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丘 - xp1024.com
《美丘》


正文 序章

美丽的山丘,美丘。

这就是你的名字。

虽然你长得不差,实际上却不是令人惊艳的美女,也没有可爱到特别引人注目的程度,何况你的个性上有些缺陷,与其说美丽的山丘,暴风雨的山丘或许更适合你。

你还记得吗?我花了一年多的时间一直注视着你。一开始只是抱着观赏珍禽异兽的好奇心观察,后来你却成为我心目中世上唯一的女人,最后的三个月,我目睹了你的个人特质日渐崩毁。直到现在——每当我一想起你,仍会反复为你痛苦、欢笑、情欲高涨。

美丘,你曾经浑身湿透地在雨中奔跑,曾经在距离天空最近的地方笑着漫步,也曾经在黎明的光芒中放肆地舞蹈。即使对方是朋友的男朋友。只要你有意,就能马上跟对方上床,如果对方是可爱的女孩子,你也会不顾通行的隔阂,把手伸进对方短裤里。你曾在夜晚的街头和男人大打出手,让那个走霉运的家伙门牙断裂。你就像流星燃烧殆尽般消耗自己的生命,只求散发光辉。

如今,我终于了解了,不管你做什么,其实都只是想要保有自我而已。因为你知道生命的真相。所谓的生命就是被点燃的导火线,本来就没有人该有时间犹豫不决。

美丘,我的头发到目前为止仍是你说的那种大红色。我的左胸,心脏上方刺着一个机械化的字体——大大的蓝色M字。这是我的第一个刺青,而那个字下面还刺着你出生和过世的年份。

你明白吗?我的胸口就是你的墓地。你就在我的心脏还持续跳动时,在我胸口安眠吧。我会环游世界,让你欣赏各地的美景,我会吃遍各种美食,让你也品尝到食物的美味。服装打扮方面我也会多学习,让你每年都能看到最时尚的风格。虽然我现在无法办到,但总有一天——当我又坠入爱河,也要让你体会男人胸口的疼痛与心动的感觉。

美丘,从今开始,我们无论任何事都将一起共享。虽然要我活的像你本应享有的人生般精彩或许有点苦难,但我会努力活下去的。我会拼尽全力活下去,知道我心脏的最后一次跳动停止。

这是我和你共同生活了十三个月后,得到的结论。

现在我要说的故事,就是遵照你的吩咐,以峰岸美丘专属咨商员之身份提出的报告。如果写的不好,你就笑吧,我的心一直湿漉漉的,如果有人能对我露出笑容,会让我轻松许多。

美丘,我和你的相遇始于十一月某个星期一的温暖午后。晴朗的天空犹如一张蓝色的板子,在东京街头上方不断延伸。

正文 第一话

明知大学是一所建在青山大楼旁的学校,规模很大,校舍总共有二十二层楼高,而我老是和平常混在一起的伙伴们待在屋顶上。不知是不是最近的流行,高楼大厦的屋顶中央都有一块种植草坪的绿化空间。神宫之森和赤坂御所(注1)都潜伏在我们脚下远处的秋末浅绿中,而北村洋次正慵懒地躺在我的旁边。

“好舒服哦——这就是所谓的小春日和(注2)嘛。”

进了大学一年多,福岛县出身的洋次还是改不了乡音。他的穿着品味虽然不太好,但身上都是价格昂贵的衣物,家里是代代相传的酿酒世家。他那天穿的灰色毛衣,大概也不是一般的货色,而是喀什米尔羊毛。

“不对吧,所谓的小春日和是指冬季将尽的温暖天气嘛?”

笠木邦彦老家在横滨,他说起话来虽然没有乡音,但也没有重音。真希望他不要每句话后面都硬加上“嘛”,也不要解释什么横滨人的“嘛”只要用在过去式之类莫名其妙的道理。不过这个人肯定是我们三人中最适合出来当“把妹型男”的。北村和笠木仿佛晒着太阳的海豹一般,抬起脸来看着我。

“不,洋次说的才对,小春日和是指十一月的温暖天气。”

大部分的问题最后都会转到我这里来。我是土生土长的东京人,而且还喜欢看书,在大学里算是压倒性的少数派。不知为何,这两人总是误把我当成知识渊博的人。洋次说道:

“果然还是要问太一才对啊。你为什么不去念更好的大学啊?虽然明知也不算差,但是以偏差值来看,不算是顶级名校吧?”

