蒙梭罗夫人 - xp1024.com
《蒙梭罗夫人》


正文 主要人物关系表

法兰西国王亨利三世(即亨利·德·瓦卢瓦)

莫吉隆——国王的侍从官

熊贝格——国王的侍从官

凯吕斯——国王的侍从官

埃佩农——国王的侍从官

德·奥——国王的侍从官

希科——官廷小丑

圣吕克——国王的宠臣

圣吕克夫人(冉娜)——法国元帅布里萨克之女

布里昂·德·蒙梭罗——安茹公爵的党羽,王家犬猎队队长

蒙梭罗夫人——即德·梅里朵尔男爵的女儿狄安娜·德·梅里朵尔

德·比西伯爵(即路易·德·克莱蒙)——安茹公爵的侍从官,著名的勇士

奥杜安老乡雷米——医生,比西伯爵的朋友

安茹公爵(即德·安茹)——国王亨利三世的弟弟,结党营私,阴谋篡位

琴师奥利里——安茹公爵的宠臣

利瓦罗(贵族)——安茹公爵的宠臣

昂特拉盖(贵族)——安茹公爵的宠臣

里贝拉克(贵族)——安茹公爵的宠臣

吉兹公爵——神圣联盟的大头领,国王的内兄

马延公爵——神圣联盟的大头领,吉兹公爵之弟

洛林红衣大主教——吉兹公爵之弟

尼古拉·大卫——律师

戈兰弗洛——修士

德·莫尔维利卯——掌玺大臣

路易丝·德·洛林——王后

卡特琳——太后,亨利三世和安茹公爵的母亲

正文 前言

大仲马是中国读者非常熟悉的作家,关于他的生平,我们只做极其简单扼要的介绍。

大仲马生于1802年,父亲是一个黑白混血儿,拿破仑部队的将军。幼时大仲马没有受过正规的教育,只跟一个神父学了点拉丁文,14岁就到公证事务所去当书记,25岁即成为浪漫主义文学的倡导者。1829年,他的历史剧(亨利三世及其宫廷)在法兰西剧院上演,获得巨大的成功,是第一个上演的浪漫主义剧本,比雨果的《爱那尼》还早一年。40年代他开始写小说,尤其是历史小说,一共发表了257部长篇小说,是个多产作家。他的《基度山伯爵》发表以后,风行一时;接着又陆续发表了几部“三部曲”:其一是1844年的,1845年的《二十年以后》和1848至1850年的《布拉热洛纳子爵》,这三部曲以路易十三的统治为历史背景;其二是1845年的《玛戈王后》,1845年的和1845年的《四十五卫士》,以宗教战争为背景;另外以《一个医生的回忆录》为总题的四部小说:1849年的《若瑟夫·巴尔萨莫》,1860年的《王后的项链》、《昂日·皮都》和《夏尔尼伯爵夫人》,背景从路易十三朝代到法国大革命,等等。大仲马不仅是个剧作家和小说家,还是个新闻记者,散文作家,短篇小说家,翻译家(以翻译英国作家沃尔特·司各特的作品著称),游记作家,回忆录作家和演说家。他趁报纸盛行连载长篇小说之际,拼命写作,获得无数稿费,顿成巨富;他过着放荡的生活,大肆挥霍,又落到贫困的边沿。1851至1854年他因逃避债权人的追索,流亡到布鲁塞尔。等到他回来以后,文坛风尚已变,浪漫主义渐趋没落,现实主义日益盛行。他改行当报人,连续创办了几份报纸,都遭失败,他于是到意大利去帮助加里波第,在意大利呆了四年后回到法国,穷困潦倒,于1870年病逝。

大仲马体魄健壮,精力过人,性情幽默,喜动不喜静,自称是一个“永不涸竭的作家”,一个“有趣的逗乐者”。从他的数量众多的作品内容来看,大仲马的确不愧有自知之明。他的小说充满传奇的浪漫色彩,构思巧妙周密,情节起伏曲折,经常到了“山穷水尽疑无路”时,忽而又“柳暗花明又一村”,引人入胜,使人爱不释卷,无怪乎乔治·桑说,大仲马的小说把人引入“一个充满了奇事、英雄、奸贼、魔术师、冒险家的世界”。读者仿佛被卷进了惊险事件的漩涡,随着主角的命运旋转,时而叹息,时而担心,时而欣慰,直到结束掩卷,才舒了一口气。

大仲马的创作,不仅以情节取胜,还体现了浪漫主义专写奇人奇事等创作原则,对巩固和发展浪漫主义文学流派,起了不可磨灭的作用。因此他受到同时代许多著名作家的高度赞赏,如雨果、诺迪埃、拉马丁和米舍勒,都一致认为大仲马很了不起。拉马丁写信给大仲马说:“我对你的看法是一个惊叹号,”米舍勒称大仲马是“大自然的一股力量”。大仲马在描写某些时代和事实,某个阶层和它的典型人物时,也运用了现实主义的手法,例如在《玛戈王后》中所写的宗教战争,在《基度山伯爵》中所描写的王政复辟时期几个暴发户摇身一变,成为上等人的历史,等等。在他的小说里虽然好人和坏人泾渭分明,但是并没有脸谱化和概念化,作家通过一连串的行动和生动的对话,把他们写成各有鲜明个性,栩栩如生的人物,而不必求助于冗长的大段描述。因此把大仲马同通俗小说作家一起打入文学的底层,是不公道的,毕竟没有一个作家,比大仲马更有丰富的想象力;任何平凡的事物,一经他的艺术处理,立刻变成充满活力、生气勃勃的传奇;没有任何作家,拥有比大仲马更多的热心读者,这是一个重要现象,值得研究文学社会学的人加以重视。

是一部历史小说,同《玛戈王后》及《四十五卫士》合成三部曲,描写的是亨利三世统治时期的法国。这部小说正如大仲马的其他历史小说一样,有英雄,有美人,有主持正义的宫廷小丑,有阴险毒辣的篡位者,有正统的国王,有年迈的王大后;这些人物用爱情、妒忌、贪婪、陷害几条线索交织在一起,就构成刀光剑影、血溅宫廷的一幅幅色彩斑驳、光怪陆离的画面,引人入胜,趣味无穷。至于历史嘛,正如大仲马自己所说的:“什么是历史?历史是我用来挂小说的一只钉子。”大仲马青年时期受司各特和莎士比亚的影响很深,他的历史剧《亨利三世及其宫廷》又一炮打响,所以他立志要将法国历史写成小说,他组织了一个班子,专门研究各个历史时期的环境、气氛、衣着和生活习惯,供他写小说之用。其中尤其是历史家奥古斯特·马凯,从1839年到1851年在他的“工厂”里工作,对他写出几本杰作帮了大忙,使他笔下的每一个朝代都具备这个朝代的特点。然而大仲马是小说家,不是历史家,正如不是《三国志》一样,他有时以一些历史事实为题材,按照主角心理的需要来重写历史,有时把真实的历史人物和虚构的人物同时叙述,使人扑朔迷离,真假莫辨。总之,他完全按小说情节的需要来写历史,因此有不少歪曲、错误和颠倒黑白的地方,有人称誉他“写出了比历史更真实的历史”,那是因为他有编织离奇曲折故事的天才,他用艺术的虚构,来补充历史的不足,就制成了艺术品。也一样,借用亨利三世时代的若干历史事实,刻画出若干鲜明生动的人物形象,这就是本书的高度文学成就,有谁如果把这本书当作历史来读,那就未免太天真了。

郑永慧

1987年11月

正文 第一章 圣吕克的婚宴

1578年封斋节前的礼拜日,老百姓狂欢了整个白天以后,街道上的嘈杂声逐渐平静下来,这时候在一座美仑美奂的公馆里,开始了一个辉煌的庆祝会。这座公馆座落在塞纳河的另一岸,差不多同卢佛宫遥遥相对,是赫赫有名的蒙莫朗西家族刚刚建成的。这个家族同法·兰西王室联姻,地位与亲王家族相等。这个继老百姓的狂欢以后召开的特殊庆祝会,目的是欢庆弗朗索瓦·戴比内·德·圣吕克同冉娜·德·科塞一布里萨克的新婚。弗朗索瓦是国王亨利三世的宠臣和最亲密的好友,冉娜是法国元帅德·科塞一布里萨克的女儿。

婚宴设在卢佛宫,国王本来非常勉强才同意这桩婚事,因此出席宴会的时候面孔拉得很长,同周围的欢乐气氛丝毫不协调。他穿的衣服倒同他的脸部很相配,就是那件他参加德瓦耶兹的婚礼时穿的深栗色服装,克卢埃早已在图画里给我们绘画出来。国王那模样儿像个幽灵,严肃庄重,威势逼人;使全体在场的人如同掉进冰窟窿里,吓得要死,尤其是那位年轻的新娘,因为国王每次瞅她,总是亚斜着眼睛向她身上瞟。

国王这样愁眉苦脸地出现在一片欢声笑语中,没有人觉得奇怪,因为人人都知道这件事涉及宫廷秘密,这些秘密如同高与水齐的礁石,必须小心翼翼地绕着走,谁要是碰上去就准要碰得粉身碎骨。

酒宴刚一结束,国王便猛地站了起来,迫使全体在座人员个个都跟着这样做,包括那些低声抱怨说他们还不想离席的人在内。

于是新郎圣吕克向新娘注视了好一会儿,仿佛要从她的眼睛里吸取勇气,然后走近国王,对国王说:

“陛下是否愿意光临今晚我在蒙莫朗西合下为陛下举行的舞会?”

亨利三世回过头来,面带愤怒和悲伤,看见圣吕克在他面前弯着腰,和颜悦色地用最温柔声音对他说话,他便回答:

“好的,先生,我会去的,虽然你完全不配得到我的这份友情。”

由德·布里萨克小姐变成圣吕克夫人的新娘,十分谦卑地向国王致谢。国王早已转过身去,没有理睬她的感谢。

新娘于是向丈夫问道:“圣吕克先生,国王为什么对您不满?”

圣吕克回答:“我的美人儿,等到那股怒火平息以后,我再一五一十地告诉您吧。”

冉娜问道:“这股怒火会平息吗?”

年轻的丈夫回答:“必须平息下去。”

德·布里萨克小姐变成圣吕克夫人的时间不长,不好意思追问;她把好奇心强按下去,决意另等机会,终有一天圣吕克会不得不俯首贴耳,听她吩咐。

因此我们向读者开始叙述这个故事的时候,人们正在蒙莫朗西公馆等候亨利三世光临。可是十一点钟已经敲过了,国王还不见踪影。

圣吕克请来参加舞会的,包括国王和他自己的所有朋友,也送请帖给各位亲王和他们的宠臣,尤其是我们的老朋友德·阿朗松公爵。自从亨利三世即位为王以后,德·阿朗松公爵已经成为德·安茹公爵。今晚德·安茹公爵没有出席卢佛宫的婚宴,看来他也不会参加蒙莫朗西公馆的舞会。

至于纳瓦国王和王后,在前一部作品中我们已经说过,他们逃到贝亚恩,充当胡格诺派的领袖,公然反对国王。

安茹公爵先生按照习惯也是个反对派,不过他这个反对派是不声不响、神秘莫测的,他总躲在幕后,把他的朋友们推向前台,他的朋友们还没有接受拉莫尔和柯柯纳的教训,想必我们的读者还没有忘记他们两人是怎样惨死的。

自不用说德·安茹公爵手下的侍卫同国王的侍卫们不能和睦相处,每个月起码有两三次冲突,其结果很少不是有人当场被打或者严重受伤的。

至于卡特琳娜,她的全部愿望都已实现,她的最亲爱的儿子已经登上王座,这是她为他,或者毋宁说为她自己而觊觎已久的王座;她在他的名义下实行统治,表面上却装出不问世事,只求自己的灵魂得救的样子。

圣吕克看见没有一个王室的人前来参加舞会,心里正惴喘不安,他的岳父对这示威性质的缺席也在发愁,他只好设法去安慰岳父。本来他的岳父同所有的人一样,都认为亨利国王对圣吕克十分友好,他的女儿是嫁给一个宠臣,谁知女婿竟然这样失宠。圣吕克费了好多口舌才使岳父安下心来,他自己却不能安心,外加他的三个朋友莫吉隆、熊贝格、凯吕斯冷嘲热讽地为他鸣冤叫屈,更增添了他的忧虑。三个朋友都穿着他们最华丽的服装,身体挺直,绷紧在他们的鲜艳夺目的紧身短上衣里,脖子上的皱领又宽又大,像盆子般托着他们的脑袋。其中凯吕斯伯爵雅克·德·莱维开口说:

“唉!我的天呀!我可怜的朋友,我相信这一次你真的完蛋了。圣上恨你,因为你不听他的忠告,安茹先生也很你,因为你嘲笑过他的鼻子”

圣吕克回答:“你弄错了,凯吕斯,圣上不来,是因为他要到万森树林的最小兄弟会修院去朝圣,而安茹公爵之所以没有来,是因为我忘记了邀请他钟情的女人。”

莫吉隆说:“算了吧,你看见圣上在婚宴上的脸色了吧?他的样子像不像一个要拿着朝山进香手杖去朝圣的人?至于说到安茹公爵,纵使他的缺席是由于你所说的原因,也总不能阻止他的手下人前来吧?你看见有一个来的没有?瞧吧,全体缺席,连那个专门自夸自大的德·比西也没有来。”

德·布里萨克公爵沮丧地摇了摇头,说道:“唉!各位先生,这真使我觉得丢尽了脸。天哪!我们家族一向对王室忠心耿耿,有什么地方得罪了圣上呀?”

这位老臣一边说一边痛苦地将两臂举向天空。

三个年轻人都望着圣吕克哈哈大笑起来,因为圣吕克不但不能使老元帅安下心来,反而使他感到绝望。

新娘子凝神默想,像她的父亲一样,自问圣吕克有什么事情得罪了国王。

只有圣吕克本人知道其中缘由,也由于这个原因,他是几个人中心里最不踏实的一个。

突然间,进入客厅的两道门中的一扇,响起了宣告国王圣驾降临的喊声。

元帅顿时容光焕发,大声喊道:“现在我什么都不怕了,只要我再听见宣告安茹公爵驾到,我就完全心满意足了。”

圣吕克喃喃自语说:“我却不这样想,国王来了比不来更使我害怕,因为他一定是想使些坏招儿捉弄我才来的;正如安茹公爵的缺席一样,他的不来也是要使坏招儿捉弄我。”

尽管他有这样悲观的想法,他仍然赶紧走过去迎接国王。国王已经脱下他的深栗色服装,换上一件缎子衣服,戴着翎毛,浑身珠光宝气,闪闪发亮地走过来。

国王亨利三世从客厅的一扇门里走进来的时候,对面另一扇门里也出现了另一个国王亨利三世,衣服、鞋子、帽子、皱领、打摺,同第一个完全一模一样,使得向第一个国王涌去的朝臣们,霎时间像水流被桥墩挡住一般,打了一个回漩,转过身来又向第二个国王奔去。

亨利三世注意到朝臣们的骚动,看见他面前的人个个张大嘴巴,眼神惊愕,正在准备转身,他便问道:

“先生们,发生了什么事?”

回答他的是好长一阵哈哈大笑声。

国王天生性情急躁,在这种时候更是感到不耐烦,他开始皱起眉头,圣吕克连忙走过来对他说:

“皇上,是希科,陛下的弄臣,他穿着打扮完全同陛下一模一样,而且让贵夫人们吻他的手。”

亨利三世笑了。希科在瓦卢瓦家族最后一位国王的宫廷里享有的自由,同三十年前小丑特里布莱在弗朗索瓦一世宫廷里享有的自由,以及四十年后小丑朗之利在路易十三国王宫廷里享有的,完全相同。

那是因为希科并不是一个普通的小丑。他原来的名字叫做德·希科,是加斯科尼省的一个小贵族,为了女人同德·马延公爵争风吃醋,尽管他是个小贵族,在这场竞争中竟然战胜了那位亲王。据说他后来受到了亲王的迫害,所以逃到亨利三世宫里来避难。对这位查理九世的继承人给予他的保护,他以直言规谏来报答,有时甚至用逆耳的忠言。

亨利三世对弄臣说:“希科大师,一共有两个国王在这儿,未免太多了吧。”

“既然这样,你就让我随心所欲地扮演国王,而你却去尽情地扮演安茹公爵的角色吧;也许人们会把你当作是他,对你说出一些话来,使你得知他在干什么,虽然他们不能告诉你他在想什么。”

国王很不高兴地环顾四周,说道:“说得对,我的弟弟安茹没有来。”

“那更是你应该代替他的理由。说好了:我是亨利而你是弗朗索瓦;我登上王座,你去跳舞;我会为你把国王的各种滑稽行动演得精彩绝伦,而你却可以利用这段时间去散散心,可怜的国王!”

国王的眼光停留在圣吕克身上。他说道:

“你说得对,希科,我要去跳舞。”

老支人布里萨克心想:“我本以为国王生我们的气,现在看来我弄错了。恰恰相反,国王今晚情绪很好。”

于是他就到处奔走,恭维每一个人,尤其因为自己把女儿嫁给一个陛下这么宠爱的人而感到欢欣鼓舞。

这时候圣吕克走到妻子身边。德·布里萨克小姐称不上是一个美人,可是她有可爱的黑眼珠,白牙齿,肌肤晶莹发亮,这一切就给了她一个秀外慧中的面孔。她的心里始终在担忧一件事,她对丈夫说:

“先生,为什么人家告诉我说国王恨我?自从他来了以后,他一直朝我微笑。”

“亲爱的冉娜,您现在说的话同您从婚宴回来时说的话不一样,那时候您说他的眼光使您害怕。”

年轻的妻子回答:“大概那时候陛下心情不好,现在嘛……”

圣吕克打断她的话头:“现在只有更糟,国王咬紧了嘴唇。我宁愿他对我凶狠一点:冉娜,我的可怜的姑娘,国王一定给我们准备了阴险的圈套……啊!不要这样温情脉脉地凝视着我,我求求您,最好是把背对着我,不理我。正好莫吉隆向我们走过来了,您一定要留住他,缠住他,对他亲切一些。”

冉娜微笑着回答:“您知道吗,先生?您对我的嘱咐很奇怪,如果我完全照您吩咐的去做,人家就会以为……”

圣吕克叹了一口气说道:“啊!只要人家真的这样相信就好了。”

他转过身去,撇下他那惊讶到了极点的妻子,他自管自地去向希科献殷勤,希科正在那里用生动活泼和端庄威严的举止来扮演国王,引得人人哈哈大笑。

国王亨利正在利用这段闲暇时间来跳舞,可是他一边跳,一边眼光只盯在圣吕克身上。

一会儿他把圣吕克叫过来,对他说了一句有趣的话,不管这句话是否可笑,他都有特权叫圣吕克听了哈哈大笑。一会儿他又把他的糖果盒递给圣吕克,叫圣吕克吃糖杏仁和冰冻果子,圣吕克觉得味道非常好。最后,如果圣吕克离开国王所在的客厅片刻,去招待别的客厅里的客人,国王马上派他的亲戚或者手下官员去找他,等到圣吕克微笑着回到他的主子身边。国王才表示满意。

骤然间一阵响声传到亨利的耳朵里,这声音相当响,可以在嘈杂的人声中分辨出来。国王开口说:

“嗨!嗨!我好像听见了希科的说话声。你听见吗,圣吕克?‘国王’生气了。”

圣吕克似乎没有注意到国王最后一句话的暗示,他说道:“是的,陛下,依我听来他似乎正同什么人吵架。”

国王说道:“你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马上回来向我报告。”

圣吕克走了开去。

的确是希科在那里大声说话,而且带着鼻音,活像国王在某些情况下所做的那样。他喊道:

“可是我已经颁布过许多限制奢侈的敕令呀!如果我颁发得还不够多,我可以再颁发一些,我可以一直颁发到够了为止;纵使已经颁布的敕今未必很好,至少它们在数量上可以取胜。凭我的魔鬼堂兄的角发誓,德·比西先生,一个人带着六个年轻侍从,真是太多了!”

希科一边说,一边鼓起两个腮帮子,突出屁股,把拳头放在胸侧,模仿国王到唯妙唯肖的程度。

亨利三世皱起眉头问道:

“他为什么说起德·比西?”

已经走回来的圣吕克,正要回答国王的问话,这时候宾客忽然向两边分开,人们看见六个年轻侍从,穿着金线锦缎,满戴颈饰,胸前绣着他们主人的家徽,上面镶满宝石,闪闪发亮。他们后面跟着一位俊秀而傲慢的年轻人,他高抬着头走过来,目光咄咄逼人,嘴唇充满轻蔑地翘起,身上只穿一件黑天鹅绒服,毫无装饰,同他的侍从们的豪华服饰构成鲜明的对照。

人人都喊出来:“比西!比西·德·昂布瓦兹!”

这个年轻人就是嘈杂声的根源,每个人都奔过去迎接他,大家分开让他走过。

莫吉隆、熊贝格、凯吕斯三个人马上站在国王身边,仿佛要保护国王。莫吉隆看见比西出其不意地到来,而阿胡松公爵始终缺席,比西又是阿朗松公爵的心腹,就调侃着说道:

“咦!真怪,仆人来了,却看不见主人。”

凯吕斯应和着说道:“耐心点,在仆人前头还有仆人的仆人,也许主人跟在第一批仆人的主人后面?”

熊贝格是亨利三世几个嬖幸中最年轻的一个,也是最勇敢的一个,他向圣吕克说:“你瞧,圣吕克,你在吗?德·比西先生对你大不恭敬,你瞧他穿的黑色紧身上衣,见鬼,这像是参加婚礼的服装吗?”

凯吕斯说道:“不,这是参加葬礼的服装。”

亨利三世喃喃地说:“啊!但愿是他自己的葬礼,他为什么不能提早为自己穿丧服呢?”

莫吉隆说道:“除此以外,圣吕克,安茹先生没有跟着比西到来。难道你在他那方面也失宠了吗?”

这个也字震动了圣吕克的心灵。

凯吕斯反驳:“安茹先生为什么要跟着比西到来?你们难道忘记了陛下曾经询问比西先生愿不愿当陛下的人,比西叫人回答陛下说,他自己既然是克莱蒙家族的人,他就不需要再跟随任何人,他只满足于自己当自己的主人,他认为他自己比世界上任何亲王都更好。”

国王听了这话紧皱眉头,咬嚼自己的小胡子。

莫吉隆说道:“不管你怎么说,我总觉得他是安茹先生的人。”

凯吕斯冷冷地回答:“这么说来,安茹先生是比我们的国王更伟大的主人了。”

这句话当着亨利的面说实在再刺耳不过了,亨利作为安茹公爵的哥哥,一向是憎恶他的弟弟的。

因此,虽然他一句话也没有搭腔,大家都看出来他的脸色变青了。

在旁害怕得发抖的圣吕克,只好大着胆子说道:“算了吧,算了吧,先生们,对我们的宾客宽容些吧,不要破坏了我的新婚之夜。”

圣吕克的这两句话大概使亨利想起了他的一桩心事,他说道:

“对呀,我们不能破坏圣吕克的新婚之夜,先生们。”

他说着这句话的时候用手卷着小胡子,带着狡桧的神气,这一点并没有逃过新郎的眼睛。熊贝格突然叫起来:

“咳,难道比西目前同布里萨克家结成联盟了吗?”

莫吉隆问道:“为什么你这样说?”

“因为圣吕克卫护着他。见鬼!在我们可怜的人世间,我们自己要守护的事情已经够多了,我觉得,除了我们自己,我们只应卫护我们的亲戚、我们的同盟者和我们的朋友。”

圣吕克说道:“诸位先生,德·比西先生既不是我的同盟者,也不是我的朋友和亲戚,他只是我的客人。”

国王向圣吕克愤怒地射了一眼。

圣吕克十分震惊,连忙加上一句:“而且,我一点也没有卫护他。”

比西庄严地走到他的年轻侍从身边,正要向国王敬礼,希科由于不是第一个受到敬礼而感到不快,他叫起来:

“喂!喂!……比西,比西·德·昂布瓦兹,即路易·德·克莱蒙,又即比西伯爵,我不得不将你的所有名称都搬出来,为的是要你知道我是在跟你说话,你难道没有看清真正的亨利是我吗?你区别不出一个国王同一个小丑吗?你向着他走去的那一个,名叫希科,是我的弄臣,我的宫廷小丑,他干过多少蠢事,有时真叫我笑痛了肚子。”

比西继续向前走,一直走到亨利面前,他正要弯腰鞠躬,亨利对他说道:

“你没有听见吗,德·比西先生?人家在叫你哪。”

他的几个嬖幸都哈哈大笑起来,国王对年轻的比西背转了身子。

比西气得满脸通红,可是他立刻按捺性子,假装认真听从国王的指点,似乎没有听见凯吕斯、熊贝格和莫吉隆三个人的笑声,没有看见他们傲慢的微笑,转过身来对希科说:

“啊!请原谅,陛下,有些国王太像小丑了,使得我把您的小丑当成了国王,我希望您原谅我的过失。”

亨利转过身来低声问道:“他说什么?”

“没有什么,陛下。”圣吕克回答,他在这整个晚上似乎得到上天旨意要一直充当和事佬似的,“他什么也没有说。”

希科踮起脚尖,像国王要表现自己的威严时所做的那样,说道:“不管怎样,比西大师,这是不可原谅的!”

比西回答:“陛下,请原谅我,我刚才分了心。”

希科不高兴地说:“您在想着您的年轻侍从吧,先生?这些侍从使您花费过多,而且,见鬼!您这样做侵犯了我们的特权。”

比西知道只要他同小丑展开一场舌战,一切坏话都会落到国王头上,于是他说道:“怎么可能呢?我请陛下给我解释一下,如果我真的犯了错误,我愿极其谦恭地表示承认。”

希科用手一指那些年轻的侍从,说道:“给这些下等人穿金线锦缎,而你身为贵族,有上校军衔,一个克莱蒙家族的人,几乎位比亲王,你却只穿黑天鹅绒!”

比西转过身来对着国王的三个嬖幸向希科回话说:“陛下,我们生活的时代既然让下等人穿得像亲王一样,我认为亲王们应该有高尚的情操来穿得像下等人一样,以示同他们有所区别。”

说完以后他对几位盛装华服、浑身闪耀发亮的年轻嬖幸投去一个傲慢无礼的微笑。回报片刻以前他们对他所作的无礼微笑。

亨利注视他的几个宠臣,他们都气得脸色发青,只等他们的主人一声命令,他们就会扑向比西。凯吕斯是三人中最恨比西的人,他已经同比西交过锋,国王也没有明令禁止,这时他的手已经按在他的剑柄上。

希科大声喊起来:“你这话是针对我同我的手下人而说的吗?”他既然僭越了国王的位子,就代亨利说出了心里话。

弄臣说这句话的时候,装出一副英雄好汉受到冒犯的样子,使得大厅里一半人都哈哈大笑起来。另外一半人没有笑,原因很简单,因为那一半笑的,正是笑那一半不笑的。

这时候比西的三个朋友,猜想要打架了,都走过来站在比西一边。他们是查理·巴尔扎克·德·安特拉格,人们通常称他为昂特拉盖,弗朗索瓦·德·奥迪,他是里贝拉克男爵,以及利瓦罗。

圣吕克看见出现了敌对的苗头,就猜出了比西是奉国王大弟的命令前来闹事或者挑衅的。他更哆嗦得厉害了,因为他感到他被夹在两个强大的敌对势力之间,这两边都怒火冲天,而且选择他的房子作为战场。

他向凯吕斯奔过去,因为凯吕斯是他们中最激动的一个,他把手按在年轻宠臣的剑柄上,对他说道:

“看在老天爷份上,朋友,克制一点,等等看。”

凯吕斯大喊起来:“去你的吧!你自己克制去吧。这个混蛋侮辱了你,同时也侮辱了我,因为谁说我们中任何一个人的坏话,就是说我们全体的坏话,凡是说我们全体坏话的人,就是咒骂国王。”

圣吕克说道:“凯吕斯,凯吕斯,请想一想安茹公爵吧,公爵是比西的后盾,他越是缺席不来,越是在暗中窥伺埋伏,看不见他就更可怕。我想你大概不至于这样看不起我,认为我怕的是仆人,而不是主人吧。”

凯吕斯喊道:“见鬼!我们是法兰西国王的人,谁能叫我们害怕?如果我们为国王而去冒险,法兰西国王会保护我们的。”

圣吕克可怜巴巴地说道:“对你说来是对的,可是对我不能这样说。”

凯吕斯说道:“这倒是真的!你既然知道国王爱吃醋,你他妈的为什么还要结婚?”

圣吕克心想:“好吧!各人都为自己,我们不要忘记这句话,既然我想在结婚后起码要过半个月的太平日子,我就尽可能设法同安茹先生友好吧。”

他这样想着,就离开了凯吕斯,向比西走去。

比西说了那番放肆无礼的话以后,昂起头,环顾大厅四周,竖起耳朵来听听有没有人用粗暴的话来回报他。可是他看见所有的人全都转过头去,紧闭嘴巴不开口,因为一些人不敢在国王面前表示赞成,另一些人不敢当着比西的面表示反对。

比西忽然看见圣吕克向他走过来,他以为他终于找到了他要找寻的目标了。他对圣吕克说:

“先生,阁下莫非想同我谈论一下我刚才说过的一番话么?”

圣吕克和颜悦色地回答:“你刚才说过的一番话?您究竟说了些什么,我一点也没有听见。我看见了您,我很高兴能向您致敬,同时向您表示感谢,感谢您肯屈驾光临寒舍。”

比西在各方面都十分优越过人:一方面勇猛无比,另一方面知书识礼,聪明而有教养,他熟知圣吕克是个勇敢的人,他理解目前这时刻,圣吕克只考虑尽屋主之谊,顾不上什么上等人的敏感反应了。如果对手是别人而不是圣吕克,他就会重复他的那一番话,换句话说就是进行挑衅了;现在他只彬彬有礼地向圣吕克致敬,用几句亲切友好的话回答他的客气话。

亨利看见圣吕克走到比西身边,就说:“啊!啊!我相信我的小公鸡一定痛骂了那个牛皮大王一顿。他做得对,不过我并不希望人家为我把他杀死。走过去瞧瞧,凯吕斯……不,凯吕斯,你不要去,你脾气太坏。莫吉隆,你去瞧瞧。”

国王问圣吕克:“你对这个自命不凡的德·比西,说了些什么?”

“我么,陛下?”

“是的,我就是问你。”

圣吕克回答:“我对他说声晚上好。”

国王低声埋怨:“怎么?没有别的话了?”

圣吕克发觉自己做了一件蠢事。他补充说道:

“我对他说了一句晚上好,还加上一句说我希望明天早上我有幸也能向他问好。”

亨利说道:“好!我早就料到了,淘气鬼。”

圣吕克装出低声说话的样子,对国王说:“但请英明的陛下为我保守秘密。”

亨利三世说道:“见鬼!我这样说并不是要束缚住你的手脚。当然,最好是你能够为我除掉他而不损害你一根毫毛……”

三个嬖幸很迅速地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亨利三世只假装没有看见。

国王继续说:“因为归根结底,这家伙太傲慢无礼了……”

圣吕克忙说:“是呀,是呀。不过,请陛下放心,终有一天他会遇到比他高明的对手。”

国王点了点头说道:“唔!他的剑术很精!只希望他有朝一日被条疯狗咬一口!这样我们就能更顺利地除掉他了。”

说着,他斜睨了比西一眼,比西由三个朋友陪着,正在到处走来走去;对那些他认为是最仇视安茹公爵的人,因而也是同国王最友好的人,他都去碰撞一下和嘲笑一番。

希科喊道:“真该死!比西大师,不要这样粗暴对待我的宠爱侍臣,因为我虽然是个国王,我却不折不扣地像个小丑那样能运用我的剑。”

亨利喃喃地说:“啊!这家伙!老实说,他看问题看得很准。”

莫吉隆说道:“陛下,如果希科继续这样开玩笑,我就去惩罚他。”

“不要去惹他,莫吉隆;希科是个贵族,对荣誉很敏感。何况最值得惩罚的并不是他,因为他不是最无礼的人。”

这一次,话说得最清楚明白不过了,于是凯吕斯作手势招呼德·奥和德·埃佩农过来,他们两人在别处有应酬,没有看见刚才发生的一幕。

凯吕斯把他们两人拉过一边,对他们说:“到这儿来商量一下,而你,圣吕克,你去同国王谈话,我认为你同国王的和解已经有了一个好开端,快去完成吧。”

圣吕克心甘情愿接受这个任务,走到国王和希科身边,他们两人正在争吵。

这时候,凯吕斯把他的四个朋友带到一个窗台旁边,德·埃佩农开口就问:

“好呀!你想谈些什么?我正在向德·儒瓦耶兹的老婆献殷勤,我警告你,如果你说的事情并不比这件事更有趣,我可饶不了你。”

凯吕斯回答道:“先生们,我想对你们说的是,舞会结束以后,我立即动身去打猎。”

德·奥问道:“好呀!去打什么野兽?”

“去猎野猪。”

“多怪的念头,天这么冷,你准备在什么矮林中被捅破肚子吗?”

“那有什么关系!我一定要去。”

“单独一个人去吗?”

“不,同莫吉隆和熊贝格一起去。我们是为国王狩猎。”

熊贝格同莫吉隆都说道:“哦,我懂了。”

“国王希望明天有一颗野猪头供他午餐。”

莫吉隆说道:“这颗野猪头要戴着意大利式翻领,”他的意思是暗指比西只戴着普通翻领,同几位嬖幸的大皱领截然相反。

德·埃佩农说道:“啊!好!我现在懂了。”

德·奥继续问:“到底说什么?我一点不明白。”

“那么,请你睁眼看看周围吧,我的宝贝儿。”

“好!我在瞧。”

“有谁当面嘲笑你的吗?”

“我觉得只有比西。”

“好呀!你不觉得这颗野猪头会使国王高兴么?”

德·奥说道:“你相信国王他……”

凯吕斯回答:“是他亲口下的命令。”

“很好!既然如此,我们就去狩猎,可是怎样猎法?”

“伏击,这方法最可靠。”

比西注意到他们的集会,他丝毫不怀疑他们谈论的一定是他,他同朋友们嘿嘿冷笑着走了过来。比西说道:

“你瞧,昂特拉盖,你瞧,里贝拉克,他们聚在一起了,情景真是动人,简直可以说是厄里亚勒和尼索斯,达蒙和皮蒂亚斯,卡斯托耳和?…可是波?克斯哪里去了?”

昂特拉盖说道:“波吕克斯结婚了,使得卡斯托耳不能成套配对了。”

比西放肆地盯着他们问道:“他们在那里干什么?”

里贝拉克说道:“我敢打赌,他们一定是在策划新的阴谋。”

凯吕斯微笑着说:“不,先生们,我们在谈论狩猎。”

比西说道:“真的吧,爱神老爷?天气太冷,不宜狩猎。您的皮肤都要冻裂的。”

莫吉降也以同样彬彬有礼的态度回答:“先生,我们有非常暖和的手套,和皮里子的紧身上衣。”

比西说道:“是吗?这样一来我就放心了,你们很快就去狩猎吧?”

熊贝格回答:“也许今晚就去。”

莫吉降补充一句:“不是也许,而是肯定今晚要去。”

比西说道:“既然如此,我就会通知国王,否则明天早上陛下醒过来,发现他的朋友都伤风感冒,他会说什么呢?”

凯吕斯说道:“先生,请不必费心去通知国王了,陛下知道我们要狩猎。”

比西装出最无礼的疑问样子:“你们猎的是云雀吧?”

凯吕斯说道:“不,先生,我们猎的是野猪。我们必须有一颗野猪头。”

昂特拉盖问道:“那富生在哪儿?……”

熊贝格说道:“我们已经发现它的藏身之地了。”

利瓦罗说道:“你们还必须知道它经过的路线呀。”

德·奥回答:“我们会设法查清楚的。比西先生,您跟我们一起去狩猪吧?”

比西用同样的方式继续这场谈话,他说道:“不,不,说真的,我没空。明天我必须到安茹先生家里接待德·蒙梭罗先生,你们都知道,殿下为这位先生求得了犬猎队队长的职位。”

凯吕斯问:“那么今晚呢?”

“啊!今晚,我也不能够,我在圣安托万郊区一座神秘的房子里有约会。”

德·埃佩农叫起来:“唉呀!比西先生,难道玛戈王后埋名隐姓到了巴黎?因为我们得知您继承了拉莫尔的位子。”

“是的,不过我放弃这笔遗产已经有好久了,现在我已经换了一个对象了。”

德·奥追问:“这个人就是在圣安托万郊区街等您的那个吗?”

“一点不错,正是;德·凯吕斯先生,我还想请您给我出个主意。”

“说吧。虽然我不是律师,我敢自夸我不会出糟糕的主意,尤其是对朋友。”

“人家都说巴黎的街道不安全,圣安托万郊区是一个异常冷僻的地区。您能给我出个主意,教我走什么道路吧?”

凯吕斯说道:“好吧!卢佛宫的渡船夫大概整夜等待着我们,如果我是您,先生,我就乘普雷一奥一克莱的小摆渡船,到转角上的塔楼处上岸,沿着码头一直走到大城堡,然后穿过织布业路直达圣安托万街;如果您经过图内勒王宫时没有遇到什么意外的话,您大概就能平安无事地到达您刚才说的那所神秘的房子了。”

比西说道:“感谢您给我指示了路线,凯吕斯先生。您是说乘普雷一奥一克莱的摆渡船,在转角上的塔楼处上岸,沿堤岸一直到大城堡,到织布业路和圣安托万街。请您放心,我丝毫不差地按照您的路线走。”

他向五个朋友告辞以后,一边走开去一边高声向巴尔扎克·德·昂特拉盖说道:

“很明显,昂特拉盖,同这班人没有什么交道好打,我们走吧。”

利瓦罗同里贝拉克都哈哈大笑起来,跟在比西和昂特拉盖后面走了,一边走,他们一边回过头来张望了好几次。

亨利的几个嬖幸沉默不语,他们似乎决心要装作什么也没有听懂的样子。

比西正要越过最后一个客厅,圣吕克的新娘恰好在那个客厅里,她的眼睛一直盯着她的丈夫;圣吕克看见安茹公爵的宠臣快要走出客厅,就向妻子使了一个眼色,冉娜像所有妇女一样,具有察言观色的特殊能力,她马上明白了,快步走过去挡住比西的去路。她说道:

“哦!德·比西先生,据说您写了一首十四行诗,人人都在谈论呢……”

比西问道:“您说的是讽刺国王的那首吧,夫人?”

“不,是歌颂王后的。啊!请您背给我听吧。”

比西说道:“遵命,夫人。”

于是他挽着圣吕克夫人的臂膀,一边走开去一边给她背诵那首十四行诗。

这时候,圣吕克轻轻地走到几个嬖幸身边,只听得凯吕斯说道:

“既然路线已经确定,追踪这个畜生就没有多大困难了;地点就确定在围内勒王宫的转角上。靠近圣安托万城门,圣波大厦对面。”

德·埃佩农问道:“每个人带一个仆从吗?”

凯吕斯说道:“不,诺加雷,不要这样做,我们要单独行动,只有我们知道我们的秘密,只有我们自己去干这件工作。我恨他》可是如果仆从的棍子打到他的身上,我会感到羞耻,因为他是一个高尚的贵族。”

莫吉隆问道:“我们六个人一起冲出去吗?”

圣吕克说道:“五个人,不是六个人。”

熊贝格说道:“啊!的确是这样,我们忘记了你娶了亲,我们还把你当作单身汉。”

“的确,”德·奥接着说,“在新婚第一夜,最低限度得让可怜的圣吕克同他的新娘子一起度过啊。”

圣吕克说道:“先生们,你们还蒙在鼓里,你们大概都会同意我的妻子有权留住我吧,可是留住我的不是我妻子,而是国王。”

“怎么,是国王?”

“是的,陛下要我送他回卢佛宫。”

几个年轻人一齐微微笑着注视他,圣吕克尽力思索也不理解他们微笑的意义。

凯吕斯说道:“你有什么办法?国王对你有超过一般的友情,使得他一刻也不能离开你。”

熊贝格说:“况且我们也不需要圣吕克,就让他去陪国王或者他的夫人吧。”

德·埃佩农说道:“嗯!这只野兽凶猛得很。”

凯吕斯说道:“呸!只要让我面对着它,再给我一根长矛,我就能马到成功。”

这时候只听见亨利的声音在呼喊圣吕克。

圣吕克说道:“先生们,你们都听见了,国王在喊我;祝你们狩猎丰收,再见。”

他马上离开了他们。可是他没有到国王那里去,却沿着挤满来宾和舞伴的墙壁悄悄地溜过去,一直到大门那里,因为标致的新娘虽然尽力挽留比西,不让他离去,比西却也走到了大门口。他看见圣吕克就说道:

“晚上好,圣吕克先生。可是,您的神色多么惊慌啊!难道您碰巧也参加了这场在准备中的大狩猎吗?这倒可以证明您的勇敢,可是并不能证明您有高贵的品德。”

圣吕克答道:“先生,我的神色惊慌,是因为我在找您。”

“哦,是真的吗?”

“是的,因为我害怕您已经离开这儿。”他转过身来对妻子说,“亲爱的冉娜,请您去叫父亲设法留住国王,因为我有话必须单独同比西先生谈一谈。”

冉娜快步走了开去;她并不理解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做,可是她乖乖地听从,因为她感觉事情很重要。比西开口问道:

“您要跟我说什么,圣吕克先生?”

圣吕克回答:“伯爵先生,我想告诉您,如果您今晚有约会,您最好改期到明天,因为巴黎的街道不安全,假如碰巧您的约会地点在巴士底狱附近,您最好避开图内勒王宫,因为那里有一个四进去的角落,可以躲藏着好几个人。比西先生,这就是我要对您说的话。我如果设想像您这样的人会有所畏惧,上天不容。不过,我请您三思。”

这时候只听见希科的声音在叫喊:

“圣吕克!我的小圣吕克!别躲起来,像你现在所做的那样。你知道得很清楚我等着你一起回卢佛宫。”

圣吕克一边回答“陛下,我来了”,一边向着希科叫喊的方向奔去。

弄臣旁边站着亨利三世,一个侍从已经把那件沉重的饰有貂皮的大衣递给他,另一个侍从给他戴上长到手肘的大手套,第三个侍从拿着绸子里的天鹅绒面具。

圣吕克同时向两个亨利说话:“陛下,我很荣幸能举着火把送你们上驮轿。”

亨利说道:“一点不对。希科同我各走各的路。我的朋友都是些废物,他们让我一个人单独回卢佛宫,而他们去过即将开始的封斋节去了。我本来要倚仗他们,可是他们一个都不见,你得知道你不能让我这样回宫。你是一个严肃的人,又结了婚,你应该把我带回到王后那里去。来吧,我的朋友,来吧。来人!牵一匹马给圣吕克先生……不,用不着,”他又改口说道,“我的轿子够大的,可以坐两个人。”

冉娜·德·布里萨克对这番谈话一字不漏地听了进去;她想开口说话,对她的丈夫说上一句话,通知她的父亲说国王劫走了圣吕克,可是圣吕克用一只手指按在嘴唇上,请她不要开口,暗示她必须谨慎行事。

圣吕克低声骂了一句,心里想:现在我已经把弗朗索瓦·德·安茹很好地应付过去,不要再同亨利·德·瓦卢瓦闹翻了……他接着高声说:“陛下,我在侍候着您。我对陛下忠心耿耿,只要陛下有令,我愿追随陛下一直到天涯海角。”

大厅里顿时闹腾起来,大家都屈膝行礼,然后大家又安静下来倾听国王向德·布里萨克小姐和她的父亲道别。场面非常动人。

最后,院子里响起了马蹄踏地声,火把的火光把窗玻璃照得通红。全部达官贵人和参加婚礼的宾客,一边笑着,一边冷得发抖,都消失在黑夜和浓雾中。

剩下冉娜一个人同她的女伴。冉娜走进自己的房间在一幅圣女像前面跪下来,她对这位圣女非常虔诚。然后她命令所有的人都离开她,叫人准备夜宵等她的丈夫回来。

德·布里萨克先生想得更周到,他派了六个卫兵到卢佛宫门口等待新郎,准备他一出宫就护送他回府。可是,等了两个钟头以后,卫兵们派了一个同伴回来告诉布里萨克元帅,说卢佛它所有的门都关上了,在关最后一扇门的时候,侍卫队长在边门上对他们说:

“别再等了,再等下去也没有用;今晚没有人能走出卢佛宫了。圣上已经安寝,所有的人都睡觉了。”

元帅把这个消息转告他的女儿,冉娜宣称她太担心了,根本睡不着觉,她宁愿熬夜等待她的丈夫。

正文 第二章 开门的人往往并非就是进屋的人

圣安托万城门是个石砌的拱门,同今天我们的圣德尼城门和圣马丁城门有些相似,只不过它的左面同巴士底城堡毗连的建筑相接,因此它同这个古老的城堡结成一体。

它的右面有一片空地,对面是布列塔尼大厦。这片空地宽阔,昏暗而泥泞,白天也很少人来往,黄昏降临时显得十分僻静,因为那时候夜间的街道就是杀人越货的场所,根本没有夜间巡逻这回事,因此夜行人似乎总是贴近巴士底城堡走,将自己置于城堡主塔的卫兵保护之下,这样纵使不能得到卫兵的救助,至少卫兵的呼救声也可以吓跑那些干坏事的人。

更不必说冬夜的行人比夏夜的行人要更加小心翼翼。

在我们叙述的事情部分已经发生,部分将要发生的那个夜里,天气十分寒冷,天色十分昏暗,天空布满了又低又黑的云,使得没有人能看得见躲在王宫城堡的雉堞后面的那个幸运的卫兵,卫兵也看不清楚在广场上来往的人们。

在圣安托万城门前靠城里的那端,没有什么房子,只有高大的墙。右边这些墙是圣保罗教堂的,左边是围内勒王官的。在图内勒王宫的末端,靠圣卡特琳街那面,这堵墙弯成一个凹角,就是圣吕克告诉比西的那个四角。

接下来就是座落在儒伊路和圣安托万大街之间的一大片房屋,那时候,圣安托万大街对面是木柴路和圣卡特琳教堂。

此外,在我们上面描写过的古老巴黎的这一地段,没有一盏路灯照明。有月亮的夜晚就由月光照耀大地,可以看见巨人般的巴士底狱,黑——地、威严地、动也不动地矗立着,在碧蓝的星空中清楚地显现出来。在没有月亮的夜晚就不同了,巴士底城堡只是倍加黑暗的影子,东一处西一处有些淡白色的洞,那就是城堡窗户的灯光。

那天晚上,开头天气是刺骨的严寒,后来必然会下一场相当大的雪。由迟归的夜行人小心绕道开辟出来的通向郊区的小道上,没有一个行人把皲裂的路面踏得咯吱作响。可是,一双训练有素的眼睛就能分辨出在围内勒王宫的墙角里有几个黑影,他们经常移动,可以证明他们是几个活人,这些可怜的人似乎心甘情愿地在那里等待什么,他们的静止不动使他们身上的天然热气每分钟都在散发出去,他们想尽办法在保存这点热气。

巴士底狱里的卫兵由于天黑,看不见广场上有什么,也听不见那几个黑影的谈话,因为他们把谈话的声音压得很低。不过这场谈话饶有兴趣,读者不可不听。

其中一个暗影说:“这个疯子比西说得对,今天晚上就同国王陛下还在波兰掌政时,我们在华沙所度过的那一夜一样,如果再继续下去,我们真要像人家所预言的那样,皮肤都要冻裂了。”

另一个黑影答道:“去你的吧,莫吉隆,你像个妇人那样叫苦连天。天不暖,这是事实;只要你把大衣拉到齐眉,把双手放进衣袋里,你就不觉得冷了。”

第三个黑影说道:“真是的,熊贝格,你说得好轻松,这样就能看出你是个德国人。至于我,我的嘴唇已经在流血,我的小胡子上结满了冰霜。”

第四个声音说:“至于我,关键在我的手。说真的,我敢打赌我的双手已经不是我的了。”

熊贝格回答:“可怜的凯吕斯,你为什么不借用你妈的手笼?她一定会借给你的,这位亲爱的太太,她喜欢比西就如同她喜欢瘟疫一样,如果你告诉她借用手笼为的是除掉她亲爱的比西,那就更不在话下了。”

第五个声音说道:“喂!我的天!请你们耐心点,待会儿我敢肯定你们一定会抱怨太热了。”

莫吉隆一边踏脚一边说:“愿天主听见你的话,埃佩农!”

埃佩农说道:“刚才说话的并不是我,而是德·奥。我不说话,我只怕说出来的话都冰冻住了。”

凯吕斯问莫吉隆:“你说什么?”

莫吉隆说道:“德·奥说:待会儿我们会觉得太热,我回答他说:愿天主听见你的话!”

“那么!我相信天主已经听见了,因为我看见从圣保罗街那边有人来了。”

“你错了。这不可能是他。”

“为什么?”

“因为他说的是另一条路线。”

“他起了疑心,改变了路线,这有什么可奇怪的?”

“你不认识比西,他说过要从那里走过就从那里走过,即使有魔鬼挡道,他也不在乎。”

凯吕斯回答说:“现在有两个人走过来了。”

两三个声音同时说:“说得对,的确有两个人。”他们都发现所说的是事实。

熊贝格说道:“既然这样,我们冲过去吧。”

埃佩农说道:“等一等,不要错希善良的市民或者规规矩矩的接生婆……咦!他们停下来了。”

事实上,在通往圣安托万大街的圣保罗街的尽头,吸引这五个伙伴注意的那两个人停了下来,仿佛犹豫不决。

凯吕斯说道:“哎呀!难道他们看见了我们?”

“怎么可能?连我们都几乎看不见我们自己呢。”

凯吕斯接下去说:“你说得对。咦!他们向左转了……他们在一所房子前面停了下来……他们在找什么。”

“真的,一点不假。”

熊贝格说道:“看来他们想走进去。呀!等一等……他们会从我们手中逃掉吗?”

莫吉隆回答:“这人不是他,因为他要去圣安托万郊区,而这两个人从圣保罗教堂出来,沿着圣保罗街走去。”

熊贝格说道:“哼!谁能保证这个狡猾的狐狸不是由于疏忽与偶然,或者由于奸诈与故意,而对你们说了一条错误的路线?”

凯吕斯说道:“事实上,这很可能。”

这个设想使这些人像群饥饿的猎狗似的跳起来,他们全都离开了隐蔽所,高举着剑,向着那两个在一家门口停下来的人冲去。

这时候,两个人中的一个刚把钥匙插进锁里,开了锁,正准备推门,这群进攻者的声音使两个神秘的过路人抬起头来,其中较矮的一个回过头来对他的同伴说:

“怎么回事?奥利里,他们是冲着我们而来的吗?”

刚开了门锁的那个人回答:“啊!殿下,我觉得他们很像是冲着我们来的。您要报出真姓名还是要隐姓埋名?”

“他们都带着武器!完全是有计划的伏击!”

“一定是几个吃醋的汉子伏击我们。我的天!我早已说过,殿下,这位贵妇太标致了,不可能没有人追求她。”

“奥利里,我们赶快进去吧。被包围的时候在门内比在门外更有利于抵抗。”

“话说得不错,殿下,如果这地方没有敌人就好了。可是谁对您说……?”

他来不及把话说完。那班年轻贵族已经以闪电般的速度越过这个约百步宽的广场,凯吕斯和莫吉隆沿着墙走过来,冲到大门和两个人之间,切断他们的退路,而熊贝格、德·奥和埃佩农则准备从正面进攻。

凯吕斯大声叫喊:“杀死他!杀死他!”他始终是五个人中最狂热的一个。

猛然间,那个被称为殿下而且他的同伴问他是否要埋名隐姓的人,转过身来对着凯吕斯,向前走一步,傲慢地抱着胳膊,带着阴沉的眼光,用凶险的声音说道:

“我听见你对着法兰西的亲王大声喊:杀死他!凯吕斯先生!”

凯吕斯后退一步,眼神惊慌,屈膝跪下,双手无力,大声叫喊:

“安茹公爵殿下!”

其余各人也齐声叫喊:“安茹公爵殿下!”

弗朗索瓦怒气冲冲地接着说:“怎么样?你们还继续喊杀死他么,各位侍从官?”

埃佩农结结巴巴地说:“殿下,我们在开玩笑,请您原谅。”

德·奥也说:“殿下,我们实在想不到我们会在巴黎这荒僻的地区遇见您。”

弗朗索瓦连睬也不屑理睬德·奥,只反驳道:“开玩笑?埃佩农先生,你开玩笑的方法真特别。我来问你,既然你的目标不是我,那么你要威吓的是谁?”

熊贝格恭恭敬敬地回答:“我们看见圣吕克离开了蒙莫朗西公馆,朝着这个方向走来。我们觉得很奇怪,因此我们想知道一下新郎官在新婚第一夜离开他的新娘到底抱着什么目的。”

这个辩解的理由是站得住脚的,因为十之八九安茹公爵在第二天就会知道圣吕克并没有在蒙莫朗西公馆过夜,而这个消息同熊贝格刚才所说的一番话正好吻合。

“圣吕克先生?你们把我当作圣吕克么,先生们?”

五个伙伴齐声回答:“是的,殿下。”

安茹公爵说道:“从什么时候起我们两个会被人弄错的?圣吕克先生高过我一个头。”

凯吕斯回答:“这话不错,殿下;可是圣吕克的身高同奥利里先生差不多,而奥利里先生有幸陪伴着您。”

莫吉隆也添上一句:“而且,今天晚上天太黑了,殿下。”

德·奥喃喃地说:“我们看见一个人把钥匙插进镇里,就以为在你们两人中是以他为主的。”

凯吕斯说道:“最后,请殿下不要以为我们对他有一丝一毫的坏念头,我们甚至根本不想打扰殿下的寻欢作乐。”

安茹公爵一边同他们谈话,倾听他们在惊异和害怕中所能对他作出的或多或少符合逻辑的回答,一边很策略地跟着经常伴他夜游的琴师奥利里,一步一步地离开那扇门,现在他已经走得相当远,使那扇门同邻近的门完全混同起来,不易分辨。

安茹公爵略带讥刺地说道:“寻欢作乐!谁告诉你们我到这儿来寻欢作乐的?”

凯吕斯答道:“啊!殿下,不管怎样,也不论您是为什么来的,请原谅我们,我们告辞了。”

“很好!再见,先生们。”

埃佩农加上一句:“殿下,您是知道我们会保守秘密的……”

安茹公爵已经踏出一步准备离开,一听此话立刻停了下来,皱起眉头说道:

“保守秘密?德·诺加雷先生,我请问你,谁要求你们保守秘密?”

“殿下,我们以为在这种时间殿下单独一人同他的心腹……”

“你们弄错了,让我来告诉你们是怎么一回事,我要求你们相信的是什么吧。”

五个宫内侍从在最深沉的静寂中洗耳恭听。

安茹公爵一字一顿地说了一番话,仿佛要他的听众把这些话铭刻在心中:“我是去找犹太人马纳塞斯算命的,这个人能通过玻璃球和咖啡渣看出未来。你们都知道,他住在图内勒街。我们正走着,奥利里看见了你们,以为你们是巡夜兵。”说到这里,公爵改用快活的口吻说话,谁如果熟识这位亲王的性格,就知道这种快活的口吻异常可怕:“我们既是真正来请教巫师的人,就害怕被人看见,因此我们挨着墙走,躲在门洞里,以求尽可能躲过你们可怕的眼睛。”

亲王一边这样说着,一边不知不觉地走到了圣保罗街,这样如果他受到攻击,巴士底城堡的哨兵就可以听得到,亨利三世暗中对他怀有根深蒂固的仇恨,他虽然听了亨利三世的嬖幸们恭恭敬敬的道歉的话,但还不能完全放下心来。

“现在你们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尤其是知道应该怎样对人说,那么再见吧,先生们。我也不必警告你们说我不喜欢人家跟踪我的了。”

五个侍从官一齐鞠躬,向亲王告辞。亲王向相反的方向走了几步,还回过头来张望他们好几次。奥利里说道:

“殿下,我敢保证刚才同我们打交道的这班人不怀好意。时间已经接近子夜,我们所在的地区,正如他们所说,是一个僻静的地区。我们赶快回王宫吧,殿下,回去吧。”

亲王拦住他说:“不,恰恰相反,我们应该利用他们离开这儿的机会去实现我们的计划。”

奥利里说道:“殿下弄错了,他们根本没有离开这儿,他们又躲进那个隐蔽所里,殿下自己就可以看得见。殿下,您看见了吗,他们就在那个角落里,在图内勒王宫的转角上?”

弗朗索瓦张望了一下,奥利里说的完全是事实。五个宫内侍从的确是回到原来的位置上,显然,他们是在酝酿一个计划,被亲王的到来打断了;也许现在他们已经守候在那个隐蔽所里,窥探着亲王和他的伙伴,看看他们是否真的到犹太人马纳塞斯家。奥利里问道:

“怎么样?殿下,您决定怎么干?我照殿下吩咐的去干,可是我不认为留下来是谨慎的。”

亲王骂了一句:“真见鬼!不过进行了一半打退堂鼓也太可惜了。”

“是的,我知道,殿下,可是我们可以重整旗鼓再干嘛。我很荣幸地告诉殿下我已经打听过了:这房子的租期是一年,那位贵妇住在二楼,我们已经买通了她的贴身女仆,手里有一把钥匙可以开启大门。有了这许多有利条件我们完全可以等待。”

“你肯定门上的锁已经打开了吗?”

“我完全肯定,到我试第三把钥匙的时候锁就开了。”

“再说,你把门重新关上了吗?”

“门吗?”

“是的。”

“关上了,殿下。”

不管奥利里回答的时候口气多么肯定,我们应该告诉读者:他对打开了门是有把握的,对重新把门关上却没有多大把握。不过他的坚定口气使亲王对第二个问题同对第一个问题一样毫不怀疑。亲王说道:

“最遗憾的是我不能亲眼见到……”

“见到他们干什么吗,殿下?我可以告诉您,我不怕弄错:他们聚集在那里准备伏击什么人。我们走吧。殿下有不少仇人,谁知道他们会对殿下做出些什么事来呢?”

“好吧!我同意,我们走,但是要再回来。”

“最低限度今晚不回来了,殿下。请殿下重视我的担心吧:我似乎看见到处都有人埋伏要伤害殿下;我的担心完全是正当的,因为我陪伴的是国王的亲兄弟……王位的继承人,有许多人不愿意您继承王位。”

最后这几句话使弗朗索瓦很感动,他马上决定回家,当然,临走时并非没有低声埋怨几句这场倒霉的遭遇,并且暗中决定要在适当的时机和地点,对这五个宫内侍从进行报复,给他们找点麻烦。于是他说道:

“好吧!我们回宫;我们会见到从那倒霉婚礼回来的比西,他大概已经找着值儿吵了一场好架,而且已经杀死或者明天早上将要杀死其中一个床上嬖幸,这就使我得到安慰了。”

奥利里说道:“好,把希望放在比西身上吧。对我说来,这是求之不得的一件事;而且我同殿下一佯,对他有无限的信心。”

他们走了。

他们还没有转过儒伊街角,那五个伙伴就看见蒂戎路那边,出现了一个骑马的人,裹着一件又长又大的斗篷。马蹄踏在几乎完全冻裂的地面上,发出生硬的得得响声。在沉沉的夜色中,一道微弱的月光正在作最后的努力,力图穿透多云的天空和负载着雪的气层,照得骑士头上无边小帽的白色翎毛发出闪闪银光。他小心翼翼地驾驭着坐骑,他指挥它,强迫它一步一步走着,天气尽管寒冷,那马仍然吐出白沫。

凯吕斯说道:“这一次,真是他了。”

莫吉隆说道:“不可能!”

“为什么?”

“因为来者只有单独一人,而我们离开他的时候,他同利瓦罗。昂特拉盖和里贝拉克三个人在一起,他们不会让他单独来冒险的。”

埃佩农说道:“是他,真是他。”

“瞧!你认出他的响亮的‘嗯!嗯!’声和他昂头挺胸的傲慢样子吗?他真的只有一个人。”

德·奥说道:“那么,这是圈套。”

熊贝格说道:“不管是圈套或者不是圈套,总之,来人是他,既是他,我们就大喊:看剑!看剑!”

事实上的确是比西无忧无虑地从圣安托万街走过来,他忠实地遵守了凯吕斯给他指定的路线。我们上面说过,他听到了圣吕克的忠告,尽管圣吕克的那番话使他很自然地打了一个寒战,他在蒙莫朗西公馆的大门口仍然辞退了他的三个朋友。

这样硬充好汉是这位英勇的上校最喜爱的行为之一,他曾经这样说过他自己:我只是一个普通贵族,可是我的胸膛里装着一颗皇帝的心,当我在普鲁塔克的《比较传记》中读到古罗乌人的英雄业绩时,我认为没有一个古代英雄的所作所为是我不能够模仿的。

此外,在比西的思想中,也许认为通常圣吕克并不归入他的朋友之列,圣吕克对他偶感兴趣无非是因为当时圣吕克处境尴尬,因此圣吕克的忠告可能只起这样的作用:叫比西采取预防措施,假如真有敌手在等待他的话,比西在敌手的眼中就显得非常可笑。而比西是害怕可笑更甚于危险的。他在他的敌人眼中,享有勇敢的声誉,为了把这个声誉保住在目前所达到的高水平上,比西干了许多十分愚蠢的冒险勾当。他以普鲁塔克信徒的身份,辞退了他的三个伙伴,这三个人本来可以成为一支强有力的护送队,甚至能使一队骑兵害怕的,而他却单独一人,双臂交叉抱在斗篷里面,除了一柄剑和一把匕首,没有别的武器。他向着一所房子走去。在这所房子里等待着他的,并不是如大家所想象的是他的情妇,而是每个月都在相同的日子里由纳瓦拉王后写给他的纪念他们的良好友谊的信。这位勇敢的贵族,遵守他向美貌的马格丽特许下的诺言,亲自在夜间到信使家中取信,以免牵累别人,他一次也没有违背过自己的诺言。

他平平安安地从大奥古斯丁路走到圣安托万街,他到达圣卡特琳街口的时候,他的灵活、敏锐而训练有素的眼睛,发现了在黑暗中沿着墙有几个人影,那是事先得不到警告的安茹公爵一开始时没有看出来的。对于真正勇敢的人,感觉到危险已经临近的时候,就会进入兴奋激昂的状态,使得感官和思想的敏锐,都达到了最高度。

比西计算一下沿着灰色的墙站立的黑影一共有多少。

他自言自语道:“三个,四个,五个,还不算他们手下的跟班;这些跟班大概躲在另一个墙角里,只要主人一声呼唤,立刻就会飞奔前来。看来他们很看得起我。见鬼!一个人对付这许多人也真够受的。来吧!来吧!这个诚实的圣吕克没有骗我,哪怕打起来时他第一个捅穿我的胃,我还要对他说:多谢你的警告,朋友。”

他边说着边继续前进;只不过,虽然他表面上动也不动,实际上他的左手已经解开斗篷的扣子,他的右手在斗篷的掩盖下完全可以自由活动。

就在这时候熊贝格大喊:看剑!他的四个伙伴齐声应和,一同向比西扑过来。

比西尖声尖气然而十分平静地说:“当然嗯!先生们,看来你们想杀死可怜的比西!难道他就是野兽,他就是你们要猎取的那头了不起的野猪吗?很好!先生们,这头野猎要捅破你们中几个人的肚子,这一点我敢向你们保证,而你们知道我是从来不食言的。”

熊贝格说道:“好!可是你仍然不失为一个极度没有教养的人,比西·德·昂布瓦兹爵爷,因为你坐在马上同我们说话,而我们却站着听你的。”

在说着这几句话的时候,年轻的侍从官从斗篷下面伸出臂膀,那臂膀上面套着白缎袖子,在月光底下像银光似的一闪,比西根本没有猜到对方的意图,只估计这个手势的意图是威吓。

因此当比西正要像平时那样回答,想用马刺来刺马腹的时候,突然觉得那畜生双脚一软,倒了下去。原来熊贝格虽然年纪轻轻,身手特别敏捷,在他参加过的无数战斗里已经得到证明,他把一种刀身阔、刀柄轻的大刀,砍进马的腿肚,那刀就继续插在伤口里,仿佛锯刀留在橡树枝里一佯。

那畜生发出一声暗哑的嘶呜声,哆嗦着跪倒下去。

比西对一切情况变化都作好了准备,这时他双脚踏地,手里拿着剑。他说道:

“啊!真卑鄙!杀死我最心爱的马,我要你们偿命。”

熊贝格趁着已经鼓起的勇气,向前进迫,比西把剑紧贴着身体,熊贝格没有计算好剑锋所能够达到的距离,就像卷成螺旋形的蛇很难计算它咬得到的距离一样,比西的剑和臂膀一伸直,便割破了熊贝格的大腿。

熊贝格喊了一声。比西说道:

“怎么样?我不说假话吧?已经捅破了一个。你这笨蛋,你应该砍比西的手腕,而不是他的马的腿肚。”

霎时间,比西长剑的剑尖便在其余四个攻击者的脸上和胸口上晃动,而熊贝格则在那里用手帕来包扎伤口。比西不屑于呼喊求救,因为一经呼喊,就是承认自己要人帮助,这对比西来说是丢脸的事情。他把斗篷裹在左臂上,当作盾牌,逐步后退,目的不是逃走,而是要转移到一堵墙前面,他背靠着墙,可以不致腹背受敌。他每分钟出击十剑,有时感觉剑尖上碰到柔软的肉体,那就是击中了。有一次他滑了一下,不由自主地朝地上望了一眼,这片刻间就足够使凯吕斯一剑击中他的胁部。

凯吕斯大喊一声:“打中了。”

比西回答:“打中的是我的紧身上衣。”他连受伤也不肯承认,如同心怀恐惧的人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一般。

他向凯吕斯猛扑过去,用力缠住他的剑,使得那剑飞出十步以外落到地上。可是比西并不能扩大战果,因为德·奥、埃佩农和莫吉隆同时向他猛烈进攻。熊贝格已经包扎好伤口,凯吕斯重新捡起他的剑,比西明白他即将被四面包围,他只有一分钟可以移到那面墙上,如果他不利用这一分种,他就完了。

比西向后一跳,使他同进攻者间有了三步距离,那四柄剑很快又追了过来,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比西又一跳,便背靠着墙。到了墙边,他停了下来,像阿喀琉斯或者罗兰那样坚强,微笑着对付那些像暴风雨般落在他头上的剑,把剑挡得在他身边四周丁当作响。

突然间他觉得汗水从他的额有上淌下来,眼睛里一阵昏黑。

他早已忘记他自己受了伤,刚才昏迷的症状使他想了起来。

凯吕斯大声叫喊:“啊!你手软了。”同时加紧进攻。

比西说道:“好吧!你试试看。”

他用剑柄的圆球向凯吕斯的太阳穴猛击一下。凯吕斯被这铁拳一击,立刻倒在地上打滚。

比西更加兴奋,他像一只疯狂的野猪,顶住了群狗的进攻,反向它们猛冲过去,他发出一下可怕的喊声,一直向前冲了过去。德·奥和埃佩农向后退缩;莫吉隆扶起了凯吕斯,抱住他。比西用脚踏断了凯吕斯的剑,用剑尖一下划破了埃佩农的前臂。这一刹那间比西似乎得胜了,可是凯吕斯恢复了知觉,熊贝格虽然受伤,仍然参加战斗,四柄剑又重新闪耀发光。比西第二次感觉到自己完蛋了。他集中平生之力准备撤退,一步一步向墙那边挪过去。他额头上冒出的冰冷的汗珠,耳边嗡嗡鸣响,眼前蒙着的一层带血而痛楚的膜翳,都向他宣告他已经精疲力竭了。他的剑已经不听他的半昏迷的脑子指挥。比西用左手摸索着找那面墙,他找到了,冰冷的墙使他清醒过来;可是,叫他大为惊异的,是那墙一推便开,原来那是一扇半开着的门。

于是比西觉得又有了希望,他恢复了全部精力来度过这最后的时刻。一霎时间,他把剑击得又迅速又猛烈,使得进攻者的剑纷纷被压下去或者被挡过一边。趁这机会他一闪就进到门的里边,他转过身来用肩膀猛推一下把门关上。锁闩喀嗒一声扣进了销环。战斗结束,比西脱离了危险,他胜利了,因为他现在安全了。

他快活得忘乎所以,抬起迷糊的眼睛通过门上小窗口的狭窄铁丝网向外张望,看见了他的敌手们的苍白的脸。他听见他们用剑愤怒地戳打门上的木板,又听见他们狂呼乱喊。最后,突然间他觉得两腿发软,墙壁摇晃起来。他向前走了三步,走进一个院子里,他身子一转就滚落在一条楼梯的阶梯上。

接着他失去了知觉,模糊中觉得自己落入了坟墓般的静寂和黑暗中。

正文 第三章 有时很难分清是梦是真

比西在倒下去以前,还来得及把一条手帕塞进衬衫底下,上面用他系剑的皮带扣牢,这样他就制成了绷带,绑住像火烧般疼痛的伤口,血从伤口里像火似的喷出来。可是他走到上面所说的地点时,他已经流血过多,不得不像我们所见到的那样,昏迷过去。

不过,也许是因为他过度愤怒和痛苦,表面上昏迷过去,脑子里还保持着清醒,或者是因为昏迷以后清醒过来,继而发高烧,第二次再昏迷过去,总之,在这不知是梦是真的时刻,在前后两种昏暗朦胧的黑夜之间,比西看见了,或者自以为看见了这样一副景象:

他在一间房间里,里面有雕花的家具,有绣着人物的挂毯,有彩绘的天花板。那些人物千姿百态,有持花的,有握矛的,似乎都在挣扎着要从墙上走出来,通过神秘的渠道升上天花板。在两个窗口之间,有一幅光彩夺目的女人画像,不过从比西看来,这幅画像仅仅是一扇门的门框。比西动也不动,似乎被一种超人的力量固定在床上,他浑身不能动弹,各种官能都已丧失,只有视觉还存在。他用呆滞的目光,凝视着那些人物,欣赏那些持花者的淡淡微笑,那些握矛者怪模怪样的怒容。他是不是曾经见过这些人物呢?或者他是第一次看见他们呢?这一点他很难确定,因为他的脑袋还是昏沉沉的。

蓦地画像里的女人仿佛脱离了画框,向他走过来。她是一个天生尤物,身穿一件白色的毛织长袍,像天使们所穿的一样,一头金发散落在肩膀上,眼珠乌黑发亮,有长长的像天鹅绒般的睫毛,粉红色的皮肤仿佛看得见里面血液在流动。她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她伸出来的臂膀十分迷人。以致比西猛力挣扎,想爬起来跪倒在她的脚下。可惜他全身被牢牢地固定在床上,仿佛尸体被固定在坟墓里一样,同时他的没有形体的灵魂,不屑与泥土作伴,正在飞向天空。

这样挣扎未成就迫使他不得不瞧一瞧他躺着的床,他觉得那是一张精美绝伦的床,有弗朗索瓦一世时代的雕刻,挂着白锦缎嵌金线的床幔。

比西看见那个女人以后,再也不去注意墙上和天花板上的人物了。画像里的女人占据了他的全部心思,他尽力去探索她在画框里留下什么空白。可是一阵迷雾在他的眼睛和画框之间浮动,挡住他的视线;于是他把眼睛收回来盯住那个神秘的人物,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这个神妙的美人身上,他开始用诗来恭维她,他是经常作诗的,所以出口成章。

突然间女人不见了,原来一个影乎乎的身影插进了她同比西之间;这个人缓慢地走过来,伸着两只手像捉迷藏游戏中被蒙着眼睛的人一样。

比西只觉得怒火一直冲上他的脑袋,他把那个不知趣的不速之客恨得牙痒痒地,假如他能够自由行动,他一定要扑到他的身上;确切点说他已经尝试着这样做了,可是他办不到。

他仿佛被铁锤系在床上,他徒劳地挣扎要离开那张床,这时候,那个新进来的人开口了,他问道:

“我终于到了吗?”

一个温柔的声音回答他,声音那么甜蜜,使得比西的全部心弦都颤动了:

“是的,先生;现在您可以除下蒙眼布条了。”

比西使尽全身之力想看清楚那个嗓音这么甜蜜的女人,是否就是画像上的那个女人,可是他的企图根本不能实现。他只看见面前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年轻男子,那男子听从吩咐,除下了蒙眼市条,正在用惊愕的眼光向房间的四周张望。比西心想:

“你这家伙见鬼去吧!”

他试着想用言语或者手势来表达他的思想,可是这两件事对他说来都不可能。那个年轻人走到床边说道:

“哦!现在我明白了。您受了伤,对吗,亲爱的先生?好吧,我们来给您医治一下吧。”

比西很想回答,可是他明白这是办不到的事。他的眼睛在一层冰冷的雾气里游荡,他的十个指头个个刺痛,仿佛有十万根针在穿过它们似的。

刚才说过话的甜蜜嗓音在发问:“这伤势会致命吗?”比西认出就是画中女郎的嗓音,那间话的口气非常哀戚悲痛,还带着关切,使得比西热泪盈眶。那个年轻人回答:

“老实说,我现在还不知道;可是我马上就告诉您。现在,他又昏迷过去了。”

这就是比西能够听明白的一切,他似乎听见女人衣裙走开去的——声。后来他好像感觉到有一块烧红的铁穿透他的胁部,这就使得他剩下的一点知觉完全丧失,他再度昏迷过去。

对比西说来,这段昏迷的时间一共有多长,这是他后来所无法确定的。

等到他从睡眠中醒过来时,他只觉得一阵冷风吹拂着他的脸,粗野而难听的说话声刺激着他的耳朵;他睁开眼睛想看一看是不是挂毯上的人物同天花板上的人物吵起嘴来了,他希望那幅画像依然在那里,他就转过头来向四周张望。可是挂毯没有了,天花板不见了,那幅画像也完全消失了。比西的右边是一个穿灰衣服的男人,胸前围着一条白围裙,撩起来系在腰部,上面血迹斑斑;他的左边是一个热内维埃芙会的教士,他正在抬起比西的头;比西的面前,是一个老太婆在喃喃地祈祷。

比西游移不定的限光不久就停留矗在巫立在他前面的一块大石板上,为了量一量石板的高度,他把眼睛一直朝上望去,他马上就认出那是圣殿修院,它的有城墙和塔楼掩护的主塔;在圣殿修院上面,寒冷的天空泛着白色,被初升的太阳微微染上一点金黄色。

比西简直可以说是躺在街道上,或者正确点说是躺在一道壕沟的边缘上,这道壕沟就是圣殿修院的壕沟。

比西说道:“啊!多谢各位好心把我搬到这里来。我需要呼吸些新鲜空气,诸位尽可打开窗户让我吸个够,我宁愿躺在那张金线嵌花白锦缎的床上,而不愿睡在光秃秃的地上。这些话不说也罢,在我的口袋里,有大约二十个金埃居,如果你们还没有取来作报酬——你们这样做也是对的,那么就请你们拿走吧,朋友们,拿走吧。”

穿围裙的屠夫说道:“贵族老爷,并不是我们好心把您搬到这儿来,您是自己躺在这里的,一点不假,天蒙蒙亮时我们经过这里,就发现您在这里了。”

比西说道:“真见鬼!那个年轻医生呢,也在这里吗?”

周围三个人面面相觑。

那个修士摇了摇头说道:“他还在说谵语。”

他又回过头来对比西说:

“我的孩子,我认为您最好还是忏悔您一生的罪恶。”

比西愕然地望着修士。

老太婆说道:“根本没有什么医生,可怜的年轻人。您单独一人被扔在那里,浑身冰冷像个死人。下过一点雪,您的黑影在雪地里显现出来啦。”

比西向他的痛楚的胁部望了一眼,他记起他被剑击中一下,把手伸进紧身上衣里摸了一摸,发觉他的手帕还在原来的地方,仍然被他系剑的皮带牢牢地绑在伤口上。

比西说道:“真是怪事。”

几个在场的人早已利用他的许诺,瓜分了他的钱袋,一边分一边对他的伤口发出许多同情的叹惜。

等到他们分完以后,比西说道:“做得很好,朋友们。现在,把我送回我的公馆吧。”

老太婆说道:“当然!当然!可怜的年轻人。屠夫身强力壮,而且他有马可以让您骑着。”

比西说道:“这是真的吗?”

屠夫答道:“这是千真万确的事!我和我的马都听从您的吩咐,贵族老爷。”

屠夫走去找马的时候,修士说道:“反正一样,我的孩子,您最好还是忏悔您的罪过。”

比西问他:“您贵姓?”

修士回答:“我是戈兰弗洛修士。”

比西挪动屁股使自己坐得舒服一点,然后说道:“好吧!戈兰弗洛修士,我希望我的死期还没到。因此,神父,最要紧的事先干吧。我冷,我想回到我的公馆去暖暖身体。”

“贵公馆怎么称呼?”

“德·比西公馆。”

在场的人齐声惊呼:“怎么!德·比西公馆!”

“是呀,这有什么可奇怪的?”

“您是德·比西先生的底下人吗?”

“我就是德·比西先生。”

“比西!”众人一起欢呼,“德·比西老爷,勇敢的比西,嬖幸的克星……比西万岁!”

年轻人被众人托到肩上,凯旋般送回他的公馆,那个修士也走了,一边数着他分到手的那些金埃居,一边摇着头喃喃地说:

“如果他真的是德·比西那个坏家伙,他不肯忏悔就不会叫我惊奇了。”

比西回到公馆以后,马上召唤他的常任外科医生到来,医生认为伤口并不严重。

比西问他:“告诉我,这伤口是不是曾经包扎过?”

医生答道:“老实说,我不能断定,不过无论如何,这伤口似乎是新近才有的。”

比西再问:“这伤口相当严重,可以使我陷入谵妄状态吗?”

“当然可以。”

比西说道:“真见鬼!原来绣着持花握矛人物的挂毯,有壁画的天花板,雕花和挂着金线白锦缎的床,两个窗口间的画像,那位可爱的金头发黑眼珠的女子,那位像玩捉迷藏似的医生,我差点儿就要向他发出警告的人,都是我精神错乱的结果!原来只有我同嬖幸们决斗是真的!我是在哪里同他们决斗的呀?哦!想起来了,一点不错,是在巴士底城堡附近,在圣保罗街。我当时把背靠着一堵墙,这堵墙原来是一扇门,这扇门幸亏一碰就开,我费了好大的劲才把门重新关上,我走到一条小路上。到了那里以后,一直到我昏迷过去为止,我什么都记不得了。或者我只是做了一场大梦?这就是问题。啊!再说,我的马呢?他们应该发现我的马死在现场上,大夫,请您给我叫个人来。”

医生叫来了一个仆人。

比西询问一番,他获悉那匹马流着血,跛着足,一步拖一步地走到公馆门口,黎明时分仆人发现它的门口嘶鸣。警报马上传遍了整个公馆;比西的所有底下人全体都出动了,去找寻他们一向敬爱的主人,他们中大部分人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呢。

比西说道:“那么一切都是真的,只有我仿佛在梦中见到过的那幅画像,才真正是一场梦。一个画像从画框里走出来,同一个眼上蒙着布条的医生说话,这怎么可能呢?我真是一个傻瓜。”

“不过,我回想起来,这幅画像是非常迷人的。它有……”

比西开始详细描绘那幅画像,随着他逐步回忆起全部细节,一阵愉快的寒颤像天鹅绒般熨在他的灼热的胸膛上,这是爱情的寒颤,能使人心感到温暖和舒眼。这时医生正在把外科器械安置在他的伤口上,比西喊起来:

“难道这一切都是我梦见的!见鬼!不可能,一个人不会做这样的梦。”

“请您重新回想一下。”

于是比西第一百次复述下面的情节:

“我参加舞会,圣吕克警告我说有人在巴士底城堡那边等着我。同我在一起的有昂特拉盖、里贝拉克和利瓦罗,我叫他们都留下来。我沿着河堤走,经过大城堡等处。到了图内勒王宫前面,我开始瞧见等待着我的人。他们向我冲过来,刺伤了我的马。我们进行了激烈的战斗。我走进了一条小路,我觉得浑身不舒服,后来……啊!就是这个‘后来’害死我了,后来以后我就发了高烧,神经错乱,做了一场梦。”

他叹了一口气又再补充说:“后来,我就发现自己躺在圣殿修院的壕沟边上,了个热内维埃芙会修士要我向他忏悔。”

比西沉默了片刻,利用这片刻时间再追忆已发生过的事,然后又说:“反正一样,我心里明白。大夫,我要为这小小的伤口像上次一样卧床半个月吗?”

医生说道:“这要看情形而定。让我们瞧瞧,您不能走动吗?”

出西答道:“我吗,恰恰相反,我觉得两条腿轻快得像要飞似的。”

“走几步试试看。”

比西跳下床,相当轻松地在房间里走了一圈,证实了他刚才所说的话。

医生说道:“行,只要您不骑马,而且第一天不走十里地就行。”

比西欢呼:“好极了!这才是个好丈夫;可是昨晚我见过另一位大夫。啊!一点不错,我看得很清楚,他的容貌已经嵌在我的脑海中,如果我再遇见他,我一定能够再认出他来,我向您保证。”

医生说道:“亲爱的爵爷,我不赞成您去找他,一个人经过剑伤之后总有点寒热的,您应该知道这一点,您已经是第十二次受伤了。”

比西只想着昨晚的神秘遭遇,他突然间有了一个新的想法,猛然叫喊起来:“啊!我的天哪!难道我的梦是在门外开始的,而不是在门内?难道事实上既没有小路,也没有楼梯,更没有金线白锦缎的床和画像?难道是这班强盗把我砍倒在地上,就一直把我搬到圣殿修院的壕沟边上,目的是迷惑目击者的追踪?如果真是这样,我就是受了这一下剑伤才梦见其余一切的。天哪!真是这样那就是他们使我做的梦,这个梦使我心神不安,折磨着我,害死了我,我发誓一定要捅破他们的肚子,一个也不宽恕。”

医生说道:“亲爱的爵爷,如果您要早点痊愈,您就不应这样激动。”

比西根本没有听见医生说什么,他继续说:“只除了那个好心的圣吕克,他这个人同他们不同,他是以朋友待我。因此我第一次出门就要去拜访他。”

医生说道:“只不过在傍晚五点钟以前,不要出门。”

比西说道:“好,不过,我向您保证,出门访友不会使我生病,单独一个人在家休息例会使我病倒的。”

医生说道:“事实上真有这种可能,您无论从哪方面讲都是一个奇怪的病人。随您爱怎样做就怎样做吧,爵爷;我只给您一个忠告:在这次剑伤没有治好以前,您千万不要再受一次剑伤。”

比西答应医生他尽可能照医生的吩咐去做。他叫人给他穿上衣服以后,就叫备上驮轿,送他到蒙莫朗西公馆去。

正文 第四章 德·布里萨克小姐,亦即圣吕克夫人,是怎样度过她的新婚之夜的

举世闻名的比西·德·昂布瓦兹原名叫路易·德·克莱蒙。他是一个英俊的骑士和十全十美的贵族;他的表兄布朗托姆把他列入十六世纪的名将之一。好久以来没有人比他拥有更光荣的战功。国王们和亲王们渴望获得他的友谊。王后们和公主们向他送去最甜蜜的微笑。比西接替了拉莫尔的位子,得到马格丽特·德·纳瓦拉王后的宠爱;我们在另一本书里叙述过她的宠臣拉莫尔之死,宠臣死后,这位善良的王后,由于温柔多情,需要安慰,对英俊而勇敢的比西·德·昂布瓦兹进行过疯狂的追求。她的丈夫亨利对这一类事情向来是无动于衷的,这一次也受到了感动;幸亏她对比西的爱情为她的哥哥弗朗索瓦公爵赢得比西站到弗朗索瓦的一边,否则安茹公爵就不会饶恕他的妹妹了。这一次,安茹公爵又拿爱情去为他的隐蔽的、优柔寡断的野心服务,这个野心在他的一生中给他带夹了多少烦恼,却极少成就。

可是比西虽然处在战功、名利、女人各方面都获得成就当中,他的灵魂仍然是没有受到任何人类弱点控制的灵魂;他从来不知畏惧为何物,直到我们所说的时期为止,他也从来没有尝过爱情的味道。他说他自己有一个贵族的胸膛,里面跳动着一颗皇帝的心,可这颗心是贞洁的、纯净的,同刚开采出来未经宝石工人的手触摸过的金刚钻一样,只在阳光的注视下生长成熟。因此在这颗心里容不下使比西坐上真正帝位的觊觎想法。他认为自己完全有资格登上帝位,帝位还配不上他,只能给他作比较的对象。

亨利三世曾经想获得他的友谊,比西拒绝了,说什么国王的朋友就是国王的仆役,有时比仆役还不如,因此他认为这样的身份对他不合适。亨利三世默默地忍受了这个侮辱。更严重的是,比西选择了弗朗索瓦做他的主人,更加重了这层侮辱。弗朗索瓦公爵的确是比西的主人,就如同古罗马的斗兽士是狮子的主人一样。斗兽士必须伺候和喂养狮子,否则狮子就会把他吃掉。这就是比西同弗朗索瓦之间的关系,弗朗索瓦总是促使比西去支持他的私人纠纷,比西看得很清楚,可是这样的角色对他很合适,他也乐于承担。

罗昂有一句名言:“不能当国王,不屑当王公,我仍然当我的罗昂。”比西把这句话作为他创作一种理论的依据,他说:“我不能当法兰西国王,可是安茹公爵能够而且想当国王,我要当安茹公爵的国王。”

事实上,他的确是安茹公爵的国王。

圣吕克的底下人看见令人生畏的比西进入公馆,马上奔去通知德·布里萨克先生。

比西掀开驮轿的门帘伸头问道:“德·圣吕克先生在家吗?”

门房回答:“不在家,先生。”

“我到哪儿可以找到他?”

那个可敬的仆人回答:“我不知道,先生。公馆里大家都为这件事在发愁。德·圣吕克先生从昨天夜里就没有回来。”

比西十分惊异地说了一句:“啊!”

“这件事就像现在我向您叩禀的那样确凿无疑。”

“圣吕克夫人呢?”

“圣吕克夫人的情况不一样。”

“她在公馆里吗?”

“她在。”

“请向圣吕克夫人通报,说如果我获得准许向她当面致敬,我会非常高兴。”

五分钟之后,通报的仆人回来说:圣吕克夫人十分愉快地接见德·比西先生。

比西离开他的天鹅绒坐垫,登上大楼梯,冉娜·德·布里萨克一直走到客厅的中间来欢迎他。冉娜的脸色十分苍白,她的像乌鸦翅膀一样黑的头发,把白色脸庞衬托成象牙雕刻;她的眼睛红红的,那是一夜痛苦失眠的结果;她的脸颊上还可以看出有银白色的新鲜泪痕。比西原来看见她的苍白脸色就微笑起来,本想对她的带黑圈的眼睛说上几句打趣的客套话,但是他看见这些真正痛苦的征象就停止了他的即兴发言。

少妇开口说:“欢迎,德·比西先生,虽然您的光临使我非常惊吓。”

比西问道:“夫人,您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我本人对您是不幸的象征?”

“啊!昨天晚上您同圣吕克先生不是决斗过吗?就在昨天晚上,对吗?请您承认吧。”

比西无限惊异地说道:“我同圣吕克先生决斗?”

“对呀,他避开我同您单独谈话。您是安茹公爵的人,他是圣上的人,你们之间早就不睦。不要瞒我吧,德·比西先生,我求求您。您应该理解我的担心。他是跟圣上一起走的,这是事实;可是你们可以再见,可以重新碰头。告诉我真实情况吧,圣吕克先生发生什么事了?”

比西说道:“夫人,这真是十分奇妙的事。我以为您会问我的伤势如何,您却反过来质问我。”

冉娜喊起来:“圣吕克先生把您打伤了吗?他真参加了决斗!啊!您瞧……”

“您弄错了,夫人,他根本没有参加决斗,更没有和我打过架,感谢天主,这位亲爱的圣吕克,我并不是在他的手里受的伤。不止这样,他还尽了他的一切可能使我不受伤。可是他自己也应该告诉您现在我们已经同达蒙和皮蒂亚斯一样是好朋友了。”

“他告诉我!他怎能告诉我呢,既然我一直没有再见到他?”

“您一直没有再见到他吗?那么您的门房告诉我的是事实了?”

“他对您说什么?”

“他说从昨晚十一点钟起圣吕克先生便没有回来……从昨晚十一点钟您便没有见过您的丈夫吗?”

“唉!事实就是如此。”

“他能到哪儿去呢?”

“我正在问您。”

比西料到发生了什么事,他说:“当真!请您把事情经过告诉我,夫人,这件事非常有趣。”

可怜的少妇十分惊异地注视着比西。比西忙道:

“不!我的意思是说,这件事非常悲惨。我流过许多血,身体上的各部分机能还没有恢复正常,所以说话颠三例四。请把这件悲惨的事告诉我,夫人,请说吧。”

于是冉娜把她所知道的一切都说出来,从亨利三世命令圣吕克送他回官说起,说到卢佛宫的门全部紧闭,卫兵怎样回答,后来果然没有回来。

比西说道:“啊!很好,我明白了。”

冉娜问道:“怎么!您明白了?”

“是的,陛下把圣吕克带回卢佛宫,进宫以后,圣吕克便没法子再走出来。”

“为什么圣吕克没法子再走出来?”

比西露出尴尬的样子,说道:“啊,天哪!您在要求我泄漏国家机密了。”

少妇说道:“可是我也去过卢佛宫的,我的父亲和我一同去。”

“怎么样?”

“就这样:卫兵回答我们说他们不知道我们说些什么,圣吕克先生大概已经回府了。”

比西说道:“这更加证明圣吕克先生是在卢佛宫内。”

“您以为是这样吗?”

“我敢肯定,如果您这方面也想证实一下的话……”

“怎么?”

“您可以亲自去证实一下。”

“我能这样做吗?”

“当然。”

“可是我到卢佛宫去是徒劳的,人家会像以前那样拒绝我,会对我说以前对我说过的话。因为如果他真在卢佛宫,谁会阻止我去见他呢?”

“我问您,您想不想进卢佛宫?”

“进去干什么?”

“去看圣吕克。”

“假如他不在里面呢?”

“我的天哪!我,我告诉您他在里面。”

“这真奇怪!”

“不,这完全是事实。”

“不过您自己能不能进入卢佛宫呀,您?”

“当然能,因为我不是圣吕克的夫人。”

“您真叫我吃惊。”

“您尽管进宫吧。”

“您怎么解释呢?您一方面说圣吕克的夫人不能进入卢佛宫,另一方面您要带我进去!”

“这并不矛盾,夫人;我带进卢佛宫的并不是圣吕克的夫人……女人吗,是不行的!”

“那么您是在嘲弄我了……瞧我这么伤心,您好狠心!”

“一点也不!亲爱的夫人,请听我说:您今年二十岁,身材高大,黑色眼珠,您昂首挺胸,很像我的最年轻的侍从……您明白吗?很像昨晚那个同金钱白锦缎非常相配的英俊小伙子。”

冉娜涨红着脸,喊道:“啊!多荒唐的想法,德·比西先生!”

“请听我说,除了我向您建议的办法以外别无其他办法。您同意或者不同意,必须选择其一。您想不想见一见您的圣吕克?您说吧。”

“啊!我宁愿牺牲一切去看他。”

“好吧!我答应您,带您去看他而不需要您作出牺牲!”

“好是好……不过……”

“啊!我已经跟您说过用什么方法了。”

“好吧!比西先生,我照您的意思办,不过请您通知那个小伙子我需要他的一套服装,我要派我的一个女仆去取。”

“不必。我家里有的是为这些家伙参加王太后的第一次舞会准备好的一些新服装,我派人去拿一套来。我要挑一套最适合您身材的派人送给您;然后您同我在一个约定的地点见面,比方说,今天晚上,在圣奥诺雷街,靠近普鲁韦尔街口,然后,从那里……”

“从那里去哪儿?”

“当然嗯!从那里我们一起到卢佛宫去。”

冉娜笑起来,伸出手给比西。她说道:

“请原谅我的疑心病。”

“非常愿意。您给我提供了作一次冒险的机会,这次冒险一定会使整个欧洲哈哈大笑,还是应该我向您道谢才是。”

比西说完就向少妇告辞,回到家里去作这个“化装舞会”的准备去了。

傍晚到了约定的时间,比西同圣吕克夫人在军曹城门附近相会。如果少妇不是穿着他的侍从的衣服,比西就认不出她来了。她化装以后显得十分可爱。他们俩交谈了几句话以后,就向卢佛宫进发。

走到福塞·圣日耳曼·莱塞洛瓦街的尽头,他们遇见了大队人马。这大队人马占据了整个街道,挡住他们的去路。

冉娜害怕了。比西从火炬和火枪上认出了安蒲公爵,其实只从他的有花斑的白马和他惯常穿着的那件白丝绒斗篷,就可以认出他来。比西口过头来对冉娜说:

“啊!我的英俊的年轻侍从,您刚才为着怎样才能进入卢佛宫而发愁,那么,现在就请您放心吧,您可以堂而皇之地走进去了。”

比西放大喉咙呼喊安茹公爵:“喂!殿下!”

这喊声越过空中,尽管有马蹄声和人们的低语声,喊声也传到了亲王的耳中。

公爵回过头来,看见比西就非常高兴地嚷道:

“是你吗,比西?我还以为你伤重致死了呢,我到格勒内尔街你的鹿角住宅里去看过你。”

比西对亲王的关注并没有表示感谢,他说道:“说实话,殿下,如果我没有死,这并不是任何人的错,只不过是我自己的错。真的,殿下,您把我塞进十面埋伏的圈子里,把我扔在非常有利的位置上。昨天在圣吕克的舞会上简直是四面八方都隐藏着杀机,只有我一个人是安茹派的人,我敢发誓,他们差点儿就使我流尽身体内的血。”

“凭死亡发誓!比西,对你的血,他们要以很高的代价偿还,我要他们一滴一滴地偿还。”

比西又用他平日自由随便的口气接下去说:“是的,您说是这么说,可是您随便遇到他们当中的什么人,您就会对他微笑。即使微笑也罢,您还向他们露出牙齿,可是您的嘴唇闭得太紧,显不出凶相。”

亲王马上说道:“好吧!你陪我到卢佛宫去,你等着瞧吧。”

“我等着瞧什么,殿下?”

“你瞧我怎样对我的哥哥说话。”

“请听我说,殿下,我不会到卢佛宫去自讨没趣。这种事,只适合于国王的兄弟和嬖幸们去做。”

“放心吧,我把这件事记在心上就是。”

“您能答应我一定给我很好地赔礼道歉吗?”

“我保证使你满意。我看你还在怀疑吧?”

“不,殿下,我是深知殿下为人的。”

“来吧,听我的话;我们一路上可以详谈。”

比西凑近伯爵夫人的耳边说:“您的事情有着落了。他们一对好兄弟之间互相憎恨,会有一场大吵大闹,您就可以趁这机会去找您的圣吕克了。”

公爵问道:“怎么样!你拿定主意了吗?还要不要我以亲王的身份向你保证?”

比西说道:“啊!不要,这样会给我带来不幸的。走吧,不管怎样,我跟着您走,如果有人侮辱我,我会报复的。”

于是比西走过去同亲王并排走,他的新侍从紧紧跟着她的主人,贴在他的身后走着。

亲王对比西的威胁作出回答,说道:“报复?不,不,这方面的事你就不必操心了,我的勇敢的侍从官。报复的事由我负责。你听我说,”他低声加上一句,“我知道要杀你的几个人是谁。”

比西说道:“啊!殿下还这么劳神去打听么?”

“我亲眼看见了他们。”

比西惊异地问:“这是怎么回事?”

“我自己有事也到圣安托万城门去,他们遇见了我,我差点儿做了你的替死鬼。啊!这班强盗,我完全不知道他们等的是你!否则……”

“否则又怎样?……”

亲王没有回答,没有把那句威胁的话说完,反而问比西:“那天你带着你的这个新侍从吗?”

比西回答:“没有,殿下,我是单独一个人;您呢,殿下?”

“我吗,我同奥利里在一起。为什么你是单独一个人呢?”

“因为我想保持住他们给我取的‘勇敢的比西’这个称号。”

亲王急急忙忙地问:“他们打伤了你吗?”对于讽刺的话,他很善于迅速地用假作痴呆来作回答。

比西说道:“请听我说,我还不想叫他们享受打伤我的愉快;可是我的胁部也吃了他们狠狠的一剑,穿透了。”

公爵叫喊起来:“啊!这班坏蛋,奥利里说得对,他们心怀不良。”

比西说道:“怎么,您看见他们埋伏在那里!怎么,您同奥利里一起,他善于用剑,几乎同他弹诗琴一样好!怎么,他对殿下说这些人怀有恶意,你们是两个人,他们却有五个人,而您竟不稍等一下来支援我?”

“天哪!有什么办法,我不知他们埋伏着要攻打谁呀。”

“这真像查理九世国王认出亨利三世国王的朋友们时所说的那样:见鬼去吧!您应该想到他们一定是要袭击您的朋友。既然只有我一个人胆敢做您的朋友,这就不难猜出他们想攻打的是我”。

弗朗索瓦回答:“是的,也许你说得对,我亲爱的比西,可是我没有想到这一切。”

比西叹了一口气说:“算了吧!”仿佛他只找到这句话来表达他对他的主人的蔑视。

他们到达了卢佛宫。王宫总管和守门吏打开边门来接待安茹公爵。门禁十分森严,可是,可以想象得出,这个门禁对于一人以下,万人之上的王弟并不适用。亲王带领他的全部随从人员涌进了吊桥的拱廊。

等到比西进入宫殿的大院以后,他说道:“殿下,您去臭骂他一顿吧,请您记住,您答应过我对他要大加训斥一番。我呢,我去同一个人说几句话。”

亲王带点不安地问道:“你要离开我吗,比西?”他原来指望比西陪着他的。

“我不得不这样做,尽管这样,您仍然可以放心,吵得最厉害时我会回来的。您大声嚷嚷,殿下,大声嚷嚷,真见鬼!您大声嚷嚷,使我听见您,否则如果我听不见您叫嚷,我就不会来了,您得明白。”

接着,趁公爵走进大厅的机会,他就溜到套间里去了,冉娜紧紧跟着他。

比西熟悉卢佛宫就如同他熟悉自己的公馆一样。他上了一道暗梯,穿过两三个僻静的走廊,到达了一间类似候见室的房间,他对冉娜说道:

“您在这儿等我。”

少妇惊骇地说道:“啊!我的天哪!您丢下我一个人在这里!”

比西答道:“不得不这样做,我必须为您侦察道路,给您安排人口。”

正文 第五章 德·布里萨克小姐,亦即圣吕克夫人,如何设法使她的新婚第二夜不同于第一夜

比西直接到以前查理九世十分喜爱的武器陈列室里去,这间房间经过重新分配,已经变成国王亨利三世的寝宫,而且相应地作过了安排。查理九世是一个狩猎的国王,打铁的国王,诗人的国王,他在这房间里堆放着鹿角、火枪、手稿、书籍和虎钳。亨利三世在里面放了两张天鹅绒和缎子的床,一些非常淫荡的图画、圣物,被教皇祝圣过的圣牌,从东方运来的小香袋,以及他搜集收藏的最好的剑术用剑。

比西知道得很清楚亨利不在房间,因为他的弟弟在外边要求觐见;他也知道紧贴国王寝宫的是查理九世的奶妈的套间,现在已改为亨利三世的宏臣的卧房。由于亨利三世对宠臣变化无常,这套间就陆续成为圣梅格兰、莫吉隆、奥、埃佩农、凯吕斯和熊贝格的卧房,而目前这时刻,按照比西的想法,一定是由圣吕克占据着,因为像人人见到的那样,国王对他突然又热烈的宠爱起来,甚至把这个年轻人从他的新娘手中夺过来。

亨利三世是一个生理结构非常奇特的人,他既轻浮浅薄,也能深思熟虑;既胆小如鼠,也勇敢无畏;他经常厌倦无聊,经常忧虑不安,经常幽思冥想,对他这样一个人,必须终日有散心的消遣才能打发时日:白天,有人声鼎沸,有娱乐,有体育段炼,有假面舞会,有化装舞会,有阴谋诡计;晚上,有灯光,有喋喋不休的唠叨,有祈祷或者荒淫放荡。因此,亨利三世大概是我们在当时世界上所能发现的唯一具有这种性格的人。亨利三世是古代的所谓阴阳人,他应该出生在某个东方城市里,在哑巴、奴隶、太监、宫廷侍从、哲学家、诡辩家的包围之中,他的统治应该标志着一个特殊的时代,既有萎靡不振的荒淫放荡,也有从未见过的疯狂行为,处在尼禄和埃拉加巴的两种统治之间。

比西猜到圣吕克住在奶妈的套间里,就去敲打两间卧室共用的候见室的门。

卫兵队长走过来开门,见到比西十分惊异,他喊道:

“德·比西先生!”

比西说道:“是我,亲爱的德·南希先生。国王想同圣吕克先生谈话。”

队长回答道:“很好;我派人去通知圣吕克先生说国王要找他谈话。”

比西隔着半开的门向他的侍从意味深长地使了一个眼色。

然后他转过来问德·南希先生:

“他在干什么呀,这个可怜的圣吕克?”

“他在同希科先生说笑,先生;他等待着国王回来,国王因为安茹公爵要求觐见,走出去了。”

比西问卫兵队长:“您能允许我的侍从在这儿等我吗?”

队长回答:“好的,请便。”

比西回过头来喊少妇:“进来,让。”

他用手指指了一下一扇窗户的窗洞,叫她躲进去。

她刚蜷缩到里面,圣吕克就走进采了。出于礼貌,德·南希先生退到一边,避免听见他们的谈话。

圣吕克用刺耳的声音说:“国王又要我干什么?”说时满脸不高兴的样子。“啊!原来是您,德·比西先生?”

“是我,亲爱的圣吕克,首先……”

他压低了嗓音。

“首先,得感谢您帮了我的大忙。”

圣吕克说道:“哦!这没有什么,我讨厌一个像您这样勇敢的贵族被人暗杀。我还以为您已经死了呢。”

“只差一点儿,可是在这种情形下,一点儿就意味着了不起了。”

“怎么一回事?”

“是这样:我吃了他们狠狠的一剑,我加倍地回敬,我相信,是击中了熊贝格和埃佩农。至于凯吕斯,他得感谢他的头盖骨救了他的命。他是我所遇见的人中最凶狠的一个。”

圣吕克说道:“啊!把详细情形告诉我吧,这样可以使我散散心,”一边说一边张大嘴巴打呵欠,几乎使下巴都脱骱了。

“目前我没有时间,亲爱的圣吕克。而且,我是为别的事情到这儿来的。看来,您烦闷到了极点,是吗?”

“烦闷到顶了,就是怎么回事。”

“好吧,我来帮您散散心吧。真见鬼!受人之恩,必须回报嘛。”

“您说得对,您报给我的恩绝不小于我对您的帮忙,因为人可以死于剑下,也能死于烦闷,烦闷而死,虽然拖的时间较长,但也必死无疑。”

比西说道:“可怜的伯爵!原来您真的如我所料到的那样失去了自由吗?”

“完全失去了自由。国王硬说只有我的诙谐性格能够使他开心。国王十分宽宏大量,因为从昨天起我就对他板起面孔,比他的猴子样子更难看;我对他说话粗暴,比他的小丑更刻薄,他也毫不在乎。”

“算了吧!我在想,我能不能像我刚才说过那样,帮您一个忙,报答您的大德?”

圣吕克说道:“当然可以。您可以到我的家里,或者正确点说,到德·布里萨克元帅家里,安慰一下我的可怜的妻子,她一定非常担心而且认为我的行为十分古怪。”

“我对她说什么呢?”

“天哪!告诉她您看见的一切吧,就是说,我成了囚徒,被禁止出宫;又说,从昨天起,国王同我谈起友情,内容就跟西塞罗所写的一样,又谈起道德,就像苏格拉底所身体力行的那样。”

比西笑了起来,问道:“那么您怎样回答他?”

“见鬼!我回答他说,关于友情,我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说到道德,我是一个邪恶的人。可是这仍然不能阻止他固执地一边向我叹气一边翻来覆去地对我说:啊!圣吕克,友情难道只是一场空!啊!圣吕克,道德难道只是徒有虚名!只不过,他用法语说了以后,又用拉丁语说,最后又用希腊语重复一遍。”

听见这番俏皮话,比西的年轻侍从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圣吕克一点也没有注意到她。

“有什么办法呢,亲爱的朋友!他认为这样可以感动您。Bisrepetitaplat便何况是ter可是这就是我所能够为您做的一切吗?”

“啊!我的天,就是这样,我怕不能再做别的了。”

“那么,我已经做完了。”

“怎么回事?”

“我对发生的一切早已猜到,所以我提早告诉了尊夫人。”

“她怎样回答的?”

比西说道:“起先她不肯相信。”他边说边向窗洞的方向望了一眼,“我希望她最后终于承认事实。您叫我为您做点别的事吧,别的难办的事,甚至不可能做到的事,做这样的事才有乐趣。”

“既然如此,亲爱的比西,您就向高贵的骑士阿斯托夫借用一会儿他的千里马吧,您把马带到我的一扇窗户下面,您骑前面,我骑后屁股,您把我一直带到我的妻子那里去。然后您就可以自由行动,哪怕您继续旅行,一直到月球去都随您便。”

比西说道:“更简单的做法,就是把千里马带给尊夫人,让她骑了来找您。”

“到这儿来吗?”

“是的,到这儿。”

“到卢佛宫来吗?”

“就是到卢佛宫。难道这不是更好玩吗?您说吧。”

“啊!我的天!那当然最好了。”

“那么您就不会再感到烦闷了?”

“当然不会了。”

“您刚才还告诉我说您十分烦闷。”

“您去问希科吧。从今天早上起我便讨厌他,我向他提议我同他比三个回合的剑击。这个坏蛋生气说,这真要把人笑死了。可是我却是十分认真的,因为我相信如果这种情形继续下去,我会真的把他杀掉来散散心,或者让他来杀掉我。”

“哟!别开这样的玩笑,您知道希科是个优良的击剑手。您如果倒在棺材里,那就比您囚禁在这里更觉得烦闷了,算了吧。”

“说实话,这一点我倒一点也不知道。”

比西笑着对他说道:“我说,您要不要我把我的侍从送给您?”

“送给我?”

“是的,他是个了不起的小伙子。”

圣吕克说道:“谢谢吧,我讨厌侍从。国王向我建议说我可以把我最欢喜的侍从召来,我拒绝了。国王正在给宫里添置装备,您还是把他献给国王吧。至于我,我从这里出去以后,我要学谢农索古堡举行绿色宴会以后的做法,我只要女人伺候我,我还要亲自料理自己每天穿什么服装哩。”

比西仍然坚持着:“唔!您不妨试试看要一个。”

圣吕克气恼地说:“比西,您这样戏弄我真不好。”

“您让我送吧。”

“我不。”

“我已经告诉您我知道您的需要。”

“我说不,不,不,一百个不。”

“喂!侍从,到这儿来。”

圣吕克叫起来:“真见鬼!”

那个年轻的侍从,离开了窗洞,满脸通红地走过来。

圣吕克认出是冉娜穿着比西家的制服以后,惊得愕住了,只能喃喃地说:“啊!啊!”

比西问道:“怎么样?要不要把他赶走?”

圣吕克喊道:“不!我的天主!不!啊!比西,比西,现在是我应该永远感谢您的友情了!”

“请您注意,圣吕克,别人虽然听不见您说话,却在注视着您。”

圣吕克说道:“这话不错。”

因此他向着他的妻子前进两步,却后退了三步。事实上,德·南希先生对圣吕克十分生动的哑剧表演感到惊讶,已经开始倾听他们的谈话,这时候,从玻璃回廊那边传过来一阵嘈杂的吵闹声,移转了他的注意力。他大声喊道:

“啊!天哪!我好像觉得国王在跟人吵架了。”

比西装出坐立不安的样子,说道:“的确,我也这样想,这会不会是同安茹公爵吵起来!我是随同安茹公爵一起来的。”

卫兵队长摸了摸身旁的佩剑,向着回廊的方向走去,那边传来的口角声一直穿透宫殿的拱顶和墙垣。

比西回过头来对圣吕克说道:“您说我把事情安排得巧妙不巧妙?”

圣吕克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安茹先生同国王目前正在互相咒骂,这一定是妙不可言的一幕景象,为了一饱眼福,我要奔过去观看。您倒可以利用这场吵架把我送给您的这个英俊小伙子安置在安全的地方,但是您不能逃跑,因为国王马上就会回来找您。您能办到吗?”

“能,能!再说,纵使不能办到,也得尽力朝这方面去办。幸亏我装病,守在房间里不出去。”

“既然这样,再见了,圣吕克;夫人,在您祈祷的时候不要忘记了我。”

比西走出了候见室,非常高兴他作弄了亨利三世。他向玻璃回廊走去,国王正在那里同安茹公爵斗嘴,国王气得满脸通红,安茹公爵气得脸色发青,国王对安茹公爵说,昨天的一场决斗,是由比西引起的。安茹公爵大声回答:

“陛下,我敢保证,是埃佩农、熊贝格、奥、莫吉降和凯吕斯在围内勒王宫前面埋伏着等待比西的。”

“谁告诉您的?”

“我亲眼看见的,陛下,是我亲眼看见的。”

“您是在黑暗中看见的,对吗?那天夜里天黑得就跟在炉膛里一样。”

“因此我不是从他们的相貌上认出他们的。”

“那是从什么?从他们的肩膀吗?”

“不,陛下,从他们的嗓音。”

“他们同您谈过话吗?”

“他们不止同我谈过话,他们还把我当成比西,向我袭击。”

“向您?”

“是的,我。”

“您到圣安托万城门去干什么?”

“这跟您没有关系!”

“我想知道,我。今天我非常好奇。”

“我到马纳塞斯家里去。”

“到马纳塞斯的家里去,他是一个犹太人!”

“您自己也到吕吉埃利的家里去,他是一个用毒药害人的刽子手!”

“我爱到哪里去就到哪里去,我是国王。”

“您这不是回答,是强词夺理。”

“再说,我已经讲过,挑衅的是比西。”

“比西?”

“是的,比西。”

“在什么地方?”

“在圣吕克的舞会上。”

“比西会向五个人挑衅?算了吧!比西是个勇敢的人,可他不是疯子。”

“真见鬼!我告诉您我亲耳听见他挑衅的。再说,他完全可能这样做,因为不管您怎样说,他刺伤了熊贝格的大腿,刺伤了埃佩农的胳膊,几乎打死了凯吕斯。”

公爵说道:“啊!真是这样,他没有对我说过这一切,我得为此向他祝贺。”

国王说道:“我不祝贺任何人,可是我要严办这个爱好打架的人,以儆效尤。”

公爵说道:“至于我,我是您的朋友们攻击的目标,他们不仅通过比西攻击我,还直接攻击我本身,我真想知道我是不是您的亲弟弟,在法兰西,除了陛下以外,还有没有一个人敢于正视我而不低头,哪怕他的低头不是出于尊敬,而是出于畏惧也罢。”

这时候,比西被他们两兄弟的吵架声吸引过来了,他很潇洒地穿着嫩绿色缎子衣服,打着粉红色的花结。他向亨利三世鞠了一躬以后说:

“陛下,请接受我的诚挚敬意。”

亨利说道:“见鬼,他来了。”

比西问道:“陛下似乎正在谈论我?这真是赐给我天大的面子了。”

国王回答:“不错,能见到你我真高兴;不管人家怎么说,你脸色很好,身体健康。”

比西说道:“陛下,身上流了血能使脸色鲜润,今晚我的脸色一定非常鲜润。”

“好吧!既然有人打了你,你又受了致命的伤,你就提出申诉吧,德·比西伯爵,我会给你秉公判断的。”

比西答道:“对不起,陛下,既没有人打我,我也没有受致命的伤,我不提出申诉。”

亨利愕然,他盯着安茹公爵,问道:

“您刚才说什么来着?”

“我刚才说,比西被剑刺穿了胁部。”

国王问道:“这是真的吗,比西?”

比西说道:“既是陛下的弟弟说的,那当然是真的了;王弟是不可能说谎的。”

亨利说道:“你胁部吃了一剑,你还不想申诉?”

那位极难对付而喜欢决斗的人回答:“除非人家砍断我的右手,阻止我自己报复,我才会提出申诉;即便如此,我还是希望用左手来报复。”

亨利低声嘀咕:“太狂妄了!”

安茹公爵说道:“陛下,您既然提到要秉公判断,那么,就请您审判吧,这最符合我们的心意了。请您下令调查,任命法官吧,使天下人都知道究竟是哪一方设下埋伏的,是谁布置暗杀的。”

亨利红了脸,他说道:

“不,这一次我宁愿不知道错在何方,使大家都获得宽恕。我愿意这些凶猛的敌人互相握手言和,我很惋惜熊贝格和埃佩农因养伤而留在家里不能来。这样吧,安茹先生,照您的看法,您以为在我的几个朋友中谁是最激烈的人?您说吧,因为这对您不是一件难事,您说过您亲眼见过他们的。”

安茹公爵说道:“陛下,那是凯吕斯。”

凯吕斯说道:“一点不错!我不隐瞒,殿下看得很清楚。”

亨利说道:“那么,请德·比西先生和德·凯吕斯先生代表大家讲和吧。”

凯吕斯说道:“啊!啊!这是什么意思,陛下?”

“这意思就是,我要你们当着我的面立刻互相拥抱。”

凯吕斯皱起了眉头。

比西转过身来对着凯吕斯,模仿长裤佬的意大利手势,用意大利语招呼他一句:“Signor(先生),怎么样?您难道不肯赏险吗?”

这句俏皮话完全出乎人们的意料之外,而比西说时又那么有声有色,使得国王也笑了起来。比西走到凯吕斯身边,模仿他说话时带着意大利口音说道:

“来呀,示(先)生,国王咬(要)这样做。”

于是他用两条臂膀抱住凯吕斯的脖子。凯吕斯低声对比西说道:

“我希望您不受这个举动的约束。”

比西也低声回答他说:“放心好了,我们终有一天会重逢的。”

凯吕斯满脸通红,一肚子不高兴,气冲冲地退走了。

亨利皱起眉头,比西则始终模仿着长裤佬的模样踮着一只脚转了一个身,走出了会议大厅。

正文 第六章 国王亨利三世怎样度过他宣告就寝以后上床以前的那段时间

那幕以悲剧开场而以喜剧结束的戏演出以后,声音传到外边,像卢佛宫的回声一样,在整个巴黎城里扩散。满脸怒容的国王向他自己的寝宫走去,后面跟着希科,小丑要求吃夜宵。国王越过寝宫的门槛时说道:

“我不饿。”

希科说道:“这很可能,可是我饿得受不了,恨不得咬些什么东西,即使是羊腿也好。”

国王只当没有听见。他解下斗篷的扣子,把斗篷放在床上,脱下他的用黑色长别针别在头上的无边小帽,扔到安乐椅上,然后向通到圣吕克房间的那条走廊走去,圣吕克的房间同国王的房间只隔一堵墙。他说道:

“小丑,在这儿等我,我马上回来。”

希科说道:“不必着忙,我的孩子,不必着忙;”他听着亨利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又接下去说:“我甚至愿意你留给我一点时间,好叫你出乎意外地吃一惊呢。”

等到国王的脚步声完全听不见以后,他打开候见室的门,喊道:“来人呐!”

一个仆役奔过来。他对仆人说道:

“国王改变了主意,他想请圣吕克同他共进一顿丰盛而精美的夜宵。他吩咐一定要送好酒来。去吧!”

仆役转过身来去执行希科的命令,他毫不怀疑,认为那就是国王的命令。

至于亨利,我们说过,他走进了圣吕克的套间。圣吕克得到通知说陛下即将来访,他早已躺在床上,叫一个老仆人为他念经。老仆人是跟他进卢佛宫,一起被囚禁起来的。在角落里一张金色的安乐椅上,比西带进来的那个年轻侍从双手抱着头,深深地熟睡了。

国王把房间里的所有一切一览无余地望了一眼。

他不安地问圣吕克:“这个年轻人是谁?”

“陛下留我在宫里的时候,不是准许过我带一个年轻侍从的吗?”

亨利三世回答:“是的,有这回事。”

“因此,我就遵照陛下的旨意做了。”

“哦!哦!”

圣吕克问道:“陛下后悔允许我这样消遣吗?”

“不,我的孩子,不,你好好消遣吧,我没有后悔。怎么,你身体好吧?”

圣吕克说道:“陛下,我热度很高。”

国王说道:“的确,你的脸红得厉害,我的孩子;让我把把脉,你知道我也懂点医理。”

圣吕克把手伸出来,那动作明显地表示他心里很不高兴。

国王说道:“就是嘛!脉息间歇,烦躁激动。”

圣吕克说道:“啊!陛下,说真的,我病得很厉害。”

亨利说道:“你放心,我叫御医来给你诊治。”

“谢谢,陛下,我讨厌米隆。”

“我亲自看护你。”

“陛下,我真不敢当……”

“我叫人给我在你的房间里搭一张床,圣吕克,我们可以整夜长谈,我有许多话要对你说。”

灰心失望的圣吕克叫喊起来:“啊!您自居为医生,您自称是我的朋友,而您却存心不让我睡觉。见鬼!大夫,您医治病人的方法太古怪了!天哪!陛下,您爱朋友的方式真少见。”

“怎么!你病成这样,你还想单独一个人留下来?”

“陛下,我有我的侍从。”

“可是他睡着了。”

“我就是要别人这样看护我,最低限度他们不会防碍我睡觉。”

“让我同他一起看护你吧,如果你醒了,我就可以同你谈话。”

“陛下,我睡醒过来时十分令人讨厌,在没有完全清醒时往往说些骂人的话,只有对我十分熟识的人才会原谅我。”

“最低限度,你得来参加我就寝前的接见。”

“接见完毕以后我可以自由自在地回来睡觉吗?”

“当然可以。”

“那么,好。不过我必须向您保证,我是一个愁眉苦脸的臣子,我会打瞌睡的。”

“你爱怎样打呵欠就打吧。”

圣吕克说道:“您多专制!您有别的许多朋友,为什么偏要我?”

“啊!对呀。他们的状况真好,比西已经替我把他们折磨够了。熊贝格的大腿开了花;埃佩农割破了手腕,弄得像只西班牙式袖子一样;凯吕斯的脑袋还被昨天的打击和今天的和解拥抱弄得晕头转向,只剩下奥和莫吉隆;奥叫我讨厌得要死,莫吉隆正在生我的气。算了吧,叫醒这个大懒虫侍从,叫他伺候你穿上一件睡袍。”

“陛下,能否请陛下回避一下。”

“为什么?”

“我怕在陛下面前失礼。”

“算了吧。”

“陛下,在五公钟之内我一定到陛下寝宫里去。”

“五公钟之内,好!可是不要超过五分钟。你听见吗?在这五分钟里,给我想一些好听的故事,圣吕克,让我们好好地乐一乐。”

说完以后,取得了一半收获的国王,带着一半满意的心情走了出去。

门刚刚关上,年轻的侍从便一跃而起,一下子就跳到门帘边上,等脚步声消失以后,她对圣吕克说:

“啊!圣吕克,您又要离开我了。我的天,多痛苦啊!我在这里害怕得要死。万一被人发觉……”

圣吕克说道:“亲爱的冉娜,”他指了指那个老仆,“加斯帕尔就在这儿,他可以保护您,防止任何鲁莽的人闯进来。”

少妇涨红了脸说道:“照这样说,我还不如回去的好。”

圣吕克满脸悲戚地说:“如果您坚决要求,冉娜,我就叫人把您带回蒙莫朗西公馆,因为他们禁止出宫的只是我。如您的心地同您的容貌一样美好,如果您心里对可怜的圣吕克还有点感情,那就请您在这儿等一等。我头痛、神经痛和肚子痛都很厉害,国王是不会喜欢这样一个愁眉苦脸的伴侣的,他很快就会放我回来睡觉。”

冉娜低下头。她说道:

“您去吧,我等您;可是我要学国王对您说的一样;不要让我久等。”

圣吕克说道:“冉娜,亲爱的冉娜,您真可爱;请相信我一定会尽快地回到您的身边。再说,我想出了一个办法,我要进一步考虑周详,等我回来以后再告诉您。”

“这个办法能使您自由吗?”

“我希望能。”

“那么,您走吧。”

圣吕克说道:“加斯帕尔,不要让任何人进来。过了一刻钟以后,用钥匙把门锁好,把钥匙送到国王处交给我。回去告诉公馆里的人不必为伯爵夫人担心,您明天再到这儿来。”

加斯帕尔一边答应·一照办,一边微笑着,少妇在旁听了涨红了脸。

圣吕克拿起妻子的手,温柔地亲了亲,然后奔到亨利的房间。亨利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冉娜剩下一个人,浑身哆嗦,蜷缩在从床上帐幔杆吊下来的宽阔床帏里面,她在那里沉思、忧虑和生气,她一边玩弄着一只用来吹射弹丸的吹管,一边思索着要找出一种方法,使她能成功地脱离目前的尴尬处境。

圣吕克一走进国王的房间,一股从房间里发出的刺鼻而又好闻的香气便向他袭来。事实上,房间的地上撒满了鲜花,亨利的脚正踏在鲜花上,这些花都剪去了茎干,以免刺伤圣上的娇嫩皮肤。尽管目前还是严寒的季节,玫瑰、茉莉、紫罗兰、蝴蝶花等等,仍然为亨利三世铺成一条又软又香的地毯。

房间的天花板很低,装饰着许多美丽的图画。我们说过,房间里有两张床,其中一张十分宽阔,尽管床头贴着墙,也几乎占据了房间的三分之一地方。

这张床挂着金线丝绸帷幔,上面绣着神话人物,描绘的是瑟内或者塞尼斯的故事,这个人物一忽儿是男身,一忽儿又变成女身,这种变化,我们可以猜想得到,没有画家最荒唐的想象力是难以实现的。床的天盖是交织着金丝的银色布制成,用丝线织出图案,天盖的一部分很豪华地绣着国王的徽章,这部分紧贴墙壁,构成了床头。

各个窗户都挂着和床同样的帐幔,长靠背椅和安乐椅上用的是同床幄和窗帘同样的料子。在天花板正中,一条金链条吊下来一盏镀金的银吊灯,里面烧着的油会发出一种美妙的馨香。床在右边,一个镀金的有羊角羊蹄的半人半兽神手里拿着一具校形大烛台,里面烧着四枝粉红色会发出香气的蜡烛。这些蜡烛像祭神的大蜡烛那么大小,发出的亮光,同灯光合在一起,足够使房间十分明亮。

国王坐在他的乌木镇金的椅子上,两只赤裸的脚踏着撒满地板的鲜花;他的膝盖上有七八只幼小西班牙猎犬,正在用它们鲜嫩的嘴鼻轻轻地在他的手上搔痒。他的头发像女人头发一样向上撩起,两个仆人正在为梳理头发、为他梳理向上翘的小胡子,和他的的絮困状的稀疏的颊髯,并将它们卷成发环。第三个仆人在国王的脸上涂上一层稠稠的粉红色香脂,味道特别,香味诱人。

亨利闭上眼睛,让他们为他化妆,那威风凛凛和庄严的样子活像一尊印度菩萨。

国王问道:“圣吕克,圣吕克在哪儿?”

圣吕克走了进来。希科抓住他的手,把他一直带到国王面前。希科对国王说道:

“来了,他来了,你的朋友圣吕克来了。命令他洗脸或者不如命令他用香脂揩脸吧;因为如果你不采取这个必不可少的预防措施,就会发生一件麻烦事:或者由于你的身上香喷喷的,你就闻到他的身上有臭味;或者由于他的身上没有味道,他觉得你的身上太香了。”希科在国王对面的一张安乐椅上放开手脚坐了下来,加上一句:“油脂和梳子,我也想尝尝它们的味道。”

亨利大喊起来:“希科!希科!你的皮肤太干燥,会吸收太多的香脂,我的香脂给我用还不太够呢;你的毛发也太硬,会弄断我的梳子。”

“我的皮肤干燥是因为我东奔西跑,帮你控制战场,才造成的,你这忘恩负义的国王!我的头发太硬是因为你给我太多的烦恼,使我经常怒发冲冠弄成的。不过如果你不肯把香脂给我的脸颊,换句话说就是装扮我的外表,这很好嘛,我的孩子,其余的我就不必多说了。”

亨利耸耸肩膀,仿佛对他的弄臣的开玩笑不感兴趣。他说道:

“请您别管我,您说话颠三倒四的。”

他回过头来对圣吕克说:

“怎样!我的孩子,你头痛得怎样了?”

圣吕克用手掩住额头,呻吟了一声。

亨利继续说:“你想得到吗,我看见比西·德·昂布瓦兹了。哎哟!……”他转过头来对理发师说:“先生,你烫痛我了。”

理发师跪了一跪。

圣吕克浑身哆嗦着说:“陛下,您看见了比西·德·昂布瓦兹吗?”

国王答道:“是的。你想象得到吗?这些笨蛋五个人打他一个,还让他脱逃了。我要把这些笨蛋全都处死。我说,圣吕克,假如你当时在场的话,嗯?”

年轻人回答:“陛下,很可能我不比我的伙伴们更幸运。”

“什么!你说什么?我敢用一千埃居来打赌你能击中比西十剑,而比西只能击中你六剑。见鬼!我们得等到明天才能看到是不是这样。你常击剑鸣,我的孩子?”

“是的,陛下。”

“我问你是不是经常练习击剑?”

“我身体好的时候几乎每天都锻炼,可是如果我生了病,陛下,我就什么也干不成了。”

“你击中过我几下?”

“我们互相击中的次数差不多相等,陛下。”

“是的,可是我的剑术比比西好。真见鬼!”亨利转过来对他的剃须匠说,“先生,你在拔我的胡髭。”

剃须匠跪了一跪。

圣吕克说道:“陛下,请您告诉我一种治心痛病的良方。”

国王说道:“吃点东西就好了。”

“啊!陛下,我认为您说得不对。”

“没有错,我向你保证。”

希科说道:“你说得对,瓦卢瓦既然我现在就有剧烈的心痛或者胃痛,我也不知道实在是哪里痛,我正在照你的处方去做。”

这时候只听见一种奇怪的声音,同猴子频繁地运用下颌咀嚼的声音差不多。

国王回过头来,看见希科早已吃完他用国王的名义叫人送上来的双份夜宵,现在正在运用牙床骨,大声地品尝一只日本瓷杯里面装着的东西。

亨利说道:“怎么!真见鬼,您在干什么,希科先生?”

希科回答:“既然你在外表上不准我使用香脂,我只好在内部服用了。”

国王骂了一句:“啊!这奸贼!”并转过身来,不巧得很,他的贴身男仆涂满香脂的手指正好塞进国王的嘴巴里。

希科一本正经地说:“吃下去吧,我的孩子。我不像你那么专制,无论是内部或者外表,我都准许你使用。”

亨利对他的贴身男仆说道:“先生,你闷死我了。”

贴身男仆像理发师和剃须反那样跪了下去。

亨利喊道:“叫人去找我的卫兵队长来,立刻去找。”

希科问道:“为什么要找你的卫兵队长来?”他边说边将一只手指插进瓷杯里,然后将手指放进嘴巴里吮吸。

“我要我的卫兵队长把他的剑穿透希科的身体,不管希科多么瘦,他总可以把他制成烤肉喂我的狗。”

希科站立起来,把帽子向头上歪戴,说道:

“真见鬼!用希科来喂狗,用贵族来满足你的四只脚的畜牲!好吧!叫他来吧,我的孩子,叫你的卫兵队长来吧,我们走着瞧。”

说完希科就把他的长剑拔出来,耍弄一番,向着理发师、剃须匠以及贴身男仆作进攻模样,样子十分诙谐,以致国王也忍不住笑了出来。接着国王用忿怒的声音说:

“我现在饿了,可是这个流氓已经把全部夜宵自已一个人吃掉了。”

希科说道:“你真是一个反复无常的人,亨利。我刚才请你吃夜宵,你拒绝了。现在不管怎样,还剩下你的一份肉汤。至于我,我不饿了,我要去睡觉了。”

这时候,圣吕克的老仆人加斯帕尔进来把钥匙交给他的主人。圣吕克说道:

“我也要去睡觉了,因为如果我继续站下去,我的神经性毛病会当着国王的面发作起来,那就是对国王的大不敬了。我已经在哆嗦了。”

国王抓住几只小狗递给圣吕克说:“喂,圣吕克,把它们带走,把它们带走。”

圣吕克问道:“为什么要带走?”

“为的是叫它们跟你一起睡;它们会把你的痛苦全部拿过去,你的病就好了。”

圣吕克说道:“谢谢,陛下,”边说边将小狗放回篮筐里,“我再也不相信你的处方了。”

国王说道:“半夜我去看你,圣吕克。”

圣吕克说道:“啊!不要来,陛下,我求求您,您会把我从梦中惊醒,人家说这样会得癫痫病的。”

说完以后,他向国王敬礼,走出了寝宫,亨利在后面向他作出许多亲热的手势,一直到他消失才止。

希科早已走掉了。

别的两三个来伺候国王就寝的人,也一个个地走了出去。

国王身边只剩下几个仆人,他们把涂上一层香脂的细布面具罩在国王的脸上,只留下几个洞给鼻子、眼睛和嘴巴。一顶银线织锦的睡帽把面具压在前额和两只耳朵上。

然后,他们把国王的两臂套进一件粉红色缎子的短小胸衣里,内部有丝绸和棉花衬里,十分舒适。接着又给国王戴上手套,手套的皮十分柔软,简直可以说是针织成的。手套一直高到肘弯,里面抹上一层香油,使得手套富有弹性,从外面看是无法找出这么有弹性的原因的。

国王化妆的神秘仪式结束以后,仆人把肉汤装在一只金杯里,拿来给亨利喝。亨利喝汤以前,叫人拿了另一只同他那只一样的金杯,把汤倒下一半,叫人拿去圣吕克喝,而且祝他一夜平安。

这时候才轮到天主的份儿,那天晚上,国王心事重重,对天主有点漫不经心。亨利只念了一段经文,对他的祝圣过的念珠连摸也没有摸,就叫人打开他的用芫荽、安息香和桂皮熏过的床,上床睡觉了。

亨利舒舒服服地在他的许多枕头上躺下来以后,就下令叫人搬掉撒在地上的鲜花,因为花的香吵已经开始使房间的空气浓浊了。窗户也打开了几秒钟,来更换一个充满炭酸气的空气。然后在大理石壁炉里用葡萄嫩枝生起了旺火,使整个套间充满了暖和的热气以后,就像流里消逝那么迅速,火熄灭了。

于是贴身男仆把门、窗、门帘、窗帘全部关上,把国王心爱的大狗牵进来,狗的名字叫水仙。水仙一跳就上了国王的床,在床上踏步,转了片刻圈子,就在国王脚下伸长身体横躺下来。

最后仆人吹灭了镀金的半人半兽神手中所持的粉红色蜡烛,把长明灯的灯芯换了一根小的,使灯光暗些,然后负责做这些扫尾工作的仆人也踮着脚尖走了出去。

现在的法兰西国王,比躲藏在富庶的修道院里无所事事的僧侣更安静,更懒散,更漫不经心,他根本不去费神想一想是否还有一个法兰西存在。

他入睡了。

在走廊里守夜的人们,从他们各自的岗位上,都能看得清亨利房间的窗户。半个钟头以后,他们看见窗帘里面的御灯已经完全熄灭,玻璃上原来挂着柔和的粉红色灯光,现在也被银色的月光所代替。他们因此认为圣上睡得越来越熟了。

这种时候,室内外一切声音都静止下来,可以听得见蝙蝠在卢佛宫的黑暗走廊里飞动的最轻微的声音。

正文 第七章 亨利怎样在旦夕之间改恶从善而没有人知道改变的原因

两个钟头就这样过去了。

猛然间响起了一下可怕的喊声。这卞喊声是从圣上的寝宫里发出的。

可是除了国王的古怪喊声以外,其余一切正常:长明灯的灯光始终熄灭,寂静始终那么深沉,周围没有任何其他声响。

那是国王发出的喊声。

片刻以后听见撞跌一件家具的声音,一件瓷器哗啦啦地跌成碎片,有人发疯似的在房间里狂奔,接着又听见国王的喊声,还夹杂着狗吠声。走廊里马上灯火通明,剑光闪闪,从沉睡中惊醒的卫兵蹬蹬蹬地奔走,沉重的脚步声震撼了粗大的柱子。四面八方都在叫喊:

“拿起武器!拿起武器!国王在呼喊,到国王那里去!”

在一刹那间,卫兵队长,御前瑞士卫队的上校,宫中内侍,值班的火枪手,都飞似的向国王寝宫奔来,一道火光立时冲破了黑暗,二十支火把把寝宫照得如同白昼。

只见一张安乐椅翻倒在地,几只瓷杯跌得粉碎,床上凌乱不堪,床单和被褥散落在房间各处,亨利穿戴着就寝时的服饰,模样儿又滑稽又骇人,站在那里,毛发直竖,眼睛直勾勾的。

他的右手伸直,像秋风中的树叶那样不住颤抖。

他的左手不自觉地抓住一把剑,紧紧地扣在剑柄中。

那条大狗的激动程度不亚于它的主人,它撑开两条前腿,眼睛盯着国王,嘴里发出哀号。

国王似乎吓呆了,一言不发,周围的人也不敢打破静默,只好面面相觑,惶惶不安地等待着。

这时候年轻的王后路易丝·德·洛林来了,她是一个温柔的金发女子。在人世间过着女圣人的生活,被丈夫的喊声惊醒,来不及穿好衣服,披着一件宽大的斗篷就来了。她比别人哆嗦得更厉害,她说道:

“陛下,发生了什么事?天哪!……您的喊声一直传到我那里,我就来了。”

国王回答:“没……没……没什么,”他的眼睛仍然一动不动,似乎在凝视着空中别人看不见,只有他能看见的一个影影绰绰的形体。

王后又说道:“可是陛下叫喊过……是否陛下身体欠安?”

亨利的脸上十分明显地流露出恐怖的表情,以致不久就逐步传染给周围的人。有人向后退缩,有人走向前,大家都用眼睛紧紧盯住国王本人,看看他有没有受伤,有没有被雷击或者被蛇咬。王后大声说道:

“啊!陛下,看在天主的份上,请陛下不要让我们继续苦恼不安吧!您要叫个医生吗?”

亨利仍然用恐怖的声调回答:“医生?不,我的身体没有病,有病的是灵魂,是心灵;不,不,不要医生……要一个歼海神父。”

大家面面相觑,每个人都察看房门、帷幔、地板和天花板。

在任何地方都没有发现那个使国王吓得魂不守舍的无影无形的踪迹。

大家继续向四周察看,他们的好奇心陡然增加,因为眼前的神秘事件复杂化了:国王要找一个忏悔神父!

这个要求提出来以后,立刻有一个使者跳上马,马蹄踏在卢佛宫的铺石路上,沿路迸发出无数火星。五分钟以后,圣热内维埃芙修道院的院长若瑟夫·傅隆被叫醒,也可以说是从床上被拉起来,到了国王那里。

忏悔神父到达以后,众人的声音立时平息,重新恢复了静寂,大家互相询问,猜测,有人自认为猜出了什么,可是大家都很害怕……国王忏悔了!

第二天一大清早,国王比任何人都更早起床,命令把卢佛宫的门关闭,其实大门只为忏悔神父开过一次。

然后国王召来教堂的宝库保管员、蜡烛工和司仪官,他拿起他的黑色封皮的日课经,念了几段经文,停下来剪了几个圣像,突然间命令把他的朋友们都召集来。

根据这道命令人们第一个就去找圣吕克;可是圣吕克病得比任何时候都更厉害。他有气没力,疲惫不堪。他的头痛已经转化为困倦,他的困倦,或者更确切点说,他的嗜眠病,使他睡得那么死,以致所有经常住在王宫的宾客中,只有他一个人没有听见昨晚的一场喧闹声,虽然他的卧房同国王的卧房只有一墙之隔。因此他要求继续卧床,不过他会为国王背诵国王要念的所有经文。

听见这番悲惨的汇报,亨利画了一个十字,下令派他的医师去伺候圣吕克。

然后他命令把热内维埃芙修道院的所有苦鞭都送到卢佛宫里来。他自己穿着黑服,从他的朋友面前走过,第一个是还瘸着腿的熊贝格,第二个是臂膀吊着绷带的埃佩农,第三个是头还晕眩着的凯吕斯,还有就是在哆嗦着的奥和莫吉隆。在走过时,他分给他们一人一根苦鞭,命令他们各尽自己的臂膀的力量互相鞭打。

埃佩农提出来说,他的右臂系着绷带,不能回敬别人的鞭打,使一系列的鞭打声走了音,无法协调起来,因此他应该免除参加这个仪式。

亨利三世回驳他说,只有这样一来,他的赎罪行动才更能获得天主的欢心。

他自己以身作则。他脱下紧身上衣、外套、衬衫,像个殉道者那样鞭打自己。希科很想大笑一场,而且按照他的习惯作些冷嘲热讽,可是国王的一下严厉的眼色使他知道现在这样做不是时候。于是他跟其他人一样也取了一条苦鞭,只不过,他不是答打自己,而是鞭打邻人。等到他发觉手边没有背脊可供他鞭打时,他就去鞭打柱子上和护壁板上的图画,把图画一片片地剥落下来。

经过这一场扰扰攘攘的鞭打,国王的脸色逐渐平静下来,虽然他仍然显得十分激动。

突然间他离开了卧房,命令大家等着他。他一转身,所有赎罪的鞭答都神奇地一下子全停了下来。只有希科继续在鞭打他所憎恶的奥。奥也尽自己的能力还击他。这简直是一场用鞭子进行的决斗。

亨利到王后那里去。他送给王后一条价值二万五千埃居的珍珠项链,吻了吻王后的双颊,这是一年以来他从未做过的事。他要求王后卸下王室的所有饰物,穿上一件粗布衣服。

一向是善良和温柔的路易丝·德·洛林,马上就答应了国王的要求。她问丈夫,为什么在赠送她一条珍珠项链以后,要她在身上套上一件粗布衣服。亨利答道:

“为了我的罪恶。”

这个回答使王后很满意,因为她比任何人知道得更清楚她丈夫要赎的是数量多么大的罪恶。她按照亨利的意思穿戴起来,亨利同她约好会面时间以后就回到自己的卧房里去。

国王一出现,鞭打又重新开始。奥同希科两人根本没有停过手,都打得鲜血淋漓。国王向他们祝贺,管他们叫作他的真正和难得的朋友。

十分钟以后,王后穿着粗布衣服来了。蜡烛马上分发给整个宫廷所有的人。于是英俊的官员,标致的贵妇,善良的巴黎人,抱着对国王和圣母十分虔诚的心,都赤着脚,在降霜落雪的严寒天气,一直步行去蒙马特尔。起初他们都冷得不住哆嗦,不久就被希科发狂般挥鞭抽打弄得浑身发热,谁如果不幸走进希科的鞭子够得到的范围内,就受到他的鞭打。

奥已经承认自己打输了,排到离希科五十步远的后面去。

下午四点钟,叫人丧气的步行结束了,各个修道院都得到了丰厚的施舍,整个宫廷所有的人都肿了脚,官员的背脊都皮开肉绽;王后是穿着一件宽大的的粗布衬衣在公众面前出现的,国王则戴着一串用小骷髅头制成的念珠。一路上眼泪啊,叫喊啊,祈祷啊,焚香啊,唱圣歌啊,应有尽有。

这一天,我们都看见了,过得非常好。

事实上,每个人为了讨国王欢喜,都忍受了寒冷和鞭打,却没有一个人能猜得出,为什么前天还在好好地跳舞的国王,过了两天忽然用苦行来磨炼自己。

胡格诺教徒,神圣联盟成员,不信教的人,这些人都是最会贬低别人行动的人,他们一边笑着一边观看这队互相鞭打的人走过,还说什么上一次游行更壮观,人员更虔诚,这样说法一点也不符合事实。

亨利空着肚子回到宫里,他的肩膀上有无数红的和蓝的长条伤痕。整整一天他没有离开过王后,他充分利用休息时间和在各个小圣堂的停留时间,对王后许诺给她增加新收入,还计划同她一起到各地朝圣。

至于希科,打人打得厌倦了,国王强迫他进行的这种不常见的臂力锻炼使他饿得发慌,他就在蒙马特尔城门稍远处躲开一会儿,他带着他的朋友戈兰弗洛修士,就是那个想叫比西忏悔的热内维埃芙会修士,走进一家相当有名气的郊区小咖啡馆的花园里,在那里喝了加上香料的酒和吃了从船夫谷仓沼泽地打来的一只野鸭。然后,等队伍回来的时候,他又插进行列,一直回到卢佛宫,沿途仍然尽力鞭打那些赎罪的善男信女,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他是在分发全面赦罪证书。

傍晚时分,国王由于空着肚子,赤着脚跑了一整天。自己又猛烈鞭打自己,感觉到疲乏了。他叫人伺候他吃了一顿素餐,为他滋润一下他的肩膀,生起一炉旺火,走过去看圣吕克。他发现圣吕克轻松愉快,精神饱满。

从昨晚起,国王有了很大的变化;他的一切想法都集中在人世一切皆空,以及赎罪和死亡上面。

他用对人生感到厌倦的深奥口吻对圣吕克说道:“啊!天主使人生这样多灾多难,真是做得对极了。”

圣吕克问道:“陛下,这话怎讲?”

“因为人如果对人世感到厌倦,就不会害怕死亡,反而渴望死亡。”

圣吕克说道:“对不起,陛下,这话只可以对您自己合适,至于我,我一点儿也不渴望死亡。”

国王摇了摇头说道:“你听我说,圣吕克,如果你想走正道,你必须按照我的忠告,我甚至可以说,按照我的榜样去做。”

“我很愿望,陛下,只要您的榜样符合我的心意。”

“你愿不愿意我们两个,我,放弃王位,你,放弃妻子,我们俩一起进入一个隐修院?我手里有教皇的特许证;明天我们就立誓当修士。我改名为亨利修士……”

“对不起,陛下,对不起,您尝够了戴王冠的味道,所以您不在乎;我对我的妻子还熟识得不够,我舍不得她,我拒绝您的建议。”

亨利说道:“啊!啊!看样子你的身体好得多了。”

“确实是好得多了,陛下,我觉得精神安定,心里充满了快乐。我一心一意等待幸福和欢乐,心情之迫切,简直叫人难以相信。”

国王合起掌说道:“可怜的圣吕克!”

“陛下,您应该在昨天向我提出这样的建议。啊!昨天,我一肚子怒火,见了样样都讨厌,浑身上下都疼痛。一点些微小事就能使我投井自杀。可是,今晚,情况不同了,我度过了美好的一夜,可爱的一天。凭天主发誓,快乐万岁!”

国王说道:“你指天主圣名发誓,你犯诫了,圣吕克。”

“我发过誓吗,陛下?这很可能,可是我觉得您有时也凭天主圣名发誓的,您。”

“我曾经发过誓,圣吕克,不过我再也不发誓了。”

“我不敢这样说。我只尽可能少发誓。这就是我唯一愿意遵守的一件事。再说,天主看见我们的罪过是来自人性的软弱,会对我们的罪过大发善心和慈悲的。”

“那么你相信天主会宽恕我了?”

“啊!我并不代表您说话,陛下;我只代表您的仆人我自己说话。哟!您,您是以……国王的身份……犯罪,而我,我却以普通人的身份犯罪;我真希望到最后审判日,天主用两种天平来审判不同身份的人。”

国王叹了一口气,低声念了《悔罪经》,念到“我罪,我罪,告我大罪”时,还捶了捶心胸。

国王说道:“圣吕克,总而言之,你愿意今晚在我的卧房过夜吗?”

圣吕克回答:“这得看情形而定,我们在陛下的寝宫里干什么呀?”

“我们要点着所有的灯烛,我躺在床上,你给我念诸圣祈祷文。”

“‘对不起,陛下。”

“你不想来吗?”

“我不会干这样的事。”

“你抛弃我了!圣吕克,你抛弃我了!”

“不,恰恰相反,我不准备离开你。”

“啊!是真的吗?”

“只要您愿意的话。”

“我当然愿意。”

“不过有一个条件SINEQUANON。”

“什么条件?”

“条件是:陛下命人搬好桌子,派人把乐师和朝臣找来,哈!我们跳舞。”

国王恐怖到了极点,叫嚷起来:“圣吕克!圣吕克!”

圣吕克说道:“咳!今天晚上我真爱闹着玩,我。陛下,您愿意喝酒和跳舞吗?”

亨利没有回答。有时他的性情十分活泼轻快,今天却越来越显得忧郁,仿佛正在同一种隐秘的思想进行斗争,这种隐秘的思想使他的心情越来越沉重,好比铅块系在鸟儿的脚爪上,使它无法振翅高飞一样。

最后国王用阴郁的声音说道:“圣吕克,你有时也做梦吧?”

“我经常做梦,陛下。”

“你相信梦吗?”

“从理智上相信。”

“这怎么讲?”

“是这样!梦可以减轻现实的痛苦。比如,昨天晚上,我就做了一个美妙的梦。”

“什么梦?”

“我梦见我的妻子……”

“你还在想着你的妻子么,圣吕克?”

“想得比任何时候都厉害。”

国王叹了一口气:“啊!”抬头仰望天空。

圣吕克继续说:“我梦见我的妻子依然保持住她的花容月貌,因为我的妻子是标致的,陛下……”

国王说道:“可借啊!夏娃也很标致,傻瓜!而夏娃把我们都害了。”

“啊!这就是您的仇恨的来由吗?陛下,还是继续谈我的梦吧?”

国王说道:“我也一样,我也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我的妻子依然保持住她的花容月貌,却像鸟儿那样多了两只翅膀,而且她马上冲破狭廊和栅栏门的阻隔,飞越卢佛宫的墙壁,一直到达我的窗外。她用额头叩击窗玻璃,嘴里发出可爱的只有我才理解的嗽嗽声,那声音说:开门,圣吕克,开门,我的丈夫。”

国王急忙问道:“那你开了吗?”

圣吕克大声说:“我当然开了,而且是急急巴巴地开的。”

“你过分迷恋世俗生活的乐趣了。”

“随您爱怎样说就怎样说吧,陛下。”

“后来你就醒过来了吗?”

“没有,陛下,我真不愿意这样做;这梦太美妙了。”

“那么你继续做梦吗?”

“我尽可能这样做,陛下。”

“你还希望今晚……”

“继续做梦,对的,不怕得罪陛下,我希望今晚继续做梦,这就是为什么我拒绝陛下的好意,不愿去念祈祷文的原因。如果我守夜,陛下,我最低限度想得到和我梦中同样的欢乐。因此,像我对陛下说过的那样,请陛下命令搬好桌子,派人找来乐师……”

国王站起来说道:“够了,圣吕克。你在一步步堕入地狱,如果我继续在这里呆下去,我也会跟着你堕入地狱。再见,圣吕克,我希望上天赐给你的,不是像你刚才所说的一样,一个有诱惑性的梦,而是一个能拯救灵魂的梦,它会在明天把你带回来参加我的赎罪,同我一起得救。”

“我十分怀疑有这种可能,即使我确信无疑,我也要忠告陛下:今晚就把不信神的圣吕克赶出卢佛宫,因为他已经下定决心死不悔罪了。”

亨利说道:“不,不;我希望从现在到明天,圣宠会降临到你身上,如同它降临到我身上一样。晚安,圣吕克,我去为你祈祷。”

“晚安,陛下,我去为您做梦。”

说完以后圣吕克立刻唱起一支淫荡小曲的第一段,这支歌曲是国王脾气好的时候最喜欢唱的。这就使得国王赶紧退出房间,他一边把门关上,向自己的房间走去,一边喃喃地说道:

“主啊,我的天主!您的愤怒是公平的,正当的,因为人心越来越坏了。”

正文 第八章 国王如何怕上加怕,而希科只怕自己害怕

国王走出圣吕克的房间以后,发现整个宫廷所有的人都遵照他的命令,聚集在大长廊里。

于是他赐给他的宠臣们一些思典:把奥、埃佩农和熊贝格派往外省;威吓莫吉隆和凯吕斯,不准他们再同比西争吵,否则就要追究责任;他还把手赐给比西亲吻;他紧紧地拥抱他的弟弟弗朗索瓦,过了好一会儿还不松手。

至于王后,他慷慨地给了她无数亲热和赞美之词,使得在场的人都认为这是一个好兆头,法兰西的王位有希望获得继承人了。

平时就寝的时间已逐渐临近,大家都很容易看出国王在尽可能地拖延就寝时间。最后卢佛宫的大钟敲响了十点,亨利久久地环顾四周,仿佛想从他的朋友当中找一个来担任圣吕克刚才拒绝的任务。

希科注意到他这样做。

希科本着惯常的大胆对国王说:“喂!你今天晚上好像对我频送秋波,亨利。说不定你是想册封一位有一万法郎年金收入的修道院院长吧?真见鬼!我能当一个多好的院长啊!封吧,我的孩子,封吧。”

国王说道:“希科,请您跟我来。晚安,先生们,我就寝了。”

希科转过身去面对群臣,把小胡子翘起来,作出非常优雅的姿态,滚动着圆圆的温和眼睛,学着亨利的声音,模仿他的话说:

“晚安,先生们;晚安,我们要就寝了。”

朝臣们都咬紧唇忍住笑,国王满脸通红。

希科又说:“还有,我的理发师,我的剃须匠,我的贴身侍从,千万别忘了我的香脂。”

国王说道:“不,今晚这些东西一概都不要;因为我们马上要过封斋节了,何况我又在赎罪中。”

希科说道:“我只惋惜少掉了香脂。”

国王同弄臣一起走进了我们熟悉的寝宫。

希科说道:“哎哟,亨利!难道我是最得宠的吗,我?难道我是必不可少的吗?难道我长得十分英俊,比这个爱神般的凯吕斯更美?’

国王说道:“不要说话!小丑;你们,各位化妆师,请你们退出去。”

侍从们听命退出,门又重新关上。只剩下亨利同希科两人,希科带点诧异地注视着亨利。

小丑问道:“为什么你叫他们出去?他们还没有给我们涂香脂哩。难道你打算用国王的手来给我涂香脂?说真的,这也不失为一种赎罪的方法。”

亨利没有回答。所有侍从都退出以后,房间里剩下两个国王,一个是小丑,另一个是贤人,他们互相注视。

亨利说道:“我们祷告吧。”

希科叫起来:“谢谢了,这没有什么好玩。如果你叫我进来的目的是为了祷告,我宁愿回到那班没有教养的朋友中去。再见,我的孩子,晚安。”

国王说道:“留下。”

希科挺直身子说道:“哎呀!你堕落成为专制魔王了。你是暴君,是法拉利斯第二,是德尼斯第二。我在这儿觉得厌烦,我;你今天一整天叫我用牛筋鞭子抽掉我的朋友们肩上的皮,现在看样子我们今晚又要重演这一幕了。哟!不要重演吧,亨利。这儿只有我们两个人……每一鞭都会击中的。”

国王说道:“闭嘴,你这多嘴的可怜虫!想想你的忏悔吧。”

“好呀!果然不出所料。叫我忏悔,我!你要我忏悔些什么呀?忏悔我当了一个修士的小丑吗?《fiteor》……我悔罪;Meaculpa,我罪,我罪,告我大罪!”

国王说道:“不要亵渎经文,可怜虫!不要亵渎经文。”

希科说道:“哎呀!我宁愿被关在狮子笼里,或者猴子笼里,而不愿被关在一个疯狂国王的寝宫里。再见吧!我走了。”

国王把房间的钥匙拿走。

希科说道:“亨利,我警告你,你的神气阴森可怖,如果你不让我出去,我就要呼喊,叫嚷,打破门,打碎玻璃。等着瞧吧!等着瞧吧!”

国王用非常伤感的口吻说道:“希科呀希科,我的朋友,你在糟蹋我的悲伤。”

希科说道:“啊!我明白了,你害怕单独一个人留在房间里,暴君都是这样子的。你学德尼斯的样子设有十二个寝宫吧,或者学提贝里斯的样子建造十二所宫殿吧。目前你先拿了我的长剑,让我把剑鞘带回去,好吗?”

听见这些谈起恐怖的话,亨利的眼里闪过了一道光芒,接着,他浑身颤抖着,站了起来,在房间里兜圈子。

亨利的身子过分激动,脸色过分苍白,使得希科开始相信他真的病了,希科惊愕地注视着他在房间里转了三四个圈子以后,对他说道:

“你怎么啦,我的孩子?把你的痛苦倾诉给你的朋友希科听吧。”

国王在小丑面前停了下来,盯着他,对他说道:

“的确,你是我的朋友,我唯一的朋友。”

希科说道:“那么瓦朗塞修道院院长的位子还空着。”

亨利说道:“听我说,希科,你能守口如瓶吗?”

“还有皮蒂维埃修道院也空着,在那儿可以吃到多肥的云雀肉糜。”

国王继续说:“尽管你言行滑稽,你是一个勇敢的人。”

“那么,不要给我一个修道院,给我一团兵上吧。”

“而且,你还是一个能也好主意的人。”

“既然这样,不要给我一团兵士,封我为顾问吧。啊!不,我想起来了,我宁愿要一团兵士或者一个修道院,我不愿当顾问,一当顾问我就不得不经常要同意国王的意见了。”

“不要说话,不要说话,希科,时间快到了,可怕的时间。”

希科说道:“你的毛病又犯了吗?”

“你自己看吧,你自己听吧。”

“看什么?听什么?”

“等着瞧吧,这件事本身就能告诉你许多你想知道的事情,等着瞧吧。”

“不,不,我不等。你的父母在想生你的那个该死的晚上到底被什么样的疯狗咬过了?”

“希科,你有勇气吗?”

“我向来以勇敢而自豪,可是我不愿意这样子来考验我的勇气,真见鬼!当法兰西兼波兰国王深更半夜大喊大叫震动卢佛宫的时候,十分渺小的我,不能不担当损害你的寝宫名声的罪名。因此,再见吧,亨利,召唤你的卫兵队长,你的瑞士侍卫,你的守门人吧,让我走开。让看不见的危险见鬼去吧,让我不认识的危险见鬼去吧!”

国王十分专横地说:“我命令你留在这儿。”

“这真是,一个爱逗乐的大师想制造恐怖了。我害怕,我。我实话告诉你,我害怕;救命啊!救火啊!”

希科大概为了要逃避危险,登上一张桌子。

国王说道:“算了吧,傻瓜,既然只有如实告诉你才能使你闭嘴,我就把一切都告诉你吧。”

希科搓着双手说道:“啊!啊!”边说边小心翼翼地从桌子上下来,拔出了他的长剑:“只要告诉我了,就好办;我们可以争论嘛。说吧,说吧,我的孩子。事情好像是牵涉到一条鳄鱼,对吗?真见鬼!我的剑是一柄好剑,因为我每星期都用它来修剪指甲,而我的指甲很硬。亨利,你刚才说是一条鳄鱼。”

希科很舒服地在一把大交椅上安顿下来,把出鞘的剑放在两腿之间,把两条小腿交叉绞扭在剑身上,好比象征和平的两条蛇环绕在麦考莱的神枝上一样。

亨利说道:“昨天晚上,我睡着了……”

希科说道:“我也睡着了。”

“突然间,一股气息吹过我的脸颊。”

希科说道:“那是那条大狗肚子饿了,它舔你脸上的香脂。”

“我半睡半醒,觉得我的胡须害怕得在我的面罩下面直竖起来。”

希科说道:“啊!你使我害怕得哆嗦起来了,不过我哆嗦得很舒服。”他边说边在安乐椅里蜷缩成一团,把下巴搁在剑柄的圆球上。

国王接下去用微弱而颤震着的声音继续说,声音太低,几乎传不到希科的耳朵里:“于是,于是一个声音在房间里响起来,那声音带着凄惨的颤抖,凄惨得使我的整个脑瓜子都震动起来。”

“不错,是鳄鱼的声音。我在马可波罗的游记里读到过,鳄鱼会模仿小孩的哭声发出恐怖的声音。不过你可以放心,我的孩子,如果鳄鱼来了,我们就把它杀死。”

“你好好听下去。”

希科全身放松仿佛松开了弹簧似的,说道:“活见鬼!我不是好好地在听吗?我动也不动像根树桩一样,一言不发像条鲤鱼一样,我在听着。”

亨利用更加阴沉、更加悲切的声音继续说道:

“那声音说,可怜的罪人……”

希科打断他的话头说道:“咦!这声音会说话,那就不是一条鳄鱼了。”

“那声音说,可怜的罪人!我是天主耶稣的声音。”

希科跳了起来,可是落下来时却稳稳地蹲在他的安乐椅上。

他问道:“天主的声音么?”

亨利回答:“啊!希科,那声音可怕极了。”

希科问道:“是不是很悦耳的声音?它像不像《圣经》里所说的号角声?”

“那声音继续说:你在不在?你听见了吗?估恶不俊的罪人,你听见了吗?你是不是还要坚持你的罪恶?”

希科说道:“啊!真的,真的,真的,我觉得天主的声音很像你的百姓的声音。”

国王继续说:“接下来的是对我数不清的责备,希科,我向你保证,这些责备对我是十分冷酷无情的。”

希科说道:“好呀,继续说下去,我的孩子,告诉我那声音说什么,也叫我知道一下天主是否什么都知晓。”

国王喊起来:“你这亵渎宗教的人,如果你怀疑,我要叫人惩罚你。”

希科说道:“我!我并不怀疑,我所惊异的,是天主居然等到今天才责备你。自从诺亚时代洪水泛滥以来,天主已经变得很有耐心了。因此,我的孩子,”希科继续说,“你就害怕得要命!”

亨利说道:“是的,就是这样。”

“应该害怕。”

“我的两个太阳穴拼命淌汗,骨头里的骨髓都凝固了。”

“就跟《耶利米书》所说的情况一样,这是十分自然的;我凭我的贵族身份起誓,我处在你的地位不知要做出什么事来。于是你就叫唤了?”

“是的。”

“大家都来了?”

“是的。”

“他们到处找过吗?”

“到处都找过。”

“找不到善良的天主?”

“一切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首先从国王亨利开刀。这真可怕。”

“太可怕了,使我不得不召唤我的忏悔神父。”

“啊!很好,他马上来了吗?”

“立刻就来了。”

“这样吧,我的孩子,坦率地谈一谈,同你平时做人相反,说一次真话,告诉我,你的忏悔神父对这个启示是怎样想的?”

“他也战栗了。”

“我想他会这样。”

“他划了一个十字,命令我按照天主的意愿忏悔。”

“好极了!从来忏悔就没有什么坏处。不过他对那个幻象本身,或者正确点说,他对那个听到的东西有什么说的?”

“他说这是天意,说这是奇迹,说必须想到拯救国家。因此,今天早上……。”

“今天早上你干了什么,我的孩子?”

“我送给耶稣会十万利弗尔。”

“好极了!”

“而且用苦鞭砸烂我自己的皮肤和许多年轻贵族的皮肤。”

“太好了!后来呢?”

“后来,后来……希科,你想什么?我不是同爱开玩笑的人说话,我是同一个冷静的人,一个朋友说话。”

希科十分严肃地说道:“啊!陛下,我认为陛下做了一场恶梦。”

“你这样认为吗?……”

“我认为陛下是作了一个梦,只要陛下不再担心忧虑,这样的梦不会再有了。”

亨利摇了摇头说道:“梦?不,不;那时我十分清醒,希科,我可以向你保证。”

“亨利,你那时睡熟了。”

“我睡得不熟,我的双眼睁得大大的。”

“我睡熟也睁着眼睛的,我。”

“可是我的眼睛能看见东西,一个人真正睡着以后是不会发生这种情况的。”

“那么你看见些什么?”

“我看见房间的窗玻璃上有月光,我看见剑柄圆球的那块紫色水晶闪闪发亮,就在你所在的地方,希科,它发出一道幽光。”

“那盏灯呢,它怎样了?”

“它熄灭了。”

“做梦,我的孩子,纯粹是做梦。”

“为什么你不相信呢,希科?不是说过如果天主要想在大地上出现大的变化,天主会同国王们谈话的吗?”

希科说道:“是的,天主同他们谈话,这话不错,可是天主的说话声太低了,他们从来也听不见。”

“可是谁使你这样抱怀疑态度的呢?”

“就是你听得清清楚楚的这件事。”

国王说道:“好吧,你明白我为什么要留你在这儿吗?”

希科回答:“当然!”

“为的是让你亲耳听听这个声音说什么。”

“为的是让我向人复述我听到的声音时,人家以为我在说笑话。希科太微不足道了,太渺小了,太滑稽了,使得他即使对每一个人复述,也没有人会相信他。你这计策真好,我的孩子。”

国王说道:“为什么你不肯相信是由于你的忠心耿耿一向为人所共知,所以我才告诉你这个秘密的呢,我的朋友?”

“啊!别说谎了,亨利;如果那声音出现了,它也会谴责你说这个谎话的,你犯别的罪已经够多了。不过,管它呢!我还是接受了你委派的差事。因为我不嫌弃听听天主的声音,说不定它也会我说些什么呢。”

“好吧!现在应该是干什么?”

“你应该上床睡觉,我的孩子。”

“可是,恰恰相反……”

“不要‘可是’。”

“不过……。”

“你以为你站着不睡就能阻止天主的声音说话吗?一个国王比别的人只高一顶王冠,如果国王脱下王冠,请相信我,亨利,他就同别的人一样,有时还比别的人一矮点。”

国王说道:“那好,你不走了吧?”

“一言为定。”

“好呀!我要去睡觉了。”

“好!”

“可是你呢,你不睡觉吗?”

“绝对不会。”

“不过,我只脱下我的紧身短上衣。”

“随你的便。”

“我穿着我的短裤。”

“有备无患。”

“你呢?”

“我么,我留在我原来的地方。”

“你不睡觉吗?”

“啊!关于这一点,我不能答应你;睡眠就好像害怕一样,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

“最低限度,你应该尽自己所能去阻止睡眠。”

“放心吧,我会拧我自己一把的;再说,那声音也会吵醒我。”

亨利说道:“不要同那声音开玩笑。”他的一只脚已经上了床,这时又缩回来。

希科说道:“咦!难道你要我哄你睡觉吗?”

国王叹了一口气,用忧虎不安的眼光向房间里的所有旮旯里都察看一遍以后,胆战心惊地钻上了床。

希科说道:“好!现在轮到我了。”

他伸直身子躺在安乐椅上,在自己身边前后左右都堆满了靠垫和枕头。

“陛下,您感觉怎样?”

国王回答:“不坏,你呢?”

“很好;晚安,亨利。”

“晚安,希科;不过你别睡着了。”

“哟!我绝对不会,”希科一边回答一边张大了嘴巴打呵欠。

他们两个都闭上了眼睛,国王假装睡觉,希科倒真的睡着了。

正文 第九章 天主的声音弄错了,对希科说话以为是对国王说话

国王同希科一动不动地静默了大约十分钟。猛然间国王吃惊地一跳,在床上坐了起来。

希科正处在将睡未睡的甜蜜迷糊状态中,被国王的动作和声音惊醒,也坐了起来。

他们俩都用闪闪发亮的眼光互相注视。

希科低声问道:“什么?”

“气息!”国王用更低的声音回答,“气息!”

正说着那个镀金的半人半兽神手上拿着的蜡烛灭了一根,然后第二根也灭了,接着是第三根,最后连最末一根也灭了。

希科说道:“哎哟!多厉害的气息!”

希科还没有说完最后一个字,那盏吊灯也熄灭了,整个房间只靠壁炉的残烬照亮。

“注意!”希科一边说一边完全站了起来。

国王在床上弯腰躬背地说道:“它要说话了,它要说话了。”

希科说道:“那么,听吧。”

的确,这时候只听见一个空洞而带着嘘嘘的声音从床与墙壁间的通道上间歇地说起话来:

“怙恶不俊的罪人,你在那里吗?”

亨利的上下牙齿捉对儿厮打着,他回答:“是的,是的,天主,我在。”

希科说道:“哟!这声音是伤风感冒的声音,不可能来自天上!没关系,这声音倒是吓人的。”

那声音问:“你听见我的话吧。”

亨利结结巴巴地说:“听见了,天主。在您的盛怒之下,我正在弯腰恭听呢。”

声音继续说:“你以为你今天在外表上装腔作势做出种种丑态就算听我的话了吗?你还没有真正触及灵魂呢。”

希科大声说道:“说得好,嘿!打中了要害!”

国王的双手在合十时互相一击,希科走到他的身边。

亨利低声说道:“怎么样?怎么样?现在你相信了吗?不幸的人!”

希科说道:“等一等。”

“你想怎么样?”

“别作声!听我说,你偷偷地走下床,让我代替你的位置。”

“为什么?”

“为了使天主的怒气首先落到我的身上。”

“你认为这样天主就可以放过我了吗?”

“不妨试试着。”

希科亲切地坚持自己的意见,他轻轻地推着国王下了床,自己上去接替他的位子。

希科说道:“现在,亨利,你坐在我的安乐椅上,瞧我的。”

亨利听从了,他开始猜到了几分。

那声音又说:“你不回答,这证明你是一个估恶不俊的罪人。”

希科学着国王用鼻音说话:“啊!请原谅,请原谅,天主!”

然后他把头伸向亨利。

他说道:“真滑稽,你明白了吗,我的孩子?善良的天主居然不认识希科。”

亨利说道:“咦!这是什么意思?”

“等着,等着,你还可以瞧见别的怪事呢。”

那声音又说:“可怜的罪人!”

希科回答:“我在,天主,我在。是的,我是一个估恶不梭的罪人,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

“那么,你就供认你的罪行,忏悔吧。”

希科说道:“我供认我对我的表兄孔代不忠实,我诱奸了他的妻子,我忏悔。”

国王低声说:“你在说什么?请你闭嘴好不好?这件事早已不成为问题了。”

希科说道:“是真的吗?那么让我们谈别的事吧。”

那声音说道:“说呀。”

假亨利继续说道:“我对选我当国王的波兰人来说,是一个强盗,因为我在一夜之间抛弃了他们,临走时还把王室的所有珍宝全部带走,我忏悔。”

亨利说道:“啊,蠢材!你为什么还要提起这些往事?这些事早已被人忘光了。”

希科说道:“我必须继续骗他,请您甭管我。”

那声音说道:“说下去。”

希科说道:“我供认我从我的弟弟阿朗松手里窃取了法兰西的王位,因为我接受波兰王位时已经正式放弃了法兰西王位,依法王位应该归他,我忏悔。”

国王骂道:“混蛋!”

那声音又说:“根本不是这些事。”

“我供认我同我的好母亲卡特琳·德·美第奇合谋,把我的妹夫纳瓦拉国王的朋友除尽以后,把我妹妹玛格丽特的情人除尽以后,把他们俩逐出法兰西。这件事我真诚地忏悔。”

国王低声嘀咕:“啊!你真是个贼!”国王气得咬紧了牙齿。

“陛下,不要得罪天主,我们都知道的事情,天主也知道,不要设法向他隐瞒。”

那声音继续说:“不要只谈政治。”

希科接下去说,声音十分悲惨:“啊!说到点子上了,是关于我的私生活方面,对吗?”

那声音说道:“好极了!”

希科始终以国王的名义继续说:“我的天主!事实上我经常带着女人气,我十分懒惰,十分懦弱,十分愚蠢,十分虚伪。”

那声音带着空洞的音调说道:“这是事实。”

“我虐待妇女,尤其是我自己的老婆,她是一位多么可敬的女人。”

那声音气愤地说道:“一个人应该热爱自己的妻子同热爱自己一样,应该喜欢她超过别的一切。”

希科用绝望的声调喊起来:“啊!我真是罪孽深重。”

“你还用你的坏榜样使别人也跟着犯罪。”

“这是事实,这完全是事实。”

“你还差点儿就把那个可怜的圣吕克送到地狱里去。”

希科说道:“哈!我的天主,您是否十分肯定我没有完全把他送进了地狱?”

“还没有,可是对他很可能发生这样的事,对你也一样,如果你最迟明天早上不把他放回他的家里的话,你就可能进地狱。”

希科对国王说道:“哎哟!我觉得这个声音对德·科塞家十分友好。”

那声音继续说道:“如果你不把他封为公爵,封他的妻子为公爵夫人,以补偿她这几天来独守空帏的损失,结果也一样。”

希科说道:“如果我不从命呢?”他的声音里透露出一丝对抗的迹象。

那声音变得越来越粗大,非常可怕,说道:“如果你不从命,你就要永生永世地在大油锅里沸煮,萨达纳帕罗斯、那比科多诺索和雷斯元帅都在大油锅里等着你呢。”

亨利三世发出一声呻吟。这个威吓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使他害怕。

希科说道:“哟!你注意到吗,亨利,天主对圣吕克先生多么关切!见克去吧,简直可以说,善良的天主是受他支配的。”

可是亨利没有听见希科的开玩笑的话,或者即使他听见了,这些话也不能使他放心。

他神志昏迷地说道:“我完了,我完了!从天上发出的这个声音要了我的命了。”。

希科说道:“从天上发出的声音!啊!这一次,你弄错了,不是从天上来的,而是从隔壁来的。”

亨利问道:“怎么!从隔壁来的?”

“是的,一点不错,我的孩子,你难道听不出这声音是从这堵墙里来的吗?亨利,善良的天主住在卢佛宫里哪。大概天主同查理五世一样,要经过法国才落入地狱吧。”

“你,无神论者!亵渎神明的人!”

“这个荣誉要送给你才合适,亨利。因此,我要向你祝贺。可是我得向你承认,我发觉你对这个荣誉十分冷淡。怎么!善良的天主住在卢佛宫,同你只有一墙之隔,而你却不去拜访他吗?哎哟!瓦卢瓦,我真不相信你是这样的人。你真没有礼貌。”

这时候壁炉的一个角落里一根被遗忘的树枝燃烧起来,在房间里射出一道光芒,照亮了希科的脸庞。

这脸庞上有一种十分高兴和开玩笑的神情,使得国王惊讶起来。

国王说道:“怎么!你还有心思开玩笑?你居然敢……”

希科说道:“是的,我敢。待会儿我用性命担保你自己也敢。你想一想吧,我的孩子,照我说的话去做。”

“是叫我去看……。”

“去看看善良的天主是否真的在隔壁的房间。”

“可是假如那声音再说起话来呢?”

“我不是在这里回答它吗?再说,我继续在这里用你的名义回答只有更好,因为这样就可以使那个把我认作是你的声音以为你一直在这儿。这个天上来的声音对人非常高尚,很轻信,它根本不认识它的子民。怎么!我在这里叫嚷了一刻钟它还没有识穿我?对能洞察一切的声音来说这可是丢脸的。”

亨利皱起眉头。希科说了许多话,动摇了亨利的异乎寻常的信心。

亨利说道:“你说得有道理,希科,我很想……。”

“那就去吧!”希科一边说一边把他推走。

亨利轻轻地打开了走廓的门,这门通向隔壁房间;我们说过,隔壁房间原来是查理九世的乳母住的,现在临时住着圣吕克。他在走廊里走了不到四步,就听见那个声音在加紧责骂,希科用最可悲的叹息来回答它。

那声音说道:“你像女人那样反复无常,你像西巴里斯人那样骄奢淫逸,你像个异教街那样腐化堕落。”

希科哭丧着声音说道:“唉!唉!唉!这难道是我的错吗,伟大的天主?为什么你使我生下来皮肤就这么柔嫩,双手这么白皙,鼻孔这么灵敏,心思这么多变呢?可是现在这一切都完了,我的天主!从今天起我只肯穿粗布衬衫,我要像约伯那样躺在粪堆里,要像以西结那样吃牛粪饼。”

这时候亨利继续在走廊里向前面走去,一边走一边注意到希科的声音逐步减弱,而对方的声音逐步扩大,仿佛真的是从圣吕克的房间里发出来的,亨利不由得产生钦佩之心。

亨利刚要敲门,忽然瞥见一缕光线从精雕细刻的宽大的锁眼中透射出来。

他弯腰低头,从锁眼里向内张望。

原来脸色十分苍白的亨利,猛然间愤怒得满脸通红,他直起身子,擦了擦眼睛,仿佛要仔细看看他亲眼见到而无法相信的东西。

他嘀咕着说:“该死!我被人戏弄到这样的程度,这是可能的吗?”

他从锁眼里看到的是这样一幅景象:

在房间的一个角落里,圣吕克穿着晨衣和丝绸短裤,手里拿着一个吹射弹丸用的吹管,嘴巴对着吹管说出那番国王认为是天主说的威吓的话。他的身边,一个身穿半透明白纱的年轻妇女倚在他的肩上,不时从他的手中把吹管抢过来,放粗了喉咙,也对着吹管说话,从她的狡黠的眼睛和充满嘲笑的嘴唇可以看出来,她想到多少荒唐话就说多少荒唐话。每次向吹管说完一次话,他们就狂笑一阵,因为希科的唉声叹气和哭丧的声音很像国王。他模仿得那么像,运用鼻音那么自然,使国王听见了也以为是他自己。

亨利这时低声咆哮道:“冉娜·德,科塞躲在圣吕克的房间里,墙壁里有一个洞,对我装神弄鬼!啊!这两个卑鄙的家伙!这笔账我会狠狠地给他们算一算!”

圣吕克夫人又对着吹管骂了一句更狠毒的话,亨利一听,后退一步,一脚踢去,踢破了门;这一脚对一个带女人气的男人来说,是够有劲的了,门上绞链脱开,锁也拉掉了。

半裸着身体的冉娜马上发出一声骇人的尖叫,跑到筛幔下面躲起来,用帏幔裹着身体。

圣吕克,手里拿着吹管,吓得脸无人色,在国王面前跪了下来,国王气得脸色发青。

希科从国王的卧房里大喊:“发发慈悲吧,我请求圣母和所有的圣人帮助我,我支持不住了,我……”

可是在隔壁房间里,我们刚才叙述的那幕荒唐闹剧里的全体演员还没有一个人有胆量开口说话,因为当前形势很快就变得相当严重了。

亨利用一个手势打破这呆若木鸡的场面,用一句话打破了这场静默。

他伸出一条臂膀说道:“滚出去。”

他气恼得一时控制不住自己,作出了一个同国王身份不相称的举动:他从圣吕克手中把那吹管抢过来,举起来似乎要打圣吕克。圣吕克马上站了起来,像腿上长了钢条弹簧一样。他说道:

“陛下,您只有权利打在我的脑袋上,因为我是贵族。”

亨利狠狠地把吹管朝地板上一掷。有人把吹管捡了起来,这人原来是希科,他听见了砸门声,认为如果有一个调停者在场,并非没有用,因此他立刻奔了过来。

他任由亨利和圣吕克在那里爱怎样争论就怎样争论,他自己直奔向帏幔,他猜出里面有人,他把浑身哆嗦着的可怜的圣吕克夫人从帏幔里拉了出来。

他说道:“咦!咦!犯了罪后的亚当同夏娃!亨利,你要驱逐他们吗?”他一边问一边用眼睛质询国王。

亨利说道:“当然。”

“请等一等,让我来充当驱逐天使的角色。”

说完他就插进国王和圣吕克之间,把手里的吹管当作闪闪发光的剑,举到犯罪的亚当同夏娃头上,说道:

“这儿是我的乐园,由于你们有违抗行为你们已经失去了乐园,我禁止你们进来。”

圣吕克用手拥抱住他的妻子的身体,以防万一国王气愤起来会伤害她。希科俯在圣吕克的耳边说:

“如果您有一匹好马,让它跑得精疲力竭吧,在天亮以前您一定要它跑够八十公里。”

正文 第十章 比西怎样去寻找梦境,却越来越相信不是梦境,而是现实

比西同安茹公爵正在回家的途中,两个人都在沉思:公爵害怕这场激烈的争吵会带来的后果,他是有点被比西逼着才去争吵的;比西则全部心思都放到昨晚所发生的事件上。

比西对安茹公爵说了许多好话,恭维他表现出有坚强的毅力,然后回家去了。他一边回家一边想:“总之,可以肯定的是,我遭到袭击,被人打倒,受了伤,因为我现在还感觉得出右边有一个十分疼痛的伤口。我在打架的时候,明明看见日内勒王宫的墙壁和巴士底城堡的筑有雉堞的塔楼,就像我现在看见小广场的十字架一样。我受袭击的地方是在巴士底广场,在图内勒王宫稍前面一点,圣卡特琳街和圣保罗街之间,因为我当时是去圣安托万郊区取纳瓦拉王后的信。我就是在那里受到袭击的,那里附近有一扇开有小窗眼的门,门在我的背后关上以后,我就是从小窗眼里望见脸色十分苍白而双眼炯炯发光的凯吕斯。然后我发现我在一条小径上,小径尽头有一道楼梯。我只觉得我踏上了第一级楼梯,然后一个趔趄我撞倒在楼梯脚下。我昏了过去,接着就开始做了一场大梦,后来一阵凉风把我吹醒,我发现自己躺在圣殿修院的濠沟边上,围着我的有一个修士,一个屠夫和一位老大娘。”

比西继续想:“现在,问题是为什么别的梦我很快就完全忘记了,而这一个梦离做梦的时间越远,我就越记得清楚?这真是一个谜。”

这时候他到了他的公馆门口,他停了下来,背靠着墙,闭上了眼睛。

他对自己说:“见鬼!一个梦不可能在心中留下这么深刻的印象。我看见那间有人物挂毯的房间,我看见绘了画的天花板,我看见我躺在上面的那张橡木雕花床,床上挂着金线白锦缎帏幔;我看见那幅画像,我看见那个金发女郎;我只不能确定女郎和画像是否一回事;最后,我还看见了那个大夫的善良而和悦的面孔,大夫是被人绑着眼睛带到我的床前来的;这一切,作为迹象是够多的了。让我们从头再重述一遍:一张挂毯,一个天花板,一张雕花的床,金线白锦缎帏幔,一幅画像,一个女郎和一位大夫。好啦!好啦!我必须把这一切都找出来,如果我不找出来,我就不算是一个人。”

比西又想:“要做好这件事,首先必须穿着一套合适的夜游人服装,然后向巴士底进发!”

对于一个人来说,昨夜差点儿在某个地点遭到暗杀,第二天在几乎相同的时刻又到那同一地点去勘察,这样的决定是不大合理的,然而比西就采取了这样的决定。他回家上楼,叫一个略懂一些外科知识的仆人给他把绷带结扎好,以保证他的伤口能收回;然后穿上一对高到大腿的长靴,拿了一柄最坚固的剑,披上斗篷,登上驮轿,叫人抬他到西里国王街去,到了那里他走下轿子,命令手下人在这里等他,他一个人沿着圣安托万街,向巴士底广场走去。

当时大约是晚上九点钟;宵禁的钟声已经响过,巴黎街道上空无一人。由于白天晒过一阵子太阳,气温转暖,带来了解冻,巴士底广场上的冰水塘和泥潭都变成了湖泊和深渊,东一处西一处布满广场,我们上面说过的那条开辟出来的道路,像河堤一样绕着它们透达前进。

比西在辨别方向;他寻找他的马倒下去的地方,他自信已经找到;他根据回忆出前进和后退种种击剑动作。他一直退到墙边,然后仔细审视每一扇门,以便找到他倚靠在那里的隐蔽角落,和他张望凯吕斯的小窗眼。门后面有一条小径。仿佛命运在作弄人,四分之三的门后面都有一条小径;不过如果我们想到在那个时代,一般市民的房子都没有雇一位看门人,这也就不足为奇了。

比西十分气恼地自言自语:“真见鬼!我得敲每一扇门,得询问每一个住户,得花上一千埃居才能叫仆人们和老太婆们开口,然后我才能知道我想知道的东西。这里有五十间房子,每晚查问十所房子,我就要浪费五个夜晚;不过我必须等天气稍为干燥一点再说。”

比西正在那里自言自语的时候,忽然瞥见远处有一道朦胧而摇曳着的亮光,由远及近逐步过来,反映在水潭上闪闪发光,宛如大海里的一盏标志灯。

这道亮光慢慢地然而不很则规地前进,不时停下来,有时偏向左边,有时偏向右边,有时突然打了一个趔趄像鬼火似的猛烈跳动起来,然后又恢复原状平静地前进,最后又像以前那样忽左忽右地挪动。

比西对自己说:“巴士底广场毫无疑问是一个古怪的地方,可是管它呢,我们等着瞧吧。”

比西为了等得更舒服一点,把斗篷往身上一裹,躲进一个门角落里面。夜色完全漆黑,四步以外就看不见人。

那灯光继续走过来,像发神经病似地不停改变位置。比西不是一个迷信的人,他坚信他所看见的灯光并不属于那种在中世纪时期使旅客吓坏的鬼火,而只不过是一盏手提灯,由一只手拿着,这只手连接在某个人的身体上。

的确,等了几秒钟以后,比西的猜测得到了证实。比西看见离他大约三十步远有一个黑色的形体,又长又瘦像根木桩一样,这形体渐渐有了一个人的轮廓,这个人左手持着一盏灯,有时把灯伸向前面,有时伸向旁边,有时停在腰部。从目前情形看来,这个人似乎是醉鬼俱乐部的成员,因为只有喝醉了才能解释他前进的路线为什么这样古怪地七弯八转,才能解释他为什么这样达观地踏进泥潭和在水塘里跋涉。

有一次他甚至还在一潭没有完全解冻的冰水里滑倒,响起了一下沉重的跌跤声,手里的灯也随之不由自主地从上面迅猛地落到下面来,这就使比西知道这个夜行人双脚站不稳,刚才想另找一个重心,所以跌了一跤。

像所有心地高尚的人一样,比西开始对这个返归的醉鬼有点敬重,正想走上前去帮这个被大诗人龙沙称为酒神的入门子弟的人一把,忽然看见那盏灯很快地又举了起来,说明拿灯的人虽然拿得不好,但并不像从表面上看来那样站立不稳。

比西嘴里嘀咕着:“咦,看来又遇见一件怪事了。”

那盏灯又继续前进,看来是直接朝他所在的方向走来,他把身子再向门角缩进一点。

那盏灯又走了十步左右,这时比西借着灯光,看见了一件怪事:拿灯的人眼睛上绑着一块蒙眼布。

比西说道:“真见鬼!拿着灯笼捉迷藏可是一个怪念头,尤其是在这样的天气和这样的地面上。不好,难道我又开始做梦了吗?”

比西继续等着,蒙眼人又走了五六步。

比西说道:“天主饶恕我,我相信听见这人在自言自语。那么,他既不是醉鬼,也不是精神病人,他是一位数学家在思索一道数学题的答案。”

比西为什么这样想,那是因为他听见了拿灯的人自言自语的最后几句话。

拿灯的人喃喃地说:“四百八十八,四百八十九,四百九十;唔,一定就在这里附近。”

说着,这个神秘的人就用右手将蒙眼布向上一抬,看见面前是一所房子,他走到房子的门前。

走过大门以后,他仔细地察看大门。

他说道:“不,不是这扇门。”

于是他把蒙眼布又放下来,继续一边走一边数。

他说道:“四百九十一,四百九十二,四百九十三,四百九十四,我找到了。”

他又抬起蒙眼布,走到比西躲藏的那扇门隔壁的一扇门前,像察看第一扇门那样仔细地察看那扇门。

他说道:“嗯!嗯!这一扇很可能就是;不是,是,是,不是;这些该死的门都是一模一样的。”

比西心里想:“他想的同我刚才想的完全一样,这倒叫我敬重起数学家来了。”

那人数学家又放下蒙眼布,继续向前走去,嘴里说道:

“四百九十五,四百九十六,四百九十七,四百九十八,四百九十九……如果我的面前有一扇门,那就一定是这一扇。”

事实上他的面前的确有一扇门,就是比西躲在里面的那扇;结果是那位假定的数学家抬起他的蒙眼布时,他正好面对着比西。

比西说道:“怎么样?”

那个夜行人吃惊地后退了一步:“啊!”

比西又说:“是您!”

陌生人喊道:“这不可能!”

“可能是可能,不过这种情形非常少见。原来您就是那个医生?”

“而您就是那位贵族?”

“正是。”

“耶稣啊!多么巧啊!”

比西继续说:“就是这位医生昨天晚上为一个贵族包扎了伤口,这贵族的肋部吃了一剑。”

“是右肋。”

“一点不错,我马上就认出了您,您的手多么柔软,多么轻快,同时又多么灵巧。”

“啊!先生,我真想不到会在这里遇见您。”

“您到底在找什么?”

“我找那房子。”

比西说道:“啊!您找的是房子?”

“是的。”

“您不认识这所房子?”

年轻人回答:“您叫我怎能认识这房子?人家是蒙着我的眼睛把我带来的。”

“人家蒙着您的眼睛把您带来?”

