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宗师 - xp1024.com
《美人宗师》
作者:蓝药师

  美人宗师在立意上,超越了一般的武侠,既不同于金庸营造的虚幻世界,也不同于现代无限穿越的魔幻世界。女侠林芷彤,出身于漳州一个底层的武林世家,机缘巧合之下,历经侧福晋、乞丐、妓女、杀手等角色,游离于王爷府、少林派、天地会、妓院之间,是世间一个最不听调摆的妙人。
  最后以一介女流,成为了黑白两道的公敌,以尼姑之身裸浴于月光之下,泛舟于南洋之外,场面宏大,情节意外堪称一绝……
  小说描写继承了天涯蓝药师一贯的冷幽默,耐看性极强,但又绝不停留于语言刺激。其心理描写带着明显西方意识流的影子,对现实讥讽得入木三分,让人看到世界的复杂。
  其故事场景和情节又都带着浓郁的东方古典韵味,一颦一笑,极尽妍态,一拳一脚,皆合常理。小说对“儒、释、道”三家皆有涉猎。这既是一个有阅读快感的故事,又是一个有思想深度的故事。在沉寂多年的武侠世界里,必然独树一帜。相关影视…


自序
  每出一本书都是一次漫长的修行,尤其是对我这样一个惫懒之辈。
  构思、动笔、修缮、定稿、删减、静静守候……耗时耗力姑且不说,单是付出的情感,非写作者很难体会。说作品是作者爱恨交织的情人,这一点也不夸张。就因创作之事耗费心神,必须远离喧嚣,方能换来一份荒诞。所以作家大多是那种内傲而外冷的人。非有内心骄傲则无法坚信,非有外境清静则无法坚守。《美人宗师》是我的第三本书,开句玩笑,男人都最疼“小三”。
  《美人宗师》是一部讲清朝的武侠小说,但我写的又不太像武侠,最多算个独特的武侠。有金庸老爷子在前面摆着,按传统武侠的写法是自寻死路;但我又不太想把它写成玄幻、穿越之类用来哄小孩。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延续自己调侃现实无遮无拦的文风,借一对清朝父女,以“功夫”为道具,编织一个融入大量现实思考的“成人童话”。虽然书里不乏调侃与恶搞,也不乏美女与绝世武功,但跟阅读传统武侠的快感模式肯定截然不同,跟我以前写的书也会截然不同。我想会有一些人不习惯,会有人觉得故弄玄虚,或许还会有人读不出它的味道。怀疑同谩骂同赞扬,我统统接受。字写多了,心态和感受也会慢慢变化。我还年轻,必须去做自己的东西。借范美人的名言——万箭穿心,习惯就好。直到找到那个最好的自己。
  故事的主角是一对父女——林山石和林芷彤,作为漳州小城里两个练白鹤拳法的武痴,最终他们都超越了白鹤拳法,成为一代宗师。值得说明的是,《美人宗师》里的美人不仅指林芷彤,也指她的父亲林山石。中国的楚辞里早有“香草美人”的传统,“美人”不专指女性,也象征着一切美好的人与事物。这只是传统手法的借用。父女俩在成为宗师的过程中,发生了大量的故事,有的阴差阳错,有的怪异搞笑,有的很纠结,有的很甜蜜,最终围绕一根隐线“粮仓”收尾。因为民以食为天,这也是真实江湖的最后目的。
  我要勾勒“侠”,但更要勾勒的是“侠”的生态。所以小说里不仅有江湖,还有官场、百姓与人心。我没有让父女俩捡到武林秘笈,也没有大写江湖门派的恩怨情仇,甚至没有“摘叶伤人”、“凌波微步”。而是在构建一个最有现实可能性的“大”江湖。我还让这父女俩一直思考,这些思考可能比武功更有价值。小说中,林山石的纠结与拧巴,几乎贯穿了整本书,直到最后破茧成蝶,他是正常中国武人的一个典型,一开始没有任何做大侠的心理准备;而他的娇惯、放纵甚至重男轻女,却养育出了一个任性逍遥、随缘放旷、“萌”“猛”交集的女侠,或者在林芷彤的身上,更容易看到一些我想要的超越性——自由传说。
  确实,我太喜欢林芷彤了,当整个社会是一口暗井时,她像是照射在井里的月光。当整个天下都压抑世故时,她却显得如此天真自我。她甚至任情任性,跟几个男人都缠绵悱恻,却又坚决地保持自我的独立,无论是居庙堂之高还是处江湖之远。这种人是虚构,但也是理想的幻化。武侠不就是成人童话吗?为了这份偏爱,我甚至为她安排了会让一些女孩羡慕的艳遇。
  写作时我常想一些问题,中国人为什么要写武侠?中国老百姓会如此迷恋武侠?甚至对抡起两把斧头滥杀无辜的李逵也崇拜为好汉?后来我慢慢想明白了,当一个社会有一群人拥有合法伤害力却没有制衡时,另外一群人就只能把拳头当成对尊严最后的守卫。老子说: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由此可推,法治不明,则有武侠。某种社会环境下,必然有侠的价值和光芒。林山石的破茧的开始,也是源于一场啼笑皆非的官司。我讲过,这部作品不仅是写侠,而是写侠的生态——写“大”江湖。
  略知文学常识的都明白,小说的基本要素就是虚构性。但作者是人,难免会移情,比如写到林山石的女儿林芷彤,有时也会想到自己的女儿。在作品刚构思时,我唯一明确的一点是小说要歌咏“自由”。写完后,我又觉得这本书将来可以送给我的女儿。作为父亲,我多希望她像林芷彤一样忠于自己的内心,有自己的追求,过自己的日子,当然也要重情重义。“每个人的人生都是自己的,不是父母的后传,不是孩子的前传,也不是朋友的别传,更不是看客的列传”。我想对女儿说的,也是林山石临终前对林芷彤所说的:“以后独闯江湖,无需太多顾忌。人只有一辈子,若是美好,便叫精彩;若是糟糕,便叫经历。”
  屈指一算,《东城西咎》、《私奔生活》、《美人宗师》三部长篇小说,加上一些杂七杂八的报刊专栏,我也陆续发表了不少作品。但总觉得自己的水平没有完全发挥出来,面对一些朋友的错爱只能诚惶诚恐,我大约还要努力走下去,希望能找到最好的自己。
  浮生若梦,也无非是眼前两碗饭菜,心中一只飞鸿。也许放在浩若烟海的文学作品里,我苦心编织的东西,有的会成为浮云,有的连浮云都不算。但我还是希望有缘人能享受这一片云彩,获得片刻清凉。


引子
  闽南大旱,颗粒无收。江湖第一和尚万云龙建天地会,于福建漳州境内起义,会耿精忠三藩作乱。初,藩王大胜,后清廷运筹帷幄,大军压境,战局转为僵持。灾荒加战乱,早已让闽南百姓哀鸿遍野。
  严黄庄里横七竖八倒着些奄奄一息的人,开始商量着去黑市买人肉吃。饥民把死人肉称为“两只羊”,市价五枚铜钱;年轻女子的肉称为“不羡羊”,市价十枚铜钱。饥民中有一对年轻母女饿得奄奄一息,母亲抱着小女儿,小女儿有十一二岁,一直喊饿。母亲数着剩下的五枚铜钱,站起身想买点死人肉吃,但又忍不住恶心,干呕起来,摇了摇头把钱放进女儿的褂子里。一个老饥民慈祥地送给母女一把观音土充饥。
  几个日出月落后,送母女观音土的老饥民饿得受不了了,眼睛突然变绿,开始打这一对年轻母女的主意,想把小女儿抢来吃掉。母亲死命保护女儿,恐惧之下,将自己以及快饿死的女儿一齐许给恶霸为妾。恶霸正欲奸污母女,忽听门外有人大呼:“少林大侠分粮了,不,是大侠的女儿分粮了,她是漳州的美人,是漳州的宗师!”
  麋鹿不爱鼎镬,但永远记得喂草的人。


第一章 名门之后
  康熙甲寅年,不悲不喜,日中空,盛世,吉。
  康熙丙辰年,不衫不丝,月悬柳,美人,煞。
  甲寅到丙辰只是三年。对于史书只是一瞬,对于一地、一家、一人却能发生太多的转变。有的该死的没死,有的不该死的死了。有的因为遇见一个坏人家破人亡,有的因为碰上一个好人峰回路转。但确实没人料到,小小的漳州府里,会在三年中,突然冒出这样一个没法用言语形容的诡异高手。此人如流星般划破武林的长空,见佛杀佛,见鬼杀鬼,特立独行,飘渺孤鸿影。等到人见人怕,如日中天之时,却又突然不知所踪。唐代李白曾赋诗自吹道:“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后人考证纯属虚构。但这个人物却实实在在干过这个勾当,还留下了一套名扬天下的拳法。这样一个大人物居然还是个女的!成名时还年轻得有些过分。这可是达摩创少林,三丰建武当以来,江湖绝无仅有之事。乾坤颠倒,牝鸡司晨,这不是惹得天下都失去了秩序吗?有人叫她蛇蝎荡妇,有人叫她东海独煞,还有人叫她五枚师太,也有人干脆说她不是个人,觉得她是妖、是怪、是菩萨——但总之,她终归就是出现了,如日月并于空般怪异而耀眼。有的人空长百年仍似鸿毛,有的人只是一瞬便如泰山。
  当然,甲寅年时,她还只是个娇娆的女孩子,在他爹爹林山石眼皮底下捣些小乱。
  林山石懒洋洋地躺在院子的藤椅上,晒着太阳,喝着一壶铁观音,想到自己春秋鼎盛,就已经有了四个徒弟、三亩良田、两头牛和一间带着小院子的房子,觉得人生至此,也算对得起列祖列宗了。林家上数三代,都住在闽南一个山村子里,这么多年百十号亲戚,只有他能仗着一身白鹤拳混到漳州府里住,还娶了一个破落地主家的小姐。能在这府城里站稳脚跟,可是件大不容易的事,仅仅这条巷子,地价几年里就涨到了六两银子一方,这在乡下可以买一亩好田了。想到这里,林山石嘴角微起,两眼含笑,掩不住的得意。他觉得除了少一个儿子外,啥都不缺了。等晚上黑乎乎的时候,还要跟老婆练练“卧虎功”。
  林山石半眯着眼从藤椅上站起身来,回想起小时候在南少林做俗家弟子时吃的那些苦,再望了望门外的两头黄牛,那些苦就统统变成乐子。他觉得除了要谢师父让自己功夫扎实外,能得到这一切一定还有祖宗荫庇,于是就急忙走到大堂中间,给祖宗牌位上了一炷香。牌位上面自然是观音菩萨,稍低点的地方写着林氏先祖林冲之位。林冲可是一位大英雄,八十万禁军教头,说书的说他都说了几百年了,能做他的后裔是何等的荣光?林山石抬头仰望,看见林冲两个黝黑的大字,顿时满腹豪情,手臂不运气都有了一股子力,血像被煮熟了一样。只是磕头时隐约有些不安,因为十年前,林山石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祖宗究竟是谁,家里穷,祖谱早就丢了,这是请了一个温州的谱匠,花了好几两银子才重新修好的。
  谱匠问:“你祖宗是要林冲还是要林和靖?”林山石没有听说过后一位,就选了林冲了。谱匠点点头,道:“嗯,选林冲还要多一两银子。”
  说来也怪,自从把牌位摆在自己家中间,战战兢兢地上过几次香后,林山石就基本上觉得自己祖宗八成就是林冲了。所谓的不安虽然也有,但是隐约的,所以自然也是一闪而没的。
  徒弟们陆续来到了院子中央,现在是冬天,正是练拳的时候。如果林山石还有什么野心,那就是把南少林鹤宗的这门白鹤拳法传下去了。满清入关以来,朝廷禁武,不少功夫都失传了。这门拳法可不能在自己手里丢了。假如徒弟们能再在闽南的江湖上弄出点动静来,那我林山石就真是不枉此生了。
  想到江湖,林山石怔怔出神,这个江湖到底在哪里?他也不是很清楚。朝廷禁民间练武,也多年不开武举,出个县都要县引,这盛世里虽也少不了流氓贼寇,但都是衙役捕快去抓的。武林中也多年没有出现过什么神功秘籍,连自己的“娘家”南少林也整天在家烧香念佛,据说唯一准备干的事情是准备收善男信女的门票。在四大皆空的佛门圣地赚钱,想想都觉得不仅荒诞,简直丧尽天伦。林山石想,如果在乱世,如果有机会,自己也是一位好汉吧?假如真有个梁山,自己投还是不投?望着这么大的宅子和那两头牛,林山石心里颇有些踌躇。
  这时,肥猪康道:“师父,这鹤祖三战我都打了几千遍了,为何还是没有松弹劲?”
  林山石一棍子打在肥猪康的背上,喝道:“功夫就是工夫,工夫就是光阴,那就是用时间熬出来了。你缺的何止松弹劲?这吞吐浮沉,刚柔缓急,明暗二劲,寸劲节力哪个你做到了?作为大师兄,除了一身蛮力你还学了什么?”
  肥猪康不敢再说话,汗涔涔地下。
  林山石叹了一声气后,又柔声道:“这名门正派的功夫最不好练。你是我第一个弟子,将来怎么都要掌管门户的。千万不要急。这客家豆腐可不是着急就能一口吞得下去的。”说罢亲自给弟子抹了抹汗。
  林山石再往左边望去,鬼脚猴徐精稳稳地跳上了梅花桩,双手化为九个圆圈,徐徐向前逼去。只见他招式未了,便在空中翻了一个漂亮的跟斗,最后单脚落在梅花桩上,脚只是轻微的一晃。鬼脚猴高兴地冲师父笑了笑。林山石怒骂道:“猴子!让你站桩半年,你总是不下苦功,贪这花拳绣腿,这少林寺的功夫有捷径可走吗?这招鹤翔九天,差一丝差一毫,打出来的味道就都变了。你跳这么高,踢这么高,脚下又没有桩法的根基。不是等着被人摔吗?腿不过膝,这么简单的拳谚你都敢忘了?”
  鬼脚猴迅速跳下梅花桩,一边点头,一边帮师父扯了扯后襟,讨好地对师父道:“师父息怒,我的功夫反正怎么也不可能比得上师父了,我寻思着,不如多跳跳,练好轻功。以后跟我八舅老爷做捕快抓贼时,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
  林山石闻言火冒三丈,正想反手一个耳光,可是回头看着徒弟满脸的笑容,又无可奈何地收了八分力气,只恶狠狠地道了句:“你——烂泥扶不上墙。”
  鬼脚猴一本正经地打了自己一个耳光,道:“师父骂得对,我要力争成为能上墙的泥巴。”林山石语塞,不理他独自跳上八仙桌,对着肥猪康与木头痴道:“上来,喂手。”
  肥猪康和木头痴齐声道是,双双跳上了八仙桌。肥猪康刚挨了骂,有心在师父前展现一下自己在松弹劲上的功夫,于是一跃而上,人在半空看见师父正盯着他,一时慌忙把“气浮灵霄”错用成了“气沉丹田”,喀啦啦一声巨响,桌子就被硕大的他踩碎了一大块,肥猪康四脚朝天跌在地上,状若八戒下凡。
  林山石一脸铁青,心想自己一世英雄怎么找了这样一个猪一样的大弟子。当下也不理会肥猪康的叫疼,一只手和木头痴比划起来。木头痴是个武痴,投入门内已有五年,为了学这白鹤拳,磕头都磕了几百个。林山石心软就收了他,可他的悟性可真像木头一般。五年了,还是靠两只手臂的僵力前后挥动,丝毫没有白鹤的灵动,却很有些王八的韵味。林山石只好啰嗦道:“讲第一千遍了啊木头,白鹤拳用的不是手臂的力气,是身子旋转和丹田的内气。只是通过手臂传过去,所以我们的手臂不叫什么手臂,叫桥。手臂是力气的‘桥’,只是通道,不是力气本身……对,对……又错了……又错了。”林山石心里发烦,一招“鹤旋身动”借力把木头痴扔飞了几丈远,自己还站在八仙桌上生闷气。
  这几个徒弟,一个蛮,一个浮,一个蠢,看来谁都练不好白鹤拳。四徒弟闾丘丹逸倒是块好料,可偏偏还是个书生,以后考了功名是要做文官的,怎么也不会流连于江湖。看来这白鹤拳光大于武林,是很难的了。自古以来,文贵武贱,这事没有什么好说的。林山石只是暗暗伤心起来,可惜了,自己没有个儿子。
  林山石骂道:“你们这些东西,一个比一个没用。你看看丹逸,你们还是做师兄的,他才只练了两年多,现在已经练到‘双手如练,浑身如铁’了。你们呢?师父教你们时没有偏心眼吧?你们这群东西,以后别砸了南少林的牌子。”林山石正说得青筋毕露,口水横飞,顿时声音就下去了,脸也转为笑容。弟子们不回头也知道,师娘来了。
  鬼脚猴首先跳了过去:“师娘,这衣服我来洗,你只管放着。妹妹现在怎么样?”
  袁氏怒目圆睁,也不理猴子,将衣服拿到身后,对着林山石翻了个白眼:“这是多少张八仙桌了?家里有多少家当可以糟蹋的?要练功夫在大堂里练不就行了,一定要跳到桌子上。”
  林山石跳下了桌子,见徒弟都在前面,也就冷着脸道:“这鹤门的功夫祖祖辈辈都是在梅花桩与八仙桌上练的。这样练出来的才叫功夫。”
  袁氏嗔了一眼:“功夫,功夫,你眼里就只有功夫。练成了又有什么用处?是可以吃啊,还是可以穿?你去看看米缸里还有多少米?正经事不知道做,天天在这胡闹。”
  鬼脚猴马上道:“师父,这个季度的束修也该交了,明天我就找爹寻些银子来。”
  肥猪康也道:“哦,我明天扛半只肥猪过来,这八仙桌我晚上过来——赔。”肥猪康本来是想说修的,看了看满地碎木头,知道已经修不了了,暗暗有些懊恼。这桌子是不错的鸡翅木做成,并不便宜。家里本也不赞成他过来练这劳什子功夫,肥猪康想到回去挨骂是难免的了,于是有些求救似地望了望师父。
  林山石抬头看了看天上,本来都没想到这一点。婆姨一出来,就觉得这桌子本来就该徒弟赔,你挨你母亲的骂,总比我挨婆姨的骂好——但这话却又怎么也说不出口。
  袁氏看了看木头痴,又看了看厨房的米缸。鬼脚猴推了推木头痴,木头痴马上跪下道:“师母,我家里没有钱。先欠着,等我练成了白鹤拳,就去闽远镖局走镖。到那时,全部还过来孝敬师父师母。”
  林山石看了看老婆,一脚踢在木头的背上,当然没有用什么力气,大声叫道:“师父的白鹤拳,那都是大风刮来的吧?”一边说,一边捶着徒弟。
  袁氏道:“行了。别演戏了,木头痴。你不用交银子了,我只是看不惯你这么穷还跑来练这不关营生的东西。你娘的病好了些了吧。我厨房还有点龙眼干,等会拿去给你娘,年纪轻轻的怎么就肺痨了。你以后少来练点拳,多去卖点苦力。也让你娘能好好治病是不?对了,你来练武图什么呢?”
  木头痴道:“我……我……我就是喜欢。”
  袁氏道:“真跟你师父一样一个武疯子!丹逸练功我不反对,穷文富武,是至古以来的规矩,你花这么多时间练这没用的东西就有些丧志了。对了,丹逸那孩子呢?”说道闾丘丹逸时,袁氏语气也柔和了很多:“要是我家那个疯丫头能有丹逸一半沉稳,我也就放心了。一个女孩子……”袁氏看了看一院子的武夫,觉得在他们面前说自己的女儿不怎么好,也就叹了口气停住了。
  肥猪康道:“哦,四师弟去广州府考举人了。只怕还得两个月才回漳州。”
  袁氏点点头,拿着衣服往河边走去。师母一走,空气顿时轻盈起来。四师徒马上跃上了梅花桩一遍一遍喂起招来。突然房屋楼上窗户被整扇卸开,一个明眸善睐的女孩子大剌剌地横坐在窗沿上,吃起青枣,咯咯地笑着。肥猪康往上面望了一眼,这姑娘梳着灵蛇髻,一张瓜子脸,两汪杏儿眼,谈不上多明艳却说不出的玲珑。她一袭碧玉罗裙,不着罗袜,白嫩嫩的两只脚在空中飘荡。肥猪康知道这是师父的闺女,自己的小师妹,师父唤她做希娣,宠得无法无天。好在她年纪还不算大,否则一个姑娘家家,就这样裸着双脚,还不羞死?话说回来,师妹其实也不算小了,十四还是十五了吧,这样好像也不太对吧。肥猪康不敢多看,回头继续打起拳来。鬼脚猴徐精则偷偷地望着小师妹的裸足,发了一阵子呆。
  希娣娇盈盈地叫道:“闷死我了。爹爹!娘走了吧?哼,想锁住我。门上加三把锁又有什么用,难道我不会跳窗吗?我这‘白鹤绕竹’练得可好了。”说完轻飘飘地就从二楼飞了下来。
  四师徒都不去理她,显然已经见怪不怪。林山石假装生气道:“希娣,胡闹。等你娘回来了,看见窗户被你卸了,还不卸你胳膊。”
  女孩子笑道:“爹爹,等我娘回来了,我马上跳回去,把窗户修好就行了呗。我钉子锤子都准备好了,你当我像大师兄那么笨吗?跳个八仙桌都跳碎了,哈哈。”
  肥猪康脸上讪讪的。论轻功,这个轻巧的小师妹还真比他强不少。林希娣见他脸红了,非常高兴地冲过去,一把拉开他的衣服,抓住他胸前的两块肥肉,揉了一个圈又一个圈。边揉边道:“白面粉,搓面团,蒸个馒头过灾荒。”
  这个儿戏从师妹七岁玩到现在,以前也都不以为意。但现在突然觉得,师妹好像大了不少,肥猪康有些不好意思了。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只好略侧过一点身子,把衣服整了整。希娣怔了怔,人的长大也就一瞬之间,她也依稀觉得这样是不太好,脸也微微红了一下。旋即装哭道:“爹爹,肥猪康不让我搓面团。”鬼脚猴哈哈大笑,只觉得这小师妹好玩极了。
  林山石抓了抓头发,柔声道:“胡闹,这么大的人了。真当自己永远是娃娃不成?永远有爹爹疼着不成?再过一两年都要嫁人了,你表姐也就大你几个月,都有身孕了。”希娣一听这话,哭得更厉害了。林山石摇了摇头,抱紧女儿,道:“也罢,也罢。你上梅花桩来,爹爹再教你几招,免得嫁出去受欺负。”
  希娣马上破涕为笑,一个白鹤翻身飞上了梅花桩。林山石心里清楚,自己这个女儿受欺负什么的绝无可能,她不欺负别人就阿弥陀佛了。但因为一直遗憾没有个儿子可以传下白鹤拳,也就每次都把她当成儿子教拳了。父亲认真地喂起手来。女儿悟性很高,也熟练地拆起招来,有时功力不够接不住爹爹时,居然就用一些稀奇古怪自创的招式弥补过来。林山石最见不得别人乱改少林拳法,若是徒弟们这样打出来,差一分一毫也免不了一顿臭骂。但是女儿打来的,也就睁只眼闭只眼当成享受了。有时候还觉得女儿挺聪明,手势改动一些便有另一番滋味,当然心里还是道:改拳终不是练武的正道。
  一炷香后,父女跳下梅花桩,鬼脚猴赶忙给师父冲满茶,转身对着希娣呵呵笑道:“妹子,你中秋时就吵着给自己取名字,取好了没有。”
  林山石道:“胡闹。女孩子取什么名字,反正嫁人了就叫某家林氏不就行了?”
  希娣道:“才不要了。什么希娣,希了这么久,也没希到一个弟弟。爹爹你就把我当儿子养算了,我不嫁人了。我可说了,在我成年之前,娘要是生不出小弟弟来给我玩,我就要找今同客栈阮先生要个名字去了。”
  林山石急道:“谁说希不到弟弟。你别乱说,更别乱改,把这八字给改了——等你真及笄了的时候,你去叫阮先生赐个名吧——女孩子取什么名,让人笑话!”
  希娣不去理爹爹,转身一招猴子偷桃,想抓住鬼脚猴的下面,鬼脚猴早有防备,轻松闪过,嬉笑道:“你又来这招?猴子的桃你也要抢吗?没天理了啊。”林山石一见女儿胡闹,强忍着笑,抓住了女儿的手,怎么也不松开了。
  外边响起铃铛声,只听小巷里袁氏埋怨道:“谁在地上放了一排铃铛,差点摔跤了——希娣。”希娣闻声一翻手腕,一招“童子拜佛”甩开爹爹的手,轻轻一跃攀住窗户口,爬上了闺房。
  林山石蹙着眉头叫了一声好,暗道:“这童子拜佛的用法没有教过给这丫头啊,她怎么就用它来反擒拿呢?不愧是我林家的血脉,甚是聪明。只是老天无眼,没有让她带个把儿。”
  袁氏进门把盆子一放,冷着脸对肥猪康道:“你们都走吧。希娣呢?她去哪里了?”几个弟子一听,就知道小师妹又不知在外闯了什么稀奇古怪的祸,麻利地跑出门外。
  袁氏冷着脸,道:“希娣你给我下来。”
  希娣娇声道:“娘,我被锁住了,下不来。”
  袁氏蹬蹬冲上楼,道:“你干了什么好事?”
  希娣道:“没有啊,我好乖的,一直在家做女红。你看这孔雀开屏,就是女儿绣的。”袁氏一看,这哪是孔雀开屏,分明就是野鸡交尾。
  袁氏哇哇大哭,拿着鸡毛掸子在空中虚晃,道:“娘的一辈子心血啊。你说,你还让不让娘顺心!”
  林山石护住希娣道:“没什么大事就算了,希娣不擅长绣这玩意你又不是不知道,不值得三天两头的骂人了。赶明天找个武林中人嫁了呗。没那么多讲究。”
  袁氏一拳打在林山石的胳膊上:“呸,嫁给武夫有什么出息,你还想害两代人啊。你知道你把她教成什么样子了!你知道你女儿干了什么?羞先人啊。”
  林山石一听严重了,道:“她干什么了?”
  希娣很无辜地托着腮帮,眼珠子轻轻一撇,道:“没有啊,爹爹,娘乱骂人。”
  袁氏喘着气道:“你的裹脚布呢?啊?你的裹脚布去哪了?”
  林山石一听明白了,帮腔道:“嗯,闺女,不是爹不疼你,不裹脚是不行的。这祖宗的规矩怎么都要守着。爹爹知道你怕痛,但再不裹,可就真没救了。以后一双大脚,哪个像样的人家还敢娶你。”
  林希娣道:“我偏不,裹了脚好多功夫都不能练了。我这轻功就毁了。那鹤门的拳法不就失传了吗?”
  袁氏指着林希娣道:“你也老是练拳、练拳,那是女孩子练的吗?你说,你把裹脚布扔去哪里了?”袁氏气得咳嗽了起来,半晌后望着林山石道:“她把……把自己的裹脚布全部挂在江东桥上了。”
  林山石不拘小节之辈,也闻言一震。这漳州府大半宋末移民,多为中原冠冕之后,最是讲究礼法森严。一个女孩子家,把自己三寸金莲上的裹脚布挂在漳州府最繁华的古桥上?这也太惊世骇俗了。这传出去还要不要脸?
  林山石变了脸色道:“有这事吗,希娣?”
  林希娣道:“冬天太冷了。那大桥栏杆上石刻的小老虎也该冷了,我是给它披上些衣服。”
  林山石猛地扬起了巴掌,希娣毫不畏惧,侧仰着头斜瞪着他,还翘起了嘴巴。林山石只好把手轻轻放下,对着袁氏焦急道:“那你收回来了没有啊?这丢林家的祖宗啊。”
  袁氏道:“我哪里有脸啊,江东桥上围了大群的人,都是些无赖痞子,登徒浪子,议论着谁家的女人这么不要脸,还有人拿在鼻子前嗅了嗅。你说,你让我怎么敢去拿?怎么有脸拿?我还是死了吧,就一个女儿还教成这般模样。”
  林希娣道:“什么叫登徒浪子?他们凭什么说我不要脸?”
  林山石搂过发抖的妻子,气乐了,道:“好了,好了,女儿还没有明白事儿,我晚上去桥上收回来烧掉就是了。希娣也该乖乖听话了,等及笄后,就要许个婆家了。你也不小了,别每天舞刀弄剑的。”说完了之后,心里有些懊悔,也怪自己,一直把她当男孩看,传她这么多功夫,心都野了。
  残月如灯,染得墙角腊梅似雪。
  两人回到房间,袁氏刚吹了灯,林山石就把她压在身下,一番“卧虎功”后,袁氏道:“为什么总是怀不上孩子?要不你找个妾吧。”
  林山石正迷迷糊糊,道:“好啊。”
  袁氏闻言大嗔,用大拇指和食指掐住丈夫的腋下的小肉,只是轻轻一拧,就让林山石嗷嗷小叫。这一招揪小肉,虽然无门无派,是妇人寻常手段。但任你有千般功夫,万般手段,少林也好,武当也罢,通通无用武之地。袁氏道:“你想得美,想娶小妾,你买得起那么多醋吗?”
  林山石道:“我哪敢啊。要不是想把这白鹤拳传下去,有没有儿子其实也没多大事。这天下姓林的多了,就我那村子里,六个叔伯也都有后人。只是这鹤宗本就是少林很小的拳种,传到我这一代只有我一人练全了。师父已老,传不下去罪孽就大了。”
  “你就不想有个后——假话吧。”袁氏说完之后就偎在男人怀里,柔声道:“我的爷,你还是别找小妾了。这才过了多长的好日子啊。再说哪个女人像我对你这样实在啊,你那么穷的时候,我都跟着你。你老了还是要我照顾你的。你就吃得惯我做的五花肉滑——对了,咱爹叫你去做古一粮仓的总教头,你想得咋样了?”
  林山石愣了愣道:“算了吧。少林高手给权贵看门护院,这事做不得。况且又是朝廷的粮仓,做个这样的差事,官不算官,吏不算吏的,还得迎来送去,给旗人点头哈腰,我大好男儿也做不来。”
  袁氏嗔道:“你金贵。这可是十九两银子的俸禄啊,春秋两季按时发给。都跟县里的黄主簿差不多了。我爹可也是托了关系的。听说八卦拳周驼子、太极门陈爷都准备找关系领这差事。你真的不去?你不是还想再置五亩田地,接你师父过来养几天老?这多干几年,就不差银子了。”
  林山石有些心动,就道:“十九两,真这么多?”
  袁氏道:“那还有假?古一粮仓是朝廷在闽浙最大的粮仓了,驻守江南的绿营和镶蓝旗都靠这吃饭。那是朝廷直接派人管的,还能假了去了?”
  林山石沉默了会,道:“师父说过,少林弟子不去看家护院。”
  袁氏叹道:“随你吧。女人反正是嫁给猴子满山跑——怎么就怀不上了,要不你再加把劲?”
  林山石叹气道:“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赶明儿去观音庙再拜拜。等有个儿子,我就不再整天教闺女练武了——这算什么事啊。”说完后,就懒懒地招招手,让妇人趴在了自己身上。
  希娣在房里正觉无聊,就想找爹爹撒个娇,让爹爹跟娘求情不要裹脚,这真要裹上脚了,功夫废了不说,连下个闺楼都不行。刚走到门口,就看见房间里黑灯瞎火的又还偏偏有动静,一时好奇加上自己胡闹惯了,就轻轻在窗前弄出一个窟窿,半眯着眼睛,想看看爹娘背着自己都在干些什么。遂望见爹压在娘的身上,觉得大为惊讶而且佩服,心想爹爹功夫已经够高了,居然半夜三更还在练卧虎功。可是看久了又觉得不对,娘又不会功夫,爹干嘛不跟我练偏要跟娘练?而且卧虎功是打熬腰部力气的基本功,也没听说过两个人叠起来摇啊摇的啊?娘还发出这么奇怪的叫声,难道白鹤拳还有内功心法?等到娘趴到爹爹身上时,希娣突然感觉自己被雷电击中了,朦朦胧胧地明白了好多,身子一阵战栗。希娣从来都没有过这种感觉,手和脚突然就软了,心像掉进了冰窟里,身子却一阵滚烫。她认定自己做了什么不得了的坏事,蹑手蹑脚地走回房里。整晚都睡不着,闺房里的味道一夜间变得陌生起来。她把被子紧紧地夹在腿间,突然想到,如果闾丘丹逸也这样叠在自己身上,那该多么古怪啊……希娣横竖睡不着,在“小白”枕头上,烙烙饼一样翻滚了一阵子。起身找凉水时,终于想到爹爹说的那句话来——“等有个儿子,我就不再整天教闺女练武了。”顿时一身冷汗,心里没着没落,觉得自己整个儿就要没有了。
  翌日,清晨,阴冷,风烟荡,雾霭沉沉。林山石接到师门的飞鸽传书,南少林鹤宗将于太姥山决出门内十大高手。参加比武者交三两银子食宿费。
  袁氏推开窗道:“小时候听长工说过,麦怕清明连夜雨,稻怕寒露一朝霜。这么大的霜,只怕明年会有灾啊。”


第二章 天生异象
  今同客栈的阮先生正在准备今日的功课,他要讲一出岳王爷大胜金军的书。此时满清早已定鼎中原,但闽浙一代百姓士子仍旧喜欢听些岳飞的故事。其心中所思多半跟林山石拜林冲一般——我的祖上也曾厉害过。
  阮先生是漳州府人人敬佩的书生。他满腹谋略,至少在黎民百姓眼里,这是个学究天人、无所不知的高士。难得的是他没什么架子,那就更受欢迎了。每天来客栈听他说书的、算命的、甚至写状纸的都不计其数。按理说,像他这样顺治年间的老秀才,虽然一直未能中举,也好歹有个功名,写的文章也算远近咸知,怎么也不至于沦落在客栈里当个下九流的说书客。有敬仰先生的人便称:以阮先生的才气,随便去哪个府上讨个师爷做没有问题。可是一来师爷这个行当,基本被绍兴府的人把持着,而先生祖籍长沙,要进这个圈,难免要烧香拜码头,君子不屑也;二来阮先生逍遥惯了,也不太看得起这些“猾吏”,别说做个师爷,就是给个县令、主簿当,他愿不愿意还是一回事;也有人说,阮先生是假道学,他来漳州是看上了东八街倚翠楼的一个妓女,他填的词多如柳永满纸青楼妓馆……也有些大户人家请他去私塾做个西席,他觉得教书太闷,身在曹营心在汉,往往赚点银子就跑了。总之阮先生一边开客栈,一边说书,是大隐隐于市。对于这些讲法,阮先生往往不置可否,统统付以一笑。人活着连自己都认不清自己,别人的评论又能当得真吗?
  漳州府来找阮先生的多了,鸿学博儒、往来白丁、三教九流、江湖豪客,所求也都五花八门。可是一个女娃子来找他改名字,这还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遭。
  阮先生笑道:“这位小姑娘,名字,名字,名和字不是一回事。名都是父母取的,先生也一般只是取字。且只有男子读书读了一段时间后,才有让先生取个字。你一个女孩子,有名就已经很难得了,没听说还要改名的。”
  女孩子道:“阮先生,我知道你读书多,你一定要改了希娣这个名字,还请先生成全。”
  阮先生哈哈笑道:“这真是奇闻,父母之名,莫名改掉,这又是为何?”
  林希娣学着说书的语气道:“吾是名将林冲之后,南少林的第九代女侠林氏希娣。立志要学好功夫行侠仗义,如果不把希娣这个名字改了,就可能希出来一个弟弟。那时,爹爹就会把功夫全教给弟弟,不教给我了,我就做不成女侠了。”
  阮先生久历市井,熟悉江湖典故,闻言心中暗乐。这武林之中相传也出过几个女侠,那都是凤毛麟角之辈,或有国恨家仇,或为深山老尼,且大多虚实难考,岂是个市井小姑娘当得上的?更何况希娣这个名字明显是个兆头,我阮如梅岂能随便坏了别家大人的兆头。这孩子也真是不知轻重,怎敢逆着父亲的愿望私自改名,可知“不孝”是多大的罪孽吗?
  阮先生冷冷道:“这个名不能改。你还是回吧。”
  林希娣道:“先生讲的《水浒传》我差不多场场来听;你在松州书院教书时,我也在窗户外听过课。你不能不讲义气。”
  阮先生听到这不伦不类的话语,猛地想起前几年在教学时,确实是有个小姑娘经常趴在学舍外跟着写字,只觉得可能是穷人小孩顺道识几个字,帮家人写写书信,也没在意。后来这小姑娘实在调皮,下课时还殴打了好几个学生,曾经被书院院长赶走过一次,确实就长这个模样。思索半晌后,阮先生问道:“莫非你是林山石的那个调皮闺女?”
  林希娣奇道:“啊,你认识我啊?”
  阮先生尴尬一笑,道:“面熟,相逢遍天下,实在无法尽识。”
  林希娣想揪阮先生的胡子,手到嘴边又觉得不怎么好,一个圈手收回道:“那,可以帮我改名了吧。”
  阮先生道:“那老朽就更不能帮你改了,你爹爹算我熟识。我又怎能断了朋友的念头。”
  林希娣闻言也有些不安。在来今同客栈的路上,希娣也想过这个问题,她知道自己在做一件很大的坏事——以前也做了不少坏事,比如过年时故意把爆竹扔进旁边晒着被子的粪坑,结果邻家的被子全部沾上了粪便,她却躲进房间看小人书;又比如把娘的胭脂涂上些墨汁,弄得娘本想从白脸的曹操变成红脸的关公结果化作了黑脸的张飞叫喳喳……但这都好像不是一种坏,这回可是要绝了爹爹的种啊。可是希娣一想起昨天晚上爹爹的话,生出弟弟来白鹤拳不能练了,还得把脚裹成粽子,就非常果决起来,坏就坏好了。如果嫁不出去,正好赖着爹爹练一辈子功夫。
  林希娣道:“要不先生你开个条件吧。一两银子怎么样?我去家里偷来给你。”
  阮先生脸都绿了,腾地站了起来道:“你走吧。让我帮你改名,除非岸芷山由绿变彤。”说罢,端起了茶杯。林希娣讪讪地离开了。她知道彤就是红,这岸芷山遍野樟杨,下为芷草,又不是枫树林,如何又能由绿色变红色?
  傍晚时分,阮先生刚要关门休息,林希娣又钻进了房间。阮如梅哭笑不得道:“你怎么又来了?”话音未落,忽见外边乱哄哄的一片,千百人大呼火起,抬头远眺:远处岸芷山着火了,红光冲天,乌烟盖过了半个漳州府。连深山里的孔雀,也被逼出山来,在火焰里飞旋。
  林希娣满脸烟尘地对阮如梅甜甜道:“先生,你看,绿色变彤色了,火红火红的。你该给我改名了吧。”
  阮如梅自认学富五车,天上的事知晓一半,地上的事全都知晓。但他仍张圆了大嘴,嗫嚅半天,没晃过神来。
  阮先生道:“岸芷汀兰,郁郁青青,千秋浓绿,一夜化彤。你就叫林芷彤吧。”
  林芷彤在小溪边停下,正准备浣衣,对着明晃晃的水面,忍不住整了整头发,也不知为何,在改了名后,突然爱打扮起来。她感觉自己不再是一个弟弟的“药引”,居然是一个很独立的人,这种感觉很奇妙,既充满力量又有一丝莫名的恐惧。鬼脚猴突然从树顶上跳了下来,道:“师妹,你是不是又闯祸了?书院阮先生说你放火烧山,还有私自改名,这不是真的吧,弄得师父师娘都很生气。”
  芷彤胸有成竹地摆摆手道:“猴子哥。没事的,爹爹不会生我气的。娘就不一定了,她反正天天都生,也就随她便了。阮如梅也真没意思,说好了不去告诉爹爹的,这么快就跑来告状。臭猴子,呵呵,既然你知道了。我告诉你吧,现在我叫芷彤了,阮先生道‘岸芷汀兰,郁郁青青,千秋浓绿,一夜化彤’。好听不好听?其实我也没想到一把火会把整个山给烧光了。”
  鬼脚猴就地一个趔趄,睁大眼睛道:“妹妹,那大火真是你放的啊?你也忒大胆了吧。你最好回去跪好了,你爹就是再疼你,估计这次也要罚你了。”
  芷彤闻言不免紧张起来,道:“你胡说。我娘打我不痛,我爹从不打我。”说完还是有些忐忑地往回走——这次可能真不一样。她捡起一根木棍,边走边轻轻划动着。鬼脚猴拿出一个香囊来,扭捏着递给芷彤道:“我娘在南普陀寺求的,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会保佑你平安。”芷彤斜瞄了猴子一眼,眼珠一亮,接了过去。
  林山石早已经脸若冰霜站在门口尉迟敬德相旁边,拿着一根很粗的木棍,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林希娣,爹爹有什么对不住你吗?你要改名诅咒爹爹无后!”
  林芷彤摊手道:“爹爹,我已改作芷彤了。让我来继承你的白鹤拳吧。”
  林山石一棍子打在芷彤的肩膀上,棍到肩头尽管已经收了六分力,但仍然是破天荒的第一次打上了。芷彤痴痴望着爹爹,呆了。只泪汪汪的一眼,林山石就扔了棍子。
  林芷彤闷闷地抽泣了几声。
  林山石红着眼仰天长啸道:“你一个女孩,怎就敢杀人放火?怎就敢无法无天?怎就敢无父无君?你真是忤逆到家了啊!”
  林芷彤哇地哭了出来,顿时坐在了地上,她本来伶牙俐齿的,却什么都说不出来,或者不愿意说,只觉得异常委屈。蹬蹬蹬地跑回闺房,抱着娘绣的从小陪着她的小兔子枕头,放声大哭,抽泣道:“小白啊,小白,爹爹不宠我了。”
  袁氏望着女儿背影,摇头道:“你看看,你把你女儿宠成什么样子了。犯这么大的事,她还先哭了——当家的,你还真肯打你女儿了。”
  林山石只觉浑身恍惚,打人的右手麻麻的无力。掉头走进房间,又是一阵长吁短叹。
  袁氏故意转了话头,道:“当家的。前日里那飞鸽传书,写的是什么?看那鸽子,是你南少林传来的吧。”
  林山石闻言改笑道:“过几天我可能要去趟太姥山。鹤宗要选出十大高手,可能是门户有事。”
  袁氏不看丈夫,道:“随你便吧。只是太姥山在闽北,我们在闽南,这几百里都是山路,来来返返怕要走一个月了。耽误了春耕怎么办?再说了,家里面也不能没男人啊。”
  林山石讪讪道:“我尽力早些回来。”
  袁氏不作声了,把被子打开又折好。林山石道:“行不行,给个准话?”
  袁氏道:“你一个大男人来问我干什么,想去就去呗。只是,你也知道春耕误了季节会怎样。你家这个活雌兽又不是个省心的主。你放心这样走了啊?再说了,怎么去搞路引?”
  林山石转过身去不理她,他心里知道这个婆姨并不支持他玩这些不能吃喝的东西,她更喜欢绸缎、镯子和安逸的日子——哪个婆姨不是呢?林山石有些带气地道:“你就是这样,从来不由着我的意思来。路引,鬼脚猴的八舅就是本城捕头,还怕弄不到吗?”
  袁氏道:“我又没说不让你去,还生气了。那你就去吧。早去早回,半个月好不好。”
  林山石知绝无可能,但先答应了再说。他咬牙道:“嗯,还要二两银子的路上盘缠,到那也要三两银子食宿还有擂台费。你也知道武林师父都是徒弟供养的,甄师父在南少林待我最厚,传我白鹤功法。这么多年没见面,怎么也要孝敬两套衣服。”
  袁氏大声道:“三两银子?怎么没见你那四个徒儿这么阔绰啊?不行。这些年,你也没少在功夫上扔钱了吧。你看看这家,累死累活,也就刚过温饱而已,我还想添置间大房呢,怎么能——我不是挡着你,但你做这事实在有些过。你不能为了这毫无用处的东西,让希娣没有嫁妆本吧。你也看到了,四姨妈的女孩子出嫁,光手上金镯子就六个,好几斤重。”
  林山石道:“攀比这个做什么——也确实,不能委屈了女儿。”
  袁氏柔声道:“当家的,要不这次咱就不去了。反正南少林隔几年就搞次擂台。等下次我们手头宽绰了再去。”
  林山石叹气道:“嗯。”但心想这白鹤拳江湖虽称内家,毕竟是源于少林,又不同于纯粹的内家功法,也要外家的筋骨气力,俗话说拳怕少壮,我现在年富力强,怕再过上几年,也就走下坡路了。
  袁氏吹灯道:“睡吧,当家的。玩玩就行了,别太痴了。这年头不兴这个,连沙场军功都不是满人世袭,就是有功名的书生。我听说就算打仗,现在都有红衣大炮了,练功夫没用。”
  林山石:“我又不想建军功。只想跟前辈大侠般纵横江湖,进六扇门也非我愿。”
  袁氏嗔道:“那不是扯卵谈吗?听书听多了吧。”
  林山石气呼呼道:“《水浒传》书里说的,阮如梅先生说的,那还有假?”
  袁氏道:“书上会不会假不知道,阮先生难说。有次就编了一段,说他去年中秋经过大雪村,见村头榕树下两个武林高手决斗。说什么一个男子挥出一招金刚伏魔掌,力大无比,却不知天下功夫相生相克,另一个蒙面女子将食指中指轻微张开,一指使用拈花指法,另一指却化用了华山派的一阳指神功,两指发出一道无影无声的力气,将金刚伏魔掌的威力消逝于无形。男子迅速变招,化掌为拳,正是少林罗汉拳。这一回,确是男子胜了,这叫大道至简。”袁氏毕竟大户人家出身,小时候有些家学渊源,模仿起说书的语调,也有些阮先生抑扬顿挫的味道。
  林山石听得怔怔发神,这大雪村离自家不远,竟还藏着此等高手?少林罗汉拳和金刚伏魔掌都是有的,至于拈花指虽也源自少林,却早已失传。莫非登封北少林还有藏着会此指法的高人?那华山派的一阳指闻所未闻,却不知怎样厉害?食指和中指一起伸出,倒也怪异。既能发出无影无声的力气,又是怎样被平常的罗汉拳破了的?江湖之大,真是不可思议。
  袁氏打了个哈欠道:“那天我正好就在大雪村,你猜怎的?”
  林山石:“怎的?”
  袁氏道:“我算是服了阮如梅那张嘴巴了。那分明是我家希娣跟表哥玩石头剪刀布,被他看见了,扯出罗汉拳、伏魔掌、拈花指这么长一段来,相生相克倒是真的。”
  林山石本来心里烦闷的,闻言半是失落半是失笑,道:“胡闹,唉,这次我就不去了太姥山了吧,反正你也不愿意。”
  袁氏扑在相公怀里,半晌道:“你就是喜欢迁就别人,迁就女儿,迁就女人。也罢,你以后不要对其他女人这么好啊。要不,我剪了你的牛牛。”
  夜深人静,沙漏细细斜流,看起来如此缓慢,可是林山石觉得,一刹那人就老了。
  林山石横竖睡不着,他想沉浸在功夫里终老,又明知所有的痴都是一种毒药;他做梦都想跟着师兄弟在梅花桩上再多试几次手,去不了居然只是因为路程远了点;他想要个儿子,可是只有个女儿,偏偏还是个武痴更徒增感伤;徒弟肥猪康显然不能掌管好门户,白鹤拳也许到自己身上就成了绝学;一辈子辛苦又是为了什么,若只是为了衣食,其实一直在山村里刨土也做得到,却又是谁在无聊谁在痛苦?林山石半眯着眼睛,望着蜘蛛在墙角结网,慢慢觉得四个徒弟,三亩良田,两头牛,一间带着小院子的房子,还有那个菜做个很好吃的破落小地主家的婆姨,统统变成了一张大网。
  林山石见妻子睡熟了,披上大衣走出家门,夜里还留着些前天的飘雪,朔风正紧,暮色正浓,山石才察觉自己脸色有些青白,像是突然病了。他踏着碎琼乱玉,迤逦背着北风来到屋后小树林里。月光早被树枝剪碎,倒似补齐那半化的雪光,青青地只有古松下的坟墓。山石大啸一声,吐出了一口无名之气。然后目无旁人,打起拳来,打着打着就犹如一只白鹤在清冷孤寂中独舞。伴随着起伏沉吐,脸上渐渐浮起些红润。只有在这个时候,林山石才能感觉自己跟别人有些不同,他是一个独特的自己,独一无二的自己。他想比武,想知道自己到底到了一个怎样的高度,这是种绳索,无法切割。林山石回望了眼无名古墓,突然确定了什么。
  第二天,林山石切了大块猪肉,哄着妻子做了顿五花肉滑,单独叫猴子过来练了一阵功夫。
  第三天,林山石租了匹骡子,离家出走了。
  傍晚,袁氏慌忙冲上楼去,嚷道:“希娣,你爹爹呢?你爹爹是不是被你气走了?”芷彤摇了摇脑袋。袁氏翻箱倒柜,发现银子少了十两,明白了男人原来真的躲着她去劳什子比武了。袁氏咬牙骂道:“这个挨千刀的,好起来这么好,狠起来这么狠——误了春耕,明年的日子怎么过啊?”惊诧、痛恨充斥在脑际,但又莫名有种骄傲感,朦胧里感觉男人真有点男人味了。
  袁氏对着芷彤发起脾气来:“希娣你这雌兽,本来你爹的脾气这么多年已经平了,是你把你爹的牛脾气全勾回来了。”
  芷彤努着嘴道:“我现在不叫希娣,叫芷彤,这关我什么事?”
  袁氏顿着脚,拿起鸡毛掸子在空中拂动着:“希娣,希娣,就是希娣!”
  芷彤本就顽劣,加上少年心性,也不知哪里冒出个大胆的念头,扮着鬼脸道:“娘,你怕晚上没人在你身上练卧虎功了吧。”袁氏闻言一震,又惊又羞,眼眸一边闪烁一边变大,手举着鸡毛掸子像个雕塑,想说点什么终究没说出口。
  林山石一人一骡,找鬼脚猴八舅姥爷弄到了路引,就开始行走江湖。本来想按照说书的习惯买匹马的,结果太贵就改成骡子了。走在闽南的山道上,半是惶恐,半是新鲜。朝廷禁武,加上路禁、宵禁,所谓的侠客大半只能在客栈里听说书的讲讲了。虽然自己六岁习武,可行走江湖还真是第一次。据他所知,大半武林中人也都这样,功夫一身,寂寞一生。偶尔也听闻做镖局的师兄弟讲,现在也有混得好的江湖人,一些给权贵做护卫或者在六扇门做鹰犬;还有些入了白莲教——这个教很危险——很多前朝余孽,抓住了满门抄斩。林山石就告诫自己:闯江湖可以,但千万别进白莲教,免得害了自己还害了希娣。走了好几日,本想行侠仗义的,却连毛贼都没碰到,林山石渐渐有些意兴阑珊。路边的风景也都变得寻常,倒有些想自己那个小院子了。
  傍晚时分,他一个人故意走进偏远的深山驿道上,想碰见个把“剪径”的,顺便验证下功夫。等到月挂枝头,却什么人都没见到,觉得这盛世没意思透了。回城途中终遇上个砍柴的乡下人,却见林山石一个人拿根棍子站在路上,也吓得赶忙跑掉了。
  无精打采地行至泉州,这时路已近半,整天仅有无聊相伴。林山石心想等参加完这个鹤宗十大高手的比试,拿到少林的铁镶玉牌,就回家多招三两个弟子耕田算了。反正所谓的江湖也就这么回事。但内心深处总有些落落寡欢。翌日,会天大雨,在一间古庙避雨,林山石终于碰见两个江湖客,都是练家子,彼此一眼就看得出功底。有道是人不亲艺亲,憋坏了的林山石终于见到武林中人,自然异常高兴。这两人也很随和,彼此交谈些武林轶事,很快熟悉了起来。坐在荒庙的木坎里,三人一边谈论功夫,一边分食些酒肉。尽管雨已停了,天将黑了,都不忍离去。
  这两人,一个号做君子剑白栾,一个号做扬州孤刀马季。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本是万籁俱寂时,可两三个练家子,志趣相投,言语相洽,偎着这红泥小酒炉,却都心里暖暖的。白栾道:“我们萍水相逢,又一见如故。林兄这般又要远走,这人海茫茫,不知何日能见,若不嫌弃,不如结拜成弟兄如何?”
  马季搂着林山石的脖子,抢过林手里喝了一半的酒杯,什么话都不说,一饮而尽。
  林山石见马季搂着自己,喝自己喝过的酒,忽生了一种肝胆相照、行走江湖的豪气。他本是豪爽落拓之人,又初出江湖,如何不从?于是热血沸腾道:“这样甚好。”
  白栾热情道:“我俩都是添弟会的。我是白扇,也就是军师。马老弟是红棍,掌管会中军纪。不如你也加盟我会吧,我们都在会中有些地位,凭林大哥的功夫,不怕做不出一番功业来!”
  林山石刚要答应,马上警惕道:“这个会是干什么的?不会是白莲教吧?”
  白栾冷哼一声道:“白莲教算个屁?我们才是真正有前程的大派,专门替天行道,行侠仗义。现正准备在闽地招兵买马,不出几年,就要成为天下人人敬仰的武林第一大派。”马季拿出一张名簿来,封面就写着“添弟会”三个大字。
  林山石一听这个名字,添弟会,添弟会,我不就是想给希娣添个弟弟吗?这名就透着喜庆。再听说这不是闹得很凶的白莲教,便有八分想入会了。又听见替天行道这四个字,好像先祖的血脉在跳动,倒有九分想入了。
  林山石是谨慎之人,又问道:“真的和白莲教没有关系?加入这个会,能不能给自己添个儿子,我就想给女儿添个弟弟啊。”
  白马两人面面相觑。
  白栾道:“别说添个弟弟了,等我们万云龙大哥大事一成,就算是要千百个美人,都给林兄生孩子又有何难?但大丈夫功业未成,还是不要太好女色——白莲教?他们邪教而已,他们教主居然规定教众生病了都不许寻医觅药,这等丧尽天良的货色怎敢跟万云龙大哥相提并论?”
  林山石虽未听过万云龙的名字,但见这两人光彩照人,又不是邪教,闻言心喜,当场拜了兄弟,在添弟会名薄里郑重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白栾道:“既已入会,就是会中兄弟。添弟会又叫天地会,天父地母,剩下都是兄弟姊妹。你暂时还只是新丁会众,帮内叫草鞋。待我报禀大哥之后,以林兄的功夫自然很快提拔,从草鞋到香主也就是立几次功的事。你也可以发展下线,下线越多,地位越高。有几点还要提醒林兄,吾近日夜观天象,凶兆不断。看如今仿若四海升平,其实只是金玉其外,里面早已潜流涌动。尤其这福建之地,是郑王爷经营多年的地方,又是耿精忠这前明叛将的侵占之地,各种势力都残留着,犬牙交错。我想不日之间必有异动,前些日子这八闽大地,就已有预兆。”
  林山石听得一惊一乍,衷心钦佩道:“白老弟还懂天文?”
  白栾不说话,拿出一把扇子,大冬天挥开扇了扇,他仰望星空语重心长道:“君从漳州来,应知漳州事。可知前些日子,出了件天大异事?好好一座岸芷山突然自己起火了,火焰三丈多高,一时绿山变成彤色,山灰覆盖了半个城池。荒山自火,可不就是天生异象吗?这不是大乱的预兆吗?”马季点了点,信服地看着军师。
  林山石闻言哑然,表情古怪,不知该说些什么。
  白栾见山石被吓住了,将扇子啪地收了起来。走上前道:“吾夜观天象,又遍查奇经数术,曰‘天生异象,必有妖孽’!乱世出英雄,也正是时候。”


第三章 私会于野
  鬼脚猴徐精被林芷彤约好去山中踏青,一开始,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年头,谁见过有姑娘敢单独约男子春游?但一想到是这个火烧岸芷山的小师妹,什么想不通的也都想通了。鸡刚叫,徐精就起来了,对着铜镜把发髻弄得纤尘可照,穿上了最好的衣服,几个时辰里至少扯了二十多次。心里数百遍地琢磨,这个小姑娘到底是因为太小,又约着师兄胡闹,还是明白了自己送她香囊的意思——这是要答应自己了,还是要拒绝了?自古等待最是磨人,终于捱到了晌午过后。才一路小跑,来到凤凰坡山茶树下,左顾右盼间,全无了平日的机灵。
  山里的春天总会来得早些,那点点粉红也不知到底是桃花还是杏花,朵朵白蕾是梨花还是青梅,油菜默默无闻的低调盛开。一只小小孔雀从山谷呼地飞起来,彩色翅膀艳丽到让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孔雀回眸一望,就望出一汪翠玉一般的塘水。
  鬼脚猴半天等不到人,用手不断地抓自己的头发,围着树转了一圈又一圈。正不耐烦时,一个青枣突然从树顶掉下来,头顶上传来女孩子银铃般的笑声:“臭猴子,你改跟周驼子练八卦了啊,围着树转啊转啊转——嘻嘻——真像个陀螺。”
  徐精又恼又喜,道:“没想到你躲起来了,让我好找。”后退几步,连跳带爬地也飞到了树上。两人一人一根树枝懒懒躺好了。两只斑鸠被惊得飞走了。
  林芷彤拿一根树枝遮住太阳,幽幽地道:“每天在家都闷坏了,就想找个男人陪。”
  徐精刚躺下就被吓坏了,道:“你说什么?”
  林芷彤道:“想找个男人陪啊!”
  徐精装作见多识广,颤抖着手却不听使唤,说了句:“哦。”
  又接着道:“那,芷彤,如何是我?”
  林芷彤趴过来,用树枝搔他得脸,睁着半只眼闭着半只眼道:“你装?”
  徐精只觉得浑身酥软,结巴道:“你……知道了……啊?”
  林芷彤笑道:“谁不知道啊。”
  徐精一怔,心想这活雌兽该不会把我送她香囊的事到处去说吧,好在看起来她也不讨厌我——她本来喜欢我的——只是我不敢相信而已,过一阵子就托人来提亲好了。
  林芷彤道:“娘早就知道是你找你舅舅给我爹弄到的路引,说再也不让你登我家家门了。”
  徐精一愣,缓缓道:“啊,是知道这个了啊?”
  林芷彤道:“对啊,就这个。你当是什么?”
  徐精道:“哦,没什么——你看那只老虎,跑得多快。”
  林芷彤有些莫名其妙地道:“你发烧了吧,哪有什么老虎,就会骗人。”徐精讪讪地脸红了。
  林芷彤躺在树枝上谈起着自己家的小白枕头,绣的野鸡手绢,木头痴练武又练出了什么笑话。徐精只呆呆地坐上旁边,傻傻地笑着,偶尔回应也是嗯呀了事。他感觉自己从没有这样笨过。
  林芷彤奇道:“干嘛啊?你害怕不能去我家练武难过了吗?其实我是很感谢你的。虽然我爹打了我一下,但只有我最懂爹的心了,他其实心大着哩,真不想窝在这个地方,至少不完全想。爹这么痴于练功,迟早会成一代宗师的。等我长大了,我也不要被关起来,你给我弄路引啊,我要成为美人宗师。”
  徐精咬了咬牙道:“这个好办,送八舅的酒我来买——你知道吗,其实你很美的。”
  徐精忐忑不安地望着林芷彤,脸上挂着装出来的嬉皮笑脸。林芷彤点头道:“我知道啊。”
  徐精被口水呛住了,正想挖苦两句,见芷彤埋头玩弄自己的头发,像个精致的无锡瓷娃娃。那小山眉淡淡地挂在凤眼上,嘴巴精巧得像个樱桃,粉红裙子下露出一段小脚,不由地又心跳不止。徐精鼓起勇气想说点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下,他暗暗告诉自己反正她什么都不懂,就算她懂,男子汉大丈夫没有什么好害怕的,要怕也是女人怕吧。他颤抖着问道:“你知道我为什么送你香囊吗?”
  林芷彤道:“没吃饭吗?声音这么小?没听见。”
  “你知道我为什么送你香囊吗,小师妹?”徐精一字一顿道。
  林芷彤斜着眼大声道:“你想要我呗。”
  徐精道:“是……不……是……是……”
  林芷彤道:“到底是还是不是,你是想让我做你的新娘子?”
  徐精擦了擦汗道:“嗯。”
  林芷彤跳下山楂树,高兴得拖着裙子转了好几圈。徐精如释大负,跳下树默默地看着师妹转圈圈。觉得身体飘飘地像片羽毛。如果能娶了师父的女儿,再进府上做个最好的捕快,这人生是多么快意。
  林芷彤笑嘻嘻地道:“不行,你没有闾丘师兄帅,看起来又不踏实。这样好不好,等我问过闾丘丹逸了,他要是不要我,我再看看能不能跟你吧?”
  徐精呆住了,感觉心被火烧起来了,猛拍树干,苦笑着对芷彤道:“你这说的什么话?”
  林芷彤好像完全没发现徐精脸色变了,道:“闾丘师兄是比你好一些,功夫好,家世好,脸又白,学问当然也比你这才上了两年蒙学的好;不过你也有你的好处,可以陪我瞎闹。不像闾丘师兄,整天都是一些功名啊、报国啊、出人头地的想法,看着有些累。”
  徐精急道:“对,闾丘是读书人,家里规矩多,你要是真嫁过去了,每天都要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你要是生不了儿子啊,他家又那么有声望,他一定会找一群小妾的。”
  林芷彤努着嘴道:“他敢!我把她们一个个弄死。”
  徐精一阵好笑,倒也轻松起来,觉得怎么看林芷彤都不像能嫁到书香人家的人,心里倒生出几丝从容来。他跟林芷彤并肩走在芳草丛生的小道上,林芷彤一边打着蝴蝶,一边问道:“猴子,你觉得闾丘喜欢我吗?”
  徐精心存哀怨,口里仍淡淡地道:“不知道,但我知道他不是肯纵容你的男人,就算他能容,他爹也容不下吧。像你这种整天打打杀杀,放火烧山的主,最好不要嫁这样的大户人家。你性子太强,也别找这样老子天下第一的人。”
  林芷彤停住了身子,道:“如果我给你做了婆姨,你会逼着我裹脚吗?”
  徐精从没想过这个问题,按照乡俗,中上以上的人家的闺女,那自然都要裹脚的。但像他这样的小户人家,为了帮家里干农活,不裹脚的也不足为奇。这时他自然只想讨师妹欢喜,果断道:“不会!我就喜欢你这天足。”
  林芷彤笑道:“那,你会陪我闯荡江湖吗?”
  徐精道:“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我们做白鹤双侠。”
  林芷彤疑惑地望着他,道:“娘说我经常闯祸,如果我闯祸了,你会跑掉吗?你会打我吗?”
  徐精气鼓鼓地道:“有福同享,有难同担。女人闯了祸,男人就跑掉,那还叫什么男人?我又怎么可能会打你呢?”
  林芷彤道:“那也对,你也打不过我。”她抬头望见草丛里两只野马正在厮磨,又问道:“师哥,你说到底怎样生孩子啊?”
  徐精脑袋一片空白,见林芷彤直剌剌地望着他,不似开玩笑,道:“女人吃了男人的口水,就会生出孩子来。”
  林芷彤愣了会,道:“哦,好脏。我累了,你也躺着睡会吧。”徐精跟师妹玩从小闹惯了,就并排睡在草地里,心中一片安宁。望着师妹略微隆起的衣衫,又觉得心里此起彼伏。远处有涧水声,飞走的斑鸠在渚上“关关”地叫着,叫得人心烦意乱。
  林芷彤转身眨着大眼睛道:“师兄,你错了,你是不懂的。这事我懂,生孩子应该是男人在上面,像练卧虎功一样前后动着。我见爹爹练过。”
  徐精颤抖着手,一个大男人居然在早春汗湿了衣襟。他猛地抓住了芷彤的手指,芷彤也不由地脸红了,只在一瞬间,她意识到她和他好像不是小孩了,这些话说了不怎么好,但却也觉得说不出的刺激美妙,不愿意把手松开了。
  徐精慢慢地把手放到林芷彤衣衫上,林芷彤觉得一阵怪怪地酥麻,吓得连忙把师兄的手拂开了。徐精把手缩了回去。
  林芷彤望着他道:“好奇怪啊!你再来摸一下。”
  徐精闻言全身扑了过去,林芷彤沉浸在一种特别的快感里,好像有种东西要喷薄而出,而这种东西让她感觉到恐惧,却又有被吞噬的颤抖。徐精手忙脚乱地要褪去芷彤的裙子,林芷彤突然又灵魂归窍,一招小鹤觅食躲了过去。她将衣领整理了一下,说道:“不行的,师兄,我们回去吧。”
  徐精喘着粗气站了起来,道:“也对。这样我会更敬重你。”然后,徐精从袖带里拿出一把从郊外采来的嫩草递给林芷彤道:“喜欢吗?这叫‘自牧归荑,洵美且异’。”
  这句话来自于《诗经》,讲的是年轻男子放牧归来,送定情信物给心上人的故事。这话这动作都是徐精讨教过三个先生,练了不知多少次才做出来的,他感觉自己实在潇洒极了。
  林芷彤哈哈笑道:“猴子哥,你还真装说书先生啊。那诗叫什么,叫男人送草骗女人吗?你还不如弄一顿馄饨给我吃了,这嫩草是牛吃的。”
  徐精大窘,张开双臂要咯吱芷彤,两人少年天性,一个柔情深种,一个偏又天真浪漫,无所拘束,很快又闹在了一起。
  忽然听见不远处小道上有笑声传来,一赶车老汉对着轿子华盖里的人道:“哈哈,三爷,真是稀奇了。不知是谁家女人没羞没臊,这光天化日的,正在跟情郎野外偷情哩。您是看个稀奇,还是换个地方去采风哩?”
  轿内人放肆笑道:“私奔于野,妙!据说孔纥,就是与颜氏女祷于尼丘,野合而生下圣人孔子。这野合的稀奇倒要看看。”
  这对话视若无人,仿若这八闽大地是他家开的。声音在山野里又传得格外响亮,把徐精和芷彤吓得一跳。徐精毕竟年少,此时又礼教甚严,慌忙放开芷彤,好像真做了什么坏事,红着脸拉起她就往城里跑。跑了没几步,芷彤甩开徐精,捡起一块泥巴,对着轿子扔去,道:“叫你们乱说话,就算野合,又关你们何事?看戏吗?那也要先给钱。”
  车上主仆显然没有想到一个女孩子扔出的泥巴这么凌厉狠准,车内公子哥哈哈笑着,刚拉开帘幕,泥巴球就带着风声飞了过来。这家主人也算是反应飞快,用随手拿着的酒壶挡了一下,饶是如此,身上还是溅了许多的碎泥。
  赶车老汉大喝道:“大胆,你怎敢这样对少爷。”身影像一个球般,电光石火间就到了徐精前面。徐精自恃白鹤拳练得不错,没把一赶车的老汉放在心上。哪知老汉对着徐精挥了一鞭,快得连手臂晃动都没看见。徐精外号鬼脚猴,以身法灵活最为自傲,居然连躲避的反应都没有做出来,半个胳膊已被抽麻了。林芷彤不知天高地厚,娇叱一声,已近上身去,一招“开门见山”,将双手掌根化为双刀,攻老汉的脖子。老汉咦了一声,后仰闪过,顺势一脚踢向芷彤,芷彤堪堪闪过,正好踢在她身后麻石上。麻石上居然留下个不浅的脚窝。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徐精大骇,知道两人绝非此人对手,不顾疼痛拉起芷彤飞跃而逃。老汉正要追赶,车上公子大笑道:“赖三公。算了,他们坏了我们一件衣服,我们说不定坏了他们生个圣人,就这样扯平了吧。”说完后自顾自地喝酒,脸上露出一种不羁的沧桑。那老汉极为恭敬地道了声“是”,便像蛤蟆一般几步跳回了马车里。
  芷彤跑了几步,眼见那老汉又不追了。调皮心起,看着他蛤蟆般回马车,也运起轻功在空中做了个“白鹤三抄水”,回眸冲着马车公子扮了个鬼脸。白鹤门的功夫本来就在少林诸拳种里,以轻盈见长。芷彤又从小调皮捣蛋,加上尚未完全长熟,因此更加身轻如燕。因从小跳窗爬墙惯了,这轻功还真有些别致的功力。那公子只见一个小姑娘着着粉红色的罗裙在空中舒展着,宛若个罗袜生尘的凌波龙女。于是一边喝酒,一边也望得痴了,等芷彤落地,忍不住叫了声好来,眸子突然发出光芒来,恰好与芷彤纯真好奇的眼神撞上。
  公子从没见过芷彤这样无邪而不羁的眼眸,未出阁的女孩大多无邪,却又几人能无羁?公子心道,这姑娘有点意思。
  芷彤从没见过公子这样沧桑而不羁的眼眸,有经历的男人大多沧桑,谁又能这样无羁?芷彤心道,这公子有点意思。
  赶车老汉按住腰刀,小声问道:“公子,要不要把她强行收了?”
  那公子犹豫了好一会儿,道:“好是好——暂且算了吧。有些花朵长在野外倒是景致,搬到家里或许不伦不类了。”再抬眼,芷彤等已经走远。
  徐精跟芷彤回到街上,找了个馄饨摊,芷彤道:“要不是你拉着我跑,我一招日字冲拳就把那个赶车伯伯打倒了。”
  徐精道:“我们是不想跟老人家计较,免得江湖人说我们两个少年欺负一个老人,传出去不好听。”说完之后都有些忿忿不平,好像真的是受了什么委屈。
  然后两人沉默了,一边吃馄饨一边叹气,练武多年打不过一个赶马车的,此人是什么来头?哪个门派?为什么来了漳州?徐精叹气道:“这只能等师父来报仇了。你看看他回马车的那个身法,像传说中的‘八步赶蟾’,这天下练成了这种身法的,不过几十人而已。我八舅姥爷曾经说起过,几个江洋大盗就会此法,跳起来极快,身若蟾蜍。”
  芷彤点头道:“是,他的身形确实像只癞蛤蟆。倒是那个公子长得不错,像闾丘丹逸。”
  猴子把筷子一扔,道:“这叫什么话?”
  徐精居然忘了带钱,芷彤翘着嘴付了仅有的五枚铜钱,再三叮嘱徐精,他日一定要还回来。在草鱼巷口,她看见卖棉花糖的老头来了,这一勺白糖下去,好大一堆雪花般的甜丝就戏法般穿在一根棍子上。芷彤小时候最想嫁的就是这卖糖的老人了,现在也照样很想吃,怨恨地看了眼猴子,咽着口水走了回去。
  娘还在唠叨着要给她找婆家的事,林芷彤径直走进闺房里,把门反锁了。到了夜晚,想到自己在油菜花里跟鬼脚猴所做之事,又是向往又是羞愧,不由地想起那晚爹把娘压在身下的情景,又不由地想起马车上的公子哥,过一阵子化作了闾丘丹逸清冷的面容,心里更加快活了。可是闾丘家毕竟是读书人,真像猴子说的,一定会逼自己裹脚,然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吗?又想起在草地里躲开猴子后,猴子说的“这样才会更敬重自己”,这话是什么意思?他不是想要自己吗,要不到反而更敬重了,这算什么道理?林芷彤起身在闺房里打起了白鹤拳来,突然觉得自己也就是一只网里的白鹤,不管愿不愿意,都在网中间。她抬头看见墙角的鸢尾有一朵斜插到了墙外去了。是啊,春天到了。
  娘开始放风出去愿意嫁女儿了,芷彤长相上等,家境中等,自然有媒婆抢着登上门来。没几日功夫就来了好几批,其中一个媒婆过来,说隔壁芙蓉街丁举人家的儿子丁秀才刚考了功名,长得五官端正,气宇轩昂。袁氏听了之后十分高兴,跟媒婆介绍自己的女儿温柔娴淑、小巧可人、烹饪女红样样精通。还曾跟着自己读过一些书,深谙妇道,从小懂得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芷彤走出门对娘道:“娘,你这是在说我吗?媒婆,本女侠就会打架,那男的会打架吗?”一句话把媒婆惊得合不拢嘴。
  当晚芷彤怎么也睡不着,她在想:闾丘家也不来提亲,丹逸师兄也没有封信,估计是考上了举人,又准备进京了吧?看这个情形,我不一定能嫁闾丘师兄了。等爹爹从闽北回来了,娘说不定就真把我找个没见过的男人随便嫁了。什么丁秀才,马少爷,鬼知道他们长什么样子。假如那个男人长得好看点也就认了,如果又丑又蠢也要认成相公吗?要不要来一招“杀颈手”,一一干掉?那还不如先找猴子嫁了算了……
  半夜三更里,林芷彤突然听到瓦顶有动静,大为兴奋。漳州城里居然还有敢偷到本女侠家里来的笨贼,这真是叔可忍婶不可忍。当下也不喊人,也不着鞋,从窗户里飞跃上了瓦顶,定睛一看,居然是鬼脚猴徐精。他正呆呆地望着月亮,手里拿着根棉花糖。林芷彤又是羞涩又是高兴。徐精猛扑过来,踩碎了两片瓦。
  袁氏大声道:“谁啊?”
  芷彤学了几声猫叫,主动牵着徐精,两人一起跳进了闺房里。林芷彤用手指在猴子身上划圈圈,她道:“你怎么知道来看我的,我都被闷坏了。娘还气你帮爹爹拿路引,你以后就这样,晚上来,白天先别来。要不,娘真会拿扫帚打你的。”说完,两人就胡乱扭在一起。
  第二天午饭时分,鬼脚猴居然大白天里就急冲冲地跑进了家门。袁氏正要找扫帚,鬼脚猴急道:“你们俩快收拾点细软,逃跑吧。也不知道师父在外惹了什么祸,从京城十三衙门来了好几个捕快,就要跟八舅一起过来,说是要把你们全家都捉拿归案!”
  袁氏哂道:“死猴子你别吓人。我们一不贪赃,二不枉法的。捕快没事拿我们干吗?”
  徐精急道:“你们就信我吧。好歹我也跟着八舅跑了几次差使了,你当到了衙门里,还有人会跟你讲道理吗?说来也怪了,十三衙门又不是刑部,他们好像捞过界了啊,师父这是得罪天庭了啊!”
  袁氏见他讲得郑重,将信将疑地收起些细软往后山走去。
  林山石拿着刻着少林十大高手铁镶玉牌,心里却像吞了只苍蝇。
  半个月前好不容易赶到了太姥山,见到师父甄坞大师的房子好不漂亮,雕栏画壁,飞檐斗角,有原来房屋数倍大,心里又是欢喜又是疑惑。走进后山一看,发现师弟也突然多出了很多,乌压压一大片,足有好几百人,把半个山坡都占满了。林山石心里嘀咕:这哪是教徒弟啊,这简直就是养鸭子。
  甄坞大师喜悦地道:“山石啊,这些都是为师这几年招的弟子。鹤门必须扩大招徒,这是南少林扩大门楣的必要,也是这些乡亲的需要。山石你看看,你练武的时候,才六个师兄弟,现在是六百个。这个速度不仅在南少林各分支是最快的,也估计是江湖最快的了。”
  林山石心里嘀咕,自己教四个徒弟已经力不从心了,教六百个,怎样保证徒弟的水准?林山石问道:“师父,那梅花桩和八仙桌够用吗?那木人桩岂不是每年要打坏上千个?”
  甄坞大师闻言不悦地道:“山石!你想法太落伍了。没有梅花桩有没有梅花桩的教法,功夫是死的,人是活的,白鹤拳宗最讲灵变,江湖之人不拘小节,古人规矩又岂能拘我?现在武林不盛,所以降些门槛,把功夫传下去是最重要的。”
  林山石感觉很怪异,当年自己学武时,每一招都要千锤百炼,单一个无影腿,就踢坏了不下十个木人桩。现在这般扩招,这般练法,不是毁了鹤门的声誉吗?弟子学不到真东西,那不是骗人钱财吗?他看了看师父的房子,又看看这一堆弟子,林山石似乎懂了些什么,莫非师父老了,居然把这束修看得比功夫还重要?可再看了看师傅两鬓的白发,想说的话又偏偏说不出口。
  甄坞大师拍拍徒弟的肩膀,道:“走,我们师徒多年未见了,到我茶房谈谈。”
  林山石走进房间,将两匹布和三两银子递给师父做贽。师父笑了笑道:“你也不容易,这布是你的孝敬,师父收下。银子拿着给你那小闺女吧,当是师公给她的嫁妆——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喝到这女娃出阁的喜酒。唉,这刚过七十,身子骨就一天不如一天了,估摸着也近了。”
  林山石赶忙道:“师父武艺高强,内气深厚,活到一百二十岁绝无问题。”
  甄坞大师哂道:“胡说八道,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练不练武跟打架谁赢相关,跟长不长寿有多少相关?为师在莆田南少林寺见惯了高手,有四十多就走的,有五十多就走的,也有七老八十走的,跟普通人差不多。真正上了百岁才圆寂的,这八十多年少林寺也就出了一个,还是个从没练过功夫专心念经的。其实,人能活七十已属难得,寿多自辱,没啥好难过的。怎么说我也是少林无字辈俗家弟子,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这些基本的道理也算通了。虽不是完全做得到,但对这臭皮囊倒也没多在乎,只有一宗事还放心不下……”
  林山石不知该如何接话,木木地站着,半晌才道:“请师父明示。”
  甄坞大师不答,岔开话题道:“当年你从村子里出来,死活要学少林功夫,那会儿你才多大?为师也还年轻,在少林门内惹了场大麻烦,几乎不容于师门,正心灰意冷间,赌气就收了你。这一晃三十年了吧?也幸好有你,这白鹤拳法也算有了个归宿。”
  山石闻言只是心酸,跪下道:“师父对我恩重如山。当年我家穷,六个弟子单单不收我的束修,有时练功晚了,师父还亲手熬些粥给弟子充饥。这是弟子永远不会忘记的。”
  甄坞大师摆了摆手扶起山石道:“为师年岁已老了,估摸着也快走了,就是放心不下白鹤门。叫你过来是因为你是大师兄,一来让你见见这群师弟,指点一下功夫。师父不在了,自然大师兄就是师父。二是也想谈谈继承门户的事情了。这次选白鹤拳十大高手,也有这个用意。”
  林山石心里一阵激动,虽然隐约觉得这掌门基本上是他的,但真到了这时间,多少还有些紧张。林山石心里酝酿着按照规矩推辞几次,然后受了。师父却把自己的小儿子叫了出来:“甄启铭,来见见师兄。”
  这时跑来一个有些半大不大的小子,皮肤白嫩,一看就没有吃过什么苦。甄启铭兴奋叫道:“大师兄,上次你教我鹤舞九天我学得不差了,过两天你再教教我啊。”
  林山石颔首致意,上次见面还是童子,几年未见,就从一个顽童长成公子哥了。师父叫他过来有何目的?林山石并不是傻子,马上就意识到了什么。
  甄坞挥手叫儿子退下,道:“这次说是比武,其实就是定掌门。我实话实说,最后的掌门也就在你和启铭之间。师父老来得子,他娘又死得早,难免宠溺了一些。等我走后,真不知他该怎样生活,所以为师就想多给他留点家业,也多给他一些师兄弟,甚至给他个名分,只是又怕有些对不住你啊!”甄坞直直地看着林山石,假装要流眼泪。
  林山石顿时清醒了,如一盆凉水浇在自己身上,原来自己兴高采烈,几百里跑来,就想好好比几场武,验证一下功夫。可原来师父是叫自己过来给儿子捧场子的。这娃娃才练了几年功夫,真比武又如何是自己对手?又凭什么做掌门镇住师兄弟?但一看师父的眼睛,口里也只能赶忙说道:“山石明白,一定辅佐师弟振兴本派。”甄坞掀了掀茶盖,欣慰地笑了。
  林山石心里不是滋味,这比武估计也就是演戏。他安慰自己道:这样的事从古至今,哪门哪派不是如此?皇帝不也是这样传的吗?据说宋代时少林有一千多门拳法,如今只剩下一百多门,武林的没落自有它自身的道理。
  擂台开始后,选十大弟子。一共才十六个参赛,里面还有四五个刚学没几年的,本来白鹤门里还有几个师叔伯门下的硬手,结果不是没有邀请,就是分到自己这一组,摆明了是送甄启铭太子登位。林山石心想:早知道就派肥猪康、猴子、木头痴来玩玩了。转念又想,如果自己这个大师兄没有被打败,这太子登基的戏就演不完整了。过了今日,至少南少林白鹤门内都会传颂,新掌门力克大师兄的故事。林山石感觉自己最珍贵的东西被玷污,最独特的东西被戏耍了。他吞了口水,觉得水也是苦的。
  阳光明晃晃的闪眼,林山石却总觉得是阴天。
  过关斩将后,最后的对手果然是甄启铭。林山石从来就没有这样比过武。诚实地说,这启铭功夫并不算很差,好像师父还教了他几招自己从未学过的套路。但毕竟年轻太多,又娇惯惯了。天下的好东西大都一样,全是汗水换出来的。此人流的汗水又怎么够自己多?林山石有好多次机会都可以一击而胜,都被自己硬生生收回来。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林山石心想应该够了,就终于被启铭一掌击中胸口,自己飞下了擂台。
  甄启铭显然早料到自己一定能打败大师兄,眼神发出一道复杂的光芒,作揖道:“师兄,承让,承认。”他却仍然在空中翻了好几个跟斗,演出自己的兴奋。
  林山石憨憨地笑了,承让这词他听得多了,但还是首次觉得如此贴切。他站起道:“师弟果然厉害,虎父无犬子。我们白鹤门必有光大之日。”一群师弟雷鸣地喝彩,纷纷恭贺师父有个好儿子。
  十大高手都颁了奖牌,本来就十六个比试,结果前十也照样不公平。有三个功夫很差的也拿到这铁镶玉牌,一个是禾远镖局的公子,一个是皆大武馆的少馆主,还有一个是师父的外甥。前两个都是交了重金给师父的,就为了弄个南少林十大高手的牌子,回去了好继承父业,行走江湖。最后一个就没什么好讲的,据说他那两下子,也准备收徒弟开武馆混口饭吃。
  离开太姥山,甄坞大师亲自煮粥给林山石送行,拍着他肩膀语重心长地道:“山石,你的功夫已经不错了,但又有什么用?要想成为大师,还需牢记,人在江湖漂,两成靠功夫,两成靠名头,剩下六成靠黑白两道的朋友给面子。别人怎么才能给你面子呢?要不你就天生贵族,能分给人富贵前程;要不你就要先给别人面子,不帮人抬轿的人,也就没有轿子坐。按照这个法子,白鹤门才能保全壮大。”
  林山石怔怔望着天际,突然想起小时候在庙里听讲的经文:一切有为法,皆为梦幻泡影。
  现在的林山石,只想着快点回家。婆姨说得对,练什么武,做什么梦,还是老婆孩子热炕头最踏实。他将铁镶玉牌看了看:明明仅是南少林白鹤门的比武,还大半是作假,却偏偏刻上个少林十大高手的印记——这江湖也不知每年要多出多少个沽名钓誉的武林大师。林山石将牌子轻轻地扔在了草丛里,突然天高云淡。他开始怀念家里那头牛,还有那个小女儿了。
  终于回了漳州,去与回距离一样,但人总觉得回家的路比离去时近一些。林山石把剩下的钱,悄悄地给袁氏买了条裙子,帮女儿买了根玉簪。怀着喜悦,走入房门,却发现鬼脚猴的八舅赵捕头已经满脸笑容地候在门里了。林山石拱了拱手,正要打招呼,一张大网就从自家院子顶上从空而降,十来个捕快将自己围在了网里。赵捕头厉声道:“林师父,得罪了。”
  林山石急道:“赵捕头,您这是做甚?”
  赵捕头道:“我也不知道啊,是上面要抓你,跟我走一趟吧。”
  一彪形大汉吼道:“人犯林山石,你一个本分人,耕耕田多好,练武练出一个好身板也就够了,干嘛要随着乱臣贼子造反了?最看不惯为了自己威风,不顾念自己妻儿老小的,没办法了,跟我们走吧!”
  林山石感觉莫名其妙,道:“误会了吧,捕头,我怎么会是乱臣贼子,上个月我们还一起喝酒呢?”
  赵捕头急道:“我又什么时候跟你这贼子一起喝酒了?别在这攀交情。可怜啊,犯了这罪,你婆姨闺女也跟着遭罪!”
  彪形大汉道:“你还要假装?你加盟了什么帮会你会不知道?人赃俱获,按律满门抄斩。”
  林山石急道:“满门抄斩!希娣她们去哪儿了?”
  赵捕头摇摇头道:“暂时跑了,但两个女人,又跑得到哪去。等抓了后,更惨!唉,要说你家那闺女还真讨喜,进了牢房就不是人啰,尤其是女娃。”
  林山石还要说话,被塞上了抹布,一群人押着往前走,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会去哪里。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什么想法都有,又好像什么想法都没有。


