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鱼椅子 - xp1024.com
《美人鱼椅子》


正文 第1部分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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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8年2月17日,我从睡梦中睁开眼睛,听到了一连串的声音:首先,床铺另一侧的电话响了起来,把我们在凌晨五点零四分吵醒,无疑是发生了什么灾难;然后,我听到瓢泼大雨敲打在我们维多利亚式老房子的屋顶上,雨水正悄悄地从各处灌进地下室;最后,是休的下嘴唇发出的小小噗噗声,声音间隔绝对准确,宛如一架节拍器。二十年的噗噗声。即使在他醒着的时候,我也能够听到这种声音,晚饭之后,当他坐在高背皮椅上,阅读那些从地上高高摞起的精神病学刊物时。这声音似乎已经成为我整个生命的节拍律。

电话铃又响起来了。我躺在那儿,等着休把话筒拿起来,我肯定那是他的某个病人,大概是那位妄想型精神分裂症患者,他昨天晚上打电话来,确信自己被中央情报局围困在亚特兰大市中心的一栋联邦政府大楼里。第三声铃响,休伸手摸索话筒。“是,喂。”他说道,他的声音粗糙,夹杂着睡意。我翻过身背对着他,望着房间另一端湿漉漉的窗户上透进来的熹微晨光,想起今天是圣灰星期三,心中不禁涌起了一阵负疚的感觉。我的父亲是在我九岁那年的圣灰星期三去世的,他去世的方式令人费解,除了我之外,人人都觉得不可思议,起码部分是我的过错。他们说,船上起了火,油箱爆炸了。几个星期之后,船的残骸被冲到了岸上,其中包括一块上面印着“杰茜海号”的船尾板。他将船以我的名字命名,不是我的哥哥迈克,甚至也不是他深爱的我的母亲,而是我——杰茜。我闭上眼睛,看到了浓烟滚滚的火焰和咆哮着的橘黄色光芒。查尔斯顿市报纸上的一篇文章说,这次爆炸很可疑,有过某种调查,但是,什么也没有发现——这些情况都是我和迈克偷偷从母亲梳妆台的抽屉里的剪报上了解到的。母亲的梳妆台抽屉是一个奇怪而秘密的地方,里面装满了破裂的玫瑰念珠、丢弃的圣徒牌和圣卡以及一尊左臂残缺的小耶稣雕像。母亲没有想到我们敢去碰那些破烂的圣品。

在一年多的时间里,我几乎每天都会涉足那个可怕的圣地,痴迷地阅读那篇文章,尤其是那一行字:“警方推测,他烟斗中飞出的火星导致油管漏油处起火。”烟斗是我送给他的父亲节礼物。在此之前,他甚至从来没有抽过烟。每当我想起父亲,我就会想到“可疑”这个词,想到今天这个特别的日子,就在世界各地的人们——我、迈克和母亲——在教堂里把圣灰抹在额头上的时候,我的父亲却化成了灰烬。然而,这不过是命运众多嘲弄中的一部分罢了。“是的,我当然记得你。”我听到休朝话筒里说,我的思绪被猛地拉回到电话上,拉回到这个朦胧的早晨。他说:“是的,我们很好。你那里怎么样?”这听起来不像是病人。也不是我们的女儿迪伊,这一点我能肯定。从他讲话的正式口气中我可以听得出来。我不知道是不是休的某位同事,或者医院里的某位实习医生。他们有时会打电话来请教病例,但是,通常不会在早上五点钟。我从被单下面溜下床,赤脚走过房间来到窗前,我想看看大雨有多大,会不会又灌进地下室,把热水炉上的指示灯冲坏。我望着窗外冰冷瓢泼的大雨、淡蓝色的雾气和已经涨满了水的街道,打了个寒颤,希望我们的房子更容易暖和起来。当我们购买这栋又大又不实际的房子时,我几乎把休给逼疯了。尽管我们在这房子里已经住了七年,我仍然拒绝批评它。我喜欢那十六英尺高的天花板和镶有彩绘玻璃的楣窗。还有那个塔楼——天哪,我太喜欢那个塔楼了。多少房子有这样的塔楼呢?你必须爬上塔楼中一段旋转楼梯,才能到达我的艺术室。我的艺术室是用三楼阁楼改造出来的,有一面陡斜的天棚和一扇天窗——非常僻静和迷人,被迪伊誉为“长发姑娘的塔楼”。她总是拿它来调侃我。“嘿,妈,你什么时候会把自己的长辫子放下来呀?”那是迪伊顽皮的时候,迪伊就是那个样子,但是,她的意思我们俩都明白——我已经变得太封闭自守了。太传统了。去年圣诞节,当迪伊在家的时候,我在冰箱上用磁铁贴上了一幅盖瑞?拉尔森的漫画,宣告自己是“世上最伟大的母亲”。漫画中,两头奶牛站在田园诗般的牧场上。一头奶牛对另一头奶牛说:“我不管别人说什么,反正我不满足。”我是想开一个小玩笑,逗逗迪伊。我仍然记得,休看过之后大笑起来。休一整天把人当作罗夏墨迹测验来解读,他竟然没有看出任何门道来。倒是迪伊在漫画前伫立良久,然后,她朝我怪怪地望了一眼。她压根儿没有笑。

说实话,我一直感到烦躁不安。那是从秋天开始的——一种时光流逝、被耽搁和禁锢的感觉,我甚至连艺术室都不想上去。这感觉会像沉在海底的货柜一样突然浮起来——牧场上的奶牛出人意料的不满足。不停地咀嚼同样的刍草。随着冬天的降临,这种感觉变得更加强烈了。当我看到一位邻居在房前的人行道上跑步,我就想象他正在为攀登乞力马扎罗山进行训练;或者,我读书会里的一位朋友,逐个细节地讲述她身上系着橡皮带,从澳大利亚的一座桥梁上跳下去的经历;再不然——这是最糟糕的情形了——一个电视节目播放某位无畏的妇女,独自遨游希腊的湛蓝海域。在所有这一切下面,似乎都流动着一条粼波闪烁的小河,像是血水/体液/酒浆,像是生命活力,无论那是什么,都令我心驰神往。这使我感觉到,自己被剥夺了广阔无垠的世界,被剥夺了人们在生活中所做的非凡壮举——虽然我并不想做任何同样具体的事情。我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但我心中的渴望却是实实在在的。那天早晨,当我站在窗前,我再一次感到了那种渴望,它迅速而悄然地在我心里滋生出来,我自己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休似乎觉得,我的小小情绪低落,或者,无论我经历的是什么,都是因为迪伊离家上学的缘故,老一套的空巢期之类的东西。去年秋天,在我和休帮助迪伊在范德比尔特大学安顿下来之后,我们匆忙地赶回家,以便休参加一项整个夏天他都为之努力训练的网球比赛“维沃里?哈里斯癌症研究筹款年赛”。

三个月以来,他一直待在佐治亚州的酷暑中,手上握着漂亮的王子牌碳纤维网球拍,一周训练两次。结果,我从纳什维尔市一路哭回家。我脑子里一直想象着,当我们开车离开的时候,迪伊站在宿舍门口挥手向我们道别的样子。她用手触了触自己的眼睛、胸脯,然后指一指我们——这是她从小时候开始做的一个动作。眼睛。心。你。我承受不住了。当我们回到家里的时候,尽管我一再反对,休还是给他的双打伙伴斯科特打了电话,让他替自己参加比赛。休待在家里,跟我一起看了一部电影。《军官与绅士》。他竭力装作喜欢这部片子。那天我在汽车里感到的那种深刻的悲哀,持续了两个星期,最后终于过去了。我确实想念迪伊——我当然想——但是,我相信那并不是问题的症结所在。休最近一直催我去看伊尔克医生,她是同他一起工作的一位精神病医生。我拒绝了,理由是她的诊室里有一只鹦鹉。我知道这会让休恼火。这当然不是真正的原因——我一点儿都不反对人们养鹦鹉,除了他们把鹦鹉圈在小笼子里这一点。我只是把这当作一个借口,让他明白我并没有把他的建议当真。我如此违拗他的意愿,实为罕见。“她养鹦鹉,那又怎么样?”他说,“你会喜欢她的。”我大概会吧,但是,我无法让自己走那么远——在童年的字母汤里荡起小舟,舀起一个个字母,将它们重新组合,希望排列出一些精辟的句子,以便对当今事物的发展做出解释。我内心产生了一种抵触情绪。我偶尔在脑子里幻想看伊尔克医生的情形。我会告诉她关于我父亲的事情,她一边哼着一边在她的小本子上做记录——那似乎是她做的唯一的事情。我想象她的鸟是一只洁白耀眼的白鹦鹉,栖息在她的椅背上,大声聒噪各种谬论,并且,像希腊悲剧里的歌队一样,不断地重复一句话:你很自责,你很自责,你很自责。“不久前——我不知道受到了什么力量的支配——我将这些同伊尔克医生见面的虚构场景都告诉了休,甚至包括鹦鹉。休笑了。”也许,你只要去看那只鹦鹉就行了。“他说,”你的伊尔克医生听起来像一个白痴。“此时此刻,休在房间的对面,一边听着电话里的人讲话,一边嘟囔着”嗯……嗯……“他脸上的肌肉缩成了一团,迪伊称之为”大皱眉“。你几乎可以透过那眉头紧锁、严肃认真、全神贯注听人讲话的神情,看到他大脑里各种各样上下摆动的活塞——弗洛伊德、荣格、阿德勒、霍尔奈、温尼科特。风刮在房顶上,我听到房子又开始唱歌了——总是如此——那歌剧般的声音仿佛贝弗利山庄的”尖叫“,我们喜欢这样说。还有关不上的门,突然拒绝冲水的古老马桶(”马桶又便秘了!“迪伊会喊起来),而且,我还要不断地提高警惕,防止休把那些居住在他书房壁炉里的飞鼠赶出去。他喜欢开玩笑说,如果我们有一天离婚的话,一定是因为那些飞鼠。但是,我热爱这一切,真心地热爱。我只是讨厌地下室进水和冬天房子里的穿堂风。现在,由于迪伊进入了范德比尔特大学上一年级,家里空荡荡的——我讨厌这一点。

休驼着背坐在床沿上,两只胳膊肘撑在膝盖上,头两节脊椎骨从睡衣下面凸出来。他说:“你知道这情况很严重,对吗?她需要看医生——我是说,一个真正的精神病医生。”休似乎正在用高人一等的口气讲话,他平常不这样的,但是,我这时已经肯定打电话的是医院里的某位实习医生了。我透过窗口望出去,整个住宅区好像都被雨水淹没了,那些房屋——其中一些宛如方舟般巨大——似乎有可能脱开地基,顺着街道漂走。我不愿意去想自己要在这样糟糕的天气里出门,但是,我肯定会出去。我会驾车去桃树街的圣心马利亚教堂,在额头上抹上圣灰。迪伊小的时候,把教堂误叫做“悚心马利亚教堂”。我们俩现在有时还这样称呼它,我忽然想到这名字多么贴切。我的意思是说:如果马利亚尚在人间,就像许多人相信的那样,其中包括我那孜孜不倦地信奉天主教的母亲,她或许真的会感到心惊肉跳。她身居一座不可思议的高台上——完美的母亲、贤惠的妻子、完美母性的楷模。她可能正站在上面朝下张望,希望找到一架梯子、一部降落伞,或者任何能够帮助她下来的东西。父亲去世之后,我每年圣灰星期三都去教堂,没错过一次——一次都没有。当迪伊还是婴儿的时候,我带着她去,用厚厚的毛毯把她裹得像一个印第安人的婴孩,另外装备上橡皮奶嘴和一瓶瓶挤出来的母乳。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锲而不舍——年复一年地去“悚心马利亚教堂”。牧师沉闷单调的祷词:“记住,你本是尘土,仍将归于尘土。”额头上抹一抹圣灰。我只知道,我用这种方式让我的父亲一直活在我的心里。这会儿,休站了起来。他说:“你想让我告诉她吗?”他望了我一眼,我感到一阵恐惧袭来。在我的想象中,一道白色浪头从街道上涌过来,扫过拐角上年迈的宛迪佛太太紧挨着车道建造的那个凉亭。那浪头,不是海啸般排山倒海的巨浪,而是山坡上熠熠发光的泥石流,朝我扑过来,将所有荒唐的凉亭、信箱、犬舍、电线杆和杜鹃花丛都一扫而光。一次彻底的、毁灭性的大扫荡。“你的电话,”休说道,我站着没动,他叫我的名字,“杰茜,电话。是找你的。”他伸出手把话筒递给我,他坐在床上,一头浓发在脑后像小孩子的一样乱翘着,他的神情严肃不安。窗户上雨水淋淋,无数银亮的细雨点落在屋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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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伸手拿起搭在床柱上的睡袍。我一边将睡袍披在肩上,一边接过电话。休站着,犹豫不决是否应该离去。我用手捂住话筒。“没有人死了,对吧?”他摇了摇头。“去穿上衣服,或者回到床上。”我跟他说。“不,等一下——”他开口道,但是,我已经朝电话里喂了起来,他于是转身走进浴室。“可怜的东西,天刚亮我就把你们吵醒了。”一个女人的声音说道,“但是,你知道,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起来太久了,完全忘记了时间还太早。”“对不起,”我说,你是谁呀?“”天哪,我真是个头号的乐天派,我还以为你能够听出我的声音呢。我是凯特。白鹭岛的凯特。你的教母凯特。那个给你换臭尿布的凯特。“我不自觉地闭上了眼睛。她一向是我母亲最好的朋友——一位六十几岁的娇小女人,脚穿高跟鞋,配上翻出花边的袜子,人们以为她只是一位玲珑古怪的老妇人,其威胁性已经同她的骨质一起变得稀松了。这可是一个危险的大错觉。我在床上坐下来,心里明白,她打电话来只有一个原因。一定是因为我的母亲,疯狂得出了名的奈尔?杜波依斯。从休的反应来判断,不是什么好事。

我的母亲住在白鹭岛,那里曾经是我们的家——除了隔壁是一所本笃会修道院之外,我可以说,我们是一个“正常的”家庭。当你有三四十位修士做隔壁邻居的时候,你怎么能说正常呢。我父亲的船骸被冲到了修士们的地界上。几位修士把上面印着“杰茜海号”字样的船板送到家里来,像递交军旗一样交给母亲。她默默地在壁炉里生起火,然后,打电话把她们三人帮中的其余两位成员找了来——凯特和赫普吉巴。她们来到家里,同修士们站在一起,望着母亲庄严地将船板投进火焰里。我凝视着字母被烧成黑色,船板被火舌吞噬了。有时,我半夜里醒来,还会想起那情景,我甚至在自己的婚礼上回忆起这件事。没有葬礼,没有追悼会,只有那个片刻去追忆。自那以后,母亲开始去修道院给修士们煮午饭,到目前为止,她已经煮了三十三年。可以说,他们已经成为她的精神支柱。“我真的相信,我们的小岛沉到了海里,你都不会在意。”凯特说,多久了?自从你上次回来,已经有五年六个月零一周了吧?“”听起来没错。“我说。我上次去看母亲的时候,是她七十岁的生日,那真是一场空前绝后的大灾难。我是带着十二岁的迪伊去的,我们送给母亲一套从赛克斯百货公司购买的华丽的红色丝绸睡衣,非常有东方味道,上衣上刺绣着一条龙。母亲拒绝接受。理由极其愚蠢。因为那条龙。她不停地把它称作”野兽“、”魔鬼“和”道德败坏的化身“。她说,安提阿的圣玛格丽特就是被幻化成龙的撒旦吞噬的。难道我真的指望她穿这样的睡衣睡觉吗?当她如此行径的时候,没有人能够说服她。她把睡衣抛进垃圾桶,我们也打包离开了。我最后一次见到母亲的面容是她站在门廊上,大喊着:”你们要走,就别再回来!“迪伊,可怜的迪伊,她只想要一个半正常的外祖母,她哭泣着。那天,凯特用她的高尔夫球车把我们送到了码头——就是她在海岛的土路上横冲直撞地开来开去的那辆车。她一路上不停地按着车上的气喇叭,分散迪伊的注意力,好让她别哭。这会儿,凯特在电话的另一端开玩笑似的继续责备我不回海岛,我乐得不用回去呢。我听到了浴室里开始淋浴的声音。

暴雨猛烈地敲打在玻璃窗上。“贝恩好吗?”我问。我在拖延时间,试图不去理会即将降临的灭顶之灾。“很好,”凯特说道,“仍然在破译马克斯脑袋里的每一个念头呢。”尽管我的焦虑正在不断加剧,我还是忍不住笑了。凯特的女儿今年恐怕有四十岁了,正如凯特所说的,从出生以来就有点“不对劲”。应该说是“精神不正常”,但是,贝恩又特别富有天赋,她的预感异乎寻常的准确。她就是知道一些事情,她用我们其他人不具备的神秘天线,凭空获取灵感。据说,她特别善于破解马克斯的思想,马克斯是岛上那条不属于任何人却又属于每个人的狗。“那么,马克斯最近在说什么?”“老一套呗——‘我的耳朵需要抓一抓了。我的身体需要舔舔了。你怎么知道我愿意去捡你的烂棍子?’”我想象凯特这会儿正在自己的家里,她的房子像海岛上所有的房屋一样,高高地架在脚柱上。房子是柠檬色的。我能够看到她坐在厨房里的长条橡木桌子旁边,多年以来,她、赫普吉巴和我的母亲围在这张桌子旁,敲碎了上万只青螃蟹挑肉吃。我的父亲管她们叫“白鹭岛三剑客”。“听我说,我打电话是关于你母亲的事情。”她清了清嗓子,“你得回家来看看她,杰茜。不许找借口。”我身体后仰躺在床上;我好像感到一顶帐篷倒塌了,中心支柱突然被拔了出来,帐篷在风中鼓荡。“我的借口,”我说道,就是她不让我回去。她——“”不可能。我知道。但是,你也不能假装你没有母亲呀。“我几乎大笑起来。如果我能够假装没有母亲的话,那么大海就能假装没有盐。我的母亲没有一刻让我忘记了她的存在。有些时候,她的声音从我的骨髓里传过来,几乎让我惊跳起来。我说:”去年圣诞节,我邀请她来。她来了吗?当然没有。她生日的时候,母亲节的时候,我都给她寄过礼物——我得赶快说明一点,都是不带龙的礼物——我从来没有听到任何回音。“我很高兴休仍然在淋浴,所以他听不见。我肯定自己刚才喊了起来。”她不需要你的礼物和你的电话——她需要你。“我。为什么事情总要落到我的头上——女儿的头上?她为什么不打电话给加利福尼亚州的迈克,向他慷慨陈词?我上次跟迈克通话的时候,他说自己成为了佛教徒。佛教徒应该对她更有耐心啊。我们两人都沉默起来。

我听到水被关掉的声音,水管砰的一声响。“杰茜,”她说,“我打电话的原因是……你的母亲昨天用切肉刀切断了一根手指。她的右手食指。”坏消息传来的时候,我总是迟一步才能领悟;话听到了,却不解其意。那些话在屋角里盘旋了一会儿,飘浮到天花板上,我的身体同时正在做着必要的准备。我说:她没事吧?“”她会没事的,但是,他们在乐山的医院里为她的手做了手术。当然,她照例大闹了一场,拒绝在医院里过夜,所以,我昨晚把她带回到了我的家。这会儿,她正在贝恩的床上睡觉,止痛药的药劲快过了。但是,她一醒来,肯定马上就要回家。“休打开浴室的门,一股蒸气涌进卧室。”你没事吧?“他不出声地问我,我点点头。他重新关上门,我听到了他在水池上敲击剃须刀的声音。三声,永远如此。”问题是——“凯特停顿一下,吸了一口气,”好了,我就直说了吧。这不是事故。你母亲在修道院的厨房里把自己的手指切掉了。她是故意的。“事实终于落到了我的头上——全部的重量和恐怖。我意识到,在我心中的某个角落,我多年来一直在等待她做出某种疯狂的举动。但是,我怎么也没有想到是这个。”但是,为什么?她为什么这样做?“我有一种欲呕的感觉。”事情很复杂,我想。但是,给她做手术的医生说,可能同她的失眠有关。奈尔已经几天,可能几个星期了,都没怎么睡觉。“我的腹部剧烈地收缩起来,我把电话往床上一扔,从腰上围着浴巾站在水池边的休身旁跑过。汗水从我的胸前流下来,我甩掉浴袍,伏在马桶上。我把肚子里仅有的一点东西吐了出来,然后继续干呕着。

休递给我一条冷毛巾。“对不起,”他说,“我本想自己告诉你,但是,她坚持她来说。我不该让她说。”我用手指了指门外的床铺。“我一会儿就好了。她那边还没挂电话。”他走过去拿起话筒,我把毛巾轻敷在自己的后脖颈上。我一屁股坐在卧室里的藤椅上,等待腹部的翻腾搅动平息下来。“这件事让她很难承受。”我听到他说。母亲向来是我们认为热忱的那种人,她让我和迈克把零钱投进空牛奶瓶里,捐给“非教徒的婴儿”;每星期五,她都会把放在高玻璃杯子里的“耶稣的圣心”蜡烛点燃,然后,跪在自己卧室的地上,诵念全部五篇玫瑰经,一边念一边亲吻耶稣受难十字架,十字架上的耶稣已经被她虔诚的手指磨得瘦骨嶙峋。然而,人们确实这样做。这并不意味着他们疯狂。母亲是在船失火之后变成圣女贞德的——但是,没有军队,也没有战争,只有怪诞的宗教狂热。然而,即使那个时候,我仍然觉得她是正常的疯狂,只是热忱得有一些过头。当她在自己的胸衣上别上过多的圣徒牌,身体一动便丁当作响时,当她开始在修道院里煮饭,举止言谈中透露出她好像拥有那个地方时,我跟自己说:她只不过是一位过于热忱的天主教徒,沉溺于自己的灵魂得救罢了。我走过去,伸出手要电话,休把电话递给我。“这根本不是什么严重失眠的问题,”我对凯特说,打断了她正在跟休讲的话,“她终于发疯了。”“不许你说这样的话!”凯特厉声说道,“你母亲没有发疯。她内心很痛苦。这不同。文森特?凡?高切掉了自己的耳朵——你认为他发疯了吗?”“是的,事实上,我确实认为他发疯了。”

“可是,许多知情人士认为,他内心很痛苦。”她说。休仍然站在那里。我挥手让他走开,他那样在我的头顶上晃悠,我无法集中精力。他摇着头走开了,走进房间对面的衣帽间里。“那么,母亲为什么内心痛苦呢?”我不客气地问道,“求求你,别告诉我是因为我父亲的死亡。那可是三十三年以前的事情了。”我总觉得,凯特的心中隐藏着一些她不想让我知道的关于母亲的秘密,她就像一堵墙,后面藏着一个密室。凯特没有马上回答我的问话,我不知道她这一次会不会把实情告诉我。“你想找出一个原因,”她说,“可是,这于事无补,改变不了现状。”我叹了一口气,就在这时,休从衣帽间里走出来,他上身穿着一件长袖蓝色牛津布衬衫,纽扣一路扣到领口处,下身是一条白色的拳击短裤,脚上穿着深蓝色袜子。他站在那里,一边将手表戴在手腕上,一边发出那个声音——他嘴里发出的噗噗声。这情景对我来说几乎是一个日周期定律——有条不紊,天天如此,一成不变——我已经上千次地目睹过,没有感到过任何反感,然而,此时此刻,在这个最出乎意料的时刻,当母亲的危机像一个号啕大哭的婴孩被放到我的膝盖上时,我再次感到了冬天以来在我心中不断膨胀的不满足感。那感觉来势之猛,就好像有人真的击了我一拳。“总之,”凯特说,你来还是不来呢?“”来。我当然来。“话一出口,我便感到了一阵解脱。不是因为我将回白鹭岛去处理这烂摊子——对此我没有任何解脱感,只有巨大的恐惧。不是因为这个。这不同寻常的解脱感,我意识到,来自我将要离开家这一事实。仅此而已。

我拿着电话坐在床上,对自己感到吃惊,也感到很羞愧。因为母亲的情况如此糟糕,我却几乎为此感到庆幸。这给我提供了一个直到此刻我才知道自己迫切需要的机会:一个离开家的理由。一个体面、恰当甚至高尚的理由,让我离开自己美丽的牧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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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走下楼来的时候,休正在做早餐。我还没到厨房就听到了煎吉米?迪安牌香肠的嘶嘶声。“我不饿。”我跟他说。“但是,你需要吃一些东西,”他说,你不会再呕吐了。相信我。“每次家里出现危机的时候,休都要做这种丰盛的早餐。他似乎相信这种早餐的力量能够使我们恢复生气。休在下楼之前,已经为我订好了一张去查尔斯顿市的单程机票,并且取消了他下午头几位病人的约会,以便驾车送我去机场。我在餐桌前坐下来,努力地将脑子里的一些形象驱赶出去:切肉刀、母亲的手指。冰箱发出一个细微的吮吸声打开来,然后又关上了。我望着休打了四个鸡蛋。他站在炉子旁边,手上拿着一把刮铲,摆弄着平底锅里的鸡蛋。一溜儿棕色湿头发触到他的衣领上。我刚要开口说他该理发了,他看起来像一个老嬉皮士,但是,我把话咽了回去,更确切地说,是说话的兴致忽然在舌头上消失了。然而,我发现自己正盯着他看。人们总是盯着休看——在餐厅里,在剧院列队里,在书店过道里。我会发现人们在偷看休,大部分是女人。他头发和眼睛的颜色是那种浓郁的秋色,能够使你联想到丰饶角和印第安玉米,他下巴中间还生着一道漂亮的裂纹。有一次,我跟他开玩笑说:当我们一起走进一个房间的时候,没有人会注意到我,因为他比我漂亮多了。他只好跟我说,我也很漂亮。但是,事实是,我根本无法与他相媲美。最近,我的眼角上布满了细细的鱼尾纹,我有时会发现自己站在镜子前面,用手指把太阳穴往后拉。在我的记忆中,我的头发一直是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肉豆蔻色,但是现在也夹杂了几缕银丝。我第一次感觉到,有一只手正抵在我的后腰上,将我轻轻地推向那个更年期妇女们居住的神秘栖息地。我的朋友蕾已经消失在那里了,而她仅仅四十五岁。休的衰老似乎缓慢许多,他英俊的外表透出了成熟的味道,然而,他身上最吸引人的地方,还是他脸上流露出的智慧和亲切。我起初就是被这一点吸引住的。我将身体靠在餐桌上,我胳膊肘下面的布满斑点的花岗岩台面透着寒气,我回想起我们的初遇,我需要记住那些往事。记住我们曾经如何。他出现在我第一次所谓的艺术展上,我在迪凯特跳蚤市场租了一个破烂摊位,展览自己的作品。我刚刚从阿格尼丝?斯科特学院毕业,拿到了一个艺术学位,满脑子空想,希望以卖画为生,成为一位名副其实的艺术家。然而,一整天,没有人真正理会我的艺术盒,只有一个女人过来看过,不停地管它们叫”阴影盒“。休当时正在埃莫里做第二年的精神病实习医生,他那天到跳蚤市场来买蔬菜。他无意中走过我的摊位,看到了我的”亲吻鹅“艺术盒,他两眼一亮。那是一个奇怪的作品,但是,在某种意义上,是我的得意之作。