我摇了摇头。青山大道的噪音被阻隔在二十层高楼之下,草坪上方吹来一阵和风,轻抚我的脸颊。

“我不在乎什么大学、偏差值,只要能让我看喜欢的书,不管去哪间学校都一样,而且,我考前根本就没有念书。”

邦彦用一只手撑着身体,坐了起来。

“真的假的?我光是要考进这里,就在补习班被折磨得要死不活了嘛。”

洋次以奇怪的强调气定神闲地说道:

“其实我跟太一差不多,对我来说,只要是东京市中心的大学都好。反正我工作几年后就得集成我老爸的酒藏。”

“真好,你都不用担心未来的事。哪像我,根本就不知道毕业之后要干嘛。”

邦彦将头埋到草坪里。我笑道:

“阿邦,你也不像其他学生有好好去上课啊。”

“哎哟,因为学校的课很无聊嘛。我好希望上课时能发生一些超级好玩的事,例如突然有个正妹全裸来上课之类的。”

洋次用唇语对我说了一句话。

(他是白痴啊?)

明知大学的学生几乎都跟时下的大学生没什么两样。大家会好好去上课、拿到高学分,可以的话还会去考个什么证照,以备就业之需——认真乖巧的学生最近越来越多。

而我们三人和这股潮流完全脱节。洋次不需担心就业问题,来东京只是为了玩,邦彦光是入学考试就受够了,只想在大学里把妹度日,而我因为很久以前就对教育体系绝望,所以只想在这里不收干扰地好好看书看四年。

虽然我们的目的、个性各不相同,但唯有一点我们的看法是一致的——我们都不认为上了大学之后出社会就可以找到好工作。简单一句话,周遭的学生不过是随波逐流。我环顾这所财力雄厚大学里的空中花园——因为现在还是上课时间,所以长椅、草坪上都只有几个学生而已。

这时,我的眼角瞄到了奇怪的光景。一个穿着喇叭裤、皮外套,蓄着短发,发梢用发蜡向外拉翘的娇小女孩,正用手拉住钢制护栏,开始向上攀爬。

“喂!你们看!”

周遭的学生似乎还没注意到她的举止,大概都在预习下一堂课的内容吧?只有我们三个距离她攀爬的护栏最近。邦彦站起来的同时,对她喊了一声:

“快下来,不要做傻事啊!”

洋次、邦彦和我三个脱离大学主流的人有如为沙滩抢旗(注3)决赛拼命般,顾不得背上还沾着枯草,就猛烈朝护栏冲刺过去,而她则旁若无人似的继续攀向两公尺高的护栏。

穿着篮球鞋的她单脚踩在护栏上,以一副不知所以的表情从白色栏杆顶端回头望向我们。那是一对猫咪般的淡咖啡色明亮眼眸。仿佛牛奶熬制出来的雪白肌肤上布有些许雀斑,尖尖的鼻子略微朝天,带着一股初生之犊般的气势。这张脸蛋虽然一点称不上漂亮,但却能在一瞬间让人感到难过。我看着她的眼睛大叫:

“别这样!你死在这里我们就麻烦了!”

她就这么从护栏上跳了下来。不过别紧张,从大楼边缘到护栏还有一公尺半的距离,她只是跳到高度及膝的白色水泥屋檐上而已。洋次抓着护栏,当场瘫软在地。

“啊——吓死我了,我怕高啊……”

洋次铁青着脸,目光避开护栏对面冬季广阔的动静天空。她张开双手、穿着篮球鞋,漫步在离地二十二层楼高的空中,并朝着护栏对面的我们露出悲悯的微笑。那抹笑容,点燃了我心中的火焰。

“喂喂,你想干嘛?”

邦彦愕然的叫住我,那是我的手已经在护栏上了。我以双手轮流抓紧铁丝网,一口气爬上了高度超过两公尺的护栏。那里看到的神宫景致似乎已经扭曲成了球形,不过我完全不在意。

我从护栏上跳到水泥地上,双手着地。一双皮制的verse篮球鞋映在眼前。一抬起头,发现那女孩正露出微笑看着我,脸上的表情仿佛在说:“你还不赖嘛!”看她的样子,实在不像是要自杀的人。

远方传来哨声,接着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往这里逼近,看来空中花园对面的警卫终于注意到这里了。这时,你开口了:

“我是峰岸美丘,文学系二年级,你呢?”