“一点不错。”

“那么您是真的到过这所房子里来了?”

“到过这所房子或者邻近的房子,我说不出是哪一所,因为我正在找它……”

比西说道:“好呀!这样说来我不是作过梦了!”

“怎么?您不是做过梦?”

“我得告诉您,亲爱的朋友,我原以为除了我吃的那一剑以外,这全部奇遇都是一个梦。”

年轻的医生说道:“嗯!您这样以为并不使我惊奇,先生。”

“为什么这样说呢?”

“我自己也怀疑这里面藏着一个秘密。”

“对呀,我的朋友,我正想弄清楚这个秘密,您肯帮助我吗?”

“很愿意。”

“好;那么先听我说一句话。”

“请说吧。”

“请问人家怎样称呼您?”

年轻的医生说道:“先生,承您下问,敢不诚心诚意地回答。我知道按照规矩对这样一个问题时髦的作法是一手叉腰,摆出神气活现的姿态对您说:您呢,先生,怎样称呼?可您有一柄长剑,我只有一把柳叶刀;您看来是个可敬的贵族,我在您的眼中一定是个瘪三,因为我浑身湿透,前后都沾满污泥。不过我仍然决定要坦率地回答您的问题:我叫奥杜安老乡雷米。”

“很好,先生,感谢感谢。我是路易·德·克莱蒙伯爵比西。”

年轻的医生听了后明显地表现出十分快活,他喊道:“比西·德·昂布瓦兹,大英雄比西!哈!先生,原来您就是那个大名鼎鼎的比西,那个上校,他……他……啊!”

贵族谦虚地说道:“那就是鄙人,先生。现在我们两人既已弄清楚彼此的身分。我请求您,尽管您浑身湿透而且前后都沾满泥浆,请求您满足我的好奇心。”

年轻人张望了一下自己沾满泥浆的灯笼短裤,说道:“不瞒您说,事实上,我只有一条短裤,只有一件紧身上衣,我不得不像底比斯人埃巴美农达斯一样,躲在家里三天不出来。对不起,您好像有话要问我,对吗?”

“是的,先生,我刚才正想问您,您是怎样到这房子里来的。”

年轻人说道:“这件事既简单,又很复杂,您听下去就知道了。”

“我在听着。”

“伯爵先生,对不起,到目前为止,我精神非常混乱,简直忘记了用您的爵位尊称您。”

“这没有什么关系,请您继续讲下去。”

“伯爵先生,事情是这样的:我住在博特雷伊斯街,离这里一共五百零二步。我是一个可怜的外科实习医师,不过我向您保证,我的医术并不差。”

比西说道:“我已领教过一二了。”

年轻人继续说道:“我对医学很有研究,可是没有病人光顾。我跟您说过,人家管我叫奥杜安老乡雷米,因为我洗礼的名字叫雷米,而我出生在南特伊·勒·奥杜安。大约一星期以前,一个男子在兵工厂后面被人捅了一刀,我替他把肚子的皮肤缝好,而且把散落得乱糟糟的五脏六腑整整齐齐地在肚内重新摆好。这件事使我在附近一带出了名,就是这个名声给我带来了幸福,昨天晚上,一个尖声细气的声音把我叫醒。”

比西大声说:“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是的,不过请注意,我的贵人,我虽然是个老乡,我敢肯定那是一个女仆的声音,因为我熟识她们的声音,她们的声音我听得多了,比女主人的声音更多。”

“那么您怎么办?”

“我起来开了门,还没有走到楼梯平台上,就飞来一双小手,一双既不太温柔,也不太粗暴的小手,把一条蒙眼布朝我的脸上一按。”

比西问道:“没有说话吗?”

“有,她对我说:跟我来,不要设法偷看您到哪里去;请您不要乱问乱说。这儿就是您的报酬。”

“这个报酬是……?”

“她放在我手里的一个钱袋,里面装满了皮斯托尔。”

“好家伙,您怎样回答?”

“我回答说我准备跟随那位可爱的领路女人走。我不知道她是否真的可爱,不过我想,加上这个形容词,纵使有点过分,也只能是有益无害的。”

“您没有提出任何反对意见,也不要求任何保证,就跟着她走吗?”

“我在书本里常常读到类似的故事,我发现结果对医生来说总是愉快的。因此我就跟着她走,正如我对您说过的那样。她把我带到结实的地面上,地上结了冰,我一直数着脚步,从四百,四百五十,五百,最后数到五百零二步。”

比西说道:“很好,您这样做是小心谨慎的。后来您就来到这扇门口?”

“这一次我一直数到四百九十九步,虽不中,也不会太远了;除非那位狡猾的傻大姐带着我兜了几个圈子,我怀疑她可能做这样恶毒的事。”

比西说道:“很可能;不过即使她想到了采取这样的预防措施,她也很难不露出一点口风,说出一个姓名呀?”

“她什么都没有说。”

“您自己也应该注意到一些迹象呀!”

“凡是一个有时习惯于用手指来代替眼睛观察的人所能够注意到的一切,我都注意到了,换句话说,我注意到一扇有钉子的大门,门后面是一条小径,小径的末端有一道楼梯。”

“是左面的楼梯吗?”

“不错。我甚至数了梯级。”

“多少级?”

“十二级。”

“马上就进入房间?”

“进入一条走廊,我相信,因为我听见打开了三扇门。”

“很好。”

“后来我听见了说话声。啊!这个嗓音又甜蜜又悦耳,肯定是女主人的嗓音。”

“是的,是的,就是她的嗓音。”

“对了,是她的嗓音。”

“我敢保证。”

“您敢保证一件事已经很了不起了。当我被推进您躺着的房间里的时候,人家叫我把蒙眼布取下来。”

“是这样。”

“我马上就看见了您。”

“我在哪儿?”

“躺在一张床上。”

“躺在一张金线白锦缎的床上吗?”

“是的。”

“在一问张挂着挂毯的房间里吗?”

“一点不错。”

“天花板上绘有人物画吗?”

“是的;还有,在两扇窗户之间……”

“有一幅画像。”

“对极了。”

“画的是一个十八到二十岁的女郎。”

“对呀!”

“金头发的?”

“一点不错。”

“像天仙那么美。”

“比天仙更美。”

“好极了!后来您干什么?”

“我给您包扎伤口。”

“实话对您说,您包扎着非常好。”

“我尽我的能力去做。”

“做得真好,亲爱的先生,做得真好,因为今天早上伤口差不多完全愈合,而且呈现了粉红色。”

“这是得力于我配制的药膏,我觉得这药膏真是灵丹妙药,因为有好多次我找不到病人试验,我就在自己身上好几处地方戳破了皮肤,两三天以后伤口会自己愈合。”

比西大叫起来:“我亲爱的雷米先生,您真是一个可爱的人,我非常倾慕您……后来呢?请说下去。”

“后来?您就再度昏迷过去。那女郎的嗓音在询问您的情况。”

“她从什么地方问您?”

“从贴邻的房间。”

“那么您就见不到那位女郎了。”

“我没有看见她。”

“您有话回答她吗?”

“我回答她说伤势并不严重,再过二十四小时就可以完全好了。”

“这回答她满意吗?”

“她很高兴,因为她叫起来:我的天主,运气多好!”

“她说:运气多好!亲爱的雷米先生,我一定要帮助您发迹。后来呢,后来呢?”

“后来一切都结束了,既然您的伤口已经绑好,我在那里再也没有什么事情好做,那嗓音对我说:雷米先生……”

“她知道您的名字?”

“知道;原因就是我给您说过的那桩刀伤事件。”

“这话不错。那嗓音对您说:雷米先生。”

“她说:请您做好人一直做到底吧,不要给一个过分热衷于救死扶伤的可怜妇女惹出是非来;请您重新套上蒙眼布,不要作弊偷看,让下人们把您送回家。”

“您答应了吗?”

“我发过誓答应了。”

“您遵守您的诺言吗?”

年轻人天真地回答:“您自己不是看见了吗?既然我在找那扇门,我就是没有偷看。”

比西说道:“好呀,这是高尚的行为,有教养人的行为;虽然我实际上深感失望,但是我仍然要对您说:请握握我的手吧,雷米先生。”

比西热烈地向年轻的医生伸出手来。

雷米显得局促不安,叫了一声:“先生!”

“握吧,握吧,您称得上是个贵族。”

雷米说道:“先生,能够握勇士比西·德·昂布瓦兹的手,这是我一辈子的光荣。目前,还有一件使我过意不去的事。”

“什么事?”

“给我的钱袋里有十个皮斯托尔。”

“那有什么?”

“对于一个有时出诊要收费,每次只收诊金五个苏的医生来说,这笔报酬太多了,因此我寻找那所房子……”

“去退还那个钱袋?”

“一点不错。”

“亲爱的雷米先生,我向您保证,您太客气了;您光明正大地赚了这笔钱,应该归您所有。”

雷米内心十分高兴地说:“您认为这样吗?”

“我敢向您保证;不过付给您这笔钱的不应该是那位贵妇,因为我不认识她,她也不认识我。”

“您瞧,这又是一层不该收的理由。”

“我的意思只是想说,我自己也欠您一笔债。”

“您?欠我一笔债?”

“是的,我要还您这笔债。您在巴黎干什么?告诉我……说呀……把您的心里话全部告诉我吧,亲爱的雷米先生。”

“我在巴黎干什么,什么也不干,伯爵先生,可是如果我有病人我就有事可干了!”

“很好!您来得真巧,我先给您介绍一个病人:这个病人就是我,您要吗?咳!我是一个了不起的主顾!没有一天我不在别人身上,或者别人在我身上,破坏造物主的最美好的创造物。我说……您愿不愿意负担起这个责任:专门缝补别人在我皮肤上所戳的洞,以及我在别人的皮肤上所戳的洞?”

雷米说道:“啊!伯爵先生,我没有什么长处……”

“不,恰恰相反,您就是我所需要的人,一点不错!您的手轻得像女人的手,您还有费拉古斯的灵丹妙药……”

“先生!”

“您来同我住在一起……您有单独的住所,专门伺候您的底下人;请接受吧,否则,相信我,您会使我心碎的。再说,您的工作还没有完,必须再包扎一次,亲爱的雷米先生。”

年轻的医生答道:“伯爵先生,我高兴得都不知应该怎样对您表达我的快乐。我会好好工作,我一定有主顾的。”

“不行,我不是跟您说过我一个人把您包下来了吗?……当然,我的朋友们也是您的主顾。现在,您想不起别的事情了吗?”

“想不起了。”

“那么,好!帮助我重临旧境吧,要是可能的话。”

“这话怎么说?”

“是这么一回事……您既然是一个有观察力的人,您会想到数脚步,摸墙壁,分辨嗓音,您应该知道,我被您包扎以后,怎么会从这所房子里到圣殿修院的濠沟边上的?”

“您?”

“是的……我……您有没有帮忙抬过我?”

“没有!恰恰相反,如果他们征求我的意见,我一定会极力反对……这么冷的天气会使您大受其害的。”

比西说道:“那么,我就搞糊涂了。您愿不愿意帮助我再找一下?”

“我愿意干您要我干的一切,先生;可是我害怕得不到什么结果,因为所有这些房子都是相似的。”

比西说道:“那么,应该等到大白天再来辨认一下。”

“好是好,可是大白天人家就会看见我们。”

“那么,就应该打听一下。”

“我们会去打听的,先生。”

“我们一定会达到目的。请相信我,雷米,现在我们是两个人了,而且我们面对的是现实,不是梦幻,这已经够好了。”

正文 第十一章 国王的犬猎队队长布里昂·德·蒙梭罗先生是怎样一个人

比西确实知道他梦里的女郎实有其人,而且这个女郎曾经慷慨地殷勤接待他,使他的心里还留下模糊的印象,他感到的不仅是快乐,而是激动得几乎要发狂。

因此他一步也不放松那个年轻医生,他刚把医生提升为他的常任医师。不管医生的身上沾满泥浆,雷米必须登上他的轿子,他真怕稍为放松片刻,医生会像别的幻像一样消失;他打算把他带回自己的公馆,晚上锁他在屋里,第二天再研究应否恢复他的自由。

归途的全部时间都用来重新提问,可是回答总是在我们刚才讲过的范围内兜圈子。奥杜安老乡雷米并不比比西多知道点什么,只除了他没有昏迷过,他肯定知道这是现实,而不是做梦。

不过对所有那些像比西一样眼看着就坠入情网的人来说,能够有一个人来同他谈论他所爱的女人,已经是很了不起了。雷米没有见过那个女郎,这是事实,可是在比西的眼中这只有更好,因为这样比西就可以设法告诉他那画像处处都比不上那个女郎美。

比西很想通宵达旦地谈论那个不知姓名的女郎,可是雷米已经开始执行他的医生职责,他一定要受过伤的比西睡觉,最低限度也要躺在床上;与这同时,疲劳和疼痛也给了英俊的贵族以同样的忠告,这三种势力联合起来把他战胜了。

可是这并不妨碍比西事先把他的新客人安顿在过去他年轻时居住的三间房间里,这三间房间是比西公馆四层楼的一部分。比西断定年轻的医生对他的新居和上天给他安排的好运道都十分满意,不会偷偷逃出公馆以后,他才回到二层楼他自己居住的豪华套间里去。

第二天他醒过来时发现雷米站在他的床边。这位年轻人整夜都不能相信他的福从天降的幸遇,他等着比西醒过来以证实一下他也不是在做梦。

雷米问道:“嗯!您觉得怎样?”

“好极了!我亲爱的埃斯居拉普;您呢,您满意吗?”

“太满意了,我的好靠山,满意到我都不愿同国王亨利三世交换一下地位,虽然他在昨天一整天倒向天国走近了不少路。不过问题不在这里,现在该看一看您的伤势了。”

“请看吧!”

比西转向一边,让年轻的医生把包扎的绷带取下来。

情况再好没有了,伤口呈现粉红色,已经合拢。那是因为比西感到很幸福,睡得很好的关系;睡眠和幸运都来帮助外科医生,使得医生实际上没有什么事情好做了。

比西问道:“怎么样?您有什么说的,昂布瓦兹·巴雷大医师?”

“我要说的是我不敢告诉您,您差不多已经痊愈,因为我害怕您把我赶回我的博特雷伊斯街离那所我们关心的房子五百步远的住所。”

“我们会再度见面的,对吗,雷米?”

“我完全相信。”

比西说:“现在我还有什么说的,我的孩子?”

雷米的眼里马上充满了眼泪,他喊起来:“对不起!您这样称呼我,是把我当作自己人了,对吗,爵爷?”

“雷米,我爱谁就这样称呼谁。你不喜欢我这样称呼你吗?”

年轻医生力图抓住比西的手来亲吻,他激动地说道:“恰恰相反,恰恰相反,我还害怕我听错了。啊!德·比西爵爷,难道您想我快活到发疯吗?”

“不,我的朋友,我只希望你也反过来爱我一点,希望你把自己当作是这家里的人,希望你今天搬到这儿来的时候,允许我去参加国王的犬猎队队长的献棍礼。”

雷米说道:“啊!我们已经开始想做荒唐的事了。”

“不!恰恰相反,我向你保证我非常通情达理。”

“可是您必须骑马去参加。”

“当然!这是非常必要的。”

“您有没有一匹很听话的快马?”

“我有四匹可以随我挑选。”

“那好!今天挑选一匹您准备让那个画中女郎骑上去的马吧,您懂我的意思吗?”

“啊!你问我懂吗?我肯定懂。看来,雷米,事实上您已经一劳永逸地掌握住我的思路。我本来非常害怕您会阻止我参加这场狩猎,或者正确点说,这场表面上的狩猎,因为许多宫廷贵妇和巴黎城无数好奇的妇女,都获准参加。雷米,我的亲爱的雷米,你懂得那位画中女郎当然是宫廷中人或者来自大户人家,她肯定不是一个小家碧玉:她家的挂毯,精致的珐琅饰物,有彩绘的天花板,金线白锦缎的床,总之,这一切雅致大方的奢侈品都表明她是一位有身份的女郎,或者至少出身于富贵人家。要是我能在狩猎场中遇见她就好了!”

奥杜安老乡很达观地回答道:“一切都是可能的。”

比西叹了一口气说道:“只除了找到那所房子。”

雷米补充一句道:“还要加上我们找到那所房子以后,设法走进去。”

比西说道:“除非我找到了那所房子,否则我不会想到这一点。”接着他又加上一句:“再说,等到我们找到那所房子以后,我有一个办法可以进去。”

“什么办法?”

“就是叫人再给我吃一剑。”

雷米说道:“好呀,这样一来我就有希望叫您留住我了。”

比西说道:“你放心好了,我觉得认识你仿佛已经有二十年;凭我的贵族信誉发誓,我再也不能离开你了。”

年轻医生俊秀的容貌上绽开了笑容,表达出无可抑制的快乐。

他说道:“好吧,就这样决定了。您去参加狩猎,以找寻那位女郎,我回到博特雷伊斯街去找寻那所房子。”

比西说道:“我们两人各自发现了目标,然后回来相会,那才稀奇哩。”

说完以后比西和奥杜安老乡就像两个朋友似的分手了,他们之间的关系完全不像主人和他的下人那样。

几个星期以前,布里昂·德·蒙梭罗先生被任命为王家犬猎队队长,为了庆祝他的就职,这一天的确布置了在万森树林里进行一次大规模的狩猎。国王从封斋节前的星期二就已经开始斋戒,昨天又进行了赎罪游行,国王的赎罪苦行又那么严厉,使得大家有一阵子怀疑国王是否能来参加狩猎,因为每逢国王发起宗教狂热来,即使他不至于严厉到要进入修道院,有时他也会几个星期不离开卢佛宫。可是叫整个宫廷吃惊的,是早晨九时左右消息传出来说,国王已经出发到万森塔楼去,要在那里同他的弟弟安茹公爵和整个宫廷追猎黄鹿。

集合的地点是圣路易圆形广场。这地方是一个十字路口,那时候这样命名是因为据说在那里还有一棵著名的圣树,圣路易国王曾经在那里作过伸张正义的裁判。到了九点,整个宫廷都在那里集合,大家的好奇心都集中在新上任的队长身上,差不多整个宫廷都不认识他。他骑着一匹黑色的骏马出现了。

所有的眼光都集中到他的身上。

他是一个高个子,年龄约三十五岁,脸上有麻点,随着感情的变化斑点在脸上时隐时现,使人一看就感觉很不舒服,不得不仔细凝视,这样做很少对被审视的人变得有利。

实际上,好感总是从乍一看见就产生的:坦率的眼神和忠厚的微笑必然会换来微笑和友好的注视。

德·蒙梭罗先生穿着一件镶满银带的绿呢齐膝紧身外衣,挂着银肩带,上面有绣成盾形的国王的徽章,头戴一顶有长翎毛的无边扁平软帽,左手挥舞着一根长矛,右手拿着那根准备献给国王的棍子,整个外表可能显出是一位可怕的爵爷,但绝不是一位英俊的贵族。

比西对安茹公爵说:“呸!爵爷,您从您的领地里给我们带回来这么一个丑鬼,难道您劳神深入到外省搜寻的就是这样一类贵族吗?真见鬼!在巴黎绝对找不到一个同样的人,而巴黎毫无疑问是够大的了,而且到处都是难看的先生们。据说——我首先得告知殿下我不想相信这些话——据说是您推荐这位犬猎队队长的,而且您坚决要圣上接受。”

安茹公爵简单地回答:“德·蒙梭罗爵爷帮了我的大忙,我得答谢他。”

“说得好,殿下;做亲王的能感恩,这种事实在罕见,所以愈加可贵。可是问题不在这里,我觉得,殿下,我也帮过您的忙,而且我穿起犬猎队队长制眼来,请您相信,必然比这个高鬼更好。他还有一把红胡子,我起先没有注意到,这在他的美姿容上,又应增加一分光彩。”

安茹公爵答道:“我没有听说过,必须要像阿波罗或者安提诺俄斯那样的美男子,才能在宫廷任职。”

比西十分冷静地接下去说:“殿下,您没有听说过吗?这真奇怪。”

亲王回答:“我考虑的是他的心,而不是他的脸;是帮过我什么忙,而不是答应帮我的忙。”

比西说道:“殿下一定会说我爱打听了,可是我想来想去,我得承认,总想不出这位蒙梭罗能够帮您什么忙。”

公爵微带讽刺地回答:“啊!比西,您说对了,您是爱打听,甚至于太爱打听了。”

比西像平日那样毫无顾忌地大声说:“亲王们就是这样子!他们总是向你提出问题,你不管大大小小的事都要回答他们;可是假如你向他们提出问题,他们连一件小事也不回答你。”

安茹公爵说道:“这话说对了;不过如果你想打探情况,你知道应该怎么办吗?”

“不知道。”

“你得去亲自问德·蒙梭罗先生。”

比西说道:“您说的真是对极了,殿下,他只是一个普通贵族,如果他不回答我,起码我还有一个办法可以对付他。”

“什么办法?”

“就是对他说,他是一个无礼的人。”

说完以后,他立刻转过身去,背对亲王,不假思索地脱下帽子,拿在手中,在朋友们众目睽睽之下,向德·蒙梭罗先生走去。蒙梭罗骑着马,在人圈中心,周围所有的眼睛都集中到他的身上,他以令人赞叹的冷静态度在等待着国王为他解除所有眼光都直接落到他身上的重担。

他看见比西向他走过来,满脸欢欣,嘴带微笑,手持帽子,他不觉也露出笑容来。

比西说道:“对不起,先生。我看见您一个人在这里非常孤独。莫非目前您得到有恩宠已经给您制造了许多敌人,同您被任命为犬猎队队长以前您所拥有的朋友一样多吗?”

德·蒙梭罗爵爷回答:“说真的,伯爵先生,我不敢发誓,我只能这样猜想。不过,我很想知道一下我怎么能够有幸得到您来打破我的孤独?”

比西果断地说:“说实话,是由于安茹公爵使我对您产生了十分敬仰之情。”

“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对我讲述了您的功劳,您是为了这件功劳才得以被任命为犬猎队队长的。”

德·蒙梭罗先生的脸色立刻变得铁青,看起来非常可怕,点缀在他的脸上的一颗颗麻子,仿佛许多黑点分布在他的发黄的皮肤上。他盯着比西,那神气预告着有一场猛烈的暴风雨要发作。

比西发觉自己做错了事,可是他不是一个容易退却的人,恰恰相反,他是那种惯于以无礼的言行来补救冒失举动的人。

犬猎队队长答道:“先生,您说殿下把我最近为殿下出过力的事情告诉了您吗?”

比西说道:“是的,先生,详详细细地告诉了我;这就使我产生了强烈的愿望,希望从您的嘴里亲自听到事情的经过。这一点我必须承认。”

蒙梭罗先生抽搐着的手指紧紧攥住手中的长矛,仿佛他恨不得拿长矛来攻打比西。

他说道:“说真的,先生,蒙您赏脸下问,我本应遵命,可惜万岁爷驾到,使和没有时间;如果您愿意,过些日子我再告诉您。”

事实上,国王骑着他最心爱的马儿,一匹漂亮的浅栗色西班牙马,正在从塔楼飞快地向圆形广场走来。

比西的视线画了一个半圆形,正好碰上安茹公爵的眼光,公爵面带恶意地狞笑起来。

比西想,一个主人,一个奴仆,两个人笑起来时样子都这么难看,要是他们哭起来真不知是什么样子呢?

国王喜欢英俊而善良的面孔,蒙梭罗先生的面孔不中他的意,他已经见过他一次,第二次见到时并不比第一次见到时印象更好些。不过蒙梭罗先生按照习惯,一膝跪地把拨枝棍奉献给他的时候,他还是欢欢喜喜地接受了。国王一旦有了武器,管猎犬的仆人马上宣告猎大已经发现黄鹿的踪迹,狩猎开始了。

比西门在大队人马的旁边,以便能看见所有的人从他面前走过。每经过一个人,他必须仔细察看是否就是那位画中人,可惜他白费了心思。在犬猎队队长就职的这场第一次狩猎中,尽管有许多十分标致、十分美貌、十分迷人的女人,却没有他要找的那位可爱的女郎。

他不得不同日常的朋友们混在一起,大家聊天。那位经常脸带笑容而又爱说话的昂特拉盖,尤其能使在烦恼中的比西散心。

昂特拉盖对比西说:“我们有一位面孔丑陋的犬猎队队长,你觉得怎样?”

“我觉得他很丑;如果有幸当上他的家属的人都长得同他一样,那会是怎样一个家庭!你把他的老婆指给我看。”

昂特拉盖答道:“犬猎队队长还没有结婚啦,亲爱的朋友。”

“你从哪儿打听出来的?”

“从弗德隆夫人那儿,这位夫人认为他长得英俊,很情愿收他做她的第四任丈夫,就像吕克蕾丝·博。亚嫁给埃斯特伯爵一样。请看她怎样放纵她的枣红马紧跟着蒙梭罗先生的黑马吧。”

比西说道:“他是什么地方的领主?”

“不少地方。”

“座落在哪儿?”

“在安茹附近。”

“他很有钱吗?”

“据人家说他很有钱,仅此而已,他家似乎属于小贵族。”

“这位小贵族地主的情妇是谁呢?”

“他没有情妇:这位可敬的先生要在他的同身份的人中保持鹤立鸡群的形象。可是安茹公爵殿下正在向你招手呢,快点去吧。”

“嗯!,让安茹公爵殿下等一会儿吧。这个人引起了我的兴趣。我觉得他是个怪人。我弄不明白为什么,你知道,有时对第一次见到的人就会产生一些想法,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将来我同他会发生争执,而且他的姓很怪,叫蒙梭罗!”

昂特拉盖说道:“按照词源,这个姓的意思是‘老鼠山’,老神父是今天早上把拉丁文Monsboricis教会我的。”

比西回答:“好极了。”

昂特拉盖猛然间喊起来:“啊!等一等。”

“什么事?”

“利瓦罗知道一切。”

“什么一切?”

“‘老鼠山’的一切。他们的领地是贴邻。”

“马上把一切告诉我们。喂!利瓦罗!”

利瓦罗走近来。

“到这儿来,快,利瓦罗,到这儿来,蒙梭罗怎么样?”

年轻人问道:“什么怎么样?”

“把你知道的关于蒙梭罗的情况告诉我们。”

“可以。”

“很长吗?”

“不,很短。只要用三个字我就可以把我知道的和我的想法告诉你们:我怕他!”

“很好!现在你既然对我们说出你的想法,就把你知道的告诉我们吧。”

“你们听着!……有一天晚上我回家……”

昂特拉盖说道:“这样的开头就给人一个可怕的印象。”

“你们难道想让我说下去?”

“说吧。”

“大约在半年以前,一天晚上我从伯父安特拉格家中回家,经过梅里朵尔树林,突然听到一下恐怖的喊声,我看见一匹供妇女骑的白溜蹄马,带着空的鞍子,从荆棘丛里走过。我策马前进,前进,看见被黄昏幽暗的夜色笼罩着的一条长甬道的尽头处,有一个骑着一匹黑马的男人;他不是在奔跑,而是在飞翔。刚才听见的被抑制的喊声又叫了一次,我这才看清楚在马鞍的前头有一个女人,嘴被他用手捂住。我手里拿着打猎火枪,你知道我的枪法通常相当准。我向他瞄准,天晓得!我在开枪的一刹那间,如果不是导火线恰好熄灭,我早就把他打死了。”

比西问道:“后来呢?”

“后来,我问一个樵夫,那个骑黑马抢女人的汉子是谁,他回答我说是德·蒙梭罗先生。”

昂特拉盖说道:“唔!我觉得,抢女人是常有的事,对吗,比西?”

比西说道:“对的,不过起码得让被抢的妇女叫喊。”

昂特拉盖问:“那个女人呢,她是谁?”

“问题就在这儿,没有人知道她是谁。”

比西说道:“毫无疑问,他是一位杰出的人物,我对他颇感兴趣。”

利瓦罗说道:“这位亲爱的领主享有极其恶劣的名声。”

“能举一些别的例子么?”

“不,不能。他从来没有公开做过坏事;据人家说,他对待他的农民还相当善良;不过这并不妨碍他在他今天还有幸享有所有权的领地里,人人像怕洪水猛兽一样怕他。话又要说回来,他同宁录一样是个好猎手,国王不可能得到更好的犬猎队队长了,只是也许他不是天主面前的好猎手,而是魔鬼面前的好猎手。他担任这职务比圣吕克更好,这位子起先原来准备给圣吕克的,后来安茹公爵利用权势把这位子夺走了。”

昂特拉盖说道:“你知道吗?安茹公爵还在叫你过去呢!”

“好,随他叫去;喂!你,你知道人家说圣吕克什么吗?”

利瓦罗笑着说:“不知道,他还被万岁爷关禁闭吗?”

昂特拉盖说道:“自然是·,既然他不在这里。”

“不对,亲爱的,他昨晚半夜一点钟已经动身到他妻子的领地里去了。”

“被放逐吗?”

“我觉得十分像。”

“圣吕克被放逐,不可能!”

“这是福音书里的话——千真万确,亲爱的。”

“是圣吕克的话吧?”

“不,是他的岳父布里萨克元帅说的,今天早上他亲口告诉我的。”

“啊!这是新闻又是奇闻;嗯,我认为这会损害蒙梭罗。”

比西说道:“我懂了。”

“你懂什么?”

“因为我发现了。”

“你发现了什么?”

“我发现了他在安茹公爵面前立下了什么功劳。”

“你说的是圣吕克吗?”

“不,是蒙梭罗。”

“真的吗?”

“真的,有半句假话就让魔鬼把我带走;你们等着瞧吧,大家跟我来。”

比西策马奔跑去追安茹公爵,后面跟着利瓦罗和昂特拉盖。安茹公爵向比西招手招了半天,也疲乏了,正在离他不太远处缓步前进。

比西赶了上去大声喊道:“啊!殿下,这位德·蒙梭罗先生是多么难得的一个人啊!”

“真的吗?”

“真叫人难以相信!”

亲王继续用嘲弄的口气问道:“你同他谈过话了吗?”

“当然谈过,他还是一个学识渊博、极有教养的人哩。”

“你问过他,他为我出过什么力吗?”

“当然,我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才去找他谈话的。”

公爵更显得兴高采烈了,问道:“他回答你了吗?”

“当场回答,而且彬彬有礼,我对他真是感激万分。”

亲王问道:“他对你说些什么,你说来听听,我的吹牛大王。”

“殿下,他非常有礼貌地向我承认他是殿下的供应商。”

“供应什么,猎获物吗?”

“不,供应女人。”

公爵马上变了脸色,问道:“你说什么?比西,你这样开玩笑是什么意思?”

“殿下,我的意思是他为你用他的黑色骏马强抢妇女,由于这些妇女大概不知道等待着她们的是这样一种光荣,她们大声叫喊,他不得不用手捂住她们的嘴。”

公爵皱起眉头,脸色发青,愤怒地紧紧攥住他的手指,拍马向前飞奔,比西同他的朋友们都落在后面。

昂特拉盖说道:“哎!我觉得这玩笑开得太妙了。”

利瓦罗响应道:“更妙的是,我觉得并非所有的人都认为这是开玩笑。”

比西说道:“见鬼!这个可怜的公爵,看来我好像狠狠地刺了他一下。”

片刻过后,只听见安茹公爵的嗓音在大声叫喊:

“喂!比西,你在哪儿?到这儿来呀!”

比西走过去说道:“殿下,我在这儿。”

他发觉公爵哈哈大笑。

比西说道:“咦!殿下,看来我刚才对您说的话变得非常滑稽了。”

“不,比西,我笑的不是你刚才对我说的话。”

“那就算了,我宁愿这样,否则我就算有本事使得一位经常不笑的亲王开怀大笑了。”

“我的可怜的比西,我笑的是你说假话来套真情。”

“我没有,殿下,我说假话就让魔鬼把我带走,我对你说的是事实。”

“很好。那么,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来吧,告诉我你的小玩意儿,你刚才告诉我的那番话是从哪儿听来的?”

“殿下,是在梅里朵尔树林里。”

这一次,公爵的脸色又泛白,可是他没有作声。

比西低声自言自语:“毫无疑问,公爵同那件骑黑马去强抢一名骑白马的妇女的事件有关。”

比西看见公爵不再笑了,他自己却笑了起来,还抬高了声音对公爵说道:“我说,殿下,假如为您效劳的方法中有一种是您所最喜欢的,请您告诉我们,我们马上使用起来,哪怕要同德·蒙梭罗先生争个高低也不在乎。”

公爵说道:“没错,你说对了,比西,有是有一种,我马上给你说清楚。”

公爵把比西拉过一边,对比西说道:

“听我说,我偶然在教堂里见到了一个可爱的女郎,她的脸上蒙着面纱,我只见到一点轮廓,榜样儿挺像我从前爱过的一个女人,所以我一直跟着她,到确实知道她的住处为止。我已经买通了她的女仆,拿到了她的住宅的钥匙。”

“好呀,殿下,到目前为止,我觉得一切都很顺利。”

“等一等。据说她是一个贞洁女人,虽然她又年轻又标致,又是自由身体。”

“啊!殿下,我们走进幻想的世界了。”

“听我说,据你自称,你是勇敢的,而且你也爱我,对吗?”

“这一方面我是有规定的日期的。’”

“勇敢不勇敢有规定日期吗?”

“不,爱不爱您有规定的日期。”

“好。那么,现在你是在规定的日子里吗?”

“为了给殿下卖力,我随时随地听从命令。”

“很好!你要为我干一件通常只为自己才干的事。”

比西说道:“哇!殿下,莫非是要去追求殿下的情妇,以便殿下能确定她是否真的又贞洁又漂亮?这种事我行。”

“不;问题是要知道有没有别人追求她。”

“啊!原来如此。殿下,这样问题就复杂了,请您说明一下。”

“我要你去偷偷地侦察一下,然后回来告诉我到她家里的男子是谁。”

“有一个男子么。”

“我担心是这样。”

“他的情夫,还是丈夫?”

“最低限度是一个眼红的人。”

“殿下,那就更好了。”

“为什么更好了?”

“因为这样一来您的成功机会就会加倍了。”

“谢谢!可是目前我要知道的是这个人是什么人。”

“您叫我负责去查个明白吗?”

“是的,如果你答应给我卖力的话……”

“那么等犬猎队队长的位子有空缺时,您就举荐我当犬猎队队长,是吗?”

“老实说,比西,我从来没有为你做过什么事情,你这次给我卖力,我一定重重酬谢你。”

“哦!原来殿下也发现没有为我做过什么事情了。”

“已经有好久我一直对自己这样说了。”

“是低声说的吧?所有亲王说起这种事都是这样的。”

“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殿下?”

“你答应吗?”

“去侦察那个女人吗?”

“是的。”

“殿下,我得向您承认,这个使命不太讨我欢喜,我宁愿您派给我另一个差使。”

“你答应给我卖力,比西,现在你又退却了。”

“天哪!您是在叫我充当间谍啊,殿下!”

“不是,只是叫你为朋友尽力。再说,你也别以为我交给你做的是一件轻松的事,也许还要动刀动枪呢。”

比西摇摇头,说道:

“殿下,有些事情必须亲自下手,比如这种事,哪怕您是一位亲王,您必须自己动手。”

“那么你拒绝我了。”

“说实话,是的,殿下。”

公爵皱起了眉头,说道:

“我听从您的忠告,我自己亲自去,如果我因此而被打死或受伤,我会说我曾经请求过我的朋友比西去负责击这一剑或者受这一剑,而他生平第一次胆怯了。”

比西回答道:“殿下,您那天晚上对我说:比西,我恨国王寝室的所有嬖幸,他们遇到机会就嘲笑我们和侮辱我们,你应该去参加圣吕克的婚礼,找个机会同他们吵架而且除掉他们。殿下,我去了;他们是五个人,我只有一个人;我向他们挑衅,他们埋伏着等待我,一齐向我进攻,杀掉了我的马儿,可是我仍然打伤了两个人,打昏了第三个。今天您要求我伤害一个妇女。对不起,殿下,这已经超出了亲王能要求一个上等人为他服务的范围,所以我拒绝了。”

公爵答道:“很好,那么我就亲自去监视,自己一个人去或者像我已经做过的那样,同奥利里一起去。”

比西觉得仿佛心里去掉了一层迷雾,他说道:“您说什么?”

“怎么回事?”

“那天您看见那些嬖幸们偷袭我的时候,殿下,您是不是正在那里监视?”

“一点不错。”

比西问道:“您的那位漂亮的不知名女郎,是不是住在巴士底狱附近?”

“她就住在圣卡特琳教堂对面。”

“真的吗?”

“那个区域是谋杀人的好地方,你应该早有所闻。”

“自从那天以后,殿下是否再次站在那里监视过?”

“昨天我去过。”

“殿下看见了什么?”

“看见一个男子在那里东张西望,用眼睛搜索广场的每一个角落,大概是想看清楚有没有人在窥视他;那个人十之八九看见了我,因为他顽固地站在那扇门口不出来。”

比西问道:“殿下,那个男子只有一个人吗?”

“是的,在大约半个钟头以内只有一个人。”

“半个钟头以后呢?”

“另外一个人走来同他会合,这个人手里拿着一盏灯。”

比西说道:“哦!原来这样。”

亲王继续说:“于是那个穿斗篷的人……”

比西打断他说:“第一个人穿着斗篷么?”

“是的。于是那个穿斗篷的人就同提灯的人谈起话来,看他们的样子仿佛不准备离开他们黑夜的岗哨,我只好让位给他们,我回了家。”

“由于两次都一无所获,使您感到厌倦了?”

“说实话,我承认,的确有点……这所房子可能是个杀人的地方,使得我在进入这所房子之前……”

“您倒毫不在乎人家杀死您的一个朋友。”

“因为这个朋友不是亲王,不像我那样有那么多的仇人,而且他是习惯于这类冒险的,因此我希望他去摸一摸情况,看看我会冒多大的危险,然后向我报告。”

比西说道:“要是我是您,我就放弃这个女人。”

“不能这样做。”

“为什么?”

“因为她花容月貌长得太美了。”

“您刚才还亲口说您几乎等于没有见过她。”

“我只见过她一眼就注意到她有一头令人羡慕的金发。”

“啊!”

“有一双美极了的眸子。”

“啊!啊!”

“还有我从来没有见过的鲜艳脸色,绝妙的身材。”

“啊!啊!啊!”

“这样你就明白对这样一个女人不能随便放弃了。”

“是的,殿下,我明白了;这样的情况打动了我的心。”

公爵对西比侧目而视,不敢相信他说的是实话。

比西说道:“我用名誉担保我说的是真心话。”

“你开玩笑吧?”

“不,为了证明我说的是真话,如果殿下思准给我明确指示并且告诉我她的住处,我今晚就去监视。”

“你改变主意了吗?”

“嗯!殿下,不犯错误的人只有我们的教皇格雷古瓦十三世;现在,请您告诉我该怎样做吧。”

“你要做的就是在离开我指给你看的那扇门相当远的地方藏起来,如果有男子进门,就跟着他,查明他是什么人。”

“很好;不过,如果他进门以后把门关起来呢?”

“我已经告诉过你我有门上钥匙。”

“哦!对呀。现在只剩下一件叫人担心的事:如果我钉梢的是另一个男人,而且钥匙开错了门呢?”

“不会弄错的;这扇门背后就是一条小径,小径尽头左边有一条楼梯,你只要上十二级楼梯就到达了走廊。”

“这一切您是怎么知道的,殿下,既然您从来没有进过这间屋子?”

“我不是说过我买通了女仆吗?她把一切都告诉我了。”

“见鬼!当上亲王可真方便,一切差使都有现成的人伺候您。殿下,我却必须亲自去辨认那所房子,探索那条小径,数一数几级楼梯,摸清走廊的底细,这要花很长的时间,而且谁知道我能不能够成功?”

“这么说,你是同意去了?”

“难道我会拒绝给殿下卖力吗?只有一条,您必须同我一起去,指给我看是哪一扇门。”

“用不着。打完猎回家途中,我们可以兜个圈子,从圣安托万城门走过,我就可以指给你看。”

“好极了!殿下,如果那个男人来了应该怎样对付他?”

“不必干别的事,只要钉他的梢,直到你知道他是什么人为止。”

“这件事很棘手;比如那个男人十分小心谨慎,他在小径半路上停了下来,打断了我的调查,怎么办?”

“我授权给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

“那么这就是说殿下给了我便宜行事的大权了。”

“一点不错。”

“我就照此办理,殿下。”

“不要告诉我们那几位年轻爵爷。”

“我用贵族的名义发誓一个字也不说。”

“在这次行动中你只能单独一个人!”

“我发誓,只我一个。”

“好吧,说定了。我们从巴士底狱那边回去,我指给你看是哪扇门……你到我家来……我把钥匙给你……然后今天晚上……”

“我就代替殿下去走一遭。说定了。”

比西同亲王回到狩猎的大队人马那里去,德·蒙梭罗先生正在以非凡的天才把这场狩猎指挥得井井有条。国王对这位富有经验的猎手能够十分准确地安排好在什么地方歇脚,什么地方换上后备猎犬,感到十分高兴。经过两小时的狩猎,那头黄鹿在十五至二十公里的范围内兜了无数圈子,被发现了二十次,终于在出林的时刻被捕获了。

德·蒙梭罗先生受到国王和安茹公爵的祝贺。

蒙梭罗说道:“殿下,我十分高兴能够无愧于您的祝贺,因为我的职位是仰仗您的大力才得到的。”

公爵答道:“您得知道,为了无愧于我们的祝贺,先生,您今晚就要动身到枫丹白露去,万岁爷想在明天和以后几天在那里狩猎,您花上一天去熟识一下那个森林时间并不算多。”

蒙梭罗回话:“我知道了,殿下。我的随从和猎犬都准备好了,我今晚就动身。”

比西说道:“啊!我说,蒙梭罗先生,从今以后您没有时间休息了。您相当王家犬猎队队长,您当上了。在您这份职位里,您至少要比别的男人少睡五十个甜蜜的夜晚,幸亏您还没有结婚,我亲爱的先生,总算还好。”

比西一边笑一边说这番话;公爵的犀利目光在犬猎队队长的身上浑身上下端详了好一会儿,然后回过头去祝贺国王,说他从昨天起,健康状况仿佛好多了。

至于蒙梭罗,比西的那番玩笑话又一次使他脸色发青,这种丑恶的脸色使他的样子显得阴森可怕。

正文 第十二章 比西怎样同时发现那幅画和画中人

约下午四时,狩猎结束了。五点钟,国王仿佛猜到了安茹公爵的意愿,率领宫廷的全部人马通过圣安托万郊区返回巴黎。

德·蒙梭罗先生借口说要马上动身,向各位亲王告了辞,带领他的随从和猎大向弗洛芒托去了。

经过巴士底城堡的时候,国王叫他的朋友们看一看这座城堡的傲慢而阴森森的外表,目的是叫他们经常记住,如果他们万一由他的朋友变成他的敌人的话,那么等待着他们的将是什么。

许多人都听懂了,便对万岁爷加倍地恭敬起来。

这时候,安茹公爵同比西并排前进,安茹公爵低声说道:

“仔细瞧瞧,比西,仔细瞧右边那所木房子,它的山墙下面有一个圣母的小雕像;沿着这排房子望过去,包括那所有圣母像的在内,一连数四所房子。”

比西说道:“道命”。

公爵说道:“第五间房子就是,恰好是面对着圣卡特琳街的那一间。”

“我看见了,殿下;您瞧,宣告圣驾降临的喇叭声使所有的房子里都挤满了看热闹的人。”

公爵说道:“但要除去我指给你的那所房子,它的所有窗户都是关闭着的。”

比西说道:“窗帘的一只角落却是半掀开的,”他一边说一边猛烈地心跳。

“即使这样,也看不见什么。啊!这个女人被严密地监视,或者她把自己保护得严严密密。不管怎样,就是这所房子,到了公馆,我再把钥匙给你。”

比西的眼睛紧紧盯着这个半开的角落,可是尽管他动也不动地凝视了半天,他还是什么也没有看到。

到了安茹公馆,公爵真的把那所房子的大门钥匙交给比西,再一次叮嘱他必须严加监视。比西·一答应以后,回到了自己的公馆。

他问雷米:“怎么样?”

“大人,这问题应该由我问您。”

“你没有找到什么吗?”

“那所房子不管白天黑夜都找不到。我在贴邻的五六间房子之间迟疑不决。”

比西说道:“那么,我相信我比你运气更好一点,我的亲爱的奥杜安老乡。”

“怎么可能呢,大人?难道您也去找过了吗?”

“没有,我只不过从那条街经过。”

“您就认出那扇门了吗?”

“亲爱的朋友,天主会采取转弯抹角的方法,作出神秘的安排。”

“那么您有把握了吗?”

“我并没有说我有把握,不过我抱有希望。”

“什么时候我才能知道您福气好,找到了您要找的房子呢?”

“明天早上。”

“在这段时间内,您需要我吗?”

“不需要,亲爱的雷米。”

“您不想我跟在您后头?”

“不可能。”

“那您要当心才是,大人。”

比西说道:“咳!这样的嘱咐没有什么用处,我干这种事是出了名的。”

比西像个饿鬼似的饱吃了一顿晚餐;然后,八点钟敲响了,他选择了一把最锋利的剑,不顾国王最近颁布的禁令,在腰间系了两把手枪,坐上驮轿,叫人把他抬到圣保罗街的尽头。到了那里,他认出来有圣母圣像的那所房子,接着数了四间房屋,肯定第五间就是他们要找的那间,他把一件深颜色的宽大斗篷朝身上一裹,走过去蜷缩在圣卡特琳街的街角里,决心等它两小时,过了两小时还没有人来,他就要为自己而行动了。

比西埋伏好以后,圣保罗教堂的钟敲响了九点。他躲在那里还不到十分钟,突然透过黑暗,他看见从巴士底狱的大门那边来了两个骑马的人。到了围内勒王宫门口,他们停了下来。其中一个骑士下了马,把缰绳扔给另一个,看来还骑在马上的那个人是个跟班。下马的人眼望着骑马人带着两匹马从原来的路上走回去,一直到连人带马都消失在黑暗中,那个下马的人才向着比西负责监视的那所房子走去。

到了离房子几步远的地方,那人向四周环顾了一下,仿佛要用眼睛侦察一下附近一带;等到他认为没有人在跟踪他时,他才向那所房子走去,在门后面消失了。

比西听见他关门的声音。

他等待了片刻,惟恐那个神秘的人躲在小窗眼后面窥视。过了几分钟,他才向前走去;他越过马路,开了大门,根据自己的经验,把门无声无息地再度关上。

这时候,他才转过身来,发现小窗口同他的眼睛一样高,当时他十之八九就是从这个小窗口窥视凯吕斯的。

这并没有完,比西到这儿来不是要站在这里的。他慢慢地向前走,向小径的两边摸索,到了小径的尽头,在左边他找到了第一级楼梯。

他骤然停在第一级楼梯上,理由有二:首先,他觉得他激动得两条腿都支持不住自己了;其次,他听见一个声音说道:

“热尔特律德,去禀告女主人说是我,我要进去。”

这个要求的口气十分专横,不容反驳。过了一会儿,比西听见贴身女仆的声音回话道:

“老爷,请到客厅里去,太太马上就来。”

接着他又听见了一次关门声。

比西于是想起了雷米数十二级楼梯的事;他也数了十二级,到达了楼梯平台。

他又想起了走廊和三扇门,他屏住气息,两手前伸,向前走了几步。他的手碰到了第一扇门,这就是那个陌生男人走进去的门;他继续向前走,找到了第二扇门,摸索到第二把钥匙。他从头到脚浑身哆嗦着,轻轻旋转那把钥匙,把门推开。

比西走进去的那间房间昏暗异常,只有一个角落有光线,这光线是客厅里的亮光从一扇侧门透进来的。

这亮光一直照到一个窗户上,这窗户上张挂着两张挂毯,这使得比西的心里再度快乐得战栗起来。

他朝天花板一看,亮光也照到天花板,他认出那就是绘有神话人物的天花板。他伸出手去,摸到那张雕花的床。

他的心中再也没有任何怀疑了,他又找到了那间房间,他受伤的那天晚上,被人收容,就是在这房间里醒过来的。

比西的血管里又打了一个寒战,因为他摸到了这张床,他觉得完全被芬芳的香气笼罩住了,这香气是从一个年轻貌美的女人的卧床上散发出来的。

比西用床幔裹住身体,侧耳倾听。

只听见隔壁房间里那个陌生男子不耐烦地走来走去的脚步声,他不时停下来低声嘀咕:

“怎么!她还不来?”

这样催问了好几次以后,终于有一次有了回音:客厅的另一扇门打开了,这扇门仿佛同半开着的那扇门是平行的。地毯在一双女人的小脚的践踏下微微颤动,妇女袍子的——声一直传进比西的耳朵。年轻人于是听见一个女人的说话声,声音里既透露出恐惧,也饱含着蔑视。那声音说道:

“我来了,先生,您又要我干什么?”

比西躲在窗帘后面想:“哎呀!如果这个男人是她的情夫,我真要好好地祝贺她的丈夫了。”

那个受到冷遇的男人说道:“夫人,我荣幸地通知您,由于我明天早上不得不到枫丹白露去,我今晚要在您身边度过一夜。”

那个女人问道:“您给我带来了我父亲的消息吗?”

“夫人,请听我说。”

“先生,我们昨天不是说好了吗?我答应做您的妻子,首要的条件是:或者我的父亲到巴黎来,或者我去找他。”

“夫人,等到我从枫丹白露回来,我们立刻动身,我以荣誉向您保证,可是目前……”

“啊!先生,不要关上这扇门,这样做没有用,在我确实知道我父亲的下落以前,我是不会同您在一间房子里过夜的,哪怕是仅仅一夜也不行。”

口气这么坚决的那个女人说完以后立刻拿起一个小银哨子吹起来,发出又长又尖的声音。

这是拉铃木发明以前,主人传唤仆人的方法。

哨声一响,比西走进来的那扇门立刻打开,少妇的女仆走了进来,她是一个高大又结实的安茹少女,似乎早已在等待女主人的召唤,一听见哨声就奔了进来。

她走进客厅,进去以后,让门开着。

一道光线透进比西所在的房间,于是比西在两个窗户之间认出了那副画像。

客厅里的那位夫人说道:“热尔特律德,您不要睡觉,经常等在那里,听我呼喊。”

贴身女仆没有作声就退了出来,从原来的路走回去,让客厅的门大大开着,因此,那幅画像也被照得清清楚楚。

比西的心里已经毫无疑问,这幅画像就是他看见过的那幅。

他轻轻地走过去,把眼睛紧贴在门同墙之间留下的空隙中;可是不管他的脚步走得多轻,等到他的视线射进客厅时,地板在他的脚下嘎吱一响。

听见了声音,少妇回过头来;原来画像里画的就是她,原来她就是比西梦中的仙子。

那个男人虽然没有听见什么声音,看见她回过头去,也转脸过来。

原来是德·蒙梭罗伯爵。

比西说道:“啊!那匹白溜蹄马……那个被抢走的妇女……我大概要听到他们的可怕经历了。”

他揩了揩脸,因为脸上自然而然地布满了汗珠。

我们说过,比西把他们两个都看清楚了,她脸色苍白,站着,一脸不屑的神气。

他的脸色不是苍白,而是发青,他在不耐烦地晃动着脚,咬着自己的手。

最后蒙梭罗爵爷终于开口了:“夫人,别想长期在我面前扮演被迫害和被虐待妇女的角色,您是在巴黎,您是在我的家里;尤其重要的是,您现在是德·蒙梭罗伯爵夫人,换句话说,就是我的妻子。”

“如果我是您的妻子,为什么您不肯带我去见我的父亲?为什么总是把我藏起来,不让我见人?”

“夫人,您忘记了安茹公爵了。”

“您曾经对我说过,只要做了您的妻子,我就不必怕他了。”

“这就是说……”

“您肯定是对我这样说的。”

“可是,夫人,尽管这样,我还是不得不提防着点呀!”

“那么,先生,您去采取提防措施吧,等您把提防措施搞好以后再回来见我。”

伯爵的心里,怒火明显在上升,他说道:“狄安娜,狄安娜,不要拿神圣的婚姻当作儿戏。这是我很愿意给您的忠告。”

“先生,您只要设法消除我对丈夫的不信任,我就尊重您这个婚姻!”

“我觉得,按照我对您的所作所为来衡量,我还是值得您信任的。”

“先生,我认为在这整个事件中,您的行动并不仅仅是为了我的利益,退一步说,即使是为了我,也纯粹出自偶然。”

伯爵大喊起来:“啊!这话太过分了,我在我的家里,您是我的妻子,哪怕魔鬼来帮您的忙,今天晚上我一定要占有您。”

比西把手按在剑柄上,向前走了一步,可是狄安娜并没有让他有时间出头露面。她从腰带里拔出一把匕首说道:

“瞧,这就是我给您的回答。”

她一跳就进入比西所在的房间,关上门,上了双重门闩,外面蒙梭罗在声嘶力竭地进行威胁,用拳头敲打着门扉。

狄安娜说道:“您只要把门板弄破一小片,您是深知我的为人的,先生,我就立刻死在门槛上。”

比西上前用臂膀搂住狄安娜,说道:“夫人,请放心吧,有人会给您报仇的。”

狄安娜差点儿就叫喊起来,可是她明白当前的危险来自她的丈夫,她马上采取防御姿势,不过一言不发;她浑身哆嗦,可是没有移动一步。德·蒙梭罗先生拚命用脚踢门,踢了一会儿,大概是怕狄安娜真的照她威胁的话去做,他走出了客厅,把门砰地关上。接着只听见他的脚步声在走廊里逐步远去,然后消失在楼梯里。

狄安娜挣脱比西的搂抱,后退一步,问道:“您,您是什么人,怎么到这儿来的?”

比西把门打开,跪在狄安娜面前,说道:“夫人,我就是被您救过性命的人。您怎么可能以为我是怀着恶意进入您的家里,或者怀疑我对您本人有不良企图的呢?”

由于从客厅射进来的灯光,照亮了年轻人的高贵面容,狄安娜认出他来了。

她合拢着双手喊道:“啊,是您,先生!您刚才一直在这儿,您都听见了?”

“唉!都听见了,夫人。”

“可是您是谁?先生尊姓大名?”

“夫人,我是路易·德·克莱蒙,德·比西伯爵。”

“比西!您就是勇敢的比西!”狄安娜天真地叫喊起来,也不考虑到这样一喊使年轻人的心里充满了快乐。女仆听见女主人同一个男人说话,早就慌慌张张地走了进来,女主人接下去说:“热尔特律德,热尔特律德,我再也不必害怕了,因为从现在起,我已经把我的荣誉交给法兰西最高贵、最忠诚的贵族来保卫了。”

接着,她把手伸给比西,说道:

“先生,请起来。我已经知道您是谁,现在该让您知道我是什么人了。”

正文 第十三章 狄安娜·德·梅里朵尔是怎样一个人

比西站了起来,他感到幸福,简直要惊呆了;他随着狄安娜走进德·蒙梭罗先生刚刚离去的客厅。

他用充满爱慕的惊异眼光凝视着狄安娜;他根本不敢相信他找的那个女郎同他梦中的女郎一样美,现在现实早已经超过了他自己认为是荒唐的想象。

狄安娜年约十八或十九岁,正是豆蔻年华、鲜艳夺目时期,其美貌可以使鲜花增加清新的色彩,使美果添上可爱的光泽。比西眼光的表情叫人不会弄错,狄安娜感觉出来自己正在被人爱慕,而她却没有力气使比西从心醉神迷的状态中清醒过来。

最后她明白这样的沉默包含太多的意义,必须打破才是。

她说道:“先生,您回答了我的一个问题,可是还没有回答另一个;我问您尊姓大名,您告诉我了;我又问您是怎样到这儿来的,您没有回答我这个问题。”

比西说道:“夫人,我在无意听了几句您和德·蒙梭罗先生的谈话,关于我为什么要到这儿来,只要您答应把您的情况告诉我,您自然就可以得出结论。您自己刚才不是亲口对我说我应该知道您是谁吗?”

狄安娜答道:“哦!对了,伯爵,我把一切都告诉您吧。您的名字本身就足以使我产生信心,因为我经常听说您的名字是勇敢者的名字,对您的忠诚和荣誉完全可以信赖。”

比西向她鞠了一躬。

狄安娜说道:“从您听见的很少几句话里,您就可以领会出来我是德·梅里朵尔男爵的女儿,换句话说,我是安茹地区最高贵、最古老家族之一的唯一继承人。”

比西说道:“有过一位德·梅里朵尔男爵,他本来可以在巴维亚战役中逃过厄运,获得自由,但是他知道国王被俘以后,立刻向西班牙人放下武器,甘当俘虏,只求恩准他陪伴着弗朗索瓦一世到马德里去,与他一起过着国居生活,一直到他要回法国谈判赎金问题才离开国王。”

“他就是我爸爸,先生,如果您有机会走进梅里朵尔城堡的大厅,您就可以看见达·芬奇亲手画的弗朗索瓦一世画像,那是为了纪念我父亲在这件事上表现的耿耿忠心才赐给他的。”

比西说道:“啊!在那个时代王公贵族还懂得酬报他们的忠仆。”

“从西班牙回来以后,我爸爸结了婚。开头生下来的两个儿子都死了。这对德·梅里朵尔男爵来说,是莫大的痛苦,他失去了有一个男继承人传宗接代的希望。过了不久,国王也归天了,男爵的悲痛变成了绝望。几年以后他离开了宫廷。同他的妻子一起到梅里朵尔城堡隐居。我的两个哥哥死后十年,我像奇迹似的诞生了。

“于是男爵把他全部的爱都倾注在老年得到的女儿身上;他对我的感情不是一般的慈爱,而是狂热崇拜的爱。我三岁的时候,母亲故世,这对男爵又是一个新的打击,可是,我太幼小,不懂得我丧失了什么,整天只是微笑,我的微笑安慰了他的丧妻之痛。

“我长大了,他跟看着我发育成长。可怜的父亲,我就是他的一切,他也就是我的一切。我到了十六岁,还想象不出除了我的母羊。我的孔雀、我的天鹅和我的斑鸠以外,还有别的世界,也从来想不到我的这种生活会结束,也不希望它结束。”

“梅里朵尔城堡的四周都是森林,这些森林属于安茹公爵所有;森林里有黄鹿,有抱子,有公鹿,没有人想到去打扰它们,它们在那里安居乐业对人也就不怕了。我对它们全体多少都有点熟悉了,有几个听惯了我的声音,我一呼唤,它们就奔过来。其中有一头母鹿,我管它叫达夫妮,可怜的达夫妮!它是我最宠爱的,受我保护的鹿,它经常走过来在我的手里吃东西。

“一年春天,我足足有一个月没有见到它,我以为永远失掉了它,我就像痛哭一个朋友一样哭了一场,谁知道我突然间看见它带着两只小鹰出现了。开头两只小鹿还害怕我,后来看见它们的母亲爱抚我,它们就明白它们不必害怕,也走过来爱抚我了。

“这一段时期,人人传说安茹公爵要派一个副省长到省会里来。几天以后,人们知道副省长已经到了,他就是德·蒙梭罗伯爵。

“为什么我一听见这个名字就觉得心里难受?除了用预感来解释,我再也没有别的法子可以说明为什么我有这种痛苦的感觉。

“一星期过去了。地方上人人都在谈论蒙梭罗爵爷,各种议论都有。一天早上,树林里响起了号角声和狗吠声;我奔到花园的栅栏上,恰好来得及看见达夫妮像闪电似的奔过去,后面跟着它的两只小虎,一大群猎狗在追逐它。

“片刻以后,一匹黑马像长了翅膀似的追过去,上面的骑士像个幻影,他就是德·蒙梭罗先生。

“我真想大喊一声,我要为我的可怜的爱兽求饶,可是他听不见我的喊声,或者根本没有注意到,因为他已经完全被狩猎的狂热所吸引住了。

“于是我向他们奔去,丝毫没有考虑我的父亲发现我不在的时候会多么担心,我向着打猎队伍远去的方向奔过去;我希望或者遇见伯爵本人,或者他的随从,请求他们停止这个使我心碎的追逐。

“我奔跑了约两公里,只知道奔跑,却不知道自己要跑到哪里去;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我看不见母鹿、猎犬和狩猎者了。不久我连狗吠声也听不见了,我倒在一棵树底下,哭了起来。我在那里停留了约一刻钟,我又仿佛听见了从远处传来狩猎声;我没有弄错,这声音越来越近,霎时间就近在身边,使我无法怀疑狩猎队一定要从我眼前经过。我立刻站了起来,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奔过去。

“果然不出所料,我看见可怜的达夫妮气喘吁吁地奔过一块林中空地,身后只有一只小鹿跟着它,另一只已因疲乏过度倒下了,大概已经被狗群撒碎了。

“达夫妮自己也明显地累倒了,它同狗群之间的距离已经比第一次缩短;它的奔跑已经变成不规则的冲刺,经过我面前的时候,它伤心地哀鸣着。

“同前一次一样,我尽力叫喊,却无人听见。蒙梭罗先生的心目中只有他追逐的那头野鹿;他飞快地在我跟前一晃就过去了,我简直来不及看他,他的嘴上有一只号角,正在发狂地吹。

“他的后面,三四个骑着马管猎犬的仆人用号角或者喊声在鼓励那些猎狗向前奔跑。狗吠声,号角声,人喊声,像暴风雨般一卷就过去了,它们卷进了树林深处,在远方消失。

“我绝望了;我对自己说,只要我多走五十步,走到树林中空地的边沿,他从那里经过的时候一定会看见我,经过我的恳求,他一定会对那可怜的野兽开恩。

“这个想法鼓舞了我的勇气,狩猎队伍可能第三次从我面前经过。我沿着一条大路走,这条大路两旁植着美丽的树,我认得这条路直通博热古堡。这古堡是安茹公爵的财产,离我父亲的古堡约十二公里远。过了一会儿,我看见了古堡,这时候我才想起来我已经走了十二公里,我单独一个人,远离梅里朵尔城堡。

“我承认我心里模糊地感到害怕,这时候,我才想到我的行动多么不谨慎,甚至有点失礼。我沿着池塘的边沿走,因为我想请求园丁送我回去,那园丁是一个老实的人,我每次同爸爸一起来到这儿,他总要送给我一束美丽的鲜花。因此我想请求园了送我回去,忽然间,我又听到了狩猎声。我呆住了,侧耳倾听。声音越来越响。我忘记了一切。几乎就在这时刻,池塘的另一边,那只被追逐的母鹿跳出了树林,后面紧跟着猎狗群,它们之间的距离那么近,眼看着马上就要追上了。现在只剩下母底一个,它的第二只幼鹿也倒下了。看见了水,似乎给它增添了气力;它用鼻孔猛吸着凉爽的空气,一跃就冲进池塘里,仿佛它想回到我的身边。

“开头它游得相当迅速,似乎已经恢复了它的精力。我噙着眼泪注视着它,伸出两条臂膀,差不多同它一样喘着气;可是不知不觉间它的气力衰竭了,那些猎狗则相反,仿佛由于猎获物近在咫尺而气力倍增。片刻以后最凶猛的狗已经到了它的身边,它停止了前进,已经被咬得动也不能动了。这时候,蒙梭罗先生在树林的边沿出现,直奔池塘,在池边下了马。于是我合拢双手用尽全身气力大喊一声:开恩啊!他似乎看见了我,我又喊了一声,比第一次更响一声。他听见了,因为他抬起了头,我看见他奔向一只小船,解了缆,很快地向母鹿驶去,母鹿正在群犬的包围中挣扎。我毫不怀疑,蒙梭罗先生这样匆忙地赶过去,是因为被我的喊声、我的手势和我的恳求所感动,去给母鹿解围的,谁知他到达达夫妮身边的时候,我看见他猛然间拔出猎刀,在太阳光下闪耀了一下,接着闪光就消失了;我大喊一声,原来他把猎刀全部刺进了可怜的野兽的胸膛。血像泉涌似的喷出来,把池塘的水都染红了。母鹿发出濒死的和悲痛的哀鸣,用脚乱拍池水,挺直身子几乎到站立起来的程度,跟着就倒了下来,死了。

“我大喊一声就昏倒在池塘的堤岸上,喊声的悲痛程度正不亚于母鹿的哀鸣。

“我清醒过来时,已经躺在博热古堡的一间房间里,我的父亲在我的床头哭泣,是人家去把他找来的。

“其实我只是由于奔跑,过分紧张,神经上受了刺激,没有什么大病,第二天我就回到了梅里朵尔。不过一连三四天,我没有走出卧房一步。

“第四天,我爸爸对我说,我患病期间,德·蒙梭罗先生一直前来问候,他是在我昏倒被人抬走时看见我的;他知道自己是这次事故的不自觉的原因以后,感到十分难过,他要求向我道歉,而且说,他要亲耳听见我说声宽恕他才能安心。

“我如果拒绝接见他,那是荒唐可笑的;因此,尽管我不愿意,我还是让步了。

“第二天,他来了。我明白我所处的地位很可笑,狩猎是一种娱乐,妇女往往也参加;见面一谈,我就否认自己曾经有过可笑的激动,而且把激动推诿为我对达夫妮的钟爱。

“这时伯爵就装出无比难过的样子,对我不厌其烦地解释,说如果他猜到我对他的猎获物这样钟爱,他早就把饶它一命视作莫大的荣幸了。不过,他的辩解并不能说服我,伯爵离去时,仍然不能够消除他在我心中留下的痛苦的烙印。

“临走时,伯爵向我父亲要求允许他再来拜访。他生于西班牙,在马德里长大,对男爵来说,谈论他曾经长期居住过的国家是很具吸引力的一件事;何况蒙梭罗出身高贵,是现任的副省长,还听人家说,他是安茹公爵的宠臣,我爸爸没有任何理由拒绝他的请求,就表示同意了。

“真糟糕!从这时起,即使不说我失掉了幸福,至少我的太平日子结束了。不久我就发觉伯爵对我有好感。起初他每星期只来一次,接着就变成两次,以后就天天来。他对我爸爸关怀备至,很得我爸爸的欢心。我发现男爵同他谈话时津津有味,谈话内容也挺高雅。我不敢埋怨,因为我能埋怨什么呢?伯爵对我像对女主人一样彬彬有礼,像对亲姐妹那样毕恭毕敬。

“一天早上,父亲走进我的卧房,神气比往日严肃,严肃中又带几分喜悦。

“他对我说:‘孩子,你不是经常向我保证说你觉得最大的幸福就是不离开我吗?’

“我急忙喊道:‘啊!爸爸,您知道,这是我最大的心愿。’

“他低下头来要吻我的额头,同时继续说:‘好呀!我的狄安娜,现在只看你愿不愿意实现你的心愿了。’

“我猜到了他要对我说什么,我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可怕,使得他的嘴唇还没有碰到我的额角就停了下来。

“他叫起来:‘狄安娜!我的孩子!啊!我的天,你怎么啦?’

“我结结巴巴地说:‘是德·蒙梭罗先生吧,对吗?’

“他惊异地问道:‘怎么样?’

“‘啊!我永远不同意,爸爸,如果您有点儿怜悯您的女儿,就不要同意吧!’

“他说道:‘狄安娜,我的心肝,你知道我对你的感情不是怜悯,而是崇拜,这你是知道的。考虑一个星期吧,如果过了八天……’

“我大声叫喊:‘啊!不,不,用不着,用不着八天,用不着二十四小时,连一分钟也用不着。不,不,啊!不。’

“我的眼泪流了下来。

“我父亲热爱我,他从来没有见我哭过,他把我搂在怀里,说了几句安慰我的话。他用贵族的荣誉保证,他再也不同我谈起这件婚事。

“事实上,一个月过去了,我没有见到过德·蒙梭罗先生,也没有听人谈起过他。一天早上,父亲和我收到了一份请帖,邀请我们去参加一次盛会,那是德·蒙梭罗先生为国王御弟举办的,庆贺安茹公爵前来视察他名下的省份,地点在昂热市政厅。

“请帖里还附有安茹亲王的一封信,是写给我的父亲的,邀请他去参加舞会,信里说亲王记得从前在亨利国王的宫廷里见过他,这一次很高兴同他再度见面。

“我的第一个反应是要求我的父亲拒绝邀请,如果只有德·蒙梭罗先生的请帖,我真的会这样坚持下去,可是邀请里也有亲王的一份,我父亲怕拒绝了会得罪亲王。

“于是我们就去参加舞会了,德·蒙梭罗先生照常接待我们,仿佛我们之间没有发生过什么事似的,他对我既不冷淡,也没有装模作样,同对待其他贵妇一样。不管从好的方面,或者从坏的方面,他都没有拿我特别对待,这使我感到很高兴。

“安茹公爵就不同了。自从他看见我以后,他的眼光一直停留在我身上,没有离开过。我受不了这眼光的沉重压力,只觉得浑身不自在。我没有告诉父亲我想离开舞会的原因,可是我一再坚持要走,最后我们头一批离开了舞会。

“过了三天,德·蒙梭罗先生到梅里朵尔来了。我远远地在城堡的林荫道上看见他,我就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我很害怕我的父亲会召唤我,可是他并没有这样做。半小时以后,我看见德·蒙梭罗先生离去,却没有人把他的来访通知我。更重要的是,我父亲提也不提起这件事,不过,我似乎发现自从副省长来访以后,我爸爸比平时更显得愁容满面了。

“又过了几天。一次我从附近散步回来,下人告诉我说德·蒙梭先生正在同我爸爸在一起。男爵问了两三次我的情况,很不放心地打听了两三次我到什么地方去。他叮嘱下人我一回来立刻通知他。

“事实上,我刚回我的卧房,爸爸就奔进来了。

“他对我说:‘我的孩子,有一件事迫使你必须离开我几天,不必查问是什么事,不要追问我,只想一想,这件事一定非常紧急,才使得我决定要在一星期,半个月,或者一个月内见不到你。’

“我战栗了,虽然我猜不出我会遇到什么危险,可是德·蒙梭罗先生的两次来访决不是好兆头。

“我问道:‘我要到哪里去?’

“‘到我妹妹的路德城堡里去,你必须不让任何人看见你在那里。我设法使你在夜间到达。’

“‘您不送我去吗?’

“‘不,我必须留在这里免得人们起疑心,屋里下人们也不应知道你到哪里去。’

“‘那么谁给我带路呢?’

“‘两个我认为可靠的人。’

“‘唉!我的天啊!爸爸!’

“男爵抱吻我。

“他说道:‘我的孩子,必须这样做。’

“我非常熟知我爸爸多么爱我,因此我没有坚持问下去,也没有要他作更加详细的说明。

“不过我们说好,叫我奶妈的女儿热尔特律德跟着我。

“我父亲吩咐我作好准备以后就离开了我。

“当晚八点钟,由于我们正处在漫长的冬夜,所以天寒地冻,周围一片漆黑;当晚八点钟我父亲来找我。我按照他的吩咐一切都准备好;我们无声无息地下楼,越过花园,父亲亲自打开一扇直通森林的小门,外边一架套好牲口的驮轿和两个男仆已在等待着;父亲同两个男仆说了许久,似乎是把我托付给他们。然后我坐上轿子,热尔特律德坐在我身边。男爵最后一次抱吻我以后,我们就上路了。

“我不知道有怎样的危险威胁着我,迫使我离开梅里朵尔城堡。我问热尔特律德,她也同我一样不知道。我不敢问那两个我不认识的带路人。我们于是在沉默中转弯抹角地前进,走了大约两小时以后,尽管我忧心仲仲,在轿子的平稳而单调的摇晃下,我开始打起瞌睡来。热尔特律德抓住我的臂膀,轿子又停止了摇晃,使我醒了过来。

“可怜的使女对我说道:‘啊!小姐,我们遇见什么了?’

“我把脑袋伸出帐慢,只见六个戴面具的骑士包围着我们,我的两个男仆想自卫,已经被他们解除了武装,动也不能动。

“我当时害怕得太厉害,不敢叫救命,何况有谁会来救我们呢?蒙面人中一个像是头头的人向轿子走近来。

“他说道:‘小姐,请放心,我们不会伤害您的,不过您必须跟我们走。’

“我问道:‘到哪里去?’

“‘到一处地方,您不仅不必害怕,您还要受到王后般的待遇。’

“这番安慰的话比威吓的话更使我胆颤心惊。

“我不由得喃喃地叫唤:‘啊!爸爸!爸爸!’

“热尔特律德对我说:‘小姐,您听我说,我熟悉这里附近一带,我对您忠心耿耿,我体格强壮,我们如果不设法逃出去,我们就会遭到不幸了。’

“一个可怜的女仆给我提出保证很难使我安心。然而,觉得有人支持自己又是一件愉快的事,因此我恢复了一点力气。

“我就对那帮人说:‘先生,你们爱怎样对待我们就怎样对待我们,我们只是两个可怜的妇女,我们没有力量保卫自己。’

“其中一个男人下了马,坐上驮轿驾驶的位子,改变了驮轿的方向。”

我们可以想象得到,比西十分注意地倾听狄安娜的叙述。大凡伟大的爱情诞生之际,萌芽在当事人心里的各种激情中,有一种是对刚爱上的人产生虔诚的崇敬。选好的意中人必须显得比别的妇女崇高;她变成伟大、纯洁、带有神的性质,她的一举一动都变成了对你的恩典,她的每一句话都是对你的宠爱;只要她注视你,就能使你满心欢喜;只要她向你微笑,就能叫你十分满意。

因此比西任由这位美貌的叙述者滔滔不绝地讲述她的生平,不敢叫她停下来,也不想打断她。他觉得他有责任保卫她的生命,因此他对她生平的任何细节,都感到强烈的兴趣;他默不作声而且呼吸急促地倾听狄安娜的说话,仿佛他自己的生存就靠她的每句话维持着似的。

少妇大概因为身体太弱,把过去的回忆全部集中到现在使她过分激动,她经受不住,便停下来一会儿,比西立刻显得焦虑不安,他合拢双手,说道:

“啊!请继续讲下去,夫人,请继续讲下去。”

狄安娜不可能看不出来他对她的关心;他的声音,他的手势,他的脸部表情,他的一切都充分表达出来他的请求是诚恳的。于是狄安娜忧郁地微笑起来,继续说下去:

“我们走了大约三个钟头,驮轿停了下来。我听见一扇门的轧轧声,有人交谈了几句话,然后驮轿又继续向前走,我觉得它似乎在吊桥之类能够发出吱嘎吱嘎声的地面上走动。我并没有弄错,我从轿上向外张望,发现我们已到了一座城堡的庭院中。

“这是一座怎样的城堡?热尔特律德同我都不知道。一路上我们经常设法辨别方向,可是我们看见的只是没完没了的森林。我们两人也曾各自想过,他们为了使我们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一定在这座森林里故意走了不少冤枉路。

“我们轿子的门帘被掀开了,曾经同我们谈过话的那个人请我们下车。

“我一句话也不说就照办了。另外两个大概是城堡里的男人拿着火把出来迎接我们。正如他们答应我那样,他们是怀着极度的尊敬来囚禁我们的。我们跟着两个拿火把的人走,到了一所装饰华丽的卧室,这间卧室从装饰的风雅和特色上看来,显然是最辉煌的弗朗索瓦一世朝代的建筑物。

“一张陈设豪华的餐桌上摆着夜宵,在等待我们。

“两次跟我们说过话的那个人对我说:‘这儿就是您的家,您少不了一个贴身女仆,您带来的那位就跟在您身边,她的房间就在您的隔壁。’

“热尔特律德同我互相快乐地交换了一下眼色。

“那个蒙面人又说:‘您如果要叫人,您只要拿起这扇门上的锤子敲门就行,前厅里经常有人守卫,听到了就会过来听您吩咐。’

“这种表面上的殷勤说明我们一直受着严密监视。

“蒙面人鞠了一躬,走了出去;我们听见他把门紧紧锁上。

“只剩下热尔特律德和我两个人。

“我们静静地呆了一会儿,望着桌子上点亮了的两个枝形大烛台,烛光照亮了摆在桌上的夜宵。热尔特律德张回想说话,我用手指点着嘴唇示意她不要作声,也许有人在偷听。

“指定给热尔特律德作卧房的那扇门开着,我们两人同时产生了进去看一看的念头。她拿起一个烛台,我们蹑手蹑脚地走了进去。

“那是一间相当大的梳妆室,是与卧室相毗连的附属房间。有一扇门同卧室里我们刚才走进来的那扇门相对应;这扇门同第一扇门一样,都装着一只雕镂的小钢锤,挂在一只铜钉上。铜钉和铜锤看来都是本韦努托·切利尼的作品。

“很明显,这两扇门都是通向同一所候见厅的。

“热尔特律德拿烛光去照那锁,锁闩是转了两圈。

“我们当了囚徒了。

“即使是两个身份不同的人,一旦他们落在同一境地,分担同样的危险时,他们的思路会多么叫人难以相信地相似,他们会多么叫人难以相信地不费口舌,不需多作解释,就统一了思想啊。

“热尔特律德走到我身边。

“她低声说道:‘不知小姐是否注意到,我们离开院子时只上了五级楼梯?’

“我答道:‘我注意到了。’

“‘那么,这就是说我们是在底层。’

“‘当然。’

“她低声加上一句,眼睛盯着外边的百叶窗:‘那么只要……’

“我打断她的话头:‘只要这些窗户没有铁栏杆……’

“‘是的,如果小姐有勇气的话……’

“我大声说:‘勇气?啊!放心好了,我有勇气,我的孩子。’

“这时轮到热尔特律德示意我不要大声了。

“我对她说:‘是的,是的,我懂。’

“热尔特律德示意叫我留在原地,她自己把烛台拿回去放在卧室的桌子上。

“我已经明白了她的意图,我走近窗户,寻找弹簧。

“我找到了,或者不如说是热尔特律德走过来帮我找到了。百叶窗打开了。

“我快乐地喊了一声:窗户上并没有铁栏杆。

“可是热尔特律德早已发现了看守们为什么有这样的疏忽:墙脚下是一个宽大的池塘,我们被十尺阔的水面守护着,当然比窗户的铁栏杆更加有效。

“我透过水面看岸边,发现周围景致十分熟悉,原来我们是被关在博热古堡里;我说过,我曾经好几次同我父亲到这儿来过,一个月以前,我的可怜的达夫妮被打死的那一天,我还被古堡收容过。

“博热古堡属安茹公爵所有。

“这就像一道闪电一样照亮了一切,我全都明白了。

“我既忧郁又满意地凝视着池塘:它就是我抗拒强暴的最后一着,就是我免受污辱的最后避难所。

“我们把百叶窗重新关上。我和衣倒在床上,热尔特律德睡在我脚下的一张沙发上。

“整个夜里我醒过来无数次,每次都是从莫名其妙的恐怖中惊醒;可是除了我所处的境地,没有别的东西能够使我感到害怕;看不出来他们对我有什么恶意;恰恰相反,人人都在睡觉,古堡里仿佛一切都已入睡,只有沼泽地里水鸟的鸣叫声打破夜间的静寂。

“天亮了;白天清除掉黑夜笼罩在景物上的恐怖外表,却证实了我夜来最担心的事:没有外面的帮助,一切脱逃的打算都不可能实现。可是哪儿来这个帮助呢?

“大约九点钟,有人敲门。我走过热尔特律德的房间,对她说可以去开门。

“我通过中间房门看见敲门的是昨晚的仆人,他们进来撤去我们碰也没有碰过的夜宵,摆上早餐。

“热尔特律德向他们提出几个问题,他们没有回答就走出去了。

“我也走进房间。我们被软禁的地点是博热古堡,这所古堡和他们对我们的所谓尊敬,已经把一切都给我解释清楚:安茹公爵在德·蒙梭罗先生举行的舞会上看见我,爱上了我,有人通知了我的父亲;我父亲估计公爵不会放过我,设法叫我远离梅里朵尔;可是或者被一个不忠的仆人告密,或者因不幸的巧遇,父亲的计划失败了,我落到了他尽力想使我摆脱的那个人手中。

“我认为这个想法是正确的,只有这个想法才接近事实,实际上也的确如此。”

“热尔特律德一再请求,我才喝了一杯牛奶,吃了一点面包。

“整个早上就在草拟荒唐的逃走计划中过去了。不过,我们可以看见在我们前面百步左右,有一条桨具齐全的小船,停泊在芦苇丛中。的确,如果这条小船停在我们够得到的地方,凭我在危急时刻所激发起来的勇气,加上热尔特律德的天生的力气,是足够使我们脱逃的。

“这天早上,我们没有受到干扰。他们把晚饭拿来,就像他们把午饭拿来一样。我觉得虚弱得要倒下来了。我坐到桌子旁边吃饭,热尔特律德一个人服侍我,因为看守们放下晚餐以后就出去了。突然间,我在撕面包时,发现面包里面有一张小纸条。

“我急忙把纸条打开,上面只有一行字:‘一个朋友在设法营救您。明天您可以得到他的消息和令尊的消息。’

“我的快活可想而知,心跳得胸膛都要爆了。我把纸条交给热尔特律德看。这天剩下的时间便在等待和希望中过去了。

“第二夜同第一夜一样平静地度过,接着早餐的时候到了,我简直等得不耐烦了,因为我毫不怀疑我会在面包里找到另一张纸条。我并没有弄错,纸条上面这样写着:

“‘绑架您的那个人于今晚十时到达博热城堡;但在九时,关心您的朋友将持有令尊的一封信到达您的窗下。这封信应博得您的信任,没有信也许您就不信任他了。’

“‘阅后请即烧毁。’

“我把信看了看,然后遵照信中嘱咐,把它扔进火里。信上的笔迹我完全认不出来,而且,我不得不承认,我不知道是谁送来的。

“于是热尔特律德同我瞎猜起来。整个早上,我们多次跑到窗口去看看池塘对岸和树林深处有没有人,然而连个人影也不见。

“饭后过了一小时,有人来敲我们的门。这是除了开饭时间以外,第一次有人想走进我们的房间。由于我们没法与世隔绝,我们不得不让人家进来。

“来人就是在驮轿前面和院里同我们谈过话的那个人。他每次同我们说话都蒙着面,我无法认出他的面孔,可是只要他一开口,我就认出了他的嗓音。

“他交给我一封信。

“我问他:‘先生,谁叫您把信送来的?’

“他答道:‘小姐只要肯读一读信,就知道了。’

“‘我不知道信是谁写的,我不看。’

“‘小姐的行动小姐自己作主。我奉命送这封信给她,我把信放在她的脚下,如果她肯屈尊去捡起来,就请她去捡吧。’

“这个差役看来有点身份,他真的把信放在我搁脚的矮凳上,然后走了出去。

“我问热尔特律德:‘怎么办?’

“‘我斗胆给小姐一个忠告:最好还是读一读这封信。信里也许提醒我们有什么危险,我们知道以后就可以提防。’

“这忠告很有道理,我马上取消开头的决定,把信拆开了。”

这时候,狄安娜中断她的叙述,站了起来,打开一个我们仍然沿用意大利名字称为斯蒂波的小箱子,拿出一个丝绸夹子,从夹子里取出一封信。

比西看了看信封上写的地址。

上面写着:“致美丽的狄安娜·德·梅里朵尔。”

他回过头来望着少妇说道:

“这是安茹公爵的笔迹。”

她叹了一口气说道:“啊!原来他没有骗我。”

看见比西犹豫着不敢看信,她说道:

“看吧,命运使您初次同我交往就接触到我最隐秘的私事,我对您再也没有什么秘密了。”

比西遵命看信:

<em>一位可怜的亲王被您的美貌仙姿打动了心,他对您无可克制的爱迫使</em>

<em>他对您采取了一些行动,他自己也知道不对,今晚十点他将前来向您致歉。</em>

狄安娜问道:“这封信真的是安茹公爵的手笔吗?”

比西回答:“唉!是的,笔迹和图章都是他的。”

狄安娜叹了一口气。

她低声咕哝了一句。

“难道他不像我想象中那么坏吗?”

比西问道:“谁呀?亲王吗?”

“不,不是他,是德·蒙梭罗伯爵。”

轮到比西叹了一口气。

他说道:“继续说下去吧,夫人,说完以后我们就可以判断亲王和伯爵到底谁好谁坏了。”

“我当时没有任何理由不相信这封信是真的,因为信的内容同我害怕的完全一致;热尔特律德说中了,信里警告我提防危险,使我觉得那位不知名的朋友以我父亲的名义建议对我进行营救,尤其难能可贵。因此我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

“我同热尔特律德又开始侦察活动,我们透过玻璃窗紧紧盯住池塘和面对着我们窗户的那部分森林。我们极目所望,并未发现同我们的希望有关或者能助其实现的东西。

“夜幕降临了,眼下是在正月,黑夜来得很早,离开决定性的时刻还有四五个小时,我们只好焦急地等待着。

“那天是一个晴朗的大冷天,不是严寒,简直就像是春末或初秋的天气。天空繁星闪耀,天边一弯新月,银光照耀大地。我们打开热尔特律德的房间的窗户,不管怎样他们监视我总比监视热尔特律德严些。

“将近七点钟,池塘里升起一层薄雾,可是这层雾并没有阻挡我们的视线,因为它薄如透明的轻纱,或者更确切点说,我们的眼睛对于黑暗已习以为常,能够穿透这层薄雾。

“由于我们没法计算时刻,我们说不出那时是几点钟,可是我们仿佛突然透过薄雾看出来树林边沿有些黑影在移动。这些黑影似乎在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走近一排树木,树木的浓荫使夜色显得更黑,仿佛在保护他们。本来我们还以为这些暗影不是真的,是我们睁着眼睛看久了,眼花了,可是一声马嘶声划破长空,直传到我们的耳朵里。

“热尔特律德嘀咕了一句:‘我们的朋友们来了。’

“我答道:‘或者是亲王来了。’

“她说道:‘啊!亲王不会躲躲闪闪的。’

“这简单的一句话驱散了我的疑虑,使我完全放下了心。

“我们加倍地注意动静。

“有一个人单独向前走,我觉得他是离开了躲在树丛下面的一群人单独走出来的。

“这个人一直向那小船走去,解了缆,上了船,那船就沿着水面向我们这边无声无息地滑过来。

“那船越来越近,我睁开眼睛使劲地透过黑暗张望。

“我觉得那人似乎是德·蒙梭罗伯爵,我最初认出他的高大身材,接着又认出他的阴郁而轮廓分明的面貌,最后,等到他离我们十步远的时候,我一点怀疑也没有了。

“现在我对前来的救助和当前的危险几乎同样感到害怕。

“我一声不吭,动也不动,躲在窗台的角落里,使他看不见我。船到了墙脚下,他把小船系在一个铁环上,我看见他的脑袋从窗台上探了进来。

“我禁不住轻声叫喊了一下。

“德·蒙梭罗伯爵马上说道:‘啊!对不起,我还以为您在等着我呢。’

“我回答道,‘我在等人,先生,可我不知道这个人就是您。’

“伯爵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除了我和令尊,还有谁会关心狄安娜·德·梅里朵尔的荣誉呢?’

“‘先生,您写给我的信上说,您是奉家父的命才来的。’

“‘是的,小姐;我早料到您会怀疑我的使命,我带来了男爵的信。’

“伯爵说完使递给我一张纸。

“我们既没有燃蜡烛,也没有点亮烛台,以便根据环境的需要,可以在黑暗中自由行动。我从热尔特律德的房间走到我自己的房间,跪在壁炉前面,借着火光,开始念信:

<em>亲爱的狄安娜,德·蒙梭罗伯爵先生是唯一能够救你出险的人,你目</em>

<em>前的处境十分危险。你应当完全信任他,把他看作是上天给我们送来的最</em>

<em>以后他会告诉你我衷心希望你做的事情,以报答他对我们的恩典。</em>

<em>求你相信我,怜悯你自己,也怜悯我。</em>

“我对德·蒙梭罗先生的反感在我心里并没有什么具体的东西,这种反感是本能的,而不是理智的。我所能谴责他的仅仅是一头母鹿的死亡,而这对一个猎人来说,完全是微不足道的。

“于是我向他走过去。

“他问我:‘怎么样?’

“‘先生,我看过我父亲的信了;他告诉我您能把我从这儿救出去,可是没有说您要把我带到哪儿去。’

“‘小姐,我带您到男爵等着您的地方。’

“‘他在什么地方等我?’

“‘在梅里朵尔城堡。’

“‘我一定能见到我的父亲吗?’

“‘再过两个钟头就行。’

“‘啊!先生,如果您说的是真话……’

“我说不下去了,而伯爵显然在等我把话说完。

“我用哆嗦而微弱的声音接下去说:‘我对您将感激不尽,’因为我猜得出他要求我用什么来谢他,这件事叫我没法对他说得出口。

“伯爵说道,‘那么,小姐,您是准备跟我走了?’

“我提心吊胆地望了望热尔特律德,很明显,她同我一样,对伯爵阴沉沉的面孔也感到不放心。

“伯爵说道:‘请想一想,现在飞走的每一分钟远比您想象的要宝贵得多。我已经迟到了大约半个钟头,很快就是十点,您难道不知道十点亲王就要到博热城堡来吗?’

“我回答道:‘唉!我知道。’

“‘亲王一来,我除了白白送命以外,根本没有办法救您,哪能像现在这样有确切把握。’

“‘我的父亲为何不来?”

“‘您以为令尊没有受到监视吗?您以为他能走一步而不让人家知道他到哪里去吗?’

“我问道:‘那么悠呢?’

“‘我,是另一回事;我是亲王的朋友兼心腹。’

“我喊道:‘先生,您既是亲王的朋友兼心腹,那么您……’

“‘我为了您而背叛了他,是的,的确是这样。我刚才不是说过我是冒着生命危险来救您的吗?’

“伯爵的回答充满自信,而且明显地与事实相符,使得我虽然还有点不愿意信任他,但又说不出口。

“伯爵说道:‘我等着您。’

“我望了望热尔特律德,她同我一样也拿不定主意。

“德·蒙梭罗先生说道:‘好吧,如果您还犹豫不决,请瞧那个方向。’

“他指给我看,同他来的方向相反,在池塘的另一岸边,一队骑马的人正在向城堡走来。

“我问道:‘这些人是什么人?’

“伯爵回答:‘那是安茹公爵和他的随从。’

“热尔特律德说道:‘小姐,小姐,不能再等了。’

“伯爵说道:‘已经浪费了太多的时间,天哪,快点决定吧。’

“我跌到一张椅子里,浑身没有一点气力。

“我低声嘀咕:‘唉!天哪!天哪!怎么办?’

“伯爵说道:‘请听,请听,他们在敲大门了。’

“的确听得见有人在敲门槌,那是刚才我们看见离开队伍走到前面来的两个人。

“伯爵说道:‘再过五分钟,就太迟了。’

“我挣扎着要站起来,但双腿发软。

“我结结巴巴地说:‘来帮我,热尔特律德,来帮我!’

“可怜的女仆说道:‘小姐,您听见大门打开了吗?您听见院子里的马蹄声了吗?’

“我费尽了气力回答:‘听见了!听见了!可是我一点气力也使不出。”

“她说道:‘原来是这样。’

“她用双臂把我抱起,像举起个孩子一般,把我放进伯爵的怀里。

“我一接触到这个人,全身立刻猛烈地哆嗦起来,差点儿从他的手上脱落跌到湖里。

“可是他紧紧搂住我,把我放到船上。

“热尔特律德跟着我,不用别人帮助就落到了船上。

“这时候我发现我的面纱滑落到水里了。

“我想到面纱会给他们指示我们逃走的踪迹。

“我对伯爵说:‘我的面纱,我的面纱!把我的面纱捞上来。’

“伯爵按照我指的方向看了一眼那面纱。

“他说道:‘不,最好是让它去。’

“他抓住桨,猛力一划,小船就飞速驶去;再划几下,我们就差不多到达彼岸了。

“这时候,我们看见我房间的窗户灯火通明,仆人们都带着灯火涌进了房间。

“德·蒙梭罗先生说:‘我骗您了吗?我们走的不是时候?’

“我对他说:‘对,对,先生,您真是我的救命恩人。’

“这时候火光在狂乱地奔走,一会儿在我的房间里,一会儿又在热尔特律德的房间里。我们听见了喊声;一个男人走了进来,别的人立刻向两旁退避让出一条路来。这人走到开着的窗户前面,俯身向外面张望,看见了那条面纱浮在水面上,不禁发了一声喊。

“伯爵说道:‘您瞧,我留下面纱不是做对了吗?亲王以为您要逃出他的魔掌,已经投湖自尽了。在他四处搜寻您的当儿,我们已经远走高飞了。’

“这个人如此工于心计,预先就算准了这条计谋,使我从心底里哆嗦起来。

“这时候,我们已经靠岸了。”

正文 第十四章 狄安娜·德·梅里朵尔是怎样一个人——约法三章

这时候又沉默了片刻。狄安娜回想起这段经历,就差不多同遭难时一样激动,觉得连说话都没有声音了。比西全神贯注地在听她,对于她的仇人,不管他们是谁,早已切齿痛恨了。

最后,狄安娜从衣袋里取出一小瓶嗅盐闻了闻,又继续说下去:

“我们刚上岸,便有七八个人向我们直奔过来。他们都是蒙梭罗的人,其中有两个我似乎认得,他们就是我们被那些带我们到博热城堡的人围攻时,伴送着我们的驮轿的人。一个高级侍从手里牵着两匹马,其中一匹黑马是伯爵的,另外一匹白色的溜蹄马是给我准备的。伯爵扶我上马,我在马鞍上坐定以后他就纵身跳上了自己的马。

“热尔特律德骑在伯爵一个仆从的马屁股上。

“这一切刚安顿好,我们的马就奔驰起来。

“我注意到,伯爵一直抓着我匹马的缰绳,我对他说,我的马术相当精良,请他不必如此费心,可是他回答我说我的马容易受惊,可能走上岔路,同他分开。

“我们奔驰了十分钟以后,我突然听见热尔特律德在喊我。我回过头来,看见我们这队人马已经兵分两路,四个人向旁边的人岔路走去,把热尔特律德一直带到森林里,而伯爵和另外四个人同我仍然沿着原路走。

“我大声叫喊,‘热尔特律德!先生,为什么热尔特律德不同我们走一条道?’

“伯爵对我说:‘这是必不可少的预防措施:如果有人追赶我们我们要用两条路来迷惑他们,使得这两条路上都有人说看见过一个女郎被几个男人抢走。这样我们就有希望使安茹爵走错了路,去追赶您的女仆,而不来追赶我们。’

“他的话听起来似乎有理,却不能使我满意;可是我说什么好呢怎么办呢?我只好叹了一口气,耐心等待。

“何况伯爵走的这条路的确是回到梅里朵尔城堡去的道路。照我们现在奔驰的速度,再过一刻钟,我们就可以到达城堡。可是到了我所熟悉的一个林间十字路口时,突然间伯爵向左转弯,不走把我带回父亲身边的那条路,而走上另一条路,明显地离我父亲越来越远了。我马上叫喊起来,尽管我的小马奔得很快,我早已一手按住马鞍的前鞒准备下跳了,伯爵准是对我的一举一动都历历在目,立刻弯过身来,轻舒猿臂把我一搂,从我的马上把我提了过去,放在他的马鞍上。获得自由的那匹溜蹄马,一声嘶鸣逃到森林中去了。

“伯爵的动作如此迅速,我只来得及喊了一声,便被他拉了过去。

“德·蒙梭罗先生用手捂住我的嘴。

“他对我说:‘小姐,我用荣誉向您担保,我做的一切都是按照令尊的命令,我们一停下来休息,我便可以拿出证明给您看;如果您认为这个证明还不够,或者您以为可疑,那我用荣誉向您担保,小姐,我就让您自由行动。’

“我挣脱他的手,将脑袋向后仰,大声对他说道:‘先生,您对我说过要送我回到父亲那里去的。’

“伯爵把马停下来说道:‘是的,我说过这样的话,因为我看见您当时犹豫不决,不肯跟我走,而只要再拖延一分钟,您和我都完了,您现在不是看得很清楚了吗?我问您,现在您愿不愿意断送男爵的老命?您愿不愿意受人污辱?您只要说一句愿意,我立刻送您回梅里朵尔城堡。’

“‘您刚才对我说,您有证明您是按照我父亲的意愿行事的?’

“伯爵说道:‘这封信就是证明。您拿着。到了我们投宿的地方您就可以看信。如果您看完了信以后您仍然想回家,我向您再说一遍,我用荣誉担保您可以自由行动。不过如果您对男爵的命令还有几分尊敬的话,我相信您一定不肯回去。’

“‘那么,先生,快点找一个投宿的地方吧,因为我急于想知道您说的是不是事实。’

“‘请您记住,您是自愿跟我走的。’

“‘是的,我是自愿跟您走的,我的自愿是一个年轻姑娘处在这样环境下的自愿:一方面她必须为父亲的死亡和自身的受辱而担惊受怕,另一方面,她又不得不相信一个她初次认识的人的话,这就是我的自愿。不过,不管怎样,先生,我是自愿跟您走的,如果您不相信,那就请您给我一匹马吗?’

“伯爵指挥他的一个下人让出一匹马,我从伯爵的马上跳下来,片刻以后,我就骑着马同他并排前进。

“伯爵对那个下了马的仆人说:‘那匹白溜蹄马不会走远,到森林里去找它,叫它的名字;你知道,它像条狗一样,听到它的名字或者哨子声,就会乖乖地跑回来。你直接到拉夏特勒去,我们在那儿等你。’

“我不由自主地战栗起来。拉夏特勒位于通往巴黎的路上,离梅里朵尔城堡有四十公里远。

“我对他说:‘先生,我跟着您走,可是到了拉夏特勤,我们得谈谈条件。’

“伯爵回答道‘小姐,这就是说,到了拉夏特勒,我得听从您的命令。’

“这种表面上恭顺的话并不能使我放心,不过,由于没有别的办法可供选择,我只好采取唯一能够使我脱离安茹公爵魔掌的办法,默默无言地继续走着。天朦朦亮,我们到达了拉夏特勒。伯爵并没有领我们进村,在离村子的头几所花园还有百步远的地方,穿过田野,向一所孤零零的房子走去。

“我停下马。

“我问道:‘我们到哪儿去?’

“伯爵对我说道:‘小姐,请听我说,我注意到您的头脑十分清醒,我请求您判断一下。亲王的权势仅次于圣上,他正在到处搜捕我们,如果我们在村子里一间普通旅合落脚,能逃得出他的魔爪吗?第一个看见我们的农民就会告发我们,我们能够收买一个人,却不能收买整个村子呀。’

“伯爵的回答每次都合乎逻辑,或者最低限度表面上很有道理,使我无从反驳。

“我对他说:‘好吧,那我们走。’

“于是我们又继续前进。

“一个仆从在我不知不觉间离开了队伍,先一步到了那所房子,一切都准备好在等待我们。我们走进一间还算干净的房间,壁炉里的火烧得旺旺的,一张床已经铺得整整齐齐。

“伯爵说道:‘这儿就是您的房间;我等待着您的吩咐。’

“他鞠了一躬,退出去,留下我一个人在房间里。

“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走到灯前,从怀里取出我父亲的信来……这封就是,比西先生,请读信,我请您来评评理。”

比西拿了那封信读起来:

<em>亲爱的狄安娜,如果你不出我所料,照我要求的去做,追随着德·蒙</em>

<em>梭罗伯爵,他一定会告诉你,安茹公爵不幸看中了你,把你抢走和绑架到</em>

<em>博热的就是这位亲王;从这件事里你就可以看出公爵是任何暴力行为都干</em>

<em>得出的,等待着你的会是何等耻辱。我决不在这种耻辱下偷生,那么,只</em>

<em>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嫁给我们这位高尚的友人。只要你一旦成为蒙梭罗</em>

<em>伯爵夫人,伯爵就能挺身而出,保卫自己的妻子,他已经对我发过誓,不</em>

<em>惜使用任何手段来保卫你。因此,亲爱的女儿,我现在的愿望是婚礼尽早</em>

<em>地举行;如果你尊重我十分明确的表态,实现我的愿望,我将赐给你父亲</em>

<em>的祝福,并且祈祷天主,让天主把保留给像你一样有孝心的人的全部幸福,</em>

<em>我不是在命令你,而是在请求你,</em>

看完信,比西说道:“唉!夫人,如果这封信确是出自今尊手笔,他的意图再明显不过了。”

“信是出自他的手笔,我一点也无法提出疑问。不过,我把信一连读了三遍才拿定了一个主意。最后,我把伯爵叫来。

“他马上就进来了;这可以证明他一直守候在门口。

“我手里拿着信。

“他问我:‘怎样?看过信了吧?’

“我回答:‘看了。’

“‘您还怀疑我对您的忠心耿耿和尊敬吗?’

“我答道:‘我本来怀疑的,先生,可是这封信把我缺乏的信心强加给我了。现在,先生,假定我同意接受我父亲的劝告,您准备怎么办?’

“‘我准备把您带到巴黎,小姐;因为那是个最容易把您藏起来的地方。’

“‘我父亲呢?’

“‘您知道得很清楚,随便您到哪里,只要危险过去,男爵就会来同我相会。’

“‘既然如此,先生,我准备按照您的条件接受您的保护。’

“伯爵回答道:‘我没有什么条件,我只不过提出一个救助您的办法,如此而已。’

“‘那好!我有条件,我同您说清楚了:我准备接受您提出的救助我的办法,不过有三个条件。’

“‘请说吧,小姐。’

“‘第一个条件,要把热尔特律德还给我。’

“伯爵说道:‘马上可以办到。’

“‘第二个条件,我们要分开走到巴黎。’

“‘我正想向您提出分开走,免得您过分敏感。’

“‘第三个条件,我们的婚礼必须有我父亲在场时举行,除非我认为有紧急情况时例外。’

“‘这是我最强烈的愿望,我正希望他的祝福能够引来上天给我们赐福呢。’

“我简直惊呆了。我以为伯爵对我的约法三章一定有反对意见,想不到他却完全接受了。

“德·蒙梭罗先生对我说:‘现在,小姐,您能俯允让我对您提的一些忠告吗?’

“‘请说吧,先生。’

“‘请您只在夜间赶路。’

“‘我一定照办。’

“‘请您让我来选择您投宿的地方和您行走的路线;我所采取的一切预防措施都是为了一个目的,就是使您摆脱安蒲公爵的魔爪。’

“‘先生,如果您像您所说的那样爱我,我们的利益就是一致的;因此我对您的要求,没有任何反对意见。’

“‘最后一条,您到了巴黎,请住在我给您准备好的房子里,哪怕这房子简陋又偏僻。’

“‘先生,我只求过一种与世隔绝的生活,房子越是简陋和偏僻,越符合一个逃亡者的需要。’

“‘那么,我们在各方面都取得了一致意见,小姐,为了按照您的意图办事,现在我剩下要做的,只是向您致以最崇高的敬意,把您的贴身女仆送回来,以及由我来决定您应当行走的路线。’

“我答道:‘先生,我是贵族,正如您是贵族一样,请您遵守您的诺言,我也遵守我的诺言。’

“伯爵说道:‘这是我求之不得的事,您这样一说,我不久就变成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

“说完这话,他鞠了一躬,走了出去。

“五分钟以后,热尔特律德走了进来。

“这位好心的姑娘见到我以后心里十分快活,她还以为人家把她同我永远隔绝了呢。我把经过的一切向她述说了一遍,我需要有个人能理解我的所有看法,支持我的愿望,在必要时只要听半句话就明白我的意思,我使一下眼色,作一下手势,就能照我的想法去做。德·蒙梭罗先生的随和态度使我惊异,我害怕他会违反我们的约法三章。

“说完以后,我们就听见了一匹马远去的马蹄声。我奔到窗口一望,原来是伯爵沿着我们的来路飞奔而去。为什么他要往回走,而不是向前走呢?我真弄不明白。可是他把热尔特律德还给我,已经履行了我们约法三章中的第一章;他离开这里是去履行第二章,这没有什么可说的。何况,不管他离去的目的是什么;伯爵的离去使我放下心来了。

“我们在小房子里度过整个白天,由女店主侍候我们。到了晚上,那个我认为是队伍头头的人走进我的房间,问我有何吩咐。我觉得离博热城堡越近,危险越大,我对他说我准备马上动身。过了五分钟,他再度进来,向我鞠躬,说一切都准备就绪,只等我就可启程。我走到门口就看见了我的那匹白溜蹄马,正像德·蒙梭罗先生所说的那样,它一听见呼唤它的名字就跑回来了。

“我们赶了一夜的路,天朦朦亮,才像昨天一样,停下来打尖。我算了一下,我们大约走了六十公里路,不过德·蒙梭罗先生已经采取了一切措施使我感觉不到疲劳,也不怕寒冷:他为我选的那匹白溜蹄马小跑起来十分平稳;离开房子的时候,人家又给我披上了一件皮斗篷。

“这次投宿同第一次一样,以后每次夜间赶路,也都同我们前一次一样,处处受到同样的关心和照料,时时受到毕恭毕敬的接待。很明显,一定有一个人赶在我们前头布置一切,难道这是伯爵吗?我不知道。因为在整个途中我一次也没有见过他,想必他正在严格地执行我们的约法三章。

“第七天傍晚时分,我从一座山丘顶上看见了前面有鳞次栉比的房屋,那就是巴黎。

“我们停了下来等待天黑。天齐黑以后我们继续赶路。不久我们走过一座城门,映入我眼帘的第一件东西是一座巍然矗立的建筑物,从它高大的墙壁看来,我认为是一个修道院。然后我们两次越过塞纳河,向右拐,走了十分钟以后,到达了巴士底广场。这时一个仿佛在等待我们的人从一扇门里走出来,过去对队伍的头头说道:‘就是这儿。’

“队伍的头头转身对我说:‘夫人,您听见了吗?我们到了。’

“他跳下马,伸出手来扶我下马,每停一站,他都习惯了这样做。

“门打开了,一盏放在梯级上的灯照亮了楼梯。

“队伍的头头对我说:‘夫人,您到家了,我们护送您的任务就到这扇门为止。我是否可以认为我们是按照您的意愿和遵照上级指示对您十分尊敬而完成任务的?’

“我对他说:‘是的,先生,我对您非常感谢,同时请您向其他伴送我的朋友们转达我的谢意。我本该用更实惠的方法向他们致谢,可惜目前我身无分文。’

“听见我道歉意的那个人答道:‘夫人,请您放心,他们会得到十分慷慨的奖赏的。’

“他向我致敬以后再骑上马,对其他人说道:

“‘你们过来听着,你们当中不许有任何人到明天早上还记得这扇门,还认得出这所住宅。’

“说完以后,这一小队人马便飞奔离去,消失在圣安托万街头。

“热尔特律德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关上大门,我们是从小窗眼上看着他们走远的。

“然后我们向被灯光照亮的楼梯走去,热尔特律德拿了那盏灯在前头带路。”

“上了楼梯,我们到达走廊,三间房门都开着。

“我们走进中间那间,这就是我们现在的这间客厅。客厅里灯火通明,也同现在一样。

“我打开一扇门,发现了一间大盥洗室;然后又打开另一扇门,这就是我的卧室。叫我十分惊异的是,迎面而来的是我的一幅画像。

“我认出来是在梅里朵尔挂在我父亲卧房里的那幅画像,一定是伯爵向男爵索取,由男爵送给他的。

“这是一个新的证据,证明我的父亲早已把我视作德·蒙梭罗先生的妻子了,我不禁战栗起来。

“我们视察一下所有房间,房间里都没有人,可是一切必需品应有尽有:所有的壁炉里都生着旺火,在饭厅里,一张摆好餐具的饭桌在等待我。我很快地向桌上扫了一眼,看见桌子上只放着一副餐具,我放心了。

“热尔特律德对我说道:‘瞧,小姐,伯爵始终遵守他的诺言呢。’

“我叹了一口气答道:‘唉!可不是吗?我倒宁愿他违反协议,这样我也就不必受诺言的束缚了。’

“我吃了饭,我们第二次又把整个房子上上下下视察一遍,跟第一次一样,我们没有遇见一个人。这房子确实是我们的,只属于我们的。

“热尔特律德睡在我的房间里。

“第二天,她走出去辨认方向。我这才知道我们是在圣安托万街的尽头,图内勒王宫的对面,右边矗立着的城堡就是巴士底狱。

“不过这些情况对我来说意义不大,因为我从来没有到过巴黎,对这地方我一点不熟悉。

“白天就平安无事地过去了;晚上,我正坐下来要吃晚饭,有人敲门。

“我同热尔特律德面面相觑。

“敲门声又响了。

“我对热尔特律德说道;‘去看看谁在敲门。’

“她看见我脸色泛白,问我:‘如果是伯爵呢?’

“我竭力使自己镇静下来,答道:‘如果是伯爵,就给他开门,热尔特律德;他既然忠实地信守了他的诺言,我要让他看看,我也是言行一致的。’

“片刻以后,热尔特律德回来了。

“她说道:‘小姐,是伯爵先生。’

“我回答说:‘请他进来。’

“热尔特律德让过一边,伯爵出现在门槛上。

“他问我道:‘怎样?夫人,我是不是忠实执行了约法三章?’

“我回答:‘是的,先生,我很感谢您。’

“他微笑了,虽然他出尽了全力,可是仍然抹杀不掉那微笑中所包含的嘲讽意味,他说道:‘那么您很愿意在您的房间里接待我吗?’

“‘请进来吧,先生。’

“伯爵走到我身边,仍然站着,我作手势请他坐下。

“我问他:‘先生,您有什么消息吗?’

“‘夫人,您问的是谁的消息,哪儿的消息?’

“‘首先,是我父亲和梅里朵尔的消息。’

“‘我没有回到梅里朵尔城堡去,也没有再见到男爵。’

“‘那么,关于博热和安茹公爵的消息呢?’

“‘那是另一回事:我去过博热,同公爵谈过话。’

“‘您觉得他怎么样?’

“‘他在怀疑。’

“‘怀疑什么?’

“‘怀疑您的死亡。’

“‘您向他证实我的死亡了吗?’

“‘我尽了我的可能说了几句。’

“‘现在公爵在哪儿?’

“‘他昨晚已经回到巴黎。’

“‘为什么他这么快就赶回来?’

“‘因为他不乐意呆在他自以为一个女人被他害死的地方。’

“‘他回到巴黎以后,您见过他吗?’

“‘我刚从他那儿回来。’

“‘他谈起过我吗?’

“‘我没有让他有时间谈起您。’

“‘那么悠跟他谈些什么?’

“‘谈起他答应我的一件事,我催促他履行诺言。’

“‘什么事?’

“‘他为了酬谢我帮过他的忙,答应把我推荐为王家猎犬队队长。’

“我不禁浮现出一个悲戚的微笑,因为我想起了可怜的达夫妮之死,我说道:‘哦,对了!您是一个了不起的猎手,我想起来了,您的确有权利得到这个职位。’

“‘我得到这个职位,并不因为我是一个好猎手,夫人,而是因为我是公爵的忠仆;我得到这个职位,也不是由于我有什么权利,而是因为安茹公爵不敢对我忘恩负义。’

“他的所有回答,口气都十分恭敬,可是其中隐藏着使我不寒而栗的东西,那就是他的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恶意。

“我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后来我问他:‘我能写信给我的父亲吗?’

“‘当然可以,不过请想一想,您的信可能被人截取。’

“‘我可以到外面去吗?’

“‘您可以自由行动,夫人;不过我必须提醒您注意,您可能被人盯梢。’

“‘最低限度星期日我总该可以去望弥撒吧?’

“‘为了您的安全,您最好还是不要去望弥撒;如果您一定要去,最好是到圣卡特琳教堂,请注意,这只是我对您的一个小小的忠告。’

“‘这个教堂在什么地方?’

“‘就在您房子的对面,街道的另一边。’

“‘谢谢,先生。’

“大家又沉默了一阵。

“‘先生,我什么时候可以再见到您?’

“‘只要您允许,我随时可以来。’

“‘还要我允许吗?’

“‘当然要。到目前为止,我对您还是一个外人。’

“‘您没有这所房子的钥匙吗?’

“‘只有您的丈夫有权利得到这样一把钥匙。’

“这样出奇地百依百顺的回答,比起语气专横的回答,更使我不寒而粟,我答道:‘先生,您爱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或者您有重要消息要告诉我的时候您就来。’

“‘谢谢,夫人,我会利用您给我的这个权利,但是我不会滥用它……为了给您第一个证明,我马上向您告辞。’

“说完这话伯爵便站了起来。

“我远没有料到他会这样做,他的行动使我越来越惊讶,我问道:‘您要走了吗?’

“伯爵回答:‘夫人,我知道您一点儿也不爱我,我也不想利用您目前的处境来强迫您接受我的照顾。我只愿能够安安静静地呆在您身边,使您逐渐见惯了我,等到有朝一日您要成为我的妻子时,您不觉得牺牲太大。’

“我也站了起来,对他说‘先生,我承认您使用的方法对我体贴入微,所以纵使您的每句话都带点生硬,我仍然十分欣赏。您做得对,我也要学您的样子坦率说话;我对您有点偏见,我希望随着时光流逝,偏见能够消失。’

“伯爵对我说:‘请允许我也抱着同样的希望活下去,等待着最幸福时刻的到来。’

“然后,他向我致敬,态度之恭顺,更甚于我的最卑贱的仆人。热尔特律德始终在旁听我们谈话,伯爵作个手势叫她提灯照路,走了出去。”

正文 第十五章 狄安娜·德·梅里朵尔是怎样一个人——许婚

比西说道:“凭良心说,他真是一个怪人。”

“哦!是的,真是怪人,对吗,先生?因为他对我的爱完全是假的,实际上是强烈的憎恨。热尔特律德送他回来以后,发现我比过去更显得悲戚和害怕。

“她设法安慰我,但是这位可怜的姑娘显然同我一样忧心仲忡。伯爵对我的尊敬实际上是冷冰冰的,对我的顺从隐藏着嘲讽,他的抑制住的热情往往以刺耳的音符在他的每句话里流露出来,这一切都比开门见山的表白更使我害怕,因为只有他直说出来我才能战而胜之。

“第二天是星期日。自从我懂事以来,我从来没有不去望弥撒的。我听见了圣卡特琳教堂的钟声,它仿佛向我召唤。我看见所有的人都朝教堂走去,我也戴上一块厚厚的面纱,带着热尔特律德,混在信徒的行列,向着钟声走去。

“我找了个最昏暗的角落,靠着墙壁跪了下来。热尔特律德像个哨兵一样,守在我和人群之间。可是这一次,这样做完全多余,没有人注意到我们。

“第三天伯爵又来了,告诉我他已经被任命为王家犬猎队队长。这职位原来答应给国王的一位宠臣,名叫德·圣吕克先生,靠了安茹公爵的势力,他才被任命了。这次胜利连他自己也没有料到。”

比西说道:“这倒是事实,我们大家都惊异不止。”

“他来告诉我这个消息,希望依靠这个显要职位促使我早日同意婚事,不过他并不着急,也不强行要求,他把一切都寄托在我的承诺和事态的发展中。

“至于我,我开始希望安茹公爵以为我真的死了,这样危险就不复存在,我也就不怕伯爵了。

“一个星期过去了,这其间除了伯爵两次来访,却也平安无事。这两次来访同以前几次一样,既是冷漠的,又是毕恭毕敬的。我跟您说过,他的冷漠和恭敬与众不同,我现在可以说是充满威胁的。

“又到了星期天,我像上次一样,走进教堂,在我一星期前占据的位置上跪了下来。安全使我放松了警惕:在我念经的时候我掀开面纱……在教堂里我一心只想着天主,没有别的考虑……我正在热诚地为父亲祈祷,突然间我觉得热尔特律德碰了碰我的臂膀:我迷迷糊糊地正沉溺在宗教的狂热中,她第二次碰我,我才觉醒过来。我抬起头,机械地向四周·望,我看见安茹公爵背靠着一根柱子用眼睛死死地盯住我,不禁大吃一惊。

“他的身边站着一个男人,那人像是他的心腹,而不像是仆人。”

比西说道:“这个人是奥利里,他的琴师。”

狄安娜回答:“就是他,后来热尔特律德告诉我的就是这个名字。”

比西说道:“请说下去,夫人,我求您说下去,我开始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我赶快把面纱拉下来,可借已经太迟了:他看见了我,即使他没有把我认出来,至少我同他看中又认为失掉的那个意中人十分相像,也使他的心被深深地打动了。他的眼光重重地压在我的身上,使我坐立不安。我站了起来,向门口走去;在门口我又碰上了他,他已经把手指在圣水缸里沾了沾圣水,伸出手让我去沾他的手指里的圣水。

“我假装看不见他,没有接受他的圣水,径直走了出去。

“可是我不必回头,已经知道他在紧紧钉着我们。如果我熟识巴黎,我就能骗过公爵,使他不知道我的真正住所在哪里,可是我除了从家里到教堂这条直路以外,没有走过别的道路;我又没有熟人可以要求在他家里躲避一刻钟,我没有任何女友,只有一个我害怕得比害怕敌人更厉害的保护者,这就是我当时的处境。”

比西叹息着说:“唉!我的天主,为什么上天或者命运没有使我们早点相识呢?”

狄安娜深情地望了他一眼,向他表示感谢。

比西说道:“对不起,我总是打断您的话头,其实我是渴想知道以后的情况。‘我求求您,接下去说吧。”

“当天晚上,德·蒙梭罗先生来了。我正在犹豫不决,不知道是否该把早上的事告诉他,倒是他先开口了。

“他说道:‘您曾经问过我,可不可以去望弥撒,我回答您,说您的一切行动都由您自己作主,不过最好不要出去。您不相信我的话,今天早上您到圣卡特琳教堂去望弥撒,真是不巧,或者毋宁说是命中注定,亲王也到教堂里去,他看见了您。’

“‘这是真的,先生,我正在犹豫要不要把这情况告诉您,因为我不知道到底是亲王认出了我是谁呢,还是我的模样儿引起了他注意。’

“‘是您的模样儿引起了他注意,您同他失掉的意中人十分相像,这一点使他十分惊讶:他于是跟踪您而且向人打听您的消息,可是没有人能告诉他,因为谁也不认识您。’

“我叫喊起来;‘我的天主!’

“德·蒙梭罗先生说道:‘公爵的心十分阴险,他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唉!我只希望他把我忘记掉。’

“‘我相信没有这个可能。谁见过您一面就永远不会忘记。我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要把您忘却,可是我没有办到。’

“这时我发现德·蒙梭罗先生的眼内第一次闪现了热情的火花。

“我本来以为他对我的热情早已熄灭,不想现在又闪现了火花,我一见了,比我早上看见亲王时更觉害怕。

“我只好默不作声。

“伯爵问我:‘您打算怎么办?’

“‘先生,我不能换个街道、地区或者房子吗?搬到巴黎另一端居住,或者更好一点,搬回安茹去。’

“德·蒙梭罗先生摇着头说:‘这一切都没有用,安茹公爵是一个了不起的侦探,现在他已经找到了您的踪迹,随使您到哪儿去,他都能跟踪您和找到您。’

“‘啊,我的天主!您说得太可怕了。’

“‘我不是故意吓唬您,我说的是事实,如此而已。’

“‘那么这一次应该轮到我向您提出刚才您问我的问题了:先生,您打算怎么办?’

“‘德·蒙梭罗先生苦笑着说:‘唉!我是一个呆头笨脑的人。我想出了一个办法,这办法不合您的意,我只好放弃。请不要再叫我想别的办法了。’

“我说道:‘不过,我的天!危险也许不像您所想的那样迫在眉睫。’

“伯爵站起来说:‘夫人,那就只有等将来才知道了。不管怎样,我再说一遍,您一旦成为蒙梭罗夫人,就不必那样害怕亲王了,何况我的新职位使我直接受国王管辖,我同我的妻子当然受到圣上的保护哩。’

“我只叹息一声作为回答。伯爵所说的一番话,听起来完全有理,情况也似乎确实如此。

“德·蒙梭罗先生等待片刻,似乎让我有时间来思考作答,但是我已经没有气力了。他站在那里,一副要告辞的架势。最后他的嘴角掠过一丝苦笑,他鞠了一躬,退了出去。

“我似乎听见他在楼梯上脱口而出骂了几句。

“我叫唤热尔特律德。

“伯爵一来,热尔特律德总是按照习惯呆在盥洗室或者卧房里,她一听召唤便奔过来。

“我正站在窗口旁,用窗帘遮掩身子,使得外人看不见我,我却能够看清街上发生的一切。

“伯爵出了门,迈步远去。

“我们呆在那里大约一个钟头,密切注意观察周围一切,可是没有看见有人来。

“一夜就这样平安过去了。

“第二天,热尔特律德外出的时候,有个年轻人上来同她搭讪,她认出来他就是昨天伴随着亲王的那个人;不管他如何苦苦哀求,她拒不同他对话,对他的问题一概不答复。

“年轻人讨了个没趣,只好走开。

“这次邂逅引起我极度恐慌,这是调查的开始,决不会就些停止。我怕德·蒙梭罗先生当晚不来,夜里有人害我。我派人去找伯爵,他马上来了。

“我把经过情形告诉他,而且按照热尔特律德向我汇报的情况对他描绘了一下那个年轻人的模样儿。

“他说:‘那是奥利里;热尔特律德怎样回答他?”

“‘热尔特律德根本没有回答。’

“德·蒙梭罗先生沉吟半响,说道:‘她错了。’

“‘怎么会的?’

“‘是的,必须争取时间。’

“‘争取时间?’

“‘今天,我还在安茹公爵的掌握中,再过半个月,或者十二天,或者一星期,也许安茹公爵就在我的掌握中了。因此必须哄住他,叫他等待。’

“‘我的天主!’

“‘我很自然,给了他希望,他才会耐心等待;一下子完全拒绝,就会迫他走上极端。’

“我叫喊起来:‘先生,立刻写信告诉我父亲,我父亲会飞奔前来跪倒在圣上膝下求情的。圣上一定会可怜一个老头的。’

“‘那就要看圣上的心情如何,要看目前政治需要安茹公爵作他的友人还是敌人,才能决定。不过,您送信给令尊要六天才能到达,令尊赶到巴黎又要六天。在这十二天里,如果我们不阻止安茹公爵,他就会早已把该做的事情全部做了。’

“‘怎么阻止他呢?’

“德·蒙梭罗先生默不作声。我明白了他的心思,只好低垂眼皮。

“经过片刻沉默以后,我说道。‘先生,您给热尔特律德下命令吧,她会遵照您的指示做的。’

“德·蒙梭罗先生的嘴角掠过一丝觉察不出的微笑,因为我第一次求他保护我。

“他同热尔特律德交谈了几分钟。

“他对我说:‘夫人,我现在走出这所房子可能被人瞧见,再过两三个钟头天就黑了,您可否让我在您的房间里度过这两三个钟头?’

“德·蒙梭罗先生差不多有权这样做,但他客气地提出请求,我作手势请他坐下。

“这时候我才注意到伯爵有极强的自制力,他马上克服了我们所处尴尬地位所必然流露出的窘态,开始谈笑风生。我指出过,他说话粗鲁刺耳,这使他的谈话具有强烈的性格特征,而且内容一开头就包罗万象,引人入胜。伯爵到过许多地方,见过许多世面,仔细考虑过许多问题。经过两小时的谈话,我才明白了这个怪人为什么会对我的父亲有那么大的影响。”

比西叹了一口气。

“天黑以后,他没有赖着不走,似乎已经满足于他所得到的一切,没有再提出要求,站起来,走了。

“整个晚上,热尔特律德同我再度站立在我们的观察所里,砚望街上发生的一切。这一次,我们清楚地瞧见两个男人在观察我们的房子。有好几次他们走近大门,由于房内灯火全灭,他们没能瞧见我们。

“大约十一点钟他们才走了。

“第二天,热尔特律德外出,又在同一地方遇见了那个年轻人。像昨天一样,他又走上前来盘问她。这一次,热尔特律德和气多了,同他交谈了几句。

“又过了一天,热尔特律德说话多起来了:她对他说我是一个法官的遗孀,由于家境贫困,深居简出。他还坚持要问下去,但是被热尔特律德拒绝了,还叫他目前满足于这些消息吧。

“第二天,奥利里仿佛对昨天的消息不大相信,他谈起安茹和博热,还说出梅里朵尔的名字。

“热尔特律德回答,她对这些名字一个也不认识。

“于是他承认自己是安茹公爵的人,说安茹公爵看见我后爱上了我;接着,他许给她和我以重赏:只要她肯带领公爵来见我,就重赏她;只要我肯接待公爵,就重赏我。

“德·蒙梭罗先生每晚都来,我每晚都把我们遇到的事告诉他。他总从八点一直逗留到子夜;很明显,他十分焦虑不安。

“星期六晚上,他又来了,我看见他比平时脸色更苍白,神情更激动。

“他对我说:‘告诉您,到了星期二或星期三,一切都要决定了。’

“我惊呼起来:‘一切都要决定?为什么?’

“‘因为安茹公爵已经决心孤注一掷,而目前他同圣上的关系很好,因此不能指望国王会给您以任何帮助。’

“‘可是,从今天到星期三,一定会发生能帮我们脱离窘境的事吧?’

“‘这可说不定。我一天天等着我能把亲王玩弄于掌握之中的时机到来,我不仅衷心祝愿这时机早日到来,我而且用行动会敦促它,推动它早日到来。明天,我要离开您,到蒙特罗去一趟。’

“我听见后又惊又喜,问道:‘一定要去吗?’

“‘是的,我在那边有个约会,为了促使我对您说过的时机早日到来,我非去不可。’

“‘如果我们又遇到上星期日的那种情况,我的天,那可怎么办?’

“‘目前我没有任何名正言顺的权利可以保护您,您叫我怎能对抗一位亲王?只有向恶运低头了……’

“我叫起来:‘啊!爸爸!爸爸!’

“伯爵目不转睛地盯住我。

“‘先生!’

“‘您对我的行为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吗?’

“‘啊!没有。’

“‘难道我对您不是像个好朋友那样忠心耿耿,像亲兄弟那样恭恭敬敬吗?’

“‘您的行为从各方面说都是高尚的。’

“‘您对我不是有过承诺吗?’

“‘是的。’

“‘我在您面前提到过一次吗?’

“‘没有。’

“‘尽管这样,当环境迫您要在光荣和耻辱两者中选择的时候,您却宁愿做安茹公爵的情妇,而不肯做蒙梭罗伯爵的妻子。’

“‘我没有这样说过,先生。’

“‘那么就请您做出决定吧。’

“‘我已经决定了。’

“‘决定做蒙梭罗伯爵夫人?’

“‘而不愿做安茹公爵的情妇。’

“‘而不愿做安茹公爵的情妇,您的取舍真叫人高兴。’

“我不吱声。

“伯爵又说:‘这没有什么关系,您听见吗?只要热尔特律德能坚持到星期二,到那时再说。’

“第二天,热尔特律德照常外出,可是她没有碰上奥利里。她回来以后,我们对见到不奥利里比见到他更觉焦虑不安。热尔特律德毫无必要地又出去一次,纯粹为了想见到奥利里,可是又没有见到他。第三次出去同头两次一样,仍然毫无结果。

“我支使热尔特律德去找德·蒙梭罗先生,他已经走了,谁也不知道他到哪儿去。

“我们孤零零地困居斗室,我们觉得自己非常虚弱,我第一次感觉到我对伯爵有不公道的地方。”

这时候比西叫起来:“啊!夫人!不要这么匆匆忙忙地改变您对这个人的看法:他的行为中有些事我们还不知道,可是我们早晚会弄清楚的。”

“黑夜降临了,也带来了极度的恐怖;我已经决定宁可牺牲一切也不要活着落到安茹公爵手中。我身边藏着这把匕首,只要公爵或者他的手下人碰一碰我,我立刻当着亲王的面自刎。我们在房间里用家具抵住房门。房子的主人粗心得叫人难以相信,临街的大门里面竟然没有装上门闩。我们把灯藏好,然后站到我们的观察所里来。”

“一直到十一点钟,周围都很平静。到了十一点钟,五个人从圣安托万街口走了出来,仿佛在商量什么,然后走过去躲进围内勤王宫的角落里,在那里埋伏等待。”

“我们开始哆嗦了,这些人一定是为我们才来的。”

“可是他们在那里动也不动,一刻钟过去了。

“这时候我们看见圣保罗街角上出现了两个人。月光从云层的间隙照射大地,使得热尔特律德认出了两个人中的一个是奥利里。

“可怜的姑娘悄悄地对我说:‘唉!小姐,是他们来了。’

“我害怕得浑身哆嗦,回答她道:‘一点不错,另外五个是准备帮助他们的。’

“热尔特律德说道:‘他们要进来,必须撞破门才行,撞门声会把左邻右舍引来的。’

“‘为什么您要左邻右舍弃过来救我们?他们认识我们吗?他们肯作出牺牲来保护我们吗?唉!说到底,热尔特律德,”我们真正的保护人只有一个,那就是伯爵。’

“‘既然这样,您为什么一直不肯当伯爵夫人呢?’

“我叹了一口气。”

正文 第十六章 狄安娜·德·梅里朵尔是怎样一个人——婚约

“这时候,那两个在圣保罗街角上出现的人,正沿着一排房子偷偷地溜过来,站在我们的窗口下面。

“我们轻轻地打开窗扇。

“只听见一个声音问‘你有把握是在这儿吗?’

“‘是的,大人,完全肯定。从圣保罗街数过来是第五间房屋。’

“‘钥匙呢,能开那门吗?’

“‘我已经取了锁印。’

“我紧紧抓住热尔特律德的臂膀,猛力捏着。

“‘走进去以后怎么办?’

“‘走进去以后,就看我的了。女仆会给我们开门的。殿下的口袋里装着一把金钥匙,比这一把好多了。’

“‘那么就去开门吧。’

“我们听见钥匙在锁孔里的轧轧声。猛然间埋伏在王宫角落的那几个人离开墙脚,向着亲王和奥利里冲过来,大声叫喊:‘杀死他!杀死他!’

“我一点也弄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我只猜想一定是有人出乎意料之外突然来帮助我们了,这是闻所未闻的奇事,我立即跪下来,感谢上苍。

“可是亲王只消一露面,只要说出自己的名字,喊声顿时停息,所有的剑都回到剑鞘里去,来犯的人都后退一步。”

比西说道:“不错,他们的目标不是亲王,而是我。”

狄安娜接下去说:“不管怎样,他们的袭击赶走了亲王,我们眼看着他从儒伊街走掉了。那五个埋伏的人仍然回到围内勒王宫的拐角上藏起来。

“很明显,这五个人的目标并不是我,至少,我们今晚不会再有危险了。可是我们太激动,太担心了,不能不保持着警惕。我们靠在窗户上,等待着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我们本能地感觉到一定会有事情发生的。

“我们用不着等待很久,就在圣安托万街的街中心,出现了一个骑马的人。毫无疑问那五个埋伏着的贵族等待的正是这个人,因为一见到他,他们马上喊杀连天,向着他冲了过去。

“这个人就是您。因此关于您的情形,我也不必细说了。”

比西说道:“恰恰相反,我知道的只是斗剑的情况,斗剑以后的情况我就不知道了,因为当时我已昏迷过去。”比西的用意,是想继续听少妇讲下去,希望从她的途述中,窥见她心中的秘密。

狄安娜的脸上微微泛出红晕,继续说道:“用不着对您说,我们十分关心这场力量悬殊的战斗,而您却表现得如此勇敢。战斗中的每一种变化都使我们不由自主的战栗、叫喊和祈祷。我们看见您的马摇摇晃晃,倒了下去。我们认为您一定完蛋了,事实并非如此,勇敢的比西真是名副其实。您是站着落到地下的,根本不需要爬起来就能继续向您的敌人进攻。最后,您被包围了,危险从四面八方向您迫近,您像只雄狮似的向后退,仍然面向您的敌人,您退到靠在我们的大门上。这时,热尔特律德同我不约而同地都有一种想法,那就是下楼来给您打开大门,她瞧了我一眼,我对她说:‘行!’我们俩都冲向楼梯。可是,我前面说过,我们用家具堵住房门,我们不得不花了几秒钟时间才搬开了家具,等到我们走到楼梯平台的时候,我们听见了临街大门再度关上的声音。

“我们俩都吓得呆住了。到底是什么人走了进来,这人又是怎样进来的呢?

“我倚在热尔特律德身上,我们不敢作声,等待着。

“不久小径里便传来脚步声,这声音越来越走近楼梯,原来是一个男人;他摇摇晃晃,伸长臂膀,走了几级楼梯便发出一下低沉的呻吟,颓然倒在楼梯上。

“很明显,没有人在追赶这个人,大门幸喜被安茹公爵打开了,这个人把门重新关上,就挡住了追兵;现在,他的伤势非常重,也许有致命的危险。他只好倒在楼梯口了。

“不管怎样,我们眼前没有危险,没有什么可怕的,恰恰相反,倒是这个人需要我们的救助。

“我对热尔特律德说:‘拿灯来’

“她奔过去拿回来一盏灯。

“我们并没有弄错,您是昏迷过去了。我们认出您就是那位进行英勇抵抗的勇士,我们毫不犹豫地决定对您进行抢救。

“不到片刻工夫,我们就把您抬进我的房间,放在床上。

“您始终昏迷不醒,看来不得不请个外科医生来把您抢救。热尔特律德想起来她最近听说几天前一个年轻医生新用了一种疗效极佳的治疗法,这个医生住在……住在博特雷伊斯街。她知道他的住址,自愿去找他来。

“我对她说:‘这个年轻医生万一把事情说出去呢?’

“她回答道:‘请放心,我会采取办法的。’

“她是一个胆大心细的姑娘,我完全信任她。她拿了点钱,一把钥匙和我的匕首就走了。只剩下我一个人在您身边……为您祈祷。”

比西说道:“夫人,我能享受这许多幸福,我自己还并不全知道哩。”

“一刻钟以后,热尔特律德回来了,带来了那个年轻医生。那医生百依百顺,竟同意让她蒙着眼睛来了。

“她把医生带进卧室的时候,我留在客厅里,她给医生除去了蒙眼布。”

比西说道:“正是这样,这时候我醒过来了,看见了墙上您的画像,我还以为我看见了您走进房间。”

“我的确进来了,我忧心如焚,也顾不得一切了。我同年轻的医生交谈了几句,他观察了您的伤口,向我保证能把您治好,我这才放下了心。”

比西说道:“这一切都深深印入我的心中,只不过有点像是在做梦,迷迷糊糊。”他用手按着胸膛又加上一句:“这里有个声音告诉我:我没有做梦。”

“医生包扎好您的伤口以后,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瓶子来,里面装着红色药水,他倒了几滴在您口中,告诉我说,这是一种镇静剂,能使您经过熟睡后退烧。

“事实上的确如此,您喝了镇静剂以后,用不着一分种就重新闭上了眼睛,又恢复到您清醒前的昏迷状态。

“我害怕极了,医生安慰我,说一切都十分顺利,只要让您睡觉就好了。

“热尔特律德重新用手帕蒙上他的眼睛,把他送回到博特雷伊斯街。

“只不过她发现这医生似乎在数脚步。”

比西说道:“的确,夫人,他数了脚步。”

“这个发现使我们惊吓万分。这年轻医生可能告发我们。必须把我们收容过您的事收拾得干干净净,不留下任何痕迹,我们决心这样做,可是头一件重要的事是把您弄走,您。

“我鼓起了全部勇气,那时是半夜两点,街道上没有一个人影。热尔特律德负责把您抬起来,她做到了,我帮助她,我们两人一直把您搬到圣殿修院的壕沟边。夜深人静,男人们在这种时候外出也要结伴而行,我们只有两个女人,却这么大胆地行动,以致我们回家以后,回想起来还不禁肉跳心惊。

“幸喜天主保佑,我们一路回来没有遇见过任何人,没有人看见我们。”

“一到家里,我就支持不住,昏了过去。”

比西合拢双手说道:“啊!夫人!夫人!您为我做的一切,我不知怎样报答您才好。”

沉默了一阵。在这期间,比西用充满热情的眼光凝视着狄安娜。女郎把手肘支在桌子上,用手抱着脑袋。

在这静寂中,传过来圣卡特琳教堂的钟声。

狄安娜打了一个寒战,说道:“两点!两点了,您还留在这儿。”

比西恳求说:“啊!夫人!在您把一切详情都讲完以前,请不要赶走我:在您告诉我能用什么方法帮您的忙以前,请不要赶走我。您就当天主给您送来了一个亲兄弟吧,告诉这个兄弟他能为他的妹妹做什么。”

女郎说道:“唉!太迟了,现在什么都不能做了。”

比西追问:“第二天后来怎么样?那一天您干了些什么?您不知道那天我整日想着您,却又不能确定您是不是只在我的梦中出现,只是我发高烧时的幻想。”

狄安娜继续说下去:“那一天,热尔特律德出去了,她遇见了奥利里。他只字未提头天晚上的事,只是加紧催逼,以他主子的名义要求同我会见。

“热尔特律德装出同意的样子,可是她要求延期到下星期三,就是今天,她才能叫我作出决定。

“奥利里答应说他的主人一定能够克制自己,等到星期三。

“因此,我们还有三天时间。

“晚上,德·蒙梭罗先生回来了。

“我们把一切都告诉他,只除了同您有关的部分。我们对他说,咋天夜里公爵用一把配制的钥匙开了大门,正当他要进来的时候,有五个贵族向他进攻,其中有埃佩农先生和凯吕斯先生,我听见他们呼唤这两个名字,就告诉了伯爵。

“伯爵说道:‘是的,有这么一回事,我已听说过;这样说来公爵有一把配制的钥匙,我早就猜想到了。’

“我问道:‘我们不能换一把锁吗?’

“伯爵回答:‘他也会再配一把钥匙。’

“‘可不可以在门内装上门闩?’

“‘他会带许多人来,把门同门闩一起撞坏。’

“‘可是您对我说过能置公爵于您的掌握之中的那件事呢?

“‘也许无限期地拖延下去了。’

“我没有话说了,我头上冒着汗珠,不得不承认除了成为伯爵的妻子,我再也没有别的法子可以脱逃安茹公爵的魔掌了。

“我对伯爵说道:‘先生,公爵通过他的心腹,答应等到星期三晚上听我的回话,我要求您等到星期二。’

“伯爵说道:‘好,夫人,星期二晚上这个时候我再来。’

“他不再说别的话,站起来,走了。

“我注视着他;他并没有走远,却拐进围内勒宫阴暗的墙角里躲起来,似乎决心要整夜看护着我。

“这个人每次向我表现出的忠心爱护,总像一记匕首深深地刺进我的心。

“两天的时间一转眼间就过去了,并没有出过什么乱子。可是在这两天,听任光阴像飞似地逝去,我心中的痛苦,真非笔墨所能形容。

“第二天的夜晚来临时,我吓得目瞪口呆;一切感觉仿佛逐步从我的身上消失。我像个雕像似的,冰凉冷冻,哑口无言,毫无感觉,除了我的心还在跳动以外,身体的其余部分仿佛都已经没有生命了。

“热尔特律德站在窗口,我就坐在现在这个地方,不时用手帕抹去额头上的汗珠。

“忽然热尔特律德向我伸出手来,本来这个手势过去会使我一跃而起,现在我完全无动于衷。

“她叫道:‘小姐!’

“我问:‘什么事’

“‘四个人……我看见四个人……他们向这里走过来……他们开了大门……他们走进来了。’

“我动也不动地回答:‘让他们进来好了。’

“‘这四个人,一定是安茹公爵和奥利里,带着他们的两个随从。’

“我的回答就是拔出匕首,放在我身旁的桌子上。

“热尔特律德向大门奔去,嘴里说:‘先得让我去看个清楚呀。’

“我回答道:‘去吧。’

“片刻以后,热尔特律德回来了。

“她说道:‘小姐,是伯爵来了。’

“我把匕首放回胸衣里,一声不吭,只把头转向伯爵那边。

“我的苍白脸色大概把他吓了一跳。

“他大声说:‘热尔特律德告诉我,说您把我当成是公爵,如果真是公爵,您就自杀,对吗?’

“我是第一次看见他这么激动。这种感情到底是真的还是伪装的呢?

“我回答说:‘热尔特律德不该对您说这些话,先生,既然不是公爵,那就没有什么问题了。’

“沉默了片刻。

“伯爵说道:‘你知道,我不是一个人来的。’

“‘热尔特律德看见一共有四个人。’

“‘您猜想他们是谁?’

“‘我料想其中一个是神父,其余两个是证婚人。’

“‘那么,您是决定要嫁给我了?’

“‘我们不是讲好了吗?只不过我记起我们的约法三章:除非我认为有紧急情况,非有我父亲在场,我是不结婚的。’

“‘我清清楚楚地记得有这一条,小姐,不过您认为现在是否遇到了紧急情况?’

“‘我认为是的。’

“‘那么怎么办?’

“‘那么,我就同意嫁给您,先生。不过请您记住:只有我再见到我父亲后,我才能真正成为您的妻子。’

“伯爵皱起眉头,咬紧嘴唇。

“他说:‘小姐,我并不想强迫您;纵使您许诺过,我同意让您收回诺言。您现在可以自由行动,不过……’

“他走近窗口,向街上瞧了一瞧。

“他说道:吓过,请看吧。’

“我站了起来,打算去核实一下我们的祸事是否真正临头的强大吸引力驱逼着我走近窗户,向下一望,我看见一个裹着斗篷的人仿佛正在想法子进入屋子。”

比西说道:“天哪!您说的是昨天吗?”

“是的,伯爵,是昨天,晚上九点钟左右。”

比西说道:“请继续说下去。”

“过了一会儿,另一个人来接应头一个人,第二个人手里提着一盏灯。

“德·蒙梭罗先生问我:‘您认为这两个人是什么人?’

“我回答:‘我想是公爵和他和心腹。’”

比西叹了一口气。

“伯爵继续说:‘现在,请您下命令吧:我该留下来,还是离开这儿?’

“我要权衡一下;是的,尽管有我父亲的信,尽管我许下诺言,尽管眼前危险迫在眉睫,实实在在,无法脱逃,我还是要权衡一下!要是没有这两个人的话……”

比西叫喊起来:“啊!我真倒霉!披着斗篷的人,那就是我,提着灯的人,那时奥杜安老乡雷米,就是您请来的那个年轻医生。”

狄安娜不禁愕然惊叫:“是您!”

“是的,是我,我越来越觉得我经历过的都是事实,我要找到收容我的那所房子,我住进的那间房间,出现在我眼前的那位女郎,不,那位天使。啊!我说得太对了:我是一个倒霉透顶的人!”

比西竟然被命运捉弄,成为促使狄安娜嫁给伯爵的因素,这包袱太沉重了,使比西颓然瘫倒下去。

过了一会儿,他才说道:“那么,您成为他的妻子了?”

狄安娜回答:“从昨天开始,就算是了。”

又是一片静寂,只听见两个年轻人急促的呼吸声。

狄安娜突然间问道:“您呢,您是怎样走进这所屋子的,您怎样会在这里的?”

比西一言不发,给她看了看一把钥匙。

狄安娜惊呼:“钥匙!您从什么地方拿到的?谁给您的?”

“热尔特律德不是答应亲王今晚把他带来见您么?亲王见到了德·蒙梭罗先生也见到了我,就像我们也见到他一样;他害怕这里面有圈套,所以派我代表他来了。”

狄安娜带点嗔怪地说:“您居然接受了这个使命?”

“这是到您身边的唯一办法。您不至于这么不讲道理,会恨我到这儿来找寻我一生中最大的幸福,其实也是最大的痛苦吧?”

狄安娜说道:“不,我要恨您,因为您还是不要再见我的好,只要见不到我,您慢慢地就会把我忘记。”

比西说道:“不,夫人,您弄错了,恰恰相反,是天主的意旨把我带到您的身边,使我洞悉迫害您的阴谋。请听我说,自从我一见到您,我就发誓为您献出生命。现在我自觉承担的使命马上开始:您想知道关于令尊的消息吗?”

狄安娜叫起来:“是呀,因为,说真的,我一直没有得到他的消息。”

比西说道:“很好!我负责把消息告诉您;我只希望您好好记住世间有这么一个人,从现在起,他的生命只靠您和为您而活着。”

狄安娜惴惴不安地问:“还有那把钥匙呢?”

比西说道:“这把钥匙?我把它还给您,因为我要您亲手交给我,我才接受。不过我凭贵族身份向您发誓,就算亲姐妹把她的房间钥匙交给她的亲兄弟,也不会找到比我更忠心、更规矩的人。”

狄安娜说道:“我相信勇士比西的话。钥匙您拿去吧,先生。”

她把钥匙还给比西。

比西说道:“夫人,再过半个月,我们就能弄清德·蒙梭罗先生的真面目。”

说完以后,他向狄安娜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那恭敬中既包含着热烈的爱情又充满着无比的悲哀,就从楼梯上下去了。

狄安娜俯首倾听比西逐渐远去的脚步声,等到脚步声消失了许久,她还带着怦怦跳动的心继续在那里倾听,眼睛里噙着泪珠。

正文 第十七章 国王亨利三世是怎样旅行的,他从巴黎到枫丹白露要有怎样的天气

我们叙述的事情过去四五小时以后,天就亮了。淡白的阳光给粉红色的云层镶上银色的花边,国王亨利三世就要动身到枫丹白露去了。我们在上面已经说过,国王计划第三天在枫丹白露进行一次规模宏大的狩猎。

这次出发,如果换了别人,便会无声无息谁也不知觉,但是这位古怪的君王,生平任何行动,都喜欢制造声势,大肆张扬,弄得满城风雨,变成一件大事。

事实的确如此,清晨八点,护送圣驾的人们便在卢佛宫外开始排成长队,从库安庭院和阿斯特鲁斯街之间的大门走出去。领头的是一大队骑着骏马,披着轻裘斗篷的值勤贵族,随后是数量众多的年轻侍从,然后是数也数不清的仆役,最后是一队瑞士御前卫士,国王的马车紧紧跟在后面。

这马车由八匹披着华丽马衣的骡子拉着,很值得我们详细描写一番。

那是一个长方形的大轿,下面装了四只车轮,轿内铺满垫褥,外壁挂着锦缎窗帘,大约有十五尺长,八尺宽。遇到难走的道路,或者山坡太陡,就用不定数目的牛来代替八匹骡子。当然,牛步很慢,不能增加速度,但是它们坚强有力,不屈不挠,总能保证拉到目的地,最多迟到一小时,不会超过两三个小时。

马车里面坐着国王亨利三世和他的全部宫廷人员,只是没有王后路易丝·德·沃德蒙。必须说清楚,除了朝圣和参加宗教仪式,王后很少同她的丈夫在一起,因此根本不必提起她。

我们把可怜的王后搁在一边,且说亨利国王在这次旅行中有哪些宫廷成员陪伴他。

首先是国王亨利三世,其次是他的御医马克·米龙和一个我们查不出姓名的神父,然后是他的小丑、我们的老相识希科,最后是五六个目前得宠的嬖幸,他们是:凯吕斯,熊贝格,埃佩农,奥,莫吉隆等人。还有两条高大的猎兔狗。它们把蛇状的长脑袋,在坐着、躺着、站着、跪着、支着臂膀的人群中钻来钻去,不时张开大口打个呵欠;另外有一筐子英格兰小狗,国王有时把筐子放在膝盖上,有时用一根链条或几条绸带把筐子挂在脖子上。

轿内还筑有一个临时狗窝,里面躺着一条母狗,两个乳房胀得鼓鼓的,不时被拖出来给那筐小狗哺奶。两条高大的猎兔狗二知道自己享受着特殊的待遇,根本不屑去嫉妒那些小狗,只把自己尖尖的鼻子贴在国王的念珠上,同时用同情的眼光瞧着它们,那念珠是由骷髅珠子串成,挂在国王左边,在互相撞击作响。

顶棚上挂着一只鸟笼,用金黄色钢丝编成,笼内装着几只世界上最美的斑鸠,它们有雪白的羽毛,脖子上有两圈黑环。

偶然有妇女进入御驾内,那么这个动物园里就会增加两三只狨猴或卷尾猴,因为在瓦卢瓦王朝的末代国王治下,猴子是风雅贵妇最宠爱的动物。

一尊夏特勒圣母的大理石雕像,是让·古式为亨利二世国王制作的,站立在最里边的一个金碧辉煌的神龛内,俯首望着她的圣子,那种眼光仿佛对看到的一切非常惊异。

当时的小品文多如牛毛,讽刺诗也充斥文坛,这御驾自然就光荣地成为这些文章的经常话题,它们把它称为“挪亚方舟”。

国王坐在位于最里面的圣母神龛下面。他的脚下,凯吕斯和莫吉隆正在那里编织丝带,这是当时年轻人最正当的一种消遣,有些人运用精巧的组合,能织成有十二股的带子,这种手艺前所未有,在他们手上昙花一现就失传了。熊贝格在一个角落里编织一个饰有他家族纹章的挂毯,纹章中的题铭他以为是新的,其实是早已用过的。在另一角落里神父和医生正在谈天;德·奥和德·埃佩农望着窗外,由于早上醒得太早,像那两条猎兔狗一样呵欠连连。最后,希科坐在一个车门上,两脚悬挂在车外,以便可以随心所欲地跳下车子或者再跳上来。他时而唱圣歌,时而朗诵小喜剧里的独白,或者按照当时时尚,作些拼词游戏,把每个官员的名字,法文也好,拉丁文也好,乱拼一通,歪曲本人面目,给这人增加许多叫他无限讨厌的特征。

到了夏特莱城堡前面的广场,希科开始唱起一首圣歌。

我们说过,神父在同米龙聊天,这时神父回过头来,皱起眉头。

国王陛下说道:“我的朋友希科,请你注意:你可以伤害我的嬖幸,蔑视我的威严,谩骂天主,因为天主是善良的,可是你切不可得罪教会。”

希科说道:“谢谢你的忠告,我的孩子。我没有看见高贵的神父正在那边同医生谈话,神父埋怨医生在一天之内给他送去了三个治死的病人,叫他埋葬,而且最后一个总是在吃饭时间送去,叫他寝食不宁。不要唱圣歌,你的话真是金玉良言,这些圣歌已经老掉了牙,我来给你唱支新歌吧。”

国王问道:“照什么曲子唱?”

希科回答:“还是照原来的曲。”

于是他放大喉咙唱了起来:

亨利说道:“不止这一些,歌词作者太不了解情况了。”

希科满不在乎地改正过来:

凯吕斯一边织丝带一边说道:“好!希科,你有一副金嗓子;请唱第二段吧,我的朋友。”

希科不回答凯吕斯,却对国王说:“我说,瓦卢瓦,不要让你的嬖幸管我叫他们的朋友,这对我是一种侮辱。”

国王回答:“希科,用诗来说话吧,你的散文一开口就叫人听不入耳。”

希科说道:“那好吧,我继续唱下去。”

国王说道:“好极了!德·奥,这淀粉是不是你发明的?”

希科说道:“非也,陛下。那是圣梅格兰先生发明的,这位先生去年已死于马延先生的剑下。见鬼!不要把这发明权从这可怜的死鬼身上夺走:他要流芳百世,靠的就是这项发明权和他得罪德·吉兹先生这件事,拿走他的淀粉,他的希望便被砍掉一半了。”

提起这段往事使国王沉下了脸,可是希科不以为意,继续唱下去:

希科忽然停了下来,补充一句:“当然,我说的始终是你们几个嬖幸。”

熊贝格说道:“当然,当然,说下去吧。”

希科继续唱:

德·埃佩农说道:“你支歌早已过时了。”

“过时!昨天才编出来的。”

“哈哈!从今天早上开始款式已经变了,你瞧。”

德·埃佩农脱下头上的无边小帽,让希科看看他前面的头发差不多同后面的一样短到齐根。

希科说道:“嘿!难看极了!”

他又继续唱道:

希科说道:“第四段我不唱,因为它太伤风败俗了。”他唱另外一支歌:

亨利说道:“好!如果我的兄弟在这儿,他一定会非常感谢你,希科。”

希科说道:“我的孩子,你称为兄弟的到底是指谁?会不会是指热内维埃芙修院的若瑟夫·傅隆修士?人家说你要到他那里去当修士哩。”

亨利对希科开的任何玩笑都能忍受,他说道:“不对,我说的是我的弟弟弗朗索瓦。”

“啊!对极了;他不是你站在天主方面的兄弟,而是站在魔鬼方面的兄弟。好呀!好呀!你说的是弗朗索瓦,托天主的福,他是法兰西王子,布拉邦公爵,洛蒂埃公爵,卢森堡公爵,盖尔德公爵,阿郎松公爵,安茹公爵,蒂兰公爵,贝里公爵,埃夫勒公爵,蒂埃里城堡公爵,弗朗德勒伯爵,荷兰伯爵,泽兰伯爵,泽特芬伯爵,曼因伯爵,佩尔什伯爵,芒特伯爵,默朗伯爵,博福伯爵,神圣罗马日耳曼帝国的侯爵,弗里兹和马利纳的领主,比利时自由的捍卫者。他出生时本来有一个鼻子,后来出天花又多了一个鼻子,我为他写了一首四行诗:

几个嬖幸哈哈大笑起来,因为安茹公爵是他们的仇人,讽刺安茹公爵的短诗使他们暂时忘却了希科刚才还在用诗来挖苦他们。

国王呢,由于到目前为止,希科的连续射击只碰到他一点皮毛,他笑得比别人更响;他拿糖和糕点给狗吃,对任何人都不放过,拼命挖苦他的弟弟和他的宠臣。

希科突然间叫起来:

“啊!这不够策略,亨利,亨利,你太大胆而太不谨慎了。”

国王问道:“你指的是什么事情呀?”

“不,凭良心说,你不应该承认这些事情,不应该!”

亨利惊异地问道:“什么事情呀?”

“就是你每次签名时,你说自己是什么。啊!亨利凯,我的孩子!”

凯吕斯看见希科一副殷勤和气的样子,疑心他又在耍什么鬼把戏,他对国王说:“陛下可要当心上当!”

国王问道:“见鬼!你到底想说些什么?”

“请问你,你是怎样签名的?”

“真见鬼……我签的……我签的是……亨利·德·瓦卢瓦。”

希科说道:“好,先生们,请注意,我可并没有叫他这样说。现在,在这十三个字母中,有没有办法找到一个V字?”

“当然,瓦卢瓦的第一个字母就是V。”

“神父阁下,拿起你们的记事本,因为从今以后写国王的名字要照新的写法,亨利·德·瓦卢瓦是改变了字母位置的写法。”

“怎么会呢?”

“是的,现在的写法是改变了字母位置的写法,我来告诉你们当今陛下的真实姓名吧。我们说过:在亨利·德·瓦卢瓦这个名字中有一个字母V,把这个字母写在你们的记事本上。”

埃佩农说道:“已经照办。”

“是不是还有一个字母i?”

“当然,亨利这名字的最后一个字母就是i。”

希科说道:“人们真是太狡猾了,竟把应该连在一起的字母拆出开来。请你们在字母V后面放上i。好了没有?”

埃佩农说道:“好了。”

“现在请找找看,有没有l字母?找到了,对吗?再找一个a字母,也找到了;还有一个i,也找到了;最后,还有个n。好,诺加雷,你会念吗,这是个什么字?”

埃佩农说道:“惭愧得很,我不会念。”

“坏蛋!难道你认为自己是个大贵族,可以如此无知吗?”

埃佩农举起手中吹弹丸用的吹管,骂了一句:“浑帐东西!”

希科说道:“你爱打尽管打,可是还得给我念出来。”

埃佩农嘻嘻一笑,念起来:

“卑·鄙,卑鄙的。”

希科叫起来:“对啊!亨利,你瞧,我们已经开始找到了:这才是你真正的教名。我希望待会儿我把你的姓也找出来时,你会像哥哥查理九世奖给阿米约那样,也赏给我一笔年金。”

国王说道:“希科,你要挨棍子了。”

“我的孩子,用来打贵族的棍子,你到哪里去找呀?到波兰吗?请告诉我。”

凯吕斯说道:“我的可怜的希科,我似乎记得马延先生撞见你同他的情妇在一起的那天,他并没有少给你棍子。”

“这正是我们两人这间要清算的一笔帐。居皮多先生,请放心吧,这件事我没有忘,正记在他的帐上呢?”

希科边说边把手按在前额上,这证明从那时候起人们已经承认脑袋是记忆的宝库。

埃佩农说道:“凯吕斯,你瞧,经你一插话,我们就漏掉那个姓了。”

希科说道:“别担心,我正牢牢地抓住它呢。如果是吉兹先生,我便会说:我是从他的头上两只角抓住的;可是对于你,亨利,我只说是从你的两只耳朵抓住便算了。”

几个年轻人齐声问道:“他到底姓什么?他到底姓什么?”

“在我们剩下的字母中,首先有一个大写h,把h记下来。诺加雷。”

埃佩农照办了。

然后拿一个e,一个r,再从瓦卢瓦中取一个,再加上语法家称为介词、你们用来分开名和姓的de,最后添上一个字母S,就完成了,埃佩农,你念念看。

本子上写着:h,e,r,o,d,e,s。

埃佩农念道:“希律王。”

国王喊起来:“卑鄙的希律王!”

希科说道:“一点不错,你每天签名时就写的这个,孩子。”

说着,希科仰面朝天倒下去,装出无限羞愧而憎恶的样子。

亨利说道:“希科先生,你的玩笑开过头了。”

亨利说道:“我?我说的只是事实,没有别的。这些国王真是的,你对他说实话,他倒生起气来。”

亨利说道:“你把我的世系同希律工联系起来,可真够狠毒的了!”

希科说道:“我的孩子,可不要否认这个世系,你每个月要找两三次犹太人借钱,对这样一位君主来说,这还是一个极好的世系呢。”

国王大声说道:“我同意不让这个粗野的人经常说最后一句话。先生们,你们闭上嘴吧,这样一来,至少没有人给他一个反驳的机会了。”

霎时间周围一片深沉的静寂,连希科也静下来了,因为希科专心注意御驾所经过的道路,没有心思去打破沉默,静寂因而能够延续了几分种。等到过了莫贝广场,经过胡桃树街角的时候,只见希科急奔下来,推开卫兵,跑去跪在一所房子前面。这所房子外表相当漂亮,有一个雕梁画栋的木头阳台突出街心。

国王嚷道:“喂!你这异教徒,如果你一定要下跪,你总得跪在圣热内维埃芙街中心的十字架下面,而不是在这所房子前面;难道这所房子里有个教堂吗?难道里面有个临时祭坛吗?”

希科一声不吭,他双膝跪在铺路石上,高声祈祷,国王仔细倾听,把每个字都听进去了。

“善良的天主!公正的天主!我认得,我永生永世都认得,这就是希科遭难的房子;他的遭难,即使不是为了您,我的天主,至少也是为了您所创造的一个女人,希科从来没有请求您降祸给马延先生和尼古拉·大卫大律师,他们一个是这桩冤案的主使人,一个是刑罚的执行者。主啊!希科很会等待,因为希科虽然不会长命百岁,但他很有耐心。已经足足有六个年头过去了,而且其中一个是闰年,希科把马延先生和尼古拉·大卫先生欠他的那一小笔债的利息加起来,按利率一分计算,因为这是法定利率,而且国王也是照这个利率来借钱的,利率一分,时期七年,利息积累起来就可使本金加倍。伟大的天主!公正的天主!保佑希科的耐心再延长一年吧,到那时,希科在这所房子里,由于这个杀人犯洛林亲王和那个凶手诺曼底律师两人的命令,而受了五十下鞭打,流了一品脱的血,必须由他们两人加倍奉还:每人鞭打一百下和交还两品脱的血。使得马延先生尽管身体肥壮,尼古拉·大卫尽管身材高大,也没有足够的血和足够的皮肤来偿还希科,叫他们在一分五厘或两分利率时就破产,叫他们受鞭打到八十下或八十五下时就断气了。”

“因父及子及圣神之名。但愿如此!”

国王加上一句:“阿门!”

希科吻了吻土地,跑回去坐在车门原来的位子上,旁观的人一点也不理解这一幕的意义,无不为之大为惊异。

国王登位三年来,有许多特权已经让给了别人。可是作为君主,他有权第一个知道事实真相,他问道:“喂!喂!希科师傅,为什么作这样冗长和这样古怪的祈祷?为什么频频捶打胸口?为什么在这所一点没有宗教气味的房子前面作出这样滑稽可笑的仪式?”

希科回答:“陛下,那是因为希科同狐狸一样,希科长久地唤着和亲吻他在上面流过血的石头,一直到他把使他流血的那些人的脑袋砸碎在这些石头上为止。”

凯吕斯大声说道:“陛下!我敢打赌,希科在他的祈祷中提到了马延公爵的名字,陛下也听到了,我打赌他的祈祷同我们刚才说的他的挨打有关。”

希科说道:“打赌吧,杰克·德·莱维老爷,即德·凯吕斯伯爵,打赌吧,您一定会赢的。”

国王说道:“原来是这样。”

希科又说:“一点不错,陛下,在这所房子里希科曾有过一个情人,她是一位善良而可爱的女郎,还是一位小姐呢。有一晚希科来看她,一个嫉妒的亲王派人包围了房子,抓住希科,狠狠地打他一顿,使得希科不得不越窗逃走,他来不及开窗,只好从这小阳台上一跳跳到街上。希科没有跌死,这真是奇迹。因此每次希科经过这所房子前面,总要跪下来祈祷,在他的祈祷词中感谢天主把他从危难中拯救出来。”

“啊!可怜的希科,陛下,您还骂他呢。据我看来,他的所作所为无愧于一个好的基督徒。”

“可怜的希科,你真的挨打了吗?”

“喇!打得非常痛快,陛下。可是还不能够使他满足。”

“这话怎么讲?”

“老实说,那天他要给我几剑,我也不会着恼的。”

“因为你要惩罚自己的罪恶?”

“非也,是为了惩罚马延先生的罪恶。”

“哦!我懂了:你的意图是把属于恺撒的还给……”

“还给恺撒,不对,陛下,请不要张冠李戴;所谓恺撒,是指那位大将军,那位英勇的战士,那位想做法兰西国王的洛林家族的老大;我的意思不是指他,他同亨利·德·瓦卢瓦之间有一笔帐要算,这笔帐同你有关,偿还你的债务吧,亨利,我也要偿还我的债务。”

亨利不喜欢人家提起他的姻兄吉兹公爵,因此希科的这一番话使他拉长了面孔,以致一路上到达比塞特尔为止,中断的谈话始终未能恢复起来。

从卢佛宫到比塞特尔一共花了三小时,乐观的人认为第二天傍晚就可以到达枫丹白露,悲观的人却愿意打赌,说要第三天中午才到得了。

希科则宣称永远不能到达。

一旦出了巴黎城,这队人马前进的速度就快多了。那天清晨天气相当好,寒风吹得并不强烈;太阳最后穿过了云层,照射大地,天空宛如十月里的艳阳天;在那种天气里,最后的树叶,萧萧落下,树林沙沙作响,呈现着一片神秘的淡蓝色,吸引了在路上漫步的人,投去深情的目光。

队伍到达朱维西城的时候,已是下午三点。从这里,已经可以望见奥尔热河上的桥和宏伟的法兰西宫廷饭店,阵阵微风吹送过来饭店烤肉串的香味和欢声笑语。

希科的鼻子闻到了厨房散发出来的香味,他探身车外,远远地看见饭店的门口站着好几个人,每个人都裹着斗篷。其中有一个又肥又矮的人,戴着一顶阔边帽子,把整个面孔都遮盖起来。

国王车驾一到,他们这些人立刻慌慌张张地走进了旅馆。

那个矮胖子行动不够敏捷,吸引了希科的注意。因此,当这个矮胖子走进饭店的时候,我们这位加斯科尼人早已跳下了马车,向一个侍从要了一匹没有人骑的马,躲进一个墙角里,任由初降的暮色把自己笼罩起来,让浩浩荡荡的队伍继续向埃索那进发,因为国王打算在那里过夜。等到殿后的骑士业已消失。磷磷车声逐渐远去以后,希科从躲藏的地方走出来,从城堡后面绕了个大弯,然后走到饭店正门,装出从枫丹白露来的样子。到了窗户前面时,希科迅速地向窗内望了一眼,他十分欣幸地看到刚才他注意的那些人全在那里,包括吸引他特别注意的那个矮胖子在内。不过,希科仿佛不愿意让那个矮胖子认出来,所以他没有走进那个房间,却在对面的房间里找个座位坐下,这座儿的位置可以使他看到任何一个要走出大门的人,他要了一瓶酒,自斟自饮。

希科小心翼翼地躲在自己房间的阴影里,他却可以一直看到对面房间壁炉的角落。那个矮胖的人就坐在壁炉角落旁边的一张矮凳上,大概他认为没有人会注意他,就让融融的火光把自己照得须眉毕现,壁炉里刚投进一把蔓枝,火光和热量都陡然倍增。

希科自言自语道:“我没有弄错,我刚才在胡桃树街那所房子前面祷告时,简直可以说我已经预感到这个人要回来。可是他为什么回到我们朋友希律王的美丽首都时要偷偷摸摸呢?为什么看见希律王经过的时候要躲起来呢?啊!彼拉多!彼拉多!难道善良的天主不肯允准我等到明年的请求,强迫我更早地索还债务吗?”

、过了不久,希科惊喜地发现,从他藏身的地方,他不仅能够看见他们的一举一动,而且由于极其偶然的声学效果,他还可以听见他们的片言只语。因此,他集中精力从视和听两方面去侦察。

那个矮胖子对他的同伴说:“先生们,我认为动身的时候到了,他们走过已经很久,我相信现在道路上安全了。”

一个声音回答说:“的确十分安全,大人,”这声音叫希科惊呆了,到目前为止,他一直注意那个矮胖主角,对发出这个声音的人未加留意。

发出这个声音的人身材瘦长,同他称为“大人”的人身材矮胖恰好相反;他的脸色苍白,那位大人脸色红润;他一副阿谀奉承的奴才相,那位大人趾高气扬,一副傲慢相。

希科无声地笑了出来,自言自语道:“啊!原来是尼古拉大律师。你也来了……很好。这一次,如果我不能好好地教训他一顿,那就算我倒霉。”

于是希科喝光了残酒,付了酒钱,准备好随时可以动身,不致延误。

这样做是对的,因为吸引希科注意的那七个人也会了帐,或者不如说那个矮胖子为大伙会了帐,他们每个人都从一个仆役或者马夫手中牵过马来,骑上去,这一小队人便踏上去巴黎的道路,不久便在初降的暮霭中消失了。

希科说道:“好呀!他到巴黎去,那么我也回去。”

希科也骑上马,远远地跟着他们,眼睛总盯着他们的灰斗篷;有时为了小心起见他必须隐藏起来,他也不停地听着他们的马蹄声。

这队人马离开了弗洛芒托大路,直插舒瓦锡,从夏朗通桥越过塞纳河,经由圣安托万城门进入巴黎。然后像一窝蜂似的纷纷钻进吉兹公馆,公馆大门等他们入内以后立即闭上。

希科躲进口子街街角,自言自语道:“好呀,这里面不仅有马延,还有吉兹。到目前为止这件事只引起人们的好奇心,可是马上就变成值得关心的事件了。我们等着瞧吧。”

尽管又冷又饿,希科足足等了一个钟头。最后吉兹公馆的大门终于又开了,可是走出来的已经不是披着斗篷的七个骑士,而是穿着带风帽长袍的七个热内维埃芙会修士,每人手里数着一串巨大的念珠。

希科说道:“阿!多么意想不到的结局!吉兹公馆难道变成圣殿了吗?那些恶棍只要碰一碰它的门槛就立刻变成了天主的羔羊?这真是越来越引人注目了。”

希科像刚才跟踪那些骑士一样,跟着这些修士,毫不怀疑他们是刚才那几个人,只不过把斗篷换成道袍而已。

修士们从圣母桥越过塞纳河,穿过旧城区,过了小桥,经过莫贝广场向圣热内维埃芙街走去。

希科经过胡桃树街他早上作祈祷的那所房子前面时,脱下了帽子,说道:“唷!难道我们又回到枫丹白露去吗?真是这样,我早就该抄近路了。慢着,不是,我弄错了,他们走得并不远。”

事实上,那些修士都在圣热内维埃芙修道院门前停了下来,向门廊走进去;门廊末端有修会的一个修士聚精会神地察看每个入内修士的手。

希科想道:见鬼!看来今晚要进入修道院必须两手干净才行,毫无疑问,有怪事发生了。

想完以后,希科对如何继续跟踪这些人感到束手无策,只好四顾张望。奇怪的是,他看见每条通到修道院的街道上,都有穿修士服的人出现,有单独行走的,有成双结对的,都向着修道院走来。

希科说道:“哎哟!今晚修道院里难道是召开教士会议,把全法兰西的热内维埃芙修士都请来了?凭良心说,我是第一次想参加一次教士会议,说真的,这欲望还很强烈呢。”

修士们一个个走进门廊,伸出手来受检查,或者把手里的暗号显示一下,都进去了。

希科暗想:我一定要同他们一起进去。可是要能够做到这一点,我缺少两件主要的东西:一件是可尊敬的修道士袍子,因为我没有看见他们中间有穿世俗服装的人;第二件是他们拿在手里交给守门的修士检查的东西,因为毫无疑问,他们手里是拿着东西的。唉!戈兰弗洛修士!戈兰弗洛修士!我的可敬的朋友,我多么希望你现在就在我的身边啊!

希科不由自主地发出这个喊声,是因为他想起了一位可敬的热内维埃芙会修士,这位修士是希拉的座上常客,每当希科不在卢佛宫吃饭时,就同他一起进餐;国王赎罪游行那天,希科在蒙马特尔城门一家小酒店里停下来,就是同他一起吃掉一只野鸭和喝了许多加了香料的酒。

修士接连大量涌到,真像是巴黎一半的居民都穿上了修士服;那个看门的修士,毫不松懈,继续一丝不苟地逐个检查。

希科自言自语道:“嗯,嗯,今晚一定有什么特别的事,我既来之,则安之,索性好奇到底吧。现在是七点半钟,跟踪已经结束。我要到丰盛饭店去找戈兰弗洛修士,这正是他吃晚饭的时候。”

于是他扔下那些扰扰攘攘地走进修道院的修士们,策马飞奔,直达圣杰克大街,丰盛大饭店就在这条街上,座落在圣伯努瓦隐修院对面,生意十分兴隆,是大学生和对饮食苛求的修士们最爱光顾的地方。

希科在这里十分有名,倒不是因为他常来,而是因为他是那些神秘食客中的一个,这些食客不时来一次,来了就唱得酩酊大醉,而且走时还留下一个金埃居。饭店老板名叫克洛德·博诺梅,他把饭店取名“丰盛”表明他是代表色列斯和巴克斯两位神抵来分发饮食的。

正文 第十八章 我们在本书里已经两次谈起过戈兰弗洛修土,读者在本章里可以高兴地认识他了

晴朗的白天接下来是一个美丽的夜晚,只不过,白天冷,夜晚更冷。迟归的市民口中呼出的热气,都集结在帽子底下,被手提灯一照,泛着红色。行人踏在冰冻地面上的脚步声,和我们今天的物理学家所说的被寒冷迫出来的响亮的呼哧声,都清晰可闻。总之,这是春天里一个美丽的寒夜,使人感到大饭店玻璃窗上的粉红色也具有加倍的魅力。

希科进入大厅,首先用眼睛在各个角落里搜索了一遍,在克洛德老板的主顾中找不到他要找的人,使熟门熟路地走进了厨房。

店老板在厨房里读着一本经书,旁边炉子上正煮着一大锅子油,只等油煮沸了,便把几条裹着面粉的鳕鱼放进锅里。

听见希科走进来的声音,博诺梅老板抬起了头。

他合上书,对希科说道:“啊!是您!晚上好,愿您多吃点。”

“多谢您的双重祝愿,虽然我多吃点对您也有利。不过今晚我是否吃得下得看情况而定。”

“怎么,得看情况而定?”

“是的,因为,您知道,我是不能一个人独斟独酌的。”

博诺梅抬起他的黄绿色无边帽说道:“先生,只要您需要,我可以陪陪您。”

“谢谢,亲爱的老板,您虽然是一位嘉宾,我今晚找的不是您,而是其他人。”

博诺梅问道:“也许是戈兰弗洛修上吧?”

希科回答:“正是,他吃过晚饭了吗?”

“没有,还没有吃过,不过您得赶快才行。”

“我得赶快?为什么?”

“因为再过五分钟他就要吃完了。”

“戈兰弗洛修士没有吃过晚饭,再过五分钟他就要吃完了,您是这样说的吗?”

希科说时摇摇头,这个表示在全世界所有国家都意味着不相信。

克洛德老板说道:“先生,因为今天是星期三,我们进入了封斋节。”

希科说道:“那又怎么样?”那神气似乎是对戈兰弗洛的宗教热情不甚赞同。

克洛德回答一句:“我也说不出!”同时加上一个手势,那意思明显地表示:我同您一样不明白,但事实如此。

希科说道:“戈兰弗洛只花五分钟就能吃完他的晚饭,这真是世间少有的怪事!我今天注定要看到奇迹了。”

说完以后,他以一个旅行者踏上陌生土地的步伐,走了几步,到达一间类似雅座的房间前面,那房间有一扇玻璃门,上面挂着红白相间的方格呢窗帘。他推开门,看见房间深处正坐着那位可敬的修士,桌上一根烛芯冒烟的蜡烛在照明,他的面前放着一盆分量稀少的水煮菠菜,他正在没精打采地翻弄那些菠菜,把剩下的一点絮勒纳奶酪都倒进去,力求使那菠菜味道好一点。

这位可敬的修士在搅拌这两样东西的时候撅着嘴,说明他对这种可怜的组合并不抱太大的希望。我趁这机会把他介绍给读者,我要从特殊的角度描绘他,以补足我介绍过迟的缺憾。

戈兰弗洛修士大约有三十八岁,身高一米六二,这高度也许矮了点,可是据修士自己说,他的身体各部分十分匀称,把过矮的高度补救过来了。因为身躯宽厚,从一个肩膀到另一个肩膀,竟宽达一米弱,这就等于一个二米九的大圆周了。

他的肩膀像个大力士的肩膀,在肩胛骨的中间,装着一个粗大的脖子,上面的肌肉粗如拇指,一根根暴起像绳索一样,不幸的是,他的脖子也同身体其余部分一样,又粗又短。这样一来。戈兰弗洛修士只要情绪过分激动,便有中风的危险。他自己完全知道这种生理上的缺陷和因此而要冒的风险,所以戈兰弗洛修士从来不动肝火。应该说,连希科走进来时,他那明显感动的样子也很少见。

我们的加斯科尼人一进来就大声叫喊:“喂!老朋友,您在那里干什么?”他边喊边挨次注视那盆菠菜,戈兰弗洛,没有剪过烛花的蜡烛,以及一只高脚杯,杯中满满盛着清水,只有小小几滴酒,给清水染上一点颜色。

戈兰弗洛用强用力的嗓音回答,那嗓音颤动着,就跟他的修道院里的大钟一样:“您看得很清楚,我的好兄弟,我在吃晚饭。”

希科叫起来:“您管这叫做晚饭?啊!戈兰弗洛!几根菠菜,一点奶酪,这也算吃饭?算了吧!”

戈兰弗洛仿佛心中充满圣宠地把眼睛抬向天空,用鼻音回答:“我们正处在封斋节的第一天,让我们拯救自己的灵魂吧,我的兄弟,让我们拯救自己的灵魂吧。”

希科不禁愕然,他的眼神表现出他曾经不止一次看见过戈兰弗洛进入神圣的封斋节,可是态度完全不一样。

他止不住重复一句:“拯救我们的灵魂!真见鬼!清水同菠菜同拯救我们的灵魂有什么关系?”

戈兰弗洛说道:

星期五,禁吃肉;

星期三,亦相同。

“您几点钟吃的午饭?”

修士用越来越强烈的鼻音回答:“我根本没有吃午饭,我的兄弟。”

希科说道:“您为什么拼命用鼻音说话?要说用鼻音,我可以同全世界的热内维埃芙会修士比一比。”于是希科也用过分的鼻音同他说起话来:“如果您没有吃午饭,您在干什么,修士?”

戈兰弗洛骄傲地抬起头来说道:“我在起草一篇演说词。”

“怎么!一篇演说词?干什么?”

“准备今晚在修道院演讲。”

希科心想:奇怪!今晚要演讲。

戈兰弗洛用叉子挑了一口奶酪拌菠菜放进嘴中,又补充说了一句:“因此,我必须赶紧回去,也许我的听众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希科马上想起他看见的无数修士都向修道院走去,大概马延先生也在其中,但是使他纳闷的是:戈兰弗洛有许多长处,但到今天为至,还从来没有听说他擅长口才,那么圣热内维埃芙修道院的现任院长若瑟夫·傅隆,为什么偏偏挑选他来对洛林亲王和众多修士演讲呢?

他说道:“管它呢!你几点钟开始演讲?”

“从九点到九点半,我的兄弟。”

“好!正在是九点差一刻,您只要给我五分钟就够了。他娘的!我们足有一个多星期没有在一起吃饭了”

戈兰弗洛说道:“这并不是我们的错,我们的友谊也并不因此而受影响,亲爱的兄弟,我请您相信这一点。您的职务使您整天离不开我们伟大的君主亨利三世,愿天主保佑他;我的职责是募捐,募捐完了,就祷告。所以大家不能见面,没有什么可奇怪的。”

希科说道:“这话很对,不过,我认为,今天见了面,就更有理由乐一乐。”

戈兰弗洛露出一副可怜相,说道:“因此我也觉得无限快乐;只是我终究要离开您了。”

修士动了动身子,仿佛要站起来。

希科说道:“您先把盆里的菠菜吃光了再说,”边说边用手按在他的肩膀上,使他再坐下去。

戈兰弗洛望着那些菠菜,叹了口气。

然后,他看了看被几清酒染得微红的清水,把头转了过去。

希科觉得发起总攻的时间已经到了,开口说道:

“您还记得我刚才提起过,我们在蒙马特尔城门吃的那顿便饭吗?您知道,那天我们伟大的君主亨利三世拼命鞭打自己和鞭打别的人,我们两人却在大吃特吃从船夫谷仓沼泽地打来的野鸭,还有虾酱作调味;我们在喝美味的勃艮第酒,这酒叫什么名字?不是您点的酒吗?”

戈兰弗洛说道:“那是我家乡的特产,罗曼内酒。”

“是的,是的,我记起来了,您真不愧是挪亚的子孙,生下来就能够喝到这种奶汁。”

戈兰弗洛脸上露出苦笑,用舌头舔了舔嘴唇。

希科问道:“您认为这酒怎样?”

修士回答:“当然不错,不过还有更好的罗曼内酒。”

“那天晚上我们的老板克洛德·博诺梅也是这样说的。他说在他的酒窖里藏有五十瓶上等罗曼内好酒,蒙马特尔城门的酒同他的相比,只是劣等的水酒而已。”

戈兰弗洛说道:“他说的是事实。”

希科大叫起来:“怎么?他说的是事实?您只要伸伸手就可以拿到这些琼浆玉液,为什么您还要喝这种讨厌的红色水!呸!”

希科一把抓住那个高脚杯,把杯内的水泼在地上。

戈兰弗洛说道:“万物都有英雄用武的时候,我的兄弟。当你喝完酒以后,除了歌颂天主创造出美酒以外别无其他事情,喝酒当然最合适;可是当你马上要讲道的时候,就应该喝清水了,这倒不是因为清水味道好,而是因为在讲道时有用:水具有说服力。”

希科说道:“不对!酒更具有说服力,证明就是:我今晚也要发表演讲,而我相信我的食谱,我要叫一瓶罗曼内酒,我问您,戈兰弗洛,您说我要什么东西来下酒最好?”

修士回答:“不要叫这些菠菜,这东西最难吃不过了。”

希科拿起戈兰弗洛的盆子凑到鼻子底下闻了闻,说:“唔!唔!”

这一次,他打开了一个小窗户,连盆带菜一起扔出窗外。

然后,他回过头来,喊了一声:

“克洛德老板!”

老板大概在门外偷听,立刻就出现了。

希科说道:“克洛德老板,给我拿两瓶罗曼内酒来,您说过您的酒比任何别家都好的。”

戈兰弗洛问道:“既然我不喝,为什么要两瓶酒?”

希科说道:“如果您喝,我就要四瓶、六瓶,甚至把酒窖里的藏酒都弄出来。可是我自饮自酌,喝得不多,两瓶也就够了。”

戈兰弗洛说道:“话说得不错,两瓶相当合理,如果您只吃些素菜下酒,您的作海神师对您也无可指责了。”

希科说道:“当然,当然,封斋节的头一天怎可能吃肉?”

博诺梅转身去酒窖拿酒的当儿,希科走到食品橱前,打开橱门取出一只勒芒产的肥美的小母鸡。

戈兰弗洛不由自主地注视着加斯科尼人的一举一动,这时候问道:“您在干什么?我的兄弟,您在干什么?”

“您瞧,我在拿掉这条鲤鱼,否则别人就会拿去。开始封斋期的星期三,大家都抢着要这种食物。”

戈兰弗洛十分惊讶,问道:“一条鲤鱼?”

“一点不错,一条鲤鱼,”希科一边说一边将美味的小母鸡放到戈兰弗洛的眼前。

修士问道:“请问,打哪时鲤鱼有个鸟嘴巴?”

加斯科尼人说道:“鸟嘴巴?您怎么会看见是鸟嘴巴的?我看见只是鱼嘴巴。”

热内维埃芙会修士又说:“还有翅膀。”

“那是鳍。”

“鸡毛呢?”

“那是鱼鳞,我的亲爱的戈兰弗洛,您喝醉了。”

戈兰弗洛大声说:“醉了!我只吃过一点菠菜,喝过一些清水,醉了!”

“那么,一定是菠菜把您的胃填得太满了,而您喝下去的水上了头,使您迷糊了。”

戈兰弗洛说道:“既然这样,老板来了,请他判断一下吧。”

“判断什么?”

“判断这到底是一条鲤鱼还是一只母鸡?”

“很好。不过先请他打开酒瓶,我坚决要知道这酒的味道是否同我喝过的一样。开瓶吧,克洛德老板。”

克洛德老板打开一瓶酒,倒了半杯给希科。

希科把酒喝了,咂摸了一下,说道:

“啊!我不会品酒,我的舌头已经把酒味忘记得一干二净,我没法子说出这种酒比蒙马特尔城门的酒到底好些还是差些。我连它们是否是一样的酒,也不敢断定。”

戈兰弗洛盯着希科酒杯里还剩下的红宝石似的残滴,眼睛里都冒出火来了。

希科倒了一点酒在修士的酒杯里,说道:“拿着,修士,您在这世界上是为他人服务的,请指教我一下。”

戈兰弗洛拿了酒杯,凑近嘴唇,慢慢地品尝杯内的酒。

他说道:“毫无疑问,这是我家乡特产的葡萄酒,不过……”

希科追问:“不过什么?”

“不过酒太少了,我尝不出好坏。”

希科说道:“我一定要弄个一清二楚。见鬼!我不愿意受骗,要不是您今晚要宣讲的话,我一定请您再一次品尝这酒味。”

修士说道:“为了使您高兴,我愿意再喝一点。”

希科说道:“好极了。”

于是他在热内维埃芙修士的酒杯里斟了半杯酒。

戈兰弗洛完全像第一次一样战战兢兢地拿起酒杯,也像前一次一样认真地尝了尝。

他说道:“好酒,比我们那天喝的好,我可以保证。”

“算了吧!您同店老板是串通好的!”

戈兰弗洛说道:“一个好酒客,喝第一口就知道这酒是否某地的特产,第二口就能品出优劣,第三口就能说出酒的年代。”

希科说道:“年代?我倒想知道这酒的年代哩!”

戈兰弗洛伸出酒杯说道:“这有何难?再倒给我一点酒,我就能告诉您。”

希科在修士的酒杯里斟了大半杯酒,修士慢慢地把酒喝光,不再要了。

他把酒杯放到桌子上,说道:“1561年。”

克洛德·博诺梅叫起来:“了不起!1561年,一点不错。”

加斯科尼人脱下帽子,肃然起敬,说道:“教皇把那么多人列入真福品,可是谁也没有您这样够资格。”

戈兰弗洛谦逊地说:“这只不过熟能生巧而已。”

希科说道:“还要加上天赋,仅仅多喝酒是不能生巧的,我就是证明,我也认为我喝酒够多了,可是我不懂,咦!您在干什么?”

“您看得很清楚,我在站起来。”

“为什么要站起来?”

“去开会”

“连我的鲤鱼也不吃一口吗?”

戈兰弗洛说道:“啊!对了,我的可敬的兄弟,看来您对食物方面比对饮料更外行。博诺梅老板,您说这是什么?”

戈兰弗洛修士边说边指着那只小母鸡。

老板惊奇地望着提问题的人。

希科也说:“是呀,人家在问您这是什么?”

老板说道:“当然嗯!这是一只小母鸡。”

希科带着惊愕的神色说:“母鸡!”