我把盒子的里面绘画成一个维多利亚式的起居室——英国玫瑰墙纸和饰着彩穗的落地灯——然后,在盒子里放上一张天鹅绒玩具沙发,两只塑料鹅被黏在沙发垫子上,它们站立的姿势让人觉得,它们正在喙对喙地亲吻。我的创作灵感来自刊登在报纸上的一个故事,一只野鹅迁徙途中在一家购物中心的停车场里受了伤,它的配偶离群留下来陪伴它。一名店员把受伤的母鹅送到了一家庇护所,但是它的配偶在停车场里游荡了一个多星期不肯离去,并且不断凄凉地哀鸣,最后,那个店员把公鹅也送去了庇护所。那篇文章说,它们被放在一个“房间”里。剪报作为装饰被贴在盒子的外面,我还在盒子上方安装了一个自行车喇叭,那种带一个红球听起来像鹅叫的喇叭。在过来看盒子的人们当中,大约只有一半人按过喇叭。我觉得,这很能说明问题。这说明他们比一般人更加有情趣,不那么保守。休伏在盒子上面阅读那篇文章,我等着看他会做什么。他按了两次喇叭。“你这卖多少钱?”他问道。我没有立即回答,鼓足勇气准备说二十五元。“四十元够吗?”他一边说一边去掏钱包。我又犹豫起来,竟然有人愿意付那么多钱买一对亲吻鹅,我感到非常吃惊。“五十元?”他说。我脸上不动声色。好吧,五十元。“当天晚上,我们便出去约会了。四个月后,我们结了婚。多年以来,他一直将那只”亲吻鹅“艺术盒摆在自己的梳妆台上,后来挪到了他书房里的书架上。两年前,我发现他坐在桌子旁边,正在小心翼翼地把盒子里的东西重新黏起来。他曾经向我坦白,他付给我那么多钱,就是为了约我出去,但是事实上,他确实很喜欢那只艺术盒,他能够去按喇叭这一点,也说明了他的个性,展现出他鲜为人知的一面。人们总是看到他的非凡智慧和解剖分析能力,但是,他也喜欢享受生活的乐趣,并且时常想出一些令人意想不到的鬼点子:我们是出去庆祝墨西哥独立日呢,还是你更喜欢去参加床垫比赛?我们曾经花了一个星期六的整个下午参加一场比赛,比赛中,人们把床铺装上轮子,在亚特兰大市中心赛跑。人们也很少注意到,他对事物有着多么深刻且透彻的感受。无论哪个病人自杀了,他仍然会掉泪,他时常为人们将自己逼到黑暗、痛苦的绝路上而感到悲哀。去年秋天,当我把洗好的衣服收起来时,我无意中在他存放内衣裤的抽屉的尽里头发现了他的百宝盒。也许我不应该这样做,但是,我坐在床上,把里面的东西翻看了一遍。迪伊的每一颗乳牙都在里面,小小黄黄的像玉米粒;几幅迪伊在他的处方单上画的画;他父亲的珍珠港纪念别针;他祖父的怀表;以及我在不同的纪念日为他买的四副衬衫袖扣。我把绑在一小沓纸上的橡皮带拿下来,发现了一张揉皱了的我的照片,那是我们在青峰岭度蜜月时,我站在我们租用的小木屋前拍摄的;其余的都是多年来我送给他的卡片和传递爱意的小纸条。他把这些东西全部保留着。他是我们两人中首先说”我爱你“的。那是在我们邂逅两个星期之后,甚至在我们肌肤相亲之前。我们正在埃莫里校园旁边的一家餐厅里,在靠窗的一个火车厢座位里吃早餐。他说:”我对你几乎一无所知,但是,我爱你。“从那一刻起,他对我的感情始终忠贞不渝。即使现在,他也几乎没有一天不告诉我,他爱我。

开始的时候,我对他感到如饥似渴,那种贪婪的渴望一直持续到迪伊的出生。直到那时,那种感觉才逐渐平息下来,变得驯服了。好像从野外捕猎来的野兽,被放在一个舒适的模拟环境中,完全知道下一顿饭从哪里来,就变得自满自足起来。所有猎食求生和意外冒险的刺激都消失殆尽了。休把一盘鸡蛋和香肠摆在我的面前。吃吧。“他说。我们肩并肩地坐着吃早餐,窗户上依然蒙着拂晓的昏暗。雨水顺着排水管道哗啦啦地流下来,我仿佛听到远处有一扇窗板在砰砰作响。我放下餐叉,倾听着。”在海岛上,当暴风雨来临的时候,我们家的防风窗板就会像那样敲打在房子上。“我说道,眼泪开始涌上来。休停下咀嚼望着我。”母亲会把一张床单搭在厨房桌子上,然后,同我和迈克一起爬到桌子下面,打着手电筒读故事给我们听。她将一个耶稣受难十字架钉在桌子的背面,我们仰面躺在地上,一边听她读故事,一边凝视十字架。我们管它叫‘暴风雨帐篷’。我们觉得,在桌子下面,没有任何东西能够伤害我们。“休伸出手臂,我的肩膀就势滑到了他的腋下,将头靠在他的脖颈上,这熟练、机械的动作如同我们的婚姻一样古老。我们就那样坐着,紧紧相依,鸡蛋变凉了,远处那奇怪的砰砰声时作时歇,一直到我开始感觉,我们的生命已经啮合成了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无法分清他的肩膀在什么地方结束,我的脑袋从什么地方开始。小时候,当父亲将他的手指贴在我的手指上时,我也有过同样的感觉。手指相擦,仿佛变成了一体。我抽回身子,在高椅上坐正。”我真不敢相信她所做的事情,“我说,我的上帝,休,你觉得应该把她送到精神病院去吗?”“在没有跟她谈话之前,我不好说。这听起来好像是强迫性障碍症。”

我看到休低头望了一眼我的膝盖。我把餐巾绕在自己的手指上,好像正在试图止血一样。我把餐巾松开,尴尬地意识到我的身体无意中正在喋喋不休。“为什么是她的手指呢?”我说。为什么偏偏是她的手指?“”这种情况未必有规律和原因。强迫性障碍症正是如此——通常是无理性的。“他站起来,”听我说,我为什么不跟你一起去呢?我把时间腾出来。我们俩一起去。“”不,“我说道,语气有一点儿过重,”她永远都不会跟你谈论这件事,这一点你清楚。而且,你还有那么多病人需要照顾。“”好吧,但是,我不想让你单独处理这件事。“他在我的前额上亲吻了一下,打一个电话给迪伊。让她知道你会去哪里。”在他离开家去办公室之后,我收拾好一只手提箱,将它放在门旁,然后,我爬上楼梯来到我的艺术室,我要确定屋顶这一次没有漏水。我打开一盏台灯,一片蜡黄色的光线洒在了我的工作台上——我在一家二手商店里发现的一张珍贵的橡木大桌子。一个做了半截的艺术盒摊放在桌面上,积满灰尘。去年十二月份迪伊回来过圣诞节的时候,我把它撂下了,不知道为什么,再也没有上来将它完成。我正在查看地上有没有积水,电话铃响了。我拿起无绳电话,听到了迪伊的声音。猜猜怎么着?“她说。”怎么啦?“”爸爸给我多寄来一些钱,我买了一件深蓝色短外套。“我想象着她长发披肩,盘腿坐在宿舍床上的样子。人们说她长得像休。他们俩看上去同样的神采奕奕。”短外套,哦?那你告诉我,这是不是意味着你已经放弃哈雷?戴维森的摩托服了。“”你呢?你自己还有那件缀满牛仔彩穗的红色翻皮夹克衫呢。“我微笑起来,然而,一想到母亲,同迪伊在一起时的轻松感便开始消失了。”听我说,亲爱的,我今天早晨本来想打电话给你的。我今天要去岛上看你的外祖母。她不太好。“我忽然想到,迪伊可能以为她的外祖母病危了,于是,我把实情告诉了她。迪伊嘴里吐出的第一个字是:噢,操。”“迪伊!”我说道。我估计,我的语气有几分过硬了,但是,她着实让我吃了一惊。那可不是你该使用的词汇。“”我知道,“她说,我敢打赌,你就一辈子没有用过这个字。”我长舒了一口气。听我说,我并没有教训你的意思。“她沉默了一会儿。”好了,我不该用那个字。但是,外祖母所做的事情太令人不可思议了。她为什么那样做?“迪伊的目光一向很敏锐,但是,她总是盲目地看待自己的外祖母,将她塑造成一个行为古怪、可亲可敬的人。我想,这一次她的幻觉将会被彻底打破了。”我不知道,“我说,我希望自己知道。”“你会照顾她的,对吧?”我闭上眼睛,看到了我的母亲躲在“暴风雨帐篷”里的情景,当时父亲刚刚去世,我在那里找到了她。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好天气。“我会尽力而为的。”我跟迪伊说。

我挂上电话,在工作台旁坐下来,呆呆地望着桌子上的镜子和蛋壳碎片——我本来正在用它们装饰我的艺术盒。我说过那个字。去年十二月份,迪伊在家的时候。我正在淋浴,休悄悄地走进浴室,脱掉衣服,来到我的身后,我吓了一大跳,身体猛地向前冲去,把放在淋浴喷头架子上的洗发液瓶子都撞掉了。“操。”我说。这可不像我说的话。我的词汇里没有这个字,我不知道是我还是休,对此感到更加震惊。休愣了一下,大笑起来。没错。操正是我心之所想。“我没有说话,也没有转过身来。他的手指沿着我的肋骨游移着,轻轻地触摸我的乳房四周。我听到他的喉咙里发出一声细微的呻吟。我努力地想要他,但禁不住有一种被冒犯的感觉。我直挺挺地站在喷头下面,看上去一定像一根树干,像一棵无声无息正在石化的树木。几分钟后,浴室门打开又关上了。他走了。在那之后的好多天里,我都以一种热烈诚恳的态度,煞费苦心地试图弥补。我不止一次,而是两次,跟休一起走进浴室,将身体扭曲成特别的瑜伽姿势。第二次出来的时候,我的背部带着一个水龙头把手的红印,活脱脱像一只压扁了的鸟的文身。有一天,迪伊跟她的朋友们一起去赶圣诞节后的大拍卖,我来到休的办公室,他的最后一个病人已经离开了,我建议我们在他的沙发上做爱。要不是他的传呼机响起来,我想我们就这样行动了。有人企图自杀。我驾车回到家里,所有热忱的努力都烟消云散了。第二天,迪伊返回学校去了。我望着她的汽车缓缓开出车道沿街驶去。当车在拐弯处消失之后,我走进家里,走进一片深沉得令人困惑的寂静中。此时此刻,那寂静又出现在我的艺术室里。我抬头望了望天窗。天窗上覆盖着榆树叶子和浓重的油灰色光线。风和雨都停歇了,我第一次听到了那寂静,那在我头部四周凝固起来的寂静。窗外,休的沃尔沃汽车拐上了车道。车门砰的一声关上了,我感到震动声波从墙外传进来。我从楼上走下来,我们一起度过的岁月好像积聚在每一个角落里,装满了整栋房子。爱和习惯如此水乳交融,组成一个生活,这实在令我感到诧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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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犹豫不决地踏上渡船,一只脚踩在船上,另一只脚留在浮动码头上,一时间,我被公牛湾海面上的流光吸引住了。五六只美丽洁白的白鹭,从附近的沼泽地里飞腾起来,喉咙里发出低沉的鸣叫声。我走上渡船,透过塑料窗望着它们,它们在海湾上空编织出一条熟悉的缎带,然后,整齐地调转了方向,朝白鹭岛飞去。渡船实际上是一艘陈旧的平底船,名字叫海潮渡。我把自己的手提箱靠在一个灰白色的冷藏柜旁边,冷藏柜上方的墙上挂着两个用厚纸板做成的红色潮汐仪。我在一条长凳上坐下。休安排了一位司机把我从机场送到了奥因多摆渡码头。我刚好赶上了最后一班渡船。时间是下午四点钟。船上只有其他五位乘客,大概是因为时值冬日游客还没有蜂拥而至的缘故。游客通常在春夏两季到这里来,观赏遍布在沼泽地里的白鹭。白鹭成群地落进小溪两旁的树林里,静静地栖息着,犹如一个个光团。几位游客——从查尔斯顿市零星到来的地道历史迷——来参加赫普吉巴的“格勒文化一日游”,其中包括参观奴隶墓地。赫普吉巴是海岛上的文化守护者,或者,像她自己喜欢称呼的那样,一个讲非洲故事的人。她熟悉上千个民间故事,会说流利的格勒语,格勒语是奴隶们从英语和他们的非洲母语中衍生出来的一种语言。我仔细打量着船上的乘客,不知道能不能认出某个海岛居民。除了修士们之外,仍然居住在海岛上的人还不到一百,其中大多数人自从我还是个小孩子起就一直住在那里。我发现,船上所有的人都是游客。一个人身上穿着印有“硬摇滚咖啡厅——来自墨西哥坎昆”字样的t恤衫,头上缠着一条红色印花大手帕。我想他一定快冻僵了。

他见我在望着他,问道:你在海岛狗旅店住过吗?“”没有,但是,那个旅店很好。你会喜欢的。“我说道。在渡船发动机的轰轰声响中,我只好扯着嗓门儿说话。海岛狗旅店是岛上唯一的一家含早餐住宿旅店,一栋淡蓝色的二层楼,装有白色防风窗板。我很想知道,邦妮?兰斯顿还是不是旅店老板。她是那种赫普吉巴称作”来牙“的人,格勒语的意思就是外来人。如果你的祖先曾经居住在海岛上,那么,你就是一个”在牙“。”来牙“们在白鹭岛上很少见,但他们确实存在。从十岁起,我唯一的愿望就是离开海岛。”我想做一个‘去牙’。“我有一次跟赫普吉巴这样说,她先笑起来,但是,随即收敛了笑声望着我,她看到了我内心深处那个使我想要离开的伤心处。”你不可能离开家,“她用极其温柔的口吻说道,”你可以去别的地方,这没问题——你可以生活在世界的另一边,但你永远不可能离开家。“我现在觉得,我已经证明她错了。”你一定要去马克斯咖啡店吃一顿饭,“我对那位游客说,”要一份虾煮粗玉米糊。“实际上,如果他想吃东西的话,那家咖啡店是他唯一的选择。咖啡店跟含早餐住宿旅店一样,用马克斯的名字命名,马克斯是一只黑色的拉布拉多猎狗,据说贝恩能够读懂它的心思。它每天必定迎接渡船两次,颇像一位当地的名人。天气暖和的时候,当桌子都摆到了人行道上,马克斯便会踩着碎步四处溜达,带着一种习以为常、犬类特有的优越感,给可怜的人类一个机会好好欣赏它。人们匆忙地抓起照相机,好像《灵犬莱西》里的莱西出现在拍摄现场。马克斯出名的原因,不仅仅是因为它能够异常准确地迎接渡船,还因为它的长生不老。据说它今年二十七岁了。贝恩对此发过誓,但是事实是,现今的马克斯是一连串马克斯中的第四代。从孩提时起,我就疼爱过不同的马克斯。在海岛的正面,有一个叫做骨头场的海滩,海滩如此得名,是因为水上浮木在岸边形成了一个庞大而扭曲的雕刻群。几乎没有人愿意到这里来,因为这里水流湍急,不宜游泳,而且到处是沙蚊子。你只要往那儿一站便会明白,大海终有一天会把海岛收回去。大多数游客来参观岛上的修道院——圣女茜娜拉修道院。修道院用一位凯尔特圣女的名字命名,圣女在皈依圣教前是一条美人鱼。修道院最初不过是英格兰康沃尔郡一家修道院的别院——或者,像修士们称呼的那样,”一家女儿院“。这里曾经是巴尔的摩市一个天主教家庭的夏季钓鱼露营地,30年代的时候,修士们在这块捐赠出来的土地上建起了现在的修道院。

最初的时候,修道院极不受欢迎,白鹭岛人——全部都是新教徒——把它称作“圣罪孽教堂”。现在,新教徒大致已经销声匿迹了。当地的旅游指南把修道院夸张渲染为一个“洼地”次景点,这主要是因为修道院小礼拜堂里有一把美人鱼椅子。一把“魅惑人心的椅子”,指南上总是这样描写它,这描写确实言出有据。这把椅子是修道院母院里一把非常古老并且颇有名气的椅子的复制品。椅子扶手上雕刻着两个长有翅膀的美人鱼,油彩鲜艳夺目——朱红色的鱼尾巴,白色的翅膀,金黄色的头发。童年的时候,我和迈克时常趁四周无人的时候溜进教堂,那里诱惑撩动我们的东西,当然就是美人鱼袒露的乳房上的乳头了——四颗镶嵌在乳房上的闪闪发光的石榴石。我常常跟迈克过不去,让他两只手捂着乳房坐在椅子上。这回忆使我笑出声来,我抬头看其他乘客有没有注意到。如果游客们幸运,遇到小礼拜堂没有被绳子拦住,他们便可以亲自坐到美人鱼椅子上,向美人鱼圣女茜娜拉祈祷一番。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坐在椅子上祈祷,据说可以保证你得到一个回答。至少这是一个传统。总的来说,这就像把零钱扔到喷水池里,默念一个祈求。但是,你偶尔也会看到一个真正的朝圣者,一个坐在轮椅上的人从渡船上下来,或者,一个携带小氧气瓶的人。渡船在盐水溪中缓缓行进,经过了许多小沼泽岛,沼泽岛上摇曳着枯黄的滩淤草。潮水已经退去,袒露出几英里远的牡蛎耙子。一切都是赤裸裸的,毫无遮盖。当小溪水路加宽,流入海湾内,我们加快了速度。排成V字形的棕色鹈鹕,扑打着翅膀从船旁经过,朝前飞去。我把注意力集中在它们的身上,待它们消失不见了,我便盯着渡船上胡乱地盘挂在墙上的救生绳。我不愿意去想我的母亲。在飞机上的时候,我内心恐惧不已,但是在这里,也许是由于海风和自由,我的心情已经轻松了一些。我将头仰靠在船窗上,呼吸着沼泽地里吹来的硫磺气味。船长头戴一顶褪了色的红帽子,架着一副包边金属太阳眼镜,开始朝麦克风里讲话。他的声音从我头顶上的一个小扬声器里悠然地传过来,那是他事先背熟的专门为游客准备的解说词。他告诉他们到哪里去租高尔夫球车,方便岛上观光,他还滔滔不绝地向他们介绍了白鹭栖息地和钓鱼船租赁的事情。他用我上次回来时听到的同一个笑话结束了自己的讲解:“伙计们,一定要记住岛上有鳄鱼。我想,在现在这个季节,你们可能看不到,但是,如果看到了的话,千万记住,你们是跑不过鳄鱼的。无论谁跟你在一起,你只要比他跑得快就行了。”游客们都轻声笑了,相互点点头,去卡罗来纳州一个堰洲岛观光的一番经历,突然笼罩上了一层新鲜且稍带冒险的色彩。

当渡船悄然驶进海岛背面沼泽地里纵横交错的狭窄水域,我站起身来,走到甲板上。溪水鼓涨着向后流去,颜色如浓茶一般。望着身后的航迹,望着我们驶过的距离,我意识到:在一个没有桥梁的海岛上长大,我曾经多么与世隔绝。我完全被海水围困起来,然而,在开始到陆地上读高中之前,我从来没有感到过孤单。我记得舍姆?沃特金斯每天早晨用他的捕虾船将我们一帮孩子,大约还不到五六个人,送过公牛湾,下午再把我们接回来。我们把那艘捕虾船称作“虾巴士”。我和迈克把自己想象成“瑞士鲁宾逊一家”,迈克划着小船在小溪中穿行,我们不断地停下来跳进沼泽地里抓招潮蟹,然后拿到渡口码头上当诱饵卖,一磅五角钱。我们熟悉每一条水道和沙洲,完全知道什么地方的牡蛎耙子在低潮时会让小船触礁。我九岁时的那个夏天,在天塌地裂之前,我们是两个英勇无畏的孩子,追寻火鸡的踪迹,辨别鳄鱼的脚印。夜晚,当房屋四周的棕榈树在狂风中啪啪作响的时候,我们从窗口溜出去,跑到奴隶墓地,一而再、再而三地激将鬼魂们,看它们敢不敢出来。那个女孩儿到哪里去了?我凝视着丹宁酸一样的溪水,心中涌起了一阵对那个女孩儿的强烈渴望。我惊异于记忆的重量,以及家庭和住所给人留下的深刻烙印。

我记得我的父亲驾驶着他二十英尺长的克里斯?克拉夫游船,牙齿间咬着我送给他的海泡石烟斗,把我夹在他的胸脯和方向舵之间。我几乎能够听到他的喊声,“杰茜,海豚过来了。”我看到自己朝船栏杆跑去,聆听海豚喷气的声音,欣赏它们身体破水时的那一道黑线。当海岛的西北角出现在视野中的时候,我已经在回忆他游船爆炸的事情了。回忆母亲抽屉里的报纸剪辑。“警方推测,他烟斗中飞出的火星导致油管漏油处起火。”我将目光扫过水面,朝出事地点凝视了片刻,然后把头扭开了。我从渡船栏杆的一端走到另一端,望着海岛越来越近了。海岛只有五英里长,两个半英里宽,但是,从船上望去,它显得更小。渡口码头后面的商店屋顶映入了眼帘,黑尾鸥在屋顶上空盘旋着,在那些商店的后面,便是海岛的绿色中心地带,那里长满了槲树、棕榈树和丛丛的桃金娘。渡船靠近码头,发动机减缓了速度。有人抛出一根绳子,将我们的船紧紧地拴在桩柱上,我听到经年的木板吱嘎作响。码头上,几个人坐在沙滩椅上,正在垂钓红鲈鱼。但是,没有凯特和贝恩的影子。凯特答应来接我。我走回船舱,拿起手提箱,然后站在窗前,等候其他乘客下船。几分钟后,她们匆忙地赶过来了,马克斯一溜小跑地跟在她们的身后。她们手牵着手,凯特穿着她的高跟鞋和薄袜子,贝恩好像正在半拖着她跑。凯特的深红色头发在头顶上高高地梳成一个发髻,我母亲说她头发的颜色是“葡萄牙红酒”。一绺绺头发已经散落下来,遮盖在她的脸上。她们在码头边上停住脚步,抬头朝船上望过来。马克斯蹲坐在她俩中间,摇晃着半截儿尾巴,好像它的尾巴是两截似的。凯特瞥见了站在窗口的我,我看到她的胸脯一阵起伏。“嘿,别傻站在那儿呀!下来吧!”她大喊道。贝恩忽然跳起了一种滑稽的快步舞,两脚抬起,原地踏步。“杰—茜,杰—茜。”她诵唱着,马克斯吠叫起来,惊起了码头水边上的一群海鸥。其他乘客止步观望,然后,相互对视一眼,神情尴尬。家。我别无选择,只好提起手提箱,跋涉进去。凯特的眼睛下面有黑眼圈,犹如两片淡黄色的阴影。她将我搂在怀里,就在同一时刻,海岛的气息扑进了我的鼻孔,那是一种强烈的混合气味——淤泥、破旧的螃蟹锅、咸咸的空气以及充满活力的黑色泥滩,黏糊糊的泥土里爬满了浑身长刺的生物。“你终于回来了。”凯特说道,我朝她微微一笑。贝恩将她的圆脸蛋儿靠在我的外套袖子上,像一只藤壶似的紧贴着我。我伸出一只胳膊抱住她,使劲搂了一下。“你没想来,”她说,你讨厌到这儿来。“凯特清了清嗓子。行了,贝恩,别说了。”然而,贝恩还没有说完呢。妈,你正站在血渍上。“她说。我低头朝下看去。大家都朝下看去。一块泼溅开来的暗色血渍,在凯特的脚下清晰可辨。我想象着她们惊慌失措地赶到渡口码头上,越过海湾,母亲的手裹在一条JC潘尼百货公司的浴巾里。凯特把脚抽回来,我们站在迟暮的阳光中,站在一片完美的寂静里,目不转睛地望着我母亲的血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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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一起挤进凯特停泊在码头尽处的高尔夫球车里。贝恩同我的手提箱一起坐在后面,我爬进前座,警惕地瞥了一眼车上的气喇叭,回忆起上次坐她车时的痛苦经历。“别担心,”凯特说,“我不会按喇叭的,除非有人发疯似的要冲到我的车前面。”“我讨厌那可恶的东西。”我说。“好,你尽管讨厌吧,但是,它可救过无数游客的性命。”“妈妈过去专门撞游客。”贝恩说。“哎,我没有。”“我相信贝恩是不会撒谎的,”我说,凯特气呼呼地把车开上了狭窄的街道。在我们的头顶上,天空渐渐变成橘黄色。我感觉到聚集在光明后面的黑暗正在逼近。我们在海岛的商店前面飞快地驶过,没有人讲话,连贝恩也默不作声。所有商店的窗台上都摆着一箱箱盛开的藕色紫罗兰,甚至连小小的邮局也不例外。舍姆钓趣用品店被油漆成柿子的颜色,啾啾日用杂货店外面的木雕鹈鹕现在被装上了一个小马鞍,我想是为了让孩子们坐吧。我们在白鹭旅行社的前面经过,看到几位游客正在登记参加船游和观鸟远足。即使在冬日淡季里,这地方也显得充满了活力。我伸手指了指夹在马克斯咖啡店和海岛狗旅店之间的一家小店铺。店铺前面有一顶蓝白相间的条纹凉棚,橱窗里的一个招牌上写着“美人鱼的故事”。那里原来不是一家鱼店吗?“”关门了。“凯特说道。”现在是妈妈的商店了,“贝恩说道。”不是开玩笑吧?你开的店?那个礼品店?“我感到很惊讶。我认识凯特一辈子了,她从来没对开店表示过任何兴趣。她的丈夫去世后——那少说也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她和贝恩一直心满意足地依靠她的退休金和一些社会保险生活。”我去年春天开的。“凯特说。”这会儿谁在看店呀?“”我人在,店就开门;人不在,店就关门。“她说。”我很喜欢那个店名。“我对她说。”我开始想管它叫‘绝路’,但是,你的母亲不允许。那女人一点幽默感都没有。“”她从来就没有。“”那可不对。很久以前,她曾经非常幽默。“凯特说道。她将高尔夫球车飞快地沿街驶去,驶进了一片淡淡的暮色中。我看到她的身体向前倾斜着,好像她正在使用意念,让车超过每小时十八英里的时速限制。许许多多往事涌上了我的心头——我母亲零零碎碎的笑声,我们仍然正常而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的那些时光。

凯特说得对——母亲确实曾经非常幽默。我想起有一次母亲煮了椰汁虾,她穿上一条草裙招呼大家吃饭。还有一次,在迈克八岁的时候,他往一个可乐瓶子里撒尿,结果他可怜的小鸡鸡卡在了里面——我们谁也没有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他的小鸡鸡,怎么说呢,在进去之后不知怎么勃胀了起来。母亲试图表现出关心的样子,但忍不住大笑起来。她跟他说:“迈克,去到你的房间里坐下,想想特蕾莎修女,你的小鸡鸡就会出来了。”“店里最热门的商品是上面写着‘美人鱼在此经过’的黄色牌子,”我听到凯特对我说,“还有我们的美人鱼小册子。你记得多米尼克神父吗?他为我们撰写了圣女茜娜拉的故事,我们把它印刷成一本名叫《美人鱼的故事》的小册子——与商店同名。我们不能有存货。多米尼克总是戴着他那顶破草帽到商店里来,要求在书上签名。我跟他说,‘多米尼克,看在上帝的分上,你可别以为自己是帕特?康罗伊呀。’”我大笑起来。小时候,当我在修道院里一边玩一边等着母亲在厨房里做完事情的时候,我常常会碰到多米尼克神父;他总是跟我玩咚咚敲门的游戏。但是,他身上还有另外一面,一种我无法说清楚的庄重。那天修士们把我父亲的船骸送到家里来,站在那里望着母亲将船板在壁炉里烧掉,多米尼克便在其中。“他还戴那顶草帽吗?”“还戴。草梗已经开始腐烂了。”她说。我们陷入了一阵沉默,这时候,我们绕到了海岛背后的边缘地带,这里主要是一片久经海风蹂躏的荒芜的乱树丛。我们拐过一个弯,树林忽然敞开来,眼前出现了一大片枯黄的草地,在草地的尽头,便是大海。海水是墨黑色的,黑得发紫,我触景生情,又想起了所有的一切,我到这里来的原因,母亲用切肉刀做的事情。她的生活已经变得非常扭曲和复杂了。