我站在二十二层楼高的屋檐上。若是没有护栏,我恐怕会被天空吸过去,我咬紧牙关,用双脚努力支撑住身体。

“我是桥本太一,经济系二年级。你应该根本不打算自杀吧?”

你爽快地点了点头。因为你站立的地方比我高了一层,所以我自然地抬起头来看向你。

“那你为什么要越过护栏?”

你张开了双手。驼色的皮外套袖子倏地打开,仿佛像抓住云朵一般。

“反正都已经在屋顶上了啊……你不会想更靠近天空一点吗?与其被护栏守在里面,不如去可以欣赏到漂亮天空景致的地方。脑海中这么一想,身体就停不住了。因为我本来就很喜欢高的地方嘛。”

你一副“信不信由你”的表情,双手腾空走在不到五十公分宽的二十二楼层屋檐上。走了数公尺后,你回头向我说道:

“桥本,你也来吧?”

我双腿颤抖地跨上高出一层的阶梯。汽车和建筑物在遥远的下方看起来就像精巧的模型,高楼大厦将地平线可出一块块的锯齿。我忍不住看自己脚下,将注意力集中在你娇小的背影上,踏出了一步,但步伐只有小小的二十公分。你走到大楼的转角,回头望向我。

“你不觉得,只是跨越护栏,就让世界为之一变?”

此时警卫开始大叫:“那边那两个同学,别闹了,快点下来!”

你笑着看向警卫。

“下去哪一边?”

一身蓝色制服、制服帽的警卫气得面红耳赤。

“不要闹了!当然是这边啊!”

“好啦好啦。”

你轻快地跳过去,像是在跨越斑马线一般,张开双手、略微弯曲膝盖的你,就这样浮在蓝天中。看到这一幕,我突然想将这世上的一切抛在脑后。我张开穿着牛仔外套的双手,一边依样画葫芦地跳着,一边想着:“这样一来,我就可以和你一起浮在空中了吧?”

我们笑着攀着护栏,被警卫臭骂了一顿。当年轻的警卫知道我们只是闹着玩,并不是企图自杀后,便无奈地放了我们,没有将这件事告诉班导。

注1:日本天皇住所,中央设有以池塘为中心的迴游式庭园,可作为宴会社交场所。

注2:农历十月间如暖春般的晴朗天气。

注3:BeachFlags,参赛者趴在开始线后方,听到哨声后就马上冲向前方二十公尺处抢夺旗子。

正文 第二话

第二次遇到见你是在同一周的午休时间。虽然我已经忘了是星期几,但却清清楚楚地记得这次相遇的契机——那就是铝制托盘掉到地板上的声音。怎么可能忘得了呢?

地点是挤满两百人的学生餐厅兼咖啡厅。虽然午休时间的人声嘈杂不输给涩谷站前的十字路口,但托盘撞击地板发出的金属声仍瞬间就让周遭鸦雀无声。每个人的视线都集中在声音的来源,仿佛到麦加朝圣的回教徒一般。

你一个人坐在四人座的圆桌旁。四个双手交叠在胸前的女孩子站在你面前,她们身后还有一个眼泪就要溃堤、满脸通红的女孩。看来这似乎是场五对一的谈判。

带头的高大女孩叫道:“你以为你是谁啊?”

你若无其事地用汤匙将意式蔬菜送进口中,那是B套餐奶油培根意大利面的附汤,也是这间学生餐厅里难得超过平均值的菜色。对方看到你默不吭声,便更加激动了起来。

“你是哑巴啊?居然敢对别人的男朋友出手,真是差劲透了!”

带头的女孩这么一骂,周遭的女孩们也纷纷开口对你口出恶言。原本一片祥和的学生餐厅渐渐起了涟漪。

“里美是你的朋友吧?为什么要抢朋友的男朋友?”

“你该不会只要是男人都好吧?”

几个男生开始吹口哨鼓噪。

“好耶,上啊!要吵就吵到其中一方投降为止!”

我在稍远一点的距离外眺望这座开始吵闹的猴笼。我带着些微看好戏的心情,想知道能够笑着在二十二楼高空中漫步的你,究竟会如何突破这个困境。洋次悄声说道:

“会不会出事啊?她就是之前爬过护栏的那个女孩吧?”