第四章 天地荒诞
  林芷彤和鬼脚猴徐精趁着午夜摸回了城里,街上几个打更的、巡逻的老汉,自然觅不到两人回家的身影。林芷彤从自家后院翻墙进家,见房子被贴上封条,两头看着长大的牛也被拉走了,不禁悲从中来。跳上楼房,走进自己的闺房,看到枕头“小白”,居然被扔在隔壁灶台下面,不仅被烧去了一个角,还落满了黑灰。一时孩子天性,“哇”地就哭起来了。她这一辈子,还没有来得及学会恨人,但现在却平生一股子恨意,红着眼睛跑进房子里拿出把匕首,弄了块打火石,就准备把府衙给点了。
  徐精慌忙拦住,道:“芷彤,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衙门的人抄家,干成这样已经是很留情的了,这八成还有八舅的面子。你再想想,你跟你娘都被通缉,府衙里住着衙门的高手,你能肯定打赢?就算赢得了一个、两个,几十个弓箭手围下来你怎么脱身?你这般任性,不是让牢里的师父,牢外的师娘都不安心吗?”
  林芷彤道:“他们凭什么抓我爹,凭什么抄我的家?”
  徐精道:“我看了城头告示,说是师父不知怎么进了天地会。这个会近几个月闹得很凶,据说有反清复明的嫌疑。壮大队伍的速度,甚至有超过白莲教之势。但师父一个本分武夫,这里面一定有些误会。等明晚,我找我八舅问问,再从长计议。你放心,有八舅照料着,师父在牢里不会吃苦。”
  林芷彤拉着徐精的手道:“要不我们去劫狱吧,劫狱之后索性就投了天地会好了。我祖上林冲就造反过,有什么好奇怪的。说书的还不是天天都说吗?”
  徐精愣了愣,捂住了林芷彤的嘴巴:“可不敢这样胡说,这里面还有着误会,我跟师父这么多年,知师父断不至于忤逆。林冲那是碰到了乱世,这太平盛世的又都吃上了饱饭,怎能去主动做贼?况且漳州知府黎大人那也是个有口碑的官,岂能诬陷了好人?”
  林芷彤盯着徐精道:“那如果师父真被处斩了,你救还是不救?”
  徐精抬着胸道:“那还用说,拼了命也要劫法场。”
  林芷彤觉得徐精从来没有这么俊过,这一刻简直就不是鬼脚猴而是美猴王。她牵着徐精的手来到床前,突然有一种特软弱的冲动,她道:“上次只顾着胡天黑地乱动,又担心娘发现,什么都没有做成。反正女人迟早都要嫁人的,趁娘不在,我就给你了吧。”
  徐精一喜,跳上了床铺,道:“这样不太好吧?”说完就脱了自己的裤子。
  慢慢地床单缩成了一团,芷彤道:“不是说不太好吗?”
  徐精觉得口渴,咽了一下口水道:“是不太好……就算……就算是劫狱,我也要跟着你去。”
  第二日,徐精来到后山,面有戚色,芷彤问道:“你打听得如何?”
  徐精转过身对袁氏道:“师娘,我见过八舅了。八舅说此事非常难办,是上面下的命令,十三衙门定的案子,我们这些人都插不上手。漳州还没有出过天地会,我们也不知道是个什么帮会。如果真是反清复明的,那恐怕就没救了。现只能找个好讼师,往师父不知情误入匪帮或者被胁迫进了匪帮里辩。但这样的案子,都不知道有没有讼师敢接。讼师其实根本没地位——我八舅的意思是,现在你们还有没有官场的关系,有的都用上,该送银子的就送。”
  袁氏苦笑道:“现在还谈什么银子啊,房子、地、牛我都可以卖掉,关系就真没有多少。你师父就是个武痴,平时也不怎么跟人来往,让他给富贵人家做侍卫他也不去,现在哪有贵人肯出手救他?我家又没落得早。他这一生除了练武,就是教武,也就你们几个徒弟啊!对了,闾丘丹逸的爹爹是学政,阮如梅也是有功名的秀才,可以试着找找看。”
  徐精道:“丹逸不知怎的还没有科考回来。我今天已经去见过他爹了,哪知他爹根本不见我,只遣一童子说是深山采药去了。我看他是老奸巨猾,压根不愿意碰这不知深浅的事。肥猪康和木头痴我也都叫到了,他们今晚会来庙里商量。”
  袁氏赞道:“猴子,以前觉得你老没正经,这患难见真情,你还真是有情有义,又聪明干练。”林芷彤闻言心里暖暖的,斜望了师兄一眼,眼中如秋月入水。
  徐精道:“师娘你难得赞我哩。师父平日里对我们几师兄弟都很好,我们都记着哩。”
  袁氏道:“你师父是个好人啊,也不知这一关能不能过,总之我们不管结果,把该做的事做好。你看能不能接你八舅过来商谈一下。我们普通人家,谁也没想过会打官司,哪能知道漳州府哪个讼师顶用?”
  徐精轻声道:“我八舅可能不会过来的。”
  两人沉默了会儿,袁氏笑道:“也对,他是公门中人,是我们唐突了。这里有二十两银子,帮我转交给你八舅,他方便帮多少就帮多少吧。”
  徐精接过银子,欲言又止,在火堆里添了几根柴火,终于道:“师娘,有句话不知该说不该说,这不是我的意思,是我八舅的意思——这事你们也要做最坏的准备,万一师父没法子出来了,我八舅的意思是你们就有多远就逃多远。千万别去鸣冤啊,告状啊,找青天啊。那东西比讼师还没用,只会更倒霉。女人嘛,找个偏远地方再嫁了就好了。这天下逃犯多了,你真当六扇门能破案如神?那都是朝廷有意吹的。该抓的是抓了一堆,该抓的没抓到的也有一堆,不该抓的抓了的照样也是一堆。这积案冤案哪年没有好多件?但自个儿要过的日子只有这一辈子。如果没干过什么坏事,那就能逃就逃。千万别想着进去后讲清楚,你讲清楚了那不是表示衙门抓错人——衙门是给皇帝当差的,就算错了能认错吗?你们这种被牵连的女眷,又没有啥油水,其实哪个衙门也不会下功夫去追的。八舅还说,这话你千万别说是他讲的。”
  袁氏听得怔怔的,然后道:“不是说黎知府公正清廉,多年施政没有过错吗?他不会冤人吧?”
  徐精道:“呵呵,在外人看来还算不错的。但常在墨池边哪有不黑的?我八舅在公门几十年,我寻思着他说的肯定有道理吧。八舅还曾道,当官的其实刚开始基本都很正直清廉,当久了就不可能真的多正直了,手上多少都沾着点债,不心狠手辣的那叫没城府。对了,八舅还说,万一你们被抓,不要说以前认识他,才好暗地里帮忙。”
  袁氏闻言半晌无语,暗暗抹了把泪道:“省得了,你八舅也是好意,但嫁鸡随鸡,若我家山石真的有事,我也就陪着他了,该抓该杀都由着命了,逃跑啊改嫁啊,这些都不用谈了。”
  徐精站起,深深地作了个揖。三人闷闷地分吃一些干粮。半夜时分,木头痴拿着块板砖,喘着粗气冲进山神庙里,道:“师娘,师兄,师妹,我们去劫狱吧。”
  徐精一巴掌甩在脑袋上:“劫你个头。你要害死师娘啊,再说劫狱也没听说过拿块板砖去劫的啊。”
  木头痴道:“我顺路捡的,我琢磨着我力气大,可以从后面拍晕一些狱卒。”
  徐精道:“你当谁都如你般是木头啊?肥猪康怎么没有跟着你来?”
  木头痴讪讪地道:“不知道,他爹说他病了,脚被烫伤了,动不了;后来碰见他娘,也说他病了,是脑袋被门夹坏了,反正现在人不清醒了。”
  徐精冷笑道:“这头和脚离得不近吧?真巧,他倒是病得是时候。”
  木头痴道:“我也觉得奇怪,兴许是烫猪时碰倒开水,又拐了脚吧?我们要不要买些点心去看看?”
  徐精摇了摇头。
  袁氏悠悠道:“唉,也别怪他,他是独子,他爹这辈子就赚了那个猪肉摊,还得靠着他撑着了。碰到这事谁都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时病了也是对的。”
  芷彤义愤填膺地道:“亏爹爹对他最好!我去把他的面团给割了。”
  袁氏道:“这又有何用,你爹把你纵容得没有脑子了——希娣,如果你爹真出事了,后面的嘴脸、炎凉还多着哩。猴子,这十三衙门是什么衙门?怎么没有听过,要判也该漳州衙门判吧?”
  徐精道:“按照法理是该由本地衙门判,但现在的事说不清楚。反正都是天子的奴才,也就没那么多讲究。我只知道十三衙门属于京城宦官管的,按理是没有审判权。但白莲教的案件,还有一些书生写书谋逆的案件其实都有他们的影子,跟前朝东、西厂有些类似。但最后审理的外表看起来还是地方衙门,只不过审之前,十三衙门已经给定好了罪名,下面的府县基本是照办的。”
  袁氏急道:“那岂不是很危险?”
  徐精道:“不知道,八舅说凶多吉少。我再去打听打听。”
  林山石也不知道跟着囚车走了多远,他感觉到非常的荒诞,既不知道为什么会被抓,又不知道抓他是为什么。他也曾心里盘算过,押送他的十来个捕头,除了那个京城来的不知底细,其他都不算什么高手。如果他真要动手逃走,并非全无胜算。可是一来他自认没有干过坏事,就算自己糊里糊涂真进了一个什么“邪教”,那也没关系,解释清楚顶多打几板子就可以了;二来也不想连累婆姨孩子,毕竟有家有业的,谁会没事“挈妇将雏”顶着个罪名跟官家斗?自己一个汉子没所谓,哪都弄得到一口饭吃,可婆姨女儿谁来养活?
  直到走进一座监狱里,他才第一次知道漳州牛头山在如此偏远的地方,有这么大的一座牢房。连续进了几间铁门后,看到一望无边的高墙和像蜂窝一样紧凑着的房子,当时就震住了。原来自己的宅子包括师父的宅子都这么小——江湖再大也只是江山一隅,诚不我欺。复行数十步,走到一间阴森窄小的房子里,碰到一群身着囚服的人,前面桌子前坐着个狱官。一囚大吼道:“蹲下。”
  林山石还在犹豫,被后面几个犯人强行按了下去。正想运气挣脱,不知怎的,有一种气场让自己突然没有了勇气。几个犯人一拥而上,林山石被强行脱去了衣裤,赤裸裸地蹲在地上。林山石觉得又愤怒又窝囊,但偏偏不知道该怎样发作,也不知能不能发作。一个年老点的犯人把他像陀螺一样转了一圈,又把屁股都扒开看了看。林山石非常紧张。在外边时就听人说,监狱里多有断袖之癖,莫非一进来就有人想侮辱自己,他暗运了一口气,怕不得就要拼死一搏了。
  结果那犯人扔给他一套囚服,蹲在桌前对一个胖胖的狱官道:“此人没有携带违禁之刀具。”
  林山石长舒了一口气,心想:难道还有把刀藏在屁股里的吗?再说了,我的双掌就是刀,若要造反还需要什么武器?刚还在得意,马上想到一身功夫有何用,如果没有这一身功夫,可能现在任人摆布还没有那么痛苦。正想着,几个犯人就强行拿出剃刀,把他的头发剃掉了。林山石是少林弟子,不是酸臭文人,倒没觉得“髡刑”有何难受。只是剃发人实在太粗鲁,平时在街头理发少不了要些时辰,这里三两下就剃了个精光,像给冬瓜剥皮一般。虽然此处没有铜镜,林山石也想得到有多丑陋。
  接着林山石就被押到一个狱官前面蹲下。想自己一世逍遥,就因不想给官员卑躬屈膝,拒绝了多少看家护院的不菲活计。结果现在还是要蹲在这无名小吏跟前,就觉得那些骄傲变得模糊起来。那个胖胖的狱官并不看他,仿佛他根本就不值得一看,鼻孔朝着天空无精打采道:“姓名?籍贯?所犯何罪?”
  然后旁边几个身着囚服之人就大叫:“反思悔过!认罪伏法!反思悔过!认罪伏法!反思悔过!认罪伏法!”声音热烈得如发羊癫疯一般。
  林山石觉得自己现在是在戏台上演戏,可仔细一看又不是,无奈道:“林山石,原籍福建晋江人,不知何罪。”
  “你敢说不知何罪?”狱官很容易就怒了,把笔摔到了地上,一掌拍在桌子上:“此人不老实,给我教点规矩。”旁人面露喜色,正要动手。狱官道:“慢。”他拿起一张纸,大抵是犯人手续,看了看道:“十三衙门直接下令抓的?你案子很大嘛。这顿水土先寄下了,碰坏了不好交代。”
  林山石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道:“大人,我想知道我犯了哪一条。”
  狱官又看了看那张纸,再看了看林山石,这天地会创建不久,看起来很眼生,于是喝了口水想了半天道:“老子怎么知道你犯了哪条。但反正肯定犯了,要不你怎么来这里了?”
  林山石想了想,觉得这话挺有道理的,没犯法怎么来这里了,问题是确实不记得自己犯那条了?杀人了,放火了,还是偷人了?
  狱官疑道:“天地会是个什么会?居然惊动了京里的十三衙门,你又为何要加入此会?”
  林山石有些急道:“我真不知道啊,路上邂逅两个练武的兄弟,脾气相投,就怂恿我加入了。我加入时见添弟会名字吉利,我当可以给女儿添个弟弟,给林家添个香火,所以就入了。”
  狱官牢骚道:“这算什么屁事?还把老子大半夜弄来做这苦差,爷不管你入了什么会。你记住了,来这里了就要守这里的规矩,否则你就算是大案钦犯也打死了再说。你犯了什么罪,爷不知道,那是知府的事,爷只管把你关在这里。你看起来不像傻子,想想清楚吧。你也不要给老子添麻烦,你们这样的十有八九是被砍了,你不找别扭,我们这小牢也不会跟要死之人计较太多,否则这里刑具多得很你知道吗?是龙给我盘着,是虎给我卧着。带走吧,告诉牢头别碰他。”
  这天底下牢房规矩各不一样,但进门先打一顿绝对共通,这叫“服水土”。但小县城碰到大案奇案,尤其是也许会牵涉到政斗之类的要案,一开始都会谨慎一些。一是怕犯人被打出事后不好跟上面交代;二是这类人往往也摸不清他们的道行深浅,万一有咸鱼翻身的,报复起来也绝非小狱官可以承受。既是十三衙门的案子,漳州监狱一时拿不稳深浅,林山石这顿打倒是省下了。
  一行人把他押到一个叫乙监区第五仓的地方。一路上,犯人只能走在一条黄色的小线内。那脏脏的透着臭气的囚衣,混着头发渣的脑袋,还有沉重的手铐脚链,都让林山石很不习惯。林山石转头问一位一直押着他的捕快道:“这个兄弟,你是跟赵捕头来我家喝过茶的吧?你说说我到底犯了什么罪?”
  马捕快有些生气道:“不知道,你别想这么多屁事了。我们这样的人只负责带你们过来,为了抓你,我都好几天没回去陪婆姨了,你说我倒霉不倒霉。林山石啊,既然来这了,就认命吧,当是修身养性。”
  林山石心道放屁,有在这大牢里修身养性的吗?嘴巴里还是谦卑地道了句:“多谢。”
  第五仓大门徐徐打开时,狱卒对接人的牢头喝了一句:“石猛子。这是大案子,你们碰不起。规矩免了,守着他别让他自杀。”然后悄悄对林山石道:“在这里听话点,赵捕头打过招呼,没大事。这几两银子拿着,自己看着打点。”
  石猛子点头哈腰地把林山石领了进去。
  林山石进门一看,窄窄的房子里,睡了四十多号人,齐刷刷地用兴奋的眼神望着自己,宛若自己就是一块肥肉。牢头道:“妈的,这货是个角。不能碰,都睡吧,林山石,你睡在地上中间。”这群人马上失望地都躺下了。
  林山石躺在两个陌生男人中间,男人身上发出一股子汗臭,心里很不爽。而且地方太窄只能侧着,像是一块咸鱼,他无限地怀念自己家的床,还有床上的人。同时他涌起了一些很奇怪的念头,既为自己没有被打感到庆幸,又隐约地感到有些不爽。本来还想试试自己能不能像好汉一样熬得住监狱折磨的,结果老天开了这个玩笑,又没有开得彻底。没挨过打的坐牢不叫坐牢,可是看了看这窄窄的房子,这不是坐牢又是在干什么?
  他仰头望去,四周都是墙,墙顶都是被青砖砌得几乎无缝,有数丈之高。只在墙上有个小孔方便狱卒随时巡逻监视。所谓的越狱,至少在盛世里,完全就是没坐过牢的说书先生的想象。
  牢头道:“喂,新兵。我是头铺石月国,也可以叫石大猛子。你是干什么营生的?进来都不用挨打,是有银子打点,还是犯了该死的案子。说说看,你犯了什么事啊?”
  林山石赔笑道:“我也不知道啊,小哥。我是冤枉的。”
  全仓没睡着的十来号人都笑了,石月国道:“在这里就别说这两个字了,进这里的一半都说自己是冤枉的。说说怎么进来的吧?”
  林山石道:“说是参加了一个帮会,叫天地会。但我真的什么都没干,只签了个名。”
  有人道:“这也被抓?”
  另一人道:“这没啥事,也就三年吧。”
  一个清瘦老者咳着嗽道:“三年,你们太简单了,既然签个名就进来了,说明这个帮会一定很大很让朝廷害怕。我估摸着跟白莲教一样,反对清朝的皇帝,这是死罪啊!”
  一个手脚都被铁链捆着,手链和脚链之间还用一根铁棍接在一起的重犯,唤做李癞子的哈哈笑道:“清朝就他妈的该反。不就是砍头吗?我们不怕,圣教主的法身会驾着白色莲花过来接我升天。我们白莲教人都是弥勒佛弟子。我现在就想快点走了。先走一步,先走一步啊!”
  林山石忐忑起来:“什么都没干就是死罪?”
  老者笑道:“你不知道有句话叫‘其心可诛’吗?我家乡那有个书生写了一首诗,结果全家男丁被斩,女的全部卖去了娼寮。还有一个小工,帮人印刷一本史书,结果被发现里面有个年号用的不是顺治爷的年号,就被流放去盛京了……这样的事太多。对当权之人来说,最危险的不是什么杀人放火,而是有人要抢他的东西,哪怕是他觉得你有抢他东西的可能,你都是危险人物。哎,你还是想吃点什么就吃点什么吧。”
  石月国道:“马半仙,你别吓人了。我就不信什么坏事都没干,就被砍了的——不过也真说不清,前几天那个白莲教的,还没练两天功,结果被举报,现在也被砍了。李癞子,你他妈的也小心点,要是为了给自己治肺病加入了这个教,也被砍了,就跟窦娥有得拼了。还是我们没读书的好,像我最多有五年就出去了。”石月国随手招了招,一个满脸谄笑的汉子就跪过来给他捏脚。
  林山石闻言顿时空落落的,一身本事都挡不住这种刹那的贪生怕死。他真没想过被关在这个地方,更没想过反清复明。此时天色已晚,他闭上眼睛,却全是女儿眨巴着眼睛盈盈地笑,然后就是跟徒弟打木人桩的场景。他也曾运气想悄悄挣脱锁链,结果这钢铁铸造的东西又岂是人的血肉之躯可以挣开的?别说南少林高手,就算达摩祖师过来了也照样没用。林山石一夜无眠,很多念头在心里纠缠着,如同麻绳:应该有人会为自己请讼师吧?我是真冤枉啊!早知道就不贪这十大高手的虚名了——可这也没错啊?婆姨孩子也被通缉了吧?不知道逃命了没有,千万别去帮自己求人啊?女人家去求人谁能知道会遭受什么?好在听说黎知府为官公正。茶馆有茶博士说他数年办案从无差错,应该会明镜高悬,给一个公道吧!
  林山石对着家的方向悄悄跪下:观世音菩萨,祖宗林冲,保佑山石过了这一关,回去后一定天天上香,并再不踏足江湖半步。
  徐精帮林芷彤扣上横襟,点燃一个烟斗,唉声叹气。
  林芷彤道:“有什么话就说啊,看你这样,顶多就是爹爹要被押去法场呗,我们去劫个法场也就是了。以我们的身手,加上爹爹的身手,莫非几个衙役就挡得住?你怎么学会抽这玩意儿了,像个老头子。”
  徐精撇了撇嘴角,道:“天真,你听书听多了吧?”
  林芷彤道:“救不救得了我不怪你,尽力救人也就是了。”
  徐精默不作声,他把烟枪扔到一边,一咬牙道:“芷彤,我想,可能这段日子,我不能见你了。”
  林芷彤好像意识到了什么,一震道:“你要去哪里,你胡说什么?”
  徐精道:“我八舅已经走通了刑部主事,过了这月,我就是漳州府正式的捕快了。自古兵贼不两立,一直这样跟你们混着,也不是长久之计。”
  林芷彤腾地站了起来,道:“你是说你要去做捕快,所以不要我了,也不准备救我爹了,对吗?”
  徐精摊开手道:“你冲我凶干什么?你也看到了,肥猪康,一直都没有出现过,木头痴什么都干不了。这段日子,也是我在照顾你和师娘。这个地方,这些粮食都是我冒着风险弄来的。你要知道你们现在也是通缉犯。我八舅也买通了狱官,师父走之前不会吃一点苦头,我觉得我已经对得住师父了。”
  林芷彤冷笑道:“对得住师父了,那我呢?”
  徐精停了一会儿,道:“所以我冒险来这,就是叫你们先逃走。等我站稳脚跟,想办法给你换个身份,我们捕快就是干这个的。我和八舅就造过好多个假户籍。等过两年风声小了,到时你改个名字再嫁给我。师娘就别过来了,目标太大,我寄银子给她过生活。”
  林芷彤道:“那我爹呢?”
  徐精不去看芷彤的眼睛,道:“你还没想明白吗?”
  林芷彤道:“呵呵……好。”
  徐精温柔地抚着她的背部道:“识时务者为俊杰,有时没办法。师妹你肯说好,你真长大了。”
  林芷彤道:“好你个无情无义的东西,你当姑奶奶同你这般没心没肺?做你的春秋美梦吧!你是要你的前程,还是要帮我救爹,你选一个吧!”
  徐精低垂着头,不说话。
  林芷彤整好了衣服,道:“我知道了。你走吧。”
  徐精站了起来,叹了口气,大阔步地往回走去。
  林芷彤气不过,一把抢在他身前,道:“你当捕快的这一身功夫,是我爹教的。既然你能看着师父被冤杀,那就还回来吧。”说话间,一招鹤舞琵琶,就冲着徐精背部两肋攻去了,此处有个章门穴,正是鹤门练气的要点。一旦被鹤舞琵琶的凤眼拳攻中,这一身功夫就算废了一半了。
  徐精没料到师妹说动手就动手,而且这么毒辣。也算是他没辜负鬼脚猴的外号,千钧一发间居然堪堪避过了。徐精喝道:“我又不是没交束修,每次学费,我都是第一个交给师父,你又如何这般相逼。”林芷彤闻言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竟不再进攻,蹲在地上,捂着脸哭了起来。
  这些日子,袁氏带着面纱,悄悄地找了好几个原来走得近点的亲属,结果没有人肯帮忙。大多装成不知晓此事,有见到她就慌称自己有急事匆匆离去的,有左顾右盼装成没看到的。还有个平日里最喜欢来家蹭饭的堂嫂,远远望见她的身影,就锁住门窗,在房里大叫有贼。袁氏只好在木头痴的掩护下,匆匆回了古庙。听说徐精不再帮忙,便倒在坑上,有些起不来了。
  半夜里,林芷彤身披一袭黑衣,拿着一把青铜剑,独自一人往监狱走去,半路口却被徐精拦住。徐精道:“我已经通知了看守,今晚会有人劫狱。我已经仁至义尽,如果你实在不知好歹,就不要怪我无情无义。”
  林芷彤冷笑道:“这天下就属你这只猴子,最有情有义了?”
  徐精脸色变了变,道:“理智点,形势比人强。反正你是没有机会劫狱的。师父咎由自取,我不想再折进去一个师妹。”
  林芷彤道:“谁是你师父,谁又是你师妹!等侩子手行刑的时候,你还会叫他师父吗?你会躲得远远的,就如你的八舅,绝不告诉任何人认识我们,免得坏了前程,对吧?其实,你们那个所谓的前程也屁都不算,你们都连官都不算吧?一个小吏而已,还天天谈着前程。”
  徐精蠕动着嘴不说话。
  林芷彤道:“看着我陪你胡闹过两晚的份上,我提醒你,假如我爹真要被砍头,法场我劫定了。你最好不要挡着,否则我第一个杀了你,杀不了,这辈子活着的第一目的,也就是杀了你。”
  徐精见林芷彤的眼神里发出直直的光,不由地打了个冷颤。他的功夫自认在师妹之上,却突然觉得脖子冷飕飕的。
  徐精道:“今晚你别去监狱了,以后也别去,劫狱根本就不可能成功。如果你真要劫法场,兴许还机会大点。去法场那天,我装病在家。既然你不愿听我的,人各有志,那我俩各奔东西,再不认识。”
  林芷彤转过身去,用剑割下自己一截衣袖,红着眼道:“呵呵,好,我总算被一个人骗了,这样最好。猴子,我还想问你最后一个问题……”
  徐精想了想道:“没有。”
  林芷彤斜吊着眼道:“我是问你上次吃馄饨,欠我的五枚铜钱什么时候还?”


第五章 笼中白鹤
  清晨起来本是练白鹤拳的好时间,现在却改成了打扫茅坑。监狱的茅坑就在卧室边上,倒是没什么气味。作为“新兵”翘着屁股拖地板也自是常理,另外两个“新兵”一边擦地还一边被“老兵”踢了很多脚取乐。林山石倒是没有挨踢,可就这趴着擦地的姿势,就让自己心情沮丧到了极点。几次都想起身打一架,可又觉得不知该打谁,这活自己刚进来的不做谁做?没挨踢已算照顾,再不肯干活岂不是不知好歹?也有过干脆找狱卒打一顿的念头,这里的狱卒眼睛都是望着天上的,一副欠揍的样子。可转念一想,就更没什么道理了。狱卒本也就是混口饭吃的,眼睛看天是这个“戏角”的需要,在权限范围内可以为难自己却没有为难,凭什么还要打他们?况且打完后又如何收场,越狱既然根本不可能,那么报复就一定会很惨,这里被他们打残的好人、坏人、半好半坏的人不计其数——自己又没过干什么坏事,凭什么要被打残?
  虎落平阳不如犬。因为落了平阳的老虎本就已不算老虎了,只是脑海里还残留着不该有的记忆罢了。东山大药房前面笼子里就养着只老虎——谁还把他当老虎看。林山石有些恼怒,他有些懊恼自己应该在押送途中逃跑,但又不太确定,觉得这样做可能错得更厉害。自己就是河里的一块浮萍,老天的一个弃子,想多了反而显得更搞笑了。
  拖完地就是坐在铺头被监规,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像群书院被惩罚的童生。石月国趁着背诵声悄悄道:“这几天我对你不错吧,你进来时带的银子还有多少?这倒春寒的,帮我弄两双棉鞋穿。”
  林山石有些心疼,道:“石兄弟,进来时我的银子,不是已经给了一半与你吗?”
  石月国脸色立马变了,恶狠狠道:“你当是老子求你吗?牢房有牢房的规矩,进来后一半给头铺是常理,那银子我还要替你打点二铺、三铺了。否则,你当你有狱官帮说过一句屁话就可以过得这么轻松了?狱官归狱官,自古以来,关起门头铺最大。你也不像个不懂事的人,也不想晚上睡着了,突然被蒙着脸打一顿吧?你昨晚也看到我们收拾那个新兵蛋子了吧。”
  林山石脸色数变,想起昨天晚上,就睡在他身边的新兵,睡熟之后,因为打鼾声大了点,被十多人蒙着被子打。他们还打得特别讲究,专踢心窝和腰部。饶是自己久在武林也都看呆了,没见过这般不讲道理的打法。这一顿“暴风骤雨”后,这个半大孩子也就算基本废掉了。这心窝紧连着的是脏腑,腰部紧挨着是肾部,那都是练了多久的功都不堪打的要害。遭受此劫只是因为“打鼾”,到了这地界,人已经不是人了。这一群人打完后,心满意足各回各铺。林山石心里过意不去,又不愿初来乍到得罪整个第五仓,小心翼翼地帮着把被子掀开。那孩子连眼泪都没了,睁着惊恐的眼睛,一边抽搐一边傻笑。一个打人者跑来问:“哎哟,小黄啊,你身上青一块紫一块,这是怎样搞的啊?”
  被打者显然不是第一次进这种地方,哽咽着道:“我自己摔的。”
  “给你擦点药吧,那你就谢谢大哥们的爱护吧。”一边说一边往他身上吐口水。
  那新兵蹲在小铺的角落里,说话声比哭还难听:“谢谢大哥。”
  林山石听着石月国的勒索,心想:如果正大光明的约斗,这群货一起上也无需放在心上。可睡着后,一群人蒙着被子围着打,自己的白鹤拳又能有什么用?那白鹤拳跟死鹤拳就没有区别了!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何况一群人的暗箭。
  林山石尽力笑了笑,拿出已剩不多的银子,递给石月国道:“兄弟,谢谢您的关照啊。”说完这句话,就被自己恶心住了。人生最大的羞辱就是献媚,对于一个武林中人更是双倍。
  石月国很高兴地用鼻子冷哼一声,摸了摸林山石头部道:“想得清楚就好。否则,你看看二铺高大傻子。他是我的人,已经说过几次想打你了,都是我拦着的。你看看他的块头!你够被打几拳?”
  林山石心中冷笑,脸上媚笑,运气押住了心中的火气,告诉自己小不忍则乱大谋。可仔细一想,自己又有个屁的大谋?
  晌午时分,按例有人送饭。饭堆在一个桶子里面,由头铺分配。自进监狱以来,就一直吃着同样的东西。米是隔年的宿粮,菜永远是一道:清水煮冬瓜——冬瓜从来没有削过皮,外边一层白绒绒的毛,跟饭里面黑色的老鼠屎相映成趣。林山石忍不住恶心,不吃又饿,吃又反胃。这些日子,除了想见老婆孩子外,他就想见见这监狱的厨子,看看究竟是怎样的奇葩才能煮出如此难吃的东西。
  兴许是刚使了银子的缘故吧,今天林山石的碗里,居然还分了一块肉。
  那是一块巨大的肥肉,连着未洗的猪皮和皮上的毛,足足有一两。
  林山石咬了口,很香,但太腻,就吐掉了。高大傻子冲了过来,从地上捡起来吃掉,大骂道:“你他妈的活腻了,在仓里面扔肉。”说罢就一拳往头上砸了过来。石月国也不拦着,一群人都愤愤地望着林山石,显然扔肉的行为在监狱中是惹众怒的。
  林山石窝了好多天的气,终于爆发了。高大傻子有些地位,是因为他算个浑身蛮力的武夫,碰到以柔克刚的白鹤拳只会死得更惨。林山石用一个膀手封住大傻子出拳的线路,只轻轻一捋,就黏住了他的手。林山石可以把他轻轻放了,或者顺势推到。但此时恶从心生,电光石火般在大傻子脸上打了十多个巴掌,每个巴掌都用了八成力,高大傻子顿时成为高大猪头。整个第五仓都看傻了。石月国惊讶地站了起来。林山石正想扬眉吐气说几句,又觉得沦落至此再逞英雄实属荒唐,于是收手后仰天长啸,声震了整个监狱。墙壁上监视的小洞口传来了狱卒的叱骂声:“一群蟑螂。吵什么吵!”
  几十号汉子齐刷刷蹲下大叫道:“管教好!管教辛苦!”林山石本想站着,却不听使唤地蹲下了。
  那管教道:“再有一点声音,全部带上诫具。整个监区爬一遍!李癞子,上来,提审了。”李癞子闻言一呆,缓缓站起,伴着铁链哗哗的声音,走出门外。此时他完全没有了上次所说的豪言壮语,倒心事重重。
  林山石心里却有些羡慕,真不知自己什么时候可以被提审。有罪没罪也给个交待,这样拖着越久越焦急,整个人被扔在无法把握的境界里,是无比难受的。
  他问石月国:“石猛子哥,你坐牢久,你说说我什么时候才能提审?”
  石月国见过林山石身手后,语气明显客气了好多,亲切道:“林哥急什么?兴许就几天,兴许大半年,这事得看捕头们的心情,哪轮得到人犯说话。再说了,一头猪别老问什么时候过年。”
  林山石心里更郁闷了,他一直以为进来就审判,说清楚了就出去。结果被扔进来这么久,连州府都没看见。但他还是相信黎知府英明神武,一定会知道自己是冤枉的,一定会把自己放了。林山石看到高大傻子脸上像刚被蜜蜂蛰过,想到自己前程未卜,身在囹圄,更觉得刚才对一个不会功夫的人下此重手,有失体统。如果真要显功夫,还不如昨晚救一救被打的小黄。林山石看了一眼高大傻子苍茫的眼神,又是好笑又还有些担忧,怕这高大傻子晚上使阴招。于是走上前去,想和解一下。林山石仍然觉得自己很快能出去,在这里只是过客,自然谁也不想得罪。
  高大傻子脸色青白,哆嗦着站起举起了拳头,脚有些趔趄。
  林山石不知该说些什么,放缓语气道:“哥们,别放在心上。我跟大家都没仇,沦落在这里也算是缘分。练家子打没练过的人确实是武德所忌,刚才实在是出手重了点,心情不好,还请勿怪。”
  谁都没料到,高大傻子居然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心情不好就打人啊。来这的心情都不好,要好别坐牢啊,去住大客栈啊。又不早说你会功夫!你早说哪有这些事啊!”弄得林山石反而尴尬起来,觉得是不是自己真的错了?
  监狱最认的是拳头,既然林山石拳头硬,地位很快就上升了。当晚,从下铺转到了上铺。几个前几日睡在身边的下铺之人,纷纷过来谄媚,有一个还主动帮他捏脚。林山石心中烦闷,并不理会。有时实在看不下去了,就骂道:“五尺男人,不要这么没骨气。谁拳头硬你就是谁的奴才吗?”
  石月国端来杯汾酒——鬼知道他是怎样在监狱里弄到这极品货的,笑着说道:“林兄,你这话就不对了,当然拳头硬就有奴才。别说这四堵墙内了,就是墙外还不照样如此。这皇帝的江山不也是这样打来的?你看看多少人想做奴才还做不上了。你又有钱又会功夫,还是大案,你就着好好享用吧。”林山石的日子果然好过了很多,不用干活,不用读监规,还可以靠在墙上休息,只是就更无聊了。
  到了晚饭时分,监狱外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叫声:“上——路——了啊!”五仓的人疯了似的,全部跑到门口,盯着望不见的外面全力地张望。
  一老道说:“是李癞子!”
  石月国叹了一口气,道:“也不知李癞子家还有没有银子送。”
  林山石道:“都要死了,有又如何?没有又能如何?”
  石月国道:“这个区别就大了。若还有些打点,刽子手只一刀,没有疼痛的就可以结束性命。银子给得多,这一刀去后,脑袋还能吊在脖子上,有一层皮始终连着不断,唤做‘一线牵’。那样就是全尸,才好投胎。倘若没钱,砍个把时辰,几十刀都不死,也是常事。最后一刀人头一定落地,还一定滚得很远很远,唤做‘滚绣球’。倘若这荒郊还有几只野狗,这样头颅就可能被吃了,永世不得翻身。”
  高大傻子道:“他家还有个屁钱,一点棺材本早就交给他们圣教主了。也是中了邪了,为了治肺病进了白莲教,估摸着他的血立马就要变成人血馒头,给别人治肺病了。”
  马麻子道:“是的。就这个监狱,不知道靠卖这个‘药引子’赚了多少钱哩。馒头蘸上还热着的人血,治肺病最好,我家祖传的医书就是这样写的。也不知道白莲教教主会不会接他去见弥勒佛。”
  石月国道:“屁,他们教主没成名时我就认识,就一个村里的无赖。现早弄足了钱,跑到东瀛享福去了。身边不知道多少东瀛女人。”说完全仓的男人咂巴了一下嘴巴。
  林山石吃不下饭,心道:假如自己真要被杀了,这糊涂账该怎么向阎王交待?好在黎知府公正严明,数年没有一个错案,定不至此。自己还是在这服从号令,别节外生枝了。至于窝囊,老百姓不窝囊又能怎样?不窝囊的不是王就是匪。
  监狱的日子就是这样漫若流水。一晃就过了半把月,林山石每天早上都起来掐着手指数日子,时间上断不会错。什么难熬的日子,久了也就惯了,即使是想女儿,想徒弟,也不会觉得多伤心,反而都如蜜般甜。林山石觉得这破老天,让自己有人可想,还算没坏到极点。这监牢之内没有盼头的人可真不是一个两个。希娣应当更调皮更漂亮了吧?肥猪康知道师父被抓,应该很着急天天打探消息吧?几个徒弟中自己待他最厚,毕竟是大弟子;也不知鬼脚猴、木头痴怎样想的,或许他们会躲起来不趟这浑水?最想念婆姨做的肉滑了,等出去的话至少要吃上几斤!
  每天管教都要经过了望口看看。这时,一群囚犯就要开始喊口号:“反思悔过!认罪伏法!反思悔过!认罪伏法!反思悔过!认罪伏法……”刚开始林山石很不适应,总是张不开嘴,觉得很荒诞。石月国告诉他,看你样子可能真有冤情,但那就更要大声喊出来,越冤枉越要喊出来,人才好受。林山石试了试,果然如此。渐渐地,他望着墙壁上的“静”字,觉得自己是不是真有点“罪”了。林山石开始拼命找自己的罪:十二岁练武时踢碎了两个木人桩反冤枉是师弟干的;十三岁时对着一张春宫画,看了好半天,还偷偷藏了起来;十四岁时曾偷看邻家阿姨洗澡,为见到的半边屁股兴奋了半天;十五岁时喜欢一个姓黄的姑娘,想表白却因师门规矩,不准学徒相恋而没敢表达。但有一次见她在树地熟睡,虽然什么都没干,也确实起了邪念——这些算罪吗?林山石平时不怎么想问题,但在这里时间实在多得发霉,他突然产生很多稀奇古怪的念头。他感觉自己很倒霉,要是能出去就自由了,但又觉得自己在外面时其实也不怎么自由,不过是吃得好点,穿得舒服点罢了。他隐约感觉其实外边也是一座丰衣足食的牢笼,里面和外面的差别,并没有外面的人心里想的那么大。那教书先生“忠孝仁义、礼义廉耻”的讲述,观音庙里十八层地狱的狰狞,其实也就是这八个字:反思悔过!认罪伏法!
  林山石又想,别人坐监不是伤了人,就是得罪了人。自己既然没有害人,就该多想想自己得罪过谁。思索半天,茫然无所得。林山石安慰自己:好在这黎知府是讲道理的,讲清楚后就当无罪释放。
  又过了几日,烦闷终于击溃了耐性。林山石想,就算被判两年,也认了,怎么讲也误入过匪帮。自己这么年轻,两年后出去也是一条好汉,就是不知能不能赶上希娣的出阁,会不会影响她找郎君?一想到这,林山石开始主动欺负新兵,没理由地跟着石月国抢其他犯人的物品——凡审判完了的,每隔一个月亲人可以送些东西来。林山石发现被抢者也没什么怨尤,被抢少点的往往感激涕零,因为这就叫“规矩”。一开始时他对欺负人深恶痛绝;待久一点时也兴趣不大;到时间再长点时,觉得不欺负人时间过得太慢了,偶有含着不安的快感。林山石想,原来欺负人是被欺负者的一种基本需要。这就是轮回的本相吧。
  石月国和林山石在上铺吃着花生米,几个下铺的小心翼翼地伺候着,捶背的捶背,捏脚的捏脚。有一个刚进来的新兵表现很不错,帮石月国把脚上的脓给吸了出来。石月国当场把他提到中铺,每顿给块肥肉吃。羡慕死了更多下铺的人。林山石见小黄整天给他洗碗,有次上厕所没带纸,小黄第一个跑来送纸,于是也提拔到中铺。为此,石月国不太高兴,悄悄跟林山石表示,要注意仓内的统一调度,历来只有头铺才能提拔人。当然林兄不是外人,想调也可以,但最好先打声招呼,免得五仓分裂。林山石愣了愣。石月国忙表示按照监狱规矩,过一个月他就要换仓了,这头铺就留给林哥睡的,自己的仓内人脉也留给林哥。
  林山石道:“呸。你别诅咒老子,老子是冤案,很快就会出去。”
  石月国笑了:“哥们,说句实话你别生气。这牛头山是重刑犯待的地方。我是七进宫了,冤案也见过不少件,却从没有见过很快出去的。你当是戏台啊,冤案出来就有青天?除非你刑部有熟人,否则你越冤别人下手越狠,不这样那些冤你之人如何才安全?所以还是不要抱这念头的好,你不是有女儿吗?找个关系,把她送给刑部主事做妾,还有些可能。”
  林山石暴跳如雷,一掌把石月国推翻在铺上,又对着下铺一个新兵踢了几脚,把无名火出了,终于惴惴的,无精打采起来。
  监狱里当然不全是坏人,大多数坏人都在监狱外。但只要是监狱,待久了,都会学复杂,很多世故人情迅速就通了。林山石望着每天上铺“将军”们的勾心斗角,明争暗斗;下铺“新兵”的阿谀奉承、溜须拍马,觉得就像一场子大戏。监狱外兴许也是如此的剧情,但监狱内更浓缩、更残酷、更直接、更血腥。幸好自己有些功夫,可以超脱一些。在这儿,拳头软硬决定一个人在仓里的地位。在这儿,为了一个铺位、一盘菜、一张被子和被子里的一个屁,犯人们就可以打得头破血流,仿佛身子不是爹娘给的。林山石觉得很幸运,但又想,难道我一身功夫,就为了在牢里面不受欺负?
  监狱里多是一些鸡毛蒜皮的争斗,只有一个时间例外。五仓有个犯人叫“瘸子”,他的妻子也是同犯,被关在不远处另外一栋楼里。两人只有一个小女,女儿无人照料,也就获准跟着娘进来了。女犯平时要做些手工,好贴补狱官们的收入。每隔几日,都有个时间,要从女犯仓走去手工作坊做事。路上要经过五仓的楼顶。这时,娘就要自己的女儿,使劲地喊爹爹。
  平日里互不服气,天天勾心斗角的坏人们,到了这个时候,就垒成人梯,把瘸子举得老高。这样瘸子的头就可以接近高墙上狱卒巡逻时用的了望口,伸长着脖子看见女儿的脚,他大声叫着女儿的名字。这监狱隔音很是厉害,声音多半传不出去,偶尔女儿真听见了,又大声地叫回给爹爹。那便是所有人的佳节了。
  狱卒是最见不得犯人喧闹的,但这事,居然也从来没管过。
  只有林山石闻声,颓唐地坐在角落里,眼泪不由地滑了下来。
  终于有一天,狱卒提审林山石。林山石十分喜悦,又透着点惶恐。他走出门外,懂事地蹲下,霎时觉得阳光好耀眼。然后拖着沉重的脚链,拖着沉重的镣铐,兴奋地走了很久很久,终于到了衙门口,脚也被磨出了血泡——这种小事在人犯里不算事,便懂事地蹲在一群犯人身后。原来跟戏台又不一样,案子不是一个一个地审,是一堆一堆地审。
  林山石终于见到了日思夜盼的黎知府,确实气宇轩昂,玉树临风,就是有些虚胖,应该是喝酒过多。眉宇间似又忧色,又有几分张狂。他先处理了一些公文,跟黄主簿、周通判们聊着政事。十来个犯人在外面被太阳暴晒,一点声音也不敢发出来。
  两人聊了一些官员升迁、文章诗句。林山石似懂非懂,只想快点审判。前面那个年老点的犯人,已经晕倒在地,人犯再大的事也是小事,正如大人再小的事也是大事,在这儿自然也没人理他。
  过了一阵子,周通判望了眼犯人,道:“知府,前些日子,江东古桥边出现一具无头女尸,人心有些惶惶。知府不知有何训示?”
  黎知府想了想,睁圆眼睛道:“无头女尸?本官判断此女人已经死了。”
  周通判拍着大腿道:“大人英明。案发时,人已腐烂,可见作案有些日子了。不知在哪里缉捕凶手为好?”
  黎知府道:“凶手不是还在城里,就是已经逃在城外。”
  周通判做如梦方醒状:“大人指示得对,也不知如此顽凶——是怎样个穷凶极恶的样子。”
  黎知府颔首郑重道:“此人的样子——不是男的,就是女的。”
  黄主簿一边抄着大人的语录,一边赞道:“黎大人英明。难怪外人道,多年官场,只有黎大人从未说错过一句话。我等一定尽力辅佐知府,打造好政通人和的三大漳州。”
  林山石心里突如被一盆子冷水浇下,这就是传说中的贤官?
  黎知府来了精神,道:“这才是大事,这才是大局。这繁花漳州已经基本完工了,只用一年时间把漳州府所有水仙花统统拔掉,种上有品位的兰花,整个城市的格调就飘逸了。水仙轻浮,兰花高洁,我们岂可学这些轻薄之辈,养些个轻薄之花?有人不理解此中深意,以为劳民伤财。殊不知这花品即人品,是移风易俗的大事。况且,诸位,现如今耿王爷跟京城诸大员多有抵牾。我们这些下面做官的都在刀尖上做事,什么都会错,只有种花千秋万代都不会错。”
  黄主簿心想谁不知道漳州最大的花商是你的表弟?嘴里道:“我们牢记知府教诲。这美人漳州、祥瑞漳州也在紧锣密鼓的打造中。借我们漳州出的贵妃赫舍里氏的关系,多选秀女入宫伺候皇上。这美人漳州是天大的好事。人人都欢呼雀跃,家有女儿的人家,谁不在倚门待幸?只是这祥瑞漳州,还有人谣诼不断。说那天岸芷山起火,根本不是好兆头;飞出来的也不是凤凰,是火光照射下的野孔雀。”
  黎知府怒道:“到底是烧坏的孔雀,还是凤凰?此事不能由着别有用心之辈造谣。”
  黄主簿义愤填膺道:“就是凤凰,下官亲眼所见。那一天,岸芷山天降神火,吉鸟出谷——这不是祥瑞是什么?我们将此祥瑞上报京师,人人高兴。这叫‘盛世出祥瑞,凤凰耀九天’。连这个都讥讽的人,简直就不是人。”
  周通判道:“小官这就把那些诋毁祥瑞的抓起来。那些茶楼里传谣的最不是东西。”
  黎知府站起身整了整官帽,拱着手郑重地道:“盛世祥瑞啊——天佑吾皇,国泰平安——那些破坏家国安泰的小人,一个一个给我抓起来。绝不心慈手软!”
  黄主簿道:“是,大人英明。盛世出吉鸟,凤飞振国威。我这就叫捕快去办。李同知已经召集了几十个本土画师,去岸芷山作画了。他们会把看见的凤凰画出来了。然后寄去京城,让多嘴者再无废话。”
  黎知府忧虑道:“这群人不要太多,要统一口径。画也要一致,要有闽南画派的风骨,也要有审查,免得有人趁机生事。”
  黄主簿道:“他们自然晓得的。这群人一直都最识大体,还有闽南诗社那班人也主动写了不少祥瑞诗,已经呈了上来。但他们提出望今年州府多召集些雅集,多给些润稿费,说‘食无鱼,出无车’,写不好祥瑞诗。”
  黎知府笑道:“这是应该的。周通判,你把准备投给捕快猛犬的费用,暂时挪一些到诗社里。这祥瑞漳州是大事,养猛犬也是大事,但事情总有轻重缓急。今日不早了,把这些人犯押回去,明日再审吧?”
  林山石闻言又急又怒,正想大声鸣冤,老熟人赵捕快已预见了此点,上前堵住了他的嘴巴。林山石拖着几十斤的镣铐,又只好跟着队伍往牢里走去。
  林山石气问:“说提审,结果又不审了,这不是耍人吗?等了快一个月了,结果就这样。好在明日该会重新提审吧。”
  石月国道:“不一定,也许明天,也许明年。林哥,你真当你是人吗。别说人犯了,就算不犯事的人只要没功名又哪里是人?我们是羊,他们是放牧的,这叫‘牧民’。一旦牧人觉得羊不够乖,不是圈起来就是杀掉。”
  不知因为什么,第五仓竟飞进来一只鹦鹉,所有人的眼光都被它吸引。高大傻子用裤子一甩,把小鸟弄到了手里。一个小子道:“明天吃了吧。”
  有几个赞同,更多的人拿冷眼盯着他。
  林山石命令道:“放掉!别仗着大力一些,像当官的一样无耻。”
  夜晚林山石横竖睡不着,总还是想着黎大人或许会为民做主?第二日未能提审,鹦鹉飞回来吃了一顿饭,原因不明。第三日却提审了,鹦鹉没有回来吃饭,还是原因不明。
  见到了梦寐思之的知府,林山石一肚子话却不知怎样说,因为这儿也必须一问一答。
  黎知府问:“就是你加入了天地会?”
  林山石跪着道:“回大人,是添弟会,不是天地会。”
  黎知府道:“到底是什么会?”
  林山石道:“添弟会,但不是天地会。”
  黎知府怒道:“好了,你当本官听不懂人话吗?案件清楚,人脏俱获。择日处斩。”
  林山石一惊,道:“大人,冤枉,你听我解释。”
  黎知府翻了白眼,一拍桌子,若无其事地走了。
  林山石被押上囚车时,回头一瞥,看见上次去他家的那个眼生的捕头,正坐在府衙帘子后面,跟知府大人谈笑风生。只见他左佩刀,右佩容臭,烨然若神人。而自己,倒像是一只被押送的动物,一头蠢驴,一头被征服的牛,或者一个受伤的狼,偏偏最不像个人。


第六章 百花湖雪
  林芷彤正在磨刀,这已经是第七日。刀早已雪亮,刃早可断发。她坐在磨刀石前,觉得很难受:爹爹不在了,家不能回了,小白被烧坏了,至于那只在山茶树下卿卿我我的猴子,提都不想提了。若不是娘,她早就去劫狱了。
  七天前的那个晚上,林芷彤曾又一次披上夜行衣,拿着一把菜刀,就往牛头山去过。结果在路中间遇上了娘,她想越过娘,可是娘竟然向她跪了下去,道:“若去劫狱,就不起来。你爹真上了法场,你可以去救他,大不了全家一起走。若爹只是坐几年牢,绝不能再把女儿赔进去。”气得芷彤两脚直跺,然后母女俩在驿道上抱头大哭。
  回到破庙,见娘满脸笑容地煮面条。这装出来的笑容,看起来比什么都心酸。芷彤说:“娘你还是哭吧,我觉得你哭出来会好点。”
  袁氏抬着头道:“不是哭过了吗?哭过了就算了,人哪能总哭?娘小时候啊,漳州西城山后面的田都是我家的,后来连嫁妆都没有。这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看得多了,还不是过来了?我一直告诉自己,人哪,没事的时候胆子小点,有事的时候胆子大点。”
  木头痴砍来了柴火,二话不说开始做饭。袁氏抢过锅铲道:“木头痴,你也帮不上什么忙,回去吧。师父不在,练不了什么功夫了。”
  木头痴头也不抬,道:“我不走。”
  袁氏翻了个白眼道:“你不走——你这么呆滞,在这除了碍事还能做什么?我家现在已破落了,哪还养得了闲人?再说,你是一个大男人,跟两女眷住在这破庙里终归也不方便。”
  木头痴呆了呆,缓缓地道了声“保重”,闷闷地走出庙了。
  林芷彤道:“娘,你干嘛要这样说话?师兄能吃几个饭?”
  袁氏叹气道:“哪是饭的事,他娘身子骨不好,又一个独子,别连累他了。明日,你再同我出去找找人。然后你去找找猴子,打听一下爹爹的消息。”
  林芷彤抓着衣摆道:“我不去,何必看人脸色。”
  袁氏搂着芷彤道:“那就娘一个人去。你找找猴子打听下爹的消息,尤其是别让爹爹在里面挨打,需要打点什么我们想办法。”
  林芷彤一千个不愿意,可是想到娘又要去求人,爹爹还在里面,便点了点头,道:“娘,我家还有多少银子?够不够打点?”
  袁氏摇摇头道:“自古衙门就是个无底洞。我们这点家当哪够吃一口的。我要想点其他法子。我就不信好人被冤,就一点办法都没有。”
  林芷彤见娘眼神里的坚定,惊诧道:“娘,你好像变了个人。你就像一根藤。”
  袁氏道:“谁愿意变狠啊,只是娘见过繁华和衰败,知道没有过不去的日子。”
  趁着傍晚,袁氏蒙上面纱。回娘家,辗转又找了几个熟人凑了些银两,径直来到了阮如梅的房里。
  阮如梅并未躲避,泡了壶茶道:“林兄跟我投缘,谁知会有此劫,也不知有什么能帮夫人。令媛还好?夫人看紧一些,免得又闯祸。”说罢看了看外边的岸芷山。
  袁氏万福道:“福祸自有天数,我们只能尽人事。先生,奴家还真有一事相求。”说罢拿出一大锭银子来。
  阮如梅一惊,站起身来。
  袁氏道:“今同客栈是漳州府最大的客栈,每日车来车往,门庭若市,都爱听先生说书。若先生能在书社,说说我家那个武呆子被冤之情。不论有用没用,我都会重重酬谢。”
  阮如梅倒吸了口寒气,他知林家顶多只算中户。这一大笔银子,足足有四五十两,能置七八亩良田。这也几乎是倾家荡产了。如此相托,只是让自己编几个故事?
  阮如梅道:“夫人客气了,这林兄还有没有什么头衔,可曾做过什么大善事,有没有何人何势力可做靠山?”
  袁氏道:“靠山应该没有,只有一身臭脾气;头衔也没有,朝廷禁武,他又不愿效忠权贵;至于善事,无钱之人谈何行善,但街坊邻里都知他是好人罢了。”
  阮如梅默默听着。
  袁氏又道:“他是少林派的。我也曾想过借助师门,但后来想想算了,少林派肯定不会为了这事惹官府。别看世外之人,他们精着呢,连弟子下山都绝不准露功夫,免得冲撞了八旗武士。山石这趟出门,就是为了参加白鹤门的比武,也不知赢了没有。”
  阮如梅道:“少林白鹤门?现如今林兄请讼师了没有?”
  袁氏道:“原来很多人推荐,一听是这样不知深浅的案子,就没人接了。倒是被骗了好几次银子,阮先生可愿意出手?”
  阮如梅道:“我不善刑辩。请不请讼师也不打紧,大清国什么时候见讼师赢了官府不想你赢的案子?只是个安慰而已。这样吧,银子留在此处。我帮你张罗一下,若不成,再退给你。”
  袁氏打了个万福,道:“先生高义。此事祸福难料,成与不成均不怪先生。”
  阮如梅心道:这林山石倒是好福气,娶了这样一个遇事沉稳又不卑不亢的婆姨。于是他笑道:“你就不怕我卷款逃走了?”
  袁氏斜看了一眼桌子上的银子,这可是自己多年一点一滴积攒的钱,还有自己娘家爹娘剩下的棺材本啊。这点银子对朱门也只不过是一顿年夜饭,对于小户人家确是一场豪赌。袁氏平静道:“阮先生以高才而逍遥江湖,必不是如此之辈,否则也不会见我。若能救出相公,银两又何足惜;若不能救出相公,银两又有何用?”
  阮如梅伸出大拇指道:“大气!这忙我帮了。”
  林芷彤在衙门边酒楼上忸怩了很久,若不是爹爹出事,她怎么也不愿意再主动找猴子。那棵山茶树,那轮房顶的明月,那个颠鸾倒凤的夜晚,那些绝情的话语……都让她心慌意乱。她对猴子又恨又爱,心里又想杀掉他又舍不得他,一遍一遍幻想着徐精会回山里破庙道歉,并跟自己联手救出爹爹——死在鹰犬手里又能如何,江湖儿女还怕死吗?如果能这样,芷彤心想,自己会原谅他一时糊涂的。可是左等右等,大半月过去了,连人影都没有。
  林芷彤把埙从桌子上拿起又放下,放下又拿起,终于终究拿起,吹响了“白鹤沙洲”。
  一会儿,徐精走上楼,左顾右盼见无人跟踪,来到桌前,勉强笑了笑。
  林芷彤不知有何可笑,也只好跟着笑了笑。
  徐精叹口气道:“芷彤,你还是这般无法无天,怎敢来到这衙门边上?以后去凤凰山吧,衙门前人多眼杂。”
  林芷彤道:“你知道我最早喜欢你是为何吗?他们都叫我希娣,只有你肯叫我芷彤——我心想你该是个角,却未知你也怕这怕那。”
  徐精转着杯子道:“这么大了还这样胡闹,你以后怎么嫁人?”
  芷彤闻言就如喝了杯冰水,往窗外看了看道:“你怕人看见,是怕我危险,还是怕影响你前程?”
  徐精埋着头喝了口茶,道:“人各有志,真的很难再陪着你胡闹。你是要打听师父的消息吧?现在也只有我这个小吏能帮忙了吧!”
  林芷彤本有很多话想说,看着他微翘的嘴角,又觉得没有必要了,道:“不必了,我是来拿回上次吃混沌时我的五枚铜钱的。”
  徐精闻言一震,抠抠搜搜地拿出钱后,想放在她手里。芷彤不伸手,只好放在桌子上,转身便走。芷彤一招“白鹤绕竹”绕到他身前,也不说话,直勾勾地拿眼神盯着他。
  徐精低着头,不敢看她的眼睛,道:“我本来就想通告你们。师父已判死刑,时间是下月十五。我真要走了,有公事——师妹,保重。”
  林芷彤让开半边路,徐精缓缓走去,中间好若停了一次,也可能是看错了。芷彤几次有拉住他的想法,但最终都昂着头收住了手。她望着徐精越走越小,小成一个点时,就再也看不见了。心道:这就是我的男人,本姑娘的第一个男人。
  林芷彤一瞬间就觉得自己长大了。她凄凉一笑,在市里沽了两斤酒,径直窜上了凤凰山。爹爹上法场了,那就好办了,是生是死总之尽力相救而已;至于猴子,就当他已经死了吧。她仰头望着那些花儿,上次还是点点花苞,如今却已荼蘼。心想:从今以后,这棵山茶树也该死了吧。本女侠且送她一送。于是拿出埙来,吹了首“玉门叠柳”。这本是江南民间小调,常用来送葬,上不得大雅之堂。可是这心境,配上这乐器,林芷彤硬是把曲子里的九转愁肠吹了出来。林芷彤这十余年里,专长是捣蛋,其次是练拳,最后就是吹埙。吹到最后一句“先遣歌声留住欲归云”时,有个调几次都吹不上去。正欲放弃,忽闻一道笛声,直剌剌地冲向青天,把曲子续完了。
  林芷彤抬望眼,见一公子左手酒壶,右手玉笛,驾着马车,也正在望着她。
  林芷彤笑了,道:“我认得你,还扔了你一身泥巴。”
  公子道:“也只有你敢扔本公子,也只有你和我,才能来这荒郊野岭。你那个小情郎呢?”
  芷彤道:“死了。”
  公子抚掌道:“难怪你乐声悲凉。也好,死了好,我就不想你身边有男人。”
  芷彤哈哈笑道:“终于碰到比我还不会讲话的了。”
  公子道:“我只是不愿作假。你这曲子是为他而奏?”
  “不是,是为了那些花。”
  “嗯,那就好。只是花正繁芳,凋落尚远,缘何悲鸣?”
  “虽未凋落,但也已经不是上次的花了。”
  公子眼睛一亮道:“周庄‘方生方死’正是常理。姑娘敢喝酒否?”
  芷彤道:“我买了两斤。”
  公子喜道:“敢上车吗?”
  芷彤道:“你车里有没有熟牛肉,我忘买了。宋婆牛肉下酒最好,若是豆腐皮跟黄豆一起吃,会有金华火腿的味道。你车里若有,我就上去喝一场,若没有,就在树下懒得动了。”
  公子笑道:“我知道一地有些吃食,姑娘若不怕我将你也吃掉,就上来吧。”
  芷彤轻蔑地看着公子,跃上了马车:“走吧,你去哪我去哪,但必须把我弄醉。也是怪了,我怎么喝都不醉,今儿就想醉一场。”
  公子道:“好。”从车厢夹层里捞出一大桶红色的酒来,顿时酒香四溢。“西域来的葡萄酒,真不怕就喝吧。”说完,一边驾车,一边往前面走。
  芷彤喝了一口,咂巴下小嘴,问道:“好酸的酒,上次给你赶车的蛤蟆呢?”
  公子道:“蛤蟆?哈哈,这赖三公在江湖中地位可不低。你要不要找他学学八步赶蟾——很多武林中人梦寐以求的轻功啊!”
  芷彤道:“不学。姿势太丑。”
  公子大乐,道:“难得,就要做个无用之人。你瞧,前方没路了。”
  芷彤道:“你就这样直走,都不会拐弯。那总有个时候,自然就没有路了。”
  公子道:“我就喜欢这样。没有路了就喝酒,喝完了,然后换一条路直走。”
  芷彤道:“好!”
  公子道:“你居然说好。”
  芷彤道:“去哪里有什么要紧,随着性子活着最要紧。”
  公子一把抓住芷彤的手,拿起酒壶激动道:“别说了,陪我干掉手头的酒吧。”刚讲完,他心里就升起一种从未有过的忐忑不安。他手头酒估摸着有一斤多,勉强喝完没有问题。但这姑娘手上的也有八九两,一个女孩如何能干掉,这不是有意要灌醉她吗?她若是多想了,自己岂不是尴尬?
  芷彤道:“这不公平。你的酒多,我的酒少,我要喝你的。”说完抢过公子的酒壶,喝了一大口,再拿起自己的杯子。
  公子腼腆一笑,道:“我喝醉了就会大哭,你不介意吧?”
  芷彤道:“那样最好,我也想哭,但总哭不出来。看看能不能拿你做‘药引’。我们一起哭哭,然后我们再转个道,再走到另一条路的尽头,再哭下一场。”
  公子道:“不哭了,有你在身边,我只想笑。走,我们换一条道,看看到时有没有情绪。长歌当哭,可真是一种雅事。”
  两人驾着马车越走越偏,芷彤道:“咦,这条路是出漳州了,尽头是个大湖。我十岁时曾一个人跑来玩过,真想再去看看,那条烂木船也不知还在不在——你不是说你有地吃东西吗,先去你那个地方吃完东西吧。我有些饿了。”
  公子道:“你想去湖边,就去湖边吧。你想吃东西,那儿自然会有的。”
  芷彤心道:骗人,估计是抓几条鱼烤了吃吧,也好。哪能说宋婆牛肉,就有宋婆牛肉的,那岂不是太奢侈了。于是闭着眼睛,跟着马车往前走去。公子驾车技术非常不错,他有意降低速度,在山路上一点颠簸都没有。芷彤道:“这么慢,公子你不会御马啊?”
  公子闻言一愣,对着马的耳朵轻轻说了一句,然后狂笑。马立刻狂飙起来,如的卢飞跃。刹那间差点让芷彤飞出车厢。芷彤扶着车轼,大叫一声:“这样才对!”
  一阵风驰电掣后,果然望见一个大湖。野外风大,不少野花就飘落在涟漪里。公子眼神一亮道:“就叫它百花湖吧。山里真清冷。”
  芷彤努力看了看湖水深处,那湖水一层一层都如透明一般,道:“这里钓鱼应该容易,没人来的地方,鱼也就不狡猾。我去做个吊钩吧。”
  公子道:“你想钓鱼?”
  “我想吃饭。”
  “你不是想吃牛肉吗?”
  “难不成也还准备打猎,看看哪儿有野牛?”
  公子哈哈大笑,随手拿出根烟花,点燃后往空中飞去,烟花在空中化为一只蝴蝶。然后又走上马车,写了张纸条,放飞一只鸽子。
  芷彤道:“这烟花还真不错,我元宵节都没见过这么好看的。”
  公子道:“这本来就是军用品。但你喜欢,以后元宵节自然年年都会有。”
  芷彤拍拍公子的肩膀,道:“你这土财主还真阔。难得的是不小气,还讲义气。咦,那条烂木船呢?”
  公子心里嘀咕道:土财主?这级别也降得太低了。公子左右环视,没看见什么船。芷彤指道:“在那里,被绿藤青苔遮盖住了。我就知道一定有,这儿都没人来。”说完后,跟公子把藤蔓扯开,船居然在湖面上滞住了。
  两人几乎同时道:“找两根棍子,划到中间去吧。”
  芷彤道:“不急,先做鱼竿。”
  公子道:“你还真怕饿死啊。”
  芷彤道:“你这土财主没挨过饿吧。挨过饿的人都知道,吃饭不积极,脑子有问题。”
  公子呵呵乐着,转身悄悄把自己手上金戒指拿下,弄断后,做了个简单的鱼钩。芷彤道:“这铜鱼钩还真好,你哪弄的?都长得跟金的一样。”
  两人上了船,准备去湖心钓鱼,却看见十余骑往湖边跑来,领头的正是赖三公。赖三公见两人准备出船钓鱼,脸色怪怪的,单膝跪着道:“公子你可小心,万一船在湖面掉下去奴才们担待不起啊。您要玩,明日就去做几十条新船,再运来此地……”
  公子扬扬手道:“到明日心情就不同了,怕什么?达摩能一苇过江,我们有艘船,就算烂了,至少还有这么多木头,还怕回不来?你走吧。”
  赖三公看了看芷彤,嘴角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道:“是,我们这就走。您要的牛肉过来了。”挥一挥手,几个大汉马上抬来几个精致的楠木食盒。食盒外雕刻着赑屃;食盒内不仅有牛肉,还有几味精致的点心。
  芷彤高兴道:“我最喜欢吃桂花糕了,你可别小气问我要银子啊。我们开到湖中间吃吧。”
  公子坐到木船上,木船经久失修,又多年没人碰。一开始一阵晃悠,一些已经坏了的碎木头散落到了水面上,但熟悉了一会儿后,也就没事了。两人都是练家子,控制好平衡,居然很快把船划动了。不消半个时辰,就到了湖中央一个小渚上。两人都不由地大笑,爬上沙洲,拿出食物与酒大快朵颐。
  芷彤道:“这牛肉真好吃,一点都不硬。”
  公子道:“这是牛脊肉,本来就是最嫩的,又是从东瀛神户那边运来的,自然口感好些。”
  芷彤道:“东瀛神户,那不是海盗的家吗?”
  公子道:“是,但那里的牛肉不错。你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我好去娶你。”
  芷彤慢慢咬着牛肉,又喝了口酒,闻言把酒喷了出来,道:“好啊,你要说话算话,我正怕没人要了。”
  公子点点头道:“你这样的,也只有我要。”
  芷彤一拳打在公子肩膀上:“你说什么啊?谁让你真要了?”
  公子呵呵笑着:“你,我还要定了。”
  芷彤想起爹爹,又想起徐精,道:“那就等我一个月,若我没死。你就来漳州南城草鱼巷林家提亲吧。”
  那公子起身道:“什么死啊活的。你发生了什么事?你怎么也不问问我是谁,能不能帮你?”
  芷彤哈哈笑道:“我管你是谁做什么?江湖侠客,萍水相逢,又各奔东西。一起长大的人都信不过,怎能求邂逅的人帮忙?我就当你是我捡到的野男人,又肯陪着我玩的野男人呗。”说完后笑着看了看公子。这公子还真是不错,那些唏嘘的胡子渣,不知道碰在脸上会不会痒痒的。配上这玉盘样的脸,也煞是英俊。就可惜这青衫有些邋遢,这袖子明显就是在树上划破了的。他家如此有钱,穿着却如此落拓,确实有些怪味。
  公子猛地在芷彤脸颊上亲了一口,芷彤含着桂花糕怒目圆睁,又转过来心想:下月十五就要劫法场了,这法场戒备森严,我尚不知能否活到下月。就算活到,又有哪家公子真肯要我这杀人放火的姑娘。当下就一点亏都不肯吃了,也一口亲在公子的脸上,留下一道沾着桂花香的唇印。
  那公子哈哈大笑:“天下竟有此等妙人。老天待我不薄,没让我成了个活死人。”说完就枕在林芷彤的脚边,闭上眼睛睡着了。
  林芷彤痴痴地望着湖水,又看了看脚边的陌生公子,觉得一阵迷离和舒心。既然又迷离又舒心,她就什么都不愿想,仰头又喝了一袋酒,终于困了起来,倒在公子腿上睡着了。
  醒来时,见自己还在湖中,人却已睡在一艘崭新的画舫上。公子带着蓑笠,正在船头垂钓。回头看,赖三公在船尾的红泥小炉上煮着一尾鱼,鱼香飘得很远很远。野山荒地,气候本就多变,但也很少似这般深春了还忽然下起雪来,纷纷扬扬地妆点白了苍穹。一阵风吹过湖畔的小山,分不清飘舞的是雪花还是柳絮。
  公子道:“你酒醒了。睡得真熟,我换了大船,又把你抱着躺下,你都没有醒。还对着我‘爹爹、爹爹’的叫唤了。”
  林芷彤一整发髻,道:“什么时辰了?啊!娘要着急了,你送我回城去吧。”
  公子道:“这么大的雪,马车不便,还是等等吧。这雪不是冬雪,很快就停了。”
  林芷彤往外望去,心道:四月还下雪,这是老天在为爹叫冤吗?
  公子见她两道似蹙非蹙的眉,两汪似月非月的眸,不由地心醉神迷,抓住芷彤的手,轻轻吟道:“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唯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此处虽无堤无亭,但有红颜妙人相伴,我胜张岱远矣。”
  林芷彤道:“讲得真好——就是一句也听不懂。”
  袁氏在庙里焦急万分。这边夫君生死未卜,那头女儿又彻夜未归,真如百火焚心,偏又毫无办法。从不信神的她,走到巷口黄大仙处,算了几卦。刚开始都是凶相,直到袁氏加到十五个铜钱后,黄大仙终于把卦象化作了吉,还表示如果真要转危为安,还需斋戒三日,另送十五个铜钱和一只鸡给他。
  袁氏本不信这江湖术士,却也悄悄买了只鸡,回庙后恭恭敬敬地蒸好,带齐铜钱,当即送给了大仙。又顺道走到今同客栈,想看看阮先生有没有出手相助。结果一到门口,血都凉了半截——客栈门窗紧锁。八成是阮如梅卷着自己一生的积蓄逃走了!她跌倒在地上,又不敢在街上多待,慌忙爬起踉跄着走回庙里,人好像一瞬间变老了。
  袁氏不想在女儿面前哭,趁着芷彤不在,再也忍不住难过,泪水如瀑布般布满了面庞。擦干泪后,又哆嗦着手,打开枕头下的绣花囊。囊内已不剩几文,倒平生了一股子倔强,如果天要灭我们家,那就算死也要把老天弄个窟窿。想归想,终究还是人无力,意难平。
  她正难过着,却见木头痴抬着两袋米,回到了庙里面。
  木头痴见到师娘,习惯性地害怕,嘴里还有点哆嗦道:“师娘,我把米带来了。你放心,我不会住庙里。我在山脚搭一个草庐,保护你和师妹。”袁氏哇地一声又哭了起来。
  此时,林芷彤回到了庙里,见娘哭泣,叱道:“木头,你又惹我娘生气了?”
  袁氏站起骂道:“木头是个好人。你还知道回来?你去哪里了?你爹爹生死不明,你还有空出去野?有没有问徐精,你爹爹的案子怎样?”
  林芷彤喝了口凉水,急得娘宛若热锅之蚁。林芷彤道:“现在生死已经明了,不用担心了。”
  袁氏欢快地站起身来:“你是说,说爹没事了?”
  林芷彤道:“下月十五处斩。”
  袁氏呆坐在凳子上。
  林芷彤满不在乎地道:“到时我去劫法场,正好用这身爹爹教的功夫去救他。木头痴你去不去?算了,你还有个娘,就别去了吧!”
  木头痴擤了擤鼻涕,道:“师妹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林芷彤抱着他道:“还是笨蛋信得过。”
  袁氏咬咬牙,想了好久,道:“也好,我们好好算计一下。怎么劫,怎么跑。”
  林芷彤转过身,绕着娘的脖子道:“娘,这就对了嘛。哪有被人冤了,自己还垂头丧气,到处求人的?那还要学功夫干什么?那不是帮敌人、害自己的傻瓜吗?”
  袁氏苦笑道:“如果不成,我们一家人就黄泉相会了。就算成了,以后也是浪迹江湖。我们倒无所谓,可怜你豆蔻年纪,想嫁个好人家都难了。”
  林芷彤道:“浪迹江湖有何不好,一定要跟别人一般,被安排着过一世才好?我欢喜着哩。”
  袁氏沉默一会儿道:“那终归是下策,是最后的法子。在没上法场前,还是要穷尽一切法子救你爹。我们还是要去找讼师。”
  林芷彤道:“娘,你还信这个?讼师没用的!”
  袁氏道:“必须要信,劫法场免不了杀害无辜。若真没天理时,才不用跟天讲理。否则我情愿受些委屈,也不要一辈子不安。再说你爹没有处斩前,就有机会上诉。先把所有的法子都用尽了,再走最无理的路。明儿你把这镯子卖了,本来按闽南的习俗,是给你做嫁妆的,现在也顾不上了。你再找找有没有胆子大的秀才敢接这活。”
  林芷彤不耐烦地道:“娘,你不是找过几个了吗?秀才都是些胆小怕事的人,十三衙门的案子躲得远远的。只怕收了你的钱,转身就去衙门把我们卖了。这群聪明秀才,混吃等死的,能成什么事?又有谁还敢做死刑犯的讼师?”
  “谁说秀才不能成事?这案子我接了。”庙外传来一个洪大的声音。袁氏、芷彤、木头痴闻声跑了出去,只见一位清瘦的书生,一袭白袍,一匹白马,拿着把龙泉宝剑,奔到了庙前。
  “东门沽酒饮我曹,心轻万事如鸿毛,醉卧不知白日暮,有时空望孤云高。”男子仰头轻吟,“师娘、师妹,丹逸来迟了。”
  林芷彤一招“白鹤飞旋”越到马上,抓住师兄兴高采烈地道:“闾丘丹逸!你终于回来了。”眼眶竟有些潮湿。