克洛德老板再加上一句:“而且是勒芒产的母鸡。”

戈兰弗洛得意扬扬地说:“怎么样?”

希科说道:“看来是我错了;不过,我极想吃这鸡,又不想犯罪,修士,看在我们的友情份上,为我做一件事,洒几点水在这母鸡头上,给它洗礼,命名为鲤鱼吧。”

戈兰弗洛说道:“啊!啊!”

那个加斯科尼人又说:“我求求您,您不这样做,我也许就吃了肉,犯了大罪了。”

戈兰弗洛天性是个好帮朋友忙的人,而且三杯落肚,心情愉快,他说道:“好!不过水刚才已经被您倒掉了。”

希科说道:“我不知在哪本书里看过这样一句话:‘在紧急情况下,你手里有什么就用什么。’只要有这个意思就行啦。修士,用酒来洗礼吧,用酒来代替水吧。这样一来,天主教徒的气味可能少一点,可是鸡味决不会变坏。”

希科说着说着就给修士斟了满满的一杯酒,第一瓶酒就这样完了。

戈兰弗洛说道:“我以巴克斯、莫星斯及科缪斯三位合成为一体的伟大圣人庞因埃之名义,为你洗礼,取名为鲤鱼。”

他边说边用手指蘸了一点酒,洒了两三滴在鸡身上。

加斯科尼人举起杯来同修士碰杯,同时说道:“现在,为新受洗礼鲤鱼的健康干杯,祝它煮得正合火候,祝大老板克洛德·博诺梅施展他的烹调艺术,在它天然鲜美之外,再加上无比的美味。”

戈兰弗洛哈哈大笑,看见希科给他斟满了酒,便止住笑,拿起酒杯说道:“为它的健康,干杯!干杯!啊!真是好酒!”

希科说道:“克洛德老板,马上给我把这条鲤鱼放在铁扦上去烤,在它身上抹上带有肥膘馅和葱花的鲜黄油,等到它开始变成金黄色时,趁热端上来,顺便把两块烤面包片放进滴油盆里,一起拿来。”

戈兰弗洛一声不吭,可是他的眼神表示赞同,他还动了动脑袋,意思是他完全拥护这样做。

希科看见他的初步计划已经成功,又说:“博诺梅老板,拿沙丁鱼来,拿金枪鱼来,虔诚的修士戈兰弗洛刚才说得好,我们正处在封斋期,我不想吃肉。等一等,再给我拿两瓶这种罗曼内的绝妙佳酿来。要1561年的。”

厨房里飘来阵阵香味,使人想起真正食客最贪恋的南方菜。这香昧开始扩散开来,不知不觉地钻进了修士的脑子里,他垂涎欲滴,双眼放出贪婪的光芒,然而他仍克制自己,还挪动了一下身体,站了起来。

希科说道:“难道到了真正战斗的时刻,您就这样离开我?”

戈兰弗洛回说:“我不得不走,我的好兄弟,”他边说边抬起眼睛望着天空,似乎向天主表示,他为了天主作出多大的牺牲。

“您空着肚子去讲道太大意了。”

修士结结巴巴地问道:“为什么?”

“因为您容易出现气虚。加利安说过:‘人肺很弱,容易气虚。’”

戈兰弗洛说道:“唉!可不是吗?我经常有这种体验。只要我中气充足,我一定会成为一个大演说家。”

希科说道:“您说得很对。”

戈兰弗洛又倒在椅子上,说道:“幸运的是,我有满腔热忱。”

“对是对,可是光有热忱并不够,如果我是您,我就尝一尝这些沙丁鱼,再喝几滴这些仙露再走。”

戈兰弗洛说:“我只吃一条沙丁鱼,只喝一杯酒。”

希科放了一条沙丁鱼在修士的盆子里,把第二瓶酒递给他。

修士吃了沙丁鱼,喝了酒。

希科问道:“怎么样?”他拼命劝热内维埃美修士吃喝,自己却滴酒不沾。

戈兰弗洛说道:“的确,我觉得不那么虚弱了。”

希科说道:“妈的!一个人如果要发表演说的话,仅仅觉得不那么虚弱是不够的,应该感觉身体十分健康。我要是您的话,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我就要吃掉鲤鱼的两个鳍,因为您如果不多吃一点,酒就会上头。所谓‘空腹饮酒最害人’就是这个意思。”

戈兰弗洛说道:“真见鬼!您说得真对,以前我可没想到。”

这时候烤鸡从铁针上取下来了,希科切了一只他赐名为鳍的鸡翅膀给他,修士把鸡翅膀连同鸡腿、鸡臀一起吃了,嘴里说道:“耶稣基督!这条鱼的味道真好!”

希科把另一个鳍也切了下来,放在修士的盆子里,他自己却津津有味地啃着鸡翅膀。

然后他把第三瓶也开了,说道:“还有玉液好酒。”

一旦胃口受到刺激,便一发而不可收拾,戈兰弗洛再也没有力量控制自己了,他吞掉翅膀,把整个鸡壳吃得只剩下骨头,还叫唤博诺梅:

“克洛德老板,我饿坏了,您能给我一盘猪油炒蛋吗?”

希科说道:“当然可以,我还点过这菜呢,对吗,博诺梅?”

作为饭店主人,对顾客的意见从来不说一个不字,本来就是他的原则,更何况他们增加消费,就是增加他的收入,因此老板忙道:“一点不错。”

修士说道:“那么,老板,就端上来吧,快端上来。”

希科向老板使了一下眼色,老板回答说:“过五分钟就上菜。”接着急急忙忙地走出去炒蛋去了。

戈兰弗洛把紧握叉子的大手往饭桌上一搁,说道:“啊!我现在好过些了。”

希科说道:“我不是说过吗?”

“炒蛋来了,我一口就能吞下去,正像这杯酒,我一口气就能喝光。”

眼睛里露出贪婪的光芒,修士把第三瓶酒的四分之一喝下去了。

希科问道:“怎么搞的!难道您生病了吗?”

戈兰弗洛回答:“不是生病,我只是太傻,那篇该死的演讲稿叫我恶心,三天以来我一直在想着它。”

希科说道:“那一定是一篇了不起的讲稿了。”

修士说道:“一篇绝妙好辞。”

“横坚在等炒蛋,您说些内容给我听吧。”

戈兰弗洛大声说道:“不行,在饭桌上演讲,你看见过吗?小丑先生,你是在你主人的宫廷里看见的吧?”

希科将头上的毡帽举起来,说道:“愿天主保佑我王!在亨利国王的宫廷里,经常可以听到美妙动人的演讲。”

戈兰弗洛问道:“演讲的内容是什么?”

希科说道:“关于道德问题。”

修士向后一仰,靠在椅子上,大声说道:“啊!原来如此,你的国王亨利三世还是一个十分讲道德的汉子!”

加斯科尼人说道:“我不知道他是否讲道德,可是我知道的是,我从来没有在宫廷里见过使我脸红的事。”

修士说道:“这个我相信,真该死!你这个老色鬼,您好久没有脸红了吧!”

希科说道:“什么?老色鬼?我严守小斋,我不近女色,我参加所有迎圣游行,我严守大斋!”

“你参加的游行都是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的,你守的大斋都包含着个人的打算,你敬神是按照你那位萨达那帕洛斯王的方式,是按照你那位纳布肖多诺索王的方式,是按照你那位希律王的方式的。幸喜现在人们已经开始看透你的亨利国王了,让他见鬼去吧!”

于是戈兰弗洛放大喉咙来唱一支歌,以代替他不肯说出的讲道内容:

希科大声叫喊:“好极了!妙极了!”

接着又低声对自己说:“行了,既然他肯唱歌,他就肯说出来。”

这时候,博诺梅老板走了进来,一只手端着那盆等待已久的炒蛋,另一只手拿着两瓶酒。

修士叫道:“来吧,来吧,”他的双眼闪耀着光芒,笑呵呵地露出了三十二只牙齿。

希科说道:“等一等,老朋友,我似乎听您说过您今晚要宣讲。”

修士拍了拍额头,说道:“演讲的稿子都装在这里面了。”他的通红的脸,已经开始把额头也染上红色。

希科说道:“九点半开始演讲。”

修士说道:“我刚才是胡说,所有的人都撒谎。”

“那么到底是几点钟呀?”

“十点钟。”

“十点钟?我还以为修道院九点关门呢。”

戈兰弗洛透过酒杯里装着的一大块红宝石凝视着蜡烛,说道:“让它关好了,我有钥匙,让它关好了。”

希科禁不住叫起来:“修道院的钥匙!您有修道院的钥匙吗?”

戈兰弗洛拍了拍自己的那件憎袍,说道:“喏,就在我的口袋里,喏。”

希科说道:“不可能,我知道修道院的规矩,因为我曾经在三所修道院里赎过罪:人家不会把修道院的大门钥匙交给一个普通修士的。”

戈兰弗洛往椅背上一靠,兴高采烈地拿出一枚银币给希科看,说道:“这就是。”

希科说道:“什么。钱!啊!我明白了。您用钱收买看守的修土,放您随时出入,您这卑鄙的罪人!”

戈兰弗洛心满意足地微笑起来,像醉鬼一样咧开大嘴,吃吃地说了一句:“够了”

他正准备把银币放回口袋,希科说道:

“等一等,等一等,这枚银币好古怪!”

戈兰弗洛说道:“上面铸着异教徒的橡,因此在心脏的地方打了一个洞。”

希科说道:“真的,这是贝亚恩国王铸造的银币,上面的确有一个洞。”

戈兰弗洛说道:“这是用匕首猛刺一下的结果,处死异教徒!谁如果能够杀死那个异教徒,就能提前列入真福品,我也要把我在天国那份送给他。”

希科心里嘀咕:“唔,唔!事情的大体轮廓已经有了,可是这家伙醉得还不够。”

于是他又在修士的杯里斟满了酒,说道:

“对呀,处死异教徒!弥撒万岁!”

戈兰弗洛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说道:“弥撒万岁!弥撒万岁!”

希科看见修士的大手掌里放着银币,想起他眼见涌入修道院门廓的那些修士,都伸出手来让守门修士检查一下,就说道:“这样说来,您只要把这枚银币给守门修士看一下……”

戈兰弗洛接下去说:“我就马上可以进去。”

“毫无困难吗?”

“就像这杯酒流进我的喉咙一样容易。”

希科说道:“见鬼!如果您打的比方是准确的,您一定是不打招呼就可以进去了。”

喝得烂醉如泥的戈兰弗洛吃吃地说:“这就是说,这就是说,人家一见到戈兰弗洛修士就打开两扇大门。”

“您怎样演讲呢?”

修士说道:“我演讲,整个程序是这样的:我来到了,你听见吗,希科,我来到了……”

“我当然听见,我正在聚精会神地听呐。”

“我说,我来到了,会场上有许多人,他们都是经过挑选的,有男爵,有伯爵,有公爵。”

“还有亲王。”

修士学着说:“还有亲王,你说对了,还有亲王,场内尽是这些人。我诚恐诚惶地走进联盟的信徒中间。”

轮到希科把话重复了:“走进联盟的信徒中间?这些信徒信仰什么?”

“我走进联盟的信徒中间,有人叫我的名字,我向前走去。”

说着,修士就站了起来。

希科说道:“一点不错,向前走吧。”

戈兰弗洛想言行一致,一边说“我向前走去”,一边就真的走动起来。

可是他刚迈出一步,就在桌子角上绊了一下,滚倒在地板上。

希科扶他起来,把他再放在椅子上,大声说道:“好极了!您向前走去,向听众致意,然后您开口说话。”

“不,我不开口说话,说话的是朋友们。”

“朋友们说些什么?”

“朋友们说:戈兰弗洛修士!戈兰弗洛修士的演讲!多好听的盟员名字:戈兰弗洛修士!”

修士一再用不同的音调反反复复地朗诵自己的名字。

希科不由得也跟着说:“多好听的盟员名字!——这醉鬼的嘴里会吐出什么真话来呢?”

“于是我就开始说话了。”

修士站了起来,紧闭着眼睛,因为他觉得晕眩;靠在墙上,因为他醉得站也站不直。

希科说道:“您就开始说话,”一边说一边扶着他挨在墙上,就像帕亚斯扶着阿勒坎一样。

“我开始说话了:‘兄弟们,今天,对我们的信仰来说,是个不寻常的日子;兄弟们,今天,对我们的信仰来说,是个最不寻常的日子;兄弟们,今天,对我们的信仰来说,是个最最不寻常的日子。”

希科听到他已经使用了最高级的形容词,觉得再也不能从修士的嘴里得到什么了,就松了手。

戈兰弗洛修土完全倚靠希科才得以保持平衡,希科一松手,他就像支撑得不好的木板那样沿着墙边倒塌下来,两只脚碰了一下桌子,使得桌子上几只空瓶子跌了下来。

希科说道:“阿门!”

几乎同时,立刻响起来像雷响似的鼾声,使狭小房间里的玻璃都震动起来。

希科说道:“好呀!现在鸡腿起作用了。我们的朋友非睡上十二个小时不会醒过来,我可以顺顺利利地剥他的衣服了。”

希科觉得一分种也不能浪费,立刻动手解除修士的腰带,脱下两只袖子,把戈兰弗洛像只胡桃袋子似的翻了个身,用桌布将他裹住,在他的头上套了一条餐巾,把修士服藏在自己的斗篷下面,走到厨房里来。

他给了老板一枚金币,对他说道:“博诺梅老板,这是晚餐的费用,也请您照看一下我的马,最要紧的是不要弄醒可敬的戈兰弗洛修士,他正像个最有福气的人那样睡着了。”

老板觉得仅仅做这三件事太值得了,他说道:“一定遵命照办,希科先生,请你放心好了。”

听到老板的保证,希科走出饭店,像头小鹿那么轻捷,像只狐狸那样敏锐,一直走到圣埃蒂安纳街角。他在那里换上修士服,小心翼翼地把那枚有贝亚恩国王人像的银币捏在右手掌心,等到九时三刻,就带着猛烈跳动的心,走进圣热内维埃美修道院。

正文 第十九章 希科怎样发现走进热内维埃芙修道院,比走出来更容易些

希科在穿上修士服时,采取了重要的预防措施:他把暂时用不着的衣服和他的斗篷,巧妙地安排一下,填塞在肩膀前后,增加了肩膀的厚度,他的胡子颜色同戈兰弗洛的胡子颜色相同,虽然他们一个来自索恩河畔,另一个来自加龙河畔,但是希科经常模仿戈兰弗洛的嗓音,模仿得惟妙惟肖,达到了以假乱真的程度。而我们知道,一个修士戴上风帽以后,所露在外面的只有胡子和嗓音而已。

希科到达的时候,修道院的看门修士正等着几个迟到的人,马上就要把门关上。加斯科尼人出示了中心戳了个洞的贝亚恩银币,毫无困难就进入了修道院。有两个修士走在他的前面,他跟着他们走进了修院的小圣堂,他经常陪伴国王到这里来,对这地方很熟悉。国王对圣热内维埃芙修道院经常给以特别的眷顾。

圣堂是一座罗曼风格建筑物,换句话说就是建于十一世纪。同当时所有的圣堂一样,圣堂中心修有一个地下室或地下小教堂,因此圣堂中心要比殿堂高出两米六或三米二左右,要从左右两侧楼梯走上祭坛,两侧楼梯中间有一扇铁门,直通地下小教堂,从铁门落到地下室的楼梯级数同登上祭坛的楼梯级数相同。

这祭坛在圣堂内处于突出地位,中央设有祭台,挂着一幅圣热内维埃芙画像,据说是罗索的作品,祭台两侧有克洛维斯和克洛蒂尔德的雕像。

圣堂内只有三盏灯照明,一盏悬挂在祭坛正中,另外两盏在左右殿堂上,离中央的那盏灯成等距离。

这昏暗的灯光使圣堂增加了肃穆的气氛,也使它的浸沉在黑暗的部分加倍扩大,因为在黑暗中想象力是能将事物无限放大的。

希科首先得使其视力同黑暗相适应,为了练习,希科点数在场的修士权作消遣。在殿堂里一共有一百二十人,在祭坛上有十二人,一共一百三十二人。祭坛上的十二个修士排成单行站在祭台前面,好像一队卫兵在保卫着圣体龛。

希科很高兴地发现他不是最后一个到来的人,他也走进戈兰弗洛修士称为盟员的行列中去;在他后面又来了三个穿宽大灰袍子的修士,他们排在我们比作一队卫兵的那排修士前面。

希科到目前为止未加注意的一个年轻小修士,看样子是修道院里唱诗班的成员,在圣堂内走了一圈,看看所有的人是否都已各就各位。巡视完毕以后,他走过去对后到三个修士居中那个,用洪亮的声音说道:

“一共一百三十六人,天主保佑。”

这话说出以后,跪在殿堂上的一百二十个修士马上站了起来,在椅子上或神职祷告席上坐下。不久,一阵轰隆隆的铰链和门闩声意昧着又大又厚的大门都已关闭。

希科虽然勇气过人,听见了大门关闭的轧轧声,也免不了心慌意乱。为了使自己恢复镇静,他走过去坐在讲道台的阴影下,目光自然盯着台上的三个修士,他们显然是这次集会的主要人物。

有人给他们搬来了交椅,他们坐了下来,样子俨然三位法官。他们背后,那一字排开的十二名修士仍然站立着。

关门声和就座声停了下来以后,铃声响了三下。

铃声响了两下的时候,到处有人发出了叫人安静的“嘘——”声,显然,铃声是叫人肃静的,第三下铃声响起以后,殿堂里立刻鸦雀无声。

刚说过话的那个修士又说:“蒙梭罗修士!您从安茹省给联盟带来什么消息吗?”

有两点叫希科不得不洗耳恭听:

首先,这嗓音抑扬顿挫,响亮有力,仿佛山自战场上头戴盔甲的军人,而不像出自教会中人。

其次,蒙梭罗这个名字,几天以前才在宫廷里传播开来,当时还引起一阵轰动。

一个身材高大的修士,穿着熨得笔挺的修士服,迈着坚定而勇武的步伐,穿过人群,走上讲道台。希科尽力想看清他的真面目。

根本不可能。

希科自言自语道:“好呀,我既看不清别人的面孔,别人当然也不能看清我的了。”

这时候那个高大的修士说话了,希科一听就认出了那是王家犬猎队队长的嗓音:

“弟兄们,安茹省的消息不甚令人满意;原因不是那里缺少同情我们的人,而是由于我们在那里没有代表。原来在这个省里负责联盟传播工作的是梅里朵尔男爵,这个老头子最近由于女儿死掉而十分伤心,把神圣联盟的事务搁在一边,不等到他的哀痛过去以后,我们很难指望他。至于我,我为联盟发展了三个盟员,按照规章,我已将他们的名字投入修道院的募捐箱内。这三位新盟员,我可以保证他们的为人,接纳与否,请理事会决定。”

修士席上,响起了一片啧啧赞美声,蒙梭罗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声音还没有完全停息。

那个年轻的小修士又在叫下一个了,看来他是派定了来乱点发言人的:“拉于里埃尔修士,请您谈谈您在巴黎城的工作。”

一个把风帽拉低下来的人,走上刚才蒙梭罗先生离去的讲道台。

他说道:“弟兄们,你们都知道我对天主教信仰是否忠诚,都知道我在教会取得胜利的伟大日子里,我怎样用行动会证实我的忠诚。是的,弟兄们,自从那时以后,我就以我是亨利·德·吉兹的忠实追随者为荣;天主保佑德·贝姆先生,我是从他的嘴里收到命令的,他居然肯亲自把命令传达给我,我就忠实地执行了,甚至连我自己的客户也想统统杀掉。我对这项神圣事业的耿耿忠心使我被任命为区警卫官,我敢说,这对教会来说是极其有利的。我这样就能记下圣日耳曼一奥塞尔区的所有异教徒的姓名,我在这个区的枯树街一直开设一间吉星旅馆,请你们光顾,弟兄们,我记下异教徒的姓名以后,就转告我们的朋友。说实话,我不像从前那样拼命要杀胡格诺教徒了,可是我不能不记住我们正在建立的神圣联盟的真正目的。”

希科心想:“听呀,如果我记得不错,这个拉于里埃尔是个专门杀异教徒的凶手,从各位盟友对他的信任来看,他的功劳真不小,他一定知道关于联盟的详细内幕。”

几个声音叫道:“说下去!说下去!”

拉于里埃尔自以为天生能言善辩,一向没有机会发挥,今天时机终于来了,于是他沉思片刻,咳了两声,然后继续说下去:

“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弟兄们,我们关心的不仅是消灭各种特定的异端邪说,还要保证使善良的法国人永远不会见到将来有希望统治法国的亲王中有异教徒。而弟兄们,我们目前所处的情况怎样呢?弗朗索瓦二世本来可以成为一个热心的天主教徒,可是他没有留下后嗣就死了;查理九世是一个虔诚的人,没有后嗣也死了;国王亨利三世的信仰不必我来评论,他的行动我也不必形容,可是他大概死后也不会有后嗣;只剩下安茹公爵,他不仅没有子女,而且他对神圣联盟也不甚热心。”

有好几个声音打断了发言人的话头,其中也有蒙梭罗的声音。

那声音说道:“为什么说不甚热心?谁让您这样指责亲王的?”

“我说他不甚热心是因为他至今尚未加入联盟,虽然阁下已经以他的名义答应过要加入。”

蒙梭罗说道:“目前有新人提出申请,谁告诉您这些新人里面没有他?我认为您在理事会未作出接收与否的决定以前,不应该怀疑任何人。”

拉于里埃尔说道:“这话很对,我应该再等一下。可是安茹公爵也是人,也要死的,他没有子女,我要请你们注意,他们家族的人都不太长命,王位会落在谁的手里?一定会落到那个最狂热的胡格诺派党徒,那个一再依附异端的人,那个纳布肖多诺索暴君手里。”

这时,打断拉于里埃尔的话的,不再是喊喊喳喳声,而是热烈的掌声。

“就是落到亨利·德·贝亚恩的手里,我们的联盟就是为对付他才建立的,大家往往以为他在波城或者塔布谈情说爱,谁知有人见到他在巴黎。”

好几个人齐声叫喊:“在巴黎,不可能。”

拉于里埃尔大声说:“他来过巴黎!索弗夫人遇刺的那天晚上他就在巴黎;也许他现在还在这里。”

好几个人大声叫喊:“杀死这个贝亚恩人!”

拉于里埃尔大喊:“对,杀死他!只要他住进我的旅馆,我保证杀死他。可惜他不会来了,在同一个地方两次都抓到狐狸是不可能的。他到别的地方住宿去了,这个异教徒有不少狐群狗党,他一定是到其中一家去了。因此,我们必须减少他们的人数或者认清他们每一个人。我们的大会是神圣的,我们的联盟是合法的,是受到教皇格里哥利三世所承认、祝福和鼓励的。我因此提出从今以后我们不必隐藏在地下,我们可以将名册交给各区警卫官和区长,让他们拿着册子挨家挨户去请求良民签名。肯签名的就是我们的朋友,不肯签名的人就是我们的敌人。凡是真正虔诚的信徒,都认为越来越迫切需要再来一次圣巴托罗缪节大屠杀,等到时机一到,我们就要像第一次一样,把他们杀得一个不剩,免得天主还要费心去亲自把坏人同好人区别开来。”

雷鸣似的掌声欢迎讲话的结束,掌声渐稀以后,会场上的喧闹声仍持续不断,说明喝彩声只是暂时中断而已,还没有完全停息,这时候只听见说过几次话的那个修士用庄严的口吻说道:

“拉于里埃尔修士的建议将由最高理事会加以研究,联盟感谢提议人的热情。”

大伙儿再一次热烈鼓掌。拉于里埃尔好几次向听众鞠躬致谢,然后走下讲道台,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完全陶醉在自己的巨大胜利中。

希科自言自语道:“哎哟!我总算开始看清楚他们在搞什么名堂了。他们对亨利三世的天主教信仰不大放心,认为他不像他的哥哥查理九世和吉兹兄弟那么虔诚。这是必然的事,因为这件事有马延在幕后拉线。吉兹兄弟俩想建立一个由他们控制的国中之国,由大哥亨利掌握军权,因为他是个将军,由大胖子马延控制市民,由那位显赫的红衣大主教掌管教会,然后终有一天,我的孩子亨利会忽然发现自己的手中一无所有,只有一串念珠,他们将彬彬有礼地请他带着念珠隐居到一所修道院里去。想得真周到呀!好呀!……可是还剩下安茹公爵,见鬼!他们怎样处置安茹公爵呢?”

曾经点名叫过王家犬猎队队长和拉于里埃尔的修士,又在叫人了:“戈兰弗洛修士!”

希科也许是埋头考虑我们在上面说过的一番心思,也许是他刚穿上修士服,还不习惯于这个他冒用的名字,他没有吭声。

那个小修士又叫了一声:“戈兰弗洛修士!”那嗓音又尖又细又清晰,使得希科心里一震。

他嘀咕道,“啊!啊!听起来真像是一个女人的嗓音在喊戈兰弗洛修士。难道在这个庄严的集会中,不仅不分等级身份,连男女也混杂在一起吗?”

那副女人嗓子又重复了一遍:“戈兰弗洛修士,您不在这儿吗?”

希科这才猛醒过来,他低声对自己说:“哦!戈兰弗洛修士,那就是我,上前去吧。”

接着他模仿戈兰弗洛的鼻音高声说道:“我来了,我来了。听了拉于里埃尔修士的讲话以后,我有很多想法,刚才正在考虑,所以没有听见叫我。”

拉于里埃尔的讲话还震撼着到会者的心灵,大家还在叽叽喳喳地表示赞同,这就给了希科一点时间,准备一下发言内容。

有人会说,希科大可不必承认自己是戈兰弗洛,因为谁也不会揭开风帽,露出自己的真面目。可是我们记得,今天到会的人数是计算过的,戈兰弗洛算在出席人数之列,一旦发现他没有到会,必然要检查面孔,检查结果发现有人冒名顶替,那么希科所处的地位就非常危险了。

因此希科毫不犹豫地站了起来,弓着背,踏上去讲台的梯级,一边走着,一边尽量将风帽往下拉。

他模仿戈兰弗洛的嗓音达到了以假乱真的程度,他说道:“弟兄们,我是本院负责募捐的修士,你们都知道,这样的职务使我有权进入一切人家。我为天主做好事才行使这样的权利。”

说到这里他想起了戈兰弗洛在饭店里刚说了开头几句话便被睡眠中断了,现在灌下去的酒仍然使他昏睡不醒,他继续往下说道:“弟兄们,今天我们为信仰而会聚一堂,实在是一个好日子。弟兄们,我们是在天主的殿堂里,我们应该以诚相见,说老实话。

“法兰西王国像什么?像一个人的躯体。圣奥古斯坦说过:‘任何城市都像一个人的躯体。’怎样才能保持这个躯体不坏?必须使身体健康。怎样才能使身体健康?在体内精力过于旺盛时,适当地放放血。因此我们必须对我们称为社会的这个庞大躯体,再放一次血;要放的是异教徒的血,因为他们过分强大,我们害怕他们,就是他们强大的证明。我每天到信徒家里把鸡蛋、火腿、现金带回修道院,信徒们总是不绝口地向我提出这个要求。”

希科的这几句开场白,给听众留下了一个深刻的印象。

希科停顿片刻,等会场里叽叽喳喳地响起了一片赞美声,又渐渐平静下来以后,他才继续说:

“也许有人反对,说教会厌恶流血。可是弟兄们,请注意:神学家并没有说清楚教会厌恶流什么人的血,我敢用脑袋打赌,他们说的绝对不是异教徒的血。因为:腐败的血液是罪恶的根源,对异教徒不分清红皂白都可杀!弟兄们!还有另一层理由:刚才我只说是教会,而我们这些人绝对不仅仅是教会中人。比方刚才滔滔雄辩的蒙梭罗修士,我敢肯定,腰间一定佩着犬猎队队长的宝刀;拉于里埃尔修士对于他的烤肉铁扦,也一定运用自如,而‘粗野的烤肉铁扦,仍不失为杀人工具’。至于现在正对你们说话的我,雅克一内波米塞纳·戈兰弗洛,我也在香摈省扛过火枪,而且在胡格诺派讲道时,打死了他们几个。对我说来,这件功劳就够了,将来天堂上肯定有我的一个席位。我当时就是这样想的,可是突然间我的良心感到不安:有些胡格诺女教徒在被打死以前,受到了我的污辱。这样就把好端端的行为玷污了,至少,我的神父是这样说的……因此我赶紧进入修道院,以洗清女异教徒在我身上留下的污点,我发愿从今以后一辈子守小斋,而且永远只同心地纯洁的女教友来往。”

希科的这番话,同开头部分同样获得成功,每个人都赞美天主使用如此曲折的方法来感召戈兰弗洛修士归宗。

因此除了叽叽喳喳的赞叹声外,还有一些掌声。

希科谦逊地向听众鞠躬。他又说:

“剩下来我要谈的,是关于我们的大头领们,我虽然是一个不够条件的热内维埃芙修士,我仍然要说几句。我们的大头领们在夜里穿着修士服偷偷地走进来听戈兰弗洛修士讲道,这固然是十分慎重的一件好事,可是我觉得,各位大头领的职责不止这一点。这样的过分小心谨慎只会给该死的胡格诺派传为笑柄,因为他们是热衷于明火执仗的人。因此我要求我们的行为同我们的品格相符,既然我们是勇敢的人,或者我们愿意当勇敢的人,我们的行为就应该光明磊落。我们的目标是什么?是消灭异端邪说……很好!既然如此,我觉得我们可以在大庭广众中间大声疾呼。我们应该在巴黎的街道上作神圣的宗教游行,以显耀我们漂亮的制服和精锐的武器,而不要像夜间的窃贼一样,到了每个十字路口都要张望一下夜巡队是否到来!那么谁能够给大家带个头?你们会提出这个问题。我的回答是:我!我,雅克一内波米塞纳·戈兰弗洛,本院一个微不足道的负责募捐的修士,我愿意身披铠甲,头顶铁盔,肩托火枪,带头上街,愿意跟随我的好教友都跟在我后面,哪怕只是为了羞辱一下那些躲躲闪闪的大头领我也要这样做,在他们眼里,仿佛捍卫教会是什么丢人的事似的。”

希科的结束语完全符合大部分盟员的心愿,他们认为要达到联盟的目的,只有采取六年前圣巴托罗谬节所创始的办法,因而大头领们的忧柔寡断使他们感到失望,现在希科的演说点燃起他们心中的圣火,全体到会的人,除了坐在交椅上的那三个修士以外,都齐声叫喊:

“弥撒万岁!热烈欢迎戈兰弗洛修士的讲话!上街游行!上街游行!”

人们的热情受到这么激烈的鼓舞,另外一个原因是:这位可敬的修士第一次在公开场所表现出如此热心。到目前为止,他的最亲密的朋友固然把他列入热心的盟友之列,但是总认为他过分考虑自身的安全,因而行动未免过分谨慎。现在看来情况根本不是如此,一向被视作中间分子的戈兰弗洛修士突然披甲上阵,在光天化日下冲进了战场。这下突如其来的变化使他过去不良的声誉,完全得到平反,有些盟友甚至因为事情太突然,对他产生了更大的敬意,鉴于他第一个提出要上街游行,就将他比作第一次提出要组织十字军的隐士皮埃尔。

可惜大头领们并不想让群众的热情继续发展下去,因为这并不符合他们的计划,这对煽起这种热情的人说来,或许是不幸,或许是幸事。那三个默不作声的修士中的一个俯向小修士的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小修士的银铃似的童声马上在大厅里响起来,那声音接连喊了三次:

“弟兄们,休息时间到了,散会。”

修士们在嘈杂声中站了起来,一边慢慢地向大门走去,一边互相约定,在下次会议中一定全体一致要求通过戈兰弗洛修士的游行建议。有许多人走到讲台旁边,要向发言获得巨大成功的募捐修士祝贺,可是希科考虑到,一则他的口音虽然不带一点加斯科尼乡音,近听则不免露出破绽;二则他的身材比戈兰弗洛高出一个头,固然他的形象在听众中已经变得高大,也只是从精神上说而已,近看不免叫人惊异,所以希科立即跪了下来,装出撒母耳同天主单独对话的样子。

大家不敢惊动他,每个人都带着激动的心情向出口走去,希科早已在风帽的褶缝里给眼睛留下张望的缝隙,听众的激动使他非常高兴。

话又要说回来,希科的目的并没有达到,吸引他不辞而别离开国王亨利三世的,是他看见了马延。使他回到巴黎的,是他看见了尼古拉·大卫。我们已经说过,希科立下双重誓愿,一定要向这两个人报仇。可是他地位低微,不敢碰洛林家族一位亲王的一根毫毛,或者,要能平安无事地打倒他,必须耐心地、长久地等待时机。对尼古拉·大卫则不同,他只是诺曼底的一名普通律师。固然,他极其奸诈而且诡计多端,在当律师前又当过兵,当兵时又是击剑教师,希科虽然不是击剑教师,但他自认为耍起决斗用的长剑,也很有一手,因此,最重要的问题是找到这个敌人,找到以后,希科一定要像古代的武士那样,冲上前去拼个你死我活,倚靠他的仇恨心和剑术取胜。

于是希科仔细端详每个走出去的修士,他希望能从这些戴风帽和穿修士服的人中,认出尼古拉律师的修长身才,猛然间他发觉每个修士走出大门,都要像进来时一样,接受一番检查;每个人都从口袋里拿出什么东西,交给守门修士检查以后方能外出。希科起先以为自己弄错了,犹豫了一会儿,可是不久怀疑就变成了现实,使得希科惊出一身冷汗。

戈兰弗洛修士告诉了他拿着什么标志可以进内,可是忘记了告诉他出门时要出示什么标志。

正文 第二十章 希科如何被迫留在修道院的教堂内,看见而且听见了不该看和不该听的一幕

希科赶紧走下讲台,混入最后几个修士中间,想弄清楚究竟拿着什么标志才能走出大门;如果还来得及的话,就设法去弄一个。他跟着几个落在后面的修士,伸长脖子从人丛中向前看,他发现出外的标志原来是一枚星形硬币。

我们的加斯科尼人口袋里有不少硬币,可惜没有一枚是这种模样的。由于这种硬币形状古怪,早已不在市场流通了。

希科很迅速地对自己的处境通盘考虑了一下。如果他走到门口拿不出那枚星形的硬币,一定要被认为是冒充的修士,马上要调查审问,那时就不管你是不是国王的弄臣了。作为宫廷小丑,希科在卢佛宫和许多城堡里享有无数特权,可是在圣热内维埃芙修道院内,尤其是在眼前的情况下,他就耍不出威风了。希科已经落入陷阱,他只好走到一根柱子后面,借着柱子的暗影,蹲在一个神工架子的角落里,背靠在柱子上。

希科暗想:“如果我完了,我那个愚蠢的君王的事业也完了;我真傻,一边尽情骂他,一边仍在爱他。当然,最好是能回到丰盛饭店,同戈兰弗洛修士在一起。不过,不能办到的事,谁也不要勉强。”

希科在那里自言自语,换句话说,就是对着一个不会反驳他的对话人说话,然后尽可能地缩成一团,躲在神工架子和柱子之间的角落里。

这时候他听见那个小修士在教堂外边叫喊:

“还有人没有?要关门了。”

没有人回答,希科伸长脖子,看见教堂内果然空了,只剩下那三个修士,他们把修士眼裹得更紧,仍然坐在讲台正中人家给他们搬来的座位上。

希科又对自己说:“好呀,只要他们不把窗户关上,我就别无他求了。”

那个小修士对看门修士说:“我们来巡查一下。”

希科骂道:“他妈的!我永远记住你这个小修士!”

守门修士拿了一根蜡烛,小修士跟在后面,两人开始在教堂里巡查。

这是间不容发的时刻。守门修上拿着蜡烛要在希科前面四步的地方走过,发现他是不可避免的了。

希科巧妙地沿着柱子转动,始终躲在柱了的暗影里,他顺手打开神工架子的门,那门只用插销关着,轻轻地溜进长方形的神工架子内,在神父席上坐了下来,然后把门关上。

守门修士和那个小修士在四步以外走了过去,希科看见照耀他们的烛光一直透过镂空的栅栏射到他的袍子上。

希科想道:“见鬼!这个守门修士,那个小修士和三个中心人物总不见得要永远留在教堂里;只等他们一走,我就把椅子堆放在板凳上,就像诗人龙沙所说的,把佩利昂山搬到奥萨山上,我就从窗口爬出去。”

希科转而又想道:“啊!从窗口爬出去,爬出去以后我到的是院子里,而不是大街上,院子到底不是大街。我还是在神功架子里过夜的好,戈兰弗洛的袍子挺暖和,我在这里过夜总比在别处过夜更诚心一点,我希望因此而使我的灵魂得救。”

那个小修士又说:“把灯熄了,使外边的人看见了知道会议早已结束。”

守门修士拿了一根极长的熄灯罩,立刻把殿堂两侧的两盏灯熄灭,大厅立时陷入阴森可怕的黑暗中。

然后,祭坛上的灯也熄灭了。

教堂里除了冬日的月亮艰难地透过五颜六色的窗玻璃射进来的暗淡光线,别无其他亮光。

灯光灭了后,一切声音也静下来了。

教堂的钟敲了十一下。

希科自言自语道:“他妈的!深更半夜在教堂里,如果换了我的孩子亨利凯,他一定吓得魂飞魄散了。幸而我生来不是胆小鬼。好吧,希科,我的朋友,一夜平安睡到天亮吧!”

希科向自己祝愿以后,就在神工架内尽可能地把自己弄得舒服一点,把里面的插销轻轻关上,使得自己像在家里一样,然后闭上眼睛。

他的眼皮闭了大约十分钟,朦朦胧胧正要入睡,昏昏然眼前仿佛出现无数模糊的形体时,突然响起了一下铃声,那是一个铜铃声,在教堂里回荡着,慢慢地向大厅深处消失。

希科睁开眼睛竖起耳朵倾听:“咦!这是什么意思?”

与此同时祭坛上的那盏灯又亭了,放出淡蓝色火焰,第一下光线就照亮了那三个修士,他们始终一个挨一个在同样的位子上坐着,同样地动也不动。

希科免不了有点迷信怕鬼,因为他虽然很勇敢,他也不能不受时代的影响,他那个时代正是令人毛骨悚然的鬼神传说广为流传的时代。

他慢慢地在胸前划了个十字,嘴里低声念了句拉丁文:

“魔鬼,滚回去!”

如果那灯光是鬼火,划了十字以后就应该熄灭,而灯光并没有熄灭,那三个修士听了“滚回去”以后仍然坐在原来的地方,希科开始相信,那灯光并不是鬼火,那三个人纵使不是真正的修士,起码也是有血有肉的人。

希科免不了仍然哆嗦不止,一则因为他刚被惊醒,二则因为他心里害怕。

这时候,祭坛上的一块石板慢慢地掀起来,竖立在它的狭窄的一端上。一顶灰色的风帽在黑色的洞口出现,接着一个修士钻了出来,他踏上地面以后,那块石板又轻轻地盖上了。

希科见此情景,顿时忘却了他刚才所进行的考验,也不敢相信那句拉丁文有镇邪之功了。他的头发直竖起来,一霎时间,他还以为从前存放圣女热内维埃芙圣骨的地下墓室里,埋葬着本院历届院长,从死于533年的奥塔夫,一直到前任院长皮埃尔·布丹,他们一个个都会复活起来,按照刚才那个幽灵的样子,把祭坛上的石板·一都顶起来。

不过他的担心并没有持续很久。

三个主要修士中的一个对那个刚从墓穴里爬上来的修士说道:

“蒙梭罗修士,我们等的那一位来了没有?”

那人回答道:“来了,大人,他在等着。”

“给他开门,带他来见我们。”

希科说道:“好呀!看来今天这出喜剧一共有两幕,我只看过了第一幕。分成两幕!太不高明了。”

希科一边同自己开玩笑,一边仍然感到心有余悸,坐在木凳上竟如坐针毡,不得安宁。

这时候蒙梭罗修士走下祭坛楼梯,走到两梯之间的那扇通向地下墓室的青铜大门前面,准备把门打开。

同时,坐在当中的那个修士把风帽揭开,露出脸上一大块伤疤。巴黎人狂热地把这伤疤认为是高贵的标记,把拥有这伤疤的人视为天主教徒的英雄,将来还希望他成为殉道的圣人。

希科惊叫起来:“哦!现在我全明白了。有伤疤的是大哥亨利·德·吉兹,我的那位十分愚蠢的国王陛下还以为他在忙着包围夏里泰城呢!坐在他的右边、向开会的人祝福的那个人是洛林红衣大主教;坐在他的左边、同小修士说话的那个人是我的老朋友马延大人。可是在这些人里面为什么没有尼古拉大卫呢?”

的确,像证实希科的猜测似的,左右两边的两个修士都摘下自己的风帽,一边露出红衣大主教的聪明的脑袋,宽阔的前额和锐利的目光,另一边露出庸俗不堪的马延公爵的尊容。

希科又自言自语道:“啊!我认得你们这三位一体,可借你们只不过叫人看得见而已,却毫无神圣的味道。现在,我睁大着眼睛要看看你们干什么,我张开耳朵要听听你们说什么。”

这时候蒙梭罗先生走到地下室的铁门前面,门打开了。

那个伤疤脸问他的弟弟红衣大主教:“您本来就相信他会来吗?”

大主教回答:“我不仅相信,而且非常有把握他一定要来,所以我在衣服底下已经带来了一切能代替加冕圣油瓶的东西。”

希科由于非常接近他称之为三位一体的三个人,所以能够听得清清楚楚,看得明明白白。在祭坛的微弱灯光照耀下,他看见了一只雕镂精细的镀金盘子在闪闪发光。

希科想道:“哦,原来他们要给人加冕。我好久就渴望看看加冕礼了,今天机会来得真巧!”

这时候,二十来个修士从地下室的门走出来,头上都被巨大的风帽包裹住,他们站在殿堂里。

蒙梭罗先生带领其中一个走上祭坛的楼梯,到吉兹兄弟右边的一个神职祷告席上站了下来,说清楚一点就是站在祷告席的跪板上。

那个小修士又出现了,他恭恭敬敬地走到右边那个修士面前接受命令,然后又走开了。

吉兹公爵向会场环顾一周,到会的人只及前次会议的六分之一左右,因此,非常可能参加这次会议的都是骨干分子。吉兹公爵确信人人都在听他,而且十分焦急地要听他的说话时,才开口道:

“朋友们,时间宝贵,我开门见山,不绕弯子了。我料想你们都参加过刚才的会议,你们都听到了天主教联盟几个盟员的汇报,有人指责我们这些领导人中最接近王位的一位亲王,对联盟态度冷淡,甚至怀有恶意。现在是我们对这位亲主致敬和给予正确评价的时候了。你们马上可以听到他的亲自发言,你们心目中都想实现神圣联盟的第一个目标,你们可以判断一下,到底你们的头领,是否如刚才神圣联盟的一位兄弟所指责那样,既冷淡又没有行动。提出这个指责的是戈兰弗洛修士,我们认为他不合适参预我们的机密,所以没有让他参加我们的会议。”

希科听见吉兹公爵说起这位好勇狠斗的热内维埃芙修士的名字时,切齿之声可闻,不由得在神工架子里大笑起来。虽然他没有笑出声音来,可是笑的对象是赫赫有名的大人物,显然笑得不合时宜。

公爵继续说道:“弟兄们,答应同我们合作的那位亲王,我们只希望他点头赞成就够了,不敢冀望他亲自光临,弟兄们,现在他亲自光临了。”

所有的目光都好奇地集中到三位洛林亲王右边的那位修士身上,这位修士站立在他面前的神职祷告席的跪板上。

吉兹会爵这时转向人人注目的那位人物说道:“大人,天主的意思已经表现得很明显,因为既然您答应参加我们的组织,这就证明我们做得对了。现在我们只求您一件事,殿下,请您摘下您的风帽,让信徒们亲眼看见您答应他们的事实现了,您的允诺使他们高兴过头,简直不敢相信是真的。”

这位被亨利·德·吉兹称为“大人”的神秘人物,举起手把头上的风帽一直退到肩膀上,希科抬头一望,不由得吃了一惊,他原来准备看见的是一位他从来没有听说过的洛林亲王,可是他看见的却是安茹公爵。公爵的脸色十分苍白,在阴惨惨的灯光照耀下,看起来就像一尊雕像。

希科说道:“哎哟!原来是安茹弟弟!难道他拿别人的头颅来争夺王位的把戏还没有玩够吗?”

到会的人全体齐声高喊:“安茹公爵万岁!”

弗朗索瓦的面色越发变得苍白。

亨利·德·吉兹对他说:“大人,请不要害怕,教堂里都是我们的人,四面的门都关紧了。”

希科心想:“好小心谨慎的措施。”

蒙梭罗伯爵说道:“弟兄们,殿下想给大伙儿说几句话。”

听众齐声叫喊:“说吧,说吧,我们洗耳恭听。”

三个洛林亲王转过身来对着安茹亲王,向他鞠躬致意。安茹公爵靠在神职祷告席的扶手上,仿佛就要跌倒一样。

公爵开口说话了,声音低沉而颤抖,起先叫人简直听不清:“先生们,我相信天主平时对世事似乎无动于衷,充耳不闻,只为的是要经常将眼光盯着我们,他表面上的沉默和无所谓的态度,只为的是有一天他要大发雷霆,改正一下人类的疯狂野心所造成的混乱局面。”

公爵的开场白就跟他的性格一样,叫人无法捉摸,因此每个人都在等待他说得清楚一点,以便对他的思想表示反对或者赞成。

公爵的声音比较安定下来了,他继续说:

“我也一样,我在盯着这世界,我的眼力不够,不能看遍每个角落,我只能注视着法兰西。我在这个王国里看见些什么?我看见的是基督的圣教会从它的庄严的根基上动摇了,天主的忠仆四分五散,被放逐出家园。于是我探测一下二十年来异端邪说所造成的深渊,我发现这些学说借口能更有效地到达天主那里,破坏了人们的信仰,因此我的灵魂如同先知的灵魂一样,充满了痛苦。”

听众里响起了一片赞叹声。公爵对教会所受的苦难表示了同情,这就等于向那些使教会吃苦的人宣战。

亲王继续说下去:“正在我万分痛苦的时候,我听到了一个消息,说是有些虔诚的贵族,他们品德高尚而且格守祖先传统,正在设法巩固这个摇摇欲坠的圣教会。我向周围张望,我仿佛已经参预了最后审判,天主已将人分成两类:一类是被天主弃绝的人,一类是被天主选中的人。我对第一类人十分厌恶,避之唯恐不及;对于天主选中的人,我要投进他们的怀抱。弟兄们,我就来了。”

希科低声说了一句:“阿门!”

他尽可不必如此小心谨慎,因为当时鼓掌声和喝彩声震耳欲聋,即使他高声叫喊,也不会被人听见。

那三个洛林亲王向大伙儿作了一下手势,让大伙儿安静下来。然后最靠近公爵的红衣大主教走上前一步,向公爵问道:

“亲王,您是自愿参加我们的组织的吗?”

“完全自愿,先生。”

“是谁把这个神圣的秘密告诉您的?”

“是我的朋友,一位虔诚的教徒,德·蒙梭罗伯爵先生。”

吉兹公爵接下去说道:“现在,亲王殿下既是我们的人了,大人,请您劳驾对我们说说您准备为神圣联盟做些什么吧。”

新入盟的亲王回答:“凡是罗马圣教会需要我做的,我都愿意服务。”

希科自言自语:“他妈的!凭我灵魂发誓,这些人躲在这里谈这些事,真是愚蠢透顶。为什么他们不向我的显赫的君主亨利三世老老实实地陈明这一切呢?这一切都十分符合他的心意。什么迎圣游行呀,苦行呀,像罗马那样根绝异端呀,像弗郎德勒和西班牙那样火烧异教徒呀,都合他的胃口。因为对这位善良的君主来说,这是唯一能使他生儿育女,保有后嗣的办法。见鬼!我真想走出神工架子,也去申请参加组织,安茹亲王刚才的那番话,实在使我太感动了!继续说下去吧,圣上的难兄难弟,高贵的蠢材,继续说下去吧!”

说也奇怪,安茹公爵果真像是受到了鼓励似的,继续说下去了:

“可是,教会的利益并不是贵族的唯一目标,我认为应该另有一个目标。”

希科说道:“好!我也是贵族,同我也有关系。说下去,安茹,说下去。”

吉兹红衣大主教说道:“大人,我们正在集中精神听殿下讲话。”

马延先生也说:“我们一边听,一边心中充满了希望。”

安茹公爵用不安的眼光向教堂昏暗的深处探索了一下,仿佛想弄明白他的心腹话是否会落入外人的耳朵。

蒙梭罗先生明白亲王的心意,他用一下微笑和一个意味深长的眼色使公爵放下心来。

安茹公爵说道:“我要详细说明一下。一个贵族想到自己对天主应尽的义务时,”说到这里他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嗓门,继续说道:“也应想到……”

希科提示他说:“也应想到他的君主,当然是这样的了。”

安茹公爵说道:“也应想到他的祖国,他应当自问,他的祖国是否真正享有它应得的荣耀和繁荣,因为一个好贵族所享有的种种好处。首先来自天主,其次来自祖国,他是祖国的儿女。”

听众热烈地鼓掌。

希科说道:“还有国王呢?对这位可怜的君主,难道提也不提了?我还以为会像人们经常说的,刻在朱维西的金字塔上的那句话:‘天主,国王和女人’呢!”

这时候安茹公爵突出的颧骨上已因兴奋而逐渐出现狂热的红晕,他继续说道:“我自问一下,我们称为法兰西的甜蜜而美丽的祖国,是否享受了它应有的和平与幸福?我痛心地发现并没有。

“弟兄们,确实,我们的国家备受势均力敌的不同意志与不同势力的折磨,那是由于最上层的意志薄弱的缘故,最上层当局忘记了‘要造福黎庶必须制服一切’这个原则,只在心血来潮时才想起这个原则,而且往往想得不是时候,以致它的坚强有力的行动,得到的只是做坏事的结果;毫无疑问,国家的这种不幸,只能归罪于法兰西的国运多舛和君主的昏庸。虽然到目前为止,我们还不知道其真正原因,或者我们仅仅作了一些怀疑,而灾难却是千真万确地存在的。我认为灾难的根源,是法兰西对教会犯下的罪行,或者是国王身边的小人亵渎宗教的言行,而不是国王本身的言行。先生们,在这两种情况中,我,作为教会和王室的忠仆,不得不同你们联合起来,因为你们正在千方百计地消灭异端,挫败奸佞。先生们,这就是我加入联盟,愿意为联盟效劳的原因。”

希科惊愕地睁大着眼睛嘀起来:“终于把狐狸尾巴露出来了,正如我起初所想的一样,他不是一头蠢驴,而是一只狡猾的狐狸。”

安茹公爵的这一番表白,也许我们今天的读者会觉得冗长无味,那是因为这场政治风暴已经过去三个世纪的缘故,当时的听众却觉得十分重要,大部分听众都挤到亲王身边,以便不漏却他的每一句话。因为公爵说话的意思越来越明显,说话的声音却越来越低了。

当时的景象十分奇妙:二十五至三十个听众,风帽都脱了下来,露出高贵、勇敢、生气勃勃的面容,闪耀着好奇的神情,在唯一的一盏灯的照耀下,围成一圈。

他们身后高大的身影扩散到教堂的其余部分,仿佛这里发生的事与它们无关似的。

人群的中间,安茹公爵的脸色十分苍白,突出的颧骨遮蔽住深陷进去的眼睛,嘴巴一张开,就仿佛一个骷髅头咧开嘴巴在狞笑。

吉兹公爵开口说道:“大人,我感谢殿下刚才发表的这番演说,我认为我应该告知殿下,这里出席的人,不仅忠于殿下刚才宣布的原则,而且对殿下本人也忠贞不贰。如果殿下还有怀疑,会议的下面议程可以更有力地使殿下确信无疑。”

安茹公爵鞠了一躬,抬起头来时仍用不安的眼光环顾听众。

希科又嘀咕起来:“哎哟!除非我弄错了,否则我到目前为止所看到的一切,只是序幕而已,好戏还在后头,同它相比,目前的演出,只不过是毫无意义的废话。”

亲王的眼光,从来没有离开过红衣主教,这时红衣主教说道:“大人,万一殿下仍然感到有点不大放心,我可以介绍一下在场的几个人,我希望他们的名字能使殿下安心。这位是奥尼省的省长先生,小昂特拉盖先生,里贝拉克先生,利瓦罗先生,他们都是殿下所熟识的忠勇双全的贵族。这位是主教代理官卡斯蒂荣先生,吕西尼昂男爵先生,克律斯先生和勒克莱尔先生,他们都对殿下的英明果断确信不移,很高兴能够在殿下的领导下为解放圣教会和王权而奋斗。殿下如肯俯允给我们发布命令,我们将感激不尽。”

安茹公爵忍不住面露骄色。这吉兹三兄弟平素那么自豪,向来不屈服于任何人,今天也对他臣服了。

马延公爵又说道:

“大人。您出身王族而且英明果断,自然是神圣联盟的当然领袖,我们应当向您请示,怎样对付我们刚才提起过的国王身边的奸佞。”

亲王的态度忽然变得慷慨激昂起来,凡是弱者都爱拿这种态度来代替勇气,他回答说:“最简单不过了,田里长了莠草,影响丰收,就要根除这些毒草。国王周围的人并非忠臣,而是些奸佞,他们会使国王声名狼藉,而他们的行为会在法国和基督徒内部不断地造成丑闻”

吉兹公爵用阴沉的声音说了一句:“说得对。”

红衣主教说道:“而且我们是圣上真正的朋友,这些奸佞却阻止我们接近圣上,我们的职责和我们的出身都给了我们这种权利。”

马延公爵突然说道:“让那些普通盟员,即那些联盟第一次成立就参加的人,去侍奉天主吧,既然他们肯侍奉天主,也就肯为那些对他们宣讲天主教义的人服务。我们干我们的事情。有人妨碍我们,他们顶撞我们,侮辱我们,经常对我们最敬仰的领袖表示不敬。”

安茹公爵满脸涨得通红。

马延继续说:“这班该死的败类是国王拿我们的钱养肥的,我们一定要把他们全部消灭,一个不留,我们每人负责消灭一个吧。我们这儿一共三十个人,我们可以数一数。”

安茹公爵说道:“这想法很好,而且您已经完成您的任务了,马延先生。”

公爵说道:“已经干了的不算数。”

昂特拉盖说道:“把剩下的留给我们吧,大人,我负责干掉凯吕斯。”

利瓦罗说道:“我负责干掉莫吉隆。”

里贝拉克说道:“我负责熊伯格。”

公爵说道:“好!好!我们还剩下一个比西,我的勇敢的比西,他一个可以对付好几个人。”

其余的盟员齐声叫喊:“还有我们呢?还有我们呢?”

蒙梭罗先生向前走过去。

希科看见情况急转直下,不再笑了,自言自语道:“咳!王家犬猎队队长也要来分一怀羹了。”

希科弄错了。

蒙梭罗先生伸出手来说道:“先生们,我请大家静一静。我们都是英明果断的人,而我们害怕相互坦率地交谈。我们都是聪明人,而我们总是环绕着愚蠢的顾虑兜圈子。先生们,我们勇敢一点吧,大胆一点吧,坦率一点吧。问题不在国王亨利的那几个嬖幸,也不在于我们接近国王有困难。”

希科在神工架里睁大着眼睛,用左手装成听筒放在耳边以免漏掉他的每一句话,自言自语道:“快说!快说!我在等着呢。”

蒙梭罗伯爵继续说:“我们大家所最关心的,先生们,是我们的无可奈何的处境。人家把一个国王强加给我们,而这个国王是法国贵族所不能接受的;他整天只会祈祷,专制而无能,只会狂欢滥饮,浪费无度,为整个欧洲所讪笑,对战争和艺术,他又极其吝啬。先生们,这样的行为,不能算是无知,也不能认作软弱,只能是疯狂。”

听众用死一般的静寂迎接王家犬猎队队长的讲话。他的这番话深深地打动了每个人的心,因为他刚才高声说出来的,正是大家心里想说而不敢说出来的话,因而每个人都像听到了自己的回声似的战栗起来,更重要的是他们认为他们完全同意演讲人的讲话。

蒙梭罗先生也明白这深沉的静寂意味着完全赞同,他继续说:

“现在西班牙正在点燃焚烧异教徒的火堆,日耳曼把藏在修道院里久不活动的老异端分子领袖都挖了出来,英国根据其坚定不移的政策,正在砍掉异端邪说和异端分子的脑袋,我们难道能安然受一个疯疯癫癫、无所作为、游手好闲的国王的统治吗?所有的国家都干出了辉煌的成绩,只有我们在酣睡。先生们,请恕我当着一位伟大亲王的面斗胆陈词,这位亲王也许会斥责我,因为他也有家族的成见。先生们,四年以来统治着我们的不是一个国王,而是一个修士。”

说到这里,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这种爆发,是谨慎的头领们一小时以来巧妙地压制和准备的结果,场面十分热烈,个个变成狂热分子,前一幕所见到的冷淡而有节制的面孔,已经荡然无存了。

有人叫喊:“打倒瓦卢瓦家族!打倒亨利修士!我们要一位有贵族风度和骑士风度的国王,暴君也可以,但决不要修士。”

安茹公爵假惺惺地说:“先生们,先生们,我求你们宽恕我的哥哥,他做错了,或者毋宁说,他受骗了。先生们,我希望我们的逆耳忠言和神圣同盟对政权的有效干预会把他带回到正道上来。”

希科骂道:“毒蛇,你煽动吧,毒蛇。”

吉兹公爵接下去说:“大人,今天让殿下听到了联盟的真实想法,也许过早了些,不过既然听到,也就算了。联盟的真正目标不是要反对那个贝亚恩人,这只不过是用来吓唬笨蛋的策略;它的目标也不是为了保卫教会,教会本身就能独立存在;先生们,联盟的目标是把法兰西贵族从屈辱的处境中解救出来。由于对殿下的尊敬,我们忍而不发已经有好久了,鉴于殿下对王室的感情,我们不得不长期用伪装将真面目掩盖起来。现在既然一切都已讲明,大人,刚才所做的一切只是序幕,联盟的真正会议下面就要开始,请殿下参与。”

安茹公爵的心突突跳动,既充满着不安又饱含着无限野心,他问道:“公爵先生,您这是什么意思?”

吉兹公爵继续说道:“大人,刚才王家犬猎队队长说得对,我们今天集会的目的,并不是要讨论那些在理论上已经老掉了牙的问题,而是讨论如何有效地采取行动。今天,我们要选择一位能给法兰西贵族带来荣誉和富裕的领袖。古代法兰克人有一个习惯,他们选择了一个酋长以后,就送给他一份配得上他的礼品,我们也要献一份礼物给我们的领袖……”

人人的心都猛烈跳动,可是跳动得最凶的是公爵的心。

不过他仍然一声不吭,动也不动,只有苍白的脸色透露出他内心的激动。

吉兹公爵从身后神职祷告席上抓住一件相当沉重的物品,用双手举起来,继续说道:“先生们,这就是我代表你们全体,献给亲王的礼物。”

亲王看了礼物后惊叫一声:“王冠!”他的身子摇摇晃晃,似乎快要跌倒下去,“先生们,你们送我一顶王冠!”

“弗朗索瓦三世万岁!”贵族们一齐发出声震屋宇的叫喊,人,人都把剑拔了出来。

安茹公爵又惊又喜,浑身哆嗦,口中吃吃地说:“我!我!我!不可能!我的哥哥还活着,他是受命于天的。”

吉兹公爵说道:“我们已经废黜了他,现在只等天主用他的死来批准我们的选择,或者只等他的一个臣民,对他的不光彩的统治感到厌倦,要用毒药或者匕首比天主抢先下手!

安茹公爵软弱无力地说道:“先生们!先生们!”

红衣主教开口说了:“大人,对于殿下刚才表现出来的高尚的顾虑,我们的回答是:亨利三世固然是受命于天,但是经过我们废黜以后,他再也不是天主选中的君主,这个称号应该落到您的头上了,大人。这所教堂的地位同兰斯教堂一样令人肃然起敬,因为这里安放过巴黎主保圣女热内维埃芙的圣骨,这里埋葬过法国第一个基督徒国王克洛维斯的遗体。因此,大人,在这所圣殿内,对着法兰西王国真正创造者的雕像,我,作为教会的领袖之一,没有别的野心,只希望有朝一日成为教会的最高领袖,我要告诉您,大人,这儿放着教皇格里哥利十三世送来的圣油,可以代替加冕的圣油。大人,请您任命未来的兰斯总主教吧,任命您的军队统帅吧,再过一会儿,您将加冕为王,如果您的哥哥不将王位让给您,他就是篡位者。孩子,把圣坛上的蜡烛都点起来。”

那个小修士显然只等着这道命令,他立即从圣器室走了出来,手里拿着点火器,霎时间圣坛上、祭坛上五十根大蜡烛齐放光芒。

这时可以看见圣坛上放着一顶宝石镶得闪闪发亮的主教冠,一把有百合花徽的宽大的宝剑:这就是总主教冠和元帅的佩剑。

与此同时,明亮的祭坛照耀不到的暗处,响起了管风琴声,奏起《造物主,请降临》的圣曲。

三个洛林亲王精心安排的这幕高潮,连安茹公爵自己也没有想到,使在场的人,都受到深深的感动。勇敢的人越发兴奋激昂,软弱的人顿时觉得坚强起来。

安茹公爵抬起头,迈着人们意想不到的坚定步伐走上圣坛,坚定地举起手,左手拿起主教冠,右手拿起宝剑,回到吉兹公爵和红衣主教身边,把主教冠戴在红衣主教头上,把宝剑给吉兹公爵系上,他们早已等待着这种荣誉。

热烈一致的掌声欢迎这个有决定意义的行动,尤其是因为大家知道亲王的性格一向优柔寡断,对这样的举动没有人预料得到。

安茹公爵对众人说道:“先生们,请把你们的名字告诉法兰西首相马延公爵,我一旦登上王位,你们都可以获得骑士勋章……”

掌声更加热烈了,全体在场的人一个个走过来把名字告诉马延先生。

希科自言自语道:“见鬼!要想得到勋章,这可是一个好机会。我永远得不到这样的机会,真想不到我这一次会失掉一个好机会!”

红衣大主教说道:“陛下,现在请上圣坛。”

“封蒙梭罗先生为上校指挥官,封里贝拉克先生、昂特拉盖先生为指挥官,利瓦罗先生为卫队副官,请按照我赐的封号所应享的权利在祭坛上各就各位。”

几个受封的人,按照正式加冕典礼的礼节,站到各自的位子上。

安茹公爵又向余下的人说:“先生们。你们每个人都可以向我提出一项请求,我尽可能不使任何人失望。”

这时候,红衣主教走到圣体龛后面,穿戴起主教的服饰,片刻以后,他捧着圣油瓶出来,将圣油瓶放在圣坛上。

于是他向小修士作了一个手势,小修士就将《圣经》和十字架拿来。红衣主教拿了这两样东西,把十字架放在《圣经》上面,向安茹公爵伸过去,亲王把手按在十字架和《圣经》上,说道:

“我在天主面前,向我的人民宣誓,作为虔诚的基督徒与教会的长子,我必捍卫圣教会并为圣教会争光。愿天主助我。”

全体与会人员齐声应道:“阿门!”

教堂深处仿佛也传来一下回声:“阿门!”

我们说过,吉兹公爵担任军队统帅,他踏上三级楼梯,到了圣坛前面,把他的宝剑放在圣体龛前面,红衣主教为宝剑祝了圣。

然后主教把剑从剑鞘中拔出,用手捧着剑身,递给亲王,让亲王拿着剑柄。主教说道:

“陛下,请拿着这柄经过天主祝福的剑,以期借助它和圣灵的力量,陛下能对抗所有敌人,保护及捍卫圣教会及托付给陛下的王国。请拿着这柄剑,以期借助它的力量,陛下能主持正义,保护孤儿寡妇,拨乱反正;仰望陛下德高望重,四海归心,必能与圣子耶酥,偕同圣父、圣灵,千秋万载,共治天下。”

安茹公爵将剑下垂,使剑尖着地,再一次把剑献给天主,然后交给吉兹公爵。

小修士拿来一只坐垫,放在安茹公爵面前,让他跪在上面。

接着红衣主教打开那金碧辉煌的小盒,拿一支金针,用针尖挑了几滴圣油,放在圣盘上。

主教左手拿着圣盘,对着安茹公爵念了两段祈祷文。然后用拇指蘸了一点圣油,在公爵的天庭上画了一个十字,口中念了一句拉丁文:

“以圣父、圣子及圣灵之名,用圣油为汝加冕。”

小修士差不多在同时用一块绣着金线的手帕把圣油揩去。

红衣主教双手捧住王冠,放到亲王的头顶,他没有给他戴上。吉兹公爵和马延公爵立刻走过来,一人一边,用手托住王冠。

红衣主教仅用左手托住王冠,用右手为亲王祝福:

“天主以光荣和正义之冠为汝加冕。

然后将王冠戴到亲王头上,说道:

“以圣父、圣子及圣灵之名,接受这项王冠。”

安茹公爵脸色苍白,浑身哆嗦,觉得王冠落到了自己的头上,不由自主地用手去摸了摸。

小修士摇了一下铃,全体参加的人都低垂脑袋。

可是他们马上又抬起头,挥舞着剑,高呼:

“弗朗索瓦三世陛下万岁!”

红衣主教对安茹公爵说道:“从今天起陛下就统治整个法兰西,因为陛下是由教皇格里哥利十三世加冕的,我是教皇的代表。”

希科嘀咕一句:“他妈的!多么不幸,我没有生疬子颈!”

安茹公爵傲慢而威严地站了起来,说道:“先生们,我永远不会忘记你们三十个贵族的名字,你们是第一批认为我可以作你们君主的人。现在,先生们,再见吧,愿天主保佑你们!”

红衣主教和吉兹公爵都鞠躬致敬,可是在旁边冷眼观看的希科发现,马延公爵送走新王时,两个洛林亲王互相交换了一下嘲讽的微笑。

希科叫道:“咦!这是什么意思?如果在赌桌上大家都偷牌,那么赌博还有什么意思?”

这时候安茹公爵已经走到地下室门口,一霎时间他就消失在黑暗的地下室里了。其余的人一个接着一个,都跟着他走下去了,只剩下那三兄弟,他们走进了圣器室,留下那个守门的修士在熄灭圣坛的蜡烛。

那个小修士关上地下室的门,教堂里只有一盏灯照明,这盏不灭的长明灯仿佛是俗人所无法理解的象征,它只向天主的选民作一些神秘的启示。

正文 第二十一章 希科以为讲的是历史课,实则是一堂系谱学

希科在神工架里站了起来,舒展一下麻木的双腿。他以为这次会议一定是最后一次的了,现在已近清晨两点,他要赶紧作些准备,以便度过残夜。

可是,叫他极为惊异的是,三位洛林亲王听见地下室的门锁上以后,他们又从圣器室里走了出来,所不同的,是这一次他们都脱下了修士服,重新穿上平时的服装。

小修士一看见他们走出来以后,’立刻纵声大笑起来,笑得那样无拘无束和开心快乐,竟传染给希科,他也跟着笑起来,却不知为什么原因。

马延公爵快步走近楼梯,说道:

“姐姐,不要笑得太大声,他们刚走,可能会听见。”

希科越来越觉得惊讶:“什么?姐姐?难道这个小修士真的是个女人吗?”

小修士已经把他的风帽退下来,露出一个女人的面孔,这是世界上最聪明和最迷人的面孔,连达·芬奇也没有搬上画布过,尽管达·芬奇创作过蒙娜丽莎。

她有一双乌黑的眼珠,闪耀着狡黠的光芒,可是当她把瞳孔扩大,睁开乌黑的圆点时,神情那么严肃,简直叫人害怕。

她有一张灵巧的鲜红小嘴,鼻子方方正正,圆圆的下巴,衬托出鹅蛋脸十分完整标致;脸色有点苍白,显出两道青黛眉毛像弯弓一样。

她是吉兹兄弟的姐妹蒙庞西埃夫人,一个危险的迷人妖女。她有一点小缺点:两肩一高一低,右腿略弯,走起路来一跛一跛的,幸而她善于掩饰,那件厚厚的修士服,把这些缺点都遮盖了。

由于有这些缺点,魔鬼的灵魂钻进了她的体内,天主却给了她一副天使般的面孔。

希科认识她,因为她经常到宫里探望她的堂姐路易丝·德·沃德蒙王后。她的在场,以及她的三个兄弟等人都散去以后还留在这里,使希科得以发现一大秘密。

公爵夫人笑得前仰后合,她说道:“红衣主教兄弟,您扮圣人可扮得真像,您谈起天主真是煞有介事!有一阵子,我吓坏了,以为您在假戏真做;而他居然让您抹油和加冕!啊!他戴上王冠的那张面孔真丑!”

吉兹公爵说道:“那有什么关系?我们想要的东西已经到手,弗朗索瓦现在再也不能反悔了。蒙梭罗在这件事上一定有他的不可告人的目的,否则他也不会使事情这样急转直下,我们现在已经可以肯定,他不可能中途抛弃我们,像拉莫尔和科科纳要上断头台时,他抛弃他们一样。”

马延说道:“哎哟!我看要送我们家族的亲王们上断头台,可没有那么容易,从圣热内维埃芙修道院到卢佛宫毕竟比从市政厅到沙滩广场近些。”

希科听懂了他们在嘲弄安茹公爵,他也恨公爵,为了这一点,他真想去拥抱吉兹兄弟,不过要把马延除外,连他的姐姐蒙庞西埃公爵夫人也除外。

红衣主教说道:“先生们,还是言归正传吧。门都关紧了吗?”

公爵夫人回答:“我可以向您保证,不过我仍然可以去查看一下。”

公爵说道:“算了,不要去,您当了半天侍童,一定很累了。”

“一点不累,这实在太有趣了。”

吉兹公爵问道:“马延,您说他在这儿。”

“是的。”

“我没有看见他。”

“当然,他躲起来了。”

“躲在哪里?”

“躲在一间神工架里。”

这几句话在希科的耳朵里轰鸣,就像世界末日万千号角齐鸣一样。他在神工架里坐立不安,他问道:

“有谁躲在神工架里?他妈的!我看只有我。”

吉兹公爵问道:“那么他既看到一切,也听到一切了?”

“这有什么关系,他不是我们的人吗?”

吉兹公爵说道:“马延,带他来见我。”

马延从祭坛的一侧楼梯走下去,仿佛辨认一下方向,然后笔直地向希科躲藏的神工架走去。

希科原是个勇士,可是这一次,他的牙齿吓得上下直打战,一滴滴冷汗,从额头上落到手中。

他从修士服的稻缝里拼命摸索着要把剑拔出来,同时心里想:“哼!我不能像一条狗一样死在这木箱里。他妈的!冲出去吧!既然今日狭道相逢,先下手为强,我要先结果你再死。”

为了把这勇敢的计划付诸实施,希科已经摸到了佩剑的把柄,他将另一只手按在门的插销上,正要开门,忽听公爵夫人说道:

“马延,不是这一间,是左边里面的那间。”

马延已经把手伸向希科的神工架,听他姐姐一说,他猛然转过身来,向对面的神工架走去。

“好险!”希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气息之大连戈兰弗洛也甘拜下风,“真是千钧一发!可是到底谁在那边呢?”

只听马延说道:“出来吧,尼古拉·大卫律师,现在只剩下我们几个人了。”

一个人从神工架里走出来,说道:“大人,我来了。”

希科自言自语道:“好呀,尼古拉律师,你错过了一场好戏;我到处找你找不到,最后我不找你了,你自己走了出来。”

吉兹公爵问道:“您都看见了也听见了?”

“大人,请放心,刚才发生的事,我一字不漏都听到了,我把一切细节都记在心上,决没有遗漏。”

伤疤脸吉兹公爵问道:“您能把这一切都向教皇格里高利十三世的特使汇报吗?”

“一字不漏,如实汇报。”

“我的弟弟马延告诉我,您为我们干了许多出色的事,现在,来告诉我们,您到底干了些什么?”

红衣主教同公爵夫人也兴致勃勃地走了过来。三位亲王和公爵夫人围成一圈。

尼古拉·大卫被灯光正面照耀着,离他们有三步远。

他开口说道:“大人,我答应过的事我做到了,换句话说,我已经找到使您无可争议地登上法兰西王座的办法。”

希科叫起来:“他们也要争王位!真是人人都想当法兰西国王。但是俗语说得好:只有最后吃的才能吃得最好。”

由此可见,希科又恢复了他的乐观愉快,这是由于三个原因:

首先,他出乎意料之外逃过了一场大难;其次,他发现了一个大阴谋;第三,他发现他可以利用这个阴谋把他的两个宿敌干掉:他们就是马延公爵和尼古拉·大卫律师。

等到这些想法在他的脑子里都安置好以后,他才畴咕着说:“亲爱的戈兰弗洛,你的修士服给我派了大用场,明天我一定请你吃一顿饭来酬谢你。”

这时亨利·德·吉兹说道:“如果篡位作得太明显,不如不用这个方法。我不能得罪所有天主教的国王,他们都是享有天赋的权利的。”

律师向吉兹公爵鞠了一躬,用坚定的眼光环顾三兄弟一眼,说道:“关于大人的这一顾虑,我已经想到了。我的敌人散布谣言,说我只懂得剑术,这是想挑拨大人对我不信任;其实我还精通神学与法学,我像一个优秀的神学家和精明的法学家那样,查遍了编年史和法令,对我国王位继承的习惯,在理论上找到了重大根据。只要赢得合法性,就等于赢得了一切。各位大人,我发现你们是王位的合法继承人,瓦卢瓦家族只是蔓生的旁系,他们才是篡位者。”

尼古拉·大卫充满自信所说的这一小段开场白,使蒙庞西埃夫人满心欢喜,使红衣主教和马延公爵充满好奇,使满面愁云的吉兹公爵也眉开眼笑了。

公爵又说:“洛林家族固然是法国的望族,但要压倒瓦卢瓦家族,恐怕还有困难。”

尼古拉律师掀起修士服,从宽大的裤袋里摸出一卷羊皮纸来,同时也露出了一柄长剑的把手,他说道:“大人,这可是有凭有据的。”

公爵从尼古拉·大卫的手里拿过了羊皮纸,问道:

“这是什么?”

“洛林家族的世系图。”

“我们的始祖是谁?”

“查理曼大帝,大人。”

三兄弟同时露出不大相信的神色,但仍然带着一点喜悦,他们喊起来:“不可能吧。洛林家族的第一代公爵是查理曼大帝的同时代人,名叫拉尼埃,可是他同这位伟大的皇帝并无任何亲属关系。”

尼古拉说道:“等一等,大人。您很清楚我不会去研究一个简单的否认就能打倒的问题,或者提出一个随便任何纹章学专家都能驳斥的问题。您所需要的,是一场拖延很久的官司,使得最高法院和老百姓都关心这场官司,您可以借此机会争取最高法院,因为老百姓已经站在您的一边。大人,您说得不错,洛林家族的第一代公爵拉尼埃,是查理曼大帝的同时代人。

“他的儿子吉尔贝是温厚者路易的同时代人。

“吉尔贝的儿子亨利是秃头查理的同时代人。”

吉兹公爵说道:“可是……”

“请耐心等一等,大人,我们马上到了。请注意听。博娜……”

公爵插进来说道:“对,她是拉尼埃次子里森的女儿。”

律师说道:“好,她嫁给谁?”

“谁?博娜吗?”

“是的。”

“嫁给查理·德·洛林,法国国王路易四世的儿子。”

大卫律师重复一句:“嫁给查理·德·洛林,法国国王路易四世的儿子。现在请加上一句:他是洛泰尔的弟弟,这位弟弟在路易五世死后,被于格·卡佩把法兰西王位篡夺去了。”

马延公爵和红衣主教齐声喊了出来:“啊!啊!”

伤疤脸吉兹公爵说道:“说下去,这里面似乎有一线光明。”

“在洛泰尔的朝代灭亡以后;应由查理·德·洛林继承。后来洛泰尔家族果然断了后代,你们才是真正的唯一的法兰西王位的继承人。”

希科骂了一句:“该死!这畜生比我想象的更恶毒。”

红衣主教和马延公爵齐声问道:“哥哥,您觉得怎样?”

伤疤脸答道:“我觉得,不幸的是,法国有一部撤利克法典,根据这个法典,我们的一切主张都落空了。”

大卫得意扬扬地大声喊道:“大人,我就等待您这句话。我问您:撒利克法典应用的第一个案例是什么?”

“是菲利普·德·瓦卢瓦排斥了英国的爱德华,登上了王位。”

“他登基是哪一年?”

伤疤脸在苦苦思索。

洛林红衣主教毫不犹豫地回答:“1328年。”

“换句话说,就是于格·卡佩篡位以后341年,也就是洛泰尔家族断绝烟火以后240年。因此,在撒利克法典创始出来以前240年,你们的祖先一直有权继承王位,而大家知道,法律是不溯既往的。”

伤疤脸用佩眼的神情注视着律师,眼光里还带着点鄙视,对他说道:“尼古拉·大卫律师,您真是一个聪明人。”

红衣主教说道:“这真是巧妙得很。”

马延说道:“太好了。”

公爵夫人说道:“确实了不起。我现在是公主了,我的丈夫只能是个德国皇帝。”

希科说道:“我的天主!您知道我从来只求您一件事:勿使我陷于诱惑,解救我脱离律师。”

唯独吉兹公爵在一片热烈兴奋声中保持着若有所思的样子,他喟然叹道:

“想不到我堂堂男子汉也要要这种花招;谁能预料到老百姓服从你,不是看你的仪表和武功,而是先看看像这一类的羊皮纸!”

“亨利,您的话说对了,可以说是对极了。如果光看仪表,您早已成为国王,因为据说别的亲王同您比,外表上完全是些凡夫俗子。可是正如尼古拉·大卫律师所说过的,要登上王位,最主要的一条是打赢一场官司,等到我们打赢以后,就像您自己所说的,我们家族的纹章并不逊于欧洲别的王族的纹章。”

享利·德·吉兹又喟然叹了一声,继续说道:“这样说来,这份宗谱很有用。这里有二百金埃居,是舍弟马延要我送给您的,尼古拉·大卫律师,请收下。”

红衣主教对得意扬扬的律师说道:“这里另送您二百金埃居,作为我们托您办另外一件事的报酬。”律师把金子放进他宽大的长裤里。

“大人,有什么事请吩咐,我完全听从阁下的命令。”

“这份宗谱要取得教皇格里高利十三世的批准,必须送到罗马请他过目,我们不能派您去,因为您身份卑微,不可能叩开梵蒂冈的大门。”

尼古拉·大卫说道:“可惜!我虽然心地高贵,可是出身微贱。啊!我要是一个普通贵族就好了。”

希科骂道:“流氓,闭上你的狗嘴吧!”

红衣主教继续说:“可惜您不是,这真是太遗憾了。我们只好把这使命交给皮埃尔·德·龚迪了。”

公爵夫人一脸严肃地说:“我有不同意见,哥哥。龚迪一家人确实很聪明,可是他们没有小辫子抓在我们手上,我们能依靠的只是他们的野心,而这野心,不管是在享利国王那里,或者在吉兹公爵家中,都能实现,这就不能保证他一定对我们忠心。”

马延公爵用他惯常的粗暴态度说道:“姐姐的话很有道理。我们不能像信任尼吉拉·大卫一样信任皮埃尔·德·龚迪。因为尼古拉·大卫是我们的人,只要我们高兴,吊死他也无所谓。”

公爵的这番话太直率,突如其来地当着律师的面说出来,竟在可怜的律师身上产生奇异的效果:他猛然间纵声假笑,说明他的内心极度恐怖。

享利·德·吉兹对脸色发青的律师说道:“舍弟查理在开玩笑,大家都知道您对我们忠心耿耿,有许多事情都可证明。”

希科心想:“尤其是在对待我的问题上。”他于是向他的仇人,不,向他的两个仇人挥了挥拳头。

“放心吧,查理;放心吧,卡特琳;我早已把一切都准备好了。皮埃尔·德·龚迪带去的这份宗谱,将要同其他文件混在一起,他不知道他带去的是什么。教皇或者批准,或者不批准,他也不知道。他只把批准或不批准的宗谱带回法国,而他自己却始终不知道他带的是什么。至于您,尼古拉·大卫,您和他同时动身,然后根据我们以后给您的指示,在夏龙、里昂或阿维尼翁这三处地方的任何一处等他。这件事的真正内幕只有您一个人知道。您瞧,您始终是我们所最信任的人。”

大卫鞠躬。

希科嘀咕道:“你知道这信任的代价,亲爱的朋友,只要你走错一步,立刻把你吊死;可是请你放心吧,这里有圣热内维埃芙的雕像,或者是石膏像,或者是大理石像,或者是木头雕像,不管是什么像,我要凭它发誓,等不到他们吊死你,你就会死在我的手上。”

三兄弟互相握了握手,一一抱吻了公爵夫人。她把他们放在圣器室的三件修士眼取来,帮助他们穿上以后,她也把风帽邀到眼睛,领着他们一直走到门廊,守门修士在那里等着他们,他们从门廊里走了出去。尼古拉·大卫紧紧跟在他们后面,他每走一步,身上的金子都叮叮当当地发出响声。

他们走后,守门修士关上门闩,回到教堂里来,熄灭了祭坛的那盏灯。深沉的黑暗立刻笼罩着教堂,又出现了不止一次使希科毛发直坚的那种神秘的恐怖气氛。

在黑暗中,守门修士踏在石板地上的脚步声逐步远去,渐渐减弱,最后完全消失了。

五分钟过去了,没有什么打破这黑暗和静寂,希科觉得这五分钟很长。

他自言自语道:“好呀,看来这一次真的结束了。三幕剧已经上演过,演员也走了。我今晚已经看够了戏,我要设法跟随演员出去。”

希科自从看见地下墓室能够开闭自如,神工架里也藏着人以后,他就不再想在这里等到天亮,他轻轻地抬起插销,小心翼翼地推开门,把脚伸出神工架。

刚才小修士来来往往的时候,希科注意到一个角落里放着一架梯子,是用来揩拭五彩玻璃的。他毫不迟疑,伸出双手,轻轻地走过去,一直无声无息地走到角落边,抓住梯子,尽可能辨认方向,将梯子靠到一扇窗户下面。

希科在月光底下一看,自己的猜想果然没错:窗外是修道院的墓地,墓地外边是博尔德尔街。

希科打开窗户,骑在窗台上,凭着极端快活或极端恐怖时所产生的力量和机智,把梯子从里边放到外边。

下了梯子以后,他把梯子藏到种植在墙脚下的一排紫杉丛里,穿过一个个坟墓直达最后一道墙头,翻过墙头,弄坏了一些石块,石城跟着他一起跌落到街上。

到了外边以后,希科定了定神,深深地呼吸着新鲜空气。

他这次深入虎穴,好几次他以为有生命危险,最后只带了一点轻伤出来,总算万幸了。

等到他吸够了新鲜空气以后,他立即奔向圣雅克街,到了丰盛饭店门口,毫不迟疑地叫开了门。

老板克洛德·博诺梅亲自出来开门。他认为凡是不在正常时间来打扰的,一定另有报酬,他就指望靠这些额外赏赐来发财。

他一眼就认出了希科,虽然希科走出饭店时穿的是骑士服,而回来时穿的是修士眼。

他说道:“是您,贵族老爷,欢迎欢迎。”

希科给了他一个埃居,问他:

“戈兰弗洛修士呢?”

饭店老板咧开大嘴微笑起来,他走到那间雅座间,推开了门,说道:

“请看。”

戈兰弗洛修士仍然在希科留下他的原来地方大发鼾声。

希科说道:“哎哟!我的可敬的朋友,你刚才一定是做了一场恶梦!”

正文 第二十二章 圣吕克夫妇并肩旅行,他们怎样多了一个旅伴

第二天早上,大概是穿着暖烘烘的修士服的戈兰弗洛修士醒过来的时刻,读者可以在从巴黎到昂热去的道路上,在夏特勒与诺让之间,看见两个骑马的人,看样子是一位贵族和他的年轻侍从,肩并肩地走着。他们的坐骑性格温和,不时用鼻子互相抚爱,用几声嘶鸣和几下喷鼻来互通情愫,这是不会说话的善良牲口互相沟通思想的方法。

他们两个是昨天这个时候到达夏特勒的,抵达时两匹马浑身冒气,嘴吐白沫,其中一匹甚至在大教堂前面倒了下来。这正是信徒们去望弥撒的时刻,这景象吸引了夏特勒市民的注意,他们奇怪这样一匹骏马累得快要倒毙,而马的主人却并不感到心痛,仿佛那是一匹劣马一样。

夏特勒市民向来喜欢观察一切,有几个市民甚至看见那个较高的骑马者塞了一个埃居给一个少年。少年把他们两人带到附近一家酒店里,他们在那里喝了几杯热酒,休息了半个钟头,脸上带着酒意,从后门走出,骑上两匹新换的骏马,向着田野奔去。

田野上春寒料峭,还是光秃秃的,不过已经有了一片绿意,预告春天来临。那个较高的骑士张开双臂,走近矮小的那个,说道:

“亲爱的小妞,快过来安安静静地吻吻我,现在这时候我们没有什么可怕的了。”

矮个子是圣吕克夫人,高个子是她的丈夫圣吕克。圣吕克夫人解开身上厚厚的斗逢,优雅地侧过身来,把两条胳膊搁在圣吕克的肩上,深深地凝视着他,然后按照他的要求,给了他一个又长又甜蜜的吻。

大概是由于圣吕克对他的妻子说了一句保证安全的话,或者同时由于圣吕克夫人给了她的丈夫一个甜蜜的吻,这一天,他们在一个只离夏特勒十六公里的乡村小旅店里就打尖了。这间旅店僻处一隅,有前后门,还有许多别的有利条件,使这对恩爱夫妻认为安全有了保证。

他们在那里度过了整个白天和整个夜晚。他们吃过午饭以后,就叮嘱店主人,由于他们长途跋涉,疲乏已极,不到第二天破晓不要叫醒他们,说完以后他们就关上房门,神秘地躲在小房间里面。店主人遵嘱办理。

因此今天一早,我们就在夏特勒到诺让的路上看见圣吕克夫妻俩。

这一天,他们的心情比昨天还要安定,赶起路来不像逃犯,也不像情人,却像两个小学生,经常离开正路,爬上小丘,让对方欣赏自己骑在马上的英姿。他们损坏嫩芽,寻觅初生的苔藓,采摘新开的鲜花。冰雪已经将近绝迹,花儿冲破冰雪的覆盖,到处可见,像春天的哨兵。他们看见野鸭羽毛上闪耀着绚丽多彩的阳光,田野上窜过一只白兔,就高兴得忘乎所以。

圣吕克突然大叫起来:“哈哈!自由多么宝贵啊!你尝过自由的滋味吗,冉娜?”

少妇笑盈盈地回答:“我?从来没有尝过。我是第一次自由自在地到处走动,因为我爸爸为人多疑,我妈妈深居简出,我每次出门,总有两个贴身女仆,一个家庭女教师和一个穿制服的男仆跟在身后,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在草地上奔跑过。只记得我孩提时代,无忧无虑,经常同我的好友狄安娜在梅里朵尔的大森林里蹦蹦跳跳,同她赛跑,一直跑到谁也找不到谁才停下来。我们气喘吁吁,听着母鹿、麂子或者狍子被我们惊动了,冲出巢穴,飞奔而过,留下我们在广大的树林里,静寂得可怕。你呢?我亲爱的圣吕克,你一定是自由的了。”

“我?自由?”

“当然,一个男人……”

“对呀!自由!我在安茹公爵的身边长大,跟着他到波兰,又回到巴黎。按照永恒的礼节,我永远也离不开他,我一走开,他那哭丧的声音会追上来,不停地叫喊:‘圣吕克,我的朋友,我厌烦死了,过来陪陪我。’自由!我穿的紧身衣勒住我的胸膛。上过浆的皱领磨破我脖子上的皮肤,用胶水粘得卷曲的头发又湿又粘灰尘,还有这顶用别针钉在头上的无边小帽。啊!不,不,不自由。我的好冉娜,我认为我根本比不上你自由。因此,我一得到解放,就要尽情享受自由。天主万岁!自由真是好东西!能够享受到自由,为什么要舍弃呢?”

少妇不安地向后面望了一眼,说道:“圣吕克,如果国王派人抓住我们,把我们关进巴士底城堡呢?”

“我的小冉娜,只要我们俩关在一起,那就算不了什么灾难。我觉得昨天我们一整天关在小房间里不出来,简直同囚徒没有什么分别,可是我们倒不觉得烦闷。”

冉娜莞尔一笑,带着狡猾和快活的神情说道:“圣吕克,不要打如意算盘,如果我们被抓,我不相信人们会把我们关在一起。”

可爱的少妇本来有许多话要说,却只说出一句,不由急得满脸通红。

圣吕克说道:“既然这样,我们必须很好地躲藏起来。”

冉娜回答:“你可以放心,说到躲藏,我们没有什么可害怕的,我们一定会躲藏得很好。你要知道,梅里朵尔有参天的橡树,真像是一座庙宇的列柱,苍穹就是这座庙宇的屋顶;还有一望无涯的灌木丛,一条条懒洋洋的河流,夏天河流在绿色浓荫下面流过,冬天在一层层枯叶下面淌走;还有许多大池塘,麦田,花圃,无边的草地,养着许多鸽子的小塔;鸽子整日不断地从小塔里飞出来,在天空中兜着圈子飞呀飞呀,还发出嗡嗡的叫声,真像是一窝蜜蜂环绕着蜂窝旋转。还有,还有,这些都算不了什么,圣吕克,在这一切的中心,还有这小小王国的王后,她就是阿尔米德的花园里的迷人的仙女,她就是美丽的、善良的、举世无双的狄安娜,她有一颗钻石般的心,外面包着一层金子,圣吕克,你一定会喜欢她的。”

“既然她喜欢你,我已经喜欢她了。”

“啊!我敢保证她现在还喜欢我,而且她永远喜欢我。狄安娜不是那种人,她不会随便改变她的友谊。你想想,每逢春天来了,花园里姹紫嫣红,我们在这里要过的是怎样一种幸福生活!狄安娜已经代替她的父亲老男爵主持家务,我们不必有任何顾虑。她父亲是弗朗萦瓦一世时代的将军,过去又坚强又勇敢,目前又软弱又胆小怕事;他对过去只保持着一段往事的回忆:那就是他在马里尼昂一役打了胜仗,而在巴维亚却打败了;他对现在和将来只有一个希望,那就是他至爱的狄安娜。我们可以不让他知道两位在梅里朵尔,也许他永远都不会发觉。要是他知道了,我们就可对他说:他的狄安娜是世界上最标致的姑娘,弗朗索瓦一世是古往今来最伟大的统帅,这就没事了。”

圣吕克说道:“真有意思,不过我想我们一定会大吵一场。”

“怎么会的?”

“我同男爵发生争吵。”

“关于什么事?关于弗朗索瓦一世国王吗?”

“不。他爱说弗朗索瓦一世是最伟大的统帅,就随他说去;问题出在世界上最标致的姑娘。”

“我不算在内,因为我是你的妻子。”

圣吕克说道:“啊!你说得对。”

冉娜继续说道:“亲爱的,你想象一下我们的生活吧。她会给我们住在一幢小楼里,一大清早我们就可以从后门溜到树林里。我熟识这幢小楼,它由一个主体建筑把两座塔楼连接起来,是路易十二时代建造的,建筑风格非常别致,你会喜欢的,因为它饰满花和花边,那是你喜爱的;还有窗户,许多窗户;望出去是一望无际的大树林,浓荫森森,一片岑寂,远处不时可见黄鹿或狍子在那里吃草,听见一点声音就抬起头来。另一边,望出去是金黄色的田野,白墙红瓦的村落,波光粼粼的卢瓦尔河,河中满布小舟。离我们十二公里左右,有一片湖泊,我们在芦苇深处藏有一条小船。我们还有骏马,猎狗,可以到大树林里打黄鹿。老男爵一直不知道我们的到来,他倾听一下远处猎狗的吠声,会对狄安娜说:‘你听,是阿丝特莉娅和弗莱热通在那里打猎吧?’狄安娜会回答道:‘如果他们打猎,好爸爸,就让他们打去吧。’”

圣吕克说道:“我们赶快走吧,我恨不得马上就到达梅里朵尔。”

于是他们两人策马扬鞭,奔驰了八九公里,然后突然间停了下来,使他们能够继续谈话,或者安安稳稳地亲一个吻。

这样他们就从夏特勒到达了勒芒,由于不必担心被追回去,小两口就在勒芒住了一夜。第二天,他们又从这幸福的歇脚地踏上幸福的旅途;他们决心于当天傍晚到达梅里朵尔,就毅然走进了沙地大森林,那时这片大森林从盖瑟拉尔一直伸展到埃科穆瓦。

进入森林以后,圣吕克认为一切危险都已过去,因为他熟知国王的脾气,按照圣吕克离去时国王的心境,他可能暴跳如雷,派出二十名信使和一百名卫兵追赶他们,不论死活都要把他们抓回去;或者国王只是懒洋洋地长叹一声,把手腕伸出床外,突出一只拇指,喃喃地骂了一句:

“啊!圣吕克,你这个奸贼,我为什么不早点认清你的面目?”

可是,目前两个逃走的人,既没有看见有信使出现,也没有看见有卫兵追来,很可能国王享利三世的脾气已经由暴跳如雷变成不想动弹了。

以上就是圣吕克当时的想法,他不时回过头去,对那条僻静的道路扫上一眼,始终看不见有追兵追来。

他又想道:“好,这场暴风雨要落到可怜的希科身上了。尽管他是小丑也逃避不了。不过也许因为他是小丑,才能给我出个好主意……对他戏弄我的变词游戏,我也就不计较了。”

圣吕克想起来了,在他还得宠的时候,希科曾经用一个变词游戏,狠狠地嘲弄他一番。

突然间,圣吕克觉得他妻子的手搁在他的臂膀上。

他打了一个寒战,因为妻子的这一举动并不是一下爱抚。

冉娜说道“你瞧。”

圣吕克回过头来一望,看见远远地一个骑马的人,沿着与他们相同的道路,策马飞奔而来。

这个骑马的人正好走到道路隆起的顶端上,他的轮廓清楚地在灰暗天空的背景上显现出来,从远处观看,似乎比真人还要高大。

这件纯属偶然的事在圣吕克心中却是不好的兆头,也许因为在关键时刻他的愉快心情遭到破坏,也许他虽然装出十分镇静,事实上仍然害怕反复无常的享利三世又改变了主意。

他的脸色不由得变成灰白,他说道:“不错,那边的确是有一个骑马的人。”

冉娜说道:“我们逃走吧,”一边说一边就用刺马距会刺马。

圣吕克虽然害怕,但还保持着镇静,他说道:“不要走,这个人只是单身一人,据我判断,我们不应在一个人面前逃走。我们最好站过一边,让他过去,他走过以后,我们再走。”

“假如他停下来呢?”

“假如他停下来,我们就看看他是什么样的人,我们见机行事。”

冉娜说道:“你说得对,我不应该害怕,有我的圣吕克在身边保护我,还有什么好怕的?”

圣吕克向后边望了一眼,只见来人一看见他们,就策马加鞭地赶来,圣吕克说道:“不。我们还是避开他吧。因为他的帽子上有一根翎羽。脖子上戴着皱领,使我有点担心。”

冉娜问道:“我的天哪!为什么一根瓴羽和一只皱领会使得你这样担心?”圣吕克已经牵着她的马,一起走进树林中,他解释说:

“因为那根瓴羽的颜色在宫中现时十分流行,那皱领是最新的款式;而这种瓴羽要染一染费用贵得惊人,这种皱领要浆一浆非常费事,都不是当地勒芒贵族所花得起的,我们碰到一定是宫中像希科一样爱吃鲜美的小母鸡的同胞。快走吧,快走,冉娜;我想来人一定是我的令人敬畏的主人派来的使者。”

少妇一听此言,想到她的丈夫又可能离开她,就不由得像筛糠似地抖动起来。她也说:“快走吧。”

可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到处是枞树,枝丫密密重重,简直像一堵厚实的墙。

而且,到处是沙地,马蹄踏下去,一下子就陷到了腹部。

这时候,那个骑马的人像风驰电掣般越走越近,他的马在山坡上飞奔下来的声音也清楚地听到了。

少妇惊呼:“天主耶稣!他一定是追我们来的。”

圣吕克停了下来,说道:“既然他是追我们来的,我们就看看他要我们干什么吧,因为他即使下了马,也能追上我们。”

少妇说道:“他停下来了。”

圣吕克说道:“他甚至下了马,走进树林里来了。啊!哪怕你是魔鬼,我也要走上前去会你一会。”

冉娜止住她的丈夫说道:“等一等,我好像听见他在叫我们。”

的确,来人将马拴在树林边沿的一棵枞树上,走进林子,同时叫喊:

“喂!喂!别跑呀,您丢失的东西,我给您送回来了。”

伯爵夫人问道:“他说什么?”

圣吕克说道:“他说我们丢失了什么东西。”

来人继续说:“喂!先生!那位矮小的先生!您在库尔维尔旅店丢失了一只手镯。真该死!上面有女人的肖像,不应该随便丢失,尤其是可敬的德·科塞夫人的肖像。请您看在这位亲爱的母亲的面上,不要让我再奔跑了吧。”

圣吕克叫起来:“我熟悉这嗓音!”

“而且他还提到我的母亲。”

“亲爱的,您真的丢失了这手镯吗?”

“唉!可不是吗?我今天早上才发觉的,但已记不得在哪儿丢失的了。”

圣吕克猛然间大喊一声:“那是比西啊!”

冉娜十分激动地说道:“是我们的朋友比西伯爵?”

圣吕克刚才还竭力想避开来人,现在却奔上去迎接他,同时说道:“一点不错,是我们的朋友。”

比西嘹亮的嗓音也响起来了:“圣吕克!我到底没有弄错。”他一跳,就到了小夫妻的身边。

接着他发出一阵哈哈大笑,把伯爵夫人遗忘在库尔维尔旅店的肖像手镯还给她:“您好,夫人。”

冉娜莞尔一笑,说道:“比西先生,您是奉国王之命来逮捕我们的吧?”

“不,不是。我同陛下的交情,还不到他把秘密任务交给我的程度。我只是在库尔维尔发现您的手镯,我就知道你们走在我的前头,因此我急急地策马赶来,看见了你们的背影,我猜想一定是你们,我就不自由主地追赶起你们来了。很对不起,请你们原谅。”

吕克圣的心里还存在一点疑惑,他问道:“那么悠跟我们走同一条路,完全是偶然的了?”

比西回答:“完全偶然。现在我既遇见了你们,我就要说这是天意了。”

吕克圣看见这位英俊的贵族目光炯炯,笑容十分诚恳,心中剩下的一点疑虑,也就烟消云散了。

冉娜问道:“您在旅行吗?”

比西一边上马一边答道:“我是在旅行。”

“不过同我们不一样。”

“的确是不一样,我太不幸了。”

“我的意思是,您不是因为失宠吧?”

“也差不多了。”

“您要到哪儿去?”

“我要去昂热。你们呢?”

“我们也是。”

“我懂了,布里萨克离这儿约有四十公里,在昂热与索缪尔之间,你们一定是像被追逐的鸽子一样,飞回祖传的庄园里去避一避。你们的行为真有诗意,如果嫉妒不是一种卑鄙的缺点的话,我真要嫉妒你们的幸福了。”

冉娜用充满感激之情的眼光注视着比西,对他说道:“比西先生,您结婚吧,您也会同我们一样幸福。我向您保证,这件事很容易办到,只要您恋爱了您就会感到幸福。”

她笑吟吟地注视着圣吕克,似乎要丈夫证明她的话是对的。

比西答道:“夫人,我不相信自己会有这样的幸福,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你们一样得到国王的特许才结婚的。”

“这是什么话?您是一个走到各处都有人爱的英雄。”

比西叹了一口气说道:“一个人如果处处有人爱,那就等于没有一处受人爱。”

冉娜向她的丈夫含有深意地望了一眼,说道:“那么,您的婚姻就由我来当介绍人吧,您一结了婚,首先可以使我认识的许多嫉妒丈夫心里落下一块石头,其次我一定要您尝尝幸福的滋味,既然您是否认世间有幸福存在的。”

比西叹道:“夫人,我不否认这种幸福的存在,我仅仅否认这种幸福与我有关。”

圣吕克夫人再问一次:“您愿意我当您的婚姻介绍人吗?”

“如果您照您的爱好来介绍,那可不行;如果您介绍的符合我的口味,那就行。”

“您这样说来真像是一个决心一辈子打光棍的人了。”

“也许我要真的一辈子打光棍呢。”

“您一定是爱上了一个您无法娶的女人吧?”

比西说道:“伯爵,请您求求圣吕克夫人不要再伤我的心吧。”

“哎哟,当心,比西,您这样说来真像是您爱上了我的妻子了。”

“要是这样的话,您得承认我是一个规规矩矩的恋人,那些丈夫根本没有理由嫉妒我。”

圣吕克想起带他的妻子进入卢佛宫的是比西,忙说道:“您的话有道理。可是,不管怎么说,您得承认您的心已经系在什么人的身上了。”

比西说道:“这我承认。”

冉娜问道:“是恋爱,还是逢场作戏?”

“夫人,是热烈的恋爱。”

“我能将您治好。”

“我不相信。”

“我一定要介绍个人同您结婚。”

“我不相信您办得到。”

“我一定会使您得到应有的幸福。”

“唉!夫人,现在我唯一的幸福就是不幸。”

冉娜说道:“我警告您,我是非常固执的。”

比西回道:“我也是。”

“伯爵,您会低头认输的。”

比西说道:“算了吧,夫人,让我们像好朋友似的一起旅行吧。首先,请走出这块沙地,然后,那边沐浴在阳光底下的是一个可爱的小村庄,那就是我们的投宿地,我们到那里去吧。”

“在那边投宿,或者另找一个地方。”

“随便哪儿都可以,我没有定见。”

“那么我们就结伴而行吧。”

“我可以同你们一起走到我要去的目的地为止,如果你们认为没有什么不方便的话。”

“没有什么不方便,恰恰相以,您也可以到我们要去的地方。”

“你们到哪里去?”

“去梅里朵尔城堡。”

血涌上比西的脸颊,又收缩回到他的心脏里去,他顿时脸色煞白,如果这时冉娜不是微笑着仰望她的丈夫,他的内心秘密早已泄漏无遗了。

比西停顿一会儿,定了定神,让一对比情侣更亲热的夫妻在那里挤眉弄眼,大卖关子,他也对少妇卖关于,办法是将自己旅行的目的讳莫如深。

等到他已经恢复到能泰然自若地说出那城堡的名字时,他才问道:“去梅里朵尔城堡,夫人,这是个什么地方?”

冉娜回答:“那是我的一个好朋友的领地。”

比西说道:“您的一个好朋友……她的领地!”

圣吕克夫人完全不知道两个月来梅里朵尔发生过的事,她说道:“您难道从来没有听说过普瓦图地区最有钱的男爵梅里朵尔男爵和……”

比西看见冉娜不说下去,连忙追问:“和什么?”

“和他的女儿狄安娜·德·梅里朵尔,她是所有男爵女儿中,最标致的姑娘。”

比西回答:“没有听说过,夫人。”他激动得简直说不出话来。

冉娜纳闷地望了丈夫一眼,这时那个英俊的比西低声自问:到底是什么运气,使他在这条路上,居然遇到有人同他谈论狄安娜·德·梅里朵尔,他心中唯一想念的人。

难道想叫他大吃一惊?不大像:难道是个圈套?不大可能。他走进蒙梭罗夫人的住宅而且获悉蒙梭罗夫人的闺名叫狄安娜·德·梅里朵尔的时候,圣吕克早已离开巴黎了。

比西问道:“夫人,这城堡离这儿还远吗?”

“离这里还有二十四公里,我敢打赌,我们今晚投宿的地方,不是您说的沐浴在阳光中的小村庄,我对这小村庄毫无信心,而是在梅里朵尔城堡,您同意吗?”

“我同意,夫人。”

冉娜说道:“好极了。这对我刚才所说的幸福,已经迈出了一步。”

比西鞠躬为礼,然后继续在夫妻俩旁边走着,由于他们受过他的大力帮助,他们俩始终春风满面。三个人默默地走了一段路。后来比西认为自己还有许多东西想知道,就大着胆子提出许多问题。他认为处在他的地位他有这个特权,他不使用这个特权也是白不用。

于是他问道:“你们说那位梅里朵尔男爵是普瓦图的首富,他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他是一个十全十美的贵族,在过去时代一定是个叱咤风云的勇士,如果他生活在亚瑟王时代,他一定成为一个圆桌骑士。”

比西努力制止脸上肌肉的抽搐和声音的激动,平静地问道:“他把女儿嫁给谁了?”

“他的女儿出嫁了?”

“我在问您啦。”

“狄安娜,出嫁了?”

“这有什么奇怪的?”

“当然不奇怪,可是狄安娜不会结婚的,要是她结婚,我头一个应该知道。”

比西的心碎了,哽咽的喉咙里勉强发出一下痛苦的呻吟。

他问道:“那么,梅里朵尔小姐同她的父亲一起住在城堡里了?”

圣吕克回答道:“我们以为是这样。”他用这样的回答来向他的妻子表明:他完全理解她的想法,他赞成她这样做,并且愿意助她一臂之力。

又出现了短时间的沉默,各人在这静寂的刹那间各自想着各人的心事。

冉娜突然间踏紧脚镫竖起身子,叫起来:“到了!这就是城堡的塔楼。您瞧,您瞧,比西先生,这一大片光秃秃的树林,再过一个月,就会变得郁郁葱葱;您瞧见那那板岩屋顶了吗?”

比西的一颗勇敢的心还有点野性未驯,这时也激动得连自己也感到惊奇,他说道:“我瞧见了,是的,我瞧见了;原来这就是梅里朵尔城堡?”

看见这里一带在冬季也这么美丽和气象万千,看见这座雄伟的封建城堡,他不由得想起了在雾气沉沉的巴黎圣安托万街被关在令人窒息的破房子里的狄安娜。

他又叹了一口气,可是这次已经不完全是痛苦的叹息了。圣吕克夫人答应要给他带来幸福,已经使他心中充满了希望。

正文 第二十三章 孤苦伶仃的老头

圣吕克夫人并没有弄错,再过两小时,他们就到了梅里朵尔城堡面前。

经过刚才一番谈话,比西一直在想,要不要把迫使狄安娜离开梅里朵尔的那件事,告诉这两位新结识的好朋友。可是这件事一经说出来,就不光是把人人都马上要知道的事说出来,而且要把比西一个人知道又不愿意让别人知道的事也说出来。一开了个头,就会带来无数的解释和疑问,他只好退缩了。

何况比西也想以一个陌生人的身份进入梅里朵尔,他想毫无主见地去看看梅里朵尔先生,听听他是如何谈论蒙梭罗先生和安茹公爵的。当然,他并不是想核对一下狄安娜所叙述的事情是否老实,他对这位纯洁的天使,一分钟也没有怀疑过她可能说谎,他只是害怕她在某一点上弄错了,而且想知道他紧张地听她所叙述的,是否同经过事实完全相符。

比西即使在爱情失意之际,仍然能够在两个方面保持他上等人的情操,这两上方面一个是他对陌生人十分谨慎,另一个是他对所爱的人无比尊敬。

因此,圣吕克夫人尽管具有一般女人的敏感,也被比西超人的自制力骗过了,她继续坚信比西是第一次听到狄安娜的名字,这个名字在他的心里既没有唤起什么记忆,也没有产生什么希望,他在等待看到一个笨拙的外省小姐,在梅里朵尔接待客人时手足无措。

她于是一心一意地准备叫比西大吃一惊。

可是有一件事叫她感到奇怪,那就是当门卫吹响喇叭,报告有客来访的时候,狄安娜没有奔到吊桥上来迎接她,通常她一听见喇叭响,就会奔出来的。

这次出来的恰恰不是狄安娜,而是一个弯腰弓背,手拄拐杖的老头。

他穿着一件狐皮领子绿色绣花天鹅绒大氅,腰间挂着一个闪闪发亮的银哨子和一小串钥匙。

晚风吹起他的白色长发,像吹起最后的雪花一样。

他越过吊桥,两条高大的德国狗紧跟在他后面,它们耷拉着脑袋,用整齐的步伐并排走着。老头子最后走到栏杆附近时,开口用微弱的声音问道:

“是谁?是哪位贵客来看望我这个可怜的老头?

冉娜用充满笑意的声音高喊道:“是我,是我,奥古斯坦爵爷。”

冉娜这样喊他,是把他同他的弟弟纪尧姆区别开来,纪尧姆在三年前刚去世。

冉娜以为男爵一定会欢呼对她表示欢迎,谁知男爵慢慢地抬起头来,用视而不见的眼光盯着来人,嘴里说道:

“您?我看不清楚,您是谁?……

冉娜叫起来:“天哪!连我也不认识了?啊!对了,我在女扮男装呢。”

老人说道:“对不起,我几乎一点都看不见了。老人的眼睛可不能哭,一哭,泪水就把眼睛烧坏了。”

少妇说道:“亲爱的男爵,我看出来您的视力减退了,否则即使我是女扮男装,您也应该认出我来。看来我得把名字告诉您了。”

老人回答:“是的,请把名字告诉我,因为我跟您说我的眼睛不行了。”

“好吧,我让您猜一猜,亲爱的奥古斯坦爵爷,我是圣吕克夫人。”

老人说道:“圣吕克!我不认识您。”

少妇笑嘻嘻地说:“我就是冉娜·德·科塞·布里萨克呀。”

老头叫起来:“啊!我的天哪!”他用哆嗦着的双手试着去开栅栏的门,一边还喊着:“我的天哪!”

冉娜不明白老人为何这样接待她,同过去的方式完全不同,她认为是因为老头上了年纪,官能都减退了的关系,不过既然现在他认出了她,她立即下了马,按照惯例奔过去扑到老头的怀里。可是她吻他时,觉得他两颊沾满了泪水,他哭了。

冉娜心想:“他大概是快活过度了,他的心还是年轻的。”

老头吻了冉娜以后说道:“来吧。”

他像是根本没有看见她的两个同伴,转身就向城堡走去,步子还是那么均匀而整齐,两条狗嗅了嗅和望了望客人以后,也照原来的样子跟在他的后面。

城堡的外表现在出奇地凄凉,所有的百叶窗全都关上了,简直是一座巨大的坟墓,来来往往的仆人全都穿着丧服。圣吕克望了他的妻子一眼,似乎在问她,她等待中的城堡是否这样子。

冉娜懂了,她自己也很想快点解开这个谜,她走到男爵身边,抓住他的手,问道:

“狄安娜呢?难道居然这么不幸,她不在这儿吗?”

老人听见这个名字宛如五雷轰顶一般,停了下来,用类似恐怖的神情望着冉娜,喊道:

“狄安娜!”

两条狗突然间听到这个名字,立刻抬起头来从两边向主人仰望,同时发出悲惨的呜咽声。

比西禁不住哆嗦起来;冉娜望着圣吕克,圣吕克停了下来,不知道他应该继续前进,或者后退。

老人再说一句:“狄安娜!”仿佛他要花这一段时间才听懂向他提出的问题似的,他接下去说:“难道您不知道吗?……”

他的微弱而颤抖的声音,最后变成一声发自内心的呜咽而消失了。

冉娜惊叫起来:“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了?”她一边问一边双掌合十,十分激动。

老人举起双手,绝望地仰望天空,泪如泉涌,同时喊道:“狄安娜已经死了!”

他们刚走到头几级石阶上,老人就坐了下来。

他用两手抱着脑袋,身体一摇一晃,仿佛要把一直在苦恼着他的悲惨回忆摆脱掉似的。

冉娜喊了一句:“死了!她简直吓得脸色像纸一般白。”

圣吕克对老人深表同情,他也说了一句:“死了!”

比西结结巴巴地说了一句:“死了!他居然也让老人相信她死了。啊!可怜的老人,你终有一天会爱我的!”

男爵反复地说:“死了!死了!他们杀死她了!”

冉娜经过这一下打击以后,只好求助于眼泪了,因为眼泪是唯一可以阻止软弱的女人心碎的东西,她边哭边喊:“啊!我亲爱的爵爷。”

她失声痛哭起来,把眼泪都流在老人的脸上了,因为她刚把双青搂住老人的脖子。

年老的爵父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

他说道:“没有关系,尽管屋子里空洞洞的,十分荒凉,可仍旧对客人是欢迎的。进来吧。”

冉娜挽住老人的臂膀,同他一起越过宽敞的前廊,这前廊过去原是警卫所,现已改为餐厅,走进了客厅。

一个仆人在前面带路,仆人形容憔悻,双眼红肿,说明他对主人眷恋之深,他打开了一扇扇的门,圣吕克和比西跟着进来。

进入客厅以后,一直由冉娜挽着的老人,一屁股就坐在一把精雕的大扶手椅上。

仆人打开一扇窗户,让新鲜空气进来,开完以后他没有走出去,却悄悄地退到一个角落里。’

冉娜不敢打破沉默,她害怕一提问题会重新揭开老人的创伤。可是她同所有的沉浸在幸福中的年轻人一样,她不敢相信狄安娜的死讯是真的,因为年纪轻轻的人根本不相信会死,也不知道什么叫做死亡。

最后还是男爵迎合她的意思先开口了:

“您刚对我说您结了婚,亲爱的冉娜,这位先生是否是您的丈夫?”

他指了指比西。

冉娜回答道:“不是他,奥古斯坦爵爷,这位才是圣吕克先生。”

圣吕克深深地鞠了一躬,他是向可怜的父亲致敬,而不是向老人致敬。老人慈祥地向他还礼,还勉强地浮现一丝微笑;然后,他那木然的眼光转向比西,问道:

“这位先生,一定是您的兄弟,或者您丈夫的兄弟,或者您的一位亲戚了?”

“不,亲爱的男爵,这位先生不是我们的亲戚,他是我们的朋友,德·克莱蒙先生,即比西·德一昂布瓦兹伯爵,安茹公爵的侍从官。”

一听见这几句话,老人跳了起来,用极端仇恨的眼光注视着比西,然后,像被这无声的挑衅累倒了一样,颓然跌落在交椅上,发出一声呻吟。

冉娜急问:“怎么回事?”

圣吕克问道:“比西爵爷,男爵一向认识您吗?”

比西是在场唯一明白安茹公爵的名字会产生这么大的反响的人,他平静地说道:“我是生平第一次有幸会见德·梅里朵尔男爵先生。”

男爵说道:“啊!您是安茹公爵的侍从官,您是这个妖怪,这个魔鬼的侍从官,您居然敢供认不讳,您还有胆量到我家里来!”

圣吕克惊奇地注视着男爵,低声问他的妻子:“他疯了吗?”

冉娜无限恐怖地回答:“过度悲痛可能使他神经错乱了。”

德·梅里朵尔先生的一番说话已经使冉娜怀疑他是否神经错乱,他除了说话以外,还加上十分凶狠的眼光,盯着比西;而比西始终不动声色,用毕恭毕敬的态度去承受这个目光,一点反驳的意思也没有。

德·梅里朵尔先生又说:“是的,这个魔鬼,这个杀掉我的女儿的杀人犯!”他的脑子仿佛越来越昏乱了。

比西低声说道:“可怜的爵爷!”

冉娜开始提出疑问:“他在说些什么?”

德·梅里朵尔先生抓住冉娜和圣吕克的手,紧紧握着,大声说道:“你们一点儿都不知道吧,因为你们用惊惶的眼光望着我,是安茹公爵杀死了我的狄安娜;是安茹公爵,他杀死了我的孩子,我的女儿!”

老人说最后这几句话时声调那么惨痛,使得比西的眼睛里也涌出了眼泪。

少妇说道:“爵爷,我不明白事情是怎样发生的,纵使真有其事,您也不能把这件祸事归到比西先生身上。比西先生是一位正直无私,慷慨勇敢的贵族。您看,亲爱的爸爸,您看比西先生一点不知道您说些什么,他像我们一样也在哭呢。如果他早知道您会这样接待他,他还会到这儿来吗?啊!亲爱的奥古斯坦爵爷,我以您的爱女狄安娜的名义,请求您告诉我们这件祸事是怎样发生的。”

老人向比西门道:“那么您是真的不知道了?”

比西鞠了一躬,没有回答。

冉娜说道:“天哪!不知道,我们大家都不知道。”

“我的狄安娜死了,而她最要好的朋友竟然不知道!啊!对了,我没有写过信,我没有跟任何人谈过。我只觉得一旦狄安娜不在人世了,全世界都不能再活下去,宇宙万物都应该为狄安娜举哀戴孝。”

冉娜说道:“请说下去,请说下去,这样会使您好过一些。”

男爵呜咽着说道:“事情是这样的,这个不要脸的亲王,法兰西贵族的耻辱,看见了我的狄安娜,认为她很美,把她抢走了,带到博热城堡,想污辱她,就像他污辱一个农奴的女儿一样。可是狄安娜,我的神圣而高贵的狄安娜,宁死不屈。她从一个窗口投湖自尽,只剩下她的面纱漂浮在水面上。”

比西是个能征惯战的勇士,见惯了流血的场面,他也没有见过这么悲惨的情景,因为老人说到最后一句话时已经老泪纵横,哽咽难言了。

几乎要昏过去的冉娜,也无限恐怖地凝视着伯爵。

圣吕克大喊起来:“啊!伯爵,这太可怕了,对吗?伯爵,您必须离开这个下流无耻的亲王;伯爵,像您这样高贵的人绝对不能同一个绑架犯和杀人犯在一起。”

这几句话对老人是一点安慰,他等待着比西的回答,以便判断他是怎样一个人。圣吕克的充满同情的话使他减轻了痛苦。在精神受到极大打击的时候,肉体的软弱就扩大了,所以被一条爱狗咬了的孩子,看见人家打那条狗,痛苦就会大大减轻,道理也是一样。

可是比西没有回答圣吕克的问题,只向德·梅里朵尔先生走上前一步,对他说:

“男爵先生,我能有幸同您单独作一次谈话吗?”

冉娜在旁帮腔说道:“亲爱的爵爷,听比西先生的话吧,您会发现他为人善良而且乐于助人的。”

男爵用颤抖的声音说道:“请说吧,先生。”他从年轻人的目光中预感到有异乎寻常的事。

比西回过头来看着圣吕克和他的妻子,眼光十分庄重而且充满友情,他说道:

“对不起。”

一对年轻夫妻互相挽着胳膊,走出了客厅,他们面对这种巨大的不幸,不禁为自己的幸福而感到加倍快慰。

客厅的门重新关上以后,比西走到男爵跟前,深深地鞠躬,说道:

“男爵先生,您刚才当着我的面,斥责了一位我所侍候的亲王,您这么猛烈地攻击他,使我不得不要求您作进一步的解释。”

老人动了一动。

“啊!我的说话都是充满敬意的,请您不要误解;我是怀着深深的同情对您说话的,我是十分希望能够减轻您的痛苦,才对您说:男爵先生,请您把刚才对圣吕克夫妇述说的惨事,要详细地告诉我。请您说清楚一点,一切都像您认为那样无可挽回了吗?一切都没有希望了吗?”

老人说道:“先生,有一阵子我还抱有一点希望。一位高尚而正直的贵族,蒙梭罗先生,爱上了我的女儿,对她十分关心。”

比西说道:“蒙梭罗先生!原来这样!请告诉我,他在整个事件中,行为怎样?”

“啊!他的行为是高贵而且无可非议的,因为狄安娜拒绝了他的求婚。可是他还是第一个把公爵的卑鄙无耻的计划告诉我;他还教我怎样破坏这些计划。为了营救狄安娜,他只向我提出过一个要求,这也证明他心地高尚,为人正直;他的要求是:如果他能把狄安娜从公爵的魔掌中营救出来,希望我把女儿嫁给他。这样,即使亲王想再害她,可怜的父亲无法保护她,一个像他那样敢闯敢干的青年也能够保护她,同有权有势的亲王对抗。我高高兴兴地答应了他的要求。谁知道,只落得一场空:他到得太迟,我的可怜的狄安娜已经用死来保全她的贞洁了。”

比西问道:“自从这惨事发生以后,蒙梭罗先生有过消息吗?”

老人说道:“这些事情发生才一个月,可怜的蒙梭罗先生一定因为他的计划失败,不敢前来见我。”

比西低下了头,一切都清楚了。

现在他明白蒙梭罗先生是用什么法子把亲王的心上人夺走的,他害怕亲王发觉这年轻姑娘变成了他的妻子,所以才到处散播谣言,说狄安娜已经投湖自尽,连对可怜的男爵也这样说。

老人看见比西陷入了沉思,两眼盯着地下,在听他叙述的时候,眼中不止一次射出愤怒的光芒,就问道:“先生,您怎么啦?”

比西回答:“男爵先生,我受安茹公爵之托,要带您到巴黎,因为亲王殿下想同您谈一谈。”

男爵大叫起来:“同我谈一谈!我的女儿都死了,还要我去见他;这个杀人犯能同我谈些什么呢?”

“谁知道呢?也许是为他自己辩护吧。”

老人大声说道:“他为自己辩护!不,比西先生,我不去巴黎,何况我亲爱的孩子还躺在冰冷的芦苇丛中,到巴黎会离开她太远了。”

比西用坚定的口气说道:“男爵先生,请允许我坚持我的请求,我的责任是把您接到巴黎,我是专程为此而来的。”

老人气得浑身发抖,他叫起来:“好!我去,我去巴黎。那些想断送我这条老命的人绝对不会有好下场!我要去谒见国王,如果圣上不为我作主,我要向整个法兰西贵族发出呼吁。”他压低声音嘀咕起来:“我伤心过度,竟忘记了我的手中还有一件武器,到目前我还没有使用过。好吧,比西先生,我跟您到巴黎去。”

比西上前握住他的手说道:“男爵先生,我劝您耐心点,冷静点,庄重点,这样才配得上一位天主教爵爷的身份。天主对正直高尚的人向来是慈悲为怀的,您不可能知道天主要用什么来报答您。我还要请求您,在天主的慈悲未表现之前,不要把我当作您的敌人,因为您还不知道我要为您做些什么。男爵先生,明天见吧,明天一大清早我们便上路。”

老爵爷不由自主地为比西娓娓动听的言词所感动,答道:“我同意,目前不管您是我的朋友或者敌人,您总是我的客人,我必须带您到您的房间去。”

男爵从桌上取了一个有三分权的银烛台,迈着沉重的步伐,带领着比西,踏上城堡的迎客楼梯。

两条狗想跟随他们,他挥了挥手止住了它们。两个仆人手里举着蜡烛台,跟在比西后面。

走到准备给比西的房间门前,比西询问圣吕克先生同他的妻子怎样了。

男爵回答道:“我的老仆日耳曼会照顾他们的。伯爵先生,祝您晚安。”

正文 第二十四章 奥杜安老乡雷米怎样在圣安托万街的房子里私设内线

比西同梅里朵尔先生单独谈话以后,突然要同老人一起到巴黎去;比西原来对这里发生的事毫无关系而且一无所知,现在却似乎在着手管起这里的事来,这一切都叫圣吕克夫妇十分惊讶,而且以为是不可解释的怪事。

至于男爵,亲王殿下的头衔在他身上产生了正常的作用;亨利三世时代的贵族,对于身份和家徽还是不敢一笑置之的。

对梅里朵尔先生说来,对其他人也是一样,亲王殿下这头衔仅次于国王,构成不可抗力,同天灾一样。

早上,男爵同他安顿在城堡里的客人道别。圣吕克夫妇明白情势十分严重,他们准备只等胆小的布里萨克无帅同意他们前往,他们立刻回到同城堡贴邻的布里萨克领地里去。

至于比西,他只要一秒钟就能解释清楚他的奇怪行径。他掌握着秘密,他爱告诉谁就告诉谁,他同东方人十分喜爱的魔术师完全一样,魔术师只要把魔棍一挥,就能使在座者人人落泪;再一挥,又能使人人睁大眼珠,咧开嘴哈哈大笑。

现在比西把能产生巨大变化的一秒钟用在圣吕克的夫人身上,他在迷人的少妇耳边低声地叽里咕噜地说了几句话。

这几句话一说完,冉娜顿时眉开眼笑,她的白净的脸上染上了美妙的红晕,两排洁白而亮晶晶的小牙齿在两片红唇中间露了出来。她的丈夫很惊异地用眼睛询问她,她把一只手指按在唇边,蹦蹦跳跳地走开了,临走,还向比西送去一个飞吻以示感谢。

对于这一幕哑剧,老人完全没有觉察,他的眼睛盯着祖传的城堡,两手机械地抚摸着两条舍不得离开他的狗。他用激动的声音向仆人嘱咐了几句,仆人都低着头听着。然后,他在马夫的帮助下,费了很大力气才跨上了他最钟爱的有花斑的老白马,那是他在最近几次国内战争中所骑的战马。他向梅里朵尔城堡行了一个礼,一言不发就上了路。

比西用发着亮光的眼睛回报冉娜的微笑,还不时回过头去向夫妻二人告别。临走以前,冉娜在他的耳边低声说道:

“伯爵,您真是一个奇男子!我本来答应您在梅里朵尔有幸福在等待您……谁知却恰好是您把飞掉的幸福带回到梅里朵尔来了。”

从梅里朵尔到巴黎,路途遥远,尤其是对一个身经百战,浑身是刀伤和枪伤的年老男爵来说,更觉艰难;对那匹有花斑的白马来说,走这么长途,也非易事。那匹老马名叫雅纳克,只要一叫它的名字,它就会抬起埋藏在鬃毛里面的脑袋,滚动还十分傲慢的眼睛,可惜眼皮已显得垂垂老矣。

上路以后,比西就开始研究,怎样才能像儿子般给老人以关心照顾,来博取老人的欢心,消除他初见面时的恶感。看来比西是达到了目的,因为第六天清晨,到达巴黎的时候,梅里朵尔先生对他的旅伴说了下面一番话,足以表明这次旅行给他带来心情上的很大变化:

“真奇怪,伯爵,我现在离我的灾星近了,可是我到了这儿反而比出发时心情更安定了。”

比西说道:“奥古斯坦爵爷,再过两个小时,您就能判断我是怎样一个人了。”

他们从圣马塞尔区进入巴黎,这是从外省进入巴黎的永远入口处,为什么外省人特别喜欢从这里进出?这在当时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因为巴黎的这个最脏最乱的地区,却是最具有巴黎风味的:这里教堂林立,风格别致的房屋鳞次栉比,污水沟上架着许多小桥。

男爵问道:“我们到哪儿去?一定是去卢佛宫吧?”

比西说道:“先生,首先我得把您带到舍间去休息一会儿,然后您才可以到我领您去见的人家里。”

男爵很有耐心地听他安排,比西于是把他直接带到格雷尼勒一圣奥诺雷大街的公馆里。

伯爵的家里人并不期待伯爵回来,那天夜里他用只有他一个人有的钥匙开了一扇小门,溜进公馆,亲自装上马鞍,又出发了。除了奥杜安老乡雷米,没有人见过他。由于他暂时失踪,上星期又遭人暗算,而且受了伤,他的冒险脾气又永远改不了,无怪乎许多人都相信,他一定是中了敌人的圈套,向来吉星高照的勇士,这一次一定是气数已尽,无声无息地死于敌人的匕首或火枪之下了。

因此,比西的最要好朋友和最忠实的仆人已经为他念九日经,祈祷他早日归来,虽然他们认为他的归来像庇里托俄斯一样困难。别的人比较实际,都认为找寻他的尸首才是正经,他们四处奔走,在阴沟、可疑的地窖、郊区采石场、比埃弗尔河床和巴士底城堡的沟渠等处仔细搜索。

只有一个人,每逢有人向他问起比西的消息时,总是回答:

“伯爵先生身体非常健康。”

如果再追问下去,他就无法作答了,因为他所知道的,仅此而已。

这个人就是奥杜安老乡雷米,他由于这个饶有信心的回答,受尽了冷嘲热讽。他经常急急忙忙地到处奔走,花了许多时间作些古怪的观察;有时在白天,有时在晚上,离开了公馆,回来时胃口大开,饱餐一顿;由于他天性快活,每次回来,总给公馆带来一点欢乐。

奥杜安老乡又一次神秘地失踪以后,刚回到公馆,就听见院子里一片欢笑声,仆人们争先恐后地上前为比西拉马,看谁得到这个荣誉。因为比西回来以后,并没有下马,仍然骑在马上。

比西说道:“你们大家都很高兴我活着回来,我向大家表示感谢。你们问我到底是不是真的是我,你们瞧吧,摸一摸我吧,可是得赶快点。好,现在帮助这位尊敬的老爷下马吧,你们必须小心侍候他,因为在我的心目中,他比一位亲王更值得我尊敬。”

比西抬高老人的地位,做得很对,因为一开始仆人们的确没有注意他,看见他衣着寒酸,不大时髦,骑着一匹带花斑的白马,那些每天为比西养马的仆役很快就赏识起这匹老战马来,他们都以为这位老人一定是在外省退休的老马棺,被喜欢奇人奇事的主人带到巴黎来的。

听到主人的吩咐以后,仆人们争先恐后地拥到男爵跟前。奥杜安老乡在旁边看见这一切,不免按照自己的习惯暗暗发笑,但是见到比西板着脸,十分严肃的样子,他又不得不把笑容收敛起来。

比西喊道:“快,给爵爷准备一间房间。”

马上有五六个人齐声急忙问道:“哪一间房间?”

“最好的一间,我自己的那间。”

他亲自挽着老人的臂膀走上楼梯,尽可能显示出他接待老人比老人接待他更有礼貌。

梅里朵尔先生不由自主地听人摆布,仿佛有时做梦,在梦里被带到奇妙的境地里一样。

仆人拿来了伯爵自用的镀金酒杯给男爵,比西亲自为他敬酒。

老人说道:“谢谢!谢谢!先生,我们很快就到我们该去的地方吗?”

“是的,奥古斯坦爵爷,很快就去,请放心吧,到那里去,不仅对您是幸福,对我也是莫大的幸福。”

“您说什么?为什么您总对我说一些我听不懂的话?”

“我说的是,奥古斯坦爵爷,我曾经对您说过天主是慈悲为怀的,现在我以您的名义,恳求天主大发慈悲的时刻,已经起来越近了。”

男爵用惊异的眼光注视着比西,比西向他恭恭敬敬地作了一个手势,意思是说:“我马上就会回来,”然后微笑着走了出去。

不出他所料,奥杜安老乡正站在门外恭候。他抓住医生的臂膀,把他拉进书房里,问他道:

“大医生,事情办得怎样了?”

“什么事?”

“当然是圣安托万街的事。”

“大人,依我看,事情对您非常有利。除此以外,没有新的情况。”

比西松了一口气。

他问道:“丈夫没有回来过吗?”

“回来过了,仍旧不成功。依我看,这件事要能解决,非等父亲来了不可。这个还没有露面的父亲终有一天要到来,因此大家等着这位父亲,就像等天主降临一样。”

比西说道:“好!可是这一切你是怎么知道的?”

奥杜安老乡爽朗地笑着说:“大人,您得理解您走了以后我的职位便成了闲职,我想充分利用您留给我的空闲时间做一点对您有利的事。”

“那么,你做什么来着?快告诉我,亲爱的雷米,我在听着呢。”

“您走后,我在圣安托万街和圣卡特琳街的转角上租了一间小房间,我带了一点钱、几本书和一柄剑就到那里去了。”

“好。”

“从这里,我可以将您认识的那幢房子从头到脚看得清清楚楚。”

“很好!”

“我刚走进房间,便站到一个窗台前面。”

“好极了。”

“好是好,可惜有一个缺点。”

“什么缺点?”

“那就是我看见人家,人家也看见我。总的说来,人家迟早会产生怀疑为什么一个人总是向着一个方向注视,两三天以后人家便会把我当作是窃贼、情夫、间谍或者疯子……”

“这真是周密的推理,亲爱的奥杜安老乡。那么后来你怎么办?”

“后来,伯爵先生,我发现必须采取有力的措施,就在这个时候……”

“怎么啦?”

“我坠入了情网。”

比西如坠五里雾中,一点也不明白雷米坠入情网对他会有什么好处,他问道:“什么?”

年轻的医生非常严肃地说道:“我郑重地告诉您,我十分、十分爱她,爱得发疯了。”

“爱谁呀?”

“爱热尔特律德。”

“热尔特律德?蒙梭罗夫人的使女?”

“一点不错,我的天主!是热尔特律德,蒙梭罗夫人的使女。有什么办法呢?大人,我不是一个贵族,我不能高攀贵妇;我只是一个可怜的小医生,除了您以外没有别的病人。我只希望您相隔很久才要我看一次病,因为我得考验一下我的医术,就像我们在医学院所说的一样,要在活体身上试验。”

比西说道:“可怜的雷米,请相信,我非常重视你对我的忠心耿耿。”

奥杜安老乡回答道:“大人,说到底我的运气并不坏,热尔特律德是一个身材长得很好看的高个子姑娘。她比我高两寸;她一伸臂膀就能抓住我的领口把我举起来,这就说明她的二头肌和三角肌都非常发达。我因此对她佩服得五体投地,她也由衷地喜欢我。由于我总是对她让步,我们从来不吵嘴,而且她有一种非常宝贵的天才。”

“什么天才?可怜的雷米。”

“她不管说什么都娓娓动听。”

“真的吗?”

“真的,因此我才通过她知道她女主人那里发生的一切。怎么样?您说呢!我想有她做内线您一定也很愿意吧。”

“奥杜安老乡,你真是幸运,不,是天主安排在我的人生道路上的守护神。那么,你同她的感情是……”

奥杜安老乡摇头晃脑,自鸣得意地说:“姑娘非常爱我。”

“她让你进屋子了吗?”

“昨天晚上,子夜时分,我踮起脚尖,从您所熟悉的那扇有小窗眼的大门里进去了。”

“你的运气怎么这样好?”

“我应该说,相当简单。”

“你说吧。”

“您走后的第三天,也就是我搬进那个小房间的第二天,我站在门口等待我想念的姑娘,我知道她每天早上八点到九点都要出来买菜。八点十分我看见她出来了,我立刻从我的观察哨走下去,挡住她的去路。”

“她认出你来没有?”

“不仅认出来,而且她大喊一声,转身逃走。”

“后来呢?”

“后来我跟在后面追,费了很大的气力才追上了她,因为她跑得很快,不过,您知道,裙子对她的行动总有点妨碍。

“她叫了一声:‘耶稣基督!’

“我也叫一声:‘圣母玛丽亚!’

“这样一来我给了她一个好印象,别人不像我那么虔诚,就会喊一句:见鬼!要不就是:该死!

“她说道:‘那个医生!’

“我回答:‘那个可爱的女管家!’

“她微笑了,可是马上板起面孔,说道:‘先生,您弄错了,我不认识您。’

“我对她说道:‘可是我认识您,因为三天以来,我爱上了您,使得我食不甘味,夜不安枕,我不再住在博特雷伊斯街,我搬到圣安托万街与圣卡特琳待的转角,我的目的完全是想看见您出出进进。如果您再请我去为什么英俊的贵族包扎伤口,您不能到旧居去找我,要到我的新居来。’

“她说道:‘别说了!’

“我回答:‘啊!您到底承认了!’

“于是我们就认识了,或者说,我们重新建立友谊了。”

“使得目前你这时刻……”

“一个情人有多幸福,我就有多幸福……当然,只是相对而言,因为我的对象只是热尔特律德。不过我觉得我不仅是幸福,我已经到达了幸福的顶点,因为我为您的利益想做的事,我已经做到了。”

“她也许有点怀疑?”

“一点也没有,我在她面前,提都不提您的名字。难道可怜的奥杜安老乡雷米居然会认识像比西爵爷那样的高官显贵吗?不,我仅仅用轻描淡写的口气间她:

“‘您的年轻的主人好点了吗?’

“‘什么年轻主人?’

“我在您家医治过的那位贵族。’

“她回答:‘他不是我的主人。’

“我说道:‘啊!因为他躺在您女主人的床上,所以我以为……’

“他叹了一口气说道:‘啊!不是,天哪,不是。可怜的年轻人,他同我们一点关系也没有,我们只再见过他一次。’

“我问道:‘那么,您连他的姓名也不知道了?’

“‘知道。’

“‘您可能听过后又忘记了。’

“‘他的名字可不是那么容易忘记的。’

“‘他到底叫什么?’

“‘您听说过一位名叫比西的爵爷吗?’

“我回答道:‘当然!比西,就是勇敢的比西吗?’

“‘就是他。’

“‘那么,那位小姐呢?’

“‘先生,我的女主人已经有了丈夫。’

“‘有了丈夫,对丈夫很忠贞,但是有时也免不了要去想念一位她见到过的英俊青年……哪怕只想念片刻,尤其是当这位英俊青年受了伤,值得关心而且躺在我们的床上的时候。’

“热尔特律德回答道:‘坦率点说,我的女主人并不是不想念他。’”

比西的脸上顿时涨得通红。

“热尔特律德还说:‘每逢我们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我们总是谈论他。’”

伯爵叫道:“多好的姑娘!”

“我问她:‘你们谈论他什么?’

“‘我叙述他的英勇业绩,这并不难,因为巴黎城里到处传说他打伤人和人打伤他的消息。我还教会她一首非常流行的歌曲。’

“我抢着说:‘我知道,不就是这首吗?

“热尔特律德嚷起来:‘不错,正是这首歌,打那以后,这首歌她就整天唱了。’”

比西紧紧握住年轻医生的手,一种难以形容的幸福之感像寒战一样一直透过他全身。

他问道:“完了吗?”人的欲望总是难以满足的。

“就这些了,大人。啊!我以后会知道得更多些的。见鬼!一天的时间……应该说,一夜的时间是不能把一切都打听清楚的。”

正文 第二十五章 父与女

雷米的汇报使比西感到非常高兴:首先,他知道了狄安娜始终憎恨蒙梭罗先生;其次,他知道她越来越爱他了。

此外,年轻医生的真挚友谊也使他为之欢欣鼓舞。一切高尚的情操都能使我们身心得到发展,加强我们的各种能力。由于我们觉得身心康泰,我们才感到幸福。

比西明白现在不能再耽误时间了,老人所受到的每一下揪心的痛苦,都像是他造的孽:痛哭死去女儿的父亲,心理是反常的,凡是能够安慰这位父亲的人而不去安慰他,会受到普天下父亲的咒骂。

梅里朵尔先生走到院子里时,发现比西已经为他准备好一匹新马。比西自己另有一匹马。他们两人都上了马,在雷米的陪伴下,出发了。

他们走到了圣安托万街,梅里朵尔先生十分惊讶,他已经有二十年没有到过巴黎,看见街上车水马龙,穿制眼的仆役的喊声此起彼伏,他发觉自从亨利二世执政以来,巴黎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

男爵尽管惊讶到赞美的程度,可是随着行程的进展,他所不知道的目的地越来越近,他的心也越来越抽紧。安茹公爵怎样接待他呢?这次会见会不会给他带来新的痛苦?

他不时用惊讶的眼光注视比西,不明白他自己为何如此听话,竟糊里糊涂地跟着这个侍从官来了,这个侍从官的主人不就是造成他的一切不幸的人吗?他自问,为了维护他的尊严,他是否不要盲目跟着比西走,最好是越过亲王,直接到卢佛宫去,跪在国王脚下哭诉?亲王能够对他说什么呢?他能拿什么来安慰他?他难道不是这样一种人吗?这种人会用甜言蜜语来安慰人,就像拿清凉油膏涂在他们自己造成的伤口上一样,他们一转过身,伤口立刻会更快和更痛苦地重新流血。

他们来到了圣保罗街。比西以能干的将领身份,叫雷米在前面开路,准备如何进入现场。

雷米同热尔特律德谈了一阵,回来后告诉主人说,无论是小径、楼梯或走廊,没有任何东西挡在到蒙梭罗夫人卧房去的道路上。

当然,这一问一答,都是低声在比西和奥杜安老乡之间进行的。

这时男爵向四周惊异地张望。

他自言自语道:“怎么!安茹公爵竟住在这儿?”

这所简陋的房子,使他起了疑心。

比西微微一笑,回答他说:“这儿不完全是安茹公爵的府第,它是他爱过的一个女人的住所。”

老贵族额头上出现了一丝愁云。

他停下马说道:“先生,我们外省人不习惯于这种会客的方式,巴黎的轻浮生活习惯叫我们害怕,我们不喜欢你们神神秘秘的样子。我觉得,如果安茹公爵一定要见梅里朵尔男爵,就应该在他的王府里,而不是在他的一个情妇家里。”说到这里,老人长叹一声才接下去说:“您在外表上完全是一个正派人,为什么您要带我去见这样的女人?难道是为了使我明白,我的可怜的狄安娜如果像这所房子的女主人一样还活着,她会宁愿受辱,而不愿意轻生?”

比西拿出他对老人最有说服力的武器:一副忠诚坦率的微笑,对他说道:“慢着,慢着,男爵先生,不要事先作出种种错误的猜测。我凭贵族的身份发誓,这儿不是您想象的那种地方。您要去见的那位夫人十分贞洁,值得尊敬。

“她到底是谁?”

“她是……她是您认识的一位贵族的夫人。”

“真的吗?那么先生您为什么说亲王曾经爱上过她?”

“因为我永远说真话,男爵先生;请走进去您自己判断一下我答应过您的事情是否实现了。”

“您说话要当心点,我在痛哭亲爱的女儿的时候,您对我说:先生,放心吧,天主是十分慈悲的。用这样的话来安慰我,差不多等于答应我会发生奇迹一样。”

比西仍旧用永远能讨老人欢心的微笑对他说:“请走进去吧,先生。”

男爵下了马。

热尔特律德奔过来站在门槛上;睁大着眼睛,十分惊愕地凝视着奥杜安老乡、比西和老人,她绞尽脑汁也猜不出来天主经过如何安排,把这三个人聚集在一起。

伯爵说道:“您去通知蒙梭罗夫人,说比西先生已经回来,要求她立刻接见。”他又低声加上一句:“您必须答应我,一个字也不要提起同我一起来的那位贵人。”

老人惊呆了,不住地说:“蒙梭罗夫人!蒙梭罗夫人!”

比西推他往小径上走,同时说道:“走呀,男爵先生。”

老人踉踉跄跄地上楼梯的时候,只听见狄安娜的声音带着特殊的颤抖说道:

“比西先生!热尔特律德,你说是比西先生吗?请他进来。”

男爵在楼梯中间突然停了下来,他叫道:“这说话声!这说话声!啊!主啊,这是谁的声音?”

比西说道:“男爵先生,请上楼呀。”

男爵颤巍巍地扶着栏杆,四处张望,这时候,楼梯顶上突然出现了容光焕发的狄安娜,她全身都沉浸在金色的阳光里,显得比任何时候都更美丽;虽然她没有料到要见到父亲,她的脸上仍然挂着微笑。

老人以为自己见到了古怪的幻影,大叫一声,伸出两臂,神色惊慌,完全是一副恐怖到发狂的模样;狄安娜原来准备扑向他的怀里,这时也吓得呆住了。

男爵伸出手,摸到了比西的肩膀,全身倚在他上面。

梅里朵尔男爵结结巴巴地说:“狄安娜活着!狄安娜!我的狄安娜,人家说她已经死了,啊!我的天哪!”

这位坚强的战士,身经国内外无数战争而仍然活着的英雄,像一棵挺拔的老橡树,狄安娜的死讯雷轰电闪似地袭来,没有能够使他弯腰,他还用勇猛的搏斗战胜了悲痛;可是重逢的喜悦却把他压垮了,粉碎了,消灭了,他往后退缩,双膝颤悠悠地发软,没有比西,他早已倒下去了,从楼梯上面摔下去了。亲爱的狄安娜的容貌,化成许多纷乱的小点,在他的眼前飞舞。

狄安娜急忙走下几级楼梯喊道:“我的天主!比西先生,我爸爸怎样了?”

狄安娜以为这次重逢一定事先已经、诉父亲,现在看见父亲脸色这么苍白,反应这么奇特,不由得吓呆了,不仅声音里充满疑问,眼睛里也充满了疑问。

“梅里朵尔男爵以为您已经死了,夫人,一个父亲失去像您这样一位女儿,当然要痛哭,他已经为您痛哭过了。”

狄安娜叫起来:“怎么!为什么没有人告诉他事实真相?”

“一个人也没有。”

老人从暂时的昏迷中清醒过来,大声说道:“对,对,一个人也没有,连比西先生也没有告诉我。”

比西用温和而略带责备的口吻说道。“我待您的好处您完全忘记了!”

老人回答:“对呀!您说得很对,眼前这一刻就能抵消掉我的全部痛苦了。啊!我的狄安娜,我亲爱的狄安娜!”他一边说一边用一只手抱住狄安娜的头来亲吻,另外一只手却伸向比西。

然后忽然间他抬起头来,仿佛一个痛苦的回忆,或者一种新的恐惧,穿透了裹着他的快乐盔甲,一直击中了他的心窝,他问道:

“可是刚才您说什么,比西爵爷,您说我要去见蒙梭罗夫人,她在哪儿?”

狄安娜叹息着说:“唉!爸爸。”

比西鼓起全部勇气说道:

“您面前这位就是,蒙梭罗伯爵是您的女婿。

老人结结巴巴地说:“什么?蒙梭罗先生是我的女婿!可是为什么所有的人,包括你,狄安娜,他自己,都没有告诉我?”

“我不敢给您写信,爸爸,怕信会落到亲王手中。而且我以为您都知道了。”

老人问道:“这样做是为了什么?为什么搞得这样神神秘秘?”

狄安娜喊道:“对呀!爸爸,您想想,为什么蒙梭罗先生要您相信我已经死了?为什么他不让您知道他是我的丈夫?”

男爵哆嗦着,仿佛他害怕追究这些不明不白的事实,他只用畏怯的眼光向女儿的闪耀着光芒的眼睛和比西聪明而忧郁的面孔提出疑问。

在这一段时间里,他们一步一步已经走到客厅。

梅里朵尔男爵垂头丧气不断地嘀咕:“蒙梭罗先生,我的女婿!”

狄安娜用温和的谴责口气说道:“爸爸,这件事不应该使您惊奇,您不是命令我嫁给他的吗?”

“是的,条件是要他救了你。”

狄安娜倒在她的祈祷跪凳旁边的一张椅子里,低声说道:“他的确救了我,不过不是使我脱离危险,只是使我免受污辱。”

老人又唠叨了:“那么,为什么他眼看着我伤心痛哭,还要让我相信你已经不在人世?他只要说一句话就能使我精神百倍,为什么他还要让我绝望而死?”

狄安娜叫道:“这里面一定有阴谋。爸爸,请您不要再离开我;比西先生,您会保护我们的,对吗?”

比西鞠了一躬说道:“唉!夫人,我不便参与你们家的秘密。鉴于您丈夫的所作所为出人意表,我不得不去为您找一个您能向他吐露真情的保护者。我到梅里朵尔去找,已经找到了,现在您已经在令尊身边,我可以引退了。”

老人满怀悲愤地说:“他说得对,蒙梭罗先生害怕安茹公爵动怒,比西先生也是一样。”

狄安娜向比西射了一眼,眼光里表示:

“您是被人称为勇敢的比西的,难道您也害怕安茹公爵,像蒙梭罗先生一样?”

比西明白了这眼神的意义,他微微一笑,说道:

“男爵先生,我请求您原谅我向您提出一个古怪的要求,而您,夫人,请您谅解我要帮您忙的苦衷,也请求您准许我提出这个要求。”

他们两人互相注视,等待他提出这个要求。

比西接下去说道:“男爵先生,我请求您问一问蒙梭罗夫人……”

他在这个称呼上加重了语气,使狄安娜立刻脸色发青。比西看见他的话给狄安娜增添了痛苦,便改口说:

“我请您问一问您的女儿,她结了婚是否幸福:这婚姻是她遵照您的命令而又亲自表示同意的。”

狄安娜双手合十,发出一声呜咽。这就是她对比西的唯一答复。事实上比任何答复都更加明确了。”

老男爵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因为他开始明白了他同蒙梭罗先生匆匆忙忙结下的友情,对造成他的女儿的不幸有很大关系。

比西说道:“现在请回答我,先生,您答应把女儿嫁给蒙梭罗先生,是否完全自愿,不是中了诡计或者受暴力威胁所致?”

“是自愿的,唯一条件就是他救了我的女儿。”

“事实上他真的救了她。那么,我猜想您一定是要遵守您的诺言了。”

“言必信是任何人都应遵守的规则,尤其是贵族,先生,您应该比任何人都知道得更清楚。据蒙梭罗先生说,他救了我的女儿,我的女儿当然应该嫁给他。”

狄安娜喃喃地说:“啊!我不如死了的好!”

比西对她说:“夫人,您现在可明白了我说我在这里没有什么事情好做了,这话多么有理。男爵先生把您给了蒙梭罗先生,您自己也亲口答应他,只要您能见到令尊平安无事,就嫁给他。”

狄安娜走到比西身边大声对他说道:“啊!比西先生,请您不要再伤我的心吧;我爸爸不知道我怕这个人,爸爸不知道我恨他,爸爸一心一意以为他是我的救星,我的本能叫我看清楚,我坚决认为这个人是我的刽子手。”

男爵叫起来:“狄安娜!狄安娜!他救过你!”

比西这时已忍不住,也顾不得什么小心谨慎和有节制了,他喊起来:“是的,他救过她,可是如果危险不像你们想象那么迫切呢?如果危险是伪造出来的呢?如果……,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内情,您听我说,男爵,这里面有些秘密我还没有弄清,我一定会弄清楚的。不过我要对您说明的是,如果不是蒙梭罗先生,而是我,是我有幸处在蒙梭罗先生的位置,对于像今媛这么纯洁和标致的姑娘,我也会救她的,而且,我向天主发誓,我绝对不会要求用娶她来作报酬。”

梅里朵尔先生也觉察到蒙梭罗先生行为的卑鄙了,可他仍然说道:“那是因为他爱她,对爱情来说一切都可以原谅。”

比西喊起来:“那么我呢,我也是……”

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害怕一时冲劝会把自己的心事不由自主地暴露出来,可是他的嘴巴虽然已经停止,他的眼睛却把心事暴露了。

狄安娜完全听懂了,也许比那句话完全说出来理解得更深透。

她涨红了脸说道:“这样说来,您对我是理解的了,对吗?好吧,您要求做我的朋友,我的哥哥,我就承认您这双重身份。现在我问一声,我的朋友,我的哥哥,您能为我做些什么?”

老人的心目中始终把亲王殿下的动怒当作雷轰电闪,他喃喃地说道:“还有安茹公爵!安茹公爵!”

比西回答:“我不是那种害怕亲王动怒的人,奥古斯坦爵爷。除非我弄错了,安茹亲王是不会动怒的,我们不必害怕。我是亲王最接近的人,梅里朵尔先生,如果您愿意,我可以请求他保护您,使您不受蒙梭罗先生之害。请相信我,我认为真正的危险来自蒙梭罗先生,我们不知道这是一种怎样的危险,也看不见危险的到来,可是这种危险是实际存在的,不可避免的。”

老人说道:“如果安茹公爵知道狄安娜还活着,那就完了。”

比西说道:“好吧,我懂了,不管我对您怎么说,您首先想到的总是蒙梭罗先生,而且认为他比我强多了。一切都不必谈了,拒绝我的建议吧,男爵先生,拒绝我呼吁来帮助您的最有权势的人吧,投到蒙梭罗先生的怀抱里去吧,他最值得您信任。我已经对您说过,我的任务已经完成,我在这里再也没有什么事情要做了。再见吧,奥古斯坦爵爷,再见吧,夫人,你们再也见不到我了,我走了,再见!”

狄安娜一把抓住比西的手,喊道:“您看见过我在蒙梭罗先生面前有软弱的表现吗?您看见过我对他回心转意吗?不,一点也没有。我跪下来求您,不要离开我,比西先生,不要离开我。”

比西紧紧握住狄安娜的哀求的手,他的全部怒火像山顶上的积雪,全部给五月温暖的阳光溶化了。

比西说道:“既然如此,那就很好!夫人,我接受您委托给我的神圣使命,三天之内,请听我的消息,否则我就不姓比西!我需要三天时间,因为听说亲王已经同圣上一起到夏特勒朝圣去了,我要到那里找他。”

他如醉如痴地走到狄安娜身边,低声对她说道:

“我们已经联合起来对付蒙梭罗,请您记住并不是他把令尊带来见您的,您千万不能欺骗我。”

他最后一次握了握男爵的手,就快步走出了房间。

正文 第二十六章 戈兰弗洛修士怎样醒过来,他的修道院怎样欢迎他

希科回到旅馆,看见戈兰弗洛修士还在梦乡,鼾声十分美妙,不禁惊喜欲狂。他吩咐老板对可敬的修士只字不提他晚上十点出去,到清晨三时才回来,等等,然后挥手叫老板退走,顺便将灯也拿出去。

博诺梅老板注意到一件事,就是在宫廷小丑同修士的交往中,永远是宫廷小丑请客会钞,所以他对小丑毕恭毕敬,对修士却只是视同等闲。

因此他答应希科对昨晚发生的事绝不泄漏一个字,而且按照嘱咐拿走了灯火退出去,让他们两人留在黑暗中。

不久希科就发现了一件叫他十分钦佩的事:戈兰弗洛修士能够一面打鼾一面说话。这种现象并不像许多人所认为的那样,是因为他充满了内疚,而是因为他的胃里塞满了过多的食物。

戈兰弗洛在梦中所说的话串连起来,就构成讲道和酒精这两者的可怕混合物。

希科又发现,如果房间里一点亮光也没有,他就不能使修士眼物归原主,叫戈兰弗洛醒过来后毫不怀疑。而且,他在黑暗中可能不小心踏在修士的四肢上,他分不清修士的四肢的方向,踏痛了就可能使他醒过来。

希科于是使劲地吹了吹炉火,使火炭旺起来,照亮一下房间。

戈兰弗洛听见吹气声,立刻停止打鼾,嘴里喃喃说道:

“弟兄们!这是一阵狂风,是天主的气息,是启示我的气息。”

说完他又鼾声大作。

希科等待片刻,等他再度熟睡以后,才开始给他脱衣服。

戈兰弗洛说道:“哗!多么冷!这么冷的天葡萄熟不了。”

希科立刻停下来,过了片刻又再动手。

修士又说:“弟兄们,你们都知道我忠心耿耿,一切都为了教会和吉兹公爵。”

希科骂了一句:“混蛋!”

戈兰弗洛又说:“这就是我的意见,可以肯定的是……”

希科抬起修士给他穿上修士服,同时问他:“可以肯定的是什么?”

“可以肯定的是人比酒强,戈兰弗洛修士同酒搏斗过,就像雅各布同天使搏斗过一样,戈兰弗洛修士制服了酒。”

希科耸了耸肩膀。

这个不合时宜的举动使修士睁开了一只眼睛,在暗淡的灯光照耀下,他只见希科发青的脸在狞笑着。

修士说道:“我不要妖魔鬼怪。别来这一套。”仿佛他在埋怨一个熟悉的魔鬼为什么出现,竟然忘记了他们之间订立过契约。

希科说道:“他真是烂醉如泥,”一边说一边替戈兰弗洛穿上袍子,拿他的风帽盖住他的脑袋。

修士咕哝着说:“好呀!圣器室管理人关上了祭坛的门,风吹不进来了。”

希科说道:“现在你爱醒过来就醒过来,我不在乎了。”

修士喃喃地说:“天主听从了我的祷告,他把派来冻结葡萄藤的朔风转变成和风了。”。

希科说道:“阿门!”

说完以后他把餐巾叠成枕头,把台布改为被单,装模作样地把空酒瓶和脏盆子搬动一下,就在修士身边睡下了。

猛烈的阳光照耀着戈兰弗洛的眼睛,老板在厨房里责骂学徒的刺耳声,终于使修士从朦朦胧胧中醒过来。

他欠起半身,用两只手支撑起身体的重心。

戈兰弗洛费了很大的劲才完成了这个动作,然后他开始张望一下周围杯盆狼藉的样子,接着又看了看希科。这个宫廷小丑的一条胳膊优雅地弯曲成半圆形,挡住半边脸,使得他自己能不被人发觉就看见一切,修士的一举一动,尽入眼中。希科还假装打鼾,由于他有模仿的天才,能做到以假乱真的地步。

戈兰弗洛惊呼起来:“天亮了!该死!天亮了!我在这里过了一夜。”

接着他想到了最主要的问题,他说道:

“修道院呢?唉!唉!”

他把腰带扎扎紧,因为希科没有这样做。

他说道:“反正都一样。我做了一个奇异的梦,梦见我仿佛死了,被一块有斑斑血渍的尸布裹着。”

戈兰弗洛并没有完全弄错。

他在半睡半醒之际,把盖在身上的台布当作裹尸布,把布上的酒渍当作斑斑血渍。

戈兰弗洛又向周围望了一眼,说道:

“幸喜这仅仅是一个梦。”

在环顾周围的过程中,他的视线落到希科身上,希科发觉以后,加倍起劲地打鼾。

戈兰弗洛十分欣赏希科的睡态,他赞叹道:“多美啊,一个醉鬼!”过了片刻又接下去说道:“他真幸福,能够这样熟睡!啊!如果他处在我的地位就不能合眼了。”

他叹了一口气,这声长叹正好同希科的鼾声齐鸣,大概把小丑惊醒了,如果小丑真的睡着了的话。

修士说道:“我要不要叫醒他征求一下他的意思?他是一个经常有好主意的人。”

希科将鼾声加大了三倍,从管风琴声变成了雷声。

戈兰弗洛自言自语道:“不,这使他显得比我优越,没有他我也能找到一句聪明的谎话。”过了片刻他又说:“可是不管这谎话如何高明,我总免不了要关禁闭。关禁闭还算不了什么,最难熬的是只能吃干面包和喝白开水了。唉,只要我手里有点钱,去贿赂看守监狱的修士就好了。”

这句话让希科听见了,他偷偷地从袋里摸出一个胀鼓鼓的钱袋,藏在肚子底下。

这下防范并非多余,因为戈兰弗洛显出无比尴尬的样子,走到他的朋友身边,低声说了几句十分伤感的话:

“如果他醒过来,他肯定不会拒绝送给我一个埃居的;可是他的睡眠对我说来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我只好自己动手拿了。”

戈兰弗洛本来坐着,说完这几句话以后,他跪了下来,俯身向着希科,仔仔细细地搜他的口袋。

希科并没有模仿的他的伙伴的样子,召唤他的守护神来帮他的忙,他让戈兰弗洛称心如意地在他的上衣的两个口袋里搜个够。

修士说道:“真奇怪,口袋里什么也没有。啊!也许是在帽子里。”

修士在搜寻的时候,希科将钱袋里的钱全部倒在手上,将扁平而空空如也的钱袋放在裤袋里。

修士说道:“帽子里也没有,真奇怪!我的朋友希科不是一个没头脑的小丑,他从来不会没带钱就外出的。啊!老高卢人,我忘记了你们高卢人最喜欢穿长裤的了。”于是他咧开大嘴笑了。

他把手伸进希科的裤袋,摸出了一个空空的钱袋。

他咕哝了两句:“耶稣基督!我拿什么来贿赂看守狱室的修士呀?”

这个想法使他非常震惊,他马上站起来,迈着醉汉的步伐但是十分迅速地穿越厨房,向大门跑去。店老板同他说话,他也不理,逃了出去。

于是希科把钱放回钱袋,把钱袋放进衣袋,用手肘靠在窗台上,陷入了深深的沉思,早把戈兰弗洛给忘记了。一道阳光这时已经晒到了窗台。

戈兰弗洛把募捐用的褡裢扣在肩上,一路走回修道院,模样儿一本正经,路人还以为他在敬神默想,其实他一肚子全是心事,因为他正在搜索枯肠,竭力编造一番高明的谎话来搪塞。这种谎话的基调同迟归的兵士所编造的相同,只不过细节则根据说谎者的想象力而各有不同罢了。

戈兰弗洛从远处遥望,觉得修道院的大门比往日更加阴森可怕。大门口有几个修士在谈话,他们脸色惊惶,轮流向四处张望,他觉得这是个不祥之兆。

他刚从圣雅克街口走出来,他们就瞥见了他。顿时引起了一阵骚动,一种从来没有经历过的的恐怖涌上了他的心头。

他心想:“他们一定是在谈论我,我是他们注意的目标,他们在等着我。昨天晚上他们找我找不着,一定在院里成了丑闻;我完了。”

他觉得一阵头昏,想逃走的疯狂念头突然在心头产生;可是好几个修道士已经向他走过来,他们一定是在追捕他。戈兰弗洛修士很有自知之明,像他那样的身躯根本不是逃跑的料,他一定会被追上,捆绑起来,拉回修道院。他宁愿听天由命。

他灰溜溜地向他的伙伴们走过去,他们似乎不敢过来同他说话。

戈兰弗洛心想:“唉!他们装成不认识我,我成了他们的绊脚石了。”

最后他们中终于有一个人大着胆子向戈兰弗洛走过来,对他说:

“亲爱的修士,您多可怜。”

戈兰弗洛叹了一口气,抬头仰望天空。

另一个说道:“您知道,院长在等着您啦。”

“啊!我的天主!”

第三个修士说道:“我的天主!院长说只要您一回来,就带您去见他。”

戈兰弗洛说道:“我最害怕就是这一点。”

他半死不活地走进了修道院,他一进内,大门马上关上。

守门的修士见了他就喊道:“啊!是您,快来,院长神父若瑟夫·傅隆正在找您。”

守门的修士一把抓住戈兰弗洛的手,领着他,不,不如说是拖着他一直走到院长的房间里。

他一进去以后,房门也关上了。

戈兰弗洛低垂双眼,生怕遇到院长神父愤怒的眼光;他觉得自己孤单一人,没有人再理他,让他一个人去对付大发雷霆的院长。他认为院长完全有理由对他发火。

只听得院长神父说道:一您终于回来了。”

戈兰弗洛结结巴巴地说:“院长……”

院长神父说道:“您叫我们多么为您担心啊!”

戈兰弗洛弄不懂院长神父为什么这样和气对他说话,他只好说道:“您实在太好了,院长神父。”

“经过昨晚的事以后,您就不敢回来了,对吗?”

修士回答:“我承认我不敢回来,”他的头上冒出了一滴滴冷汗。

院长神父说道:“啊!亲爱的修士,亲爱的修士,您做出这样的事,说明您太年轻,太冒失了。”

“请允许我向您解释,院长……”

“您还要解释什么,您的脱口而出……”

戈兰弗洛说道:“既然不要我解释,那就更好,因为要解释我也不好开口。”

“这一点我完全理解。您是受一时的兴奋,片刻的热情所驱使。兴奋是一种神圣的美德,热情是一种圣洁的感情;可是美德过了头就几乎变成缺点了,最可敬的感情如果夸张过分也就应受到谴责了。”

戈兰弗洛说道:“对不起,神父,您的话您自己懂,我听不懂。您说我脱口而出是指哪一次?”

“指您昨晚的一次。”

戈兰弗洛怯生生地问道:“出了修道院吗?”

“不,在修道院里面。”

“我?在修道院里面?”

“是的,就是您。”

戈兰弗洛搔了搔鼻子,开始意识到他们在答非所问。

“我像您一样是个虔诚的天主教徒,可是我就没有您的那种胆量。”

戈兰弗洛说道:“胆量?我很大胆吗?”

“不止大胆,而且有点莽撞。”

“唉!我还没有学会使我的性格变得温顺些,请您原谅我一次,下次我一定改正,神父。”

“好吧,不过目前我不得不为您的莽撞行为替您担心,也为我们担心。如果当时没有外人,事情就好办了。”

戈兰弗洛说道:“怎么!这件事已经尽人皆知?”

“当然,您知道得很清楚当时在场的有一百多个在俗教徒,他们把您演讲的每一个字都听进去了。”

戈兰弗洛越来越惊讶了:“我的演讲?”

“我承认您说得很精彩,我承认当时的掌声一定使您陶醉了,全场一致的赞同冲昏了您的头脑,这一切都可以原谅。但是您建议在巴黎大街上游行,叫热心的教徒穿上销甲,戴上头盔,扛着火枪,您必须同意,这就太过头了。”

戈兰弗洛用无限惊异的眼光盯着院长神父。

院长神父继续说道:“现在有一个方法可以补救。您胸中沸腾着的宗教热情在巴黎对您十分有害,因为在这里有无数邪恶的眼睛在窥伺着您的一举一动。我希望您到……”

戈兰弗洛认为一定是叫他到禁闭室去关禁闭了,他急忙问道:“到哪儿去,神父?”

“到外省去。”

戈兰弗洛喊道:“还不是充军吗?”

“您留在这儿,后果会比充军更糟。”

“我会有什么后果?”

“后果就是一场刑事诉讼,结果很可能不是判处死刑,就是终身监禁。”

戈兰弗洛脸色大变,他弄不明白他只在酒馆里喝醉了酒,在修道院外过了一夜,为什么就要蒙受死刑或者无期徒刑。

“您暂时到外省去进一避,亲爱的修士,不仅可以使您脱离危险,您还可以把信仰的旗帜插到外省去。您昨天晚上的说话和行为,在国王和他的该死的嬖幸们看起来,都是非常危险和不可能实现的,但在外省就容易办到了。您赶快走吧,戈兰弗洛修士,也许现在已经太迟了,警卫队也许已经收到逮捕您的命令了。”

戈兰弗洛睁大着恐怖的眼睛,结结巴巴地说:“什么?院长神父,您说什么?”他起先对院长神父的温和态度感到欣慰,但是讲下去以后,他就惊奇为什么他只犯了一个小罪,后果却这么严重。他问道:“您说警卫队,我同他们有什么纠葛?”

“您同他们没有什么纠葛,他们同您倒可能有纠葛。”

戈兰弗洛修士说道:“难道有人告发我吗?”

“我敢肯定有的。您走吧,走吧。”

戈兰弗洛吓呆了,说道:“走!院长神父,说起来容易,可是我孤单一人,在外省怎样生活?”

“这有什么难的。您是修道院里的募捐修士,募捐就是您谋生的本事。您已经用这个方法养活了大家,今后您就用这方法养活您自己吧。而且,我的天主!您想出的那套办法一定会使您在外省获得许多拥护者,我可以肯定您会衣食无缺。去吧,为了天主,去吧;如果您收不到通知,决不要回来。”

说完以后院长神父亲热地抱吻了他一下,轻轻地但同时十分坚决地把他推出了房门外。

全院的修士正集中在门外等候戈兰弗洛修士。

他一出现,大家立即争先恐后地冲上去,摸他的手,脖子和衣服,有人甚至崇敬到吻他的袍子的下摆。

其中一个修士把他紧紧抱在胸前,说道:“再见,再见,您是一位圣人,祈祷的时候别忘了提我的名字。”

戈兰弗洛心想:“我?成了圣人?呸!”

另一个紧紧握住我的手,对他说:“再见,天主教信仰的捍卫者,再见!戈德弗卢瓦·德·布荣同您相比,真是微不足道。”

第三个修士吻了吻他的腰带说道:“再见,殉道圣人!我们还处在黑暗中,但光明终究会到来的。”

戈兰弗洛就这样在众人拥抱、亲吻和颂扬之中,被簇拥到修土道院的大门,他一走出去,大门立刻关上。

戈兰弗洛带着难以形容的表情注视着修道院的大门,最后是一步三回首地走出了巴黎城的,仿佛后面有歼灭天使拿着火剑在逼迫他似的。

他走到城门口时脱口而出说了下面一句话:

“真见鬼!他们全都疯了,要不,我的天主,就是我疯了!”

正文 第二十七章 戈兰弗洛修士确信自己患了梦游症,并为此感到悲哀

戈兰弗洛说道:“好!这下我可以从中得利,如愿以偿,除非我估计错了。窥视者不愿意被人看见,我独家占有这个秘密,难道还不值几个钱吗?我来开个价吧6”

再说,他身无分文。修道院院长对他的请求回答得很干脆,毫无教廷惯用的华丽辞藻,同圣吕克说过的那句话一样:“只要动脑筋,就会有办法。”

他的第一个想法就是返回巴黎,直接去修道院,告诉院长他宁可坐禁闭也不愿流落在外。如果必须接受惩戒的话,他甚至同意挨一次鞭苔,或者加倍,甚至终身禁闭,只要他们保证管他的伙食,他甚至还同意减到一天只吃五顿。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打消了这个念头。

然而,当务之急是先摆脱眼前的危险,这危险究竟是什么,他还不清楚,但已步步逼近,至少,从修道院院长的话里可以听出来。

“唔!怎么回事?”

此外,还有一个麻烦;圣热内维埃芙修道院的司库神父甚为精细,不会让募捐修士的位子空着;因此,戈兰弗洛修士就有和这位同狭路相逢的危险,而这位同行是在合法进行募捐,地位要比他优越得多。

除了没有希伯来人的齐特拉琴,戈兰弗洛此时的样子倒像耶路撒冷遭到蹂躏时的希伯来人,著名的诗歌《巴比伦河畔》和无数表现忧郁主题的油画都描绘过这一情景。

“您真是我的国王,希科先生,您真是我的太阳。替我买一头壮驴吧……您真是我的天主。现在,我们上哪儿去吃饭呢?”

戈兰弗洛饥肠辘辘、种种矛盾的思想在他的脑子里打架,仿佛暴风雨天海岸上狂风吹起的沙子,理不出,也数不清。

“你走着瞧吧,伙计。”

“你真幸福。你承认你参加了那个大会吗?见鬼!您是怎么称呼它来着?让我想一想。对,神圣联盟大会。”

希科接过话头:“就是说,我知道您昨晚八点到十点在干什么,可是十点到凌晨三点我可不知道了。”

最后,他又想出一个颇为大胆的做法,既绕过巴黎的城墙,从圣日耳曼城门或内斯勒塔楼回巴黎,继续秘密地进行募捐。他熟悉一些乐善好施的人家,油水大的角落,某些小街小巷里还有喂养着肥美鸡鸭的大嫂们,她们经常给他一两只肥得流油的阉鸡。往事历历在目,他仿佛看见一到夏天,一所高台阶的房子里制出了各式各样的腌渍食品,按照戈兰弗洛的想法,这些食品的主要用途就是施舍给募捐修士,以换得他的祝福。有时人们给的是一大块干木瓜冻,有时是一打糖渍核桃,有时是一盒苹果干,仅仅苹果的香味就足以使一个病入膏盲的人起死回生。必须说明,戈兰弗洛修士的思想离不开美食和安逸,以至他时而忧心忡仲地想到懒惰和馋嘴这两个败事的小鬼,在最后审判的时候,会出面控告他。但是,目前这位可敬的修士,尽管还有点内疚,还是顺着这条饰满鲜花的下坡路滑到了深渊里,那里面,这两种大罪,就像卡里狄士和史克拉一样,日夜不停地嘶喊号叫着。

戈兰弗洛喃喃自语道:“啊,这肯定是在准备害什么人,要不是我自身难保,我就去报告警卫队了,如果我胆大点儿,我就上去阻止这种行动。”

他重复说道:“有办法了,这个办法比较巧妙。我跟他说:先生,每人都有自己的计划、愿望和希望,我将为您的计划实现而祝福,请行行好,给些钱吧。假如他居心不良——这一点我十拿九稳,那他更加需要有人为他祝福。为此,他会施舍给我,而我呢,一遇到神父,马上把这个情况请教他:如果我对此人的计划抱有怀疑,并且此计划内容我完全不知道,我是否还要为此计划祈祷?我照他吩咐的办。这样,一切责任归神父,我乐得一身轻。如果我碰不到神父?也好,没把握,我就不做。先拿这个有坏心眼的人的施舍吃顿饭。”

“那些话真厉害,人家就是把你当作捣乱分子抓起来也不过分。”

这人骑到离戈兰弗洛坐着的地方大约有一百步远的一座房子前面,下了马,敲门,有人开了门,此人拉着马走了进去。

“我也不知道。您呢?”

“可你在这堆石头后面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

希科策马向旁边走了几步。

“戈兰弗洛!”

戈兰弗洛说道:“这样一来,我一切都明白了。”

这时,那个背对着戈兰弗洛的陌生人蓦地卧倒在地,仿佛腿上的肌肉支撑不住似的。他刚刚听到城门那边传来的马蹄声。

果然,有三个人骑着三匹壮骡子从博尔德尔城门出了巴黎,其中有两人是侍从打扮。骡子上分别驮着三只大旅行箱。趴在石堆上的人一发现他们,就把身体尽量缩得更小,匍匐前进,爬到树丛边,挑了最粗的一棵树,藏身在后,那姿势就像埋伏的猎人。

照此决定,戈兰弗洛闪到墙边,伺机行动。

戈兰弗洛心想:“我正好这时出现在路上,阻止了这次犯罪行动,这真是天意。但愿上天更赐旨意让我吃一顿饭就好了。”

人马过后,窥视者回到那间屋子里。

“我跟你说,伙计,你当时模样很古怪,尤其使我害怕的是,你目光呆滞,似醒非醒,好像在梦里说话。”

“什么!怪就怪在您说我十点钟离开了丰盛饭店?”

“可您自己到城外来干什么?”

“这再简单不过了。你的肚皮就像西勒诺斯而且也是个酒鬼,为了使你有异曲同工之妙,我也给你买一头毛驴。”

“有多少?”

戈兰弗洛双目圆瞪,盯着这位加斯科尼人,说道:“是我吗?”

希科问道:“伙计,你这样打扮是要到什么鬼地方去?”

“那我怎么回答的?”

希科说道:“喂,你刚才跟我说什么?”

“你是不是昨晚上逛窑子被撞见了,伙计?”

戈兰弗洛走近他。

忽然,他眉开眼笑,计上心来。

“啊!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你瞧见什么了?”

戈兰弗洛大吃一惊,叫道:“希科先生!”

“不过,你得听话,这样我就允许你违反教规。你看如何?”

“好吧!我带你一块走。”

希科疑惑不解:“嗯?”

的确,他们眼前正是一家客栈,戈兰弗洛顺着希科手指的方向,念道:

“希科先生,您提醒了我,我跟您说话那会儿是清醒的吗?”

修上绝望透顶,说话也带着哭腔。

希科说道:“啊!伙计,这真是中了什么魔法;如果你真是这样,那么实话告诉我,一个人居然能在梦中走路,指手划脚,甚至做攻击国王的演讲?见鬼!真是荒唐!去你的吧,魔鬼……,你滚吧,魔鬼!”

想到这里,戈兰弗洛浑身战栗,这条路无疑是走不通了。

希科说道:“我可以帮更大的忙。”

修士用手按着胸脯说道:“您听着,希科先生,随便您相信不相信,我发誓,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你疯了!”

戈兰弗洛挺了挺道袍下面的粗短身子,摇头晃脑,目光凄切急迫,仿佛遭了大难便理所当然地有权向同伴乞求怜悯的人一样。

“听着,戈兰弗洛,我想在城外盖一所房子,这堆石子是我的,我刚才是看它质量如何。”

戈兰弗洛注意到这个情况,因为他嫉妒这位骑士拥有一匹马,可以卖马换食。

“什么!从十点到凌晨三点?”

戈兰弗洛长叹一声说道:“唉,希科先生,我被充军到外省去了。”

“很远吗?”

“我是说,我被放逐了。”

他继续说:“我的同伴们把我赶出来了,我被逐出教会,开除出教了。”

戈兰弗洛说道:“这个玩笑太过分了,昨晚我做什么,您还不清楚?”

可怜的修士具有不容易乔装打扮的身材,他不能摇身一变,化成别人,躲过追捕。于是,他决定先走出郊野再说。他快步走出博尔德尔城门,尽量把身体缩小,小心翼翼地越过夜间警卫的岗亭,和瑞士卫兵的哨所,心里忐忑不安,生怕真的撞见圣热内维埃芙修道院院长所说的派来捉拿他的警卫队。

“当然!千真万确,您还跟我讲了一段,您的演讲真长。”

“总不能骑我的马,蠢牛,你要把它压死的。”

五分钟过后,屋门开了,那人牵着马出来。

“唉!我也不清楚,我都快疯了。我头脑发胀,肚皮空空;指点指点我吧,希科先生。”

“你说要去旅行?”

“天主耶稣!我在监视您?上天保佑!我只不过看见您罢了。”

“你肯定出去了,我还问你去哪儿呢?”

那队人马没有发现他,至少是没有注意他,就走了过去。而埋伏者却似乎贪婪地紧盯着他们。

“对。”

“一百五十皮斯托尔。”

戈兰弗洛乱了方寸,自信自语道:“一点不假。”

“我刚才也说过我在旅行。”

修士说道:“我当然同意。我当然同意!……但是,我们有钱去旅行吗?”

“分三个部分,这是按照亚里士多德的分段法。”

“你说要去演讲。”

戈兰弗洛应道:“是吗?”

希科看见修士越是克制自己,越显得可怜,不禁动了恻隐之心。

“我肯定估计错了,这样的人决不是胆小鬼。”

戈兰弗洛又琢磨了一刻钟,因为他是个很有判断力的人,认为这个想法不无可取之处。

希科问道:“梦游症是什么意思?”

戈兰弗洛双手伸向天空,说道:“我不知道。听天由命吧!希科先生,借我两个埃居,帮我去旅行吧。”

可怜的戈兰弗洛修士在横遭迫害以前,一直过着修心养性的生活:就是说,他要呼吸新鲜空气,就可以一早出门,他要晒晒太阳,也可以迟些出门。他完全相信天主和修道院的厨房,从不想到外边吃饭,只是偶尔才到丰盛饭店去吃一顿世俗的好酒好肉。这些酒肉要靠信徒的乐善好施,在戈兰弗洛募捐得来的现金中提取费用。因此戈兰弗洛外出时顺便到圣·雅克街歇歇脚,歇脚以后,募捐的钱便减少了戈兰弗洛用掉的款项被带回修道院。当然希科时常和他作伴,这位朋友也喜欢大吃大喝和请客宴宾。不过,希科的生活习惯很古怪,修士有时一连三四天,天天和他见面,有时却半个月、一个月,甚至两个月见不到他的踪影。希科不是和国王呆在宫里,就是陪同国王去朝圣,要么就是自个儿外出办私事或者心血来潮去旅行。因此,戈兰弗洛属于这样一种修士,他就像军队中的“小鬼”,上司就是一切,一旦离开了上司——在修道院里就是院长——便衣食无着。如果允许我们把刚才形容国家保卫者的别致的称呼用在戈兰弗洛身上,那么,这个在教堂里穿修士袍的“小鬼”,万没想到有一天他也要艰难地外出谋生,经历一番风险。

“当然。不过你早晨三点钟又回到了饭店。证据确凿,你出去时忘了关门,把我冻坏了。”

戈兰弗洛说道:“我也想起来了,我也很冷。”

希科接着说:“你瞧,不是这样吗?”

他说:“先生,我念五遍《天主经》、五遍《圣母经》来祝您的计划成功,如果这样能使您感到愉快……”

戈兰弗洛说道:“啊,这身材,这个儿,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不,这不可能。”

“当然,十点钟您出去了。”

“当然·,是他给你开门的,我还要告诉你,你回来的时候得意扬扬,我当时说:‘呸!伙计,人不应该骄傲,尤其是一个修士。’”

“我骄傲什么呢?”

加斯科尼人边说边举起了帽子:“骄傲你的演讲获得成功,吉兹公爵、红衣主教和马廷先生都恭维你。上帝保佑!”

他嚷嚷着:“有办法了。”

希科问道:“上哪儿去?”

“我得了梦游症,我早料到了。”

因此,他向最后一个方案微笑了,他觉得自己命里注定要过优哉游哉的生活。不过,要实现这个计划,要想过这样的生活,就得呆在巴黎,随时都可能碰到警卫队、执达吏和教会当局,这些人对于一个流浪修士来说,都是死对头。

一来到了城外,走在旷野上,在离城门五百步远的地方,他看见壕沟的背壁上第一茬春草已经破土欲出,铺成交椅形,使地上一片青绿;地平线上挂着欢乐的太阳,四野一片宁静,身后是喧闹的巴黎城,他就坐在路旁土坡上,肥厚的手掌托着双下巴,食指搔着朝天的大鼻子,然后,唉声叹气地陷入遐想之中。

埋伏者目不转睛地盯着城门,只是偶尔不安地看四周一眼。这时,他的目光从左到右飞快地扫过,发现了一直托着下巴坐在那儿的戈兰弗洛。这个发现使他局促不安,他装着不动声色地在石堆后面踱着步。

“看见您守候过路的骡子。”

戈兰弗洛说道:“这么说,您也要抛弃我吗,希科先生?‘您也在其中吗,布律劳斯?’啊!我怎么也没想到您会这样。”

那人转过头来,惊叫起来:

修士说道:“噢,是这么回事、我弄错了。”其实他一点也不信希科的话。

戈兰弗洛说道:“不管您怎么说,我敢肯定,今天早晨,我是在丰盛饭店里睡醒的。”

可怜的修士苦苦地思想斗争了一刻钟,摆脱了这个固执的念头,继而产生了另一个稍微理智点的想法:径直去丰盛饭店找希科,万一发现希科不在睡觉,便带口信给他,告诉他自己眼下的可悲处境,都怪他教唆自己喝酒,而自己意志薄弱,没有坚决推诿。然后再向这个慷慨大方的朋友讨一笔生活费。

“就是刚才。”

戈兰弗洛耷拉下脑袋,呻吟了一声,说道:

“怎么?如果都是真话?伙计,这是事实,不信去问问博诺梅老板。”

“对,我跟您说过尊敬的院长曾劝我去旅行。”

希科从领口里掏出一个装得圆滚滚的大钱袋:“瞧。”

“那你去吗?”

“演讲里甚至还有些可怕的话是攻击国王亨利三世的。”

“啊!那您想做什么呢?”

“什么时候?”

“马上就吃。”

但是,不一会儿,那人又出了屋,戈兰弗洛从他披着的斗篷认出了他。正好附近有一片树丛,树丛前面是一大堆石砾,那人走过去隐身在树丛和那座新式的堡垒之间。

“什么时候吃中饭?”

修土答道:“这就是说,希科先生,在我身上,肉体从属于精神,所以,当我入睡时,我的精神并没睡,它指挥肉体,而处于睡眠状态的肉体不得不服从它。”

他正在自言自语,担惊受怕之际,忽然看见远处博尔德尔城门下,出现了一个骑马的人,奔驰的马蹄声震撼着城门的拱顶。

“什么事?”

戈兰弗洛高兴地跳起来,问道:

戈兰弗洛毫不迟疑地走向那座房子,但是越靠近,他的脑海里越浮现出那个有军人气慨的骑士,身边佩着拍打着腿肚的长剑,盯着马队走过时目光咄咄逼人。他心想:

戈兰弗洛想到他不得不出远门去动脑筋找饭吃,还未启程便已经心灰意懒了。

“我们上哪儿?”

“问博诺梅老板?”

走到门口,戈兰弗洛完全说服了自己。这会儿,他不搔鼻子了,而是急得抓耳挠腮。

“如果您跟我说的都是真话……”

戈兰弗洛焦虑地问道:“可是,我骑什么呢?”

修士素来懒得动脑筋,能想出这么个主意,真是进步不少,连他自个儿都感到惊讶。俗话说得好:“情急智生”嘛。

戈兰弗洛沮丧地说道:“那怎么办呢?”

希科说道:“我不像你,我知道我要去哪儿,我一直向前走。”

“您问过我去哪儿?”