我默默点头,邦彦也开口了:

“虽然她那时被警卫骂了还嬉皮笑脸的,但这次应该很难安然过关吧?因为这么一来,全校都知道谁睡了谁的男友啦……”

和我们同桌的五岛麻理皱起了眉头。麻理留着一头乌溜溜的长发,可说是日本型美女。虽然她对自己的小胸部及略粗的腿感到有点自卑,我却觉得她的的腿十分修长,也很性感。麻理说道:

“那个高大的女生是不是垒球社的主将?我记得她是关东大赛的胜利投手,对吧?直美。”

佐佐木直美是个留着一头金色头发,个子娇小的爱哭鬼。现在的她已经快要耐不住现场的紧张感,几乎要落下泪珠了。

“我只知道那个里美。她的男友是法学院三年级的学生,姓武内。”

邦彦戏谑的笑道:“那个男的是好人吗?”

直美缩在学生餐厅那不符合人体工学的椅子上回答:“才不呢。虽然他不是我的型。”

洋次伸直背脊,看着谈判现场说道:

“居然能让女孩子这样为他争风吃醋,那男的还真幸运。”

仔细一看,你放下汤匙,缓缓地从座位上站起来。你搞搞抬起脸来看着那个带头的高大女孩,穿着明知大学蓝色运动服的她,体型约比你大上一倍。你的声音非常冷静,但正因如此,反而响遍了呈现兴奋状态的学生餐厅。

“我只是想和那个男的上床,所以就和他上床了。他也很乐意啊!虽然这么说对里美很不好意思,不过会喜欢上那种男人的人也有责任吧?只要让他稍微逮到机会,马上就想扑到别的女人身上去。我玩过一次就够了,何况他的技巧那么差。”

邦彦将手贴上额头,说了声“这下糟了”。带头的女孩脸色一变,巨大的手瞬间挥了出去,快到让人看不清。当她的手掌打到你的脸颊时,发出了某种破裂声。

就在下一秒,你也毫不犹豫地动了你的右手。仿佛手法高超的鼓手演奏小鼓一般,富有节奏感的破裂声接踵而来。你几乎整个人跳起来,打了投手一耳光。

带头的女孩在其他女孩们面前也不能轻易退让,于是马上又挥出右手。你站稳双脚,忍住了强力投手的打击,扭动上半身带动右手,又打了站在你面前的人一巴掌。各挨了两记耳光后,带头的女孩和你的脸颊从内侧开始染上了血色。

投手颤抖着肩膀,呼吸絮乱,然而你却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看来你应该是下定了决心,宁愿死也不甘示弱。我拿起前方桌上自己的B套餐餐盘,将它高举至面前——

——接着用力摔向地板。学生餐厅里满满的学生,全都将目光集中在我身上。这个声音的意义等同于宣告战斗开始的钟声,不管是谁都无法不去注意吧。我在大家的注视下,缓缓地穿过一张张圆桌,来到你的身边。

我站在你和五个女孩中间露出最灿烂的笑容,表示自己对你们双方毫无敌意。

“好了好了,事情就到这里为止吧。餐厅里大家都在看,而且这样不是让站在那里的那位女同学更难看吗?”

我用眼神指了指那位被抢了男友、静静哭泣着的女生,接着对带头女孩那边的垒球社成员低声说道:“这位峰岸美丘同学根本不是能沟通的人啦!就把她当成是外星人好了,好吗?这已经不只是被狗咬到了,劝你们干脆就当成被外星人绑架了,让这件事就此落幕吧。而且大家都知道你是个重朋友的人,也了解峰岸同学曾经对朋友的男友出手啦。”

带头的女孩用非常骇人的表情瞪着我。我心想这下铁定会挨上一巴掌,但等了一会,那垒球手套大的手掌并没有飞过来——因为那位叫做“里美”的女孩突然放声大哭。

守在后面的女孩们纷纷从带头的女孩背后离去,围住里美。女投手鼓着面颊,像宣布比赛结束的裁判般大声说道:

“你这种女人最差劲了,居然好意思对别人的男友出手,贱货!”

就这么一句话,让周遭有如无风晴日里的湖泊般静了下来。我战战兢兢地看向你,发现你脸上满溢着倔强的笑容。这个笑容仿佛表明你不管遇到什么事都决定一笑置之,令我不禁对你的倔强感到有些吃惊。

这支五人奇袭部队小心翼翼地保护放声大哭的里美不受周围视线打量,浩浩荡荡地从学生餐厅离开了。当她们消失在防火门打开的门口后,室内总算恢复了午休时的热闹。

我以只有你听得到的音量说道:“峰岸,你太猛了。”

你那钢铁般的笑容仍然文风不动地挂在脸上。

“你是指哪方面?”