第七章 人鬼之间
  林山石回到五仓,先是根本不相信自己被判了死刑,觉得这一切都是一场幻梦。后来发现不是做梦时,变得无比愤怒,尽管带着十九斤的镣铐,他还是出手打残了好几个犯人。监狱对这些将死之人十分客气,当场换上了三十八斤的重铐:脚脖处是两片圆弧形的铁条,用螺丝上住,手铐脚链之间用两根长形的铁棍连接。这样别说打人了,就算是直着腰都很困难。
  戴上这套刑具后,人就基本是个人形木偶了。最痛苦的是上厕所,因为无法蹲下,只能微微翘着屁股,在几十双眼睛面前表演,像一个被圈养的动物。拉完后也无人帮着清理,顶多来个下铺之人随手拉起裤子。林山石羞愧难当,直接往墙上撞去,这倒不是真心自杀,只是一时冲动。石月国等十多人马上抱紧了他,高大傻子狠狠地打了不能还手的林山石一个巴掌:“你反正要死,急什么?你死在这里,就不能去刑场教导百姓了。因为你一人,害得第五仓评不上八好监仓,我们全部都要加刑。我让你死之前不得清净。”
  林山石虎目圆睁。
  高大傻子道:“瞪什么瞪?有本事把铁链挣开啊。一个要见阎王的人,会功夫又能如何?没见过手脚不能动还敢嚣张的。”说完后又是一脚,林山石感觉自己的胆汁吐了出来。一个下铺之人为了取媚高大傻子,对着他的脑袋吐了口痰。林山石下意识地向前踢了一脚,结果被铁链勒伤了脚踝,疼得火烧一般。林山石求救般望了望石月国。这段时间里,石月国一直很给他面子,也多次兄弟相称。这次石月国却毫不理会,对着墙壁冷笑。为了一个没有利用价值的人,得罪还算有点本钱的高大傻子,那不真成傻子了吗?
  两天里,他再也没有吃到过上铺的伙食,连基本的饭菜,也经常被下铺的新兵抢去。有一次他都饿哭了,是真的饿哭的,心道现在只要谁给一碗肉滑吃,死了都行。后来实在是饿得晕倒了,才有个老头子把吃剩下的一点点窝窝头,扔在他的木枷上,让他舔着吃完。
  稍微饱些后,林山石又开始有些愤恨,但更多的是无奈,然后是麻木,最后他开始原谅了整个仓的人。因为这里发生的都已经不是大事了,甚至不是事了,他居然很快就要死了。偶尔,他会觉得很奇怪,进来这么久,自己都没有恨过白栾与马季。他应该恨这两个人的,但偏偏没恨过。这一点非常费解。
  半个月后的一天中午,他的饭菜里出现了一壶酒、一只鸡腿、几个肉丸子。其他犯人居然都不过来抢,石月国还悄悄地递给他一块红糖。林山石明白自己真的要走了,顿时浑身抽搐,他无限怀念离开家那个晚上在雪林里练拳的感觉,那样的舒爽和独特。林山石被胡乱地喂着吃了几口,狱外传来叫狱卒叫他的声音。林山石凄凉一笑,哆嗦着脚,走出仓外。
  一路上,林山石看见的所有的树、草、花、人还有太阳,统统是一种颜色——一种亮晃晃的白色,天地都雪亮地旋转着宛若白鹤之舞。他不由地想,如果有来世,该怎么活过?结果他被趔趄着送到另一个仓里,一个全部都是死刑犯的仓。他明白了自己还有几日可以活,因为砍头也需要按规矩排队。林山石眼前的景致又都熟悉起来,亮晃晃的白色不见了,天地之间全都弥漫着一种闷闷的灰。
  死刑仓挤满了将死之人,出人意外的是,大多数人都说不出的驯服听话,都很客气礼让。无论是白莲余孽,还是江洋大盗,在最后的日子里,都变得细声细气,倒有些像没见过世面的书生。只有当被狱卒点名上路的时候,不论是杀人如麻的,还是读过万卷书的,每个人都软得像根煮熟的面条,被搀扶着离去。
  按照说书的讲法,总有几个英雄人物,临死时还能谈笑风生,龙行虎步。但林山石住在这三四天了,目睹了几十号人被砍,能视死如归的一个都没有。
  他暗暗告诫自己,如果上路,绝不瘫着,一定要自己走路,这是一位武者最后的尊严。
  牢房里也偶尔有被冤之人,发现时日无多,终日以泪洗面,诉说委屈。刚开始大家也都听着,有时还陪着流两滴泪。说得多了,就都打着哈欠走开了。偏偏这种人都不知趣,一遍又一遍的倾诉,没人听就发癫发狂,弄得全仓睡不好觉。本来到这儿来的心情都不好,最后几日只想强颜欢笑。真来了一个提前哭丧的,自然心情大坏。于是纷纷告状,告状的多了,这人就会被关去一个叫“黑木洞”的地方。只消得十来个时辰,任铁打的汉子,出来后也就听话了,人就这么脆弱。
  林山石悄悄问过:“这黑木洞有何厉害之处?”按理说,将死之人应该什么都不怕了。被关的人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道那不是人待的地方,是死人待的地方。
  林山石心想反正要死了,不如提前试一试死人是什么感觉。他犹豫了一阵子,始终没有勇气出格。又痛恨自己这辈子总是犹犹豫豫,快走了还不爽利。于是就壮着胆子大哭大闹,大声叫冤,终于也被送去了黑木洞里。
  黑木洞果然是个洞。也只是个洞,洞里面有个板子,犯人躺在板子上,铁环夹住自己的手和脚,然后——就没有然后了。没人管你,没人说话,没有意义。在这抬头看不见天,低头望不见地的地方,你就这样躺着,就如一根木头,这就是监狱最重的刑罚。洞门一关,你被万丈红尘抛弃。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出去,也不知道在这里可以干些什么,只有死寂,绝对的死寂环绕着你。这比木板子、老虎凳、十指穿心等更能摧毁人——人可以活在悲惨里,但不能活在飘渺中。刚开始大约两个时辰还好,乐得清净。过了两个时辰,林山石就出现了幻觉,强烈的口渴,强烈地想跟某个活着的东西说话。身体完全不能动,尿在身上还是其次,经常觉得腰部、腿步都被虫子咬了,又麻又痒。脚上的肉开始腐烂了,却爱莫能助,甚至不能用手挠一下。黑木洞,黑木洞,自己果然是黑色洞里的一块木头。他开始有一种回到人群中的强烈冲动,如果能够回去,跪着求别人也行。只要活着,哪怕多一会儿——这就是全部希望。又过了几个时辰后,林山石感觉自己从意识到身体一溃千里了。他哭着大叫希娣,又说出一串连自己都听不懂的话。若有六道轮回,他已经不在“人道”了。
  也不知过了多少劫,又或许只是几柱香。林山石恢复了部分感觉。洞顶有一些积水,脏兮兮的水时不时掉下来几滴。林山石下意识地张大嘴等着,不知等待了多长的时间,舌头麻掉时,勉强接到一滴。人又活了过来。活过来更加痛苦,但就是不想死,其实不是自己不想死,是有种巨大的力量不想死。他也想自己憋气憋死算了,可到了最后时刻,鼻子总会不听话,自动调节过来。林山石发现,人只是一颗棋子,贪生怕死是一种设定好的路数,谁都不是下棋的人。
  渐渐地,洞里积水日多,自己的身体泡在水里边,就像具饿殍浮尸,耳边响起哀乐,像是丫头喜欢吹的埙。他觉得背后不光是痒,而是被蛆爬满了身子。顷刻,一种强烈的恐惧,如冰雪突至,身体刹那间每根汗毛都打起了冷颤。脑袋却莫名亢奋,他不想死,于是猛运一口气,把身上的虫子抖掉。等累得虚脱时,往事就如同皮影戏般一幕一幕的自动放映。
  他出身在山里,自幼贫困,一个村的人都是一个祖宗却常常为一口井水打得头破血流。父亲告诉他若能学门本事混出村子,日子就好过了。于是他拜入白鹤门,比谁都用功,师父告诉他学成之后就江湖之大任他闯荡,于是他谨守门规,日夜苦练,根本感觉不到快乐。他曾经喜欢过一个姓黄的姑娘,一整年里天天梦见她,但少林规矩何等森严,未出师者严禁约会,等他出师时姑娘已经有主了。后来他娶了袁氏,在漳州城里站稳了脚跟,心心念念的仍是闯荡江湖,现实却只有柴米油盐。这种日子与其说是幸福,不如说是习惯。妻子跟他说再过几年,攒够了钱家里好过了就放他出去,可这钱好像什么时候都赚不够。他每天闻鸡起舞,别人都说他喜欢功夫,其实一开始他只是为了博一个前程,等他真的喜欢功夫的时候,妻子告诉他功夫已经没有用了。他也曾心满意足,望着耕牛晒太阳,没事数数徒弟,谁知道这一切有没有意义。他想生个儿子完成自己的江湖梦,结果生了个注定要嫁走的女儿,这个毁了自己梦的女儿多么可恨,偏偏又成了自己现在最大的牵挂。三十多年了,他好像一直活着,又好像从没真正活过,他只是一个泡影,打碎在“争取将来”的随波逐流里,到现在却发现没有多少个值得回想的过去。终于有一天,月下空明,他决定做一回自己,抛妻弃女,行走了几十天的江湖,结果被捕了。
  黑木洞里黑洞洞,不知道杀死了多少时辰。原来最难忍受的不是痛苦,而是这样的“不存在”。为了避免“不存在”,林山石又想起了白鹤拳理,心里顿时有了片刻的安宁。他的脑袋里突然闪现出一些莫名其妙的拳法拳理来,一些没想通的武学问题居然想通了,浑身弥漫着一种轻安式的喜悦。
  当黑木洞门打开的一瞬,林山石终于想通了自己为什么不恨“好弟兄”白栾和马季了。因为自己有太多的时间并不存在,被消耗在无止境的听话与昏庸里。也就这几十天离家出走的时光:荒山古庙,早春夜雨,师门召唤,江湖子弟江湖老,浪迹天涯一壶酒——是为自己活着的,这又叫他怎么恨得起来?
  从他真正喜欢白鹤那一刻起,哪怕饲料再精美,他已经无法安心做一只家畜了。
  转眼正月十五,他被绑赴沙场,本来告诫自己绝不腿软,但事到临头腿还是软了。林山石心想:都快死了,老子就不勇敢了,怎么了?
  法场杀人,就是每一个城镇的节日。全城老老少少早已经围了好几圈,伸长着脖子望着将死去的人,个个露出兴奋的光芒。看杀人本就是空虚生活最好的调剂,回到家都能回味好长一段时间,所以满城空巷。每当犯人上了刑台,边上就传来热切的期盼:“大侠说几句吧,反正要死了,就说几句吧!”
  终于碰到一个哭着蹦出一句:“老子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全场雷鸣般的喝彩,连侩子手都看得如痴如狂。
  林山石从黑木洞出来后,就没有心思表演了,觉得所有表演就如自己以前的生活一样透着一种无聊。他焦急地往四周张望,希望能最后见一眼婆姨、孩子或者弟子,但又有些不愿意这些人看见自己这个样子。扫视一周,没有看见亲人,一面失落,一面舒了一口气。
  朝廷也希望来看的人多点,这才可以树威。有个白莲教的不知怎么吐出了嘴里的纱布,大喊了句:“这是汉人的土地,我们要反清复明!”狱卒懵了片刻,气急败坏地割破了教徒的喉管。其实是清还是明,狱卒根本不在乎。只是这一句话,可能弄得自己丢了饭碗,那就是大问题了。
  百姓之中也传来震耳的怒吼,一个老者大叫:“这样无父无君的人还留着干嘛?”一群人点头称是,忿忿不平道:“这种话都敢说,该死!”几个小孩子立马捡起石头往死刑犯身上扔去。百姓们觉得好玩,也纷纷捡着石头扔犯人了,林山石也被连累砸了几个包。
  前排坐着几十个配着黑袖章的人员,制止了扔石头。他们大声道:“我们是有大清律法的英明朝廷,这群人恶有恶报。百姓稍安勿躁,一切自有公理。”百姓迅速安静了下来,脸上露出正义的光。
  林山石觉得好笑,就这一批被杀之人里,他就知道至少有两个犯人被用银子掉了包。但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这一群黑袖章里他看见了一个人——肥猪康。他该是当地里正赏识的村勇,正目不转睛地维护杀师父时的秩序。林山石觉得心里像堵了一块巨石,怎么也放不下来。
  那个白莲教徒终于被一刀砍下脑袋,迅速有人拿一篮子馒头接住流出的血。
  林山石也被押着走上了刑台。他多盼着现在能来一场雪啊,结果四周风和日丽。林山石觉得这一辈子生得像场悲剧,活得像场闹剧,死得像场滑稽剧。
  如果重新活过,自己就在十五岁时把那黄姑娘给办了,而且不要什么儿子了,就把白鹤拳还有刚在黑木洞里悟到的拳理,都教给希娣。林山石闭上眼睛,却明显觉得,现场诡异起来,侩子手有些不愿意上台。看客间也有些骚动,有不少人纷纷议论:“这就是外边传的林山石,这就是那个少林大侠……”
  林芷彤在法场外的酒楼上,拉满了弓弩。木头痴披着紫色斗篷,已经带着斧头走下楼梯。
  侩子手缓缓地走上台去,居然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含着一口酒喷在刀上,道:“大侠放心,绝对一刀斩,一线天。”刀还未举,远方突然传来了官差的声音:“刀下留人。林山石暂时收监。”一匹省府的快马,一边举着公文,一边飞速赶到。
  法场诸人面面相觑,看客中不少人发出雷鸣般的叫好。酒楼上的袁氏抱着闾丘丹逸激动地掉下泪来。她搂过芷彤道:“你可以不用流亡,也不用杀人了。”
  围观百姓也有几个意兴阑珊,一个刚过来的厨子一边搬走椅子,一边郁闷道:“搞什么搞?说好杀的又不杀了,我可是跟酒店掌柜请假扣钱过来看的。”
  闾丘丹逸道:“这次刀下留人,阮先生记头功。幸亏了阮先生在客栈连续说了几十场的书,确定了师父少林大侠的地位。否则,知府的压力没有那么大,是不会放人的。”
  阮如梅道:“闾丘老弟客气了,若不是你向京城、福州不断递状纸,单单靠一群江湖朋友在客栈义愤填膺,终也成不了事。当然这也是林兄平日里宅心仁厚,命不该绝。”
  袁氏搭手做了个万福,道:“多谢阮先生援手。丹逸,你这一纸诉状交上去,你师父就捡下一条命。不知还能不能多写几道诉状,把师父救出监狱?谁能知道不小心进了一帮会,能有这么大的风波?”
  闾丘丹逸道:“师娘。这还真不是诉状的事情。丹逸不敢贪天之功,只是师父福大命大,撞上了一个好时机。前段日子丹逸去广州府应考,才知平西王吴三桂已经起兵反清,云贵一代已经遍地狼烟。师父是少林十大高手,少林不仅是武林北斗,明末还曾在闽、浙驱逐倭寇,在江湖和黎民中声望很高。一直是朝廷拉拢的对象。所以我就知道师父可能死不了了——没有单纯的律法,小案才讲律法,闹大了就都讲权衡。朝廷没必要为了师父这么个与世无争的人,在这样一个时机里,得罪一个本想拉拢的大派。况且这天地会刚成立不久,虽然行事诡异,但现在还没被朝廷严令禁止,只是十三衙门疑神疑鬼惯了。即使依条例,师父也没犯法。”
  阮如梅道:“林兄还是太低调,所以平头百姓,当官的觉得硬吃得了也就硬吃了,没想到这次会磕着牙。”
  闾丘丹逸道:“这个确实如此,哪个庙里没有几个冤死鬼。”
  袁氏道:“这更要谢阮先生,是阮先生把掌柜的说成被奸臣迫害的少林大侠,又在今同客栈里连续头场推出,说得漳州府无人不晓,所以那群大人们才有了些顾忌。你看法场上,连侩子手都不愿动手——这好人受冤之事谁不气愤,况且还是少林大侠受冤?”
  林芷彤道:“先生你说得是挺好,就是有些不像爹。连台湾府杀西洋鬼佬的戏都出来了,我怎么不知道?”
  阮如梅笑道:“这大侠不大侠的,不瞒你们说。古往今来,本来大半就是我们说书的弄出来的。况且,这林兄少林十大高手又不是假的?我收了林夫人的嘱托,当晚就关门去了白鹤门,才知道林兄在门派里的分量。又在回来路上草堆中,碰巧捡到了林兄掉了的少林十大高手的牌子,这时我就想好要利用少林派把事情闹大,死马当做活马医了。也是林兄人不错,走访的街坊都觉得他是好人,我把他做的好事,受的好评收集了一下,加上自己编的东西,一个少林大侠也就出炉了。至于收复台湾,打红毛鬼的故事,那确实也有这样的大侠,我只不过让主角换了个名字罢了。”
  袁氏、丹逸等俱笑了,连木头痴都笑了。
  袁氏正容道:“先生能不怕连累,就让妾身感激一世了。”
  阮如梅笑道:“有什么连累的?我本是有功名的秀才,已经自甘沉沦于酒肆茶馆,还有什么连累得了?再说这故事里的事,连《三国》也大半不是真的。从古到今,还有不准人瞎编故事的道理?谁要跟说书的较真,谁就傻了。”
  芷彤问道:“师兄,你还没回答能不能救爹出狱了?”
  闾丘丹逸道:“师娘,师妹,师父要出来可能也不容易,能捡回这条命也已经是天时地利人和用尽了。自古让朝廷认错那是千难万难。他们既不想把一个有口碑的少林高手冤杀引起民愤,也要顾及朝廷十三衙门的面子。所以估计最好的结果,也是师父再受阵子苦,等事情磨平了,再让师父认个错,再慢慢放了。”
  阮如梅笑道:“这天时地利人和该作何解?”
  闾丘丹逸道:“先生考我了。如今吴三桂造反,朝廷乱成一团,定不愿惹出其他麻烦,此是天时。八闽大地龙蛇混杂,表面都是清廷的人,其实是耿精忠的地盘,又接近前明郑家的台湾,等于一个火药堆。朝廷不敢在此过于强势,随便制造冤案,这是地利。数百年里,闽浙百姓受倭寇之害最深。明末少林武僧曾随戚继光将军抗倭,在这儿冤杀一个少林高手,失去大块民意,这就是人和。”
  阮如梅道:“后生可畏!丹逸要生于三国,必也是人中凤雏。”
  闾丘丹逸浑身激动起来,面有红光道:“前辈谬赞了,我只望救出师父,天下太平。百姓能有口安稳饭吃,现在看来有些难了,不知战火会不会烧向福建,倒霉的首先必是百姓。”说完后长叹了一口气。
  阮如梅阴笑道:“乱世亦出英雄,丹逸有意否?”
  闾丘丹逸摇摇头道:“只想辅佐一圣君,让百姓安生乐业,做一大臣足矣——当然都和阮先生一般独善其身,逍遥自在,也是一种景致。”
  袁氏打断道:“这些大道理就不讲了。丹逸你能否再求一下令尊?他毕竟久在官场,若能斡旋一二,也许能早些放掉师父。”
  闾丘丹逸有些为难道:“此事有些难办。为了给师父写状纸,家父已经很不高兴,怕惹祸上门。毕竟宦海凶险,漳州闾丘一大家子人,顾虑颇多。”
  袁氏点头道:“真难为了你了,孩子。这段日子,每天都往这山上跑,若不是你和木头痴这样陪着,或许这日子更难熬了。”
  阮如梅道:“听说你坚持插手此事,曾被你爹在书房打了一顿?要不要改日我去府上,跟闾丘明那老家伙说和说和。”
  闾丘丹逸心道,这么隐秘之事都瞒不了这客栈说书的?便施礼道:“多谢先生。我是长子,爹不会拿我怎么样的。再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哪有师父出事,徒弟不管之理。我爹虽怕毁了我的前程,嘴里不悦,心里多半也是高兴的。”
  阮如梅伸出大拇指道:“尊师重道,不惧艰险,你是个真儒生。只不过儒生的胜负心都会重了一些。”
  林芷彤端给师兄一杯茶,见阮先生夸师兄,不知怎的脸上不经意间泛起一堆烟霞。
  闾丘丹逸站起双手接过茶,客气地道:“谢谢师妹——师娘,弟子还有个不情之请。”
  袁氏道:“都一家人了,总说话这样客客气气的,见外了。”
  闾丘丹逸嗫嚅了会儿,突然跪下郑重地道:“师妹转眼要及笄。我想若是师娘不弃,我想娶了师妹,长相厮守,不知可否?”
  芷彤又喜又惊,低着头,摆弄了一下裙子。袁氏很复杂地望了眼丹逸。
  闾丘丹逸道:“弟子绝非乘人之危,确实心仪师妹久矣,此事天地可为证。若师娘嫌弃,就当弟子未曾说过。”
  袁氏眼珠子转了几圈,道:“是做妾还是做妻?”
  闾丘丹逸道:“自然是正妻。”
  袁氏爱怜地拍了拍丹逸的肩膀,道:“你是学政的儿子,只怕这事你也做不了主,还是先把师父救出,让我们回到家里,从长计议。”
  闾丘丹逸道:“我三舅是靖南王府的长史官,我已经托了关系过去。师父能不能放很难说,毕竟闹得太大,但师娘和师妹的通缉肯定会被取消,回家就是不远之事。”


第八章 朝为溪女
  自从闾丘丹逸庙里求婚后,林芷彤就觉得看见师哥很尴尬。以前她不是没有想过跟师兄好的,如今美梦居然被提起,真不知是真是幻。可是想起那棵山茶树,那只猴子,她就怎么都高兴不起来。满脸红红的,一会儿恨着徐精,一会儿恨着自己,一会儿又觉得徐精和自己都没有什么错,只怪那春天,花开得太艳。
  丹逸照例每日中午都会来古庙探望,有时带上几盒吃食,有时送上几张被子。袁氏也都收了,只是送银子就坚决不要。每次见师兄过来,芷彤都找个借口躲开。这一日,师兄给芷彤专程带来了一根玉簪,芷彤红着脸退还给师兄,转身出了古庙。
  袁氏一边缝着衣服,一边笑道:“看不出这小雌兽,还会害羞了哩。”
  闾丘丹逸低垂着头回道:“师娘,三舅已找人把你和师妹的刑部通牒毁掉,只等几日后刑部撤案。你和师妹就可以回家过日子了。”
  袁氏将线穿过一根针,半响道:“叫我怎么谢你呢?你以后真会对希娣妹好吗?她可不是个省心的淑女——舞刀弄枪的,连名都敢改。如何进得了你这样的书香门第?”
  丹逸跪着道:“师娘放心,我就偏爱这份天真率性。”
  袁氏闻言被针戳着手,轻轻吮了下,叹了口气道:“既然如此,我这没有多少问题。如果你师妹也愿意,无论她爹出不出得来,这门亲事我允了。”
  丹逸高兴道:“多谢师娘,我回去求求我爹。我是家中长子,爹娘都宠着我,苦求之下,一定会答应的。”
  袁氏沉默了一会儿,道:“孩子,我也不是看着你的家世好,当年师娘家虽比不上你们家,但也算十里八乡风光一时。但谁见过三代后的贵族?富贵不过过眼云烟,只是你这人品着实让我欢喜。若你爹同意,无需太多彩礼,自可驾车前来。若给彩礼,我也大部分当做嫁妆送返回去。若你爹不同意,也不必勉强。如今这家徒四壁,又是罪人之女,不同意也是人之常情,千万别为此事跟令尊吵闹。”
  丹逸笃定道:“此事没有人之常情。我生平最恨势利之徒,若师妹不弃,我此生必是此妻。”
  袁氏扬扬手,示意芷彤正在庙后面练拳。丹逸红着脸走了过去。
  袁氏想着自己的闺女,被大花轿抬到闾丘府,心里腾起几丝玫瑰色的温暖。
  林芷彤看见丹逸走来,忙道:“啊,师兄,我还有些事要下山,你跟娘聊啊。”说完就要遁走。
  丹逸壮着胆子拦住道:“师妹,你有何事要下山?”
  林芷彤道:“啊——打酱油。”
  丹逸皱眉道:“小师妹,我怎么觉得你一直躲着我。原以为你对我亦有好感,若是心中真是不愿意,师兄虽非君子,也必不强人所难。”
  林芷彤扮了个鬼脸,道:“呵呵,没说不愿意啊。”
  丹逸一字一顿道:“其实我早就钟情于你。”
  林芷彤诧异道:“为何你不早说?”
  丹逸正容道:“那时你还未到及笄之年。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闻,非礼勿言’。我又岂敢违背圣人之言?如今你又长了一岁,师娘又放出嫁女之言,我便唐突提出此议,况且师父遭此劫难,生死未卜,我也想早日娶你,让你和师娘有个依靠。”
  林芷彤孩子天性,有些感激道:“其实我也很早喜欢你的。”
  丹逸道:“知道。”
  林芷彤跳起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闾丘丹逸道:“前年冬天下雪时,你把一把雪扔进我衣领里。”
  林芷彤脸红道:“那你什么时候喜欢我的?”
  丹逸道:“练武时老在我身边捣乱,捣乱多了,就忘不了了。”
  林芷彤生气地推了一把,道:“呆子,什么非礼勿这,非礼勿那的,这样活着不累吗?你要早点非礼我一下多好啊?”
  丹逸谦谦君子,闻言震惊了许久,道:“你说什么?”
  林芷彤勾了勾手指道:“你过来。”丹逸走上前去。
  林芷彤仰着脖子,在他脸庞轻轻吻了一下,她道:“你掐一下我的手,我看看刚才你说的是不是真的。”
  丹逸只觉得面庞被无数的柳叶划过,慢慢地把手指伸出,刚触到师妹的手,又赶紧抽开,道:“师妹,等洞房花烛吧,一个君子,万不可没有成亲就轻薄于你。”
  林芷彤斜抬着眼眉,悠悠地道:“假如我不嫁给你了?你不遗憾吗?”
  丹逸道:“那就更不行了。一个儒生,修的就是克己复礼。”
  林芷彤低下了头,一只脚轻轻地踩着石子,道:“师兄,我配不上你——也怪你,不早点找我。”
  丹逸道:“师妹放心,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就去求爹爹,派人过来提亲。我爹敦厚温雅,但修仙炼丹之辈,不是迂腐之人。”
  学政府海棠正盛。
  闾丘明闻言大怒,叫丹逸跪在中堂前,也不准夫人等进来。
  闾丘明大骂道:“你练练江湖把式,算是强身健体,虽不登大雅之堂,但好歹也算是六艺里的‘射’,我也就由着你的性子不去反对。如今你居然要以闾丘府大少爷的地位,娶一个待罪武夫的女儿。这么大的闾丘府,上百号人身家性命,你能再荒唐些吗?”
  闾丘丹逸道:“爹,师父是被冤的。”
  闾丘明七窍生烟,道:“从古到今,被冤的多了,谁耐烦一个个考证?就算后来没罪放了,现在也叫嫌犯;要出不来,就叫罪犯;几年后放了,也叫释犯。我们这样的家怎么容得下犯人之女?闾丘家还要不要脸面!你尊重你师父,又是帮写状子,又是请你三舅出手销了那母女的罪,这已算仁至义尽了。哪里还有这等赔上全家的帮法?”
  丹逸道:“父亲息怒,这姑娘跟我青梅竹马,如今我言已出,必不收回。若爹不答应,我也只好长跪不起了。”
  闾丘明道:“我告诉你,娶这家女儿没有可能,就你那师父——别以为有了个少林大侠的名号——照样祸福难料。你当朝廷真会在乎个江湖帮派吗?说他是国师就是国师,赏他几个果子;说他是逆贼就是逆贼,打他几顿板子。”
  闾丘丹逸跪着倔强道:“无论师父是何人,对孩儿总是有恩;无论这姑娘是谁之女,对孩儿总是有情。”
  闾丘明暴怒道:“亏你也是大家子,天涯何处无芳草?为了一个女人,你连整个闾丘家族的安危都不顾?你可知道沾上十三衙门的案子,可是要灭九族的!爹、娘、这么多弟弟妹妹,都比不了一个女人?”
  丹逸心中也是一震,低着头不说话。
  闾丘明放和了语气,道:“你从小懂事,熟读四书五经,当知大丈夫以功名为重,也当知为官之人的如履薄冰。一个把柄,一个麻烦,就是一个大患。谁没有几个政敌?你只要一天还坐在那张位子上,自然就是无数人眼里的敌。你是闾丘家的老大,还要给家族织一张大网,才能保家护院。这是你的命,也是你的责任。我看徐家小姐就很不错,是杭州包衣骁骑参领的女儿,你可以考虑考虑。”
  闾丘丹逸转身道:“爹,吾言已出,这辈子我就要娶师妹。大丈夫岂能言而无信?”
  闾丘明气道:“你要忤逆到底吗?这府上还轮不到你说话。我再问你一句,你要这个家族,还是要那个林家妮子?”
  闾丘丹逸不说话,半晌来了一句:“要师妹。”
  闾丘明前后踱着,道:“你自幼学儒学,又学过《中庸》,可知‘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做一个孔教君子岂能偏激?”
  丹逸道:“爹,你就准我任性一次吧。”
  闾丘明仰天长笑,咬牙道:“来人啊——赵龙,钱虎,给我打。”
  赵龙半天不动,轻轻问道:“真打?”这一声问,更如火上浇油一般,闾丘明大吼道:“打轻了,你们就不用在府上干了!”
  两人道声得罪,把丹逸绑在凳子上,板子发下去又狠又快。丹逸一声不吭,直到棍子断成两截,整条裤子都是血渍。闾丘明见儿子就不求饶,气得脸青,含着泪挥了挥手。
  众人想把丹逸抬回房内,丹逸却尽力扯开众人,跪着说了声:“儿子不孝,儿子告退。”说完才瘫倒在地上。外面早传来母亲张夫人凄厉的哭声。
  众丫鬟脱下裤子擦药时,发现从臀到胫,或青或紫已没有一块好肉。裤子跟肉都粘在了一起,撕下来就是钻心的疼。
  丫鬟小翠哽咽道:“老爷也忒心狠了,这大少爷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苦。”
  张夫人冲进房大哭,道:“我的儿啊,你怎么就被狐狸精勾了魂魄?快给父亲认个错,别耽搁了大好的前程。”
  丹逸心烦,转过头假寐。
  丫鬟小桃趴在少爷身上哭着道:“也不知那林家姑娘怎么个国色天香,把公子迷成这个样子。”
  闾丘丹逸淡淡地道:“也不是什么国色天香,是我一直想要而没有的东西——你们不懂的。”
  闾丘丹逸想起师妹,这臀部的痛也少了几分,暗暗发誓:我当做磐石,师妹当是蒲苇。若是爹能够消气,多挨几次打又当得了什么?若磐石蒲苇永生永世在一起,举案齐眉,这一生也就不冤了。
  闾丘丹逸又想到自己居然顶撞了父亲,又是惶恐,又有一丝骄傲。
  连着好几日,丹逸都没有来庙里,木头痴回了一趟城,打听到丹逸被家里打残了,估计半个月好不了。又说师娘跟师妹的通缉令都被撕掉了,房子里的封条也被撕了,可以回家了。说得两人又惊又喜。
  林芷彤站起,道:“我去救师兄。”
  袁氏拉住芷彤:“别人家教训儿子,轮得到你去救?也怪我,我早就该劝丹逸别跟他爹提此事的,是我一时糊涂还有些美梦了。他那样的家世,真当谁能为自己活着吗?谁背后都是一张网。”
  林芷彤道:“我也没想嫁给师兄。”
  袁氏抚着芷彤的背,道:“人各有命。这麻雀变成凤凰的,不是没有,但多半要费尽心机,心狠手辣。你如此任性又善良,还是莫要高攀朱门的好。我们回去再置些家业,找个踏踏实实的人家嫁了也就好了。如果你爹真出不来,无人愿娶,我们就换个城市居住,总要把你许个婆家。”
  林芷彤道:“娘,我有这么差吗?”
  袁氏道:“有啊,娘现在连你爹都不担心了,就担心你嫁不出去。”
  袁氏、芷彤、木头痴扛着几个空箱子,离开破庙,迤逦到南城。在牛肉巷前看见了自己家的牛正要被屠杀,芷彤焦急地大喊:“阿黄,阿黄。”
  阿黄欢快转头,望着小主人“哞!”地一声大叫,居然流泪了。
  袁氏也舍不得,慌忙上前劝阻,胡屠户彷徨道:“阿姐啊,你回来了啊!真不知道你还能回来。这牛是用三两银子从官府查封办买的,朱大户已经订了,急着杀。你真要的话,拿钱赎回去吧。算我倒霉,我挺着去挨朱大户一顿骂好了。我们都是南城街里街坊,穷人之间,总要讲点人情道理。”
  袁氏忙道谢,摸摸口袋,却呆住道:“暂且没钱了。”回头看了眼木头痴,马上知道看错了人。
  胡屠夫憨憨地笑了笑,为难道:“阿姐,我这也要养家啊?”
  林芷彤跳到牛前,握紧拳头跺脚道:“不准杀我家阿黄!就不准杀我家阿黄!这牛是我带大的。”
  袁氏将芷彤拉走,对胡屠户苦笑道:“小孩子不懂事,你干活吧。”
  林芷彤回头一望,那牛还在望着她,顿时眼泪簌簌地流了下来,走路都走不动了,两脚像被灌了铅。三两银子,仅仅是三两银子。
  袁氏扶着芷彤,也抹了把泪道:“娘也舍不得我的家当啊!你就是嫁不了豪门,也要去个富庶人家。女人经不起穷啊——可惜你又不肯学好女红烹饪,哪个好人家肯要这样的女人啊。”说完又有些心里恨恨的了,觉得女儿这样的料有人收就不错了,想嫁个家底殷实点的人家多半没什么指望,又想到丈夫不知何时出狱,家里又不剩几个钱,便难过和焦躁起来。
  芷彤还在为阿黄伤心,几次想回去又知理亏。心中愤恨,无地发泄,一巴掌打在木头痴的背上:“你凭什么没钱?”
  木头痴被打得生疼,却只傻傻地笑着,露出残留着韭菜的牙齿。
  迤逦走到草鱼巷,远远地却望见房子前站了好几排的侍卫。
  林芷彤抹干泪,道:“奇怪了,木头痴!不是说已经解禁了吗?为何我们的房子还这般戒备森严?”
  木头痴悄悄地拿起斧头,道:“前天还没人的,我过去把他们砍了。”
  林芷彤挡开木头痴拿斧头的手,道:“你护着娘在这等等,我先去探探形势。”
  木头痴挡在身前,道:“师妹,还是我去。”
  林芷彤白了他一眼,道:“就你那烂轻功?你好好待着,别碍事。”说完低着头快步向自家屋子走去。林芷彤自信,论轻功,除了自家父亲和前两次邂逅的那只蛤蟆赖三公外,应该谁也抓不住她。所以走入万军丛中,也不怎么紧张。
  临到门前数丈处,她突然傻了,只见一个硕大的囍字贴在自家大门内的隔墙上,而家里绿色的门,居然都被新漆了一遍。林芷彤揉了揉眼睛,确定这就是自己家,正要满肚狐疑地悄悄转身。一个侍卫高兴地大叫了句:“侧福晋回府了。”
  一群侍卫单膝跪在了地上,齐呼:“恭迎侧福晋回府。”
  林芷彤闻言大惊,紧张地抽出了匕首,飞奔而走。
  却见到赖三公从门里如蛤蟆般跳了出来,挡在身前躬身道:“奴才赖三拜见侧福晋。”
  林芷彤转身道:“什么?侧福晋?赖三公,你发烧了啊?”
  “是你说一个月后让我来提亲,就嫁给我的,你可别不认账。”一挺轿子从门内缓缓出来,原来是百花湖那公子,没有带酒壶,温和地笑着,被四人从房内抬了出来。轿子后面有人擎着面黄旗,上面绣着一个斗大的“耿”字。
  林芷彤淡淡地道:“哦,是你啊——你到底是谁?”
  那公子跳下轿子,一揖到底道:“小生耿聚忠——靖南王府三少。令尊的事我已知晓,老人家马上就会回来。”
  袁氏在后面捂住嘴巴,看得有些眩晕,她是一直都盼着女儿找个有钱人家嫁了,但这也未免太顺利了点。靖南王府三少——传说中的大清朝最年轻的太子太师,靖南王耿精忠的亲弟弟,世子耿聚忠?这是福是祸?
  林芷彤伸出手道:“我不管你是谁,快借我三两银子。”
  耿聚忠一愣,他从来没有带银子的习惯。赖三狐疑着掏出一叠银票,至少也有三百两。林芷彤也不分辨,运起轻功,飞奔回了牛肉巷,却见阿黄已经倒在了血泊中,眼睛未闭,嘴角微张,还在对着草鱼巷张望。


第九章 东边日出
  黎知府整天坐立不安。他是朝廷钦派的官员,又是总督嫡系,身处靖南王耿精忠的封地,本来就如履薄冰。原想自己早已修炼得八面玲珑,滴水不漏。这迎来送去,冰炭两敬丝毫也不会做错,当地豪门大族的护官符也早已背熟,甚至连草民也不怎么明着欺负,跟别的知府比真不算贪,束下也算严,还做了几件实事。本想趁着还有几年官当,把漳州弄得遍地兰花,赚足银子就调往老家扬州盖个园林致仕的——这天下虽大,哪儿比得上“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的扬州呢?为此,他还安排自己的两个大舅子都做了花商——他已经不算贪官了,当然再逼着做清官,古往今来都没这个道理。眼看着一切就要成功,结果却被一介武夫伤透了脑筋。
  十三衙门肖大人的意思,只要是查实了的天地会徒,一律斩首,现在刀下放人他已很不愉快,如今又不知怎的,外边市井之中,传得纷纷扬扬,说此人是被冤的少林高人,误入匪帮。若是普通门派也就算了,偏偏是在当地人多势众杀过倭寇的少林;若是普通地方就算了,偏偏是南邻广东东望台湾的福建;若是一般日子也就算了,偏偏如今吴三桂已反,广东的尚可喜也态度不明,东边的郑经从来都以明朝为正朔。一旦有事,福建就立马成四战前沿。再说,剩下的这位靖南王也不是什么善主。他也曾几次谒见这位藩王,因为是朝廷直派,不是藩王亲选之官,又属范总督为官浙江时的旧僚,因此他一直不被待见。这霸王只轻轻一瞥,那份凌厉,就让自己不寒而栗。他手下明为十五佐领六千绿营,实不知几万从父亲那继承过来的貔貅之师,放在哪朝哪代都是天子的大患。
  黎大人一边让丫头捏着脚,一边算计着:倘若自己代表清廷,杀了林山石。假使恰好耿精忠作反,就一定会利用此事鼓动民心。要知道少林那也是一大块资源。真如此,自己此番做法岂不成了资敌?朝廷怪罪下来如何担当得了?倘若自己放了林山石,那官府颜面何在,自己又怎么跟十三衙门的人交代?如今天地会确实还没有真正造过反,但已被秘密监控,秘密捕杀。若今后天地会真造反了,今日私放叛党党徒,他日自己岂不是百口难辩?总督大人法场劫人,要求再审,这到底是收到讼师诉书后的一个姿态,还是因舆情反噬而犹豫不决或者干脆踢皮球给自己?靖南王府长史官又为何帮林山石女眷求情?宰相门人七品官,这林家小门小户的应该没有银两打点啊,藩王管家若是看中了那母女俩女色还好说,若是代表靖南王暗示自己放人该怎么办?黎知府惊得一身冷汗,偏又无可奈何。这八闽大地波谲云诡,别说很多事情不知道,就算知道了又能如何?你当古往今来那么多大臣死在宦海里,真是算不过人吗?饱读诗书之辈,谁能比谁蠢上一炷香?
  黎知府觉得自己只是颗棋子,不是那个下棋的人。
  管家刘四道:“大人们都来了。”黎大人缓缓站起,让丫鬟慢慢地整了整衣服,无论内心多么不安,在下级面前绝不能表现出来。这倒不是摆架子,官场从来就是是非之地,人人都是察言观色的行家,一旦有点不镇定,必然会引起无数猜忌——一旦有人解读为自己失势了,那些觊觎知府之位的同僚就不知会弄出多少风雨。
  黎知府踱着官步缓缓走进书房,同知李大人、黄主簿、周通判都来到了客堂。施礼过后,先谈了些天气冷暖,风花雪月。又唤书童把李同知带来的闽南画派“祥瑞图”展开,一群大人兴高采烈地观赏起这幅画——一只硕大的凤凰在岸芷山的烈火里飞翔。
  黎知府一边看图,一边斜躺在卧榻上。下级官员们都只敢半边屁股沾在椅子沿,一边赞赏,一边偷窥着知府的脸色。
  李同知咂舌道:“祥瑞啊祥瑞,只有盛世才能出这样的祥瑞。”然后,他连着说了三遍。
  周通判道:“这全托圣上之英明,靖南王之英武,范总督之睿智以及黎知府之勤政。如今政通人和,负者休于树,行者歌于途,连青山都感动得自燃了。”
  黄主簿道:“八闽大地尽尧舜,如今路不拾遗,试问漳州上下,谁不道知府的三大漳州好?”
  黎知府等他们该说的话都说完,装作不经意道:“林山石那匹夫的案子该怎么判啊?”
  下面官员全不作声。周通判小心翼翼地道:“要不去查查谁在外边造谣?或者问问总督大人的意思?”
  黎知府道:“我也派人去莆田少林寺查证过此人是否真为十大高手,结果少林主持清寂大师不置可否,只道阿弥陀佛;至于总督大人,日理万机的,这点小事去麻烦他老人家,还要我们这群下属作甚?”
  其实黎知府第一时间就派心腹去福州探了总督范承谟的口风,但那边也只说些按律处置的囫囵话。说起来自己算是范总督那条线的骨干了,是范大人在浙江时一手提拔的要员。可官场便是如此,无事时都为兄弟两肋插刀,一旦棘手时谁都想插兄弟两刀。范承谟宦海沉浮几十年,这样的老江湖怎会不知如今暗流潜涌,世事诡异?杀错一人事小,引起民愤太大,被吴三桂、郑经等余孽利用事大。朝廷的事,又岂是都可以按律处置的?
  黎知府心里苦笑,这倒霉事偏偏出在自己属地,还被十三衙门盯上了,弄成了州府直管的专案,否则直接扔给县令多好,出了事只要说对基层官员行为并不知情,也就过了。可悲这范承谟也收了自己不少冰炭两敬,真只能当喂了狗了。但这些话肯定不能在下属前说出口,一旦让这群人知道了总督不肯帮他,那将是恐怖的。
  周通判站起义正言辞道:“知府说怎么办,我就怎么办。这是卑职认的死理!大人不用询问了,下令吧。”
  黎知府心道“白痴”,嘴里却说:“通判忠心耿耿让本官感动,但子云‘三人行必有我师’,有时还是集思广益的好。”
  周通判大声道:“下官就一种思绪——知府比下官英明何止千倍,知府指到哪,下官就冲到哪。”
  黎知府面上带着微笑道:“好,很好。”转头看了看李同知。
  李同知愤愤道:“把那匹夫杀了,再把那样传谣的茶馆、客栈都封了,查一查谣言来源,把造谣、传谣之人全部抓了。”
  黎知府心里升起一阵火来,淡淡地道:“同知大人果然高见,看来右迁指日可待,只不过李大人,不知漳州牢房有多大,能否堵住天下悠悠众口?”
  李同知道:“只要抓上领头的两百个人,我就不信还有敢说话的。”
  黎知府悠悠道:“好,真好,抓两百个。按每人五个亲戚算,马上惹怒一千人。如今天下板荡,你打算再拿这一千人如何处理,是再关起来还是活埋掉?若不行,是准备送他们去台湾投郑经,还是去云贵投平西王?又或者组个团上京告御状?”
  李同知一拍脑袋道:“还是大人思虑周全,难怪稳坐封疆大吏,下官佩服——这虫草鱼鸟,还是宋代工笔最细。”
  黎知府也盯着祥瑞图,道:“李大人不是不周全,是太周全了。切记月盈则亏——人在官场,都是同僚,靠的是人抬人方能有前程,人踩人则必死无疑。李大人你还年轻,而本官就要致仕了,你大有前程啊。”
  这话在官场就已经很重很透了。李同知擦了擦汗,冷笑两声,不敢回答。
  黄主簿闻言心中透亮,道:“不若悄悄放了。卑职前去牢房威逼利诱一番,让他回家后隐姓埋名——坐过牢的人多半老实。狱官也报这林山石倒真不像大奸大恶之徒,估计也不敢仗着那些势跟朝廷作对。时间久了也就自然都不记得了。”
  黎知府默不作声,但颇为动心,赞赏地望了主簿一眼。官场碰到不棘手的人和事,那是快刀斩乱麻,以立官威;一旦遇到棘手的人和事,拖时间把事磨平,那也是手段。天下之大,水至清则无鱼,糊里糊涂案件多了去了,公门中人谁在乎多那么一件两件?从古到今的地方官,谁不想做个无事的平安官:摆得平就是有水平,不出事就是有本事。“了却君王天下事”从来都属于场面话或者科考不久的愣头青。只要这林山石回家隐姓埋名,让他好好过日子,不出来唧唧歪歪,倒还能显出朝廷的胸怀。至于十三衙门那儿,走的时候程仪丰厚一些便就罢了!
  黎知府面无表情道:“黄主簿,此事你内行。总之我们这些做臣子的,要为君分忧,不要为君添堵。你全权去做吧。”
  黄主簿口称:“多谢大人提携。”正在喜悦,看见李同知对自己冷笑,心里恨不得打自己几十个耳光:我惹这事干嘛,知府都快致仕了,同知还年轻着了,自己还是稚嫩。
  李同知又讲了讲九龙江修桥的事,黎知府知道修桥商人是李同知的表弟,而自己在城里换兰花时,李同知是率先拥护的,当下自然同意。众官正要散场,刘四道:“肖大人求见。”
  黎知府皱了皱眉头,站起道:“快请。”京官来到,其他官员也自然不走了。
  十三衙门的肖大人昂首阔步地走进大堂,只是微微一揖,就坐在了椅子上。其实算品级,肖大人只是从六品,小知府两级。但京官毕竟不同地方,肖大人居然敢大半个屁股都坐在椅子上,同知都只敢坐一小半。
  黎知府修炼成精,满脸笑道:“难得京畿重臣来小地指点,可惜此处不比京都,什么都没有,苦了钦差了。不过福建的茶叶还算可以,来试试这大红袍吧。”
  肖大人扬了扬手阴阳怪气道:“不必了,卑贱之人,岂敢有劳知府赐茶?下官是来告辞的。没想到十三衙门的特使,竟在这小小漳州府杀不了一个天地会的草莽。还是早日回京,挨钱公公的责罚吧,也好过在此丢人现眼。”
  黎知府心中不愉,脸上陪笑道:“此是何言?漳州南蛮卑鄙之地,有十三衙门的钦差指点一二,是黎民之幸,哪能这么快放特使回京?不瞒大人说,我们正在商议如何处置林山石,一定给肖大人,给钱公公一个好交代。”
  肖大人翻了个白眼,道:“那样甚好,十三衙门的案子按例不能明做。我听说林家那母女通缉被撤了,是靖南王管家求了情。看来靖南王还是面子大啊,毕竟天高皇帝远,我们这些皇帝的奴才还能有什么面子。”
  黎知府闻此言,顿时一身冷汗。这位肖大人也忒不知轻重了,明知天子与藩王芥蒂颇深。此话一出,不是逼着自己表态吗?虽然官场没有不透风的墙,但是谁把靖南王长史官请托之事传到他得耳朵里了?黎知府悄悄看了眼同知大人,见李大人正嘴角堆笑。黎知府掐指一算,想起这两人曾是顺治年间的同年,看来自己还是太疏忽了。
  肖大人打了个哈欠,居然整个屁股坐在了凳上。
  外臣勾结武将历来忌讳,何况是藩王。黎知府迅速明白了其中利害,又知身边有人下套,一身冷汗道:“肖大人放心,此人一定除去。还望报禀钱公公,吾乃顺治爷门生,岂能不为朝廷分忧?肖大人稍安勿躁,且去内院赏花,我们州臣把此事确定了。晚上,我再抽身陪大人商讨公事。”
  肖大人见一大堂的府官,自己待在这也确实不符官场成例,亦知人去内院必不会空手而归,也就浅浅施了一礼,由丫鬟带着,往观荷园走去。
  周通判道:“大人,要不要明日再审,重新判个斩首,然后午时就砍了?”
  李同知面无表情,拿出西洋镜,仔细地鉴赏起祥瑞图来。
  黎大人问:“可曾抄家时发现了什么谋逆之物?”
  周通判道:“没有,连练武的棍子都用布衾包住了。”
  黎大人问:“可有刀枪?”
  周通判道:“都已收缴,清单也已入库。只有菜刀两把,还有一把锈了。”
  黎大人道:“有没有写过诗文什么的?”
  周通判道:“厕所墙上有一句‘大珠小珠落玉盘’——料不是这个武夫所作。”
  黄主簿道:“下官也查过了,反诗什么的确实没有,当然若朝廷需要,今晚就能有。对了,抄家时找到过几张春宫图,要不要呈给大人?”
  黎知府怒道:“我等孔子门生,切记万恶淫为首,儒家君子岂能如这贩夫走卒般低劣淫邪?”
  黄主簿诺诺称是。
  李大人仍然只顾盯着祥瑞图,咂舌道:“这笔锋,只怕有五代的黄荃画风,细细揣摩,细腻精致。几百年后还会记起这盛世祥瑞,还有知府大人的仁政文德。”
  黎知府抬头眨了几下眼睛,突然计上心头,微笑道:“同知大人,你刑部出身?可知监狱之中很多人受不了逼迫自行了断了的。这古往今来,有人畏罪自杀,有人进监狱后水土不服,遂隐疾突发,暴毙突亡,这都是常情。”
  李大人一震,此计实在妙,人死如灯灭。病死于牢房里,就不是冤案冤杀了,知府不用担什么责任,病死的也谈不上多大的民愤。人死了,对十三衙门也就交代了。这老狐狸,还真不是一般的角色,居然用最简单方式斩了这团乱麻。
  周通判高兴地伸出手指,道:“卑职知道二十五种死法,连盖被子、躲猫猫、喝凉水卑职都可以让人咽气。至于事后验伤,那些仵作,都是卑职的兄弟。”
  知府怒道:“住嘴,本官说什么了吗?本官只是举一些事实,你就想到害人?须知存心有天知。”说完看了看天空。
  周通判面上惶恐,道:“卑职知道了,卑职一定恪尽职守。”心里却明镜一般:这上级是负责说漂亮话的,这脏活自然由下面人做。
  黎知府喝了口茶:“周通判,你去狱内检查一下犯人身体,要搞好监室防疫,犯人也是人——李同知,这段时间诏安县不少书院坍塌,这庠序之教,是圣人功业,利在千秋,最是马虎不得。本官甚是挂心。这些日子你就不用待在漳州了,麻烦你去诏安县坐镇,一定要把教学办好,为大清栽培出更多更能干的人才。”
  同知正在发愣,黎知府喝了口茶,接着道:“诏安山高路险,有强人出没,本官派李四、江刀陪你同去,好保护大人的周全。”
  李同知想要说点什么,黎知府已经端起茶杯。主簿等纷纷告辞。黎大人不理会诸位,迈着官步往后院踱去。一边得意,一边心想,这黄主簿找到的春宫图是什么样子?这肖大人又该打点多少银子?这数字还真需小心,他可是钱公公的干儿子。肯割掉亲儿子进宫当太监的,和肯给太监当假儿子的那都是狠角色。宁可得罪君子,也不得罪这样的角。
  东八街倚翠楼后面有个清净的庵。白日里没有香火,晚上却别有乾坤。庵里主持柳如烟,原是扬州兰香班的头牌名妓,被一修园林的豪商送给黎知府享乐。黎知府素来谨慎之辈,便修了这座尼姑庵,让柳如烟剪了秀发,又招了数名漳州无钱有色的姐妹在这庵里当居士,其实是暗地里伺候一些官场要员。因其隐秘,在官场大受欢迎,称之为红庵。
  黎知府同肖大人来到红庵内,一人搂着一个姑娘,相互道着自己为官的清苦。黎知府道:“乡下地方不比京城,也比不了苏杭锦绣,都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姑娘。那伊莲已经是漳州绝色,不知伺候大人伺候得可还好吗?今日怎么没见她来见恩公啊?”
  肖大人乐道:“常言道京官不如外放,也就来到地方能逍遥两天。我们这品级放在京城算个屁啊,不如大人在此,每日有美人好茶,羡煞人了。伊莲倒是乖巧,我已收为干女儿,刚才同我说要弹琵琶,回乐坊取琴了。”
  黎知府诡异一笑,心道:干女儿,那不是老太监的干孙女了?
  黎知府搂着肖大人道:“肖兄不用客气。这好茶叶,我为肖兄准备了几车。有两盒极品的专门留给肖兄和钱公公。等我致仕后,欢迎肖兄随时来扬州,那扬州就不是漳州这般小气的光景了。呵呵,至于那个天地会贼子,既然十三衙门要杀,明日就杀掉。上次法场放了,只是有些酸秀才上诉省里,就按律走个程序。我岂能那么糊涂?为了一介武夫挡了兄弟们的兴头?”黎知府心里知道,反正这林山石活不过今晚了,周通判那是狱中勾命的行家。
  肖大人非常得意,方才在知府家内院,已经受了好几件玉件。那两盒极品的茶叶子,只怕多半是金叶子了。这知府很会当官,难怪以举人之身,做了几十年的实缺。自己的里子面子都有了,觉得自己这段日子也有些孟浪,忙起身叫了声黎兄。
  话音未落,伊莲抱着琵琶半遮着面走了进来,裙子下露出两条藕一般的玉足。伊莲娇嗔道:“给黎大人、干爹请安。看您给奴家做的这裙,可惜了这锦官城的绫罗,改得这么短,羞也羞死人了,如何穿得出去?”那声音嗲得让人骨头都快酥掉了。
  肖大人很镇定地道:“这裙子还要再短点,跳起胡人的舞来,那翘臀绕着圈儿扭着,才更有味道。”
  伊莲娇咛道:“干爹,裙子不能再短了,再短就过膝了。”
  黎知府笑道:“别说过膝盖了,就是过臀也得改。干爹要的就是这种风雅。”
  正说着,刘四突然闯进庵里,黎知府皱着眉头道:“放肆!你怎么一个人跑这来了?有多大的事,值得你火急火燎的,成何体统!”
  刘四抹了抹汗,向肖大人施了一礼,也不顾知府的辱骂,附在知府耳边悄悄说了几句,那声音微若蚊虫,又把一封书信放在他手中。黎知府闻言已脸色青白,看了信后跌坐在椅子上,颤抖着道:“备马,快备马,快备好马。去牛头山。”也不理会目瞪口呆的肖大人,径直地走了。


第一十章 权势熏天
  耿聚忠道:“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等到了福州,我们成了婚,就来此踏春,这山野之地,还是不失青山绿水的。”
  林芷彤在马车内道:“耿聚忠,我没答应嫁给你啊。”
  耿聚忠道:“这就难办了,红口白牙的,如今连我哥都知道了,估计这靖南王府堆满了贺礼。这不消一个月,京城也要知道了。你说不嫁就不嫁?这可是我们在百花湖里说好了的。”
  林芷彤睁大眼睛,道:“那我耍赖好不好?”
  耿精忠道:“君子岂能言而无信。”
  “我又不是君子。”
  耿聚忠手指敲着马车椅子,道:“那女侠可以说话不算话吗?”
  林芷彤埋着头,半晌道:“如果我不嫁给你,你救不救我爹?”
  “救。外甥打灯笼——照救(舅)。”
  “为什么?”
  耿聚忠捧着芷彤的脸,道:“我要的不是红颜,是一个知己。”
  林芷彤望着公子有些忧伤的眸子,就好似沉在了一个湖里,道:“好,嫁了。”话刚出口,又觉得说得实在太急了,这话像是滑出来的,当即也不好反悔。
  耿聚忠哈哈大笑,大喝了一口白酒,自然就搂过了林芷彤。林芷彤也喝了一口,林芷彤一贯以江湖儿女自居,本不在意被哥们搂着,可是看他这么大张旗鼓要娶她,现倒是不好意思了,于是扭开身子问道:“你好像很有银子啊?能给我养两头牛吗?”
  “这个有些难办,府上没地方养牛的。”
  林芷彤心道,看来他家挺小的,道:“没有关系,我知道京城地贵。”
  耿聚忠道:“那倒不是,只不过官员府上养头牛会被人笑话。你喜欢的话,我给你在京郊买个最大的牧场好了。”
  林芷彤咂舌:“你的官好像很大啊?跟知府谁大?”
  耿聚忠一口酒吐在桌上,道:“我是正一品,他是从四品。你说谁大?”
  林芷彤点头道:“哦,他大。四比一大——不过你年轻,没有关系。”
  耿聚忠无语道:“不错,你算术真好。”
  “那当然,我是在松州书院读过书的。”
  “哦,你还会读书?”
  “才高八斗。”
  耿聚忠又是一口酒吐在地上。
  林芷彤道:“你官没有知府大,你还是去求求你哥吧。你哥是靖南王,知府会卖他面子的。”
  耿聚忠心里大乐,想还真得骗骗她,让这傻瓜欠我个大人情才是。于是他叹气道:“我最不愿欠我哥人情了。这次为了你,就去求求他吧——也不仅仅是为了你,我查过你爹这事根本不该立案,是十三衙门又在搞这些东西厂的把戏,京城也很多人烦他们。当官的就应该明察秋毫,不能冤枉别人。”
  林芷彤道:“你是个好官。”
  耿聚忠道:“那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好官。”
  林芷彤嘻嘻一笑。耿聚忠道:“怎么,你不信吗?我做官多年,也主过诉讼,从没有冤过人。别看我平日里荒唐,对公事是不敢开玩笑的。我心里一直拜的是包拯包大人。”
  林芷彤道:“不是,不是,我想到了一个笑话,也是关于包拯的。你先别喝酒啊,免得又吐了出来。”
  耿聚忠心想这《笑林广记》我都能背了,你一小丫头,能说出什么新笑话来,就不理她接着喝酒。
  林芷彤道:“开封府里,展昭激动地对喊冤百姓说‘你们放心,包大人那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好官!’包拯听到后,怒道,‘展护卫,本官有那么黑吗?’”
  耿聚忠又是一口酒吐在了地上,道:“我绝不能让别人娶了你去。你是我的糖,老天看我太苦了,把你赏给了我。”
  林芷彤被说得甜滋滋的,居然脸红了,道:“我怎么就成糖了——对了,赖三公们为什么叫我侧福晋啊?”
  耿聚忠道:“你还有个姐姐,也就是福晋。她是顺治先皇的养女,康熙皇帝的远房姐姐——和硕柔嘉公主。”
  林芷彤道:“啊,你是二手货啊。你怎么不告诉我你有婆姨了?我还要跟别人抢相公?算了,我不要你了。”
  耿聚忠低着头,哽咽道:“她是个好人,去年已经走了。”
  “难怪你整天伤心难过的,她很爱你吧?”
  “不知道。她嫁给我时六岁,完婚是十二岁,走时也才二十二岁。生于帝王之家没得选择,也谈不上爱与不爱。我是藩王之子,她也是皇家千金。换句话说,我们都是高贵的人质,只能天天相敬如宾,连行云雨之事,都要互相拜过。我想她并不喜欢这种生活,就连府上的画眉也不喜欢这样的生活。我也不喜欢,但熬住了。她熬不住,就走得这么早了。”
  林芷彤道:“姐姐真可怜,这么早就死了,否则我可以过去教她功夫。”
  耿聚忠有些难为情地道:“以你的家世,我只能让你暂且先做侧福晋。但你放心,我不会再娶其他的女人。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只做侧福晋,大哥那边压力小些;我也怕你受不了拘束,还怕你成为京城名媛的众矢之的,这对柔嘉公主也有个交代。”
  “哦,随便。”
  耿聚忠欣喜道:“你不介意只做侧福晋?芷彤,我们这样的公子哥娶多少女人,都不是自己可以选择的。我们背后是个大家族。”
  林芷彤道:“没关系啊,反正我也有过其他男人,你不介意就行了。”林芷彤心里浮现出徐精的影子,只觉得青青涩涩,像没熟的芒果。
  耿聚忠大笑道:“哈哈,你这样的妙人,也只有我收;我的骸骨,还望你敛。”说完霸道地对着林芷彤亲吻了过去。
  林芷彤推开耿聚忠道:“下次亲我别喝酒——你记得救我爹啊,救不救得了不怪你,是我的哥们就要尽力。我最恨不讲义气的男人了。”
  林山石从法场放回狱中,自己也莫名其妙。等待最是折磨人,有时觉得这样半死不活小命交在别人的手里,还不如给一刀来得爽快;有时又为自己还活着而窃喜。他自言自语地在牢房里拖着脚链来回乱窜,但十成念头还是有九成是想活的。人只要还想活,就会无比恐惧,从炼丹的秦始皇到普通的贩夫走卒无不如此。偏偏人之贪生怕死,无需原因,还无比强烈。林山石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又仿佛有一丝朦胧的亮光飘荡在无尽的昏暗里,那份焦躁,让脸上真如草灰一般。
  一位鹤发童颜的老伯咬着窝头慈祥地劝道:“后生,人固有一死。人过三十不为夭,看你这样子也快四十了吧。别这样走来走去,弄得大家都心烦。”
  林山石想,四十?莫非这段日子自己苍老得如此快速?对着水缸望去,果然鬓角有了些华发。他哽咽着道:“老伯,我不是有意如此,是实在冤得厉害。”
  老伯笑道:“能进死刑仓的多少都是角。既然是角,就都是逆天而行的。被抓了就不用喊冤了,你看看戏台上帝王将相有多少能得善终,能喊冤吗?老夫是学史之人,就那贵为天子的皇帝,古往今来,也有近半死于非命。”
  林山石道:“可我一介武夫,确实没干什么啊,也不是帝王将相。进入那个会,压根不知那会是干什么的,见那几个兄弟豪爽,名字吉利就进去了。我只是想生个男孩。”
  “百姓更为蝼蚁,死了连史都进不了。糊涂死的就更多了,长平被坑四十万壮士,嘉定三屠不知多少妇孺,加上兵、旱、涝、匪,你觉得他们得罪了谁?你的事我在这仓里听说过了,这不算怎么冤的。”
  “还不冤?”
  “你不安分。安分的人怎么会去学武功?安分的人怎么会去走江湖?你不知道武禁和宵禁吗?不安分的人就应该关起来,否则没有奴才了,没有奴才怎么会有大人?没有奴才了,怎么会有万岁爷的万里江山?没有奴才了,怎么会有大清朝?”
  林山石如梦方醒,内心升起一阵愧疚感,看来确实是自己不对,不够安分。可这是什么罪?于是谦卑道:“老伯是读书人,您接着说道说道,免得我到阎王处也是个糊涂鬼。”
  老伯道:“后生,这几千年的古国,细看起来哪年哪地都是四处白骨。只要不安分就有罪了,所以不要觉得冤。只要不安分,哪怕是孟子的原书也可以删掉一半,一个草民多跟几个人聚个会那就是有罪的。权贵可以荒淫无度,百姓看个春宫就可以被抓,这在帝王眼里,就是罪。”
  林山石一愣道:“孟子不是圣人吗?我见每个乡都有他的庙,他的书还能被删掉?”
  “你不懂,在史家看来,拳头大的那位才是真圣人。其他的,需要你时你是大儒,不需要时你就是罪犯——这跟监狱是一样的。《孟子》里那句‘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的话,在前朝就全部删掉了,本朝倒是没删,但科举从未考过等同删除了。至于《左传》里的‘非吾族类,其心必异’,前朝没删,本朝倒是删得干干净净。呵呵。”
  林山石听不明白,但仍觉得翻江倒海般的震撼,一直都觉得《孟子》、《左传》啥的,那都是圣人圣物,说的话是天条。他们的话也被删?那到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天理。自己最喜欢的《水浒传》不会也是假的吧?但这个问题自己是不敢问的,一不小心把祖宗也问没了,如何是好?林山石也有些觉得老伯这样较真十分讨嫌。
  山石见老伯博学,还是嗫嚅着说出自己一直想问的话来:“老伯,我愚钝,一直想知道这宵禁是什么道理,禁武又是为何?晚上睡不着,找朋友喝喝酒不是挺好?人人健壮点,不是干活也快点吗?遇到坏人,也可以多一些反抗。”
  老伯哈哈大笑,竖着手指道:“就凭这句话,你就该杀。”
  林山石愣了愣。
  老伯问:“假如你所说的坏人,就是下禁令的人呢?你还觉得奇怪吗?”林山石感觉到一种灵魂的颤抖。
  老伯自言自语道:“你自由,他就无法施虐。他无法施虐,就没有高高在上的快感,上去前受的罪就无法补偿——这是一张太极图,阴阳循环,不知何时能尽。这到底是谁的罪,又或者是所有人的共业?”
  林山石听不明白,也不敢说话,心里升起一种曼妙的感觉,就像山谷里的白鹤突然看见雨后的一片蓝天。他沉思半天后问道:“你的话很奇怪。老伯,你缘何来此?”
  老伯从头发上抓下一只虱子,咬在嘴里吃掉,用含着血的嘴巴道:“写书,写私家野史。我最不冤了,写的时候就知道可能被杀掉。”
  林山石心道,这就是传说中的书呆子吧,这个呆子还不知道在外边要挨多少揶揄。也好,他一个书呆子,我一个武痴,正好同命相怜度过最后的日子。林山石又搭话道:“知道危险,那为何还是要写?”
  老伯道:“不安分呗!不甘心到死了都没有真正活过。我这一辈子写点野史,藏于名山大川,或许后辈会有人读出点味道,觉得这年头还有个说自己话的人?或者有那么三五个,能生出一些不愿被奴役的勇气来,那我就算永生了。”
  旁边有一人笑道:“还不被奴役?我看读书人都活得挺好啊,为何就你就进了牢房,挨这奴役——你不会读书吧?”旁边也有几个嗤笑起来。
  老伯也大笑道:“下士闻之大笑,不笑不足以为道。老夫要被圈养,稍用些力,也赴了博学鸿儒科,吃的骨头也不会比他们差。但狼和犬终究不是一回事。那些人不是文人,只是婊子,而我还有四五分算文人。”
  正说着,监牢门缓缓打开,狱卒对着老者一指,道:“谢夕波,走了。”全仓都知道他该上路了,在这儿生是偶然,死是必然,大家都司空见惯,也没人来得及伤感。那老伯走到浅浅的水缸前,微笑着整了整发冠。这个动作震住了全仓,这来来往往不知多少人走,从没有这时还整整帽子的。
  老伯转身对林山石等笑笑,又转过来对狱卒鞠了一躬。这一躬居然毫无谄媚,他道:“小哥,辛苦了,走吧。”狱卒呆了呆,不知道该不该扶他,默默地让开一条路。
  林山石看得快哭了,心想,千万别像自己一样腿软。那老伯临到门前,也趔趄了一下,几乎摔倒。但真的自己站了起来,昂着头走了出去。
  这是一个不被奴役的人,是一只白鹤,林山石心想。监牢里居然传来了喝彩,一群将死之人居然偷偷抹泪了。
  林山石感觉有一个种子在他身体里发芽,他冒出个胆大妄为的想法:为什么人一定要安分,一定要做奴才?他看了看牢房的构造,看了半天还是放弃了越狱的打算。死刑囚的看管比第五仓时还严格,连地都不再是泥土,而是混着泥的青砖。林山石暗道:算了,这奴才岂是不想做就可以不做的?但在他心里多少已经有所不甘。
  傍夜凉初透,铁窗里尤其阴森。林山石涌起一种彻骨的寒冷,他黯然一笑,觉得自己可能要死了,如果回到十五岁,一定不理会劳什子派规,一定去向喜欢的那姑娘表白。心中的那只白鹤越飞越高,他索性思索起白鹤拳法来。狱中犯人睡得早,死刑仓又少有勾心斗角,在死亡面前那些东西都成了笑话。此时万籁俱寂,监狱的时间又流得极慢,正是想拳的好时候。在死亡的恐惧下,白鹤拳的快感来得无比猛烈。藏在他的内心深处的拳理猛然间变得晶莹剔透,一招一招的在脑海里浮现着,慢慢地连在一起。林山石激动得浑身颤抖。是的!不用这么多招式!无形无相,守中用中,以石击卵,电光火石,这才是白鹤拳法!这一招,这一式,这样防,这样攻,配上这样吞吐才最好!林山石兴奋得手舞足蹈起来,觉得连生死都无所谓了。林山石知道内心深处还有个“他”,一直陪着自己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等所有招式都贯通后,内心的花朵也跟着开了。
  林山石兴奋地想:如果谁学会了自己刚才想到的东西,如果真有个不被奴役的江湖,那他就是一代宗师。
  林山石刚喝了一口水,天已经完全黑了,人又变得重新懦弱。林山石想:要早点悟到这些拳法就好了,但早点悟到又能怎样?杀人,造反,上梁山,传给肥猪康?林山石抬头看见墙壁上一个红色的死字,刚才的苦思在死亡面前变得有些滑稽,但他又接着思索起拳法来。谢夕波走后,他发现,他怕死,但更怕没有活过!
  监狱门突然被打开,发出很大的声响。狱卒又走了过来,在这个仓里,狱卒不是个伙计,而是黑白无常。所有睡得很熟的人,都第一时间爬起来,用茫然空洞的眼神望着这判官。狱卒道:“林山石,通判大人要审。”
  其他人长叹了口气,林山石挣扎着站了起来,虽然牙齿有些打颤,终归这次腿没有软。林山石觉得很奇怪,按理狱卒应该道:“林山石,走。”那就是要上路了,可这句“通判大人要审”,是什么意思呢?是自己又有救了?还是请了讼师起作用了?想到这里他更焦躁起来,觉得一刀砍了还好,做鱼肉的感觉真的很差,什么时候百姓不用做鱼肉了,那天下也就大安了。
  通判板着脸盯着林山石看,林山石心里有些发毛,不自主地蹲下来,差点就哭了。通判笑了:“这就好,像个良民了。过来,吃点酒菜,我们已经查明了,你确实是无知入会的。吃点东西,写个检讨,罚点银子,明天就出去吧。”
  林山石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木木地蹲在原地。这就是说可以见女儿了?
  林山石怯怯地道:“是请了讼师吗?”
  牢房一阵讥笑,周通判道:“请什么讼师,胡闹。要讲理需要讼师吗?若不讲道理讼师有用吗?所以你们这群子民就是没前途,就容易被人骗,还真当大清朝有律法似的。这次是我们看你可怜,放过你了。你要感谢知府,感谢朝廷。”
  林山石几乎快跪下了,道:“感谢,感谢!”
  通判又板着脸,道:“不陪我喝杯酒吗?”
  林山石不擅喝酒,但当即也是一饮而尽,还带着媚笑。刚喝完,就恍恍惚惚地趴在了桌子上。狱卒李道德道:“周通判,就这料还少林十大高手哩。”
  通判吃了一筷子牛肉,道:“也不一定,多少将军贵胄,进了这地方比他还逊。这蒙汗药足够他死之前起不来了。你知道接着怎么做了吧。”
  李道德自豪道:“放心,我们把四书五经都放在他胸口,铁锤子捶几十下,保管既看不出外伤,内脏又全碎了。”
  通判竖着大拇指道:“专业,这才叫合格的狱官。赶明年,这朝廷的奖励我给你争取一个,奖金就有六两银子。”
  狱卒跪下道:“多谢大人提携。您这真是跟奴才的干爹一样。”站起后,很威风地打一个手势,几个人就把一大摞书放在胸口上,刚举起锤子,只听一小厮来报:“周大人,黎知府到了,样子好像很急。”
  通判道:“你们继续,我们知府就喜欢这调调。上次把三姨太用红绸子绑在葡萄架上,又借牢里的板子打屁股,弄得太太差点晕死了。”说完了就出去迎接。
  还没出去,见黎知府不等迎接自己跑了进来,周通判心想这是要坏了,也只好跟着跑。那李道德已经砸了一锤,见大人前来,一抹汗,笑道:“诸位大人,奴才还可以砸出四种花样,全都看不出外伤,保准又快又好。”黎知府一脚把狱卒踢开,吼道:“滥用刑罚!拖出起关起来,严查!”
  周通判呆了,不知怎么办是好。黎知府转身就扇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要知道通判也是有品级的,这同朝为官,虽上下有别,这样的事也不多见。周通判有些发呆。
  知府道:“叫你按律审问,你居然意图谋杀。你这是知法犯法,这身官服脱了吧。看什么看,不服吗?此人是太子太师耿三爷的岳父!”周通判顿时像摊烂泥,像被人从云端扔进了地府。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也知道通判本就是在冤案后,给知府顶雷的角。
  忽然间,外面看守们大呼有人劫狱。黎知府倒很冷静,一转身就带兵迎敌。只见几个汉子跃下高墙,扔下几个花炮,打伤了几个狱卒,就逃了。狱卒毕竟人多,上百人就围了过去,当场打倒了几个劫徒。黎知府问:“什么来头?”
  狱卒跑来道:“报知府大人,好像是天地会的人。”
  黎知府心想,天地会,这哪是来救人的,这分明是来给朝廷示威的啊?那岂不是说十三衙门并非草菅人命?天地会真是叛乱组织。那耿大人为何要娶这反贼之女,这跟靖南王有没有关系?罢了罢了,太子太师、靖南王府、十三衙门、少林派,还有这天地会,看来都不是省油的灯。此事绝不可卷得太深。于是一边命令把劫狱者赶走,严令不准放箭;一边命快马抓来漳州府最好的大夫,赶紧救林山石。然后,也扶起通判,对吓得满脸苍白的通判柔声道:“我们趁着林山石还在药里,什么都不知道,就咬死了从没有想过加害于他,好卖他个人情。但也不要走得太近,这年头世事难料,我们芝麻绿豆官,又都出身不高,还是别轻易站队的好。”
  通判见此说,当然心存欢喜。他也是明白人,知道知府会这么做,也是怕自己万一被查办了,肯定会拼个鱼死网破。
  第二日一早,林山石悠悠醒来,就发现自己胸口生疼,运气总不顺畅,想着自己坐了这么久的牢,难免会闹个脏肺不调的,也不怎么在意。又发现自己的手脚都自由了,顿生一种狂喜,当即做了几个白鹤拳的手势。再看见外边等着自己的,居然是八抬大轿,要送自己回去,简直有些受宠若惊。觉得这个监狱还是不错的,至少对自己很好,大清朝的牢房也没有牢外边的人说传的那么黑暗。
  见林山石走出来,一群狱卒和轿夫全部跪了下来,弄得林山石又是惊讶又是觉得怪诞,他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仅跪着还了个礼,还坚持走路回家去。刚出了第一张狱门,周通判早就立在外边,走过来给他作了个揖道:“林公受委屈了,现在千万别回看。监狱有监狱的规矩,出狱的人往回看兆头不好。这段时间我们小的们只是奉命做事,得罪之处还请担待。”说完又是一个长揖。林山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只讪讪地回了个礼。
  周通判一把搂过他:“我们兄弟谁跟谁?走,你既不想坐轿子,那小弟就送你出去。先去狱卒房内换套新衣服,监狱没有好衣裳,这衣服是小弟生辰时别人新送的,还望林公莫嫌弃。你这头发——哎,都怪小弟疏忽了,当时忘了提醒下面人别剃了。没事,我这就派人去买个帽子。出狱时,千万别回头看。虽然您是贵人,但这儿忌讳这个。”
  林山石非常不解,但仍然很感动,道:“好官啊,您真是个好官。”
  走在田野里,离家越来越近了,只觉得空气是甜的,阳光有些耀眼。林山石趴在土上,嚎啕大哭起来。
  踉跄着走进草鱼巷,房子被新漆过了,屋子里居然还有丫鬟伺候,林山石擦擦眼睛,走了进去,有千言万语,却不知该说点什么,堆着笑问老婆:“屋里的,我回来了,这是怎么了?”
  袁氏见丈夫回来,高兴地咬了咬手指,抱着丈夫道:“我也不知道怎么了。管他!你回来了就好。”又看了看丈夫的怪怪地头发,直笑。
  林山石一想到自由了,尽管胸口还有些痛,脑袋里还都是谜团,但浑身都舒坦了。抱起妻子就有些冲动,袁氏又羞又盼,把门关了,爬上了床。结果还未开始,林山石就紧张得如未经人道的雏儿一般流了。
  袁氏不满道:“其实我本来不想那样的,见你这样又不能不那样。”
  说得林山石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中午时分已经有丫鬟端上了一桌子菜。林山石和袁氏看着那盆“佛跳墙”,面面相觑,林山石听袁氏讲起自己女儿好似跟了京城的一品大员,靖南王府的公子,又说起阮如梅出手吹得自己少林十大高手的名号家喻户晓,又说道丹逸的帮忙,木头痴的义气,鬼脚猴的变化,肥猪康的冷漠。林山石真如同听了天书一般,觉得牢里牢外都恍若一梦。林山石抚着袁氏的头道:“这段日子,真苦了你了。”
  袁氏笑道:“那也没什么,你出来就好。”转过头轻轻抹了抹泪。
  林芷彤冲过来抱紧了爹爹,一个日字冲拳打在山石的肩上,道:“爹,你终于回来了,急死我了。”
  林山石揉了揉肩膀,觉得这疼痛也是甜如蜂蜜。
  耿聚忠上前作揖道:“世伯,伯母。在下耿聚忠,给二老请安。”后面的侍卫乌压压地跪了一片。
  林山石抬头看了看他,又回头看了看女儿。
  林芷彤道:“这……这……这是我朋友,耿聚忠,好像是个一品官。”
  林山石咬了一口牛肉,慢慢地嚼了嚼,他突然明白了今日监狱里那些“好”原因是什么。看了看耿聚忠,又看了看小女儿,心中有了一瞬虚荣的快感,但对于一个死过一次的人来说,荣华富贵的欲望真的轻了很多,倒是想女儿嫁得近一些,经常能回来看看。林山石望着女儿道:“几品官不重要,他对你好吗?”
  林芷彤想了想,道:“还好。”
  林山石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对你好就好。对你不好了,你就回来。爹只有你一个女儿,只要不死,饭总有一口吃的。”
  十余天后,几百辆马车塞满了迎亲的礼物,绵亘了几十里的山路,漳州府的大街小巷,议论的都是大清国最年少的太师迎娶林府姑娘的事,总督、知府都亲自来拜谒、恭贺。这一路上,青雀白鹄舫,四角龙子幡,踯躅青骢马,络绎如浮云。林芷彤“朝为越溪女,暮作吴宫妃”的传奇,不知引发了多少闺怨。漳州府有女儿的母亲一边恨得牙痒痒,一边又禁不住跟闺女教导,要像林家姑娘一般:温柔娴淑、贞顺婉娩、长于女红、进退有据……
  袁氏道:“这些聘礼就留一些吧,把女儿养得这么大,要些礼金也是常理。福建哪家嫁姑娘,娘家不收些好处?”
  林山石道:“不要。全部当成嫁妆送回去。”
  袁氏摩挲了几十颗鸡蛋般的夜明珠犹豫道:“当家的……”
  林山石道:“我知道侯门更加势利,他们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就把希娣小看了。不要她先欠夫家的银子,至于我们,只望着女儿好,也就罢了。”
  林芷彤已经翻墙出去,端着一壶酒,茫然不知所措地在大街上走着。要去福州了,要去京城了,要去成婚了,要离开爹娘了。她感觉自己就是一根飘在九龙江上的芦苇,江湖浩渺,却再也找不到自己的根。那些从小玩惯了的街道,也跟着恍惚起来。
  林芷彤也不知为何,就走到县衙前找徐精。徐精正蹲在地上为主簿大人擦拭轿子,看见芷彤走过来。林芷彤脸憋得通红,正不知该说什么,徐精迅速跪在了地上,叫了句:“侧福晋吉祥。”一边说,一边怯生生地望着她。
  这一跪,这一声侧福晋,两人中间已是厚厚的一堵墙,再也推不倒了。林芷彤心里一阵悲凉,想拉起徐精,见他居然不敢伸手,战战兢兢浑身是汗,就用鼻子哼出了一声:“起来吧。”说这话时,她高傲冷酷,像极了一个王妃。
  徐精欢快地站了起来,抹了抹脸上的汗。
  林芷彤斜着眼睛瞟了过去,当你总是被仰望时,你只能选择俯视。本就是众生成就了佛祖,奴才衬托了高贵。林芷彤心想:师兄,你本不用这样的,真不用的……于是转过身去,渐渐走远了。
  徐精虚脱在地上,从怀里拿出一包早就压得不成样子的棉花糖来,心道:师妹,走好。所有的代价我都愿付,我就要做一个最好的捕快。
  大风吹过,扬起一街柳絮。
  再过两条街就是闾丘府,林芷彤怔了怔,闾丘明昨日已经过来送过贺礼了,清单上写的不是学政闾丘明大人,而是闾丘丹逸的名字。她觉得自己似乎没有必要再去见这么一面,刚见了徐精,心里又很害怕,转了好几次身,终于还是往家走去。路角见四五个幼童正闹在一起骑着竹马打仗,哇哇地就哭了起来。
  闾丘丹逸被父亲锁在书房里,丫鬟道:“少爷你还是吃点吧,几天没吃饭了。您这样,别说太太了,我们都心疼啊——也别怪那林家小姐,谁不想攀龙附凤啊?”
  闾丘丹逸咬着牙齿笑了笑,把一碗饭全吃了。看着丫鬟兴高采烈的收碗,他把书桌上的《论语》、《大学》、《尚书》、《礼记》一把火烧得精光,咬破手指在宣纸上写了斗大的八字楷书:以直报直,以牙还牙。
  绿暗藏城市,清香扑酒樽,淡烟疏雨冷黄昏。零落荼蘼花片损春痕。暮来谁染桃花醉,都是离人眼泪。