“你在监视我。”

“对了,您说过。”

“这里供应:火腿、鸡蛋、鳗鱼糜和白酒。”

看到这个,戈兰弗洛脸上的变化难以形容:他喜笑颜开,眼睛睁得溜圆,咧开嘴,露出两排饥饿的白牙。最后,他双臂伸向空中,欢天喜地地致谢天主,有节奏地摆动着肥大的身体,唱起歌来,以表达他心中的狂喜。那歌词是:

“见鬼!近在眼前,你瞧瞧这门上面写着什么,会念就念念。”

“走到哪儿算哪儿。你呢,伙计,既然你不愿意告诉我你为啥呆在这儿,我可怀疑到一件事。”

九点钟快到了,戈兰弗洛修士更加怨声连天,因为这是修道院用餐的时间,顽固落后的修士们一直到公元1578年,还因循国王查理五世的习惯作法,早晨八点做完弥撒后用餐,认为这样做更适合于出家人。

戈兰弗洛怀疑地瞅着加斯科尼人,露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

修士答道:“随便我。”

希科嚷起来:“唱得好,别耽误时间,你快去吃吧,亲爱的修士,我叫人来招待你,再去买一头驴。”

正文 第二十八章 戈兰弗洛修士骑着名叫巴汝奇的毛驴旅行,途中得知许多闻所未闻之事

希科也是个善饮好吃的人,尽管他是个小丑,或者自夸是个小丑,平时,他的胃口决不在修士之下。这会儿,他不吃也不喝,是因为他在离开丰盛饭店之前,已饱餐了一顿。

而且,俗话说:伟大的激情使人废寝忘食。希科此刻正是这样。

他把戈兰弗洛修士安置在小屋的一张饭桌旁,然后,侍者按顺序送上来火腿、鸡蛋和酒,修士以他惯有的迅速和连续作战把食物填进肚里。

其间,希科到附近去买他的伙伴需要的驴子,他在索镇的农民那里,放弃了一头牛和一匹马,挑中了一头性子温和的驴子,这正是戈兰弗洛的意中之物;这头驴刚满四岁,毛皮近棕色,壮实的身子,四条细长腿。当时,这样一头驴值二十利弗尔。希科付了二十二利弗尔,卖主感激不尽。

希科带着战利品归来,牵着驴子一直进到屋里,戈兰弗洛刚吃完半盆鳗鱼糜,喝空三瓶酒,看见毛驴,激动万分,加之借着酒意,心中充满干般柔情,跳上去搂住牲口的脖子,左亲右吻,还塞给它一块长面包,那牲口惬意地叫起来。

戈兰弗洛嚷道:“噢!噢!这牲口有一副好嗓子,我们有时可以一齐唱歌。谢谢,老朋友希科,谢谢。”

于是,他当即命名牲口叫巴汝奇。

希科扫了一眼饭桌,看出:用不着任何强制手段,他可以让他的同伴适可而止了。因此,他开始发话,那声音让戈兰弗洛听了不得不服从。

“喂,伙计,上路吧。到了默伦,我们再吃点心。”

希科的口气非常专横,但他巧妙地强制命令中加上一个诱人的许诺,所以戈兰弗洛没有任何意见,也跟着说:

“到默伦去!到默伦去!”

于是,戈兰弗洛马上站在一把椅子上,爬上了驴背。驴身上简单地铺了块皮垫,挂了两条皮带作镫子。修士脚踏皮带,右手抓住缰绳,左手握拳叉腰,骑出客栈,那架势真有点像希科说的西勒诺斯神。

希科是个老练的骑士,他平稳地骑上马。两人立刻一路小跑,骑向默伦。

他们一口气骑了十六公里路,才停下来。修士晒着暖洋洋的太阳,躲在草地上睡大觉。希科算了一下路程,发觉全程四百八十公里,每天走四十公里,得十二天。

巴汝奇在啃着一簇青草。

一个修士和一头毛驴的力量结合起来,每天行四十公里,就差不多了。

希科摇了摇头。

他看了看戈兰弗洛,修士睡在沟沿上,宛如睡在最柔软的鸭绒被子,他自言自语:“这不行,如果他想跟着我,每天至少得赶六十公里。”

戈兰弗洛修士近来一直命途多舛,看来又有一场恶梦在等着他了。

希科用胳膊肘推他,想推醒他说出自己的意见。

戈兰弗洛睁开眼睛,问道:

“我们到默伦了吗?我都饿了。”

希科说道:“没有,伙计,还未到,我正为了这一点把你叫醒的,我们得赶紧到默伦。我们走得太慢了,见鬼!我们太慢了。”

“嗨!亲爱的希科先生,走得慢点儿就惹您生气了吗?生活之路朝高处走,因为它通向天国,向上走非常累人。再说,谁也没有催我们。我们在路上多花点时间,就可以多呆在一块儿。我不是为了传播教义,而您不是为了消遣才旅行的吗?得!我们走慢点儿,教义就传播得更好,您也能尽情玩乐一番。比如,依我之见,咱们在默伦多呆几天,尝尝人们交口称赞的鳗鱼糜,我要认真仔细地把默伦的鳗鱼糜和其他地方的作个比较。您看怎么样,希科先生?”

希科接着说:“我的意思正相反,尽快赶路,不在默伦吃点心了,到蒙特罗再吃晚饭,补回耽搁的时间。”

戈兰弗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怔怔地看着同伴。

希科说道:“走吧!上路!上路!”

修士正头枕着手,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听到这话,哼哼卿卿地勉强坐了起来。

希科继续说:“另外,如果您想拖在后面,随心所欲地旅行,那么,伙计,你自个儿走吧。”

戈兰弗洛忙说:“别丢下我,”他刚刚意想不到地摆脱了孤独,这会儿还有点后怕呢:“别这样,我跟您走,希科先生,我太爱您了,一步也离不开您。”

“那么好吧,上马,伙计,上马。”

戈兰弗洛把驴率到一块界碑旁,费力地爬了上去,这次,他不是骑着,而是像妇人似的侧坐在驴背上。他声称这样谈话更方便,其实他已料到骑速要加倍,这样坐着,他就有两个支撑点:鬃毛和尾巴。

希科策马奔跑,驴儿叫着,尾随在后。

一开始可把戈兰弗洛修士折腾得够呛,幸而他坐的位子不错,掌握重心还容易点儿。

希科不时地立起来向路面张望,看不见地平线上他跟踪的人,就加速奔驰。

戈兰弗洛起先担心从驴背上掉下来,无暇过问希科的搜索和焦虑。但是,他一平静下来,像游泳的人学会了换气那样,便注意到希科一直在重复刚才的举动,他问道:

“唉!您到底在找什么?亲爱的希科先生。”

希科回了他一句:“没什么,我看看咱们去哪儿?”

“可我记得我们是去默伦;您亲口说的,您起先还说……”

希科边说边刺了一下马。“咱们不去了,伙计,不去默伦了。”

修士叫了起来:“怎么!不去了!那干啥还跑啊。”

加斯科尼人边说边策马奔驰。“快跑!快跑!”

巴汝奇学着样儿,奔跑起来,但它撒疯撒野,可苦了它的骑手。

戈兰弗洛越发气喘吁吁。他稍微缓了口气,便叫起来:

“您倒是说说,希科先生,您把这叫做有趣的旅行吗?我可是一丁点儿也不乐。”

希科的回答是:“前进!前进!”

“可是坡道太陡了。”

“好骑手专向高处奔。”

“对,但我并不想做一个好骑手。”

“那么,你呆在后面吧。”

戈兰弗洛喊了起来:“不成,见鬼!无论如何不能甩下我。”

“好吧!那就照我说的快走,朝前奔。”

希科把马赶得更快了。

戈兰弗洛嚷着:“巴汝奇受不了了,巴汝奇走不动了。”

希科应道:“好吧,再见!伙计。”

戈兰弗洛真想照原话回敬他一句;他从心底里诅骂这匹马,和这个骑在马上反复无常的家伙,但他一想起希科口袋里的钱包,便只好忍气吞声,用脚狠踢驴的胁部,迫使它重又奔跑起来。

修士可怜巴巴地叫道:“我要累死可怜的巴汝奇,我真要累死它。”他想一下子把希科的注意力吸引过来,因为希科对他无动于衷,便想利用驴子来影响希科。

希科答道:“好吧!累死它,伙计,累死它吗。累死它,咱们再买头骡子。”戈兰弗洛心目中这么严重的问题,丝毫也未能减慢希科前进的速度。

驴儿似乎听懂了这几句威吓的话,离开大道,跑到侧面一条狭窄的小路上。这条路,戈兰弗洛决无胆量在上面步行。

修士喊起来:“快来人啊!快来人啊!我要滚到河里去了。”

希科说道:“毫无危险,如果你掉进河里,我保证你游得轻松自如。”

戈兰弗洛自言自语:“噢!我非淹死不可。想想我落到这一步,就是因为我得了梦游症,多可悲啊!”

修士仰望苍天,眼光里仿佛要说:

“主啊!主!我犯了什么罪,您要用这种病折磨我啊!”

这时,奔上坡顶的希科突然勒住马,时间太急,动作太猛,那牲口毫无提防,后腿打弯,臀部差点碰到地上。

戈兰弗洛的骑术可不比希科强,再说,他没有笼头,只抓住一根缰绳,可想而知,他当然刹不住,一个劲儿地朝前跑。

希科嚷道:“站住,蠢货!站住。”

那驴儿以为是要它快跑,打定主意拼命跑,驴儿发起犟来是非常执拗的。

希科嚷道:“你再不停下来,我发誓要开枪了。”

戈兰弗洛暗想:“这家伙中了什么邪了!是挨疯狗咬了吗?”

希科的叫喊越来越严厉,修士好像已经听到子弹在头顶呼啸,于是,他利用侧坐的便利,从驴背上滑落下来。他勇敢地跌落在地上,双手拉住缰绳,驴儿把他拖了几步,终于停了下来。

戈兰弗洛回头看希科的脸,以为他一定会对自己这一精彩举动大为满意。

希科却藏在一块岩石后面,继续打手势,威吓着。

戈兰弗洛立刻明白这事蹊跷,他向前望去,发现五百步远的地方,有三人骑着骡子,慢慢走着。

他一眼就认出他们正是今天早晨从博尔德尔城门走出来,希科躲在树后,紧紧盯着的那三个人。

希科动也不动地藏在石后,等那三人看不见了,才走到同伴身边,戈兰弗洛还坐在地上,双手抓住缰绳。

戈兰弗洛不耐烦了,说道:“请解释一下,亲爱的希科先生,这是搞的什么名堂:刚才没命地跑,这会儿又突然停在原地不动了。”

希科说道:“老朋友,我想看看这头驴是不是良种,我有没有白丢了那二十二个利弗尔;经过这番考验,我再满意不过了。”

不用说,修士根本不信这话,而且预备追问几句,但是他的懒惰习性又发作起来了,悄悄地在他的耳边叫他千万不要争辩。

于是他毫不掩饰他的恶劣情绪,勉强应道:

“不管怎样,我累坏了,而且饿得发慌。”

希科高兴地拍着修士的肩膀,接过话头说道:“这没有什么关系,我也又累又饿,一遇到旅馆,我们就……”

戈兰弗洛很难再相信加斯科尼人说的话了,他问道:“就什么?”

希科说道:“我们就要一份烤肉,一两盆烩鸡块,一瓶地窖里的上等好酒。”

戈兰弗洛说道:“真的?这一回不会变了吗?”

“我向您保证,伙计。”

修士从地上爬起来说道:“好吧!我们赶紧去找这间幸运的旅馆吧。过来,巴汝奇,你可以有糖吃了。”

驴儿高兴得叫起来。

希科翻身上马,戈兰弗洛牵着驴儿,跟在后面。

戈兰弗洛满心盼望的客栈很快出现了,它正座落在科尔贝和默伦之间。戈兰弗洛从远处欣赏着客栈诱人食欲的外观,不料,叫他大为惊异的,是希科叫他重新骑上驴子,从左边绕到旅馆后面去。修士已不像先前那么木讷了,他马上就心领神会,他只扫一眼,就看见那三头骡子已停在客栈门前,希科看样子是跟踪着骡子主人而来的。

戈兰弗洛心想:“看样子我们的旅途安排和吃饭时间,都要随这几个讨厌的家伙而定了,真丧气。”

他长叹了一声。

巴汝奇也看出人们放着近道不走,却让它绕远路,它猛地停下来,四蹄僵直,仿佛要在这里的地下生根似的。

戈兰弗洛可怜巴巴地说:“您瞧,是驴儿不肯走了。”

希科说:“啊!不肯走了?等一等!”

他走到一排山茱萸树篱笆前,砍了一根五尺来长,拇指粗细,又硬又韧的小棍。

巴汝奇不是那种对周围发生的事儿漠不关心,因而事不临头便浑然不知的牲畜。它注视着希科的一举一动,大概也感到此人不可怠慢,因此它一旦看出希科的意图,便放开步子走起来。

修士向希科嚷道:“它走了!它走了!”

希科说道:“不管怎样,同一个修士和一头驴子结伴旅行,有一根棍子决不多余。”

加斯科尼人继续把小棍砍了下来。

正文 第二十九章 戈兰弗洛修士弃驴换骡,又以骡易马

然而,戈兰弗洛的苦难总算熬到了头,至少今天是如此。他们兜了一圈,又回到大路上,下榻在距离那家客栈不到三公里远的另一家客栈。希科要了一间临街的客房,吩咐开饭,并要求把晚饭送到房间里来。可以看出,希科的心事不在吃饭上,他勉强吃着,竖着耳朵,睁大眼睛,注意窗外的动静。一直到十点,他的紧张神情才放松下来,因为他什么也没发现,没听到任何动静。他离开窗口,叫人给马和驴喂足双份饲料,准备好明天天一亮就动身。

戈兰弗洛修士经过一小时的酒足饭饱之后,似乎已经入睡,实则还在回味刚才那顿美酒佳肴的乐趣,听到希科的话,他叹了口气,问道:

“天一亮就动身?”

希科说道:“啊!见鬼,你应该习惯于在这时候起床的吧。”

戈兰弗洛问道:“为什么?”

“你们不是要念早课吗?”

修士答道:“院长让我免了。”

希科耸了耸肩,真想骂一句:“一群懒汉,”但话到嘴边还是咽下去了。

戈兰弗洛说道:“是啊,懒汉,一点不错。懒汉又怎么样?”

加斯科尼人教训他说:“人活着就应该工作。”

修士辩道:“修士除外,修士活着就该享受休息。”

这个理由似乎感动了希科,戈兰弗洛颇为得意,他神气十足地离开桌子,上床睡觉了。希科也许怕修士捅出什么乱子,让人把他的床安置在自己屋里。

果然,第二天天一亮,假如戈兰弗洛不是睡得那么死,他便能看见希科翻身下床,走到窗边,隐身在窗帘后,监视屋外的动静。

不一会儿,尽管有窗帘掩护,希科还是蓦地退后一步,如果戈兰弗洛此刻不是继续酣睡而是醒了的话,他便能听见街上传来三匹骡子清脆的蹄声。

希科立刻走到戈兰弗洛床边,摇他的胳膊,硬把他摇醒。

戈兰弗洛嘟哝着:“怎么一刻也不让我安生呢?”他一觉睡了十个钟头。

希科说道:“注意,注意,马上穿衣出发。”

修士问道:“早饭呢?”

“早饭在蒙特罗的路上。”

修士毫无地理常识,问道:“蒙特罗是什么地方?”

加斯科尼人说道:“蒙特罗就是我们待会儿去吃饭的城市,你满意了吗?”

戈兰弗洛简单地答道:“满意了。”

加斯科尼人说道:“那好,伙计,我下楼去付店钱和牲口饲料钱,五分钟后,如果你还没有准备好,我就自个儿走了。”

一个修士的梳洗用不了多长时间,尽管如此,他还是花了六分钟才来到客栈门前,他看见希科像个瑞士人那么守时,已经先动身了。

修士骑上巴汝奇,这头驴子夜来吃了希科吩咐的双份草料,这会儿精神十足,不用鞭打,便奔跑起来,很快就带着修士追上了加斯科尼人。

希科站在马镫上,身子挺得笔直。

戈兰弗洛也踩着镫子立起来,远远地看见三个骑骡人正翻过一座小山岗。

修士叹了口气,想到自己的命运竟受别人左右,真是太可悲了。

希科这一回没有食言,他们在蒙特罗吃了早饭。

这一天情况和前一天一样,第二天的经过也基本没有变化。这里不将详细情况再作赘述。戈兰弗洛多少已经适应了这种奔波不定的生活。天快黑时,他发现希科的脸渐渐阴沉下来,因为,从中午起,他就没有发现那三个人的踪影。希科闷闷不乐地吃了晚饭,一夜未睡踏实。

戈兰弗洛独吞了两份酒菜,哼着他最喜欢的曲子。希科却一直无动于衷。

第二天天刚亮,希科就推醒了戈兰弗洛。修士穿戴好,马上就出发了。一上路,他们的马就从小跑而变为飞奔起来。

但是,他们白费力气,仍然没有发现三匹骡子。

将近中午时,两匹牲口都已跑得精疲力竭。

到了新城——国王桥,希科径直走到征收叉蹄牲口过桥税的收税处,打听道:

“请问今天早晨有没有三人骑骡子从这里过?”

征税人答道:“今天早晨没有,老爷,昨天恰巧有三人从这里过。”

“昨天?”

“对,昨晚七点。”

“您注意他们了吗?”

“当然嗯!就跟注意其他旅客一样。”

“那么请问您还记得他们的模样吗?”

“好像是一个主人和两个仆人。”

希科给了征税人一个埃居,说道:“正是他们。”

然后,他又自言自语:

“昨晚七点,妈的!我整整落后了十二小时。加把劲,追上去!”

修士说道:“您听我说,希科先生,我倒是还有劲,可巴汝奇已经不行了。”

的确,这可怜的畜生两天来奔跑过度,这会儿腿儿打颤,而且把它的可怜身躯的晃动,传染给戈兰弗洛了。

戈兰弗洛又说:“您瞧您的马成什么样儿了!”

确实,这匹高贵的骏马,由于排命地奔跑,眼下已经口吐白沫,鼻孔喷着热气,两眼红得像要冒血。

希科迅速察看了两匹牲口,似乎赞同了同伴的意见。

戈兰弗洛舒了口气,忽听希科说:

“募捐修士,这次可得下大决心了。”

戈兰弗洛还不知道希科到底要说什么,就变了脸色,嚷起来:“可我们不是早就下决心了吗?”

希科说道:“我们得分手了,俗话说:擒牛先擒角。我们先从难处着手。”

戈兰弗洛说道:“得了!老是开玩笑,干嘛要分手?”

“你走得太慢了,伙计。”

戈兰弗洛叫道:“天地良心!我走得像风一般快,今天一上午我们马不停蹄地奔了五小时。”

“这还差得远呢。”

“那我们走吧,走得快,到得早,我想咱们最终总能走到目的地的。”

“可我的马和你的驴都跑不动了。”

“那怎么办?”

“我们把它们留在这儿,回头路过时再来取。”

“那咱俩怎么办?您打算步行吗?”

“我们骑骡子。”

“哪去弄骡子?”

“买呗。”

戈兰弗洛叹了口气说道:“好吧,又要破费了。”

“这样行吗?”

“就这样,去买骡子。”

“太好了!伙计,你老练多了;去告诉店老板照看好我的马贝亚尔和你的巴汝奇,我去买骡子。”

戈兰弗洛认真地完成了希科交给他的任务,通过四天的朝夕相处,他对巴汝奇已经非常熟悉,他重视的并不是它的优点,而是它的缺点,他发觉这驴儿的三个突出的缺点,和自己的完全一样:即懒惰、放荡和贪吃。这一点颇使他动心,他依依不舍地离开了驴儿。不过,戈兰弗洛除了懒、馋和放荡外,最大的短处是自私,他情愿离开巴汝奇也不愿离开希科,因为我们知道,希科的口袋里有钱哪。

希科带着两匹骡子回来了,这一天他们又骑骡赶了八十公里。天将黑时,希科在一个马蹄铁匠门前,发现了那三匹骡子,他又惊又喜。

他终于舒了口气,说了一声:“啊!”

而修士却叹了口气:“唉!”

但加斯科尼人训练有素的眼睛马上发现骡背上没有较具,旁边也没有那一主二仆。骡子已卸下鞍具,那三人却已不知去向。

而且,牲口旁边围了一群人,他们打量着骡子,像是在估价。其中一人是马贩子,另一个是马蹄铁匠,还有两个是方济各会修士。他们把骡子拉过来转过去,查看着它们的牙齿、蹄子和耳朵,总而言之,他们是在检验骡子。

希科浑身一震,对戈兰弗洛说道:

“你去找那两个方济各会修士,把他们拉到一边问间,我想你们修士之间好说话。你要巧妙地弄清楚这骡子的卖主、卖价和骡子主人的去向。然后回来把这一切都告诉我。”

戈兰弗洛为希科捏了把汗,忙骑着骡子奔了过去,不一会就回来了。

他说道:“事情是这样,首先,您知道我们现在到了哪儿?”

希科说道:“见鬼了!当然是在去里昂的途中,这是我必须弄清楚的唯一的事。”

“不上这一件吧,至少您嘱咐我查问的事总该弄清楚吧,比如那三个骑骡人的下落。”

“你知道就快说吧。”

“那个贵族模样的人……”

“说下去。”

“那个贵族模样的人从这里取道去了阿维尼翁,这条路看样子是近路,要经过希农城堡和普里瓦。”

“他独自一人?”

“什么?”

“我问他是不是一个人走这条路的?”

“不,他带了个仆人。”

“那另一个仆人呢?”

“他继续赶道。”

“去里昂?”

“对。”

希科接过话头,像是自言自语地说:“太好了!为什么这个贵族要去阿维尼翁?我本以为他要去罗马。不过,问你也不会知道。”

戈兰弗洛答道:“不对,我知道,啊!这出乎您的意料吧!”

“怎么,你知道?”

“当然,教皇格里哥利十三世陛下派了一位全权特使去了阿维尼翁,那位贵族就是为着这个而去的。”

希科说道:“好,我明白了……那么,三匹骡子呢?”

“骡子累坏了,他们把牲口卖给了一个马贩子,那马贩子又想转卖给方济各会修士。”

“卖价多少?”

“每匹十五皮斯托尔。”

“那他们怎么继续赶路?”

“他们又买了马。”

“向谁买的?”

“向一个在此地负责补充军马的德籍雇佣骑兵上尉。”

希科嚷道:“真该死,伙计,原来你是个不可多得的能人,我到今天才看出来。”

戈兰弗洛得意扬扬,装腔作势。

希科接着说:“现在,你就再接再厉,把事情做到底。”

“做什么?”

希科下了骡子,把缰绳扔到修士手上,说:

“把这两匹骡子卖给那两个方济各会修士,每匹只卖十皮斯托尔;这样他们肯定买你的。”

戈兰弗洛说道:“他们保证买我的,否则我向他们院长告他们。”

“太妙了,伙计,你越来越老练了。”

戈兰弗洛问道:“卖子骡子,怎么继续赶路呢?”

“骑马。”

修士挠着耳朵叫道:“喔唷!”

希科说道:“像你这样的好骑手,还怕什么?”

戈兰弗洛不加考虑地说道:“好吧!那我在哪儿和您碰头?”

“在镇里的广场上。”

“好吧,您在那儿等我。”

修士迈着坚定的步子走向方济各会修士。希科抄近路,来到小镇的中心广场。

希科在广场上的无畏公鸡旅馆找到了那位上尉,此人正在品尝甘美的奥塞尔酒,这种酒,一般二流酒客常常分不清,把它当作勃艮第出产的酒。希科又从他那儿获得消息,完全证实了戈兰弗洛打听到的情况。

不一会儿,希科就从上尉手里买了两匹马,上尉当即把两匹马作为“途中死亡”登记在册。这样一来,两匹马只花了三十五皮斯托尔。

剩下的事是配鞍子和笼头。希科正想迈开步,忽见修士从旁边的一条小路走出来,头上顶着两副鞍子,手里提着笼头。

希科问道:“噢!伙计,这是怎么回事?”

戈兰弗洛答道:“这里骡子的鞍和笼头。”

希科喜笑颜开地问道:“你把它们留下来了,修士?”

修士说道:“当然嗯!”

“骡子卖了吗?”

“每匹十皮斯托尔。”

“他们付的钱呢?”

“在这儿呢。”

戈兰弗洛把装满各种钱币的口袋拍得叮当响。

希科叫道:“他妈的!伙计,你真了不起。”

戈兰弗洛谦虚中带着自负。说道:“这没什么了不起。”

希科说道:“走吧。”

修士说道:“啊!我口渴得很。”

“好吧,乘我去套马鞍子,你去喝点儿酒,不过,别喝多了。”

“只喝一瓶。”

“去吧。”

戈兰弗洛喝了两瓶酒,回来时把剩下的钱交给希科。

希科本想把剩下的钱留给修士,但转而一想,修士要是有了钱,就不服管了。

于是,他收好钱,骑上了马,一点也没让修士看出他的犹豫。

修士也靠着骑兵上尉的扶持上了马,上尉素来敬畏天主,他托着戈兰弗洛的脚帮他上马,作为国谢,戈兰弗洛坐上马后,为他祝了福。

希科策马奔跑起来,说道:“好极了,他福分不浅啊。”

戈兰弗洛仿佛看见晚餐就在前面,他策马跟着希科。他的骑术也很有长进,眼下他不再一手抓鬃毛,一手拉尾巴,而是双手抓住马鞍前鞒,靠着这个支撑点,他奔跑的速度正合希科的心意。

而且他骑得比希科更欢,每次希科放慢速度,变换姿势,他便叫着“乌拉”用快跑速度冲向前去,因为他不愿意小跑。

功夫不负有心人。第二天晚上,在夏农附近,他们终于追上了始终扮成仆人的尼古拉·大卫律师。此后,他们一直跟踪他,在离开巴黎的第八天傍晚,他们一起进了里昂城。

几乎是与此同时,比西、圣吕克和他的妻子,沿着相反方向,到达了梅里朵尔城堡。

正文 第三十章 希科和修士下榻“十字架天鹅旅馆”,受到店主的特殊招待

扮成仆人的尼古拉·大卫律师,骑着马走向泰罗广场,住进广场的头等旅馆,就是“十字架天鹅旅馆”。

希科注视律师走进饭店,他又观察了一会儿,确信律师已经找到客房,不会再出来。便问修士:

“我们住进‘十字架天鹅旅馆’,你有意见吗?”

修士回答说:“半点也没有。”

“那你进去,订一间僻静点儿的客房,说你在等你兄弟到来。你就在大门口等我,我去城里转转,天黑了才回来。你要像哨兵似的在门口等候我,在这期间,你要摸清店内结构情况,我回来时,你引我进屋,不要让我碰到我不愿见的人。懂吗?”

戈兰弗洛应道。“全明白了。”

“要挑一间宽敞、亮堂的客房,进出要方便,最好在刚才进去的那人隔壁,还要有靠街的窗户,以便我看得见进出的人。无论如何不要说出我的名字。可以答应给厨师一大笔金钱。”

戈兰弗洛果然干得很出色。夜幕降临时,他已订好卧房。天齐黑以后,他去大门口,手把着手,领希科到那间事前商议好的房间。修士尽管天生愚蠢,但也具有一般教士的狡黠,他指给希科看这间房虽然同尼古拉·大卫的那间不在同一个楼梯的平台上,但却紧挨着,中间只隔一道木板和石灰砌的墙,很容易打穿。

希科全神贯注地听着,真可谓说者有意,听者有心,一个滔滔不绝,一个心花怒放。

修士说毕,希科接着说:“你干得不错,应该重赏,今天晚餐请你喝塞雷斯酒。妈的!一定请你喝,否则我就不够交情。”

戈兰弗洛说道:“这种酒我还没喝醉过;喝醉了一定很惬意。”

希科进了房间说:“我担保,再过两个钟头你就知道了。”

希科让人去叫店老板。

读者也许会觉得故事的叙述者老是跟着他的主人公们,从东家旅馆到西家旅馆。他的回答是,这不该怪他,因为他的主人公们有的为了满足他们情妇的意愿,有的为了逃避国王的愤怒,不得不南来北往,东奔西走。而且,故事既不是发生在古代,古代由于人们亲密无间,殷勤好客,旅行者可以不住客栈;也不是发生在现代,现代的客栈已经变成饮宴的处所。所以笔者不得不多多描写这些小旅馆,因为书中的一些重要场面都发生在这里。再说,值得注意的是,当时,我们西方国家这种旅行者常来常往的歇脚之地,有三种形式:客栈、旅馆和小酒店。请注意我们并没有提到有许多舒服设备的浴室,这些浴室从罗马皇帝传给巴黎的国王,而且增设了从古代学来的许多世俗娱乐设备,在今天并没有相类似的机构可以代替。

然而,国王亨利三世掌权的时候,这类浴室仍然被限制在首都的城墙之内。而外省就只有旅馆、客栈和小酒店。

下面的故事就发生在旅馆里。

从店老板的态度就能感到这是一个外省的旅店。希科派人来叫他时,店老板让希科耐心一点,等他和一个先到的客人谈完话再说。

希科猜到这客人准是尼古拉·大卫律师。

希科自问:“他们会谈些什么呢?”

“您以为店老板和您的那个人在搞什么秘密勾当吗?”

“当然嗯!你看得很清楚,刚才我们进来时遇见的那个满脸傲气的人,准是店老板……”

修士说道:“就是他。”

“他居然愿意和一个穿仆人服装的人谈话。”

戈兰弗洛说道:“啊!我看他已经换了衣服,穿上了律师制服。”

希科说道:“那就更加可以证明;店老板和他是一伙的。”

戈兰弗洛问道:“要不要我去叫老板娘忏悔,用这个方法来探听一下?”

希科说道:“不用了,我倒想叫你出去转一圈。”

戈兰弗洛说道:“啊!那晚饭呢?”

“你出去以后,我就让人准备,这是一个埃居,让你拿去开心一下吧。”

戈兰弗洛感激地接过钱。

修士在旅行期间,常在黄昏时分外出走走,他喜欢这种散步,在巴黎的时候,他利用募捐之便,时常溜出修道院,在外面东游西荡。离开修道院以后,这种漫步对他来说就更宝贵了。现在,戈兰弗洛浑身上下吸着自由的空气,修道院在他的记忆里只是一座监狱了。

于是,他装好钱,卷起袍子塞在腰上,走了出去。

戈兰弗洛刚出门,希科立刻拿一把螺旋钻,在隔板墙齐眉的地方钻了个洞孔。

这个洞孔有吹管那么大小,但由于隔板太厚,希科不能清楚地看见房间的每一部分。不过,把耳朵贴在洞上,能相当清楚地听到隔壁的谈话声。

然而,隔壁谈活的人坐的位子,正好让希科看得见正在交谈的店老板和尼古拉·大卫。

希科漏掉了几句话,不过他所听到的,足以证实大卫拚命炫耀自己对国王的忠心,甚至谈到德·莫尔维利耶先生交给他的使命。

他一面说着,店老板恭恭敬敬地听着,但表情漠然,不太搭腔。希科甚至发现,每一次老板提到国王,他的目光和语调都带着明显的揶揄。

希科说道:“啊!这位老板说不定是个联盟盟员?见鬼!我很快就可以证实这一点。”

隔壁屋里的谈话没什么重要内容,希科就单等店老板的来访了。

门终于开了。

店老板拿着便帽走进来,他还是一脸嘲弄人的表情,这神情刚才曾给希科很深的印象。

希科对他说道:“请坐,亲爱的先生,先让我把事情告诉你,然后我们再商量个解决的办法。”

店老板似乎并不乐意听到这个开场白,他摇摇头表示他想站着。

希科说道:“随您的便,亲爱的先生。”

店主作了个手势,表示他坐不坐,无需谁的许可。

希科接着说道:“您看见我和一个修士在一起。”

店主答道:“对,先生。”

“小声点!千万别声张……这位修士被放逐了。”

店主说道:“好呵!那他是个隐藏的胡格诺教徒吗?”

希科作出一脸被冒犯的神情,厌恶地说:

“胡格诺教徒,谁说他是胡格诺教徒?他是我亲戚,我亲戚里没有胡格诺教徒。好吧,朋友,您说这样荒谬的话要脸红的。”

店主又说:“啊!先生,我看他也不是。”

“我的家族里从没有胡格诺教徒!大老板。相反,这位修土是胡格诺派不共戴天的死敌,他就是因为反对胡格诺派,得罪了亨利三世陛下,您知道,国王是庇护胡格诺派的。”

看样子,店主开始关注戈兰弗洛的不幸遭遇。

他说道:“小声点。”把一手指头凑近嘴唇。

希科问道:“怎么!小声点,八成您这儿有国王的亲信?”

店主点了点头说:“我担心隔壁的那位……”

希科接过话头说:“被放逐的人处处都受到威胁,我们得赶紧离开这里。”

“你们去哪儿?”

“我们有一个朋友是旅店老板,名叫拉于里埃尔,他给了我们两三个地址。”

“拉于里埃尔!你们认识拉于里埃尔?”

“轻点!千万别说出去,我们是在圣巴托罗缪节之夜结识他的。”

店主说道:“我看出你们是正经人,我也认识拉于里埃尔,当初我买下这个旅馆的时候,为了证明我们的友谊,曾想用他的招牌:吉星旅店。但是,这个旅馆已经以‘十字架天鹅旅馆’而闻名,我担心换了招牌会赔本,就没有改。唉,先生,您说您的亲戚……

“他冒冒失失地去作反对胡格诺派的演讲,取得了巨大成功,也暴露了他的思想状况。十分虔诚的陛下因此大为恼火,派人到处追捕他,要把他关起来。”

老板听了后用显然十分关切的语调问道:“后来呢?”

希科说:“后来,我带他逃出巴黎。”

“您做得对,可怜的好心人!”

“吉兹先生托我保护他。”

“是伟大的亨利·德·吉兹吗?”

“就是圣人亨利。”

“您说得对,是圣人亨利。”

“但我担心要发生内战。”

店主说道:“既然您是德·吉兹先生的朋友,您准知道这个?”老板用手打了个共济会会员的暗号,这是联盟盟员互相认识的表示。

在圣热内维埃芙修道院里过的那一夜,希科不单记住了这个暗号,而且知道如何回答,因为人们当他的面重复了无数次。于是他说:

“那么您也应该知道这个·?”他也打了个暗号。

店老板见了,完全信任了希科,说道:“好,这儿就是您的家,我的屋子也是您的屋子,您把我当作朋友,我把您当兄弟,如果您手头紧……”

希科从口袋里掏出钱袋,那钱虽然动用过了,看上去依旧是鼓鼓囊囊,数目可观。

看到这样圆圆鼓鼓的一个钱袋总是使人开心的,即使对于一个想慷慨解囊而得知您不需要钱的大方人,也不例外。因为这样他既得了名声,又不必真的掏腰包。

店主说道:“好。”

希科又说:“为使您进一步宽心,我告诉您,我们旅行是为了传播信仰,费用由神圣联盟的司库支付。请您给我们介绍一个安全的旅馆。”

店主说道:“见鬼,我敢说你们在这儿比哪儿都安全。”

“但是,您刚才说起过一个住在隔壁的人。”

“是说过,不过我要他规规矩矩,他要是有一点间谍行为让我看见,我贝努耶就让他滚蛋。”

希科问道:“您的大名是贝努耶?”

“这是小名,先生,你们京城里不一定知道,可外省的信徒都熟悉,我感到非常自豪。只要您说一句话,我就把他捧出去。”

希科说道:“何必这样?就让他呆在这儿,让敌人呆在身边更好,至少可以监视他们。”

贝努耶钦佩的说道:“您说得在理。”

加斯科尼人脸上挂着甜蜜的微笑,继续说道:“可是,您有什么凭据说这人是我们的敌人呢?我说我们的敌人,是因为咱们是兄弟。”

店主说道:“噢!当然啊,有凭据……”

“什么?”

“他到这儿时一身仆人打扮,后来又换上律师制眼,但他化装得并不像,我看见扔在椅子上的大衣下面露了一柄长剑的剑端。而且他跟我说起国王模样儿不像别人的那样,最后他还承认他负有德·莫尔维利耶先生的使命,您知道,此人是那个暴君的大臣。”

“我管那人叫希律王。”

“还叫他萨达那帕洛斯。”

“好极了!”

店主说道:“啊!我看咱们很投机呀。”

希科说:“当然!我就住下了。”

“我认为当然应该这样。”

“不过一句话也别谈到我亲戚的事。”

“当然!”

“也别提到我。”

“您把我当成什么人了?小声点,有人来了。”

戈兰弗洛出现在门口。

店主叫起来:“噢!就是他,可敬的人!”

说着他走近修士,打了个联盟会员的暗号。

这一下使戈兰弗洛惊恐不已。

希科说道:“修士,回他一个,他全知道了,他也是盟员。”

戈兰弗洛说道:“他也是?是什么?”

贝努耶压低声音说:“神圣联盟的盟员。”

“您看都是自家人,您可以回他一个了,回吧。”

戈兰弗洛打了个暗号,店老板喜不自胜。

戈兰弗洛很快岔开了话题:“不是说好给我塞雷斯酒吗?”

“我酒窖有塞雷斯酒,马拉加酒和阿利坎特酒,所有的酒都随您喝,兄弟。”

戈兰弗洛瞧瞧店主,看看希科,最后仰望天空,他还蒙在鼓里,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显然,以他修士的卑微地位,他认为自己远不配得到这样的福份。

戈兰弗洛狂饮了三天:第一天喝塞雷斯酒,第二天喝马拉加酒,第三天喝阿利坎特酒。不过,品评之下,他还是觉得勃艮第的酒最够味,于是他又喝起尚贝丹酒。

整整四天,戈兰弗洛品尝着各种葡萄酒,希科却足不出户,日夜监视着尼古拉大卫律师。

店主见希科闭门不出,以为他害怕那个所谓保皇分子,因此他变着法子找那人的茬,想把他赶走。

但一直没有奏效,至少外表上是如此。尼古拉。大卫已和彼埃尔·德·龚达约好在“十字架天鹅旅馆”会面,他不愿离开他的临时住所,担心和德·吉兹兄弟的使者碰不上头。因此,当着店主的面,他对任何事情都无动于衷。事实上老板一离开他的屋子,希科便从墙洞里看见有趣的一幕,尼古拉·大卫独自一人大发脾气,暴跳如雷。

住进旅馆的第二天,尼古拉大卫就发觉老板对他不大友好,老板离开屋子的时候,他忍不住在老板背后挥了挥拳头,漏出一句话:

“再过五六天,傻瓜,我就跟你算帐。”

希科深知其中奥妙,他断定尼古拉·大卫在拿到教皇特使的复信之前,决不会离开旅馆。

尽管希科一再坚决反对,店老板还是通知了尼古拉·大卫,他的房间要另派用场,因此到了第三天,也就是他住进旅馆的第七天,他居然大病不起。

店老板趁他还能走,一口咬定让他搬走。律师请求延迟到明天,断言过一天他的病肯定会好转。可到了第二天,他的病却加重了。

这一回,店主来向他的朋友报告这个消息。

他搓着手说道:“那个保皇分子、希律工的朋友要受海军大元帅的检阅了。咚锵咚锵咚咚锵。”

“受海军大元帅的检阅”是联盟会员的切口,意即到阴间去。

希科说道:“呵!您认为他要死了?”

“亲爱的兄弟,他发着可怕的高烧,热度吓人,而且不断升高,他在床上打滚,饿得像只狼,他要扼死我,还要打我的仆人,连医生都束手无策。”

希科沉吟片刻,问道:

“您看见他了?”

“当然,我不是说过他要扼死我吗?”

“他什么样子?”

“脸色苍白,骚动不安,萎靡不振,着了魔似的叫喊。”

“喊些什么?”

“保卫国王,有人要害他。”

“这混蛋!”

“无赖!他时不时还说,他在等一个从阿维尼翁来的人,死前一定要见到这个人。”

希科说道:“您看,啊!他提到阿维尼翁。”

“他每分钟都提到。”

希科的口头禅不禁脱口而出:“他妈的!”

店主又说道:“您说,他要是死了,多怪。”

希科说道:“是很怪,不过我不想他在阿维尼翁来人到达之前咽气。”

“这是为啥?他早点归天,我们也早些省事。”

“对。可我不想恨人恨到要他的命和灵魂,而且那个从阿维尼翁来的人是来听他忏悔的。”

“唉!他谁也不等,您看他是发烧发糊涂了,产生了幻觉。”

希科说道:“唔!谁知道呢?”

店主驳了他一句:“啊!您呀,您真是个天主教的老好人。”

“《圣经》上说要以德报怨嘛。”

店主心中赞叹不已,走了出去。

戈兰弗洛倒是能把这些操心事置之度外,他眼看着发胖了,八天过后,通向他卧房的楼梯被他踩得吱吱响,楼梯扶手和墙壁也把他卡得紧紧的,一天晚上他不得不惊恐地告诉希科楼梯变窄了。而且,什么大卫,神圣联盟,宗教的可悲处境,他概不关心,他只是变着法儿地吃,把各种勃艮第的酒,同他要的各式美味佳肴调配起来吃。每回他进进出出,店老板都甚为惊讶地说:

“真想不到这位口若悬河的演说家竟是位能吃会喝的胖伯!”

正文 第三十一章 修士听律师忏悔,律师逼修士招供

店主终于熬到了头,至少看起来是这样。他大笑着奔进希科的房间,闹得希科半晌都没弄明白为啥。

大慈大悲的店主叫道:“他快死了!他要咽气了,要归天了。”

希科问道:“这就是让你笑成这样的事?”

“正是。因为这一手干得真妙。”

“哪一手?”

“您别装蒜了,我的老爷,这一手肯定是您搞的。”

“我?作弄一个病人?”

“是呀!”

“作弄他什么?他发生了什么事?”

“他出了什么事!您知道阿维尼翁那人来了以后,他仍然叫唤个不停。”

“哦!那人已经来了吗?”

“来了。”

“您瞧见他了?”

“天晓得!哪个人进来能躲过我的眼睛?”

“那他什么样子?”

“阿维尼翁来的人吗?他又矮又瘦,红脸膛。”

希科脱口而出:“正是他!”

“瞧,就是您把这个人派来的,既然您认识他。”

希科叫着站起身,卷了卷胡须:“特使到了!他妈的!您就跟我说说经过吧,朋友。”

“这再简单不过了。何况如果不是您搞的花招,还会有谁。一小时前,我正在把一只兔子挂在百叶窗上,一个小个男人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停在门前。他问我:

“‘尼古拉律师住在这儿吗?’您知道这个下流的保皇党分子不就是用这个名字登记的。

“我说:‘是这儿,先生。’

“‘那么请您告诉他,从阿维尼翁来的人到了。’

“‘当然可以,先生。不过我得事先我告诉您一件事。’

“‘什么事?’

“‘您称为尼古拉律师的人已经快病死了。’

“‘那就请您快点去告诉他。’

“‘不过,您大概不知道他得了一种危险的热病。’

“‘真的!那我就不得不请您多费点心了。’

“‘怎么?您一定要见他吗?’

“‘是的。’

“‘不怕传染?’

“‘什么都不怕,我对您说,我一定要见他。’

“小个男人发火了,口气强硬,不容反驳。我只得把他带到尼古拉的房里。”

希科手指着隔壁那间屋说:“那么他在那屋里·?”

“在屋里。这是不是有点奇怪?”

希科说:“非常奇怪。”

“听不到他的谈话多遗憾。”

“是啊。”

“那情景一定很滑稽。”

“一定可笑透顶。您干嘛不进去?”

“他把我支开了。”

“什么借口?”

“他说要忏悔。”

“干嘛不在门外听。”

店主说道:“啊!您说的有理。”他奔出屋子。

希科立刻跑到墙边,凑近那个洞孔。

皮埃尔·德·龚迪坐在病人床边,他们谈话的声音压得非常低,希科什么也听不见。

再说,谈话已近尾声,即使他能听到片言只语,也没有多少内容。过了五分钟,德·龚迪先生起身告辞,走了出去。

希科奔到窗口。

一个仆人骑在一匹割去尾巴和耳朵的马上,牵着店主刚才说起的那匹高头大马。不一会儿,吉兹兄弟的那位使者走出来,骑上马,转过街角,上了往巴黎去的大道。

希科说道:“该死!他要是把那份宗谱带走就糟了。无论如何,我得追上他,哪怕要累死十匹马。不行,律师们都狡猾诱顶,眼前这位尤甚,我怀疑……这是怎么搞的!”他急得跺脚,大概是联想到一个主意,又自问道:“这是怎么搞的?戈兰弗洛这家伙哪里去了?”

这时,店主回来了。

希科问道:“怎么样了?”

店主说:“他走了。”

“那个听忏悔的人吗?”

“他根本不是个忏悔神父。”

“那病人呢?”

“他们说完他说晕过去了。”

“您敢肯定他现在还在屋里吗?”

“那还用说,他大概只能被抬到墓地去了。”

“行,那悠赶快把我的兄弟找来。”

“他要是喝醉了呢?”

“甭管他醉不醉。”

“这么急?”

“他来可以帮忙。”

贝努耶奔了出去,他是个热心人。

希科这会儿心急如焚,犹豫不决,不知是追赶龚迪好,还是去找大卫好。如果律师的病真像店老板说得那么严重,那他很可能把宗谱托给德·龚迪先生带走。希科心急火燎地在屋里走来走去,拍着脑门,竭力想在纷杂的思绪中理出一点头绪。

隔壁屋里没有一点动静,希科只能透过洞孔看见遮着床幔的床的一角。

突然,楼梯上响起说话声,希科一惊:是修士来了。

戈兰弗洛被店主推揉着,踉踉跄跄地走上来,醉醺醺地哼着小调,店主用尽办法也不能使他安静下来。

希科奔到门口,喝道:“别嚷嚷,醉鬼!”

戈兰弗洛说:“醉鬼!喝了几盅,就成了醉鬼!”

“得啦!你过来。您呢,贝努耶,您知道了。”

店老板立刻心领神会,说道:“是的。”说完后三步两脚跑下楼去。

希科把修士拉进屋里,说道:“进来,我们严肃地谈一谈,你能行吗?”

戈兰弗洛说道:“当然!您开玩笑吧,我可是驴儿喝酒,一本正经。”

希科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说道:“本性难移!”

说完,他把戈兰弗洛带到一张椅子旁边,修士兴高采烈地“呀”了一声,一屁股坐在上面。

希科走去关上门,又回到戈兰弗洛身边,面孔异常严肃,修士见了,明白事情严重,必须好好地听。

修士问道:“喂,又有什么事了?”这句话包含了希科让他遭受的所有磨难。

希科非常严厉地说道:“你早忘记了自己的职责,成天吃吃喝喝,灌得烂醉,这期间,宗教已经不成体统,蠢货!”

戈兰弗洛睁圆眼睛,惊异地看着希科,问道:

“我?”

“就是你,瞧瞧你这副尊容,衣服扯破了,左眼圈发青,准是在路上打架了。”

“我!”戈兰弗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希科从没有这么训斥过他。

“除了你还有谁?瞧你腿上的泥,污七八漕!是白灰泥,你准是在城外灌黄汤了。”

戈兰弗洛说道:“我是去了。”

“不要脸!你还是个热内维埃芙会的修士呢!你要是个方济各会修士,那就更糟!”

戈兰弗洛可怜巴巴地说:“希科,老朋友,我真是有罪!”

“你真该天打五雷轰!留神点,你再这样下去,我就要扔掉你了。”

修士说:“希科,好朋友,您可不能把我撇下。”

“里昂也有警卫队。”

修士结结巴巴地说道:“噢!亲爱的保护人,饶了我吧。”那声音不像是哭,倒像一头公牛在叫。

希科继续说:“呸!没羞!你也不瞧瞧这是什么时候,行为这样放肆!我们的邻居都快死了。”

戈兰弗洛满脸懊悔神情:“是吗?”

“喂!我问你到底是不是基督徒?”

戈兰弗洛叫着站起来:“我当然是基督徒!我向教皇起誓,我是基督徒,就是把我放在圣·洛朗的烤架上,我也要这么说。”

他举起胳膊像要发誓的样子,却扯开嗓子引克高歌:

希科用手捂住他的嘴,说道:“够啦!如果你是个基督徒,就不该让你的兄弟不忏悔就死。”

戈兰弗洛说:“对,我兄弟在哪儿?我给他作忏悔,能喝点水就好了,我渴死了。”

希科递给他满满一罐水,他差不多全喝光了。

他把水罐放在桌上说道:“啊!我的孩子,我清醒一点了。”

希科说:“这太好了!”他决定乘他头脑清醒,赶紧把事办完。

修士接着说:“好朋友,现在可以说说我得给谁作忏悔?”

“我们那位不幸的邻居就要死了。”

戈兰弗洛说:“我们给他一品脱搀了蜜的酒。”

“我不反对,不过他眼下需要的不是世俗的救助而是拯救灵魂。你去看看他吧。”

修士胆怯地问:“那么您认为我已经准备充分了吗?希科先生。”

“我从没见过你像现在这么充满热情。如果他走错路了,你就把他引向正途;如果他寻找去天国的路,你就直接把他送进天堂。”

“我赶紧去。”

“等一等,我得教你怎么个做法。”

“有这个必要吗?我当了二十年的修士,总知道自己的职业吧。”

“是啊,不过。你今天不仅仅要行使你的职责,还要照我的意志行事。”

“您的意志?”

“你听清楚,如果你完全依照我的话去办,我就为你在丰盛饭店存放一百皮斯托尔,随你吃喝使用。”

“我最喜欢吃喝的了。”

“好吧,你要是给这个垂死的人作了忏悔,就给你一百皮斯托尔。”

“我要不听他忏悔就不得好死。可是怎么叫他忏悔呢?”

“听着:你这身修士服给你很高的威望,你要代表天主和国王说话,你必须说服这人交出人家刚从阿维尼翁捎来的密件。”

“干嘛要他交出这个?”

希科白了他一眼,说:“这样可以弄到一千利弗尔,笨蛋。”

戈兰弗洛说:“好!我这就去。”

“慢点,他可能会说他刚作过忏悔了。”

“如果真是这样怎么办?”

“你就说他说谎,刚才走出他房间的那个人根本不是个忏悔神父,而是个阴谋家,和他是一路货。”

“那他要发火了。”

“怕什么?他就要上西天了。”

“对”。

“明白了吧,你可以谈天主及魔鬼,随你说什么,但是,无论如何,必须从他手里拿到从阿维尼翁带来的密件。”

“如果他不肯呢?”

“你就拒绝给他赦罪,你诅咒他,把他开除出教。”

“或者我从他手中把密件强抢出来。”

“好,这样也行;不过你是不是完全清醒了,可以按我说的去做了?”

“决不马虎,您等着瞧吧。”

戈兰弗洛伸手摸摸肥胖的脸,像是要抹去脸上酒醉的痕迹;他的目光平静下来,尽管仔细看还有点呆滞,他发音清楚平稳,动作虽然还有点颤抖,但已很有分寸。

然后,他神情庄重地走向房门。

希科说:“慢点,他要是给你那份密件,就用一只手紧紧抓住密件,用另一只手破墙通知我。”

“他要是不给呢?”

“也敲”

“这么说不管他给不给密件都要敲。”

“对。”

“好吧。”

戈兰弗洛走出房间,而希科此刻激动的心情难以言喻,他把耳贴在墙洞上,聆听一丝一毫的动静。

十分钟过后,地板上的脚步声通知他,戈兰弗洛进到邻居的房间里,并且很快出现在他视线所及的范围内。

律师从床上坐起来,看着陌生人走近他。

戈兰弗洛摆正身体,站在屋当中,对他说道:“您好,我的兄弟。”

病人用微弱的的声音问:“神父,您来这儿做什么?”

“孩子,我是个卑微的修道士,我得知您生命垂危,特来拯救您的灵魂。”

病人说:“谢谢,不过我想您的关心多余了,我已经好点了。”

戈兰弗洛摇了摇头说:

“您认为真是这样吗?”

“千真万确。”

“这是魔鬼在耍花招,他想看着您不忏悔就死掉。”

病人说:“那么魔鬼大概失望了,我刚刚忏悔完。”

“向谁忏悔的?”

“一位从阿维尼翁来的尊贵的神父。”

戈兰弗洛又摇了摇头。

“怎么!他不是神父?”

“对,他不是。”

“您怎么知道?”

“我认识他。”

“刚才从这出去的人?”

戈兰弗洛用非常坚定的口气说道:“是的。连素来镇定的律师,也慌了手脚。”

戈兰弗洛接着说:“您的病既然未曾好转,那人也不是神父,所以您必须忏悔。”

律师抬高声音说道:“我求之不得,不过,我要向我喜欢的人忏悔。”

“您来不及再找一个了,孩子,而且有我在……”

病人嗓门越来越高,嚷起来:“什么?我来不及了,我告诉您我觉得好多了,我敢肯定我死不了。”

戈兰弗洛第三次摇头,不动声色地说道:“孩子,我也要告诉您,您的病我觉得没有什么指望了,医生和天主都宣告了您的死期,我知道,告诉您这些,太残酷了,不过,或早,或晚,我们总归要死的,公正的天平会衡量我们。而且,就是今生死了,也没什么遗憾的,来生还可以复活。皮塔戈拉斯也这么说,而他不过是个异教徒。来,忏悔吧,亲爱的孩子。”

“但是,神父,我向您保证,我已经好多了,这也许是因为您光临的关系。”

戈兰弗洛一口咬定:“错了,孩子,错了,生命结束之前,常有回光返照,就像油灯熄灭之前的最后一闪。”修士在床边坐下,接着说:“快把您搞的那些阴谋诡计说出来吧。”

“我搞的阴谋诡计!”面对着古怪的修士,尼古拉·大卫不禁往后缩了一下,这位与自己素不相识的修士,看起来倒像是深知自己的底细。

戈兰弗洛说道:“对。”然后侧耳作出静听忏悔的姿势,双手交叉,拇指翘起合拢又说:“说出了这些,您再把密件交给我。这样天主大概才能允许我赦您的罪。”

病人叫道:“什么密件?”声音洪亮有力,像是一个健康的人。

“就是那个自称神父的人,从阿维尼翁带给您的密件。”

律师问道:“谁告诉您他给我带来密件?”他将一只脚伸出被子,语气粗暴,使坐在床上,怡然自得,昏昏欲睡的戈兰弗洛,惊慌起来。

戈兰弗洛想该给他点厉害瞧瞧了,于是他又说:

“我既然说出来,自然知道此事的来历。快点,交出来吧,否则不能赦罪。”

大卫嚷起来:“哼!无赖!我才不稀罕你赦罪呢!”他跳下床,扑过去扼住戈兰弗洛的喉咙。

修士叫道:“哎呀!您发着高烧,您真的不愿意忏悔吗?”

律师的手指头紧紧地掐住修士的喉咙,没让他把话说下去,使得他的说话声变成了喘息声。

大卫律师吼道:“我倒要听听你的忏悔,你这魔鬼的门徒,让你瞧瞧,我发高烧,照样能把你掐死。”

戈兰弗洛修士本来身强力壮,但是,由于酒灌得太多,这会儿头脑僵滞,一时反应不过来,但往往一反应过来,他很快就恢复了体力。

他使出全身力气,只能够站起来,他双手扯住律师的衬衣,猛地把他推开。

尽管修士饮酒过度,浑身乏力,但他一个猛劲,就把尼古拉·大卫推倒在屋子中间。

律师暴跳如雷地爬起来,冲过去拿那柄长剑,剑就挂在墙上,用衣服遮着,正是贝努耶老板提到的那把剑,他把剑抽出剑鞘,剑锋直指修士的脖子,修士由于刚才用力过猛,这会儿已跌坐在扶手椅上。

律师压低声音说:“现在轮到你来忏悔了,不说就要你的命!”

冰冷的剑搁在他的脖子上,戈兰弗洛被这步步紧逼的姿势吓得醉意全无,明白事情严重了,他说道:

“噢!原来您没有病,在装模作样唬人哪!”

律师说:“别忘了现在不是让你提问的时候,你要回答。”

“回答什么?”

“我问你什么,你就回答什么!”

“您问吧。”

“你是什么人?”

修士说:“您还看不出来。”

律师把剑又逼近了一步,说道:“这不是回答问题。”

“唉唷!留神点!您要是现在杀我,您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说得对!你姓什么?”

“我是戈兰弗洛修士。”

“这么说,你真是个修士。”

“什么真啊假的?我就是个修士。”

“你到里昂来干什么?”

“因为我被放逐了。”

“谁带你来这家旅馆的。”

“凑巧就住下了。”

“住了多久?”

“有半月了。”

“你为什么要监视我?”

“我没监视您。”

“那你怎么知道我收到密件?”

“有人告诉我的。”

“谁?”

“就是派我来的人。”

“谁派你来的?”

“这我可不能说。”

“你马上就得说出来。”

修士嚷道:“唉唷!死鬼!我要叫人了,我喊了。”

“那我就杀了你。”

修士刚嚷了一声,律师握住的剑尖上就冒出了一滴血。

律师问:“此人叫什么?”

修士说:“啊!活该倒霉,我已经尽我的能力坚持不说了。”

“那就快说,是谁派你来的?我保证不损害你的荣誉。”

戈兰弗洛还在犹豫,因为说出来就要背叛友谊,“是……”

律师急得直跺脚:“快说下去。”

“真没办法!是希科。”

“是国王的那个小丑?”

“就是他。”

“那他现在在哪儿?”

“我在这儿!”门边传来一个声音。

希科出现在门口,面色苍白,神情庄严,手里拿着出了鞘的剑。

正文 第三十二章 希科用钻子在墙上钻了一个洞,又用剑在喉咙上刺了另一个洞

尼古拉·大卫律师认出这是自己不共戴天的仇敌,不禁心惊胆战。

戈兰弗洛乘此机会跳到一边,逃脱了律师笔直地逼向他喉咙的剑锋,他大叫起来:

“救救我,好朋友,帮我一把,救命啊,他要杀我。”

希科说道:“啊!是您哪,亲爱的大卫先生。”

大卫结结巴巴地说:“是的,是鄙人。”

加斯科尼人说:“在这儿碰到您,真是荣幸之至。”然后他转身对着修土道:

“亲爱的戈兰弗洛,刚才这儿非常需要你,我们以为律师先生生命垂危;现在看来这位先生身体很健康,那他就不需要忏悔师了,他需要的是和一个贵族打打交道。”

大卫装作轻蔑地一笑。

希科说道:“对,和一位贵族打交道,他要让您见识见识,他可不是孬种。”接着他又对修士说:“亲爱的戈兰弗洛,请您到楼梯口望个风,谁也不许进来打扰我和先生的谈话。”

能躲开尼古拉·大卫,戈兰弗洛真是求之不得。

所以,他紧贴着墙,像来时那样兜了一个圈子,溜到门边,冲出门,身子比进来时敏捷多了。

希科随后关上门,镇静自如地插上门闩。

起先,大卫没料到事态会这样发展,他心惊肉跳地揣摩着希科的话。不过,他马上想到自己有超人的武艺,以及希科到底是单人匹马,他心里有了底,胆子也挂了起来。因此当加斯科尼人关上门,转过身来的时候,就看见他靠着床脚站着,手里提着剑,嘴角挂着一丝浅笑。

希科说道:“请穿上衣服,先生,我给您时间和方便,因为我不想占您的便宜。我知道,您是一位勇敢的剑术家,您的剑术之高,可以比得上勒克莱尔。不过,我可不在乎。”

大卫笑了笑说道:“这个玩笑开得很妙啊!”

希科答道:“是的,至少我觉得它妙不可言,因为这是我开的玩笑。您这位风雅之士,等会儿就会发现它的妙处了。尼古拉律师,您知道我来贵舍寻找什么吗?”

“那天我替德·马延公爵揍您,您跳窗逃得飞快,您还欠我几鞭,是否要我补上?”

“您猜错了,先生。谁欠我的,我心里有数,您放心,我会让他偿还的。我来这儿是为了找一份宗谱。皮埃尔·德·龚迪先生把它带到阿维尼翁,然后又带来交到您手里,他自己并不知道带的是什么。”

大卫脸变得煞白,问道:

“什么宗谱?”

“您知道,就是记载吉兹家族是查理曼大帝的直系后裔的那份宗谱。”

大卫说道:“啊!啊!先生,我还以为您只是个小丑,不想您还是个密探。”

“亲爱的大卫先生,如果您愿意,我二者皆可当,我作暗探,是为了把您送上绞架;我作小丑,是为了嘲笑您的下场。”

“送我上绞架!”

“是的,先生,高高地挂着,绳子短短的。我想您大概不希望被斩首吧,斩首只适用于贵族。”

“您办得到吗?”

“噢!这好办:我只要把您干的事抖落出来,您就没命了。实话跟您说,亲爱的大卫先生,上月,我旁听了吉兹三兄弟,德·蒙梭罗先生、红衣主教和安茹亲王,以及德·蒙庞西埃夫人在圣·热内维埃芙修道院召开的秘密会议。”

“您听到了?”

“对,您躲在神工架里,我就呆在您的对面的神工架里,呆在那里面可不好受,对吗?更糟的是,我不得不等到全部结束才能出来,而你们的会议没完没了。因此,我听到蒙梭罗先生和拉于里埃尔先生的演讲,还有一位修士也发了言,他很有口才,我记不得这人的名字了。我还看见安茹先生的加冕典礼,这没多大意思,好戏在后面,你们搬出了洛林家族的宗谱,是由尼古拉·大卫律师修订增补过的。真是一场好戏!就差教皇陛下的签字承认了。”

大卫差点跳了起来,气得直咬嘴唇,说道:“啊!您知道那份宗谱?”

希科说道:“对,我觉得它编造得天衣无缝,尤其是关于撒利克法典的那一段。不过聪明反被聪明误,这回你们可要被送上绞架了。但我很怜借一个像您这样有才干的人,所以我想我怎么能眼看着正直的大卫先生被绞死而不救呢?您是剑术大师,第一流的律师,而且也是我的好朋友。您是第一个狠狠地鞭打我,来考验我的良心的人。而我不但能救您一命,而且能使您飞黄腾达。因此,听到您说要旅行,我决定跟您一块走,也就是说尾随在后,任何东西都不能阻止我。您是从博尔德尔城门出巴黎的,对吧?我一直监视着您,而您没发现我,这不奇怪,因为我善于隐蔽。此后,我一直跟着您,有时失去目标,有时又重新发现,历尽千辛万苦,我们终于到达里昂;我说‘我们’,因为您住进‘十字架天鹅旅馆’一小时后,我也住了进来,不但跟您同一个旅馆,而且跟您的房间只有一墙之隔。您想想看,我紧追您从巴黎赶到里昂,可不是为了在这儿让您漏网的吧。我在墙上钻了个洞,这样我随时可以监视您,实话告诉您,我一天要到洞口好多次。最后您病倒了,老板想把您赶出去,可您已经和治龚达先生约好‘十字架天鹅旅馆’会面,您担心他到别的地方找不到您,至少不能很快找到您。于是,您用了一计,病倒了,我半信半疑。尽管如此,我还是以为您也许真的病了,而且我们又不是不死的神仙,这一点我呆会儿就要向您证明,所以我给您派来一位正直的修士,他是我的好友和旅伴,我想让您悔过自新,悬崖勒马。不想,您这个冥顽不化的罪人,竟然要用剑戳穿他的喉咙,您忘了《福音书》上的箴言‘玩火者必自焚’。所以,亲爱的大卫先生,我只好亲自出马,跟您说;哦,我们是旧相识,好朋友,有话好说,好商量。您现在已经完全明白了,了结了此事吧,怎么样?”

“怎么了结法?”

“这么办吧,只当您真的病了,我朋友戈兰弗洛让您忏悔,您就把那份密件交给他。这样,我将不记前愆,过去的账一笔勾销,我还要为您衷心地祈祷。您瞧!我对活人并不比对死人更苛刻。我还要跟您说,大卫先生,您是个十全十美的人,击剑、骑马、打官司、发横财,无所不能。您要是骤然离开这个世界,太令人伤心了,您是注定要成就一番伟业的。好啦,亲爱的大卫先生,相信我,别再搞阴谋诡计了,和吉兹之流断绝关系吧,把密件交给我,我发誓,在国王面前替您美言,为您开脱。”

尼古拉·大卫问道:“我如果就是不交呢?”

“啊!如果您不交,这又另当别论,我发誓要杀了您!您不觉得有趣吗?亲爱的大卫先生?”

律师扶摸着他的剑说道:“越来越有趣了。”

希科接着说:“如果您交给我这份宗谱,陈年旧账一笔勾销。您大概不相信我,因为您天性恶劣,您以为我怀恨在心,就像铁上的铁锈那样无法去掉。您错了,实话说,我恨您,但我更恨马延先生。您把宗谱交给我,让我断送马延先生,我就救您一命。我还想再说两句您不会相信的话,因为您除了自己,谁也不爱。我爱国王,尽管他昏庸无能,腐败堕落,但正是在他的庇护下,我才逃脱马延这个嗜杀成性的刽子手的魔掌。就是这位马延,一天夜里,带领十五名恶棍,在卢佛宫广场,杀害了一个单枪匹马的贵族。您知道我说的是谁,就是那位可怜的圣梅格兰。您有没有参预此事?没有,太好了。我刚才就这么想,现在就更确信无疑了。我希望我可怜的国王亨利能平平安安地统治下去,但是,有马延之流和您搞的那份宗谱存在,他的王位就坐不安稳。把宗谱交给我吧,我发誓,不说出您的名字,还保您升官发财。”

希科一面苦口婆心地劝他,一面机智沉着地观察大卫。他这冗长的发言目的就是用来观察。只见大卫冷冰冰的目光凶狠地瞪着,丝毫没有缓和下来,没有一句话使他阴沉的脸开朗起来,他毫不回心转意,双手紧紧地握住剑。

希科又说道:“好吧,看来我完全是徒费口舌,您根本听不进去,那我只得让您敬酒不吃吃罚酒了,首先我要报旧日之仇,其次是要在地球上清除一个鲜廉寡耻、人面兽心的家伙。我要让您上绞架。再见,大卫先生。”

希科紧紧盯着律师,向门口退去。

律师跳向前去,吼道:“您以为我会让您出去吗?办不到!希科老兄,您这狡猾的密探,您既然知道宗谱的秘密,就只有死路一条!您既闯进这里要挟我,就别想活着出去!”

希科镇定自若地回答道:“您倒使我心中完全坦荡了。我刚才犹豫不决,只不过因为我确信可以置您于死地。两个月前,克里翁与我练剑时,曾传给我一个绝招,我发誓,要对付您,绰绰有余。”接着,他厉声说:“快点交出宗谱,否则我就要您的命!我要让您瞧瞧我的厉害,就用您想杀害我的朋友戈兰弗洛的方法,刺穿您的喉咙。”

话音未落,大卫狂笑着扑了上来,希科持剑迎战。

两个对手身材差不多,但希科穿着衣服,遮掩住他的瘦长身材,而律师赤身裸体,看上去身体又细又长,活像一条毒蛇,他的长胳膊,好像蛇的长脑袋,他挥舞着的长剑宛好毒蛇的长舌。正像希科警告他的,他面临的是个强手。希科几乎每天和国王练剑,已经成为王国中的击剑名手。这一点尼古拉·大卫已经感觉到了,无论他怎么进攻,都被希科招架住。于是,他退了一步。

希科说道:“哈哈!这下您明白了吧!我再说一遍,快交出密件。”

大卫毫不理睬,又扑了上来。一场新的鏖战开始了,尽管希科只是招架并不还击,这场拚杀还是比第一个回合更持久、更激烈。

和第一个回合一样,这场拼杀也是以律师的后退结束。

希科说道:“哈哈!现在看我的了。”说着,他逼向前去。

厄古拉·大卫冲上前拦住他。希科先避开他的攻击,两剑交叉停在空中,然后,像他所预言那样,一剑刺进尼古拉·大卫的喉咙。

希科说道:“瞧,刺中了。”

大卫一言不发,倒在希科的脚下,嘴里吐出一口血。

这回希科向后退去,因为毒蛇尽管受了致命的伤,还是会跳起来咬人的。

然而,大卫出于本能,竭力向床边爬去,看样子他还想保住他的秘密。

希科说道:“啊!我一直以为你诡计多端,没想到竟蠢得像头驴。我刚才还不知道你把密件藏在哪儿,现在你自己告诉我了。”

乘大卫正作着垂死的挣扎,希科奔到床边,掀开被子,在枕下找到一小卷羊皮纸,大卫事前不知道面临危险,没想到把它藏得更严实点。

希科正要展开看看是否就是他找的那份宗谱,大卫发狂地爬起来,马上又倒下去,断了气。

希科两眼充满喜悦和胜利的骄傲,迅速浏览了一遍皮埃尔·德·龚迪从阿维尼翁带来的羊皮纸。

那个自教皇登基以来,始终忠实地执行他的政策的特使,在羊皮纸下面批道:

“照天主的意志办,因天主主持人间的正义。”

希科说道:“教皇对一个虔诚的国王太不公道了。”

然后,他细心地折好羊皮纸,放进最贴身的口袋,也就是紧贴胸口的兜里。

接着,他抱起律师的尸体,放回床上,脸冲墙壁。律师死后几乎没流什么血,伤口刺得非常巧妙,血都向里流了。随后,他打开门,叫戈兰弗洛。

修士进了屋,说道:“您脸色很白!”

希科回答:“是啊,这可怜的人临死前的情景,使我很难过。”

戈兰弗洛问道:“他死了吗?”

希科答道:“毫无疑问。”

“刚才他还那么健康。”

“健康过了头,竟要吃一些难以消化的东西,结果步阿纳克雷翁的后尘,噎死了。”

戈兰弗洛说道:“噢!噢!这无赖刚才还想措死我——一个教会中人,真是恶有恶报。”

“宽恕他吧,伙计,您是基督徒。”

戈兰弗洛说道:“尽管他使我吃了一大惊,我还是宽恕他了。”

希科说道:“这还不够,您最好点起蜡烛,在他的遗体前祈祷一下。”

“为什么?”

读者一定记得,这是戈兰弗洛的口头禅。

“怎么!为什么!为了你不至于被当作杀人凶手捉起来,送进监狱。”

“我!杀人凶手!去你的吧,是他要扼死我。”

“一点不错!不过,他杀你未遂,动了肝火,血液上升,以致胸部血管破裂了,一命呜呼。你看,不管怎样,他的死是你造成的。当然你是无辜的,但这有什么用呢!在事情澄清之前,人家就可能把你虐待够了。”

修士说道:“我相信您的话,希科先生。”

“更何况里昂城里的宗教裁判官可有点难对付。”

修士咕噜了一声:“基督!”

“快照我说的办吧,伙计。”

我该做什么呢?”

“你就呆在这儿,虔诚地把你知道的一切经文念一遍,包括你不熟悉的。然后,等天黑了,周围无人的时候,就离开旅馆,要不紧不慢。你认识街拐角那个马掌铺的铁匠吗?”

戈兰弗洛指指眼睛上的黑圈说道:“当然认识,这伤就是他昨晚打的。”

“动人的纪念品。好吧!我会留心把你的马牵到那儿,听明白了吗?你到了那儿,不必向任何人解释,赶紧骑上马,然后,凭着一点记忆,找到回巴黎的路。到了新城——国王桥,你卖掉马,找回巴汝奇。”

“啊!您说得对,我的好巴汝奇,我真高兴能再见到它,我可喜欢它了。不过,”修士可怜巴巴地再问一句,“我一路上靠什么过活呢?”

希科说道:“该给钱的时候,我就给,总不能像圣热内维埃芙修道院的人那样,让朋友去讨饭。给您,拿着。”

希科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埃居,放在修士宽大的手掌里。

戈兰弗洛感动得热泪盈眶,说道:“您真是个慷慨的人!让我和您一起留在里昂吧,我挺喜欢这里,这儿是王国的第二个首都,而且殷勤好客。”

“蠢货,你还不明白,我不留在这儿,我要走了,而且非常紧急,不能带你一起走。”

戈兰弗洛顺从地说:“照您的意思办吧。”

希科说:“太好了!现在我真喜欢你,伙计。”

于是,他把修士安置在床边,下楼来到店老板的屋里,把他拉到一边说道:

“贝努耶先生,您万万没料到,店里出了大事啦。”

店老板惊慌地瞪大眼睛说道:“嘿!出了什么事?”

“那个狂热的保皇分子,宗教所唾弃的小人,可惜的胡格诺教徒,他……”

“他怎样了?”

“他接受了一个来自罗马的使者的来访。”

“我知道,这还是我告诉您的呢。”

“这位使者是我们的圣父,掌握人间的一切正义的教皇陛下派来的,不过,很可能尼古拉·大卫不知道教皇派此人来这儿的目的。”

“那教皇派来此人的目的是什么呢?”

“贝努耶先生,上楼到您客人的房里看看吧,掀开他的被单,瞧瞧他的脖子,您就明白了。”

“好啦!您在吓唬我。”

“我不多说了,贝努耶先生,这个义举发生在贵店,是教皇陛下赐给您的很大荣誉。”

于是,希科递给店主十个埃居,走进马厩,牵出那两匹马。

此时,店主健步如飞地奔上楼,走进尼古拉·大卫的房间。

他看见戈兰弗洛在祈祷,便走近床边,照希科说的,掀开被单。

在希科说的地方果然有一个伤口,创口尚呈红色,尸体却已凉了。

他向戈兰弗洛会心地点了点头,说道:“让所有与神圣宗教为敌的人都死掉吧!”

修士答道:“阿门!”

这一切发生的时候,比西正在把哀伤不已的梅里朵尔男爵带到巴黎去见狄安娜,他以为女儿早已投水身亡。

正文 第三十三章 安茹公爵怎样发现 狄安娜·德·梅里朵尔并没有死

这时候,已经是四月底了。

夏特勒大教堂张挂着白幔,柱子上装饰着一簇簇青枝绿叶(因为在那个季节,绿叶还是十分罕见的东西),以代替鲜花。

光着脚一直从夏特勒城门走到教堂来的国王,站在大厅中间,不时东张西望,看看他的所有廷臣和宏爱的人是否都准确无误地到达了约会地点。可是有几个因为被粗糙的马路划破了皮,已经重新穿起鞋子;另一些人,或者因为饥饿,或者由于劳累,已经偷偷地钻进路旁小饭店里休息或者吃东西去了。只有少数人才勇敢地赤着脚,穿着悔罪的长袍子,站在教堂的潮湿石板上。

祈求天主赐给法王亨利三世一个王位继承人的宗教仪式已经将近完毕;实现过无数奇迹、证明确具有使人早生贵子法力的两件圣母衬衣,从金光闪闪的圣人遗骸盒中取出来,成群结队来参加这个仪式的老百姓,纷纷躬身致敬。圣衣出现的时候,圣体柜放出万丈霞光。

这时候亨利三世在一片静寂中突然听见了一种奇怪的声音,这声音仿佛忍住了的窃笑声,他按照习惯找寻希科是否在场,因为他觉得只有希科有胆量在这样的时刻发生这样的笑声。

那人并不是希科,因为希科在到枫丹白露的路上突然不见,从此音信毫无,使得国王闷闷不乐。窃笑的人是一位骑士,他骑着的马浑身还冒着热气,一直到了教堂门口才下马,他从拥挤的人群中开出一条路来,走到祭坛旁边,看见圣衣就窃笑。他穿着整齐的服装和靴子,靴子上沾满了泥泞,在他周围的廷臣不是穿着悔罪者的袍子就是头上套着粗布罩,而且都赤着脚。

他看见国王回过头来,就露出恭敬的样子,可是仍然勇敢地站在原地,因为不必从他的态度,只从他华丽的穿着就可以看出来他是一个出入宫廷的人。

亨利看见这个骑士来得这么晚,穿着又同今天的要求大不相同,不由得满肚子不高兴,向他射去充满遣责和气恼的眼光。

骑士装作没有看见,走过几块刻有主教头像的石板,他的吊桥式皮靴(当时十分流行)咯吱咯吱作响,到了安茹公爵的天鹅绒椅子旁边,跪了下来。公爵与其说是在默默地祈祷,不如说是在默默地想心事,他对周围发生的事,根本没有注意。

可是他感到新来的人挨在他身边时,他迅速地回过头来,低低地喊了一声:

“比西!”

比西答道:“您好,大人,”仿佛他昨天才离开公爵,在离开期间没有发生过任何重要的事情似的。

亲王问他:“你疯了吗?”

“为什么这样说,大人?”

“你留在原来随便什么地方都好,为什么偏要到夏特勒来看圣母的衬衣?”

比西说道:“大人,因为我有话要马上禀告您。”

“为什么你早点不来?”

“那大概是因为我办不到。”

“你离开我都快有三个星期了,发生了什么事?”

“这正是我要向您禀告的内容。”

“好吧!你等到我们走出教堂再说。”

“唉!看情况只好如此,这正是叫我生气的事。”

“嘘!马上就完了,耐心一点,我们一起回家去。”

“我十分希望这样做,大人。”

事实上国王已经把圣母的那件粗布衬衫穿在他的精细料子衬衫上面,王后在几个命妇的帮助下,也正在这样做。

穿好以后,国王先跪下来,王后学着他的样子,两人各自披着一条宽大的纱巾热心地祈祷,旁边的人为了讨好国王,都咚咚咚地把额头叩着地板。

然后国王站起来,脱下圣衣,向总主教行礼,向王后行礼,向教堂的大门走去。

可是他在半路上停了下来,因为他看见了比西。他对比西说道:

“啊!先生,看来我们的宗教仪式不符合你的胃口,你不肯脱下你的绣金绸缎衣服,而你的国王却穿着粗呢和哗叽。”

比西听了这番责备的话,脸色立刻由于不耐烦而泛白,可是他仍然庄严地回答:“圣上,尽管有些人穿着最粗糙的修士眼,尽管有些人把双脚都扎破了,可是没有人比我更关心陛下的赎罪苦行了,因为我今天早上才知道陛下前来夏特勒,我花了五小时,赶了八十八公里来同陛下在一起,这段旅程又长又累,因此,我没有时间换衣服。假如我不赶来同陛下在一起恭敬地祈祷,而继续留在巴黎,想来陛下也未必会发觉。”

国王对这个回答觉得相当满意,可是他看了一眼他的几个宠臣,他们中有些人听了比西的话就耸肩膀,他害怕他若给比西好脸色会冒犯他们,他就不再理睬比西了。

比西让国王走过,皱也没有皱眉头。

安茹公爵说道:“怎么!难道你没有看见?”

“看见什么?”

“看见熊贝格、凯吕斯和莫吉隆,他们在听见你为自己辩护的时候耸肩膀。”

比西十分冷静地说道:“我早看到了,大人。”

“你准备怎么样?”

“您以为我会在教堂里杀死我的同类吗?我是一个好基督徒,不能干这样的事。”

安茹公爵惊讶地说:“啊!很好,我还以为你没有看见或者装作没有看见呢。”

比西也耸了耸肩膀。走出教堂以后,他将亲王拉过一边,问道:

“到府上去,对吗,大人?”

“马上去,我知道你一定有许多事情要告诉我。”

“是的,大人,我的确有许多您料想不到的事情要告诉您,我敢断定您一定没有想到。”

公爵惊讶地望着比西。

比西说道:“事实确是如此。”

“那么,好!让我向国王告退以后就跟你走。”

公爵向他的哥哥告辞,国王由于得到圣母的特别恩宠,对人人都宽大为怀,他准许安茹公爵在他认为适当的时候回到巴黎去。

安茹公爵急忙忙地回来找到比西,同他两人关在指定给他作住所的一间旅馆的房间里。他对比西说:

“好呀,伙计,坐在这里,把你的经历告诉我;你知道吗,我还以为你已经死了呢?”

“我自己也以为是这样,大人。”

“你知道吗,你失踪以后,整个宫廷都穿上白衣服来表示庆祝;自从你学会使剑以后,这是第一次有许多人能够自由地呼吸?不过这些都是小事,谈正经的吧,你离开我是去追逐一位陌生的女子,这女子怎样?我得到什么?”

“您是自作自爱,大人,您作了许多可耻的事,不得不自食其果!”

公爵十分惊讶,他惊讶的不是比西的不逊态度,而是他的那番奇怪的话。他问道:“你说什么?”

比西冷冷地回答:“大人已经听见了,我不必再重复。”

“先生,我请你把话说清楚,不要学希科那样玩弄谜语和字谜。”

“啊!那最容易不过了,大人,我只要请您自己回忆一下就行了。”

“这女人是谁?”

“我以为大人早已认出她来了。”

公爵大喊道。“果然是她?”

“是的,大人。”

“你看见她了?”

“看见了。”

“她跟你谈过话了吗?”

“谈过了,只有幽灵才不会谈话。这样一来,也许大人仍然要认为她已经死了,而且希望她真的死了吧?”

公爵脸色发青,这位应该是他的侍从官的人,说话顶撞得厉害,把他气得要死。

比西继续说道:“是的,大人。虽然您把一个贵族少女推上死路,而这位少女从死里逃生了。不过,事情还没有了结。不要认为您就没事了,她虽然保全了性命,却遭到了比死更严重的不幸。”

公爵哆嗦着问道:“是什么事?她遭到什么了?”

“大人,她遭到的是一个人保全了她的荣誉,救了她的性命,可是那个人索取的代价太高昂,还不如不接受他的帮助更好。”

“说下去。”

“大人,梅里朵小姐不愿意投到安茹公爵的怀抱里,当他的情妇,却投到一个她所极端憎恶的人的怀抱里了。”

“你说什么,”

“我说狄安娜·德·梅里朵尔今天已经变成德·蒙梭罗夫人了。”

听了这句话,弗朗索瓦的脸颊上已经不像平时那样泛成苍白色,全身的血液仿佛一下子全都涌到脸上,简直要从眼睛里喷射出来一样。

大光其火的亲王叫道:“他妈的!这难道是真的?”

比西带着傲慢的神气回答:“怎么不真!既然是我说的,还能有假?”

亲王说道:“我的意思并不是这样,比西,我并不怀疑你对我的忠诚,我只提出一个疑问:一个蒙梭罗,我手下的一名侍从官,可不可能大胆到夺我所爱,把我喜欢的女人抢走?”

比西说道:“为什么不可能?”

“要是你,你会像他那样做吗?”

“我比他做得更好,大人,我会告诉您说您玷污了您的荣誉。”

公爵恢复了平静,说道:“等一等,比西,请你听我说;亲爱的朋友,你知道我是不会为自己辩护的。”

“您错了,亲王,谈到行为正直,您只不过是一个普通贵族而已。”

“就是为着这样我才请你评价一下蒙梭罗先生的行为。”

“请我?”

“是的,请你,请你告诉我他是否背叛了我?”

“背叛了您?”

“背叛了我,因为他完全了解我的意图。”

“殿下的意图是……?”

“当然是设法叫狄安娜爱我!”

“叫她爱您?”

“是的,不过在任何情况下不得使用暴力。”

比西露出嘲讽的微笑,说道:“这就是您的意图吗,大人?”

“一点不错,这些意图我一直保持到最后一刻,虽然蒙梭罗先生一直鼓其如簧之舌来说服我改变意图。”

“大人!大人!您说什么?难道是这个人鼓动您去强抢狄安娜的?”

“一点不错。”

“他是亲口劝告您的吗?”

“他是写信给我的。你要看看他的一封信吗?”

比西叫嚷起来:“啊!我简直不能相信!”

“稍等一下,你马上会相信了。”

公爵奔进书房,从一个小箱子里取出一封信,交给比西,这小箱子整天有一个小侍从看守着。他对比西说道:

“既然你不相信你的亲王的话,你就自己念吧。”

比西用怀疑得颤抖的手接过信,上面写着:

<em>请殿下宽心,这下突然袭击没有什么危险,因为那个女郎今晚要动身</em>

<em>到路德城堡她姑妈家去住一个星期,这件事就包在我身上,请您不必担心。</em>

<em>至于姑娘的顾虑,您可以相信,她只要一见到您一切顾虑都会冰消。现在,</em>

<em>是我行动的时候了……今晚……她一定会在博热城堡。</em>

亲王等比西把信再念一遍以后,才问他:“你还有什么话说,比西?”

“我说,他为您服务到家了,大人。”

“恰恰相反,他背叛了我。”

“啊!对了!我忘记还有下文了。”

“他欺骗我!卑鄙的家伙!他使我相信那女郎已经死了……”

比西用尖刻的嘲讽口气说道:“他把她从您手上偷走了,的确,这行为十分卑鄙;不过,蒙梭罗先生的爱情能叫人原谅他。”

公爵露出饱含恶意的微笑说道:“啊!你以为是这样吗?”

比西说道:“哪里话!我对这件事没有什么意见;如果您认为这样,我也认为这样。”

“你如果处在我的地位,你准备怎么办?不过你首先得等一等,先告诉我他干了些什么?”

“他使姑娘的父亲相信您就是绑架他女儿的人,他自己提出愿意帮助他们。他拿了梅里朵尔男爵的一封信到博热城堡去,后来他把一叶小舟驶近城堡的窗口,抢走了被关禁的姑娘。接着,他把她关禁在您已经知道的那所房子里,利用一桩桩恐怖事件威逼她,终于使她变成了他的老婆。”

公爵大喊道:“这岂不是最卑鄙的背叛行为吗?”

比西用他惯常的放肆态度答道:“他的卑鄙还是利用您的卑鄙作挡箭牌的呢,爵韦。”

“啊!比西!……你等着瞧吧,我一定要报仇!”

“报仇!算了吧,爵爷,您不会干这种事的。”

“怎么?”

“凡是亲王都不报仇,大人,他们只是处罚。您可以谴责蒙梭罗的无耻,然后处罚他。”

“用什么方法处罚他?”

“只要使梅里朵尔小姐幸福就可以。”

“我能够做到吗?”

“当然。”

“怎样做法?”

“使她脱离婚姻的束缚。”

“我不明白,请你解释一下。”

“这件事最容易不过了。她的结婚是被迫的,因此婚姻无效。”

“你说得对。”

“您只要使法庭宣布他们的婚姻无效,大人,您的行为就配得上是个可尊敬的贵族和高贵的亲王。”

多疑的公爵说道:“啊!啊!瞧你那副热心劲儿!,这事跟你有点关系吗,比西?”

“一点也没有关系。我关心的,大人,只是希望人家不要说路易·德·克莱蒙,即比西伯爵,侍候的是一位不讲信义、毫无荣誉感的亲王。”

“好吧!你等着瞧。不过怎样才能废除这门亲事呢?”

“最容易不过了,叫她父亲出面就行。”

“叫梅里朵尔男爵吗?”

“是的。”

“可是他远在安茹省啊。”

“他就在这里,大人,他在巴黎。”

“在你家里吗?”

“不,在他的女儿身边。大人,请您同他谈话,使他改变对您的看法吧。到目前为止,他一直把殿下视为他的仇人,一定要使他把您看作是他的保护者;他现在诅咒您,一定要使他把您当作是他的守卫天使那样爱您。”

公爵说道:“他在当地很有权势,人人都说他是本省最有影响的人物。

“话说得不错,大人。可是您要一直记在心上的是,他是父亲,他的女儿遭到不幸,他正为女儿的不幸遭遇而苦恼万分。”

“我什么时候可以见到他?”

“您一回到巴黎马上可以见到。”

“好”

“那么就一言为定了,大人?”

“一言为定。”

“凭贵族的信用吗?”

“凭亲王的信用!”

“您什么时候动身?”

“今晚;你等我吗?”

“不,我先走。”

“去吧,作好准备。”

“一切为您效劳,大人。我在什么地方可以再见到殿下?”

“明天中午左右在国王起床仪式上。”

“我一定到,大人,再见。”

比西一分钟也不拖延,立刻动身返回巴黎。安茹公爵睡在驮轿里要十五小时才能走完的路程,他只花五小时就走完了;因为他的心里充满了爱情和快乐,他答应过要帮助男爵,他要赶回去安慰男爵,他也要赶回去安慰狄安娜,因为狄安娜是他的命根子。

正文 第三十四章 希科返回卢佛宫,见到国王亨利三世

整个卢佛宫都在沉睡,因为现在刚刚是上午十一点。宫内的哨兵好像蹑手蹑脚地走动,骑兵换岗也勒着马行走。

人们让朝圣归来、疲劳不堪的国王安睡。

此时,卢佛宫正门外出现了两个人:一个骑着一匹精神抖擞的柏柏尔马;另一个骑着一匹筋疲力竭、口吐白沫的安达卢西亚马。

他们面对面地停在门口,相对而视,因为两人来自相反方向,到了这里才碰到一起。

两人中年纪较轻的那位彬彬有礼地行了礼,叫道:“希科先生,您好吗?”

希科答道:“啊!这不是比西爵爷吗?我很好,先生。”他的神态自然,温文尔雅,不失贵族身份,不亚于比西刚才行礼时所显示出的正直高尚的贵族风度。

比西问道:“先生,您是来参加国王的起床仪式吧?”

“我看您也是吧?”

比西微笑着说:“不,我是来向安茹公爵大人问安的。希科先生,您知道我可没有当上陛下宠臣的福分。”

“这个我得归罪于国王,而不能责怪您,先生。”

比西鞠了一躬,又问道:“您赶远路来的吧?,据说您去旅行了。”

希科答道:“是的,先生,我去打猎了。不过,先生您不也外出旅行了一次吗?”

比西说道:“是啊,我到外省跑了一趟。先生,眼下我有一事相求,不知您是否愿意帮忙?”

希科说道:“哪儿的话,比西先生每次要我效劳,无论是什么事,对我都是莫大的荣幸。”

“好吧!您享有自由出入宫廷的特权,而我只能呆在候见厅里,请您就进宫会,叫人通知安茹公爵,说我在等他。”

希科说道:“安茹公爵先生既在宫里,大概会参加陛下的起床仪式吧,先生何不跟我一起进去?”

“我怕见国王那张晦气的脸。”

“唔!”

“天哪!一直到现在,他的亲切的微笑,我一点也看不惯。”

“您放心,用不了多久。这二切都会改变。”

“啊!希科先生,您也会算命卜卦吗?”

“有时也算算卦。走吧,勇敢点,跟我来,比西先生。”

他们进了宫,比西直奔安茹公爵先生的住处,我们上文已经提到过,他住的地方过去曾经由玛戈王后住过。希科则径直走向国王的寝宫。

亨利三世刚刚睡醒,摇了叫人铃,一群仆人和嬖幸蜂拥而入,早餐已经备好:鸡汤、加香料的酒和肉饼。这时希科迈着轻快的步子走进他尊贵的主人的屋里,他未道早安,马上就对着那些杯盘碗盏,大吃大喝起来。

国王尽管装出一副生气的样子,还是高兴地叫道:“该死!准是希科这捣蛋鬼!你这逃犯、流浪汉,真该上绞架!”

希科满脚是泥,无拘无束地一屁股坐在国王平日坐的、饰有金百合花的宽大扶手椅上,说道:“怎么!我的孩子,你怎么哪?我们忘了本啦。从波兰逃回来的时候,我们就像一头惊鹿,而那些波兰贵族就像猪犬似的紧追不放,到处是吆喝猎狗追赶的声音……”

亨利说道:“你瞧,我又要倒霉了,我的耳边刚刚清静了三个星期,现在又要听那些丧气话了。”

希科说:“得了!得了!你总是怨天怨地,我敢打赌,这样下去,人家会把你当成普通老百姓的。告诉我,我的亨利凯,我不在宫里的时候,你都做了些什么?治理国家大事,没出什么岔子吧?”

“希科先生!”

“老百姓们有没有嘲笑你?”

“混蛋!”

“你有没有绞死个把鬈头发的漂亮小生?啊!凯吕斯先生,恕我有眼无珠,没看见您。”

“希科,我们会闹翻脸的。”

“好了,我们的银箱里还有钱吗?或者犹太人的银箱里还有吗?有钱就好,我们正需要乐一乐,妈的,这日子太枯燥无味了!”

说着,他把放在镀金银盘上烤得焦黄的肉酱一扫而光。

国王笑了起来,他总是这么一笑了之。他说道:

“喂,你失踪了这么久,干什么去了?”

希科说:“我设想搞一个规模不大的赎罪游行,分三个阶段进行。

“第一阶段——忏悔者只穿短裤和衬衣,彼此扯着头发,厮打着,从卢佛宫走到蒙马特尔。

“第二阶段——还是那群忏悔者,赤着背,用带刺的荆条互相抽打,从蒙马特尔一直打到圣热内维埃芙修道院。

“第三阶段最后,这些忏悔者浑身一丝不挂,用鞭子和皮带使劲地互相抽打,从圣热内维埃芙修道院返回卢佛宫。

“我起先很想加上一个意料不到的高潮,让他们经过沙滩广场,刽子手在广场上把他们统统烧死,一个不留。不过,我又一想,天主在上界早就留下了一点烧毁所多玛和蛾摩拉的硫磺和沥青,还是让他老人家自个儿去烤他们吧,我可不愿意扫他的兴——先生们,大难临头了,咱们先乐一乐吧。”

国王问道:“你先说说,你干什么去了?你知道吗?我派人到巴黎所有的肮脏角落找你,都找遍了。”

“你有没有仔细搜查一下卢佛宫?”

“大概是哪个轻浮子弟把你勾引去了。”

“亨利,这怎么可能,所有的轻浮子弟不是都让你一个人自起来了。”

“难道又是我弄错了不成?”

“我的天主!当然·,你总是大错特错的。”

“等着瞧吧,你要用苦行来赎罪的。”

“一点不错,为了弄个水落石出,我曾皈依宗教,不过,说实在的,我又退了出来,我讨厌那些僧侣。呸!一群肮脏的畜生。”

这时,蒙梭罗先生走了进来,向国王深深鞠了一躬。

亨利说道:“啊!是你呀,犬猎队队长先生,你什么时候能让我们去打一次猎?”

“陛下愿意什么时候都行。我得到一个消息,圣日耳曼昂莱发现了许多野猪。”

希科说道:“野猪,这太危险了。我记得,查理九世国王有一次打野猪,差一点送了命。再说,长矛很坚硬,我们这些细嫩的手都要磨出水泡来的。对吧,我的孩子?”

德·蒙梭罗先生斜瞥了希科一眼。

加斯科尼人又对国王说:“瞧,你的犬猎队队长新近退到了一只狼。”

“这是什么意思?”

“因为,正像诗人阿里斯托芬的里所描写的一样,这位先生把狼的面孔保留下来,尤其是眼神,学得惟妙惟肖,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德·蒙梭罗先生的脸煞地一下白了,转过身来对希科说:

“希科先生,我不习惯于跟小丑打交道,因为我难得住在宫里,我提醒您,在国王面前,特别是当我和他谈到我的职责的时候,我不愿意这样受人侮辱。”

希科说道:“好吧!先生。您跟我们这些住在宫里的人恰恰相反,所以最近发生的那件滑稽事,让我们笑得够呛。”

蒙梭罗问道:“什么滑稽事?”

“国王命名您当犬猎队队长这件事;您看出了吧,他虽然没有像我这样滑稽,但他比我更疯疯癫癫,这个亲爱的亨利凯。”

蒙梭罗凶狠地瞪了加斯科尼人一眼。

国王看出要发生口角,便说道:“好啦,我们谈点别的事吧,先生们。”

希科说道:“对。还是谈谈夏特勒大教堂圣母的法力吧。”

国王用严厉的口吻说:“希科,不要亵渎神灵。”

希科说道:“什么!我亵渎神灵?算了吧,你把我当成神职人员,而我却是个武士。相反,我倒要告诉你一件事,我的孩子。”

“什么事?”

“你不会利用夏特勒教堂圣母的衬衣,亨利,你用得再糟不过了。”

“怎么啦?”

“这还不明白。圣母的两件衬衣通常是放在一起的,你却把它们分开了。我要是你,就把它们合在一块。亨利,只有这样,奇迹才会发生。”

这些有点莽撞的话,是影射国王和王后的分居,惹得国王的嬖幸们都笑了起来。

国王伸伸胳膊,揉了揉眼睛,也跟着笑了,说道:

“这回,见鬼!让小丑说对了。”

接着他谈起了别的事情。

蒙梭罗压低声音对希科说:“先生,您能不能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到那个窗口等我。”

希科说道:“怎么啦,先生!我非常愿意奉陪。”

“好吧!那我们到旁边去。”

“如果您觉得方便,我们可以到树林子里去,先生。”

蒙梭罗走到窗边,希科已在那儿静候了,蒙梭罗说道:“别再开玩笑了,徒费口舌,这儿可没人会笑。我们现在当面把话说清楚,希科先生,小丑先生,弄臣先生;一个贵族不准您,您听清楚没有,不准您嘲笑他;您想约他到树林里去,他请您仔细考虑后果,因为,到那林子里,他挥起棍棒和其他家伙,可不亚于痛打您的马延先生的那些手下人。”

希科黑色的眸子射出一道阴沉的光,不过,他不露声色地说:“啊!先生,您让我想起了我还欠马延先生的债,所以您也想让我成为您的债务人,给您和马延先生都记上一笔,并且对您同样地感激吧。”

“先生,我觉得,在您的那些债主里,您忘了最主要的那位。”

“这话使我吃惊,先生,因为我一向自用记忆力惊人;我请您说说,这个债主是谁?”

“尼古拉·大卫律师。”

希科阴沉地笑了笑说:“噢!是那一位,您弄错了,我不欠他什么了,我已经还清他的债了。”

这时,一个第三者走来,参加了谈话。

这人是比西。

希科说道:“啊!比西先生,请过来帮帮我的忙。您瞧,他把我赶到这儿来,想把我当作一头小鹿或一只黄鹿般追赶一番。比西先生,请您告诉他,他看错了人,和他打交道的是一头野猪,野猪是会向猎人反扑的。”

比西说道:“希科先生,您觉得犬猎队队长先生不把您当作一个体面的贵族看待,我看您是错怪他了。”接着比西又对伯爵说:“先生,我有幸来通知您,安茹公爵先生想和您谈谈。”

蒙梭罗先生问道:“和我谈谈?”他有点局促不安。

比西说道:“和您本人,先生。”

蒙梭罗向比西盯了一眼,似乎要一直看透到他的内心深处,然而比西目光坦然,嘴角挂着安详的笑,蒙梭罗只得满足于表面的现象。

犬猎队队长向比西问道:“您和我一起去吗,先生?”

“不,先生。您去向国王告辞,我立刻会通知殿下您即刻就到。”

说完,比西像来时一样,以他惯有的敏捷,轻轻地走入朝臣队里。

安茹公爵此时正在书房里等候,重读那封读者已经熟悉的信。听到门帘的响动,他以为是蒙梭罗来了,把信藏了起来。

比西走进来。

公爵问道:“怎么样?”

“好了!大人,他马上就到。”

“他一点也没有怀疑吗?”

比西说道:“等到他有所怀疑,他早就戒备了!他不是您提拔的吗?您既然能提拔他,难道无法把他除掉吗?”

公爵忧心忡忡地答道:“当然。”每回事到临头,需要他拿出魄力来的时候,他总是这副模样。

“您是不是觉得他不像昨天那样有罪了?”

“有过之,而无不及。越想他的罪孽越觉得他不可饶恕。”

出西说:“再说,归根到底,他背信弃义,抢走一个贵族姑娘,又用欺诈手段逼她成婚,其做法之卑劣,与他的贵族身份完全不相称。要么他自己要求解除这个婚姻,否则您就把他废掉。”

“一言为定。”

“为了可怜的父女俩,为了梅里朵尔城堡,为了软安娜,您可要言而有信。”

“你放心。”

“您想,他们已经得知您要帮他们的忙,正在焦急地等待您和蒙梭罗见面的结果。”

“小姐一定获得自由,比西,我向你发誓。”

比西说道:“啊!您能做到这样,就不愧为一个品德高尚的亲王,大人。”

说完,他抓住公爵的一只手,恭恭敬敬地吻了一下。这只手曾经多少次签写骗人的诺言,曾经多少次背弃了誓言。

这时,前厅传来脚步声。

比西说道:“他来了。”

弗朗索瓦声色俱厉地叫道:“请德·蒙梭罗先生进来。”瞧他的神情,比西觉得这是吉祥之兆。

这一回,年轻的比西几乎成竹在胸,觉得他梦想的结果最后总能如愿以偿,因此,在向蒙梭罗行礼的时候,他的目光禁不住流露出一丝得意和嘲讽之情。而犬猎队队长还礼的时候,目光呆滞,就像一座无法穿透的堡垒,把他内心深处的想法藏而不露。

比西在过道里等待消息,正是我们早已熟悉的这个过道,在这里,查理九世、亨利三世、阿朗松公爵和吉兹公爵,曾经用王太后留下的束腰带,险些勒死拉莫尔。此刻,这个过道以及与之相连的楼梯平台上,挤满了来讨好公爵的贵族。

他们见到比西,人人都争着让出个位子给他坐。一来是敬重他本人,二来是因为他是安茹宠幸的人物。比西不动声色,一点也不让人看出他揪心的焦虑。他等待着这次谈话的结果,他的未来幸福就在此一举了。

谈话一定十分激烈,比西早看出蒙梭罗不是个束手就范的人。不过,对于安茹公爵来说,只需给蒙梭罗施加压力,如果他拒不服从,那就硬行解除他同狄安娜的婚姻。

突然,亲王响亮的声音传了出来,像是在训斥。

比西浑身一震,惊喜万分,心想:

“啊!公爵没有食言。”

但是,那声音却没有继续下去。于是过道里的朝臣们个个缄口,不安地面面相觑,周围笼罩着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好梦不长,比西此刻焦虑不安、心乱如麻,一会儿满怀希望,一会儿充满恐惧,心里仿佛有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他一分一分地挨了一刻钟。

公爵卧室的门忽地打开了,透过门审,传出里面的嬉笑声。

比西知道屋里只有公爵和犬猎队队长两人,按他的推测,如果谈话顺利,此刻是不该谈笑风生的。

这个心平气和的结尾,使他不寒而栗。

紧接着,谈话声近了,门帘掀开,蒙梭罗行着礼退了出来。公爵把他送到门口,说道:

“再见!老朋友,事情就这么谈妥了。”

比西自言自语道:“老朋友,天哪!这是什么意思?”

蒙梭罗一直面对着亲王,说:“这么说,大人,依殿下之见,目前最妥善的办法,就是公之于众。”

公爵说道:“对,对。搞得那么神秘,倒像小孩游戏。”

犬猎队队长说道:“那么,从今晚起,我让她晋谒国王。”

“就这么办,别害怕,我会把一切都准备好的。”

公爵凑近蒙梭罗。又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

蒙梭罗答道:“行,大人。”

蒙梭罗最后向公爵鞠了一躬。公爵正在审视在场的人,他没有看见比西。比西此时藏在门帘的折子里,他紧紧抓住门帘,以防晕倒。

正在等候觐见的贵族,为蒙梭罗深得宠信而折服,相形之下,比西便显得黯然失色。蒙梭罗转过身来对众人说:“先生们,请允许我宣布一个消息:大人批准我把我和狄安娜·德·梅里朵尔小姐的婚事公布于众,一个多月前,她已成为我的妻子,在大人的赞助下,我今晚就领她进宫。”

比西晃了晃身子,尽管这个打击不是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但毕竟太强烈了,他觉得五雷轰顶,支持不住了。

于是,他向前探了一下头,正遇上安茹公爵的目光,两人都因情绪激动而脸色苍白,但他们心中的想法却完全相反,比西的目光里充满了蔑视,安茹公爵的却充满了恐怖。

蒙梭罗在贵族们的奉承和祝贺声中,穿过了人群,扬长而去。

而比西则动了一下,想走向公爵。而公爵看在眼里,抢先放下门帘,随后,门帘后面的门关上了,传出钥匙在锁眼里转动的声音。

比西只觉得浑身热血都涌上太阳穴和心窝,他的手碰到了挂在腰带上的短剑,不知不觉地把剑抽出一半。因为,在这个男子汉身上,激情一冲动便难以抑制。爱情曾使他浑身像烧了一团火;眼下,又是爱情平熄了他的冲动。一丝苦涩的、深深的、针扎般的痛楚抑制了他的愤怒。眼下他不是义愤填膺,而是心碎肠断了。

两种复杂的情感在他心中搏斗着,达到了顶点,比西心力交瘁,仿佛两股冲天的巨浪在最高点相撞,摔了下来。

比西明白,他如果再呆下去,他那失去理智的痛苦便会流露出来。他顺着过道,来到秘密楼梯,穿过暗道到了卢佛宫的院子,跳上马,策马直奔圣安多万街。

男爵和狄发娜正等着比西的回音,他们看见走进来的年轻人脸色苍白,痛苦不堪,两眼充血。

比西叫道:“夫人,蔑视我吧,恨我吧!我自以为是个大人物,其实微不足道;我以为能为您做点事,其实我甚至不能掏出我的心来给您看。夫人,您真的成了德·蒙梭罗先生的妻子,被人承认的合法妻子,您今晚就要被带进宫。而我不过是个可怜的疯子,一个失去理智的不幸的人。男爵先生,正如您说的,安茹公爵的确是一个懦夫和无赖。”

比西黯然神伤,怒不可遏,撇下惊恐万状的父女俩,冲出屋子,奔下楼,飞身上马,用马刺刺进马肚子,一只手握拳压住狂跳的心,撇开缰绳,漫无目的地上了路,搅得行人晕头晕脑,惊恐万分。

正文 第三十五章 安茹公爵大人和犬猎队队长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现在让我们来看看安茹公爵为何对比西突然变了一副面孔吧。

公爵见到德·蒙梭罗先生时,心里的怒火已经被比西点起来,这对实现比西的计划是有利的。公爵素来暴躁易怒,这会儿满腹怨气,一腔恼怒:一是自尊心大受挫伤;二是害怕比西为德·梅里朵尔先生把事情抖出来,使他身败名裂。而后者更使他如坐针毡。

的确,这两种情绪淤积在心里,爆发出来是很可怕的。尤其是他深藏不露,小心眼儿就像填满火药、坚固而密集的炸弹,压抑得越厉害,爆发起来越强烈。

因此,这位德·阿朗松先生接见猎队队长时的脸色,能使宫里最胆大的人不寒而栗。因为人人深知弗朗索瓦在报复方面是足智多谋的。

蒙梭罗问道:“殿下召见我吗?”他神态自若,两眼看着壁毯。因为这位惯于揣摩亲王心思的人,已经看出亲王外表冷漠,心里却藏着一腔怒火,他的目光避开公爵,转向墙上的壁毯,那样子仿佛想从房间的摆设来猜测主子的意图。

公爵见此,说道:“别害怕,先生,壁毯后面没有人,我们可以畅所欲言,尤其重要的是说话要坦率。”

蒙梭罗点头哈腰。

“因为您是个忠仆,法兰西的犬猎队队长先生,对我本人也十分爱戴,是吗?”

“我想是的,大人。”

“这一点,我深信不移,先生,是您多次把别人策划反对我的阴谋告诉我,是您在事业上助了我一臂之力,您经常不计较自己的利益,连自己的生命都置之度外。”

“殿下!……”

“这些我心里有数。另外,我必须把这些事向您一一提醒,是因为事实上您太高尚了,对您的劳苦功高,您从未提及过,哪怕是间接地,也没有过。就说那件不幸的事……”

“什么不幸的事,大人?”

“就是绑架德·梅里朵尔小姐的事;这可怜的姑娘!”

蒙梭罗叹了一声:“唉!”不过这声叹息并不是就公爵的话而发的。

公爵提醒他走上正题,问道:“您是不是可怜她?”

“您难道不可怜她,殿下?”

“我?噢!您知道。我对自己这种心血来潮,伤天害理的行为后悔莫及!噢,正是因为我和您有交情,以及我习惯于让您帮忙,才使我忘记了,没有您,我决不会去抢这位小姐的。”

蒙梭罗感到这话的分量:“难道这仅仅是悔恨吗?”他问道:

“大人,您天性善良,把事情夸大了。对于小姐的死,您并不比我更有责任……”

“这是什么意思?”

“可以肯定,您当初绑架她时,并不想置她于死地。”

“噢!当然。”

“那么,您是问心无愧的,大人。这种不幸的事难以逆料,天天都会发生。”

公爵目光犀利,仿佛看透了蒙梭罗的心思,接着说:“再说,她一死,一切都石沉大海了!

亲王说话的声音有些颤抖,蒙梭罗立刻抬起头,心下嘀咕道:

“这不像是悔恨……”

他又说:“大人,我能不能和殿下坦率地谈一谈?”

亲王立刻惊讶而傲慢地问道:“有什么可犹豫的呢?”

蒙梭罗说:“我确实不知道为什么我犹豫着不敢说。”

“这是什么意思?”

“噢!大人,我的意思是,从现在起,和您这样一位聪明绝顶、心地高尚的亲王谈话,首先必须直言不讳。”

“从现在起?……这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殿下一开始并没有打算和我讲心里话。”

公爵反唇相讥:“是吗!”接着爆发出一阵大笑,这笑声显示出他内心的狂怒。

蒙梭罗低声下气地说:“大人,您听我说,我知道殿下想对我说什么。”

“您说说看。”

“殿下想告诉我。也许德·梅里朵尔小姐并没有死。那些自以为是凶手的人也就不用悔恨交加了。”

“噢!先生,您到今天才让我放宽心。您真不愧是我的忠仆!您亲眼看见,自从那位小姐死后,我愁眉不展,痛苦不堪,您也听说过自从这女人死后,我一直被噩梦折磨,我不是个麻木不仁的人。谢天谢地……您只要刚才那一句话就能把我从痛苦的深渊里解脱出来,而您却偏偏让我这么活受罪!……先生,您究竟安的是什么心?……”

公爵说着,心中的怒火眼看就要爆发出来。

蒙梭罗答道:“殿下好像是在指责我……”

公爵忽然吼叫着:“奸贼!”同时逼近蒙梭罗,“我不但指责你,而且有根有据……你欺骗了我!你夺走了我心爱的女人。”

蒙梭罗面如死灰,但仍不失他那镇静而近于傲慢的神态,他说:

“是的。”

“啊!是的……你这厚颜无耻的骗子!”

蒙梭罗仍旧十分镇静地说:“大人,请您小声点,殿下别忘了您是在和一位贵族,一个忠仆在谈话。”

公爵不禁不自然地狂笑起来。

蒙梭罗不动声色地甩出了最厉害的一手,又加了一句:“我是说在同国王的忠仆谈话!”

一听这话,公爵立刻收住了笑声,低声咕哝一句:

“您是什么意思?”

蒙梭罗作出一副奴颜媚骨的样子,不慌不忙地答道:“我是说,如果爵爷愿意听我一句,您就会明白,我能抢占这个女人,是因为殿下自己也想抢占她。”

公爵无言以对,他被如此大胆狂妄的回答吓得目瞪口呆。

蒙梭罗又作出谦恭的样子说:“我的理由是,我热烈地爱着德·梅里朵尔小姐。”

公爵以一种难以表达的尊严说:“我也爱她!”

“是这样,爵爷,您是我的主子;不过德·梅里朵尔小姐不爱您。”

“那么她爱你吗?”

蒙梭罗支吾着说:“也许爱的。”

“撒谎!骗人!你跟我一样,也是迫她就范的。只不过我这个主子失败了,而你这个奴才倒得手了。因为我只用权威压人,而你却玩弄了背信弃义的伎俩。”

“大人,我爱她。”

“这于我有什么关系。”

“大人……”

“想威胁人吗?毒蛇!”

蒙梭罗低下头,像一只要扑上来的恶虎,说道:“大人!留神点!告诉您,我爱她,我可不是您所谓的奴才。我的妻子属于我,正如我的领地属于我一样,就是国王也甭想从我手中把她夺走。我想得到这个女人,我果然得到她了。”

公爵说道:“是啊,”一边说一边向放在桌上的一只银铃冲去,“她到了你手中,好吧!你把她交出来。”

蒙梭罗嚷着:“您弄错了,爵爷,”抢步上前,不让亲王摇铃叫人,“您想伤害我,收起这个主意吧!如果您一叫人,当众辱骂我……”

“我告诉你,你必须交出这个女人。”

“为什么要交出来?……她是我的妻子,我是在天主面前正式和她结为夫妻的。”

蒙梭罗以为这话会起作用;不料亲王依旧是怒气冲冲,继续说道:

“她在天主面前是你的妻子,你就让她回到人间吧。”

蒙梭罗嘀咕道:“难道他什么都知道了?”

“对,我一清二楚。这门亲事,你必须解除;即使你当着天神的面许过一百次愿,我也要解除这门婚事。”

蒙梭罗说道:“啊!爵爷,您这是亵渎神明。”

“你明天就把德·梅里朵尔小姐交还给她的父亲;我命令你明天就离开法国,远居他乡。一小时后,你就把犬猎队队长的职务让给别人。这是我的条件,如果你拒不执行,那么小心你的脑袋,奴才,我要像打碎这只杯子一样,让你粉身碎骨。”

说着,亲王抓起奥地利大公赠送的一只用珐琅装饰的水晶杯,愤怒地向蒙梭罗砸去,酒杯立刻在他身上摔个粉碎。

蒙梭罗向气得发愣的公爵冲过去,说道:“我不交出这个女人,也不辞职,更不离开法国。”

“该死的,为什么……?”

“因为我要向新近在圣热内维埃芙修道院选任的法兰西国王请求宽恕。这位新君王心地善良,品质高尚,而且最近正在充满圣宠,幸福无比,一定不会拒绝第一个恳求者的请求。”

这几句吓人的话,蒙梭罗越说口气越硬,他眼里的怒火已渐渐传到他的话中,嗓门也提高了。

公爵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向后退了一步,去把门上厚厚的壁毯拉了拉,然后抓住蒙梭罗的手,气息声微地一字一句地说:

“好……好……伯爵,别嚷嚷,你的请求,我洗耳恭听。”

蒙梭罗立刻心平气和地说:“我这就恭恭敬敬地说,就像殿下最谦卑的奴仆应该做的那样。”

公爵在宽敞的房里慢慢转着圈,走到可以看见壁毯后面的地方,他每次都要向里瞟一眼。他似乎不相信蒙梭罗的话没被人听去。他问道:

“你刚才说什么?”

“大人,我是说一股强烈的爱情使人不顾一切。爱情是最无法摆脱的感情……我再糊涂也不会忘掉殿下也曾垂青于狭安娜。”

“我对她的感情已经跟你说过,而你却背信弃义。”

“别再责难我了,大人,我当时是这样想的:我看见您年轻、富有、幸运,是基督教世界的第一亲王。”

公爵怔了一下。

蒙梭罗又偷在公爵的耳过嘀咕道:“您当之无愧……您要踏上国王的宝座,只不过还隔着一个阴影,不费吹灰之力就能驱散……我看您前程似锦,和您的洪福比起来,我所渴望的那点东西太微不足道了,您未来的显赫使我眼花缭乱,几乎使我看不见那朵我渴望已久的小花。我在您这个主人身边,是这么卑微,我心里想:让亲王去幻想灿烂的未来,去完成他的辉煌计划吧,那才是他的奋斗目标。我偷偷地谋一点小利……他很难察觉出来,几乎不会感觉出我从他的王冠上摘去一颗小小的明珠。”

公爵叫道:“伯爵!伯爵!”禁不住被这幅美妙的图景陶醉了。

“爵爷,您原谅我了,是吗?”

这时,公爵抬起头,正看见挂在墙上镀金皮革像框里的比西画像。他常常喜欢凝视这幅画像,就像他以往喜欢注视拉莫尔的画像一样。画中的比西,目光高傲、红光满面,手臂傲慢地放在腰间。公爵仿佛看到比西眼里闪烁着怒火,从墙上走下来,鼓励他不要泄气。于是他说:

“不,我不能宽恕你:我对你毫不宽容,并不是为了我自己,天主可以作证。这是因为,你手段卑鄙,欺骗了姑娘的父亲,老人现在悲痛万分,要你还他的女儿;因为你趁人之危,逼迫姑娘同你成婚,她要求惩罚你。总之,我作为一个亲王,首要的责任就是伸张正义。”

“大人!”

“我告诉你,这是一个亲王的首要职责,我要主持正义……”

蒙梭罗说道:“如果说主持正义是一个亲王的首要责任,那么感恩戴德就应是一个国王的首要本分。”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一个国王决不该忘记帮他戴上王冠的人……而爵爷……”

“怎么?”

“陛下戴上王冠全亏了我!”

公爵叫了起来:“蒙梭罗!”犬猎队队长的话比刚才第一次要挟他,更使他胆战心惊。他压低嗓门,声音颤抖地又说:“蒙梭罗!你背叛了一个亲王,难道还要背叛一个国王吗?”

蒙梭罗提高嗓门说:“谁支持我,我就爱戴谁,陛下。”

“无耻!……”

公爵又看了一眼比西的画像,说道:

“我不能!……你是个堂堂贵族,蒙梭罗,你明白我不能同意你的所作所为。”

“为什么,大人?”

“因为这种事不是你我这种人做得出来的……放弃这个女人吧!亲爱的伯爵……再作出一次牺牲吧,你要什么,我都可以满足你……”

蒙梭罗问道:“殿下是不是还爱着狄安娜?”他嫉妒得脸色发白。

“不!不!我发誓,决没有!”

“那好!殿下为什么不能顺水推舟?她是我的妻子;难道我不是个体面的贵族?谁能干涉我的私事呢?”

“可她不爱你。”

“那有什么关系?”

“蒙梭罗,为了我,你还是忍痛牺牲吧……”

“我做不到……”

公爵进退维谷,不知所措:“那……”

“请三思,陛下!”

“陛下”两字使公爵额上沁满汗珠,他擦了擦,问道:

“你要告发我?”

“是的,殿下。我要向那个被废黜的国王告发您。因为我的新君王毁坏我的名声,破坏我的幸福,我只好重新归附旧国王。”

“无耻!”

“是的,陛下,我是无耻,因为我太爱她了。”

“卑鄙!”

“是的,殿下;我卑鄙,因为我爱她爱得发狂。”

公爵向蒙梭罗扑去,但是,蒙梭罗微微一笑,一眼就把他镇住了。

蒙梭罗说道:“爵爷,杀了我,您同样得不到半点好处,我一死,纸就包不住火!还是好好地继续下去,您当您的宽大为怀的国王,而我仍旧是您最恭顺的仆人吧!”

公爵捏紧手指头,指甲把皮肤都划破了。

“答应吧,亲爱的大人,我事无大小,样样对您尽心尽力,您就帮我一次吧。”

公爵站起来,问道:

“你想要什么?”

“请殿下……”

“混蛋!还要我来求你吗?”

蒙梭罗鞠了一躬:“噢!大人!”

公爵低声说道:“快说。”

“大人,您宽恕我了?”

“是的。”

“爵爷,您让我同德·梅里朵尔先生讲和了?”

“是的。”

“大人,您能不能在我和梅里尔小姐的婚姻财产契约上签字?”

公爵用压低的声音应道:“好。”

“我想领我的妻子晋谒王后,在那天的仪式上,当她拜见王后的时候,请您赏脸微笑着接待她。”

公爵说道:“可以。就这些吗?”

“爵爷,只有这些。”

“好吧,我答应了。”

蒙梭罗凑近公爵的耳朵边说:“您保得住我为您谋得的国王宝座了!再见,陛下。”

这一次,“陛下”两字他叫得那么低,使公爵听起来非常悦耳。

蒙梭罗心想:“剩下的事就是查清公爵是怎么知道此事的了。”

正文 第三十六章 亨利三世的御前会议

当天,蒙梭罗果然按照他向安茹公爵表示的愿望,领他的妻子晋谒王太后和王后。

终日忧心忡忡的享利本来已经准备就寝,德·莫尔维利耶先生忽来求见,要求第二天必须召开御前会议。

亨利甚至没有向这位掌玺大臣问个究竟,时辰已晚,陛下已经困倦难挡。人们选择这个时间求见正合适,可以不打扰国王的休息和睡眠。

这位德高望重的大臣熟知主人的脾性,他知道,国王和马其顿国王菲利浦正相反,国王在昏昏欲睡或饥肠辘辘时,不会头脑十分清醒地听取他的奏章。

他也知道,亨利经常失眠——这是那种必须为别人熬夜,自己却无法入睡的人的特性,——到了半夜,亨利大概会想起他请求召开的会议,按照事态的大小,国王的好奇心兴许会被激动起来,同意召开这个会议。

事情果不出他所料。

亨利一觉睡了三四个小时,‘便醒了。他想起掌玺大臣的请求,便从床上坐起来,开始考虑这个问题了。不过他懒于独自思考,于是溜下床,套上绸衬裤,穿上拖鞋,也没有卸去夜间的梳妆打扮,那模样就像个幽灵,借着微暗的灯光——自从天主的气息随着圣吕克跑到安茹省,这盏灯就不再熄灭了——走到希科的卧室。这房间正是德·布里萨克小姐幸运地欢度花烛之夜的地方。

希科睡得正香,鼾声如雷。

亨利抓住他的胳膊,拉了三次,也没把他弄醒。

最后一次,国王一边拉,一边大声叫着希科,加斯科尼人这才睁开一只眼。

国王又叫了一声:“希科!”

希科问道:“又有什么事?”

亨利说道:“啊!朋友,你的国王夜不成寐,你倒睡得这么死。”

希科装作没有认出国王,叫道:“啊!天主!国王陛下准是消化不良。”

亨利说道:“希科,朋友,是我呀。”

“你是谁?”

“我是亨利。”

“我的孩子,一定是那些沙雉鸟肉吃多了,我早就提醒你,昨晚上你吃得太多,还有那些虾着浓汤也不好消化。”

亨利说道:“不会的,我几乎没吃什么。”

希科说道:“那就是有人给你下毒药了。妈的,你的脸色多苍白!”

国王说道:“朋友,这是因为我戴了面罩。”

“那你没病?”

“没病。”

“那为什么叫醒我?”

“因为忧愁烦恼扰着我。”

“你感到忧愁?”

“忧愁得很。”

“太好了。”

“怎么太好了?”

“忧愁可以发人深省;你想想,半夜两点钟把一个正派人叫醒,除了给他送礼,不会有别的事。瞧瞧你给我送来了什么?”

“什么也没有。希科,我来和你聊聊。”

“这不是可以把我叫醒的理由。”

“希科,莫尔维利耶先生昨晚到宫里来了。”

“亨利,你就喜欢和这些没教养的人交往。他来干什么?”

“他要求我召见他。”

“啊!这个倒很会处世。谁像你在半夜两点钟连个招呼也不打,就闯进入家的卧室里。”

“希科,你猜他跟我说了什么?”

加斯科尼人嚷了起来:“怎么!你疯了,就为这把我叫醒吗?”

“希科,朋友,你知道莫尔维利耶先生替我掌管警察。”

希科说:“我真不知道他要对你说什么。”

国王说:“希科,我觉得莫尔维利耶先生的消息总是十分灵通的。”

加斯科尼人说道:“我想,听这些废话,不如睡觉!”

亨利问:“你怀疑他的情报工作?”

希科应道:“是的,这头蠢牛,我不相信他,我自然有我的理由。”

“什么理由?”

“如果我只举出一个理由,是不是就够了?”

“行,只要这个理由充分。”

“说完了,你就让我安安稳稳地睡觉行吗?”

“当然。”

“好吧。一天,不,一天晚上。”

“记不清没关系。”

“不,这事关重要。一天晚上,我在弗卢瓦芒德尔街揍了你一顿;当时你和凯吕斯、熊贝格在一起……”

“你揍了我一顿?”

“对,把你们三个都用棒打了一顿。”

“为了什么事?”

“你们污辱了我的侍从。你们挨了打,可莫尔维利耶先生一点线索也没给你提供。”

亨利叫了起来:“怎么!原来是你,恶棍!是你这个大逆不道?”

希科搓着手说:“就是我,我的孩子,我打起人来够准的吧?”

“混蛋!”

“你承认不承认有这回事?”

“希科,我要叫人抽你一顿鞭子。”

“别扯远了,你说这事属实不属实?我只问你这个问题。”

“你知道得很清楚,当然有这事。你这无赖!”

“第二天你就把莫尔维利耶先生召来了?”

“对,他来的时候你就在场。”

“你就告诉他昨晚你的一个贵族朋友遇到了那件倒霉事?”

“是的。”

“你命令他找到罪犯?”

“对。”

“他帮你找到了吗?”

“没有”

“好啦!睡你的党去吧,亨利,你明白了吧,你的警察根本不中用。”

说着,他转过身,面冲着墙,不愿意再回答什么了。很快,他又打起呼噜来,鼾声震耳,看来国王没有希望再叫醒他了。

亨利叹着气回到自己的卧室,由于找不到谈话对象,他只有和他的猎兔犬那喀索斯一起,哀叹国王们非靠自己就难以了解到事实的真相。

第二天,参加御前会议的人聚集一堂,由于国王的友谊极不专注,朝三暮四,因此与会者也随之而变化。这次参加会议的是:凯吕斯、莫吉隆、埃佩农和熊贝格,半年来。这四人深得国王宠幸。

希科坐在桌子的上首,正在叠着纸船,并将这些纸船按次序排列好,据他自己说,他要按虔诚的天主教国王的舰队那样,做一只舰队给十分虔诚的基督徒国王陛下。

有人通报德·莫尔维利耶先生驾到。

这位政治家穿了一身颜色深暗的衣服,神色非常忧郁。他向国王深深鞠了一躬,希科代替国王回了礼。然后,他走近国王问道:

“陛下,这些人都是来参加御前会议的吗?”

“是的,他们都是我最好的朋友。有话尽管说吧。”

“好吧!陛下,我放心了,我很需要这点保证。因为我要宣布一起对陛下十分危险的阴谋。”

众人惊呼起来:“阴谋!”

希科也竖起耳朵,放下手里叠着的纸船。他正在叠一只富丽堂皇的双头荷兰帆船,用来作舰队的旗舰。

莫尔维利耶先生压低嗓子说:“是的,一个阴谋,陛下。”那神秘的样子,使人们预感到他有极可怕的秘密要吐露出来。

国王说道:“噢!喂,是不是西班牙人搞的阴谋?”

这时,应邀前来参加会议的安茹公爵走进了大厅,大门随后重新关上了。

公爵行礼如仪后,亨利说道:“弟弟,您听到了吗?莫尔维利耶先生要宣布一起危害国家安全的阴谋!”

公爵用我们熟悉的目光缓缓地向在座的贵族扫了一眼,这目光明亮而又充满狐疑。

他喃喃地说:“这可能吗?……”

莫尔维利耶先生说:“唉!大人,是一个危险的阴谋。”

希科接过话头说道:“把情况跟我们说说。”一边将那只叠好的荷兰帆船放进桌上的水晶盆内。

安茹公爵结结巴巴地说:“对,莫尔维利耶先生,把情况说一说。”

亨利说道:“我在听着呢。”

于是,掌玺大臣急急地看了众人一眼,装模作样,把声音压得低低地说:

“陛下,很久以来,我就在密切注意几个心怀不轨之徒的阴谋活动……”

希科说道:“噢!……只有几个?……您真是太谦虚了,莫尔维利耶先生!

莫尔维利耶接着说:“这都是些大逆不道小店主、手工艺人和小教士……到处都有一些修士和大学生。”

希科十分平静地说:“其中没有一个是王公贵族,”他又叠起一只两头尖尖的大船。

安茹公爵勉强笑了笑。

掌玺大臣又说道:“陛下,您听我说下去,我了解到这些不满分子总是利用战争和宗教这两种主要时机……”

亨利说道:“您真是有见识,说下去。”

听到国王的赞扬,莫尔维利耶心里很是自在,接着又说:

“我在军队里安插了些忠于陛下的军官,他们向我报告一切情况;可在教会里,就没有这么简单了。所以,我派了一些人到各处活动。”

希科插嘴道:“真是有谋有略。”

莫尔维利耶继续说:“最后,我终于通过我的密探拉到一个巴黎司法辖区的人……”

国王问:“拉这人干什么?”

“让他侦察那些煽动臣民反对陛下的布道士。”

希科心里想:“噢!我的朋友是不是被查出来了?”

“这些布道士不是从天主那儿得到启示,而是从一个敌视国王的政党那里接受指令。我对这个政党已做了周密的调查。”

国王说道:“太好了。”

希科接着说:“干得不错。”

莫尔维利耶得意扬扬地补充道:“而且我已摸清他们的意图。”

希科叫道:“真了不起!”

国王向希科打了个手势,让他别作声。

安茹公爵目不转眼地盯着汇报的大臣。

掌玺大臣又说:“两个月里,我替国王收买了一批经得起任何考验、智勇双全的人。的确,他们贪得无厌,要价太高,不过我为了让他们效忠国王,也煞费苦心,钱是花了不少,但我也从中得到不少消息。据他们说,只要我肯出大价钱,我就可以了解到那些阴谋者第一次聚会的情况。”

希科插嘴道:“机不可失,国王,掏钱吧!”

亨利嚷道:“哎!这没问题。掌玺大臣,这个阴谋的目的,阴谋者的企图究竟是什么?”

“陛下!他们还不是想再搞一下圣巴托罗梁之夜。”

“反对谁?”

“胡格诺分子。”

与会者吃惊地面面相觑。

希科问道:“弄到这个情报您大概花了多少钱?”

“一个花了七万五千利弗尔,另一个花了十万利弗尔。”

希科转向国王叫道:“如果你愿意,我只要你出一千埃居,就能把莫尔维利耶先生所知道的情报告诉你。”

莫尔维利耶吃了一惊。出人意料,安茹公爵镇静异常。

国王追着问:“说吧。”

希科说道:“这个阴谋集团除了神圣联盟还有谁,就是那个十年前开始活动的神圣联盟。莫尔维利耶先生发现的情况,所有巴黎市民都熟悉得像念《天主经》一样。”

掌玺大臣打断他的话:“先生……”

希利用辩护的口吻大声说道:“我说的是事实……我有证据。”

“那么请您告诉我,会员们在哪里聚会?”

“非常愿意:第一个在公共场所;第二个在公共场所;第三个还是在各处公共场所。”

掌玺大臣作了一副鬼脸说:“希科先生又开玩笑了。您说说他们的联络信号呢?”

希科一本正经地说:“他们身穿巴黎人的服装,走起路来,摆动两腿。”

听到这话,众人立刻哄堂大笑。莫尔维利耶觉得随和一点才符合风雅之道,于是也跟着笑起来。但马上又阴沉下脸,说道:

“总之,我的密探参加了他们的一次会议,那地方希科先生想必不知道。”

安茹公爵的脸刷地白了。

国王问:“在哪儿?”

“在圣热内维埃芙修道院。”

希科手里那只准备放在旗舰上的小纸鸡掉了下来。

国王惊呼道:“圣热内维埃芙修道院!”

公爵小声嘀咕道:“这不可能。”

莫尔维利耶说道:“事实就是如此。”他见这话引起了巨大反响,心中十分高兴,得意扬扬地看着众人。

国王催问道:“莫尔维利耶先生,他们做了些什么?他们作出怎样的决定?”

“他们决定让盟员推举出首领,每一个参加者都要武装起来,巴黎的起义总部要给各省派一名特使,把所有陛下宠幸的胡格诺分子——这是他们的说法……”

国王微微一笑。

“在约定的日子,全部杀掉。”

国王问道:“就这些吗?”

希科说道:“哟!看来你是个天主教徒。”

公爵急急问道:“说完了吗?”

“没有,大人……”

“该死!我确信没完,否则就为这些花十七万五千利弗尔,国王岂不是受骗了吗?”

国王催促道:“说下去,掌玺大臣。”

“有些首领……”

希科发觉公爵的紧身短上衣上面,胸脯一上一下地起伏着。于是他说:

“噢,噢,噢,一个有首领的阴谋,真是令人惊讶。不过,我们付了十七五千利弗尔,总得再捞点什么。”

国王问道:“这些首领是谁……他们的名字叫什么?”

“首先是一个布道教士,他是个宗教狂,一个被魔鬼附身的狂徒,我花了一万利弗尔才弄清他的名字。”

“您干得很出色。”

“他就是热内维埃芙会修士戈兰弗洛!”

希科对戈兰弗洛产生了真正的同情,他心想:“我早就料到那件事会给他带来不良后果!”

国王说道:“戈兰弗洛!”一边说一边记下了这个名字,“好……还有吗?”

“还有……”掌玺大臣欲言又止,“陛下,没有了……”

他用讯问而神秘的目光向在座的人溜了一眼,那神情仿佛是说:

“如果只有陛下一个人的在场,他必然可以知道得多一点。”

“说吧,掌玺大臣,这儿都是自己人,不必顾虑。”

“噢!陛下,我不敢贸然说出此人的名字,此人有非常强大的后台……”

“他们在我的身边吗?”

“到处都有。”

亨利又气又急,脸色苍白,吼道:“难道他们比我更强大吗?”

“陛下,有些事不能高声说出来,请原谅,我是个身负重任的大臣。”

“说得在理。”

希科说道:“非常明智。不过,我们都是身负重任的大臣。”

安茹公爵插话道:“先生,如果您的报告不便当着我的面说,那我就向国王告辞了。”

莫尔维利耶还在犹豫不决。希科留意他的一举一动,生怕这位看上去颇为天真的掌玺大臣,真的发现了什么比他开头的情报更为重要的东西。

国王招手让掌玺大臣走到他身边,同时叫安茹公爵不要走开,叫希科不要说话,并让他的三位嬖幸别那么全神贯注地听。

于是莫尔维利耶凑近陛下的耳朵,他作这个动作时拘泥于礼节,有点不自然,不等他完成这个动作,卢佛宫的院子里便响起一阵喧闹声。国王猛然站起来,凯吕斯和埃佩农冲向窗口,安茹公爵握住剑柄,好像这吓人的声音就是冲他而来的。

希科踮起脚,向院子里张望,又看看大厅道先叫道:“喂!是德·吉兹先生,他进宫了。”

国王一下子呆住了。

众人也同声应道:“是他。”

安茹公爵咕哝了一句:“吉兹公爵?”

国王慢条斯理地说道:“奇怪……吉兹公爵怎么会在巴黎?”他从莫尔维利耶惊慌呆滞的眼神中,已经明白,刚才掌玺大臣要说的就是此人。他低声问莫尔维利耶:

“您刚才想告诉我的话是不是与我的这位内兄吉兹有关?”

莫尔维利耶小声答道:“是的,陛下,会议就是他主持的。”

“还有别人吗?……”

“其他人我就不知道了……”

亨利向希科递了个眼色,问他怎么办?

希科摆出一副国王的架势,吆喝道:“妈的!请我的内兄吉兹先生进来!”

同时他又凑近亨利的耳朵说:“他是其中一个,我看此人的尊姓大名你已相当熟悉,无需再记在记事簿上了。”

掌门官把大门“哗哗”地打开了。

亨利说道:“先生们,开一扇就行了!只有国王进出才开两扇!”

这时吉慈公爵已经沿着走廊走近大门,他听到了国王的话,不过他依旧按照他的决心,笑容可掬地走向国王。

正文 第三十七章 德·吉兹公爵到卢佛宫来干什么

吉兹先生身后,簇拥了一大批文武百官和侍从;在这群显赫的随行人员后面跟着一群平民百姓,他们虽然没有前者那样声势,但却切实可靠,更加令人生畏。

不过,贵族们可以进宫,老百姓却只能留在宫门之外。

喊声是老百姓发出来的,直到吉慈公爵在走廊里消失,这群百姓还拥在宫门外向他欢呼。

每当这位巴黎英雄出现在街头,市民们便蜂拥而至,尾随在后。卢佛宫的卫士们每见到这支队伍,就拿起武器,站在他们的上校身后严阵以待。他们用威吓的目光,盯着这群乌合之众,对那位趾高气扬的吉兹公爵,更是冷眼相对。

吉兹早已注意到克里戎上校手下的士兵对他很不友好,但他还是彬彬有礼地向上校点头致意。但是上校毫无反应,手持剑,神情倨傲,一动不动地站在卫队前面四步远。

上校和卫士们对他的赫赫权势根本不放在眼里,使公爵十分恼怒。他的脸阴沉下来。不过,当他走近国王的时候,阴霾便消失了,正像刚才我们看见的,他面带微笑走进亨利三世的书房。

国王说道:“啊!是你啊,内兄。你一来,真热闹。号声怎么不响了?我刚才好像还听见。”

吉兹公爵答道:“陛下,在巴黎,吹号开道的礼遇只有国王有权享受,而将军只有在战场上才可享受。我对宫廷和军营里的生活了如指掌,决不至于弄错。在这里,号声对一个普通臣民来说太刺耳了;而在战场上,号声对一个亲王来说,太微不足道了。”

享利咬了咬嘴唇。他一言不发,两眼盯着这位洛林亲王,随后才说:“真该死!内兄,我看您满面春风,是今天刚从夏里泰战场上回来的吧?”

吉兹公爵脸上微微泛起红晕,答道:“是的,陛下,今天刚到。”

“真的,你的光临,使我们感到万分荣幸,万分荣幸,万分荣幸。”

每当享利心里有许多话不便说出,便抓住一句话重复再三。就像在激战前,为了不暴露炮阵,人们让密密麻麻的士兵排列在炮台前一样。

希科学着国王的腔调也说了一句:“万分荣幸!”他模仿得惟妙惟肖,使在座的人以为国王又说了一遍。

吉兹公爵说道:“陛下大概是开玩笑吧,我的一切荣誉都来自陛下,陛下怎么会为我的到来而感到荣幸呢?”

享利答道:“吉兹先生,我的意思是,任何虔诚的天主教徒,出征归来,首先是到教堂里去朝拜天主,其次才见觐见国王。您知道,敬仰天主同时侍奉国王,既是一条宗教上公认的,也是一条政治上公认的原理。”

这一回,吉兹公爵面红耳赤,站在对面同他说话的国王全看在眼里。国王的目光仿佛本能地从吉兹公爵身上转向安茹公爵,他惊奇地发现,他的弟弟面色苍白,和面红耳赤的内见形成鲜明的对照。

两人截然不同的表情使亨利惊讶不已。他装作没看见,移开目光,摆出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他这种笑里藏奸的本领,任何人都望尘莫及。他又说道:

“公爵,不管怎么样,看到你能摆脱战场上的恶运,我感到无比高兴。尽管我听说你在战场上不畏艰险,勇往直前,但是,危险好像知道你的为人,它总是躲开你。”

听到这番恭维,吉兹公爵鞠了一躬。

“所以,我劝你别再在那么雄心勃勃,去冒生命危险了。说实话,那种生活对我们这些懒汉来说,真是太严酷了。我们这些人成天就知道吃喝、睡觉、打猎,碌碌无为,最多搞出些时髦服装或者编写些新的祈祷文。”

吉兹公爵接过话头说:“是的,陛下,我们深知您是个贤明而虔诚的君主,吃喝玩乐都无法使您忘记天主的荣耀和教会的利益。所以我们才非常放心地到陛下这儿来。”

希科向国王指着那些出于礼节而站在门外的侍从官说:“亨利,看看你内兄对你多么放心,他把三分之一的侍从官留在房门外,另外三分之二都留在卢佛宫大门口了。”

亨利重复了一句:“非常放心?内兄,难道你到这儿来一直不放心吗?”

“陛下,我的意思是:我打算放心大胆地向您提出个建议。”

“啊!你是来向我提建议的,内兄?好吧,你就放心地说吧,就像你说的,非常放心地说吧。你要提什么建议呢?”

“执行一项极其壮观的计划。这是一项自十字军东征以后,在基督教世界最激动人心的计划。”

“说下去,公爵。”

公爵继续说:“陛下,”这回他提高了嗓门,使呆在侯见厅的人都听得见,“陛下,虔诚的国王,可不是一个空头衔,他必须有强烈的热情来捍卫宗教。您是教会的长子,应该时刻准备捍卫自己的母亲。”

希科说道:“瞧,我的内兄腰佩长剑,带着满脑子乱七八糟的思想来布道;真滑稽!这就难那些修士想打仗了;亨利,我要为戈兰弗洛向你要一个团。”

吉兹公爵装着没听见;亨利跷起二郎腿,胳膊肘支在膝盖上,一手托着下巴,问是:

“亲爱的公爵,是不是撒拉逊人又威胁教会了?或是你心血来潮想当……耶路撒冷的国王?”

公爵又说:“陛下,这么多百姓跟在我身后,为我欢呼,他们之所以这样热烈地欢迎我,无非是为了报答我捍卫宗教信仰的满腔热忱。早在陛下登基之前,我就荣幸地同陛下谈过把所有真正的天主教徒联合起来的计划。”

希科接过话头说:“对,对,我想起来了,妈的,亨利,就是圣巴托罗缪之夜组织起来的神圣联盟,没错,我的孩子,你好健忘,怎么连这么一个绝妙的主意都想不起来了?”

吉兹公爵闻声转过头去,鄙夷地瞥了希科一眼。而他不知道,希科这番话,加上刚才莫尔维利耶先生透露的情报,使国王的思想受到很大的震动。

安茹公爵心里一怔,把一只手指放在嘴唇上,眼睛盯着吉兹公爵,只见他脸色煞白,一动不动像一尊谨慎女神的石膏像。

这一次,国王对两个公爵为了共同利害关系所作的暗示,毫无党察;但希科借着在国王帽子的红宝石小链上放一只叠好的纸鸡,俯在他耳边,小声告诉他:

“亨利,瞧你的弟弟。”

亨利马上抬起眼,安茹随即放下手指,但为时已晚,国王已经看到这一动作,并猜出他的用意。

吉兹公爵虽然注意到希科凑近国王,但未能听到他说的话;他接下去说:

“陛下,天主教徒们管这个组织叫神圣联盟,它的宗旨是巩固王权,反对不共戴天的敌人胡格诺分子。”

希科叫道:“说得对!我举双手赞成。”

吉兹公爵继续说:“但是,仅仅建立联盟是不够的,陛下,把民众组织起来,不管人数如何众多,也是不够的,还必须给它一个领导。再说,在法国这样一个王国,没有国王的允诺,是无法把几百万人组织起来的。”

亨利叫道:“几百万!”他丝毫不掩饰内心的惊异,人们完全有理由把这种惊讶解释为恐惧。

希科重复道:“几百万,这只是不满分子组成的小果核,我确信,如果有能手把果核种下了,一定能长出可观的果子来。”

这一回,吉兹公爵的忍耐到了极点,他轻蔑地抿紧双唇,一只脚使劲踩了踩地,但没敢跺脚,只听他说:

“陛下,我真无法理解,我荣幸地同陛下谈这么重要的事,而陛下竟能容忍别人不时地打断我的话头。”

听了这番话,希科做出非常理解的样子,两眼冒着火,向四周扫了一眼,用议会底务官的失声叫道:

“别吵啦!妈的!我要找你们算帐了。”

国王又说:“几百万!”他似乎难以相信这个数目。“对于天主教,这是令人振奋的事;可是除了这几百万组织起来的人外,我的王国里还有多少新教徒呢?”

吉兹似乎正在考虑怎样回答。

希科答道:“四个人。”

这句俏皮话逗得国王的嬖幸们哄堂大笑。而吉兹却皱起了眉头,他那些呆在侯见厅里的侍从官也高声议论纷纷,对希科的放肆表示不满。

听到那边的喧哗声,国王慢慢地转过头去,摆出他平时威严时的样子,双眼射出两道威光,侯见厅里的议论声立刻平息了。

然后,他又用同样的目光看着吉兹公爵,不动声色地问道:

“喂,先生,你到底要干什么?……说得明白点……”

“陛下是否深得民心比我重要得多,因此我希望陛下明确地表明您对于天主教和对其他任何事情一样热心,并且远甚于我们,使那些不满分子找不到任何理由重新点燃内战的火焰。”

亨利说道:“如果只是关系到内战,我有军队,我相信仅仅受你指挥的部队,也就是说你来向我提出这些极好的建议之前,刚刚离开的军营里,就有不下二万五千人。”

“陛下,谈到战争,我本该再说明一下。”

“说吧,内兄,你是屡建战功的将领,请相信,我十分乐意听听你在这方面的高见。”

“陛下,我想说的是,在当今,国王们必须打好两种战争:一种是思想战——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一种是政治战。前者对付思想,后者对付敌人。”

希科插道:“天哪!真是至理名言!”

国王说:“别吵!小丑!”

吉兹接着说:“人是实体,看得见,摸得着,有生命。你可以追上他,向他进攻,揍他;当你打败了他,就向他起诉,把他绞死,或采取更好的办法。”

希科说道:“对,不起诉就把他绞死,岂不更简单和更威风。”

吉兹公爵继续说:“但是,陛下,思想看不见,摸不着,潜移默化,无孔不入;谁越是想清除它,就越是无法躲避它;它藏在人们的心灵深处,根深蒂固;人们越是砍去那些偶尔冒出来的枝权,里面的根越是长得茂盛而难以拔除。陛下,一种思想,貌似微不足道,其实威力无比,必须日夜提防。因为它昨天还匍匐于您的脚下,明天就可能爬到您的头上统治您。陛下,一种思想,就像一点落在茅屋上的火星,只有明眼人才能在大白天发现火灾的征兆。所以,陛下,发动几百万人来加以监视,完全必要。”

希科叫道:“那四个法兰西的胡格诺分子要完蛋了。妈的,我可怜他们!”

吉兹公爵接着说:“为了搞好这个监视工作,我建议陛下为这个神圣联盟命名一个首领。”

亨利问公爵:“您说完了吗,内兄?”

“是的,正如陛下所看见的,我直言不讳。”

希科深深叹了口气,而安茹公爵则从刚才的惊恐状态中恢复过来,向这位洛林亲王微微一笑。

国王向左右的人问道:“先生们,你们对他说的这些有什么想法?”

希科一言不发,拿起帽子和手套,又扯着尾巴拉起一张狮子皮,拖到屋角里,在上面躺下了。

国王问道:“希科,你在干什么?”

希科说:“陛下,人家说静夜出主意。为什么这么说?因为夜里可以睡觉。陛下,我这就睡觉,等明早起来,精神饱满,我再答复吉兹内兄。”

说着,他摊开四肢,一直伸到狮子爪子上面。

吉兹公爵愤愤地扫了希科一眼,希科睁开一只眼,用打雷般的鼾声回敬他。

吉兹公爵问道:“怎么样?陛下何想法?”

“我想您的意见从来都是有道理的,内兄。您把联盟骨干召集起来,带到这儿来,我来为联盟选一个首领。”

吉兹公爵又问:“什么时候,陛下?”

“明天。”

说完这句话,他机灵地向。兹公爵微微一笑;然后又对安茹公爵笑了笑。

安茹公爵正想随着朝臣们一起退出,亨利叫住了他:“慢一步,弟弟,我有话跟你说。”

吉兹公爵用手按着脑门,站定一会儿,像是把满脑子的想法压抑下去。随后,他带着全部侍从走了出去,消失在拱门外。

不一会,卢佛宫门外就传来人群迎接吉兹公爵出宫的欢呼声,就像他们送他进宫时一样。

希科一直在打鼾,但我们不敢断定他是否真的睡着了。

正文 第三十八章 卡斯托耳和波吕丢刻斯

国王打发走了所有嬖幸,单单留下了他的兄弟。

在刚才那一幕剧中,安茹公爵一直作出泰然自若的神情。但这逃不过希科和吉兹公爵的眼睛。他冒失地将手指放在唇边,希科让国王看出来了,而他自己却毫无觉察。因此他毫无疑惑地接受了国王的挽留。

亨利确信书房里除了希科,已没有旁人,便大步从门边走到窗前,对安茹公爵说:“弟弟,你知道不知道我是一个幸运的君王?”

安茹公爵道:“如果陛下真的感到幸运,那是苍天对您的功劳的奖赏。”

亨利打量着他的弟弟,又说:

“是的,我感到非常幸运。因为有些好主意,我一时想不到,而周围的人却想到了。吉兹内兄刚才的主意真是高明。”

安茹公爵弯腰表示赞同。

希科睁开一只眼,似乎闭着双眼就听不清楚,必须看着国王的脸才能明白他说的话。

亨利继续说:“把所有的天主教徒联合在一面大旗下,把王国变成教会,使北起加来南至朗格多克、东起勃艮第西至布列塔尼的整个法国都悄悄地武装起来。这样我就拥有一支军队,可以随时进军英国、弗朗德勒和西班牙而又不惊动这些国家。你看,这是一个多么高明的想法。”

安茹公爵说:“是吗,陛下?”他很高兴他的同党吉兹公爵的主张。被他哥哥接受了。

“当然,说实话,我真想诚心诚意地重赏献计者。”

希科睁开了两只眼睛,但马上又合上了。因为他在国王的脸上发现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微笑,这个微笑,只有这个最了解亨利的人才能看得出来,他放心了。

国王接着说:“对,我再说一遍,这样一个计划值得重赏,我要为想出这一计划的人做什么都可以。弗朗索瓦,这个绝妙主意真是德·吉兹公爵想出来的吗?与其说是一个绝妙主意,不如说是一项宏伟的事业,因为它已经在进行了,是吧,弟弟?”

安茹公爵点了点头,表示此事确已开始进行。

国王又说:“这更好了。我刚才说过我是个幸运的国王,看来,我该说太幸运了。弗朗索瓦,因为我的近亲们不仅为我出主意,而且为了给国王和王室效劳,他们早已行动起来。”说着,亨利把一只手放在他弟弟的肩上:“亲爱的弗朗索瓦,我刚才已经问过你,我应该感谢的是不是我的内兄吉兹,是不是他想出这个绝妙主意的?”

“不是,陛下,洛林红衣主教二十多年前就有这个想法了。只是圣巴托罗缪事件使此事未能执行,或者说暂时不必执行了。”

亨利说道:“洛林红衣主教去世真是太不幸了。我本想待格雷哥利十三世教皇陛下归天后,推举他作教皇。”亨利装出一副悲天们人的样子继续说,他那假戏真做的本领真可称得上是王国里第一流的喜剧演员,“不过,他的侄儿继承了他的遗志,并取得了成果,真是不幸中之万幸。可惜我无法封吉兹公爵做教皇。弗朗索瓦,你看我能封他什么呢?”

弗朗索瓦完全被他哥哥的话迷惑住了,他说道:“陛下,您夸大了您的内兄的功绩,他不过是从他叔父那儿继承了这个主张,而且,正如我告诉过您的,这个计划的付诸实施,另一个人帮了他不少忙。”

“是不是他那个当红衣主教的弟弟?”

“大概他也帮了忙。但还不是他。”

“那是马延?”

“哦!陛下,您真是太看得起马延了。”

“的确,这个杀人不眨眼的屠夫怎么可能有什么政治主张。那么我究竟应该感谢谁呢?”

公爵说:“我,陛下。”

亨利作出一副万分惊讶的样子说:“你!”

希科又睁开一只眼。

公爵鞠了一躬。

亨利说道:“怎么!现在,我眼看着所有的人都对我十分不满。布道教士指责我腐化堕落;诗人和讽刺小品作家挖苦我行为可笑;政治学家攻击我治国无方;就连我的亲信也嘲笑我软弱无能。形势复杂得让人焦虑不安,弄得我衣带渐宽,白发日增。而在这种时候,你,弗朗索瓦,却为我想出这样的好主意(你瞧,人总是会犯错误的,而国王总是有眼无珠的),坦白地说,我却把你一直视作外人。啊!弗朗索瓦,我实在是罪过啊!”

亨利激动得热泪盈眶,把手伸向他的弟弟。

希科两眼都睁开了。

亨利接着说:“噢!这真是一个万全之计。我既不能增税,又不能招兵;一增税和招兵,老百姓准会叫苦连天,另外,我散步、睡觉和结交朋友都要遭到奚落和挖苦。现在,吉兹先生的良策,不,不如说是你的,使我解脱了,招兵、征税、交友、休息的问题一并解决了。为了使我能多过几天这样的安宁日子,弗朗索瓦,有一件事非常必要。”

“什么事?”

“我的内兄刚才不是建议给这次伟大的行动任命一个首领吗?”

“对。”

“弗朗索瓦,你明白,我的那些朋友没有一个能够胜任,他们都缺乏那种干一番大事业的头脑和雄心。凯吕斯很勇敢,但这个可怜的家伙成天围着女人转;莫吉隆也是一个勇士,但他虚荣心十足,一心想着穿着打扮;熊贝格也勇敢,但头脑简单,这一点,连他最好的朋友也不得不承认;埃佩农是个勇士,但也是个地道的伪君子,我虽然对他好颜相待,但一刻也不敢重用他。”亨利越说越有劲了,“弗朗索瓦,你看,一个国王不得不时时掩饰自己,真是一个最沉重的负担。所以,”亨利补充道,“我能像现在这样畅所欲言,真是感到宽慰。”

希科又闹上双眼。

亨利继续说:“好吧!所以我说,既然这个计划是吉兹内兄提出来的,当然,你也尽了不力,还是让他来负责执行吧。”

弗朗索瓦焦虑不安,气急声粗地问道:“您说什么,陛下?”

“我的意思是,领导这样一桩大事,非得一个有魄力的亲王不可。”

“陛下,请您慎重!”

“非得一个既是冲锋陷阵的将军,又是能说会道的办交涉的人。”

安茹公爵跟着说:“尤其需要一个能说会道的办交涉的人。”

“那么,弗朗索瓦,你是否觉得这个职位无论从哪方面看,吉兹先生都不胜任?”

弗朗索瓦说:“哥哥,吉兹先生已经够有权有势的了。”

“是的,不过他的权势也壮大了我的力量。”

“吉兹公爵控制着军队和市民;他弟弟洛林红衣主教掌握着教会;马延则是他们两兄弟抄在手里的工具;陛下任命吉兹先生,势必把权力集中到他们一家了。”

亨利说道:“不错,这一点我已经想到了。”

“如果他们是瓦卢瓦家族的人,您这样做倒可以理解,因为这样一来,他们的利益是使瓦卢瓦家族的强盛壮大。”

“当然,可恰恰相反,他们是洛林亲王。”

“这个家族总是与我们为敌。”

“弗朗索瓦,你说到点子上了!我没想到,你还是一个思想敏锐的政治家。你说得对,正是这个洛林家族在我们家族身边的崛起,使我日渐憔悴,早生白发。你刚才说得对,吉兹三兄弟操纵了王国的一切。不是吉兹公爵,就是洛林红衣主教,要么是马延,他们没有一天不从我手中夺去一部分权力和特权,他们不是明火执仗,就是暗中捣鬼。而我身单力薄,孤立无助,无力来抵抗他们。啊!弗朗索瓦,如果我们早一天这样表明心迹,如果我过去能像现在这么了解你,从你那儿得到支持,我怎么能让他们得寸进尺呢?可现在说也晚了。”

“为什么晚了?”

“因为这将是一场殊死搏斗,而我呢,一遇到斗争就感到厌烦,所以,还是任命他当神圣联盟的首领吧。”

弗朗索瓦说道:“哥哥,您做错了。”

“但是你要我任命谁好呢,弗朗索瓦?谁愿意接受这个棘手的职务?是的,十分棘手,你难道还不明白他的意图?他就是要我任命他作首领。”

“那又怎么样?”

“那么,我不管任命谁都会被他视为仇敌。”

“陛下任命一个有权有势的人,使他依靠陛下的力量,可以对吉兹三兄弟的权势,无所惧怕。”

亨利沮丧地说:“唉!我的好弟弟,这样的人,我一个也找不到。”

“陛下,瞧瞧眼前。”

“眼前只有你和希科是我真正可以信赖的朋友。”

希科轻声嘀咕道:“噢!他是不是想耍弄我?”

于是,他重新闭上双眼。

公爵说道:“哥哥难道真不明白?”

亨利看着安茹公爵。好像眼前的迷雾一下被拨开了。他叫道:

“怎么,你?”

弗朗索瓦点了点头。

亨利说道:“不,你决不会接受这个职务的,弗朗索瓦,这职务太艰苦了。成天领着市民们操习武艺,还要费心去查布道士们的论文,你肯定吃不消。一旦打起仗来,巴黎的街道就成了屠宰场,你能上街去杀人放火吗?只有像吉兹先生那样的人,有夏尔和路易作左右手,才能承担这个重任。再说,在圣巴托罗缪之夜,吉兹公爵就曾经拼命杀人。你的看法呢,弗朗索瓦?”

“他杀的人太多了,陛下!”

“也许是这样。不过,弗朗索瓦,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真的愿意干我刚才说的职务吗?你能同那些在街上东游西荡、身上挂着假护胸甲、把铁锅扣在头上作帽盔的乌合之众混在一起吗?你这个王室的高贵亲王,真能同普通老百姓混在一起吗?天哪?弟弟,随着年龄的增加,人的变化真大啊!”

“要是为了我自己,我大概决不会去做,可我是为了陛下啊!”

亨利说道:“好弟弟,亲弟弟。”说着一边用指头抹去眼角并不曾流出的眼泪。

弗朗索瓦说道:“那么亨利,我把您准备交给吉兹先生的职务承担下来,不会使您十分不快吧?”

亨利叫了起来:“使我不快!见鬼!不,一点也不。相反,我感到非常愉快。这么说,你也早想到了神圣联盟,这太好了!天哪!太棒了!这样看来,你也曾经出过一点主意了,我说什么,一点主意?不,你出了大部分主意。你刚才对我说的那些话,照我看,非常精辟。事实上,我的周围聚集着一批智囊人物,我却不知道,我真是个大傻瓜啊。”

“哦!陛下在开玩笑。”

“天主保佑!这决不是开玩笑。形势非常严重,我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说。弗朗索瓦,你帮了我的大忙,你知道,一段时间以来,我病魔缠身,能力衰退。米龙常向我指出这点。现在我们还是谈谈正经事吧;不过,以你的聪明才智来为我出谋划策,我又何须费心劳神呢?所以我们说定了,我任命你来作联盟的首领,怎么样?”

弗朗索高兴得心儿直颤,说道:

“噢!只要陛下觉得可以对我寄予信任。”

“信任,弗朗索瓦,信任,既然吉兹先生不作首领,我还能对谁不信任呢?怀疑神圣联盟?它会危害我的利益吗?亲爱的弗朗索瓦,把一切都告诉我吧。”

公爵说道:“哦!陛下。”

亨利又说:“我真是疯了!如果神圣联盟危害我的利益,我弟弟就不可能去当首领;再说,既然我弟弟做了首领,就不会再危及我了。这是逻辑,我们的教师没有白教我们。我发誓,我没有什么不信任的。况且,我在国内网罗了不少击剑手,一旦联盟欺君太甚,他们都是我的好帮手。”

公爵装出和他哥哥一样天真的样子答道:“当然,陛下。国王终究是国王。”

希科又睁开一只眼。

亨利说道:“真扫兴,我也有个想法。今天那么多人出主意,真是不可思议!不过这也是常有的事。”

公爵不安地问:“什么想法,哥哥?”他不敢想信,这样一件类事,不费任何周折就实现了。

“这个主意既然是吉兹内兄想起来的,其实他自认为是自己想出来的,那他一定念念不忘要做联盟首领。他也要指挥权。”

“指挥权?陛下!”

“这是毫无疑问的。他为此事花了心血,大概就是为了有所图谋。不错,你说你也花了心血,你知道维吉尔的一句话:‘尽管你劳苦,还不是为他人作嫁衣裳’,他是决不会做这种傻事的。”

“噢!陛下。”

“弗朗索瓦,我敢打赌,他有这个打算。他知道我是并不在意的。”

“对。不过陛下如果把自己的决定告诉他,他会让步的。”

“那不过是表面上的让步。我已经提醒过你,弗朗索瓦,你要小心。吉兹内兄的手伸得很长,说得厉害点,他神通广大,王国里没有一个人比得上他,就连国王也远远不如他。他一只手伸向西班牙勾结奥地利的唐·胡安,另一只手又仲向英国和伊丽莎白女王拉拉扯拉。波旁的剑也比不上他吉兹的手长,但波旁曾经大大地伤害过我们的祖父弗朗索瓦一世。”

弗朗索瓦说道:“陛下既然认为他如此危险,就更应该把神圣联盟的指挥权交给我。把他掌握在我和您的权力之下,他一有反叛行为,就可以控告他。”

希科睁开另一只眼睛。

“控告他!弗朗索瓦,事情没这么简单!控告某人,把他送上绞架,这对强大而富有的路易十一来说,是很方便的。而我连这种用途的黑丝绒都买不起。”

亨利说着,尽管他努力克制自己,还是暗自激动起来,不由自主地向公爵扫了一眼,那目光让公爵受不了。

希科重新闭上眼。

两个亲王间出现了片刻的沉默。

国王首先打破了沉默,只听他说:

“亲爱的弗朗索瓦,一切都必须周密安排好,不能发生内战,也不要引起臣民之间的冲突。我的父王亨利和母后卡特琳,一个好战,一个诡计多端,我从母后那继承了一点狡黠,我马上派人把吉兹公爵召来,多许诺他一些好处,来个两厢情愿,把你的事办妥。”

安茹公爵叫了起来:“陛下,您同意让我来指挥神圣联盟了?”

“是的。”

“您希望由我来指挥?”

“非常希望。”

“您真的情愿吗?”

“这是我最大的愿望。不过千万不能因此得罪吉兹内兄。”

安茹公爵说道:“好吧!请陛下放心,如果您觉得任命我只有这个麻烦,我负责和吉兹公爵商量。”

“什么时候?”

“马上。”

“你马上去找他?去拜访他?噢!弟弟,好好想一想,不要丢了体面!”

“不会,陛下,我不去找他。”

“怎么回事?”

“他在等我。”

“在哪里?”

“在我的屋里。”

“在你的屋里?我刚才听到他在市民们欢呼声中出了卢佛宫。”

“对。不过他从大门出去,又从暗道里返回来了。吉兹公爵首先拜见的当然是国王,但第二个要拜见的就是我了。”

亨利说道:“啊!弟弟,你这样维护我们的特权,我非常感谢你,我时常软弱无能,放弃了这些特权。去吧,弗朗索瓦,去和他好好商量吧。”

公爵拿起亨利的手,俯下身想在上面吻一下。

亨利叫了起来:“你这是干什么?弗朗索瓦,你应该拥抱我,贴在我的胸口上,这才对了。”

兄弟俩拥抱数次,最后一次拥抱之后,安茹公爵脱了身,走出国王的书房,快步穿过走廊,向自己的住房奔去。

他就像第一个航海家那样心花怒放,难以自制。

国王看着他的弟弟走后,咬牙切齿地哼了一声,立刻穿过一条秘密暗道,走向安茹公爵的卧室,这间房过去原是纳瓦拉王后玛格丽特的闺房。他走到一处类似小门厅的地方,那里可以清楚地听到安茹公爵和吉兹公爵将要进行的谈话,就像狄俄尼索斯陪听他囚禁的人的谈话一样。

希科睁开双眼,坐了起来,嘟哝道:“妈的!这番兄弟情谊真是感人!我还以为自己身在奥林匹斯山上,看到了分别半年的卡斯托耳和波吕丢刻斯重逢的场面呢。”

正文 第三十九章 事实证明,要想听到秘密,偷听是最好的办法

安茹公爵这时已同他的客人吉兹公爵在纳瓦拉王后的那间卧室里会面。贝亚恩人和德·穆依当年就是在这间房子里,交头接耳地商定了逃跑的计划。谨慎小心的亨利非常清楚,卢佛宫的房间大都便于偷听,即使里边说话的声音非常低,想偷听的人照样可以听到。这个重要情况,安茹公爵自然也心中有数,但他被他哥哥的虚情假意完全冲昏了头脑,早已把此事丢到脑后去了。

我们刚才已经说过,亨利三世走进了那个监听地点,于此同时,他弟弟也进了卧室。这样,两位公爵的对话便一句不漏地传进了国王的耳朵。

吉兹公爵急切地问:“怎么样,大人?”

“会开完了,公爵。”

“大人,您当时面色苍白。”

安茹公爵不安地问:“您看出来了?”

“是的,大人。”

“国王发觉没有。”

“没有,至少我相信是这样。国王陛下最后把殿下留下来了?”

“这您已经看见了,公爵。”

“大概是同您谈我刚才向他提的建议吧?”

“对,先生。”

说到这儿,两人之间出现了令人尴尬的沉默。而隔墙仔细偷听的亨利三世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吉兹公爵问道:“国王陛下说了些什么?”

“国王赞成您的建议。不过,这个计划越庞大,他越觉得由您负责太危险。”

“那咱们干不成了?”

“我担心是这样,亲爱的公爵,神圣联盟看样子要被取消了。”

吉兹公爵说道:“见鬼!事情尚未开始,就这么被扼杀了。”

亨利正俯在墙上,专心致志地听着,耳边忽然传来一个低沉而尖刻的声音:“他们俩都很聪明。”

亨利迅速回过头去,只见希科高大的身躯也像他一样,俯在墙上的另一个洞口,偷听里面的谈话。

国王叫道:“你也跟来了,混蛋!”

希科向他做了个手势,说道:“别吵,孩子,再吵,我听不见了。”

国王耸了耸肩膀;不过,希科毕竟是他唯一可以绝对信赖的人,他便自管自地听下去。

吉兹公爵这时又说话了。

“大人,我觉得在这种情况下,国王本可当即回绝我;他接见我时,态度那么冷淡,满可以把他的全部想法说出来。他是不是想乘机排挤我?”

安茹公爵犹豫不决地说:“我看是这样。”

“那么,他要毁掉我们的事业了?”

安茹公爵接着说:“当然。不过,既然您已经开始行动,我当然应该尽全力帮您一把,我已经这样做了。”

“您做了些什么,大人?”

“神圣联盟今后是兴起还是取消,国王基本上同意让我来决定。”

这位洛林公爵忍不住双眼闪出一道愤愤的光芒:“什么?”

“您先听我说,这事还必须征得主要领导人的同意,这一点您很明白。比如,他不把您开除出去,并解散神圣联盟,而是任命另一个合适人选作首领;也就是由我来担任这个职位,而不是由您来做,您看怎样?”

“啊!”吉兹公爵忍不住惊叹一声,面孔涨得通红。

希科说道:“好啊!两只狗要为争骨头打起来了。”

然而,出乎希科的意料,尤其使国王吃惊的是——因为这方面的情况,国王比希科知道的更少——吉兹公爵突然一反吃惊和愤怒的神情,用平静,甚至有些愉快的口吻说道:

“大人,您如果这么做,真不愧是一个机智灵活的外交家。”

安茹公爵应道:“我已经这么做了。”

“真是神速!”

“是的。不过应当说,是这个时机帮了我,我不过是见机行事;不管怎样,亲爱的公爵,”安茹公爵补充一句:“一切尚未决定,我不愿意在见到您之前,就决定下来。”

“为什么,大人?”

“因为我还不知道这事将给我们带来什么。”

希科说道:“我倒知道。”

亨利微笑道:“一件小小的叛国阴谋。”

“而您一向誉为消息灵通的莫尔维利耶先生并没有把这个情况报告您。再听下去,后面更有意思”

吉兹公爵又说:“大人,我要告诉您的,不是此事会给我们带来什么——因为只有天主才知道——而是它对我们有何用处。联盟是第二武装;由于军队在我手中,我弟弟红衣主教控制教会,只要我们联合起来,我们就所向无敌。”

安茹公爵说:“还没算上我是王储。”

亨利叫了一声:“啊!”

希科说道:“他说得对,都怪你自己,孩子,你总是把夏尔特教堂的两件圣衣分开来,所以圣母没保佑你有后嗣。”

“大人,虽然您是王储,但也要估计到各种失败的可能性。”

“公爵,您以为我一点也没有估计到吗?您以为我没有反复考虑过吗?”

“首先是纳瓦拉国王。”

“哦!这人倒不必担心。他正跟德·福瑟谈情说爱,情意缠绵,顾不上这个了。”

“大人,这家伙将来会跟您争夺天下。别看他衣衫不整,瘦弱干瘪,活像饿着肚子的野猪。可这种猫一闻到耗子味,便会整夜守在天窗旁;而一只肥肥胖胖、毛儿又密又暖的家猫,身体笨重,贪图安逸,才不会去受那份罪呢。纳瓦拉国王在窥视着您,他躲在暗处,时刻盯着您和您的哥哥,想夺取你们的王位。一旦坐在王位上的人发生不测,这只瘦猫会比谁都灵活,一下便会从波城赶到巴黎,让您尝尝他的利爪的滋味。您等着瞧吧,大人,您等着瞧吧。”

弗朗索瓦慢慢地重复一遍:“一旦坐在王位上的人发生不测?”他用询问的眼睛盯着吉兹公爵。

希科说道:“亨利,你仔细听着,这位吉兹先生马上就要说出一些对你颇有教益的事情,我劝你好好地利用一下。”

吉兹公爵说:“是的,大人,发生不测!这种事在你们家族里屡见不鲜,您同我一样知道,甚至比我知道的更多。有的君王身体很好,突然之间就衰弱下去;有的以为能长寿,却在几小时之内丧了命。”

希科说道:“听到了吗,亨利?”他抓住了国王的汗津津、颤巍巍的手。

安茹公爵说道:“这倒是事实,”他的声音非常低沉,国王和希科不得不坚起耳朵来听。“的确,我们家族的君王生来就是多灾多难。不过谢天谢地,我哥哥亨利三世倒是身强力壮;过去他经历了战争的磨难,而现在他的生活不过是吃喝玩乐,过去那种日子都顶过去了,现在还有什么问题?”

吉兹公爵接着又说:“当然。不过,大人,您该记得,法国国王过着这种吃喝玩乐的生活,并不总是平安无事的。比如,令尊亨利二世国王是怎么死的?他也曾幸免于战争的磨难,而在您所说的这种吃喝玩乐的生活中丧了命。蒙哥马利用的长枪,是比武用的钝头武器,不过,这种武器碰到铠甲无事,刺到眼睛上就要致命了,亨利二世国王就是这么死的吧。这就是我说的发生不测。您会对我说,事过十五年后,王太后下令把蒙哥马利先生绞死,虽然蒙哥马利自以为可以占刑事时效已过的使宜,但还是被斩首示众了。此事一点不假,但国王决不可能死而复生。至于令兄,已故的国王弗朗索瓦,您知道他智力低弱,使民众对他非常不满,这位尊贵的君王也不幸去世了。大人,您也会承认,一点点耳疾怎么会造成他的死亡?然而他就是变生不测,而且是最为严重的意外事件,因此在军营里,在巴黎市区,甚至在宫里,我曾不止一次地听说国王弗朗索瓦二世那致命的疾病是有人往他耳朵里灌了毒药所致,大家认为这是偶然的,真是大错特错。这不是偶然的,而是一次众所周知的谋害。”

弗朗索瓦满脸涨红,嘟哝道:“公爵!”

吉兹公爵继续说:“事实就是如此,大人。一段时期以来,国王这个称号只会带来灾难。国王就意味着一场冒险。您知道安托万·德·波旁吗?正是因为他是国王,肩头才中了一枪;而这种轻伤,一般人决死不了,他倒死了。国王们由于眼睛、耳朵和肩头受伤致死,使法国多次举丧,我倒想起您的比西为此作过一首很好的诗。”

亨利问道:“什么诗?”

希科说道:“怎么!你连这都不知道?”

“不知道”

“你真是个彻头彻尾的国王,人家连这种事都瞒着你。听着,我来给你念念:

“不念了!不念了!我觉得你弟弟又要说出更有趣的事了。”

“可还没念完呢!”

“等比西先生把他的六行诗写成十行诗,我再念给你听。”

“这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家族名单上还差两个人吉兹先生没有提到;不过,听好,他马上就要说了,他不会忘记的。”

事实上,这时谈话又开始了。吉兹公爵又说:

“大人,还不算比西没有写上的,有关你们的血亲以及你们的姻亲的历史。”

希科用胳膊肘碰了碰亨利:“我刚才猜得准吧。”

“您忘啦,贝亚恩人的母亲冉娜·德·阿尔布雷因为闻了一副香手套而呜呼哀哉。这副手套是她在圣米歇尔桥那个佛罗伦萨人那里买的。这个意想不到的死亡,使所有的人都为之震惊。而当时人们都知道,有些人很需要她死。大人,她的死也使您大吃一惊,您不否认吧?”

安茹公爵没有回答,只是皱了皱眉头,这使他凹陷的眼睛更加阴沉。

吉兹公爵又说:“国王查理九世的死,殿下也忘了。不过这事值得仔细说说。他的死,不是眼睛、耳朵和肩膀受了伤,也不是闻了什么东西,而是通过嘴。”

弗朗索瓦叫道:“您说什么?”

亨利三世听到他弟弟惊恐地后退在地板上所发出的脚步声。

吉兹公爵再说一遍:“是的,通过嘴,大人。读那些书页粘在一起的打猎书,非常危险,因为人们不得不时时把指头放在嘴边沾点唾沫来翻阅,而这些旧书会使唾沫中毒,一个人,即使是个国王,唾沫中了毒,就活不长了。”

安茹公爵连声叫道:“公爵!公爵!我看您是在胡编乱造一些罪行。”

吉兹公爵反问道:“罪行!谁跟您说是罪行?大人,我只不过谈谈一些意外事件。意外事件,您听明白了吗?我可从没有扯到其他事上去。国王查理九世打猎时遇险,不也是一个意外事件吗?”

希科说道:“瞧,亨利,又来新鲜事了,你喜欢打猎,好好听听,准保很有趣。”

亨利说:“我知道他要说的是什么。”

“那好,不过我不知道,我那会儿还没进宫呢,让我好好听听,孩子。”

洛林亲王继续说:“大人,我要说的那次打猎,您也知道。那次,一头野猪向今兄扑来,您好心好意地急急忙忙向野猪开了一枪,可火枪并没有打中您瞄准的野猪,而打到了您没瞄准的令见身上。大人,这一枪比任何事更能充分证明,必须提防意外事件。事实上,宫里人人都知道您枪法准,向来百发百中。这一枪没打中,您自己也觉得吃惊吧。尤其是一些怀有恶意的人到处散布,令兄从马上摔下来后,要不是纳瓦拉国王幸好一枪打死了殿下没有打中的那头野猪,他早没命了。”

吉兹公爵的冷嘲热讽无情地摧毁了安茹公爵的镇静,但他竭力恢复平静地说:“好吧!可是我哥哥查理九世的死对我有什么好处,既然继承他王位的是亨利三世?”

“别急,大人,我们把话说明白:当时波兰王位已经空缺,国王查理九世之死,又使法国王位出现空缺。我知道,令兄亨利三世毫无疑问要选择法国王位。然而,采纳波兰王位作为权宜之计,也十分诱人。据我所知,有不少人对纳瓦拉国王那个可怜的小王位也虎视眈眈呢。再说,这多少使您向前迈了一步,那时您就可以充分去利用意外事件了。国王亨利三世花了十天,从华沙赶回来,您在遇到意外事件时,为什么不能照他所做的那样去做呢?”

亨利三世看着希科,希科也看着国王。不过在这个弄臣的眼光中,平素那种狡黠。嘲讽的神情不见了,换了一种带点温情的表情。但这种表情转瞬之间就在他那被南方的骄阳晒黑的脸膛上消失了。

安茹公爵问道:“您究竟想得出什么结论呢,公爵?”他竭力想结束这场谈话,因为吉兹公爵的不满情绪已经暴露无遗了。

“大人,我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正如我们刚才所说的,每个国王都会遇到意外事件。而您正是国王亨利三世无法避免的‘意外事件’。尤其是您做了神圣联盟的领袖之后,因为做了联盟的首领几乎就是王中之王了;且不说,您当了联盟首领,就是把殿下将来执政的‘意外事件’——也就是贝亚恩人——除掉。”

亨利三世叫道:“将来!您听到了吗?”

希科说道:“妈的,我当然听到了。”

吉兹公爵问道:“怎么样?”

安茹公爵说:“这样的话,我就接受这个任命,您是不是也要我当首领?”

洛林亲王说道:“您说到哪里去了!我求之不得,大人。”

“那么今天晚上您……?”

“哦!放心吧,我的人今天早晨就开始行动了,今天晚上巴黎要有好戏看了。”

亨利问道:“他们今晚要在巴黎做什么?”

希科回答:“怎么!你还猜不出来?”

“情不出来。”

“噢!你真蠢!孩子,显而易见,今晚他们要进行神圣联盟的公开签名,因为很久以来他们已经在暗地里一签再签了。他们一直在等着你的认可;今天上午你表示同意之后,他们今晚就进行公开签名。亨利,你看见你的‘意外事件’了吧,你有两个‘意外事件’他们真是分秒必争。”

安茹公爵说:“就这么办,晚上见,公爵。”

亨利也说了一句:“对,晚上见。”

希科说:“怎么,亨利,你今晚也要冒险到巴黎街上去?”

“当然。”

“你不该去,亨利。”

“为什么?”

“当心那两个‘意外事件’!”

“放心吧,会有人陪我去的;再说,你也和我一起去吧。”

“哪儿的话,你把我当成胡格诺教徒了,孩子,我可是个虔诚的天主教徒,我要为联盟签字,不是签一次,而是整十次,签百次。”

安茹公爵和吉兹公爵的谈话声消失了。

国王拉住正要离开的希科,问道:“再问一下,你对这一切有什么想法?”

“我想你的那些先王们都不知道自己会遇到意外事件。亨利二世没料到自己会死于眼睛,弗朗索瓦二世没想到自己会死于耳朵,安托万·德·波旁没料到自己会死于肩膀,冉娜·德·阿尔布雷没想到自己会死于鼻子,查里九世也没料到自己会死于嘴巴。所以你比他们强,因为你已经识破了你弟弟的为人,对吧?”

亨利说道:“对,该死的,过不了多久,他就要露馅了。”

正文 第四十章 神圣联盟之夜

我们今天熟悉的巴黎节日,除了喧闹声的大小和人群的拥挤程度有点变化以外,几乎是一成不变,总是同样的喧闹声和人群。过去的巴黎却远远胜于此。在一条条狭窄的街道上,在一幢幢各具特色的带有阳台、小梁和山墙的住房脚下,成千上万拥挤的人群,朝着一个地方奔去,这情景真是让人赏心悦目。一路上,人们因为各自奇异的装饰打扮以及言谈举止,而且互相打量、赞赏和嘲笑。因为那时候,人们的穿着打扮、佩带的刀剑,以及言谈举止、声音步态,都非常讲究,引人注目。而这无数生动的细节汇集在一起,便构成了一幅十分有趣的完整画面。

吉兹公爵觐见过国王,并和安茹公爵谈了话的那天晚上八点钟,巴黎就是这样一幅景象。因为吉兹公爵想在王国繁华首都的市民中,进行神圣联盟的签名运动。

一大群身着节日盛装的市民,佩带着最华丽的刀剑,仿佛要接受检阅或是奔赴战场似的,拥向各个教堂。他们被同样的感情所驱使,走向同一个目标,他们既快乐无比。又显得咄咄逼人,特别是当他们走过瑞士卫兵的岗哨或者近卫骑兵队跟前时,尤其如此。德·莫尔维利耶先生很了解这些巴黎人,所以他们的神情,以及随之而来的呐喊声、嘲笑声和相互之间的顶撞对抗,并不使这位掌玺大臣担心。他知道这些巴黎人生性爱开玩笑和戏弄人,但除非有坏人教唆,或哪个冒失的坏蛋有意挑衅,他们是不会首先伤人的。

在这热闹的人群中,还夹杂着妇女的声音,这就更使人耳目一新。许多妇女不愿意在这样盛大的日子里守在家中,因此不管她们的丈夫乐意不乐意,都跟了出来。有些妇女甚至把一大群孩子也带来了。这些孩子双手紧紧抓住挂在父亲身上的杀气腾腾的火枪和寒光闪闪的军马长戟,这情景看起来很是新奇。的确,自古以来,巴黎的儿童在还扛不动刀枪的年龄,就喜欢拖着兵器玩耍,如果自己拖不动,就去欣赏挂在大人身上的刀枪剑戟。

人群中,有一帮人更为活跃,他们不时地剑鞘中拔出古老的剑摆弄几下。他们所到之处,一旦发现哪家有胡格诺分子的嫌疑,便更要拔刀抽剑显显威风。孩子们高声叫喊:“再来一次圣巴托罗缪之夜!”他们的父亲则呼喊着:“烧死新教徒!烧死他们!烧死他们!”

喊声之后,窗户上立刻出现了年老女佣和黑衣牧师的苍白面影影,紧接着,便是临街大门的插销声。于是市民们像拉封丹笔下的野兔一样,因为吓住了比自己更胆小的人而兴高采烈、得意扬扬。他们乘胜前进,又到别处去吵吵闹闹,进行这种不伤人的恫吓了。

不过今晚要数枯树街聚集的人最多。街道已挤得水泄不通,嘈杂的人群你推我揉朝着一盏耀眼的风灯拥去。灯上挂着一块招牌,我们只要一说招牌上面画着一只惟妙惟肖的母鸡,正在蔚蓝的天空上烤着,并写着“吉星饭店”几个大字,读者们就会认出这是什么地方了。

店门前,一个人正站在那里夸夸其谈,同人争论。他的秃头上戴着一顶当时十分流行的方形布帽,这使他十分引人注目。这个人一只手挥舞着一把出了路的剑,另一只手摇动着一本签名簿,那簿子上面名字已经签满一半了。只听他叫道:

“来吧,来吧,正直的天主教徒;到我们吉星饭店来,这里有好酒并且热情接待,千万不要失去好机会。今天夜里,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就会弄清楚;明天早上,人人都会区分良莠。来吧,先生们,识字的可以自己签;不识字的,可以把你们的姓名告诉我,我是老板,拉于里埃尔,或者我的伙计克罗康坦先生,由我们代签。

克罗康坦先生是一个来自佩里戈尔的古怪小伙子。他像约雅敬一样穿了一身白,腰上系了一根带子,上面插着一把匕首和一个文具盒,这两样东西都系在腰间。克罗康坦先生把邻居里的名字签在簿子上,排在头一个自然是他尊贵的老板拉于里埃尔先生。”

这位店老板又大声喊叫起来:“先生们,为了弥撒,为了神圣的宗教!先生们,签名吧!”

“神圣的宗教万岁!先生们……弥撒万岁!……啊!

他激动得浑身颤抖,疲惫不堪,因为他这股热情从下午起,已经持续了四个钟头。

结果。有许多人被这股热情煽动起来,会写字的,就在拉于里埃尔老板的簿子上签了名;不会写字的,就请克罗康坦替他们签了。

更使拉子里埃尔欢欣鼓舞的,是邻近的圣日耳曼·奥塞尔教堂正跟他展开激烈的竞争。幸而当时教徒甚多,两个签名地点不是互相拆台,而是互为补充。那些没能挤进教堂,在正祭台上签名的人,就尽力挤到拉于里埃尔设立的有两个签名簿的露天平台上签了名;而在拉于里埃尔这里未能如愿的人,就寄希望于圣日耳曼·奥塞尔教堂。

拉于里埃尔和克罗康坦手中的簿子很快就被签满了,为了不使签名耽搁下来,吉星饭店的老板立刻又叫人拿来两本,签名更加热火朝天地展开了。拉子里埃尔为自己取得的初步成就颇为得意,因为这将提高他在德·吉兹先生眼中的地位,这是他向往已久的事。

人们的热情不断高涨,纷纷踊跃在新的签名簿上签字,然后又像潮水似的从一条街涌向另一条街,从这个区涌向那个区。这时,一个身材高大的人穿过人群走来,他用胳膊肘和脚推开人群,开出一条路,挤到克罗康坦的签名簿前。

一个老实的市民刚刚在笛子上签了一个带有歪歪扭扭花缀的名字。新来的人从他手中接过鹅毛笔,在雪白的一页上,用半英寸大小的字体写下自己的名字,然后大笔一挥带出一个气概不凡的、被墨点装饰得十分秀丽的花缀,这个花缀弯弯曲曲仿佛代达罗斯建造的迷宫一样,那张白纸立刻出现了一片墨迹。随后,他把笔递给一个排在他身后,急切盼望签名的人。

这个签名者念道:“希科!哟!这位先生写得一笔好字。”

此人正是希科!正如我们看见的,他不愿陪伴亨利,却独自跑出来看神圣联盟的热闹。

希科在克罗康坦那儿签了名之后,很快又走到拉于里埃尔老板面前。拉于里埃尔早已看见希科那笔龙飞凤舞的字体,心中也想有这么一个能使自己脸上增光的签名花缀。因此,当希科走向前来,他虽然没有张大双臂拥抱,但也立即打开签名簿递了上去。希科从贝蒂齐街一个羊毛商手里接过笔,一挥而就,那签名比刚才的更加漂亮。然后,他问拉于里埃尔是不是还有第三本簿子让他签。

拉于里埃尔这人听不得玩笑。他是远近闻名的厉害人。他斜眼看着希科,希科则正视着他。拉于里埃尔小声骂他“蝴蝶儿”,希科也咕咕哝哝地骂他蹩脚厨师。他扔开签名簿,将手放在剑上,希科也扔下笔,把剑拔出鞘。不过,如果真打起来,店老板不会占半点便宜。正在这时,希科感到胳膊肘被人拧了一下,他转过身去。

拧他的人原来是扮成普通市民的国王,身边还带着凯吕斯和莫吉隆,也是一身市民打扮。他们身上除佩着剑,背上还扛着火枪。

国王说:“怎么啦?发生了什么事?彼此都是虔诚的天主教徒,居然动起武来!该死,这可是个坏榜样。”

希科装着没有认出亨利,说道:“亲爱的先生,您应该指责应负责任的人,这个无赖大喊大叫,缠着过路人,让人家在他的簿子上签名,人家签了名后,他却嚷得更凶了。”

这时,拉子里埃尔的注意力被一批新签名者吸引过去了。拥挤的人群把希科、国王和两位嬖幸挤到离那个宗教狂的签名处较远的地方。他们登上一家大门的门槛,正好可以俯瞰人群。

亨利说道:“何等狂热!今天晚上我这座美丽城市的大街小巷,都成了欢乐的宗教场所!”

“是的,陛下,不过异教徒们并不欢乐,陛下知道他们也把陛下列为异教徒之列的。您往左边看,那儿,看见没有?”

“啊!啊!我看见了马延先生的那张大胖脸,和尖嘴猴腮的红衣主教。”

“小声点!陛下;当我们知道敌人在哪里,而敌人一点也摸不清我们的去向时,我们就能稳操胜券了。”

“你以为我还有什么可害怕的吗?”