“上次是差点从屋顶上掉下来,这次是遇到堪称少女生涯最可怕的噩梦啊,况且还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呢!”

你的笑容越来越灿烂,雀斑向两旁漾了开来。我竟在这奇怪的地方感佩不已,“我倒不认为是什么可怕的噩梦呀。”

不知为何,这番话让我产生一丝不快。

“你真的对那位里美同学的男友出手了?”

你扬起一边的嘴角,露出戏谑的微笑——这是实习女巫的笑容。

“那还用说?不过他真的太逊了啦。因为他是最近很罕见的纯真型,我才想来试试单纯的性爱,结果还是不合胃口啊。”

你抬起头,对我眨了眨眼。

“桥本,你是不是也只靠着A片研究技巧啊?”

这次你真的让我目瞪口呆了。我看着你,音量稍微大了一些:

“我说你啊,我在屋顶和学生餐厅加起来总共救了你两次,你连句谢谢也没有吗?”

我回头看向后方。洋次一脸担心,邦彦一副看好戏的样子,而麻理既超然又冷静,直美的眼泪仍然在眼眶打转,大家带着各式各样的表情,全都盯着我看。你穿着完美展现出身体曲线、似乎是高级名牌的运动外套,挺起丰满的胸脯。

“我什么时候拜托你救了我?你做的这些都叫做‘鸡婆’,就算没有你插手,我也可以处理的很好。以后当然也不需要你多费心,懂吗?这位守护正义的先生!”

说完后,你在我眼前比出了中指。FUCKYOU!这是国际共通的手势。我们似乎总是特别容易记住别人说的坏话。麻理在背后隔着我说道:

“这么说是没错,但是你看起来似乎也被逼得无路可退了哟。峰岸,你知道你的肩膀很紧绷,脚也在发抖吗?现在还是老实地跟太一道谢吧!”

你看看我,又看向后面的麻理,接着像是想起什么诡计般露出了邪恶的笑容。

“说的也是。那我就跟你道谢吧!”

说着说着,你就张开双手飞扑过来,环抱住我的脖子,作势要亲我。我慌张地别过脸,听到嘴唇碰到脸颊发出的湿润声响。你抱着我的脖子,眼角余光瞄向麻理。

“怎么样?太一应该比较喜欢这样的谢礼吧?”

邦彦开始大叫:“我也要这样的谢礼!”

你笑着说:“等我下次心情好时再说吧。”

直美开始收拾散落在地上的餐盘残骸,抬起头说道:

“峰岸,午休时间还没结束,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吃饭呢?你应该不太想必大家先走出学生餐厅吧?”

麻理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走回了用餐到一半的餐桌旁。

“你快点放手啦!”

我拉开你意外纤细的手臂,跟着麻理走回去。邦彦和你之后也过来了。我感受到你的视线落在背部,觉得好像有什么正在萌芽——而且不是“极好”,就是“极坏”。

然而,我太天真了。之后降临我们面前的不只是其中一方,而是双方同时降临,既是极好,也是极坏。你为我们这群朋友带来了两个极端的激烈风暴,将我们耍的团团转。这也难怪,因为你就是拥有“美丽山丘”之名的暴风啊!

正文 第三话

从学生餐厅对决事件以后,你在狭小的大学校内一举成为名人。大家流传你是“人尽可夫的女人”、“会把朋友的男友拐上床的女人”,可说是恶名昭彰。只要你出现在前往大教室的途中,走廊就会传来窃窃私语的声音。

“她是二年级的峰岸美丘。”

“哦,就是她喔?”

你的名字变成了“她”,已经成为各地皆通的默契。之后大家不是发出冷笑,就是会有某个男学生说出“我也来拜托她一下好了。”这句已经变成惯用句的话。

这时你总是会挺起胸膛,在走廊上昂首阔步。胸前抱着教科书,嘴上挂着微笑——那是表示无论何时都要笑着看命运的美丘式微笑。又一次我这样问你:

“为什么你这么坚强呢?”