第一十一章 举一反三
  林芷彤原来以为漳州朱家的门挺大的,到了福州耿王庄才知道真正的朱门有多奢豪!走进大院,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这些自不消说。单就后院各圈出两个大场子,分别饲养着一大群的大象与白鹤,就不仅显得主人富贵,而且品味诡异了。
  林芷彤练了十多年白鹤拳,但真正见白鹤,也就野外邂逅过一回,还倏尔远逝,何曾见过这般百鸟争鸣?不禁心存喜悦,看着白鹤慢慢地挥舞着翅膀,自然也做出膀手的动作,看见白鹤尖嘴进食,又自然想到“鹤取其锐”的拳谚,情不自禁地打出一招“标月指”来。
  林芷彤正望得痴呆,前庭传来一个洪亮的声音:“哈哈,这就是弟妹了吧。三弟多年未起纳侧福晋之念,哪怕多年无子继嗣也不曾点头。连和硕公主相劝也不理会。这次回闽,居然喜结良缘,莫非真有那‘美人漳州’!哈哈,本王倒要看看是个什么沉鱼落雁的仙子?”
  耿聚忠拱手道:“大哥又来取笑。芷彤,见过大哥。”
  林芷彤抬眼望了望,也笑着叫了声“大哥”,心道:这就是传说中比闽督还大的靖南王耿精忠了,居然这么年轻,也就三十不到吧。只是这眼神,真是咄咄逼人,有些像鹰鹫。兄弟俩长得就如街角大叔做出的两个煎饼一般相像,但定睛一望就觉出不同了,耿聚忠更一个像玩世不恭的忧愁公子,这王爷却像个气吞万里的霸气枭雄。
  林芷彤也是一拱手,爽朗地叫了声:“给大哥请安。”
  耿精忠一愣,这女子怎能这般行礼?连个万福都不会?这不太像个大家闺秀,倒像个江湖卖艺的。论长相也谈不上国色天香,不知怎么个狐媚法把三弟给勾了魂。当下豪气笑道:“林姑娘啊,在大哥家里你一定随意。等你去了京城,进了太师府,这侧福晋的规矩就多了,大哥送你几个干练些的丫鬟,一边陪你解闷,一边也可以帮你熟悉下王公太太的习俗,如何?”
  林芷彤认真道:“不用了,大哥,你要送就送几个练过功夫的姐妹给我,陪我打拳就最好了。”
  耿精忠一呆,打趣道:“呵呵,弟妹还是女将军?失敬,失敬,这是要做花木兰还是穆桂英啊?”
  林芷彤道:“我娘说打仗不好。我就做只白鹤,过好自己的日子,不被人欺负,帮帮被欺负的人就行了。”
  耿精忠微微笑了笑,心道:这打仗不好,怕是三弟故意安排你说的吧。当下不露声色对耿聚忠道:“老三,这次回福建省亲。就住长一些,跟弟妹在此过个一年半载的,别急着回京城了。”
  耿聚忠笑道:“谢大哥美意。只是身在庙堂,自然身不由己,我又深得万岁爷的信赖,委以大任。这公务缠身的,能来闽数月,已经是难得的恩宠了,岂敢恃宠而骄?三日后我便同芷彤启程赴京了。”
  耿精忠叹气道:“难为你了,汉姓藩王必须有子在京为质——谁让我们是汉王呢?本来这事应该大哥去的,结果连累二弟同三弟你们背井离乡,留在了京城担惊受怕。每思至此,心里痛惜啊。”
  耿聚忠微笑道:“大哥此言差矣。如今君王对我恩宠有加,对耿家也是皇恩浩荡。本来率土之滨莫非王土,又哪儿谈得上为质不为质的?”
  耿精忠低头弹了弹衣袖,道:“嗯——三弟,弟妹,去给父王上柱香吧。”
  三人来到耿家大堂,上面摆着耿家列祖列宗的牌位,最前面一排摆着耿仲明和耿继茂的牌位,上写的是先祖与先考,但爵位都是靖南王。
  耿精忠道:“自祖父辽东起兵,从龙入关,转战天下,战功赫赫。可惜英年早逝,一世戎马,尽遭横死,真是可恨。”说完流出几滴泪来。
  耿聚忠默默地上了一炷香,心想大哥这是在提醒自己祖父耿仲明为满清打下江山,又因窝藏逃犯,被清朝所忌,惧罪自缢之事。本来这开国勋臣,无论满汉,也无论哪朝,能得善终的就极少,作为三大汉姓藩王的耿家,与清朝的是非恩怨就更加复杂。但如今承平已久,耿家也早就是汉军正黄旗,世袭王爵。大哥突然提起这几十年前的前尘往事又欲何为?莫非家恨未消?当下只好默不作声。
  耿精忠叹息,道:“上桌用膳吧。我兄弟俩说起来都算位极人臣。但那又如何?臣就只是臣,位子越高,脖子上的绳子就更紧一些。一道荒诞的命令,就可以让我们手足分离,几十年天南地北难得相聚。”
  耿聚忠和林芷彤坐好,早有下人跪着捧来金盆净手。林芷彤很不惯,站起陪着笑脸想扯起奴婢,奴婢看到侧福晋冲自己笑,以为犯了什么错,吓得脸色青白,头埋得更低了。芷彤只好坐下来,学着耿聚忠那般,目中无人地将手净了,奴婢才安定起来。
  上来的菜都十分华贵。单是一盆芝麻烧鸡,初看也不算什么,林芷彤过年过节也曾吃过几次。但这菜的盘子边都用红萝卜手工雕刻出的貔貅与凤凰,这就已经不属于吃的范畴了,这简直是宠坏自己舌头的同时,宠坏自己的眼睛。林芷彤犹豫了好几秒,不知道该不该把那红萝卜也干掉。这时,又上了一盆不认识的菜,没有盘子,就是一整块火腿放在荷叶上,火腿被雕成湖水的模样,上面挖二十四个洞,每个洞上放一颗小小的鹌鹑蛋,真是红艳似花,白点如雪,一问才知,此菜原来叫做“二十四桥明月夜”。这不是阮先生教的唐诗吗?耿聚忠告诉她,那火腿全部来自云南宣威,那蛋必须完全一样大,也算是千里挑一。林芷彤一听不忍心下箸了。耿精忠道:“吴三桂家里险山恶水,就这火腿做得好吃。”
  倒是那道“红薯、萝卜、玉米”凑在一起的“养生三宝”,最合林芷彤的口味。家里也经常做,只是怎么也不可能把这三个家常菜放到一个碗里,白的、黄的、红的,一块块,一条条,切得如此相似,不像做菜倒像是作画一般。鲍参翅肚挤在一个青花瓷里,该是前些日子在漳州已吃过的佛跳墙了,这香味能否勾引得了佛祖不知道,勾出几个和尚尼姑的该没问题。再剩下的都是闻所未闻的菜了,一连上了好几十道,林芷彤也不好意思多问,只管自顾自的大快朵颐。忽然转头发现,耿家两兄弟好像都心事重重,有一筷子,没一筷子的细吞慢咽着。林芷彤觉得这富人吃饭不叫吃饭,倒像完成一个什么难受的活计。林芷彤拿起一碗冰镇酸梅汤一干而净,觉得酸甜可人。又觉得这些家伙真没口福,山珍海味吃多了,倒不如爹爹、肥猪康们干完活后,蘸着辣酱吃馒头那叫一个香。于是撕了块鸡腿放在耿聚忠的碗里,耿聚忠笑了笑,终于咬了一大口。
  耿精忠轻轻道:“听说三弟与皇上一起长大的,那情分想必很好吧——这些年,不仅授了驸马,弱冠之年就拜了太师,也算是百年间难得的殊遇了。”
  耿聚忠道:“这都是天子的隆恩,耿家的福分。皇上年少,初即位时受权臣压迫。确实格外器重我们这群少年时陪着胡闹惯了的伴儿。我和他一是君臣,二也算兄弟。”
  耿精忠深深叹了口气:“倒是我们真的兄弟生疏了。近来大哥发明了一道菜,由猪脚和猪手红烧制成,中间镶着些莲藕,唤作‘手足相连’。此菜需要些时间,估摸着现在也熟了。你帮看看,可也大小分量合适?”说罢拍拍手,一个精妙的丽人端来一盆肉菜来。林芷彤觉得这猪手、猪脚倒没啥,就那盛菜的器皿非常奇怪,像是焚香用的铁炉。
  耿聚忠看了一眼,手一抖,把酒洒在了桌子上,毕竟久在宦海,脸色倒是没有变化,心中却翻江倒海。这三足两耳的,分明是一个鼎。大哥刚才问我分量是否合适,也就是在问自己这鼎的大小是否合适吧?那就是说大哥是真想继吴三桂之后问鼎中原了?耿聚忠开始流汗,于是当场吃了块辣椒,抹了抹脸,笑道:“大哥,有些菜可以乱吃,但有些玩笑却开不得。说起来我们耿家贵为藩王,世代为将,从辽东到广东再到这福建,也算沾够了血腥。时也,运也,命也。前辈的是是非非且不去讲了。我们后辈就多多行些善,多享些清福,少一些杀孽吧。”
  耿精忠斜着眼睛望着他,道:“三弟,我什么都没说啊。”
  耿聚忠心里不安,但愿大哥只是试探,见弟弟们不同意,也就悬崖勒马了。当即敬了大哥一杯酒。
  耿精忠愠道:“满桌子菜,却找到可以下箸的地方。不如叫些舞姬伴酒吧。”手指扬了扬,那端牛肉的丽人就退了出去,瞬间屏风后跑出几十号美人来,抚胸弄跨,极为妖艳。林芷彤觉得每个都那么漂亮,这大哥也不知花了多少功夫收集她们,怕是漳州所有的美人加在一起都没这儿多。耿聚忠听着那乐曲,觉得调子十分久远古雅。一阵子后,舞女托起薄纱排起队来。耿聚忠趁机悄悄地数了数,发现一共来了六十四个美人。心头一紧,莫非是传说中的名舞八佾?耿聚忠心惊胆战地又默数了一次,每组八个舞女,整整八组,确实是六十四人。这就是传说中只有天子可以观看的“八佾”了。《论语》道:“孔子谓季氏,八佾舞于庭,是可忍,孰不可忍也!”
  耿聚忠站了起来,拱手道:“大哥,我要先走了,明日就和芷彤北赴京城。但愿他日与兄长沙场相逢,能先会饮三百杯。”
  耿精忠嚼着一块鹿筋,缓缓地道:“三弟何出此言?大哥岂能不顾及你和二弟在京城的安危?虽然天下从来都是有力者得之,但大哥能吃几碗饭,自己还是知道的。”
  语罢,耿聚忠带着芷彤离去。
  ※※※
  第二日清晨,耿聚忠果然告辞,耿精忠也不多留。吃过午饭,耿聚忠在后院象园桥上路,耿精忠已和手下大将曾养性、白显忠、马九玉前来送行,都督范承谟也带着人赶来。只是说话间,珠宝玉器、人参血燕就堆满了赖三公的马车。
  耿精忠端酒相送,耿聚忠却举起一杯茶,悄悄对耿精忠道:“大哥,此去经年,不知会在何处相逢,但愿不会天人永隔。这富贵贫贱,地域人间,天下风云往往在我辈一念之间。万丈红尘三杯酒,千秋大业一壶茶。为弟的就敬你一壶茶吧。茶比酒好,该淡时就淡些吧。”
  耿精忠微微笑道头,道:“一切顺天应命。大哥知道三弟深谙老庄玄术,这名士气派,大哥记住了。”随手折给弟弟一支柳条,耿聚忠低首接过。
  正准备离去,突然隔壁象苑里逃出一头大象,对着人群就冲了过来。众官猝不及防,当场就有一衙役被踩伤。赖三公护住马车,范承谟抽出了马刀,但也只是发愣。林芷彤人小胆大,居然一翻身跳到大象头上,一招标月指直取大象脑门,满以为可以一招击毙。但大象皮厚,只觉得生疼而已,这一招指法反倒激怒了象,背着林芷彤就横冲起来,芷彤大骇,双手紧紧抓住大象的耳朵。
  耿聚忠吼道:“保护侧福晋!”说完就想冲上前去,赖三公挡住他,扔去三枚飞镖,结果还未擦破象皮,就被弹在地上。耿精忠道:“快找驯兽师。”林芷彤没料到这畜生竟然这么大力气,就慌忙间想自己跳下来,无奈大象飞速乱窜中,两只脚没有着力的地方。空出一只手,使出十分功力,用拳头向大象身子上捶去。林芷彤这拳头还是有些功力的,但打在象身上,就如砸在墙上,没有丝毫反应。大象突然扬起前面两只脚,大叫一声,身子一扭,就把林芷彤抖飞在地上,转过头一鼻子甩向她。林芷彤慌忙间躲过,见刚才自己躺着的地上被大象鼻子打出一尺余深的印子。顿时涌起一种刻骨的恐惧,当场没有了反抗的勇气,吓得闭上了眼睛等死。大象悠闲地走到她身前,抬高了前腿。
  “呜——嘘——呜!”路上传来一声怪异的哨声。大象闻声连退了三步,一个下级军官打扮的汉子冲过来,把大象喝到一边,又迅速跪在了耿精忠前,心惊胆战:“王爷饶命。是在下看管不周,惊了各位大人的驾。只是这头大象从天竺运来只十余日,确实未能训练得当。望大人责罚。”
  耿精忠拍了怕他肩膀,半晌后道:“此象险些要了我弟妹性命,给我杀了。至于你,能十余日就把一头天竺大象训练成这个样子,也算有些本事。此事只是个意外,好在没有大的伤亡,你不必自责,提拔为副参领吧。”
  林芷彤刚才还面如土色,觉得自己小命八成休了,涌起一股莫名的荒诞感,感觉自己刹那间不存在了。现在七窍归位,又迅速活泛起来,一跃而起道:“对,打死这头笨象!”
  那军官本以为闯祸,结果升了官,大为高兴,跪在侧福晋前道了一声:“喳!”笑嘻嘻地走进大象边,轻轻抚摸着大象,跟大象讲着情话,大象扬着头蹭着军官,就在大象抬头的一刹那,军官把一根很细的铜针插入大象脖子里,大象带着不可思议的眼神瘫倒在地上,就像一座山塌了。林芷彤又是惶恐,又是高兴,又是迷茫。她对这军官道:“你功夫这么高?大象这么容易就死了?我又觉得这大象也不该死的,是我先打它的。”
  那军官跪下道:“卑职功夫低微,只是熟悉大象弱点。万事万物都有弱点,即使看起来再强大的野兽,猝不及防下伤了要害,也是必死无疑。我日夜和象群一起,知道大象抬头吸气时会有一刻骨肉间存在缝隙,而血脉流动也聚集在那个点上。只要知道这一刻,大象又对你没有戒心,一根针就够了。至于该不该死,惊了侧福晋已是必死了。连在下不死,都全赖靖南王和侧福晋的大度。”
  耿聚忠冲上前去,搂过了林芷彤,眼里泛起了泪水,道:“差点想跟你去了。”
  众人看得面面相觑,早听说这耿太师是个不拘礼法的情种,没想到竟能光天化日做出这等行为来。当下也有几个官员忍不住摇头哂笑。
  林芷彤看了看耿聚忠的担忧的面庞,半时开怀半是感动,这公子倒是心里真有我的。
  范承谟走上前去:“林福晋貌美似花,又胆识过人。真是我福建乡梓之光,这美人漳州名不虚传啊。林福晋远去京城,家里只管放心,我们闽地官员自会好生照料。”于是又一阵寒暄,柳枝都插满了车身,马车才缓缓开动。刚离开众人视线,赖三公就把这群柳枝扔在地上。
  耿聚忠端起葡萄酒,百感交集,大哥驯这么多天竺象意欲何为?又想起刚才那个遭提拔的军官,突然脑海电光一闪,明白了,这是一支象兵。顿时全身如堕入冰窖,不由地抱紧了林芷彤。
  林芷彤端起葡萄酒,百感交集,刚才大象踩过来时,自己练武多年居然连抵抗都放弃了?又回想起刚才濒死时强烈的恐惧和大象倒下的一瞬,突然脑海一闪,明白了,练不练武小命都这般脆弱。顿时全身如堕入冰窖,不由地抱紧了耿聚忠,道了一声:“好冷。”
  耿聚忠脱下袍子裹紧了芷彤。
  林芷彤往车窗外望去,恰见一棵山茶树开得荼蘼。低着头有些莫名惭愧,迅速地把窗帘子放下。耿聚忠好奇,也往窗外望了一眼,又回头看了眼低着头的芷彤,悠悠地道:“我是过来人,缘来缘去本如天上白云,较不得真。对的时间遇见对的人,那叫神话;对的时间遇见错的人,那才叫青春。”
  林芷彤道:“若我犯错,你会怪罪我吗?”
  耿聚忠道:“前尘往事,一律不究。一个男人,这点肚量还是有的。”
  林芷彤趴在耿聚忠怀里,到了快走出福建地界的山口上,突然传来了埙声,居然是“玉门叠柳”。林芷彤一震,她知道是闾丘丹逸的曲子,但还是没有起来,终究随着车远去了。
  快马加鞭走了大半个月,才赶到杭州。然后从杭州上船,沿着大运河,连着开了十七日船,就回了北京城。两人沿途几乎没有通知官员迎接,但地方知府不知怎么的都明白了太师行踪,每到一府地界,知府同下属各县县令,皆装作正在大运河检查渔业或查办水运,总之一定会“邂逅”到太师。自然也顺便送些土产。耿聚忠见礼物太大就推辞掉,礼小的就收了,一路清评不断。饶是如此,船才到兖州,就已经塞满了礼品。
  林芷彤随意挑着首饰道:“没想到你也是个贪官。”
  耿聚忠道:“这还叫贪官?这叫清廉。若连这点人情都不收的话,以后在朝廷就混不下去了。”
  林芷彤道:“你们当官的银子真多,吃顿饭百姓可以吃一年,回趟家,礼物可以堆座山。你从来没有缺过钱花吧。”
  耿聚忠叹道:“嗯,对我们来说,银子不是问题,问题是有没有命花它。”
  林芷彤道:“这么多钱,足够几辈子衣食无忧了。你为何还老是闷闷不乐?还有那些知府,见你像老鼠见了猫一样,用得着这么害怕吗?反正都这么有钱了,大不了不干了呗。”
  耿聚忠苦笑道:“你不在官场,这地方岂是你想不干就可以不干的?你知道历来京城什么画卖得最贵吗?一定是山水田园。什么工笔啊,意境啊,都是其次,关键是内容。京城这地界太多达官贵人想过画里的生活了。我,我们,甚至九五之尊,都是一个锦衣玉食的囚徒,你见过囚徒会多高兴的吗?那些气势、豪迈、镇定,八成都是装的——我们叫修的。”
  林芷彤终于看见京城的大门,却没有想象中那么兴奋开心了,她想着耿聚忠的话,又想起大象倒下的刹那,感觉自己一瞬间见多识广了。
  福建漳州,雨过天晴。
  肥猪康跪在林山石前面道:“师父,我真不是个人。您对我恩重如山,被抓时,我几次想去劫狱。但爹娘总是拦着,故意在我的腿上倒开水——自己也确实懦弱,没想到师父会被冤,也没想到官府会放人——总之,我对不起师父。”
  袁氏冷笑一声,温柔地端了一碗面放在木头痴的桌子上。
  林山石望着肥猪康抬来的八仙桌道:“这事不怪你,谁也怪不得。人不顺时,要记得,没人帮是本分,有人帮是人情。为师已经欠了一大堆人情了,少欠一两个也是好事。你也没有错,一般的人家提到官府就怕了?只是这八仙桌你抬回去吧。我们师徒缘分尽了。”
  木头痴想给大师兄求个情,被师娘使了个眼色制止。
  肥猪康哭泣着,举起八仙桌往外边走去。
  袁氏道:“当家的,这古一粮仓的活计还行吧?”
  木头痴兴奋道:“师娘,可好哩。我跟师父一到粮仓,省布政司带着粮仓的计吏就迎了上来。我师父刚要行礼,就被布政司大人挡住了,说不敢受少林宗师、太师丈人的大礼。只肯兄弟相称,还道整个粮仓就交给师父看管了。四十多个粮仓护卫齐齐跪在地上,叫林总教头好,木副教头好。”
  袁氏笑道:“哦?我们家木头痴都当了副教头了?”
  木头痴很不好意思,红着脸低着头吃面。
  林山石尴尬道:“也不知是谁在外边疯传,说我是少林宗师,这说出去不被武林中人笑话吗?阮先生也真是的,既然人已经出来了,就不要再每天三场戏的胡吹了。什么林山石三打倭寇。我出生时倭寇已经被灭了几十年了,我连东瀛人都没见过,怎么打?”
  袁氏敲了一下林山石的头,道:“老爷子,你该高兴才是。你终于在江湖上成名了!什么三打倭寇,那已经是上个月的戏码了。现在流行的少林宗师恶斗狱卒。说你在监狱里大骂狱官,吐狱卒口水,被严刑逼供,筷子夹手指也不叫一声痛的硬汉故事。”
  林山石呆呆地望了望天空,眉头就皱了起来。他努力回忆,也记不起什么时候自己这么厉害过。
  外边又传来了敲门声,木头痴道:“师父,又是一批来拜师的,收不收?”
  林山石道:“先静一静吧。为师还有些事没想明白。”
  袁氏道:“爷,黎知府第三次下请帖了,说这次是受范总督之命请你凤凰楼品茶。靖南王长史官又托人送来一些绸缎,说知道林大师不愿收亲家府上的钱,就扯点绸缎做几身衣裳。我原本也不想接的,但这长史官不比别人。当时你还在里面时,就是他帮我们娘儿俩销了通缉。”
  林山石抓着短发,道:“明儿去一趟吧。在别人的地界上,好歹女儿现在也是官夫人,免得她难做。另外,也让阮先生别编了,搞得朝廷没了面子,又不知会惹出什么事来。哎,老婆子,我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名利真看得淡了,现在只想守着白鹤拳过点安逸的日子。”
  袁氏道:“你就是太谦让了。你那个少林十大高手的牌子又不是假的,早点说出来,朝廷可能早就放了你。这年头,只要是人都欺软怕硬,都只想捞钱不想摊麻烦。”
  第二天,林山石走上凤凰楼时,黎知府和周通判已经迎候在那里,周通判冲过来搂着他,就如失散多年的兄弟。茶自然是最好的云雾绿,甜点也非常精致,但林山石很不适应这种场合,总觉得很拘束。好在知府也似没有什么正事,是专程来找他聊天的,天南地北扯好几个笑话,又说了些为官的不容易,还望林兄体谅云云。见林山石呆呆地笑着,觉得该谈的都谈到了,彼此对一下眼神,就以公务缠身为由告辞。临行时硬塞了几包茶叶给他,这东西价格不贵也不菲,重要的是还真不好推脱。至于抓他放他之事,一个时辰里只字未提,宛若从没有发生一般。
  周通判搂着林山石道:“林公,你那个徒弟徐精不错,我要升他为捕头。感谢少林宗师为朝廷培养了个人才啊。”林山石接也不好,不接也不好,想起徐精这猴子,就觉得心里很不舒服,又觉得师徒一场没必要坏人前途,只讪讪地笑着。周通判拍者胸口道:“你放心,一定提拔。”
  见林山石远走,周通判走回凤凰楼,道:“黎大人,范总督也太重视这个人了吧,我怎么看也觉得这武夫没啥本事。虽然他的女儿做了侧福晋,但是毕竟在十三衙门挂了号。而且就在这十几天里,广东、福建、台湾十余起暴动,都与天地会有关。我觉得按照大清律,跟此人走得近还是有风险。”
  黎知府冷笑道:“大清律,谁管得着这个东西?你记住,当官的没有犯律的时候,只有押错宝或抱错大腿的时候;老百姓也没有犯律的时候,只有钱不够多或关系不够硬的时候。我不管太师府还是天地会,也不管十三衙门还是靖南王府,我只管四处烧香,让他们都不恨我,自然也都不会动我。否则古往今来几个官员能经得住被人盯着找麻烦?只要这两年藩王之乱不到福建来,我就回扬州园林,找齐女奴,做个黎家大院。关起门来我就是神仙。这凡尘中事,岂是我们小官员操心得来的。”
  周通判竖着大拇指道:“大人英明。”
  黎知府斜着眼睛道:“交代你做的事怎么样了?”
  周通判道:“回大人,那个劫狱的天地会徒,已经给他治好伤,走之前我故意给留了逃跑的钥匙,想他该是知道的;靖南王想修缮于山九仙观,已经从户部特批了专款;范总督那儿今年端午的节敬,比往年多给了一千两银子;十三衙门钱公公那,已经送去了几个懂事的奴婢,供公公对食;贵妃赫舍里氏喜欢福建的龙眼,已快马送进京去了;这古一粮仓的‘火耗’,也交代了送林山石一份;同知大人在县城,已经出了车祸……”
  黎知府打断道:“本官不是问这些事。”
  周通判道:“哦,已经在女监里找出二十多年轻貌美的姑娘,柳如烟正抓紧调教。大人放心,保管在你那扬州黎家大院内,有足够听话的女奴享用。”
  黎知府咽了口口水,道:“嗯——我们当官的不能只顾自己,还是要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这下面县的水库也修一修,要是黎民吃不饱肚子,我们孔子门生心存不忍啊。”周通判点头称是,心道:滚你娘的球。
  林山石和阮如梅坐在酒桌上,一壶米酒,一盘花生米,四个油饼,觉得这才叫生活。林山石道:“先生救了我,又害苦了我,这盛名压得我好累。”
  阮如梅道:“盛名什么,本来就是我们吹出来的,你觉得累是因为你还没看透,没放下。你也不要觉得不好意思,就当捡了个钱包,就拿着。好歹你算是个有真功夫的。我见的世面多了,那些当世大侠,其实大半还不如你。不少都花着银子找我们编故事哩。”
  林山石道:“还有此事?我的故事还是停了吧。林某无能,但不愿做个骗子,再编下去都实在没谱了。”
  阮如梅道:“没谱才正好显出老夫的本事——说书的事你不懂,不假还有谁看?明儿最后一场,剧本都写好了,不讲太浪费。”
  林山石喝了一口酒笑道:“不会又是打东瀛人吧。还一人打败九大忍者——真不知道你们这群人的脑子是怎样长的。”
  阮如梅道:“这次不打倭寇,讲的是林山石勇斗荷兰鬼畜,跟着郑王爷手下大将万云龙,在海船上勇斗西洋武士、收复海岛失土的故事。”
  林山石:“前明国王爷?还是算了吧——我听着都胆战心惊。”
  阮如梅哈哈大笑道:“如今你是当朝一品的丈人,在这小小的漳州城里,不用这么胆战心惊。说实话你女婿不倒,靖南王不倒,就算犯点忌讳这小地方谁又能拿你怎么样?若是你女婿倒了,耿家倒了,你当你小心谨慎就没人找你麻烦了?实话同你讲吧,这出新戏是你朋友花了大价钱请我做的,我已经收了订金了,不讲是不成的。”
  林山石道:“我的朋友?听说阮先生包个场要三十两银子了,我没有这么有钱的朋友啊?”
  阮如梅哈哈一笑,拍拍手道:“出来吧。”
  只见两个汉子从屏风里走了出来,其中一位儒雅地一挥扇子道:“林兄,小庙一别甚是挂念,今日终于又见到。真是天佑炎黄,生生不息。”
  林山石见是此两人,脑袋剧烈疼痛起来。只好站起回了一礼,有千言万语,却不知道从何说起。白栾、马季齐声大笑。白栾道:“这满清鞑子倒是送给林兄扬名立万的机会;如今大江以南,说起少林宗师林山石,谁人不知?哪个不晓?”
  阮如梅也哈哈大笑:“世事如棋局局新,多少事机缘巧合看起来如同神话,可就偏偏发生了。”
  马季搂着他道:“林兄可知道,你能出来,一是阮先生大造舆情,二是我们天地会兄弟不分昼夜到处传诵,否则茶楼哪能爆满,又哪能惹得民怨四起,让鞑子狗官不好下手?后来我们还曾组织劫狱,万幸没有太大伤亡,但也重伤了五个兄弟。后来你女儿又嫁了这么硬的夫婿,你就出来得更顺理成章了。我们万云龙大哥可器重你了,派我俩来接兄弟去总坛高溪庵共商大事,只怕这香主之位是少不了林兄的了。”
  林山石道:“你们真的反清复明?”
  白栾与马季对望一眼,白栾道:“木杨城内真威风,万丈旗杆透身红,清朝人复归明主,扯起大旗皆当徒。”
  林山石耷拉着脑袋,小时候听村中老人道:这世上最难吃的面,就是情面。现在看来果然如此。
  白栾兴奋道:“林兄,你还记得我曾说过岸芷山突然起火的事吧?那是老天给出的兆头,这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想来从没有哪个异族能一统中原超过百年。当年蒙古据说占地万里,在中华也就几十年国祚。这天下有血性的汉人,谁又真的心甘情愿做奴隶?若没此兆头就罢了,既有此兆,我们天地会就是要干出番事业来!”
  林山石闻言,也觉得心中有个角落在沸腾,他也对这么多汉人对着那么点满人点头哈腰很不满意,虽然从没想过可以反抗。
  白栾又道:“也是苍天有眼,送给我们这样一个民望甚高的少林兄弟,林兄还有一个女儿嫁到了鞑子的心脏里。这就等于孙悟空进了铁扇公主的肚子中,满清还活得长吗?”
  林山石听到他们居然把自己女儿也算计进去了,也不管自己女儿同意与否,安全与否,突生反感,便说道:“当年入会,却不知会闹出这么多是是非非。我只是个不成器的武夫,只想过些安分日子,这江湖恩怨,大是大非,真不愿参与。只想女儿平平安安,百姓有安生饭吃,还望白老弟去万大哥那代为转述,这天地会,我就退了吧。”
  马季、白栾面面相觑,马季一拍桌子道:“你说什么?你可知我们为了你险些死了好几个兄弟。你可知道不讲义气的后果。对不讲义气之徒,本会要钻刀穿桥!有情有义桥下过,无情无义刀下亡!”
  林山石心里来气,心想自己这不明不白的冤狱,也是被他们圈进去的。睁着虎目道:“呵呵,刀下亡,你有这本事吗?”
  马季就要动手,白栾挡住马季,眼珠子转了几圈道:“都是自家兄弟,都消一消火。我看林兄也是一时糊涂,刚从鞑子的牢里出来,难免有些杯弓蛇影。林兄你再思索几日,大丈夫最重要是恩怨分明,然后是建功立业。我相信林兄是不会辜负自己的好身手的——否则你练了这身好武艺又是为何?若是担心女儿,你放心,我们在京城也有人,会保护好令千金的。她嫁给汉军正黄旗,就是嫁给一个汉奸,按理属于我会举事功成后必清理之人。何不趁机帮着汉人立点功?他日重回汉人天下,也不会成了鞑子的殉葬品,这岂不福泽后人。我不妨直说了,万大哥已有口谕,等攻陷北京城,所有鞑子奴才的女眷,全部弄进军中娼寮,供有功的汉人英雄享用。”
  林山石心想:你们连个县都没有,就想着重回汉人天下,怎么处理满清大员之妻妾了,这有些太轻狂了,非成事之徒。于是便更坚定了想法,不露声色道:“我看还是算了。一介武夫不懂那些大道理,我只知道现在百姓都还算安生,多过些安生日子总是好的。”
  白栾失望道:“你是被鞑子的监狱吓坏了吧?”
  马季冷笑道:“外边还传说,你在牢里严刑逼供下铁骨铮铮,我看这八成是假的了?大英雄哪是现在这般狗熊模样。”
  马季本想激怒林山石,谁知林山石如释重负道:“那本来就是假的,他们没有打我,我也没有铁骨铮铮,一直都想求他们早些放我出来。”
  白栾一呆,叹息道:“没有英雄的民族,真是悲哀。”
  林山石道:“需要英雄的民族,才更悲哀。”
  马季气急败坏,道:“我看他就是铁了心要做汉奸,如今父凭女贵,享着大清的好处,哪还记得我们天地会啊。汉子和汉奸怎能同处一室?”说着又要抽出刀来。
  阮如梅走向前去,劝道:“人各有志兮何可思量?这天下反清者能有几人,不反者又有多少,马老弟是打算统统杀掉?此事还是让林山石兄弟自己选择吧。”
  白栾爷拉住马季,拱手道:“阮先生,我们先告辞了。林兄,望你三思,人生一世,白驹过隙,青史留名的机会并不会多,有时错过就是过错。”
  见两人走远,林山石突然盯着嚼着花生米的阮如梅道:“阮先生,您到底是何人?”
  阮如梅道:“你不是早认识我了吗?一个说书客,一个穷儒生。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林山石摇了摇脑袋,道:“我虽一介武夫,但在牢里也算见过不少奇人,你不像本分读书人。你的眼神也不是儒生的眼神,你没有儒生眼里的奴气。倒有点像我在牢里见过的一位写野史被杀的先生,但也不完全像,你没他那么纯粹。你到底是什么来头?”
  阮如梅道:“哈哈,还真没想到漳州府居然有人看出来我不属于儒家?确实,我学的是阴阳纵横家那一脉。不过你放心,鄙人确实不是天地会的,哪个会都不是。我就是想一展生平所学,看看能不能搅动整个天下,然后玩一场有自己参与的大戏。”
  林山石讷讷道:“这是为何?”
  阮如梅道:“不为何,纵横家学的就是这个,我不喜欢盛世,也可以说是就不想自己碌碌无为地离去,就算当个小官僚离去也不愿意。”
  林山石点头道:“阮先生,你真是一个让人害怕的角色,你的舌头就是武器,比少林十八般武器都厉害。你应该被抓起来,因为你比我在牢里面见过的杀人越货的主都恐怖——但我能理解你,你其实根本不在乎折腾的结果,你就只是想折腾。因为你忍受不了平常日子的无味,就如监狱里最可怕的黑木洞一样。有人一辈子去争个村长,有人一辈子去打熬一门手艺,跟你一样,都是害怕自己没活过。”
  阮如梅一震道:“这话有些意思。牢里出来的就是不同。死过一次的人,好多东西比我们饱学之士还看得透。你说得对,我就是想一展生平所学,此欲很强烈,经常让我如火焚心,想不到我的知己尽是个草莽冤案的主角。”
  林山石叹息道:“有你们,外边也终会是座牢,只可怜那些善良的百姓了,林某告辞了。”说罢扬长而去。


第一十二章 京城幻梦
  林芷彤跟着耿聚忠走到一个墓园里,说是墓园,不仅不荒凉,四周还透着股市井味的热闹。耿聚忠道:“这就是你姐姐和硕柔嘉公主的坟了。她活着时最喜热闹,偏偏只能关在高墙深院里,连说句话都要思虑再三,只好整日里冷冷清清。死了就随了她的愿,将她葬在市井之中,让她看个花啊、裳啊,也方便一些。”
  林芷彤道:“姐姐算不错了,有个这么痴爱她的相公。”
  耿聚忠道:“对你才是痴爱,对她叫怜惜,或者叫同命相怜。我们都是豪门儿女,也是豪门的人质,这种感受,你是不懂的。能葬在这地方,也是皇帝的隆恩,万岁爷也很怜惜这位姐姐,看着她从活泼好玩到八面玲珑,到说话走路都要小心翼翼,真真是个悲剧。其实谁又不是这样,只要有无可拒绝的负担了都是悲剧。皇帝又何尝不想自己能在市井中随意走走,你当他十来岁就真愿意玩宫殿内血刃鳌拜的游戏?”
  林芷彤沉默了会儿,道:“这儿叫什么地方,以后也好来给这可怜姐姐扫个墓。”
  耿聚忠道:“这地以前叫什么已经不知道了,自你姐姐死了,这儿就叫公主坟。我想就算三百年后,这儿可能也叫公主坟。”
  林芷彤道:“公主坟?这名字好,说不出的好,就像看见一颗珠子,然后不见了。怎么你哭了,大男人的,羞也不羞。”
  耿聚忠擦了擦泪:“是不该哭的,生和死本来就没有多少区别,也许你姐姐变成蝴蝶了,又或者她就是只蝴蝶变的。我们吹个曲子吧,还是你的埙,我的笛,还是‘玉门叠柳’,如何?”
  芷彤放浪惯了,就盘腿坐在墓碑前,拿出埙来。耿聚忠微笑着躺下,就头枕着坟堆上。两人一埙一笛吹奏起来。一股子哀伤的韵律透着冷雨般的缠绵飘散在遥远的云中。说来也怪,林芷彤跟谁合奏都有些不合拍,偏偏跟着耿聚忠琴瑟和谐。曲罢。两人彼此一望,都没有缘由的哈哈大笑起来。林芷彤道:“聚忠,你不要再负我。我是女侠,是最受不得欺负的。”
  耿聚忠抓着芷彤的手,深情道:“我怎么会欺负你了。我以前无数次答应福晋,要带着她,就两个人行走一阵子,走去哪里无所谓,总之一定要去,放下一切包袱地去。或者山山水水,烟烟雨雨,晨钟古庙,对镜花黄,月下柳梢,喜笑晏晏;或者西风烈烈,黄沙漠漠,策马扬鞭,迎风并辔,浪迹天涯。但总是没有机缘,不料佳人已逝,才知道机缘什么也是争出来的,想做的事当下不做,也许就永远没机会做了,所以我才一定要娶你。你来京城,我绝不逼你也做个人质。你只管做你自己愿意的事,倘若有一天,我身遭不测——这不是危言耸听,爬高必跌重,你一定要离开,千万别傻乎乎地守着。你只是侧福晋,我本可以封你为继福晋的,就怕你受不得约束和规矩,又闷死一只金丝雀。侧总比正的规矩少得多。”
  林芷彤道:“什么侧福晋啊,继福晋的。反正我只知道我是你的婆姨,你就听我话就行了。”
  耿聚忠道:“哈哈,这样最好。按朝廷规矩,内阁大员出外回京,必须先去金銮殿面圣。等会儿赖三公送你回府。我尽早回来。”
  林芷彤道:“你不先送我回去吗?”
  耿聚忠道:“人在朝廷,身不由己啊。”
  林芷彤道:“你放心吧。我已经准备做个好婆姨了,不会似以前那么荒唐了。”
  耿聚忠道:“活死人我见得多了,我就喜欢你的荒唐。”
  太师府就在玉渊潭后面,离公主坟也就一步之遥,建得中规中矩,但比福州耿王庄小多了。林芷彤一进府,张管家早已迎候在大堂前,领着一群丫鬟给侧福晋请安。林芷彤知道这群人最没意思,也不理会,笑了笑就往里房跑。刚跑几步觉得不妥,返到大堂前,果然从管家到丫鬟全都跪在那流着汗一动不敢动。芷彤心里暗觉好笑,装腔作势叫了声:“免礼。”他们才站起身来。
  张管家带着芷彤来到卧房,又有四个奴婢跪在房内,张管家道:“侧福晋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这四个奴婢。做得不好只管打骂,能被侧福晋打骂那也是种福分。桌上有些京城的干果,这四方城的干果颇有些名气,还望侧福晋喜欢。”
  林芷彤吃了两块,觉得不好吃,就问:“有没有棉花糖?”
  张管家道:“啊?”
  林芷彤道:“就是棉花糖啊?好大一堆白白的像棉花,其实挤一挤就只有一点点了。”
  张管家赔笑道:“这个北京城是没有的,好像江南一带小镇上才有。若侧福晋真要,我明就遣人去江南找去。”
  林芷彤道:“那就算了,弄点冰镇酸梅汤吧。福建耿家也就那东西好喝。这些姐姐叫什么名字?”
  丫鬟们闻言马上又跪下了。一个大眼睛丫鬟磕头道:“折煞奴婢了。奴婢岂敢做侧福晋姐姐。”
  张管家笑道:“侧福晋真是随和,但我们做下人的可不敢尊卑不分,那岂不成大逆不道了。您这是折她们全家的寿。这小丫鬟又哪来什么名字,嫁人了自然跟夫姓,如今叫什么全凭主子高兴呗。”
  一个小眼睛的丫鬟看起来挺聪明的,赶忙道:“求侧福晋赐名。”
  林芷彤眼睛一眨,道:“我——好啊,最喜欢给人取名字了。你叫膀手,你叫摊手,你叫耕手,你就叫标月指。”
  张管家和四个丫鬟全部愣住了。林芷彤说完后哈哈大笑,他们哪知这都是白鹤拳里的手法。
  小眼睛丫鬟道:“摊手?真——真好听,多谢侧福晋赐名。”
  张管家心想这都是什么鬼名字,吩咐道:“膀手摊手,好好伺候侧福晋。惹怒了主子,小心你们的小命。侧福晋,奴才告退。”
  等张管家倒着身子离开了,林芷彤想找丫鬟们玩玩。结果丫鬟站得笔直,一句话都不敢说。房子里安静得连针掉下都能听见。林芷彤有心跟这群姐妹取闹两句,可她们全都低垂着头,问一句答一句,很快就没话说了。连喝了几壶茶,林芷彤实在闷得慌,心想若有人吵几句嘴多好,便对着耕手无理取闹道:“你过来,我想打你。”
  耕手战战兢兢地答:“是,侧福晋。”居然转身走入内堂,拿着鞭子托着举过头顶,把鞭子送到芷彤的手里。芷彤一声长叹,这日子过得,真会活生生地把个好人憋死。
  林芷彤嗔道:“若我要杀你,你是不是自己去取把刀来?”
  耕手呆了呆,不敢哭出声音,哽咽着道:“侧福晋真要杀奴婢,奴婢自然不敢反抗。还请侧福晋多赏几两银子给老家的母亲,让奴婢母亲能养老。”说完真哆嗦起来。林芷彤惊呆了。对丫鬟来说,被主子打死,四方城内这真不是什么怪事。历来王公贵族,变态者不计其数,真逼死几个丫鬟,也只能怨自己命不好。
  林芷彤心想:算了,还是别跟这群人开玩笑了。我开个玩笑,她们吓得魂飞魄散的,倒不如自己找乐子。这群人已被养得如练拳时的木人桩一般了。转念又一想,面对一个随时可以要她们命的人,也许也只能变成木头吧。
  林芷彤走出门去,丫鬟膀手急忙跟着道:“侧福晋您是要去哪儿,膀手好随身伺候着,在府内您带着我们,喝水歇凉也有个人伺候。若是想出太师府,我这就去通知管家。王府的福晋出行,须带上十个侍卫,八个轿夫,用银顶黄盖红帏的轿子抬着。还需提前一日去九门提督那备案,事先做好路禁与护卫。”
  林芷彤笑道:“我出去关他们屁事?我娘都管不着要你管。”说完轻轻一跃,在丫鬟的目瞪口呆下翻出栏杆,就在王府里闲逛起来。一群丫鬟一边擦着汗一边跟着跑。林芷彤刚开始有些新鲜,觉得自个家真大。转了几大圈后,觉得也就一个大花园而已,房子是多,但自己又能睡多宽的床?倒有几分想草鱼巷的家了。再看看后面追得气喘吁吁生怕自己出事的尾巴,更是没了好气。运足了轻功,甩开丫鬟们,一个人飞进了假山躲了起来。看着丫鬟们诚惶诚恐地大呼小叫,等她们都离开后,才一个人得意的出来逛。心道:我的下半辈子就跟丫鬟们捉迷藏好了,此念一生,顿觉无比失落和郁闷。林芷彤心想,要是女人可以把男人休了,就好了,瞬间又被自己这念头逗乐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芷彤在后院水潭边看见一个小女孩踢毽子,年龄该比自己小几岁。当即高兴地冲了过去,抢来毽子踢起来。最难得的是,这个小姑娘一点也不怕她,直剌剌地盯着她看,还叫她姐姐,把芷彤高兴坏了。她一边炫耀一下自己的脚法,一边同小姑娘玩耍。林芷彤轻功很好,踢毽子更是拿手。一个盘踢,一个拐踢,把小女孩看得鼓起掌来,叫道:“姐姐,你是哪家的姐姐,我怎么没在太师府见过你啊?你教教我这一脚怎么拐的。让我下次去纳兰府大茶园,在姐妹面前好好露上一手。”
  林芷彤搂过她的肩膀:“放心,姐姐的功夫那是最好的,你只要经常来陪我玩,一定成为高手。”两人说说笑笑,很是投缘。这时两人都觉得肚子有些饿,不约而同地往大堂前走去。丫鬟们见侧福晋和小女孩回来了,个个如释大负,正巧耿聚忠下朝回家了。
  林芷彤冲过去道:“聚忠你可回来了,闷死我了。你手下这群人一点都不好玩,幸好我刚认了个妹妹。”
  耿聚忠差点被口水呛死,哭笑不得道:“胡闹!这是我女儿。这叫什么辈分?钗儿,你要叫她姨娘。”
  林芷彤和那女孩都嘟起了嘴巴,表情很怪异。
  张管家笑道:“钗格格也是刚从纳兰府上玩回来,去侧福晋府上拜见时没见着人,就自个去后院玩毽子了。没想到两个居然碰到一起,还误会了。不过侧福晋飒爽英姿,怎么看也不似长了一辈。”
  钗格格做了个万福,娇柔地道:“原来你就是福建来的姨娘啊,我本该想到了的。一时玩得兴起就忘记了,不过你真像个姐姐似的。”
  耿聚忠抓住林芷彤的手道:“你知道,我和柔嘉公主十二岁就成婚了,王公贵族身不由己。谁知第二年就生下了钗儿。算起来比你这姨娘也就小个三四岁。怕你尴尬,一直未对你说。”
  林芷彤不满道:“那我就叫她妹妹好不好?弄得我都老了。”
  耿聚忠道:“真是胡闹。那我成什么了,妻妾的叔叔还是女儿的姐夫?好了,钗儿。明日叫你姐妹们来我们园子玩玩吧,老去纳兰府打扰,也该你做次东,把那些姐姐妹妹们找来聚聚,也好让林姨娘多结识一些朋友。”
  钗格格道:“爹爹,你还真疼姨娘。就不怕娘在那边吃醋吗?”
  耿聚忠敛了笑容,道:“这叫什么话?”
  钗格格搂着姨娘道:“呵呵,姨娘,你别介意啊。只是有些想娘了。”
  耿聚忠把林芷彤搂在怀里,脸上倦倦的,还有一丝抛不开的愁容。林芷彤整了整刚被耿撕坏的衣裳,不满道:“男的都这样吗?刚才还猴急得什么一般,左黏右贴像欠自家女人的银子。这练完卧虎功,丢了点脏东西,就这般没精打采,倒像女人欠你的似的。”
  耿聚忠被逗笑了:“你这比方真有意思。也就跟你在床上胡闹,感觉自己是只没有顾忌的兽,好松弛又好兴奋。不瞒你说,以前我也有过一些女人,但跟柔嘉公主只是家族任务,是为了传宗接代。其他的女人,又大都是送给太师的礼物,是物不是人。这些女的都很漂亮也很怕我,只会如木头一般躺着咬着牙迎合你,疼了也不敢叫唤。只有跟你,才觉得这事是真好,不仅是为了生孩子,是本身就很好。我不高兴不是因你,实在是这世道太坏了。刚才在朝廷,跟着万岁爷算计来算计去。都觉得这天下已经是口大油锅,一不小心,百姓就要被炸熟了。当然若真是油锅,我肯定也是逃不脱的。”
  林芷彤道:“这么恐怖?我见街上很热闹,穷人虽然多,但不太懒的,都有饭吃啊。”
  耿聚忠道:“按理这两年也算五谷丰登,饥民哪朝哪代都有,本朝不算严重。皇帝虽年纪不大,但绝对称得上好皇帝。但本朝实在太复杂,毕竟是异族称帝,入关之时也确实沾了不少汉人血债。三大藩王若扯着反清复明的旗子作乱,估计又是一场中原大劫。我这藩王之弟,却又是当朝太师,皇帝心腹,恐怕是天下最尴尬最该死之人。”
  林芷彤爬起道:“三大藩王都反了吗?那你大哥也反了?”
  耿聚忠叹气道:“但愿不会。只是十三衙门已经发了内参邸报,三藩都在招兵买马,据我看来,不容乐观。”
  林芷彤道:“百姓会支持谁?我听先生道,百姓支持谁谁就能赢。”
  耿聚忠笑道:“这话不对——那只是特别极端的状况下,一方统治者特别残酷,残酷到不给百姓活路;一方又特别善良,甚至为士卒吮脓,把自己衣服送给穷人。这时老百姓才可能有那么点用处。但极残暴和极善良的其实都不多。天下无非是一群新野心家跟老野心家打着各种旗号争来争去的鹿,所以才叫‘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看一看丹青,百姓基本上是看客,或被强拉的壮丁,或被榨取的老黄牛,只要不饿死,谁赢了支持谁,这是羊的生存策略。说不定越凶狠越不要脸的坏蛋,还越多百姓支持。因为百姓明白,好人斗不过恶人,恶人更不能得罪。”
  林芷彤张大嘴道:“如果福建真打仗了,那草鱼巷会不会被毁掉,我爹娘会不会危险?”
  耿聚忠道:“到那时候,不是草鱼巷危险与否的问题。从万岁爷,到靖南王,到每个百姓都难以独善其身,战争里人命只是一个数字。长平之战坑杀四十万降卒,四十万父母的儿女,该多么心寒,但那也就成全了白起一将的功名。若天下太平,你侧福晋的爹娘自然会丰衣足食,若天下大乱,到时每个人活不活得下去,都要看老天的眼神了。所以皇帝很头疼,一子错,满盘皆输。我也很头疼,不仅因靖南王是我兄长,也是觉得天地不仁,万物刍狗。”
  林芷彤道:“如果真打起来了,谁是好人,谁是坏人?”
  耿聚忠长叹了口气:“谁赢谁是好人。”
  林芷彤道:“能不打仗吗?你写封信给你哥,再给吴三桂,再给皇上,就说打仗不好。打仗不如打架,办个武林大会,每一边派个高手,弄一张八仙桌,打下桌子的算输。这样岂不是更好?”
  耿聚忠哈哈大笑:“你这么喜欢功夫。趁着现在还没乱起来,你夫君还算万人之上,明日就给你找些不同门派的师父,比武给你看。但是,只有一条,你不能参加。”
  林芷彤道:“为何?”
  耿聚忠道:“太师的侧福晋舞刀弄枪的,那还成何体统?皇帝为了满汉一家,特别嘱咐达官贵人的妻子学那汉人温文尔雅的规矩,就连满人的女儿都被逼着不准骑马射箭了,要向儒学所规定转变,你又如何好触这个霉头?况且,以你如今侧福晋之尊,又有哪个武夫真敢打你?”
  林芷彤又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第二日,钗儿早早过来请安。对林芷彤道:“林姨娘,你还是要教钗儿踢毽子的。我想姨娘在这边也闷,我已经交待管家了,每日里弄几个福建戏班过来唱曲儿。若姨娘想要外出,又不愿弄得人声鼎沸,钗儿教你走一条小路。这样就大可以不用在九门提督那备案,就直接出去了。只要你不从正路出,张管家他们自然会当做不知情的。”
  林芷彤心道,这小女孩可真是个小人精,这么小就这么善解人意,可见大户人家怎么都多见很多世面。我可大大不如。芷彤便道:“多谢了,钗儿。我就知道大路边一定有小路,天下哪个地方的门都会留几道缝儿。不过,姨娘就算要从正门出去,他们也挡不住。”
  但林芷彤真出不去了,这一日实在太多人上门来拜访。刚开始九门提督遣着太太过来送了几个镯子,一会儿内阁大学士兼兵部尚书纳兰明珠遣了夫人过来送了两颗夜明珠。刚开始林芷彤还有些新鲜感,但没过多久,吏部、礼部、工部、刑部的尚书、侍郎都遣着夫人前来探望,她就真想不干了,张管家赶忙制止:“姑奶奶哎,这种官场应酬千万推不得,还得侧福晋受累多给些笑脸。否则,你见一个不见一个,外边立马不知会说成什么样子,马上就给太师竖了很多强敌。本来碰上这藩王作乱,太师爷的日子就不好过,你要这样他的日子就更没法过了。”
  林芷彤只好继续装作大家闺秀的模样,好在小时候偷偷听过先生讲课,看戏听书又多,倒也没怎么露馅。累得不可开交时,吴三桂驻京秘使也进来了,送来一只玉观音,林芷彤看那样子,像极了自己家大堂上的那尊观音,只是更加白腻似雪,如羊奶一般。心里喜悦,正摩挲着想收下,结果张管家抢过去笑嘻嘻退了,等那秘使走远,张管家跪下又道:“姑奶奶哎,他家的东西您怎么也敢收啊,你这会害死太师爷的啊。太师若好,我们这些下人好歹也有个饱饭吃;太师若倒了,我们这群人还不知有没有脑袋吃饭啊。姑奶奶哎,你主掌中馈,就可怜可怜我们吧。”
  林芷彤气道:“那就统统退了,行不行?干嘛我喜欢的就偏不能收。”
  张管家磕着头哭道:“统统退了就更不成了。退别人礼是打别人脸啊,你不给别人脸,别人会给你脸吗?没有一群人撑着,那还当什么官了?”
  林芷彤抬着头道:“我就让自己相公做包拯,做那个海什么的。就不收礼,只办好事。”
  张管家道:“这千百年有几个包拯、海瑞?两个还是二十个,又有多少当官的?百万还是千万?海瑞一人这样又能做出什么大事来,无非是杀几个街头无赖,让朝廷好竖个榜样,让百姓昏昏沉沉慢些造反罢了——侧福晋勿怪,奴才多嘴了。只是奴才久在公门,见多了些腌臜之事,污了侧福晋的耳朵。其实侧福晋冰雪聪明,有些事一点就透的。”
  林芷彤怔怔地坐在椅子上。这群人真要长八个心眼。家里那些杀猪屠狗的,总相信会碰到几个包拯,他们却好似什么都不信。接着几天里十三衙门、户部尚书、平南王的家眷也过来探望。林芷彤按张管家的提示,一个又一个微笑着小心应付,若管家咳嗽一声便收礼,咳嗽两声便不受。几个时辰下来,感觉这张脸都不是自己的了,上个茅房嘴角还在往耳朵边扯着。出恭时,外面又叫:“福建会所登门拜访,漳州老乡会登门拜访。”林芷彤叹了口气,赶紧出来。老乡送了一些土特产后,悄悄递给她一张纸,想请侧福晋帮忙提官。只见纸上密密麻麻的写了几十个名字,林芷彤又闷闷不乐了,心想:原来这些人不是来看老乡的,只是想用老乡的。
  林芷彤对张管家道:“这侧福晋真没意思,倒像江东古桥,大家一边赞着好看,一边踩着过河。”
  张管家道:“侧福晋真真辛苦了,奴才已备了您爱的冰镇酸梅汤。只是奴才还要多些嘴,接见人的时辰上还是多讲究一些。尚书的太太您才聊了一炷香,侍郎的夫人你却聊了半个时辰,这传出去,外边人又要瞎想了。还有这福建会所的小官,连个品级都没有,您却聊了这么久,太给他们脸了。这种小官,以后根本不用正眼去瞧,让她们见到了太师福晋,就是给八辈子面子。聊久了别人反而看不起你。这大员妻妾接见的时辰长短,那也是一种微妙的信号。”
  林芷彤皱了皱眉头,很想一通白鹤拳把管家打飞,看着那张老乡给的纸,没好气道:“那这名单怎么处理。烧了吧?”
  张管家往福建会所送的礼品里扒了扒,瞬间就在每盒糖果,每盒茶叶里找到了暗格,暗格里面都是银票。张管家看了看道:“那倒是不用,好歹是夫人的乡党,若一过来就拒绝了,别人就看低夫人了。这事不用急,等过年时他们自然还会来拜年。夫人可以选几个看得顺眼的官员,等下次请吏部尚书女眷吃饭时,把他叫过来结账。只要这样露个面,吏部就知道怎么做了。这样既回了人情,也多收了些自己的人。侧福晋既然是福建人,自然也可以帮着太师爷收拢个福建帮来。多大的官员其实都是虚的,手下有多少人才是权力的底子。”
  林芷彤有些抓狂地道:“把我埋去公主坟吧!今日打死我也不见这些不三不四的客了。”
  张管家道:“夫人没办法啊,谁在这个位子上都要应酬。好歹这群人也大都是诰命夫人,不见那是坏了整个官场的规矩。太师爷纵有千手万臂,又哪能同整个官场敌对?再说今晚怎么也要去二哥耿昭忠府上拜望。耿家三兄弟,虽然二哥官位最低,但孝悌之道还是要讲的,弟妹当先去拜见兄长。这个礼数若缺了,明日整个京城名媛圈怕也传遍了,还不知要加多少流言蜚语。”
  林芷彤可怜巴巴道:“那明日可以出去玩了吧?”
  张管家笑道:“今日送礼的,三品以下的就不用回拜了。三品以上的,还少不了侧福晋受累过去寒暄,尤其是内阁大学士,各部尚书的夫人,这几日就要尽快回访。侧福晋您虽然不日就可能变成继福晋,但毕竟如今只是侧的。看看今日来的探望你的可都是大员的正妻,您不回拜,岂不是太过于做大?别人会怪罪太师的。官场之中,夫人来往应酬,其实也就是正事。侧福晋不用担心,也都是吃吃饭,打打马吊,寒暄几句罢了。但不跟着这么做,问题就大了。”
  林芷彤趴在太妃椅上,觉得女人嫁人就他娘的是种错误,这比练功夫累多了。
  没趴多久,闯来个衣冠楚楚的商人,是在山东卖阿胶的,见到侧福晋就跪了下去,自称是侧福晋远方的亲戚,称自己是林冲小妾生下的三十九代玄孙,而侧福晋是正妻的三十六代后人,特来认祖奶奶。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就这么跪在十六岁的林芷彤前自认重孙子,弄得林芷彤相当无措。张管家直接找了几个家丁把他打了出去。没打几下,这商人就求饶了。衙役们边打边问,你也敢姓林?
  那人被打得疼了,大叫:“我不姓林了,我姓木好吗?就姓木了。”
  张总管火道:“姓木也不行。来人,把门卫也打一顿,什么不三不四的人也放进来了!你当侧福晋是随便见的吗?”
  几日之后,林芷彤完全累得趴下了,她对耿聚忠道:“是哪些傻子争着嫁豪门啊?真有这么多女人吃不饱饭吗?还是被那些珠宝光芒迷了心窍?爷,你干脆再找个福晋吧,让她帮你去应酬。花那些不明不白的钱,找那些不三不四的人,说那些不咸不淡的话。至于我,你就放过算了,我想去行走江湖。”
  耿聚忠抓了抓头发道:“嗯,本以为侧福晋没有那么多事,没想到官场是个漩涡,只要沾上了就难以脱身。我本就不愿你做这么多事,只是这些日子朝政缠身忘记过问了,再说披着这张人皮,这些世故人情确实不是你想不做就可以不做的。好在这些日子,必须走的地方,你也算走过了。剩下的,就马虎一些算了。要不夫君给你找些武林高手,弄个擂台给你解闷,如何?”
  林芷彤道:“不是那些街上卖艺的吧?胸口碎个大石,嘴巴里吐个火。本女侠可是林冲后人,少林高手之女,你可别糊弄我啊。而且,我听爹爹讲,这真正的武林高手,是请不出来的。”
  耿聚忠笑道:“那是你爹!请不出来的,是嫌银子给得不够。”
  林芷彤道:“那,朝廷不是禁武吗?”
  耿聚忠道:“朝廷可以禁百姓练武,当然也可以不禁百姓练武。别忘了,你夫君就是朝廷一品。再说现在南方战火已起,台湾还有前明叛党,四川还有张献忠的余孽,正是需要兵勇之际,再禁武就不合时宜了。”
  钗儿跑进来道:“爹爹,姨娘,纳兰家的姐妹们都过我家玩了。爹和姨娘要不要过去打个招呼?她们也都想见见这个新福晋。”
  耿聚忠笑着道:“纳兰性德那小子也来了吧?这混世魔王,整天混在姐姐妹妹一堆有啥出息?倒是他的诗词写得很有些味。你们小女孩子的事,我就不参与了。芷彤,你过去玩玩吧。你这么个刚及笄的姨娘,该是能跟这群天真无邪的孩子玩得来的。”
  林芷彤打了个哈欠道:“嫁给你前我觉得自己就是个孩子,嫁给你没几日,我怎么都觉得自己快老了。那聚会我就不参加了,走了好多人家,那些闺秀不是吟诗作对就是勾心斗角,这些我又都不会。总不能逼着这群公子小姐陪我打架吧。”
  钗儿捧着肚子笑了起来,道:“我这姨娘还真是个红拂般的奇女子,姨娘你去玩玩吧,我们这群人不那么俗的。尤其是纳兰性德,真是个稀奇古怪的人,你们该是合得来的。若合不来,你再回来好了。”
  林芷彤只好跟着去了,见院子里一堆花朵似的女孩子,心想这是怎样的人家,怎么美人儿都聚到一起去了?最中间还夹着两个贵公子,一个珠圆玉润,不似个男人;一个清俊消瘦的,更不似个男人,也不知哪个是纳兰性德。林芷彤捂着嘴打了个哈欠,觉得这群贵族的眼光都透着些变态。这儿男人以柔弱为美,女人以残疾为美,那脚裹得跟粽子似的,不是残疾又是什么?想到此,心存厌恶,眉头就蹙了起来。看到珠圆玉润的公子正跟姐妹们打打闹闹,想起了在漳州跟闾丘丹逸、徐精、肥猪康同场玩闹的场景,眼珠子倒有些潮湿了。
  钗儿道:“凤姐,珠儿妹妹快过来,这个就是姨娘了。”众人纷纷站起行礼。那珠圆玉润地公子抬着眼睛看了看芷彤,居然当场就看得痴了。
  钗儿道:“姨娘,这个丰腴点的是纳兰性德,这个清俊些的是纳兰揆叙。其他的都是纳兰家的小姐,都叫纳兰氏好了。我们彼此打趣,也取了些名字,什么凤儿、珠儿、玲儿、雀儿的。可惜大姐元儿进宫做妃子了,要不然,我们常在一起玩的姐妹就有十多个。”
  林芷彤本就身子小巧,这几日又做着不喜欢的事,显得愈加消瘦了,刚才又想起家乡的师兄们,更添几分忧郁。见到她们勉强笑笑,又觉得无精打采起来,行个礼就想撤了。
  纳兰性德竟扯住芷彤的衣袖道:“这个妹妹就是姨娘?真是我见犹怜,不该叫芷彤,倒要换个朦胧些的名字才配你。林妹妹,你要切记多吃些饭菜,免得一阵风就把你吹回家了。”
  钗儿道:“呸。你尽在这儿胡说,你叫妹妹,我叫姨娘。那你成了我的什么了?”众人闻言大笑。
  林芷彤心道这人怎么跟木头痴般傻傻地说话,看来傻子是不分贵贱到处都有的,倒生出几丝亲近来,道:“那多好啊,吹回家就不用在这儿受苦了。”
  纳兰性德呆呆道:“妹妹也很苦吗?”
  林芷彤道:“每天对着群无聊的人,能不苦吗?”
  这本是林芷彤的心里话,但大家小姐嘴里说出来是极不妥帖的。哪知纳兰性德闻言激动得浑身颤抖:“对极,对极,这个世界本就荒诞,更荒诞的是个个还演得这么认真,就为了多一些身外之物,仿佛不会死一般贪痴。跟这群浊臭逼人的贪官污吏虚与委蛇,跟一群不会读书的冬烘先生拼那无味的四书五经,真是可悲到了极点。林姑娘竟能看出他们的无聊,这真是——真是——恨不相逢未嫁时了。”这话一说完,简直是不伦不类到了极点。
  纳兰性德自知失言,捂住自己嘴巴。
  纳兰家那个凤儿,首先笑了起来,一双丹凤眼往斜上吊着,道:“咦,这是天上掉下的红颜知己啊。不说笑了,呆子,这个可是你的长辈。你就别当成你府上的丫鬟,又发你那混世魔王的劲头,吓坏了姨娘可没东西赔。揆叙、钗儿我们来煮螃蟹吃吧。”说完后,叫下人搬来好几篓用稻草捆好的螃蟹。
  林芷彤一看,很高兴,没想到这横行霸道的玩意居然可以吃。说到吃兴致全来了,赶忙跑回厨房拿来酱与醋,纳兰性德看着林芷彤袅娜消瘦背影,又生出一段痴呆来。
  片刻后,在小厮的帮助下,一个个硕大的螃蟹,被煮的通红。林芷彤虽没吃过,闻着那香味,口水就掉了出来。正准备动手抢一个,珠儿姑娘道:“我们先不要急着吃。好久都没有作诗了,人都呆滞了。吃螃蟹前每个人作一首咏物诗。做得不好的罚他剥壳。如何?”
  一群小姐欢呼雀跃起来。纳兰家两个公子也都叫好。
  林芷彤闻言非常郁闷,吃个饭还要作诗?这还让不让本女侠活了,早知道就不去拿酱油了。林芷彤气得站起身就想走,又想起张管家的话,知道官场中人一言一行都被琢磨,被放大,只好捂住胸口装作生病道:“钗儿,我突然有些气短。你们慢慢吃,我回去歇会。”说完后,运气把脸憋得白了些,学着昨日礼部侍郎家的太太,用手帕摸抹了抹汗,倒真显出几分江南女子病态的娇柔来。
  钗儿急道:“姨娘没有事吧。”
  林芷彤道:“没有事,可能刚来京城,些许水土不服。”说完拒绝了钗儿搀扶,自个儿往外走了。
  纳兰性德心道:“这林姑娘,身子骨如此纤弱,真让人看着都心疼啊。”
  林芷彤一出门长长吐了口气,冲到后面大树下,骂道:作诗,作诗,吃个螃蟹都作诗,怎么不去作死。看见大树长得直挺挺的,活生生一个木人桩,一时气闷加上脚痒,就来了一个侧身踢腿。林芷彤何等功夫,这树当然被踢得一颤。林芷彤一练功夫就活泛起来,又连着七八个正身直踹。那树上本来结满了白色的花,瞬间飘了一地。
  张管家如大祸临头般跑了过来,带着哭声道:“我的姑奶奶,这……这又是怎么了?这棵树可是玉兰花树啊,名贵且不去说,它可是康熙元年,太后赐给耿家的,是康熙帝和柔嘉公主一起植下的。每年万岁爷都要来看几次。这花树没来由秃成这般模样,万岁爷怪罪下来怎么得了?”
  林芷彤没想到踢棵树都这么多忌讳。本来这段日子就过得憋闷,当场委屈地哭了起来。张管家慌了,赔笑道:“侧福晋不用着急。这么多花,碰上个狂风暴雨的,也总会凋落一些吧。嗨,就当昨晚刮了大风吧。只是这踢御树的事,万万别再让他人知道了。这事可大可小,往大可是对皇上大不敬啊!”
  林芷彤听张管家说得严重,觉得更郁闷了。这鬼地方简直就不是人待的,动不动就犯规矩,还是漳州好玩。想到这里,她便哭得更加厉害。林芷彤一边哭着一边想,我得赶忙把这群花儿藏起来才行,免得真有麻烦。于是悄悄拿出个锹来,就含着委屈地泪水把这些花埋了。
  纳兰性德吃了两个螃蟹,见姨娘久久不回,终是担心。纳兰性德本就是京城公子圈里数一数二的笑话。当下也不管不顾,借口要解手,去寻起林姑娘来。心想,哪怕多看一眼,问候一声也是好的。
  走到园门内,恰恰见到林姑娘一边流着泪,一边葬花。纳兰至情至性之人,写诗填词,十首倒有八首空灵悱恻,但也只想到伤春,没想到葬花。这一眼望去,那感觉,就如被闪电击中一般,浑身抽搐起来。林芷彤心里暗骂:娘的,怎么本女侠跑到这鬼地方来了,要是在老家,就是踢倒它十棵八棵树又能如何。毕竟还是个第一次出远门的小姑娘,想起了自己的爹娘,便嚎啕大哭了起来:“今年我把你们埋了,还不知以后谁来埋我啊。”
  纳兰性德闻言瘫倒在地上,两眼泪流,心道:完了,我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下下下辈子,这生生世世,只怕都要交待在她手里了。梦里寻他千百度,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这是怎样琳珑剔透的心儿才会懂得给落花建冢啊。林芷彤终于把花埋完了,她拍一拍手,感觉就像以前在草鱼巷做了坏事没被娘发现一样,得意地转身走了。
  纳兰性德回到家里就犯了相思病,嘴里梦里都是林姑娘。把纳兰明珠气得绑起来抽了一顿,心想纳兰家本是叶赫那拉氏,世代情种,这年轻人犯犯傻也是常事。只是作为家中长子,又不肯读书,又整日想着世交家的媳妇,也算是没出息透了。


第一十三章 女侠初成
  林芷彤终于有了来京城后最开心的一段日子。耿聚忠以大清朝招纳军队教头为由,以朝廷名义摆下了比武擂台。凡参赛能胜三局者,均可入绿营做军官,不愿做军官者均可获得重金赏赐。若能获得前十名,将在太师府受大清十大勇士(巴鲁图)的称号。消息传来,天下英雄影从,虽说肯定会有高手不屑于沽名钓誉,但这个天下真能看透名利也肯定不多。除了滇、黔、湘等吴三桂控制的省份,还有闽、粤等实在太过遥远的地区。中原各大门派几乎都来了高手。大家都觉得朝廷重开武禁是为了挑选人才,对付吴三桂。没有人知道,这大清朝最大的一次武林盛事,大半只是为了博红颜一笑。
  林芷彤自然坐在前排,几乎每场不漏,观看几乎各门各派高手的对弈。少林寺传说中看家的伏魔指、武当派威震一方的八卦掌、河南高手的陈氏太极、山东高手的七星螳螂、天津高手的开门八极、河北高手的凌厉戳脚,还有北京回教徒的护教形意、四川峨眉山的梅花拳……凡是有个名的,几乎都出来了。林芷彤又是开心,又是失落。开心的是一下子眼界全开了,各派功夫各有特点,仔细琢磨后,自然收益不少。林芷彤本是个武痴,一日内十二个时辰倒有六个时辰在琢磨如何打架。现如今更是梦里都在琢磨功夫了;失落的是,传说中“飞叶伤人,隔山打牛”的想象全没了,打到最后,前十名几乎都是高高大大,身强力壮的大汉。林芷彤心想,若是自己上,也就是赢个两、三场的水准,前五十估计都进不了。就是爹爹来了,能不能进前十也很难说,爹爹看起来就没有前几个这么壮实。说到底,最后能站在擂台上的还是那些又会功夫,又天生神力的人。那我这样的女流之辈,岂不是注定成不了顶级高手?林芷彤想起那天耿王庄里大象倒下的一刻,涌起一股倔强,觉得能不能创出一种独特的功夫,让柔弱的小女人也该有办法收拾这群跟熊一样强壮的男人?
  前十名拿了奖后,前三名不再比试,都在太师府用宴。这前三名分别是少林释可喜、武当尤可游、八极门的赖天德。尤其是赖天德,打人如草芥,几乎没有对手能在他面前撑过二十招。让人大跌眼镜的是,本以为会清高些的少林释可喜当场还俗,做了大清绿营参领,还流着眼泪感慨终于可以吃肉了。这释可喜被誉为北少林数十年一遇的天才,当上绿营将军自然也是大喜。尤可游接受了赏银,同意留在京城在正黄旗军内传授八卦掌,不接受官职,却想把全家亲戚都抬为汉军正黄旗。对朝廷来说,有所求的人才是放心的人,便当场答应。只有八极门赖天德拒绝了所有的官位与银两,表示只是来验证些功夫。
  手下对耿聚忠道:“这个赖天德是不是抓起来审审?万一逃到藩王那了,岂不麻烦。”
  耿聚忠气定神闲道:“不用了。真打起战来,靠的不是这个,是令行禁止。想当年蒙古铁骑纵横万里,灭国无数,也没见哪个蒙古汉子会这些精巧的玩意儿。如今打仗,更是万箭齐发,还有红衣大炮、火铳之类。这江湖格斗之术就更没用了,开武禁只是想要多些男儿报国而已。”当然,他还有一点没说,是为了让自己的侧福晋开心。
  林芷彤走上前去给前三名的高手敬酒。一品夫人敬酒,这可不是一般的殊荣。林芷彤道:“小女子身子弱,想拜师学艺,不知三位愿不愿意在太师府盘桓几日,教我点拳脚。”
  几位皆想这侧福晋何等尊贵,又不可能行走江湖,中秋去南市买个衣裳都有大内高手保护,端午去运河看个龙舟,也该有捕快封街。这练功夫也无非是消遣,教几个粗浅的五步拳,弄点好酒菜吃,又不会亏些什么。释可喜、尤可游自然当场答应了。八极门的赖天德翻了翻白眼,看到一品官的夫人,亲自为自己倒酒,又知其每场比武都看得聚精会神,也点了点头。
  林芷彤大喜,到了后院,把自己会的东西打了一遍,当场把三大高手看呆了。释可喜道:“侧福晋这白鹤拳,怕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算是练出神韵了。末将愿意把少林伏魔指教给夫人,不过此功夫没有二十年,不易出成效。其他的拳法,我也会一些,夫人尽可挑选,只是凭以夫人的底子,那些庸俗功夫倒是没什么价值了。”
  尤可游道:“武当八卦也是出了名的慢工出细活。贫道已经五十四了,四岁练武,五十年才算是悟了门道。夫人若想练,贫道自然倾囊相授,反正以后我也常住北京。只是夫人白鹤拳强调‘锐’,我的八卦掌强调‘滑’,一直一圆,只怕会有些冲突。”
  赖天德道:“侧福晋这种身手,虽不算一流高手,但也必有高手从幼时开始调教了。江湖虽大,除了九华山、峨眉派外很少收女徒,若没猜错的话,夫人当是家传?你如今行走江湖,自保也没有问题,何况在这高墙深宅之内。还欲学武,为了何事?”
  林芷彤道:“不为什么,就是欢喜。”
  赖天德眼珠里放出亮光,正容道:“难得,这就是最大的天赋。我过几日就要去岳阳楼赴个约会,就让村野之夫先教你吧。我仔细看了下,你的白鹤拳手法严密,刚柔并济。但近身之后,手法不多。八极拳之猛,多半在近身肘法上,拳谚道‘宁挨三拳,不挨一肘’。我就送夫人一套‘十二连肘’。想必跟侧福晋原来所学相得益彰。”
  释可喜、尤可游相顾一惊,这十二连肘正是八极拳精华所在,正所谓不招不架,就是一下,贴身靠打,半步崩人。这个礼物可真不轻。
  林芷彤赶忙跪下道:“多谢师父。”
  赖天德让过,悠悠道:“我不是你的师父。倒不是怕夫人爵位太高,学无先后,达者为师。只是师门有祖训,所学五不传,女人不传、女儿不传、异族不传、达官不传、奴仆不传。天德也不敢破了规矩收徒弟。只是怜夫人真心喜欢功夫,这天下为谋生练武者多,为自卫练武者多,为复仇者也不少,偏少什么也不为的痴人。且当送同好一个礼物罢了。”
  尤可游急忙道:“武当有女弟子。夫人愿意学八卦吗?夫人地位何等尊贵,贫道可不敢高攀,就代师父收下你,忝脸做你师兄,然后当做师兄教师妹好了。”说完还给师妹行了一礼,然后一脸期待地望着她。
  赖天德冷哼一声,觉得尤可游也算武当一代宗师,为何权贵前如此没皮没脸?还代替你师父收徒,你师父早就仙去多年,见你今日恐怕也要气活。你如今执掌武当门户,五十多了,侧福晋才十多岁,有何不敢高一辈的?无非是被这金碧辉煌的太师府给吓了,这骨头也太软了些。
  林芷彤看了一眼赖天德,又看了眼尤可游,也觉得看不顺练武者那份谄媚,道:“你那掌法太难练。你看看还有没有其他的可以教我。我就不入武当了,有什么可以学的,我拿银子换吧。”此话已近于侮辱。
  尤可游一心讨好侧福晋,道:“可以,可以,这雕虫小技,自然随夫人的方便。贫道再想想有没有又好又快的——嗯,这天下有三大奇妙轻功,八步赶蝉、踏雪无痕、紫霄影形,也就是江湖传说的一快二飘三无影。轻功之道飘逸空灵,本是道家的拳。八步赶蝉来自点苍派,踏雪无痕来自昆仑派,而这紫霄影形就源于我们武当派了。贫道看夫人轻功很有功底,这紫霄影形正适合侧福晋练。”
  听到此处,释可喜、赖天德惊得从椅子上弹了起来。紫霄影形堪称武当派最神秘的技法,是武当山紫霄宫青翼宫主所创,后明末曾出一大盗,以此技避过黑白两道四十多高手的合捕,一战成名。百年间已不复闻于江湖,原以为失传,居然还保留在武当山上。
  林芷彤好奇地道:“这个好。看道长比武时身法就好飘逸,只是不知此功要练多久。”
  尤可游道:“轻功的底子都是一样的,无非是调息、顺气、脚法和整劲,各门派并无不同。以夫人的底子,最难练的基本功既然已不用练了,单是紫霄影形的招式用法,半个月就足够学完。但是否用得上,就要看悟性了。有的一点就透,有的一辈子都学不会。武当百年间得授此技的,也有四十九人。一点就透的三人,一辈子没学会的四十六人。夫人还愿学否?”
  林芷彤一向对自己的悟性特别自信,连忙点头。
  释可喜道:“少林功夫没有捷径,全部靠千锤百炼,循序渐进。这伏魔指确实无法速成,而且必须受很多苦。想来末将终究要去沙场,不可能在太师府里常待。我看夫人的标月指也是中指指尖发力,我就帮侧福晋改进下指法好了。”
  梨花枪,桃花马,凛凛威风有女将。
  那日起,赖天德每日清晨前来两个时辰,教夫人十二连肘。赖天德要求甚严,逼促不歇,林芷彤天资聪慧,苦练不休。只六日就将肘法学得如从小练就的一般,挥洒起来,水泼不进。赖天德再教她近身方法,林芷彤居然能举一反三,跟白鹤步伐结合。赖天德讶道:“你以前是否去过暹罗一代,练过它们的暹罗硬拳?只有那儿的武师最擅长使肘。”
  林芷彤道:“暹罗在哪儿,那儿也有八极拳?”赖天德就默不作声,坐在一旁抽一袋烟,心想:孔子道,得天下英才以教之,一乐也,估计也就这种感觉吧。这个女娃是真心喜欢功夫的,天赋又好,只是可惜了,是个女的,还是汉奸的妻妾,否则收做弟子又如何?
  教到第十日,赖天德就要告辞,林芷彤挽留不住,连忙回房内抓了大把银票当束修。赖天德抚了抚她的头发,没要银子,不置一词地飘然而去。
  林芷彤心道:这赖师傅该有自己的故事,或许还有极大的冤屈,老见到他闷闷的抽烟,却也不知如何排解。他明知我是当朝太师的唯一的婆姨,竟无一言谄媚,无一事相托,这是个太自尊的男人了。他的身上有种叫风骨的东西,不像个清朝的武师,倒让人想起传说中那个逝去的武林。
  林芷彤走在夕阳中,一群侍卫远远地跪了下去,其中有几个功夫也不错。林芷彤觉得,这儿的男人实在跪得太多了。
  接下来,尤可游过来传授紫霄影形。林芷彤一向喜欢轻功,这会儿更是如鱼得水。八十一招精妙绝伦的闪转腾挪,只用五日便学完了一遍。尤可游递来毛巾叹道:“侧福晋实在冰雪聪明。贫道在武当数十年,从无一人这般神速。只不过此功夫,会其形容易,会起神就难了。弄个架子容易,打起来会用,可能就一辈子都不行了。道家功夫讨厌就在这儿,玄之又玄,百妙之门。贫道也只能教你口诀,真正精妙之处是师父教不了的。”
  尤可游把口诀一念,真如天书一般。尤可游再把自己懂的身法配合着招式一招一式使出来。林芷彤跟着练,刚开始皱着眉头,渐渐有了些笑容,突然一个刹那,本来还模模糊糊的口诀,在林芷彤的心中竟然自己连成汪洋一片了。林芷彤坐在地上狂笑,把尤可游吓坏了,道:“侧福晋?侧福晋?您是怎么了,莫非走火入魔了?”
  林芷彤跺着脚道:“这口诀我懂了,和我有一日带阿黄吃草时,心里胡思乱想的一模一样。一直想不清的几个点,也都回答了,我能不高兴吗?”
  尤可游擦了把汗,心里道:你是侧福晋,自然可以胡说八道了,若真是武当弟子早就一拂尘打过去了。就算天纵奇才,也没有这么快领悟如此深奥功法的道理。
  林芷彤站起身来,道:“我打一遍试试。看错了没有,该是没错的。若是错了,刚才想时不会那么通畅。”说完后,两只脚轻轻地划起圈,突然如陀螺般转了起来,紧跟着,整个身子忽前忽后,飘忽若仙,休迅飞凫,罗袜生尘,真如魅影般幻动起来。
  林芷彤停下来道:“是这样吗?”
  尤可游张大了嘴巴,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
  林芷彤道:“你攻几招试试。我看看躲不躲得过。”
  尤可游道了声:“得罪。”连续往前攻了七招,都被小姑娘用新学的身法躲过,那步子竟无一不是恰到好处。尤可游有些恼怒,运起十成功力,使出一招回身八卦掌。招未到,便后悔了。这一招打下去,纵使练了铁布衫的少林高手,也得伤筋动骨。如何敢用在娇滴滴的侧福晋身上?
  林芷彤惊叫了声,居然不退反进,一招紫霄飞霜,如闪电一般晃进了尤可游半步远的地方,此处拳脚都使不上力气,林芷彤便自然挥出八极拳里的连肘,两肘堪堪打在道长鼻梁上。尤可游只觉得火冒金星,眼前的树木都变了颜色,顿时昏死在地上。
  半个时辰后,林芷彤扶起尤可游道:“尤师傅,好一些了没有。刚才您不该让我的。若不是你忽然收力,我就算用上紫霄影形,也顶多刚好避开。”
  尤可游一声长叹,面如死灰,想想自己以武当高手的身份,半百年纪败在豆蔻年华的女孩手中,实在是连死的心都有了,心灰意冷道:“罢了,罢了。这口诀还有一段,本来还想藏着一些的,一会儿全教给你吧。修道之人不能逆天而行,这紫霄影形本就是你的功夫,我只是帮着武当派暂存了几十年,该交给它的主人了。”
  林芷彤喜道:“我也觉得该还有一段的,否则,太容易了些。”
  尤可游鼻子一酸,又流起鼻血来。
  原来这道家功夫,强调的是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运先天之气,靠本能静觉,进退自如,动若不动,方是武当、点苍、崂山等道派轻功的最难练的地方。自然二字谈何容易?练紫霄影形,先得把心完全放松,单此一点就难倒了无数聪明人。练武之人多半不是为了前程,就是为了复仇,欲壑填胸就偏执了。而林芷彤练武只为了练武,不经意间暗合了道家无为无不为的真谛。一旦有人指点,就真如捅破一张纸般容易。紫霄影形还要求物我两忘,逍遥轻喜。这八个字更是拳谚里出了名的知易行难。那会家子哪是练出来的啊,几乎都是被师父打出来的。自然对功夫也多半爱恨交织。如何轻喜得起来?越是天赋好的弟子,年幼时往往被师父摧残得越狠,每招每式不敢差雷池半步,又如何逍遥得起来?偏偏这个林芷彤,练武从未受过苦。林山石虽用心教她功夫,却就这一个宝贝闺女,又何曾责罚过。逍遥轻喜根本不用去练,那就是她的一部分。即使她打错拳法,乱创了个新招,又或者胡思乱想些拳理,也统统一笑而过了。这无形中让林芷彤没有任何束缚与成见,几乎能融入新的武学体系,并从不担心责罚,也不纠结于对错,这一种游戏似的心态,倒已离老庄“物我两忘”之境不远矣。
  尤可游把所有口诀背了出来,见林芷彤又开始微笑,略带夸张道:“侧福晋,贫道算知道什么叫天潢贵胄了。有些东西就是娘胎带来的,不服不行。可惜你不在江湖,否则假以时日,你必是开宗立派的角色——这门紫霄影形可配合所有拳法使用,这么好的功夫可从未有外派弟子学过啊。贫道想给两个侄子办京城户籍的事,还望侧福晋叫太师多用点心啊。”
  林芷彤正想得入迷,闻言道:“啊,你说什么?”
  回到房内,林芷彤继续迷糊着。她太爱这种新功夫了,就自个沉浸在武学的天地里,尤道长传授的最后一段口诀,有几句怎么也想不明白,便日以继夜地琢磨,有时还自言自语,神神叨叨的。丫鬟们虽知道这个侧福晋不拘一格,也被她动不动飞到树上发半天呆吓得不轻。有一日半夜里,还把耿聚忠从床上踢了下来。
  京城没有秘密,太师府侧福晋不寻常的举动传遍了京城名流圈。消息传到纳兰府。纳兰性德趴在枕头上大哭了一顿,觉得肯定是耿聚忠做了什么事情让林姑娘如此伤心,连林姑娘这般文雅风流的女孩都伤害,那就根本就不是人。据说这林姑娘老在树上发呆,这是在悼花,还是在伤月?
  在府上忍了几日,越想越觉得自己该去救救林姑娘。林姑娘从江南来到此处,此等妙人却心甘情愿做个侧福晋,可见定是家道中落。在这势利之地,举目无亲,见花流泪,岂不是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我不去救她还有谁敢救,想那耿三叔名士风范,也定不至于为难自己。于是喝了几瓶马奶酒,就冲进了太师府内。若说这林芷彤是个武痴子,这纳兰性德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文傻子。这也算前世的孽缘。
  太师府里耿聚忠正在跟繁神侯颜雨秋下棋。门童报:“纳兰大公子求见。”
  耿聚忠道:“繁神侯,你看,说曹操,曹操就到了。”心想:这孩子不会真看上钗儿了吧,耿家和纳兰家是世交,钗儿又时不时往他们家园子里跑。贵族间彼此通婚的也就这么几家,若如此,倒也可以认真考虑考虑。福建那边久无消息,若能得纳兰家相助,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至少芷彤和钗儿也多个照应。
  纳兰性德走上去道:“给耿世叔请安,给繁神侯请安。耿世叔,小侄……小侄有个不情之请。”
  耿聚忠道:“先坐一坐吧。喝杯酸梅汤,你彤姨就很喜欢喝这味儿。”
  纳兰性德听到彤姨这个名字,心里一颤,道:“不了,小侄是专程来求婚的。”
  耿聚忠一愣,这人怎么比我还不守礼法。哪有自个冲进门来求婚的?当下也有几分欣赏,打笑道:“钗儿还小。暂时不想嫁人——若要嫁,也不一定是你啊。你家不是还有几个弟弟吗?”
  颜雨秋笑了起来。婚姻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满清入关这么久,公子们还是如此蛮夷?这就是刚才耿聚忠所说的才情学问都不错的纳兰公子?完全就是茹毛饮血。
  纳兰性德跪了下去,一本正经地道:“小侄想求的不是令千金——是世叔的侧福晋林姑娘。”
  耿聚忠一拍凳子,眼睛睁得老大。
  颜雨秋含着一股茶,吐出去几米远。
  耿聚忠落拓不羁之辈,闻言也浑身打颤。一挥手把棋子打得满地都是,道:“来——来人,给老子把这混账东西打出去!”颜雨秋嘴巴还没有闭上来,只觉得长江倒流、白日变黑,数十年天经地义的信条刹那间奔溃了。
  颜雨秋站起,抹了抹汗道:“太师,这个……这个……府上有事。老夫就先告辞了。”
  耿聚忠讷讷地道:“好,今日之事,还望繁神侯不要外传。”
  颜雨秋道:“放心,放心。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告辞。”
  第二日,纳兰性德抢太师姨太的笑话,就震动了整个京城。纳兰明珠气得三天未上朝,险些把纳兰性德灭了,骂道:“天下无能第一,世上不孝无双。”
  耿聚忠回到房内,问林芷彤道:“这个惫懒东西,害得自己父亲不敢上朝,害得我今日被同僚不停地安慰,连皇上都笑了一遍。这纳兰也没去过福建吧,他同你见过几次?”
  林芷彤哈哈笑道:“这还真是个痴人。我同他说话没超过三句,见面也就一次,还是被你家钗儿扯过去吃螃蟹的。也不知道他中了什么邪,听说中邪的人,需要找个道士,拿把木剑做两天法,或者在房内弄个尿盆。”
  耿聚忠兴奋地道:“就该弄个尿盆泼他——说不定你们真是前世约好了的,佛讲人有三世,好多东西都是宿缘,否则真没办法理会。”
  林芷彤道:“有什么不好理会的。这人就是一个书呆子呗,我才不要这种书呆子了。”
  耿聚忠道:“你还真说对了,他还真是天底下一号书呆子,别看他年纪这么小,他的诗词只怕是大清第一人。这种人,本就是奇怪。你看你只和他见过一面,在他脑海里就已经是前世今生,千千万劫了。你只跟他说了三句话,他可能就写成几十万字的书。”
  林芷彤拍掌道:“最好写成武侠味道的书,让阮先生天天讲。官当得再大都会死的,只有变成戏,几百年后还有人看。”
  耿聚忠饮了一口酒,冷着脸道:“你好似挺开心啊?”
  林芷彤道:“当然开心,钗儿还劝我开导一下你,说遇上这事谁家汉子都难过。我就奇怪了,这有什么难过的啊,难道你的女人没人喜欢你才开心吗?”
  耿聚忠一愣,也笑了:“我以为这天下不喜欢讲理的名士,自己也能排上号了。没料还碰上你们这两个活宝。你这话也真新鲜,有点像西洋来的传教士汤若望的话,若繁神侯听了,必然气得胡子都起来了。”
  林芷彤妩媚道:“别谈别人了——练卧虎功吗?”
  耿聚忠翻身上马。
  纳兰府上,纳兰明珠把纳兰性德打了个七魂出窍,逼得家里的老太太求情才放手。
  听说纳兰性德被打得狠了,钗儿托着药丸去纳兰府里看望,看着那伤口便哭了。纳兰性德心想:我才挨顿打,就这么多女孩子心疼。这打也值了,只不知道,那苦命的林姑娘心疼不疼。若她也心疼,死了也值了。他望着外边的连绵不断的雨道:“枕函香,花径漏。依约相逢,絮语黄昏后。时节薄寒人病酒,铲地梨花,彻夜东风瘦……”
  第二日,林芷彤正跟着释可喜练少林指法。说来也怪,林芷彤练武当派紫霄影形,如有神助,只几日便像模像样。可练习这少林功夫,却死活不上路。释可喜道:“这少林功夫讲的是千锤百炼。这伏魔指必须在铁砂里插上万次,才算入门。夫人已很努力,但不知为何,见效缓慢。”
  林芷彤看着自己中指,道:“是不是运气不对?”
  释可喜道:“末将已经讲了很多次了,但侧福晋总是按以前白鹤拳的法子吞吐,这一时纠正不过来,恐怕没有缘分。”
  林芷彤努起嘴道:“你是说我笨喽?”
  释可喜道:“末将不敢。”
  林芷彤道:“心里想的不敢说,那叫虚伪。你是很虚伪吗?”
  释可喜抓了抓刚长出不久的头发道:“可能在武学上不够聪明——当年小僧运气只学了两日。”
  话音未落,林芷彤坐在地上哭了起来,吓得释可喜忙单膝跪下道:“末将该死,末将顶撞了侧福晋,求侧福晋责罚。”
  林芷彤哭得更厉害了:“我练功时撒个娇都不行啊?我以前在漳州就是不高兴便哭的,还抓师兄的面团。你们中间也就赖师父像个师父,其他的这样怕我,还有什么意思?你这么高的功夫,跪来跪去的,功夫再高又有何用?”
  释可喜想了半天,道:“这是规矩!末将还只是个参领。等末将带兵打几个胜战,做了大将军,才能跟夫人平起平坐。”
  林芷彤道:“这么多规矩你不烦吗?”
  释可喜道:“比起少林寺,这儿的规矩已经少很多了,都可以吃肉了——我很知足。”
  林芷彤道:“少林寺中你功夫最高吗?”
  释可喜道:“功夫哪有什么最高——这是外行话。只是末将在北少林或许能进前五,或许不行。高手比武就在一念之间,要看运气。就算碰到低手,谁也保不准一时大意,被打中哪个要害糊里糊涂就挂了。所以兵者,凶也。末将在年青一代里倒算是翘楚,师父属于无字辈僧人,再上面还有两个清字辈的高僧,他们的功夫想来是极高的,但老实说,也不一定。”
  林芷彤最喜欢听武林掌故,便问:“是北少林厉害,还是南少林厉害?”
  释可喜道:“当然是北少林,本来南少林只是嵩山下院,主持必须北少林派遣。但那儿有个清寂大师,是公认的少林第一高手。伏魔指、灵蛇掌、般若心拳、形意把都练到了出神入化,医术更是通神。可惜一味念经,采药,都不教拳了。太可惜了。”
  林芷彤道:“真是太可惜了。”
  正说着,只见张管家行色冲冲走了过来,道:“侧福晋,快回闺房更衣,马车已经备好,要出去了。”
  林芷彤道:“不是跟你说了吗?练武的时候,你不准进来。什么应酬也都推了,这是你耿爷答应了的。”说完后,继续对着木人桩练指法。
  张管家慌忙跪下道:“这次恐怕不行,侧福晋,若是普通人我自然不敢坏了夫人的雅兴。但这次是宫里来了人,贵妃赫舍里氏在后宫中宴请您这个老乡,估计皇帝也想见您。这可不能失了仪态。”