“唉!老天爷!在这样乱哄哄的人群里,谁能担保不出事?这些人口袋里都有一把出了鞘的匕首,这匕首愚昧无知,不知不觉就会捅到别人的肚子里去,而那人只来得及咒骂一声,就见阎王去了。陛下,到别处去吧。”

“我被人发现了吗?”

“我看没有。不过,您再呆下去,十之八九要被人认出来。”

人群像潮水一般从菜市场那边涌来,他们呼喊着:“弥撒万岁!弥撒万岁!”涌进了枯树街。

聚在拉于里埃尔门前的人群应声高呼:“吉兹先生万岁!红衣主教万岁!马延先生万岁!”他们刚刚认出这两位洛林亲王。

亨利紧蹙眉头问道:“噢!噢!他们乱嚷些什么?”

“这些喊声证明人只有呆在自己的位置上才能自由自在,不应该离开。吉兹先生应该呆在大街上,而陛下则该留在卢佛宫。还是回宫去吧,陛下。”

“你跟我们一起回去吗?”

“我?噢!不!孩子,你有两个常任保镖,无需我陪着。快走吧,凯吕斯!莫吉隆!我想把这场戏看完。我觉得这场戏如果不是很滑稽,就是很奇特。”

“你到哪儿去?”

“我还要到别的地方去签名。我希望明天巴黎的大街小巷都能见到我的亲笔签名。我们到堤岸边了,晚安,孩子,你往右,我往左,各走各的路;我要到圣梅里去听一个知名布道士的演讲。”

国王忽然问道:“噢!这又是什么声音?为什么人们都往新桥那边跑?”

希科踮起脚尖,但除了人群,什么也看不见。这群人呐喊着,吼叫着,你拥我挤,好像将什么人或什么东西举起来欢呼胜利。

突然,人流散开了,这时他们已经到了洗衣街对面开阔的河岸,这样人群便向左右两边散开了。如同海浪把一个妖魔冲到希波吕托斯的脚下一样,这人流也将一个人——他似乎是这场滑稽戏的主角——推到国王脚下。

这人是一个骑在毛驴上的修士,正在指手划脚地说着什么。

毛驴也在嘶鸣。

希科一眼认出刚刚走出人群的那个修士和那匹牲口。他说道:“妈的!我刚才跟你说要到圣梅里去听一个知名教士布道,现在看来,不用跑那么远了,就听听眼下这一位的吧。”

凯吕斯问道:“一个骑毛驴的布道士?”

“为什么不可以,孩子?”

莫吉隆说:“我看他倒像西勒诺斯。”

享利问道:“究竟谁是布道士?这两个东西都在说话。”

希科说:“下面的那位最能言善辩;不过上面的那位法语说得最棒,听一听,亨利。”

人们从四周叫道:“安静!”

希科也喊道:“安静!”他的嗓门压倒了所有的人。

人人都静了下来,把修士和毛驴围在中间,修士开始说道:

“我的兄弟们,巴黎是座美丽的城市:巴黎是法兰西王国的骄傲。巴黎人个个才华横溢,歌中不是这么唱的吗?”

说着,修士放开嗓门唱起来:

听了这几句话,或者说听了这支曲子,毛驴也凑起热闹,使劲地大叫起来,打断了它的骑士的话。

人们一阵大笑。

修士喝道:“住嘴,巴汝奇,住嘴,呆会儿才轮到你说话呢,先让我说。”

毛驴不叫了。

修士继续说:“我的兄弟们,人间是苦难的渊薮,人们往往只能以泪洗面。”

国王说道:“这人喝醉了!”

希科应道:“当然!”

修士又说:“正如你们所看见的,我像希伯来人似的刚刚流放回来,八天来,我和巴汝奇靠着别人施舍和节衣缩食来维持生计。”

国王问道:“巴汝奇是什么?”

希科说道:“很有可能是他那个修道院的院长。让我听下去,这人使我感动极了。”

“朋友们,是谁给我带来这些不幸的?是希律王。你们知道我指的是谁。”

希科说道:“你也知道,孩子,我跟你玩过字母移位的游戏。”

“怪家伙!”

“你跟谁说话,对我,还是对修士或者毛驴?”

“对你们三个。”

修士接着说:“兄弟们,这是我的毛驴,我爱它就像爱一只羔羊。它可以作证,我们花了三天时间从国王新城赶来参加今天的盛会。我们是怎么来的呢?囊空如洗,舌敝唇焦但我和巴汝奇,我们不惜任何代价赶来了。”

亨利又问:“他究竟管谁叫巴沙奇?”这个里的名字一直使他莫名其妙。

修士又说:“我们赶来了,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我们看见了,但不明白究竟怎么了。兄弟们,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今天要废黜希律王,把亨利修士送到修道院里去?”

凯吕斯咒骂道:“噢!我真想把这只胖酒桶钻个洞。你说呢,莫吉隆?

希科说道:“好了!你就为这点小事生气,凯吕斯?难道国王不是天天到一个修道院里去吗?我担保,亨利,如果他们只是这么发落你,就算你有福气了。是不是,巴汝奇?”

那毛驴听见叫它的名字,竖起耳朵,没命地叫起来。

修士问道:噢!巴汝奇,您情欲发作了吗?”他又继续说道:“先生们,我离开巴黎时,路上有两个同伴:一个是我的毛驴巴汝奇;一个是国王陛下的弄臣希科先生。先生们,你们能不能告诉我,我的朋友希科他怎么样了?”

希科扮了个鬼脸。

国王说道:“啊!他是你的朋友?”

凯吕斯和莫吉隆放声大笑。

国王又说:“你的朋友长得挺俊,而且十分可敬,他叫什么名字?”

“亨利,他就是戈兰弗洛。莫尔维利耶先生不是跟你说过他吗?”

“他就是圣热内维埃芙修道院的那个煽动者吗?”

“是的。”

“这样的话,我要叫人把他绞死。”

“办不到!”

“为什么?”

“因为他脖子太短。”

戈兰弗洛继续说:“兄弟们,站在你们面前的,是一个真正的殉道者。兄弟们,你们现在捍卫的事业,就是我的事业,也是所有虔诚的天主教徒的事业。你们不知道外省的情况,也不知道胡格诺分子密谋些什么。我们在里昂不得不杀了一个鼓动反叛的胡格诺分子。在整个法国,只要还有一个小撮胡格诺分子存在,善良的人们就一刻也得不到安宁。所以我们要把他们斩尽杀绝。拿起武器,兄弟们,拿起武器!”

许多人跟着喊道:“拿起武器!”

国王说:“该死的!快让这酒鬼闭嘴。否则他会搞出第二个圣巴托罗缪来。”

希科说道:“等一等。”

只见他从凯吕斯手中拿过一只吹管,走到修士身后,对着修士的肩肿骨狠狠地打了一下,那吹管发出一声空洞两响亮的声音。

戈兰弗洛叫道:“救命哪!”

希科把头从他的腋下钻过来,说道:喂,是你啊!过得好吗,修士?

戈兰弗洛叫喊道:“希科先生,快来救救我,教会的敌人要对我下毒手;但是,不把我的声音传遍四方,我死不瞑目!烧死胡格诺分子!烧死贝亚恩人!”

“你能不能闭嘴,畜生!”

戈兰弗洛照说不误:“让加斯科尼人见鬼去吧!”

正在这时,戈兰弗洛的另一个肩膀又挨了一下,这一次不是吹管,而是棍棒,戈兰弗洛疼得叫了一声。

希科吃了一惊,向四周看去,他只看见那根棍棒。而打棍的那人,惩罚了戈兰弗洛之后,已经挤人人群中不见了。

希科说道:“噢!哪个鬼家伙替我们报了仇?会不会是我的同乡?我得把事情弄清楚。

说完,他快步跟着那个持棍人,那人溜到河边,身边只有一个人伴随着他。

正文 第四十一章 铁厂街

希科天生一副善跑的长腿,要赶上那个棒打戈兰弗洛的人,只要紧走几步,并无难处。但他发现这个家伙行踪诡秘,尤其是他的同伴的举止令人疑窦丛生。他顿时意识到,要是贸然上前与他们打个照面,必会凶多吉少,因为他们似乎在避免碰上人。事实上,这两个逃遁者一望而知正竭力想混入人流中,他们只有在街角才停下来回头瞟上几眼,以确信身后没有人盯梢。

希科寻思,要不让别人察觉自己在尾随这两个人,唯一的办法是到他们的前面去。这两个家伙穿过钱币街和蒂尔夏普街,来到圣奥诺雷街。希科在蒂尔夏普街就超过他们走到前面,他健步如飞,跑到布尔多内街尽头躲了起来。

两个男人重新来到圣奥诺雷街,沿着麦市场的一排排房子走去。他们将帽了盖住眉毛,大衣直拉上来,遮住脸庞,只露出一双眼睛,他们迈着急急的步子向铁厂街走去,走路的姿态颇有军人味道。希科仍然遥遥领先。

在铁厂街街口,两人再次停下来,向四周投去最后一瞥。

这时,希科继续向前走,已来到铁厂街街心。

在街心,一栋破旧不堪、似乎时刻都会倒塌变成一堆瓦砾的楼房前面,停着一辆两匹大马贺着的驮轿。希科朝四下一望,见车夫在前面打瞌睡,轿内有一位夫人,看上去忧心仲忡,将脸贴在窗上张望着。希科心头一亮,断定这乘驮轿一定是在等那两个男人,于是他转到车后,借着驮轿和楼房混为一体的黑影,一缩身钻到一张宽大的石凳底下。当时在铁厂街每周有两次集市,这种石凳就是给菜商们设摊用的。

希科刚刚蜷缩身子藏到石凳下,就瞥见那两个人在马前出现了。他们再次惴惴不安地停了下来。

其中一人摇了摇车夫想叫醒他,可车夫睡意正浓,那人用浓重的加斯科尼口音骂了一句:“该死!”而另一个却更不耐烦,掏出匕首朝车夫的屁股上刺了一下。

希科暗自说道:“噢!噢!我一点没猜错,他们是我的同乡;怪不得他们要棒打戈兰弗洛,谁叫他对加斯科尼人大放厥词。”

那位年轻女人认出这两个男人正是她盼望已久的人,立即从那乘沉重的驮轿的门口深出身来。这回希科看清楚了:她年约二十到二十二岁,脸色苍白,但容华绝世。要是光线充足,能够照亮她那被雾气打湿的金黄秀发和一对四周显出黑晕的明眸,照亮那双白皙而暗无光泽的纤手,以及显得憔悴虚弱的身子的话,人们便可以看出她正忍受着某种疾病的折磨。这种疾病,只要看到她时常疲倦乏力的样子和圆鼓鼓的腰身,就会恍然大悟了。

但希科却只注意到三件事:即她很年轻,脸色苍白,以及金黄色的头发。

两个男人走近驮轿,于是很自然地站到那位女子和希科藏身的石凳中间。

身材较高大的那人用双手捧住青年女子从窗口伸给他的白皙的手,一只脚踏在上下轿用的踏板上,手臂倚在轿门上,问道:

“啊!我的爱人,我的小心肝,我的宝贝,感觉好点了吗?”

那位女子凄惋地一笑,摇了摇头,指指手中的嗅盐瓶。

“还是虚弱乏力?!真见鬼!我亲爱的,要不是您的病让我感到内疚,我真要恨您这么虚弱了。”

边上那个男人生硬地说:“那您为什么将夫人带到巴黎来?老天在上,您总爱到哪儿都带着女人,这是极大的不幸。”

先说话的那个人答道:“哎!何格里帕,和心爱的人分离岂不叫人肝肠寸断?”这人看来是那位夫人的丈夫,或是她的情人。

说着,他和那女子交换了一下目光,目光里充满了爱的忧郁。

那个乖戾的同伴又说:“见鬼!您真叫我恼火。凭良心说。您一说这话,我总要问,难道您到巴黎来就是为了谈情说爱?您这个风流公子!我觉得贝亚恩够大的了,有的是幽会的地方,完全不必跑到巴比伦来。今晚您至少二十次叫我们累得精疲力竭。要是您只想对着轿子向女人献殷勤,那就回去吧。要留在这儿,我的君主,那就只能一心搞政治,不能兼顾其他。”

希科听见他喊主人,很想抬起头来看一看,但是他这样做不能不让人看到,只好罢了。

“让他去诅咒吧,我的宝贝,别听他那一套。我看他马上也要像您一样病倒了。如果他不说长道短,怨天尤人,他肯定会像您一样头晕目眩,虚弱不堪。”

那人又叫道:“该死的畜生!这是您的口头禅。您要向夫人倾诉衷肠,至少也该到轿上去说呀,您这样站在大街上,要被人认出来的。”

那位情意绵绵的加斯科尼人答道:“你说得对,阿格里帕。我的宝贝,您瞧,他看上去一副蠢相,倒也是个好谋士呢。我的宝贝,请给我挪点地方,如果您不愿让我靠在您的双膝上,允许我坐在您的身边吧。”

年轻女子答道:“陛下,我不但允许,而且一心盼望着呢。”

希科听到这里,不由喃喃自语道:“陛下?陛下?她是什么意思?”他不假思索地一抬头,立刻将脑袋在石凳上撞得生疼。

这时,情深意切的恋人不失时机地上了车,只听见轿底在新的重压下嘎吱作响。

紧接着传来了长时间的甜蜜的接吻声。

站在车外的跟随叫了一声:“见鬼!男人真是一种愚蠢的动物。”

希科这时又嘟囔了一句,“要是能弄明白他们是怎么回事,就是把我吊死也心甘,不过,不可操之过急,只要耐心等待,什么都能成功。”

那个被称为“陛下”的人根本不顾同伴的不耐烦,看来他对这位伙伴的急躁早已习以为常。只听他径自一个劲儿地说:“噢!我太幸福了!该死的畜生!今天是个好日子,看来巴黎人打心底里嫌恶我,要是他们知道我在哪儿,就会毫不怜悯地把我送进天国。可正是这群巴黎人正在为我铺平通向国王宝座的道路而忙忙碌碌呢。而我的怀里正抱着我心爱的女人!我们这是在哪儿啦,德·桑比涅?一旦我登上王位,一定要在这里树起一尊雕像,以纪念贝亚恩人的盖世之才!”

希科不禁重复了一遍,“贝亚恩……”但还没说完就停下来了,因为他的脑袋又磕出一个大包。

德·奥比涅说:“我们在铁厂街,陛下。这里有一股臭味。”他窝了一肚子火,但又懒得再去责怪人,于是就拿周围的事物出气。

亨利——读者们也一定猜到这人就是纳瓦拉国王——继续说:“我好像已经一览无余地看清了我的一生。我看见我已成为国王,雄踞国王的宝座,威震四海。但也许我那时不再会像现在这样被人爱戴。我看到了未来,直至生命的尽头。噢,我的爱,再告诉我一遍您爱我,因为一听到您的声音,我的心就融化了。”

贝亚恩人心情忧郁,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将头靠在他情妇的肩膀上。

年轻女子惊慌失措地叫起来:“唉!上帝!您不舒服吗,陛下?”

德·奥比涅说:“妙啊!就缺这个了。一个优秀的士兵,威武的将军,才华盖世的国王晕过去了。”

亨利说道:“不,我的宝贝,放心吧,如果我在您身边昏厥过去的话,那是因为我太幸福了。”

德·奥比涅说:“说真的,陛下,我不明白您为什么要签上亨利·德·纳瓦拉的大名,您应该签上隆萨尔或者克莱芒·马罗才对。见鬼!既然您和玛戈王后都是感情奔放的人,为什么弄得夫妻不和呢?”

“啊!德·奥比涅!求求您啦,别提我的夫人。该死的畜生!您知道这句俗语:躲了今天,躲不了明天。”

德·奥比涅说:“尽管她在纳瓦拉,您也怕撞见她?”

“该死的畜生!难道我不也在纳瓦拉吗?难道人们不认为我就在那里吗?瞧,阿格里帕,你真气得我发抖,上来,咱们回去吧。”

德·奥比涅拒绝了:“我的天,我可不进来。走吧,我在后面跟着你们,不然我会使你们感到尴尬的。更坏的是,你们会让我难堪的。”

亨利说道:“那么就关上门吧,贝亚恩狗熊,您愿怎样就怎样吧。”

然后,他又转向车夫:“去拉瓦莱纳,那地方你知道。”

驮轿慢慢走远了。德·奥比涅一边责怪他的朋友,一边跟在后面,他想为国王担任警戒。

他们一走,希科才得以从这种可怕的境地中解脱出来。因为按德·奥比涅的为人,在与亨利进行了一场如此的谈话之后,是不会让一个贸然听到他们谈话的人活下去的。

希科四肢着地,从石凳底下爬出来,说道:“瞧,要不要让瓦卢国王知道这件事呢?”

他舒展了一下身子,以便被痉挛而弄得麻木的一双长腿重新灵活起来。

希科继续自言自语地说:“为什么要让他知道呢?两个东躲西藏的男人和一个身怀六甲的妇女!要是告诉他,我就是个真正的懦夫。不,我要守口如瓶。此外,只有我一人洞悉全部事实真相,这才是最重要的。因为,说到底,我才是真正的统治者。”

希科想到此,不禁手舞足蹈起来。

“好一对痴情恋人!不过德·奥比涅说得有理,对于一位权力有限的地方国王来说,这位亲爱的亨利·德·纳瓦拉也太放荡了。一年前,他为德·索弗夫人而潜入巴黎。今天他又随身带着这个娇小可爱、弱不禁风的女人。她会是谁呢?可能是美丽的福瑟。再者,我想如果亨利·德·纳瓦拉是一个认真的觊觎王位者,如果他真的对王位垂涎三尺,这个可怜的孩子,那他就应该时刻想到消灭他的敌人‘伤疤脸’德·吉兹公爵、红衣主教和那位亲爱的马延公爵。好吧,我喜欢他,这个贝亚恩人,我确信他总有一天会叫那个可憎的洛林屠夫头疼的。好,就这样,对我今天的所见所闻,我一点口风也不泄露。”

这时,走过一群喝得醉醺醺的神圣联盟成员,他们大声嚷着:“弥撒万岁!杀死贝亚恩人!烧死胡格诺分子!烧死异教徒!”

此时,驮轿已转过圣婴墓场的墙角,进入圣德尼街的深处。

希科说:“好,让我回顾一下刚才的一幕:我看见了德·吉兹红衣主教,我看见了马延公爵,我还看见了亨利·德·瓦卢瓦国王和亨利·德·纳瓦拉国王;唯一不曾见到的亲王是安茹公爵;我一定要四处搜寻,把他找到。嗯,我的弗朗索瓦三世跑到哪儿去啦?妈的?我真想见到他,这位尊贵的君主。”

希科重又踏上到圣日耳曼·奥塞尔教堂去的路。

并不是希科一人对安茹公爵的缺席忐忑不安,四处寻找。吉兹三兄弟也在到处找他,但结果却和希科一样徒劳无功。德·安茹先生不是那种喜欢铤而走险的莽撞人,读者不久就可以知道。究竟是出于何种原因,促使安茹公爵到现在还远远离开他的狐朋狗友。

希科有一阵子以为发现了他,那是在贝蒂齐街,当时有一大群熙熙攘攘的人群围着啤酒商的大门,希科在人群中看见了德·蒙梭罗先生和“伤疤脸”。

于是希科对自己说:“好啊!鲫鱼在这里,鲨鱼就不会远啦。”

希科这回弄错了。蒙梭罗和“伤疤脸”在一家挤满了醉醺醺的酒鬼的酒店门前,正大杯大杯地用酒灌一个演说家,逗他继续结结巴巴地慷慨陈辞。

这位演说家就是酩酊大醉的戈兰弗洛。他正在讲述他的里昂之行,讲他如何在一家客栈里和一个可怕的加尔文帮凶决斗。他讲的故事引起了德·吉兹极大的注意,他觉得这个故事与尼古拉·大卫突然失踪、查无音讯有着某种巧合。

这时贝蒂齐街人山人海,好几个神圣联盟的贵族将他们的马拴在圆形空场上,当时这种圆形空地在大街上很普遍。希科走近围住空地的人群,竖起耳朵听起来。

戈兰弗洛此时已东倒西歪,又笑又闹,不停地从驴背上栽下来,又勉勉强强地重新爬上巴汝奇的背上;他在德·吉兹公爵一而再、再而三的反复盘问下,以及蒙梭罗巧妙地诱导下,成了他的手中玩物,他们一心想从他口中套出几句合情合理的话,从片言只语中探明实真相。

在一旁细听的希科却被戈兰弗洛这一番话弄得心惊肉跳,其惊恐程度不亚于他在巴黎与纳瓦拉国王不期而遇。他眼看着戈弗洛就要说出他的名字,他的名字一出现,将会使一切秘密都在光天化日之下暴露无遗。这时,希科见圆形空地上一些店铺窗下有一群正在互相温存的马;便毫不迟疑地将拴住马群的缰绳割断或解开,用皮鞭对其中的两三匹马狠狠地抽了几下,让它们冲向人群。人们面对飞奔而来、嘶鸣不已的马群,纷纷四散奔逃。

戈兰弗洛担忧的是他的巴汝奇;贵族们放心不下的是马匹和箱子;更多的百姓却是对自身的安全感到担心。人群忽地一下散开了,人人都躲避不迭。突然有人高叫:救火啊!顿时就有十几个人此起彼伏地呼应起来。希科像离弦之箭,倏地挤进人流,靠近了戈兰弗洛,目光炯炯地瞪着他,戈兰弗洛看见这对眼睛,开始有点清醒了。希科抓住巴汝奇的缰绳,转过头来,这着人流走去。这样一来,不一会儿戈兰弗洛就远远离开了德·吉兹公爵,他们中间立即挤满了跑来看热闹的人。

希科于是拉着踉踉跄跄的修士走到圣日耳曼·奥塞尔教堂后殿的死胡同里。他让戈兰弗洛和巴汝奇背靠着墙,自己站在他们面前,就像一位准备把浮雕镶嵌在岩石上的雕塑家。

他骂道:“啊!醉鬼!啊!异教徒!啊!奸贼!啊!叛徒!你为一杯酒宁肯出卖朋友,对吗?”

修士结结巴巴地说:“啊!希科先生。”

希科继续说:“怎么!我供你吃喝玩乐,你这个无耻的家伙,我请你喝酒,我填满你的肚皮,还填满你的钱包!你却背叛你的恩公!”

修士可怜巴巴地一个劲说:“啊!希科先生!”

“你把我的秘密和盘托出,你这个混蛋!”

“亲爱的朋友!”

“闭嘴!你这个告密者,真该狠狠地接你一顿!”

修士虽然长得五大三粗,肥肥实实,像头大公牛,但由于此刻后悔莫及,再加上喝得晕头晕脑,因此他像一只充了气的皮球,毫无反抗地任凭希科摇来晃去。

只有巴汝奇对它的朋友遭受虐待大为不满,使劲用蹄子踢去,可踢了个空。希科则狠狠给了它几棍。

修士喃喃地说:“狠狠地罚我!狠狠地处罚你的朋友吧!亲爱的希科先生!”

希科说道:“对,对,是要惩罚你,你等着挨打吧。”

说着,加斯科尼人便把木棍从驴子的屁股挪到修士肉嘟嘟的宽肩膀上来了。

戈兰弗洛大怒,说道:“噢!要是我没有喝醉酒的话……”

“那你就要按我了,是吗?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你要按你的朋友吗?”

“那悠呢?您是我的朋友,可您却在痛打我!”

“打是疼,骂是爱嘛!”

戈兰弗洛咆哮起来:“那您立刻要我的命吧!”

“我就要你的小命!”

戈兰弗洛深深地叹息了一句:“噢!要是我没喝醉酒的话……”

“你还嘴犟。”

于是希科为证明他的友谊,加倍接起这个可怜的热内维埃芙修士来,后者痛得拚命嚎叫起来。

加斯科尼人说:“好吧!老牛叫后牛犊叫。现在,好好骑上巴汝奇,乖乖地回丰盛大饭店挺尸去吧!”

修士两眼泪汪汪地说:“我看不清路。”

希科说道:“啊,要是你将灌下去的酒全哭出来,也许你就能清醒过来了。唉,不,还是让我来作你的向导吧。”

说毕,希科拉起缰绳,而修士用双手紧紧抓住鞍子,竭尽全力保持重心平稳,唯恐再摔下来。

他们就这样过了磨坊主桥,穿过圣巴托罗缪街和小桥,回到圣雅克街。修士一路走,一路抽抽搭搭地哭着,希科则一直拉着缰绳。

这时博诺梅老板和两个侍从听到希科的招呼,跑上前来,将烂醉如泥的修士从驴背上扶下来,进了饭店。

然后,博诺梅老板又走出来说:“好了。”

希科问道:“他躺下了?”

“已经鼾声如雷了……”

“好极了!不过,他总有一天会睡醒的。您要记住,我不愿意让他知道他是怎样回到这里来的,不要向他作任何解释。如果能让他相信,他自从那天夜里在修道院作了引起轩然大波的演说之后,就一步未出饭店大门,让他以为这是一场大梦,那就更妙!”

饭店老板说道:“希科老爷,行啊!不过,这可怜的修士出了什么事?

“非常不幸,好像是他在里昂遇见了德·马延先生的使者,两人发生了争吵,修士将那家伙送上了西天。”

老板惊叫起来:“噢,我的上帝!……结果以至于……”

“结果以至于马延先生发誓要将他活活率裂分尸,不然他就不叫马延!”

博诺梅说道:“请尽管放心,我决不让他以任何借口踏出这里一步!”

“太好了!”希科对戈兰弗洛这头已经放心,又继续说:“现在,必须去找我的安茹公爵了。走,去找他。”

他向弗朗索瓦三世陛下的府邸飞奔而去。

正文 第四十二章 亲王与他的好友

我们看到,在神圣联盟之夜,希科徒劳往返于巴黎的大街小巷,也没见安茹公爵的影子。

吉兹公爵曾经邀请亲王一起出去,亲王殿下对他的盛情却疑虑重重,一味在那里殚精竭虑,他的谨慎小心,比蛇更甚。

然而,他自己的切身利益又使他必须亲眼目睹一番当晚的景象,他于是决心接受邀请,但同时他又决定只有在他的卫队前后簇拥确保安全时才跨出宫殿。

就同所有提心吊胆的人总爱让自己最宠爱的卫队前来保驾一样,公爵也前去找自己的利剑——比西·德·昂布瓦兹。

公爵实在是惊恐万状,不得已才采取这番步骤的。自从比西对蒙梭罗事件大失所望后,就一直忿忿不平。就连弗朗索瓦自己也承认,要是他是比西——当然也要像比西那样勇敢——的话,他会对亲王表现出极度的轻蔑,因为他如此翻脸无情地出卖了他。

再者,比西和所有品质高尚的人一样,对痛苦的感觉更甚于快乐:一个不畏危险、面对暴力依然镇定自若的人,总是比一个懦夫更容易被愤怒压倒。能使一般人感到战栗的男人,正是最易为女人而伤心落泪的人。

因此,比西可以说全身心都沉浸在痛苦之中,他看见狄安娜来到宫廷,被当作蒙梭罗伯爵夫人,受到王后路易丝的接待,加入了宫廷贵妇的行列。他看见千千万万好奇的目光贪婪地射向这位无与伦比的绝代佳人,而这位绝代佳人,可以说是他发现并将她从坟墓中解救出来的。整个晚会上,比西目不转睛地用炽热的目光盯着狄安娜,而她始终没有抬起沉重的双眼。比西在晚会达到高潮的时候,就像所有真正坠入情网的人那样,忘记了过去,逝去的岁月给他带来的对幸福的种种憧憬全都烟消云散,他丝毫没有想到低垂双眼的狄安娜正在忍受多么巨大的痛苦。她只要抬起眼就能看见在她面前,有一张充满柔情的忧伤的脸,正混杂在无数冷漠或愚蠢地露出好奇神态的面孔中。

比西始终未能得到狄安娜的垂青,不由得自言自语道:“噢,女人们只有在欺骗丈夫、监护人和母亲的时候,才会变得大胆机智。而需要她们报恩的时候,她们却显得那么懦弱。她们生怕让人看出来她们在恋爱,要得到她们的一点点青睐,真是难上加难,她们甚至不惜让热恋她们的人大失所望。她们任性起来,简直丝毫不考虑伤了对方的心,狄安娜完全可以直言不讳地对我说:谢谢您为我做的一切。可是我不爱您。这个打击,可能会使我悲痛欲绝,也可能使我从此振作起来。可是不!她宁愿让我无望地爱她;她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呢?因为我不再爱她了,我鄙视她。”

他满腔愤怒,离开了众朝臣。

这时,比西那张令所有女人爱慕、所有男人害怕的高贵的面孔,变得使人无法辨认了:只见他脸色阴沉、目光惘然,一副苦笑。

比西向外走去,他在一张巨大的威尼斯镜子里瞥见自己的那张脸,不禁无地自容,他说道:

“我疯了,我干嘛为了一个不爱我的人,而使其他愿意和我结交的人憎恨我呢!不过,她为什么对我这样不屑一顾,难道是为了某个人的缘故?

“难道是为了这个脸无血色的瘦鬼?他寸步不离地死跟着她,用嫉妒的目光注视着她……还像她一样,装作没有看见我。只要我愿意,一刻钟之内,我就可以用剑在他胸口刺上一个窟窿,叫他默不作声地倒在我的脚下,浑身冰凉;只要我愿意,我可以叫她的白袍溅上向她献殷勤的人的鲜血;只要我愿意,她不爱我,我至少可以变成一个凶神恶煞,让她憎恨。

“噢!与其让她对我这样冷淡,倒不如让她恨我!恨我!

“不过,这样做太庸俗,心胸太狭窄。只有凯吕斯和莫吉隆之流才会这么做,如果他们懂得爱情的话。我应级像普路塔克笔下的英雄,我敬佩不已的青年昂蒂奥舒斯那样,决不吐露爱情,为爱而死,绝无怨言。对,我将沉默!对,我曾经与当代所有英雄好汉浴血奋战过;我曾经使勇敢的克里荣在我面前放下武器,让我任意主宰他的生命;对,我要把痛苦埋藏在心里,就像赫尔克勒斯一次也不让巨人安泰接触大地母亲那样。不,既然人们誉我为像克里荣那样的英雄,还有什么能难倒我比西的?英雄们能办到的,我也能办到。”

想到这里,他那紧紧揪住胸膛的手松开了,他擦去额头的汗,缓缓地走向大门;他正要挥拳使劲地砸挂在门上的壁毯,但马上命令自己要耐心沉着。于是,他压住心头的怒火。嘴角挂着微笑,神色自若地走了出去。

在路上,他遇见了安茹公爵先生,他把头扭开去。因为他觉得,以他那坚强的性格,决不可能对这位自称是他朋友而又无耻地背叛他的人面带微笑,或者彬彬有礼。

亲王走近他时,招呼了他一声,但比西头也没回。

回到家里,比西把剑放在桌上,把匕首从鞘中拔出,自己解开紧身短上衣和大衣的搭扣,坐进一张宽大的扶手椅里,把头靠在装饰椅背的盾形家徽上。

手下人见他全神贯注的样子,以为他要歇一会儿,便走开了。比西没有睡觉,他在沉思默想。

他就这样呆了好几个小时,丝毫也未注意到卧室的另一头也坐着一个人,这人一动不动,一言不发,好奇地观察着他,好像是在等待着他的一句话或者一个手势就同他开始谈话。

最后,比西打了一个寒噤,眼珠闪动起来,对面观察他的那个人仍然一动不动。

过了一会儿,伯爵的牙齿捉对儿厮打起来,两臂僵直,脑袋像铅似的沉重,沿着椅背耷拉到肩上。

这时候,那个观察他的人从自己的椅子上站了起来,叹了一口气,走到他身边。

他说道:“伯爵先生,您发烧了。”

伯爵抬起头,脸色因高烧而变得绯红。

他说道:“啊,是你,雷米。”

“是的,我在这儿等您,伯爵。”

“在这儿等我干什么?”

“因为您在使人伤心的地方,是不能久留的。”

比西握起年轻医生的手,说道:“谢谢,我的朋友。”

雷米双手握着比西的手,感到这只令人望而生畏的手,如今变得和孩子的手一样软弱无力。他不由得感情冲动起来,怀着敬意将这只手贴在自己的心窝上。

他说道:“瞧,伯爵先生,现在的问题在于弄清楚,您是否想这么呆下去:您要是想让发烧来征服您,打垮您,那您就站在这儿好了。如果您想制眼热病,那就快躺到床上,找一本好书,从中汲取榜样和力量。”

伯爵此时在尘世间只有唯命是从,于是他就从命了。

就这样,他的朋友们来看望他时,他一直躺在床上。

第二天整整一天,雷米未离比西床头一步,他作为医生担负着治疗比西肉体和灵魂的双重责任;他用解热剂对付前者,用好言相慰对付后者。

可再过了一天,即德·吉兹来到卢佛宫的那一天,比西发现雷米不见了。

比西心想:“他厌烦了,这很自然!可怜的孩子!他应该渴望新鲜空气,渴望和煦的阳光和明媚的春光。而且热尔特律德肯定在等待着他,热尔特律德虽说是个侍女,可她热恋着他……一位真心相爱的侍女,比虚情假意的王后还要珍贵。”

一天就这样过去了,雷米始终没有露面。而正因为他杏无音讯,比西才更想他,他等待这可怜的孩子都等得不耐烦了。

他嘀嘀咕咕道:“噢!我还以为人是知恩必报的呢,我还相信友谊呢!不,从今以后我什么也不相信了。”

傍晚时分,大街小巷开始出现熙熙攘攘的人群和嘈杂的喧闹声。夜幕降临时,屋子里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了。这时,比西听见候见厅传来一阵高声的说话声。

一名仆人惊慌失措地跑来了。

他说:“大人,安茹公爵驾到。”

比西皱起了眉头,心想他的主人居然还会关心他,而他对这位主人早已不齿,因而也就无意讲究礼节了。他只说了一句:“让他进来吧。”

公爵进来了。比西的房间没有一丝亮光,心灵受到创伤的人都喜爱黑暗,因为黑暗使他们充满遐想。

公爵说道:“你这里大暗了,比西,这样会使你郁郁不乐的。”

比西毫不理睬,他心中的厌恶之情使他不愿开口。

公爵继续说:“你病得很重吗?连话也说不动了吗?”

比西喃喃地应了一句:“事实上我是病得很重,大人。”

公爵说:“那么你是因为病了,所以才两天没有在我的宫里露面啦?”

比西说:“是的,大人。”

亲王对比西寥寥数语的回答感到浑身不自在,于是在房间里来来回回踱了两三圈;他看了看黑暗中依稀可辨的雕像,摸了摸披在上面的布。

公爵说道:“你住得不错,比西起码给我的印象不坏。”

比西没有回答。

公爵对他的侍从们说:先生们,到隔壁房间去吧,可怜的比西病得很重。啊,为什么没有请米隆大夫来?对比西来说,叫国王的御医来治病丝毫不能算过分。”

比西的一个侍从摇了摇头,公爵看见了这个动作。

公爵几乎有点巴结地问道:“瞧,比西,你心情不好?”

伯爵答道:“我不知道。”

公爵走近比西。他此时就像那些遭到拒绝的情人一样,越是受到冷遇,越是挺着脸皮上前讨好。

他说道:“好吧!告诉我吧,比西。”

“我跟您说什么呢,大人?”

他压低嗓门说:“你在生我的气吗?”

“我生气?有什么好生气的?再说,谁能对亲王们生气呢?那是毫无益处的。”

公爵哑口无言。

这下轮到比西开腔了:“我们在浪费时间,大人,还是开门见山说说您的来意吧。”

公爵看了看比西。

比西用令人难以置信的生硬口吻说:“您需要我,对吗?”

“啊!德·比西先生。”

“哎!我再说一遍,您无疑是需要我。您以为我会相信您是出于友情而来探望我的吗?不!见鬼。因为您不爱任何人。”

“噢!比西,你也对我说这种话!”

“好了,别提这些了。说吧!大人,您需要什么?一个人既然属于亲王,即使亲王伪装到称你为朋友,你也只好感谢他的伪装,而且为他而作出牺牲,甚至牺牲自己的生命。您说吧。”

公爵脸涨得通红,幸好他站在黑暗之中,没有人注意到这一点。

他说道:“我并不需要你什么,比西,你认为我这次来访怀有私心,你完全弄错了。我唯一的愿望就是想叫你和我一起到城里转转,因为今天天气很好,而且今晚整个巴黎,都为神圣联盟进行签名而激动万分。”

比西又看了看公爵。

他说道:“您不是有奥利里陪您吗?”

“他只不过是一个琴师。”

“啊!大人!您太把他贬低了,我相信他能在您的身边完成别的职能。而且,除了奥利里,您还有十多个侍从官,我都听见他们的佩剑赶在我的候见厅的细木护壁板上的声音了。”

这时,门帘慢慢掀起来。

公爵傲慢地问道:“谁?谁胆敢未经汇报就擅入我所在的房间?”

一个人庄严地走进了房间,他镇静自若地说道:“是我,雷米。”

公爵问:“雷米是什么东西?”

年轻人答道:“雷米,大人,是一位医生。”

比西说道:“雷米不仅是一个医生,大人,他还是一位朋友。”

公爵受到讽刺,悻悻地说了一句:“啊!”

比西一面挣扎着准备起床,一面问:“你听到大人的吩咐了吗?”

“是的,他想让您陪他到城里转转。可是……”

公爵问:“可是什么?”

奥杜安老乡答道:“可是您不能陪他去,大人。”

弗朗索瓦一听,不由叫道:“为什么?”

“因为外面太冷。大人。”

公爵对有人胆敢违抗他的旨意感到十分吃惊:“外面太冷?”

“是的,太冷。因为我要对德·比西先生的朋友们保证他的健康,我本人尤其要负责,我禁止他外出。”

比西并没有因此就不准备下床,可他的手碰到了雷米的手,雷米轻轻一捏,比西就明白了。

公爵说道:“好吧,既然他外出要冒这么大的风险,那就留在家里吧。”

亲王殿下心中大为不快,愤愤然向门口走了两步。

比西一动不动。

公爵又重新回到床前。

他说:“好,就这样,你不出去冒险了吧?”

比西说道:“您已经看到了,大人,大夫不许我出去。”

“比西,你应该请米隆大夫看一看,他是个好医生。”

比西说道:“大人,我更喜欢一个重视友情的医生,而不是一个学识渊博的医生。”

“那么,再见吧。”

“再见,大人。”

公爵闹哄哄地走了。

他出门以后。雷米一直目送他走出了公馆大门,然后立刻奔回到病人跟前。

他说道:“啊,大人,快起床吧,我请求您立刻起床。”

“起床干什么?”

“跟我去走一遭。这屋里太热了。”

“可你刚才对公爵说外面太冷了。”

“自从他一出去,气候就变了。”

比西坐起身来,奇怪地问:“变到什么程度?……”

奥杜安老乡答道:“变到现在我确信外面空气对你十分有益。”

比西说:“我不明白。”

“我给您喝的药水,您不是也弄不明白吗?可是您也按时服用了。好吧,快点!起来吧。同安茹公爵外出是危险的,同医生出去倒有益于健康,这是我说的,您难道连我也不相信了呢?那么您就应该辞退我了。”

比西说道:“走吧,既然你想要我出去。”

“必须出去。”

比西起床,他脸色苍白,浑身打着哆嗦。

雷米说道:“您脸色苍白得很有意思,变成一个俊俏的病人了。”

“我们到哪里去?”

“到一个区去,我今天已经对那个区的空气分析过了。”

“分析结果怎样?”

“对您的病有特效,大人。”

比西穿上衣服。

他说道:“把我的帽子和我的剑给我。”

他戴上帽子,佩上剑。

然后两个人一起走了出去。

正文 第四十三章 瑞西厄娜街街名的来源

雷米扶着病人的胳膊,向左转,走进贝壳街,沿着这条街一直走到城墙边。

比西说道:“真奇怪,你带我朝船夫谷仓沼泽地那边走,你说这个地区的空气好吗?”

雷米回答:“啊!先生,请您耐心一点,我们马上转过帕热万街,让过右边的粪便街,一直走进蒙马特尔街。您会看见,蒙马特尔街是多么美丽的一条街!”

“你以为我不认识这条街吗?”

“好呀!您既然认识,再好没有了!我不必浪费时间介绍您看街上的美景了,我马上把您带到一条优雅的小街里去。跟着我走吧,我要说的就是这句话。”

事实上,他们越过了左边的蒙马特尔城门以后,再走了约两百步路,雷米就向右拐。

比西叫道:“喂!你是故意的吧,我们又回到我们出发的地点来了。”

雷米说道:“这条街叫日普西厄娜街,或者叫埃及圣女街,随您爱怎样叫都可以;老百姓已经开始叫它做日西厄娜街,不久的将来,它就会变成瑞西厄娜街,因为这样叫法比较顺口。语言的规律是越接近南方,元音应用越多。大人,您在波兰住过,您应该知道这一点,那些混蛋仍然用四个辅音在一起的字,使得他们说起话来,就像在嘴里嚼碎小石头一样,一边嚼一边还在那里骂人哩。”

比西说道:“说得不错。不过我认为我们到这儿来不是来上语言课的,老实告诉我,我们要到哪儿去?”

雷米没有正面回答比西的问题,却说道:“您看见那座小教堂吗?喂,大人!您看它选择的位置有多好:前面临街,后面是修道院的花园!我敢打赌,您到目前为止,没有注意过它,对吗?”

比西说道:“的确,我以前没有注意过。”

比西并不是唯一的没有光临过这座教堂的贵族,因为这座名叫埃及圣女玛丽的教堂,是一座大众化的教堂,常来这里的信徒,又管它叫尖舱教堂。

雷米说道:“好吧,现在您既然知道这座教堂的名字,也将它的外表观察了个够,大人,我们进去吧,您在里面会看到大厅的彩绘玻璃窗,它们非常别致。”

比西望着奥杜安老乡,看见他的脸上露出温和的微笑,比西马上懂得年轻医生带他走进教堂一定另有用意,而不是去看彩绘玻璃,因为那时天色昏黑,根本不能看见什么。

不过,教堂里正在举行圣体降福仪式,灯烛明亮,除了彩绘玻璃,还可以看到别的东西。那就是十六世纪的那些天真的壁画,这些传统艺术在意大利由于气候良好,还保存着许多,在我国,则在气候潮湿和文物破坏两者竞相发挥作用下,已经荡然无存。画家在这个教堂所绘的壁画是奉弗朗索瓦一世之命,为这位国王而绘的;画的是埃及圣女玛丽的一生。在她的一生中本有许多有趣的题材,而那位画家过分照顾人体解剖学,或者至少是过分照顾历史真实,却天真地在教堂最显眼的地方,绘画了圣女玛丽遇到困难的时刻:她身无分文,付不起摆渡钱,只好用她的肉体来支付。

现在可以正确地说,虽然许多信徒对埃及圣女玛丽的侮罪改宗都十分崇敬,但是这个地区的不少正经妇女都认为画家本来可以把这幅画绘在别的地方,或者至少画得不那么露骨;她们的理由,或者说她们没有说出口的理由,就是许多呢绒商人在节日或者星期天带他们店里的年轻小伙计到教堂来的时候,这幅画的某些细节过分吸引了年轻小伙计们的视线。

比西注视着奥杜安老乡,这位老乡在一刹那间也变成了年轻小伙计,他津津有味地欣赏那幅画。

比西对他说:“你带我到埃及圣女玛丽教堂来,是不是想让我产生吃喝玩乐的思想?如果是这样,你就看错人了,你应该带到这儿来的是修道士和大学生。”

奥杜安老乡回答:“天主保佑我没有这个想法,因为‘一切淫念都会腐蚀人的头脑’。”

“那么为什么要到这儿来?”

“你听我说,我们走进这儿总不能把眼睛挖掉吧。”

“你带我到这儿来一定有别的目的,绝对不是叫我来看埃及圣女玛丽的大腿!”

雷米说道:“当然不是。”

“那么我已经看过了,我们走吧。”

“等一等!仪式马上就完了,我们现在走出去,会打扰这些信徒的。”

奥杜安老乡轻轻地抓住比西的手腕。

雷米说道:“现在大家都走了,我们也跟他们一样走吧。”

比西漠不关心地带着明显的心不在焉的神情向门口走去。

奥杜安老乡说道:“喂!您不沾点圣水就走出去,您难道没有头脑吗?”

比西像个孩子般听话,向着那根嵌着圣水缸的柱子走去。

奥杜安老乡趁这机会向一个女人作了个手势,女人一见年轻医生的暗号,立刻向比西走过去的那根柱子走去。

因此,比西把手伸向贝壳形的、由黑大理石雕成的两个埃及人像托着的圣水缸时,一只粗壮的、有点发红的女人的手,也伸过来,并且用圣水沾润了他的手指。

比西禁不住把眼睛从那个粗壮而红润的手,挪到女人的脸上,他立刻后退一步,顿时脸色发青,因为他发觉那是热尔特律德的手,她的脸被一块黑色的羊毛巾半掩着。

他继续伸着手,没有想到要划十字,这时热尔特律德向他行了个礼,走了过去,她的高大身材在小小教堂的门厅下面十分显眼。

紧跟在热尔特律德后面,被她的粗壮的手肘挡住的,是一个紧紧地裹着一件短丝斗篷的女人,那女人体态年轻而优雅,一双迷人的小脚,身材苗条,使比西想起世界上只有一个女人有这样的身材、小脚和体态。

雷米没有对比西说什么,只是一味注视着他。现在比西明白了年轻医生为什么把他带到埃及圣女街来,为什么要他走进教堂。

比西跟着女人走去,奥杜安老乡跟着比西。

这四个人排成单行,用整齐的步伐走着,如果不是其中两个人脸色苍白,神情忧郁,说明他们内心有极大痛苦,倒也显得十分有趣。

走在最前头的是热尔特律德,她在蒙特马尔街角转了弯,沿着这条街走了几步后,突然向右拐进一条死胡同,胡同里有一个门口。

比西踌躇不前。

雷米喊道:“喂!伯爵先生,您要我踏着您的脚后跟吗?”

比西继续往前走。

热尔特律德始终走在最前头,她从衣袋里摸出一把钥匙,开了门,让她的女主人走进去,女主人头也不回地走进去了。

奥杜安老乡凑近耳边对侍女说了两句话,闪过一边,让比西走了进去,然后热尔特律德和雷米一齐走了进去,关上门,胡同里又变成一片死寂。

那时是晚上七点半钟,五月初即将到来,温暖的空气像是春天的气息,树叶开始在冰雪消融中绽出新芽。

比西向周围张望,他处在一个大约十六米见方的小花园里,四面的围墙特别高,围墙顶上爬山虎和常春藤的新芽长了出来,不时碰落一小块石灰,新叶的刺鼻浓香,被晚风吹送过来。

香罗兰的长枝蔓快乐地从教堂的古老墙壁的裂缝里伸出来,红色的花蕾像纯铜一样。

第一批丁香已经在清晨的阳光下开放,现在它们甜蜜的香气使昏沉沉的比西精神为之一振,他自问在一小时前他还是那么孤单,那么虚弱,那么无人理睬,现在却沐浴着香气,充满着温暖,并且生气勃勃,这一切到底是不是为他而来的,是不是他热爱着的那个女郎给他带来的?

狄安娜已经坐在一张小木凳上,那小木凳倚着教堂的墙,在茉莉花和铁线莲的绿荫下。狄安娜俯着头,两手无力地垂在身体两侧,手指不自觉地揉着一朵紫罗兰,花瓣纷纷落在沙地上。

这时候,一只躲在近旁栗树上的夜莺,唱起了声音悠长而凄凉的歌,不时像火花般爆出几个响亮的音符。

在这个小花园里,只有比西同蒙梭罗夫人两个人,因为雷米同热尔特律德已经远远地站在一边。比西走过去,狄安娜抬起头。

她用羞怯的声音说道:“伯爵先生,在我们之间完全不必兜圈子说话:如果刚才您在埃及圣女玛丽教堂见到我,决非出于偶然您才到那边去。”

比西说道:“当然,夫人。那是奥杜安老乡叫我出来而没有告诉我目的地,我可以向您发誓我不知道……”

狄安娜悲切地说:“先生,您误会我的意思了。是的,我知道是雷米先生把您带到教堂来的,也许是他强迫您来的吧?”

比西说道:“夫人,并不是强迫……不过我不知道我在这里要见的是您。”

狄安娜摇了摇头,抬起湿润的眼睛望着比西,低声说道:“您这话太让人难受了,伯爵先生。您的意思是不是想说,当时您如果知道雷米的意图,您就不会跟他一起来?”

“啊!夫人!”

“这是很自然的,而且也是对的。先生,您给我帮了大忙,我还没有向您致谢。请您原谅我,并请您接受我的深切感谢。”

“夫人……”

比西说不下去了,他震惊得那么厉害,使得他说不出一句话来,想不出一点办法来。

狄安娜越来越激动地接下去说:“可是我却想向您证明我不是一个忘恩负义的女人,也不是一个健忘的人。是我请求雷米先生赐给我同您会面的光荣,是我教他安排这次会面的,如果您不喜欢,只好请您原谅。”

比西把一只手按在心头上,说道:

“啊!夫人,我的心怎样,您是想不到的。”

他的那颗破碎了的心又开始活动起来了,他觉得似乎温和的晚风给他送来了沁人心脾的馨香和甜蜜的话语,同时把他眼前的那片乌云也驱散了。

好久以来狄安娜已经准备好这次会面,因此她表现得非常坚强,她继续说:“我知道我托您办的事多么叫您为难。我知道您为人高尚。请您相信,我了解您而且钦佩您。请想一想,如果您不能理解我的感情,我会感到多么痛苦。”

比西说道:“夫人,我已经病了三天了。”

狄安娜脸涨得鲜红,说明她对他的病多么关心,她答道:“我知道,我比您更痛苦,因为雷米先生显然在骗我,他要我相信……”

“是您忘记了我才使我生了这场大病。啊!这倒是真的。”

蒙俊罗夫人接着说:“因此,我不得不安排今天的会面,伯爵。我现在见到了您,我感谢您对我的多方关照,我将终身永志不忘……请您相信我的由衷之言。”

比西黯然神伤,摇了摇头,没有回答。

狄安娜问道:“您不相信我的话吗?”

比西回答:“夫人,一个人对别人有友情的时候,总是尽可能随时随地表示这种友情的,您觐见圣上的那天晚上,您知道我也在宫里,纵使您不知道我当时就在您的面前,您也应该感觉得出我的眼光一直压在您的身上,而您却没有抬头望我一眼;您也没有用一句话,一个手势,一下暗示来表示您知道我在那里。不过,夫人,我弄错了,也许您没有认出我来,因为您只见过我两次。”

狄安娜的回答是一下伤心地谴责的眼光,使得比西深深地受到感动,他说道:

“对不起,夫人,对不起。您同别的女子不同,但是您做起事来同那些庸俗妇女没有什么两样,您为什么要结婚?”

“您难道不知道我是被迫的么?”

“我知道,可是废除这门亲事也很容易。”

“恰恰相反,根本不可能。”

“难道您一点也没有感觉到,您身边有一个忠心耿耿的人在保护您么?”

狄安娜垂下眼睛。

她说道:“这一点尤其使我害怕。”

“原来就是这种思想使您忘记了我。啊!请想一想,自从您成为别人的妻子以后,我的日子怎样过的吧。”

伯爵夫人庄严地说:“两个男人都活着,一个女人抛弃一个男人的姓,改用另一个男人的姓,这种改变必然对她的荣誉有极大的损害。”

“这么说来您永远宁可保留着蒙梭罗这个姓了。”

狄安娜嗫嚅着说:“您认为这样吗?那就更好!”

她的眼睛立刻充满了泪水。

比西看见她的脑袋低垂到胸前,激动地在她的面前走来走去。

比西最后说道:“我现在又恢复到原来状态了,就是说,我对您是一个陌生人。”

狄安娜叹息一声:“唉!”

“您的沉默充分说明了这一点。”

“我只能用沉默来说话。”

“夫人,您的沉默是您在卢佛宫觐见的延伸。在卢佛宫,您看不见我,在这儿,您不同我说话。”

“在卢佛宫,有蒙梭罗先生在场,他监视着我,他为人非常嫉妒。”

“嫉妒!哼!他还缺什么?我的天主!所有的人都羡慕他的幸福,他还要羡慕什么样的幸福?”

“我跟您说他这个人嫉妒成性,先生。几天以来,他看见有人在我们的新居周围转来转去。”

“您不住在圣安托万街的那所小房子里了吗?”

狄安娜不由自主地惊叫起来:“怎么!这个人,难道不是您吗?”

“夫人,自从您的婚事公开宣告,一自从您觐见了圣上,自从卢佛宫的那天晚上您不屑望我一眼,我就躺倒了,高烧缠着我,我都快死了。您瞧,您的丈夫嫉妒的不是我,因为最低限度他看见在您的房子前后转来转去的,并不是我。”

“那么,伯爵先生,如果真像您所说的那样,您有心想见我一面,您就感谢这个陌生人吧,因为我熟悉蒙梭罗先生,这个陌生人使我为您担惊受怕,我想见您一面告诉您:不要这样暴露您自己,伯爵先生,不要使我遭受更大的不幸。”

“请您放心,夫人;我给您再说一遍,那人不是我。”

“现在,请您让我把我要对您说的话全部说完吧。那个在我们的新居面前走来走去的人我们不认识,也许蒙梭罗先生认识,为着害怕这个人,他要求我离开巴黎,因此,”狄安娜把手伸给比西,“因此,您可以把这次会面看作是最后一次……明天我就动身到梅里朵尔去了。”

比西喊起来:“夫人,您要走?”

狄安娜说道:“只有这个办法,才能使蒙梭罗先生放心;只有这个办法,才能使我得到安宁。而且我也讨厌巴黎,我讨厌这些人,讨厌宫廷和卢佛宫。我只有离群索居,由少女时代的回忆陪伴着我,我才感到幸福;我觉得再一次走过我儿时奔跑过的小径,过去的幸福就像甜蜜的露水,有一部分重新落到我的头上。我爸爸陪我回去。我在那里可以再见到圣吕克夫妇,他们正为我不在而想念我。再见吧,比西先生。”

比西两只手掩住面孔,喃喃地说:

那么,对我说来,一切都完了。”

狄安娜站起来大声问:

“您在说什么?”

“我在说,夫人,这个家伙将您流放到远处,这个家伙毁灭了我唯一的希望,使我再也不能同您呼吸同一空气,不能躲在百叶窗后面窥视您,不能在同您相遇的时候,碰一碰您的裙子,不能热爱一个活人,而不是一个影子,我说,这个家伙是我不共戴天的敌人,哪怕我要为此而送命,我也要亲手宰了这家伙。”

“啊!伯爵先生!”

比西大声骂起来:“这个卑鄙的家伙!怎么!他有了您作妻子还不满足,他还要嫉妒!您是举世无双和无比纯洁的美人,他还要嫉妒!他是个贪得无厌的荒唐魔鬼,他简直要吞掉全世界。”

“啊!请您冷静一点,伯爵,冷静一点,天哪!……也许他是情有可原的。”

“他是情有可原!您在为他辩护了,夫人。”

狄安娜说道:“啊!假如您知道事实真相的话!”她一边说,一边用双手掩着脸,仿佛害怕比西在黑暗中也能看见她羞得满脸通红似的。

比西说道:“我知道?夫人,我只知道一件事:一个人已经成为您的丈夫,就不应该再想得到世界上别的东西。”

狄安娜用低沉、哽咽而充满热情的声音说道:“您弄错了,伯爵先生,他还没有成为我的丈夫!”

说完以后,少妇把她的冰凉的手抚摸了一下比西的滚烫的手,站起身来,像个影子般飘然而去,到了小花园的昏暗转角上,抓住热尔特律德的手,拉着她在黑暗中消失了,剩下心醉神迷、不知所措、惊喜万分的比西,伸出胳臂想拦住她,但没有拦住。

比西大叫一声,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雷米刚好及时赶到,马上用臂膀扶住了他,让他坐在狄安娜刚刚离去的凳子上。

正文 第四十四章 埃佩农的上衣如何被撕破,熊贝格怎样被染成蓝色

正当拉于里埃尔征集得越来越多的签名,希科把戈兰弗洛寄放在丰盛饭店,比西在充满鸟语花香和爱情的幸福小花园里获得新生的时候,国王亨利满面愁容地回到了卢佛宫,陪伴他的有莫吉隆和凯吕斯两人。国王为在城里看到的一切而忧心仲忡,他为在教堂里听到的讲道而十分气恼,他为他的弟弟安茹一路上获得无数神秘的敬礼而怒不可遏,他看见安茹由吉兹先生和马延先生陪同在圣奥诺雷街从他面前过去,后面跟着一大群贵族,似乎是由蒙梭罗先生指挥着。

国王按照习惯总是由他的四个嬖幸陪同一起外出,可是,刚离开卢佛宫几步,熊贝格和埃佩农就因为看厌了亨利的那副愁眉不展的样子,一心想趁这热闹的机会去寻欢作乐,走到阿斯特鲁斯街口,他们就趁人群挤拥而溜掉了。剩下国王和另外两个嬖幸,继续沿着河岸走去,他们被摩肩接踵的人群挤到了奥尔良大街。

他们还没有走过百步远近,便各自遭到了麻烦。埃佩农把吹管向一个正在奔跑的市民两腿之间一插,使这个市民翻了一个跟斗滚出去十步远。熊贝格挑起了一个女人的头巾,他本来以为这女人又老又丑,谁知她却恰巧是个又年轻又标致的女人。

善良的巴黎人平素十分宽容忍耐,可是今天却不同了,造反的热风正在吹过巴黎的街道,两个嬖幸选择今天来作弄巴黎市民是完全看错了日子。那个被摔了一跤的市民爬起来就大喊:“打死这个新教徒!”他是一个狂热分子,大家都相信他的话,立刻有许多人向埃佩农冲去。被挑起头巾的女人大喊:“打嬖幸!”这就更糟;她的丈夫是一个洗染商,马上指挥他的学徒们向熊贝格冲去。

熊贝格很勇敢,他停下来,一手握剑,还想高声说话。

埃佩农比较谨慎,他拔脚就逃。

亨利对他的两个嬖幸并不关心,他知道他们两个人都习惯于自己摆脱窘境:一个靠他的两条腿,另一个靠他的两条胳膊。因此,他在街上兜了一圈以后,回到了卢佛宫。

他走进自己的练剑室里,坐在一张大扶手椅上,他气得发抖,很想找个好借口来发泄一下。

莫吉隆在同国王的高大猎狗那喀索斯玩耍。

凯吕斯两手支着双颊,蹲在一个坐垫上,望着亨利。

国王对他说道:“他们得手了,他们得手了。他们的阴谋进行得很顺利;他们有时是猛虎,有时是毒蛇,他们不跳跃的时候,他们就爬行。”

凯吕斯说道:“陛下,在一个王国里,难道不是永远有阴谋活动的吗?您想一想,那些王子王孙,国王的兄弟和表兄弟们,他们不搞阴谋,又能干什么呢?”

“老实说,凯吕斯,你的这些谬论和你的浮肿的脸,给我的印象是,你在政治上的能力同圣洛朗集市上演出的小丑吉儿差不多:一窍不通。”

凯吕斯在坐垫上将身子一转,大为不敬地把背对着国王。

亨利又说:“莫吉隆,你说,我的话对不对?难道你们就必须用些废话和陈词滥调来哄骗我,仿佛我是一个平凡的国王,胸无大志似的?”

莫吉隆向来在任何事情上都同意凯吕斯的意见,他说道:“陛下,如果你不是一个平凡的国王,就请您用行动来证明您是一位伟大的君主吧。见鬼!那喀索斯是一头好狗,是一只善良的言生,可是如果有人扯它的耳朵,它就咆哮起来,有人踏在它的脚爪上,它也会咬人。”

亨利说道:“好呀!另一个人又把我比作一条狗。”

莫吉隆说道:“圣上,您错了,我是把那喀索斯放在陛下之上,因为那喀索斯还懂得自卫,而圣上不懂。”

说完,他也把背对着亨利。

国王说道:“好呀,我现在成了孤家寡人了。好极了,继续这么干吧,我的好朋友们,人家说我为了你们浪费了国家的资财,抛弃我吧,侮辱我吧,大家一起来扼死我吧;老实说,我的周围都是些刽子手。阿!希科!我的可怜的希科,你在哪里啊?”

凯吕斯说道:“好呀!现在就剩下这一着了,他在喊希科呢。”

莫吉隆说道:“这有什么奇怪的?”

接着这个傲慢的家伙就喃喃地说出一句拉丁谚语,译成法语就是:“从其交友,知其为人”。

亨利紧皱眉头,从他的黑色大眼睛里喷射出一道可怕的气恼光芒,这一次,射到这些冒失的宠臣身上的,的确是国王的富有威严的目光。

可是他大概是被这没有行动的发怒累得精疲力竭了,他倒在一张椅子上,用手去抚摸狗筐里一只小狗的耳朵。

这时候,候见厅里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埃佩农大踏步走了进来,头上的小帽和身上的斗篷都不见了,紧身短上衣也被撕得粉碎。

凯吕斯和莫吉隆回过头来,那喀索斯冲上前去,汪汪乱吠,仿佛它对国王的臣子只认衣衫不认人似的。

亨利惊叫:“天主耶稣!发生了什么事?”

埃佩农说道:“陛下,请看看我,您就能看到人家是怎样对待圣上的朋友的了。”

国王问道:“谁把你弄成这样的?”

“天哪!就是您的老百姓,或者应当说是安茹公爵的老百姓,他们大喊:神圣联盟万岁!弥撒万岁!吉兹万岁!弗朗索瓦万岁!所有的人都万岁,就是没有喊国王万岁。”

“你对老百姓做了什么对不起他们的事,他们才把你弄成这样子?”

“我?什么事也没有做。一个人能对老百姓干什么?他们认出我是陛下的朋友,这就够了。”

“熊贝格呢?”

“什么,熊贝格?”

“熊贝格没来帮你吗?他没有保护你吗?”

“呸!他自己的事情也够他受的了。”

“怎么回事?”

“是这样的,他揭下了一个女人的头巾,女人的丈夫是个洗染商,他带来五六条大汉,熊贝格就遭了难,我逃回来了。”

国王喊道:“我的天!你把可怜的熊贝格留在哪里了?”亨利边说边站起来。“我亲自去救他,”说到这里亨利注视着莫吉隆和凯吕斯,“也许人家可以说我的朋友在危难时抛弃我,但是人家决不能说我在危难时抛弃我的朋友。”

亨利背后传过来一个声音说:“谢谢陛下,谢谢,我已经回来了,天主惩罚了我,我自己逃出来了,虽然不是没有困难。”

三个嬖幸一齐喊道:“啊!熊贝格!那是熊贝格的口音!见鬼,你在哪里?”

那个声音又说:“见鬼!我就在这里,你们看得很清楚。”

这时候,从房间幽暗的深处走出来一个幽灵模样的怪物。

国王喊道:“熊贝格!你从哪里来?你从哪儿走出来的?为什么你变成这个颜色?”

事实上熊贝格从头到脚,连人带衣服,没有一块干净的地方,都染成了湛蓝湛蓝色。

他喊道:“真见鬼!这班混蛋!我现在知道为什么老百姓都跟在我后面瞧我了。”

亨利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如果你变成黄色,还可以解释为害怕的关系,可是却是蓝色!”

“事实是这班混蛋把我浸入缸里,我还以为那是一个水缸,谁知却是一个蓝染缸。”

凯吕斯哈哈大笑说道:“见鬼,他们恶作剧自己却吃了大亏了。靛蓝染料非常值钱,你这一身起码给他们带走了二十个埃居的染料。”

“不要幸灾乐祸了,我真希望你也碰上这种事。”

莫吉隆问道:“你没有捅他们?”

“我所知道的是,我的匕首捅进了一个肉做的刀鞘里,一直进到刀柄,我就让它留在里面了。我在一霎眼间被他们抓住,抬起来,浸到缸里,几乎淹死。”

“你怎么逃脱他们的魔掌的?”

“我有足够的勇气来干了一件卑鄙的事,陛下。”

“你做了什么事?”

“我喊了一句口号:神圣联盟万岁!”

埃佩农说道:“跟我一样;不过他们还强迫我加喊一句:安茹公爵万岁!”

熊贝格咬牙切齿地说:“我也喊过这句口号,不过事情不止这些。”

国王说道:“怎么,可怜的熊贝格,他们还强迫你喊别的口号吗?”

“不,他们没有叫我喊别的口号,感谢天主!我喊了这些已经足够了,可是当我喊安茹公爵万岁的时候……”

“怎么样?”

“你猜,谁从那里经过?”

“我怎么猜得着?”

“比西,亲王的该死的比西,他在等着我喊他的主人万岁的口号。”

凯吕斯说道:“事实上他根本没有弄清是怎么回事。”

“唉!要看清当时发生什么事倒也困难,我当时脖子上搁着匕首,人在染缸里。”

莫吉隆说道:“怎么?他没有过来帮助你?这是贵族间应尽的义务。”

“他吗,他好像在想别的事情,他急急忙忙地走着,好像脚不沾地,只差一双翅膀就要飞了。”

莫吉隆说道:“而且,他也许没有认出你?”

“什么话!”

“你那时已经染成蓝色了吗?”

熊贝格说道:“你说得对,已经染上了。”

亨利说道:“这就难怪他了,因为,说实话,我的可怜的熊贝格,我刚才也认不出你。

熊贝格说道:“不管怎样,总有一天我不在染缸里,我们会在贝壳街角上会见的。”他在这方面倒不像一个德国人。

埃佩农说道:“我恨的不是仆人,而是主人;我不同比西打交道,我要同安茹公爵算帐。”

熊贝格大声说:“对了,对了,安茹公爵的意图是:先让我们大大地出丑,然后用匕首把我们宰掉。”

凯吕斯和莫吉隆一齐说:“街上到处都在歌颂安茹公爵,您也听到了,陛下。”

埃佩农也对国王说:“事实上目前统治巴黎的是他,而不是圣上;陛下不信只要走出去一看,就会知道人们对您的态度了。”

亨利用威胁的口吻低声说:“啊!我的弟弟!我的弟弟!”

熊贝格说道:“陛下总是说:‘啊!我的弟弟!我的弟弟!’我看还要说好多次,而永远不会采取措施来对付这位御弟。我不得不告诉陛下,这位御弟正在带头造反,我认为这是十分清楚的事。”

亨利大声说:“见鬼!刚才埃佩农进来的时候,我对他们说的就是这件事,而他们只耸耸肩膀,把背对着我。”

莫吉隆说道:“陛下,我们刚才耸肩膀和把背对着您,倒不是因为您说有人要造反,而且因为我们看不出陛下有意要粉碎这个阴谋。”

凯吕斯接下去说:“现在,我们转过身来对圣上说,陛下,救救我们吧,或者可以说,救救您自己吧,因为我们一倒,陛下就完了。明天,吉兹先生要进卢佛宫,他要请求陛下任命他为神圣联盟的领导人;明天,您会按照您答应的那样给他下委任令,安茹公爵一旦当了联盟的领导人,就掌握了十万被昨晚的狂欢弄得头脑发热的巴黎人,安茹公爵就能玩弄陛下于股掌之上了。”

亨利说道:“啊!啊!如果我采取果断的措施,你们是否准备支持我?”

四个年轻人齐声回答:“当然,陛下。”

埃佩农说道:“不过还请陛下给我一段时间,让我换一顶帽子,一件斗篷和一件紧身短上衣。”

“到我的藏衣室里去吧,埃佩农,我的仆人都能拿给你,我们的身材差不多。”

“我还要请陛下给我时间去洗一个澡。”

“到我的浴室里去,熊贝格,我的浴室仆役会伺候你的。”

熊贝格说道:“这么说,陛下,我们受的侮辱有希望报复了?”

亨利伸出手来示意大家不要作声,他低垂脑袋,似乎正在沉思。

过了一会儿,又说:

“凯吕斯,你去打听一下安茹先生是否回到了卢佛宫。”

凯吕斯走了出去。埃佩农和熊贝格同别的人一起焦急地等待凯吕斯的回音;危险迫在眼前,他们的热情都燃烧起来了。看一个水手是否顽强,不是在暴风雨中,而要在风平浪静的时候。

莫吉隆问道:“陛下是否已下定了决心?”

国王回答:“你们等着瞧吧。”

凯吕斯回来了。

他说道:“公爵先生还没有回来。”

国王答道:“很好。埃佩农,你去换衣服;熊贝格,你去洗掉颜色;凯吕斯,同你莫吉隆,你们到院子里用心放哨,到我的弟弟回来为止。”

凯吕斯问道:“他什么时候回来?”

“他一回来,你立刻命令把所有的门都关闭。去吧。”

凯吕斯说道:“好极了,陛下。”

埃佩农说道:“陛下,我过十分钟就回来。”

“至于我,陛下,我说不准回来的时间,要看颜料的质地而定。”

国王回答:“我只要对你说:尽可能快点来。”

莫吉隆问道:“那么陛下就一个人留在这里了?”

“不,莫吉隆,天主与我同在,我要向天主祈求他保佑我们的事业。”

凯吕斯说道:“祈求天主吧,圣上,因为我相信公爵已经同魔鬼商量好,要在今世和来世都使我们遭受惩罚。”

莫吉隆说道:“阿门!”

要放哨的两个年轻人从一扇门走了出去。要换衣服的两个人从另一扇门走了出去。

剩下国王一个人,他走过去,在祈祷凳上跪了下来。

正文 第四十五章 希科越来越像法兰西国王

子夜的钟声响了,卢佛宫的门通常在子夜关闭。亨利早已聪明地料到安茹公爵今夜会睡在卢佛宫,因为他想减轻国王心中对昨晚这场喧闹的怀疑。

国王下令宫内各门延长到一点关闭。

子夜过一刻,凯吕斯走上来。

他说道:“陛下,公爵进宫了。”

“莫吉隆呢,他在干什么?”

“他在继续监视,看公爵是否再出宫门。”

“没有什么危险。”

凯吕斯作了一下手势,表示现在可以行动了:“既然如此……”

亨利说道:“既然如此……就让他安安稳稳地睡一觉吧。谁在他身边?”

“蒙梭罗先生和他惯常的侍从。”

“比西在不在内?”

“比西先生并不在内。”

国王听见他的弟弟今天没有把最好的剑客带来,不禁如释重负,说了一句:“很好。”

凯吕斯问道:“圣上有何吩咐?”

“去告诉埃佩农和熊贝格,叫他们快来,告诉蒙梭罗先生说我想同他谈话。”

凯吕斯鞠了一躬,走出去很快就完成了使命,因为他的心里同时积聚着对公爵的恨和报复的欲望,所以行动就非常迅速了。

五分钟过后,埃佩农同熊贝格一齐走了进来,一个的衣服已经焕然一新,另一个已经洗得干干净净,只剩下脸上的各处窟窿还残留有蓝颜色;据浴室主人说,这些颜色要多洗几次蒸汽浴才能去掉。

蒙梭罗先生跟在两个嬖幸后面走了进来。

犬猎队队长鞠了一躬,说道:“陛下的侍卫队长刚才通知我,说陛下要召见我。”

亨利说道:“是的,先生。今晚散步时我看见天空中群星灿烂,烘托着一轮明月,是极好的天气,明天我们可以来一场很出色的围猎。现在只是子夜,伯爵先生,你可以立刻动身到万森去,给我找出一头黄鹿的藏身地,明天我们去追逐它。”

蒙梭罗说道:“陛下明天不是约好安茹殿下和吉兹先生要任命一名神圣联盟的领袖吗?”

国王用傲慢而不容反驳的口气反问:“是的,怎么样?”

“不怎么样,陛下……不过,也许时间不够了。”

“犬猎队队长先生,对善于利用时间的人来说,时间永远不会不够。因此我才对你说,今晚你还来得及出发,只要你马上动身。今晚你还有时间去发现一头黄鹿的藏身地,还有时间在明天早上十点钟把随从和猎犬都准备好。你去吧,马上动身!凯吕斯、熊贝格,用我的名义,传我的命令,叫人给蒙梭罗先生打开卢佛宫的大门;再传我的命令,叫人等他一出去就将门关上。”

犬猎队队长十分惊讶地退了出去。

走到候见厅,他问两个年轻人:“这是圣上的任性行为吧?”

两个嬖幸简单地回答一句:“是的。”

蒙梭罗看出来从他们口中打听不到什么,就闭口不言了。

他向安茹公爵的卧房射了一眼,心里嘀咕道:“我觉得这对亲王殿下不是好兆头。”

可是他不可能通知亲王,因为他被凯吕斯和熊贝格两人一右一左夹在当中。有一阵子他认为两个嬖幸一定是收到密旨要把他关起来,一直等到他走出卢佛宫,听见宫门重新关上以后,他才明白他的怀疑是没有根据的。

十分钟以后,熊贝格和凯吕斯回到国王身边。

亨利对他们说:“现在,大家不要作声,你们四个一起跟我来。”

埃佩农为人一向谨慎,问道:“圣上,我们到哪儿去?”

国王回答:“谁跟着来谁就知道了。”

四个年轻人一齐说道:“走吧!”

他们整理一下佩剑,扣好斗篷,跟着国王走去。国王手里提着一盏风灯,领着他们走进我们早已知道的秘密甬道,王太后和查理九世曾经不止一次通过这条南道到善良的玛戈房间里去。现在这个房间已经给安茹公爵使用。

公爵的一个亲随正在甬道里守卫。他已来不及退回去通知他的主人,亨利一把抓住他的手,命令他不要作声,把他推给几个嬖幸,后者把他关在一间小房间里。

因此,扭开安茹公爵卧房的门把的,是国王自己。

公爵刚上床,正在美梦中陶醉,因为今晚所发生的各种事件,使他见到他的名子大受颂扬,而国王的名字则遭到臭骂。吉兹公爵领路,陪他在街上走时,他看见了巴黎市民纷纷在他和他的随从前面让路,而对国王的亲随们则百般嘲骂、讥笑和侮辱。在他悠长的一生中,他不知暗地里搞过多少大大小小的阴谋诡计,他从来没有像今晚那样深得民心,因而他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充满了希望。

他刚收到蒙梭罗先生给他转来的吉兹公爵的一封信,信中叮嘱他不要错过明天国王的起床仪式。他把信放在桌子上。

安茹公爵其实根本不需要这样的嘱咐,他是绝不会错过他最得意的时刻的。

可是他看见秘密甫道的门突然打开时,心中吓了一跳,等到他发现开门的是国王,他就吓得魂不附体了。

亨利示意他的嬖幸们站在门口,自己板着脸,皱起眉头,一言不发地朝弗朗索瓦的床走去。

公爵嗫嚅着说:“陛下突然光临,实出意外……”

国王说道:“你吓着了吧,是不是?我很理解这一点;不,不,别起来,弟弟,继续躺在床上好了。”

公爵浑身哆嗦,一边把他刚读过的吉兹公爵的信拉到自己身边,一边说道:“不过,圣上,对不起……”

国王问道:“你在看信?”

“是的,圣上。”

“这封信的内容一定很有趣,因为深更半夜你还不肯睡觉,起来看信。”

公爵带着冷冰冰的微笑答道:“哦,圣上,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只是惯常的夜间来信罢了。”

亨利说道:“是的,我完全明白,所谓夜间的来信,一定是爱神的来信。不,我弄错了,由依里斯或者墨丘利带来的信,封口上不能盖这么大的印。”

公爵将信完全藏起来。

国王哈哈大笑,说道:“这位亲爱的弗朗索瓦,为人倒能严守秘密。”国王的笑声听起来像是咬牙切齿,使得他的弟弟无限惊慌。

但是公爵尽力克制自己,勉强恢复了几分镇静。

公爵问道:“陛下是否有什么事要特别同我谈的?”因为他看见站在房门口的四个侍从官动了一动,表示他们在听着,而且对这一幕的开场感到满意。

国王答道:“我是有事要同你特别谈,御弟,”他故意强调“御弟”的称呼,这是法国在正式仪式上对国王大弟的尊称。“不过,今天我要当着证人的面对你讲,你会认为这没有什么不妥的。”他转过身来对四个年轻侍从说:“你们听着,国王准许你们听这场谈话。”

公爵抬起了头。

他的眼睛放射仇恨的光芒,还似乎在喷射出毒蛇的毒汁,他说道:“圣上要侮辱像我这种地位的亲王,早先就不应该让我住到卢佛宫里来;在安茹公馆里,最低限度我可以做主回答不回答您的问题。”

亨利带着可怕的嘲讽说道:“这倒是真的,你忘记了无论你在哪里,你都是我的臣民,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的臣民无论在什么地方,都是我的臣民;感谢天主,我是国王!……这片土地的国王!……”

弗朗索瓦喊道:“圣上,我是在卢佛宫……在母后的家里。”

亨利答道:“母后是在我的家里。算了吧,御弟,把事情弄简单一点吧:把那封信给我。”

“哪一封信?”

“你刚才念过的那封,你把它摊开在桌子上,看见我就把它藏过了。”

公爵说道:“圣上,请您考虑考虑。”

国王问道:“考虑什么?”

“考虑这个问题:您的要求不配您的高尚贵族的身份,相反,倒像是您的秘密警察提出来的。”

国王变了脸色。

他说:“把信交出来,御弟!”

弗朗索瓦说:“那是一封女人的信,请圣上三思!”

“有些女人的信看起来妙不可言,不看则危险非常,我们母后的信就是很好的证明。”

弗朗索瓦说道:“哥哥!”

国王顿足大声吆喝:“把信给我!否则我就要命令四个瑞士卫兵把信抢过来!”

公爵从床上跳起来,手里拿着的信已经探成一团,他的意图明显地是想走到壁炉前面,把信扔到火里去。

他说道:“您居然用这种手段对付您的弟弟吗?”

亨利猜出他的用意,抢步上前站在他和壁炉之间。

国王说道:“我对付的不是我的弟弟,而是我的不共戴天的敌人!不是我的弟弟,而是安茹公爵,他整个晚上,跟在吉兹公爵的马屁股后面走遍巴黎的大街小巷!我对付的是想对我隐瞒一封信的弟弟,这封信是他的同党,几个洛林亲王写来的。”

公爵说道:“这一次,您的暗探得到的情报完全错了。”

“我告诉你我已经看见印信上面刻有洛林家族臭名昭著的雌鸫,这些雌鸫居然想把法兰西的王徽百合花一口吞下去,把信给我,见鬼!否则……”

亨利向着公爵逼近一步,把一只手按在公爵的肩膀上。

弗朗索瓦感到国王的手接到他的肩膀上,他斜着眼睛瞥见四个嬖幸杀气腾腾,已经开始拔剑,他立刻跪到地上,半个身子倒在床上,放声大叫:

“来人啦!救命啊!我的哥哥要杀我了。”

这些喊声饱含着深切的恐怖,说明叫喊的人对叫喊内容坚信不疑,这使国王受到了感动,怒火顿时平息,因为喊声所表达的恐怖比实际上的恐怖更强烈一些。国王心想弗朗索瓦的确害怕暗杀,而这场暗杀将是兄弟相残。于是他的脑袋感到一阵昏眩,因为他想到他的可诅咒的家族如同一切要灭绝的世系一样,兄弟相残已成为传统,他对弗朗索瓦说:

“不,你弄错了,弟弟,国王不会做出你所害怕的事情。你同我较量过,现在承认你是失败者吧。你要知道国王是主子,如果你以前不知道,现在你就知道了。好吧!说句你知道吧,不仅要低声说,还要高声说。”

公爵急忙喊道:“我说,我说,哥哥,我大声宣布。”

“很好。那么,那封信……因为国王现在命令你交出这封信。”

安茹公爵一松手,那封信落到了地上。

国王把信捡起来,也不去读,只折叠起来,放进系在腰带上的钱袋里。

公爵瞟了国王一眼说:“圣上,没事了吧?”

亨利说道:“不,还有一点。今晚的叛乱幸喜没有什么不幸的后果,为了这场叛乱,如果你愿意的话,你得呆在房间里,一直到我对你的怀疑完全消除为止。你已经到了这儿,这房间你很熟悉,它非常舒适,看来也不大像一所监狱,你就留在这儿吧。会有人陪伴你的,起码门外就有四个,因为今晚他们将负责守卫你,明天早上有瑞士卫兵来接替他们。”

“可是,我的那些朋友,我能接见他们吗?”

“谁是你的朋友?”

“比方,蒙梭罗先生,里贝拉克先生,昂特拉盖先生,比西先生。”

国王说道:“啊!对了!你再谈谈比西吧。”

“难道他不幸得罪了陛下吗?”

国王说道:“是的。”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这是经常有的事,尤其是今晚。”

“今晚?今晚他做了什么事?”

“他在巴黎的街道上侮辱了我。”

“侮辱你,圣上?”

“是的,侮辱我,或者我的忠臣,这是一回事”。

“比西今晚在巴黎的街道上侮辱了人?圣上,您受骗了。”

“我知道我在说什么,先生。”

公爵带着胜利的神色叫道:“圣上,比西先生不出门已经有两天了!他病了,躺在床上,发烧打寒颤啦。”

国王回过头望着熊贝格。

熊贝格说道:“纵使他在发烧打寒颤,起码他不在家里,他在贝壳街上。”

安茹公爵直起身子问道:“谁告诉您比西在贝壳街的?”

“我亲眼见的。”

“您在街上见到比西?”

“我见到的比西精神饱满,英气勃勃,笑容满面,活像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他的惯常的跟班雷米陪着他,这个雷米我真弄不懂他的身份,他不知是马夫还是医生?”

公爵愕然地说:“这我就弄不懂了。当晚我见过比西,他蒙着被躺在床上,他一定是连我也骗了。”

国王说道:“好吧,等到事情弄清楚以后,比西先生要跟别的人一样,受到同样的惩罚。”

公爵心想这是一个好机会,正好把国王的怒火转移到比西身上,因此他没有进一步为他的侍从辩护。

他说道:“如果比西这样做,如果他拒绝同我出去以后又独自外出,那么一定是他有事不肯对我讲,因为他是知道我对陛下忠心耿耿的。”

国王说道:“先生们,你们都听见了,我的弟弟声称他没有同意比西先生外出。”

熊贝格说道:“那最好没有了。”

“为什么最好没有了?”

“因为既然这样,陛下就可以让我们自由行动了。”

亨利说道:“好吧,以后再说吧。先生们,我把弟弟交给你们了,今天夜里,请你们当他的守卫,对他要像对待在国中位尊仅次于我的亲王那样尊敬。”

凯吕斯向公爵望了一眼,公爵吓得浑身发抖,他说道:“圣上!请放心,我们知道应该怎样对待亲王殿下的。”

亨利说道:“好极了,先生们,再见。”

公爵觉得国王不在比国王在场更可怕,不由得大声喊道:“圣上,怎么,我这样就真的变成囚徒了!怎么!我的朋友们也不能来见我了?怎么,我不能出去了!”

他陡然想起了明天,明天,多么需要他在吉兹公爵身边呀。

公爵看见国王有点软下来的样子,立刻说道:“圣上,最低限度让我留在陛下身边吧,我的位置是留在陛下身边;在那里同在别处一样,我都是陛下的阶下囚,而且比在别的地方更能看守得好。圣上,请恩准我留在陛下身边吧。”

国王认为答应安茹公爵的要求没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他正要点头表示同意的时候,他的注意力突然从他的弟弟身上,移转到门外的一个身上。这个人高挑身材,举止灵活,正在运用全身能动的地方,像臂膀、脑袋、脖子等等,一齐摇动,作出全部否定的姿势,叫他不要答应公爵的要求。

这个人正是希科,他在说:“不。”

亨利对他的弟弟说:“不,你在这里很好,先生,我的意思是你留在这里。”

公爵嗫嚅地说:“圣上……”

亨利用傲慢的口气补充说:“只要这是法兰西国王的意愿,我觉得你就应该满足了,先生。”这句话使公爵完全被制服了。

希科嘀咕着说:“我早就说过,我才是法兰西真正的国王!”

正文 第四十六章 希科如何拜访比西,后事如何

第二天早上九点左右,比西安静地同雷米吃早餐,雷米以医生的资格,给他安排了许多补品。他们谈论昨晚发生的事,雷米在尽力回忆埃及圣女玛丽小教堂里面壁画上的题词。

比西突然问他:“雷米,我们昨天晚上经过贝壳街的时候,有一个贵族被人按在一只染缸里,你是否觉得这个人很面熟?”

“对的,伯爵先生,很面熟,使得我从那时起,一直在思索他叫什么名字。”

“你也没有把他认出来吗?”

“没有。他已经浑身都是蓝色了。”

比西说道:“我应该帮他脱险,凡是上等人都应该互相帮助来对付老百姓。不过,说真的,雷米,我那时太忙于自己的事,抽不出手来。”

奥杜安老乡说道:“我们没有认出他来,他却是肯定认出了我们,因为我们的脸上没有染色。我觉得他好像瞪着可怕的眼睛望着我们,还挥着拳头威胁我们。”

“雷米,对这一切你能肯定吗?”

奥杜安老乡最熟悉比西的暴躁性格,赶忙说:“我敢保证他的眼光十分可怕,但对于向我们挥拳头威胁这一层,我就记不清楚了。”

“既然这样,那就要弄清楚这个贵族是谁,雷米;我不能受人侮辱而不闻不问。”

奥杜安老乡像脑筋顿时开窍似的突然叫起来:“有了,有了,啊!我的天!我想起来了,我认识他。”

“怎么回事?”

“我听见他骂了一句。”

“我完全相信,谁处在他的地位都要骂人。”

“对的,不过他是用德语骂的。”

“真的吗?”

“他说:Gottverdamme”

“那么这个人是熊贝格。”

“就是他,伯爵先生,就是他。”

“亲爱的雷米,这样说来,你得多准备一些油膏。”

“为什么?”

“因为你很快就要在他的身体上,或者我的身体上,有伤口要医治。”

雷米眨了眨眼睛说道:“现在您身体健康,又遇上喜事,您总不至于这样傻,要去让人家打死吧。埃及圣女玛丽已经使您复活过一次了,第二次她可能厌烦而不肯使奇迹再次出现了,连耶稣基督也只不过创造过两次奇迹罢了。”

伯爵说道:“恰恰相反,雷米,你想象不出一个幸福的人去拿生命同别人博斗会感到多么快乐,我敢向你保证:每当我赌输了一大笔钱,我在无意中发现恋人对我不忠,或者我做了亏心事的时候,我从来不乐意同人决斗;而在相反的情形下,我的钱包肿胀,心中无忧无虑,没有做过任何亏心事,我就大胆而轻松地踏上决斗场。我对自己的剑满怀信心,我一眼就看透敌方的任何意图,我的好运气会使我压倒对方。现在我处的地位,正像一个运气好的赌徒在掷骰子,总觉得好运气的风正在把对方的金子全部吹到自己方面来。这种时候我最出色,最有把握,我会一直冲刺到底。雷米,今天如果决斗,我一定会得到胜利,”比西说到这里伸出手来向雷米致谢,“因为,多亏了你,我今天非常幸福。”

奥杜安老乡说道:“等一等,等一等,您享受不了这种乐趣,因为一位标致的夫人把您托付给我。要我发誓保证您安全无恙,据她说,这是因为她救了您的命,您的生命不属于您所有,您无权自由处置。”

比西答道:“好心的雷米!”说完以后他就茫然陷入沉思中,这种沉思使一个在恋爱中的男子像在戏院中一样,隔着一层薄纱听见和看见别人所说的一切和所做的一切,他所看见的物件都是轮廓模糊和色彩不鲜明的。这种状态非常甜蜜,像在做梦一样,因为他的心虽然沉溺在甜蜜和忠实的思绪中,他的五官却被朋友的说话和动作吸引了。

奥杜安老乡说道:“您管我叫好心的雷米,因为我帮助您再见到蒙梭罗夫人,可是等到您要同她分别的时候,看您还叫不叫我好心的雷米!不幸的是,这一天虽然没有到来,可是已经不远了。”

比西使劲地大声问:“你说什么?这种事情不要开玩笑,雷米师傅。”

“先生,我没有开玩笑;您难道不知道她要动身到安茹去吗?我自己也要十分痛苦地同热尔特律德小姐分离了……”

比西看见雷米作出痛苦的样子,禁不住微笑起来。

他问道:“你很爱她吗?”

“我很爱……而她也……要是您知道她怎样打我就好了。”

“你真让她打吗?”

“是的,为了热爱科学,她强迫我发明一种可以褪掉蓝颜色的灵丹妙药。”

“这样的话,你应该送几瓶给熊贝格。”

“别提熊贝格了,我们已经说好让他自己去洗干净身上的蓝颜色。”

“对的,我们还是回到蒙梭罗夫人吧,不,应当说狄安娜·德·梅里朵尔,因为你知道……”

“啊!我的天,是的,我知道。”

“雷米,我们什么时候动身?”

“阿!我早就料到这一点,伯爵先生,尽可能迟些走。”

“为什么?”

“首先,因为我们集团的亲爱的领袖安茹先生现在巴黎,昨天晚上正忙着干什么事,很明显他很快就需要我们。”

“其次呢?”

“其次,由于天赐鸿运,蒙梭罗先生一点不怀疑,尤其是对您;如果他发觉您同他的不是他妻子的妻子同时离开巴黎的话,他也许就要疑心了。”

“管他呢,他疑心不疑心跟我有什么相干?”

“对的,可是这跟我很有关系,我亲爱的爵爷。我负责医治在决斗中的剑伤,您的剑术是第一流的,您从来只得到一些轻伤,可是我最怕的是有人暗中用匕首刺您,尤其是那些吃醋的丈夫;他们是些猛兽,在这种情形下会极其凶狠地下手。您只要看看我们的朋友吉兹先生怎样残暴地把圣梅格兰先生置于死地,就知道了。”

“那有什么办法?亲爱的朋友,如果我命中注定要死在蒙梭罗手中的话……”

“那又怎么样?”

“那他就能杀死我。”

“那时候,再过一星期,一个月,或者一年,蒙梭罗夫人就会跟她的丈夫成亲,而您的可怜的灵魂,只能在天国或者地狱里气愤得咬牙切齿而毫无办法可想,因为您的灵魂已经没有躯壳了。”

“你说得对,雷米,我想活下去。”

“好极了!可是请相信我,光想活下去还不够,还必须照我的话去做,对蒙梭罗要表现出亲热。目前他正对安茹公爵嫉妒得要死,而这位安茹公爵,等您躺在床上发热打寒颤的时候,他却像一个在恋爱上碰到好运气的西班牙人那样,在蒙梭罗夫人的窗下徘徊,从他的跟班奥利里就可以认出他来。您现在应该向这位有名无实的丈夫大献殷勤,只是千万不要问他的妻子,因为您知道,这是没有用的。这样他就会到处夸您,说您是唯一的具有古罗马政治家西比奥的两种美德的人:酒色不沾,洁身自好。”

比西说道:“我认为你说得对。现在我既不嫉妒这头熊,我就要去驯服它,这真是滑稽透顶了!啊!雷米,现在你要叫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因为我十分幸福,没有我不能做的事。”

这时候有人敲门,两个人停止了谈话。

比西问道:“谁?”

一个侍从回答:“大人。楼下有一位贵族老爷请求谒见。”

“要见我,这么早,他是谁?”

“他是一位身材高大的先生,穿着绿丝绒衣服,粉红色袜子,模样儿有点滑稽,可是神气像个正派人。”

比西自言自语道:“难道是熊贝格?”

“侍从说是一位身材高大的先生。”

“不错,那么是蒙梭罗?”

“侍从说他的神气像个正派人。”

“你说得对,雷米,也许并不是他们俩,请他进来。”

过了一会儿,客人出现在门口。

比西看见来客,就急急忙忙地站了起来,嘴里喊道:“阿!我的天主!”雷米很识相地从一个小房间的门走了出去。

比西喊道:“希科先生!”

加斯科尼人回答:“不错,是我,伯爵先生。”

比西用惊奇的眼光盯住来客,不用嘴巴帮助,眼光里明明白白地说:

“先生,您到这儿来有何贵干?”

因此,希科也不等他开口询问,就用十分严肃的口吻说道:

“先生,我今天来是同您做一笔小小的交易。”

比西十分惊奇地回答:“请说吧,先生。”

“如果我帮了您的大忙,您要怎样讲我?”

比西一脸不屑地回答:“那要看您帮的是什么忙了,先生。”

加斯科尼人装出没有注意到比西的傲慢神气的样子。他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来,两条长腿左右一搭,说道:

“先生,我注意到您没有客气地请我坐下。”

比西的脸涨得通红。

希科说道:“等我给您帮了忙以后,这一点要加在您给我道谢的方面一起算。”

比西没有回答。

希科毫不在意地继续问道:“先生,您知道什么是神圣联盟吗?”

比西开始注意希科的说话了,他答道:“我多次听人家谈起过。”

希科说道:“那么,先生,您应该知道这是一个正直基督徒的组织,其宗旨是要按宗教的方式杀害他们的兄弟——胡格诺派教徒。先生,您加入这个组织了吗?……我是这个组织的盟员。”

“先生,这是什么意思?”

“您只要回答是或者不是就行了。”

比西说道:“对不起,我感到十分惊奇。”

“我很荣幸地请问您,您是不是神圣联盟的盟员,您听见我的话没有?”

比西说道:“希科先生,我不喜欢人家向我提出我不理解其含义的问题,请您换一个话题吧。我出于礼貌,还可以等待几分钟,我要利用这点时间告诉您,我既然不喜欢提问,当然也不喜欢提问题的人。”

“很好,这真像蒙梭罗先生在他心情愉快的时候所说的那样:这种礼貌太合乎礼仪了。”

加斯科尼人提到蒙梭罗的名字时,并不显得有任何特别的意思,却引起了比西的注意,他寻思道:

“嗯,难道他猜出什么了吗?是他派希科来侦察我的吗?……”

然后比西高声说:

“请注意,希科先生,您知道我们只有几分钟的谈话时间。”

希科说道:“很好,几分钟已经很多了,在几分钟内可以谈许多事情。我要告诉您,事实上我本来可以不必向您提问,因为即使您还不是神圣联盟的盟员,您早晚一定会加入这个组织,既然安茹先生已经加入了。”

“安茹先生!谁告诉您的?”

“‘是他自己亲口对我说的’,这句话是律师们经常挂在嘴边,或者经常写的,用在这里正合适。例如那位亲爱的尼古拉·大卫先生,号称巴黎法院的火炬,就经常这样写,可惜这支火炬已经不知被什么人吹灭了。您知道得很清楚,如果安茹先生加入了联盟,您也不能不加入。因为您是他的左右臂,真见鬼!神圣联盟十分明白,接受没有左右臂的孤君寡人作自己的领袖意味着什么。”

比西说道:“希科先生,请说下去。”他的口气变得十分客气了。

希科接下去说:“如果当了盟员,或者只要人家认为您是盟员,而且人家一定会认为您是盟员的,那么您就会遭到亲王殿下同样的下场。”

比西叫起来:“亲王殿下遭到什么了?”

希科站起来模仿刚才比西傲慢的样子说:“先生,我不喜欢人家提问题,如果您同意让我说出真话的话,我也不喜欢提问题的人。因此我十分想让您得到昨晚您的主人的同样遭遇。”

比西莞尔一笑,这一笑便包括一个贵族所能表示的全部歉意在内,说道:“希科先生,我求您说下去,公爵先生现在哪里?”

“他在监牢里。”

“关在什么地方?”

“在他自己的卧房里。我的四个好朋友正在亲自看守他。一个是熊贝格先生,他昨晚被染成蓝色,您早知道了,因为他被染的时候您正从那里经过:一个是埃佩农先生,他受了惊,吓得脸色发黄;一个是凯吕斯先生,他气得满脸通红;还有一个是莫吉隆先生,他厌烦得脸色发白。再加上害怕得脸色发青的公爵,真像天上的彩虹似的各种颜色俱全,好看极了;只有我们这些享受特权住在卢佛宫的人,才能欣赏到这样一种奇景。”

比西说道:“因此,先生,您认为我有丧失自由的危险?”

“危险?等一等,先生,我认为这已经不是危险不危险的问题,我相信这时候来抓您的人应该……已经……在路上了。”

比西浑身为之一震。

“您喜欢巴士底狱吗,比西先生?那是一个幽思默想的好地方,那位典狱长洛朗·泰斯蒂先生,经常准备一些可口的饭菜给他的小鸽子们吃。”

比西叫起来:“要把我关进巴士底狱?”

老实说,我的口袋里就有把您关进巴士底狱的一纸命令,比西先生。您愿意看看吗?”

希科穿着一条宽大得可以容纳他的三条大腿的裤子,上面有许多口袋,希科真的从其中一个口袋里摸出一份证件齐全的御旨来,命令无论在任何处所,见到路易·德·克莱蒙先生,即比西·德·昂布瓦兹领主,立即予以逮捕。

希科说道:“这是凯吕斯先生的大作,写得真不错。”

比西被希科的行为感动了,大声说:“那么,先生,您真的帮了我的一个大忙了。”

加斯科尼人回答:“我相信是的,先生,您同意我的意见吗?”

比西说道:“先生,我请求您,把我作为一个高尚的人对待。您今天来救我,是否为了他日在别的场合害我,因为您爱国王,而国王并不爱我。”

希科从椅子上站起来,行了一个礼,说道:“伯爵先生,我是为救您而救您;现在请您想一想我的行动是否讨您欢喜吧。”

“我求您告诉我,为什么我能得到这样好意的关照?”

“您忘记了我要求过您谢我吗?”

“没有忘记。”

“那么该怎样办?”

“啊!先生,我心甘情愿地感谢您!”

“将来有一天我请求您帮我的忙,您也愿意拔刀相助吗?”

“我发誓,只要做得到的事,我一定做。”

希科站起来说:“您这样一说,我就心满意足了。现在,骑上马逃走吧,我去将这命令送给奉命逮捕您的人。”

“奉命逮捕我的不是您吗?”

“呸!您当我是什么人?我是贵族,先生。”

“可是这样一来我就背弃我的主人了。”

“不要感到内疚,因为他先背弃您了。”

比西对加斯科尼人说:“希科先生,您真是一位豪侠的贵族。”

希科答道:“这我早知道了。”

比西大声叫唤奥杜安老乡。

说实话,雷米一直躲在门外偷听,他应声进来。

比西大喊:“雷米!雷米!备马!”

雷米不慌不忙地回答:“两匹马的鞍鞯已经备好了。”

希科说道:“先生,这位年轻人非常聪明。”

雷米答道:“这我早知道了。”

希科向他行礼致敬,他也向希科回礼。看起来真像五十年后纪尧姆·格兰对戈尔蒂埃·加尔纪所作的那样。

比西抓了几把埃居,放进自己和雷米的衣袋。

然后,他向希科行礼,最后一次向他致谢,就准备动身了。

希科说道:“对不起,先生;请允许我看着你们离去。”

于是希科跟着比西和奥杜安老乡一直走到马厩的一个小院子里,那里果然有两匹鞍鞯齐备的马,由一个小侍从拉着,在等待他们。

雷米一边漫不经心地拉着缰绳,一边问道:“我们到哪儿去?”

比西显得迟疑不决的样子说:“可是……”

在旁观看他们的希科,一边用内行的眼光察看那两匹马,一边说道:“到诺曼底去,先生,您认为怎样?”

比西回答:“不,那地方太近了。”

希科又问道:“弗朗德勒如何?”

“那地方太远了。”

雷米说道:“我认为您最好下定决心到安茹去,这地方距离不远不近,对不对,伯爵先生?”

比西满脸通红地说:“对,就去安茹。”

希科说道:“先生,既然您选好了地点,马上就要动身……”

“立即动身。”

“我就祝你们一路平安;在祈祷时别忘记为我祈祷。”

于是这位可敬的贵族像来时那样,又庄重又威严地走了,他佩带的长剑撞坏了房子的墙角。

雷米说道:“命运真是作弄人,先生。”

比西喝道:“快走,也许我们还能追上她。”

奥杜安老乡说:“啊!先生,如果您帮了命运的忙,命运就不那么有价值了。”

他们走了。

正文 第四十七章 希科、凯吕斯和熊贝格,各人有各自的玩意儿

希科回到卢佛宫,外表十分冷静,内心却十分喜悦。

这是因为他完成了三件称心如意的事:第一,他帮了比西这样的勇士一个大忙;其次,他策划了一点阴谋诡计;第三,他使国王可以根据情况的需要,反击一次宫廷政变。

的确,如果让人所共知的比西的聪明和勇敢,同人所共知的几位吉兹先生的团结一致的精神,结合起来,美丽的巴黎城就可能出现一次暴风骤雨的危险。

国王所害怕的一切,希科所预见的一切,都像可以料到的那样发生了。

清晨,吉兹先生在家中接见了神圣联盟的骨干分子,他们把昨天在十字路口、大饭店的门口和教堂的祭坛里公开征集到的签名汇成册子,给他送来。吉兹先生答应他们联盟将有一个领袖,而且叫他们每人发誓承认国王所任命的领袖。然后吉兹先生同红衣主教和马延先生会商以后,就出门到安茹公爵家里去了。他是在昨晚十点钟左右同公爵分手的。

希科早已料到他会到公爵家里来,因此,一走出比西的公馆,希科马上到阿朗松公馆附近溜达,这所公馆建在奥特弗耶街同圣安德烈街的转角处。

他在那里等了不到一刻钟,就看见他等待的那个人从于歇特街走出来了。

希科躲进公墓街街角,吉兹公爵没有看见他就走进了安茹公馆。

公爵遇见了亲王最亲近的贴身男仆,男仆正因为主人迟迟未归而惴惴不安,可是他猜到出了什么事,那就是亲王一定在卢佛宫过夜了。

公爵问,既然亲王不在,他可不可以同奥利里谈谈话;贴身男仆回答说,奥利里就在主人的书房里,公爵完全可以去问他。

公爵走进书房。

奥利里是亲王的琴师和心腹,他熟悉安茹公爵的一切秘密,应该比任何人更知道亲王殿下的行踪。

奥利里此时起码正同贴身男仆一样惴惴不安,他的手指在诗琴的弦上漫不经心地弹几下,不时扔下诗琴,走到窗口,透过玻璃张望公爵是否回来。

他派人到卢佛宫去问了三次,每次都得到答复说,爵爷很晚才回到宫里,现在还在睡觉。

吉兹先生向奥利里询问安茹公爵的情况。

奥利里说,他是昨天晚上在枯树街角同他的主人分手的,因为那时有一大群人涌向吉星旅馆参加那里的集会把他们冲散了。他只好回到阿朗松公馆来等待,不知道亲王殿下决定在卢佛宫过夜了。

琴师又告诉洛林亲王,他三次派人去卢佛宫,每次都得到同样的回答。

公爵说道:“已经十一点钟了,他还在睡觉,这不大可能。这种时候连国王也起来了,奥利里,您应该亲自到卢佛宫走一遭。”

奥利里说:“我也想过了,大人。可是我害怕所谓睡觉只是他吩咐卢佛宫门房的一句话,他自己到城里寻花问柳去了;如果真是这样,我去找他说不定会惹他生气。”

公爵说:“奥利里,请相信我,亲王殿下是一个很有理智的人,他不会在像今天这种日子去寻花问柳的。您不必害怕,到卢佛宫去吧,您会在那里找到亲王殿下的。”

“既然您要我去,先生,我这就去,可是我对他说什么呢?”

“您对他说卢佛宫的召见定在下午二时,在谒见国王之前,我们几个人应该碰个头。”说到这里公爵很不礼貌地作了一个大发脾气的样子,继续说道:“在国王要任命一个神圣联盟领袖的时候,根本不应该睡觉。”

“很好,大人,我立刻去请殿下回来。”

“您告诉他,我正在这里很不耐烦地等他;因为召见虽然定在两点,很多人早已到了卢佛宫,一分钟也不能耽搁了。我一边等,一边派人去找比西先生。”

“好,就这样,大人。可是如果我找不到亲王殿下,我怎么办?”

“如果您找不到亲王殿下,奥利里,就不必再去到处找他了;您只要事后告诉他我多么迫切地想会见他就行了。不管怎样,我一点三刻一定到达卢佛宫。”

奥利里向公爵行礼以后走了出去。

希科看见他走出来,猜到了他外出的原因。

要是吉兹公爵知道了安茹先生已被捕,一切都完了,至少事情要乱得一团糟。

希科看见奥利里沿着于歇特街要过圣米歇尔桥,他赶紧迈开他的两条长腿飞速奔过圣安德烈艺术街,从内斯勒渡口过塞纳河,这时候奥利里只刚刚到达离大夏特莱一箭之遥的地方。

我们得紧紧跟住奥利里,因为他要带我们到今天将要发生的重大事件的场所。

他穿过挤满了市民的码头,这些市民都露出一副胜利者的模样,到达了卢佛宫;他觉得在喜气洋洋的巴黎中间,卢佛宫依然保持着安静和温和的外貌。

奥利里懂得人情世故,也熟悉宫里的人。他先同门卫官闲聊。门卫官对那些前来打听消息或者寻觅丑闻的人来说,永远是一位重要人物。

门卫官满脸堆笑:今天国王醒过来时情绪非常好。

奥利里放过门卫官,去找司阍。

司阍正在检阅一班穿上新服装的仆人,而且分发给他们一种新式的长戟。

司阍向奥利里微笑,同他应酬了几句,使得奥利里认为宫里的政治气氛非常好。

因此,奥利里走了过去,登上那道通向公爵卧室的大楼梯,一路上不停地对那些已经三三两两地分散在楼梯上和候见室里的朝臣们行礼致意。

到了亲王殿下卧室的门口,他发现希科正坐在一张折凳上。

希科正在自己一个人下棋,仿佛聚精会神在思索下一步怎样走。

奥利里想走过去,可是希科的两条长腿把整个楼梯口都霸占了,他无法通过。

奥利里不得不拍了拍加斯科尼人的肩膀。

希科说道:“哦!原来是您,对不起,奥利里先生。”

“希科先生,您在干什么?”

“您看见了,我在下棋。”

“自己一个人吗?

“是的……我在研究一下佳着……您会下棋吗,先生?”

“不大会。”

“是的,我知道,您是音乐家,而音乐是一门十分困难的艺术,那些研究这门艺术的有天赋的人,不得不把自己的全部时间和全部精力都花在这上面。”

奥利里笑着问他:“那么这盘棋相当难下了?”

“是的,我担心的是我的国王,您知道,奥利里先生,在象棋中,国王是一个非常笨的棋子,一点不起作用,本身既没有意志力,又不能向左走一步,向右走一步,向前进一步,向后退一步,而他的四周却被一些十分机警的敌人包围着,首先是这些马,它们一着可以跳三格,然后是这一大群小卒子,它们包围他,挤他,骚扰他,使他耳目闭塞,听见的尽是坏主意,当然·,用不着多久这位君主就完蛋了。当然,国王还有一个象在前面,这个象可以从棋盘的一端跑到另一端,总是来来去去,忙忙碌碌,而且有权出现在国王的前面、后面和旁边。但是不能否认的是,象对国王越是忠心耿耿,所冒的风险越大;奥利里先生,眼前这时刻,我只能向您承认我的国王和我的象正处在极端危险的境地里。”

奥利里问道:“可是希科先生,什么偶然的机会,使您跑到亲王殿下的房门口,研究起棋术来了?”

“因为我在这里等凯吕斯先生,他在里面。”

奥利里问道,“他在哪儿?”

“在亲王殿下的房间里。”

奥利里十分惊讶地再问:“在亲王殿下的房间里,凯吕斯先生?”

在谈话的过程中,希科已经给琴师让开路,不过让路的方法是把棋盘和坐凳一起搬到走廊里,使得这位吉兹先生的使者,现在正处在他和房门之间。

琴师在门前仍然犹豫了片刻。

他问道:“据我所知,凯吕斯先生同亲王没有深交,他在安茹亲王的房间里干什么?”

希科满脸神秘地说:“嘘!”

然后,两只手仍然继续拿着棋盘,只把高大的身躯向前一俯,双脚不必离地,他就把嘴唇凑到奥利里的耳朵上,轻轻地对他说:

“他是为了他们之间昨天的一场小小的口角,来向亲王赔罪的。”

奥利里说道:“真的吗?”

“这是国王要求他来的。您得知道他们两兄弟目前相处得非常好,国王不能容忍凯吕斯的一句无礼的话,而凯吕斯奉命前来低头认罪的。”

“真的吗?”

希科说道:“啊!奥利里先生,我相信卢佛宫就快变成阿卡狄亚,而两兄弟则双双变成阿卡狄亚里的知音。啊!对不起,奥利里先生,我总是忘却您是一个音乐家。”

奥利里莞尔一笑,走进了候见厅。他开门时把门开得大了些,可以容许希科同凯吕斯交换了一下含有深意的眼色,不过很可能凯吕斯早已得到了通知。

希科又埋头去研究他的明争暗斗的棋术去了,一边研究,一边继续不断地责骂他的国王,对于一个有血有肉的真正国王来说,他的责骂并不算太凶狠,可是对于一颗象牙棋子来说,则未免太凶狠了。

奥利里一走进候见厅,马上受到凯吕斯的深深的敬礼。凯吕斯手里拿着一根镶嵌着象牙细工的乌木小棒,正在那里急促地旋转,小棒精美异常,他正在拿着作比尔包开游戏。

奥利里看见凯吕斯接住了一个十分难接的球时,不由得赞美道:“好极了!凯吕斯先生,好极了!”

凯吕斯说道:“啊!亲爱的奥利里先生,我什么时候才能玩比尔包开像您弹奏诗琴一样好呢?”

奥利里听了这话不免有点恼火,他说道:“等到您花在研究这玩意儿上的日数,和我花在诗琴上的年数一样多,那时就可以了。怎么不见亲王殿下?先生,您今早不是同他谈过话吗?”

“我的确要谒见亲王殿下,亲爱的奥利里,可惜熊贝格已经抢先一步进去了。”

琴师又吃了一惊:“啊!熊贝格先生也在这儿?”

“哦!是的。这是国王作出的安排,他在饭厅里。请进去吧,奥利里先生,顺便拜托您禀告亲王一声,说我们在等他接见。”

奥利里打开第二道门,看见熊贝格半躺半坐在一个填满羽毛的宽大矮榻上。

天花板上用丝绳吊着一只金环,他的腰包里满满地装着一些发出香味的小泥丸,斜倚着的熊贝格用一根吹管瞄准金环把小泥丸一个个吹过去,一条爱犬每看见一颗小泥丸碰在墙壁上而没有砸碎,就奔过去把泥丸捡回来。

奥利里不禁惊叫起来:“怎么!在亲王殿下的房间里玩这种游戏!……啊!熊贝格先生!”

熊贝格停止他那练眼力的玩意儿,说道:“啊!早上好!奥利里先生,您看,我在这里消磨时间等待亲王接见哩。”

奥利里问道:“亲王殿下在哪里?”

“嘘!大人这时候正为宽恕埃佩农和莫吉隆的事忙着呢。不过您同亲王亲密无间,难道您也不能进去?”

音乐师问道:“也许我现在进去有点冒失?”

“一点也不,恰恰相反,您会在他的画室里找到他的;进去吧,奥利里先生,进去吧。”

说着他就抓住奥利里的肩头把他推进隔壁房间里。吃惊得目瞪口呆的琴师,一走进去首先看见的是埃佩农对着镜子在用胶水把胡须粘直,然后看见莫吉隆坐在窗口附近,在剪一些淫荡的图画,同这些图画相比,格尼德的爱神庙里的浮雕,同卡普里的蒂贝尔浴池的图画,简直是圣洁的了。

公爵没有佩剑,坐在他们两人之间的一把扶手椅里。他们不看他则已,一看他准是为了监察他的一举一动;不说话则已,一说话尽是些难以入耳的冷言冷语。

公爵一看见奥利里,立刻想奔过去同他相会,可是莫吉隆说话了:

“慢着,大人,您踏在我的图画上了。”

琴师惊叫起来:“我的天主!我看见什么了?他们在侮辱我的主人。”

埃佩农一边继续把自己的胡须翘成弯形,一边说道:“那位亲爱的奥利里先生,他好吗?我看他很好,因为他的脸有点发红。”

莫吉隆说道:“音乐家先生,很对不起,请您把您的那把小匕首交给我。”

奥利里说:“先生们,先生们,你们难道忘记了你们在什么地方?”

埃佩农说:“记得,完全记得,我亲爱的俄耳甫斯,这就是我的朋友要您把匕首交给他的原因,您看得很清楚,公爵先生身上一把刀子也没有。”

公爵用充满悲愤的声音说:“奥利里,您难道还猜不出,我已经成了阶下囚。”

“阶下囚?谁的阶下囚。”

“我哥哥的阶下囚。你看见监视我的狱卒是些什么人,还不明白吗?”

奥利里惊异地叫了一声,说道:

“要是我早猜到就好了。”

希科突然走进来,带着嘲讽地说:“如果您猜到,您就会带诗琴来给殿下排忧解闷了,亲爱的奥利里先生。不过我已经想到了,我派人把它取来了。给你。”

希科果然把奥利里的诗琴交给可怜的琴师。在希科的背后,可以看得见凯吕斯和熊贝格在张大嘴巴打呵欠。

埃佩农问道:“希科,您的那盘棋呢?”

凯吕斯说道:“是呀,下完了没有?”

“先生们,我相信我的象能够挽救国王,不过,也不是容易做到的事。来吧,奥利里先生,我们物物交换,您把您的匕首交给我,我把这诗琴给您吧。”

十分沮丧的琴师听从了,乖乖地把匕首交了出来,走过去在公爵脚下的一个坐垫上坐了下来。

凯吕斯说:“我们的捕鼠笼里已经捕到了一只,再去等待别的吧。”

这句话把刚才他们演的是一场什么戏,都给奥利里解释清楚了。凯吕斯又回到候见厅他原来的岗位上去,只不过,他要求熊贝格把各自手中的玩意儿换一换,他拿乌木棒去换吹管。

希科说道:“对极了,娱乐得变换花样;我为了换花样,我不下棋了,我去神圣联盟的签名簿上签名。”

他把房门关上了,留下可怜的琴师给亲王殿下在房间里作伴。

正文 第四十八章 国王任命联盟领袖,被任命者既不是安茹公爵殿下,也不是吉兹公爵大人

举行接见大礼的时间到了,或者说,马上到了,因为从中午起,卢佛宫已经开始接待各方主要头面人物,有利害关系的人,以及看热闹的人。

巴黎像昨晚一样喧哗热闹,可是有一点不同:昨晚瑞士卫兵没有参加节日庆祝,今天他们成了主角。整个巴黎乱哄哄的,许多人一齐向卢佛宫涌去,其中有神圣联盟的代表,各种行会的会员,市政官员,自卫队的队员,以及像潮水般越来越多的看热闹的人群;这些人每逢巴黎群众要干什么事,总要围拢起来观看,他们人数之众多,劲头之十足,好奇心之重,同被他们观看的巴黎人没有什么两样,仿佛在巴黎这个大城市里有两种人,一种是行动的人,另一种是观看别人行动的人,每个人都可以随心所欲地变成这一种人或那一种人。巴黎真是世界的缩影。

因此在卢佛宫周围,挤满了黑压压的人群,但是没有人为卢佛宫的安全担忧。

那时候,民怨即使沸腾,也不会变成雷鸣般的怒吼,更不会用大炮来轰倒城墙,摧毁他们主人的城堡。这一天的瑞士卫兵,是后来八月十日和七月二十七日事件中瑞士卫兵的祖先,他们向巴黎群众微笑,尽管群众都拿着武器,群众也向他们回报以微笑。人民血洗王宫的时候还没有到来。

不过请大家不要以为,这幕剧既然不带悲剧色彩,也就不那么有趣。恰恰相反,卢佛宫所发生的事件,是我们所描绘过的场景中最有吸引力的场景之一。

国王端坐在设有国王宝座的大厅里,周围是他的官吏、宠臣、侍从和王室成员;他等待各个行会的成员列队走过,然后把他们的首脑留在宫里,让成员们到卢佛宫的各个窗户下,或者院子里,指定给他们的位子上就座。

这样,国王就能一下子一眼就看见了他的全部敌人,甚至能把他们点数出来。希科躲在国王宝座后面,不时向他提供情报,希科是从王太后的一个手势,或者从某些地位低微的盟员表现出的激动状态中,得到启示的。这些地位低微的盟员由于不参与一些机密,比他们的首领更显得焦急。突然间,蒙梭罗先生走了进来。

希科说道:“咦,快看,亨利凯。”

“你要我看什么?”

“看你的犬猎队队长,他真值得一看:他的脸色相当苍白,身上溅着相当多的泥土,还不值得一看吗?”

国王说道:“真的,是他。”

亨利向蒙梭罗先生招招手,犬猎队队长走过来。

亨利问道:“你为什么在卢佛宫,先生?我还以为你正在万森忙着为我们找寻黄鹿的踪迹呢?”

“今天早上七点钟就找到鹿了,陛下;可是时间已近中午,我还得不到任何消息,我怕圣上会遇到不幸,所以我就赶回来了。”

国王问道:“真是这样吗?”

伯爵回答:“圣上,如果我失职的话,这个过失只能归罪于我对陛下过于忠心。”

亨利说道:“好的,先生,我对你的忠心十分赞赏。”

伯爵迟迟疑疑地接着说:“现在,假如陛下一定要我回到万森去,我已经知道陛下安全无恙……”

“不,不,留下来,犬猎队队长。这次狩猎是我一时心血来潮所产生的念头,现在这个念头已经消失,不必再提了。你不必离开,就留在我身边。我需要一些忠臣同我在一起,你刚才已经用行动表明你是我可以信赖的忠臣之一。”

蒙梭罗鞠了一躬,问道:

“陛下要我站在哪里?”

希科低声在国王的耳边说:“你能把他交给我半个钟头吗?”

“干什么?”

“为了给他一点苦头吃。这对你有什么损害?你强迫我来参加这样一个枯燥无味的仪式,你应该赔偿我损失,这就算是你的赔偿好了。”

“好吧,我把他交给你。”

伯爵又一次发问:“我恭敬地询问陛下,陛下要我站在什么地方?”

“我好像已经回答过了:你爱在哪儿就站在哪儿。比方,站在我的宝座后面也可以。我的心爱的人都在这里。”

希科把自己独占的地盘让出一块来给蒙梭罗先生,说道:“到这儿来,我们的犬猎队队长。帮我闻一闻这些大汉,他们是不用猎犬就可以发现的猎物。真见鬼!多浓的气味!原来是鞋匠的队伍走过,不,他们已经走了过去,现在是皮革商的队伍来了。天晓得!我们的犬猎队队长,如果您失掉他们的足迹,我要撤消您的职务。”

蒙梭罗先生装出在听的样子,或者他在听而不闻其声。

他正忙着东张西望,向周围寻找,他那全神贯注的样子国王没有注意到,希科却去提醒他注意。

他低声对国王说:“喂!你知道目前你的犬猎队队长正在追捕什么猎物吗?”

“不知道;他在追捕什么?”

“他在追捕你的弟弟安茹。”

亨利笑着说:“那倒看不出来。”

“那是判断出来的。你是不是一定要他不知道安茹的所在?”

“我承认,如果能将他引入歧途的话,我是乐意的。”

希科说道:“等一等,等一等,我给他一条错误的线索。据说狼身上有狐狸的气味,他会弄错的。你问他伯爵夫人为什么不来。”

“问这个干什么?”

“你尽管问,自然知道会产生什么后果。”

亨利问道:‘伯爵先生,你把蒙梭罗夫人藏到哪里去了?我在贵妇中间没有发现有她。”

伯爵浑身一震,仿佛脚上被蛇咬了一口。

希科马上向国王眨了眨眼睛,抓了抓鼻尖。

犬猎队队长回答:“圣上,伯爵夫人身体有病,巴黎的空气对她不合适,她昨天晚上在向王后告辞以后,已经偕同她的父亲梅里朵尔男爵离开巴黎。”

这时正是皮革商的队伍走过的时候,国王很高兴有机会扭过头来,他问道:“她是朝法国的哪一部分去的?”

“她去安茹,她的家乡,陛下。”

希科一本正经地插进来说:“事实是,巴黎的气候对孕妇的确不利,用拉丁文说,就是:GraidisuxoribusLutetiindemens。亨利,我劝你也学伯爵的样子,把王后送到别处去,如果王后怀了身孕……”

蒙梭罗马上脸色发青,怒视着希科。希科则将两肘靠在王座上,用手支着下巴,似乎正在那里全神贯注地观看紧跟在皮革商后面的花边织造业工人。

蒙梭罗嘀咕着说:“请问这位放肆无礼的先生,谁告诉您伯爵夫人已经怀孕了?”

希科问道:“她还没有怀孕吗?我认为要是我假定她没有怀孕,那才是放肆无礼。”

“她没有怀孕,先生。”

希科说道:“哟,哟,哟,你听见吗,亨利?看来你的犬猎队队长同你犯了同一种错误:他也忘记了把圣母的两件衬衫放在一起。”

蒙梭罗紧握拳头,把一腔怒火强压下去,只向希科射出充满仇恨和威胁的一眼,希科的回答是把帽子拉下来压住双眼,像弄蛇似的用手玩弄帽檐上的一根又细又长的翎毛。

伯爵觉得现在不是大发雷霆的时候,便摇了摇头,仿佛要抖落压在他的前额上的乌云似的。

希科的脸上也开朗起来,从原来那副冒充好汉的样子,变成满脸堆笑,他再说一句:

“可怜的伯爵夫人,她在路上一定寂寞得要死了。”

蒙梭罗答道:“我已经对圣上说过,她有父亲作伴。”

“父亲是非常可敬的人物,有父亲作伴当然不错,可是并不十分有趣,不过,她在路上要是仅有可敬的男爵陪他散心,倒也罢了……值得高兴的是……”

伯爵迫不及待地问:“什么?”

希科回答:“什么什么?”

“您说‘值得高兴的’是什么意思?”

“啊!啊!伯爵先生,这是您常用的一种省略句。”

伯爵耸了耸肩膀。

“我要请您大大的原谅,我们的犬猎队队长。您刚才说的那句问话就是一种省略句。您可以去问问亨利,他是一位语文学家。”

亨利说道:“是句省略句。不过你刚才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哪一句话?”

“什么值得高兴的是……”

“值得高兴,意思就是值得高兴。我说值得高兴,因为我要赞美天主的仁慈,值得高兴的是目前这时刻,我们有几位朋友,他们是插科打诨的能手,他们也在赶路,要是他们遇见了伯爵夫人,必然能为她排解寂寞,”说到这里希科仿佛漫不经心地又加上几句:“他们同伯爵夫人走的是同一条路,在路上遇见是很可能的。啊!我在这里都看得见他们在一起了。你看见吗,亨利?你是一个想象力丰富的人呀。你看见他们在一片绿树成荫的美丽的道路上,拉着马儿半转过身来,向伯爵夫人讲述许许多多轻浮的趣闻逸事,使得这位亲爱的夫人笑得前仰后合吗?”

这真像是一把锐利的匕首,比第一把更锋利,插进了犬猎队队长的胸膛。

可是他又不能发作,因为国王就在这里,至少在目前,国王还是希科的后台。因此,他只好尽力压住心头的怒火,换上一副和蔼可亲的面孔,问希科道:

“怎么!您有几位朋友到安茹去?”他的声音和眼神都显然在拍希科的马屁。

“您甚至可以说是我们有几位朋友,伯爵先生,因为这些朋友与其说是我的,不如说是您的。”

“您使我吃惊,希科先生,我所认识的人中没有……”

“好呀!您装出神秘的样子吧。”

“我可以向您发誓。”

“您的确有朋友在路上,伯爵先生,他们甚至是您最亲密的朋友,所以刚才您虽然明知他们在通往安茹的路上,您仍然按照习惯在人群中寻找他们,我看出来这是您的一种习惯举动,当然是找不到的。”

伯爵说道:“您看见我有习惯举动?”

“是的,就是您,犬猎队队长,您是过去、现在和将来所有犬猎队队长中脸色最苍白的一个,从宁录算起,一直到您的前任德·奥特福为止。”

“希科先生!”

“我再说一遍,您是脸色最苍白的一个,这是真理,双重真理。当然,我是生造词语,这样的说法不对,从来只能有一个真理,如果有两个真理,其中一个必然是假的。不过您不是一个语文学家,亲爱的以扫先生。”

“是的,先生,我不是语文学家,因此我求您直接谈论您的那几位朋友,如果您的过于丰富的想象力允许您这样做的话,我求您把这些朋友的真名实姓告诉我。”

“唉!您总是重复这两句话。睁开眼睛找呀,犬猎队队长先生。见鬼!找呀!您的职业不是找寻野兽吗?今天早上被您找出来的那头席子就是证明,它绝不会料到您现在又不尽职去找寻的。假如有人阻止您睡觉,您会高兴吗?”

蒙梭罗怀着恐怖用眼睛在亨利周围搜索。

他看见国王旁边有一个位子空子,不禁叫了起来:“什么?”

希科问他:“怎么哩?”

犬猎队队长大喊一声:“安茹公爵呢?”

加斯科尼人说道:“追上去!追上去!野兽已经出洞了。”

伯爵惊叫:“他在今天走了!”

希科回答:“他是在今天走了,可是他很可能是昨晚动身的。您不是语文学家,先生,去问一问是语文学家的圣上吧。亨利凯,你的弟弟从什么时候起就不露面了?”

国王回答:“从昨天晚上。”

蒙梭罗浑身哆嗦,脸色惨白,喃喃地说:“公爵,公爵他走了。啊!我的天主!我的天主!您告诉我的是什么呀,圣上?”

国王说:“我没有说我的弟弟走了,我只说从昨天晚上起他就不见了,连他的最好的朋友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伯爵愤怒地说:“啊!这些话只要是真的……”

“好呀!好呀!那么您该怎么办?如果他向蒙梭罗夫人说些甜言蜜语的话,您瞧,这岂不是大大的祸事?我们这位朋友弗郎索瓦是家族中的风流人物,从前查里九世先王活着的时候,他就是查理九世身边的风流人物,现在又是国王亨利三世身边的风流人物,我们这位国王有别的事情要做,没有时间去顾到风流韵事。见鬼!有一位亲王能代表法兰西的精神,也是起码应有的事呀。”

蒙梭罗只是不住口地说:“公爵,公爵,他已经走了!您敢肯定吗,先生?”

希科反问道:“您呢,先生?”

犬猎队队长再回过头去望一望公爵平素坐的位子,那个在国王旁边的位子继续空着。

伯爵喃喃地说:“我完了。”他动了动身子,显然是想溜,希科一把抓住他。

“请您安静一点好不好,真见鬼!您拼命动来动去,这对国王的心脏有恶劣影响。他妈的!我要能处在尊夫人的地位有多好!即使整天要陪着一位有两个鼻子的亲王,整天听奥利里先生像已故的俄耳甫斯那样弹奏诗琴也行。她的运气多好!尊夫人有多好的运气!”

蒙梭罗气得浑身发抖。

希科说道:“冷静一点,犬猎队队长先生,尽管您心里有多高兴,请不要流露出来,会议开始了,在众目睽睽之下表露自己的激情是有失礼仪的。请听国王的演讲。”

犬猎队队长不得不在原地保持不动,因为卢佛宫的大厅里已经逐渐挤满了人,他只好采取参加仪式的态度,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开会的人全都到齐。吉兹先生也走了进来,他在国王前面屈了屈膝,禁不住也向安茹公爵留下的空位子惊异而不安地扫了一眼。

国王站了起来。传令官命令全场肃静。

正文 第四十九章 国王任命的领袖既不是安茹公爵殿下,也不是吉兹公爵大人

国王等到大厅里一片静寂,他的四个剑客埃佩农、熊贝格、莫吉隆和凯吕斯,已经由十个瑞士卫兵代替他们站岗,回到大厅里站在国王身后,才开口说话:

“先生们,一位国王可以说是处在天和地之间的,他既听得见上天的声音,也听得见来自下层的声音,换句话说,他能同时听到天主的旨意与百姓的要求。我完全理解,把所有的力量拧成一股绳,以保卫天主教信仰,是我的全体臣民的坚强保证。因此我听到我的堂兄吉兹的建议以后即欣然接受。我正式宣布,神圣联盟完全得到批准地合法成立。鉴于这样一个庞大的组织必须有一个精明而坚强的领袖,鉴于这位被任命来保卫教会的领袖本身必须是教会最虔诚的儿子,他的虔诚必须出自他的天性和职责,我选择了一位笃信基督的亲王担任联盟领袖,我现在宣布他的名字,他叫做……”

说到这里,亨利故意停顿了片刻。

在全体肃静的大厅里,连一只苍蝇飞过也会成为一件了不起的大事。

亨利重复说:

“我现在宣布他的名字,他叫做亨利·德·瓦卢瓦,法兰西和波兰国王。”

亨利说这句话的时候,故意提高了嗓音,这样做的目的一方面是表示他胜利了,以鼓励他的心腹们随时准备爆发的热情,另一方面是完全压倒了联盟分子的气焰。果然,盟员立刻窃窃私语,议论纷纷,充分显示了他们的不满、惊异和恐惧。

至于吉兹公爵,他显得沮丧万分,大滴汗球从额头上流下来。他同马延公爵和红衣主教交换了一下眼色,他们两人一个在左边,一个在右边,都在一些头面人物中间。

蒙梭罗只惊异于安茹公爵今天的缺席,他现在想起亨利三世的说话,有点安下心来了。

事实上,公爵可能不露面,但不一定走了。

红衣主教神态自若地离开他身边的那群人,悄悄地走到他的弟弟身边,咬着耳朵对他说:

“弗郎索瓦,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我们在这里已经极不安全,赶快告辞吧,因为老百姓的脾气是摸不透的,昨天他们恨之入骨的国王,过几天就会成为他们膜拜的偶像。”

马延说道:“好,走吧。您在这儿等待我哥哥,我去准备撤退。”

“去吧。”

这时候,国王已经头一个在文件上签了名,这文件是莫尔维利耶先生事先准备好的,除了王太后,莫尔维利耶先生便是唯一事先知悉这件秘密的人。国王签定以后,用一种他最擅长在适当场合采取的嘲弄口吻,带着浓厚的鼻音向吉兹先生说:

“快来签啊,我的内兄。”

他把羽毛笔递给他。

然后,他用指尖指着签名的地方,说道:

“这里,这里,在我的签名下面。现在轮到红衣主教和马延公爵了。”

可是马延公爵早已走到台阶下面,而红衣主教也进入了另一间房间。

国王注意到他们已经离去,便说道:

“那么,就到犬猎队队长吧。”

公爵签过名,把羽毛笔交给犬猎队队长,就想离开了。

国王对他说:“等一等。”

凯吕斯带着嘲讽的神气从蒙梭罗先生手下接过笔来,因为今天不仅在场的全体贵族要签名,所有应召前来参加这场大典的行会领袖也要跟在国王后面签名。他们签在活页纸上,这些纸要订在昨晚的各种各样的签名簿前面,因为昨晚的签名簿上是不管任何人,大人物或小人物,贵族或平民,都能把自己的全名签上去的。这时候,国王对吉兹公爵说:

“内兄,把联盟的各派力量组成一支精锐的部队以卫戍我们的首都,我想,这是你的意见吧?现在这支军队已经组成,而且组织得很像样子,因为巴黎市民的天然统帅,就是国王。”

公爵心不在焉地回答:“当然,圣上。”

国王继续说道:“可是我并没有忘记我还有一支军队要指挥,这支军队的指挥权理所当然地要落在王国最杰出的军事家的肩上。因此,我在这里指挥神圣联盟大军,请你去指挥军队吧,内兄。”

公爵问道:“我应在什么时候动身?”

国王回答:“立刻就走。”

希科在旁边叫喊:“亨利,亨利!”他很想走过来阻止国王这样做,但礼仪使他不能在国王高谈阔论的时候打断他。

由于国王没有听见他的喊声,或者听见了,却没有弄明白他的意思,希科手里拿着一支巨大的羽毛笔,毕恭毕敬地走过来,他开出了一条路,一直走到国王身边。

他低声对国王说道:“你这双料笨蛋,我希望你别再说下去了。”

可是事情已经无可挽回。

国王已经向吉兹公爵宣告了他的任命,并且拿出一张事先签好名字的委任状交给他,不顾希科在旁边运用全部手势和作出种种鬼脸来表示反对。

吉兹公爵接过委任状,走了出去。

红衣主教在大厅的门口等他,马延公爵在卢佛宫的大门口等待他们俩。

他们马上飞身上马,不到十分钟就出了巴黎城。

剩下的人们也逐渐退场。有些人高呼国王万岁!另一些人高呼神圣联盟万岁!

亨利笑道:“我至少总算解决了一个大问题。”

希科喃喃咕咕着说:“啊!对呀,你是一个了不起的数学家,呸!”

国王说道:“怎么不是?这些混蛋原来喊的是两种含义相反的口号,现在我已经成功地使这两种口号喊的是同一回事了。”

王太后过来握了握亨利的手,用意大利语对他说:“很好!”

加斯科尼人说道:“你相信她的话而洋洋得意吧,她正气得发疯呢,她的几个吉兹都差不多被你一下子打下去了。”

国王的几个宠臣吵吵嚷嚷地跑过来围住国王大叫大喊:“啊!陛下,陛下,您想到的确是一下高招!”

希科在国王的另一边耳朵说:“他们以为这样一说赏金就会像雨水似的落到他们身上了。”

亨利被众人簇拥着,胜利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在追随着国王的人们中间,只有希科扮演古代诽谤者的角色,不住嘴地向他的主人怨天怨地。

希科这种坚持不懈地向今天被奉为天神的人提醒他只不过是一个凡人的举动,使国王甚为惊异,因此他把众人全部打发走,只留下希科一个人。

亨利回过头来对加斯科尼人说道:“喂,希科师傅,你知不知道你永远不满意,已经到了叫人难以忍受的地步!真见鬼!我并不要求你阿谀奉承,我只要求你做事合乎情理。”

希科说道:“你说得对,亨利,因为你最需要的是通情达理。”

“你起码得承认这一着干得不错吧?”

“这恰恰是我所不能同意的。”

“啊!你嫉妒了,法兰西国王先生!”

“我嫉妒?一点也不!要嫉妒我也要挑选值得我嫉妒的事。”

“真行!你这位吹毛求疵先生!

“嘻!你的自尊心多强!”

“请问,我到底是不是联盟的国王?”

“当然是,这是无可争辩的,你是,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你不是法兰西的国王。”

“那么谁是法兰西的国王呢?”

“除了你以外人人都是,亨利。首先,你弟弟就是。”

“我的弟弟!你指哪一个弟弟?”

“当然是指安茹先生了。”

“就是被我软禁起来的那个吗?”

“是的,因为他虽然是阶下囚,可是他是加过冕的,而你却没有。”

“谁给他加冕的?”

“吉兹红衣主教。亨利,老实说,我劝你还是不要再提你的密探吧,人家堂而皇之在巴黎圣热内维埃芙教堂里,当着三十三个人的面,为一个国王加了冕,而你居然不知道。”

“怎么!你知道吗?你?”

“我当然知道。”

“你怎么能够知道我所不知道的事?”

“哦!那是因为你依靠莫尔维利耶先生去带领密探工作,而我是亲自去干的。”

国王皱起了眉头。

“因此当今的法兰西国王,除了亨利·德·瓦卢瓦以外,我们还有安茹公爵,还有,”希科装出思索的样子,“还有吉兹公爵。”

“吉兹公爵?”

“吉兹公爵,即亨利·德·吉兹,绰号伤疤脸亨利。我再说一遍:我们还有吉兹公爵。”

“好个漂亮的国王,我已经把他充军了,我把他放逐到军队里去了。”

“好呀!你忘记了你也曾被放逐到波兰去,你忘记了从夏里泰到卢佛宫比克拉科夫到巴黎更近些!啊!不错,你把他放逐到军队里去了,这就是你的妙着最精彩的地方,也是问题的关键,你派他到军队里去,换言之,你就是把一支三万人的军队交给他指挥。我的娘啊!这是一支怎样的军队!一支真正精锐的军队……同你的联盟军队完全不同……不同……不同……你的这支军队是由市民组成的乌合之众,对于一个只知宠爱嬖幸的国王亨利·德·瓦卢瓦来说,这已经是够好的了;对亨利·德·吉兹来说,就需要一支由兵士组成的军队,而且他们是怎样的兵士!他们吃苦耐劳,能征惯战,在枪林弹雨中挺过来,他们能够吃掉二十支联盟的军队。因此,事实上已经是国王的亨利·德·吉兹,如果有一天忽发奇想,要在名义上也成为国王的话,他只要把进军号转向首都,号召一下:‘前进!把巴黎一口吞下来,连亨利·德·瓦卢瓦同卢佛宫一起吞下!’这些古怪的家伙一定会照他的话去做,我对他们非常了解。”

亨利说道:“你是一位杰出的政治家,可惜在你的一大套理论中你忘记了一件事。”

“啊!这很可能,尤其是如果我忘记的是第四位国王的话。”

亨利带着极其不屑的神情说:“不,你忘记的是这样一件事:只要王冠还在瓦卢瓦家族的头上,要想统治法国,必须回顾一下他自己的祖先。如果是安茹先生有这种想法,倒也罢了,因为他属于有这种权利的家族,他的祖先就是我的祖先。我同他之间可以斗争和衡量一下,因为我们争论的是长子身份问题,如此而已。可是吉兹先生……算了吧,希科师傅,你去研究一下纹章学,你就能告诉我们,法兰西的百合花徽,是不是比洛林家族的雌鸫徽更为正统。”

希科说道:“亨利,你犯的错误恰好就在这里。”

“怎么?错误恰好在这里?”

“是的,吉兹先生的家族比你想象的要正统。”

亨利微微一笑,说道:“也许他的家族比我的更正统?”

“不要说‘也许’,亨利凯。”

“你真是疯了,希科先生。”

“我的职业就是装疯卖傻。”

“我的意思是你是一个道道地地的傻瓜,还是回去读点书吧,朋友。”

希科说道:“好呀,亨利,你会读会写,不必像我那样要回到小学校里去重读,那么就请你读读这东西吧。”

希科一边说一边从怀里取出那张羊皮纸来,这正是尼古拉·大卫在上面写上亨利·德·吉兹家族是查理曼大帝的子孙的那张,已经由教皇批准,从阿维尼翁带回来。

亨利的眼光落到羊皮纸上以后,脸色顿时泛白,因为他认出在教皇特使的签名旁边,有圣彼得的大印。

希科问道:“亨利,你还有什么话说?你的百合花被人超过了吗?嗯?我的妈呀!这些雌鸫简直想飞得比恺撒的鹰还高呢,你留神吧,孩子!”

“你是用什么方法弄到这份家谱的?”

“我难道会去管这种事吗?是它自己跑来找我的。”

“那么它在没有来找你以前,又在什么地方呢?”

“在一个律师的长枕头底下。”

“这个律师叫什么名字?”

“尼古拉·大卫。”

“当时他在哪儿?”

“在里昂。”

“是谁到里昂去从律师的枕头底下把这个拿来的?”

“是我的一个好朋友。”

“他是干什么的?”

“他布道。”

“那么他是一个教士了?”

“正是。

“他的名字是?”

“戈兰弗洛。”

亨利愤然叫道:“怎么?是他!这个卑鄙的联盟分子,他在圣热内维埃芙修道院作了煽动性的演讲,昨天在街上又侮辱了我?”

“你还记得布律蒂斯装疯的故事吗?

“原来这个热内维埃芙修士是一个非常精明的政治家?”

“你听说过佛罗伦萨共和国的秘书马基雅弗利先生吗?你的祖母曾经拜他为师。”

“那么,他是从律师手上偷来的?”

“啊!偷来的,他是用武力从律师手上夺取的。”

“从尼古拉·大卫手上?从这个好勇狠斗的暴徒手上?”

“是从尼古拉·大卫的手上,从这个好勇狠斗的暴徒手上夺过来的。”

“那么你这位修士还很勇敢哩。”

“同贝亚尔一样。”

“他立了这样的大功,到现在还没有到我这儿来领赏?”

“他非常谦逊地回到他的修道院里去,他只有一个要求,就是要人忘记他从修道院出去过。”

“那么他是一个十分谦虚的人了?”

“同克雷潘圣人一样。”

国王说道:“希科,我答应你,一有修道院院长位子出缺,我立刻派他担任。”

“我代他谢谢你,亨利。”

然后他自言自语道:

“好呀,他现在处身在马延和瓦卢瓦之间,在绞索和院长职位之间,他会被吊死呢?还是要当修道院院长?谁也不能预见。不管怎样,如果现在他还在睡觉的话,这时候他一定在作非常滑稽的梦。”

正文 第五十章 两兄弟为争王位而自相残杀

联盟的这一天,就像它开始时那样,又热闹又辉煌地结束了。

国王的心腹们无不拍手称快;联盟的宣教师们酝酿着要把亨利列入圣品,尊为圣人;他们就像以前将圣莫里斯列入圣品时所做的那样,谈论瓦卢瓦的赫赫战功,因为亨利年轻时曾经驰骋沙场,屡建功勋。

嬖幸们都说:睡狮终于醒过来了。

联盟的盟员们说:狐狸没有落入陷阱。

由于法兰西民族是一个自尊心很强的民族,法国人不喜欢有智力低下的领袖,因此那些参预阴谋的人们对上了国王的当仍然感到很高兴。

当然,他们中的头面人物已经安全转移了。

像我们看到的那样,三位洛林亲王已经飞快地离开了巴黎,而他们的主要代理人蒙梭罗先生,也正准备离开卢佛宫,去作动身的准备,要去追赶安茹公爵。

可是他正要踏出大门的时候,希科走到他身边。

所有的联盟盟员都已离开王宫,加斯科尼人不必再为国王的安全担忧。

他问道:“犬猎队队长先生,您这么匆匆忙忙,想到哪里去呀?”

伯爵简单地答了一句:“到亲王殿下身边去。”

“到亲王殿下身边去?”

“是的,我为大人的安全担心。这年头,我们还不能让亲王们轻装简从地出外旅行。”

希科说道:“啊!这位先生多勇敢,简直到了无畏的程度了。”

犬猎队队长莫名其妙的注视着加斯科尼人。

希科说道:“不管怎样,如果您担心,我比您更担心。”

“为谁担心?”

“为了亲王殿下。”

“为什么?”

“您没有听说过吗?”

伯爵问道:“您不是说他走了吗?”

加斯科尼人凑到伯爵耳边说道:“据说他死了。”

蒙梭罗说:“是吗?”语气中虽然惊异,但掩饰不住有点喜悦。“您刚才不是说过他正在路上吗?”

“是的!那是人家使我相信的。我这个人老实,人家说什么谎话我都相信。可是现在我完全有理由相信,可怜的亲王如果他在路上的话,那是在黄泉路上。”

“喂,是谁告诉您这样悲惨的消息的?”

“他昨天走进了卢佛宫,对吗?”

“一点不错,因为我是同他一起进入的。”

“可是没有人见过他出去。”

“从卢佛宫出去吗?”

“是的。”

“奥利里呢?”

“失踪了。”

“他的随从呢?”

“失踪了!失踪了!都失踪了!”

犬猎队队长说道:“这是开玩笑,对吗,希科先生?”

“您自己去问问看!”

“问谁?”

“问国王。”

“不能去询问国王陛下吧。”

“这要看您怎样问法了。”

伯爵说道:“我说什么也要解开这样一个谜。”

于是他离开希科,或者说他走希科前面,向国王的办公室走去。

国王陛下刚走出去。

犬猎队队长问道:“圣上在哪里?我得向他汇报一下我执行他命令的情况。”

他问的那个人回答:“到安茹公爵那儿去了。”

伯爵立刻对希科说道:“到安茹公爵那儿去了!亲王难道没有死?”

加斯科尼人说:“唔,我看也差不了多少。”

这样一来,犬猎队队长完全弄糊涂了,事情很明显,安茹先生并没有离开卢佛宫。

他在宫里所听到的一星半点流言蜚语,宫中官吏的某些行动,都给他证明了事实真相。

可是他完全不知道亲王失踪的真正原因,在这种重大时刻突然缺席,使他感到异常惊异。

国王的确是到安茹公爵那儿去了,犬猎队队长尽管很想知道在亲王房间里发生了什么,但又不敢贸然入内,只好在走廊里等待消息。

我们说过,为了参加大典,四个嬖幸由瑞士卫兵接替守卫;大典过去以后,尽管守卫亲王的工作十分厌烦,他们想拿国王胜利的消息去寒碜亲王一顿的想法占了上风,他们不顾厌烦,重新回来站岗,熊贝格同埃佩农在客厅里,莫吉隆和凯吕斯在亲王殿下的房间里。

弗朗索瓦也烦闷得要命,而且这可怕的烦闷里还夹杂着不安,在房间里的两位先生的谈话更不能使他散心。

凯吕斯从房间的一头,对在房间另一端的莫吉隆说话,仿佛亲王根本不存在似的,他说道:“你知道吗?莫吉隆?仅仅在一小时以前,我才开始佩服我们的朋友瓦卢瓦,他真是一位伟大的政治家。”

莫吉隆在一把长椅子上大模大样地坐下来,回答:“你这话怎么说?”

“国王把他们的阴谋公开地说了出来,而过去他是一字不提的;如果他一字不提,说明他害怕这阴谋;如果他公开地说了出来,说明他不再害怕了。”

莫吉隆回答:“你的话很符合逻辑。”

“如果他不再害怕了,那就是说他会严办参预阴谋的人。你是了解瓦卢瓦的为人的,他有一大串光辉灿烂的优点,可是说到宽大为怀方面,他倒是暗淡无光的。”

“同意。”

“还有,如果他想处罚参预阴谋的人,他一定将他们交付法庭审判;如果交付审判,我们就能坐着不动欣赏第二次昂布瓦兹事件的演出。”

“演出一定非常精彩!”

“是的,而且在这出戏里我们演什么角色事先已经定好了,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这是完全可能的……除非考虑到被告的地位,人家不采取司法程序了,而采用所谓私下里了结的办法。”

莫吉隆说道:“我倾向于后一种办法。习惯上家庭纠纷都是用这种方法处理的,而我们这次阴谋的的确确是一件家庭纠纷。”

奥利里不安地向公爵射了一眼。

莫吉隆又说:“老实说,我只知道一点:如果我处在国王的地位,我决不饶恕那些大人物。他们胆敢参预谋反,比别人就要罪加一等。这些先生以为处在他们的地位就可以为所欲为,我说我一定要狠狠打击一两个,特别是一个,直截了当地打击;然后我把全部附从的小人物,都扔到河里淹死。内勒斯大厦前面的那段塞纳河,河水很深,我处在国王的地位,我敢说,我一定禁不住要这样干一下。”

凯吕斯说道:“既然这样,我觉得重新采用著名的布袋,倒也不错。”

莫吉隆问道:“这是一种怎么样的新法子?”

“这是大约一三五○年国王想出来的新奇玩意儿,做法是:把一个人装在布袋里,再放进去三四只猎,然后全部扔进水里。那些猫受不了水淹,也不知道自己就在塞纳河里,就把它们受到的灾难发泄在那人身上,于是布袋里就发生了我们无法看到的事情。”

莫吉隆说道:“你真是学识渊博,凯吕斯,同你谈话真叫人增长知识。”

“对于头面人物,我们不会采用这种新发明,因为头面人物永远享有在公开场合斩首,或者在秘密场所被暗杀的特权。而你刚才所说的附和分子,我的意思是指那些心腹、侍从、膳食总管、琴师等等……”

奥利里吓得面色如土,结结巴巴地说了一句:“两位先生……”

弗朗索瓦说道:“奥利里,不要多嘴。他们说的对我不适用,也不能适用于我的家里人:在法国,对国王的兄弟子侄是不能侮辱的。”

凯吕斯说道:“这话说得不错,对这些亲王必须更严肃一点,那就是斩下他们的脑袋;路易十一这位伟大的国王就是这样做的,内穆尔先生的遭遇就是证明。”

两个嬖幸正谈得起劲,忽然听见客厅里有响声,接着房间的门打开了,国王出现在门口。

弗朗索瓦站了起来。

他大声叫嚷:“陛下,您的底下人用侮辱性的待遇对付我,请您为我作主。”

可是亨利装出既没有看见,也没有听见的样子。

他走过去亲了亲凯吕斯两颊上的胡子说道:“你好,凯吕斯,看见你我心里就高兴;而你,我的可怜的莫吉隆,你过得怎么样?”

莫吉隆说道:“我厌烦得要死,我奉命看守您的弟弟时,圣上,我本以为这工作十分有劲。呸!想不到这位亲王这么使人厌倦,他真是您父母亲的儿子吗?”

弗朗索瓦说道:“圣上,您听见了,他们这样侮辱王弟,难道符合圣意吗?”

亨利头也没回过来说道:“不要作声,先生。我不喜欢我的阶下囚口出怨言。”

“您尽管叫我阶下囚吧,可是这个阶下囚仍然是您的……”

“你提起的这个身份,正好是我对你失望的原因。我的亲兄弟犯罪,应该罪加一等。”

“如果您的兄弟没有犯罪呢?”

“他是犯了罪。”

“犯的什么罪?”

“犯的是惹我讨厌的罪,先生。”

弗朗索瓦感到丢了脸,说道:“圣上,我们家庭之间的纠纷难道能让别人旁听吗?”

“你说得对,先生。你们这些人出去一会儿,让我同弟弟谈谈。”

凯吕斯低声说:“圣上,陛下一个人留在两个敌人中间,是不谨慎的举动。”

莫吉隆凑在国王的另一边耳朵说:“我把奥利里带走。”

两个侍卫带走了既充满好奇心想听下去,又端惴不安的奥利里。

国王说道:“我们现在只剩下两个人了。”

“我早就盼望这种时刻的到来,陛下。”

“我也是。啊!你这个卑鄙的厄忒俄克勒斯,你竟然打我这顶王冠的主意!啊!你把神圣联盟作为手段,把王位作为你的目标。啊!你竟然让人在巴黎的某个角落、在一个偏僻的教堂里给你加冕,好让你有朝一日能够浑身闪耀着圣油,出现在巴黎市民面前!”

弗朗索瓦逐渐体会到国王的愤怒,立刻说道:“唉!可惜陛下不让我有说话的机会。”

亨利回说:“让你说话?让你撒谎,或者说些我同你一样知道的事情吗?不,让你开口说一定要说谎,弟弟:因为承认了你的所作所为,实际上就是承认你死有余辜。你一定要说谎,我就省得你增加一层耻辱了。”

弗朗索瓦感到一片慌乱,说道:“哥哥,哥哥,你难道一心只想用话来侮辱我?”

“如果我对你说的话可以称为侮辱的话,那么就是我在说谎,这是我求之不得的事。现在,你说吧,说吧,我听着;告诉我你不是一个叛逆,更糟的是,不是一个蠢货吧。”

“我不知道陛下说的话是什么意思,陛下似乎故意要叫我猜谜语。”

亨利用充满威胁的声音,震动着弗朗索瓦的耳鼓:“那么我就来给你说得清楚明白一点:是的,你在密谋推翻我,就像你过去密谋推翻我的哥哥查理一样;只不过,从前帮助你的是纳瓦拉国王,今天帮助你的是吉兹公爵。你的计划多么周密完美呀,我真是钦佩之至,它可以使你在历史上的篡位者中占据十分显赫的地位。事实上你过去像一条蛇似的在地下爬行,而今天你却要像头狮子一样张口咬人了;你使用阴谋诡计失败以后,现在公开使用武力了;你使用毒药未能奏效以后,你现在把剑拔出鞘了。”

弗朗索瓦惊叫道:“毒药?您说什么,先生?什么毒药?”他气愤得脸色煞白,由于手中没有利剑或匕首,只好用喷出火来的眼光,盯着亨利,正像亨利将他比拟的厄忒俄克勒斯那样,正在兄弟波吕尼刻斯身上寻找可以打击的地方。

亨利杀气腾腾地向他的弟弟逼近一步,继续说:“就是你拿来毒死我们的哥哥查理的毒药;就是你想用来毒死你的同谋亨利·德·纳瓦拉的毒药。这种致命的毒药早已人尽皆知,我们的母亲也已使用过多次!这就是你为什么不对我使用毒药的原因,这就是你为什么装出一副指挥官的样子,要率领神圣联盟的民兵来同我较量的原因。可是,弗朗索瓦,好好地看一看我吧,像你这样的人永远休想能战胜我。”

弗朗索瓦在这强大攻势之下摇摇欲坠了,可是国王对他的囚犯毫不关心,毫无怜悯,只继续说:

“用剑!用剑!我真想同你两个人在这间房间里单独用剑较量一下。我已经挫败了你的阴谋诡计,弗朗索瓦,我自己也是通过曲折的道路才能登上法兰西王位的,这条道路是踏着一百万波兰人的肚子走过来的,好极了!如果你要耍阴谋,可以,就用我使用过的方法吧!如果你想效法我,也可以,只是不能把我贬低。这样才是王族的阴谋,才是值得一个军事领袖运用的诡计;因此,我再说一遍,在阴谋诡计方面,你已经是我的手下败将,如果明枪交战,你一定会被杀死;所以我劝你明枪暗箭都不要妄想使用,因为,从现在起,我要行使国王、主人、暴君的权力了,我要监视你的一举一动,即使你躲到黑暗中,我也要穷追不舍,只要有一点可疑之处,一点不明不白的地方,一点难以解决的谜,我的大手就要落到你的渺小的身上,我要把还在垂死挣扎的你,扔到我的刽子手的刀下。

“这就是在这场家庭纠纷中我要对你说的话,弟弟;这就是我为什么要同你单独谈话的原因,弗朗索瓦;这也是我今晚要命令我的朋友们不要进入你的房间的原因,因为我希望你单独一人能好好地考虑一下我的说话。

“俗语说:‘静夜出主意’,如果真是这样的话,这句话尤其应当适用于囚徒。”

公爵喃喃地说:“难道由于陛下一时任性,像做恶梦似的对我产生了怀疑,就使我失去陛下的圣宠?”

“不止失宠,弗郎索瓦,你已经落入我的法网。”

“不过,圣上,最低限度得给我一个关押的期限吧,这样也好使我心中有个数。”

“等到宣读判决书的时候,你就有数了。”

“我的母亲!我不能见一下我的母亲吗?”

“见她有什么用?我直说出来吧,毒死我的哥哥查理的那本著名的狩猎书全世界只有三本,另外两本一本在佛罗伦萨,一本在伦敦。何况我又不像我的可怜哥哥那样是个好猎手,爱好狩猎。再见吧,弗朗索瓦。”

惊得目瞪口呆的公爵,一下子跌落在扶手椅里。

国王打开房门说道:“先生们,安茹公爵明天早上要给我一个答复,他请求我今天晚上让他考虑一下。因此你们不要进入他的房间,除了为着安全起见,你们认为必要时进来巡视一下。经过我们刚才的谈话,你们也许会发觉你们的囚徒情绪有点兴奋,你们必须记住,安茹公爵由于阴谋推翻我,已经放弃王弟的身份,这里只有囚徒和看守,你们对他不必客气,如果他冒犯你们,立刻向我报告。我有巴士底狱,而且有洛朗·泰斯蒂先生,他是巴士底狱的典狱长,世界上最擅长制服不听从关押的人。”

弗朗索瓦只好作最后一次哀求,他低声下气地说:“陛下!陛下!请不要忘记我是您的……”

亨利说道:“我相信,你也是查理九世国王的亲弟弟。”

“最低限度,圣上得让我的仆从和朋友们跟我在一起吧。”

“亏你还能抱怨!我已经忍痛牺牲把我的人让出来看守你了。”

亨利把门砰的一声当着弟弟的脸关上,安茹公爵面如死灰,摇摇晃晃地向后退缩,一直退到他的扶手椅边,一下子跌到椅上。

正文 第五十一章 在空橱子里搜寻,总有收获

安茹公爵经过刚才发生的一幕,认为自己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四个嬖幸并没有对他隐瞒卢佛宫内刚才发生过的事,他们告诉他几位吉兹先生的惨败和国王的胜利,而且把情节大大地渲染一番。他也听见了人民群众的喊口号声:“国王万岁!”“神圣联盟万岁!”起先他还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喊。后来他才发觉几个主要领袖个个自身难保,便感到自己被他们抛弃了。

他也被他的家族抛弃了。他的家族经过一连串的下毒和暗杀,各种明争暗斗和仇恨不和,成员已大量死亡。他叹了一口气,不由得想起来国王对他提起的种种往事;他思忖,在他反对查理九世的斗争中,他起码还有两个心腹,不,两个上他的当的人,忠心耿耿地为他服务,这两个人是名声显赫的剑客,被人称为柯柯纳和拉莫尔。

有许多人的所谓良心的谴责,实际上就是惋惜他们失去的利益。

安茹先生生平第一次处在寂寞和孤独的环境中,他的良心上才开始为拉莫尔和柯柯纳的牺牲感到有点不安。

那时候,妹妹玛格丽特很爱他,时常安慰他,而他是怎样报答她的呢?

只剩下他的母亲卡特琳王太后,可是他的母亲从来没有爱过他。

她向来就是利用他,就像他利用别人那样,只当作工具来使用。在这一点上他对自己是有正确评价的。

一旦他被掌握在他母亲手中,他就有一种身不由已的感觉,如同船只在刮着暴风雨的海洋中不由自主一样。

他又想到只在不久以前,他还有一位比任何人都更勇敢、比任何人的剑术更精的剑客在他身边。

这位剑客就是比西,勇敢的比西整个呈现在他的眼前。

啊!一种类似悔恨的感觉涌上了他的心头,因为他为讨好蒙梭罗而冒犯了比西;他想讨好蒙梭罗,是由于蒙梭罗掌握了他的秘密,蒙梭罗一直拿这一点来要挟他,现在国王突然间知道了这个秘密,蒙梭罗就不足畏惧了。

这样他同比西的失和就变成完全不必要而且是毫无理由的了,后来一位大政治家就说过:这种行为比犯罪更严重,是无可挽回的错误。

否则,在他目前的处境下,他就能知道有一个比西在保卫他。比西是个知恩报德的人,因而也是忠心耿耿的;他有万夫不当之勇,有一颗正直的心;他为人人所爱戴,因为受过他的恩惠的人都成了他的拥护者。

如果有比西在保卫他,他大概能够脱离虎口,而且肯定能够报仇雪恨。

可惜他伤了比西的心,比西正在生亲王的气,已经躲藏在自己家里,不会再来救他了。他自己要想逃出樊笼,必须跳下十六多公尺高的墙垣,一直落到墙外的壕沟里;而他要从走廊里逃走,首先必须打败四个嬖幸才行。

还不算站满了院子的那些瑞士卫兵和武装士兵。

因此,他不时走到窗户前面,放眼去探测壕沟的深度。这样的深度足可使最勇敢的人头晕目眩,安茹先生则更不用说了。

除此以外,监视他的人每过一小时就进来一次,或者是熊贝格,或者是莫吉隆,有时是埃佩农,有时是凯吕斯。他们进来以后,根本不把亲王放在眼里,有时连招呼也不同他打,便到处巡视,打开房门和窗户,在衣橱和大箱子里搜索,在床底下和桌子底下张望,甚至耍查清楚窗帘是否在原来地方,床单有没有被剪成长条子。

他们还不时探出头看看阳台外面,那十多米的高度使他们放下心来。

一次莫吉隆在搜查回来以后说道:“老实说,我不想这样干了,我不想再离开客厅,因为白天有朋友来看我们;夜晚,我也不愿意人家每隔四个小时就叫醒我去安茹公爵的房间里巡查。”

埃佩农说道:“这也说明了我们是些大孩子,我们一直当官,从来没有当过兵,以致我们连上头的一道命令也不能正确理解。”

凯吕斯问道:“这话怎么讲?”

“问题是:国王的意图是什么?是要我们看守安茹先生,而不是要我们去看他。”

莫吉隆说道:“看守安茹倒是非常好办,可要去看他那副尊容,真不好受。”

熊贝格说道:“很好,就这样办。不过那家伙是个精灵鬼,我们绝不能放松警惕。

埃佩农说道:“很对。不过我觉得仅仅精灵,也未必能从我们这四条大汉的身上跨过去。”

说完之后,他站起来,傲慢地捻着他的胡子。

凯吕斯说道:“他说得很对。”

熊贝格说道:“好呀!难道你以为安茹公爵这么傻,恰恰想从这条走廊往外逃吗?如果他一定想逃,他就会在墙上打个洞。”

“拿什么来打洞?他手里没有武器。”

熊贝格嗫嚅地说:“他有窗户,”他想起了自己曾经亲手丈量过壕沟的深度。

埃佩农大声说:“窗户!真妙,熊贝格,真是妙极了,窗户!换句话说,你能从十六米高的地方往下跳?”

“我承认十六米……”

“还有,他的一条腿有点瘸,他的体格沉重,他胆小得像……”

熊贝格接着说:“像你。”

埃佩农说道:“亲爱的,你知道得很清楚我别的不怕,只怕鬼;这与胆量无关,只不过是神经脆弱的关系。”

凯吕斯一脸严肃地说:“那是因为他在决斗中杀死的所有那些人都在同一个晚上显形了。”

莫吉隆说道:“不要嘲笑,我在书本上读到过不少神奇地越狱脱逃的故事……比方,用被单就能成功。”

埃佩农说道:“啊!关于这一点,莫吉隆的意见很有道理,我自己就在波尔多看见过一个囚犯用被单越狱。”

熊贝格说道:“你瞧!”

埃佩农说道:“对的。可借他摔断了腰部,跌破了脑袋,因为他的被单太短了,离地还差十米左右,他不得不跳下来,结果逃跑获得彻底成功:他的躯体逃出了监狱,他的灵魂也逃出了他的躯体。”

凯吕斯说道:“而且公爵如果逃跑,我们就可以有一场以亲王为对象的狩猎;我们要追逐他,包围他,在追捕中我们不动声色趁着混乱敲破他的脑袋。”

莫吉隆喊道:“见鬼!我们又要干老行当了,我们本是猎手,不是狱吏。”

这个结论似乎得到一致的赞同,从此话题就转到了别的方面,不过他们仍然决定:每隔一小时仍然要到安茹先生的房间里巡视一次。

几个嬖幸的分析完全正确:安茹公爵是不会用武力强行逃跑的,另一方面,他也永远不会作太危险的,或者太困难的越狱尝试的。

这并不是因为这位可敬的亲王缺乏想象力,我们甚至应该说,他正在开足脑筋,运用全部想象力在思索越狱的方法;他一边想,一边从床边踱到隔壁房间。那房间就是圣巴托罗缪节大屠杀之夜,玛格丽特收容拉莫尔,让他在里面住了两三个晚上的那一间。

每隔一段时间,亲王就把他的苍白脸庞贴到窗玻璃上,凝视窗外卢佛宫的壕沟。

壕沟的那边展现一片约五米宽的沙滩,再过去就是塞纳河,河水在夜色中平静得像一面镜子。

河对岸,在黑暗中像个静止不动的巨人般矗立着内斯勒塔楼。

安茹公爵像个百无聊赖的囚犯那样津津有味地看着太阳一步步下山,白昼逐渐逝去,黑夜慢慢升起。

他欣赏着黄昏时古老巴黎的美景:夕阳的余辉将屋脊染成金色,历时约一小时,然后初升的月亮又将屋脊踱上银色。后来他发现大片的乌云在卢佛宫上头翻滚,越积越浓,说明今夜有暴风雨,他不禁大惊失色。

除了其他弱点以外,安茹公爵的另一个弱点是听到雷声就哆嗦。

因此他很想不惜任何代价让那些嬖幸到他身边看守他,即使他因此而受他们侮辱也不在乎。

可是他对他们实在叫不出口,这样做会给他们提供太妙的笑料。

他试着上床睡觉,但又无法成寐。他想看书,书中的字像些黑小鬼在他的眼前旋转。他想喝酒,觉得酒味苦涩。奥利里的诗琴挂在墙上,他用手指拨弄琴弦,颤动的琴声直钻进他的神经,使他想抱头痛哭一场。

于是他像个异教徒似的骂天骂地,把手边的东西全部摔个稀巴烂。

这是他们家族的恶习,卢佛宫内早已习以为常了。

嬖幸们把门打开了一条缝,看看这种可怕的闹声从何而来。他们发现亲王在散心解闷,立刻将门重新关上,这就使得亲王更加暴跳如雷。

正巧在他摔烂一把椅子的时候,响起了眼嘟一声,一点不会弄错,这是从窗户那边响起的清脆响声,同时他的腰觉着被砸了一下,十分疼痛。

他的第一个想法是他受到了一下枪伤,一定是国王派人打的。他不禁大骂起来:

“啊!背信弃义的家伙!啊!胆小鬼!你果然像你说过的那样叫人向我打枪了。啊!我要死了。”

他倒在地毯上。

可是他倒下去的时候他的手碰到了一件相当坚硬的东西,表面上高低不平,比火枪的枪弹更大。

他说道:“咦!难道是一颗炮弹?那我应该听见爆炸声。”

说完他缩了手,伸长了腿,虽然他仍然觉得相当疼痛,可是显然没有什么地方受伤。

他捡起了那块石头,仔细端详玻璃窗。

那块石头是猛力掷进来的,它没有砸碎玻璃窗,而是在窗上打穿了一个洞。

石头外面裹着一层纸。

公爵的想法开始转变了。

这块石头不是敌人扔进来的,会不会是朋友扔进来的?

他的额角沁出了汗珠,希望像恐惧一样,往往使人焦急不安。

公爵走到灯光底下。

那块石头周围的确包着一层纸,用丝带扎了几道。

这张纸自然减轻了石头的坚硬的程度,否则砸在亲王身上更加疼痛。

一转瞬间公爵已经扯断丝带,摊开纸张,念了上面的字。他已经完全复活了。

他向四周偷偷地环顾一眼,低声说:“一封信!”

他念信:

<em>您整天关在房间里一定度日如年吧?您喜不喜欢自由和新鲜空气?</em>

<em>走进纳瓦拉王后藏匿您的可怜的朋友拉莫尔的房间吧,打开衣柜,挪开柜</em>

<em>底的压条,您会发现下面是一个夹层。在夹层里,有一条特制的软梯,把</em>

<em>软梯亲手系在阳台上,下面自有坚强的臂膀为您把软梯拉直。一匹快马在</em>

<em>等待着要把您带到安全的地方。</em>

亲王喊道:“一个朋友!一个朋友!啊!我根本不知道我还有一个朋友。谁是这位到现在还想起我的朋友呢?”

公爵沉吟半晌,不知道这位朋友到底是谁。他奔过去向窗外张望,看不见任何人影。

亲王喃喃地自言自语:“可能是个圈套吗?”他的第一个反应是害怕。接着他想:

“首先,得确定一下这个衣橱里有没有夹层?如果有夹层,里面有没有一条软梯?”

公爵为了慎重起见,不带灯火,决心只凭两只手摸索,向着那间房间走去。从前,他曾多少次带着怦怦跳动的心去推开这个房间的门,渴望见一见容光焕发的纳瓦拉王后,他对王后的感情也许不是兄妹间应有的感情。

这一次又是一样,公爵的心怦怦怦地在猛烈跳动。

他摸索着打开了柯门,把所有木板都搜查一遍,一直到了最下层,他把下层木板里面一头按了按,又把外面一头按了按,都没有动静,最后他从侧面一按,木板果然翘起一端。

他马上将手伸进空洞内,手指就感到摸着一条丝制较梯。

公爵拿着他的宝贝软梯,像小偷带着赃物逃走那样,走回自己的房间。

十点钟敲响了,公爵马上想起一小时巡查一次又要来了,他赶忙把软梯放在坐椅的坐垫下面,自己在椅子坐了下来。

软梯制造精巧,完全可以藏在那一小块地方看不出来。

不到五分钟,莫吉隆果然穿着睡衣走了进来,他的左臂夹着一把出了鞘的剑,右手拿着一个蜡烛盘。

他一边走进公爵的房间,一边继续同伙伴们谈话。

只听见外边一个声音说:“莫吉隆,那头熊在发火,他刚才把什么都打碎了,当心他把你吃了。”

公爵嘀咕了一句:“放肆!”

莫吉隆大模大样地说:“我似乎听见殿下在对我说话?”

公爵差一点儿就要发作,可是他忍住了,因为他考虑到一场争吵可能会浪费许多宝贵时间,也许会破坏他的逃跑。

他只好忍气吞声,把椅子一转,背对着莫吉隆。

莫吉隆按照传统的做法,先走到床边察看床单,然后走近窗户看看窗帘在不在。他看见了一块玻璃窗被打破了,可是他以为是公爵刚才发火时弄碎的。

熊贝格在外面叫喊:“喂!莫吉隆,你一声不响是否已经被吃掉了?如果真是这样,你最低限度得长叹一声,好让我们心中有个数,为你报仇呀。”

公爵满心不耐烦地把手指关节拉得格格作响。

莫吉隆说道:“胡说,恰恰相反,这头熊非常温顺,而且驯服之极。”

公爵在黑暗中默默无言的微微一笑。

莫吉隆在出去时按照起码的礼仪,对位尊职高的公爵应该行礼,而他连招呼也不打一个就出去了,而且将门紧紧锁上。

亲王随他怎样做,只不出声;等到钥匙在门锁里的响声停止以后,他才嘀咕了一句:

“先生们,你们当心点吧,熊可是非常聪明的动物呢。”

正文 第五十二章 “该死的畜生!”

剩下一个人以后,安茹公爵知道起码可以有一个小时的安静,便从坐垫下面取出软梯,把梯子打开来,一个结一个结地仔细检查,一级一级地详细察看,做得十分小心谨慎。

他想:“这梯子十分结实可靠,我的脱逃就依赖它了,人家总不会送给我一件叫我摔死的工具吧。”

于是他把软梯全部伸展开来,数了一数,一共三十八级,每级距离四十厘米左右。

他想:“这个长度是够的了,在这方面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他又沉思了片刻,自己对自己说:

“啊!我想过了,是这些该死的嬖幸把梯子送给我的;我把梯子系在窗台上,他们只当不知,等到我落到一半的时候,他们就跑来割断梯子,这就是他们设下的圈套。”

接着他又想:

“不,不可能。他们没那么笨,会以为我不把门堵死就逃走,一旦我把门堵死,他们就会算出来,等到他们破门而入时,我早已有足够的时间逃脱了。

“我一定要这样做,”他向四周环顾一眼,“如果我决心逃走的话,我一定要把门堵死。

“不过,他们怎么能断定我相信这条软梯不是圈套呢?这软梯是在纳瓦拉王后的衣橱里发现的,在这世界上除了我的妹妹玛格丽特,还有谁知道它存在呢?

“信是一个朋友送来的,谁是这个朋友呢?信末署名‘一个朋友’,安茹公爵有哪一个朋友这么熟悉我的房间,或者我妹妹的房间和里面的设备呢?”

公爵认为这个分析最合情合理,不等分析完毕,就迫不及待地去把信再读一遍,尽可能去辨认字迹,突然一个想法掠过他的心头,他叫起来:

“比西!”

的确,比西是贵妇们崇拜的偶像,纳瓦拉王后心目中的英雄,她在她的《回忆录》中承认,每次比西与人决斗,她总要发出惊恐的喊声。比西为人平素守口如瓶,按照一切迹象看来,他一定熟悉所有衣橱的构造,难道这不是他?比西是公爵所能信赖的唯一真正的朋友,难道不是比西把信送来的吗?

亲王越想越觉得这是一个难以解答的谜。

不过,一切都使安茹公爵相信,写这封信的人是比西。公爵不知道比西有什么理由要憎恨他,因为他并不知道比西爱上了狄安娜·德·梅里朵尔。当然,他曾有过一点怀疑,他自己既然爱上了狄安娜,他应该理解比西看见这个举世无双的尤物时很难不爱上她;可是他的轻微怀疑在种种可能性的推测面前被推翻了。忠心耿耿的比西眼看着自己的主人被囚,决不会袖手旁观;比西一定是被这个送信方法的冒险色彩所迷住了,他用自己的方式来对公爵进行报复,这种方式就是使公爵恢复自由。毫无疑问,一定是比西写的信,一定是比西在等待着。

为了弄得更清楚一点,亲王走到窗户旁边,他透过河面升腾起来的薄雾,看见河岸边有三条长长的黑影,好像是三匹马,有两条木桩似的影子直立在沙滩上,那应该是两个人。

一定是两个人,就是比西和他的忠仆奥杜安老乡。

公爵嘀咕了一句:“诱惑力实在太大了,如果真有圈套,这个圈套实在布置得天衣无缝,即使我上了钩,也没有什么可耻。”

弗朗索瓦走到门边,从钥匙孔向客厅里张望,他看见了他的四个看守,两个在睡觉,另外两个继承了希科的棋盘,正在那里下棋。

他把灯灭了。

接着他走去打开了窗户,俯身窗外。

他用眼睛探索着的深渊,在黑暗中越显得可怕。

他向后退缩了。

可是新鲜的空气和广阔的空间对一个囚徒来说,具有那么大的吸引力,使得弗朗索瓦一回到房间里,就觉得似乎气闷得令人窒息。

他的这种感觉十分强烈,使得他忽然产生了活着没有意思,死亡毫不足借的想法。

亲王自己也吃了一惊,他认为自己恢复了勇气。

于是他一鼓作气,抓住那条软梯,梯的一端有两个铁钩,他把铁钩固定在窗台上,然后转身回到门旁,使尽全力将门堵个严实,确信他们不花十分钟不可能破门而人以后,他回到窗户旁。十分钟已经足够让他一直落到较梯的最末一级了。

他竭尽目力去搜寻远处的那些马匹和人,可是他什么也没有看到。

他喃喃自语:“我宁愿这样,单独一个人逃走比同最熟识的朋友一起逃走更好,更不用说是一个不认识的朋友了。”

这时候,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一个钟头以来预告暴风雨的雷声一直隐隐响着,这时已经开始在天空中轰隆隆地回荡。一大块边缘镶着银白色的乌云,像一头横卧在河上的大象,臀部连接卢佛宫,无限弯曲的长鼻子一直越过内斯勒塔楼,消失在巴黎城的南端。

一道闪电在一刹那间划破了那一大片乌云,亲王在电光下仿佛看见壕沟里站着他在沙滩里找寻而没有找到的人和马。

一匹马嘶鸣了,毫无疑问,人家在等着他。

公爵摇了摇软梯,看看梯子是否坚固地挂紧了。然后他跨过栏杆,踏上第一梯级。

这时候亲王的畏惧和焦虑不安的心情是无法形容的,他正处在两种危险之间:一方面是把生命寄托在一条脆弱的软梯上,另一方他受到他的哥哥要把他置于死地的威胁。

可是他刚踏上第一条横档,他就觉得那条梯子非但没有像他预料那样摇摇晃晃,相反,却挺得笔直;第二级横档仿佛自己去迎合他的第二只脚似的,根本没有像通常情形那样,发生猛烈的旋转。

软梯下面显然有人在紧紧拉着,这个人到底是朋友,还是敌人?在软梯最末一级等待他的,到底是欢迎的臂膀,还是武器?

一种说不出的恐怖攫住了弗朗索瓦,他的左手还抓住窗台,他作了一个想爬回去的动作。

在墙脚下面等待他的那个看不见的人,似乎猜出了他的心事,因为,就在这时候,那条软梯从下到上轻轻地摇了摇,一直传到亲王的脚下;这下摇动既温和又稳重,仿佛是一下恳求。

亲王心想:“下面既有人扶着软梯,那就是人家不愿意我跌下去,好吧,鼓起勇气吧。”

于是他继续走下去;软梯的两条支住拉紧得像木棍一样。

弗朗索瓦还注意到,为了方便他踏脚,下面的人还留意把软梯拉得离墙远一点。

从此以后,他像支箭那样迅速地落下去,主要是用手劲向下滑,而不是逐级走下去,在快速下落中他弄坏了他的斗篷的镶边。

突然间,他的两脚快要着地时,他感到被人用双臂抱住,而且在他的耳边说:

“您得救了。”

那人一直将他抱到壕沟的背壁上,然后推着他沿着一条在坍陷的泥土和石块中开辟出来的道路走,最后他终于到达了沟顶。那里有另一个人在等待着,那人抓住他的衣领向上拉,再把另一个伙伴也拉了上来,弓着背像个老人那样奔跑,一直跑到河边。

三匹马就在最初弗朗索瓦看见的地方等着。

亲王明白自己再也没有退路了,命运完全掌握在来救他的人的手上。

他奔到一匹马旁边,一跃上了马,那两个人也照他的样子做了。

刚才在他的耳边低声说过话的那个人,再一次神秘地在他耳边简单地说了一句:

“快跑。”

三个人就策马飞奔起来。

亲王低声念叨着:“到目前为止,一切顺利;只希望结局像开头一样就好了。”

他右边的那个人,披着一条褐色的斗篷,一直拉上来这到鼻子底下,亲王低声对他说:“谢谢,谢谢,勇敢的比西。”

那个人只从斗篷深处回答一句:“快跑。”他自己作出了榜样,三匹马和三个人像幽灵似的飞过去了。

这样,一直走到巴士底狱的壕沟边,昨天联盟盟员们为了免得同他们的朋友们中断联系,曾经在这里临时建造了一座桥,他们过了桥。

他们三个人朝着夏朗通的方向走去。亲王的那匹马仿佛长了翅膀一般。

猛然间右边的那个人纵马跃过壕沟,钻进万森森林,同时对亲王简短地说了一个字:

“来”

左边的那个人一声不响也照样做了。自从出发以来,左边的那个人没有说过一句话。

亲王简直不必拉缰绳或者用膝盖夹马,那匹良种马像另外两匹一样猛然跃过壕沟;在跳跃时那马发出一声长嘶,立刻在密林深处有好几匹马发出嘶鸣的应声。

亲王想把马停下来,因为他害怕被人带人埋伏圈中。

可借已经太晚了,那匹马已经奔跑得控制不住了。后来弗朗索瓦看见他的两个同伴都放慢了速度,他也把速度放慢,他发现自己身处一个林中空地,周围有八至十个骑马的人,按照军人的方式列着队,月光照在他们的盔甲上发出闪闪银光。

亲王问道:“啊!这是什么意思,先生?”

被他问话的那个人大喊一声:“该死的畜生这意思就是说我们安全了。”

安茹公爵一听不禁大吃一惊,叫道:“是您,亨利,是您救了我?”

贝亚恩人回答:“这有什么值得奇怪的?我们不是亲戚吗?”

说完以后,他又环顾四周,仿佛在找同路回来的另一个人。

他问道:“阿格里帕,你在哪里?”

一直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开过口的阿格里帕·洛奥比涅说道:‘哦在这里。好啊!如果您照这样子使用您的马……您得有许多马才行。”

纳瓦拉国王说道:“好了!好了!不要发牢骚了,只要剩下两匹马就行;这两匹马必须是充分休息过,精神饱满,能够一口气驮着我们跑它五十公里的,这就是我的全部要求。”

弗朗索瓦惴喘不安地问道:“妹夫,您要把我带到哪儿去?”

亨利回答:“您爱到哪里就到哪里,不过要行动迅速,阿格里的说得对,法兰西国王的马厩里良马比我的多得多,而且他相当富有,如果他想派人追我们的话,即使跑坏二十多匹马他也不在乎。”

弗朗索瓦问道:“我真的可以爱到哪里就到哪里吗?”

亨利回答:“当然,我只等候您的命令。”

“那么,就到昂热去。”

“您想到昂热去吗?很好,就到昂热。不错,您到了那里就是到了家了。”

“您呢,妹夫?”

“我?既然您要到昂热,快到昂热时我就同您分手,我回纳瓦拉,我的好玛戈在等我回去,她一定会因我一夜未归而操心了。”

弗朗索瓦说道:“没有人知道您到这儿来吗?”

“我来这儿是出售我妻子的三只钻戒。”

“是吗?很好。”

“同时也来打听一下神圣联盟是否会把我毁了。”

“您看见了,根本没有这回事。”

“是的,都是多亏了您的关系。”

“怎么!多亏了我?”

“是的,毫无疑问。当您知道这个组织是针对我的时候,您不是拒绝当它的领袖,而是同我的敌人沆瀣一气的话,我就完了。因此当我知道您由于拒绝当联盟领袖而被国王处罚入狱以后,我就发誓要将您救出来,我现在真的把您救出来了。”

安茹公爵心里想:“他老是那么单纯,老实说,我要是欺骗他,良心上会感到不安的。”

贝恩亚人微笑着说:“去安茹吧,大舅,去安茹吧。啊!吉兹先生,您以为您争取到了整个城市,事实上并不是那么一回事。我现在派一个人陪您去,这个人有点碍手碍脚,您当心点吧!”

亨利所要求的那两匹精神饱满的马已经牵来,郎舅两人迅速上马,飞奔而去,后面跟着不住嘀咕着的阿格里帕·德·奥比涅。

正文 第五十三章 两个女友

当巴黎像开了锅似的闹得沸沸扬扬的时候,蒙梭罗夫人正以每天四十公里的速度,向着梅里朵尔城堡进发;她的父亲陪伴着她,还雇来了两个仆人做跟班,就像部队远征要有一些附属队伍跟着一样。

她也同经历过苦难的人那样,开始尝到宝贵自由的滋味。

乡间蔚蓝的天空,同巴士底狱黑色塔楼上面像永远悬挂着一块黑纱似的天空相比,迥然不同。初绿的树叶,像长缎带般美丽的道路,宛如起伏的波浪一直通到密林深处,这一切,在她看来,都是清新的和充满青春活力的,都是丰富多采和焕然一新的,仿佛她真的像她父亲所相信的那样,早已魂归离恨天,如今再重新还阳一样。

连年老的男爵也仿佛年轻了二十岁。

看见他平稳地踏在马镫上,催促老马雅纳克前进的英姿,人家会以为这位庄严的贵族是一位年老的丈夫,伴送着他的年轻的未婚妻,一路上对她无微不至地关怀照料。

他们这次长途跋涉,所遇见的无非是日出日落,没有发生什么特殊事故,我们就不加赘述了。

有时明月的银光还照在旅馆房间的窗玻璃上,归心似箭的狄安娜就跳下床,叫醒男爵,摇醒在沉睡中的仆人,趁着月色继续赶路,目的是多走十里八里路,在狄安娜的心目中,这条道路真是悠长得没有尽头。

另一些时候,狄安娜在赶路中突然让骄傲地带头走着的雅纳克先走一步,然后又让两个仆人走过去,自己留在后面一个小山丘上,向着山谷深处眺望,看看有没有人跟踪他们……看见山谷阒无一人,只有三五成群的牛羊在放牧,或者只看见镇上的钟楼矗立在大路尽头以后,狄安娜赶回来,显得更加烦躁不安。

她的父亲一直在偷看她的动作,对她说道:

“别害怕,狄安娜。”

“怕什么?爸爸。”

“你不是在眺望蒙梭罗先生会不会跟踪前来吗?”

狄安娜稍作迟疑,又向后面望了一眼,答道:“啊!不错……是的,我在看他有没有追来。”

狄安娜就这样一路上提心吊胆,时而充满希望,时而失望,到了第八天傍晚,终于抵达了梅里朵尔城堡。圣吕克夫妇在吊桥上欢迎他们,男爵不在家,他们夫妇就成了城堡的主人。

于是他们四个人便开始了一种新生活,任何人如果读过维吉尔。昂居斯和特奥克里特的书都会向往的那种生活。

男爵和圣吕克从早到晚打猎。管猎犬的仆从忙着追随他们的马蹄印策马奔跑。

经常可以看到猎犬像雪崩似的从山上冲下来追逐一只兔子或者狐狸,等到这群混乱喧闹的队伍风驰电掣地一闪而过进入密林以后,紧挨着坐在青苔上的狄安娜和冉娜,战栗了片刻以后,不久又在树荫下恢复她们的饱含温情和神秘的谈话。

冉娜说道:“告诉我,把你在阴间所遇到的一切告诉我,因为对我们来说,你已经死过一次了……你瞧,盛开的山植花正在把最后一点残雪洒落在我们身上,接骨木正在发散醉人的香气。和暖的阳光在粗大的橡树枝干中嬉戏。周围一点风也没有,一个生物也没有,因为黄鹿听见刚才震天动地的声音早已逃走,狐狸也赶快躲回洞穴……你说吧,妹妹,告诉我吧。”

“我告诉你些什么呢?”

“你没有什么要告诉我,难道你非常幸福吗?……啊!我看见你的美丽眼睛上面有一层黑圈,你的脸颊上是珍珠似的苍白色,你的眉宇间露出隐隐约约的激动,你的嘴角想微笑而总笑不出来……狄安娜,你应该有许多话要对我说。”

“没有,没有。”

“你同蒙梭罗先生在一起……觉得幸福吗?”

狄安娜浑身一震。

冉娜温柔地责备她说:“你瞧,还不快说真话!”

狄安娜说道:“同蒙梭罗在一起!为什么你要提这个名字?为什么在我们的树林里,在我们的百花园中,在我们的幸福时刻中,你要召唤这个幽灵出现呢?