我不知道,如果我是一个更好的女儿,这一切还会不会发生。我是不是应该预计到将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就我所知,此时此刻,她可能正在家里将自己其余的手指切掉。她为什么切断自己的手指?我心想。为什么是手指?贝恩坐在后车座上哼着小调。我将身体凑近凯特。“她的手指怎么样了?她切掉的那根。”“放在她床边的一个蛋黄酱瓶子里。”她淡淡地说道。我们驶到了铺有路面的小路尽头,修道院教堂顶上的尖塔映入了眼帘。凯特压根没有放慢车速,我们冲到了硬邦邦的泥路上,车子在空中跳起一尺高。车后扬起了一团团尘土。“坐稳了!”她朝贝恩大喊着。我们从修道院大门口疾驰而过,凯特的头发全部从发夹里掉出来了,在她的身后飞舞着。修道院大门口旁边是海星礼拜堂,一座白色墙板的社区教堂,修士们在那里为海岛居民做弥撒,白鹭岛的孩子们,包括我在内,都在那里上小学。安娜?勒加雷同时教授所有的年级,在我十岁的时候,她开门见山地告诉我:我是一个天生的艺术家。我十二岁时,她把我画的无数张沉船素描都挂到礼拜堂的墙壁上,并且邀请了整个海岛的人来参观“画展”。凯特花二十五美分买了一张。“我的那幅画,你买去挂在厨房里的那幅画,还在吗?”“我还保留着。现在挂在‘美人鱼的故事’那个店里。”当我们经过凯特家门前的车道时,我注意到一个写着“美人鱼在此经过”的牌子钉在信箱旁边的柱子上。几秒钟之后,我们在母亲住的房子前减缓了车速。像大多数海岛上的房子一样,母亲的房子也是18世纪20年代潮水别墅的式样。房子建造在脚柱上,周围是一大片棕榈树林,还有老虎窗、黑色的百叶窗以及一条横跨屋前的宽敞的门廊。这座房子一向都是葱绿色的,但是,现在却变成一种褪了色的浅绿。院子里,刺叶丝兰和圆币草四处丛生,院子中央竖立着母亲那令人震惊的浴缸石窟。十多年前,她找舍姆帮忙,将一个浴缸竖着埋进地里,由于舍姆没有马上领悟她的意图,他把带水龙头的一端留在地面上。母亲照样将它利用起来了,她把一座马利亚的混凝土雕像放在拱形浴缸下面。现在,浴缸上锈迹斑斑,水龙头上还绑着一些塑料花似的东西。当我第一次看到浴缸的时候,我对母亲说,难怪人们说马利亚的雕像会流泪,因为她的虔信者们品位太差。当然,迪伊认为这个浴缸圣母像棒极了。车慢慢地停住了,贝恩从后面跳下来,我看到赫普吉巴站在门廊上。她身穿一条非洲式长裙——猩红和橘黄相间的印染布长裙一直垂到她的脚踝上,头上绑着一块配套的头巾。她站在那里,高大魁梧、光彩照人。

“嗬,那不是我们的霍屯督族女王嘛!”凯特一边朝她挥手一边说道。她把一只手放在我的胳膊上。“杰茜,如果你母亲说鱼会飞,你就点点头说:是的,夫人,鱼会飞。‘别跟她争辩任何事情,好吗?”“有些鱼确实会飞,”贝恩说道,“我在一本书里看到过一张图画。”凯特没有理会她。她用眼睛盯着我的脸。别让她生气。“我抽开身。我没有打算让任何人生气。”赫普吉巴从门廊台阶上走下来迎接我,她身上带着一股秋葵荚的香味,我知道她为我们做好了晚饭。“我们哈高兴见淘你。”她说道,像过去见到我时一样,用格勒语跟我打起招呼来。我微微一笑,目光越过她,朝那扇透出光线的窗户望去。我注视着木制窗框,窗框上的木头已经开始裂了,我看到了玻璃上的一小块熠熠发光的污迹,眼泪涌上来,令我无法掩饰。“好家伙,这是怎么回事?”赫普吉巴说道,将我一把搂进她长裙上令人晕眩的图案里。我从她的怀里挣脱出来。我突然意识到,这是一个荒唐的问题。我可能已经说:嗯,首先,房子里有一个蛋黄酱瓶子,里面装着我母亲的手指;但是,那可能很无礼,也不公道,而且,我这会儿想到的并不是我母亲。而是我的父亲。我最后一次见到约瑟夫?杜波依斯,他正坐在那个窗口上削一个苹果,他是不会把苹果皮削断的——这是他一系列著名把戏中的一个小伎俩。他正在做一个“旋转女孩”。那天晚上,我坐在地上的一小片灯光里,目不转睛地望着苹果皮从他的刀刃上旋转出来,紧张地想知道他能不能一路削到底。当他削到最后一圈的时候,我坐起身来,跪着。如果他削成功的话,我便可以把这个红色螺旋,同他过去做的那些“旋转女孩”一起,挂在我卧室的窗户上。所有的“旋转女孩”都用缝纫线挂起来了,她们在玻璃窗前上下摆动着,腐烂皱缩的程度各不相同。

“送给我的旋转女孩一个‘旋转女孩’。”他说道,一边唤着我的昵称,一边把苹果皮放在我张开的手掌上。那是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我飞奔着回到自己的房间,我没有回头,也没有告诉他,在这个仪式中,我最喜欢的部分就是他管我叫他的旋转女孩。我想象自己是他的一个杰作,窗口上的苹果皮构成了一幅奇怪的静态自画像。凯特看到我的眼泪,咔嗒咔嗒踩着高跟鞋走上了台阶,在我的头顶上挥舞着双臂。她使我联想起了蹼趾秧鸡,沼泽地里最吵闹的一种鸟,母鸡般大小。她还没有开口,我已经感到自己对她的怒气消失了。“杰茜,我太唠叨,说话又不中听。你当然不会进去惹你母亲生气。我——”“没事,”我说,不是因为那个。真的。“贝恩拖着我的手提箱吃力地走上台阶。她把箱子放在门旁。我感谢了她们,告诉她们可以离开了,我会没事的。我说自己是因为太疲劳了才哭的,仅此而已。她们坐着高尔夫球车离开了,车子笨拙地从一连串树根上越过去——”海岛道路减速器“,凯特这样称呼它们。我跟自己说,我该进去了,但是,我在门廊上又站了几分钟。风已经变得阴冷,夹杂着沼泽地的气息。我等待着心中那一份不可名状的感触慢慢淡去——完成一次小小哀伤的洗礼。

正文 第2部分 6

6

他俯卧在教堂的地上,两臂伸出形成十字架状,这是为了惩罚他在一个小皮笔记本里所写的东西。修道院副院长塞巴斯蒂安神父在修道院礼品店的柜台上发现了笔记本,当时,他刚离开几分钟,指给一位游客礼品店后面的盥洗室,然后回答了另一位游客提出的关于店里出售的手抛渔网的问题:“修士们编织渔网多久了?他们是从岛上居民那里学来的手艺,还是从康沃尔郡带来的?他们卖渔网的钱能够维持修道院的开销吗?”他现在希望,他要是没有在那个人身上花费那么多时间就好了。今天是圣灰星期三,时值二月,他隔着身上穿的黑色戒袍,感觉到地上很寒冷,甚至有些潮湿。教堂正殿的两侧,面对面排列着唱诗班的座位,此刻,他正俯卧在唱诗班座位中间的走道里,聆听修士们唱晚祷歌。蒂莫西修士像大堂歌手一样低吟着:“童贞马利亚,您是仁慈的、甘饴的。”当他们诵唱完了《又圣母经》,他听到装有铰链的唱诗班座位被抬起时发出的啪啪声响,然后,一阵疲惫的拖着脚走路的声音,修士们排成一列等待修道院院长施圣水。最后,所有的灯光都熄灭了,只有修道院院长座位附近的一盏灯还亮着,托马斯修士几乎被遗留在黑暗里,在一片无边无际的沉寂中。

他今年四十四岁,是修道院里最年轻的修士,也是新来的,一个发过暂时誓愿的所谓初级修士。离他发终身誓愿——至死不渝——只有四个月之遥了。他脑袋里在想什么——在礼品店里向那男人解释,好像他已经在这里待了半辈子似的?他竟然滔滔不绝地解释起手抛渔网来。他趴在地上,诅咒着自己。塞巴斯蒂安神父因此得到了一个机会,翻看他的笔记本,对他的精神状态产生了警惕。塞巴斯蒂安神父其实应该去当海军,而不是做修士。他把这件事捅到了修道院院长那里。院长非常老派、保守,一个十足的爱尔兰人。托马斯被召到了他的办公室,召到了那个令人生畏的教皇领地——他有时这样认为。结果,他这会儿便趴到了地上。他已经被院长至少教训十几次了,但是,这是他第一次受到惩戒。趴在这里,似乎并不那么糟糕。他将会待在这里,直到院长觉得,他对怀疑的危险性做出了足够的思考,才会派人把他放走。他已经在这里待一个小时了,也许更久。教堂的地板闻上去有一股墨菲油皂的味道,还有一种酸溜溜、有点像有机肥的臭味,他意识到,那是沼泽地里的淤滩泥和花园里的肥料两者的混合物。在过去的五十年里,这种混合物被修士们脚上穿的鞋带进来,然后残留在木地板上肉眼看不见的缝隙里。在这块纯净之地上——当他们都想象自己通过永无间歇的吟咏和祈祷而沉浸在神圣之中的时候——到处隐藏着泥巴和牛粪。你绝对想象不到,这使他感到多么开心。托马斯修士曾经梦见过耶稣的脚——不是他的殉难十字架,不是他的复活,也不是他的圣心,而是他的脚。

教堂地板上散发出来的气味,甚至在他梦中出现的上帝的脚,不知为什么,都能够使他以更加尊崇的态度看待宗教。其他的修士们,比如塞巴斯蒂安,可能指责地板缝里的集结物是非神圣之品,但是,托马斯趴在那里,忽然意识到,他鼻中闻到的东西,实际上是一种熠熠闪光的最纯洁的美,而且令人震惊得神圣。他闻到了大地。他已经在南卡罗来纳州这个小岛上的圣女茜娜拉修道院生活近五年了,每一年都是一根黑暗、难啃的骨头。仍然没有啃到让他看到光明的骨髓,他心想。当然,他偶尔会突然感到一束光芒从天而降,照临他的心房。就像在一分钟前,当他忽然嗅到那种气味的时候。在他的另外一个生活结束之后,那个同他的妻子和未出生的孩子在一起的生活,他感到自己不可救药地被一种力量驱动着。有的时候,他的探索似乎是不可能的,仿佛一只眼睛试图向里看,想看到自己一样。迄今为止,他唯一弄明白的道理就是:上帝似乎悄然地无处不在,而且令人意想不到的普通。仅此而已。他的真实姓名叫惠特?奥康纳。从前,在另外一个生活里,他是罗利市的一名律师,代表不同的环境保护组织,阻挠房地产开发商和工业污染者。他曾经拥有一栋砖房子,一个漂亮的院子,以及怀孕七个半月的妻子琳达。她在一名牙齿矫正医生的诊所里工作,担任办公室经理,但是,她想待在家里带孩子,虽然那种做法并不时兴。他正喜欢她这一点——不赶潮流。他们在杜克大学相遇,她毕业典礼后的第一个星期天下午,他们在北卡罗来纳州弗拉特罗克附近她家乡的一个卫理公会小教堂里结了婚,他们从此再也没有分开过,直到I-77公路上一辆卡车的轮子在她汽车的前面飞出来。处理现场的医务人员反复地告诉他,她很快就去了,好像这能给他带来一些安慰。

他被抛弃的感觉深不可测——不仅被琳达和未来的家庭抛弃了,而且被上帝抛弃了,那个他真正信赖的上帝。那是一个人在遭受巨大痛苦之前的信赖。琳达在她去世的那一天,从办公室打电话给他,告诉他:她肯定他们将会有一个女儿。在此之前,她始终没有感觉自己会生男孩还是女孩,虽然他本人一直相信是个男孩。那天早晨,当她淋浴的时候,她忽然感觉到了。她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腹部,便知道了。这会儿,他回忆起这往事,脸上露出了笑容,他用嘴唇轻轻地吻了吻地面。葬礼之后,他从法医那里得知,她说得没错。他不能确切地记得,他最初是什么时候想起要到这里来的,但是,那大概是在她去世一年之后。他寄来了他的洗礼和坚信礼记录,两位牧师的推荐信,以及一封仔细斟酌过的长信。但是,大家仍然认为,包括院长在内,他是在逃避悲痛。他们压根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一直紧抱着自己的悲痛不放,几乎到了爱上它的地步。长期以来,他拒绝放弃它,因为放弃它,就好像放弃了琳达。有些时候,他真搞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将赌注押在这些老头子身上。一些老头子的性情乖戾,他必须刻意地回避他们。至少有四个人是推着助行器蹒跚移步的,而且永远居住在医务室里。还有一名修士,费边修士,他总是给教皇写信,抱怨其他修士的行为,并且把抄印件张贴在走廊里。巴兹尔修士患有一种稀奇古怪的抽动症,在唱诗班合唱的时候,或者在一些不寻常的圣祭时刻,他总会大声喊出“密普!”密普。那是什么意思呀?起初,托马斯真觉得受不了。但是,巴兹尔起码很和气,不像塞巴斯蒂安。托马斯不是那种将修道院罗曼蒂克化的人,即使是的话,那幻觉在头一个星期里也已经化为泡影了。总而言之,他的悲痛落入了一个更大的深渊。

“我到这里来,不是为了寻找答案,”在第一年里,他在自己的笔记本中这样写道,“而是为了在一个没有答案的世界里找到一种生存方式。”老实说,他在头三年里曾经被拒绝过三次,直到修道院院长多姆?安东尼最终接受了他。托马斯心里清楚,这并不是因为院长改变了主意,而是因为他终于将他磨烦了。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们需要一个年轻人。他们需要有人能攀梯子,爬到教堂的木扶壁里换灯泡;需要有人会摆弄电脑,知道“reboot(重新启动)”一词并不意味着把你的鞋再穿上,就像几位修士认为的那样。但是,主要的原因是,他们需要有人驾驶修道院的小船,到小溪中去测量白鹭蛋、计数幼仔,并且测量水的含盐度——这是修道院为了获得额外收入,同南卡罗来纳州自然资源部签订合同承接下来的工作。托马斯喜欢这份工作。他喜欢消失在白鹭栖息地里。他的胳膊肘处开始有些酸痛。他调换了一下姿势,将脑袋转到另一个方向。他重新看到了教堂,像一只老鼠看到的那样,像一只甲虫看到的那样。他没有再移动脑袋,只是转动眼珠,朝天花板上望去,他感到自己正躺在世界的底部,朝上张望着。所有阶梯的起点处——叶芝不是那样说的吗?他在这里花很多时间读书——特别是诗歌,他正在系统地阅读图书馆里所有的诗集。他最喜欢叶芝。他躺在地上,感到自己非常微不足道。他忽然想到,所有妄自尊大的人们——国会里的人们、梵蒂冈的人们、美国电话电报公司的人们——都应该在这里躺一会儿。他们应该躺在这里朝上看,看看一切是多么不同。来这里之前,他承认,他曾经相当自负。那些他受理过的案子——好多都是备受社会关注的事件——使他时常出现在州内报纸的头版上,他有时仍然对那个生活感到留恋。他记得,有一次,他成功地阻挠了一家大型垃圾处理公司从纽约市把下水道淤泥运进来,此事使他出现在《纽约时报》上,他还接受了许多电视采访。他对此感到洋洋得意。

到这里来定居的那天,他站在渡船上,想到了古希腊神话中的冥河,想到渡船手正在引导他渡过最后的关口。他想象自己正在从旧生活中死去,来到彼岸的一个新生活,这个隐蔽在海水中央、远离人世的生活。这虽然荒唐,太过戏剧化,但是,他喜欢这比拟。然而,并不是海水,而是树木,那些长年经受海风吹袭、已经变得虬曲盘绕的树枝,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他一看到那些树木,便知道这是一个艰苦的地方、一个需要顽强意志的地方。毫无疑问,他获得托马斯修士这个名字,是因为自己是一位身居修道院的怀疑者。这样命名不过是搬弄俗套罢了,但是,他还是接受了。他怀疑上帝。也许他会发现,从来就没有上帝。或者,他将失去一个上帝,找到另外一个上帝。他不知道。除此之外,他感觉上帝的存在,就像患风湿病的修士们从他们的关节上感到雨之将至一样。他只感觉到了上帝的暗示。他在自己笔记本的第一页上写上了“有争议的问题”几个字,以纪念撰写过同名著作的托马斯?默顿修士。他向多姆?安东尼指出了这一点作为某种辩解,但是,那也无济于事。如果你要离经叛道而不受谴责的话,你必须等到自己死后很久,人们接受了所谓的异端邪说,才会重新发现你。他试图回忆笔记本中给他带来了最多麻烦的内容。大概是那些使他半夜醒来的问题吧。他会坐在房间里,敞开窗口,一边倾听公牛湾里的浮标发出的雄浑音乐,一边把那些问题都写下来。关于邪恶的问题,如果没有上帝的共谋,邪恶是否能够存在;尼采的关于上帝已经死亡的断言,以及上帝并不是天国里的一个具体形象,而只是人类天性中的某种引导力量。一想到修道院院长读到了这些东西,他心中便感到一阵恐慌。他想站起来去找他,向他解释。但是,他能说什么呢?外面起风了,大风从海湾里吹来,拍打在屋顶上。他想象海面上风吹浪涌。修道院的钟声响起来,召唤修士们就寝,告诉他们“大沉默”开始了。他不知道,院长是不是把他忘记了。

教堂里到处布满了阴影,长条玻璃窗已经全黑了。他想起了圣坛后面的小礼拜堂,里面的美人鱼椅子摆在铺着地毯的高台上。当没有游客的时候,他有时喜欢到那里去坐在椅子上。他始终感到奇怪,他们著名的小圣女茜娜拉,为什么以美人鱼的形式被雕刻在椅子上,而且是一个半裸的美人鱼。他对这个造型毫无异议,他其实很欣赏它。只是如此突出美人鱼的乳房,实在不像本笃会修士的做法。自从他看到美人鱼椅子的那一刻起,他便爱上了茜娜拉,不仅因为她在海中神话般的生活,还因为她的另外一段传奇:她听到了白鹭岛人的祈祷,不单把他们从飓风中拯救出来,还使他们免遭高尔夫球场开发扩张的困扰。开始的时候,当他坐在美人鱼椅子上,他总是想起他的妻子,想起与她做爱的情景。现在,他可以一连几个星期不去想她了。有时,当他想到做爱,那也只是同一个普通女人而已,只是一个女人罢了,根本不是琳达。当他作为试修生刚刚来到这里的时候,放弃性事并不困难。他那时觉得,除了琳达,他不可能同任何人亲热。她披散在枕头上的头发,她身上的气味——都一去不复返了。性事也去了。他任它去了。他感到丹田处一阵紧缩。他以为性欲会一去不复返,真是太荒唐了。某些事情可以在地底下隐蔽一段时间,也可以像修士们系在手抛渔网上的铅坠一样沉进水里,但是,它们不会永远待在下面。沉下去的注定要浮上来。这个他无意中想出的双关语,几乎让他笑出声来。在过去的几个月里,他对性事想得太多了。过没有性的生活,已经成为一种真正的牺牲,但是,这并没有使他感到神圣,他只感到被否定了,更像一名守身难熬的普通修士了。他六月份就要发终身誓愿了。然后,也就没什么好想的了。当脚步声终于传来,他闭上了眼睛,待脚步声停下来,他才重新睁开。他看到了一双锐步鞋的鞋头和拖到鞋面上的戒袍下摆。修道院院长开口说话了,他的爱尔兰土腔多年来丝毫未改。“我希望你已经好好思过。”“是的,尊敬的神父。”“那么,没有过分严厉吧?”“没有,尊敬的神父。”托马斯不知道多姆?安东尼今年多大年纪,但是,当他这会儿低头朝下望的时候,他看上去非常苍老,脸上的皮肤一堆堆地从下巴和面颊上耷拉下来。有的时候,他嘴里说出来的话就像是从一个古老永恒的世界里蹦出来的。有一次,在礼拜日早会上,他手持权杖,坐在自己宝座似的椅子上,说道:“在圣帕特里克把蛇从爱尔兰驱赶出去的同时,他将所有的异教徒老妇人都变成了美人鱼。”托马斯觉得这很怪诞——有一点儿荒唐离奇。院长确实这样相信吗?“去睡觉吧。”多姆?安东尼说道。

托马斯从地上站起身,走到教堂外面,夜晚在风中摇荡。他将头罩翻起盖在头上,穿过修道院的中央地带,朝着一片散布在沼泽地边缘上、虬曲的橡树下的复式屋舍走去。他沿着小径,向他和多米尼克神父共住的屋舍走去。多米尼克是修道院的图书管理员,也是这里的“弄臣”(“每个宫廷都有自己的弄臣。”多米尼克喜欢这样说)。他渴望成为一名作家,晚上打字的声音吵得托马斯睡不着觉。托马斯不知道多米尼克在屋舍的另一头在写什么,但是,他感觉好像是一个谋杀侦探故事——一位爱尔兰修道院院长,死在修道院的食堂里,他是被自己的玫瑰念珠勒死的。诸如此类的东西。小径的两旁铺设着刻有耶稣受难十四处苦路像的水泥石板,他从石板中间走过,穿行在海上吹来的一缕缕雾气中,他忽然想到了多米尼克,多米尼克有一次在几处苦路像上画上了笑脸。毫无疑问,多姆?安东尼惩罚他首先擦洗了这些石板,然后擦洗了唱诗班座位,而其他人在观看电视上的《音乐之声》。他为什么不能像多米尼克那样惹麻烦呢——为一些滑稽可笑的事情?为什么一定要为了他写在笔记本里的那些关于生存的废话?有一段时间,他以为那张他用来做祈祷书书签的棒球卡片会给他招来麻烦,但是,显然没有人在意,包括院长在内。托马斯吃惊地意识到,他多么怀念像棒球这样平常的事情啊。他偶尔会在电视上看一场球赛,但是,那不一样。戴尔?墨菲去年一共击出四十四个本垒打,而他只看到了一个。那张棒球卡片是琳达在他们一起度过的最后一个圣诞节送给他的。埃迪?马修斯,1953——天知道她花了多少钱才搞到这张卡。他很羡慕多米尼克。多米尼克少说也有八十岁了,除了在唱诗班里,他整天戴着一顶破草帽到处跑。是他说服了修道院院长,在音乐室里安放了一台电视机。有一次,在“大沉默”之后,他来敲托马斯的房门,试图说服他一起溜到音乐室去,观看一个关于拍摄《体育画报》泳装刊的特别节目。托马斯没有去。他后悔至今。他马上就要到自己的屋舍了,他突然停住脚步,感觉自己好像听到了一个声音,一个女人在远处呼唤的声音。他朝东边的白鹭栖息地望去,戒袍在他的腿上拍打着。一只夜莺啼叫起来。海岛上那个守护奴隶墓地的格勒女人赫普吉巴?珀斯泰勒曾经告诉他,夜莺是死去亲人的灵魂。他当然不相信这个,他也相当肯定她自己也不信,但是,他愿意去想象,那是琳达在歌唱。此刻,正是她的声音在远处呼唤。托马斯在脑海中勾画出他的妻子——或者,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穿着游泳衣站在那里的样子。他想象着她大腿内侧的那个部位,就在她膝盖的上方,那里柔软的肌肤。他想亲吻那个地方。他站在一棵压弯的树木下面,在这“大沉默”中,正在思考着投入生活,然后超脱生活。然后,他又听到了那个声音——一个女人的呼唤声。不是鸟在歌唱,不是风在呻吟,而是一个女人在呼唤。

正文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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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子里充满了秋葵荚的味道,味道浓厚得好似一条条绿色的绳索,你可以攀援着从厨房的一端荡到另一端。我将手提箱放在米色地毯上,沿着走廊来到母亲的卧室。我大声叫道:“母亲?是我,杰茜。”我的声音听上去粗糙而疲倦。她不在床上。毛毯被掀起来了,白色的床单揉成一团,好像孩子们在上面发疯地乱蹦乱跳过。浴室的门紧闭着,灯光从下面的门缝里透出来。我一边等着她出来,一边抻抻自己酸痛的肩膀和脖子。一双破旧的毛巾布拖鞋底朝天地扔在地毯上,地毯是米色的,同起居室里地毯的颜色一样。母亲不相信非米色的地毯。墙壁和窗帘也不能是其他颜色,只能是纯白色、乳白色,或者象牙色。她倒是相信房子的外表应该漆成绿色,但是,房子里面的东西,大概就只能是自来水的颜色了。一种鲜血流尽、没有任何生命气息的颜色。我注视着那张四周围着皱褶裙布的老式梳妆台——裙布原来就是乳白色呢,还是由于年深日久由纯白色变成了乳白色?在梳妆台的中央,摆着母亲的陶瓷圣母像,圣母让胖乎乎的耶稣骑坐在自己的胯上,脸上流露出一副产后忧郁症的表情。圣母像的旁边是我父亲在他的船上拍的一张照片。海水是深蓝色的,在他的身后永远地流动。我没有去想母亲在浴室门后是多么安静,我满脑子想的都是,我又重新走进了她的生活,走进了这个房间,到她总在我心中搅起的矛盾漩涡中挣扎,那爱与憎的矛盾心理。我仔细察看她床头柜上摆放的东西:她已经用旧了的红色玫瑰念珠、两瓶处方药、一卷纱布、胶带、剪刀和一个数字钟。我意识到,自己正在寻找那个蛋黄酱瓶子。它不在房间里。“母亲?”我敲了敲浴室的门。里面传来一阵可怕的寂静,然后,一丝淡淡、黏黏的焦虑从门后面渗透出来。我扭动门把手,走了进去。