第一十四章 猛女无忌
  林芷彤还第一次穿得如此华丽,一身红色的凤袍,鞋子底下还搁着个高高的木块,大概是张管家怕她走得太快,故意找到的。可林芷彤何等功夫,只十来步,就健步如飞了,害得太监在后面不停地喊:“侧福晋,慢点,慢点——奴才第一次看到敢在紫禁城走得如此轻快的人”。
  林芷彤忍不住左顾右盼,心里想着哪天回漳州省亲了,也好跟爹、娘、木头痴们面前好好说道说道。自己去了天子待的地方,那一定惹人羡慕极了。走进这紫禁城,觉得哪儿都金碧辉煌,怎样也看不够。过了一阵子,有些倦了,只觉得到处都是红墙黄瓦,剩下的也没有什么。倒是修这么多道墙,这不是活生生地把自己关起来吗?住在里面的人这么怕被偷东西吗?
  过路的太监、宫女都偷偷地瞄着她,一是林芷彤眼生得很,二是这副没心没肺的样子,不像个侧福晋,倒似太后一般。按理林芷彤连进宫面圣的资格都没有,她连诰命夫人都不是,这已经是天大的恩宠了。当然林芷彤是不管这些的,觉得不过是又逛了一个公园。林芷彤回头看一看,发现别人全部都低眉顺眼的,自己倒像个怪物。刚开始也没什么,见多了后,也就不自觉地低下头来,仿佛这样才没被抛弃,才不会没着没落的。
  走到一个宫殿门外,太监道:“侧福晋请在这稍侯,奴才前去禀报一声。”太监掀开帘子,却听见宫殿里传来很大的吵闹声,见主子正在气头上,自然不敢出声,小心翼翼地站在角落上。林芷彤也只好被晾在外面了。
  里面传来一个年轻却霸道的声音:“窃我先朝神器,变中国冠裳,共奉大明之文物,悉还华夏之乾坤——好漂亮的文章。无耻,真是无耻之极!吴三桂的檄文真是无耻到前无古人!”
  耿聚忠道:“万岁爷息怒。此计甚毒,还要冷静应对。”林芷彤心道:原来发脾气的是皇帝,听声音也很年轻。难怪耿聚忠这么早就当了太师,年轻人自然也不愿用老头子。不知道皇帝为了什么大发雷霆,听起来该是军国大事,我还是忍一忍不闯进去的好。
  皇帝仍然怒火未消,道:“聚忠,你好哥哥靖南王耿精忠居然抓捕了朕的福建总督。一个藩王居然敢逮捕朝廷的封疆大吏,这是真要跟逆贼吴三桂造反了?探子回报,他也准备打出复明的旗号。这些汉姓藩王居然也好意思提反清复明!满清八旗不就是他们带进京城的吗?这南明永历帝不就是被吴三桂亲手杀死的吗?这样的货色居然敢提复明?可笑,真是可笑,人的脸皮居然可以厚成这样?还是读儒家经典长大的?朕要找一百个书生,好好骂他一骂,把他的真实面目公布于众,让他们无地自容!”
  耿聚忠道:“万岁爷。这厚脸皮正是政客最不能小觑的地方。吴三桂十八岁成名,身经百战,树敌无数,为一女人而叛朝廷,若能骂死早就尸骨无存了。至于臣兄耿精忠,臣斗胆说一句,亦非善类。臣看他造反也在旦夕之间,若真如此,微臣亦无颜苟活于世,只请速死以报君王知遇之恩。”
  皇帝道:“你又说这种话?朕像那不辨是非的君王吗?你和朕从小在京城长大,这么多年又一起度过多少艰难险阻。你我熟读史书,古今中外,这种君臣相知的际遇多么难得。莫非,朕还信不过你?若论亲疏,朕对你只怕比耿精忠还要亲一些,既然让你做了太师,你就不用多想。别说你哥哥还没反,就算真反了,你是你,你哥是你哥。你依旧是朕的股肱。”
  林芷彤心道:这皇帝老儿对我家聚忠真不错,像是戏台上的好人。
  耿聚忠闻言眼泪就流了下来,哭着道:“万岁——若家兄耿精忠真的造反,便是微臣不共戴天的死敌,请领一军,必冲锋于最前。不瞒万岁,臣在耿王庄时就见到了耿精忠很多不忠之举,当时就说过他日必沙场相见。如今事已至此,臣请将兵出征,以死明志。”
  皇帝道:“你的忠心耿耿,朕自然清楚,不必多疑。你一直是朕的智囊,但出兵打仗不是你的长处,正所谓亲亲相隐,朕也不愿逼着你骨肉相残。你还是留在朝廷帮我料理朝政,出出主意。如今烽火四起,江南民不聊生,聚忠你说说朕是否真的做错了?礼部尚书图海他们一开始都不同意削藩,是朕一意要削。如今看来,真可能急了些,把这些老家伙逼上梁山了。如今南有三藩,台湾有郑经,四川还有李自成、张献忠余党,个个都是身经百战。我们这群年轻君臣能撑得过此劫吗?若七庙毁于一手,朕就万死莫辞了!”
  耿聚忠急道:“万岁千万别这么说,连想都不要想。坐在这个位置上,就算错了也要硬挺着。至于削藩令是不是急了,也不许朝廷再起争论。这是与非,对和错,本就是书生的游戏,不是干大事的人所该纠结的。古往今来,对错多取决于胜负。若胜了这都是好棋,若是败了,即使下个罪己诏,也无人同情,徒增羞耳。”
  “朕没看错你,这些话也只有你肯说,再谈谈这战如何打法?”
  “作战不是微臣的长处。但微臣认为,世上没有纯粹的军事,八旗骁勇,吴三桂擅战,各有优劣。但从古由北伐南易,从南征北难。窃以为吴三桂他们最可怕的不是军队,而是打着明朝的旗号,要帮汉人赶走满人。若是怂恿起底层的百姓,这就如八旗入关时一样,步步惊心了。”
  “继续说。”
  “汉族又是一个古怪的民族,外边看起来懦弱,内在里藏着一根针,那就是文化上的自豪。所以,他们心中总有‘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汉为中华,四方蛮夷’的想法。这种血液里的骄傲已经数千年,几乎就附在每家大堂的祖宗牌位上,谁也夺不走。如今吴三桂所恃者便是此物。他举着反清复明的旗帜造反,虽然汉人也明知道吴三桂不是好东西,但毕竟同根,所以仍不乏响应者。耿精忠、尚可喜跟上来,也必然打此旗号。台湾还有个民望甚高的国姓爷子孙,不知道在闽浙粤留了多少眼线。战火若失控,流寇也必多起来,其中有野心者恐怕也必打这个旗号——如今之计,只好是尊孔尚儒,明确满汉一家的国策,甚至让满人让出一些利益,把繁神侯等抬得高高的,多取博学鸿词科的士子。让有煽动能力的书生们知道朝廷尊重中华的文化,如此一来,满汉对抗将大为减少,吴三桂等便顿失一大援。其次,离间也是一大法宝,三藩也好,郑经也罢,他们彼此间矛盾重重,我们需分别待之,主打吴三桂,其余的势力边打边谈,这样对手必互相猜忌,联盟破也。”
  皇帝哈哈大笑道:“你就是朕的卧龙凤雏。”
  太监见皇上转怒为乐,见缝插针地道:“万岁爷,太师府侧福晋听宣进宫了。”
  皇上道:“差点忘了此事——就是那日日在家练拳,惹得纳兰明珠不好意思上朝,纳兰性德犯了相思病的福建侧福晋?哈哈,带她直接去东暖阁,赫舍里氏已经备了些家宴,好多妃子都要过来。朕同太师再谈会国事就过去。”
  耿聚忠道:“谢主子隆恩。”心想:芷彤在自家后院练拳的事,皇上怎么会清楚的,想到这儿突然一身冷汗。他明白了,再好的君臣,那也只是君臣。什么心腹、股肱千万别太当真。
  林芷彤终于见着了赫舍里氏,这就是黎知府天天吹嘘的“美人漳州”的代表人物了,号称福建第一美人。但比想象中差远了,也就是中人之姿。什么国色天香,沉鱼落雁,那都是她嫁的男人强,老百姓就认这个。宴会还来了三个妃子,四个嫔妃。漂亮的一个没有,倒是站在旁边的贵人、答应里有几个出尖的。
  林芷彤心中非常疑惑。皇帝拥有这么大的权力,后宫粉黛三千,为何还不如耿王庄上的舞女漂亮。
  赫舍里氏一口一个妹妹地叫着,准备的又多是福建菜,倒是很有亲近感。林芷彤本就是没心没肺的人,居然很快就一口一个姐姐,跟贵妃混得火热起来。
  忽闻太监叫道:“皇上驾到。”赫舍里氏带着众妃跪着迎接,林芷彤也跟着跪下,斜抬眼睛看皇帝长什么模样。
  皇帝道:“平身吧。这个就是侧福晋了,朕倒想看看是谁能顶了和硕柔嘉公主的位。嗯,很是清秀,在京城还惯吧?”
  林芷彤道:“不怎么惯,地方太大了,晕得很。不像漳州,哪儿我都熟。”
  旁边就有妃子轻轻笑着。皇帝道:“聚忠你这个侧福晋野得很啊,得好好调教。”又转头随口问:“这侧福晋也可曾读过些书?”
  耿聚忠笑道:“臣就是看中那份野性,才娶回家的。调教掉可就舍不得了。”
  林芷彤点头道:“我的书读过很多。《水浒传》、《七侠五义》都看过,《包青天探案》还看了三遍,《岳飞风波亭》看了五遍。小时候还趴在学舍前偷听过先生讲课。”
  皇帝皱起了眉头,这都是什么乱起八糟的书,还有《岳飞风波亭》,此书岂能在此说?不知道满人就是金人之后吗?皇帝道:“果然是个有性情的女子。聚忠啊,朕不如你啊,可以随便选自己喜欢的姑娘。”
  耿聚忠道:“臣是个随时可以替代的人,万岁背后有祖宗基业,万里河山,岂可如臣般胡闹。”
  皇帝叹了口气:“你就忍心看着朕一人挑这重担?你随时可以替代,太师可以替代,皇帝就不能吗?摊上这苦差事也是命啊。古往今来,又有多少皇帝不得善终,我同你若被替代,只是掉的脑袋多点,还是掉的脑袋少点罢了。朕还真想做个闲散宗室,编个词典什么的。你经常说自己是王府质子,其实朕才是质子。有时真想跟先帝一般……”说到这儿,康熙不说话了。先皇顺治帝的去踪一直是宫闱里的忌讳。
  林芷彤抬着头,道:“皇帝哥哥,你要是闷得荒。你就偷偷摸摸翻墙出来,你随时到太师府,我随时陪你喝酒。”
  皇帝咳嗽了几声,道:“你说什么?”
  林芷彤道:“怎么了?你不想出来玩吗?”耿聚忠吓得跪了下去,赫舍里氏等都跪下了。
  皇帝道:“为何要跪着?都起来。哈哈,好久没人这样跟朕说话了,就算聚忠这样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还自称魏晋名士风范,也不敢如此跟朕说话。你是叫芷彤吧?你叫我皇帝哥哥,好,这个妹妹我认下来了,明日我就偷偷翻墙出去,到你家院子里看玉兰花,你可要记住你的话啊。”
  耿聚忠慌忙道:“万岁爷,芷彤幼稚无知,您九五至尊,国之安危系于一身。真要来敝宅私访,也定要通知内务府,带齐侍卫太监,并让九门提督封路。若稍有闪失,臣万死难辞。芷彤乡下想法,太过荒唐。”
  皇上道:“妹妹,你看,朕说了朕这个皇帝是个人质吧。”
  林芷彤努着嘴道:“大男人哪有这么多闪失。带护卫也不用了,本女侠就是高手,你来了我可以保护你。”
  后妃们面面相觑。皇上端起一杯酒,一口而尽道:“有此言,当浮一大白——本来每日都似昨日的重复,有你这一场,今日算是活过了。”
  耿聚忠第一次有些犹豫:娶了这个生猛女人,是不是不放在京城更好?
  皇上还是到了太师府,当然不是翻墙过来,是带齐了太监侍卫,踩着红地毯走进来的。若真如芷彤所说那样,或者哪怕少带一个侍卫,谏官会把朝堂闹翻天,连史官也只怕会在丹青上记上一笔,后代给个谥号“嘻宗”都有可能。但到了太师门外,皇帝还是把护卫们留在门外,只身走进了太师府大堂里。
  皇帝喝着酒,赞道:“这酒醇厚,入口绵甜,还有些梅花的香味,是聚忠亲手酿的吧?”
  耿聚忠道:“这还是和硕格格所酿,她道等下次万岁前来赏玉兰时再喝。没想到,玉兰花开了,万岁也来了,她却这么早就走了。”
  皇帝望着树,叹道:“可怜如花似玉女,奈何生在帝王家。是那些或明或暗的规矩把她弄垮的,有时连朕和你都不厌其烦,何况此等活泼的女子。哎,有时想想,一个人,纵有天下之权,却给不了身边的人福泽,又有何用?”
  林芷彤道:“那哥哥下道命运把那些破规矩都改了吧,连我都觉得烦。”
  皇帝苦笑道:“有那么容易?天下是个大漩涡,谁都要卷在里面。天子也不例外,例外就做不成天子了。好一些的被当成昏君,坏一些的就当成了李煜。”
  耿聚忠喝了一口酒,眼睛红红地道:“确实就是个漩涡,跟这漩涡比起来,人又算得了什么。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皇帝搂着耿聚忠喝了一大口酒,道:“还记得那一年吗?大家都年少,也就没那么多顾忌。朕和你,还有柔嘉公主在慈宁宫后边捉蟋蟀吗?十年漫若流水,一切恍若一梦啊。”
  耿聚忠道:“总角之宴,谈笑晏晏。如今思来,确如一梦,若一生就活在某一瞬,其实也未必是坏事。除了诛鳌拜外,万岁与臣也算日理万机,可又有几件能记得起。百年之后,有些兴许变成了浮云,有些连浮云都不算。”
  皇帝沉默了半晌,道:“聚忠,你说得对,但还是不能太消沉。既然生在这样的家里,江山社稷总得有人担着。至情至性的,也只好把性情收起来些,该装神时装神,该弄鬼时弄鬼,古人道这君王丞相,都是调和阴阳的,此话说得甚好。所谓调和阴阳大约就装神弄鬼吧,做个一泥水匠,调好泥和水,房子总可以多遮风避雨一些年头。朕就不信自己这个满清帝王就一定输给汉人的唐宗宋祖!”
  林芷彤道:“好啊,我正闲出蛋来了。”
  皇帝心中笑道:“侧福晋只能下蛋。”
  耿聚忠笑道:“万岁有此念,大势定矣。若吾兄耿精忠真造反,自然会有大臣上疏要斩我们这群藩王质子,按大清律,造反满门抄斩。若压力太大,万岁爷大可答应把臣推出午门,臣没有遗憾。只是还请免了芷彤和钗儿之罪,二哥也是老实人,从不参与政治,也请一并绕过。给耿家留个后。”
  皇帝道:“你又来了,朕早就说过你哥反了,你还是我的兄弟,其余话就不消说了。一切都在酒里。”说完大干了三杯。耿聚忠哭着连干了两壶。
  林芷彤道:“喝醉了就睡在凉亭里吧。我来守着你们。”
  皇上心里笑道,这点酒怎么会醉,朕一个大男人睡觉,让你这大臣的侧福晋守着,那又成何体统。然后就醉倒在地上。林芷彤见耿聚忠也不省人事了,就悄悄把两个男人抱在石凳上,自己趴在桌子上慢慢也睡着了。
  石凳太窄,很快一君一臣都掉在了地上。耿聚忠摔在地上也没能醒来,皇帝倒是挣开了眼睛。一看,居然自己睡在侧福晋的脚边,吓了一大跳。悄悄站起,见外面起风,又给林芷彤披上一件衣裳。林芷彤醒了过来,朦朦胧胧间似醒非醒,笑着道:“师兄,这么晚了,还在练功啊——哦,不是师兄,是皇帝哥哥,你不多睡一会儿吗?”
  皇帝笑道:“天下还有你这等糊涂蛋。朕边上也睡得着。你就不怕朕?”
  林芷彤揉了揉眼睛道:“一开始也有些害怕,怎么皇帝就活生生地跑到我眼前了。后来就不怕,因为也是两只眼睛,一张嘴,对我又不凶,有什么可怕的?”
  皇帝高兴地点头道:“是啊,是啊,可惜你这样的极少,怕我的人极多,所以朕才叫‘孤家’、‘寡人’。”
  林芷彤想了想,道:“那可能是因为他们有事想求你吧,我又没事求你,自然就不怕你?”
  皇帝点点头道:“这个倒是,但总觉得还有其他原由。”
  林芷彤道:“还有你权力太大了,都想着你是个昏君自己就完蛋了。莫名其妙被皇帝弄死的大臣和莫名其妙被大臣弄死的皇帝我听说书的阮先生说过很多。所以一个位置权力太大了,也不好,哪个人都可能犯糊涂。因此,大家就都活在恐惧里了。”
  林芷彤只是随口一说,但皇帝听到此言,无异于黄钟大吕。皇帝恶狠狠地道:“这阮先生是谁?”
  林芷彤道:“就是我们漳州一个说书的。他的《水浒》讲得很好。”
  皇帝心道,可惧啊,华夏文化积淀千年,这草莽间真是卧虎藏龙,下九流也有如斯人才?难怪张献忠之流也不缺军师。此人应该无功名,否则必然重用。若用不了就只好杀掉。让有想法的人流落民间,这太危险了。汉人太精明,若都信奉儒术还好,怕就怕这种师门不明、学问杂糅之人。如那个王夫之、顾炎武,就真真可厌。
  皇帝对芷彤道:“这聚忠还未醒,就让他在地上躺着吧。刚才你们都喝多了,朕也自己在石桌上小寐了片刻。”
  林芷彤刮着脸道:“呵呵,皇帝哥哥说谎。你明明是我扶到石凳上睡的。”
  皇帝脸有些红了,道:“嗯,可能喝得有些多了。”
  这时,耿聚忠醒了过来,嚷嚷着要水喝,突然看见皇帝,翻身跪下请安。
  林芷彤才想起刚才一直没有行礼,嘻嘻笑道:“皇帝哥哥,忘记给你跪了。”
  康熙道:“这小姑娘真有点意思,只怕朕的后宫加在一起还不若你的胆子大。”
  林芷彤道:“皇帝哥哥,你那些后宫女子,我猜你最爱的该是那些才人、答应之类吧。”
  皇帝一愣道:“何出此言?”
  林芷彤道:“我看了看,觉得很奇怪。皇宫内那些贵妃、嫔妃之类,反不似才人、答应长得俊?以前总以为皇帝的妃子,那必然国色天香。可是真瞧着了,倒是才人漂亮些。”
  耿聚忠闻言一身是汗,这话要传出去,不知得罪多少后宫女子,这后面又是多少达官显贵。
  皇帝心里也很不舒服,此话从来没有人说起过,但自己心里是明白的。这皇帝的妃子你当是可以自己挑的?那都是八个铁帽子王家的女子,那都是蒙、藏、汉需要笼络的文臣武将的女儿,每一个后宫位置都代表这一股子支持的外戚势力,连后宫妃子谁大谁小,也多半都是权衡政治需要。因为正是这些力量才一起撑住了金銮殿的龙椅,而长相倒真不是多么重要的事。才人、答应可以由皇帝自己选,自然都是美人。康熙皇帝每个晚上,最烦的就是那些祖宗规矩了:皇后那儿必须每月几晚,贵妃那儿应该几晚,有时情愿去改奏折,好歹是美人陪着。
  但这话却不能说,皇帝不悦道:“那你看朕哪个妃子俊一些?”
  耿聚忠急得直擦汗,连忙做了个眼色。
  林芷彤道:“都一样的丑。”
  耿聚忠硬扯着林芷彤跪了下去,磕头不止。想来耿聚忠在福建是何等的狂放潇洒啊,回到北京,见了皇上也就这般战战兢兢了。
  皇帝闻言有些支撑不住了,想发怒又不知从何发起,苦笑道:“猛女无忌。耿聚忠啊,以前老觉得你很二百五,现在才觉得你这侧福晋才是真的二百五。”


第一十五章 繁神侯府
  一个月后,耿精忠果然起兵造反,自称总统兵马大将军,扣押福建总督范承谟,派遣大将曾养性、白显忠、马九玉兵分三路攻打浙江、江西。不管是那个藩王,旗帜自然也是为崇祯皇帝吊孝,反清复明重整汉室江山。天下人都知道,满人就是这几个汉人带进关的。但时也,运也,命也,现在还真有一群民族狂热者又聚在了最厌恶的汉奸旗下。
  脸这东西,对于政客来说,从来不属于必需品。
  康熙一边派大将书杰前往剿贼,一边大兴汉学。先是请天下大儒入京教导八旗贵族,下令扩招博学鸿词科,又是派宜妃郭络罗氏,惠妃纳喇氏,大臣索额图、纳兰明珠、遏必隆、莫洛、米思瀚、耿聚忠等至亲女眷共四十多人组成母仪巡讲团,随着繁神侯颜雨秋去学规矩。连传教士汤若望的学生,唯一在华修女费迪南德,也被派去学汉人礼仪。在三藩压力下,满清对汉学之敬,于斯为盛。
  但林芷彤没去多远,告状信就如雪花般飘到了康熙皇帝的桌前。万岁爷只好苦笑着把林芷彤提前召回,免得坏了满汉一家的大局。
  刚开始时,林芷彤不算坏学生。初到繁神侯府,能坐在学舍里读书,林芷彤很是兴奋,以前那都是趴在窗户外蹭着识几个字,如今学舍内有张位子,也便立志好好读书。但做好学生知易行难,先不说那些女红之类多么无聊,单是教书先生不苟言笑的臭脸就够可恶的了。
  第一堂课,颜雨秋亲自道:“子曰‘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诸位夫人,来此圣人之地学习。一定要思考,有疑便问。这学问、学问,一小半是学,一多半是问。学宫之内,是明智辨理的地方。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做学问也不必有什么顾忌。唐代韩愈又道‘小学而大遗,吾未见其明也’。讲的也是有人生的大疑惑一定要问出来。这次诸位夫人来学,简单的讲,便是四个字——三从四德。三从是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
  众贵妇人学得很认真,有家学底子的,就用娟秀的小楷工工整整地抄在宣纸上。想一想,能在曲阜繁神侯府学《女戒》,这份殊遇,怎么也是一份日后在家人闺友里的谈资。
  林芷彤第一个提出了疑惑,道:“先生,你说要‘三从’,这是为什么?”
  颜雨秋笑道:“因为这是乾坤阴阳之理,是天之道。”
  林芷彤想了想,道:“先生,你没回答我的问题。”
  颜雨秋:“侧福晋,请你翻开书,《仪礼·丧服·子夏传》。看到了没有?这是书上写的。”
  林芷彤道:“先生,你还是没回答我的问题。”
  颜雨秋疑惑道:“书上写的啊。”
  林芷彤道:“我问的是为什么。不是书上写没写,书上写的也可能是错的,我那儿就有个说书先生,说的一大半是自己瞎编的。”
  颜雨秋脸终于板了起来:“这是圣人所写,是‘四书五经’。不是贩夫走卒的下流玩意儿。”
  林芷彤坐了下去,过了一会儿又站起道:“那就更有问题了,你这等于是用圣人自己的话来证明圣人说得对。这就像林芷彤说自己天下武功第一一样,难道我就真成第一了?”
  颜雨秋脸青了一半,另一半强撑着笑,讷讷地道:“侧福晋这话也是新鲜,不仅新鲜,还透着轻狂。读书一定要踏实,轻狂是不成的。”
  林芷彤道:“先生,我没有轻狂啊,不是你说的有疑惑就要问出来吗?”
  颜雨秋语塞,只好不理会她,又讲了些忠孝仁义悌的道理,如君要臣死,臣不死就是不忠,父要子亡,子不亡就是不孝。
  林芷彤又站起道:“若君是错的,也必须得死吗?”
  颜雨秋一愣道:“侧福晋。这是圣人学宫,连万岁也要门前下马,还请莫太恣肆荒唐。”
  林芷彤也一愣道:“不是说做学问也不必有什么顾忌吗?先生,这又关万岁爷下不下马什么事?”学舍内一片骚动。
  颜雨秋道:“若君父有错,也只能苦谏,错了就该殉道。圣人从没有劝人作乱之理,只有忠君不二之说。若人可忤逆,即坏人伦,这岂不是乾坤颠倒,天下大乱吗?”
  林芷彤道:“殉道是什么意思?”
  颜雨秋正容道:“邦有难,以死报君。”
  林芷彤听得竖起了寒毛,觉得若皇帝哥哥是个昏君,自己就该跟着死,自己十有八九做不到。但也肃然起敬,问道:“这繁神侯府千年里只怕殉了很多次道吧?”
  颜雨秋闻言面色大变,这千年里,几乎无论哪朝哪代,繁神侯府几乎都被优容。尤其明朝待其不薄,但满清入关后,繁神侯府很快降清,引起很多大儒士子不满,顾炎武等前明余孽多次作诗讥之。但能谈到这个问题的都是儒学大家,一般士子既想不到此问。若不是知道她是太师的侧福晋,颜雨秋当场就想问她受谁的指使。当然此时只能顾左右而言他:“没有其他问题,这节课就散了吧。”
  林芷彤又举手道:“我还有个问题。听了这么多。先生能告诉我什么时候可以反抗吗?若是不能反抗,倘若君父是个坏蛋,岂不是可以由着他害很多人?能学点功夫替天行道吗?”这话在林芷彤嘴里说出来,属于十分平常,她从小练得就是功夫,自然想的也是行侠仗义。至于干掉昏君奸臣什么的,因为祖上是林冲,听《水浒》时,这念头也时常有的。但这一番话出来,对很多人来说无异于大逆不道,几乎让繁神侯府的先生们都吓白了脸。
  颜雨秋气道:“侠以武犯禁。在这文圣之地,谈那‘五蠹’之事,斯文扫地,斯文扫地!”转身离开了学舍。
  其他贵妇人纷纷指责林芷彤扰乱课堂,有尖酸刻薄点的就说:福建乡下的人如何理解得了阳春白雪。林芷彤觉得很委屈,学了半天,心里迷惑不仅没减少,反而还增多了,这学问还有何用?不直接回答问题,却只管收束修,倒像个漳州那个强买强卖的屠户牛三。
  修女费迪南德跑来握了握她的手,费迪南德悄悄道:“侧福晋,他们就是这样的,别跟他们较真。我师父汤若望就差点死在他们手里。只因为证明了他们祖传日历上的错误。幸好上帝保佑,没有上绞刑架。”
  林芷彤问:“西洋姐姐,我是觉得这群人好奇怪,好像不是活生生的人,像坟墓里跑出来的,整日皱着眉头。也不像讲道理的,倒像是把道理当成棍子,抢钱和打人的。”
  费迪南德捂住了林芷彤的嘴巴:“您现在是侧福晋,他们或许拿你没办法。但宦海的事,说不清楚。侧福晋小心,祸从嘴出。”
  林芷彤道:“你的官话讲得真好,还有这蓝色的眼珠子太漂亮了。”
  费迪南德道:“侧福晋,你能这么说我太高兴了,好多百姓都把我们当成罗刹。我们从罗马过来,自然要更加努力。我们教会的兄弟姊妹,在汉学上都下过功夫。”
  林芷彤道:“你太厉害了。对了,刚才颜先生说的五蠹是什么?”
  费迪南德道:“我听汤若望神父讲过,是韩非子的文章。五蠹就是五种害虫,包括有想法的读书人,也包括带剑的侠客。总之,不任凭摆布的人,不管身体还是脑子不听摆布,都是五蠹。”
  林芷彤心里有一丝异样的感觉,这些老想管别人的人是谁?管了人的脑子,还要管人的身体?他们这样做为了什么?
  费迪南德道:“侧福晋,你看起来好小,但好有勇气。能高攀一下,叫你妹妹吗?”
  林芷彤道:“当然可以,有姐姐多好,可以帮我打架。”
  第二日上课,另一个祭酒讲述了“业精于勤而荒于嬉”的典故,说人要有成就,就是要靠勤奋。
  林芷彤又问:“什么叫有成就?”
  祭酒见又是她,有些胆战心惊地道:“当然是封侯拜相,封妻荫子——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生后名。”
  林芷彤站起道:“当官啊——这个主要不靠勤奋——一是靠出身好,二还是靠出身好。不信,我们去京城数数看。”
  祭酒闻言坐在地上,半晌不愿起来。
  若就上课顶撞繁神侯他们也就算了,毕竟林芷彤是太师的女人,繁神侯府千年望族,最怕得罪这种有武将背景的位极人臣者。要知道秀才遇了兵,有理说不清。但后来两件事就让繁神侯府忍无可忍了。
  上了几天课后,颜雨秋就带着这“母仪巡讲团”去几个小县城里,颁发贞节牌坊。这本来是繁神侯府独家生意,这次和这群朝廷勋贵的女眷一起,更添权威。到了济南府一个小县里。有一个十四岁的望门寡,被她父亲关在屋里强迫自杀,颜雨秋就带着诸位妃子、福晋、诰命夫人守在县衙里,兴致勃勃地等着颁发奖牌。
  这个父亲让女儿饿死。饿到第四天,女孩哭着喊饿,她的父亲循循善诱地说:“阿贤,你怎么这样糊涂?我自从得了孟家那孩子的死信,就拿定主意叫你殉节,又叫你娘苦口劝你走这条路,成你一生名节,做个百世流芳的贞烈女子。又帮你打算,叫你绝粒。我为什么这样办?因为上吊服毒跳井那些办法,都非得自己动手不可,你是个十四岁的孩子,如何能够办得到?我因为这件事情,很费了踌躇,后来还是你大舅来,替我想出这个法子,叫你坐在屋子里从从容容地绝粒而死。这样殉节,要算天底下第一种有体面的事,祖宗的面子,都添许多的光彩,你老子娘沾你的光,更不用说了。你要明白,这样的做法,不是逼迫你,实在是成全你,你不懂得我成全你的意思,反要怨我,真真是不懂事极了!”
  饿到第六天,她的母亲不忍心了,劝她的父亲干脆送点毒药进去,早早“成全”算了。她父亲却说:“你要晓得我们县里的乡风。凡是绝粒殉节的,都是要先报官。因为绝粒是一件难能可贵的事,到了临死的时候,县官还要亲自上香敬酒,行三揖的礼节,表示他敬重烈女的意思,好教一般的妇女都拿来做榜样。有这个成例在先,我们也不能不从俗。阿贤绝粒的第二天,我已拖大舅爷禀报县官了。现在又叫她服毒,那服过毒的人,临死的时候,脸上要变青黑色,有的还要七窍流血。县官将来一定要来上香的,他是常常验尸的人,如何能瞒过他的眼?这岂不是有心欺骗父母官吗?我如何担得起?”况且听说繁神侯都过来了,更不敢弄虚作假了。
  后来,阿贤在第七天终于光荣地饿死了。县官送来繁神侯亲手写的一块匾,上题八个大字——“贞烈可风,贤惠过人”。
  林芷彤听明白整个事后,连打了自己几个耳光,恨自己没能救出这个女孩。当晚一把火烧掉了县官的匾,把这家父亲、舅舅全部打折了骨头,还把县城境内十多个贞节牌坊一夜之间拆掉了。
  颜雨秋气得七窍冒烟,当场上了密奏,以满汉文化交融的高度,要求把这居心叵测、蛇蝎荡妇、不尊国情、类似于汉奸与异端、挟洋自重又扰乱学堂的侧福晋弄走。
  第二件事发生在一旬之后,就更让颜雨秋恼火了。
  这些日子,恰好山东黄河流域洪灾,饥民满地,单是曲阜,百姓流离失所者不知其数。这样的事,哪朝哪代都不缺,也没什么好说的。繁神侯府照例在门前开了个粥铺,固定时间施粥,粥铺外自然是一面大大的旗帜“颜”。后来灾民越来越多,颜雨秋仍然开着一个粥铺,绝不少施一把米,也绝不多施一把米。于是不断有饥民活了下来,跪在地上谢谢繁神侯府的恩德;也不断有人抢不到粥,饿死在施粥铺前。繁神侯府就会派人过来送一张草席把尸首给埋了。一切都那么和谐。
  颜雨秋有时还曾亲自看望灾民,在乱坟岗前泣不成声,十分忧国忧民。忧完之后,也做好事给无家可归又长得清秀的小女孩几碗稀饭,再讲一些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典故,小女孩们就往往自愿进府里做了丫鬟。
  林芷彤在府内看着一碗碗递给母仪巡讲团的冰糖燕窝,又看到外面饿死的灾民,冲进院子内质问道:“颜先生,你跟我们讲了这么多节课的‘仁’,还道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如今眼皮底下饿死这么多人,为何还在这儿听戏?不如繁神侯府多开几个粥场吧。”
  颜雨秋看着戏台上戏子翻跟斗不去理会。见侧福晋拍了桌子,方抹了抹眼泪道:“侧福晋所说极是。只不多繁神侯府只是一介文人,家有三斗粮,不做教书郎。粮草方面,实在爱莫能助啊。侧福晋您也看到了,我也一直施粥,这是繁神侯府千年的家风,如今府里已经十分拮据了。但要一家之仁而救天下,实在是挟太山以超北海,非不为也,是不能也。”
  林芷彤当着几个正听戏的地方官,从包里拿出只硕大的死老鼠,扔在桌上,当时天热,腐尸臭味四溢出,官员惊诧地捂住鼻子,根本不相信达官福晋能干出这种事。林芷彤嚷道:“什么太山,北斗我听不明白。我只知道颜雨秋骗人。你们看看繁神侯府的老鼠有多大,你们真的不能多开几个粥场吗?若不愿多救人,那开的那一个粥场也是沽名钓誉吧。况且我刚听礼部尚书的夫人说,‘巨师工程’又刚刚拨了万担大米,供繁神侯府士子餐用。繁神侯府能没有粮食?既是满口仁义之人,还是先救了急再说啊。”
  这巨师工程就是颜雨秋在太师府提出的“百朱”,即培养一百个朱熹。礼部嫌这个名字一是对先哲有些不敬,二是谐音起来不好听,黎民总以为是百猪工程,所以更改为了大师工程。后来颜雨秋又向朝廷追要了几次拨款,改成了“巨师”工程。
  颜雨秋怒道:“侧福晋,繁神侯府也没有余粮了,你爱信不信。至于巨师工程,那是朝廷的对儒家书生的厚待与关怀,自然当专款专用,不能混为一谈。士农工商各有天命,岂能为了几个泥腿子,让唯有读书高的国之栋梁去饿肚子。”官员们全部点头,拊掌称是。
  费迪南德焦急道:“颜先生一定会仁慈,颜先生一向最仁慈。在上天面前,无论干哪一行,都是兄弟姊妹。能否我们吃得差一些,不用每日山珍海味了,把这些燕窝、熊掌。拿去河北换些口粮过来,这儿离河北近,快马加鞭也就两日往返,若换回大量大米,又多让几人活命。”
  颜雨秋看了一眼她的金头发,更加生气了,抑扬顿挫道:“你是汤若望的学生吧。你们从西部欧洲蛮荒边陲之地过来,没见过世面,不懂文明也怪不得你们。实在是你那个日耳曼太远了,沐浴不到中华文明的教化。但你在此待着,只管进贡,领赏就好了。天朝上国的事,自然天朝上国会处理,岂能轮到番外小国女人指手划脚?侧福晋你要恃洋自重可就错上加错了,天朝上国几千年文明,岂会在乎这西洋小国。你读书不精,才满脑子胡思乱想,自然不知道‘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道理。吃肉必须切得方方正正,吃菜必须是上等的食材。吃乃人生第一桩大事,马虎了,那是丢了读书人的体面。人伦不存,乾坤跌倒。这是圣人不允许的!那比饿死多少人都要坏。这也是朱老夫子的存天理,灭人欲。”
  林芷彤真想一掌把他劈了,又觉得这样做不妥,解决不了事情,还连累了耿聚忠,便拉着费迪南德道:“告辞,姓颜的,叫你两声先生,是本女侠做得最错的事,以后别跟我假仁假义。”
  费迪南德气得哭了,林芷彤道:“西洋姐姐你别哭,你那个上帝会伤心的。我算是看明白了。这朝廷官员是一群骗子,百姓是一群傻子。明明快饿死了,为何不冲进来抢粮?繁神侯府的角色,就是让傻子更傻点,这样骗子就能骗久点。老百姓就只能靠自己,不能靠别人赏赐,有能力赏赐的十有八九都是坏人。我就觉得我家老爷爷林冲去梁山去得太晚,后来梁山招安我的肺都气破了。今晚我再去找只老鼠,跟着找到粮仓的位置。我去把它劫了。”
  费迪南德摇摇头道:“没用的。我就知道粮仓在哪里,但那是个高高的悬空仓库。仓库和地面没有楼梯,又有家丁、恶犬把守。除非有人能不用他们的梯子,飞到粮仓上面去。否则,怎么都会被阻止。”
  林芷彤道:“悬空仓库有多高?”
  费迪南德道:“有两丈。”
  林芷彤道:“两丈算个屁。你去找些饥民在外等着,让饥民弄走恶犬,狗肉也是一道好菜。看我跃上去放粮。”
  费迪南德道:“狗肉就不要吃了吧,阿门。”
  林芷彤道:“狗肉要放花椒才好吃,阿门。”
  颜雨秋正和国子监的几个教授、祭酒闲聊,他们准备以繁神侯府的名义研究一个新的学术问题——“孔子三月不知肉味”,这个肉到底是猪肉还是羊肉,抑或是牛肉。这研究经费自然找礼部要。忽然听家丁道:“不好了,不好了。粮仓被劫了!”
  颜雨秋一脚踢开跪着捶腿的丫鬟,骂道:“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来劫繁神侯府的粮仓!再说没有梯子,贼怎么上去的?”
  家丁道:“是侧福晋,带着一群饥民。侧福晋飞了上去,打开了仓库,往下面抛粮食。灾民都称她为菩萨。”
  颜雨秋咬着牙坐在太师椅上,挥挥手道:“打出告示,就说是繁神侯府请侧福晋放粮的。粮食尽管放,我也早有此意。”心里道:林芷彤,你欺人太甚。我和你丈夫也不过是同朝为官,无非是你夫君官大半级而已,竟这般仗势欺人。手伸到我家粮仓了。你耿家不好惹,我繁神侯府就好欺负?何况耿精忠还造反了,不信你丈夫在京城日子好过。于是又给天子写密折,表示不处理侧福晋,自己就辞掉繁神侯之位。又给福建的学生写密信,让他们查查姓林的来头。
  林芷彤和费迪南德终于被提前接走了。
  费迪南德道:“妹妹你真像我们天主教徒,有信仰有力量,还有爱。你愿意入会吗?”
  林芷彤咬着萝卜道:“就是那个阿门来,阿门去的。算了,我跟他不熟,就跟姐姐你熟。我还是信观音菩萨好了,但行好事,其他不论。”
  费迪南德道:“行善就好,不管什么教,都该让别人好好活着,否则就是邪教了。只是太可惜了。否则我们就可以一起在教会里研究天文学、数学、医学、希腊哲学的。我保证那是另一个世界,比这要讲道理和逻辑的世界。”
  林芷彤道:“你还是可以教我啊。你还懂医学,真了不起。数学就是算数吧?我也会啊,基本上算账我都懂,小时候家里的酱油都是我打的。”
  费迪南德道:“我们的医学跟你们不一样。这数学也不仅是算数,还包括几何学等。我的师父就靠着几何学,帮大清皇帝做了很多红衣大炮。这样才站住脚的。”
  林芷彤好奇心起,又觉路上无聊。就跟着费迪南德学了几日的几何。林芷彤天资聪慧,费迪南德又循循善诱,不久林芷彤便弄清了好多个公式。
  林芷彤道:“你别说你的这些东西实在多了——三角形最稳定,两点之间直线最短——那本女侠打架的时候若马步站成三角形状,手总放在身体最中间,拳、掌也只攻击直线,岂不是攻防都很有优势。”想到这儿,自己呆了呆,觉得回太师府要好好试一试。
  费迪南德笑道:“你真是个武呆子。妹妹有时觉得,你真不像这个国度的女人,你太独立了。至于打架什么的,我真是不懂得。看你飞上仓库,真是神奇。我想也许是功夫给了你不一样的勇敢吧?”
  林芷彤正想吹嘘几句,突然觉得肚子疼痛,道:“西洋姐姐,你不是会医术吗?你帮我看看怎么肚子会突然痛了。”
  费迪南德也不探脉,也不要伸出舌头。用一块铁片,贴着肚子听了听。林芷彤只觉得好笑,这样能看什么病?费迪南德严肃道:“你是不是几个月没有来那个了。”
  林芷彤惊讶地叫了一声,道:“咦?你真是神医,怎么连这个都知道?”
  费迪南德道:“嗯,你真是神奇,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
  见林芷彤一头雾水,费迪南德用手指对着林芷彤的头,道:“你居然还天天练武,没出人命就不错了。要回京恭喜太师,也恭喜你妹妹。你怀孕了,该是四个多月了。你肚子也快显形了。”
  林芷彤一下子就乱了,手足无措道:“啊,我还以为是我胖了。怀孕,我还是小孩我怎么能生小孩?四个多月——啊!”林芷彤惨叫一声,山东一个月,京城一个多月,从福建到京城路上一个月,这孩子是漳州怀上的。这个孩子是徐精的!
  费迪南德向往道:“孩子都是天使。可惜我是主的仆人,否则我也想要一个。”
  林芷彤摇摇手道:“姐姐,你会不会不准啊?你说,你一定不准的。”
  费迪南德不悦道:“我在日耳曼就学过医术,你们的太医也不敢这样说话,何况这又不是疑难杂症。放心好了,绝不会错。”
  林芷彤坐在地上,又一次感觉到无能为力的恐惧。林芷彤想:耿聚忠会接受这个孩子吗?要不要跟他实话实说。就算不实话实说,耿聚忠也会知道吧。迷迷糊糊了一阵,暗暗又有些庆幸,也就差一个月而已,到时生下来就当早产了,耿聚忠又如何能知道?但林芷彤涌起一阵羞愧感,觉得为何要骗一个对自己好的人呢?她还是决定跟耿聚忠说真话,反正耿聚忠也知道她以前有过男人,既然没有在乎过她曾有过男人,也没道理会为难这个小孩子吧。
  费迪南德道:“你显怀显得晚一些的,更要小心。小生命都是上天的赏赐。你一定要珍惜一点,别再飞来飞去,拳打脚踢了。你这样的娘,孩子没掉已是奇迹,他一定非常健康。一定要保护好自己的孩子啊。”
  林芷彤闻言,荒诞感被一种天性的母爱替代了,虽然还不太适应。她摸着自己肚子道:“放心,娘是女侠,会保护你的。”
  终于到了四九城,最先见到的居然不是耿聚忠,而是纳兰性德。这公子,也不知怎么打听到侧福晋要回京的消息。就提前在太师府前的茶馆,包了一个房子,日夜守在那儿。
  纳兰性德道:“林姑娘,我……我……我……”
  林芷彤又无奈,又好笑,道:“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纳兰性德道:“寤寐思服,辗转反侧。我……我……”
  林芷彤道:“我什么我,一个大男人如此忸怩,不就是喜欢我吗?你那心事就藏起来偷偷喜欢吧——我不适合你的。”
  纳兰性德被说得一愣,低头道:“若说是没奇缘,今生偏又遇见她。若说是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
  林芷彤听不太懂,却莫名心伤,心想:她一定是把我当成另一个女人了,也不知这个女人是她爱过的,还是他幻想出来的。或许每个人心中都可能藏着个幻影,就如自己以前想的闾丘丹逸。一阵大风刮过,林芷彤感觉有些凉,一个喷嚏打到纳兰性德的脸上。纳兰性德一愣,慌忙用手去擦。
  林芷彤有意要逗逗他,装作不悦道:“擦什么擦,嫌弃我啊?”
  纳兰性德一本正经道:“我不是擦,是抹匀。”
  林芷彤全身都冷了,扔给他一个手帕,觉得又是可笑又是可怕。不敢再理他,走进了太师府。
  张管家道:“侧福晋,您回来了就好。快去竹林居看看,太师日夜盼着你了。”
  走进竹林居,耿聚忠明显憔悴了一圈。
  林芷彤刮着脸道:“才一个月,没有婆姨想成这样吗?人都瘦了。”
  耿聚忠一把搂过她道:“你回来了就好。桌上有菜,床上有酒。你回来了,也就有了兴致。”
  林芷彤欢快地脱了鞋子,冲上床夹起一个凤爪,道:“想来想去,还是床上最舒服。”
  耿聚忠看着林芷彤啃了那个鸡脚,欲言又止。
  “你好像有些话说。”
  “耿精忠还是造反了。我可能有些不妙。”
  “我听说了。没事的,你跟皇帝关系那么好,一人做事一人担,是你哥造反,又不是你造反。再说皇帝还认我做妹妹了,不用害怕。”
  耿聚忠眨着眼睛道:“要是这么简单就好了。伴君如伴虎。碰到造反这种事,以前的那些感情也就不用谈了。权力是男人的势,男人大多为争权而生,所以男子去其势,女子幽其闭再是最重的惩罚。挡在这条路上的,就算是父是兄,也照杀照抓。”
  林芷彤道:“我看皇帝哥哥不是这种人,还是有些良心的。顶多不当官了呗,官有什么好当的。”
  “若能如你所愿。我们纵马江湖,粗衣淡饭,该是多好。可惜太难了——你是如何得罪了繁神侯府?他们这几日又把你爹参加天地会的事拿出来了。”
  “什么,天地会?不是案子已经结了吗?”
  “本来就算冲着我的面子,此案也已不会再起波澜。福建那边,朝廷的官员自然不敢去碰,靖南王府好歹沾着亲戚也没有道理去做此事,十三衙门已被买通,且第一次不上奏按官场成例就不可能再次上奏,否则不按时启奏就算渎职了。但繁神侯不知为何却盯上了这件事,派了他在福建的学生们,又把岳父入会的行径奏了天子,还一日三本地参。这个事情就麻烦了。”
  林芷彤昂着头道:“入了就入了,都坐了这么多天牢了,还要怎么着?一不偷,二不抢的。”
  “若真是偷和抢倒好办了。朝廷眼里,为了钱的事,那就都是小事,若岳父贪钱出了点事,那非但没事,还会被官员当成自己人。就怕不为了钱折腾的,朝廷不知你为了什么,就觉得你所图者大了。这才叫十分危险。而且这个天地会确实也有问题,本来只是一群卖私盐、走江湖的,跟着些假和尚、落第的秀才结社自保,偶尔骂骂朝廷的娘,虽说犯禁,也不算大事。可近来他们居然在福建立了个朱三太子,跟着郑经的人到处闹起来。这一下子问题就复杂了。去年京城就闹过一起假朱三太子事件,虽然被镇压,但在京畿之地,也弄得满城风雨。皇上最恨这个了。”
  “朱三太子?有这人吗?我在福建这么多年,怎么从未听说过。”
  “人是真是假,也没多大分别。关键是有这样一个符号,能引来很多对满清不满的遗老遗少。你要知道,汉人里面是不缺人才的,就算一个乡村都不缺。朱明皇朝毕竟存续了几百年,还是能召来些对天潢贵胄五体投地的人的。这里也不会缺谋臣、勇士。”
  林芷彤有些担忧道:“那爹又会被抓起来,我不在身边,娘怎么办?”
  耿聚忠道:“这倒暂时不会,福建都不知道如今算谁的地盘。你爹身上背着少林大侠、太师岳父、王府亲戚、天地会弟子这么多招牌,如今城头变幻大王旗的,谁又好去捅你爹这个马蜂窝。倒是我——很可能要消失一段时间了。”
  林芷彤道:“为什么?”
  耿聚忠道:“反贼之弟,逆党之婿,妻妾破坏满汉一家,捣乱繁神侯府。哪一条都够了。”
  林芷彤抓紧耿聚忠道:“你会被抓进牢里?他们不会打你吧?”
  耿聚忠一叹道:“看三藩之战怎么打。若主要对付吴三桂,怀柔耿精忠,以离间三藩,我的日子倒不会难过。若朝廷赢了大战,康熙是个念旧情的人,也不会拿我怎么样,多半还要官复原职,以示胸怀。怕就怕朝廷输了,那我就必死无疑了。如今战场形势难料,皇上以怀柔耿、尚两家为策。我估计暂时会是软禁。昨日万岁已经暗示我告病一段时间了,很可能过些日子,就会被十三衙门带走。一边歇息,一边治疗身体。”
  林芷彤道:“奶奶的。我也要关在一起。”
  耿聚忠道:“有妻如此,夫复何求?但这就是我要嘱咐你的话了,你千万别冲动。你有功夫,又是女流。只要他们还没有下狠手对付我,看管你也不会太严,你自然可以脱身。脱身后不必留在京城,直接回福建也好,浪迹江湖也罢,但万不可去救人,或当皇帝真是你哥哥,硬闯皇宫——这儿不是草莽,讲的不是这套规矩。我坐在一品大员位子上,本就是无奈,是生是死没什么好说的,况且活的可能还大些。你照顾好自己,我就没有了遗憾,这一辈子,最记得就是百花湖一醉。你要犯傻,可能害死自己不说,也让相公没了退路。这个,你必须明白。”
  林芷彤想了想道:“好的。只要皇帝不杀你,我就不去救。若要杀你,我就去拼一场。”
  “好的。你就过来陪我死吧。若到时又怕了,就赶忙逃。千万不要勉强。”
  “明白。我都有些后悔得罪那姓颜的了,其实我只要装得跟其他夫人一样,吃人饭不说人话,可能就没有这么多事了。”
  “你要是八面玲珑,我就不想要你了。”说完把林芷彤推倒。
  林芷彤道:“小心点,我有身孕了。”
  耿聚忠张大了眼睛,眼珠子放出光芒来。小心翼翼地把林芷彤捧在手心,围着床转了个圈。道:“老天待我不薄。你一定要逃出去,哪怕我被斩了,也不要来救。”说完眼泪就流了下来。
  林芷彤犹豫了很久,咬咬牙道:“聚忠,这孩子不是你的。”
  聚忠的脸冰冻地如一朵菊花,半晌,没头没脑地说了句:“以后的日子,多喝点汤,少练些拳脚。”


第一十六章 粮仓小吏
  林山石想不明白,当年这钱怎么来得这么慢,自己拼死拼活教四个徒弟,外带耕三亩田,日子还是过得紧紧巴巴的。如今每日只去粮仓逛个时辰,喝一壶茶,再教士卒们用一刻时间打个套路,每月的钱都花不完。这时才知道朝廷官吏的薪水都有两份,十九两银子的俸禄还只是摆出来给百姓看的,背后还有份官吏人人都有的月例。林山石不知道算什么级,反正跟粮仓的总计吏拿得一样多——三十五两一年,按月份发放。这几日,天气刚刚转热,粮仓又发了份酷暑寒冰费,整整三两银子,说总管、计吏、教头们辛苦了,好弄点冰好放在家里降暑。林山石一边窃喜,一边不安。心想:若坐在这儿喝茶就要酷暑费,那些烈日下耕田的怎么算?当官的还不做事,那就真没良心了。
  可是林山石还真做不了事,刚想再教士卒几套拳,发现整个仓库的人,全部懒洋洋地不干,他们都觉得练了一炷香的套路,就够给朝廷面子了。林山石和木头痴一顿大骂,照样无济于事。林山石道:“你们再这样,我就要撤你们的职,砸你们的饭碗。”
  几个士卒冷笑两声,不以为然。一个平素里吊儿郎当经常迟到的汉子,躺在粮食上喝着酒道:“哟呵,这么横,还没有抬成正黄旗吧,就把我们当奴才用了?还是生个女儿好啊,父凭女贵啊。”
  林山石正要发火,教头周驼子拦住,小声道:“总教头别生气,这群人大半是满人,有些还是从龙入关的八旗后人。这撤职的话就别说了,他们生下来就是吃皇粮的。满人愿意练多久就练多久吧。大清不缺这几个钱。我把那十几个汉人叫过来再练练?”
  林山石冷哼道:“都是兵勇,只练汉人,不练满人,这算什么?那就都不用练了。”生了一肚子闷气,只好接着喝茶。就这样日复一复,蹉跎岁月,时不时领一些不明不白的银子。银子一多,渐渐地不安倒多于窃喜了。他经常问自己,凭什么赚这么多钱?倒一不小心就想起强盗、小偷来。
  终于有一天,黎知府痛骂,说衙门人浮于事,作风散漫。要求所有公门人员,不准躲着喝茶,全部下到村里去种一日的兰花。要与民同苦,亲历躬为打造“繁花漳州”。仓库里有身份的官吏顿时怨声载道,觉得这黎知府就喜欢玩这表面文章。林山石却很高兴,赚了这么多银子,正觉得不安,终于有个报效家乡干点实事的机会了。当天第一个跑到地里,拿起铲子,烈日下卖力干了起来。林山石闻着这土地的清香,感觉找到了自己的根,那是一种独特清甜的韵味。见其他的同僚,有穿着皮靴下来铲了两三把土的,有干脆就坐在水边吃花生的,有在那聊天大闹的,居然还有出钱买替身来干活的。林山石长叹一声,觉得老百姓真划不来,养猪比养他们好多了,锄头就握得更紧了。
  田野身后,闽南画派的画师们悉数来到,正在抓紧记录这官民一家、政通人和的场景。闽南诗社的人更是当场写出几十首诗歌,说要文以载道,讴歌盛世里与民同苦的政迹。忽然间,官吏们都下到土里,也不骂知府了,也不骂命苦了,拼命干起活来。林山石抬头一看,黎大人的马车已经到了。马车后边是更多的画师、诗人。
  黎知府带着主簿、通判走下马车,深情地捧起一把泥土,眼里闪烁着泪光。他不理会众人,径直走近一个真正的农民身边,轻拂着他的肩膀道:“老乡,收成还好吧?”
  那老汉没回头,蹲在地上干活,慢悠悠地道:“好个屁。你不知道今年干旱啊,下个雨像阳痿的尿尿,水库的一点水还都用来种兰花了。”
  黎知府脸冻住了,通判正准备发怒,刚升为捕头的徐精一脚踢了过去,叱道:“跪着说话,你也不看看谁来了。”
  老汉一个趔趄,被踢得生疼,偷偷望着身前的一群大人。刚才老农式的慢悠悠不见了,虽仍不知眼前是谁,但看着架势,只怕比里正还大一级。当场腿就软了,跪在了地上直哆嗦。
  黎知府脸上阴晴不定,突然把手上捧着的泥土扔到徐精的身上,大骂:“混蛋!应该跪下的是你!多好的百姓,以后谁赶随便踢百姓的,我就扔谁。这样做,还期待百姓说点真话吗?要知道,水可载舟,亦可覆舟,说真话的没了,江山社稷就危险了。”
  身后顿时一片雷鸣般的掌声,有两个诗社的文人当场感动得飙泪。林山石也叫起了好,但心里很复杂,一边为徒弟徐精而难过,一边也为黎知府的行为五味交杂。他跟这位知府打过几次交道,深知此人不露声色的功夫,明明不算好官,偏偏你还说不出什么来。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大人物吧。
  林山石继续干活,但想起老农的话,又觉得干活也是种罪孽,于是就叹了口气,跟着其他的小吏喝起茶来。
  夕阳西下,林山石准备离开,安慰自己说好歹为漳州无偿干了一天活。
  计吏又过来发放钱,说是下乡费。林山石掂了掂,是二两纹银,觉得脸红得像屁股。身边一户部堂主事大声道:“今年怎么才四两银子,前两年都是五两。剩下一两又不知喂了哪条狗了。”
  一个兵部的参领道:“只怕是喂了哪个尼姑了。”
  众人大笑,又纷纷哭起穷来,一致认为少发的一两银子里面有黑幕。
  林山走到今同客栈,喝着闷酒对阮如梅道:“阮先生,我真不知道怎么回事。以前老被银子烦,总想着哪天发财了就什么问题都解决了。现在却有些烦银子了,老巧立名目的发钱,我经常觉得用不完。每天喝个茶,逛上一圈,银子又多了几钱。想想那些耕田的,有时拿钱都拿得都不好意思。”
  阮如梅笑道:“你还是太嫩了。进官吏圈子时间太短,所以才不好意思。等时间长了,你也就嫌少了。”
  林山石睁大眼睛道:“还少?阮先生,我实话跟你说吧,我们记在账本上薪水都只是收入的小头,还有一笔大头都不知道怎么来的。可是我整天都没有干什么啊,真的没干什么!”
  阮如梅道:“嗯。等日子久了,你自然会觉得自己日理万机的。人啊,最不可能否定自己了。现在你否定,是因为以前穷得太久,还没适应现在的日子。等多拿几次,尤其是见惯了其他官吏拿了更多时,你自然会给自己找到理由和借口了。”
  林山石道:“我徒弟木头痴以前最想去闽远镖局,现在问他还去不去,他一口就回绝了。你说这衙门里,哪来的这么多钱?”
  阮如梅道:“你去厨房把那块没煮的生肉拿来给我。我来告诉你,你的银子是哪里来的。”
  林山石满肚子狐疑地去拿砧板上的肉,把肉放下。
  阮如梅问:“你现在手上是什么?”
  林山石道:“是油。”
  阮如梅哈哈笑道:“你懂了吧?只要沾过肉,手上都有油。”
  林山石沉默了一会道:“你说得对。肉食者手上都有油。我听说古一粮仓就故意隔了两层,上面那一层才交给国家。然后隔板上故意弄一个很大的窟窿。漏到下面的粮食都被官吏们私分了,叫火耗银子。听说有一定身份的人都知道这个秘密。有时我在想,这么做,皇上也不管吗?”
  阮如梅道:“皇上管得过来吗?这粮仓设隔层,官吏吃火耗,该是哪个地方都如此的。总不可能都抓起来吧,那皇上靠谁治理百姓?最重要的是,皇上为什么要管?他自己已经得了最多的油了,不分点给别人,别人凭什么支持他。”
  林山石震道:“啊!你说什么?”
  阮如梅道:“从古到今,皇上和大臣实质上就是一种分赃关系。皇上高高在上,大臣才可以狐假虎威,得到好处。大臣得点好处,皇上才能安心享受,高高在上。他们是一回事。虽然这中间也经常会吵吵架,会隔三差五演一些清官故事,杀几个贪得过分的官员,给百姓留个念想。如果百姓造反了,就等于猪跑了,谁都没肉吃。林兄,你现在还没拿到最大的好处,等年底,火耗银子发了,你就知道你这个差使有多肥了。”
  林山石一拍桌子道:“这个社会真乱了。人心不古啊。”
  阮如梅盯着他道:“人心从来不古,人就这般贪婪。我问你,你这么正直。那发的莫名其妙的银子,你可曾想过要退给百姓?”
  林山石愣了愣,道:“这个——这个——主要是我婆姨想把房子弄大几间。”
  “哈哈,对了,你现在开始有些上流人的影子了。”
  林山石抓了抓头发:“阮先生莫要取笑。我这实在是——实在是——您说,这都怎么了,我们老百姓还有救吗?”
  阮如梅喝了一口酒道:“你如今已经不是老百姓了。你是靖南王的亲戚,太师的丈人,江南最大粮仓的总教头。有没有救已不在你我考虑之中,你只可能死于权斗。老百姓有没有救,我可以肯定地说,没救。一群平头百姓谈什么有没有救,无非是早死晚死而已。只有等平头百姓知道自己是人了,敢跟大人们争东西了,才可能有些救。”
  林山石道:“能不能碰上了唐太宗,再来个包拯、海瑞辅佐着。这样总可以了吧?”
  阮如梅道:“不知道。上下几千年,从来没存在过。我要是个老百姓,我就不喜欢清官。在都是贪官的世界里,清官自然也就是什么事都做不了的人。所以,我情愿要个贪官,好歹做点事,贪点钱好歹也修了几个桥。”
  林山石气道:“这叫什么话!”
  阮如梅道:“这叫实话。大清国的问题很简单,权力是哪儿来的?京城。权力谁监督?京城。谁他妈的监督得了自己?自己监督自己,谁都会想多捞一点。连你这样良知未泯、死过一次的人照样舍不得把手头的银两退出去。你又怎么能期待那些监督自己的大官们舍得?老百姓其实也不恨贪官,他们恨自己成不了贪官。否则学舍里这么多人为何争着科举?我也直接说了吧,你进了这个圈子,就是想不贪都是不可能的,你不贪死得更快。你以为皇帝真不知道下面的官员贪?那本来就是帝王为了自己利益对士大夫变相地贿赂,也是变相地控制。你贪了他才放心,你太清廉了,皇上还怎么控制你。只要这个度掌握好,别弄得百姓起义,皇上的家族荣光永续,皇上就觉得你是能臣了。”
  林山石叹气道:“也就先生看得这么透吧。”
  “看得透的人多,只是我肯说而已。而且也只是肯对着你说,你看那些每天糊里糊涂的官员,终身不仕的书生,主动出家的修行人,还有每晚躲在街角喝酒的人,很多都看透了。”
  “我觉得我越来越不喜欢这个世界了。”
  阮如梅嗔道:“你就安安心心做你的富家翁吧,猫有九条命,你已经有两条了,好好珍惜吧。赚钱养好家便罢了,想这么多做甚。”
  “我原来想做个大侠。”
  “哈哈哈,这是老夫在客栈说书这么多年,听到的最好笑的笑话。”
  林山石醉醺醺地回到古一粮仓,有些病恹恹的,操也不出了,武也不教了。没事就哭哭穷,慢慢地倒是跟手下士卒关系变得无比融洽。从粮仓总管到小卒,都觉得林山石懂事了。林山石心想:既然大家都在骗银子,那我也没有法子。把自己该拿的钱拿了,不做坏事就行了。于是每日里都喝茶晒太阳,只偶尔跟徒弟木头痴过几招,有时还和满人摔摔跤,当是舒筋活骨。
  满人的功夫特别简单,但真黏在一起了,你还真不好对付。他们还有一套二林子技击术,专门用铁巴掌打脑袋。林山石武痴一个,虽然明知这功夫很偏门,真打起来,只要控制好距离,这满人功夫没有什么用,但照样学得津津有味。这老跟着满人勾肩搭背,弟兄来弟兄去的,关系也处得好了起来。林山石倒觉得满人也没有一些人传说的那么坏,倒有些没心没肺,很好相处,只是有时优越感强了些。偶尔,周驼子也跑出来挑战。周驼子的八卦拳在武林享有盛名,但打起来也就那么回事,好几次在众目睽睽之下,没过几个回合就倒在地上了。什么“太极奸、八卦滑、最毒不过心意拳”,这玩意都要看人,像周驼子这么养尊处优的,有点货也都还给师父了。林山石觉得,如果一个人愿意流汗水,就一个日子冲拳,每天对着大树打几千下,十年后也是个高手。
  师门也来了消息,少林白鹤门掌门甄启铭约大师兄会门派指点功夫,言辞颇为客气,并表达了林山石入狱时师门的焦虑。林山石心里很不是滋味,摇了摇头,出事时不见他们放一个屁,自己有点名望了又这么快贴了上来,自己也该成熟一点了。于是流着泪把请帖撕掉。
  月底时,正在喝茶的林山石又收到一张银票,说是“满清精忠奖”,专门奖给尽责尽职的公门中人。古一粮仓总管索大人突然走到晒天阳的林山石眼前,索大人是正五品的官员,粮仓最高领导,却对他拱手先行礼。林山石犹豫了一下,看到手里拿着的银票,就要单膝跪下。索大人扶起他道:“兄弟来粮仓一个月了,一直想亲近林兄,但总是抽不出时间。连我们镶蓝旗的勋旧佐领硕尔惠也一直想拜见您,也是一直忙于公事。我同佐领说,少林宗师就在我们仓库,等闲一些一定约出来喝酒。想林兄一定会给这个薄面。”
  林山石在满人堆里转了这么久,也当然知道镶蓝旗的勋旧佐领是多么尊贵的官员,八旗佐领之一,那也是独霸一方的人物。当场道:“山野之人,怎配得上佐领垂青。实在诚惶诚恐,不敢当啊。”
  索大人吹着胡子道:“林兄说话怎么也这么文绉绉的,我们满人最重英雄。我们佐领也不是看你太师岳丈,只是尊你少林宗师。佐领还说,这样的高手为何弄在粮仓做个教头,可以直接来镶蓝旗做个将领嘛,至少也有个品级。还骂耿家小小气气的,自己进了正黄旗,就算不能把丈人抬进正黄旗,至少也弄个镶蓝旗嘛。如果林兄不弃,可以直接投奔硕尔惠大人,直接抬为镶蓝旗的觉尔察氏,如何?”
  林山石心里觉得很别扭,在清朝这叫抬籍,可以从汉人变成满人,连田地都不用交税了,这无疑是一种殊荣。但让自己不做林冲的后人,去做那擦什么擦的后代,那是万万不能的。当下又不知如何拒绝,冒着汗道:“谢索大人,还有佐领大人厚爱。只是,在下一介武夫,只想弘扬功夫,真没有当官的愿望,也没有当官的能力。”
  索大人明显想拉拢林山石,搂着肩膀道:“当官要什么能力?你会放羊吗,会放羊的就会当官了。一个人可以不会做工,可以不会耕田,但断断不可能不会当官。你看明末那群蠢货,把江山都丢了,不还是官吗?”
  林山石嗫嚅道:“在下……在下还是想在粮仓做事。”
  索大人笑了,道:“也对。粮仓的活虽然说出去不怎么风光,倒也有些油水。除了盐政、漕运之外,我保管我的弟兄俸禄最高,就算是江南织造、各地户部,也高不过粮仓。若林兄只想做个富家翁,这样也还可以。你只管喝茶打拳,这个粮仓一是皇上的,二就是你和我的。”
  林山石又抹汗了:“不敢,不敢。”
  索大人道:“你还当我诳你?我们满人没那么多花花肠子。你拿着,这是钥匙,一共两把。你一把,我一把。这可是古一粮仓地下层的钥匙,江南几个省的火耗啊。以后必须我们兄弟俩都同意才能打开。当然,这也是粮仓的安全需要,两门的钥匙掌握在一个官员手中,这个哪个粮仓都忌讳。”
  林山石原来只是听说过,这粮仓隔两层,上面那一层是应付上级检查的国库,下面的地下层是官员私吃的小金库。今日才被证实,跟着总管悄悄走去一看,才发现这小金库只怕比上面的国库还要深一些。国库经常缺粮,小金库从未缺过粮。要进这地下层必须经过两道厚三尺的铜门,地方偏,又跟旁边的土色一样,非粮仓要员极难寻到。门的四周和顶上又都是混着铁条的青砖,若没钥匙,就算用红衣大炮轰也未必打得开了。
  林山石战战兢兢拿着钥匙,除了道谢不知还该说些什么。他当然知道,索大人把钥匙给了他,这就算攀上人情了,也就是搭上耿太师这条线了。官场,官场,若无靠山,官场就是棺场。而林山石作为下属,还不能不受这个人情。
  索大人道:“林公穿着也太朴素了些。你看看本官,脚下这双鞋是江南织造特制的,所有线都是金丝。穿好点别人其实也看不出来,但自己的心态一定会变——你啊,就是不够自信。我给你拿了双好鞋过来,试试看。”
  索大人踱着官步离开了,林山石穿着那双新鞋,知道这鞋可能就是农民半年的衣食,也莫名感觉到一种威武来。看着索大人远去的身影,又看看手头的钥匙,既觉得肩上沉甸甸的,又觉得身子骨轻飘飘的。他趴在隔层缝隙里往下望去,无边无际的粮食颗颗饱满,这得流多少金黄色的汗、弄弯多少笔直的脊梁啊。现在这个仓库只有两把钥匙,中间一把就在自己身上,这大概就叫大权在握了。林山石既觉得兴奋,又觉得很荒唐。草民就是这样,一不小心就死了,但攀上个亲戚,一不小心就升天了。这个世界确实有些问题。
  林山石在粮仓上打了一套拳,小时候练拳是为了有足够的粮食吃,现在有了足够的粮食,却与拳法没有关系。林山石感觉有些惆怅,但反而能更轻松的享受功夫,那些监狱里生死关头悟出来的拳理,如水银泻地般施展开来。他就像个没有吃过练武苦的顽童,心里只有喜爱和开怀。林山石想:自己的女儿练功时大概就是这个状态吧。这样真好。有饭吃,有拳打,有亲人可想。转念又道:这钥匙无非是种拉拢。反正总管要开粮仓时,我就跟着去开好了。一个保管钥匙的,别太当回事。
  但林山石错了。错得离谱。
  漳州城贴出了靖南王耿精忠的告示:“岸芷山突起天火,闽江又得一大鱼,重四十斤,鱼腹内藏书,书曰‘有天子分身火耳’。火耳即为耿,天与不取,自遗其咎。耿家世镇辽东,本为大明之臣。然闯王入京,时运不佳,满人窃神器,残害我等百姓,每念此夙夜心痛。唯有卧薪藏胆,等待天机。今满清残暴,烽火四起,平西王举事于滇,屡战屡胜。天下有节之士无不影从。黎民苦清久矣。反清复明,正当其时。”
  次日,总管索里木被刺杀,尸首、双手、双脚都分成六堆。脚上的鞋子被抢走了,一群家眷被绑在一堆,都战战兢兢不敢说话。小金库的钥匙倒是没丢,估计是耿军以为这钥匙是索大人自己家里的,而他的家早就被抄过了,这也就没有了价值。林山石知道,公门抄家,是从来不需要钥匙的。
  粮仓的士卒聚齐在一起,大家的身子都在打颤,互相议论着到底怎么办,也没人敢给上级的亲眷松绑。
  木头痴道:“师父,所有的满人今日都没来,可能都被杀了。听说昨晚靖南王府已经开始抓汉奸了,不会把我们也当汉奸抓了吧?”
  林山石悄悄捡起钥匙,他如今成为唯一一个打得开粮仓地下层的人了。望着那一具分裂的尸首,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也不喜欢满人,但也不觉得这些满人都该死,至少不是这种死法。突然间,粮仓冲进来一支马军,将士卒全部包围。林山石本能地拿起棍子,他觉得既然收了朝廷的俸禄,如今也只好抵抗一下。四处一望,其他的守卒却已经跪下了。