“好,现在我知道你的美丽的眼睛为什么要有黑目了,为什么这双眼睛要经常仰望上空了;可是我还不知道为什么你的嘴角总是想微笑却又笑不成。”

狄安娜悲伤地摇了摇头。

冉娜用她的一条浑圆而雪白的臂膀搂住狄安娜的肩头继续说:“你对我说过,比西先生对你十分关心……”

狄安娜顿时满脸通红,红得连她的娇嫩的圆耳朵也像火烧一样。

冉娜说道:“比西先生是一个十分迷人的美男子。”

接着她就唱起赞美比西的歌谣来:

狄安娜把脑袋靠在她的女朋友的怀里,也低声唱了起来,歌声比在树丛里歌唱的黄莺更甜蜜:

冉娜接下去说:“比西!……把他的名字说出来吧,”冉娜一边说一边在她的女朋友的眼睛上吻了一下。

狄安娜蓦地说道:“异想天开想够了。比西先生根本不再想念狄安娜·德·梅里朵尔了。”

冉娜说道:“这很可能,不过我总觉得狄安娜·德·蒙梭罗很喜欢她。”

“不要这样说。”

“为什么?难道这样说你不高兴?”

狄安娜没有回答。

片刻以后,她才低声细气地说:“我已经对你说了,比西先生不再想念我……他做得对……啊!我太懦弱了……”

“你说什么?”

“没说什么。”

“瞧,狄安娜,你又来痛哭流涕,抱怨自己了……你怎么能算是懦弱呢!你是我心目中的女英雄,你是被迫才这样做的。”

“我那时相信他……我当时只看见眼前的危险,脚下的深渊……现在,冉娜,我觉得这些危险根本微不足道,这些深渊,一个孩子一脚就可以跨过去。我太懦弱了;我告诉你。啊!我为什么不花点时间好好地想一想呢!……”

“你说的话我听起来像谜语。”

心神迷乱的狄安娜站了起来大声说:“不,不仅这样,那不是我的错,是他的错,冉娜,是他不愿意。我回忆起当时我认为非常可怕的情境,我在犹豫不决,拿不定主意……我的父亲答应支持我,我仍然很害怕……他,他答应保护我……但是他的诺言不能叫我信服。安茹公爵同他作对,你还可以说,安茹公爵同蒙梭罗先生联合起来同他作对。可是,安茹公爵同蒙梭罗伯爵又有什么关系!一个人如果真想一件东西,如果真的爱上一个人,啊!就没有什么亲王或者主人可以阻止我。你瞧,冉娜,如果我爱上……”

越说越激动的狄安娜把背靠在一根橡树上,仿佛她的灵魂已经使她的躯体精疲力竭,无力支持一般。

“好了,好了,冷静点吧,亲爱的朋友,讲讲理吧……”

“我告诉你:我们太懦弱了。”

“我们……啊!狄安娜,你说的是谁呀?这个我们是很有说服力的,我亲爱的狄安娜……”

“我的意思是指我的父亲同我,我希望你不要弄错我的意思……我的父亲是一个有身份的贵族,本来可以去向国王说话;我呢,我是高傲的,我恨一个人时我就不怕他……可是你懂吗?这种懦怯的来由是我明白了他不爱我。”

冉娜大声说:“你真是自欺欺人!依我看来,你如果真的这样想,你就会去责备他不爱你了……可是你根本不这样想,你知道的情况恰恰相信,所以,”好温柔地骂了她的朋友一句,“你是一个伪君子。”

狄安娜走过来重新坐到冉娜身边,回答她说:“你在爱情上坚决不渝,终于得到了报偿。你是圣吕克不顾国王反对把你要过来的;你是圣吕克从巴黎社会中抢出来的;你也许曾被人家追赶过,可是你的爱抚使他的流亡和放逐都得到了报偿!”

调皮的冉娜加上一句说:“他得到的报偿太丰富了。”

“至于我,请你不要只顾自己,也为我想一想:这个热情的年轻人自称爱我,我也曾吸引比西的视线落到我的身上,而这个比西是被人称为无人可以征服而且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困难的,我公开举行婚礼,我在整个宫廷众目睽睽之下出现,而他连看也不看我一眼。我在埃及圣女教堂把自己托付给他,当时只有我们几个人,他有热尔特律德和奥杜安老乡两人做他的同谋,我呢,自不用说,更是愿意帮助他的了……啊!我现在还在想,他当时为什么不把一匹马牵到教堂门口,用他的斗篷把我一卷,就把我带走呢!那时候,你懂吗?我觉得他为着我而痛苦万分,愁眉苦脸,我看见他的眼光无精打采,嘴唇苍白而且被热病烧焦了。如果当时他要求我以一死来减轻他的痛苦,恢复他眼神的光彩,我真会不惜一死……可是,我走了,他连想也没有想到要挽留我。等一等,我还要说下去……啊!你不知道我多么痛苦……他知道我离开巴黎,回到梅里朵尔;他知道蒙梭罗先生……说起来我真害羞……知道蒙梭罗先生没有成为我的丈夫;他也知道我单独一个人回来,而一路上,亲爱的冉娜,我不停地回过头去张望,每分钟都希望能听到他追来的马蹄声,结果呢?什么也没有。我跟你说他再也不想念我了,法兰西国王的宫廷里许许多多标致的贵妇,我这个人不值得他到安茹来跑一趟,这些贵妇的一个微笑,就抵得上埋没在梅里朵尔的树丛里的一个外省姑娘一百句绵绵情话。现在你明白了吧?你相信了吧?我说得对不对?我是被人家遗忘了,看不起了,我的可怜的冉娜?”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橡树树枝响起了猛烈的折断声,古旧的墙头上滚下来一大团青苔和石灰末,跟着一个男子从常春藤和野桑树中间跳了下来,落到狄安娜的脚下。狄安娜发出了一声惊叫。

冉娜一看见这个人就认出了他是谁,她马上回避了。

比西跪在狄安娜面前,吻她的袍子的下摆,他恭敬地捧着她的袍子的双手都在哆嗦。他低声说:“您瞧,我不是来了吗?”

狄安娜也认出了伯爵的嗓音和微笑,这个幸福来得太突然,使她霎时间魂不守舍,气也透不过来,身不由已,张开双臂就倒到伯爵的怀抱里,失去了知觉。这位伯爵,一分钟以前还被她指责为无情无义的呢。

正文 第五十四章 一对情侣

由于快活过度而昏迷不醒,持续的时间不会太长,也没有太大的危险。当然,也有致死的例子,这是十分稀少的。

所以狄安娜不久就睁开了眼睛,她发觉自己在比西的怀抱里,因为比西不愿意把第一个见到狄安娜睁开眼的特权,让给圣吕克夫人。

狄安娜苏醒过来以后就喃喃地说:“啊!真可怕,伯爵,您使我们吓了一跳。”

比西等待的不是这样的话。

谁知道呢?男子一向是苛求的!比西已经经历过不止一次这种昏迷过去后来又醒过来的事,谁知道他除了说话以外,再期待些什么呢?

可是,狄安娜只是到此为止,没有别的言语动作,她甚至还轻轻地挣脱他的怀抱,回到她的女友身边。圣吕克夫人开始时很知趣,退走几步到大树底下;后来,像所有妇女一样,一对恋人重新和好的可爱情景引起了她的好奇心,她又轻轻地走回来,并不参加他们的谈话,却离他们相当近,可以一字不漏听到他们的每一句话。

比西问道:“夫人,难道您就这样接待我吗?”

狄安娜回说:“不,比西先生,因为您刚才做的事真是满怀深情,叫人感动……不过……”

比西叹了一口气说道:“我求求您,不要说‘不过’好不好?……”一边说一边又走到她面前跪了下来。

“不,不,别这样,不要下跪,比西先生。”

伯爵双手合十说道:“就让我这样子求求您吧,很久以来我就梦想着能这样做了。”

“是的,为了这样做,您翻了墙头,这不仅对您身份不合适,而且有损我的名誉。”

“怎么会呢?”

“万一有人看见,怎么办?”

“谁会看见我呢?”

“我的猎手们,他们在不到一刻钟以前还在墙后面从矮树丛里走过。”

“啊!请放心吧,夫人,我一路小心躲藏着,没有人会看见我的。”

冉娜说道:“躲藏着!这真是富有传奇色彩,把经过情形告诉我们吧,比西先生。”

“首先,我在路上没有追上你们,这不是我的错,那是因为我走的是一条路,你走的是另一条。您经过朗布依埃,我走的夏特勒那边。其次,请您听我说完,然后判断您的可怜的比西是不是热爱您:我不敢追上您,并不是因为我做不到。我考虑到老马雅纳克并不是在恋爱,没有什么理由可以鼓励它快点回到梅里朵尔;令尊有了您在身边,也不必拼命赶路。可是我不愿意当着令尊的面,当着您底下人的面同您见面,因为我照顾您的名誉,比您想象的要多得多,我一站一站地走过来,没有好好地吃过一顿饭。”

冉娜说道:“可怜的小伙子!因此,你看他真是瘦多了。”

比西继续说:“后来您到了昂热,我在城效找了一家客店住下,躲在窗户后面看着您走过。”

狄安娜问道:“啊!我的天!您在昂热是不是用真名字的?”

比西微笑着说:“您当我是什么人。当然不是用真名字·;我化装成一个行商,请您看一看我的桂皮包衣服吧,它不容易使我露出真面目来,因为许多呢绒商人和金银匠都爱穿这种颜色的衣服。况且我有一种不安和匆忙的神色,很像一个采集草药的植物学家。总之,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人注意到我。”

“比西,美男子比西,一连两天在外省居然没有人注意到您。在宫里说出来谁也不会相信。”

狄安娜红着脸说道:“请继续说下去,伯爵,比方,您是怎样从城里到这儿来的。”

“我有两匹良种马,我骑上其中一匹,漫步走出城外,一路上观看招贴和招牌,一等到人们不注意我的时候,我立刻策马飞奔,只花了二十分钟,就跑完了十四公里,这是从城里到这儿的距离。进入梅里朵尔的树林以后,我辨认了一下方向,找到了花园的围墙,可是那围墙很长,非常长,花园也很开阔。昨天,我一连在围墙上探索了四个钟头,到处都爬上去看一看,总希望能够找到您。最后,我几乎要绝望了,才在傍晚时分看到了您,那时您正要走进屋子,男爵的两条大狗跟在您后面跳跃,圣吕克夫人拿着一只山鸫在引诱它们,高举着不让它们够得着。后来您就进去了。”

“我跳下去,奔到这儿来,您刚才还在这儿。我看见这儿的青苔已经被常去的足迹踏平,我因此想到您一定是常来这地方,有太阳的时候,这地方十分迷人。为了便于识别,我像狩猎一样,在这儿做下记号。我一边做一边叹气,因为这使我的心里很不好受……”

冉娜微笑着插进来说:“大概是因为没有这个习惯吧。”

“这一点我并不否认,夫人。我再说一遍,我一边做一边叹气,因为我的心里很不好受。我再踏上回城的路,我觉得十分疲乏,桂皮色的紧身衣也在爬树的时候弄破了。可是,尽管衣服破了,胸口郁闷,我的心里仍然充满快乐,因为我看见您了。”

冉娜说道:“您所说的一切我觉得十分值得赞赏。您克服了许多可怕的困难,真是又伟大又英勇。如果是我,我最害怕爬树,我就不会弄破这身衣服和这双白白净净的手,您瞧,您的手被荆棘划破了多少口子,多可怕啊。”

“这话不错。可是这样一来,我就无法见到她了。”

“相反,如果是我,我比您做得更好,我照样可以看见狄安娜·德·梅里朵尔,甚至见到圣吕克夫人。”

比西急忙问道:“您有什么好办法?”

“我会径直地来到梅里朵尔城堡,从大门进来。男爵先生会拥抱我,蒙梭罗夫人在吃饭时会请我坐在她身边,圣吕克先生会多方招待我,圣吕克夫人同我作些字谜游戏。这是世界上最简单不过的事情,而世界上最简单不过的事情却是恋爱的人所最想不到的。”

比西微笑着摇了摇头,向狄安娜扫了一眼。

他说道:“啊!不行,不行。您说的办法谁都可以做,唯独我不行。”

狄安娜像个孩子似的涨红了脸,她的眼睛和嘴角露出同样的眼神和微笑。

冉娜说道:“我不懂!照您这样说,我对礼貌是一窍不通了!”

比西摇摇头说道:“不行!我不能到城堡来!她是个有夫之妇,男爵先生对自己的女婿,不管他是怎样的一个人,总负有严格管教女儿的责任。”

冉娜说道:“好呀!您给我上了一堂礼仪课,谢谢您,比西先生;我也真该上这堂课,因为它教会了我,在疯子谈话的时候不该插嘴。”

狄安娜惊讶地问:“疯子?”

圣吕克夫人说道:“疯子,或者情侣,反正一样,因此……”

她在狄安娜的额上亲了一下,向比西行屈膝礼,转身走了。

狄安娜想抓住她的手把她留下,可是比西抓住了狄安娜的另一只手,狄安娜无法脱身,只好让她的女友走了。

现在只剩下比西同狄安娜两个人。

狄安娜眼望着圣吕克夫人一边采摘鲜花一边远去,她羞红满脸,又坐了下来。

比西在她的脚下躺了下来。

他说道:“我做得对,夫人,是吗?您赞成我的做法吗?”

狄安娜说道:“我不会装假,何况您深知我心,是的,我赞成您的做法,不过,我的宽容也到此为止。我刚才想念您,呼唤您,是缺乏理智的犯罪行为。”

“我的天!狄安娜,您在说些什么?”

“唉!伯爵,我说的是实话!蒙梭罗先生把我迫成这样,我有权利使他不幸,可是我行使这个权利,只能以我不同时给另一个人幸福为前提。我可以拒绝同他见面,可以不爱他,不给他以笑脸;可是如果把这一切给了另一个人,我就对不住他了,不管怎样,他总是我的主人。”

比西耐心地听完了这堂道德课,由于狄安娜风度优雅,宽厚温和,所以这堂课倒也不觉得严厉。

他说道:“现在该轮到我发言了吧?”

狄安娜回答:“请说吧。”

“坦率地说吗?”

“说吧!”

“好吧少夫人,您刚才所说的一番话,没有一句是您的心里话。”

“怎么?”

“夫人,请您耐心听我说,您刚才不是看见我非常耐心地听您说话吗?夫人,您的话完全是诡辩。”

狄安娜作了一个否定的手势。

比西继续说:“您给我上的道德课,只是一些没有实用价值的陈词滥调。夫人,我给您说些老实话来代替您的诡辩吧。您说这个人是您的主人,我请问您,这个人是您自己选择的吗?不是,是命运强加于您的,而您忍受了。现在我问您,您愿意终身忍受这种卑鄙行为所带来的一切痛苦吗?如果不愿,就让我来拯救您。”

狄安娜张开嘴巴想说话,比西作个手势阻止她。

伯爵说道:“啊!我知道您要怎样回答我。您会说,如果我向蒙梭罗先生挑衅并且杀死了他,您将永远不再见我……好吧,我会因今生不能再见到您而痛苦地死去,可是您会自由地活下去,您会幸福地活下去,您会使另一个追求您的男子得到幸福,而他在快活之余有时会给我祝福,并且说一句:谢谢!比西!谢谢!谢谢您把我们从蒙梭罗这个坏家伙的手里解救出来。您自己,狄安娜,您在我生前不敢感谢我,您在我死后也会感谢我。”

少妇抓住伯爵的手,温情脉脉地紧紧握住。

她说道:“比西,您还没有向我恳求,已经在向我威胁了。”

“威胁您?啊!天主给我作证,天主最理解我的意图。狄安娜,我过于热烈地爱您,使得我的行为与众不同。我知道您爱我。我的天哪!请您不要否认了,如果您这样做,就同那些言行不一致的俗人一样了。我知道您爱我,因为您自己已经承认。而且,您知道吗?像我这样的爱情有如太阳般光芒四射,碰到每一颗心都能使它充满生机。因此,我既不向您恳求,我也不会被绝望毁灭掉。不,我要跪在您的膝下吻您的膝盖,我要把右手按在从来没有因利害关系或者害怕而说过谎的心胸上对您说:狄安娜,我爱您,我这一生永远爱您!狄安娜,我要向天发誓我将为您而死,我要在爱您中死去。如果您还对我说:您走吧,不要夺走别人的幸福,我会立刻从我感到非常幸福的位置上站起来,毫无叹息,毫无表示地离去。不过,我会深深地向您敬礼,同时对我自己说:这个女人不爱我,她永远也不会爱我。然后离您而去,您永远也不会再见到我。可是由于我对您的忠诚远远超过我对您的爱,我确信自己不会得到幸福,仍然希望看到您能幸福,又由于我不愿夺取别人的幸福,我就有权牺牲自己的生命,来夺取他的生命。这就是我要做的事,夫人,我这样做是因为我害怕您要永远当奴隶,害怕给了您一个借口,您可以使那些爱您的正直的人们感到不幸。”

比西在说这番话的时候非常激动,狄安娜从他的炯炯发光而且正直诚实的眼神中看出来他的决心非常坚强。她明白他说得出,做得到;他的说话会毫无疑问地变为实际的行动,就像四月的残雪遇到春日的阳光就必然溶化一样,她的严厉态度也在这像火焰似的眼光下熔化了。

她说道:“好吧!感谢您这番激烈的说话,我的朋友。您使我依了您而不感到良心的责备,这是您对我关心体贴的又一表现。现在告诉我,您是否像您所说的那样,永远爱我,至死不渝?现在告诉我,您是不是一时心血来潮并非真心爱我,总有一天会使我感到没有接受蒙梭罗先生的爱而可耻地悔恨?不,我对您不谈什么条件,我认输了,我依了您,我是您的人了,比西,至少从爱情上说,我是属于您的。留下来吧,朋友,现在既然您我的生命已经合而为一,请您守卫着我们吧。”

说着这些话的时候,狄安娜将她又白皙又细长的一只手搁到比西的肩上,把另一只手伸给他,比西接过来,充满柔情地把自己的嘴唇紧贴上去。狄安娜承受了他热烈的一吻,不由得战栗起来。

这时候响起了冉娜的轻微脚步声,还听见她故意咳了两声。

她带来了一束刚刚开放的鲜花,和春天的第一只刚从蛹壳里脱身而出的蝴蝶,翅膀作红黑色。

两只紧紧握在一起的手本能地松了开来。

冉娜早已看到了他们的动作,她说道:

“对不起,好朋友,打扰你们了。不过现在我们必须回去,否则人家就要来找我们了。伯爵先生,请您回去骑您那匹半小时可以跑十六公里的良马吧,我们要尽可能慢地走回家去,家里离这里只有一百五十步远,我们一路上有许多话要谈呢。比西先生,您的固执使您失去在城堡美餐一顿的机会,这顿饭可美啦,对一个刚骑过马和翻过墙头的人来说,就更可口了;我们在饭桌上可以大开玩笑,还不算您同狄安娜可以眉来眼去,使得您心痒难熬。走吧,狄安娜,我们回去吧。”

冉娜抓住她的女友的臂膀,稍微使点劲,要把她拉走。

比西微笑着注视她们。狄安娜半个身子仍然向他侧着,把一只手伸过去给他。

他走到她们身边,问道:

“您要对我说的话,就是这些吗?”

狄安娜答道:“明天见,不是说好了吗?”

“只在明天见吗?”

“明天也见,天天都见。”

比西禁不住发出了一下快乐的低喊声;他吻了吻狄安娜的手,然后最后一次向两个女人道别,就走了,或者正确点说,就逃走了。

因为他觉得他需要很强的意志力,才能同他一直以为没有希望再见的意中人分手。

狄安娜一直目送他到树林深处,一边用手挽住女友的臂膀站在那里,一边倾听他的脚步声,直到听不见为止。

比西完全消失以后,冉娜说道:“好了,狄安娜,现在你愿意同我谈一谈了吧?”

狄安娜像从梦中惊醒那样,慌乱地说道:“啊,是的,我在听你说。”

“那好!明天我要同圣吕克和你爸爸一同去打猎。”

“怎么!你把我一个人留在城堡里?”

冉娜说道:“亲爱的朋友,你听我说,我也有我的道德诫条,有些事我是不会同意去做的。”

蒙梭罗夫人脸色发白,大声说道:“啊!冉娜,你怎么能对我说这些无情的话呢?我是你的朋友啊!”

冉娜依然不动声色地说:“没有哪个朋友能忍受下去,我不能继续这样了。”

狄安娜眼泪汪汪地说:“我本来以为你是爱我的,可是你却刺伤了我的心;你说你不能继续这样了,你的意思指继续什么?”

冉娜在狄安娜的耳边轻轻地说:“继续嘛,继续妨害你们一对可怜的情侣自由自在地谈情说爱。”

说完她扑哧一声笑了,狄安娜把她一把搂在怀里,在她的眉开眼笑的脸上吻个不止。

她还在狄安娜怀里的时候,狩猎队震耳欲聋的喇叭声响起来了。

冉娜说道:“走吧,他们在叫唤我们了,可怜的圣吕克一定是等得不耐烦了。不要对他冷酷无情,如同我对你的那位穿肉桂色上衣的意中人一样。”

正文 第五十五章 有人出三百金币要买比西的马,比西将马免费赠送

第二天一早,昂热城里最早起来的市民还没有进早餐的时候,比西便动身了。

他在路上不是奔跑,而是纵马飞翔。

狄安娜登上城堡的一个平台,从那里她可以看见绿草丛中蜿蜒通过的那条白色曲折的道路。

她看见远方有一个黑点像流星似的向着这里飞来,留下后边的道路,像卷曲的绸带似的,越放越长。

她马上走下平台,目的是不让比西久等,而且让他知道她在等他。

阳光刚刚到达大橡树的树梢,草上缀满露珠。远处山上响起了圣吕克吹的号角声,那是冉娜叫他吹的,目的是叫狄安娜记住她的功劳:她让狄安娜一个人单独留下了。

狄安娜的心中充满了动人心弦的热烈的欢乐,她觉得自己沉浸在自己的青春、美丽和爱情中,有时,在奔跑中,她仿佛觉得她的灵魂已经展开双翼把她的躯体带到天主身边。

可是从房子到他们幽会的地方路途很长,狄安娜的一双小脚在茂密的草丛中奔走得累极了,有好几次她上气不接下气,都喘不过气来了。因此,等到她到达幽会地点的时候,比西已经爬到墙顶,正在往下跳。

他看见她在奔跑,她欢乐地低声喊了一下,他张开双臂迎着她走过来,她双手捂着胸膛扑倒在他的怀里。他们清晨的见面礼,就是长时间的、热烈的拥抱。

他们有什么话要说呢?他们在相爱,这就够了。

他们有什么要去思索的呢?他们互相注视着对方,这就够了。他们有什么要希冀的呢?他们现在并排坐着,手拉着手,这就够了。

一天的光阴,像一小时那样快就过去了。

狄安娜第一个从充满幸福的甜蜜的梦中醒了过来,比西紧紧地拥抱着她,对她说道:

“狄安娜,我觉得我的生命从今天才开始,我觉得我今天才开始看清了通向永生的道路。您不必怀疑,您就是给我照亮了无数幸福的明灯;我以前对这世界和活在世界上的人们的环境一无所知,因此,我现在能对您重说一遍我昨天说过的话:我既由您而生,我也会同您一起死。”

她回答他说:“至于我,我曾经有一天毫不犹豫地投入死神的怀抱,今天我却害怕生命过于短促,不能够享尽您的爱情所能给我带来的一切幸福。可是为什么您不到城堡里来呢,路易?我的父亲见到您一定很高兴;圣吕克先生是您的朋友,他为人谨慎,能够守口如瓶的……请您想一想,我们能够多见面一小时,其价值真是无可估量。”

“唉!狄安娜,如果我到城堡一小时,我就能经常到那里去;如果我经常去,一全省不久都会知道。消息传到那个恶魔、你的丈夫耳朵里,他就会马上奔回来……您又不肯让我为您把他除掉……”

狄安娜说道:“有什么用?”那口气只有在情侣中才会有。

“为了我们的安全,换句话说就是为了保障我们的幸福,我们必须对所有的人严守秘密;圣吕克夫人已经知道了……圣吕克很快就会知道。”

“啊!为什么……”

比西说道:“您对我会隐瞒什么事情吗?现在我说的是对我。”

“没有……什么也没有。”

“我今天早上写了一封短信给圣吕克,约他在昂热城里见面。他会来的。我要他以贵族身份保证对我们的事一点也不泄漏。狄安娜,这样做十分重要,因为现在人们在到处找我。我们离开巴黎的时候,形势已经非常严重。”

“您说得对……而且我父亲是一个谨慎小心的人,虽然他很爱我,但也可能向蒙梭罗先生告发我。”

“那么我们就不要让人看见我们吧……如果天主一定要将我们交给我们的仇人,起码我们可以说,我们没有别的办法。”

“天主是善良的,路易;在这种时候不要怀疑天主。”

“我并没有怀疑天主,我怕的是嫉妒您的幸福的魔鬼。”

“同我说再见吧,爵爷,回去不要走得太快,您的马真使我害怕。”

“不要怕,我的马已经认识路了;它是我骑过的马中最温顺、最可靠的一匹。我在回城的路上,即使我在迷迷糊糊地回想我们甜蜜的爱情,它也用不着我拉一拉马缰绳,自己就能带我回目的地。”

一对情侣交换了许多诸如此类的甜言蜜语,当中还夹杂着无数的亲吻。

最后狩猎的号角越来越临近城堡,奏起了冉娜同狄安娜约定作为暗号的那支曲子,比西于是走了。

他一路上回想着这情意绵绵的一天,对自己目前能够自由自在感到非常骄傲,因为过去他一直被金锁链缠绕在富贵荣华和亲王的恩宠中。走到离城不远的地方,他发觉关闭城门的时候快到了。他的马在树丛中和草地上吃了一天青草,正在继续赶路。黑夜临近了。

比西正准备策马将浪费掉的时间抓回来,突然听见背后有马匹快跑的声音。

对于一个要避人耳目的人,尤其是热恋中的情人,一切都似乎带着威胁性质。

在这一点上,情场得意的恋人同小偷之间有相同之处。

比西正在考虑是策马快跑,赶在他们前头好呢,还是让过一旁,让他们过去较好。可是不等他想好,后面的马跑得那么快,转眼之间就赶上了他。

他们一共两个人。

比西觉得自己一人能敌四人,自不必懦怯地躲避两个人,于是就闪过一旁;只见其中一个骑马的人,已经把后脚跟刺入马腹,他的同伴还不住地鞭打他的马。

同伴用浓重的加斯科尼口音说道:“到了,昂热城快到了;再给您的马儿三百马鞭,一百下马刺,鼓起勇气,加一把劲,就到了。”

走在前面的那人回答:“这匹马已经气也喘不过来,浑身颤抖,虚弱无力,不肯前进了……只要我能到达我的城市,我愿付出一百匹马的代价。”

比西心想:“原来这是一个迟归的昂热人……我真笨,准是被恐惧吓傻了!我好像认识这个嗓音。他的马倒下来了……”

这时候两个人已经到了比西跟前。

他大声喊道:“当心,先生,快把脚离开镫子,快!快!您的马要倒下来了。”

事实上那匹马果然侧身倒了下来,一只脚在那里迅速抽动,仿佛在犁地一般。突然间它的大声喘息声停了下来,它的眼睛失去光泽,白沫使它窒息,很快就断了气。

跌下马的那人向比西叫喊:“先生,我出三百金币买您的坐骑。”

比西一边走过去一边叫起来:“啊!我的天主!……”

“您听见我的话没有,先生?我有急事……”

比西认出来人就是安茹公爵,他有说不出的激动,颤抖地说:“啊!亲王,拿去好了,我不要钱。”

就在这时候,只听见咔嚓一声,亲王的同伴把手枪上了膛。

安茹公爵向他的那个无情的卫士大声叫喊:“不要开枪!不要开枪!奥比涅先生,我敢发誓,他是比西。”

“是呀,是我,亲王!可是您为什么在这种时候到这条路上来弄得您的马死掉?”

奥比涅说道:“原来是比西先生,那么,大人,您再也不需要我了……请您像《圣经》上所说的一样,让我回到派我来的人身边去吧。”

亲王说道:“请您接受我诚恳的感谢,通过这件事,我们的友谊便牢不可破了。”

“我既接受您的感谢,也接受您的友谊,大人,希望有一天我会提醒大人说过这样的话。”

比西说道:“奥比涅先生!……同大人在一起……啊!我简直摸不着头脑了。”

亲王说道:“你难道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亲王的口气带有不满和不信任,比西觉着了……“你在这儿,不是来等我的么?”

比西马上想起他这次偷偷地到安茹来,可能在多疑的弗朗索瓦心里引起疑团,他对自己说:“见鬼!别露了馅了!”然后对公爵说:“我不仅是等您,而且给您备好了良马,既然您想在城门关闭以前进城,就请上马吧,大人。”

他把马牵给亲王,安茹公爵这时正忙于在自己的马的马鞍下面将几件重要文件取出来。

掉转马头的奥比涅说道:“再见了,大人。比西先生,谢谢您了。”

他走了。

比西轻轻一跳,坐在马屁股上,安茹公爵的后面,一边驾着马向城里走去,一边低声自问,这个浑身穿黑衣服的亲王,是不是由于嫉妒他的幸福而从地狱里跳出来的魔鬼。

他们进入昂热城时,恰好市政厅吹响了第一次号声。

“大人,现在怎么办?”

“回到城堡去。挂起我的旗子,叫大家前来向我敬礼,而且召集全省贵族来见我。”

比西答道:“那最容易办到。”他已经下决心听从命令以争取时间,何况他遇到的是他最料想不到的事,除了消极听命以外,他不能干别的事。

他大声向吹完第一遍号角的兵士们叫喊:“喂!吹号的先生们!”

号兵朝他们看看,只见两个人满身尘土,汗流浃背,又没有随从,就不理睬他们。

比西向他们走过去,嘴里喊道:“喂!喂!……难道主人回到家里没有人认识了?…去把值日官叫来!”

这种傲慢的口气使号兵们怔住了,其中一个走了过来。

他仔细看了看公爵,惊叫起来:“天主耶稣!这不是我们大人回来了吗?”

公爵的相貌很容易辨认,因为他的鼻子有点畸形,就像希科在歌里所唱的一样,仿佛有两个鼻子。

号兵抓住另一个惊讶得跳起来的号兵的手臂,大喊:“公爵大人!”

比西说道:“你们现在知道得跟我一样清楚了,鼓足你们的气,拼命吹响军号吧,让全城的人都知道大人在一刻钟内就回到家里。大人,我们慢慢地走回城堡。寻找我们走到的时候,晚餐也准备好了。”

事实上,号角声一响,一群人早围拢来了,第二次号角声响以后,全城各地的孩子们和老大娘们都奔过来了,一面奔,一面叫喊:

“大人回来了!……欢迎!欢迎!”

市政官员、省长、地方上的头面人物,都纷纷向王宫拥去,后面跟着人数越来越多的群众。

正如比西预料那样,城里当局不等亲王回到城堡,早已在那里恭候亲王大驾了。

亲王走过码头的时倏,他简直无法通过密密重重的人群;亏得比西叫来了一个号兵,他拿着军号敲打人群,才能开出一条路来,让亲王一直走到市政厅门前。

比西充当后卫。

亲王说道:“先生们,忠诚的朋友们,我又回到我亲爱的昂热城来了。在巴黎,最可怕的危险威胁过我的生命,我丧失过自由。只是由于一些好朋友的帮助,我才逃了出来。”

弗朗索瓦用嘲讽的眼神望了比西一眼,比西明白他的用意,不禁咬了咬嘴唇。

“自从我回到你们的城里来,我的安全,我的生命,都有了保证。”

官员们听了后都感到愕然,他们只是轻轻地喊了一声:

“我们的主人万岁!”

老百姓习惯于亲王每次回来都有一些赏赐,他们以强有力的声音叫喊:“欢迎!”

亲王说道:“我们吃晚饭吧,从早上起我就没有吃过东西。”

他以安茹公爵的资格在昂热城堡里豢养着全体仆人,一下子全拥上来包围着他,其中只有少数几个头目认识他们的主人。

接着他又会见了城里的贵族和贵妇。

接见一直持续到午夜。

全城灯火辉煌,大街小巷和广场上不时响起了庆祝的枪声,大教堂的钟都敲响了,风把善良的昂热人传统的快乐的喧闹声一阵阵一直传送到梅里朵尔。

正文 第五十六章 安茹公爵的外交手腕

等到街上庆祝的枪声逐渐稀少,大教堂的钟放慢了敲打的速度,候见厅里没有了客人,只剩下比西和安茹公爵两人以后,公爵说道:

“我们来谈谈吧。”

弗朗索瓦依靠他的敏锐观察力,心中早已清楚,比西这次同他会见,较诸平时,更主动同他接近。他运用他在宫廷所获得的知识,断定比西目前处境尴尬,因此,他认为只要耍点小聪明,就可以占尽便宜。

可是比西在这段时间里也作好了准备,他毫不畏惧地等着。

他也说:“大人,我们谈吧。”

亲王说:“我们最后见面的那天,您病得很重,我的可怜的比西。”

年轻人回答:“不错,大人,那时候我的确病得很厉害,我能够复原,真可以说是个奇迹。”

“那一天您身边有一个医生,他为了救您,变得十分疯狂,我觉得他对凡是想接近您的人,他都要乱咬狂吠一通。”

“这话也不错,亲王,因为奥杜安老乡相当爱我。”

“他一定要您躺在床上,对吗?”

“这也是使我气得发疯的一点,殿下也看到了。”

公爵说道:“如果您真的气得发疯,您就应该把他赶走,顺从我的要求,陪我一起出去。”

比西手里在翻来复去地拨弄一顶药剂师的帽子,嘴里说道:“当然!”

公爵继续说:“可是由于事关重大,您怕牵累了您?”

比西一下将帽子戴在自己头上,几乎盖住眼睛,说道:“您说什么?亲王,我相信听见您说我怕牵累了我?”

安茹公爵说道:“我就是这样说的。”

比西从椅子上跳起来,站直在地。

他大声说:“大人,您胡说,您在骗您自己,因为您对您自己刚才所说的一番话,一个字也不相信。在我身上有二十来次伤疤,足可证明我曾多次受过牵累,可是我从来没有害怕过。我认识的人中,没有几个敢说这样的话,能够提出同样的证明。”

公爵脸色煞白十分激动地说:“您是永远有理的,比西先生。人家指责您,您总是喊得比别人更凶,您以为这样就占理了。”

比西说道:“不,大人,我不是经常有理,这我知道,可是我很清楚我什么时候理亏。”

“您在什么时候理亏呢?我请您说出来。”

“当我为忘恩负义的人帮忙的时候。”

亲王陡然站立起来,带着他在某种场合下特有的威严说道:“老实说,先生,我认为您忘掉了您的身份。”

比西说道:“好呀!大人,我忘掉了自己的身份;我请大人生平第一次也忘掉一下自己的身份吧,或者请大人忘记我吧。”

比西走了两步,准备出去,可是亲王比他更快一步,在门口挡住了比西。

公爵说道:“您敢不敢否认,您拒绝同我外出那天,我前脚走,您后脚就出去了吗?”

比西说道:“我从来不否认任何事,大人,只除了人家想强迫我承认的事。”

“那么请您告诉我,为什么您坚决要留在您的公馆里?”

“因为我有私事要料理。”

“在您家里料理吗?”

“在我家里或者在别的地方。”

“我认为一个贵族既然当了亲王的侍从,他就应该主要关心亲王的事情。”

“惯常料理您的事情的,大人,如果不是我,还有谁?”

弗朗索瓦说道:“这一点我并不否认,平时我总认为您是老实可靠而且忠心耿耿的,我甚至于要说,对您的坏脾气,我也可以原谅。”

“啊!您真是一位心地善良的亲王。”

“是的,那是因为您恨我也有一定的道理。”

“您承认了吧,大人?”

“是的,比方我答应过您不再宠爱蒙梭罗先生却没有做到。看来您非常恨蒙梭罗先生。”

“我?一点也不恨他。我只不过觉得他的样子很丑,我希望他离开宫廷,不要在我的眼前出现。可是您,大人,恰恰相反,您很喜欢他的长相。这是属于个人爱好问题,没有什么好讨论的。”

“好吧!那么您就为了这么一件小事就恼了我,像一个完坏了惹不起的孩子一样;我要告诉您,您拒绝同我出去,在我走后您立刻出去闯祸,这就犯了双重错误了。”

“我闯了祸?我?刚才您还说我怕牵累……大人,请您前后要一致,我闯了什么祸了?”

“您当然闯了祸。您憎恨埃佩农先生和熊贝格先生,我完全理解。我也憎恨他们,甚至恨之人骨。不过只能恨在心上,等待时机。”

比西说道:“哎哟!还有什么,大人?”

“把他们杀死,杀死两个,或者杀死四个,我只会对您感谢不尽。可是千万不能惹怒他们,尤其是当您远远地离开他们的时候,因为他们的愤怒会落到我的头上。”

“请您说,我对这位可敬的加斯科尼人,究竟做了些什么?”

“您指的是埃佩农,对吗?”

“是的。”

“您叫人用石头扔他。”

“我?”

“结果他的上衣被撕得一条条,他的斗篷被扯成一块块,他只好穿着短裤回到卢佛宫。”

比西说道:“好呀,这算一个,第二个就是那个德国人熊贝格,我对他做过什么错事没有。”

“您敢否认您把他扔到染缸里去吗?事情过后三小时我见到他,他还是浑身天蓝色,您认为这样只是同他开玩笑吗?算了吧!”

亲王说到这里禁不住笑了起来,比西想起了熊贝格在染缸里的那副样子,也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比西说道:“那么人家都以为是我作弄他们的了?”

“不是您难道是我?”

“大人,您居然有勇气来指责一个想出这种种办法的人!哼!我刚已经对您说过了,您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

“我同意。现在,说实话,如果你真的为了这些事而出外躲避,我原谅你。”

“真的吗?”

“真的,用荣誉担保;可惜我对你的不满还不止这些。”

“请说吧。”

“谈谈我自己吧。”

“好。”

“你做过什么事来救我脱离窘境?”

比西说道:“我做过的事,您看得很清楚。”

“不,我没有看出来。”

“我到安茹来了。”

“换句话说,你逃走了。”

“是的,因为我逃脱了才能使您也逃脱。”

“可是你难道不能留在巴黎附近,偏要逃得那么远?我觉得你留在蒙马特尔,比在昂热对我更有用。”

“啊!这就是我们意见分歧的地方,大人,我喜欢到安茹来。”

“这个理由不充分,您不能不承认,您的任性……”

“不,我的任性有一个目的,就是到这儿来为您招募人员。”

“啊!这就不同了。那么您说说,您干得怎样了?”

“明天我再给您解释清楚,大人,因为现在正好是我必须离开您的时间。”

“为什么要离开我?”

“因为我要同一个重要人物会晤。”

“啊!如果是这样,那就不同了。去吧,比西,不过要小心谨慎。’”

“小心谨慎?有什么用?我们在这里难道不是强者吗?”

“不管怎样,别冒险。你已经做得卓有成绩了吗?”

“我到这儿才两天,怎么能够……?”

“最低限度,你还在隐姓埋名吧。”

“我当然在隐姓埋名!您看我穿的是什么服装,难道我平日会穿肉桂色的紧上衣吗?我穿着这身可怕的紧身衣服,都是为了您。”

“你住在哪里?”

“啊!我说出我的住处,您就能估量一下我对您多么忠心耿耿。我住在……我住在城墙附近的一所破房子里,开门就见到河流。您呢?亲王,轮到您说了,您是怎么走出卢佛宫的?为什么您会在大路上,骑着一匹疲乏不堪的马,同奥比涅先生在一起?”

亲王说道:“因为我有朋友帮助。”

比西说道:“您,有朋友帮助?算了吧!”

“真的,我有你不认识的朋友。”

“好极了!这些朋友是谁?”

“纳瓦拉国王,还有你看见过的奥比涅先生。”

“纳瓦拉国王……啊!不错,你们曾经一起搞过阴谋。”

“我从来不搞阴谋,比西先生。”

“不搞吗?去问一问拉莫尔和柯柯纳吧。”

亲王神情忧郁地说道:“拉莫尔的死是为了他的另一罪行,而不是人们相信的罪行。”

“好吧,别管拉莫尔了,谈谈您自己吧,因为我们在拉莫尔的问题上观点是很难一致的,大人。您是从哪儿走出卢佛宫的?”

“从窗户逃出来的。”

“真的吗?从哪一个窗户?”

“从我卧房的窗户。”

“您知道有条软梯吗?”

“什么软梯?”

“衣橱里的软梯。”

亲王脸色泛白,说道:“原来你知道有条软梯?”

比西说道:“当然嗯!殿下知道我曾经有幸进入过这间房间。”

“是的我妹妹玛戈住在那里的时候吧,对吗?你居然从窗口爬进去。”

“当然嗯!您自己不也是从窗口爬出来的吗?川我惊奇的,是您怎么能找到那软梯的。”

“那不是我自己找到的。”

“那么是谁找到的?”

“谁也不是,是有人告诉我的。”

“谁?”

“纳瓦拉国王。”

“啊!纳瓦拉国王知道有这梯子,我真不敢相信。大人,现在您到了这儿,平安无事而且身体健康,我们就可以在安茹点燃战火,一直烧到昂古摩瓦和贝亚恩,这场小小的火灾一定很可观呢。”

公爵问道:“你不是说有一个约会吗?”

“啊!真的。可是我们谈得起劲,我就忘记了。再见吧,大人。”

“你要骑你的马吗?”

“不!大人既然用得着,就把它留下好了,我还有另一匹。”

“那么,我就收下了。以后我再同你算帐。”

“好,大人;天主保佑帐算下来我不欠您什么!”

“为什么这样说?”

“因为我不喜欢平日为您审核帐目的那个人。”

“比西!”

“对了,大人,我们有约在先,不再谈论这些事了。”

亲王觉得比西是他所需要的人,向比西伸出了手。

比西也把手伸过去,可是同时不住地摇头。

他们两人分手了。

正文 第五十七章 圣吕克的外交手腕

比西在浓厚的夜色中,步行回寓。他在寓所里并没有见到约好的圣吕克,只收到圣吕克的一封信,说他明天前来拜访。

第二天,清晨六时,圣吕克果然带了一个跟班,离开梅里朵尔,向昂热城走来。

他走到城脚下,城门刚开,他没有注意到老百姓奋起的激昂状态,一直来到比西的寓所。

两个朋友热烈地拥抱。

比西说道:“亲爱的圣吕克,我在这所破房子里接待您,要请您多多原谅。我目前在昂热安营扎寨了。”

圣吕克说道:“是的,就像战胜者在战场上安营扎寨一样。”

“亲爱的朋友,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亲爱的比西,我们夫妇之间永远不保密,她把一切都告诉我了。现在我们之间完全一致了,您是我在各方面的先生,请接受我的衷心祝贺;既然您请我来,我就不揣冒昧,给您一个忠告。”

“请说吧。”

“快点把这个可惜的蒙梭罗杀掉,宫廷里谁也不知道您同他妻子的关系,现在正是时候,不过要干得彻底,不能让他留下狗命。这样以后您娶他的遗孀的时候,起码不会让人说您杀死他为的是霸占他的妻子。”

“这计划我也想到过,是十全十美的,可惜有一个障碍。”

“您看清楚了,什么障碍?”

“就是我向狄安娜发过誓,不伤害她的丈夫的生命;当然,除非他先来攻击我。”

“您做错了。”

“我?”

“您做的是大错而特错的事。”

“为什么?”

“因为这样的誓言是不能发的。真见鬼!您如果不抓紧时机这样做,您如果不是先下手为强,狡猾得胜过狐狸的蒙梭罗就会发现您的所作所为,他是一个没有半点骑士风度的人,一旦发现他就会杀掉您。”

比西微笑着说:“我的命运就听凭天主安排吧,如果我杀死狄安娜的丈夫,我不仅失信于她……”

“狄安娜的丈夫!……您知道得很清楚他并没有成为她的丈夫。”

“是的,不过名义上他总是她的丈夫。我要说的是,如果我杀死他的丈夫,我不仅失信于她,亲爱的朋友,而且社会上也会谴责我,这样,今天他在人人眼中都是一个恶魔,我一旦把他送进棺材,他在人人眼中立刻会变成天使。”

“所以我没有劝您亲手杀掉他。”

“派人去暗杀他!啊!圣吕克,您给我的忠告大不像话了。”

“什么?谁叫您派人去暗杀他?”

“那么您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没有什么意思,亲爱的朋友。这只不过是我脑子里闪过的念头,我自己还没有考虑成熟,不能完整地告诉您。我同您一样,也不喜欢这个蒙梭罗,虽然我憎恨他的原因同您不一样。不要谈论丈夫了,我们来谈谈妻子吧。”

比西微微一笑,说道:

“您是一个很讲义气的朋友,圣吕克。请您相信我对您的友谊,您知道,我的友谊包含三个内容:我的财产,我的剑和我的生命,今后都要为您服务。”

圣吕克说道:“谢谢,我接受您的好意,不过有一个条件,就是要允许我以同样方式回报。”

“现在我问您,您要谈关于狄安娜的什么事?”

“我想问您,您是否打算有时也到梅里朵尔来?”

“亲爱的朋友,我感谢您的一再邀请,不过您知道我有顾虑,不能前去。”

“我都知道,虽然蒙梭罗高我们有一百二十公里远,您却害怕在梅里朵尔碰见他,您怕要同他握手,同一个自己想扼死的人握手是很难堪的;您也怕看见他拥抱狄安娜,看见自己的心上人被人拥抱,那就更难堪了。”

比西勃然大怒,说道:“您就是这样理解我不到梅里朵尔去的原因吗!现在,亲爱的朋友……”

圣吕克误会了比西的意思:“您是要我离开这儿了?”

比西说道:“不,不,恰恰相反,我请您留下来,因为现在轮到我来向您提一些问题了。”

“请问吧。”

“您昨天晚上听见钟声和枪声没有?”

“听见了,我们正在那里研究这里发生了什么事呢。”

“今天早上,您进城以后,发现有什么变化没有?”

“似乎人心很激动,对吗?”

“对的。”

“我正要问您这股激动从哪里来的?”

“是从安茹公爵昨天到达这里来的,亲爱的朋友。”

圣吕克从坐椅上跳起来,仿佛有人告诉他魔鬼出现似的。

“公爵到昂热来了!人家说他被关在卢佛宫哩。”

“正是由于他被关在卢佛宫他才能来到昂热。他是从一扇窗户里逃走的,到这儿避难来了。”

圣吕克问道:“那又怎么样?”

比西说道:“是这样,亲爱的朋友,这是一次极好的机会,您可以报复一下陛下对您的迫害了。亲王已经有一个党派组织,他会建立一支军队,我们将要挑起一场小小的内战。”

圣吕克惊叫:“啊!啊!”

“我打算请您和我并肩作战。”

圣吕克突然用冷淡的态度说:“攻打国王吗?”

比西说道:“我不能说一定是攻打国王,我只说攻打那些拔剑来打我们的人。”

圣吕克说道:“亲爱的比西,我到安茹来是呼吸乡间新鲜空气的,不是来攻打国王陛下的。”

“可是您总得让我介绍您给亲王殿下吧。”

“不必了,亲爱的比西;我不爱昂热,不久我就要离开这里,这个城市真讨厌,乌黑乌黑的,石头像奶酪一样软,而奶酪却像石头一样硬。”

“我亲爱的吕克,您如果同意我对您的请求,您就帮了我的一个大忙了,公爵问我到这儿来干什么,我不能告诉他,因为他自己也爱过狄安娜,而且失败了,我使他相信我到这儿来是为了招募城里的全部贵族都参加他的组织,我今天早上甚至说过,我同其中一位约好了谈话。”

“好吧!您就告诉他您看见了这位贵族,他要求给他六个月时间来考虑。”

“亲爱的圣吕克,如果我要告诉您老实话,您这个人脾气暴躁同我一样。”

“请听我说,我在这世界上只珍惜我的妻子,而您呢,只珍惜您的意中人,我们来个约定吧:在任何情况下,我只保护狄安娜;在任何情况下,您只保护圣吕克夫人。这是一份爱情协议,不错,但是不要政治协议,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够取得一致。”

比西说道:“我看我只得向您让步了,圣吕克,因为目前这时刻您占着上风,我有求于您,您却不一定需要我。”

“不过,恰恰相反,我需要您的保护。”

“怎么回事?”

“比如叛军——起义以后,人们一定会称他们为安茹佬——到梅里朵尔来包围洗劫呢,不是要您保护吗?”

比西说道:“见鬼1您说得对,您不希望居民们遭受攻城劫掠之苦。”

两个朋友都哈哈大笑起来。这时候,城里响起了隆隆的炮声,比西的跟班已经三番两次来通知伯爵,亲王想见他,他们再次发誓要作非政治性的联盟,然后两人高高兴兴地分手了。”

比西直奔公爵的城堡,全省各处的贵族都纷纷向这里涌来。安茹公爵回来的消息像隆隆的炮声一样,一直传到昂热周围十几公里的地方,城镇乡村都被这特大新闻鼓动起来了。

比西赶忙为公爵安排了一个正式接见仪式,一顿晚宴,以及许多演讲。他认为亲王接见宾客,参加饮宴,尤其是发表演讲的间隙,他总有时间去会见狄安娜,哪怕就是一时半刻也好。因此,他为公爵安排了几小时的节目以后,就回到寓所,骑上他的第二匹马,飞似的直奔梅里朵尔而去。

剩下公爵一个人,他发表了富有说服力的演说,谈到神圣联盟时听众的反应非常好,关于他同吉兹几位公爵的结盟关系只用一笔带过,把自己装扮成由于被巴黎市民热烈拥护而被国王迫害的亲王。

在他回答问题和让人吻手之际,他仔细检阅一下在场的贵族,密切注意哪些人已到来,尤其注意那些缺席的人。

比西回来时,已是下午四点。他一跳下马便奔到公爵面前,浑身是汗和尘土。

公爵说道:“啊!我的勇敢的比西,看来你已经开始工作了。”

“大人,您已经看见了。”

“你很热吧?”

“我跑了很多路。”

“当心不要生病,也许你的身体还没有完全复原。”

“没有什么危险。”

“你从哪儿来?”

“从附近郊区来。亲王殿下满意吗?到的人多吗?”

“是的,我相当满意;不过,比西,我看还缺一个人。”

“谁?”

“受你保护的人。”

“受我保护的人?”

“是的,就是梅里朵尔男爵。”

比西变了脸色,只说了一声:“啊!”

“这个人千万不可忽视,虽然他已经忽视了我,因为男爵在本省是极有影响的人物。

您相信是这样吗?”

“我敢肯定,他是神圣联盟在昂热的常驻专员,他是由德·吉兹先生亲自挑选的;一般而论,几位吉兹先生都识人善用,这个人必须来,比西。”

“可是如果他不肯来呢,大人?”

“如果他不肯来,我可以采取主动,我亲自去见他。”

“到梅里朵尔去吗?”

“为什么不行?”

比西的眼睛里禁不住射出嫉妒和凶狠的光芒。

他说道:“的确,为什么不行?您是亲王,您可以爱干什么就干什么。”

“不过,你认为他还在恨我吗?”

“我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呢?”

“你没有见过他吗?”

“没有。”

“你在做省内知名人士的工作,你应该同他打过交道。”

“如果他要同我打交道,我当然不会失掉机会。”

“结果呢?”

比西说道:“结果是我没有福气,答应他的事情我没有做到,不能很快地赶去见他。”

“他想做的事情不是做到了吗?”

“您说什么?”

“他想把女儿嫁给伯爵,伯爵不是已经娶了她吗?”

比西说道:“好了,大人,别谈这些了。”

他转过身去,背对着亲王。

这时候,又有新来的贵族到了,公爵迎了上去,只剩下比西一个人。

亲王的话使他陷入了沉思。

对于梅里朵尔男爵,亲王的真正想法是什么呢?

真像亲王所说的那样么?他到底是否想把受人尊敬而且富有势力的老男爵拉到自己一边,把他视为加强自己力量的支柱呢,还是他只把自己的政治企图作为接近狄安娜的方法呢?

比西客观地仔细研究一下亲王的处境:亲王已经同他的哥哥国王闹翻,他被逐出卢佛宫,在省里当上了谋叛作乱的头头。

他把亲王的物质利益同他一时冲动的爱情两者放在天平上衡量一下。

他认为同别的利益相比,爱情的利益是十分轻微的。

如果公爵不犯后一个错误,比西对公爵的其他一切错误都准备加以原谅。

整个晚上,比西都陪同亲王殿下以及昂热的贵族们开怀饮宴,还要招待昂热的贵妇们;后来召来了几名小提琴手,比西还教这些闺秀们跳最新式的舞蹈。

不用说,他成了日秀们崇拜的对象,丈夫们嫉妒的目标;其中有几个丈夫注视他的样子使他感到十分不快,他就多次翘起胡子,而且向三四位丈夫询问他们肯否屈尊陪他踏着月色到草坪上散步。

由于他的名声早已先于他的到来而传遍了昂热,没有人敢接受比西的请求。

正文 第五十八章 比西的外交手腕

比西在公爵府门口,看见一张坦率、真诚和笑嘻嘻的脸,他还以为这张脸在几百公里以外,现在突然遇见,不禁大喜过望,说道:

“啊!是你,雷米!”

“天主保佑,是我,大人。”

“我刚想写信叫你到这儿来。”

“是吗?”

“一点不假。”

“那样的话,真是巧极了,我还怕您要骂我呢。”

“骂你什么?”

“骂我不得到您的同意就来了。可是我听说安茹公爵大人逃出了卢佛宫,回到他自己的省里来,我想起您正在昂热郊区,我认为可能发生一场内战,有不少你攻我打的场面,您的皮肤上可能被戳了许多洞,由于我爱您同爱我自己一样,甚至爱您甚于我自己,所以我就赶来了。”

“你做得对,雷米;我发誓,我真想念你。”

“热尔特律德好吗,大人?”

比西微笑着说:

“我答应你我一见到狄安娜,就向她打听热尔特律德的情况。”

雷米说道:“为了报答您,请您放心,我一见到她,就向她打听蒙梭罗夫人的情况。”

“你真是一个可爱的伙伴,你怎么找到我的?”

“找到您并不难:我问人公爵府在哪里,我找到公爵府以后,将马牵进亲王的马厩,天主保佑,我一眼就认出了您的马,我就在公爵府门前等您。”

“是的,亲王的马倒毙了,我把罗兰借给他,他没有别的马,就把罗兰留下了。”

“从这件事里我就看出您的为人,您才是亲王,亲王该是奴仆。”

“别忙着把我捧得那样高,雷米,你去看看我住的地方吧。”

他一边说,一边把奥杜安老乡带到城墙边他的破房子里。

比西说道:“好呀,你看见我的宫殿了,你就在这里找个地方尽可能住下来吧。”

“这倒不难,您知道,我不需要多少地方,而且必要时我可以站着睡觉,我累得够呛,这样做也不困难。”

两个朋友——因为比西待奥杜安老乡如朋友,而不是仆人——就分手就寝。比西因为狄安娜和雷米都在他的身边而感到加倍满意,一觉睡到天亮。

公爵就不同了,他为了舒舒服服地睡一觉,叫大家不再鸣枪放炮,教堂的钟早已自动停止敲动,因为敲钟人的手已经起了无数水泡。

比西一早就起来,直奔公爵府,同时叫人通知雷米到那里找他。

他一心想从公爵初睡醒时的丑态,窥探一下公爵的内心想法,因为一个人刚被人叫醒时的表情最容易透露真情。

公爵醒过来了,可是他有点像他的哥哥亨利戴着面具睡觉一样,什么表情也不流露出来。

比西白白早起一趟了。

他心中早已准备好一本帐,把公爵要做的事·一列好,全都是十分重要的。

首先,到城外去视察一下城墙的工事。

其次,检阅居民和他们的武器。

然后去武器库检查一下,定购各种武器。

仔细查核省内的税收,目的是给亲王的善良而忠心耿耿的臣仆仆增加一小笔附加税,以作装饰马车内部之用。

最后,是写些信件。

可是比西事先已经知道他对最后一项不能寄托多大希望,因为安茹公爵很少写信,从那时候起他已经恪守下述格言:写成文字容易留下痕迹。

因此比西虽然准备好对付公爵可能产生的坏念头,可是正如我们上面所说的一样,伯爵眼看着亲王睁开眼睛,却不能从他的眼里看出什么。

公爵说道:“啊!啊!你已经来了!”

“当然·,大人。我睡不着,殿下的利益一直在我的脑子里旋转。今天早上我们干什么呢?我说,去打猎好不好?”

比西一边说一边心中暗想:“好呀!这又是我没有想到的一种消磨时间的方法。”

公爵说道:“怎么!你说你整夜想着我的利益没有合眼,原来你想了一夜只是来向我建议去打猎,真不象话!”

比西说道:“大人说得对,何况我们又没有猎犬。”

亲王说道:“连犬猎队队长也没有。”

“啊!我觉得没有他,狩猎反而更开心。”

“我跟你不一样,我很想念你。”

公爵说这句话时神情极为古怪,比西注意到了,他接着说:

“您这位可敬的朋友似乎也没有把您营救出来。”

公爵淡淡一笑。

比西说道:“好,我认得这种笑法,可不是好兆头,必须提防蒙梭罗。”

亲王问道:“那么说你恨他?”

“恨蒙梭罗吗?”

“是的。”

“我为什么要恨他?”

“因为他是我的朋友。”

“恰恰相反,我十分可怜。”

“这话是什么意思?”

“您捧得他越高,将来他跌下来的时候,跌得越重。”

“这话一说,我看出来你今天脾气很好。”

“我?”

“是的,你只有在脾气好的时候才对我说这些话。不管怎样,我坚持我的说法,蒙梭罗在这一带对我们是很有用的。”

“为什么?”

“因为他在这儿有产业。”

“他吗?”

“是他的,或者是他妻子的,反正一样。”

比西咬了咬嘴唇。公爵又回到昨天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避开的话题上来。

比西说道:“您这样想吗?”

“当然。梅里朵尔离昂热才十二公里,你曾经把老男爵带来见我,难道你不知道?”

比西明白他不能把这件事推得一干二净,只得说:

“当然嗯!我把他带来见您,那是因为他苦苦缠住我不放,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起码也要像圣马丁那样,到手一半,所以我才带他来见您……况且,我并没有帮他什么忙。”

公爵说道:“听我说,我有一个主意。”

比西对亲王的所有主意向来抱有反感,他在心里骂了一句:“见鬼去吧!”

“是的……蒙梭罗胜了你一局,我要在第二局给你扳回来。”

“您到底怎样做法,亲王?”

“很简单。比西,你了解我吗?”

“不幸得很,我很了解,亲王。”

“我认为我是这样一个人,受了侮辱而不处罚侮辱我的人吗?”

“那要看情形而定。”

亲王露出一个比刚才的微笑更阴险的微笑,咬紧嘴唇,点了点头。

比西说道:“请您说清楚一点,大人。”

“很简单!犬猎队队长抢走了我心爱的姑娘去做他的妻子,我呢,我也要抢走他的妻子来做我的情妇。”

比西使尽力气想微笑一下,可是不管他多么热心要达到这个目的,他依然没有笑出来,只做了一个鬼脸。

他嗫嚅着说了一句:“抢走蒙梭罗先生的妻子!”

公爵说道:“我觉得这并不困难,他的妻子已回到她的领地,你告诉过我她憎恨她的丈夫,我可以毫不夸口地说她宁愿要我,而不要蒙梭罗,尤其是如果我答应她……给她我答应的东西。”

“您答应给她什么呢,大人?”

“答应她除掉她的丈夫。”

比西差一点就要叫出来:“啊!为什么您不马上实行呢?”

可是他有足够的勇气,克制住自己。

他问道:“您会做这件善事吗?”

“你等着瞧吧。不过,我总得要去梅里朵尔拜访一下。”

“您敢去吗?”

“为什么不敢?”

“您答应过我的事情没有做到,在老男爵面前失去信用,您还有脸去见他吗?”

“我有一条非常好的理由可以说服他。”

“您有什么鬼理由?”

“当然有。我会对他说:我没有废除他们的婚姻,是因为蒙梭罗知道男爵是神圣联盟的主要负责人之一,而我是联盟的领袖,蒙梭罗威胁我说要到国王那里去告发我们两个。”

“喔唷!……这是殿下自己虚构出来的理由吗?”

公爵答道:“我不得不说实话,这并不完全是我虚构的。”

比西说道:“那么我就明白了。”

公爵误会了比西的意思,说道:“你明白了?”

“是的。”

“我要使他相信,我让他的女儿结婚,目的是救他一命,因为他的生命受到了威胁。”

比西说道:“这真了不起。”

“难道不是吗?喂!比西,我想起来了,你看一看窗外。”

“干什么?”

“叫你看你就看吧。”

“我看过了。”

“天气怎么样?”

“我不得不向殿下承认今天天气很好。”

“好!你去叫人备马,我们去拜访一下这位梅里朵尔的好好先生。”

“马上就去,大人。”

在这一刻钟以来,比西一直在扮演“陷入窘境的马斯卡里叶”这样一个永远引人发笑的角色,现在他假装出去走了一趟,实际上只走到门口就走回来了。

他问道:“对不起,大人,请问您要多少匹马?”

“四五匹就够了,你瞧着办吧。”

“既然您授权给我办,大人,我就叫备一百匹马。”

亲王惊异地问:“一百匹马!要这许多干什么?”

“为的是万一遇上敌人攻击,我可以保证约有二十五匹可以生还。”

公爵浑身一震。

他问道:“遇上敌人攻击?”

比西接下去说:“是的,我听说这里一带有许多树林,我们遇到伏兵,这是毫不稀奇的事。”

公爵说道:“喔唷!你这样想吗?”

“大人知道,真正的勇士从来不轻视小心谨慎。”

公爵沉吟不语。

比西又说:“我去叫备一百五十匹吧。”

说完,他第二次向门外走去。

亲王说道:“等一等。”

“有什么事,大人?”

“比西,你认为我在昂热安全吗?”

“当然·,这城不很坚固,不过,如果加强防守……”

“是呀,加强防守!可是也可能防守得不理想,你尽管有万夫不当之勇,但是你永远只能在一个地方,分身无术呀。”

“这话说得不错。”

“既然比西都怀疑我在城里是否安全,我一定不安全了;如果我在城里也不安全……”

“我没有说过我怀疑,大人。”

“好了,好了,如果我处境不安全,我必须迅速采取措施。”

“这话真是金玉良言,大人。”

“好吧,我去视察一下城堡,然后固守不出。”

“您说得对,大人,这是很好的防御手段。”

比西嗫嚅着说不下去了,他从来不害怕,不会说什么谨慎小心的话。”

“我还有一个主意。”

“今天早上真是丰收时节啊,大人。”

“我想请梅里朵尔一家人到我们这儿来。”

“大人,您今天的思想非常正确而且有魄力!……请您起来去巡视城堡吧。”

亲王呼唤底下人,比西趁这机会走了出去。

他在房间里找到奥杜安老乡,他要找的就是他。

他把他带到公爵的办公室,写了一封短信,走进温室,摘了一束玫瑰花,将信卷在玫瑰枝上,跑到马厩里,给罗兰装上鞍鞯,把花束交到奥杜安老乡的手里,请他上马。

然后,他像阿曼引导马尔道歇一样,把他带出城,领到一条小路上。

比西对他说:“在这条路上你让罗兰自己走好了,走到尽头是一座森林,你在森林里可以发现一座花园,园外有围墙,罗兰走到围墙的一处地方停下来以后,你就扔这束花过去。”

那封短信内容如下:“等待的人不来了,原因是不等的那个人倒来了,他仍然爱着,比以前更加厉声恫吓。请接受这封短信难以表达的一切。”

比西松开缰绳,罗兰便一溜烟似的向梅里朵尔奔去。

比西回到公爵府,亲王已穿好衣服。

对雷米来说,这段路只花了半个小时,他信任主人的话,让罗兰带着他像风卷残云那样越过草场、田野、树林、溪流、小丘,一直到一堵半毁败的墙下为止。墙顶上的常春藤,仿佛把墙顶同橡树的丫校连接起来。

雷米到达以后,站在马镫上,再将那封信缚缚牢,大声喝了一声,就把花束扔过墙头。

墙那边传来一声惊呼,他知道那封信已到达收信人手中。

雷米再也没有别的事了,因为发信人并没有要求回信。

于是他掉转马头,准备从来路回去。谁知那匹马早已习惯于在这时候饱餐一顿橡栗,雷米打乱它的习惯,使它非常不满,雷米只好认真地给它尝了一顿马刺和鞭子。

罗兰发觉自己犯了错误,只好迈着习惯的步伐回去了。

四十分钟以后,它像认出林间道路似的认出了自己的新马厩,走回自己的位置,喂草架上堆满了干草,食糟里放着满满的燕麦。

比西陪着亲王视察城堡。

雷米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在检查通向一道暗门的地道。

他问雷米:“你看到什么?听到什么?干了什么?”

雷米回答:“看到一堵墙,听到一声惊叫,跑了二十八公里。”回答十分简练,就像斯巴达的孩子,为了保持吕库尔戈斯制定的法律的荣耀,挺身让狐狸咬肚子的动作一样简练。

正文 第五十九章 一群乌合之众

比西尽可能使安茹公爵忙于备战,在两天内既没有时间去访问梅里朵尔,也没有时间请男爵到昂热来。

不过,公爵不时提起要去拜访男爵。

比西每逢公爵提起这事,就装出忙忙碌碌的样子,去检查各个士兵的火枪,去叫人装备战马,去拉动大炮和炮架子,仿佛他们要去征服世界上五分之一的土地似的。

看见这种情况,雷米也忙着准备纱布团,磨利开刀用具,配制药膏,好像他要医治世界上的一半人口似的。

公爵看见准备工作十分繁重,只好收回他的主意。

用不着说,比西经常借口视察外围工事,跳到罗兰的背上,只花二十分钟时间便到达一堵墙外,十分敏捷地翻过墙头,如今他翻起来已是得心应手,因为他每翻一次,墙头上总要落下几块砖头,现在墙头已逐渐变成缺口了。

至于罗兰,根本不需要对它说明要到哪里,比西可以放松缰绳,闭上眼睛,它便能把他带到目的地。

比西思忖:“我已经赢得了两天时间,如果再过两天没有什么好事光临到我的头上,我就要倒霉了。”

比西指望的好运气果然来了。

第三天傍晚时分,人们正在把公爵从他的善良而忠实的安茹居民那里征用来的大批粮食搬进城,公爵为了表示自己与兵士们同甘苦,正在那里啃兵士们的黑面包和大口吃腌鲱鱼和鲜鳕鱼的时候,城门口发生了吵闹声。

安茹公爵查问这是什么吵闹声,没有人答得上来。

许多赶来看热闹的市民在那里被兵士们的塑柄和枪柄打得东歪西躲。

一个骑着一匹汗水淋漓的白马的汉子来到了巴黎门。

由于比西采取了一系列的恫吓手段,他被任命为安茹地区部队的总指挥,各个要塞的总司令,他建立了一套严格的纪律,尤其是在昂热。任何人如要出入城门,必须有口令,传唤的信件或其他联络信号。

所有这些纪律措施,无非是防止公爵派人去找狄安娜而不让比西知道,以及防止狄安娜进入昂热而事先没有人通知他。

这样做似乎有点过分了,可是五十年以后白金汉为奥地利安娜做了一些更过分的事。

那个骑白马的汉子飞奔而来,径直向哨所跑去。

哨所有自己的口令。

口令已经传达给哨兵,哨兵将塑交叉起来,阻拦那个骑士,骑士仿佛满不在乎,哨兵于是大喊:

“准备战斗!”

整个哨所的兵都走出来了,骑士不得不进行解释:

“我是昂特拉盖,我要谒见安茹公爵。”

哨兵队长说道:“我们不认识什么昂特拉盖,至于你想谒见安茹公爵,这倒可以,因为我们要将你逮捕,带你去见亲王殿下。”

骑士回答:“将我逮捕!这真是村野小人闹的又一次笑话,居然想逮捕居厄奥男爵兼格拉维尔伯爵查理·德·巴尔扎克·德·昂特拉盖!”

那个刚穿上军眼的市民将颈上的护喉整理了一下,回答道:“就要这样做。”他看见自己身后站着二十条大汉,而对手只有一个人,就壮了胆。

昂特拉盖说道:“等一等,我的好朋友。你们大概还不认识巴黎人,对吗?好吧,我来给你们示范一下,让你们看看巴黎人能干些什么吧。”

被激怒的民兵齐声叫喊:“抓住他!送到大人那儿去!”

昂特拉盖说道:“冷静一点,我的安茹小羔羊,应该是鄙人把你们抓去见大人。”

民兵面面相觑,问道:“他在说什么?”

昂特拉盖答道:“他在说,他的马只跑了四十公里,你们要不闪开,这匹马就会从你们身上踩过去。闪开,猪秽……”

昂热的市民似乎没有听懂这句巴黎的骂人话,昂特拉盖拿起剑,挥手作了一个大旋转,把十几支向他伸过来的朝都打得东倒西歪挡了回去。

不到十分钟,十五或二十支戟已经变成扫帚柄。

愤怒的民兵拿着残存的木柄向他扑过来,他左挡右挡,前护后掩,十分巧妙地使木柄不得近身,同时他开心地大笑起来。

他在马上笑得弯下腰来:“好呀!多妙的进城。啊!昂热的市民真老实!见鬼!在这儿真好玩!怪不得亲王要离开巴黎了,我到这儿来找他,做得对极了。

昂特拉盖不仅防御得非常出色,而且每当他感觉他们越围越近的时候,他就用他的西班牙利剑,削去这个身上的牛皮,砍掉那个头上的头盔,一个粗心大意的战士,只戴着一顶昂热绒线帽子保护脑袋就冲过来,昂特拉盖用剑身朝他头上一打,就把他打得晕头转向。

聚拢来的民兵争先恐后地向前进攻,被打散了一只角,马上又合拢上来,简直可以说是从地下钻出来的卡德摩斯的兵士。

昂特拉盖感到体力渐渐不支。他看见眼前的兵士越聚越多,就大声说道:

“好呀,你们像狮子一样勇敢,我同意,我愿意当见证人。可是你们看看,你们只剩下朝柄,而你们不会使用火枪。我曾决心进城,却不知道守城的是一支恺撒的军队。现在我不想战胜你们了,再见吧,祝你们晚安,我要走了,请你们转告亲王我是特意从巴黎赶来拜见他的。”

这时候,民兵队长终于用火点着了他的火枪的引信,可是当他把枪托上肩膀的时候,昂特拉盖用软手杖猛力鞭打他的手指,使他扔下武器,一下用左脚,一下用右脚,不住地跳来跳去。

被打得青肿而怒气冲天的民兵齐声叫喊:“打死他!打死他!不要让他逃走了!不能让他溜走!”

昂特拉盖说道:“啊!刚才你们不让我进城,现在你们又不想让我出城。你们要当心!我要改变策略了,我到现在为止,只用剑身同你们周旋,现在我要使用剑尖对付你们了;我刚才只砍戟柄,我现在要砍手腕了。这样一来,我的安茹羔羊,我看你们还能不让我走?”

“不让他走!打死他!打死他!他已经没有力气了!狠狠地打他!”

很好!看来你们是认真的了?”

“认真!认真!”

“那么,当心你们的手指吧,我要砍手了!”

他话没有说完,就开始把他的威吓的话变成行动。这时候,地平线上又出现了另一个骑士,同样骑着快马疯似的赶来,冲进栅栏,进入混战圈里。这场混战正在逐渐变成真正的战斗。

新来的人大喊:“昂特拉盖!昂特拉盖!见鬼了,你同这些市民在这儿闹什么?”

昂特拉盖转过身来大声说:“利瓦罗!你来得正好,上天保佑,来帮忙呀!”

“我知道我准能追上你。四小时前我就得到你的消息,从那时起我就紧紧追赶你。你为什么同他们在一起?天哪,他们在攻打你。”

“一点不错,我们的这些安茹朋友既不让我进城,也不让我出城。”

利瓦罗摘下帽子,对大伙说:“先生们,你们可否向左右两边让开一点,让我们过去?”

民兵们大喊:“他们在污辱我们!杀啊!杀啊!”

利瓦罗一只手把帽子戴在头上,另一只手拔出了宝剑,说道:“啊!原来昂热人是这样的。”

昂特拉盖说道:“是的,你都看见了,只可惜他们人数太多了。”

“呸!我们三个人一定能够战胜他们。”

“是的,我们三个人,真有三个人就好了,可惜我们只有两个。”

“里贝拉克马上就到。”

“他也来了?”

“你没有听见马蹄声?”

“我看到他了。喂!里贝拉克!到这儿来!”

话还没有说完,里贝拉克已经同他们一样,飞快地冲进了昂热城。

里贝拉克说道:“喂!人们在厮杀,我的运气真好!你好,昂特拉盖;你好,利瓦罗。”

昂特拉盖说道:“我们进攻吧。”

民兵们相当惊愕地眼看着他们增加了兵力,这三个人正从守势开始转变为攻势。

民兵队长对他的兵士们说:“啊!啊!他们原来有一团人。先生们,我觉得我们的队形糟极了,我建议我们向右转。”

民兵们以他们在军事操练中所具有的十分熟练的技巧,开始迅速地向右转。

那是因为除了队长的命令使他们自然而然地谨慎起来以外,他们还眼看着那三位骑士排成一行,威风凛凛,最大胆的人见了也要吃惊。

民兵们想找一个借口逃走,就大声叫喊:“这是他们的前锋,后面一定有大队人马,警报!警报!”

另一些人叫喊:“救火啊!救火啊!”

大部分人叫喊:“敌人来了!敌人来了!”

队长声嘶力竭地叫喊:“我们都是一家之主,都有妻儿老小,各自逃命吧!”

这种种叫声的目的都是想逃命,因此造成街上一片喧哗,看热闹的老百姓围成一圈,挡住胆小兵士的逃走,兵士们便拼命敲打周围的老百姓。

这样吵闹的声音就一直传到城堡的院子里,我们已经说过,这时亲王正在品尝兵士们的黑面包、熏咸鲱鱼和鳕鱼干。

比西同亲王都派人查问发生了什么事。下人告诉他们说,有三个从巴黎来的人,或者不如说是有三个魔鬼的化身,闹得震天价响。

亲王说道:“三个人!比西,快去看看是谁。”

比西说道:“三个人?大人,您一起来吧。”

两个人于是一起去,比西在前,亲王跟在后面,还小心翼翼地带着二十个骑兵保驾。

他们到达的时候,正好是兵士们拔脚逃走,围观的老百姓被他们打得肩青头肿的时候。

比西踏在马链上,用他的鹰似的利眼深入到人群中搜索,一眼就认出了利瓦罗的长脸儿。

他马上用雷鸣似的声音大喊:“我的天哪!大人快来,我们在巴黎的朋友在攻打我们。”

利瓦罗用压倒一切的声音叫喊:“不对,恰恰相反,是安茹的朋友们在攻打我们。”

公爵大喝一声:“放下武器!混蛋,放下武器!他们是朋友。”

被打得通体鳞伤的民兵们齐声叫喊:“朋友!既然是朋友,就应该把口令告诉他们。一个多小时以来,我们一直把他们当作异教徒,他们也把我们当作土耳其回教徒哩。”

说完他们就纷纷向两边分开,让出一条路来。

利瓦罗、昂特拉盖和里贝拉克带着胜利者的神气走了过来,他们争先恐后地去吻亲王殿下的手,然后挨次同比西拥抱。

总指挥带有哲学意味地说了一句:“看来我们是把一群乌合之众当作一窝山鹰了。”

比西凑到公爵的耳边说道:“大人,我请您数一数您的民兵一共有多少人。”

“为什么?”

“您数就是了,只要大概数字,不必一个个地数。”

“他们起码有一百五十人。”

“对的,起码有这个数目。”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说您的兵士不行,三个人就能打败他们。”

公爵说道:“说得对,怎么办?”

“怎么办!您以后还敢带着他们出城吗?”

公爵说道:“不敢,但是我可以带着打败他们的三个人出城。”

比西低声说道:“是呀!我倒没有想到这一点。善于推理的胆小鬼万岁!”

正文 第六十章 良马罗兰

由于来了援军,安茹公爵可以无休止地到要塞周围去视察了。

他的朋友们来得很突然,今后他出巡都由他们三人伴随。就使他有了全副武装的随从。昂热市民对这些随从很引为自豪,虽然民兵的破破烂烂的服装,以及生锈的武器,同这几位贵族的华贵服饰和优良武器,简直不能同日而语。

他们首先视察城墙,然后视察与城墙相连接的花园,然后是与花园相连接的田野,最后是分散在田野上的城堡。过去那些树林曾经使公爵胆战心惊,或者正确点说,是比西使他提起树林就害怕,现在他带着明显的轻蔑表情,从树林边沿经过,或者大摇大摆地穿过树林了。

安茹一带的贵族带着大批金钱到安茹公爵的宫廷里来,因为他们发觉在这里远比在亨利三世的宫廷里自由,他们当然不会放过享乐一番的机会,而今天的昂热,也同世界上所有的京城一样,有各式设备,以便将来客的腰包掏光。

三天还未过完,昂特拉盖、里贝拉克和利瓦罗已经同安茹的贵族们一见如故,打得火热,因为这些贵族十分醉心于巴黎的时装和举止。

不消说,这些可敬的乡绅都结过婚,而且都有又年轻又漂亮的妻子。

因此,当安茹公爵大摆排场,用无数车马列队走过街头时,那些熟知安茹公爵的自私习性的人,都以为他是为了个人享乐的目的,其实不然。

那三个从巴黎来投奔他的贵族,安茹地方的乡绅,尤其是本地的贵妇,都极端喜爱这种排场。

天主首先应该感到欢欣鼓舞,因为神圣联盟的事业就是天主的事业。

其次,国王肯定会大发雷霆。

最后,贵妇们会感到十分幸福。

这样,当代伟大的三位一体便由天主、国王、女人构成了。

有一天,他们快活到了极点,因为有二十二匹手牵马,三十匹挽马,四十匹骡子,带着驮桥、小车、行李车,浩浩荡荡地来到,它们将成为安茹亲王的车队。

安茹公爵只花了小小一笔五万埃居的款子,就像变戏法似的从图尔运来了这一大队车马。

必须说明的是,这些马虽然都配备了鞍鞯,但是鞍鞯都是从鞍具商那里借来的;箱子上虽然都用十分考究的锁锁着,箱子里却是空的。

必须说明的是,空着的箱子也可以给亲王带来无数赞美之词,因为人们可能以为亲王在里面装满了他勒索来的财物。

不过,亲王的性格喜欢“巧取”,不喜欢“豪夺”。

不管怎样,这队车马的进入昂热城,使全城为之轰动。

骡马都送进马厩,车子都排列在车库里。

箱子由亲王最亲信的人们搬运。

因为不是最可靠的人,不敢将并不存在的金银财宝托付给他们。

最后,王宫的大门当着围拢来看热闹的老百姓的面关上。由于亲王采取了这种有远见的措施,老百姓都相信亲王运进城内二百万金钱,而事实上恰恰相反,亲王打算用这些空箱子装同样数目的金钱运出城去。

从那一天起,安茹公爵便获得了富甲天下的名声,全省人士经过这次亲眼目睹的事实,都确信亲王手里有的是钱,必要时可以打一场对抗整个欧洲的战争。

这样的信心大大有助于市民们耐心地接受新税率,因为亲王根据朋友们的忠告,在准备对安茹人征收新税赋。

安茹人也心甘情愿地满足亲王的一切欲望。

人们从来不会惋惜把钱借给,或者送给富有的人。

以贫困著名的纳瓦拉国王,在这方面所取得的成功,同以富有出名的安茹公爵相比,达不到公爵的四分之一。

言归正传,我们还是谈谈公爵本人吧。

这位可敬的亲王现在成为小国之君,拥有无限财富。而且正如众所周知,安茹是块肥沃之地。

公路上到处是骑马的人,他们到昂热来投奔亲王,或者愿意为亲王效劳。

亲王方面,每天继续到周围视察,每次视察都能发现宝藏。

比西则尽可能做到使这些视察没有一次到达狄安娜居住的城堡。

因为比西把这个宝藏留给他自己,他按照自己的方法对省内这个小角落进行掠夺,当地人起先还采取适当的进行抵抗,后来也就任其为所欲为了。

一天,安茹公爵在进行视察。而比西正从事掠夺之际,蒙梭罗先生骑着他的猎马,到达了昂热城口。

当时大约是午后四点钟,要能在四时左右到达这里,他这一天必须赶了七十余公里的路。

因此,他的马刺上已经染红了血;他的马口吐白沫,已经半死不活了。

在城门口刁难新来者的时期已经过去了。现在昂热人十分傲慢,看不起一切人,即使骁勇的克里荣亲自带领一营瑞士近卫军到来。他们也会毫无争议地让他们进去。

蒙梭罗先生并不是克里荣,他直入城门,只说了一句:

“到安茹公爵大人的行宫。”

门卫向他喊了句什么,他一点也没有听到。

他骑的马似乎因为奔路迅速,才能奇迹般保持平衡不倒下来。那匹可怜的畜生,一直奔跑着,似乎对于自己是否还活着,也毫无感觉;简直可以打赌,它一停下来,就会立即倒毙在地。蒙梭罗先生停在公爵府前,他是一个好骑手,他的马是一匹良种马,他们两个都没有倒下。

犬猎队队长大声喊:“公爵公生!”

门卫答道:“大人出巡去了。”

蒙梭罗先生问:“到哪儿去了?”

门卫用手指了个方向说道:“到那边去了。”

蒙梭罗说道:“该死!我有紧急事情要向公爵报告,怎么办?”

门卫是个阿尔萨斯的雇佣兵,用带德语口音的法语回答他说:“先把您的马牵到马厩里去,如果您不使它靠在墙上,它马上就会倒下来。”

蒙梭罗说道:“你的意见很对,尽管你的法语口音很差。马厩在哪里,老实人?”

“在那边。”

这时候,一个人走过来,说出了自己的名字和官衔。

他是王室总管。

蒙梭罗先生也说出了自己的姓名和身份。

王室总管恭恭敬敬地向蒙梭罗先生行礼,这个省里的人,已经久仰犬猎队队长的大名了。

总管说道:“先生,请进内休息一下,大人刚走了十分钟还不到,在晚上八时以前殿下不会回来。”

蒙梭罗咬着自己的胡子说道:“晚上八点!那就浪费太多的时间了。我带来一件重大新闻。殿下越早听见越好。您能够给我一匹马,并且为我找一个向导吗?”

总管说道:“不要说一匹马,十匹马也行,先生。至于向导,那就不同了。首先,大人没有说明他到哪儿去,您不妨去问人,总可以打听出来的;其次,府里不能没有人,这是殿下再三嘱咐过的。”

犬猎队队长说道:“喔唷!这里原来不太平!”

“啊!先生,我们有比西、利瓦罗、里贝拉克、昂特拉盖几位先生同我们在一起,还有英勇无敌的安茹亲王殿下,哪会不安全?不过您知道……”

“我知道,如果他们不在家,安全就没有保证了。”

“一点不错,先生。”

“那么我到马厩里找一匹没有跑过路的马,一路查问去寻找大人吧。”

“先生。这样办的话,我敢保证您一定能找到大人。”

“大人不是放马快跑出去吧?”

“大人是慢慢走出去的,先生。”

“很好!就这样办,您能介绍一匹马给我吗?”

“请走进马厩,先生,您自己挑选吧,这些马都是大人的。”

“很好!”

蒙梭罗走了进去。

十匹或者十二匹膘肥体壮、精神抖擞的马,正在那里大吃特吃马槽里堆得满满的安茹产的肥美饲料。

总管说道:“这儿就是,您挑选吧。”

蒙梭罗用十分内行的眼光,环顾了一下排成一列的马匹,说道:

“我要这匹枣红马,请给我套上马鞍。”

“罗兰。”

“它的名字叫罗兰吗?”

“是的,亲王殿下特别喜爱这匹马。他每天都要骑它,是比西先生送给大人的;如果今天大人不是试骑从图尔新到的马,您还不会在马厩里见到它哩。”

“这么说来,我还算是挺有眼光的。”

一个马夫走了过来。

总管对他说:“给罗兰套上马鞍。”

至于蒙梭罗的那匹马,它自己走进马厩,不等人家为它卸下鞍鞯,便躺在垫草上了。

只用几秒钟,罗兰的鞍鞯便套好了。

蒙梭罗先生轻轻一跳,便上了马,他再问一次公爵的大队人马是朝哪个方向走的。

总管朝门卫刚才指的方向指了指,说道:“他们是从这扇门出去的,一直沿着这条路走去。”

蒙梭罗松开缰绳,看见那匹马自己朝那条路走去,就说道:“说真的,罗兰好像会跟踪哩。”

总管说道:“请您放心,我听比西先生和他的大夫雷米先生说过,罗兰是一匹最聪明的马,它只要觉察到它的伙伴在那里,它就会跟踪前去同它们相会。您瞧它的漂亮的双腿,连公鹿也会羡慕它哩。”

蒙梭罗弯腰向侧面一瞧,说道:

“非常出色。”

那匹马不用人催赶,自己就毫不犹豫地走出城。它甚至还绕了个弯儿,以缩短到达城门的路程,因为那条路左边是环形叉道,右边是条直路。

它一边用这个行为来证明自己的聪明,一边不断摇动脑袋,似乎想摆脱嘴唇上的马嚼子,好像在对骑它的人说,一切约束对它说来都是不必要的。临近城门的时候,它还加快了步伐。

蒙梭罗喃喃自语道:“说实话,总管刚才并没有言过其实。好吧,既然你这么熟识道路,你就自己走吧,罗兰。”

他把缰绳扔到罗兰的脖子上。

那马出了城门以后,在大路上犹豫了片刻,似乎要决定向右转,或者向左转。

它向左转。

这时候有一个农民走过。

蒙梭罗问道:“您看见过一大队人马走过去吗?”

农夫回答:“看到了,先生,就在前边不远看到的。”

农夫所说遇到大队人马的方向,恰巧就是罗兰要走的方向。

犬猎队队长完全放松了缰绳,对那匹马说:“走吧,罗兰,走吧。”那匹马放开大步小跑起来,用这种步伐,每小时应该可走十五六公里。

开始时那马沿着环城大道跑了一会儿,突然向右转,走进了一条开满鲜花的乡间小路。

蒙梭罗犹豫了片刻,不知道是否应该勒令罗兰停下来,可是他看见罗兰似乎信心十足的样子,就随它去了。

那马越走越兴奋,很快就从小跑改为快跑,不到一刻钟,昂热城已经从蒙梭罗的眼中消失。

在蒙梭罗方面,越往前走,他似乎对周围景物越发熟悉。

他钻进一座林子以后,不由得自言自语道:“什么!这不是到梅里朵尔的道路吗?难道这么巧,亲王殿下也朝这方向走?”

这种想法并非第一次掠过他的心头,他的脸色陡然变得阴沉起来。

他喃喃地说:“啊!啊!我先来看亲王,打算明天再去见妻子,难道我有幸同时就可以看到他们两个人?”

犬猎队队长的嘴角上浮现出一丝狞笑。

那匹马继续向前走呀走的,固执地朝右边转弯,那种固执劲说明它非常坚决而且十分自信。

蒙梭罗心想:“我发誓,我现在离梅里朵尔花园已经不远了。”

这时候,那匹马发出了一声长啸。

树林深处接着响起了另一记马嘶声。

犬猎队队长自语说:“看来罗兰找到它的那些伴侣了。”

罗兰加快步伐,闪电似的穿过那些参天古木。

突然间蒙梭罗发现了一堵墙,旁边拴着一匹马。

这匹马第二次发出嘶鸣声,蒙梭罗认出来刚才第一次的叫声也是它发出的。

蒙梭罗的脸色陡然大变,他说道:“这儿有人!”

正文 第六十一章 蒙梭罗伯爵带来的消息

蒙梭罗先生越往前进越觉得惊讶:梅里朵尔花园像变戏法似的出现在眼前,带他来的马同这匹马像老朋友似的亲热非常,这一切不能不引起最少疑心的人的怀疑。

蒙梭罗理所当然地急急忙忙向那堵墙走过去,他发现墙这一角已经损坏,变成了真正的梯子,很快就会成为缺口,砖石被脚踏成一级级梯级,刚折断的枝条还悬挂在断枝上。

伯爵先扫一眼,把周围看了一圈,然后开始研究每件东西的细节。

那匹马最先引起他的注意,他走过去。

那匹冒失的马套着的鞍鞯,上面罩着绣银线的鞍褥。

鞍褥的一只角上绣着两个F字母,被两个A字母交错缠绕住。

毫无疑问,这匹马是来自公爵的马厩,因为这两个字母正显示着:弗朗索瓦·德·安茹。

看见这些字母,伯爵的怀疑变成了真正的惊慌。

公爵原来是到这儿来,他一定是常来这儿,因为,除了拴住的那匹马以外,他骑的那匹也熟悉这条道路。

蒙梭罗认为既然命运把他带到这条路线上来,他就下定决心要把这条路线追踪到底。

这首先是他作为犬猎队队长和一个嫉妒心重的丈夫所养成的习惯。

可是只要他继续留在墙这边,他就什么也看不见。

因此,他把自己的马拴在那匹马旁边,开始勇敢地翻越墙壁。

这很容易做到,每一步登上去都有踏脚的地方,连手应该按在那里,臂弯应该放在墙头的石块上,都有踪迹可寻;何况有人还用猎刀将橡树的一簇树枝削去,因为这簇树枝挡住视线,妨碍动作。

经过一番努力,获得完全的成功。

蒙梭罗先生刚踏上墙头,就瞥见一棵树底下有一块蓝色的头巾和一件黑天鹅绒斗篷。

毫无疑问,头巾是一个女人所有,穿斗篷的必然是个男人。而且,不必向远处找寻,这一对男女手挽着手,就在五十步外散步;他们背对着墙,有点被灌木丛的树叶遮住。

不幸的是,蒙梭罗不能使墙壁习惯于忍受他的盛怒,墙头上一块砾石跌落去,压断了几根树枝,一直落到草地上,发出惊人的响声。

听见这个声音,看来那一对被灌木丛遮掉一半的男女立刻转过身来,看见了蒙梭罗先生,因为一个女人意味深长的尖叫声传了过来,然后是树叶的沙沙声,这明明是告诉伯爵他们已经像两只受惊的狍子那样逃走了。

蒙梭罗听见女人的叫声,心里立刻焦虑不安,额头上沁出了汗珠,因为他认出了那是狄安娜的声音。他愤怒得无法控制自已,立刻从墙头上跳了下去,手里拿着剑,披荆斩棘,跟着逃亡者的声音追去。

可是一切都消失得无影无踪,花园里一片静寂,小径上没有影子,树丛里没有人声,只有夜莺继续在那里唱歌,因为它们看惯了一对恋人,丝毫不会惊吓。

对着这一片荒凉僻静,怎么办才好呢?应该怎样决定呢?向哪里追赶呢?花园很大,要追赶那些自己要找的人,可能遇见那些自己不要找的人。

蒙梭罗先生认为今天的发现暂时已经足够了,而且他觉得自己太激动了,不能像平时那样小心谨慎地来对付像弗朗索瓦这样可怕的对手,因为他毫不怀疑他的情敌就是亲王。

何况如果确不是亲王,他就有一件紧急的事要向亲王报告;等到他见到了亲王,他就能看出来亲王是有罪还是无罪。

接着,他又想出一条妙计。

这就是从他翻墙过来的地方再越过墙头,把刚才受惊的人的马,连同自己的马,一起带走。

这个报复计划使他气力倍增,他沿着旧路,一直跑到墙下,跑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

然后,他攀援树枝,终于到这墙顶,跌落到墙的另一边。可是,那里连一匹马都不见了。

他想出来的妙计,他的敌人也想到了,而且早已付诸实施。

疲惫不堪的蒙梭罗先生禁不住发出一声怒吼,举起拳头向着那个狡猾的魔鬼挥舞了一下,那个魔鬼一定藏在逐渐幽暗的树林深处嘲笑他。可是他不是一个意志容易屈服的人,命运接二连三地折磨他,只能使他奋起反抗:他不顾迅速降临的夜幕,马上打起精神,找出方向,沿着一条他从童年时起就已经熟悉的路径,向昂热走去。

两个半小时以后,他到达了城门口,浑身疲惫无力,又渴又热。可是他始终是一个有极强的意志力和性情猛烈的人,他的兴奋的心理状态给了他的躯体增加了力量。

此外,另一想法也提高了他的勇气:他要去问门岗,或者要去问所有城门的门岗,他要知道是否有一个人带着两匹马入城,是从哪个城门入城的,此人的特征怎样;他要把钱袋里所有的钱来奖赏告诉他的人,还答应给那人许多好处。

这样一来,不管这个人是谁,或迟或早,这个人必须还清欠他的债。

他去问门岗,门岗刚来换班,什么也不知道。他走进哨所里查问。

刚下班的民兵说,大约两小时前,他看见过一匹没人骑的马独自,回来,径直向公爵府走去了。

蒙梭罗于是想:骑马的人也许遇到意外,那匹聪明的马便自已回来了。

蒙梭罗拍了拍前额,因为他肯定什么也不知道了。

于是他向着公爵府走去。

府里灯火辉煌,人声嘈杂,欢声笑语;一个个窗户明亮得如同太阳,厨房里炉火熊熊,从气窗里送出种种野味的肉香和调料的香味,足可使人大大地开胃。

可是栅栏门早已关闭,这又是一道难题:必须把门叫开。

蒙梭罗叫唤看门人,自报了姓名,可是看门人只装作不认识他,对他说道:

“您本来身体挺得笔直,现在却弯腰驼背的样子。”

“那是我累了。”

“您原来脸色发青,现在为什么满脸通红?”

“那是我热极了。”

“您原来骑马出去,现在却步行回来。”

“那是因为我的马受了惊,偏闪了一下,把我摔了下来,它自已走回来了。您没有看见我的马吗?”

看门人说道:“我看见了。”

“不管怎样,请您把总管叫来。”

看门人乐得就此推卸责任,立刻派人去找来了总管。

总管一来,就完全认出了蒙梭罗。

他惊问道:“我的天!您去过哪儿了,弄成这副样子?”

蒙梭罗把刚才对看门人编造的那番话又复述了一遍。

总管说道:“真的,我们看见那匹马自己走回来,我们十分担心;我向殿下报告您来了,大人也十分担心。”

蒙梭罗说道:“大人的样子也很担心。”

“十分担心。”

“他说什么来着?”

“他说您一回来,立刻领您去见他。”

“很好,请等一等,我只到马厩去走一遭,看看殿下的马是否健全。”

蒙梭罗跑到马厩里,看见那匹聪明的马,正在原来的地方,起劲地吃着饲料,以补充精力。

接着蒙梭罗认为他带来的消息太重要了,顾不上礼节,不换衣服,就径直向大厅走去。亲王殿下,同他的全部贵族侍从,正围着陈设华丽的餐桌坐着,明烛高照,他们正在大吃特吃野鸡肉糜,烤野猪肉和放足香料的甜食,还喝着卡奥尔酒或者安茹酒。卡奥尔酒色浓味醇,甘美可口;安茹酒冒着泡儿,香味扑鼻,容易诱人上当,杯子里黄玉般的泡沫还未散尽,人就醉倒了。

昂特拉盖脸色红得像个年轻姑娘,醉得像个老兵,说道:“殿下的宫廷里文武百官俱全,真像大人的酒窖里各色名酒都齐备一样。”

里贝拉克说道:“您说得不对,我们还缺少一个犬猎队队长。说实话,我们吃大人的野味真可耻,我们应该自己去狩猎得来。”

利瓦罗说道:“我赞成我们选举一位犬猎队队长,不管是谁都行,哪怕是蒙梭罗先生也可以。”

公爵微微一笑,只有他一个人知道蒙梭罗来了。

利瓦罗的话音刚落,亲王的微笑未完,门打开了,蒙梭罗先生走了进来。

亲王一见到他,立刻发出一声欢呼,由于大厅里一片静寂,欢呼声更显得响亮。

亲王说道:“他来了!你们都看见了,先生们,上天保佑我们,因为我们眼前需要的人,上天就把他派来了。”

亲王往常遇到这种情况,总不能保持镇定,这一次他的泰然自若,使蒙梭罗感到相当尴尬,他相当狼狈地向亲王致敬,立刻转过头去,仿佛一只猎头鹰从黑暗中突然来到阳光底下感到目眩头晕一样。

亲王指着他对面的一个位子对蒙梭罗说:“坐到那边喝一杯吧。”

蒙梭罗答道:“大人,我又饥又渴,疲乏万分,可是我必须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向殿下禀报以后,才能坐下来吃喝。”

“您是从巴黎来的,对吗?”

“我是十万火急赶来的,大人。”

公爵说道:“好,你说吧,我听着。”

蒙梭罗走到弗朗索瓦身边,嘴角带着微笑,心里怀着仇恨,低声对亲王说道:

“大人,王太后日夜兼程赶来看望亲王殿下。”

人人的目光都盯着公爵,公爵突然流露出非常快活的样子,说道:

“很好,谢谢您。蒙梭罗先生,我永远认为您对我忠心耿耿。先生们,继续吃喝吧。”

他刚才把椅子挪开去听蒙梭罗先生说话,现在再把椅子拉回桌边。

筵席又重新开始。犬猎队队长坐在利瓦罗和里贝拉克之间,还没有在舒适的座位上坐稳,对丰盛的菜肴还没有尝过一口,便突然间觉得胃口全无。

精神又一次战胜了物质。

苦闷的想法又把他的心拉回到梅里朵尔花园,他又重新带着累坏了的躯体再一次踏上那条山花盛开的小径,一直到达墙下。

他仿佛又听到那匹马在嘶鸣,仿佛重新看见那堵损坏的墙,看到那对相亲相爱的身影转身逃走;他听见了狄安娜的喊声,这喊声一直在他的心灵深处回响着。

于是他对满座的欢声笑语,明亮灯烛,一概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连美味的菜肴也毫不理会,并且忘记了自己置身何处,坐在谁的隔壁和谁的对面,只是深深沉溺在自己的思想中,脸上愁云密布,不得不从气闷的胸口中吐出一股抑郁之气来,因而引起了举座的惊异。

亲王说道:“您累得要倒下来了,犬猎队队长先生;说实话,您最好还是去躺一会儿。”

利瓦罗说道:“大人说得对,如果您不照着办,您就有倒在碟子上面打瞌睡的危险。”

蒙梭罗抬起头来说:“对不起,大人,我的确是累极了。”

昂特拉盖说道:“伯爵,喝酒吧,最能消除疲劳的,莫过于酒了。”

蒙梭罗喃喃地说:“而且喝醉了能忘却一切。”

利瓦罗说道:“没有用,先生们,请看,他的酒杯里还是满满的。”

里贝拉克举起自己的酒杯,说道:“为您的健康,干杯,伯爵。”

蒙梭罗不得不顺从他的意愿,一口气喝干了自己的一杯酒。

昂特拉盖说道:“您瞧,大人,他很能饮。”

亲王一边回答。“是的,他有一副好酒量,”一边盯着伯爵,想探索出他内心的秘密。

里贝拉克说道:“伯爵,您得带我们出去好好地打一次猎,您对这地方最熟悉。”

利瓦罗说道:“您在这里既有随从和猎犬,又有森林。”

昂特拉盖加上一句:“甚至还有妻子。”

伯爵机械地复述他们的话:“是的,有随从和猎犬,又有森林,还有蒙梭罗夫人。先生们,说得对,很对。”

亲王说道:“带我们去猎一头野猪吧,伯爵。”

“我试试看,大人。”

当地一个贵族说道:“天哪!您试试看,您的回答太怄人了!野猪嘛,森林里有的是。我要是到那片古老的矮树丛里去打猎的话,在五分钟内我可以赶出十只来。”

蒙梭罗不由自主地变了脸色,那片古老的矮树丛恰巧就是罗兰载着他去的地方。

别的贵族们齐声叫喊:“是呀!对呀!明天,明天就去!”

公爵问道:“明天行吗,蒙梭罗?”

蒙梭罗回答:“我永远听从殿下的吩咐,不过,大人刚才已经注意到,我太累了,明天不能带队打猎。而且我也要到周围视察一下,看看森林的情况怎样。”

亲王又说:“见鬼!你们总得让他去看看他的娇妻呀!”公爵说这话时露出一片好心的样子,使得可怜的丈夫坚决相信他的情敌就是公爵。

一班年轻人马上快活地喊起来:“同意!同意!我们同意给蒙梭罗先生二十四小时,让他在森林里爱做什么就做什么。”

伯爵说道:“对,先生们,给我二十四小时吧,我答应你们我要好好利用这段时间。”

亲王说道:“现在,我们的犬猎队队长,我同意您上床睡觉。来人啦,送蒙梭罗先生到他的卧房里去。”

蒙梭罗行了一个礼,如释重负地走了出去。

怀着悲痛心情的人,比幸福的情侣更需要孤寂的独处。

正文 第六十二章 国王亨利三世怎样获悉他的爱弟安茹公爵已经逃跑,后事如何

犬猎队队长走出大厅以后,筵席又更加欢乐,更加快活,更加无拘无束地继续下去。

蒙梭罗的那副阴沉的模样儿刚才的确使这班年轻贵族感到拘束,因为他的那种垂头丧气的样子,他自己虽然推说是累,不管是真是假,总让年轻贵族们看出来他确有重重心事:长年累月的忧虑使伯爵长成一副丧门神模样,这已经成为他的外表的特征。

有他在场公爵总感到很不自在,他一走后,公爵又谈笑风生了。他说道:

“利瓦罗,刚才犬猎队队长进来以前,你正在开始给我们叙述你逃出巴黎的经过,现在,你继续说下去吧。”

利瓦罗于是继续说下去。

我们作为历史家,对经过情形比利瓦罗自己知道得更多,因此我们来代替利瓦罗说下去吧;我们的叙述可能缺少一点特色,可是在广度方面却补回来了,因为我们知道利瓦罗所不知道的事情,换句话说,就是在卢佛宫所发生的事。

那天晚上,半夜时分,亨利三世被王宫里一阵不常有的响声惊醒,而宫里规定,国王一旦在上床以后,宫里就必须保持绝对的安静。

那是些咒骂声,长戟敲打墙壁声,在走廊里迅速奔跑声,以及一片足以引起山崩地裂的诅咒声,在这种种声音中,只听见人人重复说着这句话:

“国王会怎么说?国王会怎么说?”

亨利坐起身来,看了看希科。这位弄臣同陛下一起晚餐以后,就在一张大扶手椅上把两腿交叉在他的长剑上睡着了。

喧闹声越来越响。

亨利跳下床来,脸上还涂着闪闪发亮的油脂,大声叫喊:

“希科!希科!”

希科张开一只眼睛,他是一个谨慎小心的小伙子,十分爱好睡眠,从来不会一下子就完全醒过来。

他说道:“亨利,你不该叫醒我,我正在做梦,你生了一个儿子。”

亨利说道:“你听!你听!

“你要我听什么?我还以为你白天对我说的傻话已经够多了,夜晚不会来烦我了呢。”

国王用手指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说道:“你难道没有听见?”

希科叫起来:“啊!啊!我听见了叫声。”

亨利学着喊声说道:“国王会怎么说?国王会怎么说?你听见了吗?”

“有两件事情值得怀疑:或者是你的猎狗那喀索斯病了,或者是胡格诺派教徒采取报复行动,对天主教徒也来一个圣巴托罗梁之夜。”

“希科,帮我穿衣服。”

“我很愿意,可是首先你得拉我起来,亨利。”

候见厅里又传来了喊声:“祸事!祸事!”

希科说道:“见鬼!事情变得很严重了。”

国王说道:“我们最好带上武器。”

希科说道:“我们如果赶快从旁门出去,亲眼看看是什么祸事,不必听人家讲给我们听,那就更好。”

亨利听从了希科的忠告,立刻从暗门走出去,到了通向安茹公爵房间的走廊里。

在那里他看见许多人在呼天抢地,发出最绝望的喊声。

希科说道:“啊!啊!我猜出来了:你的那位可怜的囚徒在国室里吊死了。他妈的!亨利,我向你祝贺,你是一个伟大的政治家,比我意想中更伟大。”

亨利大喊起来:“不,坏家伙!不像是这回事。”

希科说道:“那就更糟。”

“来吧,来吧。”

亨利说着就把希科拉进公爵的卧房。

窗户大开着,围着许多人在那里争先恐后地观看那条挂在窗台铁栏杆上的绳梯。

亨利顿时面如土色。

希科说道:“呃!我的孩子,看来你还不像我想象中那样对什么事情都无所谓。”

亨利叫道:“逃跑了!越狱了!”喊声那么响亮,使室内的全体侍从都回过头来。

国王的眼睛里爆出火来,他的手痉挛地紧握剑柄。

熊贝格在揪自己的头发,凯吕斯不断地捶打自己的脸,莫吉隆像一头公羊一样,把脑袋朝板壁上撞。

至于埃佩农,他早已利用似是而非的借口,说是去追赶安茹公爵,溜得无影无踪了。

亨利见到几个宠臣顿足捶胸痛不欲生的样子,立刻冷静了下来。

他一把抱住莫吉隆的腰,说道:“喂!喂!孩子,你要当心。”

莫吉隆挣扎着把脑袋不往板壁上撞,却往墙上撞,说道:“我真该死,我死了算了。”

亨利喊道:“喂,来人啦,帮我抓住他。”

希科说道:“喂!老朋友,有一种死法更舒服一点,只要把您的脸往肚子里一插,就行了。”

亨利的眼睛噙着眼泪,喝道:“住嘴,你这刽子手!”

这时候,凯吕斯仍在继续打自己的脸颊。

亨利说道:“凯吕斯,我的孩子,你会弄得像熊贝格跌到染缸里的样子,非常难看。”

凯吕斯停了下来。

只剩下熊贝格还在那里扯头发,愤怒得哭出来。

亨利大喊:“熊贝格!熊贝格!我的爱卿,理智一点,不要这样。”

“我真气疯了!”

希科说道:“啊!”

亨利说道:“事实上这是一件很大的祸事,所以你要保持理智,熊贝格。是的,这是一件很糟糕的祸事,我完了!我国马上会爆发一场内战……啊!这是谁干的呢?谁把梯子给他的呢?岂有此理,我要把全城的人统统绞死……”

在场的人无不噤若寒蝉,惊恐万状。

亨利继续说:“是谁犯下这罪行的?他逃到哪里去了?谁如果能说出他的名字,我赏他一万埃居;谁如果能将他交出来,不论死活,我赏他十万埃居。”

莫吉隆大声说:“除了安菇佬。您想还会是谁干的?”

亨利跟着喊起来:“你说得对。哼!那些安茹佬,我一定要跟他们算帐!”

这句话就像火种落到火药堆里一样,引起一片咒骂和恫吓安茹人的喊声。

凯吕斯大喊:“是呀,一定是那些安茹佬!”

熊贝格吼叫:“他们在哪里?”

莫吉隆怒喊:“捅破他们的肚子!”

国王也说:“有一个吊死一个!”

在这一片怒骂声中,希科也不能保持沉默,只见他灵巧地将剑拔出,用剑身向左右一挥,打了几个嬖幸一下,然后向墙上刺去。睁大气愤的眼睛不住地说:

“他妈的!嗨!义愤填膺!嗨!该下地狱!安茹佬该死!杀死安茹佬!”

“杀死安茹佬!”的喊声响彻全城,就如以色列的母亲们的喊声响彻拉马城一样。

这时候亨利却不见了。

他想到了他的母亲,他一言不发地偷偷溜出房间去找卡特琳。这位王太后在一些日子以来有点被人忽略了,可是她表面上不动声色,事实上却正在以佛罗伦萨人的敏锐洞察力,在等待好时机,以推行她自己的政治主张。

亨利进来时,她正半躺在一张大扶手椅里默默沉思。她的两颊发黄而肥胖,眼睛炯炯有光而眼神凝定,两手胖乎乎的而颜色苍白,看来她更像一尊在沉思的腊像,而不像一个活人在沉思。

亨利进来以后,还浑身充满愤怒和仇恨,就毫无保留地把弗朗索瓦逃走的消息一五一十告诉了她。那尊腊像立刻像醒了过来似的,虽然这个觉醒的动作也不过仅限于她把身体更深地埋在扶手椅里,而且一言不发地摇了摇头。

亨利说道:“母后,您听了这消息,也不惊喊一声?”

卡特琳问道:“为什么要惊喊,我的儿子?”

“怎么!您的儿子的逃跑在您看来并不算是一桩具有威胁性的、应严加惩处的弥天大罪吗?”

“我亲爱的儿子,自由比王冠更可贵,您记得吗,当您快要得到王冠的时候,我也曾劝过您逃走。”

“母后,他这样做是侮辱我。”

卡特琳耸了耸肩膀。

“母后,他这样做是冒犯我。”

卡特琳说道:“不,他不过是逃走而已。”

亨利说道:“原来您是这样来支持我的吗?”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我的儿子?”

“我的意思是人一老,感情也就淡薄了。我的意思……”

他停了下来。

卡特琳像往常一样平静地问:“您想说什么?”

“我想说您不像以前那样爱我了。”

卡特琳越来越冷淡地说:“您弄错了。您是我最爱的儿子,亨利。不过您埋怨的那个也是我的儿子。”

亨利生气地说:“不要提起这种母爱了,夫人。我们都知道这种母爱有什么价值。”

“唔!您应该比别人更知道它的价值,我的儿子;因为对您而言,我的母爱总变成了溺爱。”

“既然您感到后悔,您就后悔吧。”

卡特琳说道:“我早就觉得我们会落到这种地步,我的儿子,这就是为什么我要保持沉默的原因。”

亨利说道:“再见吧,夫人,再见。我知道我应该怎样做了,既然连我的母亲也不同情我,我就要去找另一些顾问,他们会支持我的愤恨,会告诉我怎样去进行这场斗争的。”

佛罗伦萨女人十分冷静地说:“去找吧,我的儿子。祝愿您的顾问们得到天主的启示,因为他们要能帮助您摆脱困境,没有天主的帮助可不行。”

她让他走了,没有作一下手势或者说一句话来挽留他。

亨利再说一遍:“再见,夫人。”

走到门口附近,他停了下来。

王太后说道:“亨利,再见。我只想再说一句话,但我并不是在给您出主意,我的儿子;您并不需要我,这我知道;不过您必须劝告您的顾问们在给您出主意之前,一定要三思,而在将他们的主意拿去实施以前,更要详加考虑。”

亨利立刻抓住母亲的这句话避免同母亲各走极端,问道:“好的,因为情况很严重,对吗,夫人?”

卡特琳抬起双眼望着天空,一字一顿地说:“严重,很严重,亨利。”

国王震惊于母亲眼光中的恐怖表情,立刻走回她的身边。

“谁把他抢走的?您知道吗,母后?”

卡特琳设有回答。

亨利又说:“我以为是那些安茹佬。”

卡特琳微微一笑,巧妙地暗示她的高超而机警的聪明才智,完全可以压倒别人。

她重复一遍:“安茹佬?”

亨利说道:“您不相信?可是大家都这么说。”

卡特琳又耸了耸肩膀,说道:

“别人这样想,可以;可是您,我的儿子,不应这样想。”

“怎么,夫人!……您这话是什么意思?请您解释清楚,我求求您。”

“我解释又有什么用?”

“您一解释我就头脑清楚了。”

“算了吧,亨利,我只是一个说话颠三倒四的老太婆,我唯一的能耐就是忏悔和祈祷。”

“不,说吧,说吧,母后,我洗耳恭听。啊!您仍然是,永远是我们的灵魂,清说吧。”

“不必了,我的想法都是上个世纪的老古董,谁还相信上了年纪的人的话。老太婆卡特琳在她这种年龄还能说出中听的话来!算了吧,我的儿子,不可能了。”

亨利说道:“好吧,母后。您尽管拒绝帮助我,不肯助我一臂之力,可是您等着瞧吧,在一个钟头之内,无论您是否赞同,我都要把在巴黎的全部安茹人吊死。”

卡特琳像聪明人听到非常荒唐可笑的话似的叫起来:“怎么!把所有的安茹人全部吊死!”

“是的,一点不错,吊死,杀死,砍死,烧死他们。在我说话这会儿,我的亲信们已经走遍全城去打断这些恶鬼、强盗、叛逆的骨头了!”

卡特琳被当前的严重局势激动了,她大声说:“这班胡涂虫,他们不应这样做。他们这样做会毁掉他们自己,这不算什么,问题是他们会把您一起连带毁掉。”

“怎么会?”

卡特琳喃喃地说:“真是盲目!难道国王们永远都是长了眼睛看不见的吗?”

她合拢双手。

“国王之所以是国王,就因为他们能对侮辱他们的行为采取报复,在这样情况下他们的报复是正义的行动,像我遇到的情况就是这样,整个法兰西都会起来保卫我的。”

佛罗伦萨女人喃喃地说:“疯子,痴子,孩子。”

“为什么?怎么会的?”

“您认为他们可以不流大量的血,就能杀死、烧死、吊死像比西、昂特拉盖、利瓦罗、里贝拉克那样的人吗?”

“流大量的血又有什么关系,只要能杀死他们就行。”

“是的,一点不错,只要能杀死他们就行。请您把他们的尸首抬来给我看吧,我就会说您做得对。可惜您的人杀死的不了他们,人们却会为他们举起反叛的旗帜,会把出了鞘的剑放到他们手上,而为了像弗朗索瓦这样的主子,他们本来是不敢拔剑出鞘的。由于您的行为欠考虑,他们能为自卫而把剑拔出来了,整个法兰西都会起来,不是保卫您,而是反对您。”

亨利大喊起来:“难道我就不惩罚犯上作乱的人,我害怕,我退缩吗?”

卡特琳皱起眉头,用银牙咬紧她的涂了口红的薄嘴唇,说道:“有人说过我胆小怕事吗?”

“可是,如果真是安茹佬干的,他们就应受到惩罚,母后。”

“是的,要真是他们的话,可惜不是他们。”

“如果不是弟弟的亲信干的,那么到底是谁干的?”

“不是您弟弟的亲信干的,因为您的弟弟根本没有朋友。”

“那么是谁”

“他们是您的敌人,您的其中一个敌人。”

“谁?”

“唉!我的儿呀,您知道得很清楚,您只有一个敌人,就像您的哥哥查理一样,只有一个敌人,就像我自己一样,只有一个敌人,翻来覆去都是这个敌人。”

“您的意思是说,亨利·德·纳瓦拉?”

“是的,亨利·德·纳瓦拉。”

“他不在巴黎!”

“哼!您知道谁在巴黎,谁又不在巴黎?您能知道些什么?您有耳有目吗?您周围的人有能看能听的人吗?没有,你们都是聋子,你们都是瞎子。”

亨利又说一遍:“亨利·德·纳瓦拉!”

“我的儿呀,每当您遇到不如意事,每当您遇到不幸,每当灾祸落到您的头上,您不知道是谁造成的,不必调查,不必犹豫,这一切都没有用。亨利,您就大声嚷嚷:‘这是亨利·德·纳瓦拉干的,’您就说对了……啊!这个人!……这个人,您知道吗?他是天主悬挂在瓦卢瓦家族头上的一把利剑。”

“您的意见是叫我撤销攻击安茹人的命令吗?”

卡特琳大声说:“马上撤销,一分钟也不能耽搁,一秒钟也不能耽搁。赶快行动,也许已经来不及了;奔去撤销这些命令吧,否则您就完了。”

她一把抓住儿子的臂膀,用难以相信的气力把他推了出去。

亨利冲出卢佛宫,到处寻找他的朋友。

可是他只找到了希科,他正坐在一块石头上,在沙地上画着地图。

正文 第六十三章 希科与王太后的看法不谋而合,国王也同意他们的意见

亨利认出这人确是希科,只见他专心致志更甚于阿基米德,仿佛就是巴黎遭到袭击,他也无意回头张望一下。

国王用震耳欲聋的声音喝道:“喂!坏蛋,你就这样来保卫你的国王吗?”

“保卫国王,我自有上策。”

国王叫道:“什么上策,你这个懒骨头!”

“我坚持我的上策,我能够证明这一点。”

“我倒很想知道你是怎样证明的。”

“这事易如反掌:首先,我们做了一件大蠢事,我的圣上,一件愚不可及的大蠢事。”

“我们做了什么事?”

“做我们正在做的事。”国王吃了一惊,心中为希科和王太后的意见不谋而合,为他们洞察事理的敏锐头脑感到惊骇,他喊了一声:“啊!”

希科继续说:“你的那些朋友正在城里到处大叫大嚷‘杀死安茹佬’,可我琢磨再三,觉得并没有什么凭证可以确认这事是安茹人干的。你的朋友们这样闹得满城风雨,只会引起一场小小的内战,这正是德·吉兹一伙想干而又未能得逞的事。你瞧,亨利,眼下无非两种结果:第一种,你的朋友都死于非命,那你一定会伤心落泪,而我坦白承认,我是毫不在乎的;第二种,你的朋友把安茹人悉数赶出了巴黎,对此你肯定会感到不乐意,而对那位亲爱的安茹先生可是遂心如意,正中下怀呢!”

国王听到这里,不禁叫道:“见鬼!你确信事情已经发展到这种地步了吗?”

“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一切仍不能使我明白你赖在这块石头上做什么。”

“我正在做一件十万火急的事,我的孩子。”

“什么事?”

“我在地上画了几个省份的轮廓,你的弟弟将在这些省份挑起叛乱。我还估计了一下这些省份能为叛乱提供多少兵力。”

国王叹道:“希科啊,希科,我的周围难道只有不祥之鸟在鸣叫吗?”

希科回答:“夜深才听见猫头鹰的歌声,我的孩子,因为不到时辰它不会开口。小亨利,眼下天昏地暗,风雨如晦,白天如同黑夜,故而我也要哼上几句你应当倾听的曲儿。请看吧!”

“看什么?”

“看看我画的地图,你自己判断吧。先来瞧瞧安茹省,它形状像块小馅饼。你的兄弟就在那里潜身避难,所以我头一个就把它画出来。你看见了吧?你的犬猎队队长蒙梭罗和你的朋友比西正要到那里去指挥和领导呢,如果这个省指挥和领导有方的话,仅安茹一省,就能为我们——我说我们,就是指你的胞弟——提供一万名士兵。”

“你认为有那么多么?”

“这是最起码的数字了。现在再来看看吉耶纳省吧,就在这儿,看到了吧?它看上去像一头小牛犊,伸着一条腿正在踱步。啊,我的天呐!吉耶纳省向来是作乱的温床,况且英国人刚刚从那里撤走,在那儿遇到些乱臣贼子也不足为奇。因些青耶纳省一定会兴高采烈地起来叛变。不过他们倒不是反对你,而是反对整个法兰西。吉耶纳省肯定能罗致八千人马。数量不多!但都是些久经考验的沙场老将。你放心好了。在吉耶纳省的左面,就是贝亚恩和纳瓦拉,看见了吗?这两个省活像一只猴子蹲在大象背上。纳瓦拉已经大大削弱了,这不言自明,但同贝亚恩加在一起,两地总人口仍达三四十万。在纳瓦拉国王的胁迫、威逼和恫吓下,我们假定这两个地区给神圣联盟提供百分之五的人,也就有一万六千兵马。让我们简单总结一下:安茹一万……”

希科继续用一根小木棍在沙地上画出一个表格:

安茹10000人

吉耶纳8000人

贝亚恩和纳瓦拉16000人

共计:34000人

亨利说道:“那么你认为纳瓦拉国王会同我的弟弟结成联盟吗?”

“见鬼,为什么不会呢?”

“那么你也认为我的弟弟逃离巴黎,是纳瓦拉国王曾参与其事啦?”

希科目不转睛地盯着亨利,说道:

“小亨利,这个念头可不是出自你的头脑。”

“为什么?”

“因为这个念头!太高深了,我的孩子。”

“管他是谁的念头!现在我问你,你要回答我:你是否认为我的弟弟逃出卢弗宫与亨利·德·纳瓦拉有关?”

希科答道:“哎!有一天我在铁厂街街角听见有人咒骂了一句:‘该死的畜生!’刚才我沉思冥想了老半天,觉得这句骂人的话相当说明问题。”

国王惊叫起来:“你听见有人骂‘该死的畜生’吗?”

希科回答:“是的,我听得千真万确。不过今天我才想起来。”

“那么当时他在巴黎·?”

“我认为是的。”

“是谁使你对此确信不疑的呢?”

“是我的眼睛。”

“你看见亨利·德·纳瓦拉了?”

“对。”

“我的宿敌如此小觑我,竟敢闯进我的京城!你却不来向我禀报。”

希科答道:“我是个堂堂贵族,并非爱告密的小人。”

“贵族又怎么样,小人又怎么样?”

“哼!一个人要是贵族,就不屑去作奸细的勾当,如此而已。”

亨利陷入沉思。良久,他才开口说:

“原来如此!我的弟弟和我的表兄弟沆瀣一气,朋比为奸,将安茹省和贝亚恩省联合在一起。”

“还没有算上吉兹三兄弟呢!”

“怎么?你认为他们也会结成联盟?”

希科自管自地掐着手指边算边说:“我们已知有34000人:安茹10000万,吉耶纳8000,贝亚恩16000。现在再加上你的军队统帅,德·吉兹先生麾下的2000至25000兵马,总共就有59000人。除去患上了什么痛风病、风湿病、坐骨神经痛之类沉菏重疾的病号,就算减员至50000人吧!我的孩子,你也看出来了,这可不是个区区小数。”

“亨利·德·纳瓦拉和德·吉兹公爵可是死对头呀!”

“死对头又怎么啦?这并不妨碍他们串通一气来反对你。至于他们之间的旧账,在干掉你以后,他们还会相互清算的。”

“你说得对,希科,你的看法与母后不谋而合。必须制止这场闹剧,快替我把瑞士卫兵召集起来。”

“哈,你还指望瑞士卫兵,妙啊!凯吕斯早把他们带走了。”

“那我的卫队呢?”

“熊贝格领走了。”

“最起码我的侍卫还在吧?”

“他们跟着莫吉隆走了。”

亨利叫了起来:“什么?没有我的命令他们居然敢擅自妄为?”

“哈,亨利,你又何曾发号施令来着?当然,有时人家也让你扮演国王的角色,那是在宗教悔罪游行或者鞭答赎罪的时候。要涉及到战争,涉及到政权,那么掌权者就是德·熊贝格先生,德·凯吕斯先生和德·莫吉隆先生。至于德·埃佩农,既然他藏了起来,我倒没有什么可说的。”

亨利叫道:“见鬼,事实果真如此吗?”

希科继续说:“请恕我直言,孩子,你不过是法兰西王国中第七位或第八位君主而已,你刚刚意识到这一点,晚矣,晚矣。”

亨利狠狠地咬着嘴唇,愤愤地跺着双脚。

这时,希科朝黑暗中瞅了一阵,突然叫了一声:“哎!”

“什么事?”

“他妈的!是他们,亨利,看看吧,你的伙计们来了!”

果然,国王循着希科手指的方向,看见三四个骑士策马奔来,后面还远远跟着一队骑兵和一大群步兵。

骑士们没有看见黑暗中有两个人站在壕沟边,正欲进卢佛宫,国王大声叫道:

“熊贝格,到这儿来,熊贝格!”

熊贝格答道:“哎,谁在叫我呐?”

“来吧,我的孩子,你只管过来!”

熊贝格听出了国王的嗓音,便走了过来,说:“嘿,天主惩罚我,原来是国王陛下。”

“不错,是我。我到处找你们,却找不到,在这儿都等得不耐烦了。你们干什么去了?”

另一名骑士走近来问:“您问我们干什么去吗?”

国王说:“啊,过来吧,凯吕斯,你也过来吧,以后未经我的准许可别再这样擅自出兵啊!”

第三位骑士也开了腔,国王认出他是莫吉隆:“没有必要了,因为已经万事大吉了。”

国王不禁重复道:“万事大吉?”

埃佩农突然不知从哪里钻出来说:“这要感谢天主!”

希科高举双手,装出仰天欢呼的样子:“感谢天主!”

国王问道:“那么说,你们把他们斩尽杀绝了?”接着他自己又低声加了一句,“不管怎么样,人死是不会复生的。”

希科问道:“你们把他们通通干掉了?啊,要真是那样的话,那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熊贝格答道:“我们可没费那个手脚。我们刚同他们交上手,这群懦夫就像惊弓之鸟一般逃之夭夭了。”

亨利顿时脸色发青,他问道:

“你们和谁交锋啦?”

“和昂特拉盖。”

“那么至少这家伙被你们杀掉了?”

“恰恰相反,倒是他杀死了凯吕斯的一个侍从。”

国王说道:“那么他们早有戒备了?”

希科叫道:“那当然啦!我对此确信不疑。你们穷嚎乱叫‘杀死安茹佬’还搬炮鸣钟,搞得整个巴黎都把刀剑挥舞得眼当作响,而你们竟还巴望这些老实人都是十足的聋子,就像你们都是十足的傻瓜一样。”

国王嘟嘟囔囔地低声叹道:“完了,完了,内战导火线终于点着了。”

凯吕斯听了不禁打了个寒战:“见鬼!真是的!”

希科说道:“啊,您总算开窍了,很好。而熊贝格先生和莫吉隆先生还懵懵懂懂呢!”

熊贝格反驳说:“我们正时刻警惕着准备捍卫陛下和陛下的王冠。”

希科说道:“哈,真是活见鬼。捍卫国王,我们有德·克利松先生呢。他没有你们叫得响,却同你们一样能干。”

凯吕斯说道:“好了,说来说去,希科先生,就在两个小时前,您的想法和我们还如出一辙;退一步说,就算您没有这样想,可您至少也曾同我们一样大叫大嚷过,现在您倒把我们骂个狗血喷头。”

希科问道:“我吗?”

“正是,您一面嚎叫‘杀死安茹佬’,一面用剑往墙上乱剁。”

希科说道:“可要说到我,那又该当别论,因为人人都知道我是个小丑。而你们呢?你们都是聪明人……”

这时亨利开口了:“好了,好了,别斗嘴皮子了,先生们,我们有的是战争。”

凯吕斯问道:“陛下有何吩咐?”

“你们如此狂热地煽动百姓,使他们群情激奋;现在我命令你们以同样的狂热会使他们平静下来。去把瑞士卫兵、卫队和我的宫廷侍从都带回卢佛宫,关上所有的大门,让明天那些百姓把这件事当成一伙醉鬼的胡闹。”

这伙年轻人垂头丧气地走开了。他们向参加这次卤莽行动的军官们传达了国王的旨意。

亨利回到王太后身边。他的母亲忧心仲仲,焦虑不安,正忙着对仆从们发号施令。她见了亨利,便问道:

“哎,发生了什么事?”

“唉,果然不出您的预料,母后。”

“他们逃之夭夭了?”

“是啊,唉!”

“啊,后来呢?”

“后来?没有后来,这就已经够我受的了。”

“城里有什么动静?”

“到处沸沸扬扬,乱成一团。不过我对此并不担忧,因巴黎掌握在我的手中。”

卡特琳说道:“对,值得担忧的是外省。”

亨利接着她的话说:“他们将发动叛乱和暴动。”

“你打算怎么办?”

“我看只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面对现实。”

“怎样面对现实呢?”

“我要命令我的军官和卫队厉兵袜马,准备厮杀;我要武装我的民兵;我要从夏里泰撤回我的人马,然后向安茹进军。”

“你准备拿德·吉兹先生怎么办?”

“德·吉兹先生,哼,德·吉兹先生!必要的话我立即下令逮捕他。”

“啊!您是想用这样的方法,再加上其他严厉的措施,来取得成功吧?”

“不然怎么办呢?”

卡特琳低头沉吟半晌,然后说:

“你计划的这一切都绝无成功的可能,我的孩子。”

亨利一听,愤愤地嚷起来:“啊!今天我怎么连连失算?”

“不,你是被扰得心绪不安了。首先你要冷静下来,然后我们再来看看有什么办法。”

“噢,母亲,快给我想出一些妙计,让我们一起努力吧。”

“你已经看见我刚才正在发布命令,孩子。”

“什么命令?”

“派一位使者前去吧。”

“去哪儿?”

“去你弟弟那儿。”

“向这个叛逆派一位使者!您存心要叫我丢脸。母后。”

卡特琳板起脸说道:“现在可不是你妄自尊大的时候。”

“派位使者去求和?”

“必要时甚至可以用金钱来换取和平。”

“我的天主,这样干有何好处呢?”

那个佛罗伦萨女人说:“唉,我的孩子,你想万无一失地把这伙妄图发动战争的逃窜者统统统死,那你就先得获得和平。你刚才不是说很想逮住他们吗?”

“噢,为此我情愿献出四个省,只要能把这四个家伙逮住。”

卡特琳意味深长地说:“对,要达到目的就不择手段!”她的话在亨利的内心深处激起了愤恨和复仇的怒火。他说:

“我认为您说得对,母后。可是派谁去呢?”

“在您的朋友中找找看?”

“母后,这是白费心机,我找不到一个男子汉能向他信托如此重任。”

“那就找一个女人吧。”

“一个女人!母后!您会同意吗?”

“我的孩子,我已经是风烛残年,疲惫不堪,等我回来时,也许就要进天国了。但我仍愿去跑一趟。我要在你的兄弟和他的同伙们意识到他们拥有的力量之前,星夜赶到安茹。”

亨利感激万分地吻着卡特琳的双手,叫道:“噢,母后,我的好母后,您始终是我的支持者,我的恩人,我的保护神!”

卡特琳喃喃地说道:“这就是说,我始终是法兰西王后。”她一边说一边凝视着她的儿子,目光是充满了怜悯和温情。

正文 第六十四章 知恩必报是圣吕克的美德之一

在安茹公爵的宴席上,蒙梭罗先生装出一副可怜巴巴的嘴脸,因而获准在散席前就回去安寝。翌日,天刚破晓,这位宫廷贵人就起床了。他下楼来到庭院里。

他意欲再去找那位和他打过交道的马夫,可能的话,从马夫那里探听一下罗兰的生活习惯。

伯爵果然如愿以偿。他来到宽敞的马廊里,只见四十匹骏马正在优哉悠哉地大嚼安茹产的稻草和燕麦。

伯爵第一眼就是找罗兰。

罗兰仍在老地方,在骏马群中显得与众不同。

伯爵第二眼是冲着马夫而来。

只见那马夫站在一边,两条臂膀交叉在胸前,就像所有的好马夫惯常做的那样,正注视着马群是否津津有味地吃饲料。

伯爵说道:“喂,朋友,亲王殿下的马是不是都有自己单独回槽的习性?是不是特意这样训练的?”

马夫答道:“没有呵,伯爵先生,但不知大人指的是哪一回事?”

“我问的是罗兰。”

“啊,对!罗兰昨天是自个儿跑回来的。噢,对这匹马我可不会觉得奇怪,它可怜俐着呢!”

蒙梭罗说:“不错,我已经领教过了。那么这种事以前也曾发生过了?”

“没有,先生,平时罗兰总是安茹公爵大人骑着的,大人可是个技艺超群的骑士,不会轻易被马摔下来。”

伯爵身为堂堂法兰西犬猎队队长,竟被区区一个马夫认为会从马背上倒栽葱跌下来,不由温怒地说:“罗兰并没有把我摔到地上,我的朋友,我虽然不敢说与安茹公爵一般强,但也是个出众的骑手,还不至于落到如此下场。我不过把马拴在一棵树上,然后到一间屋子里去。等我出来时,那马却不翼而飞了。我想大概马被人偷了,要不就是哪位贵族刚巧路过,存心捉弄捉弄我,把它牵走了。所以我来问问您是谁把罗兰送回来的。

“总管昨天对您说过了,伯爵先生,它是自己跑回来的。”

蒙梭罗说道:“那可真是奇了。”

他沉吟良久,然后换了话题说:“你刚才说亲王殿下经常骑这匹马,是吗?”

“在他的车马全套设备抵达之前,他几乎每天都骑它。”

“亲王殿下昨天很晚才回来吗?”

“大约比您早一小时吧,伯爵先生。”

“公爵大人骑的是哪匹马?是不是一匹脑门上有一颗星的四蹄踏雪的枣红马?”

马夫答道:“不,先生,昨天亲王殿下骑的是伊索兰,就是这一匹。”

“在亲王的随从里,有没有哪位贵族骑的是我刚才跟你说过的有这样特征的马?”

“我认识的人中没人骑这样的马。”

蒙梭罗本想问个水落石出,但偏偏事与愿违,没什么结果,不禁焦躁起来,他说道:“好吧。替我把罗兰套上鞍子。”

“伯爵先生想骑罗兰?”

“是的。难道亲王曾经吩咐你不让我骑罗兰?”

“不,先生,正相反。亲王殿下的马厩总管吩咐过我,您可随意选用这里的任何一匹马。”

安茹公爵如此殷勤好心,叫人无法大动肝火。

蒙梭罗于是向马夫颔首示意,马夫便开始备马。

套上马鞍后,马夫从马槽上解下罗兰,把马牵了过来,把缰绳交给伯爵。

蒙梭罗接过缰绳,对马夫说:“你听好,我有件事要跟你说。”

马夫答道:“我恭恭敬敬听着。”

“请告诉我,你一年挣多少钱?”

“二十埃居,先生。”

“你想不想一下子就挣到相当于你十年薪金的一笔钱?”

那人说道:“我的天,那还用说?可怎么去挣这笔钱呢?”

“去探听一下昨天是谁骑着那匹脑门上有一颗星、四蹄踏雪的枣红马。”

马夫说道:“啊,先生,您给我出难题了:来拜访亲王殿下的贵客可是来来往往,络绎不绝的啊!”

“不错。不过两百埃居不是个区区小数,也许费点工夫还是值得的。”

“那当然,伯爵先生,正因为这样我才不会回绝去找找看呢。”

伯爵说道:“很好,你如此诚心诚意,我很高兴。先给你十个埃居,你开始干吧。瞧,我不会叫你吃亏的。”

“谢谢大人。”

“好,一言为定。亲王要我组织一次狩猎,你去禀告亲王,说我去树林视察一下。”

他的话音未落,就听见背后的干草被踏得——作响,又来了一个人。

伯爵转过身来。

他叫道:“比西先生!”

比西说道:“嘿,您好,蒙梭罗先生。您到安茹省来了,这可真是奇迹呀!”

“那您呢,先生,人家说您病魔缠身呢!”

比西说道:“我确实病了,我的医生命令我要绝对静养。我已经整整一个星期没有出城了。怎么,您好像要骑罗兰?这匹马是我卖给安茹公爵的,很合他的意,他几乎每天都要骑它。”

蒙梭罗顿时脸色发青。

他说道:“是的,我对此完全理解,它确实是一匹良马。”

比西说道:“您一下子就挑中它,手气不错呀!”

伯爵反驳说:“噢,我和罗兰可不是今天才认识,我昨天就骑过它了。”

“骑出滋味了,今天还想骑。”

伯爵回答:“是的。”

比西又说:“对不起,您刚才说要为我们准备一次狩猎。”

“亲王殿下想打一头雄鹿。”

“我听说这里附近有不少鹿群。”

“是不少啊。”

“您打算从哪里将鹿群驱赶出来?”

“从梅里朵尔方向。”

这四轮到比西不由自主地脸色发白了:“啊,很好。”

蒙梭罗问:“您愿意陪我去走一遭吗?”

比西答道:“不,恕我不能从命。我必须去躺一会儿,因为我觉得我又有点发烧了。”

马厩门槛那边突然传来一声洪亮的嗓音,“嗨,好啊!比西先生,您又没得到我的允许就擅自起床了。”

比西说道:“奥杜安老乡来了,得,我又要挨骂了。再见,伯爵。我把罗兰托给您了。”

“您就放心吧。”

比西走远了,蒙梭罗也翻身上了马。

奥杜安老乡问比西:“您怎么啦?脸色那么惨白,连我都要以为您身患重病呢!”

比西问道:“你知道他去哪儿?”

“不知道。”

“他到梅里朵尔去。”

“那又怎么啦,您难道还指望他会跑到隔壁去?”

“我的天!发生了昨天那件事以后,真不知今天会怎样!”

“蒙梭罗夫人一定会矢口否认。”

“可他明明是亲眼目睹的。”

“她一定会坚持说他看花了眼。”

“狄安娜不会有这等勇气。”

“噢,比西先生,您似乎对女人并不怎么太了解嘛!”

“雷米,我觉得很不舒服。”

“这我完全相信。您快回到房间里去吧,今天早上我已经为您开了方子了……”

“什么方子?”

“这方子是为您准备一盆炯鸡,一片火腿和一盘虾酱浓汤。”

“嗳!我可一点儿也不饿呀。”

“那我更有理由命令您吃了。”

“雷米,我总觉得这是个凶兆,这个残暴的家伙会在梅里朵尔闹出一场悲剧来。真的,我本该答应蒙梭罗,同他一起去走一遭。”

“您去干什么呢?”

“为狄安娜撑腰。”

“狄定娜夫人自己能应付过去,我已经对您说过了,现在再唠叨一遍。我们自己也必须挺得住。来吧,我求求您。再说,不能让人看见您起床活动。为什么您总不听我的话跑出来呢?”

“我忧心忡忡,怎能控制得住呢?”

雷米只好耸耸肩膀。他把比西带回去,把他按下坐在丰盛的餐桌前,还锁上了大门。就在这个时候,蒙梭罗已经走出了昨天经过的那个城门。

蒙梭罗伯爵再度选中罗兰自有他的打算:他意欲证实一下,这匹人人都说有灵性的骏马,昨天把他驮到梅里朵尔花园的墙角下,究竟是偶尔为之呢,还是由于天天如此,习以成性。

因而他一出公爵府,就将缰绳扔到马脖子上,任其走去。

罗兰没有叫它的骑士失望。

一跨出城门,罗兰就向左拐去,蒙梭罗先生没有管它。然后罗兰又向右拐了个弯,伯爵仍然任随马走去。

他们走上一条鲜花盛开的小径,随后穿过一片矮丛林,最后进入茂密的森林。

罗兰同前一天一样,越是走近梅里朵尔,它的步子就迈得越大。后来它索性撒开蹄子跑了起来,大约四五十分钟以后,蒙梭罗伯爵来到昨天见过的那堵墙面前。

不同的只是现在这里阒无人迹,四周一片岑寂,既听不到马嘶的声音,也不见一匹马影子。

蒙梭罗先生下了马。为了避免再度遭逢徒步回城的厄运,他把罗兰的缰绳挽在手臂上,攀上墙头。

花园里外都静悄悄地古无人迹。

细长的花园小径一条条伸向远方,几只狍子在青草上欢蹦乱跳,给荒凉和广阔的草坪带来了一丝生机。

蒙梭罗忖度昨天他冷不防露面,一定使那对情人吓得今天不会再度幽会,至少不会在老地方幽会了。他断定再在这里等待他们,无疑是守株待兔,浪费时间。他于是重新上马,顺着一条羊肠小径跑了一刻钟,来到城堡栅栏前。在路上,他不得不紧紧扣住马缰,不让罗兰乱跑。

蒙梭罗走过吊桥。男爵在忙着鞭打他的猎狗,使猎狗群处于随时可以出猎的良好状态。

男爵看见他的女婿,便彬彬有礼地迎了上来。

狄安娜坐在一棵枝叶繁茂的无花果树下,正读着马罗的诗集。她的忠心耿耿的女仆热尔特律德在一边绣花。

蒙梭罗向男爵打了个招呼,接着就看见了树下的两个妇人。

他跳下马,朝她们走去。

狄安娜站起来,迎着伯爵向前迈了三步,庄重地行了个屈膝礼。

蒙梭罗低声嘟嚷了一句:“好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真是阴险之极。我即刻就要在这安静的死水里掀起一场狂风恶浪。”

犬猎队队长把坐骑的缰绳交给向他走来的仆役,随即向狄安娜转过身去,说道:

“夫人,您肯赏脸和我单独谈一谈吗?”

狄安娜答道:“当然很乐意,先生。”

男爵在一旁插嘴问:“伯爵先生,您愿意赏光下榻寒舍吗?”

“好的,先生,我至少在这儿住到明天。”

男爵转身走开了,他要亲自按照款待上宾的礼仪来为他的女婿布置卧房。

蒙梭罗示意狄安娜仍然坐在原来的椅子上,他自己则在热尔特律德的座位上坐下来。他上上下下地打量着狄安娜,目光凶狠,就是最坚定的男子对此也会不寒而栗。

他开口问道:“夫人,昨天傍晚您和谁一起到花园里去了?”

狄安娜抬眼望着她的丈夫,目光清澈如水。她竭力控制住自己,用平静的声音反问:

“昨晚什么时候,先生?”

“六点钟。”

“在哪里?”

“就在那片古老的矮树林边。”

“我没有到那儿去,大概是我的哪位女友的侍女到那里去散步了吧。”

蒙梭罗斩钉截铁地说:“是您本人,夫人,不是别人。”

狄安娜问道:“您怎么知道是我呢,先生?”

蒙梭罗顿时瞠目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但很快他的惊愕变成了一腔怒火,他喝道:

“快告诉我那个男人的名字。”

“哪个男人?”

“就是和您一起散步的那个男人。”

“我无法告诉您,因为我根本没有去散步。”

蒙梭罗跺着脚大吼一声:“您去了!我告诉您,您去了。”

狄安娜冷冷地回答:“您弄错了,先生。”

“我亲眼看见您了,您竟然还敢矢口抵赖?”

“啊,您亲眼看见我了吗,先生?”

“是的,夫人,是我亲眼目睹的。梅里朵尔除您以外再没有别的女人了,您怎么还敢当面否认呢?

“您又弄错了,先生,冉娜·德·布里萨克恰恰住在这里。”

“德·圣吕克夫人?”

“对,是我的朋友圣吕克夫人。”

“那么圣吕克先生呢?”

“圣吕克先生和他的爱妻一向形影不离,这您也知道。他们的婚姻是爱情的结晶。您看见的正是他们夫妇俩。”

“不,不是圣吕克先生,也不是圣吕克夫人,而是您。我看得清清楚楚,是您和一个男人在一起。我没有看清那个男人是谁,不过我发誓一定要弄清楚此人到底是什么人。”

“那么,先生,您是一口咬定那个女人是我·?”

“我跟您说了,我亲眼看见了您,还亲耳听到您叫了一声。”

狄安娜说道:“先生,我还是等您恢复了理智再来听您说话吧。现在我看我最好还是暂且告退。”

蒙梭罗一把抓住狄安娜的手臂说道:“不,夫人,您别走。”

狄定娜说道:“先生,圣吕克夫妇过来了,我希望您在他们面前能自重一些。”

圣吕克此时果然和他的妻子出现在小径的尽头,他们听到午餐的钟声便来了,看上去午餐已经完全准备好了,只等蒙梭罗先生一到,便可入席了。

圣吕克夫妇一眼便认出了伯爵。他们猜到他们俩一出场,定能使狄安娜从窘境中脱身,于是匆匆走了过来。

冉娜向蒙梭罗深深地行了个屈膝礼。

圣吕克热情地向他伸出手来。

他们三人寒喧了几句。圣吕克推了推妻子,让她挽起蒙梭罗的臂膀,自己则挽着狄安娜的臂膀,一起向屋子走去。

梅里朵尔城堡从英明的圣上路易十二时代起,就在九点钟吃午饭,男爵全盘沿袭了这一旧例。

蒙梭罗伯爵坐在圣吕克夫妇的中间。

狄安娜则被冉娜巧妙地安排在圣吕克和男爵之间,远远避开了她的丈夫蒙梭罗。

他们随意闲聊,无非是谈谈国王的兄弟跑到昂热来啦,谈谈因此将会在当地引起骚乱啦,等等。

蒙梭罗挖空心思想把闲谈引向别的话题,却不料同席的人都是些执拗的家伙,结果他一无所获。

不过圣吕克并没有拒绝回答蒙梭罗的问话,相反倒是竭尽机智奉承这位气鼓鼓的丈夫。多亏圣吕克滔滔不绝地高谈阔论,狄安娜才得以默默地坐在一旁,缄口不语。她看了看圣吕克,用富于表情的目光向他致谢。

伯爵暗自寻思:“这个圣吕克傻头傻脑,像只松鸡一样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我不管用什么方法,定能从这家伙嘴里套出点我想知道的秘密。”

蒙梭罗并不了解圣吕克。他来到宫廷时,正巧圣吕克匆匆出走。

他打定主意,便和圣吕克搭上了话。狄安娜正中下怀,宴席上的气氛慢慢缓和起来。

圣吕克向蒙梭罗夫人使了个眼色,分明是要告诉她:

“放宽心吧,夫人,我有主意了。”

究意圣吕克先生想出了个什么主意,我们在下一章里再谈吧。

正文 第六十五章 圣吕克先生想出了什么主意

散了席,蒙梭罗就抓住他新交朋友的胳膊,领着他走出了城堡。

他对圣吕克说:“您知道吗,能在这儿见到您,我再高兴没有了。孤零零一个人耽在梅里朵尔,想起来就叫我害怕。”

圣吕克说道:“是吗?可您不是和尊夫人在一起吗?要是我有一位像她那样的伴侣,我觉得就是在沙漠里,我也会嫌周围的人太多了。”

蒙梭罗不由咬紧嘴唇,说道:“我同意您的看法,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我能在这儿与您幸会,我很高兴。”

圣吕克一边用一柄金质小剑剔着牙缝,一边说道:“先生,您未免太客气了。其实我怎么也不会相信,您和尊夫人在一起,周围的景色又如此秀美,您居然会害怕寂寞!”

蒙梭罗说:“咳!我大半生都是在森林中度过的。”

圣吕克说:“那您就更不会感到烦闷了。我觉得,在森林里生活得越久,对森林就越有感情。您看这花园多美啊!我知道,当我不得不离开它的时候,我会感到十分遗憾。唉,不幸得很,我恐怕在这里耽搁不长了。”

“您为什么要离开此地呢?”

“唉,先生,难道一个凡人能够主宰自己的命运吗?我不过是风从树上吹落的二片残叶,茫茫然飘泊在山峦田野之间,连自己也不知道会漂落何方。而悠,您却很幸福。”

“什么幸福?”

“能拥有一处如此幽静怡人的栖身之所。”

蒙梭罗说道:“噢,我在这里大概也住不长了。”

“嗳,谁说的?我看您是弄错了。”

蒙梭罗说道:“不,不;我不像您,对大自然的风光如痴如醉。我对这座您认为美不胜收的花园就总是疑虑重重。”

圣吕克问道:“您说什么?”

蒙梭罗重复了一遍他的话。

“您说您对这座花园疑虑重重,是指哪方面而言呢?”

“我觉得这座花园不够安全。”

圣吕克惊讶地说:“不够安全!是吗?啊,我懂了,这里过分僻静,对吗?”

“不,绝对不是。因为我估量您在梅里朵尔一定碰到过不少客人。”

圣吕克装出一副天真无邪的模样回答:“不,我的天响,我连个鬼影也没有见到过。

“真的吗?”

“我很荣幸地告诉您,这是真的。”

“怎么,您不经常会见一些来访的客人?”

“自从我来到这里以后,没有见过一个客人。”

“昂热城内宫廷里满是当世俊彦,难道没有一位有时到这儿走动走动?”

“一个也没有。”

“这不可能!”

“但这是事实。”

“呸!您这样说是在贬低安茹的贵族。”

“我不知道我是否在贬低安茹的贵族。不过,要是我曾经见到过其中任何一个的话,让魔鬼把我逮了去。”

“那么,在这一点上是我搞错了。”

“是的,您完全弄错了。现在让我们回到刚才的话题吧。您刚才说这座花园不安全,是不是有熊啊?”

“噢,不,没有。”

“那么有狼?”

“也没有。”

“强盗?”

“也许吧。告诉我,亲爱的先生,尊夫人十分美貌,对吧?”

“是的。”

“她是不是经常在花园里散步?”

“是的。她和我一样,酷爱观赏田野风光。不过您问我这个干什么?”

“不为什么。她散步的时候,您总陪伴着她吧?”

圣吕克答道:“对,我和她形影不离。”

蒙梭罗继续问道:“不是每次都这样吧?”

“见鬼,您到底想打听什么呀?”

“嘿!我的天主!我不想打听什么,亲爱的圣吕克先生。或者说,我只想打听一点小事。”

“我洗耳恭听。”

“有人跟我说……”

“说什么?讲呀。”

“您不会生气吧?”

“我从来不生气。”

“再说,我们都是有妻室的人了,有些知心话可以相互聊聊。有人跟我说,曾经看见有一个男人在花园里转来转去。”

“一个男人?”

“是的。”

“来找我的妻子?”

“噢,我可没这样说。”

“不说的话可就是您的不对了,亲爱的蒙梭罗先生,因为这事很重要。请告诉我,是谁看见这个男人的?”

“说这个又有何益?”

“您告诉我吧。我们不是在聊天吗?那好,我们可以聊别的事情,当然也可以聊这件事了。您说有一个男人来找圣吕克夫人,啊,真是怪事!”

“您听着,看来得向您和盘托出了,好吧!不,我不认为那个男人是为尊夫人而来的。”

“那么是为谁呢?”

“我怕他是来找狄安娜的。”

圣吕克叫道:“啊,那我可真高兴。”

“什么,您真高兴?”

“当然。您知道,没有比丈夫更自私的人了。人人为自己,只有天主才为大家。”

蒙梭罗加了一句:“应该说只有魔鬼为大家才对。”

“那么,您认为有个人进来了?”

“不是认为,而是我亲眼目睹。”

“您看见花园里有个男人?”

“是的。”

“独自一人?”

“和蒙梭罗夫人在一起。”

圣吕克继续问:“什么时候?”

“昨天。”

“在哪里?”

“就在这里,左边,瞧。”

蒙梭罗领着圣吕克走着走着,已经来到矮树林跟前,因此,他站在原地就能把那个地方指给圣吕克看。

圣吕克说道:“啊!果然不错,这堵墙已经破败不堪了,我必须去通知男爵,他的围墙被人捣毁了。”

“您怀疑是谁?”

“我,我怀疑是谁?”

伯爵说道:“对。”

“怀疑什么?”

“那个翻墙而入和我妻子说话的家伙。”

圣吕克似乎陷入了沉思。蒙梭罗焦灼不安地等着听下文,问道:“怎么样?”

圣吕克说:“见鬼,我看只会是……”

伯爵急急地问:“是谁?”

圣吕克此时露出真面目来了,他说道:“是……您!”

伯爵立时目瞪口呆:“您在开玩笑,我亲爱的圣吕克先生!”

“我发誓,这决不是开玩笑。我新婚不久后,也干过这种事,为什么您就不会这么干呢?”

“啊,您是不想告诉我真相,您就直说吧,亲爱的朋友。不过您不要怕……我有足够的勇气。来吧,帮帮我,好好想一想,我就指望着您帮我这个大忙了。”

圣吕克搔了搔耳朵,说道:“我想来想去只会是您。”

“别开玩笑了。请您认真对待这件事,先生,因为这件事很重要。”

“是吗?”

“我已经告诉过您,我对此非常肯定。”

“那就该另当别论了。这个男人是怎么进来的,您知道吗?”

“当然是偷偷摸摸溜进来的,那还用说?”

“经常来吗?”

“我想是的。墙上还留着那家伙的脚印呢,您自己瞧瞧。”

“啊,不错。”

“难道您从来没有发现过我跟您说的这一切吗?”

圣吕克说道:“噢,我是有点怀疑的。”

伯爵呼吸急促起来,说:“啊,您瞧!后来怎么样?”

“后来我并不担忧,因为我认为那人是您。”

“可我告诉您那不是我。”

“我相信您的话,亲爱的先生。”

“您相信我的话?”

“是的。”

“很好,请继续说下去。”

“那就是另外一个人。”

国王犬猎队队长恶狠狠地瞪了圣吕克一眼。圣吕克继续装出一副潇洒自如、随随便便的样子。

蒙梭罗怒不可遏地吼叫了一声:“啊!”圣吕克不禁抬起头来。

圣吕克说道:“我还有个想法。”

“说吧。”

“那人也许是……”

“也许是谁?”

“不!”

“不?”

“噢,也许是。”

“说呀!”

“那人也许是安茹公爵。”

蒙梭罗说道:“我本来也怀疑他,但经过多方打听,我认为不可能是安茹公爵。”

“哎,哎,公爵为人可狡猾透顶啊!”

“我知道,但那人决不是他。”

圣吕克说道:“您总回答我不是这不是那,可您又要我说是!”

“那自然嗯!您住在城堡里,您应该知道……”

圣吕克叫道:“等等!”

“您想起来了?”

“我还有个想法:要是那人不是您,也不是公爵的话,那么那人大概是我了。”

“是您?圣吕克?”

“为什么不是呢?”

“您可以在城堡里面走动,难道您还会骑马从花园外面翻墙而入?”

“哎,我的天主,我这个人心血来潮起来可什么都干得出来。”

“您看见我出现在墙头,难道您会逃走?”

“当然·,就是为了更小的事我也会逃之夭夭。”

蒙梭罗伯爵再也按捺不住自己的怒火了,说道:“那么您是在做坏事了?”

“我没有说不是。”

伯爵脸色铁青地叫道:“原来您在捉弄我,已经捉弄了整整一刻钟了。”

圣吕克却摸出他的怀表,死死地盯着蒙梭罗,说道:“不,先生,您错了,只过去二十分钟。”蒙梭罗虽然骁勇无比,也被他的目光盯得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蒙梭罗说道:“您在侮辱我,先生!”

“难道您这样翻来覆去像个密探似的盘问我,就不是在侮辱我吗,先生?”

“啊,现在我算看清楚了。”

“清晨十时,奇迹降临!您看清了什么?说呀!”

“我看清了您和那个卑鄙的家伙,那个我昨天差点儿送他进地狱的懦夫,原来是一丘之貉!”

圣吕克说道:“见鬼,他本来是我的朋友。”

“好吧,既然如此,我就把您当作他,把您宰了。”

“哈,就在您府上?就这样突然袭击,也不先打个招呼?”

蒙梭罗怒火中烧,连连咆哮:“您以为我会对惩罚一个无赖感到于心不忍吗?”

圣吕克反唇相讥道:“蒙梭罗先生,您的教养真是太差了,想不到经常与野兽为伍竟使您变得兽性十足,呸……”

蒙梭罗跳到圣吕克眼前,双手抱胸,一张脸由于内心失望而愤怒得扭曲了。他声嘶力竭地大吼道:“您没有看见我发怒了吗?”

“我看见了,真见鬼!您这个人完全不适宜发怒,真的,否则尊容看上去真是太可怕了,我亲爱的蒙梭罗先生。”

伯爵怒不可遏,将手伸向他的佩剑。

圣吕克说道:“啊,请留心点,是您在向我挑衅,我请您自己当见证人,证明我完全是心平气和的。”

蒙梭罗说道:“是的,是我在向你挑衅,你这个花花公子,床上嬖幸。”

“那就请您劳驾到墙外边去,蒙梭罗先生,因为在那里我们就是在一块中立的土地上了。”

伯爵叫道:“我不在乎。”

圣吕克说道:“可是我在乎。我不愿意在您的家里把您杀死。”

蒙梭罗说道:“好极了!”一边说一边急不可待地走过去翻越墙头。

“当心点,慢慢过去,伯爵!有一块石头摇摇欲坠,不太牢固,您可别摔着了!要是您摔伤了,我可于心不安呐。”

接着圣吕克自己也翻过墙头。

伯爵拔剑在手叫道:“来,来,来,你快来!”

圣吕克自言自语地说:“我到乡下来是为了消遣散心的,天响,可真够我开心的了。”

他一跃,跳下墙来。

正文 第六十六章 圣吕克如何让蒙梭罗先生领教国王教给他的剑法

蒙梭罗手里提着剑,怒气冲冲地跺着脚。

他问道:“你准备好了吗?”

圣吕克说道:“瞧。您占的位置不错呀,刚好背对阳光。别不好意思嘛。”

蒙梭罗将身子转了半圈。

圣吕克说:“好极了,这回我能看清我在干什么了。”

蒙梭罗说道:“你不必对我客客气气,我决不会手下留情。”

圣吕克说道:“啊,好啊,您是一心想送我进天国啦?”

“难道我不想……噢,对,我是一心要杀死你。”

圣吕克也拔出佩剑,说道:“不过,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你说什么?”

“我说什么?您看看这簇面春花和蒲公英吧。”

“干什么?”

“干什么?我说我要叫您躺倒在这片花上面。”

说毕,他做出迎战的姿势,脸上始终挂着微笑。

蒙梭罗怒气冲冲地挥剑向圣吕克进攻。他的身子异常矫捷灵活,一连刺了两三剑,然而圣吕克却同样灵巧地·一闪开了。

圣吕克一面和对手周旋,一面说道:“该死!您使起剑来倒是潇洒自如,蒙梭罗先生,除了我和比西,换了别人肯定被您最后那一剑送了命!”

蒙梭罗见对方身手不凡,脸刷的一下发白了。

圣吕克说道:“您见我使这柄剑得心应手,运用自如,大概有点惊讶吧!您知道,鄙人颇得国王陛下的宠爱,国王陛下曾教给我几手高招,一会儿我就露一手给您开开眼界。我跟您说个明白,是因为待会儿我就要用这一手来杀死您,您高兴地知道这是国王传授的剑法,一定会感到十分荣幸的吧!”

蒙梭罗怒吼了一声:“你太聪明了,先生!”随即他就恶狠狠地向圣吕克猛刺一剑,简直能把墙壁穿透。

圣吕克客客气气地回答:“当然,人只能尽力而为罢了。”说着,他往边上一跳,迫使他的敌手转了半圈,这样,太阳光就直刺蒙梭罗的眼睛。

圣吕克说道:“哈!哈!我就是想让您处在这个位置上,直到您倒在我的剑下为止。我刚才那一剑还过得去吧,嗯?我真高兴,真的,非常高兴!刚才我只有百分之五十的把握杀死您,现在我可有百分之九十九的把握了!”

说毕,圣吕克迅猛无比地一连向国王的犬猎队队长击了五剑。蒙梭罗和任何其他人都万万想不到,一个文弱得像个姑娘的年轻人,竟然那么勇猛、灵活和敏捷。这暴风骤雨般的攻击呼呼作响,带着令人眼花缭乱的闪光,迫得蒙梭罗只有招架之功,无还手之力。他虽然躲过了这五剑,却没料到圣吕克又击出了第六剑。这一剑有两个假动作,先是招架,随即来一个反击。太阳光直晃眼,结果蒙梭罗只看清前面的半个动作,而没有看见后一个动作,因为圣吕克的剑已经一下子全部刺进了他的胸膛。

蒙梭罗一时仍站在那里,就像一棵断了根的橡树,在等着一股风吹来,好知道往哪个方向倒下去。

圣吕克开口道:“啊,现在您是百分之百完蛋了。请您注意,先生,您不偏不倚,正好倒在我刚才说的那一片花上。”

伯爵精疲力竭了。他双手松弛,眼前一阵模糊,终于两腿一软,倒在丽春花丛中。他的鲜血同花朵的艳红颜色混淆起来。

圣吕克平静地指干净他的剑,眼看着蒙梭罗脸色渐渐泛白,变得像个死人一般,奄奄一息地倒在那里苟延残喘。

蒙梭罗呻吟着说:“啊,先生,您杀死我了。”

圣吕克答道:“我已竭尽全力。不过,看见您生命垂危地躺在地上,我真懊悔我干出了这等事。先生,您现在在我的心目中是神圣的。您妒忌心过重,这是真的,但您仍不愧为一位勇士。”

圣吕克对自己的这几句悼词颇为得意。他在蒙梭罗身边单腿跪下,问道:

“您有什么遗嘱吗,先生?我以贵族的荣誉发誓,保证您的遗嘱得到执行。我知道,一般人在受伤之后,总会感到口干舌燥的,您想喝水吗?我去给您找点水来。”

蒙梭罗一声不吭。

他将脸转向大地,咬着地上的草茎,在血泊中挣扎。

圣吕克站起身来说道:“真是个可怜鬼!噢,友谊啊友谊,你的要求太过分了。”

蒙梭罗勉强睁开了一只眼睛,试着想抬起头,但立即悲惨地呻吟着倒了下去。

圣吕克说道:“得!他死了。别再去想他了……说说倒挺容易的,别再去想他了。可我杀死了一个人!看来我在乡下的日子并没有白白虚度。”

他毫不耽搁,立即翻墙而入,飞奔着穿过花园,跑进城堡。

他第一眼看见的是狄安娜,她正和冉娜在聊天。

圣吕克自言自语道:“她穿上黑色的丧眼倒挺合适。”

他向两位可爱的夫人走过去,对狄安娜说道:

“对不起,亲爱的夫人,我有点事要和圣吕克夫人谈谈。”

蒙梭罗夫人回答:“谈吧,亲爱的朋友,你们谈吧。”她转向冉娜,“我到书房去找父亲,你和圣吕克先生谈完后到那儿去找我吧,我在那儿等你。”

冉娜说道:“好的,我一定去找你。”

狄安娜向他们招招手,微笑着走开了。

只剩下圣吕克夫妇俩。

冉娜笑容可掬地问:“发生了什么事?你看上去脸色很阴沉,亲爱的夫君。”

圣吕克回答:“是啊,是啊!”

“发生了什么事?”

“哎哟,天主!出了一件意外事故!”

冉娜惊恐地问:“出在您的身上吗?”

“确切地说,不是我,而是一个和我在一起的人。”

“谁?”

“和我一起去散步的人。”

“蒙梭罗先生?”

“唉,是他,可怜的家伙。”

“他怎么啦?”

“我想他已经一命呜呼了。”

冉娜张皇失措地惊叫起来:“死了!蒙梭罗死了?”

“事实如此。”

“可他刚才还在那里,说啊,看啊……”

“嘿!正因为他看得太多,尤其是说得太多,所以才会死于非命。”

冉娜紧紧抓着她丈夫的双手叫道:“圣吕克,我的朋友。”

“什么事?”

“您有事瞒着我。”

“我吗?绝对没有,我向您发誓,连他死的地方在哪里我都可以告诉您。”

“在哪儿?”

“就在那堵墙后面,我们的朋友比西平时习惯系马的地方。”

“是您杀死他的吗,圣吕克?”

“见鬼,不是我还会是谁?我们两人在一起,我活着回来了,并且告诉您他死了:一猜也就能猜出我们两人谁杀死了谁。”

“您真是疯了。”

圣吕克说道:“啊,亲爱的朋友,他向我挑衅,侮辱我,还拔山了剑。”

“真可怕,真可怕,这个可怜的人。”

圣吕克说道:“好了,我敢肯定,不出一星期,人们就将蒙梭罗称为圣人,您等着瞧吧。”

冉娜叫了起来:“那您就不能再留在这里了。您不能再住在被您杀死的人的家里。”

“我刚才就是这么想的,所以我跑来请您赶紧打点行装,我亲爱的朋友,准备动身。”

“他没有伤着您吧?”

“太好了!尽管这问题提得晚了点,您毕竟问我了,这个问题足以叫我们夫妻互相谅解。没有,我连一根毫毛也没有损伤。”

“那么我们要走了。”

“越快越好!因为您要知道,人们随时都可能发现这次意外事故。”

圣吕克夫人叫道:“什么意外事故?”

她又回到了她原来的思路,就像人们有时会退回原路一样。

圣吕克叫了一声:“啊!”

冉娜说道:“我在想,蒙梭罗夫人从此就是孤孀了。”

“我刚才也是这么想的。”

“杀死他以后才想到的吗?”

“不,在杀死他之前。”

“算了吧,现在我去把这事告诉她……”

“亲爱的,千万要掌握分寸。”

“我会这么不近情理吗!我去把这件事告诉她,您就装着要去散步的样子把马备好。”

“好主意!您最好多想些类似的锦羹妙计,亲爱的,因为坦白地说,我的脑袋开始有点糊涂了。”

“可我们到哪儿去呢?”

“到巴黎。”

“到巴黎?国王呢,怎么办?”

“我们从巴黎出走以来,发生过那么多的风风雨雨,国王早就把往事忘得一干二净了。再说战争很可能已经迫在眉睫,我当然应该留在国王的左右。”

“好吧,那么我们就到巴黎去。”

“对。不过我还要支笔和垦水。”

“给谁写信?”

“给比西。您明白吗,我不能就这样离开昂热,而不告诉他我为什么要离开。”

“您说得对。您到卧房去吧,那里有笔、墨水和纸。”

圣吕克立即上楼,用微微颤抖的手,匆匆地写下了下面几行字。

<em>您不久就会从信息女神那里获悉,蒙梭罗先生遇到了无妄之灾。当时</em>

<em>我们正在矮树林边,一起就那些墙头毁坏之原因和后果,以及马匹独自来</em>

<em>往乏弊病,而发生了一场争论。</em>

<em>争论到最高潮的时候,蒙梭罗先生猝然倒地,在一簇丽春花和蒲公英</em>

<em>丛中,不幸呜呼哀哉,命赴黄泉了。</em>

<em>又及:您乍看起来,也许会觉得这消息大有海外奇谈的味道,所以我</em>

<em>加上一句:无妄之灾降临时,我们两人手中都握着剑。</em>

<em>我现在立即启程到巴黎勤王,因为此事发生后,昂热对我似乎已不太</em>

十分钟后,男爵的一个仆从带着这封信向昂热飞驰而去。在这同时,圣吕克夫妇两人穿过一扇通向近路的边门,往巴黎进发。狄安娜忧郁万分地站在那里,不知如何将这桩惨事去告诉男爵。

圣吕克经过时,她挪开视线。

圣吕克对他的妻子说:“为朋友帮忙的结果就是如此。显然,人人都是忘思负义之徒,只有我知恩必报。”

正文 第六十七章 王太后灰溜溜地进入昂热城

就在蒙梭罗中剑倒地的同时,森严壁垒的昂热城外,四支军号同时齐鸣,响起了嘹亮的乐声。城门却紧紧关闭着。

城门的卫兵们见状,便升起了军旗,吹响了同样的乐声。

卡特琳·德·美第奇带着一队威风凛凛的仪仗卫队来到昂热,准备入城。

军士们立即禀报比西,比西跳下床,去找还在呼呼睡觉的亲王。

尽管昂热士兵的军号吹出了悠扬动听的曲子,可是他们却没有使耶利哥城墙塌陷的神力昂热城的大门仍然紧紧关闭着。

卡特琳不得不从驮轿里探身出来,故意露了露脸给城门前的卫兵看,希望王太后的尊容能比号声更具威力,使他们打开城门。

不料昂热的民兵看见王太后,只是向她毕恭毕敬地敬礼,城门却仍然紧紧关闭着。

卡特琳便派一名侍卫到栅栏门去,他受到了彬彬有礼的接待。

但当他要求以隆重的礼仪恭迎王太后入城时,人家却回答他说,昂热城正处于战争戒备状态,没有必要的手续,不能打开城门。

侍卫回到卡特琳身边,王太后感到受了奇耻大辱,不由得喃喃地说了一句:

“那我就等着。”

她说这句话时饱含辛酸,然而面对事实,也只好如此。这句话后来路易十四也用过,只不过按照王权势力的大小而稍加改变。

她周围的侍卫见此情景,都战栗不已。

比西足足花了半小时反反覆覆地说服公爵,对他制造了无数一个比一个更不容置疑的以国家利益为重的理由,然后作出了决定。

他叫人备好马,披上最触目的马衣,选了五名王太后最不顺眼的侍卫。自己一马当先,高视阔步地来到王太后的眼前。

卡特琳早已有点不耐烦了,倒不是因为她等得太久,而是因为她心里在策划怎样对捉弄她的人们进行报复。

她想起了那个阿拉伯故事:从前有一个叛逆天使被关进一只铜瓶里,他起先决定,不管谁在他被国的头十个世纪内救他出去,他要酬报这个人以万贯家财。等了许久,无人搭救。后来,他等得怒火中烧,于是发誓:不管哪个冒失鬼打开瓶盖,他就要把他杀掉。

卡特琳现在就是处在这样的心情中。

她起先打算对急急前来接驾的人好言相慰。

后来她发誓要把自己的全部怒火发泄在第一个出现在她面前的人身上。

比西身穿盔甲,头插翎毛,来到栅栏前,草草地瞧了一眼,就像巡夜的哨兵,专靠耳朵听而不是靠眼睛瞧似的。他喝道:

“口令?”

卡特琳等待的至少是别人屈膝请罪。她的侍卫不禁看了看她,不知道她会怎么办。

她说道:“去吧,再到栅栏门那儿走一趟。人家不是在问口令吗?回答他,先生,这是例行公事……”

侍卫来到栅栏门前,说道:

“王太后驾临昂热城。”

比西答道:“很好,先生,请劳驾向左边走大约八十来步,就可以到达一扇边门。”

侍卫脱口叫道:“边门!您让我们走边门,让王太后陛下从矮门入城!”

比西根本没有听见,他已经转身走开了。

他朝着他指给王太后的那扇边门走去,前后簇拥着那忍俊不禁的朋友们。

侍卫问道:“太后陛下听见没有?……要我们从边门进城。”

“是的,我听见了,先生。就从边门进去吧,既然人家都从那里进城。”

那个笨头笨脑的侍卫用他的问话加重了王太后所受到的侮辱,王太后的眼睛几乎要喷出火来,侍卫吓得面如土色。

整个驾驾于是转向左边,这时那扇边门已经敞开。

比西下了马,手里提着剑,从边门走了出来。他在卡特琳面前彬彬有礼地鞠了一躬,他身旁的贵族们个个效仿,只见一大片插在帽子上的翎毛几乎扫到地面。

比西说道:“欢迎王太后陛下驾临昂热。”

旁边的鼓手们却没有敲鼓,兵士们也继续持着武器。

王太后下了驮轿,挽着她的一名侍卫的臂膀,步入边门。她简单地答了一句:

“谢谢,比西先生。”

这就是她在仅有的一点时间里,思维再三的结果。

她高昂着头向前走去。

比西突然抢先一步,用臂膀挡住了王太后,说道:

“啊,请留神,夫人。这扇门很矮,陛下这会撞着头的。”

太后问道:“那么一定要我低下头·?怎么办?我这样进城,生平还是第一次。”

王太后这几句话虽然说得十分自然,但对于聪明伶俐的朝臣来说,却不难听出其中意味深长的弦外之音。每一个在场的人都不得不好好琢磨,连比西也不由得咬了咬胡髭,将目光转向旁边。

利瓦罗凑近比西的耳边说:“你有点太过分了。”

比西说道:“活该!随它去,我就是要叫她领教一下。”

这时,太后的驮轿已经用滑车吊上城墙,于是太后重新坐上去,向公爵府驰去。比西和他的朋友们也翻身上马,左右两边护送着鸾驾前进。

卡特琳突然问道:“我的儿子呢?我怎么没看见我的儿子安茹?”

本来她竭力忍住不去问这句话,可是实在由于她无处泄愤,终于脱口而出。弗朗索瓦在这时候无影无踪,无疑是对太后最大的侮辱。

“亲王殿下病了,无法起床,夫人,否则亲王殿下必然毫不耽搁地代表他自己的领地,前来恭迎王太后;对此,太后陛下不必怀疑。”

卡特琳这时惺惺作态,摆出一副豁达的模样惊叫起来:

“病了,我可怜的孩子病了!啊!先生们,我们快点吧……他受到很好的照顾了吗?”

比西说道:“我们尽力而为。”他一边说,一边诧异地端详王太后,好像要看看在这个女人身上是否真的还有母爱。

卡特琳停了一会儿,利用这段时间巡视了一下在场的贵族,问道:“他知道我来了吗?”

“当然,夫人,他知道。”

卡特琳咬紧嘴唇。

她装出怜悯的样子又加了一句:“他一定病得很重吧。”

比西说道:“他的病重极了。亲王殿下经常突然发病。”

“他是突然发的病吗,比西先生?”

“我的天主,确实如此,夫人。”

他们谈着话,来到了宫殿。只见车驾两旁一大群人围成了一个大圈子。

比西赶紧跑到前面,登上阶梯,气喘吁吁地冲进公爵的房间里。

他说道:“她来了……小心点!”

“她发火了吗?”

“简直怒气冲天!”

“她抱怨了吗?”

“噢,这倒没有,她的脸上还挂着笑。不过这样更不妙!”

“百姓们有何议论?”

“百姓们连眉头都没有皱一皱。他们看着她,一个个噤若寒蝉;就算他们对王太后一无所知,但瞅她一眼也就心中有数了。”

“那么她呢?”

“她向百姓们送去飞吻,然后又咬自己的手指。”

“见鬼!”

“我也是这样想的,爵爷。见鬼!您可要谨慎行事!”

“我们还是坚持同他们兵戒相见·?”

“那当然!您想要赢得十分,就得开价一百。同这个女人打交道,开价一百能得到五分就谢天谢地了。”

公爵说道:“哼!你以为我就如此软弱无能?……你们都到齐了吗?为什么蒙梭罗没有来?”

“我想他在梅里朵尔……噢,我们少他一个也无所谓。”

这时,站在门口的掌门官大声通报:“王太后陛下驾到!”

话音未落,卡特琳出现了。她和往常一样,全身着黑,然而脸色却苍白如纸。

安茹公爵做了个要起床的动作。

卡特琳却一个箭步扑到他的怀里,连连亲吻他。谁也没有想到年纪老迈精力衰退的卡特琳,动作依然那么灵活敏捷。

比西心想:“她会憋死他的。这回她倒是真心吻他,真见鬼了!”

昂特拉盖对里贝拉克说:“小心别上当,她的每一滴眼泪都要我们付出一桶血的代价。”

拥抱完毕,卡特琳在公爵的枕边坐了下来。比西作了个手势,让侍从们都退下去,而他自己却像在自己的房间里一样,若无其事地往床柱上一靠。

卡特琳突然说:“亲爱的比西先生,劳您驾照顾一下我的那些可怜的手下人吧。在这里除了我的儿子,只有您是我们最亲密的朋友,我们的大管家,对吗?因此我才这样请求您。”

比西只能照办。他心想:“我中了圈套了。”

他于是说:“夫人,能得到太后陛下的赏识,我深感荣幸。我马上就去。”

接着他又喃喃自语说道:“走着瞧吧,你对这里的房间可不像在卢佛它那样了如指掌。我还会回来的。”

他走了出去,根本无法给安茹公爵作个手势,因为卡特琳对他已有提防,一刻不放松地紧紧盯着他。

卡特琳首先要弄清她的儿子是真的病了,还是仅仅装病。

这是她这次整个外交行动的基础。

可是弗朗索瓦不愧为卡特琳的儿子,他装病装得惟妙惟肖,天衣无缝。

他在发烧,她哭了。

卡特琳中了圈套,真以为安茹病了。于是她指望能对他施加更多的影响,因为一个人受到肉体痛苦的折磨,必然在精神上也变得软弱。

于是她对公爵十分亲热,再一次拥抱他,又哭了一次,做得太过分了,使公爵也觉得惊奇,不得不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她说道:“您可冒了一次大险哩,孩子。”

“母亲,您是指我从卢佛宫逃出来这件事吗?”

“啊,不,我指的是您逃走以后的事。”

“您这是什么意思?”

“那些对您这次不幸的出走助了一臂之力的人,其实是……”

“是什么?”

“是您最凶恶的敌人。”

公爵心中暗想:“她还蒙在鼓里,但是她想打听出点端倪。”

她恨恨地说:“纳瓦拉国王!他是我们家族永远不共戴天的仇人!……我认得他。”

弗朗索瓦猝不及防,不禁叫了两声:“啊!啊!”心想原来她早知道了。

她说道:“您以为他就能自鸣得意了吗?就能稳操胜券了吗?

他慌忙否认道:“这不可能,人家骗了您,母后。”

“为什么不可能?”

“因为我的出逃与他毫无关系,即使他帮了点忙,我现在不是挺安全吗?……我已经有两年没见到纳瓦拉国王了。”

卡特琳感到这一招没有奏效,于是又说:“我并不仅仅要跟您谈谈纳瓦拉国王给您带来的危险,我的孩子。”

他问道:“那还有什么危险,母后?”他一边说,一边不停地张望王太后背后一间密室前面挂着的帷幔,那帷幔在微微抖动。

卡特琳凑近弗朗索瓦,竭力用十分震惊的声音说:

“我说的是国王,他大发雷霆,这对您才是个威胁。”

“我看也不过和其他威胁相差无几,夫人;我的王昆在大发雷霆,这我倒确信无疑,不过我还不是平安无事吗?”

“您真的这样认为吗?”她的口气足以使浑身是胆的人都心惊肉跳。

帷幔又晃动起来。

公爵答道:“我确信无疑。我的好母亲,正因为这是真的,所以劳您驾亲自来告诉我。”

卡特琳见公爵镇定自若,不由得有点茫然失措,问道:“这话怎么讲?”

公爵又瞟了一眼王太后身后的帷幔,说道:“您要是只为着向我传递国王的威胁,您是不会贸然到这里来的;因为在这种情况下,国王是不会轻易将王太后您送来给我当人质的。”

卡特琳大惊失色地抬起头来,问道:“当人质!我?”

公爵笑逐颜开地说:“是的,最神圣也是最尊敬的人质。”说完后他亲吻卡特琳的手,然后得意扬扬地朝帷幔那边看了一眼。

卡特琳垂下双臂,好像精神上完全被压垮了。她当然不知道比西在通过一扇秘密的门监视着他的主人,用目光指挥他,每遇到亲王犹豫不决时就给他鼓气,给他出谋划策。

她愣了半晌才说道:“我的孩子,您说对了,我带来的确实全部是和平的言语。”

弗朗索瓦说道:“那么我就洗耳恭听,母后,您知道我一向是恭恭敬敬地听您的话的。我相信我们彼此开始能够谈得拢了。”

正文 第六十八章 原因虽微,后果巨大

卡特琳在第一回合的较量中明显占了下风。

王太后对此完全出乎意料;在她的一生中,这种屈辱极为罕见,以致她不由得在心里暗暗揣摩,她儿子的拒绝,究竟是否真的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坚决。这时,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却突然间改变了整个事件的面貌。

我们曾经见到过无数这样的战役:由于风向一转,战争的一方功败垂成,反胜为败,或者相反,反败为胜。马朗戈战役和滑铁卢战役就是两个例子。

一粒沙子也可以使最强大的机器改变运行的速度。

比西就像我们前面说过的那样,从一道秘密走廊来到安茹公爵的密室,站在只有亲王才看得见的地方。一旦他认为谈话危及他的利益,他就从帷幔缝隙中露出脑袋,暗中给亲王使眼色。

他的利益就是无论任何代价也要使双方兵戎相见:因为蒙梭罗一天不走,他就要坚持留在昂热,一方面监视丈夫,另一方面和其妻子幽会。

他的这种目的虽然简单得很,却使法国整个政坛变得更加错综复杂。原因虽微,后果巨大。

这就是比西忽而拼命眨眼,忽而怒形于色,忽而装模作样,忽而双眉深锁的原因,总之,他一个劲儿鼓动亲王采取冷酷无情的立场。

安茹公爵对比西向来有点敬畏,因此也就对他言听计从,变得对太后也毫不通融。

卡特琳一再碰壁,全面失败,只想快点找个体面的退路。这时,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就像安茹公爵采取毫不妥协的立场一样出人意料,突然发生了,从而解了她的围。

就在母子俩唇枪舌剑战到白热化程度,安茹公爵坚守阵地绝不退让的关头,比西突然感到他的斗篷的一角被人拉了一下。

比西不愿漏掉一句他们的对话,因此没有转身,只是用手摸了摸。他碰到了一只手腕,然后摸到手臂、肩膀,最后他摸到一个人。

他觉得有必要回头看看,于是转过身来。

来人是雷米。

比西刚要开口说话,雷米立即将手指撂在嘴唇上,示意他别开口,然后轻轻地把他的主人拉到隔壁房间。

伯爵极不耐烦地问道:“什么事,雷米?为什么在这种时候来打扰我?”

雷米低声说:“有一封信。”

“见鬼去吧!为了一封信,你居然把我从一场至关重要的谈话中拉出来,这场谈话同我与公爵大人的谈话一样,可都是一言九鼎,非同儿戏。”

伯爵的话并没有堵住雷米的嘴巴。

雷米又说:“信有种种,有的事关重大,有的无足轻重。”

比西想:“也许确是如此。”于是他问道:“哪儿来的信?”

“梅里朵尔。”

比西叫了起来:“噢!梅里朵尔来的信,谢谢啦,我的好雷米,太谢谢啦。”

“那我做得不错了?”

“你什么时候会做错事?信呢?”

“啊!正因为送信人非要亲手把信交给您本人我才断定这封信至关重要。”

“他做得对。那么他人呢?”

“来了。”

“快把他带进来。”

雷米打开门,示意叫一个马夫模样的人进来。

雷米指着伯爵说:“这位就是德·比西先生。”

比西说道:“快把信给我吧,我就是你要找的人。”

说毕,比西将一个值五个利弗尔的金币,塞进那人的手心。

马夫把信递给比西,说:“噢,我认得您。”

“是她让你送给我这封信的吗?”

“不,不是她,而是他。”

比西边看字迹边急急地问道:“他?谁?”

“德·圣吕克先生。”

“啊!啊!”

比西脸色有点泛白,因为他听到说“他”,便以为不是指夫人,当然就是指丈夫。而每次比西想到蒙梭罗,他都会脸色发白。

比西转过身去读信,以避免被人看出他的情绪,每个人在收到一封重要信件时,都担心自己表露出情绪激动,因为他到底不是魔鬼,也不是恺撤·博尔吉阿,马基雅弗利或者卡特琳·德·美第奇。

他转过身去读信倒是做对了,这个可怜的比西。因为他才粗粗地浏览了一遍那封我们已知内容的信,就感到热血一下子冲上了脑子,眼前似乎激荡起惊涛骇浪,以致本来苍白的脸蓦地也涨得紫红。他目瞪口呆地愣了一会儿,感到自己快要跌倒了,不得不赶紧在靠窗的一把扶手椅上瘫坐下来。

马夫见自己带来的这封信竟产生如此反应,不由得大为震惊。雷米对马夫说:“你走吧。”

雷米推着他的肩膀叫他出去。

马夫认定自己一定带来了坏消息,生怕人家因此又收回那枚金币,就三步并作两步地走了。

雷米回到比西身边,摇着他的臂膀叫道:

“见鬼!快告诉我信里说了些什么,不然,我凭着医神圣埃斯居拉普的名义发誓,我要给您四肢放血。”

比西重新站了起来,不再脸红,也不再感到头晕脑胀,而变得神色阴沉。

他说道:“你自己看吧,圣吕克为我干了些什么!”

他说着,把信递给雷米。

雷米急急忙忙地读起来。

他说道:“好啊!我觉得这一切都很不错。圣吕克先生不愧是个豪侠之士。我要为所有将一个灵魂送入炼狱的有识之士高呼万岁,因为他们不必再来一次决斗了。”

比西结结巴巴地说:“真叫人难以置信。”

“确实令人难以置信。不过这并没有什么,我们的处境完全改变就是了。九个月以后,我就有一位比西伯爵夫人做我的病人。放心吧!我接生的本事可以和昂布瓦兹·巴雷媲美。”

比西答道:“你说得不错,我要娶她为妻。”

雷米说道:“我觉得这件事不怎样费事。她早就是您的妻子,而不是她丈夫的妻子了。”

“噢!蒙梭罗死了!”

奥杜安老乡说道:“死了!白纸黑字,还会错吗?”

“噢,我好像觉得自己在做梦,雷米!那个家伙像个幽灵一般,时时刻刻挡住我通往幸福的道路,我难道真的摆脱它了吗?不,雷米,我们肯定弄错了。”

“我们丝毫也没有弄错。您再读读信看,真是见鬼了!倒在丽春花丛中,看清没有,摔得很重,倒地就死了。我已经注意到倒在丽春花丛中是非常危险的,不过我以前以为这危险只是对女人而言。”

比西对雷米开玩笑的话充耳不闻,他一心循着自己的思路想下去,不由得思绪万干。他说道:“狄安娜不可能再留在梅里朵尔了。我也不愿意她继续留在那里。她必须换个地方,换个她可以忘记这一切的地方。”

奥杜安老乡说:“我认为去巴黎比较合适。巴黎这地方,人一到那里就会忘记过去的一切。”

“你说得有道理,她还可以住回日内勒大街的那所小房子里去。如果幸福真能秘而不宣的话,我们就要悄悄地、幸福地度过这十个月的孀居期,等到度过以后,结婚就像瓜熟蒂落一样了。”

雷米说道:“这话很对,不过如果要到巴黎去……”

“怎么啦?”

“我们还必须做一件事。”

“什么事?”