你皱了皱略微朝天的鼻子,说道:

“我只不过是比大家稍微清醒了一些罢了。”

当时我们待在离大学有段距离的表参道露天咖啡座。时间已经进入十二月,风也变得冷冽刺骨,于是我们向店家借了毛毯铺在腿上。直到现在——只要一闭上双眼,脑海中仍会浮现那深蓝与白色相间的格子图案。

“什么意思?”

“很简单啊,就是我不会误以为生命可以永久,所以每天一天都不虚度。”

我拿着饭碗大小的杯子,喝下里面的咖啡欧蕾。为什么法国人要使用这么难拿的容器呢?

“那是不可能的。远从释迦摩尼佛那个时代开始,人们就常说要‘把今天当成人生的最后一日’,并以这样的态度生活,可是在我认识的人之中,实际上没有半个真的做到这一点。”

你抬头看着表参道上枯叶落尽的榉木行道树,明亮的咖啡色眼眸异样地沉稳,让我安静了下来。用2h铅笔描绘的树木伸出无数枝桠,仿佛想自冬季的天空撷取什么秘密讯号。名牌大厦的缝隙间,可以窥见无尽的冷冽苍穹。

“你可以不要讲得那么哲学吗?我只是为了想活所以活下去,不像你活着整天胡思乱想。”

你那浮有雀斑的脸孔皱了起来。后来我才知道,每当这个表情出现,就表示你想到了什么调皮的点子。

“为什么大学女生要为了做爱那种芝麻小事闹的鸡犬不宁啊?我真不懂,想做的话她们也可以做啊?”

我开始心生不悦,重新把毛毯铺了一次。

“你是欲求不满吧?”

你举起手来,轻声说道:

“唉,我问你喔……”

我将身体挨近桌子,侧耳倾听你的呢喃。

“太一,你有没有炮友啊?”

我环视了周围一圈。应该没有人想到我们正在谈这种话题吧?对桌的外国情侣正表情严肃地互相点头。

“没有啊!有炮友的男人只是少数而已。”

你心怀不轨地笑了。

“是喔?那就是说你都是自己来咯?只知道看书的男生会站不起来喔。”

“我说你……”

突然有人拍了拍我肩膀。我急忙回头,担心你说的话是不是被人听到了。原来是洋次和邦彦两个男生,背后还站着麻理与直美。麻理很有礼貌地笑着对我点头问候,真是有教养。而邦彦则一如往常地语气轻浮,仿佛就算跟他谈及重大灾害或意外,到他耳里也会大事化小变成平常的气象预报。

“嗨!你们两位在偷偷谈什么秘密啊?”

“谁要跟你这家伙讲秘密啊!”

洋次机灵地走到隔壁的桌子,对邦彦说道:

“把椅子搬过来吧,今天不是要讨论派对的事吗?”

没错——我们这群人——明明也不是长得多难看,却没有男女朋友,二十岁了还是孤身一人。因为没有其他约会,大家决定在圣诞夜时在一起开家庭派对。

“你们居然愿意让我参与这么重要的讨论?”

说着说着,你又露出了诡异的笑容。虽然我心中浮现一股不祥的预感,但在其他四人面前还是忍住不说。从那起餐厅事件后,你不知不觉就渐渐成为我们这群朋友的准成员。

山雨欲来的圣诞夜——那是我和你一同度过的倒数第二个圣诞夜。

正文 第四话

穿着毛呢外套的麻理交错穿着靴子的脚尖,盖上了毛毯。因为她身材高挑、小腿也很修长,穿起鞣皮靴相当好看。

“我问过我妈了,她说圣诞夜没问题。反正难得嘛,大家就来我家吧。”

邦彦感动地说道:

“可是我们五个人在圣诞夜占据整个客厅,不会给你们家添麻烦吗?”

麻理点了点头,漂亮的黑色发过卷发随之飘动。

“嗯,因为派对要在客厅以外的房间办。”

“有钱人家果然就是不一样啊。不像我们家,除了客厅以外哪有地方可以容纳六个大人啊?对了,你们家咧?”

邦彦把话锋转到我身上。我家是住在东京郊外住宅区的独栋房屋,就是SexPistols乐园在歌词中唱道“宰了他们”的无趣中产阶级会住的地方。

“我们家也没有什么会客室。不过,洋次你们家应该就不同了吧?”