第一十七章 朝秦暮楚
  领头的军官道:“对面可是少林宗师林山石?”
  林山石咬着牙道:“正是。”
  军官从马上跳了下来,堆着笑容行了个军礼,道:“我们是耿王庄的亲兵,末将是骑兵副参领文好生。曾在月前见过令千金,侧福晋可能还记得小的。今日奉命来接管粮仓,靖南王——不对——兵马大元帅交代过,林大侠是耿家的亲戚,不得骚扰,也不得无礼。若林大侠愿意,可以从军做个参领,也可以继续掌管粮仓。”
  林山石脑袋麻麻地,道了声:“嗯。”
  军官扬一扬手,几十号人被绳子绑着从马车里扔了出来。林山石一看,全都是粮仓的旗人,有好几个被他骂过,有好几个跟他摔过跤,还有好几个跟他喝过茶。如今,他们像一群芋头般被倒在地上。当场就有人脊椎骨摔折。
  文好生睁圆了眼睛道:“满清余孽,行刑。”
  只在电光石火间,耿王庄的马队如龙卷风般刮起来,马刀在阳光下挥起,一片雪亮让人睁不开眼睛。只眨眼间,数不清的血液就如红色绸缎般往天上滚去。林山石自以为见过地狱,今日才知地狱也有十八层。不自主的转过身去,鼻子闻到一股浓郁的腥味。再回头,所有的满人都掉了脑袋,有一个脑袋滚得远远的,已经像西瓜般溜到了粮仓门外。
  木头痴软软地摊在地上,和好几个汉人士卒一起,呕吐起来。周驼子练八卦拳下盘最为扎实,也要靠在墙上才能不滑下去。
  文好生喜道:“螃蟹阵杀俘虏还是挺快。不知道鸳鸯阵会是什么效果。”又扬了扬手,索主管的家眷被推到了马阵前。女孩和孩子的哭声响彻仓库。
  林山石颤抖着道:“慢!”
  文好生做了个停止的手势,问道:“林大侠有何见教?”
  林山石道:“将军名叫文好生?在下读书少,大概说的是上天有好生之德吧?这家眷就放过吧。我们学武之人,也有一些在打家劫舍,啸聚绿林,做了土匪。但土匪都有个规矩,那就是祸不及家人啊。”
  文好生拉着马绳转了几圈,道:“林大侠,这可不是江湖恩怨,是民族大义啊。莫非林大侠不知道扬州十日、嘉定三屠?满人杀了我们多少同胞,末将的父亲、叔叔、堂叔一家十余口,都死在扬州。就因为不肯蓄满人的辫子。莫非林大侠要做东郭先生,救这满族的野狼?”
  林山石不敢说话了,当时满清定鼎未久,在江南杀汉人尤多,林山石倒没有亲人死在满人手中,但听还是听了一些的。这种血海深仇,自己自然也不好多说。况且如今这个状况,只怕再为索大人家眷讲几句,也许一顶汉奸的帽子就甩了过来。只好退在一边默不作声。
  文好生豪迈道:“满汉不两立。我等此日已经二十余年了,汉族的好男儿们,给我剁了这群杂种。”马队又扬起了刀,这次变成了鸳鸯阵。
  阵前绑着的都是女眷和孩子。几个女人都已经吓得不敢哭泣,只有一个穿得华贵一些的夫人,悄悄把大儿子推在身后,又把小儿子压在身下。那小儿子一两岁模样,胖乎乎的,突然钻了出来,转着眼珠子冲着母亲咯咯地笑,伸手要奶喝。
  马队徐徐转动。头马向人群冲过去,扬起前蹄,如马踏飞燕。
  林山石忍不住又大喝道:“慢!”一招白鹤三抄水,越到了头马前,头马骑兵有些发愣,林山石跳起,只轻轻一掌,便把他打落马下。
  文好生跳下马来,手握马刀,直勾勾地望着林山石,一肚子疑惑。身后的马队又列起阵来,战马发出长嘶,真比少林狮子吼还乱人心魄。林山石悄悄打量了一会,不需别的,只要这些马一起冲过来,自己练的什么拳都没用了。他转身看了眼那个孩子,顿生一种豪气。悄悄走到文好生前,道:“文将军,借一步说话。”
  文好生知其身份特殊,不敢发火,皱着眉头走到门外。
  林山石道:“这儿可有在扬州杀过将军家人的凶手?”
  文好生摇了摇头,又冷哼一声,脸色变得更难看了。
  林山石想了想,勾着他的肩膀,轻声道:“兄弟——那孩子其实是我的,嗯,你懂的——还请高抬贵手,也不要外传。我家里那个醋坛子实在受不了。”
  文好生一愣,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这才伸出大拇指道:“好!明为满人当差,实为干满人的女人。那才是炎黄族的大好男儿。末将也觉得坐过清朝牢房的少林宗师,不至于做满清走狗。现在我知道了。大侠放心,一定不会外传。”转身走进粮仓大门,又做了个手势。
  刹那间,整支马队就风卷残云般离开了,就如从没来过一般。古一粮仓的黎明,一片静悄悄。满族守卫都死了,汉族守卫都逃了,几个索大人的家眷还在发着抖。数只乌鸦从高墙俯冲过来,叼一块腐肉就往天空飞去。墙外的野狗,绿了双眸。
  木头痴道:“师父,这——这——这些尸体怎么办?”
  林山石走上前,一个一个辨认,忍不住眼睛潮湿,道:“都是熟人,埋了吧。”
  木头痴道:“是,师父。只……只是外边正在抓汉奸。我们在这帮手埋满人,会不会被……被当汉奸收拾?”木头痴稍一紧张,便会结巴。
  林山石睁大眼睛骂道:“埋!”
  被救的家眷走向前来道谢。那护着孩子的夫人深深的道了三个万福,说道:“林大侠侠肝义胆。大恩不言谢,若有来日,必当重报。”
  林山石挥一挥手道:“快点逃吧,我也不是为了救你们,只是为了救自己。免得自己以后心里太难受。报答啥的就不用讲了。乱世之中,各自保重吧。”
  夫人道:“镶蓝旗勋旧佐领硕尔惠便是家兄,他的驻地并不算远,我这就出城。山不转水不转,来日一定有重逢之日。告辞。”便对着索大人的尸首磕了几个头,带着众人离去。
  袁氏道:“当家的,这外头闹哄哄的。真要打战了啊。会不会死人啊?”
  林山石忧心忡忡地放下饭碗,今日的五花肉滑,一块也没吃,道:“我今日就见到几十个。”
  袁氏睁圆了嘴巴,道:“我听说黎知府也逃跑了。明日会不会有人把我们的辫子剪掉?会不会有兵匪来抢掠我们家?”
  林山石道:“头发先盘起来再说吧。这一打仗,还不知谁胜谁负。我们倒是没什么事,只是不知道希娣会怎样。他的丈夫既是皇帝的心腹,又是靖南王的弟弟。难啊。”
  袁氏道:“我的眼皮直跳,总觉得有大灾发生。”
  林山石道:“呸,这才过几天安生日子啊——人的命运也不好说,宁做太平犬,不做乱世人啊。今日我算是看明白了,乱世里人压根就不是人。若放在以前,就算碰上昏官,就算黑幕重重,要杀个百姓,好歹还要过一下堂,还要请个讼师做做样子。今日杀了几十口人,谁说了一句话了?好像只要打战了,只要有个反清复明的借口了,杀人就无所顾忌了一般。”
  袁氏道:“就是,昨日还在说要爱大清国,今日又说要爱大明国,我看都是打个爱国的招牌,一群强盗拼来拼去。为啥老百姓就不能过个安生日子了?宁做太平犬,不做乱世人。就做个太平人不行吗?我就想不明白了,耿王爷家大业大,房子妻子银子车子啥都有了,还要折腾什么?”
  林山石想起了监狱里的黑木洞,道:“我倒是能明白他。因为人就是要折腾吧。站在我们这个位置上,为了吃和穿和房子大一点折腾来折腾去。在他那个位置上,不愁吃,不愁穿,甚至不愁功名了,也只要抢皇帝做这个戏好玩了。总之,人是一定要折腾的,人忍受不了无聊。”
  袁氏道:“你们这群男人就是混蛋,忍受不了无聊,就编这么多借口,让这么多人陪着你们玩,陪着你们掉脑袋。无聊了,不会逛街看衣服啊?”
  林山石道:“唉,你骂得对,但没啥用,该抢天下的还是会去抢天下,该被当成傻子的还是会被当成傻子。上次听阮先生在书院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我就在想,兴和亡百姓都苦。那说明哪朝哪代折腾的都不是好人,曹操是个白脸,刘备也未必好到哪去。清朝杀了人,明朝也未必少杀了些。这老百姓自身只怕也有点问题,否则为啥总受欺负?南少林和尚讲业报业报,这只怕就是所谓的共业共报。”
  袁氏听得云里雾里,道:“当家的,坐了一趟牢,你就老能想到一些怪话了。听起来瘆得慌。”
  林山石自豪道:“阮先生也这样说,死过一次的人,自然透彻一些。”
  袁氏道:“嗯。你透彻,去挑一缸水来,顺便把碗洗了。”
  太阳还没升起,街上就敲锣打鼓。林山石和妻子赶出去一看,原来是闽南诗社的人正在游街,欢庆耿大元帅收复漳州。不少诗人痛哭流涕,哭得最狠的一个边走边痛斥满清朝廷沐猴而冠,还把鳌拜杀江南文人的账统统算到康熙的身上。旁边有一个落第童生满脸钦羡道:“这个,刚升了诗社社长。”
  林山石依旧去古一粮仓,他只是觉得自己收了这个月的俸禄,就该待到月底。虽然这种做法毫无意义,以前有个朝廷,他还明白是为了谁在假装辛苦,如今他连假装的对象都不见了。粮仓里倒是稀稀拉拉来了几个原来的汉族士卒,也都一脸迷惘。相顾无言待了几个时辰,周驼子道:“就待在这儿吧,好歹守着粮仓不会饿肚子。”
  晌午时分,一个军官带着几十名步兵跑了进来。军官见到林山石便拜,自称是新任的漳州知府牛富汗。牛知府道:“林大侠,我也是行伍出身,练通臂拳。如今福建正在激战,所有州府都暂由军官管理。我受大元帅的委托,来粮仓调三千石粮食去前线。这是元帅府的公文,元帅也想知道粮仓具体有多少粮食。”
  林山石和周驼子面面相觑。林山石沉吟了一会,道:“条子什么的就不用了。知府需要多少,直接去仓库搬运好了。至于粮仓数目,你们得问总计吏。但计吏是满人,昨儿已经被你们杀了。”
  牛知府道:“这就好,这就好。林大侠跟大元帅是亲戚,以后还望在大帅前多美言几句。这粮仓往后就交给林大侠管理了。按大元帅的意思,我们这补充几十号步卒,当然也归林兄指挥。这都是王府精兵,防个刁民土匪定无问题。我是带兵之人,打战打得就是粮草,还拜托林大侠辛苦一些。”
  几十号步卒里走出一个精壮的汉子,道:“末将廖子凯,听从林总管的安排。末将曾练过三拳两腿,最崇敬少林英雄。”
  林山石一看他眼里露出的精光,便知此人功夫不低,看来该是耿王府安插在古一粮仓的人了。当下扶起道:“都是自家兄弟。我是一介武夫,除了打拳什么都不懂。以后粮仓的事你多费心了。有空闲了就陪我喝喝茶。”心里打定主意,过了这个月,就回家教徒弟去。人都有一条命,这江南织造做的金丝绸鞋,穿在自己脚下,就是没有芒鞋穿着随意舒爽。
  粮仓里跑来一个汉子在牛知府耳朵轻语了几句,牛知府道:“这么少?”转身拱了拱手,离开了粮仓。林山石跟廖子凯聊了几句,发现他对功夫很有见解,人也豪爽的,顿生几分好感。再问其为何到了耿王庄,廖子凯回答耿家开的薪水最高,就在这卖命了,也没有什么为什么。林山石见其坦率,顿时充满了好感。心想:这人是条汉子,没饭吃的时候自然谁给饭吃,谁就是东家。
  回家后,袁氏兴高采烈道:“反清复明还是不错的。今日很多家都发了十斤油,二十斤大米,只要下午集合在江东古桥前唱首歌就可以了。”
  林山石道:“什么歌?”
  袁氏道:“你不知道啊?你太落伍了,今日里整个漳州府都在唱。就是那几句‘巍巍辽东,大明永昌。蓝衫威武,汉家江山。虎兕泪洒山海关,何日重返乡!巍巍辽东,大明永昌。蓝衫威武,汉家江山’。”
  林山石道:“都有谁在唱?”
  “都在唱啊。三岁小孩到八十岁老人都在那唱。对了,清晨那个爱哭的诗社社长唱得最凶了。还道唱了这歌,以前的肺病也跟着好了。”袁氏看着那瓶油道:“要是每天搞次反清复明就好了。”
  林山石噗地一声笑了出来。
  木头痴冲个进来,道:“师父……父,外边好……好鬼热闹。东门口正在行刑,抓到了十多个满清余孽,连……连东八街的婊子都在看热闹。”
  林山石觉得很残酷,骂道:“这种热闹有什么好看的。你要知道死的人也都有家人儿女。而且你以后也不要叫婊子了,那也都是被逼得没办法穷人的女儿。”
  袁氏瞟了一眼道:“你很熟悉她们?不叫婊子叫什么,难不成还叫小姐?木头痴,走,我们过去看热闹去。”
  林山石不想去,但又觉得一个人在家没意思,也慢悠悠地一个人踱到了东门口。果然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每杀一个人头,便有人大声喝彩。
  突然有人道:“少林宗师林山石来了!”一群人就自动让开一条路,迎接这个在满清牢里“恶斗狱卒”的英雄。林山石讪讪地跟那些仰着脖子望他的人作揖还礼。心道:阮如梅,你可把我害苦了。
  边上人还在议论纷纷。
  “这就是大英雄林山石。”
  “他在牢里打死了四个狱卒。”
  “不对,是五个,我叔叔说的是五个。”
  “四个。”
  “五个。”
  “你们讲的都对,也都不对。其实是四个狱卒,五个倭寇,都是被黑虎掏心一招取了性命。我是听他大弟子肥猪康说的。权威吧!”
  林山石遮住了耳朵。往前一看,心中一惊,这前方已经杀了十多人,这台上还有十多人。漳州府哪来这么多满清余孽?这余孽又是如何个算法,若是拖个辫子的就算余孽。这满城的人不都该杀掉。这牛肉巷的胡屠户怎么也被抓,他做生意一直都挺厚道的啊。上次杀了自己家一头牛,还特意跑来解释了几次。
  林山石问旁边一个老者:“老人家,你是读书人。这满清余孽都干了什么?那胡屠户你认识吗,他怎么也成了余孽?”
  那老者道:“不知道。按人头分的吧。大元帅有令,每个巷子必须选出一个余孽,下面乡镇是每个村子两个。靖南王还是很仁义的,既震慑了敌人,又杀人很少,是个成事的料。这个屠户我也认识,他不算冤。昨日元帅府有几人过来牵走他几头牛犒军?他居然跑去要账,结果耿家军的人说先赊着。你猜怎么着?”
  林山石急道:“怎么着?”
  老者道:“他居然说小本买卖概不赊账。耿家军的人自然不理他,他居然还敢说镶蓝旗去他那买牛肉也按时给钱。他知不知道这是哪朝哪代?不打勤的,不打懒的,专打不长眼的。你说他不是余孽,谁是余孽?”
  旁边一个癞子道:“这不想活的,死了也好。”
  林山石望着台上的胡屠户涨红着脖子,似乎想说点什么,嘴巴自然被抹布堵住了,什么都说不出来。然后终于被杀掉了。
  回到古一粮仓,林山石忍不住对廖子凯道:“叫你们的将军少杀点人,人不是白菜,会哭,会疼,亲人会难受。”
  廖子凯不以为然道:“这才杀了几个人?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我们军师说了,福建有自己的省情,完全不杀不现实,复兴汉室江山没有其他法子,打仗不是请客吃饭,也不是倚翠楼玩姑娘。”
  林山石叹了一口气,不知该怎么反驳。
  廖子凯仰着头得意道:“林大侠,打架你是行家,打仗你就不懂了。仁者不掌兵,妇人之仁是最要不得的。对了,你为何不去大元帅府要个参领做做?当军官,比窝在这儿好处多多了。”
  林山石沉默了会,道:“我就是知道当官好处多,才不敢去的。怕晚上睡不安稳。”
  月亮圆得瘆人。城中突然大乱,袁氏关上门对林山石道:“当家的别出去,买菜时听菜贩说,镶蓝旗正在跟耿家军凤凰坡大战。”
  翌日,伴着一堆乌鸦,林山石走回粮仓,闻见一股浓浓地焦臭味。一看,廖子凯已经死了,身子被烧得只剩下一小团,只是剩下的半边脸还依稀可见原来的容貌。林山石心想:这也是一条好汉。抬头一看,屋顶又换成了清朝的镶边蓝色旗。
  往前走几步,看见大坪里烧着一堆木炭,木炭把上面的铜管弄得通红。一群满人正逼着耿王派驻粮仓的士卒们,光着脚从铜管上走过去。林山石想去救他们,但看着满人满眼的恨意,想起这堆火不远处那些刚埋的满人的坟,握紧的拳头便又松开了。
  若历史真能变成一个戏台,好人、坏人都写在脸上。再来个快意恩仇,多好。
  一军官下马跪着道:“末将镶蓝旗偏图?钮钴禄氏拜见林大侠。”
  林山石奇道:“这位什么咕噜,你如何认识我的。”
  军官道:“偏图?钮钴禄氏。是我们镶蓝旗勋旧佐领的妹妹觉尔察氏手绘了您的肖像。觉尔察氏说您是我们满人的大恩人,不仅救了她一家妇孺,还帮着埋葬了满人兄弟。还道,在这个粮仓里,全部听你的命令。”
  林山石道:“听我命令?能把这些汉人放了吗?”
  偏图一愣,气鼓鼓道:“这些是前明余孽,手上都有满人的血。”
  只听见一声凄厉的惨叫,一个耿王士卒掉进了火里。
  林山石咬牙道:“将军,那也别弄根铜管让人死无全尸。再说,这是仓库,若起火了,你们镶蓝旗不用吃饭吗?”
  偏图道:“喳!把火灭了,把这群混蛋弄出去吊死。大侠仁义,要给全尸。林大侠,您现在记得末将的名字了吗?钮钴禄氏,末将也是学武出身,也会个三圈两腿,最崇敬少林大侠。”
  林山石眼里闪过廖子凯的身影,刹那间仿若时光重现,一切都熟悉得恐怖。
  林山石道:“记不记得住又有多少区别。若是正常年景,你我或许能做几十年朋友,名字算是每个泡沫的代号;而如今,兴许连泡沫都不算了,代号又有何用?粮食在库里,计吏已经死光了,你再派人点点吧。这些日子除了耿军与你们,没有土匪来过。我只是个看仓库的,过了这个月,就回家耕田。不用通知我了。”
  偏图道:“喳!早听说了林大侠淡泊名利,是个真正的世外高手。不像我,呵呵,不瞒大侠说,就想争个军功,多搞几个女人。没法子,八旗子弟,从小喜欢骑马射箭,不管对敌人还是对女人。这仗打得真好,只要打仗,我的血就热起来。”
  林山石长吁了口气,道:“我不是淡泊名利,只是不想死得不明不白。”
  偏图道:“林大侠真有意思——对了,黎知府跟着镶蓝旗又回来了,您的徒弟徐精在耿匪作乱时,拼命保护朝廷命官转移,为此丢了一只胳膊。此人真是条好汉,忠义可感天地,他也被刑部嘉奖了。据说很快就要封他为江南十大战獒。这十大战獒,福建才两个。”
  林山石道:“什么是战獒?”
  偏图:“一种又忠心,又凶狠的狗。”
  林山石苦笑了一会,觉得哪儿不对,又说不上来。
  袁氏道:“还是满清好。这次黎知府回来,每家发了十一斤油,二十一斤大米,而且还不用唱歌,只要在一张纸上按手印就可以了。”
  林山石道:“纸上写什么?”
  袁氏道:“就是自觉维护满汉一家,珍惜和平盛世,不被阴谋家利用之类的,有二十一条,记不清楚,反正按了手印,领了油米我就回来了。”
  正说着,外边有人敲门,开门一看,徐精和另一个老农民一样的男子正站在门外。徐精手里拿着一盒点心,有些尴尬地站在门外。林山石本不想他进来,但看着他空荡荡地一截衣袖,想起那些梅花桩上练武的场景,道:“猴子,进来吧。让师娘给你煮碗粥。”
  徐精把点心递了过去,脸色有些苍白,道:“不了,师父!乱世之中,多多保重。有些事还请师父忘了吧。”
  林山石沉默了会,点点头道:“人各有志,你也没有太多对不起师父的地方。好歹,最难的时候,是你帮忙师娘、师妹逃脱追捕。你就是心气高了些,不能脚踏实地练拳,也不甘平平庸庸。你的选择也有你的道理。终归,你跟肥猪康是不同的。”
  徐精低着头哽咽了一会,转身离开了。
  那个同来的老农民一边走一边笑着自豪道:“林大侠。我是徐精的同行,我叫姜大牙。我也是刑部的一条战獒。有我和徐精在,大清永远都不会垮。逆贼进了城,也要被赶出去。告辞了,下次再来请教少林功夫。”
  每个早晨其实都差不多,太阳底下的事情几乎都是重复,重复得人都跟着麻木。等麻木成了习惯,人就渐渐老去,就像一棵大槐树。
  街上敲锣打鼓,一群人又开始庆贺满清收复失土,叫得最大声的还是闽南诗社的人。不过这次换了一个社长,原社长昨日晚已经被砍头了。
  林山石疑惑道:“这么多人,干嘛就杀他。”
  一成熟的老者道:“总不能都杀掉吧?总不能一个都不杀吧?要不然朝廷怎么立威?”
  林山石见这个新的诗社社长很面熟,便道:“现在这个社长上次不就是副社长吗?我记得上次他还在欢庆反清复明了。”
  老者道:“瞧人家多聪明啊,什么时候都是爷。清朝一回来,他就又上了一首诗,痛骂耿家上下是王八蛋,上次游街是被逼的。”
  十日后,镶蓝旗败,耿军入漳州。杀七十五人,发油十二斤,大米二十二斤。偏图战死,满清捕头姜大牙身中三箭,犹殿后苦战,后重伤而死。
  又五日,镶蓝旗胜,清军入漳州。杀八十一人,发油十三斤,大米二十三斤。追封偏图为巴鲁图,大肆表彰清捕头姜大牙。皇上亲下彰匾,黎知府手书一联:生如战獒,死若泰山。强令所有客栈、戏班、邸报大肆讲述姜大牙的故事。
  林山石问道:“阮先生,这个姜大牙是什么人?为何为满清如此拼命。此人,我见过一面,丝毫也看不出他有何特别之处,倒像个农民。”
  阮如梅道:“此事我略知一二。他本身就是农民,脑子不行,又特别虚荣。若有人肯夸他一句,他就真可以为此人卖命。说起来,姜大牙算是漳州府里第一个被皇帝表彰过的人了。有一次他不知在哪儿拣了个鸡蛋大的宝石欲献给顺治帝。他先交给了县令,县令换成金蛋交给知府;知府一看,换成银蛋交给巡抚,最后到顺治那儿变成了货真价实的鸡蛋。顺治帝觉得这怎么也是子民的一番心意,遂奖励农民六千两白银,然后六千变六百,六百变六十,最后变成六两。这姜大牙从县里拿来六两银子的奖励,高兴地大哭了起来,觉得皇上竟看得起自己?有机会就一定要以死报国。所以他做了牺牲,我丝毫也不惊讶。”
  林山石道:“这个宝石的事,你该跟他说清楚,或许他就不会这么卖命,也不会这么快丢命了。”
  阮如梅摇摇头道:“没用的。人只相信自己愿信的东西。况且,有时真相比丢命更残忍。”
  林山石终于从粮仓辞职了。他突然感觉到一种解脱,城头变幻大王旗也好,罪人英雄一线间也罢,他终归还有白鹤拳,终归可以慢慢享受练拳的快乐。没有目的,没有原因,也没有了束缚,没有了牵挂。练着练着,他又有一种把拳法传下去的强烈冲动了。可惜闾丘丹逸已不登门,肥猪康不提也罢,鬼脚猴奔波于仕途,木头痴又太不成器。自己的功夫经一番狱内狱外的折腾高出了许多,但烦恼却又似回到原点。拉着袁氏练了不少次卧虎功,但仍没有成效。
  耿军再次把清军赶出了漳州,这次杀的人少了很多,因为百姓都学精了。连诗社那些意见领袖,也轻易不出来表态。耿军回来,居然米和油也都没发。这让小城的百姓很不满意,觉得耿军多半打不过清廷。
  阮如梅道:“只怕藩王有些撑不住了,粮食都不发,可见基础不牢。基础不牢,地动山摇。”
  某日,林山石正在练功。天地会白栾、马季来拜访。
  白栾道:“林兄别来无恙。那一把天降神火,果然让这天下大势变了吧。如今天地会已和靖南王、平西王联手反清了,清朝命不久矣。天地会的老盟友郑经郑世子,也派兵在浙江登陆,你可知晓?我们天地会找到了朱三太子!如今正是用武之秋,万大哥也对你甚为挂念。林兄大好身手,又深孚众望。还是想在这小城教教徒弟就算了吗?”
  林山石喝了口茶道:“一介武夫,至此足矣。”
  白栾对着马季望了眼,点点头道:“也好。万大哥说了,牛不喝水不能强压头。如今漳州是天地会的地盘,耿大元帅也是派我们大龙头暂理本地政务。林兄总算跟天地会有些缘分吧,有什么需要帮的地方,我们一定帮,等过了这一阵子,我们万大哥还要亲自过来拜会。当年你在牢里,劫狱的命令就是万大哥亲自下了,为此,我们还差点折了几个兄弟。”
  林山石只好笑了笑,他也觉得自己的笑容特勉强,就如一个面具。这世上的很多人很多事,想甩甩不掉,想不甩还做不到。就像裤裆里的黄泥巴,不是屎它也是屎。上了天地会的贼船,莫非自己真的一辈子就不能下来?
  慢慢地,这漳州也算风平浪静。毕竟是福建腹地,清廷再也没打进来。一些百姓的辫子也终于剪掉了,诗社又敢出来写诗歌了,还搞了个崇祯皇帝三十周年祭奠,全部穿着白色孝衣,哭声震天。
  林山石本来在粮仓挣了些银票,可耿家的天下自然不认清朝的银票,逼着全部换成“裕民通宝”。却不知为何,这裕民通宝一天比一天不值钱,昨日还能买头牛,今日就只能买斤牛肉了,不出一个月,连裕民通宝都不剩多少了。林山石回忆起在粮仓的那一小段阔绰日子,还是觉得亦真亦幻,如黄粱一梦。
  袁氏道:“当家的,别整日除了练拳,就是瞎想。该出去找点钱了,都好久没吃过肉了,而且米也不多了。如今世道不好,人丁税又高。光种地只怕活不了了啊。”
  林山石道:“婆姨你放心好了。耿家挨饿,我们林家都不会挨饿。”他摸一摸口袋里的粮仓钥匙,只有他知道,他有多么阔绰,江南数省的火耗,都在他手里。婆姨一脸不解。
  林山石转开话题道:“我们不是有三亩田吗?怎么会过成这样?”
  袁氏道:“你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如今粮食都要按比例先交给元帅府,满足军需。元帅府又不怎么给钱,全部都写张条子,上面写着什么兹向某某借粮多少担,某某为复明功臣,光复北京日,双倍退还。然后打张白条粮食就拿走了。不给还不行,说这叫先军善政,是为了最宏伟的民族独立与民族复兴做贡献。”
  林山石道:“贡献也得自愿,不自愿就是强抢。”
  袁氏道:“没办法啊。他们说你是福建人,自然就要支持福建的领袖;你是汉人,那自然得支持汉人。否则就是背叛乡土,就是汉奸。这西城都开始有饿死的人了,我听说,黑市都有人开始卖自家小孩了。”
  林山石愤怒地一掌拍在桌子上,把桌子拍碎了。
  袁氏骂道:“别动不动拿家里的东西撒气。这桌子是新的,你又弄碎。你跟我家的八仙桌有仇啊?”
  林山石赶忙赔笑道:“婆姨,是我的错,真是我的错。”


第一十八章 白鹤武馆
  在家午后小寐,突闻外边放起鞭炮来,然后就是敲锣打鼓声。林山石和袁氏双双走出门口,这艰难世道哪还有人办喜庆事?只见外面居然有个戏班子在演戏,戏的名字是:林大侠三打倭寇。林山石与袁氏对望一眼,均摸不着头脑,戏台前人越挤越多。两人正欲离开,看见一个龙行虎步的汉子走进了草鱼巷,然后一块巨大的铜匾映入眼帘,上书四个大字:一代宗师。铜匾一丈来长,三尺多宽,估摸着至少也有几百斤重。那汉子光着头,居然单手提着,走得很轻松。看见林山石后微微一笑,便如旧相识般,点了点头,随和地道:“今日可不凉快,带着这玩意儿真累。接着!”随手把铜匾扔了过来,铜匾所到之处,都如大风刮过。
  林山石运足了气,双手堪堪托住。那汉子笑道:“送给你的。挂上吧。”
  林山石心道:这八成是武林同道了,不知是友是敌,是来切磋功夫的,还是过来找茬的。无论如何,不能轻视。林山石万事都比较随便,只在功夫一道上不愿认输,尤其是此时敌友难分。于是大叫了一声:“好。”带着铜匾飞身跳上自家楹梁,将匾稳稳放下。
  街上百姓大都听过说书,看过戏剧,可何曾见过真正的高手,顿时发出雷鸣般的喝彩。林山石刹那间脸也红了,心也醉了,一股虚荣不可扼制地涌起。
  那汉子缓缓地喝了声彩,却压住了一群人的声音,道:“少林宗师果然名不虚传,这身绝艺要是传不下去,可就太可惜了。林老弟,这台戏,这铜匾都是洒家送你的,你看还行吗?”
  林山石朦胧间仿佛知道他是谁了,但还不确定,问道:“恕在下眼拙,大师是哪位?”
  那汉子大笑道:“别叫大师,早就还俗了。原来叫洪二和尚,也叫提喜和尚,可惜阎王不要,佛祖不收。如今叫万云龙,江湖朋友给面子,弄了个天地会陪满清鞑子玩玩。”说完后,对看热闹的乡亲拱手道:“各位乡亲,万某仰慕林大侠的威名,特来拜见,并送台戏略表敬意。打扰之处,还望见谅。诸位可知道,这戏台上演林大侠的优伶是谁吗?”
  众乡亲都摇头道不知。
  万云龙道:“那也是万某兄弟,天地会的牛香主,如今在漳州做知府。”众人俱是一惊,知府大人亲做戏子,这算是百年难遇的离奇事了。
  林山石不由地跟着一呆,却觉得愈加烦躁,他知道,欠人的东西越多还起来就越难。万云龙不理会众人,很自然地走进林家,大喇喇坐在凳子上,偏过头笑着对袁氏道:“弟妹啊,那裕民通宝如今不值钱,日子也不好过了吧?实话同你讲吧,通宝都是胡乱印出来骗百姓的银票的,耿家好去北方买粮食。所以,这次过来我也没带什么,那个铜匾,外边是镀铜,里面是纯金。就挂在你家楹梁上,谅这梁上君子一是不屑于收着破铜烂铁,二也没这气力偷走。盛世古董,乱世黄金。万一世事再坏下去,银票也好,通宝也罢,都是废纸。只有那匾还能弄点粮食吃。”
  林山石不由地一惊,几百斤黄金是什么概念,自以为在公门见过些世面,如今也百味交陈。林山石心事重重地泡上一杯茶,亲手端给万云龙:“万兄弟,这世事还会变得更差吗?”
  万云龙道:“不知道。说自己知道将来的那都是骗子。”
  林山石道:“那,冒昧再问一句,你们跟清廷谁会赢。”
  万云龙道:“不知道,打完谁活着谁就赢。”
  林山石忍不住又想到那块匾,这万大哥如此坦率豪爽,倒真让人徒生好感。只是这出手太阔绰了,收了只怕真要用命来偿;不收,岂不是打人的脸?这万云龙好会送礼,既让你心存感激,又让你不好推辞。于是他只好小心翼翼道:“这金匾如此贵重,在下何德何能,岂敢收这么大的礼?”
  万云龙挥挥手道:“兄弟不需要任何顾忌,这些身外之物都是王八蛋而已。若你愿意出手帮天地会,万某自然倒履相迎。若兄弟有顾忌,这些礼也好,情也罢,无需放在心上。我万云龙岂是市侩之辈?听说你只想教拳,无意功名,我觉得就很好。滚滚长江东逝水,那王侯将相多半也就荒冢一座。一生能有点喜欢的东西,还能传下去。让别人也跟着喜欢,最是不枉了。”
  林山石闻言不仅觉得心里热,眼睛也跟着热起来了。忙对着热茶吹了一口,让茶气升起,氤氲遮住自己的眼睛。
  万云龙道:“这年头,不仅名师难觅,好的徒弟更难找。倒是骗子最不乏徒弟,林老弟如今声名在外,拜师的人多,但好徒弟只怕更难找了。这来拜师的,十个有九个就想镀层金,打着少林宗师弟子的牌子,好江湖上骗饭吃?对吧?”
  林山石点着头道:“万大哥实在太有见地了——不瞒大哥说,我这少林宗师的牌子,也多半是说书的乱编。我一没打过倭寇,二没闹过监狱。所谓少林十大高手,也只是白鹤门自打自闹而已。我就是个喜欢功夫的呆子。”
  万云龙搂过林山石,笑道:“哈哈,你确实把洒家当大哥了——你刚才接匾的那两下子,便知你确属高手无疑了——至于人的名声怎么来的,实在无需太在意。哪个名角细细考究,都经不住推敲。你当那皇帝就真是龙的儿子?前朝朱元璋跟洒家一般就是个和尚,史书都说他身上有龙鳞,我看多半就是牛皮癣。你当耿家就真的在闽江钓了条大鱼,鱼内有什么腹内藏书?等他赢了,日子长了,那就成真的了。所以什么天命不天命,在于你赢还是没赢。”
  林山石低头不语,斜斜地望了眼木人桩,觉得只有木人桩最老实可靠。脑袋里居然有些走神,想起刚才接匾的那些招式来。
  万云龙道:“林老弟这木人桩甚是有趣,怎么有三只木手?”
  林山石陪笑道:“是我自个多加了一只。练功时多个假象敌,让自己出手会更快一下。”
  万云龙问:“老弟每日花多长时间练武,可曾丢下过?”
  林山石想了想道:“没算过,无事时便是练武,就算在牢里,脑海里也常是功夫。二十余年了,倒是不曾丢下过。”
  万云龙沉默了会儿,道:“那洒家也该打不过你——你不用不好意思,洒家杂事太多,打不过你这才是常情。这嘴可以骗人,名头可以骗人,功夫是不会骗人的——你就是少林宗师。你这样的人,去读书也会中个进士,去演戏也会成名角,因为你会着迷。”
  林山石讪讪地站起做了个揖,觉得所有吹捧都没有这几句中听。
  万云龙叹道:“你就不用出山了,别让那些腌臜琐事毁了自己的一生。你选徒弟的事,我帮你张罗。我手下有些幕僚特会相人,洒家让他们大江南北去给老弟放出风,若天假光阴,必派人挑几百个淳厚少年,供林兄挑选。”
  林山石举起茶杯,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一口而尽。
  万云龙道:“本想跟林兄切磋几招,但知道打不过就算了。说实话,洒家的手下正准备给我编一顶天下第一高手的帽子,什么‘江湖不遇万云龙,纵使扬名也虚荣’,洒家一向脸皮厚,也要靠这名头,壮大天地会。若被你打倒了,故事就编不圆了——若洒家要你让我,看老弟这仁厚的样子估计也会答应。只是让武痴故意输一场比武,心里不知道会吞下多少年的苍蝇。此事跟强奸女子一样,洒家女人无数,但从不干那强人所难的事情。”
  林山石想起输给师父之子,只觉得万大哥句句话都说在自己心坎里,站起竟有些说不出话。
  万云龙道:“洒家是闲人时,最羡慕那些风云人物。如今沾上点边,却最羡慕你这闲人。可惜,人不能分身,事也很难两全。洒家还要去耿王庄跟大元帅谈些杀人放火的买卖,就此别过了。”
  林山石站起拱手相送,忍不住道:“万大哥——多谢——谢囹圄之中,你派人前来相救。听白栾说还害得几个兄弟受伤了。”
  万云龙一边往外走,一边道:“你别听白栾胡乱笼络,你能出来与天地会关系不大,是黎知府摸不清你的底细,当官的不分好坏,最多的就是这种滑头,他是在给自己留后路。至于天地会救人之事,确实是我下的命令。你也不用感恩,我和你的交情当时还没到这地步,洒家也只是利用此事,想跟少林寺拉个关系。你知道你师门在福建还是有些地位。”
  林山石心中的石头落了地,但不知为何,听了这坦荡荡的话,更产生一种就要为这种好汉牵马坠蹬的想法,差点就想跟着万云龙去了,突然想起在牢里的那些生死茫茫的心绪,终于忍住,一直送到巷口的柳树外。
  万云龙眼珠望空中一转,用睥睨一切的语气道:“送君千里终有一别,乱世之中各自保重。若平安,则不用记得我,若有事,只管来觅我。万某纵横江湖,第一讲的就是义气。你可随便找个漕运码头,就说自己想要些私盐,自然会有敢卖的见你。在大清朝只要是运私盐的,都是天地会的弟兄,你再道一句‘丁山之上高溪庙’。自然就知道你的地位了。”
  林山石默默记住这一句暗语,忍不住道:“万大哥,您是一个什么人?”
  万云龙停步,道:“这话问得有意思。看到刚才戏台上的牛香主了吗?他原来是个私盐贩子,后来是个强盗,如今是个知府,以后或许是皇帝的心腹,或许是法场的钦犯。你觉得他是个什么人?至于洒家,和牛香主一样,你可以当成一个戏台上的戏子。”
  万云龙越走越远,林山石感觉有些空落落的,回家练武都恹恹无味,觉得对着木头人打来打去有些无聊。心里又萌生了一个想法,大好男儿该有个用武之地。想法一升,就皱着眉头,如坠入无边苦海,一切确定又都不确定了。
  几日后,牛知府跑来送给他一个大宅子,又放出风去,十日后白鹤武馆就在这宅子里开张。果然,到了开张日,牛知府亲自领漳州几十号官员前来祝贺。耿精忠与万云龙都寄来贺礼,素无交往的台湾郑经、云南吴三桂、广东尚可喜、陕西提督王辅臣等均遣军官前来祝贺,并保证林山石的弟子都可去军中任教头。这就等于给了林山石徒弟一个饭碗,练武之人多为贫贱,此事非常难得,是真正体现一个武师的世俗地位。五湖四海的风云人物来给一个江湖武夫送礼,自洪武寻觅张三丰以来,绝无仅有。林山石感觉,人生辉煌,莫过于此。一会儿,镶蓝旗也托人悄悄寄来了贺礼。
  林山石望着堆得山一般的礼品,怔怔发呆。他觉得自己也总要为天地会做点什么了。哪怕最后天地会跟着这些藩王输了,自己会被连累,但有今日这一场,作为武士也必须报答。人生最难吃的有三种面:人面、场面、情面。
  周驼子帮收着礼品道:“林兄今日这气派,什么八极八卦,太极形意,以后只怕都要让位给白鹤了——要说这清廷和耿王庄的知府,也对林兄不错。但只有天地会管漳州时,才最把林兄当成自己人。林兄不用诳兄弟,你该为天地会立过不少功劳吧?”
  林山石摇了摇头,默不作声。
  武馆并没有吸引到多少徒弟,哪怕牛知府想了个法子,让林山石倒立着,然后用一个手指假装撑起整个身体——其实是用绳子把脚绑在墙上,然后让闽南画派画师不准画绳子,画好后让天地会兄弟大江南北到处去贴——号称少林失传多年的绝学一指禅重现江湖。但仍没人来学。福建乱成一锅粥,本省年轻一点的男子几乎都被拉去打仗了,自然也没外省人敢到这乱地方学艺。所以从古到今,人算不如天算,形势都比人强。
  漳州男人越来越少。刚开始,每户有两兄弟以上的,必须有一人从军。渐渐地,独生儿子也被赶上战场。最后连五六十岁的半老汉子也被拉去前线了。整个漳州府,除了妇孺老小,就是战场上回来缺胳膊少腿的伤兵。林山石询问前线情况,这些人多半失魂落魄。眼露恐惧。有的只会重复着叫:“惨啊……惨啊……惨啊……”有的则像只老鼠般缩成一团,就如痴呆一般。
  城里的粮食也都越来越少了。开始时细粮涨价,但还买得到。渐渐地就只有玉米、红薯了。最后只有些青菜、树皮了。有家老人可能经历过几次灾荒,悄悄在地窖里留了些陈粮,夜晚偷偷摸摸地生火煮饭,很快就被邻居发现。第二日粮食就被官员搜刮走,老人被游街批斗。瘦了一大圈的肥猪康当然也被天地会拉了壮丁,但自称是林山石的前徒弟,便没有送去前线,留在衙门当差。只见他用根链子拖着老人家,一边殴打,一边痛心疾首道:“天地会将士每日出生入死都没得吃,你却留这么这么多细粮自己享用,可见你天良丧尽,要么干脆就是清朝奸细。”
  林山石飞快跑去衙门,找牛知府求情,才免了老汉的罪。三日后,老汉还是饿死了。
  牛知府派人给林山石送了些粮食,还带着酒过来寒暄。
  林山石无精打采地问道:“这战还要打多久?听说漳州都饿死十多人了。”
  牛知府道:“不止十多人,该是三十几个了。漳州府里还算好的,下面的县城饿死得更多。”
  林山石试探着道:“古一粮仓的粮食不能分给百姓吗?”
  牛知府道:“林兄没打过仗。这打仗第一费的就是粮草,古一粮仓早就空了。几万军队每日三餐,加上路上的损耗,一个粮仓能顶多久?”
  林山石小心翼翼地问道:“如果还有一个粮仓——我是说如果,能分给百姓吃吗?”
  牛知府道:“怎么可能?如今耿大元帅最头疼的就是军粮,天地会兄弟无论在耿精忠元帅军中还是郑经郑世子军里,那都是骨干。如今也都有吃不饱的了。真的多个粮仓,也轮不到草民。现在福建前线都是靠着吴三桂的救济,早知道耿家这么穷,我们天地会就不给他卖命了。”
  林山石道:“你们就眼睁睁看着老百姓饿死?”
  牛知府道:“那是没办法的事。反清复明这么大的事业,是要进入史书的。岂能没有点牺牲?不过你放心,我们万大龙头、朱三太子都嘱咐过,你们家的粮食没有问题。”
  林山石唱起了家乡小调:“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一酒解了百年忧。你刚才说的那个朱三太子,真是我从小就听说的那位神神秘秘的崇祯三公子?他不是北方人吗?他也知道我?”
  牛知府兴奋道:“那还有假,我们找了好久,才找到的皇室血脉,不仅文武双全,还聪明伶俐。一口明朝官话也标准流利,对皇家掌故了若指掌。他嘱咐天地会照料你还不是一次两次了,说您是少林宗师奇货可居,又坐过满清的牢房,又是耿家的亲戚,天地会的兄弟。这样的人必须确保。说实话,你这个从未帮天地会立过功的草鞋,只怕比我们这些身经百战的香主还更受器重。”
  林山石心里嘀咕,自己这奇缘也算是天下无双了,莫名其妙坐了一段日子的牢,倒坐出名望,坐出地位来了。觉得又可笑,又荒谬,便道:“代我多谢朱三太子。有机会真要拜会一下。”
  牛知府道:“肯定有机会的。不过现在他不在福建,去了京城,说是给自己父亲崇祯吊唁,并寻机会刺杀满清鞑子的皇帝。但听万大哥说,不用多久,就要回浙赣一带指挥弟兄们作战了。”
  林山石道:“小女身在京城,多有不便,否则真想为天地会打场战。好歹把这些恩情债务销掉一些。”
  牛知府笑了笑,留下几十斤腌肉,一袋米离开了。袁氏和木头痴欣喜万分,袁氏干脆让木头痴将自己的娘也接到了草鱼巷居住。袁氏道:“这天地会挺讲义气的,要不是希娣嫁在京城。当家的,我看你就跟着他们混算了。这两日正好快没米了,你倒是像块石头,居然一点都不着急!若是牛香主今日不来,你是不是就眼看着婆姨挨饿啊?”
  林山石不理会妻子,独自向街上走去,只有他自己知道,漳州还有多少粮草,而两把钥匙都在自己手中。这一路上不时地遇见饿殍,漳州府也就这么大,倒在地上的人大半都面熟。林山石真有种冲动,立马打开粮仓底层,把乡亲们给救了。
  但他很快克制了这一份冲动,他想起牛知府的话,知道这根本不现实。只要打开粮仓,哪怕偷点粮食救上几个人。粮食的味道立刻会飘在街上,引起官府注意,这群粮食就马上会变成军粮。他朦胧里觉得这些粮食并不属于天地会,也不属于耿王府,甚至也不该属于清廷。可是属于谁他也不知道,这两把钥匙,既让自己有种老农民式的安全感,又有种良心上隐约的不安。
  他走到郊外的村庄里,见村头横七竖八倒着些奄奄一息的人,还有一些人们正在商量着去下面县城的黑市买肉吃,说“两只羊”,市价五枚铜钱,“不羡羊”更加鲜美,市价十枚铜钱。一个母亲抱着小女儿,小女儿大约四五岁,喊饿,母亲数着剩下的几枚铜钱,拜托一个汉子跟着去县城,弄两只羊吃。刚说完自己就忍不住恶心,干呕起来,因为没有粮食,吐在地上的只有酸水。
  林山石奇怪道:“这位小妹。这‘两只羊’是什么?五枚铜钱倒也不贵,就是这羊的名字怪了点。这小女娃真胖,跟我女儿一样可爱,可我女儿小时候就是不长肉。”
  汉子恨恨地道:“看你也像个庄稼人,怎么连点常识都没有。这是胖吗?这是浮肿!两只羊就是死人肉,不羡羊就是年轻女子的肉。这几日到处都在卖,你们村就没听说?等这个浮肿的女孩子饿死了,就是一顿上好的不羡羊了。”
  林山石瞪圆了眼睛道:“你说什么?你们吃人?你们怎么能吃人!”
  老汉哂笑道:“不能吃人——饿死就该了吗?”林山石往后一个趔趄。
  那女子跪下道:“这位大哥。你家还有没有粮,若有,赏孩子一顿粗粮,她已经五天没吃东西了。你要我怎么报答都行。”
  林山石道:“你起来,我送你一些粮食。”此言一出,村头一片骚动。
  那女子高兴异常,道:“爷,以后奴家就是你的婢了,若爷愿意,做妾也可以——孩子,你命好啊,遇见好人了——啊,乖乖囡囡,你怎么了?”只见那小女孩垂着头,躺在娘的怀里一动不动。林山石连忙过去看了看,这小女孩已经断气了。林山石终于忍不出哭了出来,她娘却没有哭,哽咽了几下,一副如释重负的表情,然后笑得傻傻的。
  旁边汉子从女子手里抢过小女孩,往尸首上狠狠地咬了一口。边上老汉流着口水,开始生火煮汤。林山石跃起将女孩子抢过来。这一抢引起了众怒,本已经饿得奄奄一息的庄稼汉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随手拿起锄头、钉耙开始围攻林山石。林山石冷笑两声,开始还击。庄稼汉自然不是武林高手的对手,但不知怎的,此时的庄稼汉们的力气大得明显超出林山石想象,而且越打越勇敢。林山石又想着手下留情,那些白鹤拳的杀着一个都没敢用,监狱里想到的武理也不敢随便对着无冤无仇的乡亲施展出来。一开始竟还吃了一些亏,脸上被划伤,腰部也挨了几锄头。林山石暴怒,不再留手,瞬间倒下一大片,一个老一些的倒在地上,头撞着石头,跟着便咽气了。也分不清是打死的,摔死的,还是饿死的。
  林山石抱着小女孩离开,又寻一个荒山埋了,他感觉自己待的地方并非人间,而是恶鬼地狱。他觉得非常懊恼,没想到自己江湖第一仗,居然是跟一群没练过功夫的乡亲动手,更没想到一开始还吃了亏。他觉得自己抢走女孩尸体自然是行侠仗义,但想起那个刚才倒在地上死去的老人和快死去的村里人,又觉得看似无懈可击的正义在饥饿面前也有一些模糊。他摸到自己腰间的粮仓钥匙,觉得或许自己才是刽子手,心里有些堵得慌。他突然间坚定了些什么。
  林山石对袁氏道:“婆姨,我可能会干一件大事,同时得罪天地会、耿王庄甚至清廷的大事。”
  袁氏嗤笑道:“你在胡说些什么啊?你还真把自己当大人物了啊?你也就是运气好,生了个好女儿。”
  林山石道:“你不是问我为何不怕饿死吗?我知道粮仓里还有个隔层,是原来清廷官员的小金库。钥匙都在我手里,那里的粮食估计有几十万担。我想分给老百姓。”
  袁氏一愣,脑袋突然就乱了。她盯着丈夫看了一阵子,确定不是撒谎,那份没落家族小姐的精明又冒了出来,道:“你确实是在闯祸。你这样做是玩火,比你女儿玩得还大!”
  林山石道:“有些事不是强求的,是摊到你身上了——练武之人,总要对得起一个侠字。”
  袁氏道:“你知道前线打仗的人现在很缺粮食,你手里居然有这么多粮食,却一直隐瞒着不告诉官府?你知道有一个词叫‘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啊。”
  林山石道:“什么意思?”
  袁氏道:“就是老百姓有块宝玉,然后就被人杀了。其实这百姓没有罪,但他手里的宝贝太惹人眼红了,乱世之中也就必死无疑了。”
  林山石涌起一阵恐惧——自出狱以来,一边享受着莫名而来的虚名,一边也时不时飘起死亡的心悸。他浑身颤抖了一下。
  袁氏把门闩扣紧,道:“这钥匙在你手里,还有没有别人知道?”
  林山石想了想道:“应该没有了。清廷跟耿王的人互相杀戮,这漳州城都来来回回换了不知多少次主了。知道有夹层的人,估计都死光了。就算官场中人怀疑有夹层,也很难找到地下铜门,找到了铜门也不可能知道两把钥匙都在我这儿。”
  袁氏一字一顿道:“我只是个妇人家,只想着平安就好。既然没人知道钥匙在这儿,这就好办了。若你想赌一把,可以把钥匙交给耿王庄,或者那个万云龙,他们现在占领着福建,且也对你不错。我听说朝廷在战场上老吃吴三桂的败仗,昨日问阮先生,阮先生也说康熙帝年幼,打仗可能不是吴三桂这样宿将的对手。若你带着这么多粮食投靠藩王们,这自然是大功一件。说不定藩王真打回了京城,到时捞不捞得着官做无所谓,或许还能保护一下京城的女儿、女婿。”
  林山石烦躁道:“不好。这又不是他们的粮食,也还不知道我们那个女婿站在哪边,我也不愿意去求那份富贵。”
  袁氏道:“那就还有种处理方式,你把钥匙的事忘了,把钥匙埋进土里,永远别跟人提起,谁都拿你没辙。这样还有个好处,万一清廷胜了藩王,镶蓝旗又回了福建。你再把钥匙还给清廷,在藩王统治下,你保护了大清的粮草,这也是大功一件。若女婿真跟了他哥,或许又能帮帮他们。”
  林山石道:“没看出来,你脑袋这么厉害!”
  袁氏高兴道:“废话,你也不看看你是谁救出来的。我可也曾是大户人家,可惜不是个男人,否则,凭我小时候听过的书,那也是一代豪杰。”
  林山石道:“幸好你不是个男的。你还嫌死的人不够多吗?天下就是太多想当豪杰的人了,才会这么乱。”
  袁氏道:“总之,你千万别发傻,去发放粮食。你当这粮食是你的不成?谁拳头大,才是谁的。你去分粮食,你是谁啊,你拳头大吗?你想干什么啊?”
  林山石气鼓鼓道:“我是少林大侠,我就想多救几个乡亲。”
  袁氏道:“你只会害死乡亲。你一打开粮仓发粮,官员自然就会派人来抢。乡亲自然不肯交出粮食,你觉得这些饿得半死的乡亲还打得过官兵吗?”
  林山石一颗沸腾的心跌回到了冰窖里。他有些后悔去捡起索大人的钥匙了。
  林山石一向很听袁氏的话,从牢里出来就更听了,悄悄地把钥匙埋在了土里。可是只要一出家门,看到满街挨饿的人,他就觉得心里有把刀子,在那搅啊搅,有时呆呆地望着街角死去的孩子,恨不得把自己一身的功夫废了。
  林山石已经好多天都没有练功了,有时站在木人桩前,却没有一丝精神,只是望着梅花桩发呆。袁氏叹气道:“当家的,要不你夜晚去粮仓偷点粮,动静小点,偷偷分一两个灾民吧。”
  林山石苦笑道:“那有何意义,救两三人,杀两三万人,莫非我良心就能安了?况且,只要分粮,粮仓的秘密就多半守不住了。”
  袁氏看着外头,又有一大妈饿倒,便从自己锅里舀了一点粥送过去,道:“幸好牛知府又送了些粮来,否则我们自己也要断炊了,木头痴和他那个娘,吃得也不少,牛知府送的量却越来越少了,估计整个福建都缺粮。我想天地会的人也不是全无良心。要不,你过去探探万云龙的口风,我看他挺豪爽的。说不定,他会准许你打开粮仓,拿出部分粮食先救济百姓,等到秋天粮食熟了,这一关也就熬过来了。”
  林山石眼睛一亮,道:“婆姨,你肯让我救百姓了?”
  袁氏道:“以前很烦你打拳。但你不打了,那跟死了又有多大差别?”
  林山石找到牛知府,要了匹青马,说要去前线投军。牛知府喜道:“好,早就该如此了。万大哥如今在江西上饶打仗,你过去他会很开心。最好沿路多召集一些人,比如少林弟子,一起进天地会。”临行还再三嘱咐,一定要直接找上饶的万云龙,这福建一路上虽都是友军,但关系复杂。就算是耿王庄的人,也毕竟不是天地会弟兄。
  林山石把白鹤武馆的大门用铁锁锁住。他觉得一个开了武馆的师父,不管有没有徒弟,首先必须对得起一个侠字。这是天经地义的道。


第一十九章 沙场英雄
  林山石终于骑上了马,一路从龙岩、南平转去江西,这一次有了轻刀快马,却没有了第一次出江湖时一骡一棍的豪迈心情。短短一年间,往事却恍若一梦。时间是条河,流走的除了年华还有心境。一路上所见全都是难民、伤兵、失去父母的孩子、失去孩子的父母。上一次一心想找几个强盗练手,却不可得。这一次真碰上了数不清多少批劫道的,却又只想纵马甩开他们。曾有一次,晚上歇马,遇见了强人。林山石何等功夫,很快用刀逼着黄皮寡瘦的强盗头子痛斥:“你大好男儿,为何要做这见不得人的勾当?”
  强盗昂然不惧道:“因为饿。”
  林山石道:“你知道做强盗的下场吗?”
  强盗道:“知道,命好成了李自成、张献忠,命不好今日就被你杀了。”
  林山石哑然失笑道:“落在本大侠手里,后悔了吧?”
  强盗道:“不后悔。反正不抢也要饿死了。都是死,不如抢一把。”
  林山石怒道:“明儿你还抢吗?”
  强盗道:“还抢!”
  林山石跳上马,一边骂娘,一边飞快离开,倒好似自己是个被追捕的强盗。终于到了上饶,林山石第一次来到兵火交加的前线,满目狼烟,遍地尸首,好好一座城,倒有大半边房子塌了。城里所有的树上都没有皮,估计都被吃完了。
  林山石一路都在祈祷,万大哥能是个珍惜百姓的好人,哪怕只为笼络人心也好。只要能同意多给些粮食分给老乡,自己什么代价都愿意付出。漳州如今控制在天地会手中,只要万云龙肯点头,完全可以让他们拿走一半做军粮,剩下一半也足够漳州百姓熬到秋天稻熟了。救了漳州的百姓,自己也不算枉活一场。但林山石心里却没有太多把握,他曾在狱中寄望于黎知府会明察秋毫,但民间声誉不错的知府,照样是个昏官。从那之后,他对所谓的大人物的道德,不太敢抱希望。
  林山石找到最大最多人守卫的房子,突发少年狂。整了整衣领,骑着马,昂着头径直冲进了大门。戍卫们居然也没拦他,有几个还跪着行军礼。林山石发现,不管多么守卫森严的地方,也不管外边的石狮子有多大,只要你昂着头直接走路,而且马还不错,守卫多半都不敢查问你。当然,若你小心翼翼,满脸堆笑,这群人可能一个比一个凶,让报个信也能让你等半年。林山石径直而入,直到快到大堂时,才有个汉子伸手拦住,犹犹豫豫笑着问:“可是郑世子的特使?这些日子客人太多,看起来有些面生。”
  林山石道:“不是。我见这儿房子最大,猜想该是万大龙头的驻地,就进来看看。”那汉子脸色马上变了,喝叱道:“你是何人?不是万龙头的客人,居然冲到了此处?”说完手放在了刀柄上。此语一出,四周一群黑衣人拉开了弓箭。
  也算是林山石这段日子被“少林宗师”、“太师岳父”、“藩王亲戚”一顶顶或真或假的帽子,养出了些大人物的气场。要早上一年,只怕会瞬间动手,然后变成了刺猬。这会儿,林山石却哈哈一笑:“兄弟们误会了。在下林山石,前来拜见万大龙头。”
  人群中有些骚动,汉子手仍未离开刀柄,语气缓和了些,道:“可是漳州那三打倭寇的少林宗师林山石?可有凭证?”
  林山石道:“丁山之上高溪庙。”
  那汉子脸终于缓和了起来:“地振高冈,一派溪山千古秀;门朝大海,三合河水万年流。林兄弟稍候,我这就进去禀报。”
  只一会儿,万云龙光着脚迎了出来,身边还有“结拜弟兄”白栾。林山石赶忙下马行礼,万云龙喜道:“昨晚梦见喜鹊绕枝,今日果然有猛将来归,洒家可一直是求贤若渴啊。林老弟,你终于来了。哈哈哈哈!”
  白栾抱起林山石,道:“我就知道以林兄的身手为人,怎么可能天天窝在家里,迟早要来天地会打出一番江山的。”竟亲自给他拴好马,三人一道走进内室。内室墙壁上绣着一座庙,座几上是一张巨大的黑熊皮。
  万云龙指着画道:“那就是洒家小店开张的地方。天地会就是高溪庙里由洒家成立的,说起来离你们家也不过百来里路。大丈夫自当横行一世,岂甘心平庸一世?你看才短短几年,洒家就有十万兄弟了。你若不被满清鞑子抓走,我还真不知道有你这样位少林宗师——你家里可还好吗?”
  林山石跟着寒暄起来。
  白栾道:“你跟万大哥先聊。我去弄几碗面来。这满清鞑子忒不是东西,弄得我们都没有好东西吃,只好吃个面当给林兄接风洗尘了。”
  万云龙道:“洒家就喜欢吃白军师的面条,快点去煮。都是自家兄弟,客气什么?”
  林山石道:“万大哥,托万大哥的福,家中一切都好。这仗打得也还好吧?”
  万云龙低着头道:“先吃东西,闲暇时间不谈打仗。只要打过仗的人,都不喜欢再多谈打仗,等你真的打过了,你也不愿多谈。你既然来了,放心,这仗自然是有得打的。”
  白栾把面送过来,上面还卧着鸡蛋,满脸笑容地问冷问热。林山石对白栾一直都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怨气,但慢慢地也被他的热情撩拨得心暖起来。万云龙搂着他的肩膀喝酒,白栾自然而然地唱着山歌。林山石发现天地会这样的组织,确实有种百姓很难挡住的魅力,越是如他这般底层得不到尊重又还有些心气的汉子,越容易被这些义气、热情、英雄抱负吸引。他收敛心神,问道:“马季呢?马季兄弟还好吧。”
  白栾的眼珠子红了,叹气道:“马季上个月打鹰潭时牺牲了。每次都冲在弟兄们的前面,功夫再高也没有用啊。可怜这把扬州孤刀,从小就父母双亡,吃够了世人的白眼,若不是进了天地会,有兄弟们的温暖,真不知出路在哪里。现在英年早逝,最可怜的是,这辈子他还没尝过女人的味道。”
  万云龙骂道:“叹什么气!人可以不死吗?大多数男人都病死在自己家里,这又有什么好的?一个练武者,能跟兄弟们战死在沙场,不必窝窝囊囊混一辈子。理应高兴才是!”
  林山石闻言也顿时升起一股豪气。以前也模模糊糊想到过,吃饭睡觉苍老病痛死掉,这样活着跟一头蛮牛有什么区别?听了万大哥的话,觉得英雄就当如是,血就热了起来。
  万云龙又道:“天地会太多穷弟兄,但凡家里殷实的也多不会跟着我们干这些杀头的买卖——只怕很多人都跟马季一般死了还不是男人啊,我们为民族舍生取义,怎么能连满清鞑子都不如。白栾你去下个命令,凡打下满清鞑子一个城,兄弟们可以随便在城池里找任何女人玩三天。只要粮食归公就可以了。”
  白栾喜道:“大哥仁义盖世。就凭这一条,我们天地会军队的战斗力就要上升一大截。”
  林山石刚鼓起的豪气便又缩了回去。这时,突然耳边传来轰隆隆的声音。
  林山石道:“打雷了?外边出太阳啊。”
  万云龙道:“是红衣大炮——洋鬼子不是好东西,把这大炮卖给鞑子,损了我不少弟兄。等老子赢了,把洋鬼子统统杀掉。”
  林山石道:“怎么跟打雷一样,那城里的半边房子,也是被大炮轰垮的吧?”
  万云龙道:“那倒不是,他们没这么多弹药,那些房子都是我们拆的,好扩建为军营。白栾,你想到对付大炮的法子没有?”
  白栾咬着牙齿道:“上一次弄了几桶尿水洒在城墙上,现在看来效果不好,我估计这一次得用童子尿,加上大便。我就不信弄这么多辟邪的东西,会挡不住西洋大炮!实在不行,我就弄几个白莲教的法师挂在墙壁上,看看他们的师父会不会真的现身帮着挡火炮。”
  万云龙道:“你不是不信这玩意儿吗?”
  白栾道:“本来不信的,被鞑子的大炮炸得头疼了——说不得死马当做活马医。说不定他们师父真是弥勒佛附体,我就看见过几个真有本事的,刀枪不入。”
  林山石笑道:“你让我砍两下试试。刀枪不入是不可能的,人是肉长的,怎么也拼不过刀刃。无非是刀磨得不快,自己又练过几日铁布衫而已。我就有师兄弟靠这个在街市里吃饭。”
  万云龙道:“呵呵,若童子尿还不行,我们就派些高手,半夜摸过去毁了他们的大炮。论近身格杀,就算吴三桂的亲军也不是我们弟兄的对手。”
  白栾道:“那是。我们弟兄那都是走江湖的,论行军布阵我们还有些差距,论单挑、偷袭、近斗,不管是鞑子八旗、郑经军、耿精忠军还是吴三桂军,天地会的弟兄都排第一。要不耿精忠他们也不会这样拉拢我们了。”
  万云龙道:“可惜天地会没有自己地盘,而且存粮太少。否则,就不用给耿家卖命了——算了,一切细账等先赶走鞑子再说。”
  林山石犹豫了一下,道:“万大哥。我有个请求。”
  万云龙一挥手道:“天地会的规矩,先立功劳,再谈请求。”
  林山石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这时,又忽闻外边一片哭声。白栾道:“又是刁民闹事。才占了几间房,就要死要活的,这样还怎么造反?看来要抓几个不识时务的了。”
  万云龙皱着眉头道:“你们也是,拆房子前要看看,里面还有人你们就不要强行推了。这次弄出人命了吧,去把事情好好处理了。好歹天地会是穷人的队伍,别弄得百姓烦我们,就没人入会了。你要记住,咱们是鱼,他们是水。”
  白栾点头称是,就起身出去处理问题。林山石想看看天地会的军队怎么对待百姓,也站起道:“万大哥,我去帮帮忙”。
  走出大门,外面跪着一群披麻戴孝的人。刚才拦住林山石的大汉,正带着一群黑衣客,拉好了弓箭,堵在门口。
  白栾道:“焦香主,这是怎么回事?怎么有人敢闹到这儿来了?”
  老婆子大哭道:“我们要见万将军啊!这样没得活了啊!一辈子积蓄盖了这个房啊!半夜就被推了啊!老头子还在里面睡觉啊,逃不掉被活活压死了啊!老头子这辈子从未吃过苦啊,这次尸体都是瘪的啊!”
  白栾和气道:“老奶奶你先起来,我们天地会的人最讲道理。这儿是五百张裕民通宝,做你们的赔偿吧。”
  一个青年男子,青筋突起,道:“我要这废纸干嘛?我要祖上的房子,我要拆房子的人赔命!”
  白栾道:“好。你们先回去,我先去了解一下情况。然后找具体负责的商量一下——你们不要挤在这儿,妨碍,嗯,妨碍了交通。”
  那青年道:“你别踢蹴鞠,我们欧阳家不是好欺负的!”
  白栾马上变脸了,冷笑道:“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杀人的时候,你他娘的还在吃奶。我们这群人出生入死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你们的子孙不做异族的奴才!拆你们的房子,是为了给天地会军队修军营,有了好的军营,就又多了个坚固的堡垒,这样才能打胜仗。你们也要有大局意识,要有国家第一的想法,没有国,哪儿来的家?为了一个房子就哭天哭地,没有一点民族气节。我在这儿告诉你们。谁反对天地会,谁就是汉奸!”
  刚才还在哭闹的一家子闻言面面相觑,一大伯道:“我们草民不敢反对天地会。只是——这房子世世代代就是我们家的,你让大家怎么办啊?”
  白栾道:“不是统一拆迁吗?你们都安排好了住到山洞里去啊。怎么了?别人住得,偏偏你们家就住不得。我看就是你们这样的财主的享的福太多了,你要知道天地会是干嘛的,是专门杀富济贫的。别逼我们替天行道啊,而且我们这不是赔了钱吗?如果还要,裕民通宝还可以多给一些——这上下几千年,就没有我们这么好的了。给了钱,你们还闹,那就是无理取闹了!我就要以汉奸罪处理你们。先把你这最小的孙子抓起来挡大炮再说。”
  老婆子道:“不要——军爷——这房子我们不计较了。孩子们,我们回山洞好了吧。”
  那青年红着眼道:“不行——房子可以拆了。爷爷不能白死,你要把杀人凶手交出来!明知有人,还推房子,这是畜生不如。”
  白栾翻个白眼道:“有这事,拆这么多房子这种事还是极少数吧。主流总是好的,再说做大事不拘小节。在这个复杂的时局里,又处在复杂的赣北,一些小节就不用算得这么清楚了。”
  全家人便又哭了起来,又赖在地上打滚了。
  白栾回头望了眼,害怕影响了万大哥的休息,便道:“哭什么!再哭都抓起来!别以为你们欧阳是本地大族,就可以目无法纪,为所欲为。——焦香主,昨日拆迁的是天地会哪个兄弟?”
  焦香主小声道:“是新来的鹰潭一个菜霸,李三,刚投军,临时过来帮忙的,还不是天地会兄弟。”
  白栾眼睛一亮,道:“临时的啊——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今儿我就挥泪斩马谡了。”
  白栾一身正气道:“来人,把昨日那个草菅人命的狗家伙押过来,宰了为百姓报仇。”
  不一会儿,一个醉醺醺的汉子就被杀了。
  老伯跪下道谢。白栾又加了几十张通宝,递给老奶奶深情道:“我会记住老百姓为天地会起义立的功劳。我们万大龙头说了,天地会跟百姓,永远是鱼水关系。天地会的鱼儿是离不开水的。”
  老婆子流着眼泪,踉跄着带着全家走远了。焦香主对着白栾竖了大拇指。
  林山石心想:这鱼儿是离不开水,可是水需要鱼吗?
  晚上,泼了童子尿和粪便的城墙也被大炮轰了个洞。万云龙看着墙上的洞,大发雷霆,决定派一队高手,夜晚潜过河去,毁了敌人的炮队。林山石心想,自己该给天地会立个功劳了,一是还了他们救自己、关照自己家的人情;二来立了功也好向万大哥开口,等弄出粮食后索要一半好救漳州的乡亲。
  林山石道:“万大哥,今晚这一仗就让我上吧。我的功夫还是不错的。”
  万云龙非常喜悦,搂过林山石,道:“我就等这句话,今儿就是你成为真正汉家男儿的成人礼了。”
  林山石犹豫了会儿道:“事后能否不把我参战的事说出去?你知道我女儿还在京城。”
  万云龙沉思了一会,有些伤感道:“洒家有些嫉妒你了。你儿女情长想要,英雄故事也要。你比洒家活得还丰富,洒家就只有这天地会,几个儿子也都是赶在最前线的,如今已经死了大半。哈哈。放心,你的要求我答应了。”说罢遣了四十来位高手过来,领头的便是焦香主。
  子时,林山石穿着黑衣,喝了一碗壮行酒,觉得外边的风格外地凌冽。他终于上了战场。在他的脑海里,无数次闪烁过用白鹤拳大战四方的场景。可真正的生死相搏还未曾经历过,林山石感觉血往头上涌去,浑身都轻飘飘的。
  潜水过河,很快就摸到满清炮阵。炮阵有满清二十来个士卒站岗。焦香主道:“干掉他们,要快。身处敌人腹地,若是慢了,你们知道后果的。”
  天地会这边派出的都是练家子,身经百战的精英。又是这种江湖暗杀,个个得心应手。只刹那间清军就都倒下了。林山石也轻轻跃到一个清兵身前,只见寒刀出鞘,刀便架在了满清士卒的脖子上,只需轻轻一划,便可轻松结果了敌人。可是一种无形而巨大的力量,却让自己的手在敌人咽喉部停住了。
  这清兵才十六七的样子,睁着大眼睛,脸上满是恐怖。林山石心想:我就要把他杀掉吗?他跟我女儿一般大小,我为了什么要把他杀掉?只是一愣间,自己的呼吸比清兵还急促。那清兵往后一跃,用满语大叫了起来,随手扔出了一个信号弹。
  焦香主立刻飞了过来,几刀杀掉了清军。但信号弹在空中散开了花,林山石闻见弥漫在空中鲜血的味道,看着刚才还活生生现在被劈成两半的清兵,顿时一身功夫化为乌有,喉咙里有东西想吐又吐不出来。
  焦香主道:“张咸佬,李光棍,快带人把大炮用石块堵了,能扔的都扔进河里去。鞑子马上就过来了,准备战斗。”说完后,神情复杂地望了林山石一眼,叹了一口气。
  这边大炮才毁掉,那边漫山遍野的清兵就赶到了。焦香主拍拍林山石的肩膀道:“新兵都是如此,准备下场战斗——往正南方向突围。”
  这命令下得如此镇定、冷酷,但又全是废话。正南是回上饶的方向,肯定得往这个方向突,可问题是清军至少来了五百人。
  林山石觉得天地间静谧得有些恐惧,月亮也明晃晃地无情。咬着牙拔出刀来,他告诉自己一句俗语:无毒非丈夫。他一边牙齿打颤,一边暗暗决定要把所有刀前的清军全部当成木人桩。可是清军好像不准备给他第二次机会,铺天盖地的弓箭如暴雨般飞了过来。林山石把刀挥舞得密不透风,但大腿还是被乱箭射中。他转身一看,已经有十几位弟兄中箭身亡了,剩下的弟兄都挂了彩,有的疼得直哆嗦,有的明明还有气,但痛得受不了,自己把箭往胸腔中间插深了些,转眼也死了。死了的人倒没有多少痛苦,如同回家一般,活着的人却如同炼狱。焦香主把箭从背部拔出,又把林山石的箭从大腿处用匕首挖开,俯首吸了一口脓,大骂道:“日你娘,有本事上来单挑啊,射箭算什么本事?”林山石看着焦香主的动作,一股子感激油然而生,觉得这就叫兄弟。
  话音未落,又一轮乱箭射了过来。林山石有了经验,先把自己缩成一团,再把刀挥舞起来。毕竟几十年的苦练,弓箭应声落地,都近不了身。忽然觉得身后一重,焦香主背后中箭,死在他身后。
  只剩五个弟兄还活着了。林山石恐惧感全部不在了,转化成一种袍泽手足被杀的恨意。眼睛瞬间变成绿色,一种狩猎的冲动从血液里涌起。他做了个手势,带着剩下几个伤员,往南走去。只十余步,与二十多个清军相遇。清军一看,是五个伤员。以为是来投降的,竟围成一个圈,全部昂着头哈哈大笑。
  林山石低头一望,才发现自己的战刀刚才挡箭过多,刀口已经折了,便把刀扔在地上。
  清军更高兴了,满语和京片子齐飞。林山石听懂了一句——“汉人奴才就是奴才”。于是他暴喝一声,猱身而上。那些监狱里悟出拳理,第一次发出威力。清军也有不少身经百战的,又定鼎中原几十年,对各大门派的功夫也不陌生,但也从没见过这样一套拳。这不是拳,也没有丝毫中原套路的花架子,这是死神的呼喊,是一个武痴的全部生命。
  林山石忘记了一切,原来活着并不仅是没有死去,而是忘记了光阴!连那句“无形无相,守中用中,以石击卵,电光火石”的口诀也不见了,只剩下生和死间的舞蹈。那些牢里面“死前”悟到的东西,终于在敢杀人的时候,发酵得浓香凌冽。这与同徒弟讲手、同木人桩打战、同周驼子玩闹、同师兄弟打擂,统统不同。练功时再逼真,也不可能真的一个标指直插别人的喉咙,或者一招鹤爪捏破别人的阴囊。你不愿杀人,再好的功夫终归要打折扣。但在此处,你不杀死别人,别人就杀死你,你一念之仁,你身边的袍泽就变成尸首。无所谓善恶,无所谓成败,功夫的本意挥洒了出来。
  林山石双手背在后面站着,看着东倒西歪的清兵,他自语道:原来白鹤拳是这样用的。或者,这已经不叫白鹤拳了。一刹那,既无欣喜,也无失落,就如那盈虚里恒定的月光。天地会的五个弟兄,眼神全都变了,都闪着崇拜得近乎虔诚的光。本来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没料到“救世主”就是自己人,顿生一种活下去勇气。
  忽然又一阵箭雨,往山顶射去。
  一个娃娃脸的青年道:“这些鞑子狗还不知道我们下来了。若晚一些,就再也看不见妈妈了。”
  林山石往前移了一步,被箭射伤的腿剧烈疼痛。他道:“前面还有几百清军,可惜我的腿受了伤,否则,还真可能有回去的机会。”
  一个留着络腮胡子的汉子,把身上一个虱子拿出来捏死,沾着自己的血吃掉道:“早够本了,只可惜没搞过女人。临死前,能跟着绝世大侠拼杀一场,没有遗憾了。”
  那娃娃脸的汉子道:“不要绝望,万大哥会来接应我们的。天地会从来没有抛弃过一个兄弟,我们只要再熬上一段时间,我们的人也会杀过来。”
  林山石望着一地的尸首,心道:若是我那丫头在这多好啊。吹一首“玉门叠柳”,我再把这功夫统统传给她,也就没有遗憾了。
  那络腮胡子尖叫道:“清兵!”话音一落,便被砍了一刀。林山石一望,又来了十多个,显然仍属于满清的尖兵。
  清军望着一地的尸体,有些人露出不可思议的脸色,还有一些流露的同样是林山石看到焦香主死时一样的憎恨。他们拿着长矛就冲过来。林山石站着不动,随意地挡着,他已经不想进攻,腿的疼痛也使他不便进攻。可清兵越来越多,枪枪都是对着自己的要害,天地会又有两个弟兄倒下了。林山石还是逼着自己出手了。一番激战,这十来个清兵再也回不了故乡。林山石的肩膀、手臂都中了一枪。他半跪着道了声:“惭愧。”
  络腮胡子倒在血泊里,两腿已经被齐整整的砍断。他道:“还可以打一场。娘的,死得其所。”
  娃娃脸哇哇大哭道:“林大侠。投降吧。”
  络腮胡子瞪圆了眼睛:“呸!小鬼陈,你不是个男人!”
  林山石望了望山下,不知还有多少清军,散淡地道:“都不知道你们的名字,却要一起死去。大胡子,你别骂这娃娃,我也不想再打了,不想再杀人了。想投降的就投降吧,我就在这死去算了。”
  络腮胡子闻言一叹,道:“也好,毁了红衣大炮,也算对得起万大哥了。”终于撑不住,唱着一首天地会走私盐的歌,倒在了地上。
  林山石口渴,没有水喝,就胡乱喝了口敌人的血水。他笑了,觉得自己现在一定长得像个魔鬼。月朗星稀,一生就要结束在这不知名字的荒山了。也好,戏总要结束了,早该结束了。连刚才那一场打得这么好的白鹤拳,都是一种不该有的奢侈。倘若清军刚才再提前一点点来那第三场箭雨——倘若自己不被关在牢里——倘若女儿没嫁给太师——倘若自己没去练武而学着做篾匠——儿时伙伴大多都是篾匠。这一辈子将会怎样?他居然把功夫练成这般水准,这真是不可思议加运气极佳了。人的死是一种必然,能练成一门绝学只是偶然。这一生,有所爱,有所得,碰上各种稀奇的际遇,已经赚大了。
  天空中划过一道绿烟。娃娃脸激动道:“万大哥,万大哥来了。我就知道万大哥不会丢下兄弟。”林山石听见山下一片骚动,竟觉得生死也就那么回事,便睡起觉来。一会儿,白栾带着一堆人冲了上来。
  白栾看见林山石闭着眼睛,脸上都是血,跪着一边大哭,一边捶地道:“林兄,我还是来迟一步啊!”
  林山石睁眼道:“老子没死。”
  白栾一愣,哭得更厉害了,道:“那就好,那就好。大炮拆了没有?”
  林山石心道,一上来不问兄弟的死活,先问大炮拆了没有,这也不是个厚道人。便道:“恭喜你白诸葛,大炮已经都拆了。”
  白栾喜得跳了起来,道:“太好了。鞑子没有了红衣大炮。在江西就不是我们的对手了,明儿天地会就可以反攻一个城池,这对于复明联军也是大功一件。”
  林山石闻言,又闭上了眼睛。
  半晌后,白栾想起了什么,道:“兄弟们怎么样,焦香主呢?万大哥看见满人发信号弹,便知道你们这边暗杀不顺利,一定被鞑子发现了,就亲自带军过来接应。山下万大哥还在跟鞑子拼着,我就趁个空当带人从边上小路绕过来了。天地会绝不抛弃一个兄弟。”
  林山石没精打采道:“都死了——四十多人就剩下我和这娃娃。”
  白栾一拳打在娃娃脸身上,道:“焦香主换了鞑子十多门洋炮,值了。万大龙头一定重赏你。小陈啊,没想到你能立这么大的功劳!这么多鞑子,都是你们几个杀的?”
  娃娃脸看了看林山石,有些羞涩地低着头,林山石知道他的意思,娃娃脸是怕自己说出他刚才想要投降的事。
  林山石点头道:“小陈作战勇敢,刚才几批清兵,他杀敌最多。一直战到最后一刻,非常精忠。”
  白栾亲自背着娃娃脸,往空中放了个绿烟弹,命令手下背起林山石,往小路退去。
  回到上饶城,林山石躺在床上休息,腿伤竟让自己有些发烧。朦胧间便似睡非睡。闭上眼睛也看到血流成河,无数年轻人找他索命,无数的满族老人向他要儿子。林山石一个激灵又醒来了,只见娃娃脸正在给他换毛巾。林山石道:“头疼,怎么是你在这儿?”
  娃娃脸悄悄道:“林大侠,我是专门要求来照料您的。今日多谢了。在下名叫陈近南,天地会高层都叫我小陈,我是万大龙头的贴身侍卫,也是第一次上战场。有朝一日一定成为林兄这般的英雄。”
  林山石本想说一句英雄有什么好,但话到嘴边,随口溜出了一句:“年轻人就该有大志,好好努力一定能成。”
  小陈闻言非常激动,道:“谢大侠提点。人生一世,草生一秋,小陈一定努力,不辜负大侠的厚望,一定把天地会做得更兴旺。”
  林山石见他满脸通红,心想这天地间又会多一个拼命杀人的角了。自己怎么说出这样的话来了,这几乎等于劝良为娼。想泼点冷水,终究又说不出口。
  第二日,万云龙来看望林山石。林山石刚想说自己的请求,话未出口,就被万大龙头强拉着去给死难的弟兄上香。从古到今,死者为大,何况是跟自己并肩战斗的汉子。林山石整好衣冠,杵着一根拐棍,跟随这万云龙往上饶东街走去。在一座强拆百姓房屋而改建的校场上,白栾已摆上了香案,香案下密密麻麻的都是天地会的将士。焦香主等四十三个弟兄的名字,齐整整的竖在香案上。迎风挂着一个巨大的关云长的画像。
  万云龙率众人全部跪着,一群汉子齐声读道:“凤花亭,高溪庙,明主传宗,歃血拜盟,原本异姓缔结,同洪生不共父,义胜同胞共乳,似管、鲍之忠,刘、关、张为义,反清复明,视同一家。前有私仇挟恨,尽泻于江海之中。有善相劝,有过相规,有衣同穿,有死同赴。炎黄在上,永不违誓。”
  天地会众徒读到:“有善相劝,有过相规,有衣同穿,有死同赴。炎黄在上,永不违誓。”便一齐重复几遍,声高震天。不久后,校场上一片泪水与哽咽。校场四处充满了一种神奇的力量,像股洪流,裹挟着每个人忘记了自我。林山石感觉到那一份邪恶的勇敢,又回到了脑海。林山石连忙收摄心魂,他知道英雄是怎样炼成的了,觉得有些好笑。但看了看身边人的虔诚与泪水,又觉得自己应该羞愧。
  万云龙敬过香,双臂扬了扬,全场鸦雀无声。万云龙声如洪钟道:“满清鞑子杀我兄弟。此仇要不要报?”
  “要报!——要报!——要报!”上万汉子异口同声地怒吼,仅声音就让人胆寒。
  万云龙道:“趁我军夜袭鞑子,毁了满清炮队之机。我们今日便乘胜北上攻打景德镇。攻下城池后,珠宝兄弟任取,女人任用,只需把粮草归仓。”
  下面一阵雷鸣般的喝彩。
  白栾道:“林大侠腿有伤,且在此静养。等我兄弟打下景德镇,在派人把你接去。”
  林山石长吁了一口气,他实在不愿意再杀人了。一想到杀人,竟又头疼起来,正好趁机躺倒在校场上。
  满清在景德镇没怎么抵抗,万云龙当晚便得到了城池,又将林接去。但只是空城一座,除了留下几千老幼病残外,粮草和女人都被清军带走了。天地会军人很不满意,杀人放火都是有的。
  白栾报:“万大哥。我军粮草已经不多了。这个城留下的数千都是饥民,这该如何处理?”
  万云龙冷哼一声道:“这点小事也来问我,还要军师做什么?”
  白栾把手往脖子上一抹,道:“那就和上次缺粮时一样。把他们先做掉吧?”
  万云龙不置可否。
  林山石震惊道:“你说什么?你们准备杀了老百姓?”
  白栾道:“林兄,那可是上千张嘴啊。如今缺粮,天地哪会有多余的粮食养他们?”
  林山石拍案而起道:“姓白的,那可是几千条人命啊!”
  白栾一脸严肃道:“比起反清大业,民族复兴。这算得了什么!况且历来杀几个人,那才叫杀人。杀几千人,那叫数字。”
  林山石哆嗦道:“你可知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
  白栾哈哈大笑道:“林兄功夫是极高,但毕竟没读过书,少了些见识。若杀个人就要偿命,我们的史书还能剩几页?”
  林山石求救地望了望万云龙。万云龙夹起一块牛肉,慢慢咀嚼了会,轻轻搂过林山石道:“这牛肉就是没有东瀛运来的香——林老弟,做大事要心狠手辣,所谓仁者不掌兵,便是如此。别说我没有太多粮食,就算多个粮仓,也得先考虑弟兄的生死,这叫深挖洞,广积粮——历史成败有自己的血则,有时由不得太多侠气。”
  林山石低着头默不作声。
  万云龙拍了拍着林山石的肩膀,帮他拂去点灰尘,道:“对了,你上次不是说要请求我什么吗?你毁掉鞑子炮队,大功一件。有什么请求就直说吧。”
  林山石昂着头道:“不必了。我明日就回漳州。”
  纵马出城,在景德镇老街最大的瓷器上,不知哪个文人写了几句酸话:天地不仁方入会,明为反清实为己。万事不成便造反,成则为王败则贼。此言一出,景德镇的读书人成了第一批被活埋的对象,罪名是“异端”。
  林山石坐在古一粮仓的瓦顶上,将钥匙放在手指间晃悠,街上的饿殍已经堆积如山,空中飘着一股霉味。


第二十章 女子有德
  林芷彤傍晚莫名其妙的肚子痛,下面开始流血。刚开始也不怎么在意,后来觉得浑身无力,便找大夫瞧瞧。大夫一搭脉,马上跪着战战兢道:“侧福晋,在下学艺不精。您的孩子保不住了。”
  林芷彤闻言一阵窃喜,她也不是不想要孩子,若能弄个白胖胖的小东西陪她玩,她还是有兴趣的,只是现在还没做好心理准备。虽然大清朝十来岁嫁人生娃属于常事,但一代女侠,豆蔻年华,怎么能还没闯过江湖,就做老娘了呢?而且在耿聚忠家里,生出个徐精的孩子,虽然耿聚忠没多说什么,但垂头丧气是明显的,笑得又难看,以后麻烦多着呢。林芷彤没想到孩子这么体贴,自个儿就走了,难受只有一成,如释重负倒占了九成。
  林芷彤多少也算在贵妇人圈里转了个圈,自然而然学会了些分寸,于是假装难受道:“太医,还有法子吗?太师很想要个孩子。”
  这一声叹息让匍匐在自己脚下的太医汗流浃背,太医听到太师这个官名,比听见自己爹爹还敬畏。浑身一个激灵道:“请侧福晋回禀太师,老夫实在不敢不尽力啊。实在是——医生只能医生,不能医死。这孩子要走了,谁都留不住。还请侧福晋小心保养,切不可劳累过甚,亦不可骑马练武。否则,这辈子都怀不上了,对玉体也有伤害。”
  林芷彤满口答应,转身就进去练伏魔指,不时地把费迪南德教的几何知识也用了进去。但凡中国习武之人,无不把师承来历看得极重,师父教的功夫是丝毫不敢改的。这样拘泥下去,自然一代不如一代。对于林芷彤,完全没有这个问题,她从小在爹爹那改拳改惯了,反而保住了自己的灵性与见解。她把少林的四平马步,擅自改为窄马,又把肘放在最中间,既然两点之间直线最短,而人体要害又大半在身体对称轴上,那么,事先将手埋在中线上,比放在两侧,无论攻防都会快那么一点点——天下功夫,唯快不破。林芷彤招式越练越觉得对,只是今日,怎么运气都不通畅。练着练着便想,也不知耿聚忠现在身在何处,还真有些怀念夫君做的汤。女人嫁人都是如此,刚开始时也谈不上多么爱,处久了就离不开了。强行又运了几次气,结果好似经脉错乱了一般,一股剧烈疼痛让她跌坐在地上。林芷彤觉得很气愤,练熟悉了的内气也能翻脸不认人!但自知这样容易走火入魔,赶忙把真气撒了,脸色如白纸般苍白。随后走去教堂里找那洋姐姐。
  费迪南德皱着眉头,半天没有作声。
  林芷彤道:“太医已经看过了,小孩子要走也没办法。你知道女人生养个孩子可难了。”
  费迪南德摇了摇头道:“不对。你显怀显得晚,如今已五个月,照常理若是前三个月,或者后三个月,自己流了很常见。但四五个月的胎儿就已经不该是自己流下来了。况且前三月里,你日日练武,小孩都没事。说明他很强壮,如今就更不可能有事。我怀疑有人下毒。”
  林芷彤道:“不可能吧,这一路都跟你同吃同喝,回来后又一直在太师府没出来。”
  费迪南德道:“也对——听说你家夫君出事了,压力过大得了疯魔病,很多日没有上朝了,是吗?”
  林芷彤道:“不知道,男人的事谁也不清楚,官越大的男人越不可能知道。但疯魔病绝对是假的,以后皇家说谁得了啥病我都不信,因为他们从不觉得自己在撒谎,都觉得自己是在下一盘很大的棋。”
  费迪南德微笑着道:“你真不像这儿的人,你活得太真实了,也知道得太多了。”
  林芷彤把脚放在桌子上道:“人就那么几十年,像我爹差点就被人害死。区区几十年,再憋憋屈屈的就不划算了。姐姐,搞点奶酪来吃呗。你们这教堂就那玩意儿是人吃的。”
  费迪南德嗔笑道:“都给你留着了——你把家里吃饭喝汤的器皿都拿来,我帮检测一下。西方医生靠的不是药方和经验,有自己一套法子检查——以后你说话注意一些,中国这地方好人是多,坏人也很多,最好少乱说话,免得得罪坏人,尤其是很有背景的坏人。”
  林芷彤道:“都怕坏人怎么行,那我还练功夫干嘛?坏人该怕我这个女侠才对,敢对着本女侠使坏,我一把火烧了他家宅子。”
  费迪南德摇头道:“最好的法子不是这样,而是按照神的旨意,把坏人转化过来。让他变成好人,变成我们的兄弟姊妹。阿门。”
  林芷彤咬着奶酪,想了想道:“有用吗?我觉得坏人怎么也成不了好人,因为坏人根本不知道自己坏。”
  费迪南德抬着头笃定道:“有用,因为神从不抛弃每一颗小草,哪怕自己被绑在十字架上,也会给大众洗罪——对了,姐姐可能要离开京城了,罗马教会来了信,我要回柏林传教。你以后要保重,你们叫夹着尾巴做人,在这个土壤上是有道理的。实在得罪了人,能走多远就走多远。什么率土之滨,莫非王土——别信,天下其实大着呢。”
  林芷彤道:“啊?姐姐你要回家了啊。你家太远了,要不真想去坐坐。你是坐马车走吗?有没有福建到京城三个这么远?”
  费迪南德道:“估计有三十个。从海上走,先去福州,然后去澳门上船。运气好的,不到一年半就可以到家了。”
  林芷彤瞠目结舌,怎么也想象不出这得多大,便道:“大海这么大,说起来我们家离大海也不远,我还偷偷跑去捡过贝壳。可是从不敢坐船两个时辰以上,大清也有海禁,是不准出去太远的。听说深海里住着妖怪,会吃小孩,是吗?”
  费迪南德道:“那都是胡说。我总觉得,你们有人故意把同类圈起来养,这真是一种最大的罪恶,但愿我感觉错了。大海是很危险,还很漂亮很富饶,有无尽的水,无数的海鸥,还有新鲜的空气。有好多船员,好多自由的灵魂,都是最无拘无束的人了——当然也有海盗,打架,玩女人,抽雪茄。”
  林芷彤张大了嘴,问道:“有女海盗吗?”
  费迪南德“啊”的叫了一声,奇怪地望着这个小女孩。
  林芷彤走出教堂门口,看见纳兰性德正守在那儿。林芷彤刚流了孩子,又强行运气练武,此刻脸色愈发苍白,加上南方女子,本就玲珑娇小,于是生出一种袅娜的病态美来,直把纳兰性德看得痴了。
  林芷彤心道:这家伙才有疯魔病,也不知治不治得好。眼珠子一转,就当做没看见,想直接走开。
  纳兰性德挡住道:“林妹妹留步,林妹妹——这雪花飘得真好,白茫茫一片好干净。”
  “你家有冤案啊,大太阳的下雪——再说我又怎么成你林妹妹了,咱们以前见过吗?按理你该叫我林姨。”说完,自己也觉得好笑,吐了吐舌头。
  纳兰性德一擦汗,急道:“见过,见过。我想是上辈子见过的,或许是三生之前。”
  林芷彤皱了皱眉头,这都算什么人啊,写诗词的都这么奇怪吗?
  纳兰性德看见她皱眉头,以为林芷彤也想起来了什么,一个劲地道:“记起来了吧,虽也许未必一定真切,但梦里朦胧依稀可知。”
  林芷彤总算知道什么叫无赖了,他这种无赖又不似徐精那样直接耍流氓,也不好爽爽利利地打他一顿。犹豫半天,只好道:“要不你去太师府找钗儿吧。钗儿喜欢同你玩。”
  纳兰性德抓住林芷彤的手,心想原来芷彤误会了,道:“还不懂我的心吗?那钗姑娘是我府上看见的,什么门当户对,那不是我喜欢的。”
  林芷彤欲哭无泪,想一个反擒拿把纳兰性德的手切肿,又觉得这样对一个痴情的文弱书生不怎么好意思,又有些肚痛,终于还是把眼泪流了下来。纳兰性德慌张道:“妹妹别哭,这一梨花带雨,我就乱了。”
  林芷彤心道你娘的想扯什么卵蛋,好歹还记得自己侧福晋的身份,嗔目道:“你要干什么?快说吧。”
  纳兰性德道:“这个……这个……这个……”纳兰性德憋红了脸,头上冒着汗到道:“我想请妹妹去看戏。”
  林芷彤眼睛发亮道:“看戏就看戏吧。这么开心的事,弄得这般紧张兮兮。”
  纳兰性德显然同戏班的人很熟,径直走上了二楼,又怕林姑娘怪自己不端庄,不敢进包间。只在外边雅座坐了。其实林芷彤哪在乎这些小节,倒心里觉得这纳兰性德小小气气的,花钱这般计较,心里就有几分不爽。见纳兰性德点了个《二十四孝》,林芷彤当场就想走。于是又点了个《西厢记》,林芷彤没有看过,一时好奇,才留了下来。
  《西厢记》这戏最为缠绵,属于剧场偷偷摸摸才放一两场的文人禁戏。林芷彤看了一半就看不下去,正想走,突然肚子又有些痛,林芷彤从不作假,皱着眉头又滴出两滴泪来。恰好台上正唱着:“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纳兰性德一看,更认定芷彤是自己的红颜知己,觉得此刻就算姹紫嫣红都败了,也无憾了,便也跟着掉下泪来。
  林芷彤道:“大男人哭什么。刚才有些肚痛,现在要好了,我要回家了。”
  纳兰性德道:“好,这戏太过伤感。本不该给姑娘看的。下次送本书给你吧。”
  林芷彤边走边道:“这书写的也太啰嗦了。有没有热闹些的,要有武生的戏。”
  纳兰性德一愣道:“武生的戏都禁了啊,这儿不比小县,剧本审得最严。这些诲淫诲盗的本子,包括《水浒》都被禁止了。”
  林芷彤道:“《水浒》都禁?算了,反正好看的书他们都禁——你这公子哥,平日都看些什么书?”
  纳兰性德道:“《水浒》也曾偷偷看过,越禁的越爱看,假以时日这些禁书说不定都是名着。但大多时候跟别人一样,被逼着读些《中庸》、《大学》什么的。也对,总要懂些为人处世的道理。”纳兰性德不想给心上人不思进取的印象,强装大人道。
  林芷彤一想起是颜雨秋家的书,就心存恨意道:“我看这些书也没什么好读的。读出来无非就是装模作样做个米虫而已,有权人赏他们点骨头,只是因为他们老教别人听话。”
  纳兰性德又惊又喜,自从天上掉下个林妹妹,就一次比一次感觉深不可测,跟自己那是一种灵魂的契合,忙道:“对,林妹妹说得对极了!我从小厌恶科考。这世上,我看到男人便觉得浊臭逼人,其实多少人真爱读书?都是爱着读书的好处罢了。科举科举,害死多少赤子啊,小时候还会哭会笑,像个真人,长大后就个个圆滑算计像块墓地的砖,外面看个个温柔敦厚,回府里满肚子男盗女娼。你看看街上那么多笑,凡对着上面人就挤了出来,对着下面人又都不见了。那其实不叫笑,叫卖笑。你别看这么多人写了一首又一首的诗,其实都是在凑字拼词,故意玩个游戏,好弄个上等人的圈子,又捞些好处。倒是府上妹妹们少一些心机,偶有些好诗词,偏偏没人知晓。我敢说,就把西湖摆在举人们面前,懂的好的人都不多了,女人这样活生生的人都品不出来的,如何品得出山水的好?他们没有真正的品味,又到处假装有品味,他们把风雅当成手腕,却又去随意评判风雅。读书也好,写诗也罢,所想十成倒有九成都是对自己有没有用,偏偏没有想过,其实自己活着又有什么用了?”
  林芷彤半懂不懂,道:“你真是个怪人,好在我也是,我一直觉得官有什么好当的。让我装模作样,不能随意走动,只给我顶高帽子戴着。我才不干了,现在我都觉得气闷。”
  纳兰性德一声长叹,这就是张籍的“恨不相逢未嫁时”了吧。总之,这个女人只怕要成了自己的魔魇了,但现在能给妹妹做点什么,脑里还真是一头雾水。于是转移话题道:“妹妹看过《水浒》,里面最喜欢谁——让我猜猜。林冲是你本家,该是他吧?”
  林芷彤听书听得最多的便是《水浒》,但又几乎没有人会跟一个小女孩谈论小说,一直憋着很多话想说,闻言大喜道:“林冲是我祖上,若不是我祖上,我真不喜欢她。老婆受欺负,还先想着高衙内是谁的儿子。不仅懦弱,简直无耻透了。功夫是可以练的,这风骨却练不了。这天下这般无耻的男人怎么也会被叫做受辱的英雄呢?看来,其他男人可能更加没用了。”
  纳兰性德心里暗叹:林冲是她先祖,这在纳兰这满清勋贵眼里倒没什么,但汉人能这样骂自己先人就真是少之又少,这人一定是被父亲惯大的,娇宠出灵性了。又想想此话还真有理,若不是汉人男人的懦弱,以八旗铁骑的兵力,又如何能入关来?他们的骨头其实崖山之后,就已经基本没了,如今朝廷又尊儒,等于再下了一次消骨散的毒。纳兰性德笑着道:“妹妹不喜欢懦弱,那也一定不喜欢招安那一章了。”
  林芷彤道:“那当然,《西游记》我就喜欢大闹天宫,《水浒》我就喜欢江州劫法场,我就差一点……最不满的还有里面的女人写得太差了,好汉里一共才三个女人,还母老虎、母夜叉的,一个可爱的都没有。剩下的扈三娘,更加奇怪了,梁山的人在祝家庄杀了他相公全家,她怎么就心甘情愿嫁给王英了呢?所以这些书写了很多女人,其实一个正常都没有。只有潘金莲稍微好点,起码在《水浒》里她最像一个女人。要是谁能为女人写本书,就好了。”
  纳兰性德愣愣出神,道:“你说得是,我府上大茶园就有不少好姑娘。这世界对女人很不公平,我早就想为闺阁做个传。妹妹想要看,我这就去写,用一辈子去写。写有情有味的女人,虽然一定会被禁,但若能成本奇书,这一辈子的努力也无所谓了。”
  林芷彤抚掌道:“好啊,好啊。里面要写个会功夫的。”
  纳兰性德以为自己听错了,目瞪口呆地拿出一面手帕,道:“这手帕还你——上次你偶染风寒,赏脸给了我一些香唾。借我用的,还记得吗?”
  林芷彤哈哈笑道:“记得,你还说要抹匀。真没见过天地间有你这号呆货。”
  纳兰性德听到林芷彤的嗔骂,不仅不恼,还有些甘之如饴。低着头,拿着手帕又闻了闻,方才递给林芷彤。林芷彤感觉那手帕薄了一圈,估计是日夜摩挲所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了,扔回给他道:“拿着吧,我还有很多帕子。”
  纳兰性德喜不胜收,立刻道:“妹妹送我东西,那比御赐的还珍贵。你送的东西,我都会一直藏在心尖上。”
  林芷彤看他这么高兴,童心再起,道:“胡说——那我再送你点东西,看你如何藏进心上。”便把在街上买的胭脂递给他。胭脂自然是女子所用,送给纳兰性德,这本身只是揶揄和玩笑。
  纳兰性德双手接过,一口吃进嘴里,道:“这就算是进了心里。”
  林芷彤心里害怕起来,这人实在太呆了,还是离得远点好。
  回到府上,肚子又痛,想起费迪南德的话,心里疑惑。便去厨房把熬汤的紫砂锅、近几日用过的碗碟带到教堂。碗碟早已洗净,什么都查不出来,但那紫砂锅黏性极强,还有些汤味残留。费迪南德打碎了瓷器,拿着一块碎片测了几个时辰,皱眉道:“成分不对,果然放了毒。这人下手真狠,这么小的孩子都不放过。”
  林芷彤正在吃奶酪,呆了呆道:“真有人下毒?在这汤里下毒?”
  费迪南德点头道:“我们的医术很复杂,就不多说了。按你们中医的讲法,这汤里有藏红花、马钱子碱、柿子蒂粉——我是女医,清朝最讲男女之别,所以我多为你们的妇人看病,对这些很熟悉。这都是宫妃贵妇用来避孕的良药,也是杀死情敌腹中子的匕首。权贵家闺闱里斗得厉害,又黑幕颇多。互相陷害或自保时,多用此方子。豪门的人其实都懂,只是不说而已——是否太师有其他女子,才会如此对你。”
  林芷彤摇摇头道:“没有啊。”
  费迪南德闻了闻:“里面有麝香,赵飞燕争宠时避孕的东西。这汤是谁熬的?妹妹,你千万不能再练功夫了,至少三五个月内不能剧烈活动,否则除非你碰上比我还强的名医,否则你可能终生动不了。”
  林芷彤道:“那怎么可能。不让我要孩子还行,不让我练功夫不行。”
  费迪南德听了听她的心跳,道:“真的不行。你现在残毒未消,剧烈动一次,毒就可能随着血液往心肺处扩一次。最多三四次后,你就可能会大病一场,几乎不能动弹。若剧烈活动过多,肯定终身残疾,谁都治不好了。按你们中医的讲法,你如今需要静养,慢慢地毒才会排掉。我看至少要五个月。”
  林芷彤道:“难怪我一运气就胸闷。你是说五个月里只能打四场架,超过了就会残废,对吧?那我就打三次好了。”
  费迪南德愠怒道:“一场都不能打,运气更麻烦,强行改变吞吐路径,就不是静养了。”
  林芷彤一脸茫然道:“会不会是颜雨秋派人下的毒——不对啊,他毒死我还可能,专门毒死孩子干嘛?——啊呀!”林芷彤的奶酪掉在了地上。
  费迪南德道:“怎么了?”
  林芷彤想起耿聚忠那晚说的话:“以后的日子,多喝点汤,少练些拳脚。”想起后面几日,府上所有汤都是他亲手煲的。林芷彤明白了!耿聚忠接受不了这个小孩。什么名士风范、庄子蝴蝶的,说到底这个世上的男人,都是混蛋。何况一个位高权重出生王家什么都见过的男人,那些宽厚仁慈更加是个笑话。
  林芷彤闭上眼睛,抓紧费迪南德的手,感觉到片刻的没着没落。她笑道:“没什么,姐姐,我先回去了。”
  林芷彤把管家刘四绑起来打了顿,刘四熬不住疼痛,终于承认是自己受太师指派,采购了这些药材。林芷彤坐在床几上,觉得这个刚混熟的太师府突然陌生起来,那些庭楼水榭也很狰狞,那一道道红墙全是铁幕,还是草鱼巷无比温暖。
  林芷彤知道自己有两个选择:装作不知晓此事,若太师能回来,自己继续做侧福晋,养好身子还能再生个夫君的儿子,省了很多尴尬;第二个选择是把此事挑明了,但那心里就一直会有个疙瘩,不如一拍两散算了。女人可以休掉男人吗?
  林芷彤其实并不想要这个孩子,但这同别人杀了这个孩子是两回事!林芷彤心道:如今我如此年轻,他尚且不顾我的感受,以后年老色衰,还不知怎么待我。他救过我爹,如今杀我孩子,也算互不亏欠了。父亲养了我十几年,孩子毕竟才几个月,算起来我还亏欠他多一点点,男人总要吃点亏吧。也好,明儿就带点银子回福建去。这样一想,倒一觉睡得很踏实。
  清晨刚用着燕窝粥,心想耿家的东西吃一顿少一顿,赌气多装了几碗,正摸着浑圆的肚皮。赖三冲进府中:“侧福晋——大事不好了——皇上要杀太师。”