窄小的浴室里压根没有人。空空如也。我走进厨房——这个永远一成不变的房间似乎已经魔术般的被固定住了,走进去就像无意中走进了五十年代。同一个开罐器挂在墙上、公鸡主题的罐子、铜制茶壶、锡制面包盒子,还有放在木头架子上的茶匙。挂在冰箱旁边的壁钟是一只黑猫的样子,钟摆是摇动的猫尾巴。那是永垂不朽的卡通猫费利克斯。我希望看到母亲正坐在富美家贴面餐桌前吃秋葵荚汤,但是,这个房间也是空荡荡的。我匆忙穿过饭厅,查看了另外两间卧室——迈克和我的老房间。赫普吉巴在这里的时候,她肯定还在家——那是,十分钟之前?我回到厨房,想找赫普吉巴的电话号码,但是,当我伸手拿电话的时候,我注意到后门半掩着。我抓起一只手电筒,走到房后的台阶上,用手电筒的光束在后院里扫来扫去。母亲蓝色浴袍上的腰带绕成一团,丢在最下面的一级阶梯上。我走下去,把它捡起来。风力已经加大。风把腰带从我手中一下子刮走了。我望着腰带抖动了一下,然后,飘舞着消失在黑暗中。她到哪里去了?我记起迪伊五岁那年,在北湖商场里,她不知什么时候从我身边溜走了。我惊慌极了,但是,随即感到一阵近乎超自然的镇静,内心里一个声音告诉我,发现迪伊的唯一方法,就是像她一样思考。我于是坐在一张长凳上,像迪伊一样思考起来,然后,我径直走到儿童鞋店,发现她在一堆“芝麻街”网球鞋中间,正试图把伯特和厄尼穿到她的小脚丫上。我知道母亲只喜欢一样东西,像迪伊喜欢伯特和厄尼一样。我找到了后院深处那条通往修道院的小径。小径虽然不长,但是,它蜿蜒穿过郁郁成荫的蜡香桃木、月桂树和一丛丛露莓的残藤老枝。修士们在修道院的院墙上砸开了一个粗糙的豁口,这样,当母亲过来给他们煮饭的时候,她就不用一路绕到正门才能进来。他们管那个豁口叫“奈尔的大门”。当然,母亲觉得很受用。她起码告诉了我五十次。我穿过豁口,喊着她的名字。我听到一只动物在灌木丛中发出沙沙声响,随后是一只夜莺的啼叫,然后,风停息了片刻,我听到了远处大海的汹涌澎湃——永无止息的打击乐。母亲用脚踩出了一条小径,一直通到修道院和修士们住的屋舍之间的那条小路。我顺着小径朝前走去,不时地停下来呼唤她的名字,但是,风似乎把我的声音迎面吹回来了。月亮已经升起来了,低低地挂在沼泽地的上空,宛如一个美轮美奂、清澈透明的圆盘。当我看到修道院后面的时候,我关掉手电筒,跑了起来。周围的一切从我身边掠过——标示耶稣受难十四苦路像的小牌子、一缕缕薄雾、海风以及高低不平的路面。我旋风般的跑过修士们在里面编织渔网的灰泥墙房子,门上的牌子写着FORtUNA,MARIA,REtIANOStRA——祈福,马利亚,我们的网。

圣女茜娜拉的雕像坐落在教堂旁边的一个用院墙围起的花园里。我穿过花园大门,走进了满园的玫瑰丛中,光秃秃的玫瑰树枝七竖八翘,在远处的院墙上投下枝形烛台般的影子。当修士们设计花园的时候,他们将圣女茜娜拉的雕像竖立在花园的中心,四周均匀分布的六条甬道一直通到茜娜拉身边。她看上去像一个宏伟绚丽的大花轮的轴心。我小时候常到这里玩。当母亲在修道院厨房里辛勤劳作的时候,我就到这里来,从花丛中摘下几十朵玫瑰花,将花瓣装满一个香草篮子——五颜六色的——然后,我用这些花瓣来举行秘密仪式,将它们撒在教堂后的沼泽地里,撒在几棵庄严的老橡树下,还撒在美人鱼椅子上,冥冥之中,我觉得美人鱼椅子是一个最神圣的地方。这是我的葬礼游戏,是父亲去世之后我再三举行的一个庄严仪式。花瓣是他的骨灰,我以为自己正在以这种方式跟他道别,但是,事实可能正好相反——我在努力地抓住他不放,把他藏在只有我知道的秘密地点。几星期之后,我会发现那些花瓣变成了一堆堆枯黄的碎片。夜晚似乎变得透亮了一些,仿佛风把一部分黑暗吹走了。我静静地伫立着,让目光从玫瑰花丛上方扫过,沿着洒满月光的甬道望去。没有母亲的影子。我要是打电话给赫普吉巴和凯特就好了,而不是跑到这里来浪费这么多时间。我非常肯定她会在这里,比迪伊会在鞋店还肯定。大约在她开始在厨房工作的同时,母亲就自告奋勇地成为了雕像的守护者。她时常吃力地提着一桶肥皂水到这里来,把雕像上的鸟粪洗掉,她还用一种闻上去像橘皮和酸橙的膏剂,一年给雕像打四次蜡。她到这里来倾诉自己生活中的种种苦恼,而不是去教堂诉诸上帝。在等级制的圣徒世界里,茜娜拉实际上是一个无名小卒,但母亲相信她。她喜欢讲述我出生的故事,作为茜娜拉具有神力的见证。我在她的子宫里颠倒过来,生产的时候卡住了。她祈求茜娜拉保佑,茜娜拉立即把我反转过来,我于是头朝下蠕动进这个世界。花园中心的雕像看上去像一株雄蕊,耸立在冬天里凋零的一枚巨型花朵的中央。我忽然想到,茜娜拉曾经以同样的方式看顾过我的童年,她的影子一直笼罩在九岁那年出现在我生活中的一片空虚之上。有一次,我和迈克给雕像穿上了一套两件头的游泳衣、太阳眼镜和金色假发,我们因此受到了最严厉的惩罚。我们把游泳衣的下身剪成两截,用大头针钉在她的臀部上。一些修士觉得这装扮很滑稽,但是,母亲却被我们的不恭敬气得哭了起来,惩罚我们在一整个星期内每天写五百遍《上帝的羔羊》:“上帝的羔羊,消除世上的罪恶,对我们心存怜悯。”我并没有感到懊悔,只是觉得很迷惑,好像自己背叛了茜娜拉,同时又解放了她。

我站在花园的后部,正在考虑母亲不在这里我该怎么办,我听到了一阵细微的刮擦声从茜娜拉雕像的方向传来,好像一只小鸟正在耙地找虫子吃。我从雕像背后走过去,母亲就在那里,她正坐在地上,身边放着一只蛋黄酱瓶子,一头白发在黑暗中亮成一团。她身穿一件纱线长浴袍,外面披着一件实用的深蓝色外套,她叉开两腿坐在那里,样子就像一个坐在沙里玩耍的孩子。她正在使用一把像不锈钢汤勺似的东西,用左手在泥地上挖着。她右手上的绷带看上去像小孩子的棒球手套那么大,上面沾满了泥土。她没有看到我;她完全沉浸在她正在做的事情当中。我盯着她的身影看了几秒钟,找到她的宽慰,一时间又变成了新的恐惧。我说:母亲,是我,杰茜。“她猛地抬起身来,汤勺掉在她的大腿上。”耶稣,马利亚,约瑟夫!“她叫道,你把我吓死了!你到这儿来干什么?”我在她的身边坐下。“我到这儿来找你呀。”我回答道,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不动声色。我甚至尝试着笑了笑。“噢,那你找到我了。”她说道,然后捡起汤勺,继续在雕像底座旁边挖出的老鼠洞里挖起来。“好了,我们知道我在这里干什么了。那么,你在这里干什么呢?”我问道。“这跟你没什么关系。”那天,当我在鞋店里找到迪伊的时候,我抓住她的肩膀,真想因为她把我吓成那样而朝她大喊一通,此时此刻,同样无端的愤怒在我的胸中翻腾。我想使劲地摇晃我的母亲,直到她的牙齿都叽里咕噜地掉出来。“你怎么能这么说?”我不客气地说道,赫普吉巴肯定告诉你我回来了,还没等我进家门,你就跑走了。你也把我给吓死了。“”啊,看在上帝的分上,我没想吓唬你。我只是需要把这东西处理了。“这东西。这东西是什么?我打开手电筒,把一束光线照在蛋黄酱瓶子上。她那被切断的手指躺在里面。手指看上去很干净,指甲显然用锉刀修整过。我把瓶子举到眼前,看到伤口边缘的皮肤已经收缩,一根白色的骨头支出来。我感到一阵恶心,类似早晨的感觉。我闭上眼睛,没有说话,母亲继续在冰冷的地上挖着。我终于开口说道:我不知道你在这里做什么,但是,你身体不适,你需要跟我回家去。”我突然感到两眼模糊,精疲力竭。“你说我身体不适是什么意思?”她说,我一切正常。“

“真的吗?从什么时候起,你故意把自己的手指切断,还算是一切正常?”我叹了口气。“我的上帝呀!”她猛地朝我转过身来。“为什么你不去拜访别人?”她用伤人的语调说道,没人请你回来。“”凯特让我回来的。“”凯特最好少管别人的闲事。“我用鼻子哼了一声。”哦,那你就等着吧。“我听到她的喉咙深处发出了一声笑声,那是我已经好久没有听到的令人心醉的声音。不知为什么,那声音将我心中那堵愤怒的小墙一下子推倒了。我将身体挪过去,我俩的肩膀挨在了一起,我把手放在她仍然握着汤勺的手背上,我以为她会把手甩开,但是,她没有动。我摸到了她手上凸出的细骨头和纵横交错的血管。”我很抱歉。为了所有的一切,“我说,我真的很抱歉。”她转过身来望着我,我看到她眼里涌出了泪水,两眼像镜子一样闪亮。她是女儿,我是母亲。我们颠倒了自然秩序,我无能为力,无法将它矫正过来。想到这个,我心中一阵刺痛。我说:告诉我。好吗?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对自己做这种事。“她说:”乔——你的父亲,“然后,她的下颚垂下来,好像他的名字压在她的嘴上太过沉重。她望了望我,又试着开口。”多米尼克神父……“她说道,但是,她的声音渐渐地消失了。”什么?多米尼克神父怎么了?“”没什么。“她说,不再说下去。我想象不出她心中隐藏着什么样的痛苦,或者,多米尼克神父与此有什么关系。”我今天没有领圣灰。“她说道,我想起来,我也没有。自从我父亲去世之后,我今天是第一次没有去参加圣灰星期三的礼拜。

她捡起汤勺,重新挖起地来。“泥太硬了。”“你准备把你的手指埋葬起来吗?”我问道。“我只是想把它放在一个洞里,用土埋起来。”你母亲如果说鱼会飞,你就说,是的,夫人,鱼会飞。我从她手上把挖土工具拿过来。“那就这么着吧。”我接着她在雕像底座旁边挖开的洞继续挖起来,一直挖到大约六英寸深。她拧开瓶盖子,拿出自己的手指。她将手指举起来,我们两人一起望着它,母亲的脸上带着一种阴沉的敬意,而我却感到无可奈何,近乎麻木。我们正在埋葬我母亲的手指,我跟自己说。我们在花园里埋葬一只手指,而且,同我父亲有关。同多米尼克神父有关。我觉得,我们甚至可能把手指尖点着,让它像一根小蜡烛般燃烧,我一点都不会觉得更奇怪。母亲将她的手指放进洞里,指节朝上,她用自己那只没受伤的手指沿着断指轻轻地抚摸着,然后,用挖出来的泥土把断指埋上。我望着断指消失了,脑子里留下了一个形象,地上出现了一张小嘴巴,张开又合上,将我母亲不能再容忍的自己的一部分吞噬掉了。地上铺满了干枯的玫瑰花瓣,宛如蜡烛上滴落的红色火焰。我用手轻轻地抓起一把。“记得你本是尘土,终将归于尘土,”我说道,把一枚花瓣按在母亲的前额上,然后,按了一枚在自己的头上,“现在,你领过圣灰了。”母亲朝我微微一笑。花园里一片寂静,然而,我们谁都没有听到他的到来,一直到他即将走近我们的身旁。我和母亲同时抬起头来,看到他从雕像背后走出来。他从黑暗中走出来,穿着戒袍,身材修长,一张脸在透明的夜色中闪闪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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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急忙站起来,母亲仍然坐在地上。那修士低头望着她。他起码有六英尺一二身高,面容清瘦,脸上带着一副运动员全神贯注的表情,他也许曾经是一名游泳健将,或者是一名长跑运动员。“奈尔?”他说道,你没事吧?“他没有问我们在干什么,两人在黑夜中坐在地上,身边摆着一把汤勺、一只空蛋黄酱瓶子和一堆新挖出来的泥土。”我很好,“母亲告诉他,我就是来看看圣女。”他一边朝她微笑,一边将头罩推到脑后。那是一个多么自然、富有感染力的微笑啊。我看到了他一头修剪整齐的黑色短发。他望了一眼母亲绑着绷带的手。“我对你的受伤感到很难过。我们在弥撒时为你祈祷了。”他朝我转过身来,我们对视了几秒钟。在明亮的月光中,我注意到他的眼睛是淡蓝色的,脸上的皮肤晒得黝黑。他身上有一种令人无法抗拒的童稚气,但是,还有另外一些东西,我觉到那是一种严肃、炽烈的东西。“托马斯修士。”他说道,又微笑了一下,我感到胸口一阵奇怪的悸动。“我是奈尔的女儿,”我回答道,杰茜?沙利文。“后来,我反复回忆过那次相遇。我告诉自己,当我遇到他,我身体细胞里所有黑暗的小烛芯都燃烧了起来,注意到了他的存在——那个你正在期待着的人,但是,我不知道真是那样,还是我让自己相信是那样。我敢肯定,我为我们的初遇添加了过多的想象。但是,我确实感到了胸口一紧;我见到了他,一切都无法改变了。母亲挣扎着想站起来,他朝她伸出手将她拉了起来,直到她站稳了,他才把手松开。”现在谁给你们煮饭?“她问他。”蒂莫西修士。“”啊,怎么是他呀!“她叫道,”我觉得他是一个很好的食堂帮手——摆桌子和灌牛奶罐,他都做得很好——但是,他可不会煮饭。“”他当然不会,“托马斯说道,”这就是为什么院长挑选了他。他今天做了一个非常神秘的焙盘菜。我们大家都不得不提早过守斋节了。“母亲用她的那只没受伤的手,开玩笑似的推了他一把,我看出了修士们对她的喜爱。这令我感到很吃惊。我本来以为,她只是一个令人头痛的修道院吉祥物,但是,修士们也许不这样认为。”别担心,“她对他说,我过几天就回厨房了。”“不,你不能,”我过于急躁地说道,“你的手可能需要几个星期才会好起来呢。”她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托马斯说:“几星期!那时候我们都该饿坏了。虽然守斋会让我们变得神圣而纯洁,但是,我们会饿得骨瘦如柴的。”“我会带杰茜来,”母亲说,她会帮我煮饭。“

“不,不,你慢慢地养伤,”他对她说,我只是跟你开玩笑的。“”我们得回去了。“我低声说道。我尾随在他们的身后,走出了花园的铸铁门,沿着小路朝我们家走去,托马斯搀着母亲的胳膊肘为她引路。她不停地跟他闲聊着。我一只手拿着瓶子和汤勺,另一只手举着手电筒。他跟我们一路走到”奈尔的大门“。母亲在门前停住脚步。”赐给我一个祝福。“她说。这一请求似乎让他感到有些不知所措,我心想,他是一个多么不自信的修士呀。他抬起右手,放在她的头顶上方,然后,在空中笨拙地画了一个十字圣号。这好像使她感到满意了,她大步跨过后院,朝房子走去。我穿过墙上的豁口,从墙的另一边望着他。墙用砖头砌成,齐我的腰高。”谢谢你陪我们走回来,“我说,你不必这样做的。”他又笑了一下,嘴角两边的纹路加深了。“不麻烦。我喜欢这么做。”“你一定感到奇怪,我和母亲在花园里干什么。”我将瓶子和沾满泥巴的汤勺放在墙垛上,然后,把手电筒也放下,让光束对着远处的树林。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我忽然觉得必须做一些解释,大概是出于尴尬吧。“她不只是去看望圣女茜娜拉。我发现她跪在雕像旁边,正在试图把她的手指埋在地里。她执意要这样做,我最后只好自己帮她挖了洞。我不知道这样做好还是不好,不知道我是在帮她还是让事情变得更糟。”他轻轻地摇摇头。“如果我发现她在那儿的话,我可能也会做同样的事情,”他说,“你觉得她是在把自己的手指献给圣女茜娜拉吗?”“坦率地说,就我母亲而言,我什么也搞不明白了。”他用目光凝视着我,跟先前一样摄人魂魄的目光。“你知道,我们修道院里的许多人都觉得,我们应该预见到将要发生的事情。我们每天同奈尔在一起,可是,没有一个人想到她是那么……”我以为他会说疯狂,或者神经错乱。“绝望。”他说道。“说‘绝望’还是婉转的。”我对他说。“你说的对,我想是这样的。不管怎么说,我们都为此感到难过。”一阵沉默,冷风从我们四周吹起。我回头去看母亲。黄色的灯光从窗口里照射出来,将房子周围的空气浸个透湿。她已经爬上后院阶梯,走进厨房里。我意识到,我不想走进家里去。我仰起头望着天空,望着银河中的点点繁星,一时间体会到一种漂浮的感觉,好像我正在从自己生活的岸边漂移开去。当我低下头来,我看到了他那双被太阳晒黑了的粗壮的手正放在墙垛上,就在我的手边,我很想知道触摸它们将会是什么样的感觉。“听我说,如果你需要任何东西,如果我们能够帮上任何忙,尽管叫我们。”他说道。“你只是一墙之遥。”我回答说,用手拍了拍砖墙,试图开一个小玩笑,缓解一下我突然感到的不自在。他笑了起来,把头罩拉到头上。他的脸消失在黑暗的头罩里。我拾起墙垛上的东西,迅速转过身,穿过草坪,匆匆离去了。我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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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晨,当我在自己的老房间里醒来,我意识到我梦见了托马斯修士。房间里充满了阳光,我静静地躺在那里,脑海里又浮现出梦中发生的一切:我们肩并肩地躺在一个充气筏子上,在海面上漂浮。我穿着一件游泳衣,颇像多年前我和迈克给圣女茜娜拉穿的那种两件套游泳衣。托马斯修士身穿黑色戒袍,头罩盖在头上。他朝我转过身来,用胳膊肘撑起上身,低头凝视着我的脸。海水在我们的身体下面涌动着令人安逸的旋律,鹈鹕朝水里扎猛子,用尖喙叼起一条条小鱼。他将头罩推到脑后,朝我笑了笑,那笑容跟在花园里时一样诱人,我觉得极其性感。他用手抚摸我的面颊,唤着我的名字。杰茜。他的嗓音低沉,我感到自己的背部拱了起来。他把手伸到我的身体下面,解开了我的游泳衣。他的嘴唇贴在我的耳边,呼吸的热气急促地一进一出。我转过头去吻他,但是,就像在梦中时常出现的出人意料的转折一样,我发现自己突然惊慌失措地在筏子上坐起身来,完全丧失了时间概念。在我们四周目光所及之处,尽是一片浩瀚无边、波浪起伏的大海。

我很少会记得自己做过的梦。对我来说,梦只是一些令人沮丧的海市蜃楼,盘绕在梦醒的边缘,你一旦睁开眼睛,它们便会明晃晃地从你的眼前消失。然而,这个梦连同每一个细节都留在了我的心底里。在我的脑海中,我仍然能够看到托马斯修士的黑色毛料戒袍上闪烁着鹈鹕溅起的珍珠般的水珠。他的蓝眼睛里放射出灼人的光芒。他的手指滑到我的身体下面。我忽然很想知道,休或者伊尔克医生会怎样分析这样的梦,但是,我决定自己并不想知道。我坐起身来,两只脚在床边摸索着我的拖鞋。我用手指捋了捋头发,拉扯着几处打结的地方,倾听母亲的动静,但是,房子里一片寂静。昨天晚上,我和母亲都一头栽到床上,太累了,谁也不想说话。一想到今天我得主动跟她对话,我就恨不得钻回被窝里,让自己紧紧缩成一团。我跟她说什么呢?你还计划切割身体的其他部位吗?这听起来很无礼、很可怕,但是,这正是我想知道的事情——她对自己是不是一个威胁,是不是需要把她送到一个有人能照看她的地方。我拖着脚步走进厨房,在橱柜里翻腾了半天才找到一袋麦氏咖啡。我不得不使用一个已经用了二十年的电咖啡壶煮咖啡,咖啡壶上的电线都磨损了。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听说过“咖啡先生”。当咖啡壶开始噗噗作响的时候,我悄悄溜到母亲的门边听动静。房间里传来一片轻微的鼾声。看起来,她的失眠已经同她的手指一起消失了。我回到厨房。厨房里光线熹微,寒气逼人。我划着一根火柴,点燃了取暖器,倾听蓝色煤气火苗像往常一样噗的一声燃烧起来。我将两片面包放进烤面包器,望着里面的电线圈烧成了红色,脑子里想着那个名叫托马斯的修士,昨晚的相遇多么奇怪啊——他莫名其妙地出现在花园里。我想起我俩在后院里的谈话,他的目光深深地探进我的心底。

我身体里的颤动。然后,我做了一个我曾经听休说过的梦,一架漂亮、神秘的飞机从你的睡梦中飞过,敞开投弹舱口,投下一个滴答作响的细梦。烤面包片跳了起来。我倒了一杯咖啡,一边喝着清咖啡,一边慢慢地啃面包。取暖器把厨房变成了卡罗来纳州的落针柏沼地。我站起身,把它关掉了。我无法跟自己解释,我为什么想这些事情。想托马斯修士——一位修士。而且,以那种方式,那种撩人惹火的方式。我想到休在家里,心中蓦然感到一阵可怕的软弱。好像我心中那个精心守护的地方,被突然放弃了,大门敞开,任人攻击——那个能够告诉我,我到底是谁的地方。我站起身,走到起居室,梦中的感觉再一次袭上心头,那种正在从岸边漂移开的恐怖感。母亲把十五到二十张照片胡乱地镶在镜框里,挂在起居室里的一面墙上,一些照片的边角又黑又脏。大多数是我和迈克在学校里的旧照片。丑陋的发型。半闭的眼睛。布满皱褶的白衬衫。牙箍。迪伊把它叫做“耻辱墙”。墙上唯一一张六十年代后的照片,是我、休和迪伊在1970年拍的合影,当时迪伊还是一个婴儿。我执意地望着我们三个人,回忆休如何按下了照相机上的延时快门。我们坐在沙发上,把迪伊夹在我俩中间,她睡意蒙眬的小脸蛋儿卡在我们的下巴颏上。拍摄那张照片的同一天晚上,我们在迪伊出生后第一次同房。我们应该等待六个星期才能行房事。然而,我们提早了两天。我走过育婴室,看见休正俯身在迪伊的婴儿床上。虽然迪伊已经睡熟了,他仍然轻声地哼唱着。一盏夜灯放射出的昏黄光线,散布在天花板上,然后,像一层薄薄的尘埃似的洒落在他的肩膀上。一股热流传遍了我的全身,强烈而性感。正是休身上的柔情,让我感到如此的震撼——他默默地疼爱女儿的情景。

我突然着魔似的渴望得到我们创造她时的亲昵举动,我们在隔壁房间里的云雨之情造就了她的血肉。我走过去,伸出双臂搂住他的腰。我把脸贴在他的后背上,我感到他朝我转过身来。他的两只手在我的身体上缓缓地画着圆形。他低声说:“我们还得等两天。”当我对他说,我等不及了,他就把我抱起来,抱到了床上。爱他的感觉,似乎有些不同——更加放纵,更加深刻,更具有感官之乐。这好像跟迪伊有关,我和休以一种崭新的方式结合在一起了,这是一种无法形容的感觉,令我如痴如醉。过后,当我们横躺在床上,迪伊哭了起来。在我给迪伊喂奶的时候,休架起了照相机。我穿着一件桃色的家居服,纽扣还没有完全扣好,然而,休——你应该看一看照片中他脸上的表情,那么满足、开心和神秘。那张照片总能在我的心中搅起一种秘密的感觉,然后,一小抹幸福感就会像一把奇异的纸扇子似的,在我的胸口舒展开来。我站在那里,等待着这种感觉的出现。那好像是发生在好久以前的事情了。像装在瓶子里的一艘辉煌的船舰。我不知道它怎么进去的,也不知道怎么把它拿出来。我拿起电话,开始拨号。“喂。”休说道,他的声音传过来,犹如我脚底下坚实的土地。“是我。”我说。“我正在想你哪。你没事吧?我昨天晚上打过电话给你们。你们都不在。”噢,好极了,我必须去买一台“咖啡先生”,还有一个电话答录机。“我们在修道院,”我说,我发现母亲正在那里掩埋她的手指。“”你的意思是说,在地上挖一个洞把它埋起来吗?“”我正是这意思。“

一阵长长的沉默。我认为,这实际上可能是一个好迹象,起码暂时如此。“他说,这可能意味着,她安定下来了,可以说她的强迫观念正在走入地下。”我抬了抬眉毛,对他说的话很感兴趣,几乎感到了希望。你这样认为吗?“”可能是这样,“他说,”但是,杰茜,她仍然需要专业医务人员的帮助。她应该住进精神病科。时间一久,病症可能又会出现。“我把电话拉到餐桌旁,坐下来。你是说,她可能会切断另一根手指?”“哦,是的,也可能是某个完全不同的部位。这种强迫观念是自我矛盾的,都是随意思维。”一声轻微的敲击声,我知道他正站在浴室里的水池旁,一边用无绳电话讲话,一边剃胡须。“但是,我觉得她切断自己的手指并不是随意的。我实在觉得这跟某件具体事情有关。”我说。“噢,我不这样认为。”他说道,否决了这想法,否决了我。我把身体靠在椅背上,叹了口气。“我今天会跟她聊一聊,看看——”“我想你不妨试试,但我正在考虑……我这个周末会到岛上来。你不应该自己处理这件事。”他打断了我的话。“不,我不认为你到岛上来是一个好主意,”我说,“我想,她可能会更容易——”“杰茜,这情况太复杂了,你自己处理不了。”当然很复杂。这就好像让我坐下来,解一道两英尺长的数学题;她脑子里在想什么,对我来说完全是一个谜,深奥的令人感到悲哀。

我正在考虑是不是该跟他说:好,好,你来处理吧。但是,我仍然觉得不对劲。部分原因是,我感到自己——家中的非精神病医生——比他更能帮上母亲。我自己可能更容易琢磨出一个门道来。也有可能,我就是不想让休到这里来。我想自己待一段时间,独自一人——这难道那么糟糕吗?我对自己说,这跟那位修士无关,跟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无关。我的意思是说,什么也没有发生啊。不,这一次完全是为了我自己,按照我自己的想法做一件事情。虽然,我后来会对这一点产生怀疑。我的动机真的那么纯洁吗?我站起身来。“我说过了,我要自己来处理。我不想让你来。”我没有想到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那么气愤。“天哪,”他说,你不必朝我喊呀。“我回头朝母亲的卧室望了一眼,希望自己没有把她吵醒。”或许,我就是想喊。“我说。我搞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找茬儿吵架。”看在上帝的分上,我只想帮帮忙。你出什么毛病了?“”没有,“我没好气地说,我什么毛病都没出。”“哼,你显然有。”他说道,提高了嗓门。“你的意思是,如果我不需要你的帮助,就是出毛病了。”“你真荒唐,”他说道,语气尖刻刺人,你听到了吗?你真荒唐。“我把电话挂断了。二话没说就挂断了。我又倒了一杯咖啡,双手捧着杯子坐在那里。我的手在微微颤抖。我等着电话铃响,等着他打回来。他没有打回来,我变得焦虑起来,内心充满了一种奇怪的忐忑不安,仿佛你被冲到了一个小小的孤岛上,你不知道自己如何生存下去。过了一会儿,我弯下腰去,查看桌子下面。耶稣受难十字架仍然钉在桌子下面。暴风雨帐篷”里的耶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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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早晨,当我给母亲的手换绷带的时候,我不止一次不得不把眼睛从伤口上移开。母亲坐在她梳妆台旁的棕色柳条椅子上,我先用过氧化氢清理她伤口缝合处四周的皮肤,然后,把抗菌素药膏涂在一个消毒纱布垫上。伤口就在她总称作“指指”的指关节下面。我不断地想,用切肉刀把骨头斩断,这需要一股多么强烈的爆发能量啊。当我把纱布垫放在她柔嫩、肿胀的断指上时,她的身体抽搐了一下。我瞥了一眼我父亲的照片,不知道他对母亲的现状会有何感想,母亲在他去世之后完全变了。他对母亲切断自己的手指会怎样想。母亲也转过头来望着照片。“我知道,我做的事情对你来说似乎很疯狂。”她是在跟他说话呢,还是在跟我说话?“我只是希望,你能帮助我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我说。她用手指尖轻轻地敲打着相框上的玻璃,房间里响起一阵喀哒喀哒的声音。这张照片是在他的租船生意开业那天拍摄的。“我当时五岁。我不记得他曾经是一个捕虾人,我只记得他是”杰茜海号“的船长。在他自己买船之前,他为舍姆?沃特金斯干活,”省吃俭用去捕虾,“他这样说。他驾驶舍姆的一艘拖网渔船,每次出海一周,满载四千磅重的虾归航。但是,他唯一想要的东西,就是经营自己的生意,做自己的老板,凭自己决定什么时候出海,什么时候回来同家人在一起。他想出了一个近海租船钓鱼的主意,攒钱买下了一艘克里斯?克拉夫牌游船。四年之后,游船炸成了碎片。他说,他的宗教就是大海。大海是他的家庭。他给我和迈克讲述了许多关于一个海底王国的故事,王国被一群残酷无情的泥螺统治着,而勇敢无畏的锁眼帽贝们奋力推翻他们的统治。他的想象力很奇特。他教我们用黄貂鱼的尖刺制作魔术棍,以一种特定的方式挥动,就会让海浪唱出《南部军军歌》虽然未见灵验,我们却以此消磨了无数的时光。他还说,如果我们梦到一只漂亮的白鹭,第二天醒来时就会在枕头下面找到它的羽毛。我不止一次睡醒后,在自己的床上发现白色羽毛,但我从来不记得梦到过白鹭。当然,在他所有的故事当中,最精彩的莫过于美人鱼的故事了——黎明时分,他看到一整群美人鱼朝他的船游过来。我从来不记得他参加过弥撒,但是,他是第一个带我去修道院看美人鱼椅子的人,并且给我讲述了关于椅子的故事。我想,他只是假装自己是一个堕落的人。他虽然拒绝接受母亲的信仰,但是,他似乎对宗教颇为崇敬。那时候,她对宗教并没有显示出任何病态的虔诚。我有时想,他娶她可能就是因为她对信仰无穷无尽的接受能力,她可以接受每一个教条、信义以及教会的故事。或许,她对教会的信念,对他来说是一种弥补。我的母亲和父亲是特别的一对——华尔特?惠特曼和圣女贞德——但是,他们的婚姻很幸福。他们彼此相爱。这一点我敢肯定。