“我们必须使安茹省安定下来。”

比西说道:“对,你说得对极了。噢!我的天主!我浪费了多少时间啊,真是白白地浪费了许多时间。”

“您的意思是说,您要立即上马赶往梅里朵尔去。”

“不是我,不是我去,而是你去。我现在无论如何也脱不开身。再说,在这种时候,我出现在她面前也不太合适。”

“那我怎么会见她?直接到城堡里去自我介绍?”

“不,先到矮树林子那边去,也许她会在那里边散步边等待着我。如果你在那里没见到她,那就到城堡会。”

“我跟她说什么呢?”

“就说我高兴得几乎疯了。”

比西紧紧握了握雷米的手。他的经验告诉他,他可以像信赖自己一样信赖这个年轻人。比西又回到他原来藏身的那间帷幔后面的密室里去了。

就在比西读信的时候,卡特琳跃跃欲试,想夺回比西在场时自己失去的地盘。

她说道:“我的孩子,我觉得从来没有母亲和儿子这么格格不入的。”

安茹公爵说道:“可是您看,母亲,有时也会发生这种事的。”

“只要妈妈愿意,就不会发生……”

安茹公爵反唇相讥:“夫人,您是想说只要母子双方都愿意就不会发生吧。”他对自己这番傲慢的话不禁有点飘飘然,于是赶紧张望比西,希望能从他那里得到赞许的目光。

卡特琳却喊道:“可是我愿意!您听见了吗,弗朗索瓦?我愿意。”

她的喊声恰恰与她的话形成对比,她的话蛮横无比,她的声音却。几乎带着恳求的味道。

安茹公爵笑眯眯地重复卡特琳的话:“您愿意?”

卡特琳说道:“是的,我愿意。我为此作出任何牺牲也在所不惜。”

弗朗索瓦说道:“啊!啊!真见鬼了!”

“是的,是的,亲爱的孩子,说吧,您的条件是什么?您愿意要什么?说吧,下命令吧!”

弗朗索瓦说道:“噢!我的母亲!”他几乎被自己获得如此大捷弄得不知所措,他母亲的退让使他无法扮演一位苛刻的胜利者。

卡特琳忽而又尽可能和颜悦色地说:“听我说,我的孩子,您总不会期望整个国家浸透鲜血吧?不可能。您不是乱臣贼子,也不会对您哥哥翻脸无情。”

“我哥哥侮辱了我,夫人,所以我再也不欠他任何情了。我既不欠哥哥的情,也不欠国王的情。”

“那我呢,弗朗索瓦,我呢?您对我没有什么抱怨吧?”

公爵说道:“恰恰相反,我抱怨您,夫人,因为您曾经抛弃了我,您!”他以为比西还在那里,一定听到了他的话。

卡特琳阴沉地说:“啊!您是想气死我啦?好吧,一个眼睁睁看着自己亲骨肉自相残杀的母亲怎能不气死!”

当然,卡特琳丝毫没有去死的念头。

弗朗索瓦叫道:“噢!别这么说,夫人,您叫我心里难受。”当然,他也丝毫没有心情沉痛。

卡特琳这时泪如泉涌。

公爵握起她的手,想对她好言相慰;同时,又不安地频频向密室张望。

她说道:“您到底想要什么?最起码您要说出来,好让我们心中有数周。”

弗朗索瓦说道:“那您又想要什么呢?母亲,让我看看您要什么吧。您说,我洗耳恭听。”

“我希望您重返巴黎,亲爱的孩子,我希望您回到您王兄的宫廷里去。他正张开双臂来欢迎您呢。”

“嘿,见鬼!夫人,我看得一清二楚,张开双臂来迎接我的,不是我的王兄,而是巴士底狱的吊桥。”

“不会的。回来吧,回来吧,我以名誉担保,以一个母亲的爱来担保,以我主耶稣基督的血来担保(说到这里,卡特琳划个十字),国王会欢迎您的,就像您是国王,他是安茹公爵一样。”

公爵只是一味地往密室的方向张望。

卡特琳继续说:“您就接受了吧,我的孩子,接受了吧。您是不是还想要别的采地?您就直说吧,您是不是要卫队?”

“哼!夫人,您的儿子已经给过我卫兵了,甚至是很体面的卫兵,因为当中就有他的那四个嬖幸。”

“唉,别这么顶撞我。您可以自己挑选他委派给您的卫兵,必要的话,您可以任命一名队长,如果您还不放心,您可以让德·比西先生担任队长。”

公爵被最后的这个小甜头弄得心神不定,他想比西对此一定很感兴趣。于是他又转眼向密室望去,心里害怕会在黑暗中看见一对喷出怒火的眼睛和一副恨得咯咯作响的白牙。

可是,事实却叫公爵纳罕不已。比西不但没有反对,反而笑逐颜开地拼命点头示意,表示可以应允。

公爵暗想:“这是什么意思?比西难道为了当这个侍卫队队长而一心想打仗?”于是,他提高嗓门,像是自己问自己似地说道:“那么,我应该接受这个建议·?”

比西又是挥手,又是耸肩,又是点头表示同意。

公爵继续说:“那么就是说,我必须离开安茹重返巴黎·?”

比西越来越激烈地连连做出赞同的动作。

卡特琳说道:“毫无疑问,我亲爱的孩子,难道回巴黎就那么艰难吗?”

公爵心想:“我的天,我实在不明白。我们说好了我要拒绝一切,可现在却又劝我要和平,要互相拥抱!”

卡特琳惶惶不安地问道:“那么,您准备怎么回答呢?”

公爵说道:“母亲,我还要想一想,明天再给您回音……”他想和比西研究一下为什么比西要自相矛盾。

卡特琳心里说:“他投降了,我终于赢了这一局。”

公爵则自言自语道:“事实上,也许比西有道理。”

母子俩又拥抱了一番,然后就分手了。

正文 第六十九章 德·蒙梭罗先生将眼睛睁了又闭,闭了又睁,这证明他并没有真的长眠不醒

雷米一边骑着亲王马厩中一匹出色的骏马在原野中奔驰,一边独自寻思:“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我能有一个知己,真是太美好了。”

他本来想骑罗兰,可蒙梭罗早已把罗兰骑走了,他只好另选了一匹。

这位奥杜安老乡自言自语道:“我真是很喜欢比西先生,从他那方面来说,我相信他也十分赏识我。今天我之所以喜不自胜,是因为我为他们俩感到由衷的幸福。”

接着,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说:“说真的,我的心都不够宽广来容纳这无边的幸福。”

他只管自顾自一个劲地说下去:“瞧,我怎样向狄安娜夫人道喜呢?

“如果她装出一副俨然的样子,讲究客套,面带忧伤,我就默不作声,将手按在胸膛上,向她鞠躬致意。如果她笑盈盈神采飞扬,我就踮起脚尖,扬起腿来,跳一个波洛涅兹舞步。

“至于圣吕克先生,我想他大概早已远走高飞了。不过要是他还在梅里朵尔的话,我就要向他欢呼,用拉丁文为他祝福。他可不会对这件事悲悲切切,我敢担保……”

“啊!我快到了。”

果然,他骑着马左拐右拐转了两个弯,穿过繁花似锦的小径,越过茂密的丛林,来到了通向院墙的矮树林。

雷米惊叹道:“噢!多美的丽春花啊!这倒叫我想起我们的犬猎队队长了,他就是倒在一片丽春花丛上面的,那丛花肯定不如这丛美丽,可怜的家伙。”

雷米离那堵墙越来越近了。

雷米正骑着马向前飞奔,不料这匹代替罗兰、名为米特利达特的马突然停了下来,张开鼻翼,目光死死盯着前方。雷米猝不及防,险些儿一个跟斗栽出去。

幸亏雷米作为开业医师,早已训练有素,骑术精湛,因此并无惧色。他用马刺狠刺马腹,催马前行。可是米特利达特动也不动。大概给这匹马取这个名字,就是因为它固执的脾气和蓬特国国王米特利达特相似。

雷米心里纳闷,便垂眼往地上望去,看看是什么挡住了他的马。他看见一大摊血,已经逐渐渗入泥土和花丛中,上面还泛起一层殷红的泡沫。

他惊叫起来:“瞧,圣吕克先生总不会是在这里将蒙梭罗先生一剑刺死的吧?”

雷米抬起眼,瞧了瞧四周。

在离他十步远的花丛中,他看见两条僵硬的腿和一具僵硬的躯体。

这躯体背靠在墙上,两腿伸直。

雷米说道:“啊!是蒙梭罗!这就是宁录的结局好啊,好啊,他的遗孀既然将他扔给乌鸦和秃鹫,那对鄙人可是个吉兆。我的诔词看来将是踮起脚尖,扬起腿,来一个波洛涅兹舞步啦。”

他心里一边这样想着,一边翻身下马,朝尸体走了几步。

他又说道:“怪哉!他人死在这儿,血倒流在那边。这里有一道血迹,他是从那里爬来的。不过看来更像是好心的圣吕克大慈大悲,将他拖过来靠在墙上,以避免血液冲上脑子。对,肯定是这样!他死了还圆睁双眼,神态如常,一定是突然断气的。来吧,一,二。”

说着,雷米作了个要拉动尸首的手势。

突然,他倒退一步,惊骇万分,连嘴都合不上了:他看见蒙梭罗本来睁开的眼睛现在却合上了,那张惨白如纸的死人脸本来就叫雷米胆寒,现在变得铁青。

雷米吓得面如土色,几乎跟蒙梭罗一样毫无血色。幸亏他是位医生,多多少少也是个唯物论者,于是他抓着鼻尖嘀嘀咕咕地说:“谁相信这种怪事。要是他闭上了眼睛,这就是说,他还没有死。”

尽管雷米不畏鬼神,但目睹这幅景象却也叫他毛骨悚然。雷米双膝一软,顺着背靠的大树滑下来,一屁股坐在地上,恰好与死人面对面。

他嘟嘟囔囔地自言自语道:“我记不清是在哪本书上读到过,人死后会有一些显示肉体已经衰弱,就是说,开始腐败的古怪动作。鬼东西,滚吧!人都完蛋了,还来招人厌,真是白费心思。真的,这家伙不但的确闭上了眼睛,脸也变得更加惨白,正如加利安所说的:银灰色,和那位才华横溢的演说家西塞罗说的:惨白色。不管怎样,我还有个办法试试他到底断气没有,我往他的肚子上捅上一剑,要是他毫无反应,那么他肯定早已归天了。”

说毕,雷米就打算将此善举付诸实施,他的手已经按在剑柄上,这时蒙梭罗突然又睁开双眼。

这次雷米做了一个与刚才相反的动作:他像开足发条的弹簧一般跳了起来,额头上立刻沁出一粒粒冷汗。

这一次,那双死人的眼睛却没有再闭上。

雷米不禁喃喃地说道:“他没有死,他没有死。好啊,现在我们的处境可真尴尬。”

他的脑海中很自然地闪过一个念头:。

“他还活着,这是确凿无疑的了,但要是我再补上一剑,他就绝无幸存的可能了。”

他看着蒙梭罗,蒙梭罗也用惊慌的目光看着他,似乎蒙梭罗已经看透了雷米内心深处的想法了。

雷米忽然叫了起来:“呸!呸!这个想法太丑恶了。天主作证,如果他站得笔直,手里握着剑,那我一定要尽心尽力杀死他。可是像他现在这副模样,苟延残喘,半死不活,我要再杀死他可真是犯罪,太卑鄙无耻了。”

这时,蒙梭罗有气无力地叫了起来:

“救命!救命!我快要死了。”

雷米说道:“老天爷啊!这可是关键时刻。我是个医生,医生的天职就是要拯救一切正在受苦受难的同类。尽管他可恶透顶,甚至连我都有权宣布他和我不是同类,可是他到底是‘人’。好了,忘掉我是奥杜安老乡吧,忘掉我是比西的朋友吧,让我来履行医生的职责。”

伤势严重的蒙梭罗又叫了起来:“救命呀!”

雷米说道:“我来啦。”

“请为我找个神甫,再找一个医生来。”

“医生已经找到,神甫也许可以不必找了。”

蒙梭罗认出了雷米,不由叫道:“奥杜安老乡!您怎么会碰巧到这儿来的?”

蒙梭罗虽然生命垂危,但多疑的天性却依然如故,所以他才会这样发问。

雷米立即听出这句话的弦外之音。

在这片树林中,这是一条人迹罕至的小径,没事不会有人光临,因此这个问题也很自然。

蒙梭罗问道:“您怎么会跑到这里来的?”蒙梭罗心中的疑虑倒使他恢复了点力气。

奥杜安老乡回答道:“见鬼!因为在离这里四公里的地方,我刚才碰到了圣吕克先生。”

蒙梭罗结结巴巴地吐出了几个字:“啊!他就是凶手!”他的脸色因仇恨和伤痛变成死灰。

“他对我说:去吧,雷米,快赶到林子里那个叫作‘老矮林’的地方,您会找到一个死人。”

蒙梭罗重复了一遍:“死人!”

雷米说:“不错!他以为您死了。没有必要因为这个而恨他。我一听说就跑来了,看见您被打败在地。”

“您不要怕,您是在和一个活人讲话,没什么可怕的。现在告诉我,我受的是致命伤吗?”

“啊!见鬼!您问这个,我可容不上来。不过我会尽力而为的。让我来看一看。”

此时,医生的良心完全战胜了对朋友的忠诚。

雷米走近蒙梭罗,轻手轻脚地脱下了他的斗篷、紧身短衣和衬衫。

那一剑从右乳下方第六根和第七根肋骨之间穿透过去。

雷米问道:“唔!您很痛吗?”

“胸部不痛,背部痛。”

雷米说道:“啊!让我看一看,背部哪一个部位疼?”

“肩胛骨下面一点。”

“这一剑肯定伤到了骨头,所以那么痛。”

他边说边审视着伯爵所指的最痛的部位。

“不,我搞错了。剑尖直进直出,没有伤到任何骨头。该死的,这一剑刺得真漂亮,伯爵先生。好极了,治疗圣吕克先生刺伤的人倒也是件乐事。您不过被他刺穿了一个洞,如此而已,我亲爱的先生。”

蒙梭罗又昏迷过去了,雷米对这毫不担心。

他自言自语道:“重伤以后就是这种症状:昏迷不醒,脉搏微弱。”他摸摸蒙梭罗的手,又摸摸他的腿:“手和腿都已冰冷。”他将耳朵贴近蒙梭罗的胸膛:“呼吸音也几乎听不见了。”他轻轻敲打他的胸膛:“只听见一片浊音。”接着他又说:“见鬼!真见鬼了!狄安娜夫人看来用不了多久还是要当寡妇的。”

这时,蒙梭罗的嘴里吐出一小口淡红和鲜红的血泡。

雷米敏捷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药包和一把柳叶刀,在蒙梭罗的衬衫上撕下一条布,将他的手臂扎紧。

他自言自语地说:“让我来瞧瞧,如果血还在流动,那么,天哪!狄安娜夫人恐怕就不会成为孤孀。要是血不流动的话……啊!啊!我的天,血还在流!对不起,我亲爱的比西先生,对不起。我首先是个医生,其次才是朋友。”

果然,蒙梭罗的血好像迟疑了一会儿,就从血管里喷射出来。几乎就在同时,蒙梭罗苏醒了,他喘息着睁开了眼睛,断断续续地说:

“啊!我以为一切都完了呢!”

“没完,我亲爱的先生,没完,甚至还可能……”

“可能死里逃生?”

“噢!我的天主,完全可能!您瞧吧。首先我要把伤口扎上。等一等,别动。您知道吗?我在外部给您治疗的时候,您身体本身也会在内部自然调节,为您治疗。我给您包扎伤口,您身体本身就会凝住血;我给您放血,它就会止住血。啊!亲爱的先生,您的身体本身就是一个高明的外科医生。别动,让我把您嘴上的血迹擦掉。”

雷米用手绢擦去蒙梭罗嘴唇上的血。

伯爵说道:“我刚中剑时,大口吐血。”

雷米说道:“是啊!瞧,现在血止住了。好!好,很好,或者说。糟透了。”

“怎么,糟透了?”

“毫无疑义,对您来说是幸运万分。不过我说糟透了,我自己心里明白。亲爱的蒙梭罗先生,我真怕我有幸将您治愈。”

“什么,您怕把我治愈?”

“是啊,我自己心里有数。”

“那么,您认为我能大难不死啦?”

“遗憾得很,您确实能活下来。”

“雷米先生,您真是个古怪的大夫。”

“那与您又有何相干呢?只要我能使您起死回生……现在,让我们再来看一看。”

雷米止住流血,站起身来。

伯爵问道:“怎么,您要扔下我走吗?”

“啊!您话说得太多了,亲爱的先生,说话太多对您有害无益。真糟糕,我不如劝他大声叫喊更好。”

“我不懂您的意思!”

“幸好您不懂。现在我已经包扎好了。”

“以后怎么办?”

“以后我要到城堡去求人帮忙。”

“那我呢,在这段时间里我应该怎么办?”

“您要安安静静地躺着,别乱动,呼吸尽可能轻,千万不要咳嗽,伤口好不容易愈合了,千万别再弄破。哪家人家离这儿最近?”

“梅里朵尔城堡。”

雷米装出对梅里朵尔一无所知的模样:“往哪儿走?”

“您可以越墙入内,里面就是花园,也可以顺着花园的墙走过去,前面就是栅栏门。”

“好,我跑去啦。”

蒙梭罗叫道:“谢谢您,您真是个好心人!”

雷米嘟囔了一句:“要是您知道我的处境,您就会加倍感激我了。”

他翻身上马,朝着蒙梭罗指示的方向,策马飞驰而去。

五分钟后,他来到城堡。只见所有住在城堡里的人急急匆匆、忙忙乱乱,就像一群被迫迁居的蚂蚁一般。他们在矮树丛林里,在花园的旮旯里,到处寻找他们主人的尸体。原来圣吕克为了赢得时间,故意指示了错误方向。

雷米像颗流星似的忽然出现在这群人中间,然后一阵风似的带着他们顺原路而去。

他非常热心地向他们说明情况,以致蒙梭罗夫人不由得频频向他投去惊异的目光。

她的脑海里忽然闪现一个隐晦而含混不清的念头,在一刹那间这个念头甚至使她天使般纯洁的心灵也失去了往常的光彩。

她望着雷米带着担架、纱布、清水等一应俱全的救护用品匆匆而去,心想:“啊,我还以为他是比西的挚友呢。”

长了神翼的罗马神医埃斯居拉普,行动也不如雷米迅速。

正文 第七十章 安茹公爵到梅里朵尔向表示哀悼,不料故世的丈夫却出现在他的眼前

安茹公爵同王太后谈完话后,就迫不及待地去找比西,想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使比西突然难以置信地改变了主意。

这时比西早已回到自己的房里,第五次捧起了圣吕克的信,他越读越觉得信中的每一行字都叫他快乐无比。

卡特琳也回到自己的住处,唤来了她的侍从们,吩咐他们准备回京,她相信用不了一两天就能确定行期。

比西笑容可掬地将亲王迎进屋内。

他说道:“啊!是您,大人。怎么亲王殿下会屈驾光临寒舍?”

公爵说道:“对,该死的!我来问你一件事。”

“问我?

“是的,问你。”

“我洗耳恭听,大人。”

公爵叫起来:“你是怎么回事!你吩咐我要武装到牙齿,拒绝我母亲的一切和谈建议,坚持要兵戎相见。我照你说的去做了。可就在交锋最激烈,一切进攻都被我击退的时候,你忽然跑来对我说:放下您的武器吧,大人,脱下您的盔甲吧。”

“大人,我叫您这么做,是因为当时我并不清楚卡特琳夫人此行的真正目的。后来既然我看出她是为了亲王殿下进一步的荣华富贵而来的,于是……”

公爵说道:“什么!为了我进一步的荣华富贵而来?这话怎么讲?”

比西说道:“毫无疑问!请问亲王殿下究竟想要什么?无非是克敌制胜罢了。我可不像某些谋士那样,想入非非地以为您在觊觎法兰西王位。”

听到这话,公爵阴森森地盯了比西一眼。

比面继续说:“也许会有人向您劝进,大人。但是您要知道,这些人才是您最凶恶的死敌。如果他们一味要您这么干,您又无法摆脱他们,那您就把他们交给我,我定能叫他们服服帖帖地承认自己错了。”

公爵不快地蹙了蹙眉头。

比西接着又说:“您应该三思而行,大人。就像《圣经》上所说的那样,您应该扪心自问:您手中有雄兵十万吗?您腰缠万贯吗?您和外国结成联盟了吗?再说,您到底是否甘愿与当今君主分庭抗礼?”

公爵说道:“我的君主对我可从来不留情。”

“啊!如果您从这点出发,那您当然是对的嗯!您宣战吧!登基做法兰西国王吧!看到您平步青云我当然再高兴不过了!因为我会跟着您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公爵此时却反唇机讥:“谁跟你说什么国王不国王?你说的这个问题我根本没有叫任何人去解决,甚至连想都没有想过。”

“那么,一切都说完了,大人。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值得讨论的事了,因为我们在关键问题上所见略同。”

“我们在关键问题上所见略同?”

“对呀,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您就让他们奉送一支侍卫队给您吧,还有五十万利弗尔。趁和约还没有签字,再为安茹要一笔津贴,以为将来备战之需。只要您将这一切抓到手,您就决不能放手。这不会使您负担任何义务。这样,我们有人,有钱,又有势,届时我们就可以成为……天主知道可以成为什么!”

公爵说道:“可是,一旦我回到巴黎,一旦我重新被他们掌握在手中,一旦我又成为阶下囚,他们就会嘲弄我了。”

“哼!怎么会呢,大人!您别多虑了,他们怎敢嘲弄您?您难道没有听见王太后对您的许诺?”

“她许了好多愿!”

“我知道,难道您对此还不放心?”

“是的。”

“可是,在这些许诺中,她不是要奉送一支侍卫队给您吗?而且侍卫队队长就是德·比西先生。”

“是呀,她说了。”

“好啊,您大胆接受吧,我劝您接受,任命比西为您的侍卫队队长,任命昂特拉盖和利瓦罗为分队长,任命里贝拉克为掌旗官。让我们四个人拉起一支侍卫队,跟随在您左右,您等着瞧吧,有了这支卫队,谁还胆敢嘲弄您,对您怠慢无礼?就是国王也要敬您三分。”

公爵说道:“啊!我看你说得有理,比西,我要好好地想一想。”

“对,想一想吧,大人。”

“好。嗯,刚才我进来时,你专心致志在读什么?”

“啊,对不起,我忘了这事。我在读一封信。”

“一封信?”

“这封信,您肯定比我更感兴趣。我真是昏了头,怎么没有立刻把它给您看?”

“有重要消息吗?”

“对,我的天主,是个噩耗啊,蒙梭罗先生一命呜呼了。”

公爵作了个惊讶万分的动作,叫起来:“你说什么?”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亲王的比西,从这个惊讶的动作可以看出,公爵对这个消息简直是喜出望外。

“蒙梭罗先生死了,大人。”

“死了,蒙梭罗先生死了?”

“死了,我的天主,一点儿也不错。我们谁都有耗尽阳寿的那一天,不是么?”

“当然。可是谁也不会这样突然毙命的。”

“这要看情况而定,要是有人捅您一剑呢?”

“这就是说,他是被杀死的·?”

“好像是的。”

“被谁杀死的?”

“圣吕克,他们俩有过一般争吵。”

亲王不由叫道:“啊!是亲爱的圣吕克。”

比西说道:“嗬,我还不知道这个亲爱的圣吕克原来还是您的朋友。”

公爵说道:“他是我哥哥的朋友。我既然和我哥哥握手言和,那么他的朋友当然也就是我的朋友了。”

“啊!爵爷,好极了,您采取这个态度我真是心花怒放。”

“你肯定这消息确凿无疑?”

“那还用说!千真万确。这就是圣吕克写给我的信,把死讯告诉我。我同您一样,向来不敢轻信,凡事总是疑信参半,所以,大人,我派我的医生雷米去核证,并且向老男爵表示我的哀悼。”

安茹公爵不禁反复唠叨着说:“死了,蒙梭罗死了!就他一个人死了。”

他不知不觉就顺口涌出“就他一个人”这句话,就像刚才“亲爱的圣吕克”脱口而出一样。这两句话都天真坦率得叫人惊异。

比西说道:“他不是一个人死的,而是被圣吕克杀死的。”

“噢!我自己知道我这句话的意思。”

比西问道:“大人,圣吕克会不会是受人指使而杀死他的?”

“我发誓没有这样做。你呢?”

“噢!大人,只有皇亲国戚才会将这等事托付给别人去干。我不是皇亲国戚,这种事儿我只好亲自出马。”

亲王面露狞笑,说道:“啊!蒙梭罗,蒙梭罗。”

“啊,大人!您好像对这个可怜的伯爵恨之入骨呵!”

“正相反,你才对他恨之入骨呢。”

比西一听,不由自主地脸色变得排红:“我,我恨他的理由很简单:他不是有一天通过亲王殿下使我蒙受了奇耻大辱吗?”

“你还记得那件事吗?”

“噢,天主在上,我早忘了,大人,这您也看得出来。可您呢,他是您的仆从,您的密友,您的出谋划策者……”

亲王打断他的话说道:“得了,得了,快叫人去备马吧,比西。”

“备马?干什么?”

“到梅里朵尔去,我要向狄安娜夫人表示哀悼。我本来早就想到梅里朵尔登门造访,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至今未能成功。不过我再也不想拖延了。真是见鬼,我今天莫名其妙,满心要去吊唁。”

比西暗自思付:“现在蒙梭罗已经命赴黄泉,我也不用害怕他会把狄安娜出卖给公爵,他去看望她对我没什么坏处。要是他侵犯她,我一个人就足以保护她。好吧,既然有机会再见到她,就好好抓紧时机吧。”

于是他走出去命人备马。

一刻钟后,就在卡特琳酣然入睡,或者仅在假寐以恢复长途跋涉后的疲劳时,安茹亲王、比西以及十名侍卫,骑着骏马向梅里朵尔奔去。一路上只见睛空万里,草木欣欣向荣,鲜花盛开,使得人欢马叫,其乐融融。

城堡上的门卫看见这队威风凛凛的队伍飞奔而来,便走到城前壕沟旁问来访者的姓名。

亲王高叫:“我是安茹公爵。”

门卫一听,立即举起号角,吹起军乐,顿时仆人们纷纷向吊桥赶来。

房间、走廊、台阶上到处有人乱哄哄在跑;角塔上的窗户一扇扇打开了,只听见一阵阵铁器撞击石板的声音。接着,老男爵在门前出现了,他手里拿着城堡的全部钥匙。

公爵奇怪地问比西:“真是不可思议,你瞧,蒙梭罗之死好像并没有引起人们的悲哀,所有的人都神态安详,若无其事。

狄安娜出现在台阶上。

公爵叫道:“啊!那不是美丽的狄安娜吗?你看呀,比西,看呀!”

年轻人回答:“我当然看到她了,大人。”他接着又嘟囔了一句:“可我怎么不见雷米?”

狄安娜走出了城堡,紧随着她的仆人们抬出了一副担架,担架上躺着蒙梭罗。他由于发烧或是由于嫉妒而两眼炯炯发光,看上去他不像是一具卧在灵枢上的尸体,倒像是高踞在象轿上的印度苏丹。

公爵惊叫着问比西:“噢!噢!这是怎么回事?”比西拿了一块手帕,本想用它掩饰内心的激动,这时他的脸色却变得比手帕还要苍白。

蒙梭罗竭力举起手高呼:“安茹公爵大人万岁!”

话音未落,他后面有人开了腔:“慢点!您这样会使伤口重新裂开的。”

这人正是雷米。他忠心地履行医生的职责,叮嘱他的病人要小心伤口。

大惊失色的来访者没有多久就镇定下来,至少看上去恢复了常态。安茹公爵控制住自己惊遽的神色,换上一张笑脸,叫道:

“噢!我亲爱的伯爵,见到您真叫人又惊又喜!您能相信刚才有人告诉我们,您已经作了古人了吗?”

蒙梭罗说道:“请过来点,大人,请过来点,让我亲吻殿下的手。感谢天主!我不但没有死,而且还有希望脱离危险,更加热诚和更加忠心地为您效劳。”

比西既非亲王,又非丈夫,只有具有这两种身份的人,才需要虚情假意一番,而他则感到冷汗顺着太阳穴流了下来,不敢看狄安娜一眼。

他再次失去他的无价之宝,眼看着她离开她的占有者那么近,比西心中十分难受。

蒙梭罗又开口说道:“而您,比西先生,您陪亲王殿下来到这儿,请接受我的感谢,因为我之所以不死,完全要归功于您。”

年轻的比西张口结舌,以为伯爵在奚落他:“什么?归功于我?”

蒙梭罗指着雷米继续说:“当然是间接的,但我的感激之情绝不会因此而减少。他就是我的救命恩人,多亏了他,我才能仍然和朋友们欢聚一堂。”雷米此时绝望地向天空举起双臂,恨不得钻个地洞藏进去。

可怜的医生拼命作手势阻止蒙梭罗再说下去,而蒙梭罗以为这些手势只是让他当心身体,因此仍然绘声绘色地将奥杜安老乡如何细心、灵活而及时地救活他的经过·一说来。

公爵皱起了眉头,比西则狠狠地瞪了雷米一眼。

可怜的年轻医生躲在蒙梭罗背后,无可奈何地拼命作手势,意思是说:“唉!这不是我的错!

蒙梭罗继续说:“而且我听说雷米也曾像今天使我起死回生一样,救过您的命。这样,您我就成了生死之交。相信我的一片真情吧,比西先生,当蒙梭罗爱一个人的时候,他会真心实意地爱他,而他恨一个人的时候,他同样也会从心底里恨他。”

比西相信,他看见蒙梭罗说这几句话时,目光中闪出一股怒火,直射安茹公爵。

公爵却浑然不知。

他下了马,将手伸向狄安娜,说道:“好啊!美丽的狄安娜,请您尽主妇之谊,领我们进城堡吧。我们原以为这里到处披麻戴孝,没想到这里却是福星高照,快乐无比。至于您,蒙梭罗,好好休息吧,对于伤员,休息是最适宜的办法。”

蒙梭罗说道:“大人,我并没有死。既然您来登门造访,只要我活着,就决不允许别人尽主人之谊来接待您。我手下人抬着我,殿下走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

听了这话,公爵大概觉察出蒙梭罗的弦外之音,因为他放下了狄安娜的手。

蒙梭罗这才舒了口气。

雷米凑近比西的耳旁悄悄地说道:“到她身边去呀。”

比西走近狄安娜,蒙梭罗向他们微笑。比西拿起狄安娜的手,蒙梭罗仍然笑容可扭。

狄安娜轻轻地说道:“真是世事多变呀,伯爵先生。”

比西喃喃地回答:“唉!为什么不变化得更大一点呢?”

不用说,男爵,这位殷勤好客的城堡主人,摆出了最奢华的宴席来款待亲王和他的随行贵族。

正文 第七十一章 担架过宽,门又过窄,带来了烦恼

比西步步紧随狄安娜,蒙梭罗善意的微笑使他能自由自在地呆在狄安娜身边,他当然不会不加以利用。

多疑善妒的人都有这种天性:他们经过浴血奋战,死死守住了自己的财宝,而对涉足他们领地的偷猎者却又无计可施,只好听之任。

比西对狄安娜说道:“夫人,我真是世上最不幸的人。我一听到他的死讯,就力劝亲王和他的母后重归于好,返回巴黎。他答应了。而您呢,却仍然要留在这里。”

年轻姑娘用纤细的手指紧紧握住比西的手,说道:“唉,路易,您怎么敢说我们是不幸的?我们一起度过那么多美好的时光,一起分享难以形容的快乐,至今我一想起这一切,我的心就好像在战栗。您把这一切都忘记了吗,您?”

“我没有忘记,夫人,恰恰相反,这一切都牢牢刻在我的脑海中,因此眼下要失去这幸福,我真感到惋惜。如果我不得不返回巴黎,同您天各一方,您理解我将会忍受多么巨大的痛苦吗,夫人?我的心碎了,狄安娜,我太懦弱了。”

狄安娜看着比西,只见他的眼睛里流露出无限忧伤,她不由得垂下脑袋,陷入沉思。

比西两手合扰,等了一会,目光里充满期望。

狄安娜突然开口说道:“好吧,您到巴黎去吧,路易,我也去。”

比西叫道:“怎么?您离开蒙梭罗先生?”

狄安娜回答说:“就是我要离开他,他也不会离开我。相信我吧,路易,最好是让他跟我们一起走。”

“可他身受重伤,半死不活,绝不可能!”

“我跟您说他会去的。”

说完,她放开比西的手臂,向亲王走去。亲王心绪恶劣,正在敷衍蒙梭罗。里贝拉克、昂特拉盖和利瓦罗等站在担架旁边。

一见到狄安娜,蒙梭罗伯爵的满额愁云立即烟消云散。不过,这瞬息间的平静并没有持续多久,只像暴风雨间歇中的阳光一样转瞬即逝。

蒙梭罗见狄安娜走近公爵,立即紧蹙双眉。

狄安娜对公爵嫣然一笑,说道:“大人,我听说亲王殿下酷爱花卉。请跟我来吧,我要让殿下观赏一下安茹地区最美的鲜花。”

弗朗索瓦立即殷勤地向狄安娜伸出臂膀。

蒙梭罗焦虑不安地问:“夫人,您要带爵爷到哪儿去?”

“到温室去,先生。”

蒙梭罗说道:“啊,好吧!把我也抬到温室去。”

雷米不禁自言自语说道:“我的天,现在我相信我没有杀死他是做对了。感谢天主!他自己会折磨死自己的。”

狄安娜向比西莞尔一笑,示意他等着瞧吧。

她轻轻地对他说:“别让蒙梭罗先生察觉到你们要离开安茹,其余的事我来安排。”

比西说道:“好!”

比西趁蒙梭罗的担架在树丛拐弯的时候,走到亲王身边,说道:“大人,千万注意别露出口风,让蒙梭罗那家伙获悉我们就要同意的和解。”

“为什么?”

“他会将我们的意图转告王太后,以博取王太后的欢心;而卡特琳夫人一旦知道我们的决定,对我们就不会那么慷慨啦。”

公爵说道:“你说得对,你已经有所怀疑了吗?”

“怀疑蒙梭罗?那还用说!”

“哈!我也不信任他;我觉得他实际上是故意装死。”

“不会,我发誓!他确实在胸口上吃了一剑。雷米那个蠢货把他从地狱里救了出来。他一度也相信蒙梭罗已经魂归西天了。事实上,蒙梭罗的生命力太强了。”

说着,他们已来到温室前面。

狄安娜向公爵露出了从来没有的妩媚笑容。

亲王第一个进入温室,后面跟着狄安娜。蒙梭罗想随他们而入,可是当他的担架来到门口时,人们却发现根本不可能将他抬进温室。这扇尖拱门的风格是高而长,宽度至多像个大箱子一般,蒙梭担架却有一米多宽。

蒙梭罗看见门太窄而担架太宽,不由得怒吼了一声。

狄安娜走进温室,并没有在意丈夫灰心绝望的表示。

比西早已习惯于从狄安娜的那双明眸里看透她的心灵,此时见她频频向自己颔首微笑,心里豁然开朗。于是他留在蒙梭罗的身边,十分平静地对他说:

“伯爵先生,您这样固执是无益的。这扇门太窄了,您绝不可能从这里进去。”

蒙梭声嘶力竭地叫起来:“大人,大人,别到这间温室里去,那里面有一种令人丧命的气味,一些怪花散发出有毒的香气,大人!”

尽管弗朗索瓦生性谨小慎微,但这回他握着狄安娜的手,感到心荡神迷,因此对蒙梭罗的话根本不理。他在绿树葱宠的曲径上消失了。

比西一再劝慰蒙梭罗忍受痛苦,尽管如此,该发生的事仍然发生了:他昏厥过去。

在肉体方面他像钢铁般坚强,能忍受痛苦,至于精神上的折磨,他却无法承受。

雷米再次行使医生的权利,他命令将受伤的伯爵抬回房间。

雷米问比西:“现在我该怎么办?”

比西回答:“哟!你不是开了个好头吗?继续干下去说是了:留在他身边,治好他。”

然后,比西找到狄安娜,告诉她蒙梭罗已经昏迷过去。

狄安娜立刻离开安茹公爵,向城堡走去。

她从比西身边擦过时,比西问她:“我们成功了吗?”

她答道:“我挺有把握。不管怎么样,我会让热尔特律德来找您,您没见到时别离开这里。”

公爵之喜欢赏花,只是因为狄安娜与他同行,因此狄安娜一离开,他立即就想起蒙梭罗对他说过的话,马上就走出花房。

里贝拉克、利瓦罗和昂特拉盖紧紧跟在亲王左右。

这时,狄安娜已来到她丈夫身边,只见雷米正在让蒙梭罗闻嗅盐。

伯爵很快睁开了眼睛。

他的第一个动作就是挣扎着要起身,雷米早已料到了,伯爵被他叫人缚在床铺上。

他不由得咆哮了一声。他朝四周一望,看见狄安娜正站在他的枕边。

他说:“啊,是您,夫人,见到您我很高兴,因为我要对您说,今晚我们立即启程回巴黎。”

雷米高声惊叫起来,但蒙梭罗此时已根本无暇顾及雷米,好像他根本不在场似的。

狄安娜仍像平时那样,平心静气地问道:“您这样想吗,先生?您的伤怎么办?”

伯爵说道:“夫人,我才不在乎什么伤。我宁肯去死,也不愿意忍受这种折磨。哪怕我会在半路上一命归天,今晚我们也要动身。”

狄安娜说道:“那好吧,先生,既然这样做能使您高兴,我遵命就是。”

“是的,这样做能使我高兴。请您去收拾一下行装吧。”

“我的行装很快就会打点完的,先生。不过,我能知道是什么原因使您突然作出这个决定的吗?”

“这个嘛,夫人,等到您没有什么鲜花请亲王观赏,等到我重建所有的门,把它们加阔,以便我的担架到处都能去,那时我自然会告诉您。”

狄安娜顺从地鞠了一躬。

雷米说道:“可是,夫人……”

狄安娜回答:“这是伯爵先生的意愿,我理应唯命是从。”

雷米发现年轻女子作了一个手势,示意他别再妄发议论。

他沉默下来,但又咕咕哝哝地抱怨说:“他们会把他弄死的,然后又回过头来说是府医害人。”

这时,安茹公爵准备离开梅里朵尔。

他对男爵的盛情款待表示了谢意,然后,翻身上了马。

热尔特律德来了,她高声对公爵说,她的女主人要照看丈夫,无法前来为公爵送行。接着又悄悄低声对比西说,狄安娜今晚动身。

他们走了。

公爵的脾气变化多端,任性到了极点。

狄安娜的冷酷无情使他寒心,因而促使他离开安茹。可狄安娜妩媚的微笑,又使他心痒难熬。

他对犬猎队队长的决定当然一无所知,所以一路上,不停地在思索他要是轻易就屈从于王太后的意愿将会给他带来多大的危险。

比西早已洞悉公爵的内心活动,正盘算着利用他一心想留下来的大好时机。

公爵说道:“瞧,比西,我已经考虑再三。”

比西问道:“好啊,大人,结果如何?”

“我认为立即向我母后的游说竖起降旗并不是高招。”

“您说得对,否则照目前这样,她已经认为自己是个极其高明的政治家了。”

“你看,要是我们向她提出给我们一星期时间,或者是我们干脆拖上一星期,组织几次盛会,请来所有的贵族,向王太后显示一下我们雄厚的实力。”

“您真是言之成理,大人,不过,我好像觉得……”

公爵说道:“我要在这里耽上一星期,在这期间,我能向母后争取到新的让步。我可以向你保证。”

比西似乎深深地陷入了沉思。

然后他说:“大人,争取吧,您尽管争取新的让步吧。不过,千万别因此而坏了您的大事。比如国王他……”

“嗯?国王怎么样?”

“国王并不清楚您的意图,会火冒三丈。国王是个脾气暴躁的人。”

“你说得对,我必须派个人去代我向我哥哥致意,并向他通报我将重返巴黎;这样我就能赢得我需要的一个星期时间。”

“是的。不过这位使者却要冒极大的风险。”

安茹公爵又露出了他的狞笑。

他说道:“是不是怕我万一改变主意?”

“嘿!尽管您一时应允与您哥哥和解,但一旦情况有变,您仍然会为自己的利益改变主意,对吗?”

亲王说道:“当然!”

“好极了!这样一来,您的使者就会被扔进巴士底狱。”

“我们让他带封信去,不让他知道信的内容。”

比西说道:“不,正相反,不要叫他捎信,而且告诉他信的内容。”

“可这样干的话,就不会有人愿意承担这个使命了。’”

“不见得。”

“你知道有谁愿去吗?”

“是的,我知道。”

“谁?”

“在下,大人。”

“你?”

“对,我去。我喜欢进行棘手的谈判。”

公爵叫道:“比西,亲爱的比西,如果你真去的话,我对您感恩不尽。”

比西露出一丝微笑,他深知亲王所说的感恩根本不值一文钱。

公爵以为他犹豫了,于是加了一句:

“我给你一万埃居作为这次使命的报酬。”

比西说道:“好了,大人,不要财迷心窍!难道这种事也能用金钱来报答的吗?”

“那么,你准备去了?”

“是的”

“去巴黎?”

“去巴黎。”

“什么时候?”

“天哪!您愿意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

“越早越好。”

“对。那么几时呢?”

“那么……”

“今晚,如果您愿意的话。”

“好心的比西,亲爱的比西,那么你真的答应啦?”

比西说道:“我是否答应?唉,您知道,为亲王殿下效劳,我不惜上刀山下火海。那么就一言为定!我今晚动身。而您,您就在这里快快活活地过日子吧。再替我向王太后谋一个富裕的修道院归我管吧。”

“我已经想到了,朋友。”

“那么,再见吧,大人。”

“再见,比西!啊,有一件事可别忘记!”

“什么事?”

“向我的母亲告辞。”

“我将十分荣幸地去做。”

比西比一个听见下课铃声的学童还要敏捷,还要轻松愉快,他拜见了卡特琳,然后就一心等梅里朵尔送来动身的信号,就立即启程。

信号延至翌日清晨才到。原来蒙梭罗在情绪剧烈波动之后,感到身心衰竭,连他本人也断定他需要休息一夜。

将近七点钟时,上次送来圣吕克的信的那个马夫来告诉比西,说伯爵不顾男爵老泪纵横,也不顾雷米的一再劝阻,执意躺在担架上,启程向巴黎进发,狄安娜、雷米和热尔特律德骑马跟随左右。

担架由八个人每隔若干公里轮换抬着。

比西单等此讯。他立即跳上从昨天晚上起就已备好鞍鞯的马,沿着同一条路出发了。

正文 第七十二章 圣吕克再回到宫廷,当时国王亨利三世的心情

卡特琳一走,国王就一门心思地考虑如何用武力对付他的那位图谋不轨的兄弟,尽管他对王太后的出使安茹充满了信心。

他凭经验就知道他自己一家人的特性。他深深懂得,一个觊觎王位的人,在企图推翻合法的国王时,能量是极大的,因为他自己是新人,而国王是一个受人厌恶、被人洞察肺腑的人。

他同希科一起列出长长的名单,按姓氏字母排列,将对国王怀有贰心的人统统登记上去。他这样做与其说是为了消遣,不如说是出于解闷,如同罗马皇帝蒂贝尔烦闷时所做的那样。

这份名单日益变长。

在S和L两行里,国王每天都要写上圣吕克的名字,这样,他的名字每天就要出现两次,而不是一次。

国王对他这位昔日的宠臣本来就已恨之入骨,再加上宫廷里飞短流长,平日对圣品克当面奉承的人,此时又对他落井下石,恶语中伤;更有人含沙射影地将冉娜·德·科塞的丈夫逃往安茹,和安茹公爵向同一省份出走联在一起,称这是背叛。

的确,圣吕克逃往梅里朵尔,难道不可以认为是安茹亲王派往昂热为亲王准备行宫的先行官吗?

就在这种动荡不安、纷纷扬扬的气氛里,希科一个劲儿鼓动嬖幸们磨快他们的匕首和长剑,为笃信天主的国王陛下将敌人斩尽杀绝。希科看上去真是威武显赫,气冲霄汉。

尽管他看上去有点像是扮演一个忙乱而无功的角色,但实际上他的作用要大得多。

他正在逐渐地,可以说是一个人一个人地建立起一支保卫国王的武装。

一天下午,国王正在同王后一起用餐。每当政治风云激烈动荡的时候,国王与王后的关系就变得密切起来,这次弗朗索瓦的出走自然也使王后又回到国王身边。突然,希科迈着大步。伸展双臂,像个小孩用小绳拉一下就会叉开手脚的木偶一样冲了进来。他叫道:

“嘿!”

国王问道:“怎么啦?”

希科说:“德·圣吕克先生驾到!”

国王惊叫起来:“圣吕克先生?”

“是的。”

“到巴黎来了。”

“是的。”

“到了卢佛宫吗?”

“是的。”

听到接连三句“是的”,国王霍地从餐桌旁站了起来。只见他满脸通红,浑身微微颤抖;但此时很难说出国王如此激动究竟是喜是怒。

他用餐巾擦了擦胡须,然后随手将餐巾抛在椅背上,对王后说:“对不起,这是国家大事,与女人毫不相干。”

希科在一旁也故意放粗喉咙说了一句:“对,这是国家大事。”

王后刚想起来将座位让给国王,只听亨利又说:

“不,夫人,您还是留在这儿吧,我到我的办公室里去。”

王后对她无情无义的丈夫一向体贴入微,只听她说:“唉,陛下,我求求您千万别发火。”

亨利回答:“但愿如此。”他丝毫没有注意到希科在一旁,用手捻胡须,露出嘲讽的神气。

亨利急匆匆地走出房间,希科跟了上去。

一到房间外面,亨利就激动地问道:

“他到这里来干什么,这个叛徒!”

希科说道:“谁知道?”

“我肯定他是作为安茹地区的代表而来的,作为我弟弟的使者而来的,叛乱者都是一丘之貉,他们最擅长混水摸鱼,只要有利可图,就鲜廉寡耻,不择手段;捞一点还不过瘾,还想长此以往,固定下来。这家伙一定是嗅准了叛乱的风向,把它当做是安全通行证,前来侮辱我。”

希科说道:“谁知道?”

国王看了看突然变得沉默寡言的希科,然后迈着不规则的步子,穿过走廊,他的内心焦躁不安,他说道:

“也有可能他是来要求归还他的领地,因为我扣下了他的领地的收入。也许这样做太过分了,不管怎样,他并没有犯下弥天大罪,你说是吗?”

希科还是那句老话:“谁知道?”

亨利叫道:“啊!你简直像个鹦鹉,没完没了地重复一句话;真见鬼,你叫我腻味透了,你这家伙。”

“嘿!真怪了!你以为你就很风趣吗?你这家伙,不是没完没了一个劲儿提问题吗?”

“那至少你应回答我点什么呀。”

“你想叫我回答你什么呢?你总不会把我当作古时的司命大神,当作朱庇特或者阿波罗,或者芒托吧?哎!你尽作些愚蠢的设想,这才叫我厌烦透顶呢,该死的!”

“希科先生……”

“干什么,亨利先生?”

“希科,我的朋友,你眼睁睁看着我痛苦万分,却还要粗暴地嘲弄我。”

“那么你就别痛苦嘛,见鬼!”

“可我现在真是众叛亲离,四面楚歌啊!”

“谁知道?妈的,谁知道呢?”

亨利作了许多假设,自己又都否定了。他来到了办公室。这时,圣吕克突然归来的消息,使房间里挤满了卢佛宫的常客,其中领头的是克里荣。只见他两眼喷火,鼻子通红,胡须根根竖起,就像一头渴望厮杀的守门狗一样。

圣吕克站在房间中央,周围一张张凶神恶煞的脸,一个个虎视眈眈,他听到人们怒不可遏低声咆哮,但他神态自若,镇静如常。

真怪!他还把他的妻子也带来了,让她坐在王座台前靠栏杆的凳子上。

他自己攥着拳头,撑在腰上,用咄咄逼人的目光回敬那些好奇和蛮横无礼的人。

好几个贵族想走上前去用肘部顶撞圣吕克,去骂他几句,但因他年轻的妻子在场,他们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四散走开了。国王过去的宠臣就是在一片静寂之中,在一块众人围成的空地上来回踱步。

冉娜披着旅行时穿的斗篷,双眼低垂,谦恭地坐在一旁。

圣吕克裹着大衣,一脸傲气。他的神情与其说是害怕得罪人,不如说是渴望引起挑衅。

在场的人都等待着弄清楚圣吕克此行的目的,以便向他挑衅。宫廷里每个人都奢望分享他过去受宠的地位,所以都将他视为多余的人。

总之,可以想象当国王出现时,人人都伸长脖子等待着。

亨利心潮起伏,怒形于色地走了进来,他的那副一直气喘吁吁的样子,大多数时候所谓的国王的尊严,就是这副模样儿。

希科跟着进来。他倒神态安详而庄重,完全是法兰西国王应有的样子。他端详了一下镇定自若的圣吕克,这也正是亨利三世应该开始做的事。

国王先喝了一句:“啊!先生,你到这里来了?”他丝毫没有留意簇拥在他周围的人,就像一头公牛冲进西班牙的斗牛场,在黑压压的人群里只看见模糊移动着一片云雾,在五彩缤纷的旌旗中,只看见在眼前晃动的红色。

圣吕克恭敬地鞠了一躬,谦卑而简单地答道:“是的,陛下。”

国王对他的回答充耳不闻。圣吕克彬彬有礼和心平气和的举止也丝毫没有打动国王充满偏见的心,使它恢复理智和宽容,而一个懂得自爱,尊重他人的人是应该能做到这一点的。只听国王继续说:

“说真的,你突然重返卢佛宫,我感到十分惊讶。”

这句咄咄逼人的话,使国王同他的嬖幸之间出现了死一般的静寂。

这正是决斗场上常见的事:两名对手虎视眈眈,要解决有关生死的问题时,四周总是一片死寂。

最后,圣吕克首先打破了沉默。他依旧风流潇洒,并没有因国王的冷言冷语而惊慌失措。他说道:

“陛下,我只对一桩事感到奇怪,那就是在目前这种险恶的局势下,陛下怎么会不在等待我回来。”

国王摆出一副富有威严的傲慢态度,高高地扬起脑袋,说道:“这话是什么意思,先生?”他每遇到重大场合,总是盛气凌人,不可一世。

圣吕克回答:“陛下目前正面临巨大的危险。”

周围的朝臣都惊呼起来:“巨大的危险?”

“是的,先生们,而且千真万确,危在旦夕。因此国王陛下必然需要一切忠心耿耿的重臣或者小吏都汇集在陛下的麾下;我确信面对这种累卵之危,任何援助都是有益的,所以我便回到陛下身边,以效犬马之劳。”

希科在一旁开了腔:“啊!啊!你瞧,我的孩子,我说‘谁知道’?可真是言之有理的啊。”

亨利三世一听这话,张口结舌地无言可答。他扫了一眼大厅里的群臣,只见他们一个个摩拳擦掌,群情激昂;但不久亨利就发现,这些横眉怒目的人,大都妒火中烧。

他得出结论:圣吕克做了一件难能可贵的事,在场的大多数朝臣都不可能做到。

“先生,你不过是在尽你的职责罢了,因为你是应该为我尽忠的。”

圣吕克答道:“陛下的所有臣民都应为陛下尽忠,这是不言而喻的。不过,在眼下这种危险时刻,很多人却忘记了报答陛下的隆恩。而我,陛下,我深感陛下殊遇,所以毅然前来报恩。陛下始终将我列入积欠陛下恩情的奴仆之列,使我高兴万分。”

亨利面对平心静气、一味谦恭的圣吕克,不由得心软了,于是向圣吕克走近一步。

他说道:“这样说来,你此行除了刚才你说的的目的以外,并没有别的动机,也没有任何别的使命吗?”

圣吕克从他君主的话音里听出,国王已经息怒,也没有责难他的意思,于是连忙说道:

“陛下,我此行目的纯粹是为了回到陛下身边,而且是日夜兼程,马不停蹄的赶来的。现在,陛下可以在一小时内把我送进巴士底狱,在两小时内枪毙我,不过,我已经尽了臣子的职责,死而无憾了。陛下,安茹省已经点燃了叛乱之火,都兰省起事迫在眉睫,吉耶纳省正准备给予支援,安茹公爵正在法国南部和西部四处游说,煽风点火。”

国王叫道:“那么一定有人辅佐他啦?”

圣吕克听出了国王的弦外之音,便答道:“陛下,虽经多方劝解开导,安茹公爵一意孤行;他被陛下吓得魂不附体,连比西先生坚决地想让他安下心来,也毫无用处。”

“啊!啊!他发抖了,这个道贼!”

亨利一边说,一边情不自禁地暗暗发笑。

希科听了,用手摸摸了巴,说道:“该死!圣吕克真是个乖觉的家伙。”

于是他用手肘推开国王,说道:

“劳驾闪开点,亨利。让我和德·圣吕克先生握握手。”

亨利闪开了。他让希科同圣吕克寒暄一番,然后,他慢慢地踱到这位昔日的挚友面前,一只手搁在他的肩膀上,说道:

“欢迎你归来,圣吕克。”

圣吕克立即亲吻国王的手,欢呼道:“啊,我终于又回到我敬爱的主人面前了。”

国王说道:“是的。不过我差一点儿认不出你了。你瘦多了,可怜的圣吕克,要是偶尔见到你,我真认不出你了。”

国王话音刚落,大厅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嗓音:“陛下,他之所以会瘦成这样,是因为时时想到他冒犯了陛下而过度忧郁所致。”

尽管这嗓音十分柔和,充满敬意,亨利听了仍禁不住打了个寒噤。他对女人的声音一向十分厌恶,就像奥古斯特怕听雷声一样。

他嘟囔了一句:“圣吕克夫人!啊!真的,我忘了……”

冉娜在他面前跪了下来。

国王说道:“快快请起,夫人。所有姓圣吕克的人都能得到我的恩宠。”

冉娜拿起国王的一只手,放到自己的唇边。

国王倏地一下将手抽了回来。

希科见状就对年轻的夫人说:“去吧,去改变国王的坏习惯吧,见鬼,您很漂亮,可以做到的。”

国王此时已转过身去,将背对着冉娜,然后用手臂搂着圣吕克的脖子,向内宫走去。

他问道:“那么,圣吕克,我们言归于好了?”

国王的宠臣答道:“承陛下施思,我感到不胜荣幸。”

这时希科对不知所措的的冉娜说:“夫人,一位好妻子不应离开自己的丈夫……尤其是当她的丈夫处境危险的时候。”

说着,他推了一下冉娜,让她尾随国王和圣吕克一同进去。

正文 第七十三章 本书的两个重要人物读者好久没有见到了,他们的现状如何

读者有权责问我们书中的一个,甚至两个人物的下落行踪。

我们当然理解这种问题的重要性,因此我们一定要像作家写者式序言那么谦虚,对此作出解答。

第一个人物是位肥胖臃肿的修士,他长着两道浓眉和厚厚的红嘴唇,肩膀很宽,手很大,脖子却因胸脯和两腮日益肥大而显得越来越短。

第二位嘛,则是一头高大的驴子,两肋长得滚圆滚圆,肚皮像吹过气一样肿大。

修士一天天越来越像架着两根木棒的酒桶。

驴子则已经像一只有四根细腿的摇篮。

前者住在圣热内维埃芙修道院的一间小房间里,时时沐浴着天主的恩泽。

后者住在同一修道院的牲口棚里,食槽总是满满的,供它受用。

第一位叫戈兰弗洛。

另一位当然叫巴汝奇啦。

他们至少到眼下为止,一直福星高照,对一头驴子和一个修士来说,以前连做梦都没有想到过。

同院的热内维埃芙会教士们对他们遐迩闻名的兄弟真是关怀备至、体贴入微;而那些杂务修士则爱屋及乌,热心地喂养巴汝奇,就像那些替朱庇特喂神鹰、替朱诺喂孔雀以及替维纳斯喂鸽子的三等天使一样。

修道院内的厨房永远炊烟袅袅,勃艮第最有名的葡萄酒源源不断地倒进一个个极大的酒杯里。

要是个把云游四方的传道士光临,要是一位携有教皇赦罪符的密使驾到,人们总把戈兰弗洛修士请出来和他们见面。因为他同圣路加一样善于宣讲教义,而又同圣保罗一般精通剑术,因而他是那些既要有布道口才又要勇猛善战的神职人员的双重典范。不仅如此,人们还要将戈兰弗洛的全部荣耀显示给来宾们,这就是说,把他们引到盛宴前。戈兰弗洛面前的桌子呈半月形,以容纳他那神圣的肚皮。这位教皇的圣使可以欣赏到戈兰弗洛一个人狼吞虎咽吃掉修道院里八个大胃口的人的食物,这样教士们便感到心花怒放,沾沾自喜。

修道院院长望着来客虔诚地注视这令人惊异的场面时,便双手合十,仰望苍天,感叹道:“戈兰弗洛修士真是令人钦佩之至,他不但能吃,而且致力于修辞的研究;您瞧他吃起来多带劲!啊!要是您听到他那天夜里的布道,您一定倍受感动。他发誓为了教会的胜利,他要贡献出一切!他口若悬河,真可以和圣人让·克里索斯托姆媲美;他食大如牛,和卡冈都亚不相上下。”

然而,有时,面对着这些美味佳肴,戈兰弗洛却愁云满脸,眼前香味扑鼻的勒芒鸡鸭也引不起他的食欲,就连他平时一口气就能吃掉千把只的弗朗德尔小牡蛎,也失去了往日的光彩,张着贝壳,被弃在一边。大大小小已经开了盖的酒瓶,也涓滴未动。戈兰弗洛忧心忡忡,食不甘味,像在沉思冥想。

于是,传闻不径而走,人们说这位可敬的热内维埃芙修士像圣人弗朗索瓦那样出神入化;像圣女泰雷兹那样心醉神迷。这样,人们对他更加崇拜得五体投地了。

他已不是一个修士而成了圣人;甚至超过圣人,成了半神;有人甚至说他就是个神。

人们窃窃低语:“别吵!不要打扰戈兰弗洛修士的沉思。”

于是人们怀着敬意走开了。

只有院长独自等着戈兰弗洛修士从沉思默想中清醒过来。他走到修士身边,亲切地握住他的手,恭敬地询问他。戈兰弗洛抬起头,用惊愕的目光看着院长,恍惚从另一个世界走了出来。

院长问道:“可爱的修士,您刚才在做什么?”

戈兰弗洛不知所措:“我?”

“是的,您一定在想什么吧?”

“对,神父,我正在构思一篇讲道稿。”

“内容是不是和您在神圣联盟之夜勇敢地向我们宣讲的那篇一样?”

每当人们向他提起那次演讲,戈兰弗洛总为自己的夜游症感到遗憾。

他叹了口气,说道:“是的,和那次演讲一样。啊!我没有把那篇演讲写下来,真是一大憾事!”

“亲爱的修士,像您这样的人还用得着写吗?您金口玉言,您的话就是天主的语言,您一开口,天主的语言就从您的嘴里滔滔不绝地流出来。”

戈兰弗洛问道:“您相信是这样吗?”

院长答道:“怀疑者有福。”

确实,戈兰弗洛深知地位的重要,他被自己以前的光荣历史所鼓舞,时常苦思冥想一篇讲演的稿子。

马尔居斯·蒂利斯、恺撒·格雷古瓦、圣奥古斯坦、圣热罗姆、泰尔蒂利安都已成为历史陈迹,戈兰弗洛要开神圣演讲的新风。崭新的方法已经产生。

他还时常在酒足饭饱之后,或心醉神迷之时,站起身,好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臂推着,径直走到牲口棚里,满怀爱意地看着巴汝奇,惹得那头驴子乐颠颠地叫起来。然后他又把笨重的手放在驴身上,那些肥厚的手指全都插进了驴儿茂密的毛皮里。于是,巴汝奇不仅感到舒服,而且感到幸福无比,嘶叫已经无法表达它的快乐,索性高兴地打起滚来。

院长和院内的三四位显贵通常总陪他前往。他们对巴汝奇极尽讨好之能事。这个给它蛋糕,那个送它饼干,有的还给它蛋白杏仁甜饼,就像过去一些人为了向普路同献殷勤,而送给刻耳帕洛斯蜜饼一样。

巴汝奇乐得受用。它性情随和,况且也从不心醉神迷,毋需为准备讲道而煞费苦心。它除了倔、懒、馋以外,别无其他名声。它觉得自己事事如意,是世上最幸福的驴儿。

院长一往情深地注视着巴汝奇,说道:

“它朴素、温和,这是强者的品质。”

戈兰弗洛听到人们用拉丁文表示“是”,总是说一声“伊塔”(ItA),于是他也拿来妙用一番,不管人们对他说什么,他总是自鸣得意地回答:“伊塔。”这样做的结果对他十分有利。

院长见他总是表示同意,有时便鼓足勇气劝他说:

“亲爱的修士,您太操劳啦,这样要积劳成疾的。”

戈兰弗洛用希科回答亨利三世陛下的话回答了若瑟夫·傅隆阁下:

“谁知道?”

院长又说:“是不是我们这儿的饭菜有点粗劣,您要不要再换一个厨师?亲爱的修士,您知道,饱食之后,佳肴也不会有味。”

戈兰弗洛始终只会回答:“伊塔。”他一边说着一边百般爱抚着巴汝奇。

院长说道:“亲爱的修士,您这般爱抚您的巴汝奇,是不是又心痒痒的想去云游四方?”

戈兰弗洛长叹一声:“噢!”

的确,院长的话正中戈兰弗洛下怀,正是这个念头使他忧心忡忡。他原先以为远离修道院是大难临头,后来却在放逐中发现了自由能产生无穷的乐趣。

在修道院这种养尊处优的生活中,他心里仍有一个隐衷,那就是渴望自由。他渴望同快乐的酒肉朋友希科在一起的自由,他喜欢希科,但自己也说不清是为什么,大概是因为希科时常打他吧。

一个一直在旁边察颜观色的年轻修士腼腆地插嘴道:“唉!尊敬的院长,我觉得您说得在理,可敬的修士厌倦了修道院的生活。”

戈兰弗洛说道:“这话倒不完全对,不过,我觉得我生来就是要过战斗生活,我要在大街上宣传,在市井里布道。”

说到这儿,戈兰弗洛顿时两眼生辉,他想起希科请吃的炒鸡蛋,想起克洛德·博诺梅老板收藏的安茹酒,想起丰盛饭店低矮的大厅。

自从神圣联盟签名的那天夜里,更确切点说,自从第二天早晨他回到他的修道院以后,人们就没有再让他出门。国王自任为联盟的首领以后,联盟会员们便加倍小心谨慎起来。

戈兰弗洛头脑简单,甚至没有想到利用自己的地位,让人们把门打开。

人家对他说:“修士,现在不许出去。”他也就乖乖地呆了下来。

人们丝毫没有料到,他内心火烧火燎,修道院里的快乐生活并不使他轻松愉快。

所以,院长见他越来越愁容满面,一天早晨便对他说:

“最亲爱的修士,任何东西都无法阻挡自己的去向。您的志向就是为基督而战。去吧,去完成天主交付给您的使命吧;不过您千万要珍重,到伟大日子的那天就要回来。”

戈兰弗洛心花怒放,问道:“什么伟大的日子?”

“圣体瞻礼节。”

修士带着一副心领神会的样子应声答道:“伊塔!”他又补充道:“不过,在我能靠募捐度日以前,请给我一点钱。”

院长急忙走去找了一个大钱袋,打开递给戈兰弗洛,戈兰弗洛将一只大手伸了进去。

他一边从钱袋里抓钱放进自己道袍的大口袋里,一边说:“您等着瞧我会给修道院赚回来什么吧。”

若琴夫·傅隆问道:“最亲爱的修士,您有自己的格言吗?”

“当然。”

“告诉我吧。”

“可以,不过只告诉您一个人。”

院长走到戈兰弗洛身边,竖起耳朵静听。

“您听着。”

“是的。”

戈兰弗洛说道:“玩火者必自焚。”

院长叫道:“噢!妙不可言!真是至理名言!”

在场的人虽然没有听到,但也和若瑟夫·傅隆阁下一样激动,跟着他喊道:“妙不可言!真是至理名言!”

戈兰弗洛谦逊地问道:“神父,现在我可以走了吗?”

尊敬的神父叫道:“可以,孩子,沿着天主指引的路前进吧!”

戈兰弗洛让人给巴汝奇套上鞍子,在两个强壮的修士搀扶下上了驴背,晚上七时许走出了修道院。

也正是这一天,圣吕克从梅里朵尔回到巴黎。他从安茹带来的消息,使整个巴黎动荡不安起来。

戈兰弗洛先沿着圣艾蒂安街走了一段,又向右拐,越过多明我修院,突然,巴汝奇浑身颤抖了一下:一只有力的手压在它的臀部。

戈兰弗洛惊惧地叫道:“谁?”

传来一个声音:“朋友。”戈兰弗洛听起来十分熟悉。

戈兰弗洛竭力想转过身子,然而,就像水手每次上船都要重新适应船的晃动一般,戈兰弗洛每次骑上驴背,总要经过一段时间才能重新找到重心。于是他问:

“您有什么事吗?”

那声音又说:“尊敬的修士,请问到丰盛饭店怎么走?”

戈兰弗洛欣喜若狂地叫道:“见鬼!原来是希科先生。”

加斯科尼人答道:“一点不错,我正要去修道院找您,最亲爱的修士,我看见您从修道院里出来,我怕跟您说话会让人疑心,就跟着您走了一段路。现在四周无人,我就叫您了。您好,修士。他妈的!我觉得您瘦多了。”

“希科先生,我发誓,您发福了。”

“我看咱们是在互相吹捧。”

修士说道:“不过,希科先生,您身上带了什么东西?好像沉甸甸的。”

加斯科尼人说:“这是我从国王陛下那儿偷来的一块鹿肉。咱们把它烤一烤。”

修士高兴得叫起来:“亲爱的希科先生!那另一只胳膊下面呢?”

“那是一小瓶塞浦路斯酒,是一个国王送给我的国王的。”

戈兰弗洛说道:“给我看看。”

希科说道:“这是我最爱喝的酒,”说着掀开斗篷问道:“你呢,修士?”

戈兰弗洛见到有意外的双重收获,不禁喜形于色,大叫大嚷,把巴汝奇都压趴下了。

他一时高兴,举起双臂,放声歌唱,那声音把街道两边的窗户玻璃震得发抖。巴汝奇也跟着他咿咿啊啊地叫个不停。那歌词是:

<em>我喜欢酒,胜过音乐、鲜花、天空。</em>

这是近一个月来,戈兰弗洛第一次放声高歌。

正文 第七十四章 书中三位主要人物从梅里朵尔向巴黎进发

读者大概不会忘记,希科每次带着修士进丰盛饭店吃喝一顿,都是有意图的。只是修士只知吃喝,一点没有觉察其中究竟。现在我们暂且放下这两朋友不说,再回到躺在担架上由梅里朵尔向巴黎进发的蒙梭罗先生和从昂热出发一路尾随的比西先生。

一个骑手要追上步行的人,当然不费吹灰之力,但也有越过被追赶的人,从而失之交臂的危险。

比西就遇上这样棘手的事。

此时正值五月末,气候炎热,尤其是在中午时分。

因此蒙梭罗命令在道旁一座小树林里歇脚。由于他想让安茹公爵尽可能晚点知道他的行踪,便让所有随行人员跟他一块走进茂密的矮树林中歇荫,以便躲过中午的烈日,队中有一匹马驮了食品和水,因此不必四处求人,便可吃一顿点心。

也就在这时候,比西从小树林边走过。

我们想象得到,比西一路追来,不会不逢人便打听这队人马的行踪。

一直到迪尔塔村,他打听到的情况都很准确而且比较满意。因此,他确信狄安娜就在他的前面,他开始让马放慢脚步,登上每一座小山岗时,他都要站在马镫上·望他追赶的那支小小的马队。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突然他打听不到情况了,过路人都没有看见这队人马。一直走到拉弗来什镇口,比西方才意识到,他不是落在后面,而是超到了前面;他不是尾随他们,而是走在了头里。

于是他回想起路上遇到的那片小树林。他的马在走过那片林于时,曾用冒着热气的鼻孔嗅了嗅周围的空气,并发出一阵长嘶。他一下明白了。

他当机立断,停在路边一家最低级的小酒店里。他顾不上自己,倒更替他的马担心,因为靠着这匹马他还要继续赶路,他让人小心伺候了他的马,才放下心来。他坐在一扇窗前,小心翼翼地将自己隐蔽在一块当作窗帘用的破布后面。

比西之所以选中这家低级小酒馆,是因为酒馆对面就是本镇最好的旅馆,他料定蒙梭罗要在这家旅馆打尖。

比西猜得正对。下午四时许,一个人骑马飞奔而来,停在那家旅馆的门口。

半小时后,那队人马也来了。队伍中除伯爵、伯爵夫人、雷米和热尔特律德以外,还有八名脚夫,他们每走二十公里轮换一次。

那个打前站的人是来找下一轮的脚夫的。

由于蒙梭罗对安茹公爵充满妒意,在旅行中不惜破费钱财,因此,尽管这种躺在担架上的旅行十分罕见,但也没有遇到什么困难而拖延不前。

伯爵一行人鱼贯进了旅馆,狄安娜落在最后,比西见她正焦急地向四周张望,便立刻想走出去,但他强行克制住自己,因为稍有不慎,他们就完了。

夜幕降临,比西估计雷米大概会乘黑夜走出旅馆,狄安娜会出现在窗前,他就披上斗篷,在街上来回观察着。

就这样,一直等到晚上九点,那个打前站的人出了旅馆。

五分钟后,八个汉子来到旅馆门前,其中四人走了进去。

比西暗喜:“噢!他们要连夜赶路?蒙梭罗先生的这个主意倒不错。”

果然,这种可能性完全实现了:五月之夜温暖宜人,繁星灿烂,微风拂面,清香四溢,仿佛复苏的大地在呼吸。

担架首先被抬出来。

随后狄安娜、雷米和热尔特律德也骑着马出来了。

狄安娜再次仔细环顾四周,然而就在这时,伯爵又在叫她了,她不得不回到担架旁边。

四个换班的脚夫点着火把,走在道路的两侧。

比西说道:“好,就是让我自己来安排这次远行,也不会这么周到。”

于是他返身回到小酒馆,套上马鞍,跟踪而去。

这一次,他不会再走错路失去目标了:火把在前面为他引路。

蒙梭罗一刻也不让狄安娜离开身边。

他跟她说话,更确切一点地说他在责怪她。

没完没了的指责和一连串含着恶意的问题,就是冲着花房一事而发的。

雷米和热尔特律德也在互相赌气。雷米问声不响,热尔特律德在生他的气。

这场赌气原因很简单:自从狄安娜和比西相爱之后,雷米便如释重负,觉得没有必要再去追求热尔特律德了。

全队人马在行进,四个人这边在数落,那边在负气。正在这时,远远尾随在后的比西,吹了一下银哨,这是他在公馆里招呼仆人的方法,以此来通知雷米他跟在后面。

银哨的声音尖利而颤抖。以往,这哨声能从公馆的一头传到那一头,把仆人和牲口都唤到他身边。

我们提起牲口,是因为比西跟所有武艺高强的人一样,喜欢训练战犬、烈马和野鹰。

一听到哨声,狗窝里、马厩中和栖架上,战犬、烈马和野鹰都不寒而栗。

这会儿,雷米立刻听出比西的哨声,狄安娜浑身一震,看了看雷米,雷米向她点了点头。

然后他走到狄安娜左侧,低声说道:

“是他。”

蒙梭罗立刻追问道:“什么事?夫人,谁在和您说话?”

“没有人和我说话,先生。”

“不,一个黑影刚才走到您身边,我听到说话声。”

狄安娜说:“那是雷米先生,难道连他您也要嫉妒吗?”

“不;不过我喜欢你们大声说话,让我听着也散散心。”

热尔特律德走上来为女主人解围:“有些事情不能当着伯爵先生的面说。”

“为什么?”

“有两个理由?”

“什么理由。”

“首先这些事可能与伯爵先生无关,或者十分有关。”

“那么雷米先生刚才与夫人说的是属于哪一种呢?”

“属于和您十分有关的那种。”

“夫人,雷米跟您说了些什么?我想听听。”

“伯爵先生,我刚才是说,如果您再不安心静养,走不了一半路就要死了。”

在昏暗的火光下,蒙梭罗的脸变得像死尸一样苍白。

狄安娜心儿扑扑直跳,一言不发地陷入了沉思。

雷米用几乎听不清的声音对狄安娜说道:“他在后面等您,您让马走慢点,他会赶上来的。”

雷米说得很轻,蒙梭罗只听到一片絮语;他挣扎着将头仰向后面,看见狄安娜正跟着她。

雷米说道:“伯爵先生,您还这么动,伤口破了大出血,我可不负责。”

这段时期以来,狄安娜变得很勇敢了,她爱得越深,胆量越大,就像所有真正堕入情网的女人一样,胆量大得异乎寻常,她勒住缰绳,停下来等着。

与此同时,雷米下了马,把缰绳递给热尔特律德,走到担架边,照看病人。

他说:“让我来摸摸您的脉搏,我敢说您又发烧了。”

顷刻之间,比西就到了狄安娜身边。

两个恋人已毋须语言来表达爱慕之情,他们温柔地拥抱在一起。

比西首先打破沉默:“你看,你一走,我就跟来了。”

“噢!要是我知道你一直跟在我后面,那我日日夜夜都会快乐无比。”

“不过白天他会发现我们的。”

“不,亲爱的路易,你远远的跟在我们后面,只有我能看见你。每当道路拐弯,或登上山岗,你帽子上的翎毛,你斗篷上的刺绣,以及你挥舞的手绢,这一切都好像是你在对我说你爱我。当日落西山,蓝色的雾霭沉到平原上,我多么愿看到你那温柔的身影向我致意,向我送来甜蜜的飞吻,那么我会多么幸福!”

“说下去,说下去,我最亲爱的狄安娜,你自己不知道你柔和的嗓音是多么悦耳。”

“当我们夜里赶路的时候——这是常有的事,因为雷米对他说夜里凉快,对他的伤有益——因此,夜里赶路时,就像今夜一样,我会不时地留在后面,把你搂在怀里,紧紧握着你的手,告诉你白天我想到的所有关于你的事。”

比西喃喃地说:“噢!我多么爱你!多么爱你呀!”

狄安娜又说:“你瞧,我们的心已经紧紧地连在一起,即使相距遥远,即使无法倾诉,不能相见,我们也感到幸福。”

“噢!你说得对!可我要见你,要把你抱在怀中,哦,狄安娜!狄安娜!”

两匹马交颈相依,摇着银笼头互相嬉戏着。两个情人拥抱在一起,忘记了世上的一切。

突然,前面传来叫声,把两人吓了一跳,狄安娜有点害怕,比西却怒火中烧。

那个声音叫道:“狄安娜夫人,您在哪儿?狄安娜夫人,快回答。”

这声音划破夜空,仿佛招魂曲。

狄安娜低声说:“噢!是他在叫!是他!我都把他忘了。是他在叫我。我像在梦中一样!哦,多美的梦!醒来多可怕!”

比西叫道:“听我说,狄安娜,我们现在又在一起了,只要你一句话,任何力量也无法把你从我身边夺走。狄安娜,我们一块逃走吧。谁能阻拦我们呢?你看:眼前就是广阔天地,就是幸福,就是自由!只要你答应,我们马上就走!答应吧,离开了他,你就永远属于我了。”

说着,年轻人温柔地拉住她。

狄安娜说道:“那我父亲怎么办?”

比西喃喃地说:“当男爵知道我爱你以后……”

狄安娜又说:“啊!父亲怎么办!你在说些什么?”

仅仅“父亲”两个字就使比西清醒过来。

他说道:“不要发火,亲爱的狄安娜,你说吧,我听你的。”

狄安娜伸出手来说道:“听我说,我们的命运是留在这儿,我们必须比迫害我们的恶魔更坚强,什么也别怕,你会看得出我是怎样恋爱的。”

比西嘟哝着说:“我的天!我们又要分开了!”

蒙梭罗喊道:“伯爵夫人!伯爵夫人!回答我,您要不回答,我就不管死活要跳下担架来了。”

狄安娜说道:“再见吧,再见吧,他会照他说的去做,跌下来摔死的。”

“你可怜他吗?”

狄安娜嫣然一笑,用悦耳动听的声音说道:“你嫉妒了吗?”

比西只好让她走了。

狄安娜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担架旁边,她发觉伯爵已快昏厥过去。

伯爵喃喃地说:“停下来!停下来!”

雷米说道:“见鬼!不要停!他疯了,他想自杀就让他自杀好了。”

担架始终向前走着。

热尔特律德说道:“您喊什么?夫人就在我身边。来吧,夫人,应他一句吧,毫无疑问伯爵先生是神志不清了。”

狄安娜一言不发,走进了火把照耀的圈子。

蒙梭罗声嘶力竭地问:“您刚才到哪里去了?”

“您认为我会到哪里去,先生?我还不是在您后面?”

“紧跟着我,夫人,紧跟着我,不要离开我。”

狄安娜再也没有什么理由留在后面,她知道比西跟着她,如果今夜有月色,她就能看见他了。

大家到了打尖的地方。

蒙梭罗休息了几个钟头,又催大家上路。

他急急忙忙地并不是想早点到达巴黎,而是想快点远离昂热。

我们刚才叙述过的场面,后面又重新出现了几次。

雷米低声自言自语:

“让他气死吧,这样我当医生的荣誉也就可以保得住了。”

可是蒙梭罗没有死,恰恰相反,十天以后他到达了巴黎,伤势明显地好转了。

雷米真是一个好医生,比他自己想表现出来的更好。

在路途中的十天,狄安娜用她的温柔体贴把比西的一股傲气全都溶化了。

她要他去见蒙梭罗,以便充分利用蒙梭罗对他的友情。

很容易找到借口:去看望伯爵的伤势。

雷米医治丈夫,同时为妻子传递情书。他自己说:

“我身兼二职:即当医生,又兼信使。”

正文 第七十五章 安茹公爵的使者如何到达巴黎,受到如何接待

卡特琳和安茹公爵都没有在卢佛宫出现,国王兄弟不和的消息不胚而走,越传越盛。

国王没有收到王太后的任何信息,他把“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这条谚语颠倒过来,摇着头说道:

“没有消息,就是坏消息!”

几个嬖幸补充一句:

“弗郎索瓦听了别人的坏主意,一定是把王太后扣押起来了。”

事实上,“听了别人的坏主意”这句话,就把现任国王和前三任国王的全部政治都归结起来了。

国王查理九世听了别人的坏主意,即使没有亲自下令,起码也批准了圣马托罗缪的大屠杀。弗朗索瓦二世听了别人的坏主意,才下令把昂布瓦斯叛乱的参加者全部处死。

亨利二世,这个罪恶家族的祖先,也是听了别人的坏主意,才烧死这么多的异教徒和叛乱分子的,后来他在一次比武中被蒙哥马利刺死了,据说蒙哥马利也是听别了人的坏主意,他的枪尖才不凑巧地刺到国王的头盔下面的。

谁也不敢对一个国王说:

“您的兄弟胆大包天,他正在设法按照你们家族惯用的手法,要篡夺您的王位,要追您削发为修士,要用毒药毒死您;他想用您对付您哥哥的办法来对付您,这也是您哥哥对付他哥哥的办法,也是您母亲教你们互相对付的办法。”

不,没有人敢这样说,那时候的国王,十六世纪的国王,会把这番话视为侮辱,因为那时候国王是人,后来文明发展然后把国王变成天主的化身,像路易十四那样,或者变成一个不负责任的偶像,像一个立宪的君主那样。

嬖幸们因此对亨利三世说:

“圣上,令弟听了别人的坏主意。”

只有一个人同时有权力和头脑来给弗朗索瓦出主意,他就是比西,因此一场反对比西的风暴便在卢佛宫内形成了,而且越来越猛烈,差不多要爆发出来了。

正当人们在公开场合建议要对出坏主意的人采取威吓措施,在私底下却设法要杀害他的时候,消息传来说安茹公爵派来了一位大使。

这消息是怎么来的?谁带来的?谁传过来的?谁散播的?

这就等于问空中是怎样刮起旋风的,田野里是怎样卷起滚滚灰尘的,城市里是怎样响起喧闹声的。

有一个魔鬼给某些消息装上翅膀,然后像放鹰一样把消息放上空中。

我们听说过的消息传到卢佛宫的时候,立刻卷起一场大骚动。

国王气得脸色发白,朝臣们一向是比主人更加激昂的,他们更气得脸无人色。

人人都在咒骂。

很难全部说出他们咒骂些什么,不过可以举一个例子来说明:

“如果来的是一个老头子,我们就嘲笑、戏弄他一番,然后送入巴士底狱,如果来的是一个年轻人,我们就劈死他,捅穿他,把他切成小碎片,分送法兰西各省,以儆效尤。”

嬖幸们按照习惯擦亮他们的长剑,学习剑术,拿匕首往墙上刺。只有希科剑不出鞘,匕首不离套,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国王看见希科在沉思,想起有一天在一个困难问题上希科同王太后的意见不谋而合,后来证明王太后是对的,问题也就明朗化了。

他明白希科是王国里最聪明的人,他就走去问希科为什么发呆。

希科经过深思熟虑后回答:“圣上,安茹公爵派来了一位大使,或者他没有派来。”

国王说道:“见鬼,为了这个问题也值得你绞尽脑汁?

“耐心点,耐心点,这是马基雅弗利常说的话,我是从天主保佑的王太后那里学来的;耐心点。”

国王答道:“我很耐心,我不是在听你说吗?”

“如果他给您派来一位大使,那就是他认为可以这样做;他这人生平谨慎,如果他认为可以这样做,那就是他认为自己相当强大;如果他认为自己相当强大,我们对他就不可轻视;对强者必须尊重,可以欺骗他,但不能跟他开玩笑。好好地接待他的大使,表示非常高兴见到大使,您并不因此而承担任何义务。您记得科利尼海军上将作为胡格诺派的大使到来时的情景吗?胡格诺派也自认为是强大的,令兄不是拥抱了科利尼吗?”

“那么你是赞成我哥哥查理九世的政治手腕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引用一件事实,而且我还要补充一句:我们不必加害于一个信使,一个传令官,一个差役或者大使,有朝一日我们有办法抓到那个为首分子,那个后台,那个十分伟大而光荣的安茹公爵,他才是唯一的罪犯,当然还包括吉兹三兄弟,啊!陛下,那时候请您把他们关进一个比卢佛宫更安全的堡垒中吧。”

亨利三世说道:“‘这段开场白我听得相当入耳。”

希科说道:“见鬼,你既然不觉得讨厌,我的孩子,我就继续说下去了。”

“说吧!”

“如果他不派大使来,为什么你要你的朋友们拉直嗓门学牛叫?”

“牛叫!”

“你得明白,我也可以说是狮吼,如果有办法把他们当作雄狮的话。我说牛叫……那是因为……听我说,亨利,你的这班汉子胡须长得比你动物园里的猴子还长,却还像小孩子般在玩扮鬼吓人的游戏,他们对人发出呜呜声,就以为能吓倒人,真叫我看了心痛……且不说如果安茹公爵不派大使来,他们还以为是他们的功劳,自居为大人物呢。”

“希科,你忘记了你所说的这些人都是我的心腹,我的唯一的心腹。”

希科说道:“您愿不愿意同我打个赌,让我赢你一个埃居?”

“你说吧,怎样打法。”

“你赌这班人能经受任何考验,对你始终忠诚;我赌从现在起到明天晚上,在四个人中我可以把三个人完全争取过来。”

希科说话这么大胆,使亨利软了下来。他并没有回答。

希科说道:“啊!你也沉思起来了,你也哑口无言了。你比我想象中更强大,我的孩子,因为你已经有点明白事情真相了。”

“那么,你给我出什么主意?”

“我的主意是等待,我的国王。所罗门王的大部分聪明就在‘等待’二字。如果来了一位大使,你应该笑脸相迎;如果什么人都没有来,你爱干什么就干什么。不过至少要感谢你的弟弟,不要为了这班坏蛋而得罪了你的弟弟。固然,令弟是一个大恶棍,这我知道得很清楚,但是他是瓦卢瓦家族的一员。你如果愿意,你可以杀掉他,但千万不能贬低这姓氏的荣誉,这一点,他向来是很自负的。”

“你说得对,希科。”

“这又是我给你上的一门新课,你欠我太多了,幸喜我们俩都不计较这些。现在,让我睡觉吧,亨利;八天以前我不得不灌醉一个修士,每逢我耍这咱花招的时候,我自己也要醉倒一个星期。”

“一个修士!是不是你跟我提起过的那个热内维埃芙好心的修士?”

“就是他。你不是答应过给他主持一座修道院吗?”

“我?”

“天哪!他为你出了那么大的力气以后,这是你对他起码应尽的义务了。”

“他对我始终忠心耿耿吗?”

“他热爱你。还有一件事,我的孩子。”

“什么事?”

“再过三个星期就是圣体瞻礼节了。”

“不错,怎么样?”

“我希望你精心为我们筹备一次小小的宗教仪式。”

“我是十分虔诚的基督教国王,我为我的臣民在宗教方面做出榜样是我的责任。”

“那么你像往常一样,在巴黎的四大修道院都作停留的了。”

“完全像往常一样。”

“其中包括圣热内维埃芙修道院,对吧?”

“对的,它是我要停留的第二站。”

“很好。”

“为什么你问我这些事?”

“不为什么,我不过好奇而已。现在我已经知道我要知道的事了。晚安,亨利。”

这时候,希科正准备美美地睡上一觉,卢佛宫里突然响起了喧闹声。

国王问道:“什么事?”

希科说道:“算了,看来我是注定不能睡这一觉了,亨利。”

“这又怎么哩?”

“我的孩子,给我在城里租一间房间吧,否则我就要离开你了;老实说,卢佛宫已经无法居住了。”

这时候,侍卫队长走了进来,样子十分惊慌。

国王问道:“什么事?”

队长回答:“陛下,安茹公爵的使者到达卢佛宫。”

国王问道:“有一大串随从吗?”

“不,单独一个人。”

“这么说来你要加倍亲切地接待他,因为这人是个勇士。”

国王尽可能显出镇静的样子,但是他的苍白脸色仍然流露出内心的不安,他说道:“好呀,把宫廷的全体大臣都召集到大厅里来,所有的人一律穿上黑衣服。当一个人倒霉到要通过大使来同他的弟弟谈判的时候,必须穿着丧服才行。”

正文 第七十六章 这一章是前一章的续篇

亨利三世的宝座在大厅里巍然高踞着。

宝座周围挤拥着一群十分激动而且闹哄哄的朝臣。

国王坐上宝座,面带愁容,紧蹙双眉。

所有的眼光都转向走廊,侍卫队长要从那里把使臣带进来。

凯吕斯俯在国王的耳边说:“圣上知道使臣是谁吗?”

“不知道,这有什么关系?”

“圣上,使臣是比西先生,这难道不是极其重大的侮辱吗?”

亨利尽力保持镇静,说道:“我看不出有什么侮辱。”

熊贝格说道:“也许陛下没有看出来,我们可看到了。”

亨利没有吱声;他觉得宝座周围正在酝酿着怒火和仇恨,他为增加这两种对抗敌人的力量而暗中喝采。

凯吕斯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把双手按在长剑的柄上。

熊贝格除下手套,把匕首从刀鞘里拔出半截。

莫吉隆从一个年轻侍从手里接过剑,扣在自己的腰带上。

埃佩农的胡髭一直翘到眼睛上,抽身站到同伴们的背后。

亨利则像个猎手一样,听任自己的猎狗对着野猪狂吼怒吠,自己不加制止,只是微微一笑,说道:

“宣他进来。”

这句话一说,大厅里立刻变得死一般静寂,在这静寂中似乎可以听到国王的怒火正在发出低沉的轰隆声。

这时候走廊里响起了清脆的脚步声,响起了马刺恣意地踏在石板上的声音。

比西昂着头走了进来,他的眼神安详,手里拿着帽子。

国王周围的人,没有一个能够使年轻人旁若无人的眼光,落到他的身上。

他直接走到亨利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傲慢地站在王座前面,等待国王问话。他的傲慢纯属贵族的个人自尊,对国王丝毫没有不敬之意。

“你来了,比西先生!我还以为你在安茹呢。”

比西说道:“圣上,我的确在安茹,可是我已经离开了安茹,到了陛下跟前了。”

“你到我们的京城来干什么?”

“我来向陛下表达我谦恭的敬意。”

国王和嬖幸们面面相觑;显然,他们想不到这个性情暴烈的年轻人居然会这样和颜悦色,彬彬有礼。

国王相当做慢地再问一句:“没有……别的了吗?”

“圣上,还有一点,我奉我主安茹公爵的命令,代他向陛下致敬。”

“公爵没有别的话嘱咐你吗?”

“公爵说他即将偕同王太后回京,他希望陛下得知他的最忠实的臣民马上归来的消息。”

国王惊讶得话也说不出来,问话也无法继续下去了。

希科趁这停顿的机会走到特使眼前,对他说:

“您好,比西先生。”

比西回过头来,惊奇地发现在这些人中他还有一个朋友,马上答道:

“啊!希科先生,您好,请接受我衷心的敬意。圣吕克先生好吗?”

“他很好,这时候他正同他的夫人在鸟栏那边散步呢。”

国王问道:“比西先生,你的话说完了吗?”

“说完了,圣上。如果再有什么重要的事,安茹公爵大人会直接向您禀告的。”

国王说道:“很好。”

说完他没有再作声就从宝座上站起来,走下两级阶梯。

觐见完毕,朝臣四散。

比西用眼角悄悄地向四周一扫,发现四个嬖幸把他团团围住,用十分激动和充满威胁的眼光盯着他。

在大厅的另一端,国王正在低声同他的掌玺大臣说着话。

比西装着什么都没有看见,继续同希科谈话。

国王这时候仿佛参与了嬖幸们的阴谋,决心要孤立比西似的,大声喊道:

“希科,到这儿来,有话要跟你说。”

希科向比西行了一个礼,他的礼节使人从很远就可以看出他是一个贵族。

比西也以同样的潇洒风度向他还礼,然后单独一个人留在圈子中间。

他的态度和脸色正在不断地变化:对待国王时他十分冷静安详,对待希科时他彬彬有礼,现在他变成和蔼可亲。

他看见凯吕斯向他走过来,他说道:

“喂!凯吕斯先生,您好。请问您府上都好吗?”

凯吕斯回答:“不怎么好,先生。”

比西仿佛十分担心似的叫起来:“啊!我的天哪,发生了什么事了?”

凯吕斯答道:“有件事情妨碍着我们。”

比西惊异地说:“有件事情?咳!您同您的自己人都有相当的权势,尤其是您,尽可把这件妨碍你们的事情排除掉呀。”

熊贝格正要在这场有可能变得十分有趣的谈话中插进来说一句,不料莫吉隆把他推开,抢着说:“对不起,先生,凯吕斯先生的意思是说有一个人,而不是有一件事。”

比西说道:“如果有一个人妨碍了凯吕斯先生,他尽可以像您推开熊贝格先生一样推开这个人。”

熊贝格说道:“这正是我给他的忠告,比西先生,我相信凯吕斯已经下定决心要实行这个忠告。”

比西说道:“原来是您,熊贝格先生,恕我一时没有把您认出来。”

熊贝格说道:“也许没有认出来,我的脸上还有蓝颜色吗?”

“一点也没有,相反,您的脸色十分苍白,是因为贵体不舒服吗,先生?”

熊贝格说道:“先生,如果我脸色苍白,那是因为我太生气了。”

“哎哟!原来您也同凯吕斯先生一样,有一件事,或者一个人,妨碍着您?”

“一点不错,先生。”

莫吉隆也说:“我也一样,有一个人妨碍着我。”

比西说道:“亲爱的莫吉隆先生,您永远是那么风趣。不过说实话,我越看你们,越为你们的坏气色感到担忧。”

埃佩农傲慢地往比西面前一站,说道:“先生,别忘了,还有我哩。”

“对不起,埃佩农先生,按照您的习惯,您总爱躲在别人后面,我很少有机会认出您,因此我不能头一个跟您说话。”

比西笑眯眯的,从容随便,包围着他的四个人却横眉怒目,盛气凌人,这幕场景实在妙不可言。

只有瞎子和白痴,才看不出他们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只有比西,才能装出一点也不懂的样子。

他不吱声了,可是嘴角上仍然挂着微笑。

凯吕斯头一个忍耐不住,他用皮靴顿了顿石板,大声“哼!”了一句。

比西抬头仰望天花板,又向周围扫了一眼,说道:

“先生,您注意到吗,这座大厅里有回音;凡是大理石的墙壁,总爱将声音反射回来,如果屋顶粉饰灰泥,说话声音就显得特别响。相反,在旷野上声音容易分散,我相信这是因为云彩吸收了一部分的关系。我提出这个理论是根据阿里斯托芬的学说。诸位先生,你们读过阿里斯托芬的著作吗?”

莫吉隆以为听懂了比西的意思,是请他们低声说话,于是他走过来要凑在比西耳边说话。

比西阻止他说:

“先生,在这儿我们不能说悄悄话,我请您别这么做,您知道陛下十分多心,他会以为我们在说他的坏话的。”

莫吉隆只好带着满腔怒火走了开去。

熊贝格走过来取代他,用生硬的语气说:

“我是一个又笨又迟钝的德国人,不过我心直口快,我大声说话,使要听的人听得一清二楚。假如我已经尽可能明白无误地把话说出来以后,听我说话的人是个聋子,或者装聋作哑,故意听不懂我的话,那么我就……”

比西说道:“您就怎么样?您……”一边说一边用只有老虎才能从它们的深不可测的眼珠里喷射出来的眼光盯着熊贝格,这眼光仿佛从深渊里涌现出来,不停地流淌出滚滚火焰。

熊贝格激动的手已经伸过来,这时不由得停止了。

比西耸了耸肩膀,将身子一转,用背对着他。

比西面对面遇见了埃佩农。

埃佩农已经走了过来,不可能再后退了,他说道:

“诸位先生,你们请看,比西先生跟着安茹公爵逃亡几天就变得多么土里土气;他没有修刮胡子,剑柄上也没有花结,靴子沾满泥泞,毡帽也变成灰色的了。”

“亲爱的埃佩农先生,我也正在对自己提出同样的批评。我看见您穿戴得这么整齐,不由得问自己:几天不见,一个人怎么能完全变了样子?现在我,路易·德·比西,克莱蒙伯爵,不得不向一个加斯科尼的小贵族学穿衣服了。不过我请您让开点,给我走过去,您靠得我这么近,您的脚都踏在我的脚上了,”他又笑眯眯地加上一句:“还有凯吕斯先生也踏在我的脚上,即使我穿着靴子也感觉到了。”

这时候,圣吕克进入大厅,比西从埃佩农和凯吕斯之间走了过去,把手伸给圣吕克。

圣吕克发觉他的手流淌着汗水。

他立刻明白发生了非常事件,他让比西先从人群中脱身出来,再拉着他离开了大厅。

一阵惊讶的议论声立刻在四个嬖幸间传播开来,不久便波及到别的朝臣们,也纷纷议论了。

凯吕斯说道:“这真叫人难以相信,我侮辱他而他毫无反应。”

莫吉隆说道:“我呢,我向他挑衅,他不应战。”

熊贝格说道:“我的手已经伸到他面前,他只当不知道。”

埃佩农大声说:“我踩了他的脚,踏在他的脚上,他也采取无所谓的态度。”

他说话时那得意的神态,仿佛身体也高了几寸。

凯吕斯说道:“很明显他是故意装出来的,这里面一定有什么缘由。”

熊贝格说道:“这缘由,我知道!”

“是什么?”

“是因为他觉得他一个对付不了我们四个,而他还不想死。”

这时候国王向他们走过来,希科正凑在国王耳边说话。

国王说道:“好呀,比西先生说什么来着?我好像听见你们这边有人高声说话。”

埃佩农说道:“圣上想知道比西先生说了些什么吗?”

亨利微笑着说:“是的,你们知道我是很好奇的。”

凯吕斯回答:“说实话,没有什么好事,圣上,他已经不是一个巴黎人了。

“那么他是什么人?”

“他是个乡巴佬,处处躲着我们。”

国王惊讶道:“啊!这话怎么讲?”

凯吕斯说道:“这就是说,我如果训练一条狗去咬他的腿肚,他隔着靴子,恐怕也不会觉察。”。

熊贝格说道:“我家里有一个供练习刺杀用的人像靶子,从今以后我就要叫它比西,因为比西的麻木不仁,正同它一样。”

埃佩农说道:“我更干脆而且走得更远。今天我踩了他的脚,明天我要打他的耳光。他是一个只图虚名的勇士,一个爱惜性命的勇士,他心想,我决斗了好几次已经获得了荣誉,现在我要谨慎小心,保住自己的性命了。”

亨利装出一副嗔怒的样子说道:“怎么!你们竟敢在我的宫廷里,在卢佛宫里,这样对待我弟弟的一个侍卫?”

莫吉隆也装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说道:“对不起,我们错了。不过我们虽然这样对待他,圣上,我敢向您保证他毫无反应。”

国王回头望着希科微微一笑,凑在希科耳边问道:

“你始终认为他们在作牛叫吗?我认为他们这次是作狮子吼了,你说呢。”

希科说道:“也许他们是作猫叫。我认识一些人,他们听见猫叫神经就受不了。比西先生也许是这种人,所以他一句话也没有说便走出去了。”

国王问道:“你认为是这样吗?”

希科用了一句谚语来回答:“活着等下去,必能见分晓。”

亨利说道:“不如说:有其主必有其仆,更为恰当。”

“您这句话的意思是说比西是令弟的仆人吗,圣上?这一点您大错而特错了。”

亨利说道:“诸位先生,我要到王后那里去用餐,待会儿见。戏班子今晚要来为我们演出一出滑稽剧,我欢迎你们都来观看。”

在场的人全体恭敬地行礼,国王从大门出去。

恰巧这时候,圣吕克从小门走了进来。

四个嬖幸正要走出去,圣吕克作个手势叫他们停了下来。

他一边施礼一边说:“对不起,凯吕斯先生,您是否仍然住在圣奥诺雷街?”

凯吕斯说道:“是的,亲爱的朋友,有什么事?”

“我要跟您说一句话。”

“啊!”

“还有您,熊贝格先生,您允许我问您的住址吗?”

熊贝格十分惊讶:“我住在贝蒂齐街。”

“埃佩农,我已经知道您的地址。”

“格雷尼勒街。”

“您同我是近邻。您呢,莫吉隆?”

“我住在卢佛宫的营房里。”

“那么,如果您同意,就从您开始吧,不,还是从您开始较好,凯吕斯。”

“好极了!我想我懂了。您是比西先生派您来的吧?”

“先生们,我没有说我是什么人派来的,我只是有话同你们讲,如此而已。”

“同我们四个人吗?”

“对”

“很好!我猜想您大概认为卢佛宫不是谈话的好地方,所以您不同我们在宫里谈,我们可以一齐到我们当中一个人家里去,那么我们就可以一齐听到您要对我们每一个人说的话。”

“很好,就这样办。”

“那么就到贝蒂齐街熊贝格家里去,离这里只有几步远。”

熊贝格说道:“好,到我家里去吧。”

圣吕克说道:“我同意,各位先生。”他又再次施礼。

“熊贝格先生,您给我们带路吧。”

“遵命。”

于是五个贵族手挽着手从卢佛宫走了出来,他们横排着几乎占据了整个街道。

跟在他们背后走着的,是他们的武装到牙齿的跟班。他们到了贝蒂齐街,熊贝格叫人将大客厅打扫干净。圣吕克在候见厅里停了下来。

正文 第七十七章 圣吕克怎样完成比西托付给他的使命

我们暂且按下圣吕克在熊贝格的候见厅不提,回过头来补叙一下圣吕克和比西会见时的情景。

我们知道,比西同他的朋友离开觐见大厅的时候,向所有同他打招呼的朝臣都行了礼;这些人虽然趋炎附势,但还不到忽视像比西那样可怕的人物的程度。

因为,在暴力统治的时代,个人的能力就是一切,一个人只要勇猛有力和聪明灵巧,就能够在美丽的法兰西兰国内为自己建立一个有形的和精神上的小小王国。

这就是比西在亨利三世国王的宫廷内威名远震,远近慑服的原因。

可是那一天,我们已经看到了,比西在他自己的王国里,却受到了恶劣的接待。

出了大厅以后,圣吕克停止脚步,很担心地盯着他,问他:

“您要生病了吗?朋友?您的脸色越来越苍白,简直叫人以为您要昏倒了。”

比西说道:“没有什么,只不过,我气得都喘不过气来了。”

“哈,您对这些傻瓜们说的话难道这么认真?”

“见鬼,我认真不认真,亲爱的朋友,您马上就知道。”

“算了吧,比西,冷静一点。”

“您这人真够呛,冷静一点!如果他们对我说的话对您只说出一半,按照您的性格,早就有人死于剑下了。”

“那么,您要怎么样?”

“您是我的朋友,圣吕克,您已经用最惊人的方法证明了您对我的友谊。”

圣吕克以为蒙梭罗早已命葬黄泉,他说道:“亲爱的朋友,这是区区小事,何必再提它,您反而使我感到不愉快。当然,那一剑刺得漂亮,最成功的地方是它刺中了,不过功劳并不属于我,是我被囚在卢佛宫的时候,国王教我的。”

“亲爱的朋友……”

“不要再提蒙梭罗,谈谈狄安娜吧。可怜的小姑娘,她有点感到满意吧?她原谅我吗?你们几时举行婚礼?几时洗礼?”

“唉!亲爱的朋友,还是等蒙梭罗死了以后再说吧。”

圣吕克像脚上被根尖钉子刺了一下似的跳过来:“您说什么?”

“唉!亲爱的朋友,丽春花并不像您原先所想象的,是危险的植物,蒙梭罗倒在上面根本不致死;恰恰相反,他还活着,而且正在气愤得暴跳如雷。”

“真的吗?”

“我的天哪!这是真的。他现在日夜思念的就是如何报仇,他发誓一有机会就要杀死您。事情就是这样。”

“他还活着?”

“可不是!唉。”

“是哪一个台村医生把他治好的?”

“就是我的私人医生,亲爱的朋友。”

圣吕克听了这句话简直瘫软了,他大声说:“怎么!真弄得我目瞪口呆。如果这样,我就大大的丢脸了,他妈的!我已经把他的死讯告诉所有的人,他的继承人都为他戴孝了。不过我可不愿意去说明他还没有死,我要采取补救办法,下次同他交手就不止给他一剑,必要时就捅他四剑。”

比西说道:“现在轮到我对您说了:冷静一点吧,亲爱的圣吕克。说实话,您想不到蒙梭罗对我多么有用,他怀疑您是公爵派去杀他的,他恨的是公爵,我在他的心目中变成了天使,最难得的知交,是一个贝亚尔,是他的亲爱的比西。这是很自然的事,因为是雷米这畜生把他救活的。”

“雷米做事真胡涂!”

“有什么办法呢?他是一个正直的人,他认为他自己是医生,就必须对所有的人都实行救死扶伤。”

“这家伙原来是一个幻想家。”

“总而言之,蒙梭罗认为是我救了他的命,因此他把妻子托付给我。”

“哦!我明白了,这样一来,您就可以更安心一点等待他的死亡,可是这件事叫我十分惊异,这是事实。”

“亲爱的朋友!”

“说真的,我的确是大吃一惊。”

“现在暂时不必去关心蒙梭罗先生了。”

“当然!趁他现在还不能起床的时候,我们尽量享乐吧。不过,我必须告诉您,在他养伤期间,我要去定造一副锁子甲,并将窗户装上铁栏杆。至于您,您可以到安茹公爵那里打听一下,问他的善良的母亲有没有给他解除毒药的良方。目前,最亲爱的朋友,我们及时行乐吧!”

比西禁不住莞尔一笑,挽起圣吕克的臂膀,对他说:

“这样一来,亲爱的圣吕克,您只帮了我一半的忙!”

圣吕克愕然注视着比西说:

“您说得对,您要我去完成另外一半吗?这很困难;不过,说实话,亲爱的比西,为了您我可以赴汤蹈火,尤其是如果他用狡诈的眼光盯着我的时候!

“不,亲爱的,不是他。我已经对您说过了,不要再管蒙梭罗,如果您还愿意帮我的忙,我请您在别的方面帮帮忙。”

“请说吧,我听着。”

“您同几位嬖幸十分相好吧?”

“当然好了,就同猫和狗一起晒太阳一样,只要阳光使我们大家都温暖,我们就没有什么说的;只要其中一个挡住了别人的阳光,那我就不能保证会发生什么事了,那时候就要尖牙和利爪出来显身手了。”

“唔,我的朋友,听了你的话,我十分高兴。”

“啊!那最好没有了。”

“假定现在有人挡住了您的阳光,您要怎么样?”

“这是一个假设,可以这样假定。”

“那时,您就要露出您雪白的利齿,伸出您令人生畏的巨爪,展开一场斗争吧。”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比西莞尔一笑,说道:

“亲爱的朋友,我请您走到凯吕斯先生身边。”

圣吕克发出“哦!哦!”两声。

“您开始明白了,对吗?”

“对的。”

“好极了!您去问他一声,他高兴在什么日子割断我的喉咙,或者我割断他的喉咙。”

“亲爱的朋友,我一定去问他。”

“这样做并不使您生气吗?”

“我一点不生气,什么时候您要我去,我就去;只要您高兴,哪怕马上就去也行。”

“慢着。您到凯吕斯先生家里去的时候,麻烦您顺便到熊贝格先生家里走一遭,对他提出同样问题,好吗?”

圣昌说道:“啊!啊!还有熊贝格先生!真见鬼!您真行,比西。”

比西作了个不容反驳的手势。

圣吕克说道:“好,一切照办。”

比西接下去说:“亲爱的圣吕克,既然您这么客气,我就请您再进入卢佛宫,找到莫吉隆先生,我看见他套着颈甲,说明他今天值班,您请他跟他们两个一起参加进来,好吗?”

圣吕克说道:“哎哟!已经三个了,您想过没有,比西?这一下,可完了吧?”

“没有完。”

“怎么,还没有完?”

“再请您移步到埃佩农先生家去一次,我并不需要您在他家耽搁太久,因为我相当看不起他,但是他仍然可以凑个数。”

圣吕克的两条臂膀不由得跌落身旁,他注视着比西南南地说:

“四个人!”

比西点了点头说:“不错,亲爱的朋友,是四个人。像您这样既聪明又勇敢,又精通礼节的人,不必我多费口舌,您当然知道对他们说话态度要温和,又要彬彬有礼的了……”

“啊!亲爱的朋友。”

“我把这件事托付给您,相信您一定完成得……很漂亮。这件事一定要做得具有大贵族风度,对吗?”

“一定能使您满意,我的朋友。”

比西微笑着握住圣吕克的手,对他说:

“好极了。啊!各位嬖幸先生,现在该轮到我们笑了。”

“亲爱的朋友,现在提出您的条件吧。”

“什么条件?”

“您的条件。”。

“我没有什么条件,我准备接受这几位先生的条件。”

“您的武器呢?”

“这几位先生用什么武器我就用什么武器。”

“日期、地点和时间呢?”

“由这几位先生决定。”

“不过…”

“不必提起这些不值一提的小事了,快点,去办吧,亲爱的朋友。我在卢佛宫小花园里散步,您一完成任务,就到那里找我。”

“那么您是要立等回音了?”

“是的。”

“您等着吧!也许时间要拖得很长呢。”

“我有的是时间。”。

我们已经知道圣吕克怎样在觐见大厅里找到四个年轻人,怎样同他们谈话。

现在让我们回到熊贝格公馆的候见厅里,圣吕克在那里按照当时流行的礼节,郑重其事地等待着;国王陛下的四位宠臣有点猜到圣吕克的来意,他们分坐在宽大客厅的四只角落里。

这样做完以后,客厅大门朝两边分开,一个掌门官走过来向圣吕克行礼。圣吕克握拳叉腰,左手按在剑柄上,用长剑微微地掀起斗篷,右手拿着帽子,一直走到大门门槛的正中央停了下来,步伐的准确程度可以比得上一个最高明的建筑师。

掌门官大声通报:“戴比内·德·圣吕克先生到!”

圣吕克走了进来。

熊贝格以屋主人的身份站起来,走过去迎接客人;圣吕克没有向他行礼,只把帽子戴到头上。

这种礼节使这次来访带上色彩,表明了来访者的意图。

熊贝格向圣吕克答礼,然后转过来对着凯吕斯向圣吕克说:

“请容许我给您介绍雅克·德·莱维先生,凯吕斯伯爵。”

圣吕克朝凯吕斯走上一步,深深地鞠躬为礼,对他说:

“我正要找这位先生。”

凯吕斯回礼。

熊贝格转向客厅的另一个角落,说道:

“我很荣幸向您介绍路易·德·莫吉隆先生。”

圣吕克同样地施礼,莫吉隆同样地回礼。圣吕克说道:

“我正要找这位先生。”

对埃佩农,也是同样的礼节,同样缓慢地和冷漠地进行。

然后轮到熊贝格自报姓名,他也得到同样客套的回答。

礼毕以后,四个嬖幸坐到各自的位子上,只有圣吕克仍然站着,他对凯吕斯说:

“伯爵先生,您侮辱了路易·德·克莱蒙·德·昂布瓦兹伯爵·比西先生。他向您致以诚挚的敬意,并且请您在您认为适当的日子和适当的时间同他进行一次决斗,武器由您选定,决斗进行至一方死亡为止……您接受吗?”

凯吕斯安详地回答:“我当然接受,德·比西伯爵先生很看得起我。

“在哪一天?伯爵先生。”

“我无所谓,只不过日期越近越好,明天比后天好,后天比大后天更好。”

“在什么时间?”

“在早上。”

“武器呢?”

“长剑和匕首,如果比西认为这两样都合适的话。”

圣吕克鞠躬,说道:

“您所决定的一切,比西先生都会严格遵守。”

然后他向莫吉隆提问,莫吉隆作了同样的回答,其余两个人也陆续答问完毕。

熊贝格作为主人,最后一个接受询问,他说道:

“我们有一件事没有想到,圣吕克先生。”

“什么事?”

“偶然的巧合有时会造成十分奇怪的现象,如果我们高兴的话,我是说如果我们高兴的话,我们四个人可以同时选择同一天的同一时间,那么德·比西先生就要处在十分困难的境地。”

圣吕克彬彬有礼地微微一笑,一边施礼一边说道:

“的确,比西先生同任何贵族一样,一个人同时要对付你们四位勇士,处境十分困难;不过他说这对他已经不是新鲜事,以前在巴士底狱附近的图内勒王宫已经发生过一次了。”

埃佩农问道:“他一个要打我们四个?”

圣吕克答道:“要打你们四个。”

熊贝格问道:“是分开一个个的吧?”

“分开也行,一起也行,他的挑战是向你们每一个人,也是向你们全体发出的。”

四个嬖幸面面相觑。凯吕斯第一个打破沉默,他气得满脸通红,说道:

“德·比西先生做得十分漂亮,不过,我们虽然不成材,可我们都能单独对付他;因此我们接受伯爵的建议,但是我们要一个挨一个同他打交道,或者,更好就是……”

凯吕斯看了看他的几个朋友,他们似乎都理解他的心思,一齐点头表示同意。

凯吕斯接着说:“是的,更好就是由命运决定我们当中谁同德·比西先生交手,因为我们并不想谋杀一位勇士。”

埃佩农着急地问:“那么其余三个人呢?”

“其余三个人!德·比西先生一定缺少不了朋友,而我们也少不了仇敌,所以不会让其余三个人袖手旁观的。”

凯吕斯又回过头来问他的伙伴们:“先生们,你们是否同意我的意见?”

三人齐声回答:“同意。”

熊贝格说道:“如果德·比西先生能邀请利瓦罗先生来参加这次盛会,我会感到特别高兴。”

莫吉隆说道:“恕我斗胆提出一个意见,我极想德·巴尔扎克·德·昂特拉盖先生也来参加。”

凯吕斯说道:“要是里贝拉克先生也愿意陪伴他的朋友们的话,人数就齐了。”

圣吕克说道:“诸位,我一定将你们的意图转达给比西伯爵先生,我相信我现在就可以答复你们,他十分懂礼仪,不会不同意你们的意见。诸位,现在我要做的事,只是代表伯爵先生向你们致以最诚挚的感谢。”

圣吕克再一次鞠躬为礼,四个贵族也同样鞠躬作答。

四个人把圣吕克一直送到客厅的门口。

在最后一问候见厅里,圣吕克发现四个贵族的跟班都在那里。他掏出一个装满金币的钱袋,向他们扔过去,说道:“给你们为你们主人的健康干一杯。”

正文 第七十八章 圣吕克在哪一方面比比西先生更有教养,他怎样教导他,比西怎样利用他的教导

圣吕克回来后,以自己出色地完成了任务而得意。

比西等着他,向他致谢。

圣吕克发现他脸上愁云密布,对于一个像他那样勇敢的人,听见一场对自己有利而又引人注目的决斗,会作出这样的反应,这是不正常的。于是他问道:

“我做得不对吗?为什么您这样不高兴?”

“老实说,亲爱的朋友,我惋惜的是,您没有说马上开始,却答应了一个期限。”

“啊!耐心点吧,您的几个安茹朋友还没有来,见鬼!得让他们有时间前来呀。何况您有什么必要,一定要很快就造成几个人死亡或者濒于死亡呢?”

“因为我想死,越早越好。”

圣吕克惊愕地注视着比西,这是头脑完全正常的人看到一点不幸迹象的初步反应。

“死!您正处在青春壮年,美名远扬,又有一个心爱的情人!”

“是的!我可以很有把握地说我会把他们四个都杀死,但是最后我难免吃一剑,使我得到永恒的安息。”

“悲观的想法!比西。”

“我倒希望您也处在我的地位看看。大家都以为丈夫死了,他却死而复生;从此以后妻子就离不开他的床头;我永远也不能再同她交换一下微笑,谈句知心话,互相握着手。他妈的!我真想砍倒什么人……”

圣吕克用一阵哈哈大笑来回答这番话,他的笑声惊走了一群在卢佛宫小花园里啄食花揪的麻雀。

他笑完后大声说:“啊!您的想法太天真了!真想不到有许多女人迷恋的比西,原来在情场上是个小学生!亲爱的朋友,您胡涂了,在这世界上没有比您更为幸福的情人了。”

“啊!好极了。您是结了婚的人,请您给我证明吧!”

“这正是我的老师、耶稣会神父蒂里凯所说的:‘最容易不过了,’您是不是蒙梭罗先生的朋友?”

“说真的,我为人类的聪明才智感到羞耻,这个笨蛋居然称我为朋友。”

“很好!您就做他的朋友好了。”

“啊!……拿朋友这个称号来骗人吗?”

“这正符合蒂里凯的另一句话:‘纯粹胡说!’他真是您的朋友吗?”

“他自己这样说的。”

“不,他不是您的朋友,因为他使您不幸。友谊的目的是要相互造成对方幸福,至少这是国王给友谊下的定义,而国王是一个有学问的人。”

比西哈哈大笑起来。

圣吕克继续说:“我的意思是,既然他造成了您的不幸,你们就不是朋友;您就可以把他看作是一个不相干的人,抢掉他的妻子;或者把他看作是敌人,如果他表示不满,就干掉他。”

比西说道:“老实说,我憎恨他。”

“而他则害怕您。”

“您认为他不喜欢我吗?”

“当然!不信您试试看,抢掉他的妻子,您就知道了。”

“这种推理也是从蒂里凯神父那里学来的吧?”

“不,这是我自己的推理。”

“那我就祝贺您。”

“您对这推理满意吗?”

“不满意,我宁愿做一个光明正大的人。”

“而且您还要让蒙梭罗夫人把她的丈夫从精神上和肉体上都医治好,对吗?因为您在决斗中如果被人杀死,那么毫无疑问,她只有依恋她身边仅存的男人了……”

比西皱起了眉头。

圣吕接着说:“这样吧,圣吕克夫人回来了,她很有见识。她刚从王太后的花圃采摘鲜花回来,心情非常好,您去听听她的金玉良言吧。”

的确,冉娜容光焕发地走过来,她浑身充满幸福的光辉,闪耀着狡黠的目光。

有些人天性快活,能够像田野里的云雀一样,使周围的一切愉快地苏醒过来,充满了欢乐。

比西友好地向她施礼。

她把手伸给他,由此可以证明这种吻手礼,并非特命全权大使杜布瓦从英国连同四国联盟条约一起带到法国来的。

她一边用一条金饰带把花束扎起来,一边问道:“您的爱情怎样了?”

比西答道:“逐渐熄灭了。”

圣吕克说道:“好!您的爱火被泼了冷水就逐渐熄灭,冉娜,我保证您能够使它重新燃烧起来。”

她说道:“当然,不过先得让我看看爱的创伤在哪里。”

圣吕克说道:“简单点说,比西先生不喜欢对蒙梭罗伯爵微笑,他计划撤退了。”

冉娜惊惶地喊道:“难道把狄安娜让给他?”

比西被她的初步反应弄得有点心烦意乱,只好补充说:

“夫人,圣吕克没有告诉您,我想了此残生。”

冉娜用同情的眼光凝视比西片刻,这种同情完全不符合基督的教导。然后她喃喃地说:

“可怜的狄安娜!还谈什么恋爱!毫无疑问男人都是忘恩负义之辈。”

圣吕克说道:“好呀!我妻子的教训来了。”

比西叫道:“什么,我忘恩负义!我只不过不想做些虚伪的应酬,以免玷污我的爱情罢了。”

冉娜说道:“喂!先生,这只不过是您的拙劣借口罢了,真正的爱情只害怕一种玷污的方法,那是她不再爱您。”

圣吕克说道:“啊!啊!亲爱的朋友,多多地获得教益吧。”

比西友爱地说:“可是,夫人,有些牺牲像……”

“不要再说了。承认您不再爱狄安娜吧,这才称得上是一个堂堂男子汉。”

比西听见这句话顿时脸色煞白。

“您不敢说出来,那好吧,我代您去对她说。”

“夫人!夫人!”

“你们这些人净拿你们的牺牲来开玩笑……难道我们就没有作出过牺牲吗?您看,整天冒着被蒙梭罗这条恶虎吞掉的危险;以无比的力量和无比的意志力不让一个男人侵犯自己的任何权利,这是参孙和汉尼拔也不能做到的;征服了那头凶猛的野兽,并且把它缚在情人的战车上,这一切难道都称不上英雄气概吗?啊!我敢保证,狄安娜是无比崇高的,她每天做的事,我连四分之一也做不到。”

圣吕克说道:“谢谢,”同时向冉娜深深地鞠了一躬,使得冉娜忍俊不禁吃吃地笑起来。

比西仍然犹豫不决。

冉娜大声说:“他还在考虑!他还不跪下来悔罪!”

比西毅然说道:“您说得对,我只是一个有很多缺点的普通人,比最一般的女人还不如。”

冉娜说道:“您被我说服了,这就很好。”

“请您告诉我现在该怎么办?”

“马上去拜访……”

“拜访蒙梭罗先生?”

“呸!谁这么说了?……去拜访狄安娜。”

“可是他们两人似乎一刻也不离开啊。”

“您从前经常去拜访巴尔贝齐厄夫人,她的那个马猴不是也经常呆在她的身边,而且出于嫉妒有时也咬您一口吗?”

比西仰天大笑,圣吕克学着他的样子,冉娜跟着也笑起来。三个人的笑声把在走廊里散步的朝臣都吸引到窗户边上,向这里张望。

比西最后说:“夫人,我马上就到蒙梭罗先生家里去,再见。”

于是他们分手了,离开以前比西还叮嘱圣吕克不要将他向几个嬖幸挑战的事说出去。

他随后真的到了蒙梭罗先生家里,蒙梭罗正躺在床上,看见他到来就快乐得叫了起来。

雷米刚告诉他,再过三个星期,他的伤就可以完全治愈了。

狄安娜把一只手指按在嘴唇上,这就是她行礼的方法。

比西不得不把安茹公爵委派他的差事,他到宫廷里觐见圣上,国王的不安和四个嬖幸的冷面孔,一五一十地告诉蒙梭罗。

比西用的字眼是“冷面孔”,使得狄安娜笑不绝口。

蒙梭罗听了这些消息以后陷入沉思,接着叫比西向他俯下身子,他凑在比西耳边说:

“底下另有文章,对吗?”

比西回答:“我看是的。”

蒙梭罗说道:“我劝您不要为这个坏蛋连累了自己;我认得他,他是一个奸诈的人;我保证他要有机会出卖朋友,他从来不会犹豫。”

比西说道:“我知道得一清二楚。”他脸上的微笑使蒙梭罗想起了比西上公爵的当的经过。

蒙梭罗说道:“您瞧,因为您是我的朋友,所以我向您提出警告。还有,您以后只要遇到困难,就告诉我,我替您出主意。”

雷米说道:“先生!先生!包扎以后应该好好地睡一觉。睡吧!睡吧!”

蒙梭罗说道:“好的,亲爱的医生。我的朋友,您带蒙梭罗夫人去散散步吧,据说今年的花园特别好看呢。”

比西回答:“遵命。”

正文 第七十九章 蒙梭罗先生的防范措施

圣吕克有道理,冉娜也有道理,一星期以后,比西就发现了这一点,对他们的见解,给予了正确的评价。

效法古代的人固然可以名留后世,但其成就也只不过是古人而已,比西自从陷入情网以后,就将普吕塔克的所有道德教导置诸脑后,再也不喜爱这个作家了!他自己长得像阿尔西比亚德那么英俊,当然关心的只是目前的事,对于有关西比翁和贝亚尔禁欲的故事,则不大感兴趣了。

狄安娜则比较单纯,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比较自然。她按照自己的本能行事,这种本能就是愤世嫉俗的费加罗称为人类天性的爱和骗:热爱自己的意中人,欺骗自己的丈夫。她从来没有想到过要去思索一下夏龙和蒙田的所谓要当个正派的人。

她的逻辑就是热爱比西,她的道德观就是委身给比西,她的形而上学就是碰到比西的手指因而引起全身快感而战栗。

蒙梭罗先生被刺伤已经有半个月,目前他的伤势一天比一天好转。由于采用了冷水疗法,他的伤口没有发炎,这种新疗法是昂布瓦兹·巴雷受到命运或者上天启示发明的。这时候另一个消息又给了他以重大打击:安茹公爵偕同他的安茹党人跟着王太后回到巴黎来了。

伯爵的担心并不是没有理由的:亲王到达的第二天,就借口探望病情,到他的小老头街的公馆里来。对于一个对自己如此关心的亲王,是无法待以闭门羹的。因此蒙梭罗先生接待了安茹公爵,公爵对犬猎队队长,尤其是对他的妻子,显出无比热情。

亲王一走,蒙梭罗先生马上把狄安娜叫过来,倚着她的臂膀,不管雷米如何叫喊抗议,环绕着交椅走了三圈。

走完以后,他往这把交椅上一坐。我们说过,他环绕着这把交椅已经划了三重封锁线了,他显得十分满意,脸上浮现出微笑,狄安娜马上猜出他又在策划什么阴谋了。

不过这是蒙梭罗家的私事,暂且不提。

我们回过头来再看看安茹公爵到达巴黎的情况,这才属于本书的史诗般的正题。

读者当然想像得出,弗朗索瓦·德·瓦卢瓦爵爷回到卢佛宫的日子,并不寻常。

大家可以看到:

国王十分傲慢。

王太后表现出不甚热情。

安茹公爵表面上谦恭,实际上气概咄咄逼人,似乎在说:

“该死!你们既然用这么尴尬的面孔迎接我,为什么又要叫我回来?”

在整个觐见礼节上,事先得到比西通知的利瓦罗、里贝拉克、昂待拉盖三个人,都在用喷出火来的眼光,盯着四个嬖幸,恨不得把他们一口吞下去。这就清楚地向他们的决斗对手表明,如果遇到障碍决斗不能如期举行,过错决不在他们身上。

这一天,希科频繁地来来往往,比法尔萨拉大战前夕的恺撒更忙碌。

然后一切复归平静。

安茹公爵回到卢佛宫的第三天,对受伤的蒙梭罗作了第二次访问。

蒙梭罗对国王接待王弟的详细情况,知道得一清二楚,他趁机用动作和言语安慰公爵,使公爵始终对国王保持着敌对的情绪。

公爵走后,蒙梭罗由于身体已越来越好,就倚在狄安娜的臂膀上,不是环绕交椅走三圈,而是环绕房间走一圈。

走完以后,他坐在椅子上,神情比第一天更高兴。

同一天晚上,狄安娜告诉比西:蒙梭罗一定在策划阴谋。

一分钟过后,蒙梭罗同比西单独在房间里,他对比西说:

“我一想起这位亲王就万分气恼,他表面上对我和颜悦色,实际上是我不共戴天的仇敌,就是他派圣吕克先生来暗杀我的。”

比百说道:“什么!暗杀!伯爵先生,请您说话当心点,圣吕克是个高尚的贵族,您自己也承认是您先向他挑衅,是您首先把剑拔出来,而且您是在决斗中被他刺中的。”

“这些话我都同意,但是他仍然是受安茹公爵的唆使才来的。”

比西说道:“请听我说,我熟知公爵为人,尤其了解圣吕克先生,我不得不告诉您圣吕克先生是全心全意爱戴国王,一点儿也不爱亲王的。啊!如果刺中您的是昂特拉盖、利瓦罗或者里贝拉克,我会同意您的说法……可是圣吕克……”

蒙梭罗因持己见,说道:“亲爱的比西先生,您对法国历史没有我那么熟悉。”

比西本来可以回答他说,他虽然不熟悉法国历史,可是对安茹的历史,尤其是对梅里朵尔的历史,却十分熟悉。

最后蒙梭罗终于能够独自起床并且走到花园里去了。

他从花园里回来时说:“我的身体好了,今晚,我们就搬家。”

雷米说道:“为什么?难道小者头街空气不好?或者缺少消遣?”

蒙梭罗说道:“恰恰相反,我的消遣太多了,安茹先生经常来访就使我厌烦得不得了;每次他来,总带着三十来个侍卫,他们的马刺踏地的声音使我的神经简直受不了。”

“您要搬到哪里去?”

“我已经派人收拾国内勒王宫附近我的那所房子。”

比西由于经常在他家,听了这话不由得勾起了对过去的回忆,他同狄安娜情意绵绵地互相望了一眼。

雷米莽撞地大声说道:“怎么!搬回这所破房子里去!”

蒙梭罗说道:“啊!您怎么知道那是我的房子?”

雷米答道:“见鬼!谁不知道法兰西犬猎队队长的房子!何况我原来就住在博特雷伊斯街?”

蒙梭罗按照习惯,心里泛起了一丝疑惑。接着他说:

“是的,是的,我要搬到那里去,我在那里一定很好,因为在那里一次只能接待四个客人。这房子真像一所碉堡,只要有客人来,在三百步外就能从窗口上望见。”

雷米问道:“望见又怎样?”

蒙梭罗说道:“望见以后如果那天不想会客,就可以避开,尤其是身体健康的时候。”

比西咬紧嘴唇,他害怕终有一天蒙梭罗也会躲避他。

狄安娜叹了一口气。

她想起来曾经在这所小房子里初见比西,那时比西受了伤,在她的床上昏迷不醒。

雷米沉思半晌,第一个开口说话:

“您不能搬到那里去。”

“大医生,请问您,为什么不能?”

“因为法兰西的犬猎队队长经常要接待宾客,家里有许多仆人。马匹和车辆,如果他用一座宫殿来养狗,那完全可以理解;可是他自己住到狗窝里,这不可能。”

蒙梭罗“唔”了一声,表示他同意这一番话。

雷米又说:“而且,我这个医生不仅医治肉体,还医治心病,我认为不喜欢住在这里,并不是为了这所房子。”

“那是为什么?”

“是为了夫人。”

“为了夫人?”

“是的,您可以让伯爵夫人搬到那边去住。”

蒙梭罗大声说:“要我同她分离?”他一边说一边盯住狄安娜,眼光里愤怒的成分比爱情更多。

“另一个办法是请您辞掉犬猎队队长的职务,我认为这样做比较聪明。因为,您只有继续做下去和辞掉职务两种选择,如果您撒手不干,您会得罪国王;如果您继续干下去……”

蒙梭罗咬牙切齿地打断雷米的话头说:“我应该怎样干,我就怎样干,但我决不离开伯爵夫人。”

伯爵的话刚说完,院子里就传来了嘈杂的马声和人声。

蒙梭罗浑身一震,喃喃地说:

“公爵又来了!”

雷米走到窗口边上一瞧,说道:“果然是他。”

医生的话声未落,亲王早已利用亲王入室毋须通报的特权,走了进来。

蒙梭罗在旁窥伺着,发觉弗郎索瓦的目光首先寻找狄安娜。

不久,公爵没完没了地向狄安娜献殷勤,更使他看清了公爵的真面目。公爵带来给狄安娜的是一件稀世珍宝,这样的珍宝一个耐心而技艺超群的手工艺人一生只能制作三四件,制作的过程虽然缓慢,但能使一个时代获得盛誉,这类杰作在那个时代也比今天更多。

这件珍宝是一柄可爱的匕首,镶着金质雕镂刀柄;那刀柄作小瓶形状,刀身上用天才的刀工刻着一幅狩猎图:猎狗、骏马、猎人、猎物、树木和天空,浑然一体,天蓝色加上金色,十分和谐,叫人爱不释手。

蒙梭罗说道:“让我看看,”他是害怕有什么纸条夹带在刀柄里。

亲王对他的心思一目了然,他走过来把匕首一分为二,说道:

“您是猎手,刀身应该给您;刀柄就送给伯爵夫人。比西您好,现在您成为伯爵家的常客了。”

狄安娜满脸通红。

比西则相反,表现出镇静自若,他说道:

“大人,您忘记了今天早上命令我来探听蒙梭罗先生的病情了。我只不过是像遵守殿下其他的命令一样,遵命而行罢了。”

公爵说道:“这话不错。”

然后他走过去坐在狄安娜身边,低声同她说话。

过了一会儿,他说道:

“伯爵,在您的病房里太闷热,我看伯爵夫人已经喘不过气来了,我来带她到花园里散散步吧。”

丈夫和情夫两人互相交换了一下愤怒的眼色。

狄安娜接受了邀请,站了起来,挽着亲王的臂膀。

蒙梭罗对比西说:“挽着我的臂膀。”

蒙梭罗跟在妻子后面下楼。

公爵说道:“喔唷!看来您已经完全好了。”

“是的,大人。我希望不久以后我就能陪着蒙梭罗夫人到任何地方去。”

“很好!可是眼前您还要当心,不要过分疲劳。”

蒙梭罗自己也觉得亲王这句嘱咐十分有理。

他找了一处可以监视公爵的地方坐了下来,对比西说:

“伯爵,为了我们的友谊,请您伴送蒙梭罗夫人到巴士底狱附近我的小公馆里去。说实话,我宁愿她住在那里,也比在这儿强。我把她从梅里朵尔的这个座山雕的利爪中救出来,不能让她在巴黎被它吃掉。”

雷米对比西说:“先生,您不能接受这个任务。”

蒙梭罗问道:“为什么?”

“因为您是安茹公爵的人,要是公爵知道您帮助伯爵这样作弄他,他永远不会原谅您。”

性格容易冲动的比西刚要大喊一声:“我不在乎!”看见香米给他使了眼色,便闭口不说了。

蒙梭罗沉吟半晌,说道:

“雷米说得对,我不应该要求您帮我做这样的事,*我要亲自送她去,因为明天或后天我就能住进这所房子了。”

比西说道:“您疯了,这样做您会失去您的职务的。”

伯爵答道:“很可能,但是我可以保住我的妻子了。”

他一边说一边皱起了眉头,比西见了,不由得长叹一声。

当晚,伯爵就把妻子送往国内勒王宫附近读者已经很熟悉的房子里去了。

雷米帮助在康复中的蒙梭罗也搬了过去。

由于雷米是一个忠心耿耿的朋友,他明白在这狭窄的房屋里,比西的幽会受到很大的威胁,更需要他的帮助,因此他又同热尔特律德接近起来。热尔特律德起初打他,最后宽恕了他。

狄安娜又住进她自己临街的那间房间里,房间里的床仍然挂着白锦缎金线嵌花的床慢。

这间房间同蒙梭罗的房间只隔着一条走廊。

比西恨恨地扯自己的头发。

圣吕克对他说,目前绳梯已经制作得十分完善,完全可以用来代替楼梯。

蒙梭罗想起安茹公爵一定暴跳如雷,万分气恼,就不由得搓着双手,微笑起来。

正文 第八十章 公爵初访图内勒附近的小公馆

有些人在热恋中容易过分激动,正如被饥饿驱使的狼和鬣狗表现得很勇敢一样。

安茹公爵正是在这样的心情下回到巴黎的,他发现狄安娜不在梅里朵尔,那气愤之情,简直无法形容;目前他几乎真的爱上了狄安娜,原因恰恰是因为有人总是把她从他的手中抢走。

自从公爵发现蒙梭罗企图背叛他的那一天起,他就恨透了蒙梭罗,现在他的仇恨已经化为一团怒火,这团怒火由于他亲身体验过伯爵的坚强性格而越发炽热:他计划作好随时进行打击的准备,而不给对方以可乘之机。

另一方面,他丝毫没有放弃他的政治野心,恰恰相反,他确信自己是一个十分重要的人物,因而在他自己的眼光里,他的身分已提高了不少,所以一回到巴黎,他又重新开始策划阴谋诡计。

时机也十分有利:许多无能而只会趋炎附势的阴谋家,看见由于国王的软弱和卡特琳的奸诈而使安茹派得到了一定的胜利,纷纷走来投奔安茹,用难以觉察而又十分坚固的线条,把安茹的事业,同吉兹兄弟的事业联系起来。吉兹兄弟小心翼翼地躲在黑暗中,而且保持沉默,使希科为之寝食不安。

此外,公爵丝毫不对比西吐露自己的政治野心,他们之间只维持着虚假的友谊,如此而已。公爵在蒙梭罗家里看见比西,心里不免有点不安;他对一向多疑的蒙梭罗如此信任比西,也对比西产生了妒意。

他看见狄安娜鲜艳的脸颊上焕发着欢乐的光芒,使她越显得秀色可餐,惹人怜爱,也不禁感到惊异。

因为亲王知道鲜花只有在阳光的抚爱下才会鲜艳夺目,芳香扑鼻,女人只有在爱情的温床里才最迷人。狄安娜明显地十分幸福,对于始终心怀恶意而且多疑多虑的亲王来说,别人的幸福必然引起他的敌视。

他生下来就是亲王,经过幽暗和曲折的道路才掌握了权力,在昂热炫耀武力取得成功的事例壮了他的胆,因此他决定不论是为了自己的爱情,或者为了报复,他都要使用武力。再说还有奥利里给他出主意,公爵认为只因丈夫的嫉妒和妻子的不愿意这种微不足道的障碍,就不去满足自己的欲望,是可耻的。

有一天,他隔晚睡不好觉,整夜只是在昏昏迷迷中做恶梦,醒来以后他觉得他满足自己欲望的时候到了,就下令准备车马随从,他要去探望蒙梭罗。

我们知道,蒙梭罗已经搬到图内勒王宫附近的邸宅里去了。

听到搬家的消息,亲王微微一笑。

这只不过是梅里朵尔那幕小小的滑稽剧的重演。

他表面上仍然假装不知,询问新居座落何处。仆役们回答说在圣安托万广场上。亲王于是回过头来对伴送他来的比西说道:

“既然他搬到围内勒王宫附近,我们也去图内勒宫。”

大队人马于是又重新开动,片刻工夫整个地区都闹轰轰地出来围观这队由二十四位英俊的侍卫组成的随从,这些侍卫每人都带着两个跟班和三匹马。

亲王很熟悉这所房子和这扇门;比西的熟悉程度,比之亲王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们两人都在门口停了下来,走进市道,一起登楼;只不过,亲王径直进入房间,比西却在楼梯口停了下来。

这样一来,就使仿佛享受特权的亲王,看见的只是蒙梭罗,他躺在一张长椅子上来迎接他;而比西却受到了狄安娜的热烈拥抱,热尔特律德站着为他们望风。

天生脸色苍白的蒙梭罗,见到亲王以后脸色立刻变成铁青色,因为亲王是他的最可怕的魔影。他气得浑身哆嗦地说:

“大人!大人居然光临到这所破房子里来!说实话,我位卑职微,受不了大人的过分抬举。”

这句话的讽刺意味非常明显,因为伯爵说时根本不想加以掩饰。

可是亲王却显得若无其事的样子,走到正在康复的伤员身边,笑容可掬地对他说:

“我的朋友受了伤,不管他到哪里,我都要去探望他。”

“我没有听错吧,亲王殿下称我为朋友?”

“我是这样说的,亲爱的伯爵,您身体怎么样?”

“好多了,大人;我能起来,能走来走去,再过一星期,就完全好了。”

亲王用世界上最天真的语气问道:“是不是您的医生嘱咐您搬到巴士底狱附近来的?这里的空气比较新鲜吗?”

“是的,大人。”

“您在小老头街觉得有什么不舒服吗?”

“是的,大人,那边来客太多,太吵闹了。”

伯爵说这话的时候口气非常坚定,亲王一定注意到了,可是他仍然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说道:

“您这儿好像连个花园也没有。”

蒙梭罗答道:“花园对我没有好处,大人。”

“亲爱的,那么您到哪儿去散步呢?”

“大人,我从来不散步。”

亲王咬紧嘴唇,在椅子上向后一仰,沉默了片刻以后,又说:

“您知道吗,伯爵,有许多人争着向国王要您的犬猎队队长职位呢?”

“哼!他们有什么借口,大人?”

“有许多人说您已经死了。”

“啊!大人,请您保证我没有死,这一点我知道得最清楚。”

“我什么都不能保证,您躲在这角落里,等于死了一样。”

这回轮到蒙梭罗咬紧嘴唇了。接着他说道:

“大人,有什么办法呢?我只好放弃这个职位了。”

“真的吗?”

“真的,因为还有比职位更重要的东西,我宁愿要这些东西。”

亲王说道:“啊!原来您是完全不计较个人利益的。”

“这是我的天性,大人。”

“既然这样,既然您的天性如此,您的意愿让国王知道也无所谓了。”

“谁会告诉他呢?”

“见鬼!如果他问到我,我不得不将我们今天的谈话告诉他。”

“喔唷!大人,如果人人都把巴黎城里的谈话告诉圣上,恐怕圣上的两只耳朵都装不下了。”

亲王像被毒蛇咬了一口似的迅速地转过身来问伯爵:“在巴黎城里人们谈论什么?”

蒙梭罗看出来他们的谈话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变得过分严肃,对一个还不能自由行动的在康复中的人很不合适,于是他按捺下胸中的怒火,装出随随便便的样子说道:

“我,一个不能自由行动的人,能听见些什么呢?国家大事在继续不断地发生,我连影子都看不见。如果国王认为我不称职而对我不满意,他就错了。”

“为什么?”

“因为,我这次受伤……”

“怎么样?”

“同他有点关系。”

“请您说清楚一点。”

“刺我一剑的圣吕克先生,不就是国王的宠臣吗?他刺穿我的胸膛的那一招,还是国王教给他的,谁也不能保证他不是国王暗中派来行刺我的。”

安茹公爵几乎要点头称是了,他说道:

“您说得对,不过,国王总是国王。”

蒙梭罗说道:“一直到他不再是国王为止,对吗?”

公爵浑身一震。他赶快改变话题:

“顺便问问,蒙梭罗夫人也住在这儿吗?”

“大人,她身体稍有不适,否则早就出来迎接大驾了。”

“她病了?真可怜!”

“是的,大人。”

“她是为您这次受伤焦急得病倒的吧?”

“开头是,后来就因为这次搬家过分疲劳。”

“愿她早日恢复健康,亲爱的伯爵。您有一位高明的医生。”

他站了起来。

蒙梭罗说道:“的确,亲爱的雷米医生把我医治得真好。”

“什么?您说的这个人是比西的医生呀!”

“不错,比西伯爵把他让给我了,大人。”

“您同比西关系很密切吗?”

蒙梭罗冷冷地回答:“他是我最好的,我甚至应该说,也是我唯一的朋友。”

亲王掀起锦缎门帘,说了一句:“再见,伯爵。”

他把头同时探出门帘外边,仿佛瞥见一角女人袍子闪进了隔壁房间,比西突然间也在走廊中间出现了。

亲玉疑心大作,他对比西说:

“我们走吧。”

比西没有回答,匆匆忙忙地下楼命令随从准备动身,他的行动这么仓皇,也许是想不让亲王看见他脸上的红晕。

公爵单独一个人留在楼梯口上,就试图沿着走廊,向他看见衣角消失的房间走去。

可是他回过头来,发现蒙梭罗已经跟着他走过来,脸色苍白而且倚着门框,站在门槛上。

蒙梭罗冷冷地说:“殿下走错路了。”

公爵结结巴巴地说:“对了,谢谢。”

他怀着满腔怒火走下楼去。

归途的路程虽然很长,可是比西同亲王一句话也没有说过。

到了公爵府门口,比西就告辞了。

公爵回到办公室以后,只剩下他一个人,奥利里鬼鬼祟祟地走了进来。

公爵看见他就说道:“我今天被丈夫嘲弄了一番。”

乐师说道:“也许也被情夫嘲弄了吧,大人。”

“你说什么?”

“我说的是真话,殿下。”

“说下去。”

“请听我说,大人,不过我要请大人恕我无礼,因为我这样做完全是为大人效劳。”

“好吧,一言为定,我恕你无罪,说吧。”

“您上楼以后,我躲在院子里的一个车棚底下张望。”

“阿!你看见什么?”

“我看见出现了一件女人的袍子,我看见这个女人俯下身子,我看见她的脖子被两条臂膀搂住;然后我的富有经验的耳朵清晰地听见一声又长又热烈的接吻。”

公爵问道:“可是那个男人是谁?”你认出他来了吗?

奥利里答道:“我无法辩认手臂,那手臂上戴的手套又没有耳鼻可以区别是谁,大人。”

“不错,可是手套总可以认出是什么人的吧。”

“的确,我似乎是认出来了。”

“你认出来了,对吗?说吧。”

“不过这只是推测而己。”

“不要紧,你说吧。”

“好的,大人。我觉得那似乎是比西先生的手套。”

公爵叫道:“是绣着金线的牛皮手套吧?”猛然间他觉得掩盖真相的疑云全部消失了。

奥利里说道:“绣着金线的牛皮手套,对,大人,完全对。”

公爵又叫喊起来:“啊!比西;是的,比西!这个人是比西;我真是瞎了眼,不,我不是瞎了眼,只是我不能相信他居然这么斗胆包天。”

奥利里说道:“请大人注意,我觉得殿下的说话声音大大了。”

公爵又骂了一句:“比西!”过去许多没有注意到的事情,现在都清楚明白地呈现在他的眼前。

奥利里又说:“不过,大人,这事也不可轻信,是否可能在蒙梭罗夫人的房间里藏着一个男人呢?”

“当然有可能;不过比西,比西一直站在走廊里,他应该看见这个男人。”

“说得对,大人。”

“还有手套呢,手套可以证明。”

“大人说得对;除了接吻的声音,我还听见……”

“听见什么?”

“听见他们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

“这句话是:明天晚上见。”

“啊!我的天主!”

“这样十来,如果我们愿意的话,大人,我们可以重演上次的一幕,这样他们就可以弄清楚了。”

“好,奥利里,我们明天去走一遭。”

“殿下知道我永远是听从您的命令的。”

公爵咬牙切齿地再骂一句:“啊!比西!你这背叛主人的比西!人人惧怕的比西!正人君子的比西!……不想我当法兰西国王的比西。”

公爵像魔鬼般狞笑起来,命令奥利里退出,以便他好好地思索……

正文 第八十一章 几个监视者

奥利里和安茹公爵双方都遵守他们之间的约定;公爵白天尽可能把比西留在身边,以观察他的所有活动。

比西也乐得在白天尽量讨好公爵,这样他晚上就可以自由行动了。

这是他惯常的做法,他没有别的想法就照着这样做了。

晚上十点,他披上斗篷,把绳梯往腋下一夹,就向巴士底狱的方向走了。

公爵不知道比西在候见厅里藏着一把绳梯,也不相信一个贵族能够单独一人在巴黎的街道上行走,以为比西一定得回公馆骑上一匹马,带上一个仆人才动身。因此,他白白浪费了十分钟在作准备工作。在这十分钟内,行动敏捷又在热恋中的比西,早已走了四分之三的路程了。

胆大的人通常运气都好,比西也不例外。他在路上没有遇见什么人,到了房子附近,他看见窗玻璃上有灯光。

这是他同狄安娜约好的暗号。

他把绳梯向窗台上扔去。梯子装着六个向外的铁钩,总可以约住什么东西。

听见响声,狄安娜把灯熄灭,打开窗户以保证梯子钩牢。

这些动作,片刻间就完成了。

狄安娜向广场四周望去,用目光搜索每一个角落。

她觉得广场上阒无一人。

于是她向比西发出信号,告诉他可以上来。

比西接到信号,马上登上绳梯,一步两级,一共只有十级,只要跨五步,换句话说,只要五秒种就做完了。

这个时刻选择得非常好,因为比西爬上窗户的时候,蒙梭罗先生正在下楼,如果早一点,蒙梭罗先生恰好花了十分钟时间在妻子的门外耐心地偷听呢。现在他倚在一个心腹仆人的臂膀上,艰难地走下楼梯。每逢不是换药的时候,他就用这个心腹仆人来代替雷米,这样更方便些。

这样一边上一边落,仿佛由一个精明的战略家巧作安排似的,配合得如此默契,使得蒙梭罗打开临街的门时,正是比西收起梯子、狄安娜关上窗户的时候。

蒙梭罗走到街上,街上空无一人,伯爵什么也没有看见。

蒙梭罗问他的心腹仆人:“你的消息不准确吧?”

仆人回答:“准确,大人。我离开安茹公爵府第的时候,我的朋友、公爵的马夫头子,明确地告诉我:公爵大人预定今晚要两匹马。现在,大人,也许他们是到别处去的,不是到这儿来的。”

蒙梭罗脸色阴郁地说:“除了这儿,他会到哪里去?”

伯爵同所有心怀嫉妒的人一样,绝不相信别的人除了折磨他们以外还有别的事情要作。

他第二次向四周环顾一下。

他嘀咕着说:“也许我一直留在狄安娜的房间里更好。不过又怕他们约好了通消息的暗号,她只要通知他我在房里,我就会一无所获。最好还是在外边监视,我们刚才就约好这样做的。喂,你说有一个隐蔽的地方可以看见这里一带的,你就带我到那里去吧。”

仆人说道:“大人,跟我来。”

蒙梭罗于是半倚在仆人的臂膀上,半倚着墙壁,跟着仆人走去。

的确,离开大门二十或者二十五步左右,靠近巴士底狱那边,堆着一大推拆毁旧屋留下来的石块,如今已成为这地区的孩子们作战争游戏时的堡垒。当时还流传着关于阿尔马涅克派和勃艮第派战斗的故事,孩子们喜欢模拟这次战争。

在这堆石块中间,仆人挖了一个类似岗亭的藏身所,可以容两个人躲在里面。

他在石块上铺了一件斗篷,蒙梭罗蹲在上面。

仆人蹲在伯爵的脚下。

一支装好弹药的火枪放在他们身边,以防万一。

仆人想给火枪装上信管,蒙梭罗制止了他,对他说:

“慢着,总有时间给你装信管的。我们今天等待的猎物是个亲王,谁要碰他一碰是要上绞架的。”

他的喷出火来的眼睛,像埋伏在羊圈附近窥伺着的恶狼的眼睛一样,从狄安娜的窗户,挪过去眺望笼罩在黑暗中的郊区,又从郊区回到毗邻的街道,因为他想出其不意地发现别人,也害怕别人突然发现自己。

狄安娜早已小心翼翼地拉下厚厚的窗帘,只在窗帘边沿漏出一丝亮光,说明在这所完全漆黑的房子里,还有人没有安息。

蒙梭罗等了不到十分钟,就有两匹马在圣安托万街口出现。

仆人没有作声,只伸长手向那两匹马的方向指着。

蒙梭罗说道:“我已经看见了。”

到了图内勒王宫的转角,两个骑士下了马,把马系在墙上备好用来系马的铁环上。

奥利里说道:“大人,我觉得我们来迟了。他一定是直接从您的公馆到这儿来的,比我们早到十分钟,他已经进去了。”

亲王说道:“好,我们看不见他进去,我们反正可以看见他出来。”

奥利里说道:“说得对,可是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亲王说道:“等到我们不愿意等为止。”

“大人如果不嫌我多嘴的话,我想问一句,大人准备采取什么办法?”

“最容易不过了。我们两个人中的一个人,比方你吧,去敲大门,借口说你来探望蒙梭罗先生的病情。任何幽会的恋人听到声音都会惊吓的。这时候,你走进屋子,他会从窗口里出来,我守在这里,就能看见他跳跑了。

“蒙梭罗呢,怎么向他交代?”

“他有什么话好说?他是我的朋友,我为他担心,我派人来探问他的病情,因为白天我看见他脸色很不好,这最简单不过了。”

奥利里说道:“大人想的计策真妙。”

蒙梭罗问他的仆人:“你听见他们说什么吗?”

“没有,大人,不过只要他们继续说下去,我们准能听到,因为他们正朝我们的方向走来。”

这时奥利里说道:“大人,这儿有一堆石块,仿佛专门为殿下藏身而准备的。”

“好,可是等一下,也许有法子从窗帘的缝隙看出点什么。”

我们说过,狄安娜又点着了灯,或者把灯挪近窗口,一道微光从里面向外面渗透。公爵同奥利里盯着窗户转悠了十来分钟,想找出一处缝隙可以看见房间的内部。

他们在那里转悠的时候,蒙梭罗早已忍耐不住,经常把手按到火枪上,火枪还比不上他的手冰凉。

他低声骂道:“我能忍受吗?我能咽得下这口气吗?不,不,管它呢,我的耐心已经到了尽头。他妈的,我晚上睡不着,也不能守夜,更不能安安静静地忍受痛苦,都只为一个饱食终比无所事事的卑鄙的亲王,一时心血来潮,产生了一个可耻的念头!不,我不是一个奴颜婢膝的奴仆,我是蒙梭罗伯爵。只要他向这里走过来,我发誓要一枪打得他的脑袋开花。奥利里,点着信管,快。”

说来也巧,正好在这时候,亲王看见自己的视线实在无法穿透窗帘看到内部,决定回过头来实施自己的计划,他准备好躲进石堆里,而奥利里也正要敲门的一刹那,猛然间奥利里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一把抓住安茹亲王的臂膀。

亲王惊讶地问道:“先生,怎么回事?”

奥利里说道:“请跟我来,大人,请跟我来。”

“可是为什么?”

“您没有看见左边有火光一闪吗?跟我来,大人。”

“不错,我的确看见石头堆里有一颗火星似的东西门了一闪。”

“那是一支滑膛枪或者一支火枪的信管被点着了,大人。”

公爵叫起来:“啊!见鬼!谁会躲在那里呢??

“一定是比西的朋友或者是仆人。我们走远点吧,兜一个圈子,回到另一边去。仆人会发出警报,我们就能看见比西从窗口上爬出来。”

公爵说道:“不错,你说得对,走吧。”

他们两人于是穿过大街,回到他们原来系马的地方。

仆人说道:“他们走了。”

蒙梭罗说道:“是的,你认出他们了吗?”

“我觉得他们一个是亲王,另一个是奥利里。”

“一点不错。可是再过一会儿我就可以更加明确是不是他们了。”

“大人想干什么?”

“来吧!”

这时候,公爵和奥利里正转过圣卡特琳街,想沿着花园回到巴士底狱林荫道这边来。

蒙梭罗回到家里,命人准备马车。

公爵所预见的事,终于发生了。

听到蒙梭罗的声音,比西吃了一惊,房间里的灯光立刻熄灭,窗户重新打开,绳梯又挂到窗台上,比西十分遗憾地被迫像罗密欧似的逃走,可是他却不能像罗密欧那样,看到最初的曙光和听到云雀的歌声。

正好在他落到地上,狄安娜把软梯扔给他的时候,公爵同奥利里走出了巴士底狱街。

他们刚好能看见在美丽的狄安娜的窗口下面,半空中悬挂着一个黑影,这个黑影在圣保罗街角一闪就不见了。

仆人对蒙梭罗说:“先生,我们要惊醒全宅的人了。”

蒙梭罗气鼓鼓地说道:“有什么关系?我难道不是这宅子的主人?我当然有权在我家里做安茹公爵要做的事。

马车准备好了。蒙梭罗派人回到围内勒王宫街去找两个底下人来,这两个人是自从他受伤以后一直陪伴着他的。两人到来以后,一边一个站在车门边沿,马车就启动了。两匹骏马快步跑着,不到一刻钟就抵达安茹公馆的门口。

公爵同奥利里刚回到家,他们的马还没有卸鞍。

蒙梭罗在亲王家里是可以随意出入的,他一直走到亲王房间的房门口,公爵正将毡帽扔在椅子上,伸出脚来让他的贴身男仆为他脱靴。

一个仆人赶在蒙梭罗前头,通报犬猎队队长驾到。

这一声通报,使亲王吃惊得宛如听到一声霹雳砸碎了房间的玻璃窗。

他叫了一声:“蒙梭罗先生!”忐忑不安的心情完全从他的苍白脸色和激动的声调里透露出来。

伯爵说道:“不错,大人,是我,”边说边制止或者尽可能压抑住热血的沸腾。

由于过分猛烈地克制自己,使得蒙梭罗先生双腿一软,倒在房间入口处的一把椅子上。

公爵说道:“怎么?您简直是在自杀,亲爱的朋友,而且眼前这时刻,您的脸色这样苍白,看来马上就要昏倒。”

“啊!不会昏倒,大人。我目前有非常重要的事要密告殿下,告完以后也许要昏倒,这很可能。”

弗朗索瓦心乱如麻地说道:“请说吧,亲爱的伯爵。”

蒙梭罗说道:“请摒退左右。”

公爵叫所有的人都走出去,包括奥利里。

现在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蒙梭罗问道:“殿下刚回来吗?”

“您说得对,伯爵。”

“殿下深更半夜到街上走动,太不小心了。”

“谁告诉您我在街上走动?”

“还要人告诉!您衣服上布满了尘土,大人……”

新王用讽刺的语气说道:“蒙梭罗先生,您除了犬猎队队长,还担任着另外一种职务吗?”

“您的意思是指间谍职务吗?是的,大人。今天有谁不干这种勾当?不过或多或少而已,我跟别人没有什么两样。”

“干这种职业有什么人息,先生?”

“入息就是知道周围所发生的事情。”

亲王说道:“真是怪事,”一边说一边走近叫人铃,以便随时可以唤人。

蒙梭罗说道:“确是怪事。”

“好吧,您想说什么,就请您告诉我吧。”

“我就是专门到这儿来告诉您的。”

“我可以坐下来吗?”

“大人,对我这样一个渺小而忠诚的朋友,请您不要用讽刺口吻,我在这时候拖着这样的身体来看您,是想帮您一个大忙。我不等大人让坐就坐下来,我发誓,那是因为我站不住的关系。”

公爵问道:“帮我一个大忙?什么事?”

“是帮一个大忙。”

“那就说吧。”

“大人,我是一位极有权势的亲王派我来找殿下的。”

“是国王吗?”

“不是,是吉兹公爵大人。”

亲王说道:“啊!是吉兹公爵派您来的,这就是另一回事了。走过来一点,轻点声音说话。”

正文 第八十二章 安茹公爵怎样签了名,签名之后又想透露真情

在安茹公爵和蒙梭罗之间出现了片刻的沉默。后来是公爵首先开了口:

“好吧!伯爵先生,几位吉兹先生要您给我带什么口信来了?”

“我们要说的话真是一言难尽,大人。”

“他们给您写下来没有?”

“啊,没有!自从尼古拉·大卫神秘地失踪以后,他们就一个字也不写了。”

“这么说,您到过部队里了?”

“不,爵爷,是他们到巴黎来找我的。”

公爵不禁惊叫:“几位吉兹先生到巴黎来了!”

“是的,大人。”

“可是我从来没有见到他们!”

“他们十分小心谨慎,以免暴露自己,同时连累了殿下。”

“他们为什么不通知我?”

“大人,我现在就来通知您。”

“他们到这儿来干什么?”

“大人,他们来赴您给他们订下的约会。”

“什么?我给他们订下的约会?”

“当然啦,殿下被软禁那天,收到过吉兹先生们的一封信,殿下叫我口头答复他们,约他们于五月三十一日至六月二日之间来巴黎会面。今天是五月三十一日。如果殿下忘记了他们,他们却没有忘记您,大人。”

弗朗索瓦脸色泛白。

自从他被软禁那天起,发生了许多事,以致这个约会虽然很重要,他也忘记得一干二净了。

亲王说道:“的确有这回事,不过那时候我和他们之间有过的关系,今天早已不再存在了。”

伯爵回答:“既然如此,大人,您最好还是通知他们一声,因为我相信他们对事情的看法并不一样。”

“怎么会的?”

“事情就是这样,大人;也许您认为您对他们已经完全解除了义务,然而他们却认为对您继续负有义务。”

“这是圈套,我亲爱的伯爵,像我这样的人,绝对不会上第二次当。”

“大人什么时候上过当?”

“怎么!您不知道?当然是在卢佛宫上的当。”

“那是不是吉兹先生们的过错?”

公爵低声说:“我没说是他们的错,不过我要说他们一点儿也没有帮助我逃走。”

“这样做很困难,因为他们自己当时也在逃跑。”

公爵喃喃地说:“这话也对。”

“可是您到了安茹以后,他们不是叫我带口信给您,叫您永远依赖他们,如同他们依赖您一样,一旦您向巴黎进军,他们也就率军直捣巴黎吗?”

公爵说道:“您说得对,不过我并没有向巴黎进军。”

“不对,大人,因为您已经到了巴黎。”

“是的,不过我到巴黎是作为我哥哥的盟友才来的。”

“大人请允许我提醒您一句:大人同几位吉兹的关系,更甚于盟友。”

“更甚于盟友是什么?”

“大人是他们的同谋共犯。”

安茹公爵咬紧嘴唇。

“您说他们叫您来通知我他们到达了吗?”

“是的,殿下,他们赐给我这个荣誉。”

“他们没有告诉您他们这次回来的目的吗?”

“他们全都告诉我了,大人,因为他们知道我是殿下的心腹,所以他们把此行的目的和计划都告诉我了。”

“他们有计划吗?什么计划?”

“始终是原来的计划。”

“他们相信这些计划切实可行吗?”

“他们认为完全能够成功。”

“这些计划的目标始终是……”

公爵没有说下去,因为他不敢把下面应该说的话说出来。

蒙梭罗把话接下去说了出来。

“目标始终是使您登上法兰西王位,大人。”

公爵喜上心头,脸上顿时泛起红晕。他问道:

“不过,时机是否成熟了呢?”

“那就是根据殿下的明智作出决断了。”

“由我作出决断?”

“是的。事实已经很明显,不容置疑。”

“那您说说看。”

“国王任命自己为联盟领袖不过是一出滑稽剧,虽然很快就得到人们好评,可是马上又被人们否定了。现在,反应已经开始,全国都奋起反对国王和他的亲信们的暴政。教堂的布道是号召人们拿起武器,教堂不再是祈祷天主的场所,而是诅咒国王的地方。军队已经等得不耐烦,市民们都联合起来,我们的密使每天都报告有新的人签名和参加联盟,总之瓦卢瓦家族的统治快要结束了。在这样的情况下,三位吉兹大人十分需要选择一位有声望的王位继承人,他们很自然地把希望寄托在大人身上。现在的问题是:大人是否已经放弃了过去的想法?”

公爵默然不答。

蒙梭罗再问:“大人如何想法?”

亲王回答:“我在想……”

“大人可以坦率地把一切想法告诉我。”

公爵说道:“我在想,我的哥哥没有子女,他百年之后王位当然归我,何况他体弱多病,为什么我要同这些人在一起闹事呢?为什么我要在一场不必要的斗争中,连累我的名字、声望和手足之情呢?为什么我要冒着危险去夺取毫无危险就可以归我的王位呢?”

蒙梭罗说道:“这恰恰是殿下错误的地方:如果您不去夺取,您哥哥的王位不会归您所有。三位吉兹先生自己不能当国王,但是他们只让符合他们心意的人登上王位,他们要选择这样的人来代替当今国王,他们希望这个人就是殿下。如果殿下拒绝的话,我必须警告殿下,他们会找另外一个人。”

安茹公爵皱起眉头大声说:“他们找谁?谁敢登上查理曼大帝遗留下来的王位?”

“找一个波旁家族的人来代替瓦卢瓦家族的人,如此而已,大人。用圣路易的子孙来代替圣路易的子孙,没有什么不可以。”

弗朗索瓦大喊起来:“纳瓦拉国王吗?

“为什么不可以?他既年轻,又勇敢,虽然他没有子女,可是大家都断定他将来会有的。”

“他是胡格诺派。”

“他!在圣巴托罗缪之夜他不是已经改宗天主教了吗?”

“是的,不过后来他又发誓弃绝天主教信仰了。”

“唔!大人,他为了活命做过的事,为了夺取王位他还会再做一遍的。”

“他们以为我会毫无抵抗就把权利让给别人吗?”

“我相信他们早已考虑到这一点。”

“我会狠狠地打击他们。”

“哼!他们可是久经沙场的战将。”

“我要带头率领联盟去对付他们。”

“然而他们是联盟的灵魂。”

“我要同我的哥哥联合起来。”

“令兄很快就要一命呜呼。”

“我要号召欧洲各国国王来帮助我。”

“同国王作战,欧洲各国国王都是愿意的,可是如果对手是整个民族,他们就要考虑考虑了。”

“怎么,整个民族?”

“当然,三位吉兹先生已经决心不惜作出一切牺牲,甚至召开三级会议,建立共和国,都在考虑之列。”

弗朗索瓦合拢双掌,显出难以形容的焦虑不安。蒙梭罗的回答这么巧妙,使他变得非常可怕。

公爵咕噜了一句:“建立共和国?”

“啊!我的天!就同在瑞士、热那亚和威尼斯一样。”

“可是我的政党不能容忍在法国建立共和国。”

蒙梭罗说道:“您的政党?大人,由于您为人高尚,不大关心自己的利益,我敢发誓,现在您的政党只剩下比西先生同我两个人了。”

公爵禁不住露出了一丝惨笑,接着说道:

“照这样说来,我是束手无策了。”

“差不多,大人。”

“既然我已经像您所说的,无权无势,他们为什么还要来找我?”

“这是因为,大人,您不同吉兹先生们联合起来,将一事无成;您同他们联合,任何事情都能做到。”

“任何事情都能做到?”

“是的,只要您说一句话,王位就是您的了。”

公爵十分激动地站了起来,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用力揉皱手边碰到的一切:窗帘、门帘和台毯。最后,他停在蒙梭罗前面。

“你刚才说我只剩下两个朋友,一个是你,一个是比西,伯爵,你说得对极了。”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已经不像刚才那样气恼得泛白,而是堆满了亲切的微笑。

蒙梭罗的眼睛里闪耀着快乐的光芒:“那么怎么办?”

公爵说道:“我的忠仆,你说吧,我听你的。”

“这是您的命令吧,大人?”

“是的。”

“那么我就说,大人,这计划很简单。”

公爵脸上又泛出苍白色,可是他停了下来听他说。

伯爵接下去说:

“再过一星期就是圣体瞻礼节,对吗,大人?”

“是的。”

“国王好久就酝酿着要在这个神圣的日子里列队游行,到巴黎的各大修院里去朝圣。”

“每年在这时期他都要列队游行,这是他的习惯。”

“那么,殿下当然记得,国王在这种时候不带卫队,或者把卫队留在门外。国王在每一个临时祭坛前面跪下来,背五遍《天主经》,五遍《圣母经》,背诵时都伴唱着七首悔罪诗篇。”

“这一切我都知道。”

“他既到别的修道院,也一定到圣热内维埃芙修道院去。”

“一点不错。”

“不过,一起事故将在修道院门前发生……”

“事故?”

“是的,一条阴沟将在头天晚上塌陷下去。”

“结果呢?”

“结果临时祭坛就不能建在门廊里,而要建在院子里。”

“后来呢?”

“请等一等。后来国王进来,四五个人跟着他一起进来,他们进内以后,大门就关上了。”

“关上以后又怎样?”

蒙梭罗继续说:“关上以后,那些代表修道院欢迎陛下的修道士,殿下想必全都认识。”

“仍然是那些人吗?”

“一点不错,殿下加冕那天,他们全都在场。”

“他们胆敢弑君?”

“啊!不过给君王剃个平头,如此而已;您知道有一首四行诗吧:

<em>断送在你忘恩负义的逃兵之手;</em>

<em>第二顶王冠历尽艰险难以复收,</em>

亲王的眼睛射出贪婪的光芒,大声说:“谁敢做这样的事?谁敢去剃国王的头发?”

“到那时候他已经不是国王了。”

“怎么会的?”

“您没有听说过一位热内维埃芙的修士么?他是一位圣人,在他没有创造奇迹之先,他在发表演说。”

“是戈兰弗洛修士吧?”

“正是。

“就是那个宣扬联盟要武装起来的修士吧?”

“就是他。然后把国王带进一间小室里,进内以后,戈兰弗洛修士负责叫他在逊位诏上签字。签过字以后,蒙庞西埃夫人就拿着一把剪刀走进去给国王剃度。那把剪刀非常可爱,是实心金制品,雕刻得很精细,因为对待国王,总应该按照他的地位来选择用具呀。”

弗朗索瓦默默无言。他的伪善的眼睛像在黑暗中窥伺猎物的猫眼一样,瞳孔扩大了。

蒙梭罗继续说:“下文您就猜得出来了。我们向人民宣布,说国王对自己的罪孽虔诚地忏悔,表示立誓不再离开修道院。如果有人怀疑国王是否真的得到圣召,那么德·吉兹公爵手里有军队,红衣主教手里有教会,德·马延先生控制着市民,有这三种权力,我们要叫老百姓相信什么他们就只好相信什么。”

公爵沉吟片刻,说道:“人们会控告我使用暴力压服。”

“当时您不必非在场不可。”

“人们要把我视为篡位者。”

“大人忘记了逊位诏。”

“国王不会同意签字的。”

“事实上戈兰弗洛修士不仅是一个非常能干的人,而且身强力壮。”

“计划已完全确定了吗?”

“完全确定了。”

“他们不害怕我去告发吗?”

“不害怕,大人。因为他们为防您中途变卦,还拟定了一个十分可靠的对付您的计划。”

弗朗索瓦不由得喊了一声:“啊!”

“是的,大人。不过我不知道这个计划的内容,他们认为我同您关系太密切,所以没把内容告诉我。我所知道的是,这个计划是存在的。”

“既然这样,我只好投降了,伯爵。告诉我应该怎样办吧。”

“您只要同意这个计划就行。”

“那么,我同意。”

“光是口头上同意还不行。”

“那么该怎样同意才行?”

“还要书面表示同意。”

“你真是疯了,我怎么同意这样做!”

“为什么不?”

“万一阴谋败露了呢?”

“正是防止事情败露,所以要求大人签个名字。”

“他们想拿我的名字来作挡箭牌吗?”

“就是这样。”

“这样的话,我绝对不干。”

“您不能不干。”

“我连拒绝也不行吗?”

“不行。”

“您疯了吗?”

“因为拒绝就意味着背叛。”

“背叛什么?”

“背叛这样一个事实:我愿意什么也不说,可是殿下命令我说。”

“好吧,就算这样。让那些先生们爱怎样理解这件事就怎样理解吧,不管怎样我已经选择了这条危险的道路了。”

“大人,请您注意不要选错了道路。”

弗朗索瓦有点动摇了,可是他仍然坚持着坚决的态度,他说道:“我准备冒险了。”

伯爵说道:“为了您的利益,大人,我劝您不要坚持。”

“可是我签了名不就连累了我吗?”

“您拒绝签名那就更糟,您等于自杀。”

弗朗索瓦战栗起来。

他问道:“谁敢杀我?”

“他们什么事都敢做,大人。阴谋叛逆的人走得太远了,他们不得不付出任何代价以求获得成功。”

公爵陷入很容易理解的犹豫不决状态。后来他说道:

“我愿意签名。”

“什么时候签?”

“明天。”

“明天,不,爵爷;如果您愿意签名,立刻就签。”

“可是总得让三位吉兹先生起草一个文件,说明我对他们承担什么义务吧。”

“文件已经起草好了,大人,我把它带来了。”

蒙梭罗从衣袋里摸出一张纸来,上面写着无条件地完全赞同我们已经知道的那个计划。

公爵把文件从头到尾念一遍,他越往下念,伯爵看得出他的脸色越发苍白;等到他念完以后,两条腿站也站不住,只好坐在——不,跌倒在桌子前面。

蒙梭罗把羽毛笔递给他:“请吧,大人。”

弗朗索瓦把一只手按在额头上,因为他觉得头晕,说道:“我一定要签字吗?”

“如果您愿意签就必须签,没有人强迫您。”

“不对,有人强迫我,您刚才就威胁说要暗杀我。”

“天晓得,大人,我没有威胁您,我只不过警告您,这是两码事。”

公爵说道:“拿笔来。”

他仿佛狠一狠心,把笔从伯爵手里拿过来,或者正确点说抢过来,签了自己的名字。

蒙梭罗用充满仇恨和希望的热烈眼光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看见公爵把笔接到纸上的时候,他不得不把身子倚在桌子上,他的瞳孔仿佛随着公爵的笔在那里龙飞凤舞而扩大。

公爵签完以后,蒙梭罗说了一声:“啊!”

他一把将文件抢过来,动作之猛烈,正同公爵抢那支笔时相仿。他把文件折了折,放进衬衫和当时用来代替背心的丝缏之间,扣上紧身衣的扣子,把斗逢往身上盖了盖。

公爵惊讶地注视着他的动作,弄不明白他的那张苍白的脸上为什么会像闪电一样出现一丝狞笑。

蒙梭罗说道:“现在,大人,请您必须小心。”

公爵问道:“为什么?”

“晚上不要像刚才您所做的那样,带着奥利里满乱走。”“这是什么意思?”

“这意思是说,大人,您今晚去向一个女人求爱,这个女人的丈夫非常爱她,而且十分嫉妒……嫉妒到,说实话,他会杀死任何不经他允许而去接近他的妻子的人。”

“您说的那对夫妻就是您和您的妻子吧?”

“是的,大人,既然您一下子就猜了出来,我也不必否认了。我已经娶了狄安娜·德·梅里朵尔,她是我的妻子,只要我活着,谁也别想碰她一个指头,即使是亲王也不行。您瞧,大人,为了使您对我的话确信不疑,我可以用我的名义按着这把匕首发誓。”

他一边说一边把匕首的刀锋几乎放到亲王的胸膛上,弗朗索瓦后退了一步,脸色气愤得泛白,说道:

“先生,您在威胁我。”

“不,亲王,我跟刚才一样,只是警告您而已。”

“警告我什么?”

“任何人都休想得到我的妻子!”

安茹公爵不由自主地叫嚷起来:“蠢货!我告诉您吧,您给我的警告太迟了,因为已经有人得到她了。”

蒙梭罗发出一下可怕的吼声,把两只手插进头发里。他结结巴巴地说:

“难道不是您吗?大人,难道不是您吗?”

他的手上仍然拿着匕首,只要把手一伸,就可以刺进亲王的胸膛。

弗朗索瓦后退一步,准备敲铃叫人,同时对他说:

“您疯了,伯爵。”

“不,我没有疯,我看得很清楚,我说话很有理智,我听得明白。您刚才对我说有人占有了我的妻子,您是这样说的。”

“我可以再说一遍。”

“告诉我这个人的名字,证明这是事实。”

“今天晚上谁拿着火枪在离您家门口二十步的地方埋伏着?”

“是我。”

“好呀!伯爵,就在这时候……”

“就在这时候……”

“一个男人正在您家里,说得正确点,正在您老婆的房间里。”

“您看见他进去了吗?”

“没有,我只看见他出来。”

“从大门出来吗?”

“从窗户出来。”

“您认出他是谁吗?”

公爵回答:“当然。”

蒙梭罗大喊:“说出他的名字来,说出他的名字来,大人,否则体怪我无礼。”

公爵抹了抹前额,脸上似乎浮现出一丝微笑。他说道:

“伯爵先生,我以亲王身份,以天主和我的灵魂的名义向您发誓,在一星期内我将告诉您占有您老婆的人是谁。”

蒙梭罗大声叫喊:“您肯发誓吗?”

“我肯发誓。”

蒙梭罗用手拍了拍胸前藏着亲王签了名字的文件的地方,说道:“好吧,大人,再等一个星期……一星期后您说,否则,您明白会有什么后果……”

“我现在能够对您说的,只是请您一星期以后再来。”

蒙梭罗说道:“这样也好,一星期以后我的体力会全部恢复,一个想报仇的人是需要他的全部体力的。”

他说完后就走了出去,临别时对亲王作了一个告别的手势,这手势看起来很容易当成是恫吓的手势。

正文 第八十三章 在图内勒王宫附近溜达

这时候安茹公爵的侍卫官一个个都回到了巴黎。

如果说他们是满怀信心回到巴黎的,无论谁也不会相信。因为他们太熟悉国王、王弟和王太后的为人了,他们不敢希望在王室中会发生“一笑混恩仇”的事。

他们始终没有忘记国王的嬖幸们追捕他们的那一幕,他们也不肯相信在那次相当不愉快的事件以后,嬖幸们会欢迎他们凯旋归来。

因此他们是小心翼翼地偷偷溜进城里来的,他们一直武装到牙齿,随时准备对可疑的人物开火;在到达安茹公馆以前,他们对市民们拔剑以待达五十次之多,其实市民们没犯别的罪,只不过注视他们走过而已。尤其火气大的是昂特拉盖,他把他们的倒霉处境全部归罪于国王的嬖幸们,他决心在时机到来时用简洁而明确的话向嬖幸们说出来。

他把这个计划告诉了以善于谋略著称的里贝拉克,里贝拉克回答他说,要享受这样的乐趣,必须选择一两处离边境最近的地方。

昂特拉盖说道:“这一点可以想法子。”

公爵热烈地欢迎他们。

因为他们是他的人,就像莫吉隆、凯吕斯、熊贝格和埃佩农几位先生是国王的人一样。

亲王开口就对他们说:

“朋友们,照目前情形看来,有人想谋害你们,现在流行这种接待方法,你们必须小心。”

昂特拉盖回答说:“我们准备好了,大人。我们要不要去见一见国王陛下以表达我们的敬意?因为如果我们一直躲躲闪闪,对安茹也不光彩,您以为怎样?”

公爵说道:“您说得对!去吧,如果你们愿意,我可以陪你们去。”

三个年轻侍从互相用眼光商量着,这时候比西走了进来,同他们一一拥抱。

比西说道:“喂!你们来得太迟了。可是我刚才没有听错吧?殿下是否想到卢佛宫去让人杀死,就像恺撒要到罗马的元老院去一样?请考虑一下吧,那些嬖幸先生们正在恨不得每人咬殿下一口呢。”

“可是,亲爱的朋友,我们正准备向这些先生们挑衅呢。”

比西笑了起来,说道:

“唔!唔!以后再说吧,以后再说吧。”

公爵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比西。

比西又说:“我们一起到卢佛宫,只我们几个去,殿下留下来到花园里去摘罂粟吧。”

弗朗索瓦假装十分高兴地笑了。事实是,他正在为他能免去这桩苦差使而庆幸呢。

几个安茹青年装扮得富丽堂皇。

他们都是大贵族,很乐意把父辈遗留下来的地产的收入,花在绸缎、丝绒和花边上。

他们聚在一起,就成了金银珠宝、绫罗绸缎的大集合,一路上引起路人的啧啧称羡;但是老百姓的嗅觉很灵敏,他们都猜到了,在这样盛装打扮的下面,蕴藏着几颗对国王的嬖幸们满怀仇恨的心。

亨利三世不肯接待这几位从安茹来的先生,他们在走廊里空等了。

把这消息告诉他们的,是凯吕斯、莫吉隆、熊贝格和埃佩农,这几位嬖幸彬彬有礼地走过来,向他们表示十二分的歉意。

由于比西尽可能躲在一边不露面,昂特拉盖开口说:

“啊!先生们,这消息真叫人不痛快,不过经过你们的嘴说出来,这不痛快也减少了不少。”

熊贝格说道:“先生们,诸位都是挺讲究礼貌的高尚人士。国王既不能接见你们,我们能不能把这场接见改变为到外面去溜达一会儿?”

昂特拉盖连忙说道:“啊!先生们,我们正要邀请你们啦。”比西轻轻地碰了碰昂特拉盖的手肘对他说:

“不要多说话,看他们怎样作法。”

凯吕斯作出寻找的样子说道:“我们要到哪儿去呀?”

熊贝格说道:“我知道靠近巴士底城堡附近有个地方挺不错。”

里贝拉克说道:“先生们,我们跟着你们走,请带路吧。”

于是国王的四个宠臣走出了卢佛宫,后面跟着四个安茹贵族。他们沿着码头向图内勒王宫以前围起来的空地走去,那空地当时是马市,地势平坦,周围种有几株矮小的树,东一处西一处有一些栅栏,用来拦马或者拴马。

一路上,八个贵族手挽手,谈笑风生,彼此十分客气,使市民们大为惊异。他们后悔刚才还对几个安茹青年喝采赞美,谁知他们竟同希律王的几个猪猡握手言欢了。

他们到达目的地。凯吕斯开口说:

“请看这地点多好,多僻静,脚踏在地上多平稳。”

昂特拉盖作了几次踏地进攻的击剑姿势,说道:“真的,的确很好。”

凯吕斯继续说:“好呀!这几位先生同我早就想过了,如果你们愿意,在这几天内陪我们到这儿来一次,以便充当你们的朋友比西的第二位助手,第三位助手,第四位助手,因为我们四个人已经荣幸地接受了比西先生的挑战了。”

几个安茹人不胜惊讶,比西对他们说:“这话不假。”

昂特拉盖喊起来:“他从来没有对我们说起过!”

莫吉隆说道:“比西先生是知道什么事情值得一提,什么事情不值一提的。诸位安茹先生,你们接受吗?”

三个安茹青年异口同声地回答:“当然同意。我们感到不胜荣幸。”

熊贝格搓着手说道:“好极了。现在我们是否开始互相选择对手呢?”

里贝拉克十分激动地说:“我很喜欢这种方法,我们就来……”

比西打断他的话头:“不,这样做不公平。我们都有共同的愿望,因为我们都是得到天主启示的。我向你们保证,人的想法都是从天主那儿来的,因此,让天主给我们搭配吧。何况如果我们都同意第一个打赢的人可以攻击其他的人,那么怎样搭配也就无所谓了。”

几个嬖幸齐声应道:“必须这样,必须这样!”

“那么我们就更有理由模仿贺拉斯三兄弟抽签决定了。”

凯吕斯沉吟着问:“他们三兄弟有抽过签吗?”

比西回答:“我完全有理由相信他们抽过的。”

“那么我们就模仿他们吧。”

比西又说:“慢着。在选定我们的对手之前,我们必须定下决斗的规则,否则对手选定以后再来谈决斗的条件是不妥当的。”

熊贝格说道:“条件很简单,就像圣吕克所说的那样,一直战斗到一方死亡为止。”

“当然。可是我们使用什么武器呢?”

比西说道:“我们使用长剑和匕首,我们大家对这两样武器都是训练有素的。”

凯吕斯问道:“不骑马吗?”

“干吗要骑马?有了一匹马反而碍手碍脚。”

“好,那就不骑马。”

“定在哪一天?”

“越早越好。”

埃佩农说道:“不行,我有许多事情要料理,还要立一张遗嘱,对不起,我要等一等……等上三天或者六天我们的斗志会被刺激得更加旺盛。”

比西带点讽刺地说:“这真是勇士说的话。”

“说定了吗?”

“说定了。我们的意见向来是一致的。”

比西说道:“那么我们就来抽签吧。”

昂特拉盖说道:“等一等,我提一个建议:我们要公平合理地把地面平分一下。既然抽签要决定两个人一组,我们就将地皮分成四块,每组都有一块。”

“说得好。”

“我建议第一组用两棵极树之间的那块长方地……那是一块好地方。”

“同意。”

“可是太阳光呢?”

“这一组的第二个人只好自认倒霉,把脸对着阳光了。”

比西说道:“不能这样,先生们,这样做不公平。我们要正大光明地决斗而死,决不利用卑鄙手段暗杀对方。我们只要转半个圈儿,就可以两个人都不对光,阳光从我们侧面射过来。”

比西作了示范,大家完全同意,随即开始抽签。

首先抽到名字的是熊贝格,第二个是贝拉克,他们就算作第一组。

第二组是昂特拉盖和凯吕斯。

第三组是利瓦罗同莫吉隆。

比西原来希望对手是凯吕斯,因此看到凯吕斯的名字出现时,不禁皱了皱眉头。

埃佩农看见只剩下自己,不得不同比西一组,脸色顿时泛白,不得不拼命去扯小胡子,使得脸颊上有些血色。

比西说道:“现在,先生们,我们都结成一对对的了,不论生死,我们都是朋友。你们愿意接受我的邀请,到比西公馆去吃一顿便饭吗?”

大家都鞠躬表示同意,一齐到了比西家里,一顿丰盛的晚宴使他们开怀畅饮,到天亮才散。

正文 第八十四章 希科睡大觉

几个安茹贵族的举动,国王早有警觉,接着希科也觉察了。

亨利在卢佛宫内烦躁不安,焦急地等待他的宠臣们同几位安茹先生散步归来。

希科远远地跟着他们走出了卢佛宫,用内行的眼光观察他们的一举一动,对这一类事情,谁也比不上他在行。在确定了比西和凯吕斯的意图以后,他就折回去,朝蒙梭罗的住所走去。

蒙梭罗是一个十分狡猾的人,不过要想欺骗希科,却根本不可能。这位加斯科尼人以国王的名义向他表示慰问,蒙梭罗怎能不好好地接待他呢?

希科发觉蒙梭罗躺在床上。

昨天拜访安茹公爵的一幕,使蒙梭罗刚刚复原的身体又垮了下来。雷米一手摸着他的下巴,十分失望地眼看着他的病人又发起烧来。

不过蒙梭罗提起精神,仍旧能同希科谈笑风生,也能巧妙地掩饰他对安茹公爵的愤恨。如果不是希科,换了一个人,也就可能被他骗过了,可是对这位加斯科尼人而言,蒙梭罗越是说话谨慎,越能暴露他的思想。希科心付:

“如果不是别有隐情,一个人是不可能这样热爱安茹公爵的。”

希科懂得分辨病人的真假,很想知道伯爵的发烧是不是同过去尼古拉·大卫所演出的滑稽剧一样。

雷米并没有骗人,希科一把蒙梭罗的脉息,心里就想:

“这家伙真的病了,不可能再闹出乱子。只剩下比西先生,我去看看他能干些什么。”

他立刻奔到比西公馆,他发觉公馆张灯挂彩,肉香扑鼻,足以使得戈兰弗洛闻到后快乐得叫喊起来。

希科问一个仆人:“比西先生今天娶亲吗?”

仆人回答:“不是的,先生。比西先生同宫里的几位先生讲和了,为了庆祝这场和好,比西先生大摆宴席,酒菜丰盛得很哩。”

希科心想:“难道比西想将他们毒死?我想他不是这种人,国王陛下在这方面也很安全。”

于是他转回卢佛宫,看见亨利正在武器室里踱来踱去,一边低声嘀咕着。

亨利派过三个使者去找凯吕斯,由于这些使者不理解陛下为何如此焦虑,他们都走到小比拉格先生的家里就停了下来,因为凡是国王的仆从到这儿来都可以得到满满一杯酒,一片火腿和糖渍水果的款待。

这是比拉格家永远得宠的一道妙法。

希科在房门口出现,亨利大喊一声:

“啊!亲爱的朋友,你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吗?”

“谁啊?你的嬖幸们吗?”

“可不是吗?我的可怜的朋友们啊。”

希科回答:“他们这时候应该是气息奄奄了。”

亨利跳起来,眼露凶光,大声叫喊:“人家把他们杀死了!他们死了!”

“我怕是的,他们死了……”

“你得到这个消息你还笑,真是个异教徒!”