第二十一章 侠女袭王
  林芷彤抿了一口粥道:“不会的。他们从小玩到大的,皇帝不像个这么狠的人,上次在太师府就说过了,他哥造反不关聚忠的事。再说姓耿的又没干过什么对不起皇帝哥哥的事啊。”
  赖三跪下道:“侧福晋!历来伴君如伴虎,万不可把这些话当真——如今你是太师府唯一的主子了,你要想法子啊。太师本就是藩王质子,如今藩王造反,在江南杀人放火,镶蓝旗等被耿精忠重创,这本就是满门抄斩的罪。杀掉逆贼的弟弟,提升八旗士气,这是完全合情理的。”
  林芷彤沉默了一会,道:“法场在何处?到时我去劫法场好了。”
  赖三苦笑道:“侧福晋,这儿可不是漳州。若是菜市场,还有些许可能,但像太师的品级,一定是紫禁城午门外。我们功夫再高,想冲入紫禁城也毫无机会。”
  “我认识不少达官显赫的太太——也怪了,这些人好长时间都没来找我,算了这群人是不讲义气的。”
  “这群人不敢说话,即使说了也没用。若太师真走了,那奴才也跟着去了。当年奴才学成投军,因出身低微备受欺凌,不忿之下打死了一个军官,是太师求情方有今日。此等知遇之恩岂能不报!”
  林芷彤若有所思了一会儿,道:“别动不动就奴才跟着去了,你这一身功夫这么不值钱吗?若能见到皇上就好了,我去求求情,若求不动,就把他绑了算了。”
  赖三虎躯一震,一边颤抖一边结巴道:“侧——侧福晋,奴才——才不敢这么想。”
  林芷彤侧目望了一眼赖三,心想:以你的那“八步赶蝉”的功夫,还怕成这样,只要你想逃谁抓得到你?找个小县城拉马车也养得活自己啊。干什么在这战战兢兢的?扬了扬手让赖三离开。
  赖三道:“奴才告退——侧福晋,若您真的想求人,纳兰家算是世交,我听说纳兰大公子跟您——城里都这么传,奴才也是不信的。若他家肯帮你,兴许有一线生机。”
  林芷彤道:“这有什么好不信的,不就是纳兰性德喜欢我嘛。你一身好功夫,说个话都怕,真浪费了这八步赶蝉。好了,我去问问那呆子。”
  纳兰性德见林芷彤主动约他,高兴得一塌糊涂,林芷彤道:“我不是喜欢你啊,只是想请你帮忙。”
  纳兰性德道:“姑娘有什么话只管说,上天揽月,下海捉鳖,没有二话。”
  林芷彤道:“有毛病,我要月亮和王八干嘛?我要见皇上,你帮我安排。”
  林芷彤说得轻描淡述,纳兰性德是个从不知天高地厚的人,也马上接口道:“小事情。我大姐在宫里那见不得人的地方做妃子,纳兰府有直入宫廷的特权。我明儿就带你去。”
  林芷彤道:“好的,拉钩,我请你吃棉花糖。”
  纳兰性德喜道:“放心,小事一桩。”
  林芷彤算是康熙年间最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了,毕竟朝为越溪女,暮作吴宫妃,不懂规矩也是常事。偏偏碰上纳兰性德这京城第一混世魔王,两人直接把这面圣的事当成过家家。然而,纳兰性德也没有说谎,这个世上事情所谓难易,多半是看对谁。纳兰家就是叶赫那拉氏,亦称叶赫纳喇氏,为清代满族“八大姓”之一,原是明末海西女真扈伦四部之一叶赫部的王族,正黄旗内的尖儿。与爱新觉罗家多有通婚,几百年里恩怨情仇,早就不算单纯的君臣了。进个皇宫,就像从卧室去了趟大堂,还真不算什么。
  林芷彤坐着纳兰家的马车,大大方方地进了戒备森严的紫禁城。在纳兰性德大姐贤德妃那喝了杯茶,然后纳兰性德随手指了指养心殿的位置,道:“皇上下午就在那个房子喝茶。要不要我姐姐去禀告一声?”
  林芷彤道:“我直接去吧,若侍卫阻拦,再想办法。”说完就大摇大摆地往养心殿走去,竟就这样直接地走到了皇帝殿前。说来紫禁城守卫森严之地,此事简直不能想象,就算皇后见万岁,也必是浩浩荡荡的人马,提前通报约定,礼数周全。但这样一个小姑娘,又从后宫贤德妃处过来,又穿着贵族的衣服,在这紫禁城腹地,一直抬着头走路,这风范还真没人想过要拦着。养心殿外的太监心里犯着嘀咕,但见着她不卑不亢的笑,也发愣了。单枪匹马闯到这儿的,从来没有过,至于没被召见就直接敢来找皇帝的,从没人梦里想到过。
  门外最后一个太监终于想起要问话,林芷彤抢着道:“皇帝哥哥在这儿吧?去,说他妹妹来了。”
  小太监略有些犹豫,心道这哪儿多出一个这般眼生的格格来了?但宫闱太多故事和忌讳,这人是顺治爷在民间留下的龙女也不是没有可能,总不可能有人在这儿行骗吧?小太监心想:既然能昂着头直接走到养心殿来,前面那么多太监都不拦着,自己又怎敢多事。蹲下道:“喳,格格吉祥。”转身进去通报。
  皇上伸了个懒腰道:“妹妹?她大中午的不去养鸟,来这干吗?让她进来吧,我也批这奏折批得累了,正好跟她胡闹一下。三德子准备些桂花糕,那丫头就好这口。”身边的三德子笑道:“喳,这固伦公主也好长日子没见了。奴才这就叫膳食房传膳。”说话间,对着外边做了个手势。
  然后,太监一个接一个的声音传了出去:“传格格觐见,传御膳房桂花糕。”
  林芷彤跟着小太监走进去,万福请安。
  皇上嘴张得老大,道:“侧福晋——你怎么竟到这儿来了?”
  三德子紧张得大叫:“来人啊,小心保护皇上——小韦子,你好大胆子,竟敢欺君!”几个侍卫飞奔入内,见一个女子站在皇帝跟前,俱是面面相觑。
  太监小韦子的脑袋顿时如群蜂飞过,满头是汗道:“侧福晋?皇上恕罪,奴才真不知道她是侧福晋,她自称是万岁的妹妹。还以为是哪位格格从太后处过来。不敢相拦。”
  康熙暗暗称奇,心道此女子真是大胆,当下有几分钦佩,便扬扬手道:“此人确是朕认过的妹妹——只是你怎么能闯过重重禁卫,跑到此处来?”
  林芷彤道:“是纳兰性德带我来看她姐姐,我就自个儿过来看看哥哥了。”
  皇上笑了笑,心道:只怕看哥哥是假,救你夫君是真吧。于是,他佯装生气道:“这纳兰性德也真不像话,全无其父纳兰明珠的知轻知重,但倒真是个敢爱敢恨的情种。”
  三德子紧张着小声道:“皇上——十三衙门说她是天地会逆贼的女儿,又是耿家亲眷,如今擅闯皇宫,是不是先抓起来再说?免得惊了龙体。”
  皇上横了一眼,道:“这用你说吗?此人是朕认的妹妹,在太师府,朕还曾在她脚下睡过一觉,她要谋反,朕早薨了——况且,你怕朕这个满清大汉打不过一个小女孩吗?”
  侍卫还站在原地,皇上扬扬手道:“都撤了吧。三德子,你也出去。今儿的事,不用记录在案了。”侍卫和太监走出门外,三德子想这万岁爷素来谨慎,竟然敢把此女单独留下,不会是有什么宫闱猫腻吧——再想到欲斩耿太师之事,便更觉恍然大悟。小心地把门锁了,嘱咐侍卫太监都离远点,不论里面发出什么声音,也不准靠近。
  林芷彤盯着皇上看,默不作声。
  皇上一边练着毛笔字,一边叹气道:“林姑娘,你可能不明白,有些事朕也不能由着自己性子处置。朕是和耿聚忠一起长大的,岂能无情?但作为藩王质子,藩王既然造反了,他按律也不该活下去。大清是依法治国,一切都只能按律行事。”
  林芷彤道:“皇帝哥哥,上次你在我家,可不是这样说的!”
  皇上抬着眼睛,叹道:“时运之转化,谁也不能穷尽。有些东西必然是变化的,这就是你们汉人《易经》的道理。当时耿精忠还未造反,自然不能杯弓蛇影。如今他不仅反了,而且杀了不知多少旗人。你让朕再高官厚禄地养着逆贼之弟,朕又如何跟八旗同宗们交代?何况他唯一的侧福晋,也就是你,居然是天地会之女,还被繁神侯府告了状。你让朕如何是好?要知道如今三藩作乱,藩王所依仗的无非就是满汉矛盾,朕要笼络汉人士子,就跳不开繁神侯府,偏偏你就敢得罪了!聚忠如今众矢之的,有两个矢倒是你造的——不过念在朕叫过你一声妹妹,此事就到耿聚忠为止,不牵连家眷了。甚至你那糊涂爹,朕也交代了十三衙门的密探,若无血债,不用为难。你跪安吧。”
  林芷彤叹了一口气,不仅没有跪安,还往前走了两步。
  皇上只觉得奇怪,但并不紧张,哪个大男人也不会对着一个小姑娘紧张,尤其是自己这样诛过鳌拜的勇士。玄烨一直觉得自己文成武略,都天下少有。
  林芷彤轻声道:“哥哥。算我求你行吗?我欠耿聚忠一个人情,又跟他做过一些日子的夫妻。现在又知道他的‘矢’还有我的原因。所以这个人我是一定要救的,而且不择手段,为了救他我可以跟你做交易。”
  皇上嗤笑道:“朕富有天下,你又能有什么东西可以跟朕交换?”说完也不由地望女子的脸蛋看了看,食、色性也,其实这从不分天子庶民。
  林芷彤咬了咬嘴唇,贝子樱桃,相映成趣,似在下定决心。
  皇上心想,这只怕是美人计要来了。见她白裙飘飘,也有些动心,但忙收拢心神。对于一个志在超越唐宗宋祖做千古明君的帝王来说,女色是最大的忌讳。若为了个女子改掉定策,那离昏君也不远了。
  玄烨道:“你不必如此。朕虽非柳下惠,但绝不乘人之危。”
  林芷彤眨着大眼睛道:“你说什么啊。我的交易是拿你的一条命换耿聚忠的命。”说完摆出一招“问手”来。
  玄烨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把毛笔轻轻放下,然后便哑然失笑。心想朕在擅扑营练摔跤已有十余年,这儿所有的布库是大内高手中的高手,巴鲁图中的巴鲁图,也都不是我的对手。你一个小姑娘居然真威胁起要动武?这也真是救夫心切,迷了心窍。
  林芷彤说了句得罪,轻飘飘地就来拿他。玄烨大乐,随便去抓林芷彤的手,刚一沾上便被摔倒在地上。他哪知道自己遇到这一位瘦弱的女子,尽是五岁练武,日夜玩武,又遇名师指点的中原武学高手!
  玄烨站起反抗,又被两三招轻轻松松地打倒在地。玄烨聪颖过人,瞬间明白了:什么巴鲁图中的巴鲁图,大内高手里的高手,那都是梦中说梦。自己摔跤练得虽多,又有那一场是真的。布库虽多又有谁真敢摔几下万岁爷?可怜的玄烨,虽然也曾偶尔起疑心,觉得自己没有手下吹得那么神武,但赢习惯了,也就当真了。人都一样,无论身份高低,总只会相信愿意信的东西。如今,被一个小姑娘打倒在地下,才知道自己的功夫其实就是一堆残渣。
  爱新觉罗·玄烨又羞又怒,看看殿外,想叫侍卫,又有一种强烈的男人的自尊,不愿意被侍卫、太监们看见这一幕。于是,他压低声音恶狠狠地道:“大胆!你可知道我是皇帝。”
  话音未落,林芷彤用力往耳朵上一拧:“输了就输了,什么皇帝不皇帝,皇帝不能输吗?”
  玄烨气道:“重新打过,刚才是朕一时大意,朕一个大男人就不信赢不了你这小姑娘。”
  林芷彤道:“好。”便又站起身来。
  玄烨咬着牙站起,看见林芷彤瘦瘦小小的身子,顿时升起一股恶气来。拿出十分力气,向林芷彤挥舞过去。这次轮到林芷彤嗤笑了:“这就叫巴鲁图啊,这就叫大内高手啊,这叫王八拳。”当下不推不闪,轻轻挥手,便把玄烨的力气都卸掉。趁着空档,猱身进去,啪地一声打了皇上一个响亮的耳光。
  玄烨像陀螺一般转了一圈,疼倒不是多疼,只是生平第一次被扇耳光,惊得目瞪口呆。林芷彤往殿堂大柱上一拍,柱子上面就留着一个手印。林芷彤吹了吹手,刚才用力过猛,手有些疼,哆嗦了一声道:“哥哥,你的头有柱子这么硬吗?这个交易可以成交了吗?若你不放过耿聚忠,下一掌就往你头上招呼了!”
  玄烨道:“你敢!你敢无父无君!”只听见啪地一声又被扇了一个耳光。
  林芷彤笑盈盈道:“本女侠最讨厌打不赢还说狠话的了——你倒猜猜看,本女侠敢是不敢?”
  玄烨摸着自己红肿了半边的脸,仍强硬道:“你若杀了我,你全家都死定了。”
  林芷彤轻飘飘地道:“那也未必。我和爹爹都会功夫。爹爹未必会蠢到再放下拳法被你们再抓一次。而我,等会儿就出去传道圣旨,就说你赏我骑马回府,然后就消失在江湖了。实在出不去,今日跟你一命换一命,也没亏什么了。”
  玄烨厉声道:“你就真愿意为了耿家这样的反贼犯这个法?朕告诉你,这几个藩王是赢不了朕的。”
  林芷彤道:“你们谁是反贼谁是皇帝,谁胜谁败与我没关系。我只对打架有兴趣,对打仗没兴趣。那是你们男人无聊时干的事,我是女人,我只知道谁是我的夫君。”
  玄烨半晌后点了点头,气呼呼地道:“我们满人不擅长这么远距离的打架,满人得天下是弓马骑射。然后就是摔跤,有本事我们再近一些玩一次摔跤。若你还能摔倒朕,朕就答应你的要求。”此话已经说得极其无礼,先不说生死相搏,没有一方定规矩的道理。就单说男女授受不亲,也不该约一个女孩搂抱推摇,这已经有些气不择言近乎耍无赖了。但林芷彤满不在乎地道:“可以,我们白鹤拳最会消力,你一个不会功夫的再近身,也赢不了我这练家子。”
  玄烨此时只求赢上一场,顾不得身份面子,冲上去就抓住了林芷彤的肩膀。玄烨毕竟有些蛮力,也常和布库们玩闹,懂些技巧。这一下子差距就没那么大了,林芷彤顺势扭动了好几次,都甩不开玄烨的手臂,玄烨大喜,用脚一勾,眼看着林芷彤就要倒地,芷彤心想原来满族功夫就是这个样子,灵光一闪,便使用出八极拳十二连肘里的内切肘法,将玄烨的手打开。又一招白鹤绕竹,跌跌撞撞地绕到玄烨身后,用刚见到的满族摔法,小脚一勾,玄烨便倒在了地上。玄烨还不服气,双手环抱,就要来个抱脚摔。林芷彤一脚把玄烨踢开丈来远,此战便完胜了。玄烨蜷成一团,林芷彤转身去抓茶几上的桂花糕吃。
  玄烨见林芷彤远离,忍痛发狠往殿外疾奔,正要呼喊。林芷彤一身冷汗,才想到这不是和师兄们胡闹,忙使出武当的“紫霄影形”,这身影真如鬼魅一般。赶在玄烨前面,把玄烨的下巴卸下又安上,玄烨这才彻底没有了勇气。林芷彤缓缓地从靴里拿出匕首来:“有本事你再玩一次你的兵不厌诈。你可以喊,可以逃,但愿你还有这胆子。这是你最后一次机会。”说完竟又转过身去,大喇喇地坐到皇帝的龙椅上。
  玄烨浑身笼罩在恐惧和麻木里。就如那一年下定决心诛杀鳌拜,无数人觉得他勇敢非常,只有他自己知道,所谓勇敢多半源自于深处的恐惧。死于鳌拜,史书还好记载;若死于小女子之手,自己就成了笑料了。
  玄烨毕竟是经过大事的人,当下也不生气了,坐在地板上,道:“朕饿了,给我一块糕点吃。”
  林芷彤知道这个皇帝的功夫跟自己比实在微不足道,也就离开了龙椅,拿着桂花糕同他并肩坐在地板上。玄烨抬眼看了看林芷彤,一个女人居然敢自己并肩坐在地上,这么随意地吃糕点,这样的感觉实在奇妙——就如那一年和小伙伴嬉闹的温暖。
  玄烨叹气,道:“成交了。朕答应不杀聚忠便是。”
  林芷彤轻轻地“嗯”了一声,道:“你本来就不该杀他。你朋友这么少,经得起你几次杀。”
  玄烨凄然一笑道:“你是否觉得朕要杀你那夫君,杀自己的发小很无情无义?历来皇帝没有不杀人的,皇帝有皇帝的无辜,皇帝背后有万里江山。”
  林芷彤道:“我不懂这些,但我觉得随便弄个大帽子就把无罪的人干掉,这不对。若人没了,哪来的江山社稷?若人可以用莫须有的罪名被干掉,这样的江山要了又有何用?”
  玄烨愣了愣,道:“你太简单了,有时还很天真。你当这江山真是皇帝一个人的?这是满清勋贵共同的。爱新觉罗家只是推出来的共主。你见过我后宫的妃子,你是第一个敢说她们丑的,平日里听得最多的词语就是国色天香,就像朕听得最多的天下第一巴鲁图。但为什么要娶她们?因为朕也需要她们的家族支持。他们家族也需要朕挺着他们——朕讲的你这样的女子是不懂的。”
  林芷彤道:“听得懂,其实就是狼狈为奸。你们凑在一起分肉,若你分得不匀称,他们不满意了就能换了你,若你分得匀,他们就叫你明君。对吧?”
  玄烨道:“你说得也对,这江山是八旗先祖用血肉打下来的,打江山自然该坐江山。”
  林芷彤道:“对。书里的土匪都是这样讲的。”
  玄烨站起道:“大清是正朔,不是土匪。”
  林芷彤道:“赢了就是正朔,输了就是土匪。就像当年明朝叫你们和现在你们叫张献忠他们一般。”
  玄烨失笑道:“真没想到一个女子有这么怪的见识,若不是亲眼见着,还以为是黄宗羲、顾炎武那几个异端来了。”
  林芷彤道:“我哪算有见识啊。只是敢说而已,这样想的人多了。田里的农民都知道当官的是狗腿子,只是都不敢明说,怕被折腾而已。我就无所谓了,我从小就是女侠。若话都不敢说,还谈什么女侠?”
  玄烨道:“看来武还是不能不禁——朕已经答应你了,等会儿就放耿聚忠跟你回府。今日之事,你也不要外传。”
  林芷彤道:“知道。男人都不喜欢被女人打败。你要写张圣旨,否则你赖账了怎么办?”
  玄烨睁圆眼睛道:“朕岂是言而无信之人,你不知道一言九鼎吗?”
  林芷彤道:“不一定,男人耍起赖来更无耻,他会事后说这是三十六计——无耻的人都会给自己编好借口。”说罢又把匕首抽了出来。
  玄烨颤抖着拿起毛笔,觉得千秋万代君王,奇耻大辱无过于今日。咬了咬牙齿,顿时把笔往地下一抛,道:“你要朕写凭证,朕偏就不写——城下之盟,朕绝不签,你杀了朕便是。”说完昂着头,闭上了眼睛。
  林芷彤沉默了一下,缓缓地把匕首放下了。玄烨还是气鼓鼓地站着,只偷偷张开一半眼睛。
  林芷彤坐在龙椅上,突然道:“其实耿聚忠不是我第一个男人。我的第一个男人在漳州。”
  玄烨睁开眼,疑惑地望着这个女人。
  林芷彤道:“后来我家出了点事,那个男人居然就不要我了,怕耽搁了他的前程。他只要做个州府的捕头——其实这个捕头比得上从小和他玩闹的我吗?”
  玄烨强笑着道:“州府捕头顶多算个从七品,为了这样顶帽子,不要青梅竹马的美人,真是糊涂极了。”
  林芷彤道:“是啊,我想他如今也多少会后悔吧,就算如今不后悔,明日、后日、老了后、快死时,总会有一天想到我就流泪的。若是所有感情都没有了,所有回忆都不见了,只有位子、江山、虚情假意的吹捧,你就真是孤家寡人了。”
  玄烨一震,心里升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小时候和耿聚忠、柔嘉公主一起在大树下玩闹的场景,瞬间浮现在眼前,赶也赶不走。他知道,自己就是孤家寡人。玄烨轻声道:“朕就是寡人,寡人就是朕啊!”
  林芷彤捋了捋头发,道:“哥哥,我走了,你既然答应了放人,本就不该再逼你签字了——你不要让我这个女人看不起你。”言罢后,她自顾自地走出养心殿。对外边守候着的三德子道:“准备点冰,一个人进去,皇帝哥哥刚才摔了一跤,脸上有些肿。”
  三德子赶忙入殿,见皇上默默地站着窗台边,呆呆地远眺。三德子不敢打扰,任冰块化在手上。
  玄烨突然叹气,道:“百年世事三更梦,万里乾坤一局棋。古来多少英雄汉,南北山头卧土泥!”
  三德子一震道:“万岁爷,您在说什么?”
  玄烨转身一笑,道:“皇阿玛的诗,顺治爷写的,写得好吗?”
  林芷彤回家开始清理包裹,顺手把太师府的金银搜刮了一大包,心想反正耿聚忠也是个贪官,他若倒了,这些金银留着也没用;他若不倒,这玩意总有人源源不断送过来。
  第二日,耿聚忠回到了府上。几日牢狱并未消磨掉他的风流潇洒,只脸色略有些疲惫,仿佛裹着一层青晕。
  林芷彤见他回家,走上前去,轻轻搂过的耿聚忠道:“回来了真好,本女侠终于把夫君救出来了。”
  耿聚忠流着泪也搂过林芷彤:“芷彤。人道海水深,不抵相思半。海水尚有涯,相思渺无畔。这几日,我算是明白了诗歌的滋味。”
  林芷彤一个巴掌打在耿聚忠的脸上,望着发愣的耿聚忠道:“救你,是我的义气。打你,是为了肚里的孩子。现在开始我们两清了。耿聚忠,从今日起,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本女侠把你休掉了。”
  说罢,她拿起早就整理好的包,离开了太师府。


第二十二章 四海无人
  漳州本是花果鱼米之乡,杂卉三科绿,嘉禾两度新,俚歌声靡曼,秫酒味酝醇。当然那是治世,碰到乱世,别说拿粮食酿酒了,还能冒烟的家里就是巨室。
  周驼子道:“林大侠,真得多谢这些日子您的救济。说起来靖南王对您真不比天地会差。要粮草给粮草,连你谏言的减免漳州粮税都批了,虽然漳州也没有剩下什么粮食——若不是林大侠在此求情,明年还不知要饿死多少百姓。说来也怪,漳州府如今又换了知府,天地会和靖南王不是一伙的吗?为何牛香主会被靖南王撤了呢?如今又是耿家的家丁,原来的汉军马都统掌控了。这新知县真是凶悍之人,喜欢喝醉后骑着马踩人,连手下主簿都不放过——这快秋天了,日日下雨,粮食还是收不上来,百姓还是苦啊。”
  林山石看着山下建墙的老乡,微微一笑道:“谁胜谁败,对你很要紧吗?牛香主也好,马都统也罢,管他牛头马面,百姓都是挨饿的那个,而你这么玲珑,反正在哪朝都是帮人看家护院。”
  周驼子道:“那也是。在哪朝都是当奴才,主子好不好纯粹碰运气。只是雨再这么下下去,大户也没粮了。我这八卦宗师只怕奴才都没得当了。”
  林山石前几十年说话最为厚道,每逢说话总是思前想后。上过战场,见多死人后,变得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他便道:“你个屁的八卦宗师,练武多年,打过几次架,杀过几个人?躲在家里打徒弟,就这样也成宗师了?”
  周驼子一愣,讪讪地笑着道:“宗师说得对。宗师天纵奇才,名动四海,只需三五招,在下就必败无疑。”林山石心中暗想:前三十年没一人觉得自己是奇才的,这女儿嫁得好点,朋友吹得狠点,就成天纵奇才了。有这么扯淡吗?
  林山石讨厌武者的谄媚,不去理会周驼子,自顾自道:“若这雨再下十天,误了秋收,漳州就饿殍遍野了。”
  山下,木头痴指挥着几十个刚喝过粥的汉子修墙,这群汉子都知道粥是林大侠的,干得非常卖力。
  周驼子道:“饿殍遍野那没有办法,几十年总轮到一次。自己没本事,当然吃不饱饭,不是每个人都像林大侠这般宅心仁厚肯施舍的。即使是林大侠,也只能借着耿府的关系救得了这几十个人吧。在下有一事不明——你让这些被救济的百姓们在仓库前修这城墙所为何事?通往古一粮仓的山路本就很窄,修了这堵墙,就变得一个关卡了。这儿都没有粮食了,再修个‘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关卡,也没有用处啊。”
  林山石笑了笑,道:“用处——我也知道没有用处——只是白给这群汉子粥喝,这就变成施舍了。我就是不愿意让七尺男儿觉得自己被人施舍。”
  周驼子沉默了一会,道:“林大侠,您这是佛啊。”
  林山石道:“哪有什么佛?若有佛普渡众生,就不会死这么多无辜的人了。我只是在没有佛的地方,尽量做个好人。”
  周驼子道:“等大灾过后,这些百姓一定给你建个生祠。”
  林山石顿觉无限风光,但想起那晚山上的遍地尸首,便道:“那又何必。你看这山后荒冢,又有多少人知道。活着就好好的活,死了就安静地走。别人记得又如何,不记得又如何?”
  周驼子道:“林兄大彻大悟了,在下就只管这辈子活着时不缺银子花,也就够了。新来马知府搞了个江东画展,邀请百姓过去看。凡过去的都奖两斤小米。林大侠你也去该去看看了吧,虽然大侠是靖南王的亲戚,肯定不愁吃,但知府的面子总要给的。否则只怕在人屋檐下,以后也不怎么方便。”
  林山石皱皱眉头道:“我一介武夫,又不通文墨,去那儿干啥?”
  周驼子道:“这天下哪来这么多通文墨的。我琢磨着,这画展多半又是骂满人的。过去露个脸,是表个态度,免得被当成满清余孽干掉了。我们这种练个把式混口饭吃的,谁是头,就给谁当差呗。”
  林山石心中一声长叹道:“把式?他居然把功夫当成把式?自己看不起自己的东西,让别人怎么看得起你呢?”
  林山石走下山,摸了摸砌好的墙,眼神复杂道:“兄弟们再砌厚点,砌高点,保证红衣大炮也轰不开才行。木头痴你在这盯着,师父下山有些应酬。”
  一个小伙子挑着一方泥土道:“大侠放心,就算修祖坟,俺们也没这么认真过。”
  闽浙前线也开始缺粮,一些被抓去的漳州壮丁又被耿精忠放了回来。抓壮丁时,这群人满脸泪光带着一朵大红花;如今遣了回来,仍然是每人拿回一朵大红花。
  江东古桥人来人往,用一根红绳,挂着很多副闽南画派的作品。画中全部都是满人欺负汉人的故事:有嘉定三屠、有扬州十日、有在耕地里圈地养马的、有逼着和尚留辫子的……老百姓看得也义愤填膺,尤其是那幅耕地里养马的画作引来最多人怒骂。有两个府边界山里的壮士有当场想投奔耿军的,因缺粮被拒绝。
  走到桥头,最后一幅画吸引了林山石,因为画的街道自己依稀见过。画师坐在长亭太师椅上,发乱须长,仙风道骨。见有人盯着此画不走,以为想买。速派一小厮上前讲解,此小厮林山石也曾认识,生得一个好嗓子,每逢有白喜事时,他是专门负责哭丧,这一段日子倒真没愁吃喝。
  小厮抑扬顿挫、感情浓烈道:“这幅画叫《景德镇大屠》,是我们闽南画派徐真实大师呕心沥血之作,大师为了此作,亲赴前线采风,目睹了景德镇满清鞑子一次惨无人道的大屠杀。回来后夜不能寐,一怒之下作此画揭露满清罪行。这事就发生在两个月前,诸位,满清真是猪狗不如啊。因为粮食不够吃,不仅杀了我们汉军几百位义士,还下令屠杀了全城百姓,首先就是手无寸铁的书生,因为抱怨两句,就全部活埋了。”
  林山石皱着眉头,看着长亭里得意地坐着的徐真实,觉得这群货怎么这么不长记性呢?按说这画也画得不错,比年画都只怕好看些。但婊子还知道卖艺不卖身,这群聪明人就做不到吗?小厮解说完后,就过去给画师倒茶。林山石没有领粮食就走出了古桥,人未走远,还是惊动了桥上的人。忽然听到身后山呼海啸,徐真实慌忙走下太师椅,带着一群不知哪来的人,流着泪呼叫着:“林大侠来了!林大侠来看我的画了!祝靖南王万寿无疆!祝万云龙大将军身体康健!康健!祝林大侠身体……康健!”
  林山石压低斗笠,头也不回向古一粮仓走去,一路上冷雨沾湿了披风,泥泞沾黄了靴子。林山石心想:这就是本武夫脚下的土地,上级指鹿为马,下级溜须拍马,坏人招兵买马,好人单枪匹马。
  十日后,墙已砌好,雨一直下。
  袁氏道:“还记得去年我说过吗?麦怕清明连夜雨,稻怕寒露一朝霜。今年有灾啊,该下雨时不下,水库的水又种了兰花。如今该收谷了,天却烂了一般,一日晴也不肯给。这老天真是贼。”
  林山石吃了一口稀粥,道:“就因为老天靠不住,所以人才要聚在一起,互相帮忙——明儿收好东西,跟我搬去古一粮仓住吧。”
  袁氏绣花针戳破了手指,吸吮了一下,道:“不用吧,我倒不怕没粮食吃,靖王府送的东西我留了小半个地窖,撑几个月没事。实在王府也不关照了,晚上你再去粮仓地下层偷些上来。真住在那儿秘密反而守不住了——汉子,肥猪康家没粮食了,他娘都快断气了,想跟我们借一点,借吗?”
  林山石愣了一下,斩钉截铁道:“不借!”
  袁氏叹了一口气:“这孩子真是伤你了——对了,你说实话,你在粮仓前修那么厚的墙到底为了什么?”
  林山石笑了笑,又不回答,过了好久突然道:“明儿,你还是跟我上山吧。”
  袁氏心里飘过一片巨大的阴云,站起身来道:“汉子!你不是打算一个人守着关卡,然后给百姓分发粮食吧!”
  林山石望着望木人桩,点了点头。
  袁氏急道:“不行。你一个人能有几颗钉,你真当自己是大侠啊,那是阮先生为了救你瞎编的。你的命是我救的,我不准你去做这事!而且女儿也在京城啊,嫁的还是靖南王的弟弟,在他的地盘上把粮食分了?就算没这层关系,私分清廷的粮食,清廷回来也放不过你啊。”
  林山石低着头翻看着春宫画。
  袁氏怒道:“你低着头干嘛?你听见没有啊!”
  林山石扬了扬手,从袖子里拿出一张纸,小声道:“这是休书,我已经按手印了。婆姨,多谢你这么多年的照料。若我有事,无论是哪边大佬来找,有这封休书也不会连累到你了。我明儿就要一个人上山。”
  袁氏望着休书,银牙紧咬:“你这挨千刀的,你好狠啊。”转身把卧室的木门栓上,大哭起来。
  第二日早晨,袁氏第一次没给林山石煮面。林山石把毛巾放在井水里,井水好寒。
  林山石打开粮仓地下层的铜门,木头痴抹了抹自己的眼睛。外面哀鸿遍野,这儿粮食堆得像山一样高。
  木头痴张大嘴道:“师——师父。这是谁的?”
  林山石道:“不知道。应该说是大清官员的小金库,福建省官员的福利都是这儿的。听说浙江省的文官,还有镶蓝旗的武官过年过节时也从这里拿。他们叫火耗银子。”
  木头痴在金黄的稻谷上打了一个滚,大叫一声道:“这——这——该够一万人吃一年吧。”
  林山石环顾四周,虽然悄悄来过几次,但每次看到还是觉得震撼。林山石道:“应该不止,你小看天朝的官员了。若只是做粥,养整个漳州一年没有问题。”
  木头痴跳了起来,把粮食扔在空中,稻谷壳在空中发出炫目的颜色。
  林山石严肃道:“木头痴。现在你有两个选择,一是拿够你和你娘的口粮,下山;二是帮我守在关卡通道,放漳州城的饥民上来分粮。”
  木头痴毫不犹豫道:“我——我当然帮师父。”
  林山石心头一热,一巴掌打在木头痴的脑袋上:“好!但这粮食不仅会招来饥民,不消两日,靖南王府、天地会都会过来抢粮,我们分了清廷的粮食,估计前线那些打仗的清军也不会高兴。怎么办?”
  木头痴道:“师父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林山石心酸道:“不——你不要这样,世道这么坏,就是因为听话的人太多了。你这样听话,师父若是个坏人,你就是个坏人了。”
  木头痴抓抓头,道:“但我知道师父是个侠——侠客,大侠客啊。”
  林山石道:“侠客?遍地都是奴才,侠客可能只会死得更快一些。”
  木头痴道:“快慢没事,我也——也要是个侠客。”
  林山石仰天长笑:“好,就为了个侠字,我们爷俩干一场。男人日夜练武所为何事?就为了替天行道。等会儿出去,我俩就站在关卡处。我站在关卡通道里面,你站在通道外面。若是缺粮的百姓,就一个接一个的放进来。若是来了抢粮的畜生,你就大喝一声,为师来灭他。我们修了那么高的城墙,就是跟先人筑万里长城一样,为了保护我们的粮食。千军万马,也只能一个一个过来,要吃粮食,也只能自己流汗去种。”
  木头痴一脸崇拜道:“师父,还——还见过万里长城?”
  林山石挺了挺胸脯,道:“没有。”
  木头痴道:“好,这就是长城了。敢抢粮的,老子一砖拍死。我立马下山把这好消息告——告诉乡亲们。”
  林山石摇了摇头道:“不需要。这种事,他们马上会知道。只需把这仓库的门打开一点点就行了。”
  林山石和木头痴就在关卡处搭了两个帐篷,徒弟在前,师父在后,两人背靠着城墙慢慢睡着了。不一会听见老鼠的吱吱声,木头痴想起身抓来吃,林山石道:“别碰他们,让老鼠也吃一点,他们能活下去,人就自然能活下去。”过了只一刻,便发现一群饿瘦了的老鼠,冲上山来。再过了一刻,跟着老鼠找吃食的几个村民也走上的山。林山石一一放过,村民见到粮仓的隔层,顿时走不动了。偷偷摸摸抓了一把放到嘴里,然后痛哭流涕。这稻谷的金黄犹如菩萨洒下的金光。一个时辰后,漫山遍野都是饥民。
  林山石道:“木头痴,看见了吧。不杀老鼠,人也就过来了。若老鼠还能活着,人总比老鼠强多了。若无人祸,其实天灾也不用太怕。”
  一群饥民来到城墙关卡边,对林山石颤抖着道:“林大侠,这有粮?”
  林山石道:“有粮,随便拿吧。只是关卡窄,一次拿不了太多。”
  有老汉问:“这是谁的粮?”
  林山石让过身道:“以前官府的粮,进来拿吧。”
  但所有人都站定了。半晌过后,只有几个素来赖皮,又饿得厉害才敢走进去取粮。剩下的大多数,居然唉声叹气,转身便走。其中有一个当场饿晕在路上,被小雨浇醒后仍然往山下爬去。
  林山石心中大惊,难怪上面能有这么多骗子,原来下面都是傻子。都快饿死了,就不敢拿官府的东西,还是“前官府”的,可算怎么回事?林山石突然想明白了,朝廷为何要武禁、宵禁、路禁、海禁,还造监狱关起那些不安分的人。因为只有剩下的都是傻子了,骗子才骗得安心。
  林山石一声大吼:“这粮食都是我自己的,为了死后成佛,施舍给大家吃的。”
  群氓蹙足,闻言全部转身冲了过来,秩序大乱。有两个羸弱点的当场被饥民踩死。木头痴想去救也晚了一步。刚才还懦弱无比的老乡们,听说这不是官粮,刹那间变得特别勇敢。林山石堵住关卡,骂道:“你娘的,老人最前面,然后是孩子和瘦子,年轻壮实的滚远点,否则别怪我不客气。一个一个来,粮食足够,随便拿。”
  话虽如此,还是有几个不怕死又饿得凶的年青人冲在前面,眼睛露着绿光。林山石冷笑一声,几招“杀颈手”顿时撂倒还几个。队伍才变得整齐。可没多久,便又乱了。恩威并施都没有用。正不知如何是好时,阮如梅走了上来,原来先生的书院已经没人听书了,官员又走马灯式的换,也没有人给孩子请西席。阮先生也就跟着没了饭吃,听闻有粮食发,跟着饥民走到了这儿。
  林山石抓住先生的手,站起道:“先生来了?先生来了就好了。你看这怎么办?”
  阮如梅脸上瘦了一圈,但还是不改气度,只笑骂道:“这事好办——娘的,早知道打仗这么苦,老子就不会天天盼着打仗了。早知道你有这么多粮,老子就不用吃两天树皮了。”
  阮如梅突然转身一鞭子打在一个年老望众的老人家身上,老人抽搐着跌倒在地上,整个队伍顿时安静了,因为这出手太狠了。阮如梅大叫一声:“都排队!谁听话拿两袋米走,不听话只准拿一袋米走。第一个敢不听话的,不准拿米走。”话音一落,队伍慢慢整齐起来。阮如梅踱着官步,走到一个还算壮实的男子面前,又是啪啪两个巴掌。
  那男子捂脸大骇,讪讪不敢回话。
  阮如梅道:“没听见林大侠的话吗?瘦的在前面,壮的在后面,你排前了三个人。看什么看,你不服吗?不服就从这儿滚。连带你九族,都不准领粮!让你死了,也进不了族谱。”
  那男子迅速地跪下了。
  阮如梅回头道:“林山石。帮你搞定了,我先去拿粮了,这队老夫就不排了,要没点特权,影响威信。”
  林山石看队伍整整齐齐,年轻一点的自觉排在后面,非常佩服,道:“阮先生就是阮先生——这是什么戏法?”
  阮如梅笑着道:“你附耳过来——打老人和壮汉,是让他们恐惧;发粮食分多少是让他们贪婪。只要让百姓恐惧和贪婪了,人就好管了。这没什么,几千年的牧民之术而已。”
  几个时辰后,全漳州城沸腾了,人越来越多。周驼子急急忙忙走了过来,睁着大眼睛惊道:“这是真的,我可真成了睁眼瞎。日日在粮仓却不知道还有这么大的夹层。”
  林山石道:“知道秘密是需要级别的,你级别太低了——其实有品级的官员都知道,只是找不到具体地方,也打不开铜门。”
  周驼子疑惑道:“你就这样把这粮食分了?这——”周驼子压低声音:“是不是接到了京城的密旨?”
  林山石指着自己的心道:“是这里的密旨。”
  周驼子脸部抽搐了两下,竖起大拇指道:“原来对你是身服,如今是心服。你无法无天,能成大事。好,我来给你做下手。”说罢,便帮着木头痴、阮先生维护队伍。
  快黄昏时,一匹快马忽然撞开了饥民的队伍,直冲到关卡前面。肥硕的军官在马上拜到:“林大侠可在?末将马老六,原来是靖南王的御者,如今忝列漳州府尹。敢问此粮既在八闽,缘何不上报王府?”
  林山石见说得文雅,小声问阮先生:“御者?府尹?”
  阮先生道:“就是替王爷赶马车的,现在是知府。呵呵,没读过书的将军最爱谈兵法,没文化的官员最喜欢装文雅。”
  林山石道:“哦!”接着拱手道:“给知府请安。这一年天灾人祸,百姓饿死了不少。眼看着这秋收无望,突然想起粮仓还有粮食,就自作主张分了。”
  马老六在马上转了几圈,笑道:“林大侠,就到此为止吧。这粮仓靖南王府接收了。今日的事就当没发生过,如何?你可以回家了。”
  林山石叹气道:“我这粮仓若让你们接收了,转眼就做了军粮。这满城百姓还是活不了啊。”
  马老六轻声道:“林大侠,你要相信官府!靖南王是爱民如子的,官府也是爱民如子的。”
  林山石道:“既然爱民如子,那就允许我给饥民发粮食吧,何必要收回呢?”
  马老六变了脸色,道:“林大侠你别太过分。本府念在你是王爷亲眷,这段日子你要什么我们给什么,可曾为难过你和你家?”
  林山石道:“没有。”
  马老六道:“所以你要感恩。大丈夫若不会感恩,就猪狗不如了。”
  林山石手握着铁棍不说话,摩挲了会儿道:“大人,在下没有读过书。但知道民以食为天,也知道官府的人多半还要先天下之吃而吃。且不管吃什么,粮草都是乡亲们辛苦种的,要说感恩,也该感乡亲们的恩吧?”
  马老六怒道:“这叫什么话!你想做满清余孽吗?”
  林山石笑了笑转过头去。
  马老六道:“林山石,你是不是受了台湾郑经那厮的蛊惑!”
  “林山石一头雾水,不知道自己又与郑经又有何关系,但他明白,衙门中人的瞎编水准不在阮先生之下,当即也不愿辩驳。只是觉得郑经、天地会、靖南王,他们不都是反清的盟友吗?内部还如此猜忌攻击,这三藩要败啊。”
  林山石道:“你喜欢什么罪名,就安什么罪名吧。勾结外藩也好,前清余孽也罢。反正帽子都是你们自己做的,在下是无所谓了。”
  马老六气急败坏,没想到自己这么大的官过来居然不给面子,一声怪叫道:“林大侠你可得想清楚,漳州城如今是谁的天下。说白了你就是靖南王远亲,如今你那女婿还不帮自己哥哥的忙。我却也是靖南王的御手,御手都是真正的身边人。彼此给个面子而已,我又何曾真真惧你?”
  林山石不屑道:“跟这些乱七八糟的都没有关系。总之,粮食只给灾民。其他人不得入内——你是弼马温,是齐天大圣,都跟我无关。”
  马老六气得笑了起来,道:“弼马温?你居然看不起我,你可知福建有八个县令都是驾车的出身吗?老子在耿王庄御马开始,就从来不知道福建还有哪个地方不能进去!看见这匹马的额头吗?上面这个紫红色的圈,这是靖南王府的马才有的标记。即使满清主政,福建境内,见此标记的马,可以踩苗,可以踢人,县令要在边界候着,连知府也要让行。”
  林山石望了望窄窄地关卡,望着外边睁着惶恐眼睛的饥民,道:“别人让不让行我不管。在这儿,非饥民而擅入者死!”
  马老六四处一望,四周都是自己的子民。一是觉得没有退路了,二也从没想过耿王庄的御手还要退路。顿时恶从胆边身,大声道:“既然如此,就别怪本官不客气了。”催着马就往关卡冲来,此人骑术甚好,在一小山沟处还玩了个马踏飞燕,把身前一个躲得慢点的小姑娘吓得直哭,百姓也都是恨恨的,敢怒而不敢言。林山石没见过这花样,心想:此人既然行伍出身,必定身经百战,不能小视。遂使出全身功力,飞起一棍刺了过去。
  哪知这马老六所有功夫就在骑马上,一点拳脚都不通。所谓行伍出身,官拜都统,那也大半是袍泽们都知道他跟靖南王的关系,故意让的。据说连靖南王养的几个戏子,黄梅戏唱得好,又擅长男扮女装,也都做到了参领。
  嚣张惯了的马自然冲得飞快,林山石的功力也劲透铁棍。这马老六再也没有活着的道理。额头处生生地被棍子戳出一个洞,血漫洞沿,变成一汪紫红色的圈。马也好,马老六也罢,脸上都挂着不解与恐惧。
  林山石拿着棍子痴痴地想:利用对方向前冲的劲,只需轻轻一点,也威力无穷了。内家拳和外家拳区分恐怕也就在这儿了。
  有胆子大的百姓鼓起掌来,一老头脱了衣服,哭着道:“有一次在街上卖鸡蛋,就是被这鬼知府的马踢倒在地上,几百个鸡蛋本来是想卖完后给婆姨换药吃的,结果全碎了。呜——呜——老汉我还被他手下打断了三根肋骨,说我挡了马的道。”
  一人大声道:“乡亲们,快把人埋了,把马吃了。绝不准告诉别人,知府是林大侠杀的。”
  又有一人道:“就该去四处传诵,林大侠行侠仗义,杀了残暴的狗官。”
  几个汉子冲过来,每人对着尸首吐了一口口水。
  林山石拦住道:“埋了吧。人死为大,不管生前做了什么,死者无辜——再说,或许他有他的不易。”
  阮如梅喝了一声彩,道:“说得好——其实很多官也不容易,越是狗官活得越苦。你别看他们欺负人,多年的媳妇熬成婆,当然会转过身来欺负媳妇。这是一种痛苦时的需要,必须这样舔伤口,才能治愈多年当媳妇时受的伤。像他这种虐人为乐的官,真还不知在王府时被人虐过多少次了。”
  忙到半夜,终于没人来讨粮。天上是一汪满满的圆月。
  林山石道:“明儿不知道会怎样,但今日过得真舒坦。”
  吃饱了的阮如梅眼冒精光道:“明儿,耿王该派大将来剿匪了。”
  林山石道:“匪?我是匪?他们才是匪!”
  阮如梅道:“赢不了江山却劫了粮仓,不是匪又是什么?”
  林山石道:“呵呵,管他。此处险要,千军万马,在关卡处也只能一个一个的来。说我是匪,那我就匪一次给他们看看。”
  阮如梅眼珠一转道:“君愿逐鹿中原乎?”
  林山石道:“阮先生,我喜欢捕鱼,从不打猎。”
  阮如梅脸冒红光,兴奋道:“我是说争天下——利用这个粮仓,如今日般笼络人心,拉起一支队伍来。先做流寇,再聚灾民,再打江山。我来做你军师,无论成败都轰轰烈烈一把。只要手上有军队,裂土封疆也好,招安纳降也罢。总能弄个青史留名,封妻荫子。”
  林山石被吓住了,又心想只怕历来的大王,就是这样起家的吧。林山石摇了摇头道:“这天下作孽的人还嫌不够多吗?裂土封疆,活着能吃多少,死后又能埋多大地方?”
  阮如梅盯着林山石看了半天,叹了口气:“那我明日就下山了。林兄,你多保重。粮仓是所有当权者的命根,你千万别幻想有人会饶过你,也别幻想你救的人会多长时间记得你。你不读书,所以太有良知。要是我,断断做不到你这般侠义磊落。”
  林山石道:“什么侠义磊落。我只是想活得安宁。”说罢,给睡着了正打鼾的木头痴,披上了被子。
  两日后,十余黑衣人骑马来到了山前。每匹马的额头上都是紫红色的圈。
  木头痴耸耸肩膀,拿起棍子,兴奋地大叫。黑衣人一齐拉起了弓箭。林山石打过仗,知道厉害,忙蹲在墙后,大叫了一声:“木头小心。”
  木头痴笑道:“师父,看我的轻功。”说罢一跃而起,人正好在半空中变成了活靶。冰冷的箭发出冰冷的嘀嘀声,有两只箭穿透了木头痴的身体。血顿时在空中开花,若殷红的烟花。木头痴来不及说话,身体就像只断线的风筝,横摔了下来。
  林山石凄厉地惨叫:“木头——”话音未落,黑衣人又对着排队取米的饥民发出一排箭。就在这一刹那,林山石飞出了关卡。见人杀人,见马杀马。这十来个黑衣人心狠手辣,却都不是武林高手,骑马射箭是长处,近身搏斗又如何是林山石对手,更没料到世间竟有此等杀神,片刻便倒下四人,其他的转身就逃了。林山石正要追踪,毕竟上过战场,顿时想起了什么,回头一看。果然看见有一个汉子,趁林山石不在,往关卡走去。林山石深知,只要关卡失守,耿王的人一支强弩就可以封住此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地方,再派大军前来接应,粮仓也就算丢了。
  林山石忍着暴怒往回飞去,好一招调虎离山,耿精忠果然下狠手了。正在焦急间,看见耿府派来的高手被截在关卡外,周驼子!是周驼子堵在了那儿。
  那耿王庄的汉子也是武林中人,矮小壮实,看出手架势是练地趟拳出身的,只见他在那地上钻来钻去,出脚十分刁钻。本为周驼子抹了一把汗,却发现他的八卦拳打得极有条理。比起在古一粮仓跟自己比武时判若两人,原来这个三两招便败给自己的“宗师”居然这么厉害。林山石升起一股寒意,凭这游龙般的步法,似乎没有讨好一个粮仓教头的必要。要知道“教拳不教步,教步打师父”,会拳脚的人比比皆是,能和步法合成一体的,放在哪个门派都是一流高手了。此人甘心做个小教头,还没有粮仓编制,是薪水最低的一档,在里面除了拍马屁什么用也没有。这到底为了什么?
  耿家的高手也很强大,加上身矮厚实,快进快出中自成一派。林山石跳过去帮忙。耿府高手见林山石回来了,忙扔出两个飞镖,趁着林、周二人躲避之机,他迅速遁走,身法也是极快。
  周驼子走上前,拱手道:“林兄,在下对您一直有些隐瞒。实在因为人心难测,你又背景复杂。见你杀了这么多耿逆的人马,又请示了上级,今日才敢直说。在下周爱汉,隶属十三衙门,是钱公公安插在古一粮仓的眼线,也是皇帝的鹰犬。你做得对,这个粮仓怎么也不能留给靖南王府。”
  林山石眼神黯淡,不去理会周驼子,抱起徒弟的尸首道:“要是这世上之人都如你样简单纯善,该会多好。周驼子,你待在粮仓干什么?”
  周驼子自豪道:“国之大事,在戎在祀。其实打仗也好,祭祀也罢,基石就是粮草。粮仓是真正的要地。有我们不奇怪,没我们才奇怪。实话说吧,十三衙门的人遍布每个地方,所有军机大臣、要塞枢纽都有我们的人。无论习文练武,有点本事的人我们都监视,比如你那个朋友阮如梅,他的好日子就不多了——当然本朝管得严,我们还不算特强势。若在前朝,我们的头就是九千岁。”
  林山石望着木头痴,心若死灰,只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总觉得这个人的得意扬扬里透着阴险与猥琐,一丝一毫都不想再去理他。
  周驼子拍拍身上的灰尘,突然一脸严肃道:“圣旨到!林山石接旨!”
  林山石抱着木头痴,坐在地上没起来。
  周驼子咳嗽两声,拉长声音道:“圣旨到!林山石接旨!”
  林山石还是没动。
  周驼子道:“林大侠。人死不能复生,我会透过我的线,封木头痴兄弟一个‘忠烈勇士’的名号。大事要紧,你该跪着接旨了。”
  林山石横了一眼道:“抱着孩子不方便下跪,有话就说。”
  周驼子一愣,盯着林山石很久,还是念到:“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教头林山石精忠勇武,护粮有功。又曾救镶蓝旗数人于水火,身在沦陷之区而不失气节,有苏武之浩然之风。特抬为正黄旗,赏六品宣抚使司佥事。特令辅佐十三衙门门千总周爱汉,速速焚毁古一粮仓余粮,以免落入寇手。并速北上,功成必赏。钦此!”
  林山石心中暗怒:烧粮仓,开什么玩笑,那木头痴不是白死了吗?
  周驼子咂舌道:“正六品,跟我同一个品级了。林大人你是一步登天啊。”
  林山石冷笑道:“放屁。”
  周驼子也冷笑一声:“别胃口太大,这官不小了。我从七品的把总到今日的门千总,爬了十二年——这已经算是年轻有为、小心谨慎了。你也看到了,兄弟在粮仓潜藏得多好。”
  林山石点点头道:“六品有很多好处,只要不站错队,个个锦衣玉食。我不是说你放屁,是说圣旨放屁。烧掉粮仓,那挨饿的百姓怎么办?”
  周驼子脸色铁青,颤抖着道:“你说——说什么?你敢说皇——皇上放屁!你大逆不道。”
  林山石放下木头痴,随口淡淡地道:“周大人不该叫周爱汉啊,叫周爱满才对。烧粮仓没有可能,那追封的什么勇士,也不用了。”
  周驼子拿出一块打火石来:“林山石你可想清楚,为了万岁爷,为了自己的前程,我周驼子可什么都做得出来。”
  林山石平静道:“你先出手吧。这次你不用让我了,我也不会让你。恭喜你作为一个武者,可以不看人脸色打一场了。”
  周驼子突然扔出两只回旋镖,林山堪堪躲过,周驼子便近身过来。
  周驼子滑,林山石狠。千招之后,周驼子咽喉才终于被林山石掌根切中,躺在了地上。林山石也中了几掌,吐出一口淤血。心想:若不是在江西打了一仗,悟出自己的拳理,我断不是此人对手。此等功夫,却此等谄媚,真为他师父遗憾。
  林山石看了一眼周驼子的尸首,只有武者才明白武者的分量。此等强悍的八卦拳,要吃多少的苦才能换来?扬扬手让饥民把他和几个耿王派来的黑衣人埋了,又亲自在周驼子身后的石头上刻了几个字:正六品周爱汉之墓。想了想后,又按照粮仓时听到的官场规矩加了一行字:正六品周爱汉之墓,享受从五品俸禄。林山石心道:高手,这样你该满足了吧。
  林山石抱着木头痴的尸体,轻轻的抚摸着。当年磕头苦求练武、无钱交束修被师娘白眼、练武时的愚笨可笑、师父落难时的不离不弃、守卫粮仓的义无反顾、晚上的打鼾……一幕幕浮现起来,都似昨日一般。林山石终于放声痛哭出声来。
  饥民走上前,似乎不怎么在意木头痴的死去,只是窃窃地道:“大侠,可以进去取粮吗?”
  又一日,结拜兄弟白栾走上关卡。
  白栾一脸怒气道:“林兄,你不够义气!这么多粮食都不交给天地会,会里好多弟兄都在饿肚子啊。”
  林山石倚着关卡道:“你也是来要粮仓的吧。那就别废话了。拔剑吧。”
  白栾换了笑脸道:“兄弟一定要这样吗?你知不知前线十分紧张,我们汉军打得很苦。由于缺粮,打了几个败战了,你就没有点气节吗?而且耿精忠正在挑选顶级高手,可能是吴三桂帐下新来的万人敌赖天德,说实话,天地会无人是他的对手。我们万大龙头在吴三桂前保你,才派我来想想办法,看能否免动干戈;我还听说,清廷对你也很不满意,既不喜欢你私分粮食,又怕你守不住粮仓,也会派大内高手过来刺杀你。我看你是凶多吉少,好在你是天地会的人,若是交出……”
  林山石虎目圆睁:“拔剑!”
  白栾打了一个寒战,道:“君子剑之所以叫君子剑,就是因为从不对着兄弟拔剑。再说白某是军师,早已不干这打打杀杀的活。”白栾拿出羽毛扇挥了挥。“林兄你往右前看看。如今做大事的,要靠脑子。”
  林山石站起一眺,却看见陈近南等几个天地会的兄弟,押着一个女人站在悬崖上,竟是自己的婆姨袁氏。陈近南面有愧色,但其他的兄弟却嬉笑着盯着袁氏的胸看。
  林山石怒道:“江湖规矩,祸不及妻儿。你这样做,不怕遗笑天下吗?”
  白栾道:“林兄,这粮是军粮,截军粮就谈不上江湖规矩了,战场从不把人当人。你该是知道的。”
  林山石哈哈笑道:“实话同你讲吧。这女人我早就不想要了。这是我休掉了的婆姨。”
  白栾道:“知道。我看见了休书。”
  林山石道:“那你还带来干什么?”
  白栾道:“但我不信。你当我是稚子小儿吗?我们走私盐时,从来都先写一封休书。等这一单没事了,才把休书撕掉。这叫不连累家人,你这一手是关公面前耍大刀。”
  林山石咬咬牙道:“你想怎么样?”
  白栾道:“很简单,关卡换婆姨。很公平。”
  林山石咬牙切齿。一边是自己的婆姨,一边是数万百姓的生死。这种权衡,十分痛苦。
  白栾道:“数三声。若不行,你这婆姨可就没了。林山石,这可是与你同患难的女人啊。一、二、三。”白栾就要挥手。林山石道:“慢!我换了!”
  白栾笑得很甜:“这才叫兄弟嘛。你当兄弟这么好做?”
  林山石慢慢向关卡外走着,一边挪动,一边怒骂道:“你这算什么兄弟?你这叫赚兄弟!”
  白栾道:“这就叫智谋,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你也该看过《水浒》吧,多少兄弟也都是吴用赚来的。”
  林山石语塞,若智谋和卑鄙同义,要智谋何用?就要踏出关卡,猛地看见了木头痴在关卡前搭的篷子,两脚如钉子般怔住了。
  白栾见只差一步,怕他后悔,赶忙将林山石往前一拉。林山石练武成痴,无意间便出手反击。远处天地会的人见这边打起来了,赶忙把袁氏往悬崖下一推。林山石远远看见,袁氏本来是条线,然后只剩下一个白点,然后就不见了——陈近南走在悬崖处弯着腰,好似查看死还是未死。
  林山石熟悉这儿的一草一木,知道那处绝壁有百丈之深,掉下去绝无生还可能。脑袋顿时就炸了,狂叫一声向白栾逼去。
  白栾拔出剑来,舞出圆形的剑花。林山石竟不管不顾,空着手就往剑花深处闯去。每招每式都是攻其要害,剑到了自己胸前,也不退缩。这完全是以命换命的打法。
  几招过后,白栾就慌了,心里骂道疯子,忙后跃一步。想依仗着剑的长度与林山石拉开距离,再徐徐退到悬崖边上,以求天地会的帮手。谁知林山石竟以手挡剑,故意让剑嵌在自己左手骨头缝里,就靠着以肉镶剑的一刻,猱身而上,一招标月指点白栾的印堂穴,再一招凤眼拳结束了白栾的性命。
  林山石大号,一边哭着,一边对着白栾的尸首一阵连环冲拳。这是他第一次污辱死人。
  林山石慢慢地往悬崖走去,每一步都似千钧之重,手臂挡剑入骨三分的疼痛反而不算什么,心像是被锥子密密麻麻钻着。终于悔惧交加地踱到了悬崖边,顿时涌起一种生命重生的狂喜。只见陈近南正一手用一根绸缎拉住悬崖下的袁氏,一只手跟天地会两个弟兄搏斗。林山石忙救起袁氏,转身只几招便赶跑了天地会的围攻者。
  林山石向陈近南跪下道:“陈小兄弟,受我一拜。这大恩大德没齿难忘。你身在天地会,不怕得罪天地会,舍身救拙荆。实在不知怎么报答才好。”
  陈近南低着头让开道:“林大侠万莫这样。这次本就是天地会不对。再正义的事若到了欺人妇孺的份上,也就谈不上正义了。我是天地会的人不假,但首先得是个人。”
  林山石拉起袁氏的手,道:“陈小兄弟,你去占了关卡吧,这样万云龙也不会再怪你。这多日里百姓也拿走了不少粮,能够撑一阵子,我也不欠他们的了,我就欠这个婆姨的。”
  袁氏伏在肩膀上大哭。
  陈近南望着无人把守的关卡,犹豫了一会儿道:“听说粮食够天地会兄弟吃一年——但是林大侠,你看小我陈近南了,我如今是武艺低微,但绝不乘人之危。我要的江山靠自己双手去打,岂能做个市侩的小人——你不忍心黎民饿死,我陈近南自然也不去夺百姓的口粮!无论怎样伟大的借口。”
  林山石仰头泪下,道:“我授你一段口诀,你好好记住了——无形无相,守中用中,以石击卵,电光火石。防守时,身分四门,攻击时以锐入穴,多击首脑。首脑大穴有百会、印堂、人中、哑门……兵无常形,水无常态,练招而不拘泥。这一百来字,你背下了吗?”
  陈近南天资聪慧,道:“都记住了,但还不会用。”
  林山石道:“先记住口诀,会不会用那都是喂手喂出来的,战场上磨出来的。你肯定不缺仗打,功夫会提高很快。我这口诀可以配任何招式。以后无论你练哪门哪派,攻防要旨都该是想通的,因为人体是想通的。”
  陈近南眼放亮光,跪拜离开。
  林山石搂过袁氏道:“我再也不让你离开了,你就住在粮仓。守得住就守,守不住我们就走。我会钓鱼、会做篾匠,找块有水的地方,就怎么也饿不死。”
  袁氏点了点头,道:“一个女人,有你这句话就足够了。当家的,你拼命守着这个粮仓吧,免得一生不安。男人和女人不同,总是要几场像样的战斗的,累了就回家。”
  林山石道:“回草鱼巷?”
  袁氏道:“你觉得草鱼巷才是家吗?错了,有我的地方才是家——对了,当家的。肥猪康有没有上山来讨粮食?”
  林山石道:“没有,他不好意思吧——他家也该缺粮了,算了,过几日托乡亲给他送袋米去吧。”
  几日后,乡亲把该送给肥猪康的米拿了回来。林山石火冒三丈道:“怎么了?他还敢摆架子不要?”
  老乡得意洋洋道:“不是的,我送到他家时,就闻到一股臭味。你猜怎么的?”
  林山石偏偏不问,低着头揉了揉受伤的手臂。
  老乡着急道:“你怎么都不问一句了?你不问,我就不说——你猜怎么着,他和他爹他娘都饿死了,身子都僵硬了。”
  林山石闻言痴痴地站直了身子,突然扇了自己几个响亮的耳光。饭也没有胃口吃了,跑到木头痴的墓前,打起白鹤拳来。一会儿他就看见木头痴、鬼脚猴在梅花桩上练鹤祖三战,女儿从闺房里一招白鹤绕竹跳了下来,抓住肥猪康两堆肉揉起面团来……
  斜日照红了半壁青山,林山石靠着墙壁,觉得彻骨的寂寞。
  若自己不来守这个粮仓,若不回师门比武,若不躲那场大雨,若不向往那片江湖,是不是木头痴、肥猪康都可以不死?但人活着哪有那个“若”字?
  一生负气成今日,四海无人对夕阳。
  忽闻远处有箫声,一个同样落寞的汉子拿着竹箫朝他缓缓走来。箫声动听,催人泪下。
  林山石任泪水流淌着,闭着眼道:“阁下又是一个来取我性命的吧?”
  那汉子点点头,道:“没错,平西王府赖天德前来刺君。说起来,我还在京城教过贵千金几日功夫。她可真是聪明伶俐。”话罢,坐在地上,递给林山石一壶酒。
  林山石不知为何,就是觉得此人可以信赖,接过酒一饮而尽,道:“刚才关卡无人,你为何不去占了?”
  赖天德道:“此事不急?”
  林山石道:“这么有把握?你未必打得我啊,我也很强的,而且越来越强。”
  赖天德道:“打架的事谈不上把握,但赢不了是学艺不精,若使卑鄙手段,纵使赢了也不是男儿。这是我想要的江湖。”
  林山石道:“好。若不急,等喝完酒再拼命。”
  两人你一口我一口喝了半宿。
  赖天德抢了过来,倒过酒囊,道:“这次真没酒了。”
  林山石站起道:“好。只是先生能再吹一段刚才那箫吗?”
  赖天德道:“当然可以。”又把箫吹过一遍,林山石像好朋友一样附和着节拍。和完后,两人眼神一撞,便开打了。十几招过后,林山石开始处于下风,两人都暗暗称奇,赖天德心想:此人的拳法该是少林白鹤,可使出来又完全不同,完全没有虚架子,好似有一套区别于所有功夫的独特心法,自成一派。林山石心想:此人气力竟这般大,攻势这般凌厉,尤其是肘法,简直无法近身,纵使有天赋异禀,怕是年少时也要打倒几百棵大树,否则到不了这水准。若我的手臂不伤,还有得一拼,现在看来,我命休矣。
  赖天德却先收手了,道:“你的左臂有伤,几次明明有了机会,却躲到一边。我这有些云南最好的金疮药,是白族人的圣药。你先养好伤。七日后,我再过来比试。”
  林山石正觉吃力,接过药道:“你就不怕我逃走,或者怕我伤好了,到时你打不过我?”
  赖天德道:“你不会逃走,我也不怕打不过你。因为到了你我这一水准的人都知道,最易得的是虚名,最难得的是对手。”