母亲将目光从照片上移开,等着我把她手上的绷带缠好。她穿着蓝色的丝线浴袍,没有腰带。她把浴袍领子竖起来,然后,一只手无意识地伸到了那个装满宗教杂物的抽屉上。她用手指抚摸着抽屉的把手。我很想知道,关于他死讯的剪报是不是还在里面。我为什么要送给他那个烟斗呢?父亲和我有一天在啾啾日用杂货店里看到了那个烟斗,他非常喜欢。他把它拿起来,假装吸了一口烟。“我一直想做那种会抽烟斗的男人。”他说。我用卖招潮蟹一分一分赚来的钱,给他买了那个烟斗,作为父亲节的礼物。母亲跟我说不要买,她不想让他抽烟斗。但我还是买了。关于烟斗是游船起火的原因,她从来没有跟我提起一个字。我撕下一块胶带,把绷带头黏在她的手腕上。她刚想站起来,但是,我在她的椅子前面跪下来,把两只手放在了她的膝盖上。我不知道如何开口。但是,我已经把事情揽下来了。我把休赶跑了,现在,就看我的了。我跪在那里,感到自己能够处理好这件事的信心开始动摇。母亲直视着我的眼睛。她的下眼皮耷拉着,垂成一个弯弯的弧形,露出里面一小块粉色嫩肉。她看上去千古不朽,比她的实际年龄苍老许多。我说:昨天晚上在花园里,你提到了多米尼克,记得吗?“她摇了摇头。她的那只好手放在腿上,我把它握在自己的手里,抚摸着她的指甲尖。”我问你为什么伤自己的手指,你提起父亲,然后又提起多米尼克神父。他跟你切断自己的手指有关吗?“她茫然地看了我一眼。”他是不是让你觉得,你应该以某种苦行来赎罪,诸如此类的东西?“

她脸上的茫然变成了愤怒。没有,当然没有。“”但是,把你的手指切断就是赎罪的表现,不是吗?“她的目光迅速地从我的脸上移开了。”求求你,母亲。我们必须好好谈一谈。“她把牙齿咬在下嘴唇上,好像在考虑我的请求。我望着她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心想她的头发多么枯黄啊。”我不能谈论多米尼克。“她终于说道。”为什么不能?“”我不能,就是不能。“她拿起一个药瓶,走到门口。”我该吃止痛药了。“她说道,消失在走廊里,我仍然跪在她的梳妆台旁边。

正文 第3部分 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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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花了一整个上午的时间进行大清扫,决心让自己派上用场。我换了母亲的床单,洗了衣服,擦洗了多年来未被碰过的地方:浴室里的瓷砖缝、活动百叶窗及冰箱后面的散热圈。我走进食品贮藏室,将所有过期的食物都扔掉——两大袋东西。我将她生锈的高尔夫球车从车库里拖出来,发动起来看还能不能开;当我看到那个脏兮兮的浴缸石窟时,我将花园里的水管接上水,把它好好地冲洗了一遍。我一边做这些事,一边思考母亲为什么拒绝谈论我父亲的死,为什么莫名其妙地提到多米尼克神父。我还断断续续地想到托马斯修士。我不是故意的——他自己钻进了我的脑袋里。有一会儿,我发现自己站在贮藏室里没有灯罩的灯泡下,手上捧着一桶二十八盎司重的西红柿罐头,正在回想头天晚上同他见面时的情景。天气很暖和,冬日的太阳放射出耀眼的光芒。我和母亲坐在门廊上吃午饭,我们将托盘摆在腿上,吃着头天晚上我俩谁都不想碰的秋葵荚汤。我又试着引她说起多米尼克,但是,她坐在那里,一声不吭。

为了找到一个能够与她沟通的方式,任何方式,我问她要不要给迪伊往学校里挂一个电话,她摇了摇头。我放弃了。我听着她的汤匙刮在碗底的声音,我知道自己必须采取其他途径才能弄清楚关于多米尼克的事情。我怀疑她会告诉我任何事情,怀疑我们会追溯到休所说的“事情的根源”。我讨厌他可能又说对了。这把我给激将起来。午饭之后,她在床上躺下睡午觉。她似乎要把所有缺的觉都补回来。当她熟睡的时候,我溜进她的房间,准备把处方药瓶上她医生的名字抄下来,我觉得应该给她的医生打一个电话。但是,我没有抄下来。我站在那里,注视着她的梳妆台和台面上的陶瓷马利亚雕像,胖乎乎的耶稣坐在马利亚的臀胯上。抽屉就在那里。我把抽屉拉开了。木头发出咯吱的响声,我回头看了一眼床上。她没有移动。抽屉里装满了圣卡、玫瑰念珠、一本祈祷书以及迪伊的一些旧照片。我翻弄着她的珍藏,尽量不弄出声响。就像我小时候那样。剪报还在吗?我的心剧烈地跳动着。在抽屉的最深处,我的手指碰到了一个细长而坚硬的东西。在我还没有把它拿出来之前,我已经知道那是什么了。我一时愣住了,周围的空气像针刺一般向我袭来,我鼓起勇气将那东西拿了出来。那是我送给我父亲的烟斗。我又望了母亲一眼,然后将烟斗举起来,冲着从窗口斜射进来的光线。一切都不符合逻辑。我感到自己的膝盖好像海绵一样,潮湿而绵软——我无法继续站立下去。我在椅子上坐下来。烟斗怎么会在这个抽屉里?她什么时候放进去的?它应该在海底下,同“杰茜海号”在一起,同我的父亲在一起。这情景我已经在脑海里重温了无数次——事情一定是这样发生的。

约瑟夫?杜波伊斯站在他的游船上,在最后一抹夜色中,朝东方张望着,太阳刚刚在水面上露出它闪亮的额头。他时常乘船出海去“迎接黎明”——用他自己的话说。我和迈克吃早餐时,发现父亲不在,便会问:“爸爸还在迎接黎明吗?”我们以为那是人们做的一件平常的事情,就像理发一样。他总是独自一人出海,泰然自若地抽着烟斗,望着大海蒙上一层滚动的光膜。我想象在他生命的最后一个早晨,他在船舷上敲打着他的烟斗。你见过火星从烟斗巢里飞出来吗?见过它们飞多远吗?他敲打着烟斗,然而,他有所不知的是,油管正在漏油。一点余烬,比飞蛾小一百倍的一点余烬,飞到了发动机旁边的一滴汽油上。噗的一声响,呼的一团火苗。火焰从一摊油烧到了另一摊油,好像在水面上跳跃的石子。火势凶猛,噼叭作响。我总是想象,就在这一时刻,他转过头来,火焰扑进了汽油灌,一切都燃烧起来,炸成了碎片。我已经这样想象过太多次,以至于我无法相信事情不是这样发生的。况且,大家也都是这样说的——警察、报纸、整个小岛。我闭上眼睛。我感觉到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一段历史,被挖掘了出来,赫然地显示那是一个完全虚构的故事。我的面前出现了一条几乎无法逾越的鸿沟。我紧紧地抓着烟斗,手都快抓痛了。我将手指松开。我弯下腰,闻了闻烟斗巢,仿佛闻到了我的父亲的味道。一切开始重新组合。不是烟斗引起的船火。母亲在房间另一边睡着,我在梳妆台旁坐了几分钟,让这一新发现浸透我的全身:不是我的过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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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烟斗拿到了自己的房间。我相信她是不会翻抽屉找它的。当我把烟斗塞进自己的手提包里时,刚才如释重负的感觉,骤然变成了满腔愤怒。我开始来回踱步。我感到一种不可遏制的冲动,我想把母亲摇醒,问她为什么让我从小到大一直相信,一切祸害的起因是我的烟斗。我心中承受的是一种无言的自责,一份没有人能够看到的沉重,就像你在梦中体会到的那种沉重,你想跑,却动弹不得。我一直在我的骨子里承受着这份重量,然而,母亲却视若无睹。她竟然视若无睹。等一等。这不完全公平。也许母亲以为我不知道烟斗的事情。她试图保护我,不让我知道真相——从来不说起它,藏起报纸剪辑——但是,这并不能开脱她的责任。不能。她起码应该想到,我和迈克会发现的。看在上帝的分上,整个小岛都知道烟斗的事情。她怎么能够认为我们不知道呢?我听到了她的呼吸声,一种手风琴似的节奏在房子里回荡。我不想看到她醒来。我潦草地写了一张纸条,放在厨房桌子上,我告诉她我需要做些运动,透透新鲜空气。

赫普吉巴的房子在不到一英里远的地方,坐落在一条弯曲的小路上。小路绕过奴隶墓地,经过白鹭栖息地,然后,拐一个弯直通到海滩上。当我走到小路上的一个转弯处时,我便看到了她的房子,房子四周长满了夜来香和海边锦地草。我在她流光溢彩的蓝色前门上敲了敲,等待她来开门。她没有出来开门。我沿着小径走到房子的后面。装有纱窗的小门廊的门没有上锁,我走进去,在通向厨房的门上轻叩两下,这扇门的颜色跟前门一样是闪亮的靛蓝色。蓝色应该能够把“布嘎巫婆”吓跑——据说这个时常出没的幽灵会在夜里把你的灵魂勾走。我不信赫普吉巴真的相信“布嘎巫婆”,但她热爱格勒传统风俗。蓝色房门应该会把巫婆驱走,但是,为了以防万一,赫普吉巴还在她的花园里埋上了一排海螺壳。在门廊的一端,摆放着她所谓的展览桌,像以往一样,上面堆满了她用大半生时间收集来的七零八碎的海岛珍宝。我朝桌子走过去,心中忽然充满了一种强烈的怀旧之情。我和迈克曾经挤在这张桌子旁边度过了许多时光。桌上堆着一块块珊瑚、螃蟹爪子、动物海绵、左旋香螺、鲨鱼眼睛、笋螺和竹蛏。这里纪念着每一只地位卑下的贝壳,甚至包括已经破碎的。我捡起几只带缺口的沙海胆,一个只有两条腿的海星。白鹭、苍鹭和朱鹭的羽毛被插在这些海洋生物中间,一些羽毛直直地竖立着,仿佛它们就在那里发芽生长出来似的。在桌子的中央,一条鳄鱼长长的颚骨被架在一个木箱子上。这自然是迈克最中意的东西了。我最喜欢一个象牙色的蠵龟龟甲。在我的想象中,我曾经同那只蠵龟龟甲一起在浩瀚的海水中畅游,一直游到了海底才回来。我在桌子上四处翻找,发现它被埋在一堆海扇贝下面。赫普吉巴发现这个龟甲的那天晚上,我们正在海滩上举行“女孩野餐会”。起码那些活动就是被这样称呼的。这会儿,我在一张旧摇椅上坐下,双手抱着蠵龟龟甲,再一次感到一阵强烈的怀旧之情。我好久好久没有想起“女孩野餐会”了。自从我还是一个小女孩。“女孩野餐会”是凯特起的头,当时,她和母亲还都是新娘子,贝恩正在蹒跚学步。每年五一节前夜,她们一定在骨头场海滩上聚会。如果赶上雨天,她们就把野餐会改在雨后第一个晴朗的夜晚,然而,我记得有一年凯特等得不耐烦了,于是她支起了一个油布雨棚。在赫普吉巴跟母亲和凯特搭上钩之后,她也来参加“女孩野餐会”。然后,我一学会走路也跟来了。父亲死后,她们马上终止了这项活动。我仍然记得她们准备的盛餐:凯特的螃蟹蛋糕,赫普吉巴的香喷喷的拐腿约翰豆饭,好多好多的酒。母亲通常会带一些葡萄干面包布丁和一袋芝麻薄饼,这是为了芝麻的缘故,凯特在妊娠期间吃了好多这种饼干,贝恩便因此得名了①。每个人都有五一节礼物——通常是沐浴泡泡和露华浓牌指甲油——只许是鲜红色的。然而,这并不是我喜欢这些聚会的原因。我喜欢它们的原因是:在每一年里的那天晚上,母亲、凯特和赫普吉巴都会蜕变成完全不同的生灵。吃过饭之后,她们用海滩上的浮木燃起一大堆篝火,我和贝恩坐在沙滩上的阴影里望着她们跳舞。赫普吉巴敲起她的格勒手鼓,手鼓发出的声音非常古老,你听了一会儿便会觉得,那鼓声正在从大地里鼓涨出来,从大海中翻滚过来。凯特摇动一只陈旧的小铃鼓,①贝恩(Benne)英文有“芝麻”的意思。——编者注

空气中充满了银铃声。有的时候,她们像着了魔似的越舞越快,她们的身体在火光中抹出漆黑的影子。在最后一年的野餐会上,她们三个人穿着衣服走进海水里,每人手上都拿着从母亲的绣花毛衣上扯下来的一根毛线。我和贝恩让脚趾尖踩在水边上,央求跟她们一起进去,凯特说:“不行,这是我们的事情。你们待在后面。”她们向海里走去,一直到冰冷的海水浸到她们的腰部,这时她们将三根毛线连结在一起。海浪朝她们涌过来,她们一边尖声叫唤着,一边不断地相互催促,快点啊。“我当时相信,现在仍然相信,那是她们在酒醉情浓、狂舞眩晕之际,灵机一动炮制出来的友情典礼。当然,还有母亲碰巧脱线的毛衣。凯特将她们打起结的毛线抛进夜空中,抛进海浪里,她们大笑起来。那是一种纵情诱人的笑声,而且天真顽皮,就像孩子们在欢笑。当她们鼠窜回来的时候,赫普吉巴发现了这个蠵龟龟甲。她从水里走出来,差点被它绊倒。她站在那里,海浪涌过来,泡沫在她的脚边缠绕,母亲和凯特意犹未尽,还在咯咯地笑个不停。”比上嘴!“赫普吉巴改用格勒语说道,大家立刻安静下来。”看大海给我们送来了什么。“她说道,把龟甲从水里拾起来,象牙色的龟甲光滑圆润,滴着水珠,在夜空的衬托下显得纯洁无瑕。我相信,她们都认为那是一种征兆。她们在海水中将生命联系在一起,一个蠵龟龟甲便奇迹般地被冲到了她们的脚边。在那之后的好长一段时间里——年复一年——这个龟甲一直在她们中间传来传去。我记得它在我们家的壁炉架上摆一阵子,然后出现在凯特的书架上,或者在赫普吉巴的这个桌子上。它一定使她们回忆起那些夜晚,回忆起她们在毛线上系的绳结。此刻,我坐在门廊里的摇椅上,用大拇指抚摸着多孔的龟甲,我回头望了一眼那扇蓝色的房门。赫普吉巴显然不在家。我站起身来,将龟甲放回到桌子上,一时间仿佛觉得,这张桌子不仅仅是一段遥远的童年回忆,它好像是我生命的一部分。从十岁开始,我就知道自己会离开海岛。在父亲去世后的第一个圣灰星期三,当牧师的手触到我的额头,我便感到自己像凤凰涅磐一般,从额头上那一小抹灰烬中腾飞出来。我要离开这里,我跟自己说。我要飞走。大学毕业之后,我很少回来,即使回来的时候,也抱着一种漠不关己的傲慢态度。我甚至没有同休在这里结婚。婚礼在亚特兰大市一户人家的后花园里举行,而那个人跟我们只是泛泛之交。我想起凯特曾经跟我开玩笑,说我把家乡的淤泥滩都忘记了,她说的没错。我一直竭尽全力想忘掉这个地方。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我站在赫普吉巴的门廊上,心中突然涌起了一股对白鹭岛的热爱。而且,不仅是对白鹭岛,还对我的母亲,那个在篝火旁边跳舞的女人。我忽然想到一件事:我从来没有做过母亲做的事情。从来没有在海滩上跳过舞。从来没有燃过篝火。从来没有在夜晚同其他欢笑的女人们一起走进海水中,将自己的生命同她们的生命连接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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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晨,我朝修道院走去。昨日还生龙活虎、金光灿烂的太阳,今天不知躲到了哪个洞里。一切都笼罩在浓雾中。一夜之间,整个岛子好像被一层汤沫给覆盖住了。我穿着蓝色牛仔裤、红外套,戴着一顶颜色极不协调的深红色棒球帽,我在家里的杂物间找到了这顶正面印着“卡罗来纳州斗鸡”的帽子。我把帽沿低低地压在前额上,让马尾辫从帽子后洞里钻出来。我沿着两天前寻找母亲时走过的同一条小径向前走去。我闻到了浓雾携来的沼泽地里浓重淳朴的气息,这使我联想起托马斯修士。他的面孔浮现在我的脑际,我的内心感到一阵异样的悸动。我要去找多米尼克神父。如果碰巧撞到托马斯修士的话,那也不要紧,但是,我告诉自己,我不会刻意地回避他。当然,我根本不知道,见到多米尼克之后,跟他说什么。我开始考虑几种不同的策略,好向多米尼克打探母亲切断手指的事情。如果我找到多米尼克,跟他开诚布公地说起这件事,他回头去告诉了母亲,那怎么办呢?我没有考虑到这一点。要是那样的话,我在她身上取得的任何进展,都会立竿见影地化为乌有。她大概又会让我打包回家了。在离开家之前,我安顿母亲坐在电视机前,观看朱莉娅?蔡尔德以前录制的烹饪节目。母亲非常喜欢朱莉娅?蔡尔德。我的意思是说,她热爱她。她跟我说:“你觉得朱莉娅?蔡尔德是天主教徒吗?她一定是,对吗?”母亲总是把她的菜谱抄下来,特别是那些用虾作原料的菜谱。如果她想按照朱莉娅的菜谱煮虾的话,她只要打发一名修士带着渔网去小溪里一趟就成了。修士们用手工编织渔网——6×8英尺的渔网——不仅仅在“洼地”一带,而且在整个东海岸沿海的古董店和渔具店里都有出售。有一次,当我和休在科德角半岛度假的时候,我在一家店铺里见到了它。渔网包装标签上印着一段《圣经》:“撒出你的网。”经文源自《约翰福音》,我相信标签上就是这样说的,因此,人们必须遵从上帝的诫命购买渔网。“这种推销方式很狡猾,是吧?”休发表评论说。渔网标价七十五美元。我一边走一边回忆起修士们坐在修道院方庭里修剪整齐的草坪上编织渔网的情景,他们身边放着一捆捆棉线绳和一桶桶铅砣,长满老茧的双手漫不经心、姿态优美地前后舞动。我过去以为,手工编织渔网一定是地球上修士们谋生最奇特的方法了,但是两年前,迪伊告诉我,西部有一家“很酷的修道院”,向电影明星们出售喂养美洲驼的干草。我们大肆讨论了一番哪家修道院的谋生方法更加不同凡响,或者说,更加有利可图。我们判定,喂养美洲驼更胜一筹。

当然,编织渔网比做奶油软糖或者大黄果冻要奇特多了。迈克曾经是一名撒网好手,他用两只手抓住渔网的边缘,牙齿咬着上端,把渔网像飞碟一样旋转着抛出去。渔网飞舞到空中,然后,随着扑通一声巨响,落回到溪水里,在水面上溅起烟圈一样的水花。他用力将渔网拉起来,抖一抖,我们的脚边便布满了蠕动的银虾。当我走出最后一片树丛时,我朝修士们居住的屋舍望过去,屋顶的红瓦在朦胧的光线中幽幽地泛着粉色。我意识到,我正在期待看到托马斯修士的影子——希望这黏稠的早晨出现一道裂缝,他会像在花园里那样,神不知鬼不觉地走出来。当我走近玫瑰花园大门口的时候,我想起了母亲掩埋在那里的手指,浑身打了一个寒颤。我忽然记起了好多年来都没有想起的一件事情。母亲和她的神功灵符。在我十几岁的时候,母亲定期从一本天主教徒用品目录上订购这些东西。我觉得它们像挂在手镯上的小饰物,唯一不同的是,它们都是肢解开来的人体部分——脚掌、心脏、耳朵、上身、脑袋和手掌。后来,我终于猜出它们都是祭品,是求祈者以其所受痛苦的形式而进行的祈祷。当母亲觉得自己患上了白内障,她就把一个眼睛灵符放在茜娜拉的雕像前;当她的膝盖关节炎发作时,她就留下一个腿形灵符。我不禁想到,她是不是想让自己的手指成为最后的神功灵符。我从教堂的后面兜过来,沿着两旁长满树木的一条大路,朝修道院正门口的接待室走去。接待室设在一栋小房子里。门廊上遮盖着一片倾斜的屋顶,枯黄的忍冬花从屋檐上垂下来。门里站着一位秃顶修士,两道不修边幅的眉毛,弯弯地压在一副黑边眼镜上面。我从他身边经过,朝修士们称做礼品店的房间走去,他朝我点点头。我粗略地看了看店里陈列的手抛渔网,然后,转动一个吱嘎作响的小架子,查看上面挂着的玫瑰念珠和圣徒牌。我看到一叠水鸭绿封面的小册子,拿起一本,吃惊地发现,这正是凯特说她印制的那本小册子——《美人鱼的故事》。我把书翻到第一页:“根据《黄金传奇:先贤史记》中的记载,1450年,一个名叫艾茜诺拉的漂亮的凯尔特美人鱼,游到了康沃尔郡的海岸上,那里刚刚修建了一所本笃会修道院。她除掉自己的鱼尾巴,将它藏在岩石中间,然后,她徒步去附近探寻,并且发现了这个男人聚居的修道院。她多次秘密探访——”“这是关于我们的美人鱼椅子的故事。”一个声音说道,我从书上抬起头来,看到刚才那位秃顶修士正站在我的面前,他的双臂紧紧地抱在胸口上,好像要把自己固定住似的。他脖子上挂着一个巨大的木制十字架,嘴角两边残留着涎水的痕迹。“我们的一位修士写的小册子。恐怕是相当充满幻想的东西吧。”“是的,我一向很喜欢这个故事。”我对他说,意识到自己已经好久没有听到这个故事了。现在,故事的大部分内容已经变得模糊不清了。“如果你是来参加导游团的话,恐怕你刚刚错过了时间,下午三点钟才会再有一次,虽然坦率地说,我并不觉得导游讲解有什么特别吸引人的地方。只是一大堆‘这里是修士们祈祷的礼拜堂,这里是修士们编织渔网的渔网房,那边是修士们洗袜子的洗衣房。’”我以为他在开玩笑,但是,当我笑起来,他却带着几分恼怒地望了我一眼。“不,”我说,“我不是来参加导游团的。”我把早先塞在牛仔裤口袋里的一张十元钱钞票掏出来,买了那本小册子。“这位作者,多米尼克神父——我在哪里能够找到他?”我说,“我想让他给我签个名。”“在书上签名?”他摇了摇头,“如果他开始在书上签名的话,我们就无法跟他一起生活了。我们现在已经很难与他共处了。”我再一次不敢肯定,他的话是不是当真的;他身上有一股酸溜溜的味道,让人捉摸不透。“我想,他大概在图书馆吧,”他说,“就是教堂隔壁的那栋白色灰泥建筑。图书馆对游客开放,但不是全部。你会感到吃惊,人们会跑到哪里去。昨天,我们正在吃午饭的时候,一位女士走进了食堂。她拍了一张色拉台的照片!”一个女人擅闯禁区让我感到好笑,他因此受到了冒犯也让我感到好笑,但是,实际上,让我感到更好笑的,还是修道院里居然冒出了一个色拉台。我不知道那是不是母亲的主意。这是令人难以置信的她的新情况。“我知道哪些地方是禁区,”我跟他说,“我的母亲是奈尔?杜波依斯。我叫杰茜。我小时候常来这里。”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告诉他这些;他压根不是一个热情友好的人。我甚至在想,在众多的修士中,为什么偏偏把他派到了接待室。也许,这正是阻止游客的阴谋之一吧。他说:“我们对她遇到的麻烦感到很遗憾。”他的声音听起来像电话答录机上预先录制的留言。“那么,您是……?”“噢,对不起。我是塞巴斯蒂安神父。我是这里的首座。”我努力地回忆修道院的神职等级。我相当肯定,首座便是副院长,就像母亲说的那样,是保证修道院的修士们严守戒律、苦心修行的那个人。我信步走去图书馆找多米尼克神父,我突然感到一阵胆怯。我在做什么?我的脚步缓慢下来,一直到我呆呆地站在那里,完全不知所措。我考虑是不是该回家给休挂一个电话。“经过重新考虑之后,还是你来处理母亲的事情吧,”我会这样说,“我没有胆量———肚量,无论需要身体的哪个部位,我都没有。”

我朝教堂背后望去,看到了那条一直通到沼泽地边缘的脚踩出来的小路。我沿着小路来到一棵橡树下的长条石凳旁边。胆小鬼。我没有在石凳上坐下,而是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我坐在那里,两眼望着薄雾萦绕的小溪,小溪像血脉一样流淌着,然后,一个急转弯流到了海湾里。我父亲死后,当我感到悲伤或迷惑的时候,我时常到这里来。我朝着沼泽地呼唤自己的名字,倾听它在水面上扩散开来,滩淤草好像也在歌唱着它,有的时候,风还会将它像海鸥一样托起,带到远处的大海上。我呼唤着,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杰茜”。我手上拿着那本刚买来的小册子,我把书翻到塞巴斯蒂安神父打断我的时候我正在阅读的那一段。“……怀疑艾茜诺拉不是一个普通女人,而是一条美人鱼,修道院院长对于她的出现感到非常惊慌,他隐藏在水边等候。他目睹艾茜诺拉游到岸上,脱去她的鱼尾巴,将它藏在悬崖上的一个凹洞里。当她朝修道走去之后,狡猾的院长把鱼尾巴取出来,塞进了自己的戒袍。他将鱼尾巴收藏在教堂里他座位下面一个隐蔽的箱子里。失去了尾巴,可怜的美人鱼无法再回到大海里,不久,她身上的野性就消失了。艾茜诺拉皈依了圣教,最后成为圣女茜娜拉。”