“等一等,我的孩子,我说的是他们醉死了。”

“啊!小丑……你害我白白难过一阵。为什么你要诅咒他们死了?”

“恰恰相反,我是在颂扬他们。”

“你总爱开玩笑……我求求你,严肃一点。你知道他们是同几个安茹佬一起出去的吗?”

“我当然知道。”

“结果怎样?”

“结果就像我对你说过的那样,他们醉死了,或者差不多醉死了。”

“比西呢?比西怎么样?”

“比西灌醉他们,他是一个十分危险的人物。”

“希科,我求你别开玩笑好不好?”

“好吧!比西请你的朋友们吃饭,你认为好不好?”

“比西请他们吃饭!这不可能!他们是不共戴天的仇敌。”

“正因为他们是仇敌,所以才灌醉他们;如果他们是朋友,他们就不必在一起喝醉酒了。你听我说,你的腿好使吗?”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能一直走到河边吗?”

“为了亲眼目睹这样一件事,我愿意一直走到天涯海角。”

“很好!你只要走到比西公馆就行,你就能亲眼见到这奇迹。”

“你陪我一起去吗?”

“对不起,我从那里回来。”

“不过希科……”

“啊!不,不,我已经看见过了,不需要再看一遍,你应该明白;我的腿已经缩进我的肚子里,短了三寸了。如果我再去一遭,两条腿就会缩到膝盖。你去吧,孩子,你去吧。”

国王愤怒地向他射了一眼。

希科说道:“你真是个好人,竟为这些人担心。他们正在欢笑,大吃大喝,反对你的政府。我们应该旷达一点,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们欢笑,我们也欢笑;他们大吃大喝,我们也叫人拿些香喷喷、热乎乎的东西来吃;他们反对政府,我们吃完饭就去睡大觉。

国王听后禁不住微笑起来。

希科说道:“你可以自夸为一个真正的贤人了。法国曾经有过长发的国王,大胆的国王,高个儿国王,懒惰的国王,我敢断定人们一定会称你为耐心的亨利……啊!孩子,这可是一种难得的美德……如果你没有别的美德的话!

国王说道:“背信弃义!背信弃义!……这班人连起码的贵族道德都没有。

希科把国王推向已经开好晚饭的饭厅里去,一边推一边大声对他说:“唉呀!你总担心你的几个朋友,你可怜他们,仿佛他们全都死了。我告诉你他们并没有死,你仍然哭丧着脸为他们担心……亨利,你一直没有停止过唉声叹气。”

“你叫我无法忍耐了,希科先生。”

“你难道宁愿他们每人在肚子上都被捅七八刀吗?请你不要自相矛盾吧。”

亨利用阴沉的声音说道:“我愿意他们成为我的依靠力量。”

希科说道:“他妈的!依靠我吧,我就在你跟前,孩子,不过,必须把我喂饱。我想吃野鸡……加点块菰。”他一边说一边把盆子伸过来。

亨利同他的唯一的一个朋友很早就上床睡觉了,国王因为内心空虚而长吁短叹,希科因为胃里胀得满满的而气喘吁吁。

第二天,国王还没有起床,凯吕斯、熊贝格、莫吉隆和埃佩农便来了;看门官习惯于给他们开门,为他们掀起了门帘。

希科还在睡觉,国王没有合过眼。国王气愤地跳下床,用力扯去盖在脸上和手上的香喷喷的化妆用具,大声吆喝:

“滚出去!给我滚出去!”

看门官吃了一惊,只好对几个年轻贵族说国王叫他们出去。他们也惊呆了,大家面面相觑。

凯吕斯结结巴巴地说:“圣上,我们想告诉陛下……”

亨利吼道:“说你们没有喝醉,是吗?”

希科睁开一只眼睛。

凯吕斯严肃地说:“圣上,很对不起,陛下弄错了……”

“我可没有喝过安茹佬的酒!”

凯吕斯微笑起来,说道:“啊!……很好,很好!……我明白了;这样吧……”

“怎么样?”

“陛下单独同我们呆一会儿,如果陛下愿意,我们可以谈一谈。”

“我生平最恨醉鬼和卖国贼!”

三个侍卫官异口同声地喊了一句:“圣上!”

凯吕斯止住他们说:“耐心点,先生们。陛下昨夜睡得不好,做了许多恶梦。要用一句话才能使我们可敬的君主清醒过来。”

这句大胆犯上的话,从一个臣子口中对国王说出来,不由得使亨利吃了一惊。他心里盘算着:他们既然大胆到说出这样的话来,一定不可能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于是他说道:

“你们说吧,不过要简短些。”

“简短是可能的,圣上,不过很难做到。”

“哼……你们一定是想环绕着你们的某些责难兜圈子。”

凯吕斯说道:“不,圣上,我们一定单刀直入。有啥说啥,”一边说一边把眼光朝希科和看门官身上溜来溜去,仿佛再一次向亨利请求让他们同国王单独谈话。

国王作了一下手势,看门官退了出去。希科睁开另一只眼睛说道:

“不要管我,我睡得像一头猪一样。”

说完他就闭上两只眼睛,用尽肺部的力量打起呼噜来。

正文 第八十五章 希科醒过来了

大家看见希科那种认真睡觉的样子,就不再管他了。

何况大家早已习惯于把希科视为国王寝室里的一件摆设。

凯吕斯一边鞠躬一边开口说道:“陛下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而且我敢说,陛下知道的那部分是最不重要的部分。当然,我们中间没有人想否认我们在比西家吃过饭,我甚至应该表扬他的厨师,因为我们吃得很满意。”

熊贝格说道:“尤其是他拿出一种奥地利或者匈牙利酒,依我看真是其味无穷,好极了。”

国王打断他的话头说:“这个德国坏蛋,果然爱喝酒,我早就怀疑了。”

希科说道:“你怀疑,我却十分肯定,我看见他喝醉不知多少次了。”

熊贝格转过身来,希科对他说道:

“不要管我,国王会告诉你我在发开口梦。”

熊贝格又转向亨利,对他说道:

“圣上,我是从来不隐瞒我喜欢什么和憎恶什么的。那酒的确是好,上等好酒。”

国王用不赞成的口吻说:“不要把一件可以使我们忘记天主的东西称之为好东西。”

熊贝格大概不想就此放弃一个好话题,正要开口回答,只见凯吕斯对他作了一个手势,便忙道:

“对,你来说下去吧。”

凯吕斯说道:“我刚才说,在吃饭当中,尤其是吃饭以前,我们进了一场十分严肃而且十分有趣的谈话,特别牵涉到陛下的利益。”

亨利说道:“你们的开场白太长了,这兆头不好。”

希科大声喊道:“他妈的!这个瓦卢瓦实在说话太多了。”

亨利傲慢地说:“啊!加斯科尼的师傅,要是你睡不着,请你滚出去。”

希科说道:“唉呀!我睡不着,那是因为你妨碍我;你那喋喋不休的声音,就像耶稣受难日的木铃声一样。”

凯吕斯发觉,在国王的的寝室里,不可能作认真的谈话,哪怕话题多么严肃,因为大家早已养成了随随便便的习惯,凯吕斯只好叹了一口气,耸了耸肩膀,失望地站了起来。

埃佩农摇摇晃晃地走过来说:“圣上,这件事非常严重。”

亨利说道:“非常严重?”

“当然,如果陛下认为八名勇士的生命还值得陛下关心的话。”

国王叫起来:“这是什么意思?”

“这意思就是说,我等待陛下听我说下去。”

亨利把手按在凯吕斯的肩膀上,说道:“我在听着,孩子,我在听着。”

“我刚才说过,圣上,我们作了一场认真严肃的谈话,现在我把谈话的结果告诉您吧:王权受到威胁,正在日益削弱。”

亨利大声说道:“你的意思是说,大家都在密谋推翻国王。”

凯吕斯继续说:“陛下的统治好像蒂贝尔和卡里居拉的奇异神诋一样,年老力衰却又不能死去,只好带病延年,继续在衰老中活下去。这些神诋到了这种地步,如果没有一个信徒为它们作出牺牲,就不能停止衰退,恢复青春和获得新生。有了年轻、高贵而热情的血液输送进去,它们就又有了生命,而且变得坚强有力。陛下的统治也同这样神诋一样,只有某些人为它作出牺牲,它才能继续下去。”

希科说道:“他的这一番话真是金玉良言,凯吕斯,我的孩子,你应该到巴黎的大街上去演讲,我愿意用一头牛来打赌,你一定可以使兰塞斯特、卡伊埃、科通黯然失色,甚至可以压倒被称为大雄辩家的戈兰弗洛。”

亨利没有吱声。很明显,他的心情已经起了极大的变化,他开始时用十分傲慢的眼光扫射向个嬖幸,后来慢慢地他理解了客观事实的真相,他就变得沉思、阴郁和焦躁不安起来。他终于开口了:

“凯吕斯,继续说下去,你看,我正在听呢。”

凯吕斯继续说:“圣上,您是一位十分伟大的国王,但是您的眼前一片漆黑,因为贵族在您的眼前设置了层层障碍,使您看不到其他的东西,且不说老百姓也来增设这些障碍了。圣上,您是一位英勇的君王,请您说一说,战争时分,两军对垒,阵地危急,一个人应该怎样办?那些胆小鬼回头一看,见到后面没有敌军,便向后逃走了;勇士们却低着头向前猛冲。”

国王大声喊道:“对呀!向前冲!见鬼,我难道不是法兰西王国里的首位贵族吗?我问问你们,你们见过比我的年轻时代更激烈的战斗吗?本世纪以来,有没有比雅纳克和蒙孔杜尔名声更响的战役?向前冲呀,先生们!这已经成为我的习惯,我一定要在乱军混战中第一个向前冲锋。”<u>p://?99lib?</u>

受到国王的战斗激情鼓舞的几个年轻人齐声喊道:“对呀,陛下,向前冲!”

希科从床上坐了起来,说道:“安静点,你们这些人。让发言的人说下去。继续说吧,凯吕斯,我的孩子,你已经说出不少金玉良言,你还没有说完,继续吧,我的朋友,继续说下去吧。”

“说得对,希科,你是经常有理由的。何况我是要继续往下讲,我要告诉陛下:现在是时候了,陛下应该同意我们刚才所说的牺牲。四个勇士要冲破在不知不觉间将陛下包围起来的壁垒,他们肯定会受到圣上的鼓励,而且肯定会流芳千古。”

国王的眼睛里闪耀着快乐和关切的光芒,连忙问道:“你说什么,凯吕斯?这四个勇士是谁?”

凯吕斯充满豪情地说:“就是我同这几位先生。”大凡一个人肯为主义或者热情去冒生命的危险时,自豪感就使他显得高尚、伟大,凯吕斯正处在这种状态。“我同这几位先生们要为圣上献出生命。”

“为了什么?”

“为了拯救圣上。”

“对手是谁?”

“是陛下的死敌。”

亨利大声说道:“这纯粹是年轻人之间的意气用事。”

“啊!圣上怎么也说出这种话来,这是庸俗的偏见。一定是陛下过于疼爱我们,所以才用庸俗的话来掩饰这种疼爱,不过无论如何掩饰,我们都能体会出来。圣上,请你一位国王那样说话吧,不要学圣德尼街的市民那样说话。请您不要假装相信莫吉隆讨厌昂特拉盖,熊贝格克认为利瓦罗妨碍他,埃佩农嫉妒比西,而凯吕斯憎恨里贝拉克吧!事情并非如此,他们都是年轻、英俊而且心地善良的人,无论他们是友是敌,他们都能像兄弟般相爱。现在我们兵戎相见,并不是出自个人恩怨,而是法兰西对付安茹,人权对付神权。在这场斗争中,我们代表王权,要同代表联盟的人决一胜负。我们走到您的面前对您说:祝福我们吧,圣上,向那些为您去死的人微笑吧。您的祝福也许使他们获得胜利,您的微笑会帮助他们从容就义。”

亨利已经涕泪纵横,喉咙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只好张开双臂拥抱凯吕斯同其他各人。

他把他们搂在怀里;在这种时候,男子汉的英雄气概,同神圣的以死相报的深情结合起来,构成了一幕十分引人入胜的景象,一幅十分生动感人的图画。

一脸严肃和神情忧郁的希科,一只手抚着额角,从床里向外张望。他的脸平素十分冷漠,或者充满冷嘲的讥笑,这时也显得十分高贵和十分富有表情的了。

最后国王说道:“啊!我的勇士们,你们的牺牲精神值得赞扬,你们要去完成的工作十分崇高,我今天才觉得自豪,不是自豪我能统治法兰西,而是自豪我是你们的朋友。不过,对于我自己的利益,谁也不比我清楚,我不能接受这样的牺牲,这种牺牲虽然会有光荣的结果,但是万一你们失败,那就会使我落入敌人之手。请相信我吧,要攻打安茹,法兰西已经够了。我对御弟、吉兹三兄弟和联盟的力量,了如指掌;在我的一生中,我制服过更凶猛、更不驯的烈马。”

莫吉隆大声说道:“可是,圣上,作为士兵,不能这样推理;在研究这样的问题时,不能把坏运气估计在内。我们的心目中只有荣誉,只有良心,这是怀有信念的人追求的目标,不能考虑后果如何。”

国王答道:“莫吉隆,我不同意你们意见,一个兵士可以盲目前进,可是作为指挥官却必须深思熟虑。”

熊贝格说道:“陛下尽管去深思熟虑,但是必须让我们行动,因为我们是士兵;何况我从来不知道什么是坏运气,我向来都是幸运的。”

国王打断他说:“啊,朋友!朋友!我却不能说这样的话;你今年只有二十岁,才会这样说。”

凯吕斯插进来说:“圣上,陛下的客气话只能使我们的热血更加沸腾。到底哪一天我们才能同比西、利瓦罗、昂特拉盖、里贝拉克几位先生斗剑呢?”

“绝对不许,我绝对不许你们这样做,你们听见了吗?”

凯吕斯说道:“对不起,圣上,请原谅我们,昨天在晚饭以前我们已经约好了,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亨利答道:“对不起,先生,国王只要说一句:我愿意这样,或者我不愿意这样,就能破除誓言或者解除承诺,因为国王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派人去告诉这几位先生,说如果你们真的打起来,我必严加惩治,为了使你们确信我的话,我发誓,一定将你们流放出国,要是你们……”

凯吕斯阻止他说下去:“圣上,不要再说了,因为您固然可以解除我们的承诺,而只有天主才能破除您的誓言,所以请您不要发音。如果这样一件事能使陛下龙颜震怒,以致要将我们流放出国,我们将愉快地接受惩罚,因为一旦不在陛下的土地上,我们就能信守诺言,在异国的土地上同他们决斗。”

亨利大喊道:“只要他们胆敢走到离你们一箭之遥,我就把他们四个人全部投入巴士底狱。”

凯吕斯说道:“陛下有一天这样做的话,我们就要赤着脚,脖子上挂着绳子,走到典狱长洛朗·泰斯蒂跟前,请他把我们同他们一起监禁。”

“我要杀他们的头!我是国王,难道没有这个权利?”

“如果我们的敌人受到如此待遇的话,圣上,我们将在他们受刑的台下引颈自刎。”

亨利沉默了半晌,然后抬起黑色的眼珠,说道:

“好极了,你们真是善良而又勇敢的贵族。就这样办吧……这样的勇士,去保卫这样的事业,天主怎能不保佑他们……”

希科从床上跳下来,向国王走去,庄严地对他说道:“不要怀疑天主!不要亵读神明!……是的,他们的心地非常高尚,天哪!你就依了他们吧,听见没有,我的主子?给这些年轻人定个日期吧,这才是你应干的事,而不该指挥天主做这做那。”

亨利喃喃地说:“啊!我的天主!我的天主!”

四个贵族一齐屈膝跪下来,低着头说道:“圣上,我们求求您了。”

“好吧!天主是公平的,一定会给我们以胜利;不过,不过,我们也得用基督徒的和明智的方法给胜利开辟道路。亲爱的朋友们,你们还记得雅纳克打败拉·夏泰涅雷的那场决斗吗?拉·夏泰涅雷本来是一位高明的击剑手,可是雅纳克严格地遵守教规,向天主祈祷,而拉·夏泰涅雷却只顾吃喝玩乐,到处找女人,犯下可耻的罪行!总之,天主也许为了他青春年少,仪表堂堂,孔武有力而向他微笑,保住他的一条命,而他却去试探天主!结果雅纳克砍断他的腿弯。请听我说,我们马上要向天主致敬。如果时间来得及,我要叫人把你们的剑带到罗马,让教皇给它们祝福……可是我们这儿有圣热内维埃美的遗骸盒,比任何圣物都更灵验。我们一起斋戒吧,我们一起用苦行磨练吧,这样来庆祝圣体瞻礼这个伟大的节日,然后第二天……”

四个年轻人齐声叫起来,“啊!圣上,谢恩、谢恩……这就是说,再过一星期就是那天了。”

他们都扑过去抓住国王的手,国王又一次·一拥抱他们,然后泪如雨下地走进了他的祈祷室。

凯吕斯说道:“我们的决斗书已经写好,只要填上日期和时间就行。莫吉隆,你来填吧,就在这张桌子上……拿国王的笔来写。写上圣体瞻礼节的翌日……”

莫吉隆答道:“写好了,谁当使者把这封信带去?”

希科走过来说道:“我来送吧。不过我要给你们一个忠告,孩子们;国王刚才谈到斋戒、苦行和遗骸盒……这样做在胜利后作为还愿,当然很好;不过在战斗以前,我宁愿你们去吃几顿好酒好肉,美美地睡上一觉,每天或者每夜睡足八小时,这样才更有效。坐在桌子旁吃它三个钟头,而不要喝醉了,才能使手腕灵活有力。关于女人这方面,我倒相当同意国王的话,这样做太动感情了,你们最好不要去拈花惹草。”

四个年轻人齐声欢呼:“好极了,希科!”

加斯科尼人答道:“再见吧,我的小狮子们,我到比西公馆去了。”

他走了三步又走回来,说道:

“顺便说一句,在圣体瞻礼节那天,不要离开国王一步。你们中间谁也不要到郊外去,就像紧跟查理曼大帝的骑士们那样集中在卢佛宫吧。同意吗?好。现在我就去给你们送信。”

说完以后希科手里拿着信,迈开长长的双腿,转眼间就走得无影无踪。

正文 第八十六章 圣体瞻礼节

在这八天中间,许多重大事件正在酝酿着,正如在沉寂而闷热的夏天,天空中酝酿着暴风雨一样。

蒙梭罗发烧了四十八小时以后,又能下床了。他亲自监视那个主要的偷香贼;由于他没有发现任何人,他更加深信不疑安茹公爵的虚伪,认为他对狄安娜不怀好意。

白天,比西仍然经常来探望蒙梭罗。

雷米通知他,犬猎队队长最近监视得很严,所以他晚上也不来爬窗口了。

希科把自己的时间划分成两部分。

一部分用在他亲爱的主人国王亨利身上,他同亨利形影不离,就像母亲维护着孩子一样。

另一部分用在他的好朋友戈兰弗洛身上,一个星期来,他费了好大的劲才说服了戈兰弗洛回到他的小房间里去,他亲自送他回去,受到了院长若瑟夫·傅隆的热情接待。

希科访问修道院以后,人人交口赞扬国王的虔诚,院长对圣上更是感激不尽,因为陛下居然肯屈尊光临修院,这是修道院的光荣。

更光荣的是,亨利答应院长的要求,在修道院避静一天和一个晚上,这是人们开头所没有料到的。

院长也没有料到,希科向他证实了这个消息。由于国王对希科言听计从,院长请他经常到修院来,希科答应了。

至于戈兰弗洛,他的形象在众修士中间已经变得十分高大。

他能取得希科的信任,对他说来,的确是一项了不起的成就;专讲权术、不择手段的马基雅弗利,未必能胜过他。

既然人家请希科常来,希科就常来了。他一来,他的衣袋里、斗蓬下、宽大的靴统里,都塞满了最难得和最名贵的葡萄酒,戈兰弗洛修士比院长若瑟夫·傅隆更热烈欢迎他。

他来了后就钻进戈兰弗洛的小房间里,一连几个钟头不出来,大家都说他是在同他一起研究教理,分享宗教上的入迷佳境。

圣体瞻礼节的前两天,他整夜在修院里度过。第二天,修道院里纷纷传说,戈兰弗洛已经说服了希科出家修行。

至于国王,他在这段时间里把自己的好剑术传授给他的宠臣们,同他们一起研究新的剑法,尤其特别注意训练埃佩农,因为命运使埃佩农遇到了一个坚强的对手,他正在提心吊胆地等待那有决定意义的日子的到来。

有人如果在夜深人静时分到城里各处走走,便会在圣热内维埃芙区遇见一些我们在前面已经描写过的奇怪僧侣,他们不像是修士,倒十分像大兵。

为了使我们开始描绘的这幅图画更臻完美,我们可以补充一句:吉兹公馆变成了最神秘同时也是最热闹的地方,屋子里面宾客满堂,屋子外面却冷冷清清,阒无一人;每天晚上,总是紧闭门窗,在大厅里召开秘密会议,会议以前总设宴招待与会的人,他们全是男人,却由蒙庞西埃夫人当主席。

这些小事在当时警察局的档案里是找不到的,我们在一些回忆录里找到了,我们不得不转告读者。

当时的统治十分温和,所以警察局根本没有怀疑到这桩在酝酿中的阴谋,虽然这是一件十分重大的阴谋。连那些戴着头盔、拿着长戟的可敬的民兵夜间巡逻时,也丝毫不怀疑阴谋正在进行,他们所害怕的危险,只是火灾、窃贼、疯狗以及醉汉的撒酒疯。

不时也有巡逻队在枯树街的吉星饭店门前停下来,不过饭店主人拉·于里埃尔是尽人皆知的虔诚天主教徒,人们绝不会怀疑到他店里人声嘈杂是另有原因,而不是为了歌颂天主的光荣。

巴黎城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过了一天又一天,终于迎来了这个被称为圣体瞻礼的庄严节日,后来这个节日被立宪政府取消了。

这个伟大日子的那天清晨,天清气朗,撒满街道的鲜花,把扑鼻的芳香一直传送到远处。

那天早上,半个月以来一直继续不断地睡在国王卧房里的希科,大清早就把亨利叫醒。还没有一个侍从走进国王的房间。亨利喊道:

“啊!我的可怜的希科,见鬼去吧!我从来没有见过像你这样不会选择时间的人。你把我从我一生中最甜蜜的梦中叫醒了。”

希科问道:“你做了个怎样的梦呀,我的孩子?”

“我梦见凯吕斯运用第二种招架式一剑刺穿了昂特拉盖,亲爱的朋友。结果他在敌手流出来的血泊中游泳。不过现在天亮了,祈祷天主让我的梦实现吧。叫人吧,希科,叫人吧。”

“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我的苦衣和荆条。”

希科问道:“你难道不愿意先吃一顿丰盛的早餐吗?”

亨利骂道:“异教徒!谁愿意在圣体瞻礼那天吃饱肚子去望弥撒呀!”

“你说得对。”

“叫人吧,希科,叫人吧。”

希科说道:“耐心点,现在刚八点钟,你还有足够的时间来鞭打你自己。我们先来谈谈吧。你愿不愿意同你的朋友谈谈?瓦卢瓦,我向你保证,谈了你决不会后悔的。

亨利说道:“好吧。谈就谈,不过得抓紧点。”

“我的孩子,今天你准备怎样过?”

“我要做三件事。”

“你这是对神圣的三位一体表示敬意,这样很好。你说说看,三件什么事?”

“首先,到圣日耳曼·奥塞尔教堂去望弥撒。”

“好。”

“回到卢佛宫吃点心。”

“很好!”

“然后率领悔罪者的队伍上街游行,在巴黎的每个大修道院都停下来念经,从多明我修道院开始,到圣热内维埃美修道院为止。我已经答应圣热内维埃芙修道院院长要到他那里避静一晚;住在一个称得上是圣人的修士的小房间里,那个修士将整夜祈祷,以保证我们的胜利。”

“我认识他。”

“谁?那个圣人吗?”

“一点不错。”

“那更好了,希科,你陪着我,我们一起祈祷。”

“好的,你放心吧。”

“那么你穿衣服跟我来吧。”

“等一等!”

“为什么?”

“我还有些细节要问问你。”

“你不能等他们给我打扮时再问我吗?”

“我宁愿只有我们两个人时问你。”

“那就抓紧吧,时间不等人。”

“宫廷的大臣们呢,他们怎样?”

“他们都跟着我。”

“你的弟弟呢?”

“他陪着我。”

“你的卫队呢?”

“法国兵卫队跟着克里荣在卢佛宫等我;瑞士兵卫队在修道院门口等我。”

希科说道:“好极了!我都知道了。”

“我可以叫人了吗?”

“叫吧。”

亨利打铃。

希科又说:“今天的仪式一定很壮观。”

“我希望,天主会感谢我们的。”

“这一点,我们明天才能知道。目前,告诉我,亨利,在人们还没有进来以前,你没有别的事情要告诉我了吗?”

“没有了。难道我在仪式中忘记了什么细节吗?”

“我要对你说的不是这方面的事。”

“那么你究竟要对我说什么呢?”

“没有什么。”

“刚才你不是在问我吗?”

“你是不是决定到圣热内维埃美修道院去?”

“当然。”

“你要在那里过夜吗?”

“我答应要在那里过夜的。”

“好呀!既然你没有别的话要对我说,我的孩子,我却要告诉你,整个游行仪式不合我的意。”

“这是怎么一回事?”

“等我们吃完点心以后……”

“等我们吃完点心以后?”

“我再告诉你我想出来的另一种安排。”

“好的;我同意。”

“如果你发觉仍然是那么一回事,我的孩子,你就不会同意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嘘!伺候你的人已经走进候见厅了。”

的确,司阍们已经掀起门帘,只见理发师、化妆师和陛下的随身男仆都走了进来,他们抓住国王,一齐动手,把这位尊贵的君主妆扮起来,我们在本书的开头部分已经详细描述过整个化妆过程,不再在这里重叙了。

国王陛下的化妆还剩下三分之一的时候,安茹公爵请求谒见。

亨利转过身来,准备好一副最亲切的笑脸来迎接亲王。

随同公爵一起进来的,有蒙梭罗、埃佩农同奥利里。

埃佩农和奥利里留在后面。

亨利看见蒙梭罗脸色苍白,表情十分惊人,不禁吃了一惊。

公爵发现了亨利的吃惊,伯爵也看见了。

公爵说道:“圣上,蒙梭罗先生特来向陛下致敬。”

亨利说道:“谢谢,先生,听说你受了重伤,对吗?因此你的到来使我分外感动。”

“我是受了伤,圣上。”

“人家说你是打猎时受的伤,对吗?”

“对的,圣上,是打猎时受的伤。”

“你现在好一点了,对吗?”

“我已经完全恢复了健康。”

安茹公爵说道:“圣上,等我们敬神完毕以后,陛下愿不愿意请蒙梭罗伯爵为我们在贡比涅的森林准备一场规模盛大的狩猎?”

亨利说道:“可是,难道你不知道明天……”

他本来想说我的四个朋友将同你的四个朋友进行决斗,可是他想起来这件事需要保密,便没有继续说下去。

安茹公爵说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如果陛下愿意告诉我的话……”

亨利说道:“我只想说,经过一夜在圣热内维埃芙修道院的敬主活动,我明天恐怕去不了,不过伯爵尽管动身好了,明天不行,后天总可以去狩猎的。”

蒙梭罗鞠躬,公爵对他说:“您听见了吗?”

伯爵答道:“听见了,大人。”

这时候熊贝格同凯吕斯走了进来,国王张开双臂欢迎他们。

凯吕斯一边向国王行礼一边说:“还剩下一天了。”

熊贝格说道:“幸运的是,比一天还多一些。”

这时候,蒙梭罗正在对公爵说:

“爵爷,看来您是把我流放出去。”

公爵笑着对他说:“王家犬猎队队长的职责难道不是给国王准备狩猎吗?”

蒙梭罗答道:“我懂得这意思,而且我看清楚了这是怎么一回事。今晚就是殿下要求我宽限的第八天,期限已到,而殿下宁愿把我送去充军,不愿遵守诺言。我请殿下注意,从现在到今天晚上,我只要说一句话,就能……”

弗郎索瓦抓住伯爵的手腕,对他说道:

“别嚷嚷,您要求的诺言我一定遵守。”

“请您说清楚一点。”

“既然有正式命令,您动身去准备狩猎这件事很快就人人皆知。”

“知道又怎样?”

“知道就好。您不必动身,在您公馆附近躲起来,您想知道的那个人就会到您家里来,因为他以为您动身走了。以后的事就看您的了,我的诺言里并不包括有别的内容,不对吗?”

蒙梭罗说道:“啊!事情如果真的照您这样说的话,那就好了。”

公爵说道:“我可以向您保证。”

“我也宁愿这样,大人,我手上有您签名的文件。”

“是的,见鬼,我知道得很清楚。”

说完后公爵就扔下蒙梭罗,走到国王那边去了。奥利里碰了碰埃佩农的臂膀,对他说:

“事情成功了。”

“什么?什么成功了?”

“比西先生明天不能参加决斗。”

“比西先生明天不能参加决斗吗?”

“我敢保证。”

“谁能阻止他不去?”

“这有什么关系?只要他不去就行了。”

“亲爱的魔法师,如果事情真如您所说的那样,我要赏您一千个埃居。”

这时候亨利的化妆已经完毕,他说道:“先生们,到圣日耳曼·奥塞尔教堂去。”

公爵问道:“从教堂再到圣热内维埃芙修道院吗?”

国王答道:“当然。”

希科一边扣上挂长剑的皮带一边说:“放心吧,一定去的。”

亨利走进廊台,朝廷里的文武百官正在那里等待他。

正文 第八十七章 这一章补充了前一章,使其更加清楚明白

圣体瞻礼节前一天的晚上,在吉兹兄弟同安茹公爵双方把一切都决定下来并且安排妥当以后,蒙梭罗先生回到比西家里,遇见了比西。

蒙梭罗对这位勇敢的贵族向来有好感,他考虑到比西什么都不知道,明天可能会惹出事来,就把比西拉过一边,对他说道:

“亲爱的伯爵,您能允许我给您一个忠告吗?”

比西回答:“有什么不可以?我请您快说吧。”

“如果我是您,明天我就离开巴黎。”

“我离开巴黎!为什么?”

“我所能告诉您的,就是您离开了巴黎,很可能就会躲过一大烦恼。”

“躲过一大烦恼?”比西的目光一直射进蒙梭罗的眼睛深处,“什么烦恼?”

“您一点也不知道明天要发生的事吗?”

“完全不知道。”

您敢发誓吗?”

“我敢。”

“安茹先生没有把秘密告诉您吗?”

“没有。安茹先生只告诉我那些可以大声说出来的事情,我还可以补充一句,这些事情他对谁都可以说。”

“好吧!我不是安茹公爵,我爱我的朋友们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他们,我要告诉您,亲爱的伯爵,明天巴黎将发生一件大事,安茹和吉兹的党徒们决定制造政变,其结果将使国王过位。”

比西带点不信的神气凝视着蒙梭罗,可是他的脸上表现出十分坦率,一眼就可以看出来。他回答蒙梭罗说:

“伯爵,我是安茹公爵的人,我的生命和我的剑都属于他,这您是知道的。对于国王,我从来没有公开反对过他,但是他对我却怀恨在心,从来不放过机会来伤害我。明天,”说到这里比西压低了嗓音,“我这话只告诉您一个人,您懂吗?明天,我要冒着生命危险,通过他的几个嬖幸去侮辱一下亨利·德·瓦卢瓦。”

蒙梭罗问道:“如此说来您是下定决心追随安茹公爵,无论发生任何后果也在所不惜了。”

“是的。”

“您也许知道这样做会拖累您到什么地步吧?”

“我知道我应该在什么地方停下来,尽管我有理由埋怨国王,我永远不会打击这位受命于天的君主;我让别人行动,我只跟随安茹公爵先生,在他遭到危险时保护他,我绝不打击任何人,也不向任何人挑衅。”

蒙梭罗沉吟半响,把一只手接到比西的肩上,对他说道:

“亲爱的伯爵,安茹公爵是一个背信弃义的人,一个懦夫,一个阴险的人,只要为了嫉妒或者为了害怕,他可以牺牲他最忠实的朋友,最忠心的仆人。亲爱的伯爵,听从一个朋友的忠告,抛弃他吧,明天您可以到您的万森小房子里消磨一整天,或者到您要去的地方去,千万不要参加圣体瞻礼的队伍行列。”

比西紧紧地盯住他,反问他说:

“那么您自己为什么也跟随着安茹公爵呢?”

伯爵答道:“因为有些事情关系到我的荣誉,我在一段时间里还需要他。”

比西说道:“这跟我一样,为了一些关系到我荣誉的事,我要追随公爵。”

蒙梭罗伯爵紧紧地握了握比西的手,两人就离开了。

第二天关于国王起床的情形,我们在前一章已经叙述过。

蒙梭罗回到自己家里,把要动身到贡比涅去的消息告诉他的妻子,同时,他命令作好一切动身的准备。

狄安娜听见这消息后十分高兴。

她从丈夫那里听到比西明天要同埃佩农决斗的消息,由于埃佩农是国王的几个嬖幸中,勇敢和剑术都不甚有名的人,所以她想起明天的决斗,虽然有点害怕,但也满怀骄傲。

比西一大清早就到了安茹公爵的公馆里,陪伴公爵到了卢佛宫,在长廊里等候。

公爵从国王处回来时又同比西会合,于是国王一行向着圣日耳曼·奥塞尔教堂进发。

公爵看见比西胸怀坦荡,光明磊落,忠心耿耿,心里不禁有点后悔,但是有两件事把他的好心好意给压下去了:一件是比西对他有很大的影响,正如性格坚强的人对意志薄弱的人有影响一样,比西叫他害怕,虽然比西站在他的王座旁边,真正的主宰却是比西;另一件是比西对蒙梭罗夫人的爱情,这爱情在亲王的心里引起无数嫉妒的痛苦。

同时,蒙梭罗在他心里引起的不安,几乎同比西引起的一样强烈,于是他心想:

“他有两条路可以选择:一条是比西一直跟随着我,用他的勇气来支持我,使我的事业能够成功,那时我胜利了,不管蒙梭罗说什么和做什么也没有用了;另一条是比西抛弃了我,那么我们之间就思义两绝,我也可以抛弃他了。”

这两种有关比西的想法,使亲王的眼光一分钟也不离开比西。

他眼看着比西神态安详,面带微笑,很有礼貌地让他的敌手埃佩农先行,然后走进教堂,跪在稍后一点的地方。

亲王作了个手势,叫比西跪在他身边。在他所处的位置,他要完全转过头来才看得见比西,而叫比西跪在他的左边,他只要乜一乜眼睛就行了。

弥撒开始以后大约一刻钟,雷米走进教堂,跪在比西旁边。公爵认得年轻医生是掌握比西的所有秘密思想的人,不禁吃了一惊。

过了片刻,雷米同比西交谈了几句话以后,果然塞了一封信给比西。

亲王感到浑身一震,因为他看见信封上的字迹又纤细、又秀丽,是女人的笔迹。

他心想:“一定是她写来的,告诉他她的丈夫要离开巴黎。”

比西把那信封塞进帽子里面,然后把信打开,念信。

亲王再也见不到那封信,可是他看得见比西脸上闪耀着欢快和爱情的光辉。

亲王喃喃地说:“啊!你如果不紧跟我的话,你就要倒霉了!”

比西把信放在嘴唇边吻了一吻,然后塞进怀里。

公爵向周围张望,如果蒙梭罗当时在场,也许公爵就没有耐心等到晚间才告诉他比西的名字了。

弥撒完毕,大家又取道回到卢佛宫,一顿点心已经在卧房里等待国王,在长廊里等待着贵族们了。

瑞士卫兵从卢佛宫门口起排成人墙。

克里荣和法国卫兵在院子里列成队形。

希科的目光寸步不离国王身上,如同安茹公爵的眼光离不开比西一样。

进入卢佛宫以后,比西走到公爵面前,一边鞠躬一边对公爵说:

“对不起,爵爷,我想跟殿下说两句话。”

公爵问道:“很紧急吗?”

“非常紧急,大人。”

“在游行的时候告诉我不行吗?我们会并排行走的。”

“大人请原谅我,我把大人留下来正是为了请求殿下恩准我不能奉陪。”

公爵用掩饰不住的变了调门的口音问道:“这是为什么?”

“大人,明天是一个非同寻常的日子,殿下也知道,因为安茹同法兰西之间的斗争,明天将要得出结果,因此我想隐藏在我的万森的小房子里,避静一整天。”

“这样你就不跟随朝里百官以及圣上一齐去作巡礼了。”

“是的,大人,只要殿下恩准的话。”

“你也不到圣热内维埃美修道院去见我了?”

“大人,我希望一整天都能独处。”

公爵说道:“可是,万一这一天里发生些什么事,使我急需朋友帮助呢?……”

比西答道:“大人需要我的剑,只不过用来对付国王,在这种情形下我更要请求大人恩准我离开他,因为我的剑已经约定要用来对付埃佩农的了。”

蒙梭罗在昨天晚上对亲王说,他可以依靠比西。而现在一切都变了,这变化是从奥杜安老乡把一封信带进教堂才引起的。

公爵于是咬牙切齿地说:“比西,你就这样抛弃你的主人和上司吗?”

比西说道:“大人,一个明天要在一场紧张、激烈,要作流血、牺牲的决斗中,拿出自己的生命去拼搏的人,我敢向您保证,他的心目中只有一个主人,他会向这位主人作最后的尽忠的。”

“你明知明天的斗争关系到我能否登上王位问题,而你却离开我。”

“大人,我为您效劳已经够多了;明天我还要继续为您效劳;请大人对我的要求,不要超过我的生命。”

公爵用低沉的声音说道:“好吧!您自由了,您走吧,比西先生。”

比西并不把公爵突然冷落下来的态度放在心上,向亲王行了礼,走下卢佛宫的楼梯,一出了宫殿,立刻加紧脚步向自己的公馆走去。

公爵把奥利里叫过来。

奥利里应声来了。他问道:

“大人有何吩咐?”

“哼!他自己走上了绝路。”

“他不跟您去了?”

“不跟了。”

“他照信中所说,去赴约了?”

“是的。”

“那就是今晚了?”

“就是今晚。”

“通知蒙梭罗先生了吗?”

“已经告诉他有约会,没有告诉他赴约的男人是谁。”

“那么悠决心牺牲比西伯爵了?”

亲王答道:“我只决心报复而已。现在我只害怕一件事。”

“什么事?”

“害怕蒙梭罗过分相信自己的力量和剑术,结果让比西跑掉。”

“这一点大人可以放心。”

“为什么?”

“比西先生是否注定要死了?”

“当然!他玩弄我于股掌之上,经常把他的意志强加于我,抢去我心爱的女人去作他的情人;他是一头雄狮,我不是他的主人,仅仅是狮笼的看守。这样的人,要他何用?是的,是的,奥利里,他已注定要死,毫无宽恕,也不能上诉。”

“很好!我已经说过,请大人放心;他能逃出蒙梭罗的手心,也逃不出另外一个的手。”

“谁是另外一个?”

“大人是否命令我说出他的名字?”

“是的,我命令你这样做。”

“这另外一人便是埃佩农先生。”

“埃佩农?就是明天要同他决斗的埃佩农吗?”

“是的,大人。”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把事情告诉我。”

奥利里刚要开始叙述,就有人来找公爵。原来国王入席以后,不见安茹公爵,觉得奇怪,或者更正确点说,是希科向国王指出安茹公爵不见人影,国王就派人来找公爵。

公爵于是对奥利里说:“在游行时你再把详情告诉我。”

于是公爵跟着来找他的掌门官走了。

由于我们马上要描写一位更为重要的大人物,我们没有时间跟随公爵和奥利里在巴黎的街道上行走,我们趁这机会把埃佩农和琴师之间所发生的事告诉读者吧。

清晨,天朦朦亮,埃佩农就来到安茹公爵公馆,求见奥利里。

这位侍卫官认识琴师已有好久。

侍卫官经常请琴师去教他拨弹诗琴,有好几次,他们师徒聚在一起乱弹低音乐器或者拉古提琴,因为这是当时流行的作法,不仅在西班牙,在法国也是如此。

结果他们之间形成了一种除了要照顾身份礼节以外的相当亲密的友谊。

此外,埃佩农是一个狡猾的加斯科尼人,专门使用渗入的手法,通过仆人去了解主子,因此他对安茹公爵的秘密,大部分都能通过他的朋友奥利里而获悉。

我们还得加上一句,由于他有巧妙的外交手腕,他能周旋于国王与公爵之间,两边都不得罪,因为他既害怕成为未来国王的敌人,又害怕失去当今国王的友谊。

他这次来访奥里利,目的是想对他谈一谈明天他同比西的决斗。

这场决斗使他十分担心。

在他漫长的一生中,埃佩农从来不以勇敢见长;而要冷静地同比西决斗,仅有勇敢还不够,还必须胆大包天才行,因为同比西决斗,必死无疑。

有些人大着胆子同比西决斗,在斗争中一倒在地上便再也爬不起来。

埃佩农只把自己的心事对乐师说了几句,熟知公爵暗中憎恨比西的奥利里,立刻表示同意埃佩农的看法,十分同情他的学生,告诉他一个星期以来,比西先生每天早上都同一个卫队的军号手练剑两小时。这军号手是巴黎从未见过的最狡猾的击剑师,他的剑术出神入化,无与伦比,因为他是个旅行家和哲学家,他从意大利人那里学会了谨慎和紧迫的战术,从西班牙人那里汲取了使人难以觉察的声东击西手法,从德国人那里掌握了手腕坚定和迅速反击秘诀。最后,还从当时被称为萨尔玛特族的野蛮的波兰人那里采纳了他们的闪避、跳跃、突然俯伏和拥抱对方躯体等等方法。埃佩农听见他数出一大串对他不利的因素,不由得害怕到把指甲上的红色胭脂全吃掉了。

他脸色苍白,勉强用开玩笑的口吻说道:“唉呀!我是必死无疑了。”

奥得里说道:“可不是吗!”

埃佩农喊起来:“这真荒唐,居然去同一个毫无疑间会杀死你的人决斗,这就好像同一个稳赢的人去赌掷骰子一样。”

“公爵先生,您在接受挑战之前早就应该想到这一点。”

埃佩农说道:“该死,我不去决斗了。我的加斯科尼人不是白当的。傻瓜才会心甘情愿地去送死,尤其是年纪只有二十五岁的时候。我想过了,只有这样做才合理。等一等,让我来问你。”

“请问吧。”

“你说,比西先生是不是肯定能杀死我?”

“我一点也不怀疑。’”。

“如果他这么有把握,那就不是一场决斗,而是谋杀了。”

“事实是这样。”

“既然是谋杀,见鬼!

“那又怎么样?”

“那就应该允许用……来防止谋杀。”

“用什么?”

“用……暗杀”

“那当然。”

“既然他想杀死我,谁能够阻止我先杀死他?”

“啊!我的天主!没有什么能够阻止您,我也早就这么想了。”

“我的推理清楚吗?”

“非常清楚。”

“合理吗?”

“十分合理。”

“不过,我不愿意像他对待我那样,残酷地亲手去杀死他,因为我厌恶流血,我要让别人为我代劳。”

“换句话说您是想雇用刺客?”

“是的,就像吉兹先生和马延先生对付圣梅格兰一样。”

“您得花一大笔钱。”

“我准备出三干埃居。”

“三千埃居您只能雇用六个人,假如他们知道对手是谁的话,这笔钱只能找到六个人。”

“还不够吗?”

“六个人!他们碰还没有碰到他,比西先生早已杀掉四个人。您还记得圣安托万街的那场殴斗吧,他刺伤了熊贝格的大腿,您的臂膀,而凯吕斯则几乎送了命。”

埃佩农说道:“在必要时我愿意出六干埃居,见鬼!我干一件事,一定要把它做好,不能让他脱逃。”

奥利里说道:“您自己有人吗?”

埃佩农答道:“我在各处都有一些人,他们是些失业的人和退伍的士兵,但都很勇敢,不亚于威尼斯和佛罗伦萨的勇士。”

“很好!很好!不过您得当心点。”

“当心什么?”

“万一他们失败,就可能把您招出来。”

“国王站在我的一边。”

“这当然有相当力量,但是国王不能阻止比西先生把您杀死。”

埃佩农沉吟着说:“你说得很对,这话完全正确。”

奥利里说道:“我教您一个计策。”

“说吧,朋友,说吧。”

“只怕您也许不愿意同别人合作?”

“只要能使我有双倍的机会去除掉这个疯狗,我什么都不嫌恶。”

“那好!您的敌人的一个敌人正因吃醋而想害死他。”

“啊!真的吗?”

“因此眼前这时刻……”

“眼前这时刻怎么样?说下去!”

“他正在给他设下圈套。”

“然后呢?”

“不过他没有钱;您如果肯给他六千埃居,他可以为您、也为他自己,一下子除掉你们共同的敌人。这件事成功以后,您并不一定要把功劳归您,对吗?”

“我的天,我不要这功劳,我只希望没有人知道是我干的。”

“把您的人派到约会地点,不必让他们知道您是谁,他自然会利用他们的。”

“我派去的人可以不知道我是谁,可是我总该认识这位同我合作的人呀。”

“今天早上我会带您去看看他的。”

“在什么地方?”

“在卢佛宫。”

“那么他是一个贵族了?”

“是的。”

“奥利里,我的六千埃居会当场交给你的。”

“这样就一言为定。”

“绝不后悔。”

“那么卢佛宫见!”

“卢佛宫见。”

我们在前一章已经看见奥利里怎样对埃佩农说:

“请放心吧,比西先生明天不能参加决斗了!”

正文 第八十八章 宗教仪式行列

点心吃罢,国王带着希科目卧房更换赎罪者的衣服。片刻以后,他走了出来,赤着脚,腰间束着一根绳子,风帽拉下来盖在脸上。

在同一时间朝臣们也都换上了同样的服装。

那天风和日丽,街道上铺满鲜花。人人都在谈论那些临时搭盖的祭坛,一个比一个华丽,尤其是圣热内维埃芙派修士们搭在小圣堂的地下室里的,更显得十分壮观。

国王要在多明我会、加尔默罗会、嘉布遣会和和热内维埃芙会四个修道院停留,沿着这条路线两旁,有成千上万的市民在看热闹。

圣日耳曼·奥塞尔教堂的教士们走在最前头,巴黎大主教捧着圣体圣爵,在教士们和大主教之间有些手持香炉的童子们,倒退着前进,不停地高举香炉摇晃,另一些少女在摘撤玫瑰花瓣。

后面跟着赤着脚走路的国王和他的四个宠臣,他们也像他一样赤着脚,穿着修士服。

然后是安茹公爵,他穿着常服,周围有安茹宫廷的百官跟着他;他们同朝廷的显贵一起跟在亲王后面,按照各人的官阶大小顺序前进。

最后面是市民和老百姓。

大队人马离开卢佛宫时,已是下午一时许。

克里荣和法国兵卫队想跟随国王,国王示意他们不必这样做,于是克里荣和卫队留下来保卫王宫。

他们在各个临时祭坛停留以后,已是傍晚六时,队伍的前锋开始望见古老的热内维埃芙修道院的锯齿状门廊。以院长为首,率领众修士排成三行,站在门口的三级台阶上,恭迎圣驾。

队伍离开多明我修道院的临时祭坛以后,还未到达最后一个临时祭台,从早上就开始走路的安茹公爵,因为疲惫不堪,上前请求国王恩准他回公馆休息,国王同意了。

公爵的侍从官们也纷纷离开队伍,追随公爵回府,似乎要明白地告诉世人,他们追随的是公爵,并非国王。

然而事实上是,其中三个侍从官明天要进行决斗,他们不想过度疲乏。

到了修道院的门口,国王认为凯吕斯、莫吉隆、熊贝格和埃佩农同利瓦罗、里贝拉克、昂特拉盖一样需要休息,把他们几个也遣散了。

大主教从早上起就开始主持仪式,至今一点东西也没有吃过,别的修士们也一样,都累得站不起来了;国王可怜他们作出牺牲,到了修道院门口,都叫他们回去了。

然后国王转过身来用浓厚的鼻音向院长若瑟夫·傅隆说道:

“我来了,我是一名罪人,到您清静的修道院寻求安宁来了。”

院长鞠了一躬。

国王又向那些忍受艰苦的考验,一直跟随他到这儿来的众人说道:

“先生们,谢谢大家,平安地回去吧。”

每个人都向国王深深地敬礼,悔罪的国王一边拍打着自己的胸口,一边一级一级地走上了修道院的台阶。

享利刚跨进修道院的门槛,大门便立刻关上了。

国王正在陷入深深的默祷中,对这种情况并没有注意,何况国王把全部随从遣散以后,关上大门也是很平常的事。

院长对国王说道:“我们首先得领陛下去地下小圣堂,因为我们已经尽可能把它装饰一新来迎接天上和地下的主人。”

国王一言不发,只颔首表示同意,跟在院长后面走去。

阴暗的拱廊里一动不动地站立着两排修士,一等国王从他们身边走过,转弯进入通向小圣堂的院子里,立刻有二十来顶风帽抛向空中,虽然在半明半暗中,也可以看出修士们一双双眼睛里闪耀着胜利的喜悦和豪情。

他们的模样儿都不像懒洋洋和胆小如鼠的修士,他们脸上浓密的胡子和黝黑的脸色说明他们精力充沛和富有活动能力。

有许多人露出了真面目,脸上都有伤疤;其中一个最傲慢的人脸上的伤疤最为有名,可以说是人人皆知;他的身边站着一个穿修士眼的女人,脸上流露出胜利的喜悦,得意洋洋。

这个女人扬着一把挂在她腰带上的金剪刀,大声喊道:

“啊!几位哥哥,我们终于抓住瓦卢瓦了。”

伤疤脸答道:“是呀,妹妹,我同您的想法一样。”

红衣主教嘀咕着说:“还没有呢,还没有呢。”

“为什么?”

“因为我们是否有足够的民兵部队来抵挡克里荣和他率领的卫队,还是疑问。”

马延公爵反驳道:“我们拥有比民兵部队更好的东西,请相信我,我们不费一枪一弹,就能成功。”

蒙庞西埃公爵夫人说道:“您葫芦里卖什么药呀?我倒是希望大闹一场呢。”

“对不起,妹妹,我很抱歉地告诉您,您要看热闹是看不成了。我们一逮捕国王,他必然要喊救命,可是没有人会来救他。然后我们不必自己出面,采用说服的办法或者强制的办法,叫他签字逊位。只要他签了字,逊位的消息马上传遍全城,市民和兵士都会拥护我们的。”

公爵夫人说道:“这计划很好,现在看来也不可能失败了。”

吉兹红衣主教摇着头说:“这计划有点粗暴。”

伤疤脸补充说道:“国王会拒绝签字,他很勇敢,会宁死不屈的。”

马延同公爵夫人齐声喊道:“那就让他死吧!”

吉兹公爵坚决地说:“不能这样!不能这样!我只想继承一位自动逊位而被人蔑视的君主,我不想取代一个被人暗杀因而得到人们同情的国王。何况,在你们的计划中,你们忘记了安茹公爵,假如国王被杀,他一定要出来主张由他继位的。”

马延说道:“让他主张吧,见鬼!让他主张吧!我的哥哥红衣主教早已料到这一着了,逊位书上包括国王的弟弟安茹公爵。安茹公爵同胡格诺派有来往,他不配继位。”

“他同胡格诺派有来往?您敢肯定这一点吗?”

“当然!他逃出卢佛宫,不是靠纳瓦拉国王帮他的忙吗?”

“是的。”

“逊位书上还有一条条款对我们家族十分有利:条款规定您是王国的摄政官,从摄政官到国王,只有一步之差了。”

红衣主教说道:“是的,是的,这一切我都预料到了,可是很可能那些法国兵卫队会强行冲进修道院,以证实一下逊位是否真的,是否自愿的。克里荣不是一个可以开玩笑的人,他会对国王说:‘圣上,现在有生命危险,这没有什么,首先要做的,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马延说道:“这是属于将军管辖的事,将军已经采取预防措施了。我们有八十个侍卫官在这儿保卫修道院,我又分发过武器给一百个修道士。纵使有一支军队来攻打,我们也能支持一个月。还不说在失利时,我们可以带着人质从地道逃走。”

“这时候安茹公爵在干什么?”

“他像往常一样,遇到危险就软下来。这时候安茹公爵正回到自己的公馆,在比西和蒙梭罗的陪伴下等待我们的消息哩。”

“我的天!他应该到这里来,而不是回自己家里。”

红衣主教说道:“我认为您错了,哥哥。如果叫他们两兄弟聚在一起,老百姓和贵族都会认为我们在设置陷阱来谋害他们家族,就像刚才我们所说的那样。我们首要的任务在避免戴上篡位者的恶名,我们所做的只是继承王位,没有别的。我们放任安茹公爵在外,不触动王太后,我们就能得到所有的人的祝福,和我们的人的钦佩,没有人能指责我们。否则,便会有比西以及其他无数危险的剑客反对我们。”

“呸!比西明天要同嬖幸们决斗了。”

吉兹公爵说道:“好极了!他会杀掉他们的。这真是一件大好事。以后他就会成为我们的人了。我会派他去意大利当将军,统率一支军队,那里战争一定会爆发的。比西是我所十分敬重的绝顶优秀的人。”

蒙庞西埃公爵夫人说道:“为了证明我同您一样敬重他,我答应如果我丈夫死了,我就嫁给他。”

马延惊叫道:“妹妹,您嫁给他!”

公爵夫人说道:“有不少地位比我高的女人,只要求当他的情人,而他那时候还不是统率一支军队的将军呢。”

马延说道:“算了,算了,这件事以后再说,目前还是言归正传吧!”

吉兹公爵问道:“谁跟国王在一起?”

红衣主教答道:“据我所知,是院长和戈兰弗洛修士两人。现在必须让他见到的全是熟面孔,否则一开头就吓着了他。”

马延说道:“是的,我们只要坐享其成,不必亲自动手。”

蒙庞西埃夫人问道:“他已经走进小房间了吗?”她非常焦急要完成她等待了许久的工作:给国王剃个光头,仅留一圈头发,使国王出家修行。

“没有。他先去参观地下室的临时祭坛,然后又去瞻仰圣物。”

“以后呢?”

“以后,院长对他讲述一番世间富贵荣华纯属虚幻的金玉良言,然后戈兰弗洛修士——你们还记得他吗?就是在神圣联盟之夜,发表过慷慨激昂的演讲的那位……”

“记得,他怎么样?”

“戈兰弗洛修士要说服他心甘情愿地交出我们不愿意利用他无力抵抗而夺取的东西。”

公爵沉吟着说:“的确,这样做好多了。”

马延说道:“呸!亨利是一个既迷信又软弱的人,我担保他害怕下地狱就一定会屈服。”

公爵说道:“我倒不像您那样乐观。不过我们已经破釜沉舟,义无返顾了。现在,如果院长的说教和戈兰弗洛的演讲都不奏效,我们只有拿出恫吓这最后一招了。”

公爵夫人总是忘不了她心爱的想法,她大声说:“那么我就能给我的瓦卢瓦剃光头了。”

这时候一下铃声响彻了被苍茫夜色掩没了的拱顶。

吉兹公爵说道:“国王到地下室里去了,马延,召集您的人,叫他们重新装成修士吧。”

顷刻间,风帽又把一个个厚颜无耻的面孔,闪耀着激情的眼睛,以及能说明问题的伤疤遮掩住了。三兄弟率领着三四十个修士,向地下室的入口走去。

正文 第八十九章 希科一世

国王完全处在沉思默祷的状态中,这对实现吉兹三兄弟的计划,十分有利。

他偕同全院修士参观了地下室,吻了圣遗骸盒,每到一处都加紧拍打自己的胸膛,嘴里喃喃地背诵着最凄凉的经文。

院长开始进行劝导,国王一边听一边捶胸,表示痛切的忏悔。

最后,吉兹公爵作了个手势,若瑟夫·傅隆向亨利鞠躬,说道:

“陛下现在愿否把世俗的王冠,放置在永恒的天主脚下?”

国王只简单回答一句:“我们去吧……”

排列在道路两旁的全体修士,马上向那些修士的小房间走去,房间左边可以看到主要的走廊。

亨利的样子似乎很伤感。他的一只手不住捶胸,另一只手很迅速地数着那串大念珠,大念珠由象牙骷髅组成,挂在他的腰带上。

最后大家来到那间小房间前面,戈兰弗洛得意扬扬地站在门口,脸色红润,眼睛像红宝石似的炯炯发光。

国王问道:“就是这儿吗?”

肥大的戈兰弗洛说道:“就是这儿。”

国王完全有理由提出疑问,因为走廊尽头是一扇门,或者正确点说,是一道有点神秘莫测的栅栏,再过去是一段陡峭的斜坡,周围漆黑一团,什么也看不见。

亨利走进小房间。

他用激动的声音低低地问道:“这儿就是避难的港口吗?”

傅隆答道:“是的,这儿就是避难的港口。”

戈兰弗洛威风凛凛地向众人作了一个手势,说道:“诸位请便吧。”

房门马上关上,众人的脚步声逐步远去。

国王看见房间深处有一把矮凳,就坐了下来,双手搁在膝盖上。

戈兰弗洛立刻反面无情,两只手叉在腰间说道:“啊,希律王!啊,异教徒!啊,纳布肖多诺索!你也到这儿来了。”

国王似乎十分惊异,说道:

“您是说我吗,修士?”

“我就是说你,除了你还有谁?难道我骂你的话有哪一句对你不合适的吗?”

国王喃喃地说:“修士!”

“呸!谁是你的修士。我考虑起草一份演讲稿已经有好久了……现在说给你听罢……我像所有优秀的布道家一样,把演讲分为三点:第一点,你是一个暴君;第二点,你是一个色鬼;第三点,你是一个被废黜的君主。这就是我要对你说的。”

被阴影遮住的国王大惊失色地说道:“被废黜的君主!修士……”

“你正是一个被废黜的君主,一点不差。这儿可不是波兰,你再也逃不了……”

“这是圈套!

“啊!瓦卢瓦,你得知道国王也是一个人,要是他还是人的话。”

“这是用暴力,修士!”

“当然!你以为我们会毒死你,给你一个全尸吗?”

“您滥用了宗教的权力,修士。”

戈兰弗洛喊道:“难道真有所谓宗教吗?”

国王说道:“啊!一个圣人竟然说出这种话来!”

“活该,我就这样说了。”

“您会落入地狱的。”

“人怎能自己入地狱呢?……”

“您说的是异教徒的话,修士。”

“算了,不要假道学了;瓦卢瓦,你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什么?”

“交出你的王冠;我是负着这个使命来的,我执行我的使命。”

“您这是犯了大罪。”

戈兰弗洛恬不知耻地微笑道:“哈!哈!我有赦罪的权利,我事先已赦免了我自己,行吗?瓦卢瓦修士,你放弃吧。”

“放弃什么?”

“放弃法兰西的王位。”

“我宁死也不放弃。”

“那么你只有死路一条了……院长来了,你快下决心吧。”

“我有卫队,我有朋友,我要进行自卫。”

“这很可能,但是我们要先杀掉你。”

“让我考虑一分钟吧。”

“不是一分钟,只能是一秒钟。”

院长说道:“您过分激动了,戈兰弗洛修士。”

接着院长向国王做了一下手势,那意思是说:

“圣上,我们同意您的请求。”

院长把房门重新关上。

亨利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他自言自语说道:

“好吧!让我们忍痛牺牲吧。”

亨利已经沉思了十分钟,有人在敲房间的小窗台。

戈兰弗洛说道:“好了,他接受了。

国王于是听见了走廊外边响起了一片快活和惊讶的嗡嗡声。

一个声音命令:“把逊位书念给他听。”这声音使国王吃了一惊……他禁不住从小窗台向外张望。

一卷羊皮纸从一个修士的手里传到戈兰弗洛手中。

戈兰弗洛很吃力地把逊位书的内容念给国王听,国王痛苦万分,双手掩面。

他哭哭啼啼地喊道:“我要是拒绝签名呢?”

吉兹公爵的声音应道:“那就更没有生路,”这声音在风帽的阻挡下减轻了许多。“把您自己当作早已死亡了吧,不要强迫我们使一个逊位的君王流血了。”

亨利说道:“你们不能强迫我。”

公爵低声对他的妹妹说:“我早就预见到这种情况了。”蒙庞西埃夫人皱起了眉头,眼里闪耀着一项阴险的计划。

公爵又对马延说:“去吧,弟弟,把大家武装起来,作好准备。”

国王用哀伤的声调说道:“对付谁呀?”

若瑟夫·傅隆回答:“对付可能发生的一切。”

国王更加感到绝望了。

戈兰弗洛大声喊道:“见鬼!我从前憎恨你,瓦卢瓦,可是现在我蔑视你。快点签字,否则我亲手弄死你。”

国王说:“耐心点,耐心点,让我祈告天主给我屈服的力量。”

戈兰弗洛大喊道:“他还要时间考虑!”

红衣主教说道:“让他考虑到今晚半夜吧。”

国王悲痛到了极点,说道:“谢谢,仁慈的基督徒,天主一定会报答你!”

吉兹公爵说道:“他真是一个低能儿,我们把他赶下王位,法国实在得益匪浅。”

公爵夫人说道:“管他是不是个低能儿,我认为剃光他的头,对我是一大乐事。”

他们谈话的当儿,戈兰弗洛抱着胳膊,用最恶毒的话,把亨利骂得狗血喷头。

突然间修道院外边传来一阵不很清晰的声音。

只听见吉兹公爵喝了一声:“安静!”

四周立刻出现一片死般静寂。不久就可以听出来修道院的大门上有沉重而有节奏的撞门声。

马延不顾自己的肥胖,马上奔过去看个究竟。

他奔回来说道:“哥哥,一队全副武装的人冲向大门来了。”

公爵夫人说道:“他们来找他了。”

红衣主教说道:“那就更要他快点签字。”

戈兰弗洛用雷鸣似的声音大喝道:“签字!瓦卢瓦,签字!”

国王可怜巴巴地说道:“你们答应给我考虑到今晚半夜的。”

“啊!原来你后悔了,你以为救兵来了……”

“当然,我还有一线希望。”

公爵夫人用尖刻而蛮横的声音喊道“他不马上签字就立刻处死。”

戈兰弗洛抓住国王的手腕,塞给他一支羽毛笔。

门外面的闹声越发响了。

一个修士跑进来说:“又来了一队兵士!他们已经包围了广场的左面。”

马延同公爵夫人很不耐烦地齐声喝道:“快签!”

国王把羽毛笔插进墨水瓶里。

傅隆奔进来说道:“瑞士卫队来了!他们侵入了右面的墓地,现在整个修道院都被包围了。”

马延坚决地说:“好吧!我们进行抵抗。有了这样一个人质在手,任何阵地都不是随意可以攻下来的。”

戈兰弗洛大喊一声:“他签字了!一边把逊位书从亨利手里抢过来。亨利垂头丧气,把头缩进风帽里,双臂抱着风帽。

红衣主教对公爵说道:“那么我们就是国王了,快把那份宝贵的逊位书拿过来。”

国王显得一时痛苦万分,失手把房间里唯一的一盏照明小灯打翻了,可是这时那份逊位书已经到了吉兹公爵手里。

一个身穿修士服,而仍然可以看出来是一个全副武装的武士走进来问道:“怎么办?怎么办?克里荣率领他的法国卫队已经来到门口,而且威吓着要把门砸开。你们听……”

克里荣用坚强有力的嗓音大喊:“奉国王的命令,快开门!”

戈兰弗洛从一扇窗口喊出去:“现在已经没有国王了。”

克里荣应道:“谁说的?混蛋!”

戈兰弗洛在黑暗中用最富于挑衅性的傲慢口气答道:“我!我!我!我说的!”

克里荣说道:“你们给我看清这混蛋在哪里,给他的肚子几颗子弹。”

戈兰弗洛看见卫兵们准备射击,马上把身子一滑,一屁股坐落在小房间中间。

在一片静寂中突然响起了一个声音,使走廊里的那些真假修士听了后无不吓得头发直竖:“把门撞开,克里荣先生。”

说这句话的人现在离开队伍,一直走到修道院的台阶上。

克里荣应声道“遵命,陛下。”说完就抡起一柄板斧,向着大门狠狠一劈。

墙壁都震动起来。

院长浑身哆嗦地趴在窗口上问:“你们要干什么?”

刚才说过话的那个人又用傲慢而平静的声音说道:“啊!原来是你,傅隆神父,请你把我的小丑还给我,他在你们修士小房间里过夜;我在卢佛宫里实在闷得慌,我需要希科。”

希科把脑袋从风帽里钻出来,说道:“我在这里却玩得十分有趣呢,我的孩子,”一边说一边分开众人走过来,修士们纷纷向两边退让,同时发出惊叫。

这时候吉兹公爵叫人带来了一盏灯,把费尽千辛万苦才到手的那份逊位书凑近灯旁,一看那个墨迹未干的签名,却是:

“希科一世”

公爵大喊:“希科一世,该死的家伙!”

红衣主教说道:“完了,我们完了,快逃走吧。”

戈兰弗洛吓得半死,希科用腰间的绳索拼命鞭打他,边打边骂道:“该死!该死!”

正文 第九十章 本金和利息都还清了

国王说话越多,认出他的声音的人越多,那班造反的人都从起初的目瞪口呆,变为惊恐万状。

在逊位书上“希科一世”的签名,又使他们从惊恐万状变为大发雷霆。

希科把修士袍向肩胛上一搭,抱着胳膊,站在那里,微微笑着,动也不动,等待他们向他进攻,而戈兰弗洛却早已拔腿飞跑了。

这是一段非常可怕的时间。

愤怒的贵族们一步一步向希科迫过来,决心要为他们所受到无情戏弄的奇耻大辱进行报复。

希科单独一个人,不带武器,只有两条胳膊抱在胸前,脸上带着嘲讽的微笑,似乎在讥笑他们许多拿着武器的人,不敢攻击一个赤手空拳的人。他的这种英勇无畏的态度,比红衣主教的告诫,更能阻止他们前进。红衣主教刚才正在劝告他们,杀死希科没有什么用,只会激起国王作更猛烈的报复,因为在这场精心策划的恶作剧里,国王同他的小丑是同谋。

结果,一把把对准希科的匕首和长剑,慢慢地都垂了下来。希科,或者是早已准备作出牺牲,或者是看透了他们的心思,仍然继续站在那里讥笑他们。

这时候,国王要他们交出希科的威胁声已越来越迫切,克里荣的斧子也越砍越快了。

很明显,大门在这样的攻击下不能坚持多久,而且他们也没有试图去阻挡进攻。

因此,在经过片刻讨论以后,吉兹公爵下令撤退。

希科听见他下这道命令就满心欢喜。

他躲在戈兰弗洛的房间里避静的那几天晚上,他视察了地道,认出了地道的出口,并向国王作了报告,国王派了瑞士卫队的中尉托克诺带领卫队守在那里。

因此,这些联盟分子很明显一个个都要投入虎口。

红衣主教第一个先选,后面跟着二十几个侍卫官。

希科看见公爵带着数目相同的修道士也走了,最后是马延,由于他大腹便便,肥胖臃肿,不能奔跑,只好殿后。

马延先生最后从戈兰弗洛的小房间里穿过的时候,希科看见他拖着臃肿的身躯,步履艰难地走着,不禁笑得直不起腰来。

十分钟过去了,在这十分钟里希科仔细听着,一直以为可以听到联盟分子从地道里被挡回来的声音,谁知叫他大为惊奇的是,那声音没有走回来,却越走越远了。

突然间一个想法袭上他的心头,他马上由哈哈大笑变成咬牙切齿。

已经过去一段时间,那些联盟分子并没有回来,难道他们发现出口处有人把守,因而找到别的出口了吗?

希科正要冲出小房间,猛然发觉门口被一个庞然大物堵塞住,这个庞然大物倒在希科脚下,乱扯着自己的头发,嘴里喊道:

“啊!我真不是东西!啊!慈悲的希科老爷,宽恕我吧,饶了我吧!”

此人正是戈兰弗洛,为什么他第一个逃走,应该走得老远了,他却一个人走了回来?

这问题很自然地出现在希科的脑海中。

戈兰弗洛继续嚎叫“啊!善良的希科先生,亲爱的老爷,救救我吧!请宽恕您这个卑鄙的朋友吧,他正跪在您的脚下向您悔罪和赔礼道歉呢。”

希科问道:“你这混蛋为什么不跟别的人一起逃走?”

修士一边用双拳敲着自己的肚子一边喊着:“因为别人能通过的地方我却不能通过,好心的老爷。天主发怒了,用肥胖症来惩罚我。啊!我这讨厌的肚子!啊!我的可怜的大肚子!我能像您那么瘦就好了,希科先生!身材苗条不仅看上去漂亮利索,而且到处都能交好运!”

希科完全听不懂戈兰弗洛的诉苦。他用雷呜似的声音大喝一声:

“别的人都到哪儿去了,难道他们都逃走了?”

修士答道:“我的天哪!他们不走还等什么?等待绞索?啊!我这个讨厌的肚子!”

希科喝道:“别说话了!回答我的问话。”

戈兰弗洛跪直了身子,答道:

“请问吧,希科先生,您完全有权利这样做。”

“别的人怎样逃走的?”

“他们都飞快地逃走。”

“我知道……但是从哪儿逃走呢?”

“从那个通气窗里逃走。”

“天哪!哪个通气窗?”

“通向墓地的那个通气窗。”

“是不是你称为地道的那条路?快说。”

“不是,亲爱的希科先生。地道门外有兵把守。吉兹红衣主教刚要开门时,听见一个瑞士卫兵说:‘Micet,’这意思就是说,我渴了。”

希科叫起来:“他妈的!我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所以逃跑的人就另外找到了一条路,对吗?”

“对的,亲爱的希科先生,他们从墓地那边逃走了。”

“墓地通向哪里?”

“一边通向地下小教堂,另一边通到圣雅克城门。”

“你说谎。”

“我没有说谎,亲爱的老爷。”

“要是他们从通向地下室的墓地这条路逃走,我会看见他们再度经过你的小房间的。”

“问题就在这里,亲爱的希科先生。他们认为他们已经没有时间来大兜圈子,所以他们就从通风窗逃走了。”

“哪一个通风窗?”

“一个通向花园的通风雷,光线从那里射出来照亮通道。”

“你呢?你逃不了……”

“我因为太胖所以逃不了……”

“是吗?”

“我无论如何无法通过通风窗,他们看见我挡住别人的通道,就抓住我的脚,把我拖了出来。”

希科的脸色陡然开朗起来,他兴高采烈地嚷道:“既然你不能通过……”

“我是没法子通过,尽管我已使尽了气力,请您瞧瞧我的肩膀,瞧瞧我的胸膛。”

“那么,他比你更胖……”

“谁呀?”

希科说道:“啊!我的天主!在这件事上你能帮我的忙,我一定要奉献给你一根漂亮的大蜡烛。那么他也太胖了,不能通过?”

“希科先生”。

“站起来,修士。”

戈兰弗洛一骨碌就爬了起来。

“好!现在带我到那个通气窗里去。”

“到哪里去都可以,亲爱的老爷。”

“你先走,卑鄙的家伙,你先走。”

戈兰弗洛立刻快跑起来,而且尽可能快,两臂还不时举向天空,因为他如果不继续快走,希科的绳子就会抽到他的身上。

他们俩一起穿越走廊,走进了花园。

戈兰弗洛说道:“这一边,这一边。”

“你走你的,不要作声,混蛋。”

戈兰弗洛使尽了吃奶的气力,最后终于走到一簇树丛附近,里面仿佛有哼哼声。戈兰弗洛说:

“到了,就在这儿。”

他已经走得上气不接下气,这时候一屁股就坐在草地上。

希科向前走了三步,发觉地面上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动。

旁边放着一把剑和一套修士眼。那在动的东西很像是人的屁股。

很明显,那个被卡在窗口进退两难的家伙,已经逐步把凡是能增加他的肥胖程度的一件件身外之物都解了下来,使得目前他既解除了武装,又脱下了修士服,身上只剩下最简单的内衣裤了。

可是他仍然像戈兰弗洛一样,费尽气力也不能够全部钻进去。

那个被卡住的逃亡者气喘吁吁地骂道:“他妈的!早知这样,我不如从卫队中间冲出去更痛快些。哎哟!朋友们,不要这样使劲地拉,让我慢慢地滑下去;我觉得我在前进,虽然进度不快,可是总是在前进。”

希科惊喜欲狂,嘴里喃喃地说:“他妈的!果然是马延先生!善良的天主,你赢得了你的大蜡烛了。”

那个气喘吁吁的声音又说:“我的绰号叫大力士,这个名声不是白得的,我来掀起这块石头吧。嘿!”

果然,经过他猛烈地使劲,那块石头真的动摇了。

希科低声说道:“且慢,你等一等。”

他在原地踏步,作出有人追赶过来的嘈杂声。

地洞里好几个声音一齐说:“他们追来了。”

希科装出从远处跑来,气喘吁吁的样子,说道:“啊!原来是你,你这个卑鄙的修士。”

那些声音又低声说:“大人,不要说话,他们把您当成是戈兰弗洛了。”

“啊!原来是你,大块头,大肥猪!原来是你,沉重的废物,原来是你?”

希科怀着报复的心已有多时,现在他终于达到了目的,他每骂一句,就挥动手臂,把他打过戈兰弗洛的绳索,用力地鞭打到呈现在他眼前的细皮白肉上。

许多声音继续告诫:“不要作声,他把您当作戈兰弗洛修士呢。”

事实上,马延只轻声地哼了哼,却加紧使劲去掀那块石头。

希科一边打一边骂道:“啊!你这个造反贼!啊!你这个不要脸的修士;这一鞭,是为了你酗酒;这一鞭,是为了你懒惰;这一鞭,是为了你容易动怒;这一鞭,是为了你淫荡好色;这一鞭,是为了你贪吃嘴馋。我真可借世界上只有七种大罪,要是有更多一点,我还可以多打你几鞭。罢,罢,罢,再打你几鞭为了你犯过的小罪吧!”

戈兰弗洛浑身是汗,哀求道:“希科先生,希科先生,可怜可怜我吧。”

希科仍然继续不停地鞭打,一边说道:“叛徒,这一鞭是为了你的谋反叛国!”

希科的每一鞭子虽然都打在马延身上,戈兰弗洛却觉得鞭鞭都粘到自己皮肉上似的,他嗫嚅着说道:“饶命吧!亲爱的希科先生,饶命吧!”

希科却不听他的那一套,只陶醉于报复的快乐中,绳索鞭打得更凶了。

尽管马延很有自我控制力,这时候也不得不发出呻吟声了。

希科继续说道:“但愿天主把你的庸俗的躯体,平民的血液,换成马延公爵的十分高贵而又十分魁梧的躯干就好了,马延公爵还欠着我一顿棍棒的债,这笔债的利息该从七年前算起……!看鞭!看鞭!看鞭!”

戈兰弗洛叹了一口气,倒了下去。

马延公爵大声骂了一句:“希科!”

“一点不错,就是我,希科,国王的不称职的仆人,希科一个臂力不足的人,今天我真恨不得像市里亚柔斯一样,有一百只手,好狠狠地打你一顿。”

希科越说越兴奋。加倍用劲地抽打,打得那么厉害,使得疼痛到了极点的马延公爵,用尽生平气力,终于把石头掀开了;他自己胸膛撕破,腰间流着血,跌落到他的朋友们的手中。

希科的最后一鞭落空了。

于是希科转过身来,只见那个真的戈兰弗洛已经昏倒在地上,如果不是由于痛苦,起码也是由于惊吓过度而不省人事了。

正文 第九十一章 希科在圣热内维埃芙修道院清算债务的时候,在巴士底狱那边发生了什么事

已经是晚上十一点钟,安茹公爵自从白天感到身体不适,就回到圣雅克街他的办公室里,如今正在很不耐烦地等待吉兹公爵的使者向他报告国王逊位的消息。

他不停地在办公室的窗口和大门之间踱来踱去,又从办公室的大门到候见厅的窗口走过来走过去,眼睛则不断地注视那只有金色外壳的大时钟,时钟发出凄凉的滴答声,时间一秒钟一秒钟地逝去。

猛然间他听见一匹马在院子里用前蹄踢地的声音,他以为一定是使者骑的马,立刻奔到窗前观看。可是这匹马有马夫拉着缰绳,正在等待主人。

主人从内室走出来了,原来是比西,比西以卫队长的身份,在赴狄安娜的约会以前,先来布置一下今晚的口令。

公爵一向对比西的工作毫无怨言,如今又看见这位勇士既年轻又英俊的样子,霎时间不禁有点后悔。可是,等到比西逐步走近一个手持火把的仆人,他的脸越来越清楚,公爵看见这张脸上洋溢着快活和幸福,充满着希望,他的妒火又燃烧起来。

比西并不知道公爵在偷看他和注意他脸上的各种神情,在传达了口令以后,就将斗篷往肩上一搭,骑上马,两腿一夹,那马飞似的向前冲去,马蹄踏地的响声在拱门里产生很大的反响。

公爵为使者的没有到来而担心,在一刹那间他曾经想过要派人去追回比西,因为他料想到比西在到巴士底狱赴约之前,一定要回公馆稍作停留。可是他的脑海里一旦出现比西同狄安娜一起嘲笑他的情境,他们竟敢蔑视他的爱情,把他这样一个亲王放到被人看不起的丈夫的同样地位,他的邪恶本性立刻发作,战胜了他的善良本性。

比西离开时露出幸福的微笑,这对亲王是一个侮辱,他会让他去赴约;比西离开时如果眼神忧郁而且满脸阴霾,也许亲王会阻止他不要赴约。

比西刚离开安茹公馆,就放慢了马行的速度,仿佛他害怕自己的马蹄声似的。果如安茹公爵所料,他回到自己的公馆,公馆门口他的一个马夫正在恭恭敬敬地听雷米讲述医马术,比西把缰绳交给马夫,对雷米说道:

“啊!原来是你,雷米!”

“是的,大人,是我。”

“还没有睡觉吗?”

“再过十分钟就睡了,爵爷。我才到家,不,我刚回到您的公馆。老实说,自从我那位病人伤势痊愈以后,我总觉得一天仿佛有四十八小时那样长似的。”

比西问道:“你大概有点烦闷了吧?”

“我怕是的。”

“爱情呢?”

“我不是经常对您说过吗?我对爱情不很相信,一般而论,我只从爱情身上作些有用的研究而已。”

“那么你同热尔特律德已经吹了。”

“彻底吹了。”

“是你厌倦了她?”

“是我被打得厌倦了。我的这位巾帼英雄经常用打来表达她的爱情,把我打怕了。虽然她不失为一个好姑娘。”

“今晚你的爱情要不要你去见她?”

“为什么就在今晚,爵爷?”

“因为我很想你陪我走一趟。”

“到巴士底狱那边吗?”

“是的。”

“您现在就去吗?”

“一点不错。”

“蒙梭罗怎么办?”

“他到贡比涅去了,亲爱的,他要为陛下在那里准备一场狩猎。”

“您有把握吗,爵爷?”

“这是今天早上公开发布给他的命令。”

“啊!”

雷米沉思了片刻,问道:

“您准备怎么办?”

“我今天用一整天来感谢天主赐给我今晚的幸福,而晚上我就准备去享受这个幸福。”

雷米说道:“很好。儒尔丹,去把我的剑拿来。”

马夫应声走到屋子里面去了。

比西问道:“你难道改变了主意?”

“何以见得?”

“就从你带剑这一点上看出来。”

“是的,我准备伴送你一直到大门口,这是为了两点理由。”

“哪两点?”

“第一点,怕您在路上碰到坏人。”

比西微微一笑。

“哎!我的天,您笑吧,爵爷。我知道您不怕遇见坏人,而像雷米大夫这样的人也不能算什么伴侣;可是打两人总比打一个人难些吧。第二点,一路上我有许多忠告要奉劝您。”

“来吧,亲爱的雷米,来吧。我们一路上可以谈谈她,能见到自己心爱的女人是一种乐趣,事后谈论她就是更大的乐趣了。”

雷米反驳道:“有些人要先享受谈论她的乐趣,然后再享受见她的乐趣呢。”

比西说道:“我觉得这个天靠不住,可能要变天了。”

“那就更应该先谈才对。天空一忽儿阴暗,一忽儿晴朗,我是喜欢有变化的。”他又转过身去向替他把剑送来的马夫说道:“谢谢,懦尔丹。”

他又转过来对伯爵说道:

“我准备好了,一切听您吩咐,爵爷;我们动身吧。”

比西挽住年轻医生的臂膀,两人一齐向巴士底狱的方向走去。

雷米对伯爵说过,他有许多忠告要奉劝比西,果然,刚上路不久,医生就开始引用许多动听的拉丁格言,来向比西证明,他今晚去同狄安娜幽会是不对的,他应该乖乖地躺在床上,因为一个人如果睡不好觉,决斗起来就差劲了;接着他又从格言警句谈到神话故事,很巧妙地说,惯常解除战神的武装的,总是爱神。

比西莞尔一笑,雷米坚持不已。

伯爵说道:“雷米,你知道吗?我的手一拿起剑,手上的纤维和肌肉就变成钢铁一样坚硬和柔韧,而那柄剑就变成血肉之躯那样有生命和活力。从这时候起,我的剑同我的臂膀就合而为一,剑即臂膀,臂膀即剑了。你明白吗?到那时候再也牵涉不到精力和情绪的问题了。一个好剑手是不知道什么是疲乏的。”

“可是一把好剑多用了也会变钝的呀。”

“请放心好了。”

雷米继续说道:“啊!亲爱的爵爷,您不知道吗?明天的决头非同小可,简直同赫丘利对安泰、忒修斯对弥诺陶洛斯的决斗有过之而无不及,也同三十人对垒以及贝亚尔的死战相同,都是史诗般的、惊天地而泣鬼神的、世间罕见的决斗。将来人家要把这场比西的战斗视为一场最精彩的决斗。您懂吗?在这场决斗中,我不愿意人家损害您一根毫毛。”

“放心吧,老实的雷米。你会看到奇迹的。我今天早上同四个能征惯战的击剑者手比剑,在八分钟内,他们没有一个人能碰我一下,我却把他们的衣服扯成破片。我当时简直像头猛虎般跳来跳去。”

“我并不否定您的说法,主人;可是明天您的两条腿像不像今天那么有劲呀?”

接下去比西同医生又用拉丁文谈起话来,而且不时爆发出一阵哈哈大笑。

他们就这样走到了圣安托万街的尽头。

比西说道:“再见,我们到了。”

雷米说道:“我在外面等您,好吗?”

“等我干什么?”

“为的是明确地知道一下,您能否在两小时以后回家;如果能够的话,您起码在决斗前可以好好地睡五六个小时。”

“如果我答应你一定做到,你还等我吗?”

“只要您答应就行。比西一诺值千金!如果我加以怀疑,那就怪了。”

“好吧,我答应你。雷米,再过两小时,我一定回到公馆。”

“好。再见,爵爷。”

“再见,雷米。”

两个青年分手了,可是雷米仍然留在原地不动。

他眼看着伯爵向那所房子走去,热尔特律德给他开了大门,他没有从窗口进去,因为蒙梭罗既然不在,安全有了保证,可以从大门进去了。

然后雷米达观地越过荒凉的街道,向比西公馆走去。

他刚走出博杜瓦耶广场,便看见迎面走过来五条大汉,都裹着斗篷,斗篷底下显然藏着武器。

深更半夜出现了这五条汉子,这可不是寻常事。他立刻躲进一家凹进去的房子的墙角里观察。

他们走到离他十步左右,就停了下来,大家热情地互道晚安以后,其中四个人分两路走了,剩下第五个人留在原地动也不动,似乎在思索。

这时候,月亮破云而出,月光照亮了那个夜行者的面孔。雷米不由得惊叫起来:

“圣吕克先生!”

圣吕克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抬起头,看见一个人向他走过来。他也惊叫起来:

“雷米!”

“是我,我很高兴我不必说为您服务,因为我看见您的身体很好,不必要医生服务了。能允许我冒昧地问一句:这儿离卢佛宫这么远,爵爷为什么在这种时候到这儿来?”

“老实对你说吧,朋友,我是奉国王御旨来观察全城的动静的。陛下对我说:‘圣吕克,到巴黎的各处街道上溜达溜达,如果你听见有人说我逊位了,你就大胆地回答他:这不是事实。’”

“您听见有人说过吗?”

“没有谁对我说过话。时间已近午夜,街上很平静,我除了遇到蒙梭罗先生以外没有遇见任何人,因此我把朋友打发走,自己正准备回家,就被你看见了。”

“怎么!蒙梭罗先生?”

“是的。”

“您遇见了蒙梭罗先生?”

“他带着一班手持武器的人,至少有十到十二个。”

“真是蒙梭罗先生?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

“因为他应该在贡比涅。”

“他应该到那儿,可是他现在没有去。”

“他不遵守国王的命令吗?”

“呸!谁还遵守国王的命令?”

“您遇见蒙梭罗先生带着十来个人吗?”

“当然。”

“他认出您了吗?”

“我认为他是认出来了。”

“你们只有五个人吗?”

“我的四个朋友再加上我,没有别的人了。”

“在这种情形下他没有向您冲过来吗?”

“恰恰相反,他反而避开我,我真感觉惊异。我认出是他以后,本来准备要有一场恶战的。”

“他向哪个方向走了?”

“他向织布业路这边来了。”

雷米惊呼:“哟!我的天主?”

这口气使圣吕克吃了一惊,他忙问道:“怎么回事?”

“圣吕克先生,大难临头了。”

“大难临头?临到谁的头上?”

“比西先生头上。”

“比西!见鬼!快说,雷米,我是他的朋友,您是知道的。”

“多么不幸!比西先生以为他在贡比涅呢!”

“为什么不幸?”

“比西先生想利用他不在家的机会……”

“所以比西就到……”

“狄安娜家去了。”

圣吕克说道:“啊!这样事情就复杂了。”

雷米说道:“可不是吗?您知道,他大概有点疑心,或者有人对他说了惹起他疑心的话,所以他只要假装出走,又出其不意地回来,就行了。”

圣吕克一拍前额说道:“一定是了。”

雷米忙问道:“您有什么想法吗?”

“这里面有安茹公爵在搞鬼。”

“可是今天早上是安茹公爵惹起蒙梭罗先生到贡比涅去的。”

“那就更明确了。我的好雷米,您的肺好吗?”

“好极了,像铁匠的风箱那么好。”

“既然这样,我们就奔跑吧,一分钟也不能耽搁。您认得那所房子吗?”

“认得。”

“那么您先跑。”

两个年轻人于是穿街越巷,飞奔而去,速度简直比得上被追逐的黄鹿。

雷米边跑边问:“他比我们快了多少?”

“谁呀?蒙梭罗吗?”

“是的。”

圣吕克一边越过一堆一米六左右的石块一边说:“大约早一刻钟。”

雷米把剑拔出来,以备万一,然后说道:“但愿我们能及时赶到。”

正文 第九十二章 谋杀

比西无忧无虑和毫不犹豫地走进蒙梭罗公馆,狄安娜也毫无畏惧地接待他,她以为丈夫肯定不在巴黎了。

这个标致的年轻女人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快乐,比西也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幸福。在某种时刻人的内心,或者说,人的保存生命的本能,完全感觉得出这种时刻的严重性,人就把自己的全部精神力量和肉体的浑身解数结合起来,全神贯注,处处留神。他尽力享受生命,因为生命随时可能被夺走,虽然他猜不出是哪一种灾难将把生命夺走。

狄安娜今天由于担心明天的决斗而情绪激动,她越是设法掩饰自己的情绪,就越发激动得厉害;她显出无比温柔的样子,因为一切爱情只要染上了哀愁,就能使本来缺乏诗意的爱情,带上诗的香味。真正的爱情并非儿戏,一个真正在热恋中的女人,眼睛经常是润湿的,而不是明亮的。

因此她一开始就阻止她热爱的年轻恋人去参加决斗。她今晚要跟他说的话,就是她的生命已经同他的生命合而为一;她要同他讨论的问题,就是最可靠的逃避方法。

因为仅仅取得胜利事情并不就此结束,在取得胜利以后,还要设法躲过国王的愤怒,很明显,他的宠臣被打败或者杀死,他对战胜者是不会轻易放过的。

狄安娜把臂膀搂住比西的脖子,两只眼睛紧紧盯住情人的脸,又接下去说:“你难道不是法兰西最出名的勇士了吗?为什么有了这样的荣誉还要争强斗胜?你已经出类拔革,成为一世之雄,在你的英名上再增加一点荣光,又算得了什么?你爱我,你不想再追求别的女人,你只怕失掉我,对吗,路易?路易,保卫你的生命吧。我并不对你说:你要想到可能会决斗而死,因为我觉得世界上还没有一个相当坚强有力的人能够杀死我的路易,除非他耍阴谋诡计。可是你要想到可能受伤,因为你知道得很清楚,正是由于同这几个人决斗你受了伤,我才认识你的。”

比西笑着说:“放心吧,我会保护我的面孔的,我不愿意破相。”

“啊!不仅要保护你的面孔,还要保护你的全身。你的身体对你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我的比西,你要把你看成是我。想一想,要是你看见我受了伤流血归来,你会感到那么痛苦啊!我看见你流血,也会感到同样的痛苦。小心点吧,我的过分勇猛的狮子,这就是我对你的叮嘱。前几天你为了安慰我,给我念了一段罗马人的故事,你就学他的样子吧。啊!你要好好地仿照他的榜样,让你的三个朋友去进行决斗,谁的形势不利,你就去帮助谁。如果两三个人同时向你进攻,你就赶快逃走,然后像奥拉斯一样回过头来在适当的距离把他们一个个分别杀死。”

比西说道:“你说得对,我亲爱的狄安娜。”

“啊!你根本没有听见我说什么就回答我,路易;你眼望着我,却没有听我的说话。”

“是的,我在望着你,你真是一位绝世佳人!”

“现在问题不在我漂亮不漂亮,我的天!问题在你,在你的生命,我们的生命。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也许听起来很可怕,可是我很想让你知道,因为这件事虽然不能给你增加力量,但是可以使你更加谨慎,这就是我有足够的勇气来亲自观看这场决斗!”

“你?”

“是的,我要观战。”

“怎么搞的?不可能,狄安娜。”

“有什么不可能!你听我说,你知道,隔壁房间有一扇窗户面对一个小院子,从这扇窗户斜望出去,可以看见图内勒王宫前面的那块空地。”

“对了,我想起来了,那扇窗户高六米多,窗前有一排铁丝网,前几天我还让些面包屑跌落下去喂鸟了。”

“你明白吗,比西?我就从那里张望你。你一定要站到我看见你的地方,你要想着我在这里,你也可以看见我。啊不!我多么蠢,不要看我,因为你的敌人可能利用你的注意力不集中而……”

“而杀死我,对吗?如果我注定要死,而且任由我选择一种死法的话,狄安娜,我就要选择注视着你而死。”

“问题在你并非注定要死,现在应该做的不是去死,而是继续活下去。”

“我会活下去的,你放心吧。何况我有很好的助手,请相信我;你对我的朋友不熟识,我却了解他们:昂特拉盖的剑术和我一样好;里贝拉克临场十分冷静,仿佛活着的只有眼睛,他用这双眼睛盯住他的敌手,用臂膀去打击对方;利瓦罗更是像猛虎般敏捷。这场决斗对我们十分有利,狄安娜,太有利了。我倒希望冒更大的危险,以显一显我的本事。”

“好吧!我相信你,亲爱的朋友,我微笑了,因为我觉得有了希望。不过你要听我一句话,答应我你一定照我的话去做。”

“好的,只要你不命令我离开你就行。”

“我要你做的恰好是这个,我请求你讲点理智。”

“那么你就不要迫我丧失理智。”

“不要诡辩,我的英俊的贵族,要听话,只有听话才能证明你的爱情。”

“那么就请你下命令吧。”

“亲爱的,你的眼睛已经显得很疲倦,你要好好地睡一觉,离开我吧。”

“啊!已经要分离了吗!”

“我要去祷告了,你亲吻我吧。”

“你就是天使,应该向你祷告才对。”

“你以为天使就不必向天主祷告了吗?”狄安娜一边说一边跪了下来。

她的眼神仿佛要透过天花板,到蔚蓝色的天空中去找寻天主,她诚心诚意地祷告道:

“天主,如果你愿意小女子在幸福中生活,不在绝望中死去,那就请你保佑那个被你安置到我的人生道路中来的男子,使我永远爱他,只爱他一个吧。”

她祈祷完毕,比西弯下腰,用臂膀搂住她,正要托高她的脸庞凑近自己的嘴唇,猛然间一个窗户的玻璃砰的一声破成碎片,接着窗门也飞开了,三个拿着武器的人出现在窗台上,第四个人跨着窗栏杆。这最后一个人脸上罩着面具,左手拿着一把手枪,右手持着一柄出了鞘的剑。

比西有片刻工夫呆在那里动也没有动,狄安娜发出一声可怕的惊叫,扑到他的颈上,使他一时不知所措。

戴面具的人作了一下手势,其余三个汉子向前走了一步,其中一个人拿着一枝火枪。

比西用左手把狄安娜推到一边,右手拔出剑来。

然后,他把身子一编,慢慢地把剑放下来,但两眼一分钟也没有离开他的敌人。

天鹅绒面具下面发出阴沉沉的声音说道:“前进,前进,我的勇士们,他已经吓得半死,马上就要吓死了。”

比西说道:“你弄错了,我的字典上没有怕字。”

狄安娜挪动一下身子,想走近他。

他坚定地说道:“站到一边,狄安娜。”

可是狄安娜没有听他的话,又一次扑到他的脖子上。

他说道:“夫人,您这样会使人家杀死我的。”

狄安娜走了开去,让他整个暴露出来。

她知道她唯一能帮助她的情夫的方法,就是消极地服从。

那个阴沉沉的声音又说:“啊!啊!这真是比西先生,我这个大傻瓜还一直不肯相信呢。一点不假,你的确够朋友,的确是肝胆相照的好朋友!”

比西默不作声,只紧紧咬着嘴唇,向周围察看,心里在考虑一旦动起手来,用什么方法来自卫。

那个声音继续用嘲讽的声调说话,这种声调加上阴沉沉的颤抖的嗓音,叫人听了不寒而栗。他说道:“这位好朋友一听说犬猎队队长不在家,留下妻子独守空房,妻子可能害怕,就主动来陪伴她了。而且在什么日子?在决斗的前夕。我不得不再说一遍,比西老爷真是一个肝胆相照的好朋友!”

比西说道:“啊!原来是您,蒙梭罗先生。好,取下您的面具吧,现在,我已经知道同我打交道的是什么人了。”

犬猎队队长回答:“我正想取下面具呢。”

他取下黑天鹅的半截面具,远远地扔开去。

狄安娜轻轻地惊叫了一声。

蒙梭罗的脸色像死尸那样灰白,笑容宛如恶鬼的狞笑。

比西说道:“算了吧,先生,不要再说了,我不喜欢吵吵闹闹。在相打以前长篇大论地演讲一番,这是荷马笔下半神半人的英雄们的做法,我是一个凡人,我不能这样做。不过我是一个不知害怕为何物的凡人,你们要么同我动手,要么让开一条路,让我出去。”

蒙梭罗的回答是一阵低沉而刺耳的笑声,这笑声使狄安娜打了一个寒噤,却使比西勃然大怒。

血又重新涌上年轻人的太阳穴,他再说一遍:“让开一条路,让我走!”

蒙梭罗说道:“啊!让开一条路,比西先生,您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比西说道:“那么就把剑伸过来让我们结束这种局面吧,我要赶回家,我住得很远。”

犬猎队队长说道:“您是到这儿来睡觉的,您就在这儿长眠吧。”

这时候,窗门外面又出现了两个汉子,他们跨过栏杆,走到他们的伙伴旁边。

比西说道:“四个加两个是六个,还有吗?”

犬猎队队长说道:“其余的人在大门口等着呢。”

狄安娜不由自主地跪了下来,尽管她尽力自制,比西仍然听见了她的哽咽声。

比西很快地向她扫了一眼,又将眼光移到蒙梭罗身上。他沉吟半晌,对蒙梭罗说道:

“亲爱的先生,您知道我是一个重视荣誉的人吗?”

蒙梭罗说道:“对呀,您是一个重视荣誉的人,同这位夫人是一个贞洁的女人一样。”

比西稍微点了点头,回答道:“很好,先生,您说的话击中了要害,但我们是罪有应得,这两笔帐可以一起清算。只不过,我明天同四位您认识的贵族有约在先,我不得不请求您允许我今晚暂时告退,我答应您在您指定的时间和地点再来同您相会。”

蒙梭罗耸了耸肩膀。

比西说道:“请听我说,我向天主发誓,先生,等到我满足了熊贝格、埃佩农、凯吕斯和莫吉隆四位先生的要求以后,我就听候您的吩咐,一切听命于您,只听从您的安排。如果他们杀死了我,他们也就为您报了仇,这就完了。如果,情况相反,我还能够亲自向您偿还这笔债……”

蒙梭罗回过头对他的手下人说道:

“上前,冲啊!勇士们。”

比西说道:“啊!我弄错了,这不是决斗,是谋杀!”

蒙梭罗说道:“当然!”

“我现在弄清楚了:我们都看错了人。不过,先生,请考虑一下,安茹公爵对您的作法会感到不高兴的。”

蒙梭罗说道:“是他派我来的。”

比西浑身一震。狄安娜呻吟声,将两臂举向天空。

比西说道:“既然如此,我只能靠我自己了。请你们准备好,勇士们!”

说时迟,那时快,他一转手便推翻了祈祷用的跪凳,顺手把一张桌子拉过来,扔了一把靠背椅在上面,转瞬间便在他和敌人之间临时筑了一个防御物。

他的动作如此迅速,使得从火枪发出的一颗子弹打到跪凳里面去了,跪凳很厚,子弹嵌在里面没有出来。这时候,比西又推翻了一具弗朗索瓦一世时代十分精美的餐具橱,把它加进自己的防御工事里。

狄安娜恰好被这餐具橱挡住,她知道她除了祈祷,没有别的办法可以帮助比西,她就热心地祈祷起来。比西向她扫了一眼,然后看了看他的敌手,最后眼光落在临时工事上。

他说道:“现在,你们来吧。可是请注意,我的剑可不长眼睛。”

在蒙梭罗的督促下,那些勇士们向前推进一步,他们的面前是被他们围猎的一头野猪,正蜷缩着,用闪耀着怒火的眼睛盯着他们。其中一个人伸长手去拉那张跪凳,他的手还没有碰到那张凳,比西的剑已经从一处缝隙里伸出来,划破他的整条臂膀,从肘弯一直破到肩膀。

那人大喊一声,一直退到窗户旁边。

比西听见走廊里有急促奔跑的脚步声,他以为遭到前后夹击了,赶忙奔过去想把门闩插上,可借他还没有碰到门,门已经打开了。

他后退一步,准备迎战新来和旧有的两种敌人。

两个人从门口冲了进来。

一个非常熟悉的嗓音喊道:“亲爱的主人,我们来得正是时候吗?”

比西喊道:“雷米!”

另一个嗓音叫道:“还有我,看来有人在这儿进行谋杀呢!”

比西听出这个嗓音,不由得快乐地大喊一声:

“圣吕克!”

“是我。”

比西说道:“哈!哈!亲爱的蒙梭罗先生,现在我认为您最好让我们走出去,因为如果现在您还不肯让开一条路,我们就要从你们的尸体踏过去。”

蒙梭罗喊了一声:“再来三个人!”

立刻看见三个新来的人出现在窗栏杆上。

圣吕克说道:“哟!他们难道是一支军队?”

狄安娜祷告:“天主,保佑他吧。”

蒙梭罗大喝一声:“贱人!”

他冲过来想杀狄安娜。

比西早已看出来他的意图。他像头老虎那么敏捷,一跃就跳过那堆临时工事,把剑挡住蒙梭罗的剑,然后一个冲刺,剑尖碰到了蒙梭罗的咽喉,可是由于距离太远,蒙梭罗只受到一点轻伤。

五六个人同时向比西冲过来。

其中一个倒在圣吕克的剑下。

雷米喊道:“冲呀!”

比西对他说道:“不要往前冲,恰恰相反,雷米,你把狄安娜抱走。”

蒙梭罗大吼一声,从刚来的一个人手里抢过一柄剑。

雷米犹豫不决,问道:

“您自己呢?”

比西喊道:“把她抱走!把她抱走!我把她托付给你了。”

狄安娜喃喃地说:“天主!我的天主!救救他吧。”

雷米说道:“来吧,夫人。”

“不,决不,我永远不会抛弃他。”

雷米用双臂把她抱了起来。

狄安娜叫喊:“比西!比西,快来救我!救命啊!”

可怜的狄安娜已经神志不清,分不出谁是朋友,谁是敌人,她只知道谁要使她离开比西,那就是要她的命。

比西说道:“走,走吧,我马上追上来。”

蒙梭罗嚎叫道:“是的,是的,我真希望你追上她。”

蒙梭罗向着狄安娜开了枪,比西只见奥杜安老乡摇晃了一下,就倒了下去,连带狄安娜也跌落地下。

比西惊叫一声,向他们转过身去。

雷米说道:“没什么,主人,子弹打中了我,她平安无事。”

比西转过身去的时候,三条汉子向他扑了过来,圣吕克立刻插身保护比西,刺死了其中一个人。

其余两人向后退缩。

比西说道:“圣吕克,圣吕克,看在你爱的女人份上,救救狄安娜。”

“你呢?”

“我是个男子汉。”

圣吕克立刻向狄安娜奔去,狄安娜已经跪了起来,他一把抱住她,从房门冲了出去。

蒙梭罗大喊:“来人啊!楼梯上的人来帮我啊!”

比西骂道:“坏蛋!懦夫!”

蒙梭罗躲到他的手下人身后。

比西反手一剑。从太阳穴上砍破一个人的脑袋;又用剑尖一刺,插进另一个人的胸膛。

他说道:“扫清了道路。”

说完,他又问到临时工事后面。

雷米喃喃地说:“逃走吧!主人,逃走吧!”

“我!逃走!……在杀人犯面前逃走!”

他俯下身子,对年轻的医生说:

“狄安娜必须逃出去,可是你呢,你怎样了?”

雷米说道:“当心!人来了,当心!”

事实上,有四个人刚从楼梯口的门上冲了进来。

比西现在是背腹受敌了。

可是他的心里只想着狄安娜。

他喊道:“狄安娜!狄安娜!”

他不失时机向那四个新来的人冲过去,他们防备不及,两个倒了下来,一个受伤,一个死亡。

比西看见蒙梭罗向前迫近,立刻后退一步,又回到他的防御物后面去了。

蒙梭罗大喊:“把门关上,落闩上锁,他逃不出我们的掌心了。”

这时候,雷米用尽自己最后的一点气力,挣扎着爬到比西面前,把他的身体加进他的防御工事中间。

战斗暂停了片刻。

比西两腿发软,身体紧靠着墙壁,臂膀屈曲,剑尖停了下来,迅速地向周围望了一眼。

七个人已经倒在地上,还有九个人站着。比西用眼睛将他们数了数。

他眼见九柄剑在那里寒光闪闪,耳边听见蒙梭罗不住地给他的手下人鼓舞斗志,双脚踏在血泊里拍拍作响,这位从来不知恐惧为何物的勇士,这时候仿佛看见死神出现在房间深处,正在对他忧郁地微笑着,向他招手。他想:

“这九个人中我还可以杀死五个,剩下四个会把我杀死。我剩下的力量只够坚持十分钟了。好吧!我要在这最后十分钟里做一番以前没有人做过、今后也不会有人能做的事业来。”

然后,他解下斗篷,裹在左臂上当作盾牌,一跳就跳到房间中央,仿佛他继续躲在工事后面作战,同他的勇敢名声不相称似的。

他仿佛闯进了乱军之中,他的剑矫若游龙,忽左忽右,只要有空隙就杀过去。他已经杀过去三次,听见了三次划破皮带或者刺穿紧身衣的牛皮所发出的响声,一连三次一股热血沿着剑身流到他的右手上。

与此同时,他用左手挡过了二十几下剑刃或者剑尖的攻击。

斗篷已经破成碎片。

这班谋杀者看见又有两个自己人倒了下去,第三个人逃走了,他们立刻改变了战术:他们放弃了用剑,一些人冲过来用枪托打他,另一些人开始使用到目前为止尚未使用的手枪。他身手敏捷,或者问避,或者低头,躲过了一颗颗子弹。在这最紧张的时刻,他一个人变成了无数人,因为他不仅要看,要听,要动作,还要猜得出敌人最隐秘和千变万化的意图。总之,比西在这时刻已经达到人类最完美的境地,他虽然还不是神,因为他不能不死,但是他已经不是凡人,而是超人了。

这时候,他想,只有杀死蒙梭罗才能结束这场战斗,于是他用眼睛在这些杀人犯中搜索。原来这时蒙梭罗十分冷静,同比西的激动正好相反,他躲在那些雇来的凶手后面,或者替他们装子弹,或者将装好子弹的枪接过来射击。

在人群中冲开一个缺口,对比西来说是容易办到的事。他向前一冲,那些暴徒纷纷散开,他就面对面站到蒙梭罗面前。

这时候,蒙梭罗正拿着一柄装好子弹的手枪,他瞄准比西开了枪。

子弹击中剑身,在剑柄上方六英寸的地方把剑折断。

蒙梭罗大喊:“他没有武器了!他没有武器了!”

比西后退一步,一边退一边将折断了的剑捡起来。

转瞬间他就将断剑用手帕绑到他的手腕上。

战斗又开始了,那景象十分惊人,一边是一个几乎等于没有武器的人,也几乎浑身没有伤痕,另一边是六个全副武装的暴徒,被那个人吓得连连后退,拿地上的十具死尸作防御物。

重新开始的战斗变得无比激烈,蒙梭罗的手下人向比西冲去,蒙梭罗猜出比西的心思,一定是想从地上捡起一件武器,他就把附近的武器全都拉到自己身边。

比西被包围了。他的手上那半截剑,既出现了缺口,又扭弯了,变钝了,在手上摇摇晃晃;他的臂膀也因疲乏而不灵活了;他向周围张望。突然间其中一具尸首复活了,爬了起来,跪在地上,把一柄又长又坚固的长剑放在他的手上。

这个复活的尸首,正是雷米,他还没有断气,他的最后挣扎就是向比西表达他的忠诚。

比西惊喜地大叫一声,向后一跳,解开手腕上的手帕,把再也没有什么用处的残剑扔掉。

这时候,蒙梭罗走到雷米身边,在极近的距离向他的脑袋开了一枪。

雷米的脑袋被打开了花,倒了下去,这一次再也不能起来了。比西喊了一声,或者更正确点说,大吼一声。

手中有了防身武器,力量也就恢复了。他把剑舞得像旋风似呼呼作响,右边砍断一个手碗,左边划破了一张脸颊。

这两下子便扫清了通向大门的道路。

他轻快而矫捷地冲到门边,用力一撞,把墙壁都震动了,可是门闩关得紧紧的,动也不动。

经过这样使劲的一下,比西精疲力竭了,他把右臂垂下去,转过身来面对敌人,左手却在身后试拔那门闩。

这一刹那间,他的大腿上中了一枪,胁部挨了两剑。

可是他终于拔掉了门闩,开了门锁。

他愤怒地大吼一声,反手把一个最顽强的暴徒劈倒,接着他又直奔蒙梭罗,一剑刺中他的胸膛。

犬猎队队长咒骂了一声。

比西把门推开,说道:“啊!我开始相信我能脱逃了。”

四个暴徒扔下手中的武器同比西进行肉搏,他们认为比西神奇的剑术使他们的武器无法碰到他,他们想用手来扼死他。

可是比西一会儿用剑柄,一会儿用剑刃,对着他们猛击和痛砸,一刻不停,使他们无法近身。蒙梭罗有两次走近来,被比西刺中了两次。

这时三个暴徒拼命扑到他拿剑的手腕上,把他的剑夺走了。

比西立刻捡起一个雕花的三脚木凳,猛击三下,把三个人打倒,可是木凳在最后一个人的肩膀上折断了,这个人没有倒下去。

这个人把匕首插进比西的胸膛。

比西抓住他的手腕,把剑拔出来,反过来对着那人,迫使他把匕着插进自己体内。

第四个人跳窗逃走了。

比西向前追了两步,躲在死尸堆中的蒙梭罗,爬了起来,一刀劈破了比西的腿肚。

比西大喊一声,用眼睛在地上找剑,随手捞了一柄,使足劲道插进猎犬队队长的胸膛,用力过猛,把他钉在地板上了。

比西大声说道:“啊!我不知道我是否会死,但最低限度我亲眼看见你死去了。”

蒙梭罗张开嘴巴想回答,但是只叹了一口气便一命呜呼了。

比西于是踉踉跄跄地向走廊走去,他的浑身血液都从大腿的伤口上流走了,尤其是腿肚上,流得更多。

他回过头来向室内作最后的一瞥。

皎洁的月亮刚从云里露出脸儿,月光洒满了血迹斑斑的房间,反映在玻璃窗上,照亮了弹痕和刀痕累累的墙壁,轻轻拂过死尸的苍白脸庞,这些暴徒临死前还保持着狰狞的眼光和凶神恶煞的表情。

比西虽然浑身是伤,命在垂危,但看见尸体横陈的战场全由自己一手造成,不由得感到无比的自豪。

这真是像他自己所说那样,他做到了以前没有人做过的事。

现在他要做的,只是逃走;他能够逃走了,因为在他面前的,只是一些尸首。

可惜对不幸的比西来说,灾难并没有结束。

走到楼梯口,他看见院子里剑光闪闪,一颗子弹打过来,打中了他的肩膀。

院子里有人守卫着,不可能从这里逃走。

于是他想起了狄安娜所说的明天她要从那里观看他决斗的小窗口,他就尽自己的能力迅速地向那边爬过去。

小窗口开着,露出一角布满星星的美丽的天空。

比西回身把门关上,插了门闩,然后费了很大的劲爬上窗口,跨过栏杆,用眼睛计算一下铁丝网的距离,想跳到另一边去。

他喃喃地自言自语:“啊!我不会有足够的力气跳过去的。”

这时候,他听见了楼梯上有脚步声,一定是第二批暴徒又上来了。

比西已经毫无防御能力,他只好集中他的最后一点力气,运用他的还没有受伤的一只手和一条腿,奋身一跳。

在跳的时候,他的靴底在石头上滑了一下。

因为他的脚沾上了太多的血!

他跌到铁丝网的尖刺上,一些刺进他的身体,另一些勾住他的衣服,他整个人挂在铁丝网上。

这时候,他想起了他在世界上唯一的朋友。

他大声喊:“圣吕克,来救我!圣吕克,来救我!

突然间他听间树丛里传出一个声音说道:“啊!原来是您,比西先生。”

比西浑身一震。这不是圣吕克的嗓音。

他又重新叫喊:“圣吕克!来救我!来救我!不必再为狄安娜担心了,我已经杀死了蒙梭罗!”

他希望圣吕克就藏在附近什么地方,听到这个消息后就会奔过来。’

另一个声音说道:“啊!蒙梭罗已经死了?”

“是的。”

“好极了。”

比西看见从树丛里走出来两个人,他们都戴着面具。

比西喊道:“先生们,看在天主份上救一救一个可怜的贵族吧,如果你们肯救我,我还可以死里逃生!”

两个陌生人中的一个低声问道:“您意下如何,大人?”

另一个说道:“多嘴,冒失鬼!”

比西已经听见了,处在绝境的时候,听党特别灵敏,他大声喊道:“大人!大人!救救我吧,救了我,您对不起我的事,就一笔勾销了。”

蒙面人说道:“你听见了吗?”

“大人吩咐怎么办吧。”

“你就救他吧。”

他又在面具底下狂笑一下,加上一句:

“救他到极乐世界里去吧……”

比西回过头来,想看一看那个在目前危难的时刻,敢于用如此轻薄口吻说话的人。

比西喃喃地说:“啊!我完了。”

的确,这时候一支火枪对准了他的胸膛,枪声响了,比西的脑袋侧向一边,手都僵硬了。

他说道:“杀人犯!该下地狱!”

他一边叫着狄安娜的名字一边咽了气。

他的血从铁丝网上滴下来,落到那个被称为“大人”的人身上。

一群冲开房门的人,出现在窗口上,大声喊道:“他死了吗?”

奥利里大声说:“死了,你们赶快逃走吧,你们必须想到安茹公爵大人是比西先生的保护人和朋友。”

这些人当然求之不得,他们一哄而散了。

公爵听着他们的脚步声逐步远去,渐渐减弱,直至消失。

公爵说道:“现在,奥利里,你到楼上这房间里去,把蒙梭罗的尸首给我从窗口上扔下来。”

奥利里上了楼,在无数尸体中认出了犬猎队队长的尸体,扛到肩上,按照公爵的嘱咐,从窗口上扔下来。尸首落到地上,使安茹公爵的衣服上溅满血污。

弗朗索瓦在犬猎队队长的上衣里搜索,找到了那份他用尊手亲自签定的那份盟约。

他说道:“我要找的这份文件已经到手,我们在这里没有别的事要做了。”

奥利里从窗口上问道:“还有狄安娜呢?”

“她吗,我已经不爱她了,既然她没有认出我们,让她走吧,也让圣吕克走吧,让他们两人爱到哪里就到哪里去吧。”

奥利里从窗口消失了。

公爵把文件撕成碎片,自言自语道:“这一下子我还不能当上法兰西国王,可是也不至于因为叛国造反罪而斩首。”

正文 第九十三章 戈兰弗洛修士的命运处在生死之间

这次篡位阴谋归根结底变成了一幕滑稽剧。在这条阴谋的长河中,守在河口的瑞士卫队,同埋伏在河身而且张开大网准备捕捉大鱼的法兰西卫队一样,连一条小鱼都捕不到。

所有的阴谋分子都从地道中逃脱了。

他们没有看见任何人从修道院出来,因此他们立刻撞破了大门,克里荣带着三十几个人偕同国王一起进入了修道院。

死一般的静寂笼罩着宽敞而阴森森的院落。

克里荣是富有战斗经验的将军,他宁愿人声嘈杂而不愿一片静寂,他怕有埋伏。

可是不管四处派出侦察员侦察也好,把房门和窗户全部打开也好,把地下室搜索个遍也好,都没有结果,四周没有半个人影。

国王走在最前头,手里拿着剑,放开喉咙大喊:

“希料!希科!”

没有人答应。

国王说道:“难道他们杀了他不成?见鬼!他们一定要拿一个贵族来抵命。”

克里荣答道:“圣上说得很对,希科先生的确是一位贵族,而且是最勇敢的贵族。”

希科没有回答,因为他在忙着鞭打马延先生,他打得那么高兴,使得他对周围的一切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等到马延走掉以后,戈兰弗洛也昏了过去,再也没有吸引他的注意力的东西,他才听见而且听出了国王的喊声。

他也用尽全力呼喊:“在这儿,我的孩子,我在这儿。”同时他设法让戈兰弗洛坐起来。

他成功了,把戈兰弗洛靠在一棵树上。

为了完成这个慈悲的举动,他不得不使尽气力,这样就使他的嗓音显得不那么响亮,亨利听见以后,还以为他在哀鸣。

其实完全不是那回事,恰恰相反,希科正因为胜利而欢欣鼓舞,只不过,看见修士一副可怜相,他在考虑:应该一剑刺穿这个包藏祸心的大肚子呢,还是饶了这个肥大的酒桶一次。

因此他注视着戈兰弗洛,在一刹那间很有点奥古斯特注视着西纳的味道。

戈兰弗洛慢慢地苏醒过来,尽管他十分愚蠢,他也不至于蠢到对等待着他的命运抱任何幻想。何况他十分像那些经常受人虐待的畜生,这些畜生本能地感觉到人的手要不是为了打它们,绝不会去碰它们;人的嘴要不是为了要吃它们,也绝不会凑近它们。

他就是在这样的心情中睁开了眼睛。

他大喊一声:“希科老爷。”

加斯科尼人说道:“啊!啊!原来你还没有死?”

修士使劲要把两只手在他的大肚子前面合拢,一边继续说:“好心的希科老爷,您难道能把我,戈兰弗洛,交给那些想害死我的人吗?”

希科骂了一句:“坏蛋!”声音里掩饰不住带有一丝怜爱之情。

戈兰弗洛呼天抢地地喊起来。

等到他终于合拢两手以后,他又试着把手绞扭起来,最后气急败坏地喊起来:

“我陪您吃过多少顿丰富的晚餐,据您说,我喝酒有宏量,经常被您誉为酒仙,我还十分爱吃您在丰盛饭店点的小母鸡,我每次都吃得只剩下几根骨头!”

希科觉得戈兰弗洛在这方面的造诣可以说是登峰造极,使他下定决心宽恕他。

戈兰弗洛挣扎着想站起来,可是没有达到目的,他嚷道:“他们来了!天主!他们来了,我只有死路一条。啊!好心的希科老爷,救救我吧!”

修士既然站不起来,就挑最容易的做,奋力一扑,扑倒在地。

希科说道:“站起来。”

“您宽恕我了吗?”

“再说吧。”

“您已经打得我够厉害的了,就宽恕我了吧。”

希科哈哈大笑起来。可怜的修士神志不清,以为马延挨打的鞭子,都打在他自己身上。

他说道:“您笑了,好心的希科老爷。”

“是的,我笑了,畜生。”

“那么我能够活下去了。”

“也许吧。”

“如果您的戈兰弗洛要死了,您是不会这样笑的。”

希科说道:“你的命运不掌握在我的手上,掌握在国王手上,只有国王有权决定你的生死。”

戈兰弗洛拚命挣扎,终于稳定地跪了起来。

这时候,亮堂堂的火光驱赶了黑暗,一群华服的人,手持寒光闪闪的剑,在火把的照耀下,围住他们两人。

国王叫道:“啊!希科!亲爱的希科!我能再见你真高兴!”

修士低声说道:“您听见了吗,好心的希科先生,这位伟大的君王很高兴能见到您。”

“那又怎么样?”

“趁他高兴的时候,您提什么要求他都会答应的,您要求他宽恕我吧。”

“向卑鄙的希律王救情吗?”

“啊!啊!不要作声,亲爱的希科先生。”

希科回过头来问国王:“圣上,你们逮住了多少人?”

戈兰弗洛说道:“我悔罪!”

克里荣说道:“一个也没逮住,这班奸贼!他们一定是找到一个我们不知道的出口,逃了出去。”

希科说道:“这很可能。”

国王问道:“你看见他们了?”

“我当然看见了他们。”

“全都看见了?”

“从第一名到最后一名全都看见了。”

被围困在里面的戈兰弗洛一再重复说着:“我悔罪!”

“你都认出他们来了?”

“没有,圣上。”

“怎么,你没有把他们全认出来?”

“我只认出其中一个,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不是从他的面孔认出来的,圣上。”

“你认出的人是谁?”

“马延先生。”

“马延先生?就是你要同他算帐的那个……”

“对,我们的帐已经算清了,圣上。”

“啊!把事情经过告诉我,希科!”

“以后再说吧,我的孩子,以后再说吧,现在先照顾当前问题要紧。”

戈兰弗洛又说:“我悔罪!”

克里荣突然说:“啊!您抓到了一个俘虏,”一边说一边将他的大手按到戈兰弗洛身上,戈兰弗洛虽然是庞然大物,也弯了下去。

修士说不出话来。

希科迟迟不回答,目的是暂时让可怜的修士从内心深处感到无限的恐惧。

戈兰弗洛看见周围的人一个个怒气冲天的样子,差点儿第二次昏迷过去。

沉寂了片刻。在静寂中戈兰弗洛耳边仿佛响起了最后审判的号角声。

希科说道:“陛下,请看一看这个修士。”

一个侍卫立刻将一个火把挪到戈兰弗洛的脸上,戈兰弗洛紧闭双眼,以便不费劲地魂归天国。

亨利嚷起来:“他是传教士戈兰弗洛!”

修士急急忙忙地叨念着:“我悔罪,我悔罪,我悔罪。”

希科回答:“就是他。”

“就是那个……”

加斯科尼人打断他说道:“一点不错。”

国王带着满意的神情说道:“啊!啊!”

戈兰弗洛脸上滴下来的汗珠,简直可以用碗来盛。

这也难怪,因为只听见周围的兵器叮当作响,仿佛兵器自己也有了生命,正在等得不耐烦想飞舞起来呢。

有几个人杀气腾腾地走近来。

戈兰弗洛没有看见他们,但他感觉得出,他无力地呻吟了一声。

希科说道:“等一等,必须让国王知道一切。”

他把亨利带过一旁,低声对他说道:

“我的孩子,感谢天主在三十五年前让这位圣人诞生人世吧,因为是他救了我们大家。”

“这话怎么讲?”

“因为是他把造反阴谋原原本本地告诉我的。”

“什么时候?”

“大约一个星期以前,因此如果陛下的敌人发现了这件事,早已把他处死了。”

戈兰弗洛只听见最后一句话。

“早已把他处死了!”

他的两只手扑到地上。

国王慈祥地瞥了一眼这一大堆肉,在所有明智的人的眼中,这堆肉只能代表愚蠢。国王说道:“可敬的人,我们必须保护他。”

戈兰弗洛瞥见了国王的慈祥眼色,面孔立刻变了样子:一边笑,一边哭。

希科说道:“你做得很对,国王,因为他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奴才。”

国王问道:“你认为应该怎样处置他才好?”

“我认为只要他留在巴黎一天,他就冒很大的危险。”

国王说道:“我给他派几个卫兵,怎样?”

戈兰弗洛听见了亨利的这个建议。

他自言自语道:“好呀!看来唯一的可能只是把我监禁,不会处我以死刑。我宁愿要监禁,不要吊刑,只要监狱里有好酒好肉吃,那就行了!”

希科说道:“不必,那没有用,只要你允许我把他带走就可以。”

“你把他带到哪儿去?”

“带到我家去。”

“好吧!带他回去以后赶快回到卢佛宫来,我在宫里要同我的几位朋友准备明天的决斗。”

希科对修士说:“站起来,可敬的神父。”

戈兰弗洛嘀咕着说:“他在跟我开玩笑,好坏的心眼。”

加斯科尼人用膝盖朝他的屁股上一踢,低声地对他说:“站起来呀,畜生!”

戈兰弗洛大声说:“啊!我真是罪有应得!”

国王问道:“他说什么?”

希科说道:“他想起了他的所有辛劳,历数他受过的种种折磨,我答应他陛下要保护他,他就凭着良心说出这句话来:我真是罪有应得!”

国王说道“可怜的家伙!你得好好地照顾他,我的朋友。”

“陛下放心好了,他跟着我是什么也不会缺的。”

戈兰弗洛嚷道:“啊!希科先生!我亲爱的希科先生,他们要带我到哪里去?”

“你待会儿就知道了。现在,向陛下谢恩吧,你这负心的家伙,谢恩吧。”

“谢什么?”

“我叫谢恩你就谢恩。”

戈兰弗洛结结巴巴地说:“圣上,既然尊敬的陛下……”

亨利说道:“我知道了,你到里昂去的那次旅行,神圣联盟之夜和你今天所做的事,我全知道了。放心吧,我对你会按功行赏的。”

戈兰弗洛叹了一口气。

希科问道:“巴汝奇在哪儿?”

“在马厩里,可怜的宝贝!”

“那么,去找它,骑着它回到这儿来找我。”

“是的,希科先生。”

修士三步并作两步地走了,他奇怪为什么没有卫队跟踪他。

希科说道:“现在,我的孩子,留下二十个人护送你,派十个人跟着克里荣先生。”

“跟着他到哪儿去?”

“去安茹公馆把你的弟弟带来见你。”

“为什么?”

“为的是免得他第二次又逃跑。”

“难道我的弟弟也……”

“你今天仿佛不愿意听我的忠告?”

“什么话?我听,我听。”

“那么,就照我的话去做。”

亨利立刻下令给法国卫队的上校,叫他把安茹公爵带到卢佛宫来。

克里荣对安茹公爵素无好感,立刻动身走了。

亨利问道:“你呢?”

“我吗,我等我的那位圣人。”

“你回卢佛宫找我吗?”

“一小时以后。”

“那么我先走了。”

“走吧,我的孩子。”

亨利带着剩下的卫队走了。

希科向马厩走去,他走到院子里,就看见戈兰弗洛骑着巴汝奇来了。

这个可怜的家伙甚至没有想过要逃走。

希科抓住巴汝奇的缰绳说:“快点,快点,人家在等我们呢。”

戈兰弗洛丝毫没有抵抗的表示,只不过他哭得像泪人儿似的,简直可以说,眼看着他就瘦下去了。

他喃喃地自言自语:“我早就说过了,我早就说过了!”

希科拉着巴汝奇,耸了耸肩膀。

正文 第九十四章 希科猜出来埃佩农为什么脚上有血,而脸上没有

国王回到卢佛宫,发现他的宠臣们都在安静地熟睡。

历史事件有这样一种特性,那就是它们往往把自己的重要性表现在先于它们而出现的环境中。

差点儿断送了王位的国王,清晨两点才回到卢佛宫,那些有先见之明的人们,只要仔细想一下当天早上要发生的事,也许就会对国王来找他的三位嬖幸感到兴趣。这三位嬖幸再过几个钟头就要冒着生命的危险去为他进行一场决斗。

诗人是有特殊天赋的,他虽然没有先见之明,却很会猜测,我们可以肯定诗人一定猜出了在这几个年轻人的忧郁而可爱的脸庞上,安然酣睡使他们脸色鲜艳,十足的自信心使他们脸带微笑,他们像亲兄弟一样并排睡在父亲的寝室里,在紧挨着的床上休息。

亨利在他们中间轻轻地走动,后面跟着希科。希科把戈兰弗洛安置在安全的地方以后,就来谒见国王。

有一张床上空着,那是埃佩农的床。

国王嘀咕着说:“还没有回来,啊!可怜的人!啊!这个傻瓜!同比西决斗而不放在心上,要知道比西是法国最勇敢的人,世界上最危险的对手啊!”

希科说道:“你说得对,他没有回来。”

国王大声说道:“去找他!把他带来见我!还给我把米龙找来,这个冒失鬼如果不愿意睡觉的话,就叫米龙给点睡觉药让他吃。我想让他睡一觉,使得他身体强健而敏捷,能够迎战。”

门官过来说道:“陛下,埃佩农先生刚刚回来。”

的确,埃佩农先生刚刚回来。他得知国王已经回宫,猜想国王一定会到寝室去看他们,就偷偷溜进公共房间,想不给人看见走进去。

谁知人们早已监视着他,一见他回来,立刻报告国王。

他发现自己无法逃脱一顿责骂,只好满脸羞惭地出现在门槛上。

亨利说道:“啊!你到底回来了。到这儿来,小傻瓜,看看你的朋友们吧。”

埃佩农向房间周围望了一眼,点了点头,表示他确实看见了。

亨利继续说道:“看看你的朋友们吧,他们多乖,他们明白明天多么重要;而你这傻瓜,既不学他们的样子先祈祷后睡觉,还要去赌博和玩女人。见鬼!你的脸色多么苍白!今晚你已经累成这个样子,明天更好看了!”

埃佩农的确脸色苍白,苍白得那么厉害,听见国王的话,他立刻满脸飞红。

亨利继续说:“来吧,躺下去,我要你这样做!立刻睡觉。你能不能睡觉呀?”

埃佩农回答道:“我?”仿佛这个问题伤了他的自尊心似的。

“我的意思是问你有没有时间来睡觉。你难道不知道天一亮你就要决斗,而在目前这季节,一到四点天就亮了吗?现在已经是两点,你的睡觉时间不足两小时了。”

埃佩农说道:“两个小时要能好好利用的话,可以办很多事情了。”

“你到底能睡不能睡?”

“我能,陛下。”

“我不相信。”

“为什么?”

“因为你十分激动,你想着明天。唉!你做得对,因为所谓明天,其实就是今天。尽管我不应该这样做,可是我私底下的愿望,仍然希望我们还没有到达那个决定命运的日子。”

埃佩农说道:“圣上,我答应您,我一定能入睡,可是要做到这一点,陛下也应该让我安静地睡觉。”

希科说道:“这话很对。”

埃佩农果然脱下衣服,安详地上了床,神态似乎还带点愉快,国王同希科见了,都认为是好兆头。

国王说道:“他真同恺撒一样勇敢。”

希科抓了抓耳朵说道:“太勇敢了,我发誓,我简直无法理解。”

“瞧,他已经睡着了。”

希科走到床边,因为他怀疑埃佩农不可能安心到这样的程度。

他突然间说道:“啊!啊!”

国王问道:“什么事?”

“你瞧。”

希科指着埃佩农的靴子给国王看。

国王低声说道:“血!”

“他曾经在血泊里行走,我的孩子。多么了不起的勇士!”

国王忧心忡忡地问道:“他受伤吗?”

“哼!他要受了伤他早就说出来了。除非他跟阿喀琉斯一样,伤在脚踵。”

“瞧,他的上衣也有血迹,你瞧他的衣袖。他遇到什么事了?”

希科说道:“也许他杀了什么人。”

“为什么要杀人?”

“为了锻炼手腕,使它能适应杀人的需要吧。”

国王说道:“这真奇怪。”

希科更是一本正经地拼命抓耳挠腮,嘴里发出“唔”、“唔”两声。

“你没有回答我。”

“我回答了,我作了‘唔,唔’两声,我觉得这里面包含很多意思。”

亨利说道:“我的天啊!我的周围发生了些什么事?等待着我的究竟是什么?幸亏明天……”

“不,是今天,我的孩子,你总是弄错。”

“是呀,我弄错了。”

“说下去,今天怎么样?”

“今天我可以放心。”

“为什么?”

“因为今天他们会为我杀死那些该死的安茹佬。”

“你相信会这样吗,亨利?”

“我完全有把握,他们都是勇士。”

“可是我也没有听说过那些安茹佬是儒夫啊。”

“当然不是;但是你瞧他们多结实,看看熊贝格的臂膀,多坚强的肌肉,多么有力的臂膀。”

“哼!可惜你没有看见过昂特拉盖的臂膀。”

“你瞧凯吕斯的嘴唇有压倒一切的气概,莫吉隆的额头在熟睡中还是高做得要命。他们有这样的容貌,怎么能不胜利呢?啊!他们的眼睛射出闪电般的光芒,敌人就输掉一半了。”

希科伤心地摇了摇头说道:“亲爱的朋友,他们也有同样高傲的额角,同样能射出闪电般光芒的眼睛,难道你倚靠的就是这些吗?”

“不止这些,来,我给你看一些东西。”

“在哪儿?”

“在我的办公室里。”

“就是你要给我看的东西使你对胜利有绝对的把握吗?”

“是的。”

“那么去吧。”

“等一等。

亨利向那些年轻人走过去。

希科问道:“干什么?”

“你听我说,我不想在明天,或者正确点说,今天,使他们感到伤心、难受,我现在就去同他们告别。”

希科摇了摇头,说道:

“告别吧,我的孩子。”

他说这话时语调十分凄凉,使得国王觉得浑身一震,干枯的眼睛里也流出眼泪来。

国王喃喃地说:“再见吧,朋友们;再见吧,我的好朋友们。”

希科掉转了脑袋,他也不是铁石心肠。

过了一会儿,他的眼光又不由自主地落到几个年轻人的身上。

亨利俯下身子,在他们的额角上·一亲吻。

一支红蜡烛放出惨淡的光芒,照亮了眼前这一幕,而且把凄凉的气氛一直传送到房间的帷幕上和在场各人的脸上。

希科并不迷信,可是当他看见亨利的嘴辱碰到莫吉隆、凯吕斯和熊贝格的额头上的时候,他眼前仿佛出现了这样的场景:一个满怀悲痛的活人正在向已经躺在坟墓里的死者告别。

希科说道:“真怪,我从没有过这种感觉,可怜的孩子们!”

国王刚吻完他的朋友们,埃佩农立刻睁开眼睛看看国王是否已经离去。

国王挨在希科的臂膀上走出房间。

埃佩农跳下床,拼命把靴子上和衣服上的血迹揩掉。

这样一来他又想起了刚才在巴士底广场所发生的那一幕。

他喃喃地自言自语:“那个家伙今晚一个人就流了那么多的血,我可没有那么多的血好流。”

他又躺到床上。

亨利把希科带到他的办公室里,打开一个有白缎子村里的乌木长匣子,对希科说:

“你瞧。”

希科说道:“剑!我看到了。怎么样?”

“是的,是剑,可它们是祝福过的剑,亲爱的朋友。”

“是谁祝的福?”

“是教皇亲自祝的福,这是他对我的特殊优待。你看见这长匣子吗?把它搬到罗马又搬回来,花了我二十匹马和四个人,可是我终于得到了剑。”

希科问道:“这些剑锋利吗?”

“当然,可是它们最大的优点,希科,是视过福了。”

“是的,我知道;可是我最大的乐趣是知道它们极其锋利。”

“你真是个异教徒!”

“好吧,孩子,现在谈别的吧。”

“可以,不过要快点。”

“你想睡觉吗?”

“不,我想祈祷。”

“既然这样,我们就来谈正事吧。你派人叫安茹公爵来了,是吗?”

“是的,他在楼下等着。”

“你准备怎样处置他?”

“我打算把他投入巴士底狱。”

“这个办法再好没有了。不过,必须选择一间又深又牢靠,与外界完全隔绝的牢房,像以前关押圣波尔陆军统帅或者雅克·德·阿尔玛纳克的牢房才好。”

“这你可以放心。”

“我知道哪儿卖优质的黑天鹅绒,我的孩子。”

“希科!他是我的弟弟。”

“啊,我忘记了。在宫廷里王室的丧服是紫色的。你要跟他谈话吗?”

“当然,哪怕谈话的目的只是杜绝他的一切希望,向他证明他的全部阴谋都已破获。”

希科说道:“唔!”

“你认为我同他谈话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吗?”

“没有,不过如果我是你,我就不同他多说,赶紧把他关进监狱。”

亨利说道:“把安茹公爵带上来。”

希科摇着头说道:“反正一样,我坚持我开头的想法。”

片刻以后,公爵走了进来,脸色十分苍白,手里没有武器,克里荣在后面跟着他,手里握着剑。

国王问克里荣:“你在哪儿找到他的?”那口气就仿佛公爵根本不存在似的。

“圣上,殿下当时不在家,我以陛下的名义占领了他的公馆以后,过了一会儿殿下才回来,我们立即逮捕他,没有遇到抵抗。”

国王鄙夷地说了一句:“总算知趣。”

然后,国王转过来对公爵问道:

“先生,你刚才到哪儿去了?”

公爵回答:“圣上,请相信我,不管我到什么地方,我关心的都是陛下。”

亨利说道:“我早料到了,你的到来证明了我对你以牙还牙并没有错。”

弗郎索瓦冷静而恭敬地鞠了一躬。

国王向他的弟弟走去,问道:“说呀,你到哪儿去了?我们逮捕你的同党的时候,你在干什么?”

弗朗索瓦问道:“我的同党?”

国王再说一遍:“是的,你的同党。”

“圣上,毫无疑问,陛下得到关于我的情报极不准确。”

“啊!这一次,先生,你逃不了,你的罪恶历史已经结束了。这一次,你又不能继承我的王位,弟弟……”

“圣上,圣上,我求求您,请您息怒,一定是有人在您面前陷害我了。”

亨利愤怒到了极点,喝道:“卑鄙的东西!你要在巴士底狱的监牢里活活地饿死。”

“我等着您的命令,圣上,哪怕这些命令要处死我,我也心甘情愿。”

“别装出这副伪善的样子,说,你刚才到哪儿去了?”

“圣上,我在捍卫陛下,我在为增加陛下统治的荣耀和安宁而奋斗。”

国王听后不禁愕然,说道:“啊!真是无耻之尤。”

希科向后一仰,说道:“既然这样,您就把您奋斗的经过告诉我们吧,亲王,这段经历一定很有趣。”

“圣上,如果刚才陛下看待我如同兄弟,我本来马上可以告诉陛下,现在既然陛下看待我如同罪犯,我就等待事实来替我说话吧。”

说完,他向他的哥哥国王比上一次更深地鞠了一躬,然后回过头来对克里荣和其他在场的官员说道:

“来吧,你们当中哪一位要把法国国王的亲兄弟送到巴士底狱去?”

希科沉思片刻,突然心头一亮,他喃喃地自言自语:

“啊!啊!我相信现在我明白了为什么埃佩农先生的脚上沾满鲜血,而他的脸颊上却没有多少了。”

正文 第九十五章 决斗的那天早上

巴黎天气晴朗。没有一个市民得知决斗的消息。可是保王派的贵族,和还没有从惊慌中清醒过来的吉兹派贵族,都在等待这件事,而且采取谨慎措施,以便能及时祝贺胜利者。

我们在前一章里已经知道,国王整夜没有合眼,他一直在祈祷和哭泣。不过他毕竟是一个勇士,尤其在决斗方面富有经验,在清晨三时左右他同希科出了宫,准备尽自己的能力为他的朋友们帮最后一次忙。

他到了决斗场所视察场地。

这是一幕十分值得注意的景象,奇怪的是,很少人加以注意。

国王穿着一套深色衣服,裹着一件宽大的斗篷,身旁佩着剑,眼睛和头发被帽檐遮住,沿着圣安托万街向巴士底狱走了大约三百步;到达那里以后,他看见圣保罗衍那边围着一大群人,他不想冒险走进人群里,就取道圣卡特琳街,从后面走进围内勒王宫前面的空地。

那一大堆人我们可以猜出他们在那里干什么:他们在看昨夜一共死了多少人。

国王既然避开人群,他当然也不知道该地发生了什么。

八天以前参加过嬖幸们和安茹佬的那场争吵或协议的希科,就在决斗现场告诉国王事情经过,谁该占什么位置,谁同谁决斗,以及决斗的条件。

亨利不等听完,立刻就丈量场地,观察树间的距离,估计阳光照射的方向,他说道:

“凯吕斯的位置对着阳光,太阳正好射在他的右边,在他剩下的一只眼睛上,而莫吉隆则完全背光,凯吕斯应该占据莫吉隆的位置,莫吉隆则应占据凯吕斯的位置,因为他有一副好眼睛。到目前为止,这件事安排得并不妥当。至于熊贝格,他的腿很弱,恰好后面有一棵树在必要时给他作掩护。我对他很放心。可是凯吕斯,我的可怜的凯吕斯!”

他悲戚地摇了摇头。

希科说道:“你叫我难过,我的国王。我看你不必哀伤,见鬼!他们该胜则胜,该败则败,何必担忧?”

国王抬头望天,叹了一口气,喃喃地说:

“我的天主,您看他怎样亵渎神明,不过您应该原谅他,因为他只是一个小丑。”

希科耸了耸肩膀。

国王又说道:“老实说,我对埃佩农很不公平,我没有多想想他;他的对手是比西,他要冒多大的危险啊!……我的好希科,你看一看这地形:左边是一道栅栏,右边是一棵树,后面是一条沟渠,而埃佩农却经常需要后退,因为比西好比猛虎,好比雄狮,好比毒蛇,他的剑灵活非常,忽上忽下,忽然伸展,忽然退缩。”

希科说道:“哼!我倒不替埃佩农担心。”

“你错了,他会被比西杀死的。”

“他吗?他不是笨伯,他会采取预防措施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他不会同比西决斗了。”

“什么话!你没有听见他刚才说的话吗?”

“听到了。”

“怎么样?”

“正是因为听到了我才说他不会同比西决斗了。”

“你真是一个多疑又看不起别人的家伙。”

“我熟知我的这位加斯科尼同乡,亨利。你要是相信我的话,我们就走吧,圣上,天已经大亮了,回到卢佛宫吧。”

“你相信在他们决斗的过程中,我能一直留在卢佛宫吗?”

“见鬼!你一定要留在卢佛宫,否则人家看见你在这儿,如果你的朋友打胜了,人家会说是你要了什么妖术所以致胜,如果他们打败了,人家会说是你给他们带来不吉利的。”

“人家怎么说跟我有什么关系?我爱他们是始终不渝的。”

“我很希望你有坚强的意志,亨利。你能爱你的朋友,我应该向你祝贺,因为对君王来说,这是一种罕见的美德。可是我不愿意你把安茹先生一个人留在卢佛宫。

“不是还有克里荣吗?”

“啊!克里荣只是一头水牛,一头犀牛,一头野猪,或者什么别的凶猛不驯的动物,而令弟却是一条毒蛇,一条响尾蛇,或者别的气力虽然不大,厉害却在毒汁上的动物。”

“你说得对,我早该把他投入巴士底狱。”

“我早就对你说过,你不该接见他。”

“是的,他的镇定自若的态度,和他自称捍卫我的利益,打动了我。”

“这更是你不能相信他的又一层理由。回去吧,我的孩子,请相信我吧。”

亨利遵从希科的意见,在向未来的战场看上最后一眼以后,一齐取道回卢佛宫。

他们到达的时候,宫里人人都起来了。

几个嬖幸最先醒来,仆人们正替他们穿衣服。

国王问左右,他们在干什么。

熊贝格在作屈膝运动,凯吕斯用葡萄汁来润湿眼睛,莫吉隆正在喝一杯西班牙酒,埃佩农在石头上磨剑。

国王其实看见了埃佩农,因为他为了磨剑,叫人搬了一块砂石到贴邻房间的房门口。

亨利带着怜爱注视着埃佩农说道:“难道你认为这个人不是另一个贝亚尔?”

希科回答:“不,我认为他只是一个磨刀匠,如此而已。”

埃佩农看见了国王,喊了一句:“圣上!”

尽管国王已下了决心,而且不是在这种情况下,他也不会有力量坚持到底,亨利还是走进了他们的房间。

我们已经说过,亨利是一个威严庄重,有极强自制力的国王。

他的平静的脸上几乎带着微笑,丝毫不流露出他的心情来。

他说道:“你们好,先生们;我觉得你们精神饱满,心情愉快。”

凯吕斯回答:“感谢天主,确是这样,圣上。”

“你的神情有点忧郁,莫吉隆。”

“圣上,正如陛下知道的。我是一个十分迷信的人,我做了一个恶梦,不得不喝一杯西班牙酒使心境平静下来。”

国王说道:“我的朋友,我引用我们伟大的医师米龙的话来告诉你,必须记住:昨日如有所思,今夜必有所梦,这同第二天所发生的事情则毫无关系,除非天意如此。”

埃佩农说道:“因此,圣上,请看我雄赳赳的样子,我昨天晚上也做了很多梦,尽管有梦,我的臂膀还是孔武有力,我的眼睛锐利无比。”

说着他就向墙作了一个冲刺动作,他的新磨好的剑在墙上留下一个伤痕。

希科说道:“对呀,您做了梦,梦见您的靴子上沾满血迹,这样的梦并不坏,它表明您有一天也会成为亚历山大或者恺撒那样的胜利者。”

亨利说道:“我的勇士们,你们知道这次决斗牵涉到你们君主的荣誉,因为你们是为了捍卫他的事业才去决斗的;但是你们必须知道,你们要防卫的仅仅是我的荣誉而已,不要考虑我个人的安全。昨天晚上我已经巩固了我的王位,至少在相当时期内没有什么力量能够动摇它。你们仅仅为着我的荣誉去战斗吧。”

凯吕斯说道:“圣上请放心,我们宁死也不愿有损陛下的荣誉。”

国王继续说道:“先生们,我很爱你们,也很敬重你们,请你们听我的一个忠告吧:不要作无谓的牺牲,你们要使我满意,就不要战死,而去杀死你们的敌人。”

埃佩农说道:“我这方面,绝对不会饶恕他们。”

凯吕斯说道:“我不能提出保证,我只尽力而为,如此而已。”

莫吉隆说道:“至于我,我向陛下保证,即使战死我也要还击,杀死我的敌人。”

“你们先用剑来决斗吗?”

熊贝格说道:“用剑也用匕首。”

国王将一只手按着胸膛。

他的微微颤动的手,同他的搏动着的心互相接触,仿佛在彼此倾诉它们的恐惧,而在表面上,他却神态高傲,目光冷酷,嘴唇十分傲慢,摆出俨然国王的架子,换句话说,他现在的样子是在送战士上战场,而不是把朋友送进鬼门关。

希科对他说:“真的,我的国王,你现在的样子真伟大。”

几个侍卫都已准备完毕,只剩下向国王致敬了。

亨利问道:“你们骑马去吗?”

凯吕斯答道:“不,圣上,我们走过去,这是一种十分有益的锻炼,可以使头脑清醒,陛下不是经常说,运用剑的不是手臂,而是大脑吗?”

“你说得对,我的孩子,把你的手伸过来。”

凯吕斯弯下腰去,亲吻了国王的手,别的人也照着样子做了。

埃佩农跪下来说道:

“陛下,请为我的剑祝福。”

国王说道:“不必,把你的剑交给你的侍从吧,我已经为你们准备了更好的剑了。希科,去把剑拿来。”

加斯科尼人说道:“不要叫我,叫你的侍卫队长去吧,我的孩子。我只是一个小丑,而且还是一个异教徒,如果我的朋友魔鬼一旦看见我的手中拿着什么,上天的保佑就可能立刻变成要命的祸事。”

一个军官把乌木匣子拿过来,熊贝格问道:“陛下,您说的剑是什么样的剑?”

“是意大利名剑,我的孩子,在米兰铸造的,你们看,剑的护手造得多好。你们中除了熊贝格,手都很娇嫩,如果没有好的护手保护,一鞭子便能使你们的剑应声落地。”

四个年轻人齐声说道:“谢谢,谢谢陛下。”

国王已经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他说道:“走吧,时候到了。”

凯吕斯问道:“为了鼓舞我们的斗志,圣上是否来看我们决斗?”

“不,这样做不方便,你们决斗不要让人知道,这次决斗不是经过我批准的,不要做得过分隆重,要叫人相信这是你们私人之间的争执。”

接着他用一下充满帝王威严的手势同他们告别。

等到他们走出了他的视线,最后一个仆役跨出了卢佛宫的门槛,再也听不见武装侍从身上铁甲的铿锵声以后,国王一下子跌落在台阶上,说道:

“我要死了。”

希科说道:“我却要去看这场决斗,不知怎的,我总觉得埃佩农今天有点古怪。”

国王用凄惨的声音说道:“你要离开我吗,希科?”

希科说道:“是的,因为如果他们当中有人不能履行他的职责的话,我可以上前代替他,来维护国王的荣誉。”

亨利说道:“你去吧。”

加斯科尼人一辞别国王,立刻像闪电似的飞跑了。

国王于是走进自己的房间,关上百叶窗。吩咐在卢佛宫内不准人说话或叫喊,只对知悉内情的克里荣说道:

“我们要是胜利了,克里荣,你就来告诉我;如果我们失利的话,你只要在我的门上敲三下就行了。”

克里荣晃着脑袋答道:“好的,陛下。”

正文 第九十六章 比西的朋友们

国王的朋友们安安静静地度过了一夜,安茹公爵的朋友们也采取了同样的措施。

他们饱餐了一顿以后,就在昂特拉盖家里十分舒适的床上躺下了。他们选择昂特拉盖家作为集合地点,因为他家离决斗场所最近。他们是主动聚在一起的,他们的主子不像国王那样关心朋友们,既不来给他们任何忠告,也不来看他们。

里贝拉克的一个侍从,是个好猎手和精巧的武器制作匠,他花了一整天工夫来洗涤、擦亮和磨利武器。

他还负责在天亮时叫醒几个年轻人,每逢节日,狩猎日或者决斗日的早上,都是由他担任这个职务的。

昂特拉盖在晚饭以前,去圣德尼街看望了他钟爱的一个年轻的老板娘,在整个地区里人们只管她叫标致的画片商。里贝拉克写了封信给他的母亲,利瓦罗立下了遗嘱。

三点钟刚敲响,国王的朋友们还在梦乡,他们全都起来了。他们精神焕发,体力充沛,拿上了最好的武器。

他们穿了红色的短裤和袜子,使得他们的敌人看不出他们流血,也免得自己看见流血就惊慌。他们的上衣是灰绸紧身衣,以便他们一旦穿着衣服进行决斗时,衣服的裥褶不致妨碍他们的动作。最后,他们穿着平底鞋,叫侍从们拿着他们的剑,免得累着了肩膀。

太阳在屋顶的山墙上洒满了金光,隔夜的露珠在屋顶上闪耀着,这正是谈情说爱,或者决斗,或者散步的大好时光。

从花园里升起了一阵醉人的浓香,一直散布到街道上。道路干硬,空气新鲜。

在离家以前,几个年轻人派人到安茹公爵那里打听关于比西的消息。

得到的回答是比西昨晚十时外出,至今未归。

派去的人问比西是否单独外出,是否携带武器。

他得知比西是由雷米陪着外出的,他们两人都带了剑。

公馆的人并不为比西伯爵感到担心,因为他的这种外出人们早已习以为常,何况人们知道他武艺高强,勇猛无比,所以即使他迟迟不归,也没有人会担心。

三个朋友详细询问了一切情况以后,昂特拉盖说道:

“好,先生们,你们是否听说国王要在贡比涅森林作一次打鹿的大围猎,估计蒙梭罗先生昨天应该到贡比涅去了。”

两个年轻人回答:“听说了。”

“那么我就知道他在什么地方了;犬猎队队长追赶雄鹿的当儿,他就去追赶犬猎队队长的雌鹿。放心吧,先生们,他离决斗地点比我们更近,他一定会先我们而到达。”

利瓦罗说道:“说得对,可惜他到达时一定是精疲力竭,一夜没睡。”

昂特拉盖耸了耸肩膀,说道:

“有谁见过比西精疲力竭的?走吧,上路吧,先生们,我们经过蒙梭罗公馆时可以顺便带他一起走。”

他们动身了。

这时候,正是亨利把宝剑分发给他们的敌人的时候,因此他们比他们的敌人早了十分钟。

昂特拉盖住在圣厄斯塔什街,因此他们走的是隆巴尔街和玻璃厂街,最后到达圣安托万街。

所有这些街道都罕有人迹。从蒙特勒尔、万森和圣莫勒福塞带着牛奶和蔬菜进城的农民,或者躺在货车上,或者躺在骡背上,是唯一能够看见这队威武队伍的人,他们由三个勇敢的年轻人同他们的侍从和跟班组成。

面临着你死我活的决斗,明知这场决斗有关生死、十分激烈而且残酷无比,他们谁也不硬充好汉了,谁也不叫喊了,谁也不虚声恫吓了,大家都陷入了沉思,三个人中平日最轻率的人,那天早上却变成长时间沉思的人。

走到圣卡特琳街口,三个人不约而同地把眼光注视着蒙梭罗的那所小房子,脸上同时泛起笑容,说明他们有着相同的想法。

昂特拉盖说道:“从那边望过来看得很清楚,我敢肯定可怜的狄安娜走到窗口看过好多次了。”

里贝拉克说道:“咦!我认为她已经来看过了。”

“何以见得?”

“那窗口开着。”

“真是这样。可是既然房屋有门,窗口前面为什么竖着梯子呢?”

昂特拉盖说道:“的确,这真奇怪。”

三个人向那房屋走过去,心里都预感到会出现什么严重事故了。

利瓦罗说道:“我们不是唯一感到奇怪的人,瞧那些农民,他们经过时也站在车子上向里张望哩。”

三个年轻人终于来到了阳台下面。

早已有一个菜农站在那里,似乎在观察地面。

昂特拉盖大声喊道:“蒙梭罗爵爷,您要来见见我们吗?如果要,请您快点,因为我们一定要先到。”

他们等了片刻,毫无动静。里贝拉克说道:

“没有人回答。见鬼!为什么这儿有这梯子?”

利瓦罗对菜农说道:“喂,乡下人,你在这儿干什么?这梯子是你放在这儿的吗?”

菜农回答:“天晓得!先生们,不是我。”

昂特拉盖问道:“为什么要放梯子?”

“请朝上看。”

三个人都抬起了头。

里贝拉克大喊一声:“血!”

那乡下人说道:“对的,是血,而且颜色已经变黑了。”

昂特拉盖的侍从说道:“门是被撞开的。”

昂特拉盖向着门和窗口两处扫了一眼,抓住梯子,转瞬间就上到阳台上。

他向房间内部探望了一下。

别的人看见他脸色大变,身子摇摇晃晃,不由得一齐问他:“发生了什么事?”

他的唯一回答是一声惨叫。

利瓦罗跟着也上了梯子。他大喊:

“死尸!死尸!到处都是死尸!”

他们两人走进了房间。

里贝拉克留在下面,以防意外袭击。

这时候,菜农的连续惊叫声已经使许多行人停了下来围观。

房间里到处都是昨晚一场恶斗的遗迹。方砖地上血流成河,帷幔上无处不被剑割破和被枪弹洞穿。家具破碎而且沾满血污,纵横凌乱地倒在人肉残渣和衣服碎片中。

昂特拉盖猛然间说:“啊!雷米,可怜的雷米!”

利瓦罗问道:“死了吗?”

“已经冰凉了。”

利瓦罗喊道:“糟蹋得这个样子,必须有一团人走进这房间才行。这时候利瓦罗看见走廊的门大开着,斑斑血迹表示这个角落也曾经有过激烈的战斗,于是他沿着骇人的血迹一直走到楼梯口。

院子里空荡荡的,不见人迹。

这时候,昂特拉盖没有跟着血迹走,却转入隔壁房间,这里到处都有血迹,一直到窗口都有。

他俯伏在窗栏杆上,用惊惶的眼光向小花园里张望。

铁丝网上还挂着不幸的比西的尸首,全身已经僵硬,皮肤作青灰色。

看见此情此景,发自昂特拉盖的胸膛的,不是一下喊声,而是一下怒吼声。

利瓦罗奔过来。

昂特拉盖说道:“瞧!比西死了!”

“比西被人谋杀了,尸首从窗口上扔了出去!快进来,里贝拉克,快进来。”

这时候,利瓦罗冲到院子里,在楼梯下遇见了里贝拉克,拉着他往里走。

他们从一扇由院子通向小花园的小门走过去。

利瓦罗叫喊:“不错,是他。”

里贝拉克说道:“他的手被砸得稀烂。”

“胸前中了两弹。”

“周身上下都被匕首刺过。”

昂特拉盖吼叫道:“啊!可怜的比西,我们要为你报仇!报仇!”

利瓦罗一转身,碰见了第二个尸首。他喊道:

“蒙梭罗!”

“怎么!蒙梭罗也死了吗?”

“是的,蒙梭罗被刺得遍体鳞伤,脑袋跌在地上也砸碎了。”

“哎哟!他们在一夜之间把我们的所有朋友都谋杀掉了!”

昂特拉盖大喊:“还有他的妻子,狄安娜,狄安娜夫人,您在哪里?”

除了开始在房子四周围观的人群,没有听见一声回答。

这时候正是国王和希科到达圣卡特琳街,转弯去避开人群的时候。

里贝拉克绝望地大喊:“比西!可怜的比西!”

昂特拉盖说道:“一点不错,他们是想先除掉我们当中最勇猛的一个。”

另外两个年轻人齐声叫喊:“这是懦怯的行为!这是无耻的行为!”

其中一人叫道:“我们去向公爵申诉吧。”

昂特拉盖说道:“不要这样做,我们不求别人为我们报仇,这样报仇是报不好的,朋友,你等我一下。”

转瞬间他就下了楼,同利瓦罗和里贝拉克相会。他说:

“朋友们,请看这位人中豪杰的高贵容貌,请看他的还没有变色的鲜血,他给我们作出了榜样,他并不假手别人为他报仇……比西!比西!我们要学你的榜样,请安息吧,我们要亲手报仇。”

他一边说,一边脱下帽子,用嘴唇去吻了吻比西的嘴唇,又拔出佩剑,浸在比西的血液中。

他说道:“比西,我凭你的尸首发誓,你的血,将用你敌人的血来偿还!”

其余两人也说:“比西,我们发誓,不杀死他们毋宁死!”

昂特拉盖把剑插入鞘中,说道:“先生们,不留情,不宽恕,同意吗?”

两个年轻人向比西尸首伸出一只手,也说道:

“不留情,不宽恕。”

利瓦罗说道:“可是这样一来,我们三个人就要对付他们四个人了。”

昂特拉盖说道:“是的,可是我们没有暗杀过任何人,清白的人是得到天主保佑的。永别了,比西!”

他的两个同伴也说:“永别了,比西!”

于是他们走出了这所该死的房子,他们脸色苍白,心里怀着恐惧。

死亡的景象使他们陷入绝望的深渊,给他们增添了百倍的力量;义愤填膺和激昂的感情又使他们产生了超人的本领。

一刻钟以来围观的人越聚越多,他们费了很大的劲才穿出人群。

到了决斗场所,他们发现敌手已经在等着他们,敌手有些坐在石头上,有些很别致地跨在木栅栏上。

他们为了迟到而感到惭愧,最后几步是奔过来的。

四个嬖幸带来了四个侍从。

四柄剑横放在地上,仿佛像它们的主人一样,也在休息和等待。

凯吕斯站起来,向他们傲慢地行礼,说道:“先生们,我们先到,在等待你们。”

昂特拉盖说道:“请原谅,如果不是由于我们一个同伴的耽误,我们本来可以比你们先到的。”

埃佩农说道:“这位同伴是比西先生吗?的确,我没有看见他。看来今天早上他还在睡懒觉吧。”

熊贝格说道:“我们已经等到现在,我们还可以再等下去。”

昂特拉盖说道:“比西先生不能来了。”

几个嬖幸的脸上都流露出目瞪口呆的惊异,只有埃佩农的表情不一样,他说道:

“他不能来?哈!哈!这位勇士中的勇士原来也害怕了么?”

凯吕斯说道:“他不可能是这种人。”

利瓦罗说道:“您说得对,先生。”

莫吉隆问道:“那么他为什么不来?”

昂特拉盖答道:“因为他死了。”

几个婴幸一齐喊道:“死了?”

只有埃佩农没有吱声,脸上微微泛白。

昂特拉盖接下去说道:“他是被人谋杀死的,先生们,难道你们不知道?”

凯吕斯答道:“不知道,为什么我们一定知道?”。

埃佩农说道:“首先,这是否是事实?”

昂特拉盖拔出佩剑,说道:

“他的血就在我的宝剑上,这不是事实!”

国王的三个朋友惊叫:“谋杀!比西先生被人谋杀了!”

埃佩农继续摇头表示怀疑。

里贝拉克说道:“这剑上的血叫喊着要报仇,先生们,难道你们没有听见吗?”

熊贝格说道:“啊!原来你们的悲痛是有针对性的。”

昂特拉盖说道:“一点不错!”

凯吕斯喊道:“这话怎么讲?”

利瓦罗低声说道:“法学家有句话说:‘从罪行中得利者必为犯罪人。’”

莫吉隆放大喉咙嚷道:“啊!先生们,你们必须高声把话说清楚。”

里贝拉克说道:“我们正是为此而来的,先生们,我们之间有无数值得我们拼个你死我活的理由。”

埃佩农拔出佩剑说道:“那么就快点把剑拔出来,快点动手吧。”

利瓦罗说道:“好呀,加斯科尼人先生,您现在倒性急起来了,我们四个人对四个人的时候,我记得您的调门可没有这样高。”

埃佩农道:“你们只剩下三个人,难道这是我们的错?”

昂特拉盖大声说:“是的,这是你们的错。因为有人愿意他躺在坟墓里,而不是出现在决斗场上,他才横遭不幸的;他死时手被砸碎,是因为有人不想让他的手握剑;他的死亡是因为有人不管任何代价都要使他的眼睛不能再放光芒,这光芒能使你们四个人头晕目眩。你们明白吗?我的话说清楚了吗?”

熊贝格、莫吉隆和埃佩农都发出愤怒的吼声。

凯吕斯说道:“够了,够了,先生们。埃佩农先生,请您退出战场,我们三个人只对付三个人,让这些先生们看到,虽然我们有这样的权利,我们仍然不愿意从别人的不幸事件中得到好处,我们同他们一样,对这不幸事件是深感哀掉的。来吧,先生们,来吧,”他一边说一边把帽子向后面一扔,举起左手,右手把剑挥舞得呼呼作响,又说道:“来吧,你们亲眼看到我们在光天化日之下,天主的眼皮下决斗,你们就能判断我们是不是杀人犯。来吧,让开点,让点地方出来!”

熊贝格说道:“我本来只僧恨你们,现在我唾弃你们了。”

昂特拉盖说道:“一个钟头以前我想用剑杀死你们,现在我想亲手扼死你们。摆好架式!先生们,摆好架式!”

熊贝格说道:“我们穿着上衣还是不穿上衣?”

昂特拉盖说道。“不穿上衣,不穿衬衫,露出胸膛,敞开心脏。”

所有的年轻人都脱下外衣和衬衫。

凯吕斯一边脱衣一边说:“咦,我的匕首不见了,剑鞘装得不紧,一定是在路上丢了。”

昂特拉盖说道:“或者您把它遗留在巴士底广场的蒙梭罗家了,因为它插在人体的剑鞘中,您不敢把它拔出来吧。”

凯吕斯发出一声怒吼,马上摆好架式。

这时候希科来到了决斗场所,他大喊一声:“昂特拉盖先生,他没有匕首,他没有匕首。”

昂特拉盖说道:“活该!这不是我的错。”

说完他用左手拔出匕首,也摆好了架式。

正文 第九十七章 决斗

我们说过,这场恶斗发生的场所树荫满地,寂静荒僻。

平时没有人到这儿来,只是白天有些小孩来玩,晚上醉汉和小偷到这儿来过夜。

马贩子所竖立的栅栏很自然地把人群挡在外面,人群就像河水一样不停地流着,没有出事故河水是不会停下来或者倒流的。

行人沿着这块地走,可是并不停下来。

何况,时间太早,人群都拥到蒙梭罗的血腥扑鼻的房子里去了。

希科虽然不是心慈面软的人,这时心也怦怦地跳动,他坐在仆役和侍从前面,一条木栏杆上。

他不喜欢这些安茹佬,也憎恶这些嬖幸,可是他们都是些正直的年轻人,他们肉体里流着勇敢的血液,再过一会儿,这血液就会流到光天化日之下。

埃佩农再一次便充好汉,他叫嚷起来:

“怎么!你们害怕我吗?”

昂特拉盖对他说:“闭上您的嘴巴,多嘴的人!”

埃佩农还喋喋不休地说:“我有参加的权利,这决斗说好是八个人的。”

里贝拉克很不耐烦地挡住他说道:“让开点!”

他带着傲慢的神气走回来,把剑插回到剑鞘里。

希科说道:“来吧,来吧,勇士之王,要不您又要像昨天一样弄脏另一双鞋子了。”

“你这小丑在说些什么?”

“我说待会儿地上就会血流成河,您会像昨天一样又踏到血泊里了。”

埃佩农立刻了变了脸色,他的夸口饶舌在这猛烈地谴责下顿时销声匿迹。

他坐在离希科十步远的地方,每抬头望希科,他的心里直发毛。

里贝拉克和熊贝格根据惯例互相行礼以后,就交起手来。

凯吕斯和昂特拉盖摆好架式已经有好一会儿,现在他们前进一步,剑碰到了剑。

莫吉隆和利瓦罗,各自靠着一道栅栏,互相窥视,留在原地作些假动作,以便最后采取自己热爱的架式。

圣保罗教堂的钟声敲响五点的时候,决斗已经开始。

他们人人脸上都怒气冲天,可是他们咬紧的嘴唇,煞白的脸色,手腕不由自主的颤动,都说明他们的怒气是在谨慎小心的控制下的,一旦爆发出来,就如脱缰的野马一样,非造成极大的损害不会停止。

剑抵住剑过了几分钟,仿佛过了好长一段时间,还没有出现剑与剑相击的清脆撞碰声。

谁也没有击中谁。

里贝拉克或者由于疲乏,或者由于试探过敌手而感到满足,低垂下手,等了一会儿。

熊贝格一个箭步冲上前,一剑刺去,成为划破云翳的第一下闪电。

里贝拉克被刺中了。

他的皮肤变成青灰色,一股鲜血从他的肩膀喷射出来;他后退一步来检查自己的伤口。

熊贝格想再刺一剑,可是里贝拉克不等他的剑到,用第一种架式一挡,反身一剑刺中熊贝格的肋部。

双方都负了伤,里贝拉克说道:

“如果您愿意的话,现在让我们休息一会儿吧。”

这时凯吕斯同昂特拉盖已经越斗越激烈。凯吕斯因为缺少一把匕首,处境十分不利:他不得不用左臂来挡避,由于臂膀裸露,他每挡避一次总多了一次伤痕。

几秒种以后,他虽然没有受到重伤,但整个手上却鲜血淋漓。

昂特拉盖恰恰相反,明白自己占了上风,而且身手与凯吕斯同样敏捷,尽可能在最远的距离挡避。

他还击了三剑,三剑都击中了凯吕斯,虽然伤势不重,但血从凯吕斯的胸前三处伤口流出来。

每击中一处,凯吕斯总是说:

“不算什么。”

利瓦罗同莫吉隆仍然在谨慎地互相窥视。

里贝拉克由于伤口疼痛而大为愤怒,而且他感到流血过多而气力逐渐衰竭,因而他向熊贝格扑过去。

熊贝格一步也不后退,只把剑伸了出来。

两个年轻人同时刺中了对方。

里贝拉克被刺穿了胸膛,熊贝格的脖子受了伤。

里贝拉克受了致命的伤,不得不将左手捂住伤口,把自己暴露出来。

熊贝格利用这个机会,再刺里贝拉克一剑,刺透了他的肌肉。

可是里贝拉克用右手抓住熊贝格的手,左手把匕首刺进他的胸膛,一直深到护手。

锐利的匕首刺穿了心脏。

熊贝格闷声喊了一声,倒了下来,连带把里贝拉克也拉倒下去,因为他的剑始终贯穿着里贝拉克的胸膛。

利瓦罗看见自己的朋友倒了下去,急忙后退一步,奔去救助,莫吉隆在后面追了过来。

他走快了几步,帮助里贝拉克从胸膛里使劲拔出了熊贝格的剑。

这时候莫吉隆已经赶到,他不得不返身迎敌,处境对他很不利,他站的地方很滑,不容易站稳,架式也摆得不对劲,更有阳光刺眼。

不到片刻,莫吉隆一剑劈开了利瓦罗的脑袋,利瓦罗手一松,剑落到地上,人也倒了下去。

凯吕斯被昂特拉盖逼得很紧。莫吉隆连忙再刺利瓦罗一剑,利瓦罗完全倒了下去。

埃佩农快乐地大喊一声。

凯吕斯和莫吉隆现在是两个人对付昂特拉盖一个人。凯吕斯浑身是血,可是都是轻伤。

莫吉隆几乎没有受伤。

昂特拉盖明白当前的危险,他的身上没有损害一根毫毛,可是他开始感觉疲劳,何况现在又不是向一个受伤的人和一个杀红了眼的人要求停战片刻的时候。他一劈,猛力劈开凯吕斯的剑,趁这机会纵身一跃,跳过了一道栅栏。

凯吕斯一剑刺过来,只刺在木头上。

这时候莫吉隆从侧面向昂特拉盖进攻,昂特拉盖只好转过身来。

凯吕斯利用这个机会,从栅栏下面钻了过去。

希科说道:“他完了。”

埃佩农大喊:“国王万岁!加油呀,我的勇士们,加油。”

昂特拉盖说道:“先生,不要吵,请您不要侮辱一个要战斗到最后一口气的人。

利瓦罗抬高声音说:“何况他还没有死。”

利瓦罗浑身血污,叫人恶心,没有人再想到他,这时候他忽然跪了起来,把匕首朝莫吉隆两肩之间刺进去,莫吉隆哼了一声,笨重地倒了下去。

“耶稣,我的天主!我死了。”

利瓦罗也昏了过去,这下猛击和怒头中烧把他剩下的力气全数耗尽了。

昂特拉盖垂下手中的剑说道:“凯吕斯先生,您是一位勇士,您投降吧,我饶您不死。”

凯吕斯说道:“我为什么要投降?我倒在地上了吗?”

“没有,不过您已经浑身是伤,我却安然无恙。”

凯吕斯大喊:“国王万岁!先生,我还有剑呢。”

他向昂特拉盖冲过去,不管他的行动如何迅速,昂特拉盖还是躲过了。

昂特拉盖一把从护手附近抓住他的剑说道:“不,先生,您没有剑了。

他扭着凯吕斯的手臂,使他不得不松手让剑落下。

不过昂特拉盖的左手也轻轻划破了一只手指。

凯吕斯大声嚎叫:“啊!给我一把剑!一把剑!”

他像猛虎般一跃,扑向昂特拉盖,双手抱住他。

昂特拉盖让他抱住,把剑换到左手,匕首换到右手,用匕首不住地往凯吕斯身上乱戳,鲜血射得他浑身都是,而凯吕斯也不肯放手,每受一处伤他还大喊一声:

“国王万岁!”

他甚至做到抓住昂特拉盖戳他的那只手,而且像蛇一样,用大腿和臂膀将没有受伤的昂特拉盖紧紧抱住。

昂特拉盖觉得气也透不过来。

果然他踉跄一下,跌倒在地上。

这一天仿佛他运气特别好似的,他跌下来时闷死了不幸的凯吕斯。

濒死的凯吕斯有气没力地喊了一句:“国王万岁!”

昂特拉盖终于把胸膛挣脱出来,他伸长一只手,给了对手最后一刀,穿透了他的胸膛。

他对他说:“怎样,这下你满意了吧?”

凯吕斯半闭着眼睛,挣扎着说:“国王万……”

决斗结束了,静寂和死亡的恐怖笼罩着决斗场。

浑身是血的昂特拉盖站了起来,他手中只受了一点轻伤,血都是敌人的血。

埃佩农吓得魂不附体,划了一个十字就拔腿逃走,仿佛有幽灵在后面追赶他。

昂特拉盖向已死的和濒死的同伴和敌人扫了一眼,就如同当年奥拉斯向决定罗马命运的战场望上一眼一样。

希科奔过来扶起凯吕斯,他的身上有十九处伤口流着血。

希科的动作使他苏醒过来。

他睁开眼睛。

他开口说道:“昂特拉盖,用荣誉保证,比西的死同我没有关系。”

昂特拉盖感动地说:“我相信您的话,先生,我相信您。”

凯吕斯喃喃地说:“逃走吧,国王不会饶恕您的。”

昂特拉盖说道:“先生,我不会就这样子扔下您走掉的,哪怕斩首台在等着我。

希科说道:“快逃走吧,年轻人,不要试探天主;您今天死里逃生已经是一大奇迹了,不要希望有两个奇迹在同一天出现了。”

昂特拉盖走到还没有断气的里贝拉克身边。

里贝拉克问道:“怎么样?”

昂特拉盖回答:“我们赢了。”他的声音很低,以免刺激凯吕斯。

里贝拉克说道:“谢谢,你走吧。”

他又昏迷过去了。

昂特拉盖捡起在战斗中跌落的他自己的剑,接着又把凯吕斯的。熊贝格的和莫吉隆的也一一捡起来。

凯吕斯说道:“先生,刺我最后一剑,或者把我的剑留下来。”

昂特拉盖恭恭敬敬地向他鞠了一躬,把剑献给他,说道:“这是您的剑,伯爵先生。”

凯吕斯不由得热泪盈眶,他喃喃地说:

“我们本来可以成为朋友的。”

昂特拉盖向他伸出了手。

希科说道:“好呀!这样做最符合骑士风度了。昂特拉盖,你赶快逃走吧,你是值得活下去的。”

年轻人问道:“我的伙伴们怎么办?”

“我来照料他们,就跟我照料国王的朋友们一样。”

侍从把斗篷递给昂特拉盖,年轻人把斗篷裹在身上,把身上的血迹都遮盖住了,然后扔下死伤的人给侍从和奴仆们照管,他自己从圣安托万城门走掉了。

正文 结结局

国王忧心忡忡,脸色苍白,听到一点声音就颤抖,在武器大厅里来回踱步。他凭着自己内行的经验,在估量他的几个嬖幸要花多少时间才能与敌手见面和战斗,又根据他们各自的性格、气力和灵活程度,来测度他们的运气是好还是坏。

他起初说道:“现在这时刻,他们正在越过安托万大街。他们现在走进了决斗场。大家拔剑出鞘。现在他们一定打起来了。”

可怜的国王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浑身哆嗦,只好跪下来祈祷。

可是他一心记挂着决斗的事情,嘴唇白白地背诵祈祷词,心里没有听进去。

片刻以后,国王又站了起来,他说道:

“最要紧的是凯吕斯不要忘记了我教给他的还击方法,用剑一挡,左手的匕首立刻刺过去。

“熊贝格性格沉着冷静,他一定能杀死里贝拉克。莫吉隆如果运气好一点,很快就能除掉利瓦罗。只有埃佩农!唉!他必死无疑。幸而四个人中他是我最不钟爱的一个。不过不幸的是,他一死,比西,可怕的比西,就能如虎添翼地帮助其他几个人。啊!我的可怜的凯吕斯!我的可怜的熊贝格!我的可怜的莫吉隆!”

克里荣在门外叫喊:“陛下!”

国王惊叫道:“怎么?已经有了结果?”

“不,圣上,我不是来报告消息,是安茹公爵要求谒见陛下。”

国王问道:“为什么要见我?”他始终隔着门同克里荣对话。

“他说时候到了,他要告诉陛下他为陛下做了什么事;他还说,他告诉陛下的事情可以减轻眼前陛下的部分忧虑。”

国王说道:“好吧!带他进来。”

克里荣正要转身去带公爵,楼梯上突然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只听见一个声音对克里荣说:

“我要立刻觐见国王。”

国王听出来是圣吕克的嗓音,亲自打开了门,说道:

“来吧,圣吕克,来吧。发生了什么事?你怎样了?我的天主!发生了什么事?他们都死了吗?”

圣吕克脸色苍白,不戴帽,不佩剑,浑身斑斑血迹,仓皇冲进房间,跪在国王面前,大声叫喊:

“圣上!报仇!我来求您报仇!”

国王说道:“可怜的圣吕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说吧,谁能使你灰心失望到这等地步?”

“圣上,您的一个最高尚的臣子,您的一个最勇敢的兵士……”他心里一酸,喉咙哽得说不出话来。

克里荣一听见这几句话,尤其是最后那一句,认为自己有权利听下去,立刻走了过来,问道:“什么?”

圣吕克终于把下半句话说完:“昨天晚上被人背信弃义的杀害了,谋杀了。”

国王心里只记挂着四个嬖幸,听见是昨晚发生的事,他今早还看见过他们,就放宽了心。他问道:

“昨天晚上被人杀害了,谋杀了,是谁呀,圣吕克?”

圣吕克继续说道:“圣上,这个人您不喜欢他,我知道,可是他十分忠诚,我可以向您保证,在必要时他肯为陛下献出生命,否则我也不会同他结为知己了。”

国王开始明白了,他说了一声:“啊!”

他的脸上闪耀出一线光芒,纵使不能说是快乐的光芒,至少可以说是希望的光芒。

圣吕克大喊:“圣上,为比西先生报仇!报仇!”

国王重说一遍:“为比西先生复仇?”他说每个字都顿一顿。

“是的,为比西先生报仇,昨天晚上有人派了二十人去谋杀他,尽管他们是二十个,他杀死了其中十四个……”

“比西先生死了……”

“是的,圣上。”

国王禁不住喜形于色,脱口说了出来:“那么今天早上他不能去决斗了。”

圣吕克向国王瞪了一眼,国王忍受不住这眼光,回过头去,看见克里荣还等在那里听候吩咐,他作了个手势叫克里荣把安茹公爵带进来。

圣吕克厉声说:“是的,圣上,比西先生没有参加决斗,这就是我为什么来请求陛下伸张正义的原因;我刚才请求陛下报仇,我错了,应该请求陛下伸张正义才对。因为我爱圣上,尤其爱护圣上的荣誉超过一切,我认为谋杀比西先生,对陛下不仅无利,而且大大地损害陛下的荣誉。”

安茹公爵到了门口,他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宛如一尊铜像。

圣吕克的话使国王心里亮堂了,他想起了他的弟弟,自称帮了他的忙的事。

他的目光同公爵的目光相遇,他再也没有任何怀疑了,因为公爵不仅用目光回答他是这么一回事,而且公爵还微微地点了点头。

圣吕克大声说:“您知道现在人家要怎么说吗?如果您的朋友在决斗中胜利了,人家会说,他们胜利是因为您叫人谋杀了比西的缘故。

国王问道:“谁会这样说,先生?”

克里荣说道:“见鬼!人人都会这么说。”他像平时一样,不拘礼节,随便插话。

比西死后,克里荣就成为王国的第一名勇士。国王听见克里荣也这么说,不由得心中感觉不安,他说道:“不,先生,人家不会这么说的,因为你会把主谋凶手告诉我的。”

圣吕克看见身后出现了一个人影。

那是安茹公爵,他刚向房间走进去两步。圣吕克回过头,认出了他。圣吕克立刻站起来说道:

“是的,圣上,我会说出谁是元凶首恶的!因为我已决心无论付出任何代价,都要证明陛下同这样一件卑鄙可耻的行为无涉。”

“好呀!说出来吧。”

公爵停下脚步,泰然自若在那里等待。

克里荣站在他的背后,斜着眼睛看他。同时摇了摇头。

圣吕克继续说:“圣上,昨天晚上有人做好圈套,陷害比西:比西去看一个热爱他的女人时,一个奸贼通知了她的丈夫,丈夫带着一批杀人犯回到家里,到处都布置好,街道上,院子里,一直到花园里,都埋伏了杀人凶手。”

公爵虽然很有自制力,听了最后几句话也变得脸无血色,如果国王的房间里不是门窗都关紧,大家就看得很清楚了。

“比西像头雄狮那样自卫,陛下,可是由于双方人数悬殊……”

国王打断他的话头说道:“因此他被打死了,死得很公道,因为我肯定不会为一个奸夫报仇的。”

圣吕克接下去说:“圣上,我的话还没有说完。不幸的比西在房间里自卫了半个钟头以后,打败了他的敌人,他自己也受了伤,浑身是血,四肢残缺,他逃走了。这时候,只要伸出援助之手就能救活他,我本来可以伸出这样的手的,可是我同他托付给我的女人在一起,被这些杀人犯抓住了,他们把我捆绑住,塞住我的嘴巴。不幸的是,他们堵住了我的嘴,却忘记了遮住我的眼睛,圣上,我看见了比西的大腿被铁丝网钩住,我看见两个人走近比西,我听见比西向他们求助,因为他完全有权利认为这两个人是他的朋友。您猜怎么着?圣上,我真不忍心说出来!但是更可怕的是当时听见了和看见了这种情景:其中一个人命令向比西开枪,另一个人执行了。”

克里荣攥紧拳头,皱起双眉。

国王也不由自主地感动了,他问道:“那你认识那个杀人犯了?”

圣吕克回答:“当然。”

他转过身来对着安茹公爵,把一直压在心头的全部怨恨一下子用手势和语言表达出来。他指着公爵说道:

“杀人犯,就是亲王殿下!杀人犯,就是所谓的朋友!”

国王早已料到这句话,公爵听了眉头也不皱一皱。

他冷冷地说:“是的,圣吕克把一切都看见了,也听到了,是我叫人杀死比西先生的。陛下一定很赞赏这举动,因为比西先生固然是我的手下人,可是今天早上他要拿起武器反对陛下哩。’”

圣吕克大声叫喊:“你撒谎!杀人犯!你撒谎!比西当时浑身是伤,手被砸得粉碎,肩膀上中了一弹,当时的比西一条腿被挂在铁丝网上,即使他的死对头看见了也会产生怜悯之心,他的死对头也会伸出援救之手。而你,杀死拉莫尔和柯柯纳的凶手,你却杀死了比西,你杀了一个又一个,把你的朋友都杀死了。你杀死比西,并不因为他是你哥哥的敌人,而是因为他洞悉你的一切秘密活动。啊!蒙梭罗就知道得很清楚为什么你要犯下这桩罪恶。”

克里荣在旁边喃喃自语:“妈的!可惜我不是国王!”

公爵看见克里荣攥紧了拳头,圣吕克用血红的怒目瞪着他,他感到自己很不安全,不由得吓得脸色如土,忙说道:“哥哥,他们在您面前污辱我。”

国王说道:“出去,克里荣!”

克里荣走了出去。

圣吕克继续呼喊:“伸张正义!圣上,伸张正义!”

公爵说道:“圣上,处罚我吧,因为我今天早上援救了陛下的朋友,因为我使陛下的事业获得光辉的胜利,陛下的事业其实就是我的事业。”

圣吕克再也忍不住了,他喊道:“我告诉你,你的所谓事业是魔鬼的事业,你走到哪里,天主的愤怒就落到哪里!圣上,圣上!您的弟弟帮助过我们的朋友,他们一定会遭到不幸!”

国王听了吓得打了一个寒战。

这时候只听见外边人声嘈杂,有急促的脚步声和匆忙的问答声。

接着是一片深沉的静寂。

在这片静寂中,仿佛上天的声音前来证实圣吕克的话说得很对似的,克里荣的有力的大手在门上庄严而缓慢地敲了三下。

亨利立时惊出一身冷汗,容貌都改变了。

他叫道:“打败了!我的可怜的朋友们打败了!”

圣吕克大声说:“我刚才不是对您说过了吗,圣上?”

公爵惊慌地合拢双手。

圣吕克用尽气力大骂:“你看见了吗,卑鄙的家伙!这就是杀人犯维护君王的荣誉的结果!你也来杀害我吧,我手里没有剑。”

说完他把自己的绸手套向着公爵的脸上扔去。

弗朗索瓦愤怒地大叫一声,脸色变成死灰色。

可是国王什么也没有看见,什么也没有听见,他把头埋在手中。只听见他喃喃地说:

“啊!我可怜的朋友们,他们打败了,也许受了伤?啊!谁能把他们的确实消息告诉我啊?”

希科回答:“我,圣上。”

国王听出了这个友好的声音,伸出双臂,问道:

“怎么样?”

“两个已经死了,第三个快要断气了。”

“第三个没有断气的是谁?”

“是凯吕斯,圣上!”

“他在哪儿?”

“我叫人把他抬到博瓦西公馆里去了。”

国王再也听不下去,他发出悲哀的喊声,冲出了房间。

圣吕克事先将狄安娜带到他的妻子冉娜·德·布里萨克家里,所以到卢佛宫来迟了。

可怜的狄安娜昏迷不醒,冉娜在她的身边看护了三天三夜。

第四天,精疲力竭的冉娜走去休息了一会儿;两小时后,她再回到狄安娜的房间,狄安娜已经无影无踪了。

为了捍卫国王的事业而进行决斗的三个人中,凯吕斯受了十九处伤,被希科送到博瓦西公馆中,在那里苟延残喘有三十天时间,最后在公馆里死于国王的怀抱中。

亨利的痛苦无法得到慰藉。

他叫人为他的三个朋友建造了极其豪华的陵墓,用大理石雕塑了同真人一样大小的三个塑像。

他为他们举行了弥撒,请所有神父都为他们祈祷,把下列的两行诗中加进他日常的祷文中,他终其一生在念完早课和晚课之后,都要背诵这两行诗:

愿凯吕斯、熊贝格和莫吉隆

三个勇士都获得天主圣宠。

在大约三个月中,克里荣监视着安茹公爵,国王对他仇恨极深,一直没有饶恕过他。

这时已到了九月,希科一直没有离开他的主子,如果亨利接受安慰的话,他早已安慰好亨利了。那一天他收到了从博姆修道院寄来的一封信。

这封信是一个教士手书的,内容如下:

<em>我们这地方风和日丽,今年勃艮第的葡萄又可获得丰收。据说被我救</em>

<em>过性命的国王,始终愁肠百结,亲爱的希科先生,把他带到我们的修道院</em>

<em>里来吧,我们要请他喝我在食物贮藏室里发现的一种一五五○年的陈酒,</em>

<em>这酒可以使人忘却最大的痛苦。我毫不怀疑,这酒能使他心情舒畅,因为</em>

<em>我在圣书里读到过这样一句值得赞美的话:‘好酒能使人心欢乐。’这句</em>

<em>话在拉丁文里妙不可言,将来我一定要请您念一念。来吧,亲爱的希科先</em>

<em>生,同国王一起来吧,同埃佩农先生,同圣吕克先生,一起来吧。您会看</em>

<em>到,我们大家在不久的将来,都会发福的。</em>

<em>又及:请您告诉国王,他请我为他的朋友祈祷,由于我初来乍到,有</em>

<em>许多琐事要处理,还没有时间为他的朋友祈祷。不过,葡萄收获一过,我</em>

希科说道:“阿门,这几个可怜的家伙只有靠天主保佑了!”



免责:该文章采集于网络,相关权利归相关人所有!!!本站不承担任何责任!!
更多文章: 1024社区 xp1024.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