第二十三章 美人归来
  林芷彤走到京城运河边,也有刹那的不知所措。只要是个常人,都会有恐惧失落的时候,何况林芷彤还这么年少。她只是从小被父亲捧在手心,又听惯了武侠、打惯了功夫,多出一些野性和不愿奴化的自尊而已。如今真流落江湖,一个亲人也没有,也有些黯然。就在庙里祈了一下福,写上几个歪歪曲曲的汉字,然后登上了南下的客船。
  突然听见身后“噗通”一声,纳兰性德从桥上跳进了冰凉的运河中,奋力把林芷彤刚丢下水的瓶子捡了回来。他一身湿透地爬上船来,满脸微笑地打了个喷嚏道:“林姑娘——你掉的瓶子。”
  林芷彤望望天空,哭笑不得。
  纳兰性德摇摇手道:“没关系的,我喝点姜汤就好了,倒是林姑娘身子骨弱,要小心身子,好在终于把姑娘的瓶子救起来了。”
  林芷彤终于忍不住了,一拳擂了过去:“谁让你捡的?这是我的许愿瓶!”
  纳兰性德独立寒秋,一身是汗。
  林芷彤努着嘴道:“你怎么过来了,谁准你过来的?”
  纳兰性德道:“京城都闹开了,说耿聚忠休掉了侧福晋。你是为了我闯府的缘故,遭此大难。你说我能袖手旁观吗?”
  林芷彤道:“呆子——这不关你事,真不关你事。而且也不是耿聚忠休了我,是我休了他。不想做他婆姨了,就走了呗。哪个地方还缺男人不成。”
  此言一出,全船的人都怔住了,有几个老人便露出鄙夷的脸色。
  纳兰性德深沉地道:“妹妹不用骗我了,也不用拿这话来护着我。别人怕这个太师,我偏不怕。大不了陪你去死,我才欢喜了。我窃了家里好多本书,《浮生六记》也有,《西厢记》也有,就是想过来跟你私奔,我们一起去西湖弄艘小船,你采莲我采风,好不好。”说完后,从身上拿出几本书来,却不知刚才在河里,书已经全湿了。
  林芷彤握紧拳头,道:“私奔,你同我私奔?哈哈,你凭什么同我私奔?《西厢记》看多了吧。这天下怎么有你这样没皮没脸的人。而且你还带几本书私奔?你要真想私奔,也该偷点银子啊,偷书有什么用?本女侠还真没有像现在这样服过一个人。再说,纳兰大公子,你爹是兵部尚书,你觉得你这样大张旗鼓地追上我的船,能私奔得了多远?”
  纳兰性德一拍胸脯道:“不怕的。我还是有些兄弟的,这京杭大运河管航运的是我同窗蒋义气,与我最要好,他还曾送一条大红汗巾子。在这条河里,没人能通知到我爹。”
  话音未落,只见纳兰明珠带着几个人走到了船上,里面有纳兰揆叙与钗儿,也有穿着水运专服的人员。纳兰性德一见他爹,浑身便颤抖起来,又愤怒地看着爹爹身后那个面若寒星的男子。
  那男子大大方方走出来,对着船上客人大声道:“都下船。我是京城水运司蒋义气,奉命搜查贩卖私盐,所有人下船搜身。没有命令不许上来。”
  纳兰性德居然也想低着头混着出去,被他爹一把抓住。林芷彤看得哈哈大笑。
  纳兰明珠对着林芷彤施了一礼,尴尬道:“侧福晋——不,林姑娘。犬子荒唐惯了,有唐突之处还望海涵。我这就把他带走,林姑娘不介意吧。”
  林芷彤道:“没关系。你带回去吧。”纳兰性德死活不走,杀猪般地叫着。两个大汉牢牢把他抓住。
  钗儿过来施了一礼,眼神里流露出一种不舍来。如论何时,钗儿都是这般温文尔雅,任谁也挑不出他的错。钗儿道:“林姨——你和爹怎么闹成这样?”
  林芷彤见纳兰揆叙痴痴凝望着钗儿,便笑着伸了个懒腰,道:“没什么,只是潮来潮去,还有你们写诗时常说的那云什么卷舒。我跟你爹故事讲完了,讲完了就不该强行续,强行续的就不是缘而是孽了。但我同你还可以是好友,若钗儿你嫁人了,嫁到纳兰家了,还是可以请我喝杯喜酒的。”
  钗儿脸红彤彤的,道:“林姨就会取笑,江南女子,就是这般辣嘴玲珑心吗?”
  纳兰明珠点点头道:“‘七出’之妻妾,多是一哭二闹三上吊。能像林姑娘这般君子绝交不出恶声的,老夫还是生平仅见。林姑娘的胸怀令我佩服。放心,纳兰家不是势利之人,若有机会,一定照顾好钗儿。”
  纳兰性德一听又误会了,忙道:“林姑娘。你还不懂我的意思吗?我是不愿娶钗儿的。”
  此话说出来堪称无礼极了,钗儿喜怒不形于色之辈,闻言后也脸色微白,转身走到揆叙身后。纳兰明珠一巴掌打在纳兰性德的脸上,骂道:“你这牲畜,你也配!”纳兰揆叙悄悄抓住钗儿的手,钗儿脸一红,本该挣脱,此时却低着头紧紧牵住。
  纳兰性德道:“爹你别逼我。你再逼我,我就遁入空门。半世浮萍随逝水,一宵冷雨葬名花——林姑娘啊林姑娘,你还记得你亲手葬的那棵玉兰花吗?”
  纳兰明珠又要去打,林芷彤突然想起了什么,挡住道:“纳兰大人,我和令郎之间可能有些误会。今日他来送我,就让我俩多说几句吧。一炷香,一炷香后他会跟你们回去的。”
  纳兰明珠想了一想,一声长叹道:“真不知怎么生了这个孽障,若不是嫡长子,他祖母又护犊,早就把他灭了。麻烦姑娘多劝几句,免得他乱了伦理,成了登徒子。”说罢,带着众人离去。
  纳兰性德眼似寒星地望着她。
  林芷彤裙裾一动,万福道:“纳兰公子,多谢你喜欢我一场,但我想你真把我当成另一个女子了。我实话同你讲吧,我和你不是同道,你的那些诗词世界,我一辈子进不去,而且也不想进去。你们读书人喜欢虚构,你把我虚构成什么模样,我就不知道了。我这次会离开太师府,也完全与你无关,是因为我怀了别人的孩子——这点,你不用在外面讲。我无所谓名节,但太师有所谓——就当成我俩的秘密好吧。”
  纳兰性德张大了嘴巴浑身如麻,道:“你骗人。你就怕我喜欢你,害得我没了前程。”
  林芷彤嗤笑道:“你的前程关我什么事?我为什么要怕你喜欢我。谁喜欢我,我都高兴还来不及了,哪还有空害怕。至于坏了伦理,登徒浪子,我也从不觉得有何不好。你喜欢我没错,任何人喜欢任何人都没错,只要不骗人——只是我确实不喜欢个文弱书生,我要的不是吟诗作对,而是仗剑天涯。”
  纳兰性德呆了呆,觉得梦里的林妹妹,那个自己恍惚中有着三世之约的林妹妹,那个葬花的林妹妹刹那间“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了。
  林芷彤道:“我也不是你心中的弱女子。我的功夫不错,太师府该还有我练功的木桩。这一点钗儿也知道,就在京城的武当尤掌门也知道,他如今在你爹门下做教头,你可以去问问。我的‘紫霄影形’就是他教的了。我只是刚堕完胎,否则现在就可以练出来给你看看。”说罢,不运气地做了几个白鹤拳的姿势。
  纳兰性德一声长叹,然后就轻声哽咽了起来。
  林芷彤一耸肩道:“你看,本女侠也不喜欢哭鼻子的男人。”
  纳兰性德忙停住了眼泪,拿出手帕,擦干后,才想起这是佳人所赠,犹豫片刻,就真的把帕子退还给林芷彤。林芷彤也怕这东西又引起他的痴,便点头收回。
  纳兰性德失落道:“原来如此,老天终归没有眷顾我。你要回江南了,最后送你一首诗吧。你有扇子没有,就写在扇子之上。”林芷彤摇了摇头,她对诗词一向没有兴趣,可此情此景又不好拒绝。只好道:“我没有扇子,就免了吧。”
  纳兰性德直接拿出自己的扇子,转身去找笔墨。
  京杭大运河素来是贯通江南锦绣与京城达贵之地的枢纽。客船颇为豪奢,文房四宝齐全,甚至还有每日的邸报。纳兰性德很快便找到狼毫,只要拿起笔,那个糊里糊涂的混世魔王就不见了,倒像个身怀绝技的大宗师,他填道:“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他一边填写,一边哭泣。
  林芷彤随手接过,打了个哈欠,然后就被“人生若只如初见”打动了。是啊,若是人生只是初见,那该多么美好。自己将会停在哪儿:凤凰坡的山茶树,还是百花湖的游舫,或者草鱼巷里与师兄们的嬉戏?
  林芷彤收下扇子,在纳兰性德的脸颊上亲了一口,道:“走吧,呆子。若是忘不掉,就永远记得我。我虽是你编出的一个影子,但其实谁又不是谁编的影子?只有日子是停不住的,你老想留住初见,这多辛苦,且也只好再也不见了。”
  纳兰性德道:“我不觉得辛苦,只是伤心。我看到了很多的美,却又统统碎掉。我弱冠之年,就被人称作大清第一词人,当然也被人讥笑到不务正业。其实只是不愿务他们的正业罢了。”
  林芷彤道:“碎了也好。就像人,人若不死其实就跟石头、空气一样了,那也就没太多意思,就像一幕戏啰里啰嗦了,还能看吗?只有想到会死,我才敢这样放肆地活。”
  纳兰性德喜道:“放肆地活——这话真迷人。他们都说我疯疯癫癫,糊里糊涂。想来你也有你的疯癫。”
  林芷彤道:“呵呵,这些我是不懂的,我只知道凭什么你要跟别人一样呢?跟别人一样了,又有什么好?既然没人能代替你去死,就不要让谁代替你去活着。”
  纳兰性德抓着林芷彤的袖子哭了一会儿,伸手做出个请的手势,转身离开了运河。
  林芷彤终于往福建归去。纳兰公子拿出胭脂胡乱吃了几口,痴痴地站在桥头,望着远方。
  夜泊天津,耿聚忠坐着船追了过来,可是到了林芷彤船前,又掉头而走,赖三公道:“三爷,为何不上船一述。”
  耿聚忠叹气道:“大雪飘进庭院,人最好不要在上面走过。雪要融成水,也就随她去吧。纳兰性德也好,耿聚忠也罢,都是无奈中人,何必拖着别人跟着无奈。放手是种成全,放生是一份功德。”
  林芷彤觉得以前老娘啰嗦,后有夫君羁绊,直到今日才有种走江湖的痛快感。她总记得费迪南德所说最多能打四场架的话。打皇帝已经用了一场。剩下三场不打完,总觉得亏了。
  林芷彤心想,这一路上不用着急,慢慢地行侠仗义。打死三个魔头,等回到了漳州,跟爹爹炫耀一下,再去客栈说成书,那多威风。于是每到一个渡口,就上去听听有没有恶霸,每到个府县,就走街窜巷一阵子,看有没有人被欺负。
  可这江湖魔头还真不好找,贪官倒是遍地都有,但都贪,也就不知该不该打了。黄河以北还算安宁,到了济宁府,才遇见一个卖油条的,全船的人吃过后,居然都在拉肚子。林芷彤义愤填膺,逼着船长把船开回去,要找小贩的晦气。
  船长说:“算了,这点小事,我还见过用尸体熬油煎烧饼的,这算什么?”
  林芷彤道:“你要是不开回去,我晚上就把你的船凿个洞。”船长一惊,又知道此女跟纳兰家有关系,不敢得罪,忙把船开了回去。林芷彤把小贩当街打了一顿。又知道他的油都是潲水里过滤出来的,林芷彤抓住小贩的耳朵,穿过半个济宁府将开潲水油作坊的几个贼头鼠脑的货打了半死。很多都赶来看热闹,几乎每个百姓都在喝彩,也有两个衙役面面相觑,觉得此女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这点小问题也不放过,不是存心扫自己这样“父母官的官”的面子嘛。只是看着这船是京城过来的,拿不清此女来头,才讪讪作罢。回到船上,林芷彤的腹痛又加重了,更心疼的觉得打架机会又少了一个。
  清晨起来,林芷彤身子稍微舒服了点,不自觉地又打了一套拳,发现练武时若速度快点,身体就没有问题。林芷彤高兴地跳了起来。这样说只要不运内功,不大开大合,打多少次架也都可以了?这世上不会功夫的坏人总是多数,要运气、拼命干什么?林芷彤一拍脑瓜,有些懊恼:早知道打皇帝,打小贩都不用使用内力了,白白废了两次跟高手交手的机会。练家子打这些木头般的男人,又需要运哪门子气?单凭招式,三两下就可以拿下。林芷彤心情大好,饭也多吃了两碗。路上无聊,便开始研究起不运气,单凭招式快速制敌的法子来。水路不比陆路,风浪颠簸,难免有些不稳当。林芷彤为了在船上站稳,试了好多种法子,又翻出西洋姐姐的几何书看了看。发现若自己两脚齐肩宽,大腿并拢,膝盖微曲,两脚内扣。这样的马步最稳定。两脚、两小腿、两脚跟到头顶,就构成了三个环环相扣三角形,三角形总是最牢固的。林芷彤非常得意,心想自己该是中原第一个用数学练拳法的吧,这套拳法该取个什么名字才好。站着自己发明的马步,林芷彤又将白鹤拳的杀招,混合着八极拳的肘法添加进去,变成了一门凶悍怪异、短桥窄马的功夫。这时恰见沙洲上两棵歪脖子树,长得跟自己马步一般模样,夹住了一只想穿过的羊。林芷彤笑道:功夫叫什么名以后再说,我这步子,就叫“二树钳羊马”吧。有这马步,至少船上打架,会天下无敌了。
  船到枣庄,第一次有捕快上来检查路引。林芷彤才想起出门还需要这玩意儿。心想我一个好好的人,好好地行走,坐船又出了船票。凭什么还要你出示证明?这就是把本女侠当成嫌疑犯了。当场也不理会,就趴在船舷上睡觉。出京日久,那些太师府带出来的绫罗绸缎都穿厌了,林芷彤就在沿岸府街淘点花花绿绿的便宜货穿。现在穿的就是还价成四十个铜钱买的普通布衫,任谁也不知道她曾是当朝一品的侧福晋。小吏见有草民胆大如此嚣张,二话不说,一鞭子便挥了过来。这可把林芷彤乐坏了,三两下将小吏扔进了水里。这就等同于捅了马蜂窝,物伤同类,一堆衙役都往甲板上冲。
  小吏爬上船,本来一脸恐惧,见兄弟们都到了。顿时胆壮,恶狠狠地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林芷彤笑了,道:“那你知道我是谁吗?”
  小吏一怔,这姑娘出手便打,见了我们这么多官差也不慌,只怕有点来头,说不定是县令、主簿的干女儿。当场也怕把事情搞复杂了,就用鼻子轻哼了一句:“你是谁?”
  用鼻子轻哼,这是小吏们不太清楚状态时惯用伎俩,“轻”表示了谨慎与卑微,“哼”又不失官吏体面,堪称进可攻退可守。
  林芷彤叉腰道:“我是老百姓啊。”
  小吏们哄堂大笑,道:“这丫头是个刁民,不懂得轻重贵贱。抓起来!衙门里说话。”
  林芷彤环顾左右,见这儿这么多人,打赢他们自然没有问题,但必须费一番周折,还要使用掉一次内力。为了这些不会功夫的运掉一次气,想想有些舍不得。便决定用语言吓住他们,林芷彤久在帝都,当然知道眼前是一群什么样的动物,便故意轻蔑地一瞥,把手主动伸出来,轻笑道:“过来绑吧——最好绑紧些,免得事后不好意思处置你们。”
  群吏本已拿出了绳索、镣铐,见她主动伸手,优雅笑着,便都站住了。凡属犬类,一般只咬怕它们的人,无论藏獒还是柴犬,这几乎是定律。
  几个老成些的衙役迅速挡住一个有些冲动的同僚。望了一眼客船,见客船前行的方向,高深莫测地交换了下眼神。老衙役怯怯地问道:“这姑娘气度不凡,可是赶去知府家拜寿的歌女宋丽?”
  林芷彤觉得好笑,故意不说话,眼珠子往上一吊。
  那老衙役恍然大悟,不住地作揖。掉水的年轻小吏哆嗦起来,道:“赵知府身子骨还好?”
  林芷彤心道这八成是把本女侠当成知府的女人了,呵呵,也真不要怪女人势利。一个女人在这世上会不会被为难,还要看身后是哪个男人,能不势利吗?便冷冷道:“你有什么资格问这话——你们头是谁,县令还是巡抚?”
  船舱后迅速走出一个男人,众小吏纷纷行礼让路。那男人拱手道:“这位姑娘好。俺们是陶县令的人,在下是本城押司朱进,要维护一地平安,职责所在,不能不多问几句。姑娘气度不凡,为何没有路引。可真是要去知府家祝寿的宋姑娘?若是,卑职好安排些人护送。”
  林芷彤走上去,轻轻在朱押司耳边道:“你那知府左臀部有块青胎。”
  这押司又怎么可能知道知府的臀部,闻言却再也不敢怀疑,半跪着道:“得罪姑娘了。撤。”只在几秒里,一群凶神恶煞的男人满脸笑容离开了。林芷彤心中暗乐,觉得下次回去,得把这个什么知府的屁股踢青才行。
  船泊丰县,见有满人把农民的房子强拆了,做成了几十个达官富商的豪宅。林芷彤把强拆民房的二十多人打了一顿。
  船泊沛县,当地有个聋子因行侠仗义,上京城揭露县令抢占民女,被县里衙役们无端囚禁在村中,饥寒交迫。林芷彤假装邮差,救出聋子,把县令打了一顿。
  船泊淮南,当地有人开煤窑,拐卖上百名十来岁的小孩,逼着下到巷道内,背煤卖矿,经常活埋几十个孩子。林芷彤义愤填膺,救出一批童工,把几十个矿主打了一顿。
  船泊常州,有人街头筹款,说自己是福建人,家乡受灾,流浪至此,想筹些粮食回去救乡亲。不少善良百姓捐赠,林芷彤正要捐银子,忽然发现他们不会讲福建话,逼问下才知是四川刚下台的贪官,捉过来又打了一顿。
  但有北方来客告诉她,自她走后,丰县拆房更厉害了,沛县聋子全家都被抓了,淮南拐来了新的童工,常州又有了新的骗子。林芷彤觉得自己不像个女人,也不像个侠客,像个傻瓜。
  终于到了杭州,浙江已是藩王与清廷作战的前线。昔日繁花似锦,如今断壁残垣。京杭大运河的终点拱宸桥旁,也已冷清了不少,唯有浓妆淡抹的游莺娼妓多出了一群,吸引些人气。
  林芷彤突然觉得身体内有种邪恶的东西在流淌。
  其实一出京城,林芷彤就隔三差五地想找个男人玩玩,如果说行侠仗义是自己的阳面,这种想法就是阴面。她有时也觉得此念头很是低俗,但再低俗,仍然忍不住去想。有时还觉得很怪异,难道其他女人就没有自己这种欲望吗?为何从未听书上说起过,还有女侠想玩男人的?
  林芷彤觉得自己八成不是个好姑娘。她还觉得放纵的日子很有魅力,若能浪迹江湖,身边伴着一堆好男人,那就最好不过了。这京杭大运河上,也碰到过几个青青子衿。但想归想,总没敢真抓几个男子玩玩。偶有书生过来搭讪,但个个庸俗不堪。经历过徐精的青梅竹马、耿聚忠的权势滔天,恋过闾丘丹逸的风流潇洒,又被纳兰性德的柔情深种错爱,如今一般的男子,真难入林姑娘的慧眼。
  林芷彤突然想,要不要做几日妓女玩玩?这样就可以找男人,又能过几日坏女人的生活。
  林芷彤一向说做就做,再加上对灯红酒绿的地方一直好奇。扭捏了几下,就彪悍地走进了杭州一家最大的妓馆越风楼。老鸨高兴坏了,但故意道:“你这模样是很不错的,但这一双大脚,只怕客人都不会喜欢。会弹琴吗?会作画吗?那就按照第二档的姑娘收费吧。如今世道不好,你这么大的脚,有饭吃就不错了。赚来的银两,你四我六——既然进了这儿,就需要签个契约,一个月内不能离开,当然,你干得再差,一个月内妈妈也养着你。”
  林芷彤好奇地看着这儿古色古风的摆设,觉得到处透着新鲜。里面的人也都是欢歌笑语,倒比皇帝的紫禁宫有生气多了。老鸨道:“你别看风尘女子。从古到今只怕比良家的可爱得多,也活得自在得多。都说婊子无情,其实婊子比满口道德的士子还讲义气些。待久了,你就知道了,我们这儿还真没有什么坏人。柳如是就是我们这儿出去的,她不比她那夫君钱谦益有气节吗。可惜‘士贰其行’的半辈子都在庙堂,她却半辈子都在庙里了。”
  林芷彤似懂非懂,点了点头,道:“好,这儿好像挺好玩。就玩一阵子,银子无所谓。弹琴作画我不会,谈情做爱还可以。”
  老鸨满脸笑容地帮她梳妆打扮。
  才过了五日,西湖第一烟花寨越风楼就快没生意了。林芷彤一个客人都没伺候过,倒前前后后打伤了三十二个嫖客。这群人,有的是一进门二话不说就动手动脚的;有的是长得丑还动手动脚的;有的是喝醉了一身臭味还动手动脚的;有的是七老八十了还动手动脚的;有的是扔一把银子过来就动手动脚的;还有的是逼着她先喝鞋酒再动手动脚。最不能忍受的是,有一个根本就不打算动手动脚,专门跑来让她磨墨写诗的。林芷彤觉得这群男人真没有意思,就不能谈谈感情找找感觉吗?于是几十号金主全部当成木人桩尝试自己的新拳法了。
  老鸨刚开始还以为是打情骂俏,直到一个个客人鼻青脸肿,骨折脱臼,才又惊又气。派出一群大茶壶教训这不听话的“女儿”,结局就无需赘言了。打完之后,林芷彤觉得自己不运气打架的法子越来越成熟了,二树钳羊马加上自己挑出的手法,即使去参加擂台赛,也能进前三十。可惜事业这么成功,找不到一个好的男人满足自己的欲火,又有何用?
  林芷彤觉得就冲这一点,做男人还是比做女人好,男人随便哪个女人都可以在床上凑合,可让自己伺候个不喜欢的男的,就真是不愿意。偏偏心中的邪火照样也有。林芷彤把大茶壶们全部绑了起来,见中间有一个眉清目秀的长得还不错,一时火起,就将他扔在床上,然后就把他办了。
  老鸨只好道:“妹妹,我的好妹妹。你来此是为了什么,是要银子吧。我就给你一些,你行行好,就走了吧。”
  林芷彤道:“银子我就不要了。你再帮我找几个像样的男人,玩一玩我就真走了。”
  老鸨张大嘴巴道:“我这家店在钱塘江边几十年,见过无数世面。柳如是就是从这走出去的,再往前点,出过九个花魁。但真没见过姑娘般别致的女子,你该是父母没落后刚流落江湖的大家小姐吧?你还是快走吧,小店横跨明清两代,没有毁在战火,不能毁在一个女人身上啊。”
  林芷彤笑道:“不是一个月内不准走,养着我吗?”
  老鸨作揖道:“一天也不行啊,来这玩的没有能顺姑娘心的,从古到今,那都是姑娘顺着客人来。这一会儿,只怕江南风流才子都把越风楼当成魔窟了。您不愁吃饭,其他穷姐妹还要吃啊。”
  林芷彤也玩得有些厌倦,听闻此言道:“好,吃完晚饭我就走,还想赶回福建了。”
  老鸨又道:“姑娘啊——你去福建干吗?那儿又打仗又饥荒的。你就是做强盗也没地方抢啊。”
  林芷彤扑哧地笑了出来:“本女侠这么像强盗吗?放心,有水的地方就有鱼,别人有的吃,我就有的吃。小鸟这么小都有叶子吃,人是用不着担心的。”
  睡完午觉醒来,林芷彤打好包正要离开,忽然觉得清风楼怪怪的,偌大的庭院一个客人都没有。老鸨守在门外,抓住她道:“林姑娘,千万再留一晚,有个得罪不起的主,点名要你,已经把这楼包下来了。”
  林芷彤翻了个白眼道:“什么大人物啊,他不怕挨打吗?告诉他,本女侠觉得这儿不好玩,已经走了。”
  老鸨道:“姑奶奶呀,这一个你怎么也要帮我接了。此人得罪不起啊。”
  林芷彤头都懒得回,径直往外走。
  老鸨放声大哭,跪下磕头道:“林姑娘,你就救救迎风楼吧,救救这里几百号苦姐妹吧。得罪了此人,这百年老店就没有了啊。”
  林芷彤转身道:“谁啊?你们店这么大,每天里不知道来多少知府、县令。这儿上千的进士、举人也都是你们的恩客,还有谁能把这个店给毁了?”
  老鸨挽着林芷彤的手,讨好道:“妈妈还真不怕这些账面上厉害的。清朝其实不准官员来这种地方,当然你也知道不来的很少。但当官当士子顾忌多,做不出无法无天的事,妈妈都不怕他。此人不同,如今在江南几乎有半壁江山,惹了他盐都没得吃。听说过天地会吗?此人是——”老鸨压低了声音:“天地会新主子——朱三太子。”
  林芷彤道:“他怎么知道我?”
  老鸨又跪下道:“听说他情场失意。所以大多时候都泡在杭州,找各种各样的女人,是秦楼楚馆的常客。前段日子又听说他去指挥天地会打仗了,多半是你这几日做的事太出格,惹出他的兴趣了,仗都不打跑了过来。听妈妈话,就算你真是京城没落贵族的女儿,也别惹这样的魔头,要知道他有几十万不要命的兄弟。这满清与汉姓藩王胜负未分,若汉姓藩王赢了,真复明了,这朱三太子岂不是九五之尊?等会儿一定压着些性子啊。”
  林芷彤好奇心又起来了,道:“好,我来看看他。压不压得住性子这就不保准了。看他合不合我心意吧,若是不合,就一剪刀把他阉了。”
  老鸨站起身,跺着脚转圈,道:“姑奶奶,那你还是走吧。这爷发了脾气,我就一人死了算了。”林芷彤笑盈盈地吃着荔枝。
  外边小厮慌道:“红天爷到——到。”
  老鸨焦急道:“来了,来了,逃也逃不了了。红天爷就是朱三爷,不称朱是免得满清找麻烦。总之求求您,等会儿,千万耐着点性子。”说完磕了两个头,躲到屏风后面。
  林芷彤横躺在贵妃几上正在打哈欠,只见一条健硕的汉子带着两个随从,龙行虎步地走了过来。林芷彤嫣然一笑,然后两人便都呆了。
  一随从喝到:“大胆,见了殿下也不行礼。”
  这太子反手一个耳光,道:“住嘴。”随从一惊,似从没想过自己会挨打。这朱三太子脸上阴晴不定,显然对身后两人也有顾忌。
  林芷彤毕竟在京城名媛堆里转了个圈,知道所谓高层斗争的无聊与厉害。又是一笑,下榻万福道:“民女林氏见过太子。”老鸨前来倒茶,一边惊讶,一边觉得心里放下了块大石头,看来这女儿还掂得清轻重,要知道她昨日硬是把知县打哭了。
  朱三对那挨打的随从轻声道:“战场失利,脾气躁了点。刚才的事和香主还请海涵,你们不用陪我了。自己去找乐子吧。”
  那和香主捂着脸,阴阳怪气道:“太子要打人,我们做臣的也只能挨着,哪有海涵不海涵的说法。只是跟着万大哥打天下这么久,还是第一次挨打啊,天下未定,还请太子爷少些架子。”说罢跟另一随从,转身走了。
  朱三抱住林芷彤道:“你怎么在这儿,这怎么可能?”
  林芷彤呵呵笑着:“闾丘师兄,你怎么变成朱三太子了。我在京城就想,什么福建朱三,文武双全,活了十几年都没听说过。十有八九是个西贝货,却想不到是你。”
  朱三做了个“嘘”的手势,指指外边,表示隔墙有耳。轻声问:“师妹,你怎么回福建了。那姓耿的呢?”
  林芷彤道:“我休了他。”
  闾丘丹逸眉头皱在了一起,突然痛苦地转起圈来。
  闾丘丹逸凶道:“为什么?你怎么能休了他了?我做这一切,吃了很多苦,就是为了有朝一日杀入京城,亲手把你从他府上抢回来。”
  林芷彤道:“师兄,你是为了这个骗人的?你还是放不下啊?”
  闾丘丹逸咬牙切齿道:“强抢吾妻,奇耻大辱!身为男人岂能放下?”
  林芷彤皱眉道:“师兄,虽然我离开了京城,但有一说一,耿聚忠娶我不算强抢。”
  闾丘丹逸暴怒道:“住嘴!你知道你在跟谁讲话吗?”外面老鸨闻言腿打起颤来,这姑奶奶不是又要来了吧。
  林芷彤也站了起来,翘起了嘴唇盯着他,道:“你想干嘛?”
  闾丘丹逸一呆,赶忙道:“对不住,对不住。师妹,实在是太想你了。耿聚忠或许不是明抢,但他是利用自己的权势,以救你父亲为诱饵,胁迫你嫁给他,实际上当时你是喜欢我的。对也不对?”
  林芷彤抓了抓脑袋,想不明白对不对。模模糊糊里点了点头。
  闾丘丹逸道:“那时我就发誓。一定要做个比他还有权势的男人,再把你亲手抢回来。可惜要比耿家更有权势谈何容易,他家的地位是他爷爷做汉奸,用几十万颗人头换来的。我要复仇,就只有杀更多的人这一条路了。师妹,不怕你笑话,我是一直送你送到了京城的。在京城里,我曾几次想翻进太师府,但都忍住了。我知道这样没有意义,你欠他人情,他又随时可以把师父送进牢里。所以,我就回来抢江山了。如今,姓耿的把你逼到了这种地方,我更同他不共戴天了。”
  林芷彤不知该怎么接话,叹了口气勾了勾手道:“师兄,我给不了你洞房,就给你一张床吧。”
  闾丘丹逸一愣,将林芷彤扔进牙床里,一阵狂风暴雨。
  林芷彤抚摸着师兄的胸脯,道:“这些日子你还好吧,好似瘦了很多,是不是在天地会做头也做得不怎么顺心?”
  闾丘丹逸面露愁容道:“毕竟根基太浅,天地会都是万云龙一手带出来的,暂时说不上太多话,只是个活招牌。慢慢来吧。”
  “你是为了我做这假货的,如今我回来了。你又做得辛苦,干脆别做了。你带着我回漳州,或者随便哪个地方,我俩过自己的日子算了。”
  “你是一定要带的——这位子却不能丢了。”
  “为什么?”
  闾丘丹逸沉默了一会,道:“我有苦衷,这位子绝对不是想下就可以下的——况且,姓耿的凭什么要了你,还不是因为有权有势吗?是男人就要有自己的江山!”
  林芷彤盯着闾丘丹逸看,烟视媚行道:“如果我和江山只准选一个了?”
  闾丘丹逸道:“我要江山。”
  林芷彤转过身去:“原来我仍只是个借口——师兄,有多少人都同你一样,只记住了苦衷,忘记了初衷。说白了,你还是更喜欢那些权势。明儿我回福建,你也不用来找我了。”
  闾丘丹逸急道:“本太子一言九鼎!你也不准忤逆,既然见到了你,就别想再跑。乖乖做我太子妃吧。”说完,双手便搭在林芷彤乳房上。
  林芷彤生出一股子厌恶来,一个双膀手弹开师兄,转身恶狠狠地道:“你想强迫我,想用你那假货帽子压我?师兄,你可以试试看,还能不能打过你这个师妹。”
  闾丘丹逸虽是傀儡,但如今三大藩王、台湾郑经、天地会打的都是反清复明的旗号,他俨然是这半壁江山名义上的共主。这段日子,也过足了颐指气使的瘾,可见这师妹也不由的软了起来。闾丘丹逸道:“师妹,我怎么会强迫你了。我不是这样的人。”


第二十四章 荠麦青青
  西湖之胜,湖水可以当药,青山可以健脾,逍遥林莽,倚枕岩壑,便不知省却多少参苓丸子矣。但心外无物,境由心造,西湖之胜,也贵在遇见无事的闲人。
  闾丘丹逸作别林芷彤道:“师妹,你回家小心。福建耿家连战连败,天地会也遭重创,说不定清军很快又会重回八闽。谁胜谁负不知道,但战火是免不去的。饥荒、战乱、死人、瘟疫——自古乱世就是血池地狱。我也不能再在漳州露面,既然你不愿隐姓埋名同我奔赴前线,我也无法退隐江湖再回漳州了。有时错过就是过错,那儿熟人太多,诸事不便,所以连师父也没再去看过。”
  林芷彤不置可否,却道:“这儿花开得很艳。是不是有首情诗,是叫人慢慢看花的?”
  闾丘丹逸道:“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但成功总要代价,我没有做汉奸的爷爷,只能比别人更狠一些。”
  林芷彤摸了摸白马,道:“师兄,不用多言了,人各有志。我不会同师父讲起的。以后我也叫你朱三太子吧,免得不小心露馅,又不知引起怎样的惊涛骇浪。你自己也要注意,你干的事看起来风光,其实玩的是刀刀见血、步步惊心。普通人有赢和输两个字,你们只有赢和死两条路——如果可以,少杀点人。”
  闾丘丹逸深深地叹了口气,道:“我又何曾想杀害生灵!但,所谓功业,其实都是残忍的衍生。”
  林芷彤南行至闽北,一路荒凉。上次见此地还炊烟袅袅,一片田园,如今却荠麦青青,枯草一片。三百里路只见尸首,不见人走。林芷彤才发现自己搜来的银票没有任何用处,人活着只有粮食和水是必需的物品,可偏偏自己从京城太师府带了一袋子金银珠宝,若此时能有一袋子炊饼,那么这儿就会是天堂。林芷彤感觉自己快支撑不住了,再高的功夫也挡不住饥饿,一代女侠死在这儿虽然荒诞,但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一种恐惧弥漫在林芷彤的身上,林芷彤从没有这么害怕过,她又变成了一个小孩。心想:若我死了,不知多少人会哭?爹爹、娘是一定会哭的,那几个男人就难说了。
  突然看见白马在吃草,喜从恶中生,悄悄拿出匕首。马通人性,一声长啸,就往远逃。林芷彤再也顾不得费迪南德所讲不能运气的禁忌,一招白鹤三抄水,赶到马前,挥出匕首就要往前脖子上刺。
  那马迅速转身,刀刺在屁股上。马没有反击,低着头,又抬起头,回首望着自己的主人,眼中好似含着点湿漉漉的水。只一瞬,林芷彤想起了以前养的阿黄,便松了手扔掉了刀。刚咬着牙,想捡起时,肚疼发作,瘫坐在地上。费迪南德所讲的后果终于浮现了?这荒郊野岭就成了我最后的地方?
  白马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地上打滚的林芷彤,咬了一把草放在芷彤身前。又四面转动着,终于跑远了。林芷彤把草给吃了,身子骨才好受了一些。
  林芷彤躺在草地上,觉得白云越来越大。她把身上的金银扔掉,又想起费迪南德的话,自己该还有一次出手机会才对,想到这又强撑着站了起来。调整了一下呼吸,肚子仍然生疼。她明白这洋姐姐医术的厉害了,自己若再运一次气,真可能当场瘫痪。
  林芷彤开始傻笑,原来想用这四次运气的机会,在江湖上打败四个魔头。结果已经用了三次,一次用在不会功夫的皇帝身上,一次用在不会功夫的炸油条小贩身上,一次居然用在马身上,还让它跑了。看来人所谓的愿望、想法多半都是靠不住的,本还想着这一袋子金银让爹娘一辈子衣食不愁,如今看来也未必现实。若是盛世,爹娘耕个田也能养活自己,碰上乱世,银票就是纸张,黄金就是黄坨坨。人赚来的财富多半用不着,就如这愿望是九成完成不了的。
  林芷彤开始诅咒起耿家了。这耿精忠真他娘的不是个好东西,好端端地打什么鸟战,想想他的借口居然是岸芷山起火,又有些怪起自己来。又觉得天地会其实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安生日子不过,天天鼓动大家造反。但这天地会的头居然是师兄,还是为了吃自己的醋才当上的,又不免自责起来。过了一阵子,林芷彤又想到其实清廷更不行,贪污、腐化、把百姓当成畜生,也确实需要些人来反抗一下。这样一来,是非对错,就完全糊涂了。林芷彤心想,若是没有我,他们也会斗吧。有时,一堆人和另一堆人打得头破血流,要的只是借口。
  强撑着走了几里路,耳朵开始出现一些莫名其妙的声音,像一群亡魂坐着马车在自己身边飞奔而过,林芷彤不敢说话,低着头,就真看见了一个乱坟岗,下面横七竖八摆着至少百十具尸体。林芷悠支撑不住,趔趄几下便倒下了,耳朵还能听见声音,嘴巴却讲不出话来。
  不知过了多久,天上下了几滴雨,林芷彤蠕动着嘴巴把雨水吞了进去,又有了些活气。这时听见一个老人失声痛哭,道:“我的儿子啊,你死得最冤枉啊。本想留一个养老送终,结果还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啊——清兵啊,你不是说仁义之师吗?怎么刚收复这儿,就要打死我们这么多只会刨食的村民啊。你们说我们村没有气节,附逆于耿贼,便将全村六十四人都屠杀了啊。耿军过来时,也是骂我们没有气节,用刀逼着村民入伍的啊。老百姓哪知道站哪边才叫有气节啊——我儿啊,这遭横死,在地狱也要吃苦啊。”
  旁边一道长正色道:“不要去碰尸首。老人家只管放心,只需要三百三十三斤稻谷,我就做大法,把这群亡魂引出地狱,绝不让他被妖孽欺负。”
  老人家道:“嗯——拜托道长了。只是三百三十三斤稻谷,如今哪家还有——我付一些银票可行吗?耿府的通宝、大清的银票,我都还有几张,本都是拿来做棺材本的。”
  道长为难道:“这样怎么行,如今在战乱区,废纸还有何用?老乡,你可知道我是龙虎山张家出来的,这可是正宗的天师啊!若不是江西也是战场,也没了粮食,帝王请我们也未必给面子。区区三百斤稻子,你都舍不得拿不出来——那你儿子下地狱,就下定了。”
  老人家又慌又乱,哭到:“天师一定帮忙,不能让孩子死了还受苦啊。”
  道长冷哼一声,道了声无量寿佛,转身欲走。
  老人只是哭,道长还未走远。林芷彤便想站起来,没有了力气说话,眼睛却张得开了。
  “阿弥陀佛。”这一会儿,又来了一群和尚,大和尚道:“老乡,我们是莆田少林寺的和尚,这儿的亡魂需要超度吗?只需随喜施舍些饭吃,可以帮你把孩子接到西天极乐世界去。”
  老人一看乌压压地十来个光头,便喜道:“高僧啊,你们需要多少米粮,才帮我超度孩子呢?”
  一个大和尚满眼期盼道:“不多,只是这横死之人必入地狱,需要做七七四十九日的道场。等七七之后,我们就马上离开。施主,我们可是少林寺的啊。若不是战乱,从没主动做过法师。”
  话音未落,龙虎山的道长又走了回来,骂道:“和尚,你们怎么能这样做?这道家的法场是最灵验的,驱魔捉鬼,我张天师几百年都是第一。再说这个村也是贫道先到,你们这群和尚别坏了江湖规矩。”
  大和尚回道:“张天师啊,别来无恙啊!你可知这儿是福建,是南少林的所在。你们龙虎山的人冲到这儿找饭吃,我们不赶也就是了,你还想如何?”
  道长骂到:“没听说禅宗的和尚做法事的,要做也是净土宗的做,你们少林是禅宗祖庭。这样修行,就不怕达摩责怪吗?”
  和尚们有些面露愧色,悄悄拿起棍子。大和尚道:“阿弥陀佛,你们道士知道什么?如今寺庙早已禅净双修。”
  道长对老人道:“老乡。你请本天师好了,稻谷只要三十三斤三两,附送你十二道天符,保证没有妖怪能近你的家门。”
  大和尚道:“老乡,我们都是福建人,是真老乡。你若请我们少林寺,法事从简,只做七日。加念《地藏菩萨本愿经》,附送观音相十张,全部开光。”
  道长抽出剑来,骂到:“不行,必须有个先来后到——否则,别怪本天师不客气。”
  和尚们一齐拿出棍子。大和尚冷笑道:“也不看看这儿是哪?当是江西鹰潭贵溪吗?”
  道长道:“你们想以多欺少。”突然吐出火来,烟雾大作。只一会儿,烟雾就散了,就在一阵烟的功夫里,后面跑来几十个道士。
  大和尚道:“是可忍孰不可忍!在福建欺负少林头上了。”一挥手,和尚就带着棍子冲了过去,和龙虎山的道士就打到一块了。林芷彤本来已奄奄一息,见此场景,精神大作。居然坐了起来,看着两派打来打去。
  刚开始两派都还有些架子,大约也是饿狠了吧。几十招后,有和尚开始流血,有道士被踩在地上。林芷彤大失所望,觉得南少林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这架打得说多难看,就有多难看,最后大和尚跟张天师搂在了一起。林芷彤恶心到呕起来,吐出来只有绿色的草汁,心想自己多半还是活不了。老人道:“诸位,诸位,都请住手,你们都是高人,不就是几顿饭吗?和尚道士一起做法,全部吃一顿稀饭,这样可好吗?”
  双方都已经到了气头上,只要有一口气在,就完全忘了吃饭的初衷。双方不理不顾,原来还有些不拿武器的。如今都变成了刀来剑往,没找到刀的,就转身寻到了锄头。林芷彤正看得无聊,忽闻一声狮子吼,两派的兵器往四边飞落。一个矍铄的老僧人,在众人头顶飞过,双手如拈花般,将粘在一块的两派分开。
  林芷彤眼冒精光,居然真有传说中的高手!这一下子,只怕是爹爹加上教我功夫的三大高手一起来,也都做不到。那老和尚站定后,回头双手合十,道了声:“阿弥陀佛。”
  大和尚气呼呼地道:“清寂大师,这群龙虎山的杂毛不懂规矩。”
  张天师哇哇哭了起来,道:“清寂大师,你不能欺负武林同道啊。宋朝神宗时,你们河南灾荒,是龙虎山派人救济了少林寺。”
  林芷彤以为自己听错了,宋朝神宗时——这种几百年前的人情还可以拿出来卖。
  清寂和尚不理会道士们,转身对大和尚道:“无嗔,你做到无嗔了吗?饿了两日便犯戒,几十年的修行又有何用?什么七七四十九日的道场,你们是都吃饱了,老乡还能剩几颗粮?人若无善念,又何必学佛?”
  大和尚低头不语,刚才的凶悍也都消失了。
  清寂走到老头身边,道:“施主,你家还有多少粮食?若你愿意,随你的方便,施舍一顿粥,给这些道士、和尚,还有那个小女孩一个活下去的机会。若不愿意,我们少林寺帮你安葬完地下这群可怜的人,也就走了。至于这些亡灵的超度,就交给贫僧吧。其实超度无需铺张浪费,佛也好、道也罢。念些经文或者咒语,多半也只是对死者的尊重。至于地狱超生之说,多为虚无缥缈。纵使真有,若贵子未曾作恶,即使横死也不会下地狱;若曾作恶,超度百日又能如何?”
  老头道:“你是假和尚吧?来了好多批出家人,都说只要横死的,就要下地狱。”
  大和尚无嗔道:“这是我们南少林主持清寂大师,你别有眼不识泰山。”
  林芷彤心想:原来这个就是清寂,听释可喜讲过,看着他清秀慈祥的样子,顿生好感。又听闻他讨粥,把自己这小女孩也算了进去,就更是感激。
  清寂大声道:“无嗔,你又错了!——什么泰山不泰山。一切都是成、住、坏、灭,主持只是虚名,你我俱是尘土。”
  老头激动道:“高僧,我儿子一直在家务农,从未做过恶。这遭了横死,也不会下地狱?”
  清寂道:“阿弥陀佛,施主放心,不会。”
  老头道:“你肯定?”
  清寂道:“肯定。”
  老头道:“诸位请稍候。我这就去煮粥,还麻烦大家为孩子念些咒语。这小雨下个不停的,流在尸首上又落到河里,别闹成瘟疫。晚上我就把他们埋了吧。”
  林芷彤吃了几碗稀粥,又活了过来。但是腹痛还是在,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清寂走上前合十道:“这位女施主,可曾是中了什么毒?”
  林芷彤道:“和尚爷爷。有人下毒把我的胎儿打了。然后就是腹痛。”当时女子普遍早婚,大家倒也不以为异。
  清寂道:“阿弥陀佛,此人太狠毒了,岂不知人间业报,杀孽最重,胎儿也是一种生命。我帮你把把脉——不妨事,只需再静养几个月,不要妄动。贫僧给你配些药物,也就好了。”
  林芷彤急道:“可是爷爷,我静不下来啊。我是个武林高手,这世上又有这么多坏人。不运气,不练武很难做到啊。”
  少林、龙虎山众弟子大笑,连清寂都笑了。无嗔取笑道:“来,武林高手小姑娘,打一套拳给大伙看看。”
  众和尚大笑,都自认为天下会功夫的其实就都在这小院子里了。
  林芷彤武学上最不肯认输,站起来就做出个拳法的手势。刚下船不久,自然而然就站出了个“二树钳羊马”,配上自己编的手法一招一招使了出来。众人笑得更厉害了。
  无嗔道:“马步从古到今都是四平大马,小姑娘,你这怪怪的架子,白鹤不像白鹤,八极不似八极的,算是哪门子的功夫哦?”
  另一个和尚道:“这就叫女人拳算了,这短桥短马的,只有女人才练。”
  张天师也摇摇头道:“我们正一道练武不多,但跟全真教斗了上千年,对武学也略知皮毛。小姑娘,手应该护住两肋,因为软肋最薄弱。这样手摆在最中间,若敌人一个鞭腿,岂不是要穴不保?”
  林芷彤轻轻划了一个割手,表示这样就可以防住肋部了。众人又笑,仿佛不笑不能表明自己功夫高。
  清寂却不说话,等林芷彤一套拳打完后,忽然轻声道了句:“阿弥陀佛,此功夫甚为歹毒。姑娘且跟我去后院说话。”众僧、道面面相觑,又不敢质疑这武林泰斗的眼光。
  清寂抓着林芷彤的手,柔声道:“姑娘,你的师承是什么?少林白鹤吗?——也没有此等狠辣啊!”
  林芷彤一见清寂就觉得无比慈祥,又见他如此识货,更涌起知己之感。将练武经过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从家学渊源到京城三大高手的调教,再到自己在船上结合数学知识的编纂,统统倒了出来。
  清寂和尚点头道:“小姑娘,你有武学天赋,关键是敢想敢试。只是有些地方还是没通。”说罢,这一老一少居然就在老农的院后谈论起武学来。林芷彤当然不会管拜师规矩这些屁事,清寂似乎也忘记了这个意识。双人都沉浸在纯粹的武学天地里。林芷彤招式里十来个错误,几十个没想通的武学问题,两个时辰内就被清寂一一指正过来。很多时候高手和顶尖高手就差一层纸。十年苦功,差的就是名师一点,林芷彤感觉自己脱胎换骨了一般。清寂大师也难得开怀,几次把走进来的无嗔和尚赶了出去。见林芷彤能举一反三,点头道:“弟子易得,有灵性的弟子太难。婴孩时其实人大多都有灵性,但这个地方却最容不得聪明。多少天才也都被这个浑浑噩噩的外境和这数不清的规矩给化成蠢汉了。”
  林芷彤这才跪下道:“师父!我就是你的弟子了——少林也收女弟子吧?”
  清寂道:“从未曾收过,但今日就算收了吧——其实弟子不弟子,都只是外相,贫僧倒喜欢你叫我爷爷。”
  林芷彤高兴道:“爷爷,我还有一门功夫没想明白。可惜不能运气,所以也不能使出来给你瞧瞧。”
  清寂把一只手搭在林芷彤腕骨上,林芷彤只感觉一股子温暖真气直往身上涌去。林芷彤道:“爷爷,你是把你的功力都传给我吗?”
  清寂笑道:“这世上哪有这样的事?所有功夫都需自己去练,然后用时间磨成体识。那不费吹灰之力得到的东西,又有何用?我只是传了一股子真气,压住你腹毒。你大约还能多运气行侠仗义三次。等会儿我给你几颗药,腹痛时吃了也就不痛了,药非仙丹,药到病除也是没有的。切记出手三次后,至少静养两月。好了,现在就把你不明白的功夫使出来吧。”
  林芷彤大乐,将紫霄影形使了出来,又准备把口诀念出,清寂拦住道:“这该是武当的轻功了,爷爷是南少林掌门。武当功夫凝结了武当派数代高手的心血,少林高手未得允许不能多看。这门功夫的口诀你就别念了吧。”
  林芷彤道:“反正武当派的又没看见,你就再指点一下吧——我那武当的师父,多给点银子就行了。他这样的,若有机会偷学少林心法,我肯定他一定会偷学。”
  清寂摇摇头道:“他若要学,直接过来便可,何须偷学——别人怎么做事是别人的事,我又如何该去做这恶业!德这个东西,本来就是绑住自己的枷锁,不是挥向他人的石头。越是无人时,越要注意。”
  林芷彤有些可惜道:“那我的功夫就缺了一块了。”
  清寂笑道:“如果你要烧壶开水,生火到一半时发现柴不够,你该怎么办?”
  林芷彤一愣,道:“赶快去找柴火,或者去借?”
  清寂道:“若是旁边无树,左右无人了?”
  林芷彤想了想,摇了摇头。
  清寂道:“为什么不把壶里的水倒掉一些呢?”
  林芷彤道:“也对。”
  清寂道:“世事总不能万般如意,月有盈缺,人有兴衰,有舍才能有得。若得不到那么多,就不要了吧,不用可惜。”
  林芷彤醍醐灌顶,豁然开朗,她又问:“那爷爷,什么是必须固守的呢?”
  清寂道:“诸善奉行即可。”
  林芷彤道:“什么叫善?”
  清寂道:“让人更多的人安生便是善!”
  第二日,葬过村民,少林念了经,天师念了咒。老农深感清寂的善意,便将地窖的米分出不少给了两派,足够这几十人三日的饮食。突见另一个村的百姓集体往南边走去。老农便问原因,老乡边跑边答:“漳州大粮仓里,有少林大侠分发粮食,我们全村都想过去讨几口饭吃。”
  老农道:“听说那儿已经发瘟疫了,如何去得?”
  村民道:“病死也比饿死强。你家是富农,可以缓点去。”
  林芷彤喜得跳了起来道:“分粮的是不是林山石大侠?那是我爹爹,我亲爹爹啊。”
  清寂道:“既然那儿瘟疫,我们就采足山药,行走过去吧。”
  一路无话,无非是生离死别,见得多了,也就麻木了。张天师一见到死人,便去谈超度的生意,倒也骗了不少粮食。林芷彤很看不惯,便问:“你说你是天师,有何凭证?”
  张天师神气道:“小姑娘。我这天师是祖传的,迟早朝廷也要把我赐封回去。若不是战乱,你有资格见到我吗?若不是战乱,我活得不比繁神侯差。”
  林芷彤道:“颜雨秋啊,跟你一样。两家都是骗子,一家骗大家活着做奴才,一家骗大家死了可成仙。”
  张天师怒道:“你这就不对了。我们千年道行岂能有假?你这样肆意诋毁中华文化,所谓何事?你还有爱国之心吗?”
  林芷彤道:“你别给我戴帽子。直接说吧,你会啥?要不趁着我还能出手两次,我们打一架,谁赢了谁做天师。”
  张天师勃然大怒,但想起前几日晚上清寂大师所说的,此女孩出手毒辣,又觉得不值得冒这个险。笑道:“好男不跟女斗。再说,没听说过打架决定天师的。这东西要靠太上老君的恩宠。我的道行不用向你解说。餐金英、饮白露、茹紫蒂、啖白云都不在话下,若需要时呼风唤雨,麻衣相术,我也没有不知道的。”
  林芷彤道:“哦,那你让老天出个太阳看看。”
  张天师道:“此事容易。但费神费力,要做不少功夫,还需去仙界求人,岂能随便应承?”
  林芷彤道:“那你算算命可以吧?”
  张天师道:“行,我来算算你十年后的运道。”
  林芷彤伸回手道:“十年后鬼知道你在哪,谁耐烦验证?要算,就算算我的爹和娘,如今哪一位已经先走了。”
  张天师一愣,这事没做过功课,但这小女孩敢说这话,显然是已经走了一个。便眼珠一转,道:“父在母先亡。”
  林芷彤道:“胡说,明明我母亲就在。”
  张天师道:“本天师说了吧。父亲在母亲前面亡。”
  林芷彤嘻嘻笑道:“我骗你的,我父亲也在。”
  张天师道:“看见没有。父在,母先亡。”
  林芷彤道:“他俩都在。”
  张天师觉得此女实在胆大包天,有些不悦地道:“我只是说先后,又没说他们已经走了。”
  林芷彤眼珠子一转,掏出几个铜钱道:“那你再算算,今日你赚不赚得到我的钱?”
  张天师犹豫半晌,大声道:“滚!”
  这样吵吵闹闹地,终于回到了漳州。凤凰坡的山茶树已半边毁于战火,草鱼巷也十室九空。今同客栈倒是还在,但阮先生也已不见了。
  “你记得跨青溪半里桥,旧红板没一条,秋水长天人过少。冷清清的落照,剩一树柳弯腰。”


第二十五章 侠义永春
  林山石抚住自己胸脯,他没有迎来赖天德,却迎来了另一个对手。前几日,清军一支偏师忽然从江西绕道直攻闽南,就趁此时,清八旗的一位高手混入漳州,出现在关卡面前。
  释可喜道:“林大侠,你该知道这是朝廷的粮食,还请你不要监守自盗。”
  林山石道:“朝廷若不分给百姓吃,盗了,那叫替天行道。”
  释可喜沉默了一会儿,道:“其实我认识贵千金,还传过她几日功夫。我同你同出一门,都是少林弟子。”
  林山石道:“那就更该知道与人为善。”
  释可喜道:“如今你有伤,我本不该乘人之危。但朝廷有命不敢不从,我只有一个时辰,若不能成功,回去就升不了将军。”
  林山石道:“你是否升官对我并不重要,我在乎的是乡亲们的命,若要放火烧仓,就从我尸首上跨过。”
  释可喜睁着半是嘲弄半是惊恐的眼睛道:“你是圣人?”
  林山石道:“不是,只算侠客。”
  释可喜哈哈大笑,可很快笑容就冻住了,因为他觉得眼前这个居然真是位侠客。释可喜道:“我本只打算打伤你,但现在必须杀了你,再放火烧掉粮仓。你知道为什么吗?”
  林山石若无其事地道:“因为你曾想做侠客,为了吃好点、穿好点,没做到。”
  释可喜道:“对,哪个练武的没想过?你让我自卑了。”
  林山石点头道:“明白,所以你一定要杀了我。对于一个练武者,做不了侠客,纵使做了将军也未必会让自卑少一些。”
  释可喜道:“好了,我提醒一句。师兄,我是北少林青年一代翘楚,很自信没人能单臂胜我。你小心了。”
  狭小的关卡里,林山石与释可喜这一南一北的少林高手对抗起来。释可喜的伏魔指快若闪电,林山石的白鹤拳已经出神入化,本来很有一拼。可惜这是只折臂的白鹤——释可喜几次都快要拿下林山石了,但总在最后关头动作稍慢被林山石躲过。高手过招都在毫厘之间,林山石抓住释可喜一个漏洞,一招绵掌击中了释可喜的小腹,释可喜惨叫一声,退出了关卡……
  林山石往前一跳,道:“你在放水?”
  释可喜吐出一口鲜血,道:“不是有意的,是另一个自己挡住了我。几次都可以杀了你,但莫名其妙就犹豫了。”
  林山石道:“那是你小时候念经太多了。想成佛固然还需要修行,想做魔却也没那么容易——你走吧。”
  释可喜叹气道:“你这仓库怎么都守不住!虽然关卡只能容一人通过,但我若派出十位好手,纵使胜不了你。只要车轮战,迟早有一刻,你会油尽灯枯。”
  林山石心里一惊,原想着有此城墙,有此关隘,背后又有这么多粮食,自己怎么都可以拼一下。释可喜一说此话,心顿时凉了半截。若真有人这样做,如今自己孤身守城,人非铁石,功夫再高,又如何经得住轮番来熬。
  释可喜道:“与其这样,还不如给我烧了。只要你肯烧,只要这些粮食落不到耿家手中,便是大功一件。否则,我能想到的计策,耿军帐下不缺谋士,就没人想到吗?”
  林山石道:“此计你不要外说,可能别人想不到。”
  释可喜笑了:“在下在军中不算聪明,久在行伍的人都不蠢,再蠢的打过几次战也会被死亡逼得聪明起来的。耿家的人之前没想到,或者以为可以同你攀交情,或者低估了你的功夫,或者还没有从前线把好手派过来。下一批人就肯定会知道了。”
  林山石已经把生死置于度外了,道:“谢谢提醒。到时我尽力扛。”
  释可喜仰天道:“师兄,你这样做很蠢。”
  “聪明人太多,所以都没饭吃了。老百姓要吃饱,需要有几个蠢人。”
  释可喜转过身去:“你的手什么时候能好?”
  林山石道:“大约还要三日。”
  “漳州是福建腹地,清廷暂时不可能派很多高手同时潜前来搞车轮战。但只要这粮仓不失火,清军将领会睡不着觉,打仗前面拼的是血肉,后面拼的就是粮草。所以还会有高手混进来,下一个进来的应该是尤可游,此人武当掌门,心狠手辣,绝不会留情。我想法子拖住他三天,你保重。”
  攻城的清军又被赶出了福建,仿佛只是为了掩护释可喜潜入古一粮仓。林山石开始猛地往手臂上抹云南疗伤药,有时在想,这独守空城,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可是看到老人小孩拿到粮食后甜甜的笑容,又觉得一切都很值得。
  又一次,城前取粮食的百姓突然一片接一片地倒地。林山石晃动一下还有些微疼的左臂,心道:终于又来了。
  墙外百姓哭声震天,但林山石知道自己不能冲出这道关卡,牢牢占在关后,等待冲进来的敌军。
  一阵箭雨后,果然有一大汉冲了进来。林山石一看,发现此人是老相识,矮矮胖胖的地趟拳高手。木头痴死去那一战,就是这个耿王庄的高手险些冲进了关卡。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林山石不顾左臂疼痛,几乎招招凶狠,要毙他性命。可这大汉只守不攻,林山石百十招内也奈何不了他,百招之后,正有优势。那大汉突然猛退几步,只身走出了关卡。林山石害怕弓弩,又怕调虎离山,不敢追击。正要生气,另一位汉子窜了进来,同样只守不攻,百十招便退,接着第三、第四、第五个耿王庄的高手杀进来了。
  林山石心中暗暗叫苦。人就这么怪,越怕什么越来什么。“车轮战”果然开始了,江山面前绝无江湖道义可讲。连战五场后,自己的手脚都慢了下来,倒变成了自己专门守,对方进攻。若是一对一,这群耿王庄的打手都不是自己对手,哪怕左臂尚未痊愈,但这样打法,自己又能撑多久?
  到第七人时,林山勉强接了百招,却挨了两腿一掌。等逼退了第八个打手时,自己已软绵绵的抬不起手来。他明白下一个就是自己的死期了,突生一种厌倦。他已不怕死,但只可惜没能死在英雄之手,狮子死于群犬,多少有些神伤。若他们能晚来几日,让自己和那八极拳的高手先打一场,无论胜败也都认了。刚长吁短叹完毕,第八个汉子又走了进来,又回到了练地趟拳那位矮冬瓜。
  这汉子一拱手道:“林大侠,我是佩服你的。但军令如山,我也要吃饭,要养家。而且还想吃得好,房子大点。”
  林山石道:“我不怪你。得了这粮仓,能分些粮食给百姓吗?”
  “这不是我可以做主,军人服从命令就是天职。”
  “一个男人不是一条狗,在服从命令之上总该还有些东西吧?”
  “林大侠,某从小就在军中,服从就是在下的全部。你我都是行家,听你的呼吸就知道,你不用打了,降了吧。”
  林大侠哈哈大笑:“你既然从小就在军中,可听说过投降的战士?出招吧!”
  那汉子面露难色:“这又是何苦?你若现在投降,关几年可能就出来了。”
  林山石怒道:“出招!”
  汉子冷笑着蹲在地上,双手往前一冲,林山石就飞出数米远,直直地落到了这半个月都守着的关卡通道之外。林山石心道,此招其实只需一个白鹤亮翅便可以挡住,可是又哪儿还有做出此招的力气呢?阮先生讲《霸王别姬》,时不利兮骓不逝,这处就该是自己的乌江了。林山石往空中扔了个烟花,袁氏见此烟花,该会从粮仓底部秘道逃走。便举起标月指,对准自己的咽喉。
  耿军汉子向前走了几步,知道林山石没有了站起的力量,道了一句“得罪”,就大喇喇地要走进关卡。
  正得意间,突然脖子一凉。一个小女孩从后面旋风般冲了进来,一掌击在自己后颈处。这汉子料不到还有人能从外边进来,更料不到有人步子这么快,出手这么狠,睁圆眼睛,直挺挺地就倒下了。
  林山石又惊又喜,道:“希娣?你回来了!”再抬头望去,袁氏也走了下来。
  林山石急道:“你没有逃吗?你总是不肯听我的话。”
  关卡通道已失,守在外边的七个汉子排成一排,冲了进来。林山石后悔得直跺脚,刚才应提醒女儿先堵住关卡的。
  一个汉子道:“这小姑娘步子真快,没留意你就混进来了。啊,周老大,你怎么死了?”
  林芷彤对林山石道:“爹爹,你真做孤胆侠客了,别忘了你还有个女儿。这群货就交给我吧。”
  林山石点点头,心中忐忑不安,女儿虽天资聪慧,毕竟年幼,又是女流之辈,力气终归比不过男人。怎么可能以一敌七,早不回来晚不回来,偏偏这个时候回来。但若一定要选个死法,父女俩就战死在一块吧。于是,勉力站了起来。
  林芷彤轻轻笑着,有两个耿王高手放松了警惕,只定精会神注视着早已精疲力竭的林山石,根本想不到一个小女孩能有多可怕。林芷彤轻笑就是为了这个目的,见有人上钩,顿时运起紫霄形影,刹那间出手用标月指混着伏魔指法结果了两人。余下五人有四个反应了过来,还有一个目瞪口呆,又被林芷彤近身一个横肘打中太阳穴,死在地上。四人马上合拢过来,林芷彤左突右挡,居然不处下风。林山石暗暗生奇,虽已经听闻希娣又拜了几个不错的师父,但日子这么短,又能学到些什么?未曾想,她变得这么厉害。正想着,林芷彤倏尔弯腰,踏着怪异的步子离开了包围圈。紫霄形影是武当多年未现江湖的绝学,这耿王庄的汉子,虽饱经行伍历练,又何曾见过?就连林山石也看呆了。
  林芷彤其实有苦说不出来,四面遭敌,再厉害的高手也难免手忙脚乱,何况自己真跟高手性命相搏这还是第一次。一轮激战之后,也有些慌乱。可林芷彤有一点好,越是强敌越冷静,加上从小被父亲师兄捧在手心说不出的自信。她运起轻功,退到了两墙夹角下。这一下子,就从四面楚歌,变成了以一对一。林芷彤站好二树钳羊马,记着清寂大事的教诲,守中用中,甩手直冲,顿时劣势全没有了。这种古怪的拳法,众耿王庄的高手,自然也是闻所未闻,猝不及防下,吃了大亏,两名汉子瞬间倒在地上。
  林山石奇道:这是什么拳?少林、武当、峨眉、太极、形意、八卦,自己多少也算见过。但从未看见此等简洁狠辣的手法。
  第三个汉子谨慎了很多,又多少熟悉了一些林芷彤出手的规律。加上为人小心,躲得远远地,练得又是最擅防守的绵掌,于是百招内勉强维持着均势。最后一个瘦小的汉子突生恶念,趁机向林山石走去。
  林山石怒视了一眼,瘦下汉子低着头稍一停顿,便不管不顾,放着胆子冲了过来,他在赌林山石已被耗光。果然只是一拳,林山石便倒在地上,瘦子大喜,抽出峨眉刺就往林山石刺去。林山石正要闭上眼睛,袁氏突然用身体挡在了身前,只听见惨叫一声,袁氏倒在了血泊里。
  林山石肝肠寸断,不知哪儿来了一股力气,竟然发狂般抱住瘦子压在地上,用牙齿生生咬断了他的耳朵。这瘦子狂叫着挣扎开,又要去拿武器。林芷彤已经觅了个空当,解决身前的敌人。回身前来,一个耕手挡住瘦子的出脚。接着又是近身一肘,杀掉最后一个敌人。
  父女俩看着袁氏的尸首,抱头大哭。
  苍山无言,林山石忽然觉得漫山遍野弥漫着的都是五花肉滑的味道,那样真实和飘渺。一个男人纵使真有了出息,放不下的也就身边两三个女人,和一道菜肴。
  林山石红着眼睛,站得笔直:“芷彤,你去堵住关卡通道。我们不能让你娘白白死去。”
  漳州城的百姓仍然在粮仓拿粮食,纷纷传诵少林大侠的女儿分粮的侠义。但几日之后,能上山的人也变少了。耿精忠见打不开粮仓的关卡,便派人封住上山的路,敢私自去古一粮仓的百姓,无论老少,可以“杀无赦,斩立决”。历来硕鼠都有种错觉,自己地盘所有东西都该是他自己的,所以耿精忠对林山石不是一般的恨,列为第一汉奸。上山取粮的百姓越来越少,林山石就亲眼看见有个汉子半夜爬到了关卡前,仍被耿军的弓箭手射杀。
  林芷彤道:“这群百姓真是傻子。反正都要饿死了,凑在一起就上来抢粮食,耿精忠也不可能都杀了吧,况且他的大军也大多要待在前线。”
  林山石叹了一口气,道:“不要这么说,这事不怪老百姓。爹爹被冤时,也没敢做什么,爹还是武林中人。他们会变傻,也是有人故意把他们养成这般模样,先把聪明的关起来,在找人教一些错的东西,奖蠢罚慧,就算不傻的也要装傻了。”
  林芷彤红着眼睛道:“娘还有木头痴,都是为他们死掉了,也不知值得还是不值得!”
  林山石呆呆地望着天空,哽咽道:“是我害了你娘。她其实一直都由着我的性子,才有了今日。本来她也是可以装傻的,也打算装傻的。是我不想带着一身功夫窝囊活一辈子,也没想到真会把她赔了进去——若光阴重来,爹定不守这粮仓。”说罢便哭了出来。
  林芷彤道:“爹爹——我想吃娘煮的面。”
  忽然关卡外传来一道洪雷般的声音:“故人来了,也不想迎吗?”
  林山石抹干泪道:“这该是万云龙来了,爹爹明日还有一场大战,这个你就帮我接了吧。”
  林芷彤道:“好,不过打完这场,我就有几个月不能动了。”
  林山石奇道:“为什么?”
  林芷彤拿起茶温了温手,酝酿了一会儿道:“在江湖上中了一种古怪的毒,运气就会腹痛。不过没什么,看过大夫,只需静养就可以了。”
  林山石有些失落道:“这关卡还是守不住,终归是守不住的。”说罢轻轻一笑:“也好,万事尽力就可以了,岂能事事如意?你要答应爹,可以逃时你必须逃走。”两人一齐走出关卡。
  万云龙一躬道:“原以为林老弟一介武夫,功夫有余,勇气不足。没想到还玩了把单兵守城,独抗耿精忠、吴三桂、清廷、天地会四处高手。实在佩服!所谓勇者,虽千万人吾往矣,大概就是指林老弟这样吧。”
  林山石道:“万大哥好,我谈不上什么勇者,这白栾是我杀的,粮仓我是不给的。”
  万云龙摸一摸光头,道:“那这一架就躲不开了。林老弟,我不太确信能不能打赢你,若我赢,你让一条道,老哥绝不伤你;若我输了,你也别伤我,更别传出去,如何?”
  林芷彤哈哈大笑,觉得这和尚倒是小人得可爱。
  林山石道:“好,不过不是我同你打,是我女儿同你打。”
  万云龙变了脸色。
  林山石拱手道:“实在不是看不起大哥。一是我还有伤在身,二是我和他人有约在先,三是小女机缘巧合下学了不少怪东西,初见之人,几乎都要吃点亏。万大哥千万别把小女小瞧了。”
  万云龙呵呵直乐:“林老弟真实诚,连有伤都说出来。若不是你这粮仓实在太富,今日和尚转身就走了。但贪官的东西总是最多的,我若不取了,可能就有天地会的弟兄饿肚子。此仓粮食还够几万人吃几月吧,这群狗日的贪官!明朝亡于没钱,但其实明朝大臣家里个个有无数的金银财宝,如今又轮到清朝如此了,这个地界,其实没什么悠久历史,因为没有什么新鲜事——既然如此,侄女,别怪伯伯以大欺小了。”
  林芷彤站好二树钳羊马,摆出了白鹤拳的手势。
  万云龙脸色微变,说了句“真怪”,两个铁拳如雨点般向芷彤袭去。芷彤一边用白鹤手法防守,一边还要用紫霄影形躲避,才堪堪闪过万云龙的攻势。
  林山石大声道:“无形无相,守中用中,以石击卵,电光火石。对了,身子再低一些。”
  林芷彤这才明白,爹爹让她出战,是在传自己功夫,这些口诀,该是爹爹这段日子悟到的吧,以前从未听说过。
  林山石又道:“攻击时以锐入穴,女子力少,但其实人之要害本就柔软,又需多大的力?多击首脑,不在乎招式好看与否,上扬手遮其眼睛,下扬手攻其阴囊……兵无常形,水无常态,练招而不拘泥。”
  林芷彤一会儿手忙脚乱,一会儿又茅塞顿开。当听到“人之要害本就软弱,上扬手遮其眼睛,下扬手攻其阴囊”更是高兴,觉得和自己所想毫无二致了。倒是与以前父亲传的那灵动优雅、敦厚守拙的白鹤拳大相径庭了。
  林山石又道:“左攻其耳,右截其膝盖,连环冲拳,直扑脸面。”
  万云龙刚开始不太适应这女娃的打法,因为江湖就没出现过这样怪异的功夫。如今林山石一边指导,女娃一边攻防,顿时压力少了不少。心想:你爹固然是旁观者清,但这样大声说出来,我不也听到了吗?他这一提醒,其实提醒了两个人。顿时心中大安,运去大力罗汉拳,想趁着其爹所说招式的空当,将芷彤击倒。哪知林芷彤一向不怎么听爹爹的教诲,知其大略,便自由发挥。万云龙还在防着林山石指点的动作。林芷彤忽然欺身过来,一招八极拳里的近身肘法,打碎了万云龙的鼻梁。中国拳法强调肘法的并不多见,虽有“宁挨三拳,不挨一肘”的拳谚,但肘法都需要很近的距离。高手相逢,岂能这么容易近身?偏偏林芷彤学过紫霄形影,那近身之快,别说万云龙自作聪明想错了招式,就算没想错,能不能躲开也在两可之间。
  万云龙顿时如入了山西,眼睛鼻子都是一股酸酸的醋味。林芷彤还是不够老到,若此时施出连环肘法,万云龙一命休矣。偏偏此时停顿了一下,万云龙忙忍痛后跃一步,气呼呼地咧嘴,忽然哈哈大笑:“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这点年纪,就有此等修为。非得娘胎里学武,又际遇非凡才行。天才并不罕见,万人中总会生出一个,但也要有名师指点,还需名师不霸道,才能把天赋完全用起来——看来我这小侄女是全做到了。”
  林山石自豪地望着女儿:“她确实有些天赋,我这么大时,招式练了不少,可完全没通。”
  万云龙叹气道:“你也有两种天赋,一是比他人都要努力的天赋,一是比他人都要喜欢功夫的天赋。若不是俗务缠身,洒家也真想和你一样纯粹——好了,洒家也无颜站在此处了。本来就不想过来的,但顶着天下第一高手天地会大龙头的牌子,军师被杀了,不过来又说不过去。如今输了,怎么来,就怎么去吧。”
  林山石拱手道:“恭送万大哥。”
  万云龙撕了一截袖子,捂住鼻子,边走边道:“不过争夺粮仓不同于简单的江湖恩怨,说不得下次朱三太子也要亲来,肯定会带上十来个高手,慢慢耗你们父女两人。这粮仓,你还是守不住的——匹夫之勇,固然英雄,也必然短暂。”
  林芷彤想说点什么,捂着肚子蹲下了,吃了颗清寂大师的药,也过了半个时辰才止住了疼痛。林山石跑前跑后,给女儿倒好热水。
  林山石道:“趁着这几日,爹爹把悟到的一些白鹤拳理都传授给你。”
  林芷彤高兴道:“爹爹,你好似又学到一些新东西了。”
  林山石笑了:“不是学,是长出来的。只要你长期思索同一个东西,无论这东西是什么,自然都会有新玩意长出来。爹爹也是痴,什么传儿不传女,其实何必着相。过几日爹或许还在,或许就走了。若爹爹离去,你就下山,把我这拳法传下去吧。”
  林芷彤道:“我才不下了。爹爹,我去找过清寂大师了,他们就在漳州施药。若得南少林援手,车轮战也不必害怕了。”
  林山石一震道:“你还认识清寂宗师——算了,又何必把世外高人拖进麻烦里了——若他真上此山,南少林百年古刹,只怕会被那群自以为大人物的流氓一把火烧掉。人活于世,万事都只能靠自己。给别人造成麻烦的,千万不要开口,尤其是对好人,更不要开口。”话毕,林山石洒脱一笑,开始一招一式,一点一滴向女儿传授起改造过的白鹤来。父女俱是武学痴儿。痴者,里面自然有不痴者无法体验的开怀,对于林山石和林芷彤来说,功夫不仅是武学、成就、本事、技巧,还是生活、习惯、亲情、记忆……于是两人谈到三更渔火五更眠,俱无睡意。浑然间,不知东方之既白。
  翌日,武当尤可游风尘仆仆走了过来,一开始假装成当地饥民,想混进去。林山石一眼看出他有功夫,拦在关卡通道处。尤可游还学了几句福建话,又往前闯。林芷彤笑道:“尤师傅,这次出手收多少银子啊?”
  尤可游不料侧福晋在此,但脸色不变,缓缓施礼道:“知我者侧福晋也。若能烧了这粮仓,贫道可得一千两纹银,六十个京城户籍,我的武当山三丰派也可以搬到帝都了。所以还请侧福晋、林大侠成全,若是想分钱也可商量,如今一个京城户籍能卖三百两纹银。”
  林山石站了起来,晃了晃左手,已经复原。他爱抚了一下女儿道:“乖女儿,昨夜多是纸上谈兵,现在让你看看最好的白鹤。”
  林芷彤有些担忧,附耳过去:“爹爹小心,此人人很差,但功夫不差,是大清比武擂台的三大高手。游身八卦很滑,最善于一边防守,一边找空当。若爹爹一味强攻,千招也难以拿下他,倒中了他所擅长的打法。好在这家伙志在烧粮,又身在耿精忠的地盘,绝不绝敢拖太长时间。爹爹只需不求速胜,也慢慢拖着他,尤可游的八卦自然会乱。”
  林山石眼里闪出一道精光:“不用。”
  说罢欺身而上,双掌化成刀影,招招觅敌要害。尤可游猝不及防,虽踏着九宫八卦全都闪开,也避得非常狼狈。林芷彤心道:“爹爹居然这么厉害了。这招式霸道得如死神附体,再称作白鹤拳都有些不像了。”
  林山石招式纯熟,自然不在话下。那是从小到今痴练三十年的果实,再加上几经生死,恐惧与贪婪全都放下了,完全是心如古井。在他的眼里,这功夫也好,招式也罢,竟是越练越少,越练越简练。倒和林芷彤自编的东西不少不谋而合。尤可游一生练武,但多半是在师徒讲手或者比武擂台上度过,如何见过这样只想要人命的过分打法——一点都不符合中庸平衡之道。但明明看着对手出招简单,你还不得不东躲西藏,林山石就一个标月指直取自己喉咙,也让自己再也抽不住手来攻击。虽步履仍然转得轻快,却已越来越心烦。心想身为清将却处藩王境内,若还不速胜,万一被发现怎么得了,便咬牙转守为攻。林山石一愣间,也露出了些破绽。武当掌门毕竟名不虚传,顿时找到了林山石小腹破展处,一掌击了过去。按照武理此时林山石必然撤步回防,攻守之势也就变了。哪知林山石是在战场上悟到了太多功夫,有一个便是以小伤换大胜。小腹挨上一掌,取了敌人性命,值了。竟不退反近,一拳打在尤可游太阳穴上。尤可游顿时倒在地上,再也站不起来。林山石也外后飞出几米,吐出一口血道:“女儿,这就叫‘舍身’——八卦掌果然厉害,将清寂大师给你的药,分些与我。爹该还有一场约会,当是爹爹最后一战了。”
  空山新雨后,无花无酒,亦无柔媚的阳光,雨走秋寂莫,风冷山同悲。
  赖天德终于走了过来。林芷彤想说些什么,都被林山石挡住。林山石居然第一次让开关卡,将赖天德放了进来。又用茶碗倒了两杯茶,两人搂在一起,一饮而尽,如失丧多年的朋友,又一齐放声大哭。然后,彼此眼神一对,跳上了石桌。
  赖天德道:“我是嘉定人,与满清势不两立。虽然吴三桂也不是好人,但如今只要让满清不高兴的事,我都高兴去做。得罪了。”
  林山石点头道:“人各有各的宿命。若我不是出身少林,不听那么多武侠,也不会走到今日。赖兄,你动手吧。”
  林芷彤望着两人在空中缠斗,正如一只白鹤同秃鹫盘旋争食。招式并不好看,却说不出的惊心动魄。高手相争,没有热闹,只有悲壮与凄凉。
  林山石同赖天德几乎一齐倒在地上。林山石的伤势更重一些,嘴角的血如泉水般喷出来。
  赖天德铁青着脸,道:“林山石,你为何不告诉我,你又受伤了。若不是你腹部先中一掌,我只怕赢不了你。”
  林山石强笑道:“谁耐烦总是拖延个没完?十日之约已经到了,那就该打了。再说死在高手手里,好歹是败于英雄,总比过些日子死在一群狼狗手中好。”
  赖天德摇摇晃晃站起,叹了一口气,泪沾衣襟,转身就往山外走:“你的粮仓,我偏不夺。”
  林山石吃了一口清寂的药,但仍然转不过气来。林山石轻声道:“芷彤,爹要走了。不准哭鼻子哦。人固有一死,武者死于战场。这便是善终。”
  林芷彤惊道:“爹,你叫我什么?你不是一直叫我希娣吗?”
  林山石躺在女儿怀里道:“你想叫芷彤,便叫芷彤吧。以后独闯江湖,无需太多顾忌。人只有一辈子,若是美好,便叫精彩;若是糟糕,便叫经历。”
  林芷彤道:“爹,你别死。我们林冲的后人,没有这么容易死掉的。”
  林山石嘴角一撇,道:“你的老爷爷叫林水田,是个篾匠——这是真正可靠的先人。”说罢,如释大负般趴在林芷彤腿上。
  林芷彤厉声叫道:“爹——”但泪水,终于再也唤不醒这个男人。
  闾丘丹逸带着几个天地会高手,冲了进来。紧接着一大汉,拿强弩封住了关卡通道。
  和香主道:“哈哈,太子真是神机妙算。跟着赖天德身后,做了这个黄雀。不费吹灰之力得此要塞,如今古一粮仓算是天地会的了。”
  张香主道:“平西王、靖南王、平南王、郑世子,还有我们天地会齐手复明,本来就我们天地会最弱。如今有了这个粮仓,我们兄弟说话声音也大了。”
  和香主道:“咦?这个婊子也在——他是林山石这叛徒的女儿?”
  闾丘丹逸见到林芷彤,抬起头左顾右盼。
  林芷彤放下父亲的尸首,缓缓站起,怒目而平静地道:“朱三太子,请你出去。爹说了,此关卡,非饥民而擅入者,杀无赦。”
  闾丘丹逸浑身一个寒颤,不敢看师父,也不敢看她。半晌后,低头望了望自己金黄的太子袍。冷笑一声道:“林姑娘请你离开吧。令尊是天地会叛徒,也是靖南王钦点的大犯。若你离开,本太子允许你安葬;若不走,按靖南王的意思,是要鞭尸的。”
  林芷彤深呼一口气,一声冷笑道:“好个朱三太子,你可认识一人叫做闾丘丹逸?可曾认得一词叫礼义廉耻?”
  话音未落,闾丘丹逸急喝道:“和香主、马香主,还不拿下此叛徒之女,留着她妖言惑众!”两人应声而上,林芷彤猛地运气,全身顿时僵住。赶忙把气散了,然后就被绳子绑在了柱子上,嘴里塞上一叠白色的布。和香主趁机在林芷彤胸前摸了一把。
  于是,林山石牺牲不到半个时辰,古一粮仓失守,讨粮的饥民统统被打走。
  午夜,林芷彤被绑在柱子上,想了无数法子也挣不脱小小一根绳子。忽见闾丘丹逸跑入粮仓里,然后他开始又哭又笑,一半凄厉一半诡异地呼喊着:“朕就是朱三,朱三就是朕。朕文韬武略,一生不输于人——不输于人!”
  林芷彤心想,就为了“不输于人”四个字,就要变成这般没有人性吗?到底晚上这个是疯的,还是白天那个是疯的?
  残月如钩,闾丘丹逸走出来,对看守道:“你听见了什么?”
  那看守立马跪下道:“什么都没听见。”
  闾丘丹逸一巴掌打在看守脸上,道:“什么都没听见,养你干什么?”
  闾丘丹逸又问他:“你听见了什么?”
  那看守裤裆已经湿了,战战兢兢道:“听……听见太子在哭。”
  闾丘丹逸微微一笑,抽出匕首,一刀捅在看守心口上,咬着牙温柔地道:“早就说过,不要信谣传谣。传播这样的谣言,岂不是扰乱军心,该死。”看守鼓着眼珠子倒在地上,闾丘丹逸蹲下,抹了一些血放在自己脸上。然后拿走林芷彤嘴里的布,问道:“你听见了什么?”
  林芷彤吐了一口唾沫,没有说话。
  闾丘丹逸突然哀求道:“说,我是谁?”
  林芷彤轻蔑一笑:“你是闾丘丹逸。”
  闾丘丹逸又抽出了匕首,狰狞一笑道:“你刚才看到本太子之怒了吧?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权势就是这样威风!”
  林芷彤轻蔑道:“那不是威风,那是恐惧。”
  闾丘丹逸转过身来,脸色灰青,眼神全变成绿色。
  忽然关卡处大乱,和香主大声道:“太子,有高手抢关。”闾丘丹逸大叫一声,飞了过去,不一会儿,有一个老僧旋风般杀了进来,几乎没给闾丘动手的机会。救走林芷彤,又旋风般的转了出去。
  江东古桥边,耿王庄的衙役搭着高台,吊起林山石的尸首。林芷彤就要上前去拼命,清寂和尚挡住道:“不急,今日或许是林大侠享尽哀荣的时刻,是大侠的勋章。”
  衙役粉墨登场,清清嗓子,大声道:“此人名叫林山石。为人不忠不孝,不仁不义。拒民族大义于不顾,抢占耿王粮仓,私分官粮,居心叵测。而且教女无方,淫荡放肆,一家忤逆。为揭露此人满清遗毒的丑陋嘴脸,耿王令绑尸至此,凡漳州百姓,均可鞭之,以表对汉室的忠诚。”
  台下一片寂静。
  那衙役举着手,骄傲地道:“凡先来鞭打者,赏粮三石!”
  台下还是无人应和。
  衙役急道:“赏粮其实有五石,刚才说错了。”
  林芷彤咬牙道:“肯定会有人去拿的,这群傻子,只要有饭吃。什么都会干,他们活着就是为了吃饱。”但见几人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没有上去。
  一个时辰过去了,百姓越聚越多,眼泪与咬牙伴随着每一个人,竟然没有人去接朝廷的鞭子。
  清寂道:“芷彤,看见了吗?有时恶业就这样中止了。老百姓确实是傻子——但傻子也知道谁对他们好。”
  衙役的脸憋得铁青,自己举着鞭子朝最前方流泪的百姓挥去,道:“你、你、你,上来。若不上来,对抗官府,后果你是知道的。”
  那几人被打得一哆嗦,却咬着牙往后面走去。
  衙役拿着鞭子怔怔地站在台上。
  清寂笑道:“你听见了吗?”
  林芷彤摇了摇头。
  清寂大声道:“那震耳欲聋的沉默!”
  衙役恼羞成怒,一鞭子挥向尸体,忽然台下一片骚动,群情激愤。清寂一声长啸,跳上台去,抢下了林山石的尸首。台下欢声雷动,有大胆的百姓叫道:“杀啊,为林大侠报仇啊。杀啊,抢回我们的粮仓啊!”这一声传过去,顿时一呼百应,欢声震天。百姓们一批接一批潮水般地涌上了粮仓。
  林芷彤哇哇地哭了起来,没错,这就是爹爹的侠客勋章!
  只见千军万马拿着锄头、木棍、菜刀冲上了古一粮仓。天地会众人一开始还想抵抗,却发现自己瞬间就被淹没。关卡通道发出一道强弩,有百姓应声倒地,又被清寂趁着换箭的时机,抢了进去。粮仓收复,百姓们竖起林字大旗,自发守护在山里。天地会的几个香主被剁成肉馅。闾丘丹逸趁乱逃脱。
  几个月内,漳州无一人挨饿,有人把林芷彤悄悄刻成妈祖相。
  无嗔冲进关卡,跺脚道:“师父,大事不好了。”
  清寂正在跟林芷彤下棋,头也不回道:“正在下棋,何事惊慌?”
  无嗔抢过棋子,道:“我们抢了粮仓,耿精忠要放火烧少林寺了。”
  清寂道:“少林寺在哪儿?”
  无嗔道:“当然在莆田啊。”
  清寂道:“无嗔,什么叫禅?”
  无嗔道:“内不动心,外不着相者,谓之禅。”
  清寂道:“无嗔,怎样叫学佛?”
  无嗔道:“诸恶不作,诸善奉行,谓之学佛。”
  清寂拿回棋子,复局后道:“善哉,这就是烧不掉的少林寺。何必在乎那些砖头、木块呢?”
  无嗔道:“如今自愿守粮仓的百姓越来越多,该不该检查一下?免得误入了奸细。”
  清寂道:“拿些难吃的窝窝头去。能吃得下的,只管留着。朝廷把百姓当鹿,身为糜鹿,如何能爱上鼎镬?这个不需要防。”
  林芷彤嘻嘻笑道:“爷爷,这儿的粮食也快分完了,我的伤也好了。我想离开古一粮仓,去浪迹江湖。反正这儿有您守着。”
  清寂道:“好,为师也要下山采药了。不过这儿的百姓打着你的旗帜,守了这么久的粮仓。如今你已是朝廷、三大藩王、天地会一起册封的四大贼寇之首,可要万事小心。”
  林芷彤翘着嘴道:“小心什么,我就是出去寻他们晦气的。”
  丙辰年,春暖花开。林芷彤下山,冲天杀气满天涯。
  二月,天地会朱三太子被刺,杀手林芷彤。
  三月,广东一窟鬼拐卖良家女子被剿,杀手林芷彤。
  四月,浙江十六位贪官强圈田地暴毙家中,杀手林芷彤。
  五月,江苏七大矿主虐待童工尸首异处,杀手林芷彤。
  刑部毛骨悚然,此人确实是林山石的女儿,她又在一个人对抗全天下。林芷彤转了一圈,又回到福建,心中隐约有些不安,她觉得其实这样杀人也不是办法,也未必都公正。比如有个矿主其实就不一定该死的,他虽然也虐待童工,但过年也帮童工买些新衣裳。还有个贪官,只是贪了九千多两银子,在知府里并不算多,该不该杀也很难说。林芷彤模模糊糊觉得,这不是她能救的,还是该有一批包拯、海瑞这样的清官,按法解决问题才最公平,就连皇帝也要归法来管。只是遍地都是糊涂货,个个都只为上级负责,人人都争当奴才。就只好逼得侠客出手了。
  康熙看着一堆堆案卷,想起那日养心殿之辱,勃然大怒,下圣旨:谁能抓到林芷彤,即封为四大名捕;哪个高手能击毙林芷彤,即封将军;提供线索者,赏银千两。一时间,黑白两道,捕头武夫,连想发财的农民都以抓住她为美梦。林芷彤很快就感觉什么叫富有天下了。她随时觉得自己被人跟着,刚开始还很好玩,到后来就不厌其烦。晚上睡觉也有人往房内放熏烟,若不是自己功夫实在太高,就被绑去京城了。但打伤的人越多,线索就越多。如今动不动就是一个牛录(大约三百人)带着弓弩来围捕她,林芷彤也觉得有些力不从心。林芷彤又一个晚上没敢睡着觉,心想皇帝还是比她强大一些,要想个办法,把想找自己的人聚到一起,一网打尽才行。又想了想,这个也不太现实,但他们聚到一堆了,自己就可以趁机换个方向逃走。可怎样才能让这群人聚到一起了?林芷彤扑哧一笑,想起杭州越风楼的热闹。
  某日,杭州城墙贴满了告示:天下第一女侠林芷彤,将于中秋之夜,西湖裸浴。若欲抓我、观我,可一齐过来。告示上还有手印。
  捕头鉴定,确实是林芷彤亲手所书。顿时江湖瞠目结舌,黑白两道炸开了锅,那些捕快、侠客、地痞、流氓都眼睛红了。繁神侯颜雨秋痛不欲生,上京对着康熙痛哭流涕,觉得中华千年文明毁于此蛇蝎荡妇,并恳求皇上禁止男人前往杭州。
  康熙帝也觉头疼,连下了三道禁令。结果圣旨也比不过裸浴,八月初,杭州所有茶楼酒肆就已爆满,八月中,想抓林芷彤的人和想看林芷彤的人几乎都到了杭州,一个小笼包竟从三个铜钱涨价涨到了一两银子。
  林芷彤觉得身边的蟑螂少了不少,趁机来到了福州,她知道只有一个地方可以避开满清捕快的搜查,又能躲掉藩王势力的围捕,而且还不愁吃喝。林芷彤趁着夜色飞入耿精忠的府里,随便找了间空房子,便住下了。某晚,忽然见到耿王庄的人抓来了很多西洋传教士,便心想,这耿精忠该是快撑不下去了。撑不下去的首领才喜欢乱杀些外族人,以凝聚人心。林山石悄悄跑去救走他们。传教士自然感激不尽,问这女人是不是“玛利亚”派来的,林芷彤道我是中国菩萨派来的,跟你们的费迪南德修女相熟。这群教士就希望林芷彤跟他们一起乘船去南洋传教。林芷彤记起了费迪南德的话,大海非常的宽,值得去看看。又觉得自己生活在这片土地,那就是天罗地网里,若能做只漏网之鱼,布网者一定会非常不开心。让布网者不开心的事林芷彤都觉得开心,便点头答应,约好洋人弄艘大船,几日后在福州马尾港等她。
  林芷彤心想着,放走洋人,耿王庄一定大乱,自己这闽南汉奸是越做越稳了。正欲换个地方躲一躲,却发现耿府风平浪静。一打听,耿精忠居然投降了,满清重新控制了福建全省。老熟人黎知府升为了福建总督,一边搜集美女为奴,建黎家大院;一边大肆宣扬儒家之理,培养满清奴才。
  林芷彤走到海边,那无边无际的苍茫的蓝,几乎在刹那就把林芷彤心中所有的彷徨、犹豫打碎了,她决定离开这儿。未来不确定,所有更有魅力。林芷彤想,这儿有人骂我淫妇,有人夸我菩萨,黑白两道都不容我。我到底是谁呢?看到海水的纵横激荡,听到浪花涛声如怒,林芷彤觉得被别人说成怎样都没关系,我就是我,是颜色不一样的烟火,天空海阔,就要做最自在的泡沫。林芷彤把手一转,做了个白鹤翔天的姿势,她知道爹爹也是想她快活的。
  洋教士的船开了过来。林芷彤正要登船,忽然闻到港口小巷里有棉花糖的香味。这香味是这样的浓郁,便再也忍不住,转身就去寻觅。在做棉花糖的小车前,林芷彤怔怔地站住了,那雪白的丝里裹着太多草鱼巷的甜蜜,她又变成了一个小女孩,掏出怀里的铜钱,忘记一切危险。忽然一张大网落了下来,林芷彤想要躲避,却已来不及。
  卖棉花糖的老头迅速给她戴上了最重的手铐,四名大汉冲了出来。
  卖棉花糖的汉子揭开了面具,是个年轻的后生,他喜道:“恭喜徐捕头成为四大名捕”。
  又有一个捕头呵呵笑着:“年纪轻轻,前途无量啊。武松就只有一只手,我们徐捕头就是新的武松。”
  徐精从巷口走了过来,脸色有些憔悴。他喝了一大口酒,趔趄着走到车前。望着林芷彤闭上了眼睛,又帮她把镣铐弄得松一些。
  林芷彤笑了笑,道:“恭喜你啊,死猴子。我就想过,如果能走便走,走不了还不如被你抓了。”
  徐精不说话,跟着四个手下,押着她来到福州郊外的小酒楼里。徐精忽然令手下去厨房点菜,悄悄在酒中放了些蒙汗药。林芷彤暗暗吃惊。手下回来,徐精一一敬酒。长官敬酒哪有不喝的道理,那几个捕快很快就倒在了桌子上。徐精帮林芷彤解开手铐,也端起了一杯。
  林芷彤站住道:“师兄,为什么?抓了我,你就是四大名捕了——少奋斗二十年啊。”
  徐精怒道:“快走,趁我还没有后悔。”


后记
  (一)林芷彤很快就成为东海一代最大的海盗女首领,她的船队活跃在到西沙群岛间。手下包括中国渔民、欧洲传教士、东南亚土着、日本浪人若干,过着大口喝酒,大块吃鱼的日子。因为武艺高超,又为人公道,在海上很有信望,被称做“海贼王”。
  (二)康熙二十五年,阮如梅因讲述林氏父女守粮仓的事被警告,后又因攻击当地知府被通缉,三年后被斩首。罪名是非议圣人,擅论朝政,图谋不轨,且偷税漏税。阮如梅临死时神情自若。
  (三)康熙三十年,林芷彤潜回福建扫墓,遭重兵追捕,逃至四川大凉山一带。削发为尼,修行佛法,被称为五枚师太。三十二年,在当地遇一恶霸抢占民女。林芷彤悄悄传之武功,打败了恶霸。此女名叫严咏春,天赋很好,尽得传授。后将此拳法传给自己丈夫梁博俦,便开枝散叶,流传开来,后世便命名为咏春拳。有名的弟子有梁赞、陈华顺、叶问,李小龙等多人,现已成世上练习人数最多的中国拳术之一。
  (四)纳兰性德苦心写作,作品在当时一边风靡一时,一边被禁止恐吓。加上不务正业,不当官不赚钱,尽写些不入流的小说。被身边人讥笑,也成为家人的拖累,加上官场斗争,纳兰家家道中落,以致于举家食粥酒常赊。纳兰性德所写内容,有时自己觉得独具一格,有时自己也觉得毫无价值,时酸儒更是不屑评之。于是只写了八十章,便郁郁而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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