当我父亲过去向我讲述这段故事的时候,他总是说起艾茜诺拉的“悲惨命运”——失去她的鱼尾巴,头上无奈罩上一个光环——我有一种感觉,虽然只是从字里行间读到的,多米尼克跟我父亲颇有同感。而且,坦率地说,多米尼克神父撰写这个故事的本身,已经让我感到不安了。“

一个关于这个传奇的有趣的脚注说,艾茜诺拉在皈依之后依然怀念大海和她以前的生活,她有时甚至夜游修道院,四处寻觅她的鱼尾巴。她最终有没有找到自己的尾巴,众说不一。一种说法,她不仅找到了尾巴,而且,随时套上它重返过去的生活,然而,她始终会回来,把尾巴重新放回院长的箱子里。“

我想到了母亲和她对圣女茜娜拉的痴爱,我无法将这同我正在阅读的东西联系起来。茜娜拉是一位圣女,千方百计寻找返回她邪恶生活的途径。我从来没有想到过,这是多么的不合逻辑。“一些学者指出,圣女茜娜拉故事的出现,是为了帮助人们摒弃肉体上的喜乐,而去追求圣灵中的喜乐。但是,会不会也为了强调两者同样的重要性呢?”同样的重要性?我没有想到他会写出这样的内容——作为一位修士。我把书合上——应该说,是啪的一声合上了。我的内心又是一阵紧张。草地上的露水浸透了我的牛仔裤。我站起身来,刚一转身,便看到多米尼克神父沿着小路向我走过来。他在石凳的另一边停住脚步。他头上戴着那顶草帽,凯特说得对——草帽上有几处已经完全散开了。草帽的形状看上去像一个鸟巢,滑稽可笑。“咚,咚。”他说道,眼睛里充满了喜悦。我迟疑不决。这么说,他还记得我。“是谁呀?”我感到十分尴尬地说道,但是,我又不能不继续玩下去。“嗡嗡。”“哪位嗡嗡呀?”“你以为是哪位嗡嗡呀?”他说道,随即朗声大笑起来。为一个小小的笑话笑成这样,似乎有些过分了。“我想,从你长大以后,我就没有见过你。你还记得我吧?”“当然记得,多米尼克神父,”我说,我……我刚才正在——“

“你正在阅读我的那本小书,从你合上书的样子来看,我不敢肯定你很喜欢它。”他大声笑起来,让我知道他是在开玩笑,但是,这使我感到局促不安。“不,不,我很喜欢。”我们两人一时都没有再说话。我移开视线,朝沼泽地里望去,我的样子很尴尬。潮水正在退潮,一片片裸露出来的泥滩,细腻柔嫩、平润光滑。我看到了许多正在冬眠的招潮蟹的地洞,蟹爪尖在地面上隐约可见。“塞巴斯蒂安神父说,你正在找我。我相信,你是要我给你的书签名。”“哎。是的,没错。你能吗?”我把书递给他,本来是撒了一个小谎,这会儿却弄假成真了。对不起,我没有笔。“他从自己的黑色胸幅里掏出一支笔。他在书的扉页上潦草地写了几个字,然后,把书还给我。他说:这地方很可爱,是吧?”“是的……很可爱。”我们身后一望无际的草地在微风中摇曳,他在戒袍下面交替地将自己身体的重心,从一只脚移到另一只脚上,仿佛他是草丛中的一根草叶,正在试图与大家协调一致。“那么,我们的奈尔怎么样?”他问道。他的问话让我吃了一惊。当他说“我们的奈尔”时,那奇怪的口吻,以及他声调中的某种东西。她的名字从他的嘴里说出来,显得特别轻柔。我们的奈尔。我们的。“她的手正在痊愈,”我说,“真正的问题在这儿。”我本想用手指触一触额头,但却不自觉地点了点自己的胸脯,我感觉到这太恰当了,好像我的手指正在给我某种暗示。

“是的,我估计,我们的心会让我们做一些奇怪和惊异的事情,”多米尼克神父说道。他用指关节在胸脯上敲了敲,我感觉他正在说自己内心的冲动。他已经摘掉了草帽,这会儿正在整理着草帽上那些不听摆布的草梗。我记得那天修士们把我父亲的船骸送过来的时候,他也是以同样的姿势站在壁炉旁,手上拿着草帽,望着船板燃烧。“你知道她把那根切断的手指叫做‘点指’吗?”我问道。他摇了摇头,他的脸上——一张那么苍老而慈祥的脸——发生了一些细微的变化,几处肌肉抽动起来。我迟疑不决。此刻,我忽然想到了一些事情——猜测、感觉——我不知道该不该说出来。“如果她切断自己的手指,是为了解除某种可怕的自责,怎么办呢?”他把目光从我的脸上移开。他知道。一道沉默的峡谷出现在我们的中间。我好像记得自己听到了一群昆虫嗡嗡作响飞起来的声音。那声响似乎持续了很长时间。“她为什么这样做?”我说。他假装我只是说说而已。是呀,为什么呢?“”不,我在问你。她为什么这样做?“”是不是你的母亲说过什么,让你觉得我知道她的动机?“”她说,她不能说出原因来。“他叹了一口气,把十指交叉起来,然后又放开了。我敢肯定他正在做某种决定。”杰茜,我可以想象,这件事令你感到多么困惑,但是,我什么也不能告诉你。我希望我能,但我不能。“”她在忏悔的时候跟你说过什么吗?“这似乎有些出其不意,他好像从来没有想到这一点。他朝我探过身来,脸上带着一种温和、理解的表情,似乎要表示一下亲热。我有一会儿甚至觉得,他可能会拉起我的手。”我的意思是说,如果我们过于探究此事的话,对你母亲来说也许不是一件好事。我知道这可能跟你的想法正好相反——如今人们受到各种宣传的影响,认为我们必须挖掘出我们的每一丁点可怜的历史,然后将其研究个半死,但是,对个人来讲,这未必永远是上策。奈尔想把内心的秘密留给自己。也许我们应该尊重她的意思。“他抿起嘴唇,脸上流露出一种痛心、恳求的表情。”杰茜,我需要你相信我。相信你的母亲。“我刚想同他争辩,然而,他伸出一只手,放在我的面颊上,他的脸上呈现出一个淳朴、宽容的微笑。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我没有抽开身,我们就那样待了一会儿,然后,他转过身,向教堂走去,一边走一边摆弄着他的破草帽将它戴到了头上。

14

我背朝着沼泽地坐在长凳上,一直到多米尼克神父的身影消失。刚才怎么了?他看上去那么诚恳。真诚。杰茜,我需要你相信我。我似乎应该相信他。他毕竟只是一个喜欢玩咚咚敲门游戏的老修士。大家都喜欢他。尤其重要的是,凯特信任他,而凯特?鲍尔斯可不是一个傻瓜蛋。想愚弄那个女人,似乎不大可能。我困惑不解地仰起头来,两只鱼鹰正拍打着翅膀在雾中划一个大圆弧。如果多米尼克神父说得对呢?我想弄清楚母亲的动机会不会雪上加霜呢?我的目光落到长凳上夹在我腿边的《美人鱼的故事》上。我把书翻到了扉页。他用独特倾斜的字体写道:“你以为是哪位嗡嗡呀?”

然后,草签了自己的名字。我望着他的签名,渐渐地意识到——我不信任他。我没有信任他。我心里明白,我应该信任他,母亲和凯特对他有一种彻头彻尾的信任,但是,我却无法做到这一点。我看了一眼手表。刚过十一点钟。我很快就该回去给母亲做午饭了,但是,我突然感到一阵冲动,想溜到教堂里看一看美人鱼椅子。我最后一次看到美人鱼椅子是在我离开家上大学之前,大概是二十五年前的事情了。尽管我和迈克小时候在椅子上爬上爬下度过了许多童年时光,但是,我始终将椅子同我的父亲联系在一起——我估计,那是因为他是第一个把我带到椅子那儿去的人,他给我讲述了椅子的故事,他爱这把椅子几乎像爱他的船一样。然而,母亲却不想沾椅子的边儿。并不一直是那样的。在父亲去世之前,她对椅子毫不介意。年复一年,人们将美人鱼椅子从教堂扛到两英里外的渡口码头上,举行“渔船赐福”仪式,父亲便是其中一个扛椅子的人,母亲鼓励他这样做。修士们通常挑选虔诚的教徒,约瑟夫?杜波依斯却是一个地道的异教徒,但是,他总能利用花言巧语得到这份差事。他说过,他只是相信给捕虾船祝福这件事;他并不在意谁来祝福——圣女茜娜拉、上帝、修士们,还是那个名叫马克斯的狗。但是,我想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我的母亲热爱圣女茜娜拉的一面,而我的父亲却热爱她的另一面——艾茜诺拉作为美人鱼时的生活。椅子扶手上装有圆形的铁环,棍子可以穿过去,每年四月,在圣女茜娜拉节的傍晚,四个男人抬起棍子,将美人鱼椅子扛在肩膀上,他们穿过修道院的大门,经过海岛上的商店,大张旗鼓地把椅子从教堂送到码头上,好像他们肩扛的是埃及女皇克丽奥佩特拉的宝座,或者一位希腊神祇的棺架。我记得我和迈克一路上昂首阔步地走在父亲的身边,非常骄傲自大——“神气活现”,母亲说——海岛居民们都从家里涌出来跟在我们的身后,在小路上形成一长条绵延起伏、色彩缤纷的送新娘似的队伍。此时此刻,我一边向教堂走去,一边回忆起那些喜庆的队伍,回忆起修道院院长坐在码头边上的美人鱼椅子里,口中念着祷告词,举手祈求上帝的赐福。

大约四十艘拖网渔船,不仅有白鹭岛的渔船,也有来自科里兰威尔和娱乐山的渔船,全部张灯结彩地从码头前面驶过。夜渐深,水融融。在渔船接受了赐福,美人鱼椅子也被隆重地洒上海水之后,海岛居民们便会将“美人鱼眼泪”——珍珠色的小卵石——抛进海湾里,以纪念美人鱼圣女离开大海的悲哀。然后,整个岛上的人都围坐在马克斯咖啡店里的桌旁吃炸虾和煮虾。在渔网屋和教堂之间有一片草地,修士们过去时常在那里把渔网铺在木架子上,用一种带铜臭味的药水对渔网进行特殊处理,防止它们腐烂。木架子已经不见了,但是,我看到一位身穿戒袍的修士正在草地上,向马克斯投掷一个鲜黄色的网球。他背朝着我,但是,我注意到他身材修长,头发乌黑。马克斯蹦蹦跳跳地把球捡了回来,那修士弯下腰,摸了摸它的脑袋。那是托马斯修士。我朝他走过去,他转过身来,当他认出我来时,他的脸上露出了一种看上去完全是愉快的表情。他手上拿着网球,迎着我走过来,马克斯跟在他的身后。“我没想打断你们的游戏。”我说道,出于某种原因,我没想笑,可又忍不住。我一见到他,心中便感到一阵极大的喜悦。“我只是在同马克斯一起消磨时间,等着参加日祷和弥撒。”他说道。我们陷入了一阵沉默,我将视线移开,朝树林的方向望过去,待我回过头来,我发现他正在望着我,脸上带着一丝微笑。我想起了自己做的梦,我们两人乘坐筏子漂浮在海面上。这两天,那情景不断地在我的脑海中浮现——他的头罩掉到脑后,露出了他的脸,他的手触摸我的面颊,伸到我的背后。在他面前想起这个,使我感到忸怩起来。仿佛我的心思昭然若揭。

我迅速垂下眼睛,朝地上望去,我看到他的皮靴从戒袍下面伸出来,上面沾满了沼泽地的干泥巴。“我的工作靴子,”他说,我是白鹭栖息地修士。“”你是什么?“他笑了起来。白鹭栖息地修士。”他重复了一遍。“那是什么?”“州政府出钱让我们照看白鹭栖息地——这是一个自然保护区——因此,修道院指定了一个人每天到那里巡视一遍。”“你不和其他人一起编织渔网吗?”“不,感谢上帝。我的手笨极了,而且,我是这里最年轻的修士,所以我得到了这份户外差事。”马克斯一直耐心地坐在旁边等着。“再来一次。”托马斯对他说,把球抛到了空中。我们望着马克斯全速向雾里跑去。“白鹭栖息地修士到底做些什么呢?”我问道。“他记录鸟类数量——不仅仅白鹭,还有鹈鹕、苍鹭、鱼鹰,基本上所有的鸟类。在春天和夏天,他点数和测量白鹭蛋,检查鸟窝和幼鸟,此类的事情。现在这个季节不太忙。”我闻到他身上有一股香味。我意识到那是葡萄果冻的味道。“这么说,你观察鸟类。”他微微一笑。“主要是这个,但是,我也做其他的事情——检查牡蛎养殖床,采集水标本,需要做什么就做什么。自然资源部交给我一个检核清单。”马克斯嘴里叼着球,蹦蹦跳跳着跑过来,托马斯把球拿回来,塞进自己的胸幅里。“马克斯通常跟我一起坐船出去。”他一边抚摸着狗的脊背,一边加上一句。“我能看得出,你很喜欢这份工作。”我说道。

“老实说,我有时想,我能够在这个地方待下去,就是因为我可以到小溪里去。”“我明白你的意思。我是在小溪里长大的。我和我哥哥都喜欢鸟。我们过去常常到白鹭栖息地里去看雄白鹭跳求偶舞。”我不加思考,脱口而出。如果我在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之后,没有倒吸一口气,让喉咙里发出那个细小嘶哑的惊讶声,一切都没什么,压根没什么,我只不过说了几句关于鸟的傻话而已。我脖子发烧,脸一下子红起来,他一定看出来了,我们的接触已经令我春心荡漾。我恨不得转身跑开,就像马克斯那样。他目不转睛地望着我。我肯定他看透了我的心思,但是他很好心,试图帮我打圆场。他说:“是的,我见到过好多次。他们甩动尖喙,伸长脖子,漂亮极了。”事实上,在刚才的五分钟里,我一直在甩动我的尖喙,伸长我的脖子。“我已经告诉你,我做什么的了,”他说道,“那么,你是做什么的呢?”我站在那里,努力让自己显得挺拔而得体。我不知道应该怎么说,我是谁或者我是做什么的。我做过什么呢?为休主持家务?在小盒子里画上景物,然后把一些东西摆在里面?不,我甚至不能说我还在做那件事。而且,迪伊已经长大,离开了家,所以,我也不能再用过去那种轻松愉快的口气说:我是一个全职母亲。“我说道:”你知道,我刚才正准备去看美人鱼椅子。我不该耽搁你。“”你压根没有耽搁我。来吧,我跟你一起去。除非你想一个人。“”好吧。“我说。我知道他已经察觉到了我态度上的变化,但是,不知为什么他还坚持。他是想跟我待在一起呢,还是仅仅出于客气?

他扶着我的胳膊肘,带我走上了那条通往教堂的小路,他在我母亲面前也使用过这一平常的小举动,但是,当他把手放在我的外套上时,我感到一股电流通过了全身。教堂里空无一人,寂静无声。我们从教堂正殿的唱诗班座位中间慢慢地走过,绕过圣坛来到半圆形殿堂后面的狭窄回廊里,然后,在一个小礼拜堂的拱门前停住脚步。美人鱼椅子被摆放在一个台子上,台子上铺着深红葡萄酒色的地毯。我注意到地毯上有几处已经磨损得只剩下了绒线。在椅子后面的墙上,有一扇狭窄的天窗,一道散发着霉味、漂浮着锯屑似的光线从窗口照射到椅子上。我走过去,把手放在椅子背上。椅子上雕刻着精细复杂的凯尔特结的图案。两个被雕刻成美人鱼的椅子扶手,仍然漆着绿色、金色和红色,虽然从我上次见到之后,光泽已经暗淡了许多。我没有想到,看到椅子,我会受到那么大的触动,我的眼里立刻盈满了泪水。我的父亲曾经坐在这把椅子上,拍着膝盖,让我爬到他的大腿上。我将自己的脸蛋儿贴在他的粗布灯芯绒上衣上,悄声说:“你在祈祷吗?”因为那是你坐在椅子上要做的事情。你为许多事情祈祷,往往都是不可能实现的事情,但是,你的祈祷应该得到回答。在母亲对椅子产生那种奇怪的反感情绪之前,她时常给我唱一首歌谣,那是海岛上每一个孩子都熟悉的一首歌谣。坐在椅子上,做一个祈祷,圣女茜娜拉,明天就会给你一个回答。

我父亲悄声回答说:“是的,我在祈祷,但是,不许告诉你的母亲。她会唠叨个没完的。”“你在为什么祈祷?”“为你祈祷。”我坐直了身子,受宠若惊。我的父亲正在为我祈祷,无论他祈祷的是什么——都会实现的。你在祈祷什么?“他用手指尖点了一下我的鼻子。”祈祷你永远是我的旋转女孩。“我注意到托马斯修士还在门口徘徊,好像拿不定主意该留下来还是离开。我用手轻轻地抚摸木雕美人鱼的头发,然后,她的翅膀。”我始终不知道她为什么有翅膀,“我说,”我从来没有听说过美人鱼长翅膀。你知道为什么吗?“他把这当作是一个邀请,我正是此意,他走到椅子的另一侧,走进从窗口射进来的昏暗、布满尘埃的光线里。阳光在他的戒袍上照出了一道光。”这里的人们认为,她一半是海上女妖塞壬。塞壬既有鱼尾巴,也有翅膀。“她的翅膀使我突然想起了羽毛,想起了求偶舞。”但是,我以为塞壬是坏东西呢。“”你多半在想《奥德赛》史诗中,她们如何诱惑水手触礁,可是,她们原本是海中仙女。她们从深幽之处带来神灵谕示。颇像天使,但是,她们不是从天国而来,而是从大海里来。人们说,这些神谕能够启迪心灵,疗伤治病——所以,塞壬并不总是坏东西。“看到他对这件事情如此熟悉,我脸上一定露出了吃惊的表情,他微微咧嘴一笑,说道:”我有时候会接替一下毕德修士;他负责这里的导游团。“我听到走廊里有一个拖脚走路的声音,就在礼拜堂的门外,我回过头去,以为会看到某位修士走进来,但是,什么人也没有,我们又继续谈论了一会儿椅子上的美人鱼。他告诉我,他喜欢她们既有翅膀也有鱼尾巴,因为这意味着她们可以在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里生存,她们既属于天空,也属于海洋,他羡慕这一点。他滔滔不绝地讲了许多,但是,我并不觉得他是在空唱高调,而是非常有趣,老实说,他拥有这种玄妙的知识,令我感到兴奋。我将目光再一次移到椅子扶手上,装出一副对美人鱼——整个翅膀和鱼尾之谜——全神贯注的模样,其实我心里清楚他仍然在盯着我看。”你相信那个坐在椅子上祈祷便能得到回答的传说吗?“我问道。”从灵验方面来讲,我不相信。“”你不像游客们那样坐在椅子上祈祷,我可以这样理解吗?“”我应该说,我以其他的方式祈祷。“”什么方式?“我问道,话一出口便意识到,这听起来多么唐突啊。我敢肯定,自己从来没有向别人打听过他们的祈祷生活。”托马斯?默顿曾经写过,鸟是他的祈祷,我猜想,我也有同感。当我在沼泽地里时,我的祈祷最真诚。那是唯一能够在我的灵魂中引起反响的祈祷。灵魂。这个词在我的心中回荡着,我很想弄明白——就像我时常想做的那样,它到底是什么东西。人们总是在谈论它,但是,有谁真的知道它的含义吗?有的时候,我想象它是一个在人的身体中燃烧的指示灯——从人们称作上帝的那个无形空间中掉出来的一点火种。或者,它是一块湿软的物质,比如一块黏土或一个牙齿模型,上面积累着一个人的经历——无数幸福、绝望、恐惧和美好瞬间的刻痕。我很想向他请教这个问题,但是,我们头顶上钟楼里的钟敲了起来。他走到走廊里,然后,朝我转回身来,甚至从那么远的地方,我也能够看到他眼里的蓝色光芒。“我虽然不坐在美人鱼椅子上祈祷,但是,我要说明一点,这并不意味着它缺乏神力。”钟声又响起来。他朝我微笑着,将两只手插进藏有马克斯的网球的胸幅里,然后走开了。

15

托马斯修士离开之后,我在美人鱼椅子上坐下来。椅子很硬,很不舒服;有人说,它是用一整块桦木制成的,我觉得这说法不足信。我将自己的脊背靠到椅背上,感到脚尖离开了地面。在教堂的另一侧,修士们咏唱起来。我听不出他们唱的是不是拉丁语。他们的声音如波浪般涌过来,充满了这拱形的礼拜堂。我的思绪一定盘旋到了天花板上,同声一齐在那里回荡了一会儿,因为我突然感到自己的注意力被猛地拉回到身体里。我察觉到,我的身体被唤醒了,充满了活力。我感到自己好像正在奔跑,但是,我纹丝未动。我周围的一切似乎都燃烧起来,开始呼吸——颜色、边角,以及斜照在我肩膀上的斑驳光线。我把两只手放在椅子扶手上,正好在美人鱼的背部曲线与鱼尾融汇交接的地方。我的手指上下左右移动着,直到我把两条硌硌棱棱的木雕鱼尾巴像缰绳一样紧紧地握在手中。我心中有一种感觉,我想让自己停下来,同时又想让自己自由驰骋。我对托马斯的感情一直含糊不清。我一直让这感情像船底的浊水一样在心中搅动,但是,此时此刻,我坐在美人鱼椅子上,感到所有的渣滓都沉到了水底,一切变得清晰起来。我想要他,心中的渴望近乎疯狂。当然,当这念头一出现在我的脑海中,我便立刻感到一阵回肠荡气的震撼,一股彻心透骨的恶心,然而,在心灵的召唤面前,我的羞耻却显得那么微不足道。好像什么东西冲破了一堵墙。我想起了马格里特的那幅油画,一节火车头风驰电掣地从壁炉里冲出来。应答轮唱的赞美诗歌声在空中回荡。我让自己慢慢地深吸一口气,等待美人鱼椅子名副其实地做点什么,创造一个奇迹,让我心中那不可遏制的情感平息下去。然而,我的欲望似乎变得更加强烈了。我提醒自己,我渴望得到的那个人并不是休。我甚至不认识他,确实如此。但是,我觉得自己很了解他。了解他内心深处最隐秘的东西。好多年前,当我遇到休的时候也是这样。仿佛久逢知己。爱上休,宛如患了一场疯病。我被他吞噬了,几乎相思成疾,无法集中精力做任何事情,而且无药可治,虽然我也没想去治。当你坠入爱河的时候,你是身不由己的。你的心随心所欲。它拥有自己的自主权,像一个独立王国。空气中烟气氤氲,中世纪的歌声正在回荡。我想象托马斯站在唱诗班座位里,那种被吞噬的感觉涌上心头,心中的渴望不能自制。最糟糕的是,我感觉到我正在将自己交给这一切,交给那即将来临的事情。交给一场大欢喜,交给一次大劫难。当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吓了一跳,我这么说还是轻的。我完全没有想到自己还会爱上任何人。刚才,当托马斯询问我的情况时,我无法回答,我现在想,是不是因为我的自我意识正在崩溃。我回到海岛上,一切都分裂瓦解了。我闭上眼睛。停下来。停下。我并没有想去祈祷,但是,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我忽然想到这也许就是一个祈祷,我心中一时间充满了童稚般的希望,好像无论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神力,都会答应我的请求。然后,一切都会停止。所有的感情,一切,我就会得到解脱了。就会安全了。当然,我并不真正相信这个。坐在椅子上,做一个祈祷——这太天真幼稚了。然而,甚至托马斯也说这椅子具有神力,虽然他并不相信这一点。它确实有。我感觉到了。我感觉到了一种将事物拆开来的力量。如果那才是椅子的真正神力——将你拆开来的神力?如果它能够捕捉到你心中最隐秘的感情禁果,并将它们抖搂出来,那该怎么办呢?我站起身来。我没有勇气在修士们面前穿过教堂走出去,所以,我在回廊里乱摸乱撞了一会儿,开错了好几道门,终于找到了圣器收藏室里那扇通往教堂外面的门。我疾步穿过修道院的方庭,潮湿的空气扑面而来。浓雾非但没有消散——早些时候淡薄了一些,露出过一缕阳光——空气已经变成了浓汤。我穿过院墙的豁口走进了母亲的后院,我停住脚步,站在那天晚上托马斯送我们回家时我曾经逗留过的那个位置。我把手平放在墙垛上,凝视着墙灰和墙灰上被海风侵袭出来的那些小洞洞。在院子的对面,夹竹桃丛在风中摇曳,一片绿色依稀难辨。他是一位修士,我心想。想让自己相信,这一点将会拯救我。

托马斯修士

正文 第4部分 16/17/18

16

在弥撒前的应答轮唱的唱诗声中,托马斯注意到塞巴斯蒂安神父正在望着自己,两只小眼睛从硕大的黑边眼镜后面瞪视他。托马斯希望他不要再这样做了。有一次,托马斯特意地与他对视,但是,塞巴斯蒂安丝毫没觉得不好意思。相反地,他点了点头,似乎表示会意,或者想说些什么。托马斯在戒袍下面已经大汗淋漓了。他感觉到自己好像被包裹在粉色绝缘材料里。毛料戒袍即使在冬天也显得太热,暖气炉不停地吹着热气,院长曾经以极其体恤人的口吻说过,因为老修士们“体寒”。托马斯咬紧牙关,不动声色。三年前,他开始每天在白鹭栖息地的溪水里游泳,他在溪水附近的一个小沼泽岛上修建了一个临时隐蔽处。他游泳是为了让自己冷却下来。他在冬天里游泳,比在其他任何季节里游泳的决心都更大,他喜欢一下子跳进冰冷的水里。这使他想起中世纪的《日课书》里一个叫做“地狱月”的情景,书中描绘一群被烧灼的可怜的人们,从地狱口奔出来,跳进一小汪冷水里。他的那个地方很隐蔽,四周被茂盛的青草所环抱。那是小溪中一条支流在尽头形成的一个隐蔽的清潭。那是他的私人游泳池。修道院里压根儿没有游泳裤这一说,所以,他裸泳。在星期五早晨公开“忏悔”的时候,他也许应该忏悔此事,大家都在这个时候供认自己的罪孽,比如,“我不小心打破了接待室里的陶瓷台灯”,或者“在晚间大沉默之后,我悄悄地溜进厨房,把最后一点樱桃果冻吃掉了”,但是,他并不真的觉得自己有罪。当他裸泳的时候,他感觉自己正在进入一种极大欢喜的境界。有宗教信仰的人,习惯于封闭自己、麻痹自己。他对此表示强烈反对——人们应该裸泳。一些人比另一些人更需要。他的嘴唇上方沁出了豆大的汗珠,他闭上眼睛,想象着冰冷的溪水从他赤裸的肌肤上流过。修士们在唱诗班座席中论资排位,即他们自称的阶次:院长、副院长、辅领神父、新徒监理,其余修士的分位则依照居院年限。托马斯站在教堂左侧最后一排的最后一个位子上。塞巴斯蒂安神父作为副院长,站在教堂右侧的第一排位子上,手中紧捧着那本60年代就已废弃的《圣安德鲁每日弥撒》。他已经在明目张胆地怒视自己了。托马斯突然明白了这眼光的来由。他的手指抓紧了自己的日祷书。塞巴斯蒂安神父看到了他和杰茜?沙利文谈话。礼拜堂外面的那个声音。他忘记了塞巴斯蒂安总是从圣器收藏室进入教堂。毫无疑问,他偷听了他们的谈话。托马斯回想着自己跟她说的一些话。没有任何不得体的东西。他们谈到了美人鱼椅子。看在上帝的分上,谈到了祈祷。他只不过是对为他们煮午饭的那个女人的女儿表示一点友好罢了。这有什么错?修士们一向同游客讲话呀。他站在自己的位子上,心中充满了自我辩解,他身上昔日律师的影子,又像拉撒路一样浮现出来。他吃惊地发现自己仍然具有这种本能,而且,他如此主动地为他和杰茜?沙利文的相遇辩护,好像那是不利于他的证据。他停下唱诗,院长注意到了,看他一眼,皱了皱眉头。托马斯又唱起来,然后,再一次停下来,两只手臂无力地垂在身旁。他居然需要为自己辩护——这是一个启示。他将目光慢慢地移向塞巴斯蒂安,当老修士的目光与他的目光相遇时,他点了点头。这点头是他对自己的一个承认,他痛苦地意识到,他无法为自己辩护,无法诚实地做到这一点,因为从第一次见到她坐在玫瑰花园地上的那一刻起,他就一直在想念这个女人。他想到了她匀称椭圆的脸蛋,还有她站起身之前望着他时的样子。令他最难忘的是,她站在那里,头部遮住了月亮。月亮正在她的身后升起,在一秒或两秒钟之内,她看上去像一个月食,她的头部四周笼罩着一圈淡淡的光晕,她的面孔隐藏在一片发光的阴影中。老实说,他简直无法呼吸了。

那情景他似曾相识,虽然他说不出是什么。他同她们一起穿过黑暗的树林,送她们回奈尔的家,他一路上同她的母亲说着话,脑子里却想象着杰茜?沙利文的面孔隐藏在透明的黑暗中。这使他心中萌发出一种渴望,这渴望不但没有像他希望的那样平息下去,反倒变得更加强烈了,以至他有时思念她到了夜不成眠的地步。他会从床上爬起来,阅读叶芝的那首诗,诗中描写一个人脑子里藏着一团火走进榛木林中。叶芝在遇见了莫德?戈纳之后,创作了这首诗歌。有一天,叶芝在一个窗口瞥见了莫德?戈纳,并且不可救药地爱上了她。托马斯越来越觉得自己很愚蠢,如此神魂颠倒地想要她。他感到自己好像被绞困在修道院的手抛渔网中。在过去的五年中,他依照修道院的生活节奏,一直应付得很好:ora,labora,vitau-nis——祈祷、工作、社区活动。他的生命维系于此。多姆?安东尼有时在布道时会谈到那个他称作“懒惰”的问题,那种修士们感到单调乏味、一成不变的生活,但是,托马斯从来没觉得这是一个问题。他所爱的人都走了,他却活着,当他感到极度痛苦、信仰动摇的时候,这地方的节奏和步调对他来说是一种安慰。然后,那看似平常的一瞬间:在一个没有鲜花的花园里,这个女人从地上站起来,朝他转过身来,她的面孔朦胧美丽,头部四周笼罩着一圈光晕。于是,他深刻的满足感被打破了,整个完美的秩序被打破了。他甚至现在也能感觉到她,熟悉亲切,好像在他游泳的隐蔽水域里,他身体四周流动的溪水。他几乎完全不了解她,但是,他看到了她手上戴的戒指,这一点使他感到安慰。她结婚了。他对此感恩不尽。他想起了她讲到白鹭求偶舞时的一脸羞涩。他傻乎乎地跟着她去看美人鱼椅子,这下子可好,他今晚又该彻夜无眠了,他将想象她站在礼拜堂里的样子,蓝色牛仔裤紧紧地绷在她的大腿上。修道院院长开始引领大家做弥撒,就在圣饼被举起的那一时刻,托马斯心中突然涌起了一阵强烈的渴望,不是渴望杰茜,而是渴望他的家,他在修道院里的这个家,他爱这个家,胜过世上任何地方。他望着圣饼,祈求上帝用这一小口耶稣的圣体,让他内心得到满足。他决心忘掉她。他会让自己摆脱出来。他会的。修士们从教堂里鱼贯而出,到食堂里去吃午饭,托马斯从他们身边溜开,沿着小径朝自己的屋舍走去,他不想吃东西。多米尼克神父正坐在门廊上的一把曾经漆成绿色的摇椅上。他的肩膀上搭着一条褐色和红色相间的方格呢绒披肩,他没有像往常那样摇动椅子,而是纹丝不动地坐在那里,眼睛盯着地上的一团寄生藤。托马斯意识到他在做弥撒时没有见到他。他第一次发现多米尼克很苍老。“赞美上帝。”多米尼克抬起头来说道,他时常喜欢使用这个老式的问候方式跟他打招呼。“你没事吧?”托马斯说道。多米尼克除了春天患肺炎的时候,在医务室里住了三个星期,托马斯从来不记得他错过弥撒。

多米尼克微笑了一下,表情有些不自然。我很好。很好。“”你没有参加弥撒。“托马斯一边说,一边走到门廊上。”是的,上帝宽恕我,我正在门廊上自己领圣餐呢。托马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上帝能够体现在圣饼里,他不是同样也能够体现在其他事物中吗,比如地上的那团寄生藤?“托马斯望着那团被风吹到了阶梯边的寄生藤。寄生藤看上去像一团风滚草。”我总在想这一类的事情。我只是不知道,这里还有其他人这样做。“多米尼克大笑起来。”我也不知道。这么说,我们俩是一个豆荚里的两颗豆子了。或者说,是一个豆荚里的两个异端分子了。“他两脚蹬地,把椅子慢慢地摇晃起来。托马斯倾听着木头椅子发出的吱嘎声响。他一时冲动,在椅子旁边跪下来。”多米尼克神父,我知道你不是我的告解神父,院长也不会同意这个,但是……你能够听我的忏悔吗?“多米尼克停止了摇动。他探过身子,疑惑地望着托马斯。”你是说在这儿?就是现在?“托马斯点点头,他的身体迫不及待地绷紧了。他突然感到一种强烈的解脱自己的需要。”好吧,“多米尼克说道,”反正我已经错过了弥撒,就这么着吧。你说吧。“托马斯郑重地跪在摇椅旁的地上。他说:”神父,请你赐福给我,我有罪。我已经四天没有忏悔了。“多米尼克将目光移到院子里。从他视线的角度判断,托马斯知道他又在盯着那团寄生藤。托马斯说:”神父,发生了一件事情。我好像爱上了一个女人。我在玫瑰花园里遇到了她。“风在他们的四周吹拂起来,他们坐在潜伏着骚动的寂静中,空气清冷宜人。只是将这些话说出来——这些无羁无绊、极其危险的话语——托马斯心中的情感便翻江倒海般的倾泻出来。它们将他带到了一个无法回头的地方。他在那儿。跪在一个小门廊上,在多米尼克神父的身边。他低着头。乳白色的空气。爱上一个几乎陌生的女人。

17

在修道院教堂里遇见托马斯修士之后,我好多天一直生活在困惑中。天开始下起雨来,二月寒冷的季风雨。海岛在大西洋中剧烈摇荡。我回忆起童年时代冬天的雨水,阴冷滂沱。我和迈克挤在一块旧船布下面,沿着街匆忙走去上学,雨水吹打在我们的腿上。后来,当我们长大了一些,我们便乘船渡过海湾去赶巴士,渡船在海面上像橡皮鸭子一样晃来晃去。在一个多星期的时间里,我总是站在母亲家的窗前,望着雨水穿过橡树叶子,溅落在屋前的浴缸石窟上。我利用食品贮藏室里的一大堆食物烹饪平淡无味的晚餐,我给母亲换绷带,我按时给她送去棕黄色的药片和红白色的胶囊,但是,我似乎最后总是回到窗口,默默地望着窗外。我能够感觉到自己正在退缩到内心一个新的角落里。好像滑进了一个鹦鹉螺的贝壳。我无助地向后滑去,经过螺旋式的通道,掉进一个漆黑的小洞里。有些时候,我和母亲在她的小电视机前观看冬季奥运会节目。我们以这种方式坐在同一个房间里,好像在过一种正常的生活。母亲一边望着电视屏幕,一边手持玫瑰念珠,一粒粒地数着上面的红珠子,当她把全部五段玫瑰经念完之后,她便会拿起迪伊送给她的魔方,用一只手笨拙地摆弄那个迪伊至少在五年前送给她的圣诞礼物。最后,她任凭魔方从自己的膝盖上掉下去,然后,继续坐在那里,手指仍然无意识地拨弄着。我猜想,我们两人都心事重重。母亲的痛苦显而易见,她埋葬的手指,她的过去。而我却越来越想念托马斯修士,无法抑制心中不断滋生的渴望。我努力抑制自己,我真的努力了。我已经忘记那种渴望是什么滋味了,它像一群受惊的小鸟,叽叽喳喳地从心底骤然飞起,然后,宛如羽毛一般缓缓地、梦幻似的飘落回来。这种性的渴望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呢?我过去时常幻想,女人们在她们的肚脐眼后面藏着一个小罐子,一个与生俱来的性燃料罐,我觉得自己跟休在一起的头几年里,已经把罐里所有的燃料都消耗尽了。我已经不顾后果地把罐子用空了,而且,我没有办法再把它灌满。我有一次跟休说,我的罐子是一夸脱装的,而不是一加仑装的,就像长了一个小膀胱——有些女人的大一些,有些女人的小一些。休看看我,好像我在说疯话。“男人就没有这个问题,”我对他解释说,“你们不需要像我们那样储存。你们的性欲就像水龙头一样,随时可以打开,而且源源不断,如同在水池里取水。”“是这样吗?”他说,你是在生物课上学来的这些东西吗?“”有些东西是不记录在书本上的。“我说。”显然如此。“他大笑起来,好像我在开玩笑。我一半是在开玩笑,一半是认真的。我确实相信,女人的性欲是有限的,一旦用尽了,就没有了。

现在我知道自己错了。没有罐子,无论大小,只有水龙头。所有的水龙头都连接在一片深不可测的爱欲海洋上。大概,我让自己的水龙头锈住了,或者什么东西把它堵住了。我不得而知。母亲在那些日子里也变得安静起来。她不再提起去修道院给修士们煮饭的事。她把它们交给了蒂莫西修士拙劣的厨艺。我不断地想起休说过的话,他说母亲摆脱负疚感的心态可能还会出现。我很担心。我每次望着她,心里都有一种感觉,好像一个巨大而可怕的东西正被锁在地窟里,随时准备冲出来。在母亲埋葬了自己手指之后的一两天内,她暂时恢复了老样子。她又像过去那样漫无边际地讲起话来,她讲到要把六个人的菜谱换成四十个人吃的分量,讲到朱莉娅?蔡尔德,讲到教皇无谬论,又讲到迈克。她幸好还没有风闻到迈克修行佛教的事情。我的母亲通常无话不说,很少把心思藏起来,然而,她现在却非常安静。这不是一个好迹象。我无法鼓足劲儿,或者说鼓足勇气,再一次向她询问关于多米尼克的事情或提起父亲的烟斗。凯特几乎每天打电话来。“你们俩还活着吧?”她会问,“我也许应该过来看看你们。”我肯定地告诉她,我们很好。我不想让别人打扰,她明白我的意思。休也打过电话。但是,只有一次。那是我坐在美人鱼椅子上感到闸门敞开之后的第二天或者第三天。我和母亲正在观看一个长雪橇比赛节目。休嘴里说出的第一句话是,“咱们别吵了。”他想让我为上次的事情道歉。我听得出来。他正在耐心地等待。“我也不想吵架。”我只能说到此为止。他又等待了一会儿。他大声叹了一口气,说道:“我希望你已经重新考虑过,改变了主意,决定让我到海岛来。”“我根本没有改变主意,”我说,“我仍然觉得我应该自己处理这件事。”这些话听起来很刺耳,所以,我试图缓和一下语气。“请你尽量从我的角度想一想,好吗?”他机械地说了一句,“好吧”,但是,我知道他不会的。这就是同天才人物一起生活的悲哀之处——他们已经完全习惯于永远正确,他们压根没有不正确的时候。在我们讲话的时候,一阵令人两眼发黑的疲倦向我袭来。我没有跟他提起多米尼克,以及我如何怀疑他跟母亲有牵连,我知道休肯定会将这一切解剖个半死。他还会告诉我应该采取什么样的行动。但是,我想凭自己的直觉行事。“你什么时候回家?”休想知道这一点。家。我怎么能够告诉他,此时此刻,我迫切地需要从家里逃走。我感到一阵冲动,想跟他说:求求你,我现在想自己生活一阵子,走进我的鹦鹉螺贝壳里,看一看里面有什么。但是,我一句话也没说。我被一种强烈的、令人恶心的自私心态驱使着,在家里时的不满足感,以及一种自怜自爱的情绪正在左右着我的行为。我的生活似乎甜蜜、乏味、渺小又令人厌恶。那么多生命都没有被利用上。在过去的几天里,我一直在想我曾经希望过的那种生活,那个我好久以前梦想过的生活,充满了艺术、性以及关于哲学、政治和上帝的令人陶醉的谈话。在那个幻想生活中,我拥有自己的画廊。我画出了许多充满惊人想象和梦幻的超现实主义作品。两年前,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可能已经去追求那种生活了,起码是那种生活的一小部分。圣诞节前两天,我爬到天窗下面一个存放杂物的空间里,去取我的那套贵重的陶瓷餐具——雷诺克斯公司出品的一套精致骨瓷器皿,已经不再生产了,所以是无法替代的珍品。

瓷器被存放在盒子里,只偶尔在重要节日和结婚纪念日才拿出来使用。迪伊一看到我,马上就知道我在干什么了。“妈,”她说,“你为什么不把这些餐具多拿出来用用呢?留着它们干什么?”我一下子听出来,她的语气中充满了怜悯。是呀,留着干什么呢?我不知道,无言以对。也许留给我自己的葬礼吧。迪伊会组织一次瞻仰仪式,人们站在我的遗体四周,大肆赞扬我把一套二十件的餐具完整地保存了很多年。多么美妙的颂词啊。在那之后的好多天里,一想到自己狭窄的世界,我便会感到灰心丧气。我对打碎盘子的恐惧何时变得如此巨大?而对辉煌瞬间的向往却如此微小?从那以后,我在厨房的壁橱里腾出一个地方,把瓷器摆了进去,并且不再顾忌地使用它们。因为今天是星期三。因为有人买了我的一个艺术盒子。因为电视剧《欢乐酒吧》里的萨姆好像终于要跟戴安娜结婚了。然而,那个奔向宏观境界的可喜冲动,却始终没有超出陶瓷餐具的范围。我手上握着电话筒,想把这件事告诉休——天窗和陶瓷餐具,但是,我不敢肯定我要说的话会不会合乎逻辑。“杰茜,”我听到休说,“你听到我说的话了吗?你什么时候会回家?”“我压根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家。现在还不知道。我可能会在这里——我不知道——待很长一段时间。”“我明白了。”我想他确实明白了。他明白我待在海岛上不仅是为了照看母亲,也是由于我整个冬天感到的烦躁。由于我自己的原因,由于我们俩的原因。

但是,他没有把话挑明。他说:杰茜,我爱你。“我这样说可能太残酷,但是,我觉得他是在试探我,看我会不会同样回答。”我过几天打电话给你。“我说道。当我们把电话挂上之后,我朝着被雨水衬得银光闪亮的玻璃窗望了一会儿,然后,走回起居室,走回到母亲、电视机和长雪橇比赛中。每天下午四点钟左右,我会嗅到夜幕降临的气息。它从门窗下面悄悄地溜进来——那是一种潮湿、漆黑的味道。到了晚上,对托马斯的渴望更加难耐。每天晚上,天色刚一暗下来,我便开始尽情地泡起一个程序复杂的热水澡。我从母亲的旧防风箱子里偷偷拿出来一根备用蜡烛,将它放在浴缸的边沿上。我把蜡烛点燃,然后,把洗澡水的温度调到我能够忍受的最热点,一直到浴室里蒸汽缭绕。我还常常把从后院里摘来的雪松叶子撒在水里,或者一把盐,或者几羹匙母亲的薰衣草油,好像我正在酿造什么东西。有时,香味会过于浓烈。我将身体滑进水里,只让鼻孔露出水面。你可能以为我刚发现了水,发现了它那灼热、柔滑的感觉。当我潜在水里的时候,我会进入一种梦幻般的状态。我一直喜欢夏加尔的《红色天空中的恋人》,画面上一对情侣拥抱着在屋顶上空、在月亮上面翱翔。我每次沉到水里,那画面便会出现在我的脑海中,有的时候那对恋人在红色的天空中飞翔,更多的时候在碧蓝的海水里畅游。其余的时间,我会想起夏加尔绘画的美人鱼,美人鱼悬在水面上,在树梢上,一个飞翔的美人鱼,但是没有翅膀,我于是想起了托马斯说的话,他说他羡慕美人鱼,因为她们同时属于大海和天空。

一天晚上,我从床上坐起来,感到四周有一些不同。我意识到,原来是屋顶上的寂静。我朝窗口望去,乌云已经散开了。月光洒进了房间,犹如云母碎片一般闪着磷光。我站起身来,在房子里四处搜索,想找一些能够绘画的东西,任何东西。我在迈克的书桌里找到了装在一个破盒子里的一些彩色铅笔,这些铅笔一定是迈克二十年前留在这里的。我站在厨房桌子旁边,用一把切鱼刀将铅笔削好。因为无法找到笔记本以外的任何纸张,我把镶在镜框里的巨幅《莫里斯岛上的灯塔》从壁炉架上拿下来,毫不客气地把画从镜框里取出来,然后,开始迫不及待地在画的背面素描起来,我的动作情不自禁,如饥似渴,对我来说完全是陌生的。我用海水的蓝色线条覆盖了整张画纸。我在每一个角落里画上一个鹦鹉螺贝壳,一丝橘黄色的光线从贝壳上的裂缝中照射出来,在画纸的底边上,我画上了许多龟甲,一堆堆的龟甲参差错落地从海底升起,宛如一个沉没海底的文明——迷失的帝国亚特兰蒂斯。在画纸的正中央,我画出一对恋人。他们的身体紧贴在一起,四肢纠缠。那女人的头发像五一节彩带似的将两人包裹起来。他们正在飞翔。在水底飞翔。这样的创作令人振奋——也有一点让人害怕。就像正在驾驶一辆汽车,轮胎突然爆裂了。当我画完之后,我把灯塔画放回镜框里,挂到壁炉架上面的墙上,一对恋人面朝墙壁。回床上睡觉是不可能了。我全身的细胞已经被调动起来。我到厨房沏了一杯茶。我坐在桌子旁边,从一个有缺口的杯子里慢慢地喝着甘菊花茶,忽然,我听到门上响起了一阵抓搔声,一个清晰、刻意的声音。我把门廊上的灯打开,从厨房的窗口望出去。马克斯正坐在门廊上,黑色的皮毛又湿又脏。我打开门。“噢,马克斯,瞧瞧你这个样子。”它抬起头来,用探询的眼光望着我。好了,进来吧。“人人都知道,马克斯轮流在海岛上不同的人家里睡觉,日程表只有它自己知道。母亲曾经说过,它每隔一个月会来投宿一次,但是,我相信肯定不是在半夜里。我不知道它是不是被上一家的主人赶出来了。它看到这里的灯光了吗?我从贮藏室里把母亲给它准备的旧床单拿出来。它蜷曲着身体躺在上面,我坐在地上,用一块擦碗布帮它擦干身子。”你半夜三更到处乱跑什么?“我说。它微微竖起耳朵,然后,把脑袋搭在我的大腿上。我抚摸着它的耳朵,想起托马斯说过,马克斯常跟他一起乘船去白鹭栖息地巡视。”你喜欢托马斯修士吗?“我说。它咚咚地敲了几下尾巴,我想它大概听出了我声音里的甜蜜味道——那种哄逗婴孩、小狗或小猫时使用的腔调。我知道,我也喜欢他。”抚摸马克斯的脑袋,比喝茶还管用。我心中的激情开始消退了。“马克斯,我该怎么办?”我说,我陷入情网了。“当我坐在美人鱼椅子上时,我虽然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但是,没有说出来。我吃惊地发现,将此供认出来,即使向一条狗供认,也是一种极大的安慰。马克斯嘘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我不知道如何斩断这份情思。如何抛弃心中的念头——他是我命中注定的情缘。这不仅仅是关于一个令我激动的男人——还有他展现在我面前的那一片天空,以及他身上那些我过去不知道、未曾体验过、而且可能永远不会体验到的事情。此时此刻,我似乎觉得自己宁可承受婚姻的破裂,也不愿意让余生在懊悔中度过,懊悔自己没有能够真正地认识他,没有能够在红色的天空上或者蓝色的海水中飞翔过。”我丈夫的名字叫休。“我对此刻已经睡熟了的马克斯说道。”休。“我又说了一遍,然后,在脑子里默默地重复着这个名字,好像这样做就能够拯救我自己一样。休。休。休。

18

三月二日那天,我将高尔夫球车慢慢地开出了车库,然后沿着泥泞的小路,向渡口码头附近的商业区驶去。太阳又出来了,带着一副冬天里特有的冷漠表情,犹如一个僵硬的小火团,在天空中高高地照耀。当我在橡树林中颠簸穿行的时候,我感到自己好像是一个刚从地底下钻出来的动物。我想到啾啾日用杂货店买一些食品,还要看看他们有没有油彩出售——除了迈克的彩色铅笔以外,我还需要一些绘画的东西。最主要的是,我想跟凯特谈一谈关于多米尼克神父的事情。渡船停泊在码头上,几位游客正在人行道上漫步,他们把防风衣上的拉链都拉到了脖子上。我把车停放在凯特礼品店的前面,马克斯正坐在那个蓝白相间的条纹凉棚下面。凯特在商店门旁钉上了一面小镜子,这是一个古老的格勒传统,意欲吓跑“布嘎巫婆”。我刚一打开门,马克斯就在我的前面钻进了商店。凯特、贝恩和赫普吉巴正坐在柜台后面从塑料碗里吃冰淇淋。商店里只有她们几个人。

“杰茜。”贝恩大叫起来。凯特朝我笑了笑。欢迎你来到活人的世界。你想吃冰淇淋吗?“我摇了摇头。赫普吉巴身上穿着一件乌木色长衫,长衫上印着一道道白色的闪电,她的头上裹着一条标志性配套头布。她看起来像一朵美丽的雷雨云。马克斯扑通一声趴在贝恩的脚边,贝恩用手拍了拍它,眼睛朝我扫过来。妈妈说,你很无礼。”“哎,看在上帝的分上,贝恩,你一定要重复我说过的每一句话吗?”“你觉得我很无礼吗?”我问道,想逗一逗她,但也有一点恼火。她抿嘴一笑。“那么,如果有人每天打电话来跟你说:”我能来看看你们吗?我能给你们送晚餐来吗?我能过来亲吻你们的脚吗?‘这个人得到的唯一回答就是,’谢谢你,我们很好。现在滚蛋吧。‘你怎么解释呢?“”我没有说过’现在滚蛋吧,‘我也不记得你说过要亲吻我的脚。当然,如果你愿意的话,你可以现在就亲。“不知为什么,我每次靠近凯特,都会变得像她一样。”我们都很烦躁,对吗?“她说,”当然了,如果把我跟奈尔?杜波依斯一起关上两个星期,我可要向人群扔手榴弹了。“我第一次环顾商店。商店里的桌子和墙架子上摆满了令人眼花缭乱的美人鱼商品:钥匙链、海滩毛巾、贺卡、饰有浮雕的肥皂、瓶起子、纸压和夜灯,还有美人鱼洋娃娃、美人鱼头梳和镜子套盒,甚至还有挂在圣诞树上的美人鱼。一些”美人鱼在此经过“的牌子插在墙角里的一个雨伞架上,十几个美人鱼风铃悬挂在天花板上。在商店的中央,摆着一张桌子,桌子上是一叠多米尼克神父撰写的小册子《美人鱼的故事》,一个招牌上声明,这些小册子都”附有作者的亲笔签名“。”挑一样东西,“凯特说,我送你的礼物——耳环什么的。”“谢谢,但我不能。”“你又无礼了。”她说。我拿起一盒“美人鱼眼泪”。那好吧,我就要这个吧。“贝恩从壁橱里给我拿来一把折叠椅,我坐下来。”是什么风把你吹到城里来的?“赫普吉巴问道。”食品。我还想看看能不能找到——“我打住话头,感觉自己要说的话有些难以启齿。我估计,又是我的老习惯在作祟了,我总想把自己的艺术安全地收藏起来,就像把一个可能会胡闹的孩子关在她的房间里一样。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我的两只手掌合在一起,紧紧地夹在膝盖中间。”艺术用品,“我吃力地说道,希望没有人注意到我勉强的口气。”水彩、画笔、一些冷压纸……“”啾啾日用杂货店出售热狗电烤器和草娃娃,但是,我不肯定他们也卖艺术用品,“凯特说。她伸手从柜台上拿起一支铅笔和纸。”给你,把你想要的东西写下来,我让舍姆下次过海的时候帮你买。“我草草地写下一些基本用品。她们正在用调羹刮起碗底的最后一点冰淇淋。”这么说你准备在这里待上一阵子了,对吗?“赫普吉巴说道。”母亲需要我,所以,是的,我想我会的。“凯特抬了抬眉毛。’一阵子‘是多长时间啊?”“我猜想是无限期吧。”我说道,想把话题岔开。“休怎么办?”她问道。我把购物单塞给她。“你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指责我不关心我的母亲——我相信你的原话是,’你不能假装自己没有母亲呀。‘现在你又指责我不关心休吗?”当我说到休这个字的时候,我的声音好像变成了咩的一声羊叫。凯特的反应让人觉得我好像在她的脸上掴了一巴掌。“我的天呀,杰茜,我才不在乎你是不是在家里照顾休呢。那个男人可以照顾自己。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担心男人们要他们的妻子们来照顾呢?我只是想知道,你们俩是不是相处得很好。”“那关你什么事,”赫普吉巴对她说。我搞不明白凯特为什么这样说,好了,现在告诉我们——奈尔怎么样?“赫普吉巴问道。我耸了耸肩。”老实说,我觉得母亲很忧郁。她唯一做的事情就是坐在椅子上,眼睛盯着电视机和玩弄魔方。“”我们去马克斯咖啡店吃午餐!“凯特脱口而出。那条狗一直把脑袋枕在贝恩的鞋上,轻声地打着鼾,这会儿听到有人叫它的名字,突然把眼睛睁开了。我们这个星期六去马克斯咖啡店吃午餐。”多年以来,母亲一直试图从那天晚上她们三人抛进海里的绳结上脱离出来——那个将她们联系在一起的绳结。但是,凯特拒绝让她把自己孤立起来。她的忠诚——还有赫普吉巴的忠诚——从来没有动摇过,一次也没有。“这是一个好主意,”我说道,我意识到自己跟凯特生气永远超不过三分钟。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她是我所见过的最招人厌的女人。但是,我怀疑她不会来。“我加上一句。”告诉她教皇这个星期六会在马克斯咖啡店里吃午餐。这应该行了吧。“赫普吉巴朝我转过身来。”就告诉她,我们想念她了,想见一见她。“”我尽量吧,“我说,但是,别指望太多。”

我的视线越过她们,看到了我十一岁时画的那幅沉船图,图画被镶在镜框里挂在收银机后面的墙上。哎,看哪,我的画在那儿。“一艘燃烧着的白色游船沉在海底,旁边有一只喜笑颜开的章鱼,一个长着一双觊觎眼睛的巨大蛤蜊,以及一群前后摇摆的海马。那幅画看上去好像是儿童图画书中欢喜的一页——只是那艘船正在画面的中心燃烧。水底下的烈火——我小时候对他的死就是这样理解的吗?无法扑灭的地狱之火?在波浪起伏的海面上,灰色的灰烬像浮游生物一样漂浮着,但是,太阳在天空中绽出灿烂的笑容,世界是一个宁静、晴朗的地方。直到此刻,我才意识到那幅画中蕴藏了多少心痛——那是一个孩子的祈望,希望世界变回它原来美好的模样。当我转过头来,我发现赫普吉巴正在注视着我。”我记得你画那幅画时的样子。你是一个多么悲伤的小女孩啊。“凯特向她皱了皱眉头。你真会扫兴,提这种事。”赫普吉巴说道:“杰茜确实很悲伤。她知道,我们也知道。所以,为什么不能提呢?”她从来不理会凯特的乖张,这可能就是她们为什么相处得那么好的原因。“你为什么从来不愿意说起那段时间呢?”我问凯特,“我想说一说。我需要这样做。比如说,我想知道为什么每个人,包括母亲在内,都说船火是由我父亲的烟斗引起的。”“因为确实是烟斗引起的船火。”凯特说道,我看到赫普吉巴点了点头。“可是,我在母亲卧室里的抽屉里找到了这个。”我边说边把烟斗从我的手提袋里拿了出来。我用双手捧着烟斗,好像它是圣餐饼或者一只折断了翅膀的蝴蝶。一股混杂着甘草的烟草味从烟斗巢里飘逸出来。

她们默不作声地望着烟斗,吃冰淇淋用的空碗倾斜着放在她们的膝盖上。她们的脸上毫无表情。终于,凯特问道:奈尔怎么说?“”我还没有向她提起过。我害怕她看到烟斗又该乱套了。“凯特伸出手来,我把烟斗递给了她。她将烟斗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好像她能从烟斗上找到什么答案似的。”当警察说烟斗引起了船火,他们也只是猜测。这么说,是别的东西了——现在又有什么分别呢?“她把烟斗还给了我。”但是,烟斗一直在她手里,她为什么还让警察和其他人相信是烟斗呢?她为什么要撒谎?“我问道。太阳穿过一个小小的云罅,从商店正面的橱窗外照射进来,她们三个人都掉过头去,望着布满尘埃的光线。”我去见过多米尼克神父,“我说,”我差不多明白地告诉了他,我怀疑他知道母亲切断手指的原因。“”我不相信你这样做了。“凯特说。”真的。你知道他对我说什么了吗?别刨根问底。他说,如果我那样做的话,会伤害母亲的。“”他那样说了?“凯特站起身来,走到柜台旁边,”这没有道理。“她望了赫普吉巴一眼,后者看上去跟她一样茫然。”他有事瞒着我。“我坚持说。凯特走到我的椅子背后。她把两只手轻轻地放在我的肩膀上。当她开口的时候,她声音里时常出现的那股尖酸刻薄劲儿不见了。”我们会把事情弄清楚的,杰茜,好吗?我会跟多米尼克谈一谈。“我感激地抬头朝她笑了笑。我能够看到她的化妆粉抹到下颚时留下的一道边缘。她咽了一口涎水,喉结滑上去,显露出她的满腔温柔。

她肯定觉得这一时刻变得过分柔腻了,她迅速地把手移开,改变了话题。“作为交换条件,你一定要给我画一些美人鱼的画,拿到商店里来出售。”“什么?”她走过来,站在我的面前。“你听到我说的话了。你说你要绘画,那么,就画美人鱼吧。它们会在这里卖得很火的。你可以寄售。我们会要一个好价钱的。”我望着她,张口结舌。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幅画布,画布上是青石色的天空,长着翅膀的美人鱼们像天使一般在天空中飞翔,然后,从高空中跳进海水里。我试图回忆起托马斯说过的关于长翅膀的美人鱼的事情。关于海中女神从海底深处带来神灵谕示。生活在海天两界。凯特说:怎么样?干不干?“”我可能会试一试。看看吧。“我刚才见到的那一伙游客走进了商店,凯特走过去迎接他们,赫普吉巴站起身,说她该回家了。我也该走了,但是,我却继续同贝恩一起坐在那里,脑子里想着托马斯。在过去的十二天里,我被困在母亲的房子里,我跟自己说了许许多多自相矛盾的话。什么我爱上了一个人,不仅如此,这是一个伟大的爱情,轻易地放弃这份爱情,就是对自己生命的否定。然后,我又想,这只不过是一种不理智的迷恋,是一时的神魂颠倒,一切都会过去,我一定要克制自己。我不明白爱一个人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痛苦。我的心好像被割出了一道道血淋淋的伤口。贝恩挺起腰杆,眯缝起眼睛望着我,舌尖搭在下嘴唇上。”杰茜?“她说道。

“什么事,贝恩?”她把自己的椅子拉过来,坐到我的身边,她把嘴唇凑到我的耳朵上,就像小孩们说悄悄话时那样。“你爱上了一位修士。”她悄声说道。我猛地坐直了身子,眨着眼睛望着她。“你从哪里得来的这个念头?”“我就是知道。”反驳她是毫无意义的。贝恩当然从来不会错。我想生她的气,想打她一巴掌,惩罚她窥探我的内心世界,但是,她挺直了胸脯坐在椅子上,满脸笑容地望着我,这个与我同龄的女人,拥有一个孩子般的甜美心灵,又拥有一种非凡的特异功能。她甚至不知道,事实的真相会是多么危险,它所携带的那些细小、具有摧毁力的种子。“贝恩,”我说道,拉起她的手,“仔细听着。你不许跟任何人说起这件事。答应我。”“但是,我已经说了。”我把她的手放开,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儿才问她。“谁?”我说。“你告诉谁了?”“妈妈。”她回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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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张纸条从厨房后门的门缝下面塞进来,纸条放在一个封了口的白色信封里,信封上只写了一个词:杰茜。我从凯特的商店回来后发现了它。我把它拾起来,端详着上面的字体——那是一种遒劲、倾斜的字体,然而却奇怪地充满了犹豫,好像写字的人停停写写,中断了好几次。有些事情你就是知道。就像贝恩一样。我把信封塞进自己的卡其布裤子口袋里,母亲这时走进了厨房里。什么东西呀?“她说。”没什么,“我告诉她,我掉的东西。”我没有马上把信封拆开。我让它待在漆黑的口袋里,像一只手似的按在我的大腿上。我对自己说,首先,我要给女儿挂一个电话。然后,沏一杯茶。我将把母亲安顿好,然后,坐在床上,一边饮茶,一边把信封打开。我是一个喜欢延缓满足感的人,在这方面很在行。休曾经说过,能够延缓满足感的人相当成熟。我能够将幸福推迟几天、几个月,甚至几年。我就是如此“成熟”。当我小时候吃软心棒棒糖的时候,我便学会了这个道理。迈克总是一口咬破糖果的外壳,然后把中间的巧克力吃掉,而我却舔啊舔啊,用一种令人痛苦的缓慢动作把糖吃完。我拨通了迪伊在范德比尔特大学宿舍的电话,然后听她滔滔不绝地讲述她的最新恶作剧。她所在的大学女生联谊会组织了一次“世界最大型的枕头大战”,312个人聚集在一个垒球运动场上,让枕头里的羽毛四处纷飞。来自《吉尼斯世界纪录大全》的一位所谓的监察员,显然目睹了这一事件。“全都是我的主意。”她自豪地说。“那当然了,”我说,“我的女儿——一名世界纪录保持者。我感到非常自豪。”“外婆怎么样?”她问道。“她还好。”我说。“你知道她为什么那样做了吗?”“她不告诉我,起码不肯说起那件事。她有事瞒着我。整个事情很复杂。”“妈?我记起来了——我不知道,也许无关紧要。”“什么事?告诉我。”“就是有一次我们去探望她的时候,好长时间以前了,我们走路经过那个埋葬奴隶的地方,那个墓地,你知道?外婆突然吓坏了。”“你说‘吓坏了’是什么意思?”“她大哭起来,说了一些不着边际的话。”“你记得她说了什么吗?”“不太记得了。好像是见到了死人的手或手指之类的话。我想她是在说墓地里的尸体吧,但是,她非常沮丧,我都有些害怕了。”“你从来没有说过这件事。”“但是,她总做这样疯狂的事情。外婆就是这样啊。”迪伊停顿了一下,我听到了背景里她正在播放的U2乐队磁带。“我应该早些告诉你就好了。哎,妈,你认为我早点告诉你的话,这件事就不会发生了吗?”“你听我说,那不会有任何区别。相信我。好吗?你的外婆有毛病,迪伊。”“好吧。”她说。在我们挂上电话之后,我沏了一些薄荷茶,拿了一杯到起居室里。母亲、电视和魔方都在那里。俄国人刚赢了一枚溜冰奖牌,他们的国歌如同一首哀悼曲把房间弄得死气沉沉。我把茶杯放在她旁边的桌子上,拍了拍她的肩膀。迪伊说起的那段插曲使我感到更加困惑不解。“你没事吧?手怎么样?”“很好。但是,我不喜欢薄荷茶,”她说,“这茶喝起来像牙膏一样。”我把自己房间的门关上,扣上门锁,然后,把信封从口袋里拿出来。我把信封放在床铺的中央,然后在旁边坐下来。我一边呷茶,一边望着信封。毫无疑问,我会把信封拆开。我并没有试图保存最后时刻的紧张刺激——那种舔到巧克力糖心时的缓慢而残酷的快感。不,我只是吓坏了。我手上拿着一个潘朵拉的信封。我把信封拆开,抽出了一张白色条格纸,纸的一边参差不齐,好像是从一本日记本上撕下来的。杰茜:恕我冒昧地给你写这封信,但是,我不知道你是否愿意跟我一起坐船出游一趟。白鹭现在还不多,但是,我看到了一群白色鹈鹕,这十分罕见。我明天下午两点钟会在白鹭栖息地码头上,如果你能够来的话,我将会非常高兴。托马斯修士(惠特)

惠特。我用一根手指抚摸着那个字,然后大声地念出来,我能够感觉到他向我吐露自己真实姓名的亲密意图。他好像把自己隐蔽的一部分交给了我,那是修道院不曾拥有的一部分。然而,纸条也有客套的一面。“如果你能够来的话,我将会非常高兴。”

我把纸条读了几遍。我没有意识到,茶杯已经被打翻在床上,直到我感觉到大腿上一片湿漉漉的。我用一条毛巾将茶水尽量地擦起来,然后,在茶渍旁边躺下来,呼吸着薄荷的香味,那清新甜蜜的气味从床单上飘散出来,像一个崭新的开端。在白鹭栖息地码头上,五六只海鸥蹲在我的身后,它们排列整齐,好像是一个正在准备起飞的小型飞行中队。我很早就来到这里,太早了。多半是出于谨慎,而不是迫不及待。我琢磨,如果我早点到这里来,感到自己无法同他见面,便可以离开。神不知鬼不觉。在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里,我一直盘腿坐在码头边沿上,凝视着溪水。天空晴朗无云。溪水呈黄褐色——那是芒果和哈密瓜的颜色,海水正在涨潮,一浪一浪冲击着码头上的桩柱,仿佛潮水已经变得不耐烦了。一只褪了色的红色独木舟——现在几乎是粉色了,底朝天地躺在码头的一端,船底长满了藤壶。我认出那是赫普吉巴的独木舟。我在至少三十年前乘坐过它。在码头的另一端,一条漆成云杉绿的平底小船——基本上是崭新的,在水面上摇摆着,阳光在船舷上照射出令人心醉神迷的光影。我听到身后的木板发出吱嘎声响,海鸥飞起来了。我转过身去,看到他正站在码头上凝视着我。他身穿一条蓝色牛仔裤和一件粗棉布衬衫,衬衫袖管挽到了胳膊肘处。他的肩膀比我想象的还要宽阔和健壮,他的两只手臂呈现出一种在太阳底下干活的人所特有的柔韧感。一个木制十字架挂在他的脖子上,与他全身的打扮颇不协调。他好像一直隐藏在我心中一个昏暗的角落里,现在突然走了出来。一个真实的人,但又不完全真实。“你来了,”他说道,我不知道你会不会来。“我站起身来。你答应我们会看到白鹈鹕。”他笑了起来。“我说,我看到了白鹈鹕。我不能答应我们一定会看到它们。”他爬上了船,然后拉起我的手帮我上去。有一会儿,他的脸跟我的脸贴得很近。我闻到了他皮肤上的肥皂味,肥皂味同空气中飘浮的淡淡麝香味混杂在一起。我在船首的长凳上坐下来——马克斯的座位,我想——我面朝后坐着,望着托马斯将船上的舷外小马达发动起来。他坐在马达旁边,马达把黄褐色的溪水搅动起来,他手握舵杆,将我们缓缓地带到了溪水中央。“我应该叫你托马斯还是惠特呢?”我问道。“已经好多年没有人叫我惠特了。再听一听也无妨。”“我估计是你的母亲给你起的这个名字吧。肯定不是修道院院长。”“她给我起的名字是约翰?惠特尼?奥康纳,她叫我惠特。”“那好吧,惠特。”我试着说出了他的名字。我们缓缓地绕过海岛背后的落潮三角洲。我们在小溪中逶迤而行,小溪有些地方异常的狭窄茂盛,我几乎能够伸手摸到两旁的青草。在马达的噪音中,我们没有再讲话。我想,我们两人都在努力地适应正在发生的事情,我们正在同乘一条小船消失在荒无人烟的沼泽地里。他用手指了指一群鲻鱼,几只从草丛中飞起的树鹳,一个筑在枯松顶部的鱼鹰鸟巢。

我们沿着弯弯曲曲的小溪行驶了一会儿,惠特突然来了一个急转弯,把船拐进了一条支流里,支流的尽头是一潭被六七英尺高的青草环抱着的清水。他关掉马达,这地方的寂静和隐蔽扑面袭来。我仿佛觉得我们从一个小针眼里滑过来,掉进了一个时空之外的地方。他将锚抛过船舷。“我就是在这里看到白鹈鹕的。我相信它们就在附近觅食,如果我们运气好的话,它们可能会从我们的头顶上飞过。”他朝天上望去,我也强迫自己抬起头,以便把目光从他的脸上移开。他的脸上光线斑驳,隐约有一些胡茬子。“那是什么?”我问道,用手指了指远处的一间木质结构的房子,在他身后大约二三十码远的地方,有一个非常小的小岛,岛上的灌木丛中耸立着一间小木屋。“噢,那是我的非正式密室,”他说道,“实际上那不过是一间小披屋。我在那里读书,或者冥想打坐。当然,我也在那里小憩。说老实话,我在那里睡觉的时间,比冥想打坐的时间要多。”我咂着舌头打趣他。“上班时间睡觉。”我感到心情非常轻松,轻松得有些荒唐。“我睡觉不会使院长吃惊,但是,那个小披屋恐怕会。他根本不知道它的存在。”“为什么?”“我相当肯定,他不会让我保留它。”我很高兴他身上保留着一个与修道院毫无关系的隐蔽角落,一丁点叛逆。

“你知不知道,白色鹈鹕不像棕色鹈鹕那样扎进水里觅食?”他说,“它们成群结伙捕鱼。我曾经看到它们在水面上围成一个大圈,把鱼赶到圈子的中心。非常聪明,真的。”“我想我一定是一个棕色鹈鹕。”我说道,话刚一出口,便意识到这听起来多么荒唐。就像妇女杂志上的那些小测试。如果你是一种颜色,你将是什么颜色呢?如果你是一个动物……“你为什么那样说?”他问道。“我也不知道,我想因为我单独工作吧。”“我还不知道你是做什么的呢?”我不好意思说“我是一名艺术家”。那几个字总是喜欢卡在我的喉咙里。我有一间艺术室,“我说道,我在里面随便做一些东西。”“这么说,你是一名艺术家。”他说,我不敢肯定,以前有没有人这样称呼过我。甚至休。“什么形式?”他问道。“我做——我过去常做一种水彩造型式的东西。我不知道怎样形容。”“没问题,”他说,说说看。“我吃惊地发现,我多么迫切地想告诉他。我闭上双眼,尽量清晰地向他解释起来。”我开始用一个木头盒子,有一点像阴影盒。“我停住话语。我不敢相信自己说了”阴影盒“。上帝啊。我讨厌人们使用那个字眼来形容它。”等一下,不是阴影盒;更像一幅墨西哥造型盒。我在里面画上背景。可能是一片自然景色、人物、任何东西。然后,我把一些东西摆在场景的前面,仿佛它们是从场景里延伸出来一样——有一些透视画的效果。我睁开眼睛,我记得我当时被他的模样深深吸引住了。他看起来那么英俊,两肘支撑在膝盖上,身体前倾,正在全神贯注地听我讲话。在强烈的光线里,他那双蓝眼睛同他身上穿的粗棉布衬衫的颜色一模一样。“它们听起来妙极了。”他说道。“相信我,它们并不那么美妙。起先我觉得它们很好。它们最初确实很富有讽刺意味,并且诡谲奇特,但是,后来就变得循规蹈矩了,而且……”我想在脑子里找出一个贴切的词汇,“无法引起争议,”我听到自己说。“那样形容很有趣。”我呆呆地望着他。我说的每一句话好像都不对劲。我甚至不知道自己说“无法引起争议”是什么意思。“我想,我是想说:艺术应该在人们的心里引起某种反应,不应该只给人一种美感。艺术应该给人们一点震动。”“没错,但是,你朝四周看一看。”他抬起一只手臂,指着沼泽地里的青草,宁静的水面,以及水面上像泡沫一样粼粼闪耀的阳光。“看看这一切吧。为了美而去追求美,有何不对呢?有时候,当我望着远处落满了白鹭的树林,或者看到一件像贝尔尼尼的《圣女特蕾莎的神圣之悦》那样的艺术作品,我就会被它们深深地吸引住。它们有时会将我的世界观和行为准则彻底打破,远远胜过任何‘能够引起争议’的东西。”他讲话的时候,声音里充满了激情和自信,他有力地打着手势,有一会儿,小船剧烈地摇晃起来,我伸手抓住船舷才稳住了自己。我几乎觉得,自己正在亲身经历他向我解释的东西——那种忘我的状态。他说:“当然,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想让你的艺术触动人,使人们得到一种顿悟。”

“是的。”我说。“这只是我个人的观点,但是,我认为艺术引起的争议或者招致的社会批评,未必能够真正地触动人们,然而,艺术的纯粹美却能够令人陶醉,使人震撼。它能够让人们体会到一种永恒的东西。”我说不出话来。事实上,我担心自己会哭起来而下不来台,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冲动。我已经好久好久没有进行过这样的谈话了。小船拖在缆绳上漂到了岸边,草丛中散发出一种枯黄、焦干和休眠的气味。他身体靠后,把两只胳膊肘拄在船舷上,小船微微向下一沉。我说:这听起来挺神秘的。“”什么东西挺神秘的?“”你刚才说到的那种永恒的东西。你可能觉得我很笨,但是,那到底是什么呢?“他微微一笑。”不,我不觉得你笨。我自己也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但是,你是一位修士啊。“”没错,但是,我是一个立场不坚定、持怀疑态度的修士。“”但是,我可以看得出来,你曾经有过很多这种……永恒的经历。而我却压根不知道它们是什么。我花了大半辈子的时间,做一个母亲和妻子,并且照看一栋房子。当你说我是一名艺术家……那是言过其实了。我只是拿艺术闹着玩。“他眯缝起眼睛,目光注视着我肩膀上方的什么东西。”我刚来到这里的时候,“他说,”我有一种印象,好像超越这个世界比仅仅生活在其中要胜人一筹。我总是逼着自己冥想、斋戒、超脱,以及诸如此类的事情。有一天,在白鹭栖息地里,我忽然意识到,到这里来,干我的活,是让我感到最开心的事情了。我终于明白,最重要的是:你能够全心全意地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他朝我转过身来。”你已经那样做了。我不会过分介意有没有永恒的经历。反正,你也无法创造它们。它们只是你偶尔才能品尝到的一些不受时间限制的东西,这一个瞬间,那一个瞬间,你有幸体会到那种灵魂出窍的喜悦。但是,我怀疑它们会比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更重要。“他把手伸到船外,用手指拨弄着溪水。你在这里长大真幸运。”“哎,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这样认为。我九岁的时候就开始不喜欢这个地方了。老实说,我还是这次回来才重新爱上它的。”他将身体又向前倾了倾。“你九岁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你介意我这样问你吗?”“我的父亲在一次渔船失火中死掉了。是油罐爆炸。人们说,他烟斗中飞出的火星引起了爆炸。”我闭上眼睛,我很想告诉他,我的父亲曾经多么疼爱我,当他去世的时候,我的整个童年好像都垮掉了。“从那以后,海岛对我来说就改变了模样。它变成了一个几乎令人窒息的地方。”我补充了一句。我坐在船上,无意识地抬起手来,触摸了一下自己的额头,那里是牧师用圣灰画十字的地方。我感觉那地方像一个死点。“而且,我的母亲,”我继续说道,“她变了。她过去很有生活乐趣,很正常,但是,父亲死后,她对宗教的信仰变成了一种痴迷。好像她也离开了我们。”他没有说,噢,对不起,太可怕了,或者人们通常说的那些敷衍了事的话,但是,我看到他眼里充满了悲哀。仿佛他心中一个忧伤的角落,认出了我心中同样忧伤的角落。我记得自己当时很想知道,的生活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一个阴影从头顶上掠过,我抬起头来,看到一只苍鹭嘴上叼着一条蠕动的小鱼。苍鹭的影子游移到船的正上方,从我们两人中间穿过。“问题是,烟斗是我送给他的父亲节礼物。所以,我一直感到——”我一时语塞。“好像事故是你造成的。”他替我把话说完了。我点了点头。“滑稽的是,那天我在母亲的抽屉里找到了那个烟斗。烟斗一直在她那里。”我干笑一声,空气中响起了一个细微、苦涩的声音。我不想进一步谈论我父亲的死和它的后果——我心中那个无法填补的空洞和长期以来母亲日渐加深的颓废状态。我想让我们再回到几分钟前,继续讨论艺术,讨论永恒。我忽然一时冲动,想向他打听多米尼克神父,以及他对他的印象,但是,我把这念头也打消了。我在座位上挪了挪身子,把一条腿压在自己的身体下面。“告诉我,”我说,你在这里多久了?“他没有马上回答我。我突然改变了话题,使他有些不知所措。”四年零七个月,“他终于说道,我将在六月份最后宣誓。”“你的意思是说,你还没有最后宣誓吗?”“我现在是他们所说的‘简愿’修士。你做两年新徒,三年‘简愿’修士,然后,你决定是否永久待下去。”那么,你将做出决定了。这些话在我心中引起了很大的骚动。我望着风掀起他的短发。我震惊地意识到,这一切是多么自然,我的内心多么平静,我们被包围在一个小世界里,这个世界同亚特兰大的那个生活毫无关联,同休毫无关联。事实上,我正坐在这里,设想未来同这个男人在一起的生活。“你以前是做什么的?”我问道。“我是一名律师。”他说道,瞬息之间,我在他身上察觉到的镇定自若全部呈现在他的声音里,在他眼中透出的强烈光芒中,在他从座位上有力地挺直了腰板的举动中。我突然感觉到,他过去的生活一定很重要,但是,他只说了那一句。“是什么东西让你放弃了那个生活而来到这里的?”我问道。“我不敢肯定你是不是真的想知道。那是一个长长的、悲伤的故事。”“我已经把我的长长的、悲伤的故事告诉了你。”我虽然知道他生活中一定发生了什么不幸事件,但是,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会那么可怕。他告诉我,他曾经有一个妻子,名叫琳达,生着一头漂亮的金发,还有他们未出世的孩子,他把育婴室漆成了南瓜的颜色,因为琳达从早到晚都想吃南瓜面包。一辆卡车猛撞到她的汽车上,两人一起死掉了。惠特当时正在家里安装婴儿床。当他讲到她们的时候,他的嗓音发生了明显的变化,声音变得异常低沉,我不得不探过身去才能听到他。他的目光也游移开去,盯着船舱的地板。最后,他望着我,说道:“那天,她在上车之前打电话给我,告诉我她肯定我们会生一个女儿。那是她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我很遗憾,”我对他说,我能理解你为什么来这里。“”因为我逃离了家乡,所以,大家都以为我是出于悲痛才到这里来的。我不能肯定事实是不是这样。我不认为是这样。我觉得自己大部分时间正在朝着什么东西奔去。“”你是说上帝?“

“我想,我很想知道到底有没有上帝。”“有吗?”他大笑起来,好像我开了一个极大的玩笑。“我要是知道就好了。”“即使是一个立场不坚定、持怀疑态度的修士,对此也应该略知一二呀。”他沉默了片刻,眼睛望着一只小白鹭在岸边的浅水滩上捉鱼。“有的时候,我感到上帝是一片‘绝妙的虚空’,”他说道,“整个生命的意义似乎就是将自己融化在这一片‘绝妙的虚空’之中。默想它,热爱它,最后,消失在其中。然而,其余的时间,正好相反。上帝体现在一切事物中。我来到沼泽地里,神灵似乎无处不在。沼泽地,万物生灵,都是上帝跳的一个舞蹈,我们也应该随之翩然起舞,仅此而已。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告诉他我明白,但是,这并不完全是一句实话。然而,我继续坐在那里,心中充满了渴望,我渴望他的“绝妙的虚空”,渴望他的舞蹈。但是,主要是渴望他。一片乌云遮住了太阳,四周的光线暗淡下来。我们坐在不断变化的光线里,潮水在小船下面鼓涨,不断地将小船推向岸边的芦苇丛。小船如同尼罗河上承载摩西的草篮子一样摇荡着。我感觉到,他正在目不转睛地直视着我。我完全可以把头掉开。我可以让它成为自己一生中经历过无数次的目光交错,但是,我头脑清醒地做出了决定,我让自己的目光像刀子一样,穿过了时空与他的目光相遇。我们对视了很久,大概整整一分钟。我们将目光凝聚在一起。此时无声胜有声。一种灼热。我感到自己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一件令人兴奋却危险的事情正在发生,我们正在让它发生。他,跟我一样,正在让它发生。

那情形终于变得让人无法承受。我不得不将目光移开。我想,我们很可能已经在那一时刻坦诚相见,向彼此吐露了真情。我相信我们差一点就那样做了。但是,那一刻钟转瞬即逝,透明度降低了,礼节又占了上风。“对不起,白鹈鹕好像不会出现了,”他说道,他看了一眼手表,“我得把你送回去了,然后,我要去白鹭栖息地巡视。”他开始拉起缆绳。他把小船从那条小手指般细小的支流里驶出来,我们回到了小溪中,他将马达完全启动起来。我的脑子里充满了一片马达的噪音。我回过头去,白色的浪花在我们的身后犹如喷气式飞机的凝结尾云一样扩散开来。惠特身穿蓝色衬衫、手扶舵杆坐在那里,他的头顶上飘浮着大朵大朵的白云。然后,我看到了它们。白鹈鹕从我们的背后飞过来,它们紧贴在水面上。我喊了起来,手指着它们,就在惠特转身的那一瞬间,它们突然腾空而起,飞到了我们头顶正上方。它们沐浴在阳光里,黑黑的翅膀尖熠熠闪亮。我数了数,一共十八只,它们排成整齐、耀眼的一列飞翔着。然后,它们消失了。惠特将小船系在码头上,然后伸出手来扶我上岸,我抓住了他的手。他在把我的手放开之前捏了一下。我对他的船游表示了感谢。当我离开的时候,他仍然站在码头上。我沿着碎裂破损的木板人行道走去,我能够感觉到他一直在望着我。当我走到沼泽地边沿的时候,在我踏进寂静的树林之前,我回过头去。最重要的是,你能够全心全意地做自己喜欢的事情。觉到他一直在望着我。当我走到沼泽地边沿的时候,在我踏进寂静的树林之前,我回过头去。最重要的是,你能够全心全意地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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