洋次家是福岛县代代相传的酿酒名家,应该会有气派的会客室吧?洋次语气平淡地说道:

“还好啦,虽然有可以容纳四十人的酒宴厅,不过因为是和室,冬天很冷,而且打扫起来也很麻烦,根本没有半项优点。”

“我也好想说说看打扫大厅很麻烦这种话喔……”

直美对邦彦的话毫无反应,自顾自地翻开小小的记事本——鲜艳的蓝绿色皮制款。在我们这群朋友里,只有她会仔细地把讨论内容记录下来。拥有亮丽金发的书记长说道:

“我们今年应该也会交换礼物吧?去年的上限是五千元,今年要比照办理吗?”

邦彦举手赞成。

“就这么办吧!因为我没钱嘛。不过,真是太好了。”

我斜眼瞥向这位粗神经的友人,反正他大概又要开始说什么蠢话了。

“哪里好了?”

“你们看嘛,今年是三对三吧?今年男生可以不用像去年一样轮来轮去抽签,直接从女生那边选礼物就好了。”

洋次冷静地附和道:

“这么说来……的确不错。既然如此,今年的礼物就从女孩子的喜好下手吧。”

就连平常总是稳重大方的麻理,表情也为之一变。

“没错,选一些男女通用的礼物,送出去也没什么成就感。美丘加入我们,刚好解决了这个问题呢。”

你露出满面的笑容,害我大大吃了一惊。你注意到了吗?那时的你看起来天真无邪到吓人的地步。

“意思是说我可以跟你们在一起啰?总觉得……好开心。”

我开口了:

“美丘,其实你还是很在意那些流言蜚语吧?”

你非常明显地用意志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不管那些与我无关的人说了什么,我都不会在意。不过,在大学里有个避风港其实也不坏,就是这样而已。”

麻理笑着看着我,接着又慢慢将视线移到你身上。

“我们知道你很坚强,但跟我们在一起时可以不用将神经绷得那么紧。这里没有你的敌人,你不用刻意武装自己,只要表现出最自然的一面就很迷人了。”

不愧是麻理。不只有教养,说起话来也常常一针见血。位在表参道一角的咖啡座瞬间静了下来,我们默默地对你投注善意,表示认同。你一时间有些吃惊,看了麻理一会说道:

“吓我一跳,听到这种话我会喜欢上麻理啦。”

邦彦开玩笑地说道:

“现在是怎样,美丘你对女生也有兴趣啊?”

你顽皮地笑了,接着看了看我。

“爱情有男女之分吗?只要感觉对了,我是不在意性别的哟。”

“喔——!双性恋宣言啊!好猛喔!”

直美和洋次吓了一跳,直直盯着你看,爱捉弄人的你也得意洋洋地对着他俩点头回礼。我转头看向麻理,她的脸颊微微泛红,目光瞥到一边。看来这个玩笑对一般的大学女生来说太吃不消了。为了转换现场的气氛,我开口说道:

“美丘像喜欢谁都行,只要别突然扑到人家身上就好了。不说这个了,我们来讨论派对的细节吧。”

正文 第五话

圣诞夜当天下午,天空偏偏乌云密布。傍晚时大家的课都结束了,于是就在明知大学校内的教堂集合。尽管我们没有半个人是基督徒,但总觉得圣诞节的教堂还是有种特别的氛围。

这间教堂里常有毕业校友举行结婚典礼,可说是校园内少数的浪漫景点。虽然这里不如涩谷的百货公司般过度装饰,光是祭坛上一排排的白色烛焰,就让周遭的气氛显得宁静而华丽。

我跟往常一样翘了课、从学生餐厅直接前往教堂,所以第一个到。接着是穿着高跟鞋,在石板地上踩出咔咔声响的麻理。她穿着白色窄裙套装,鞋子也洁白得有如无人走过的雪地。想来是新买的吧?她注意到我后,开口说道:

“今年的派对真是值得期待呢。”

麻理的手上拎着银色的包装袋,袋口上系着红色缎带。

“这次有美丘加入,一切还很难说呢。那是给男生的礼物吗?”

“嗯,就算不知道会落在谁手上,买送给男生的礼物还是很快乐。虽然我在挑礼物时是以太一为假象对象啦……”

听到大小姐说出这番话,真的很让人开心。在这寒冬中,总觉得身体里仿佛点燃了一把火,而语言本身就是从别人身上得到的最佳能量。

“久等了——”

邦彦穿着黑色皮衣,系着大红领带出现了。接着为派对盛装打扮的成员们陆陆续续出现,洋次穿的是深蓝色天鹅绒西装,肯定是Ralphlauren或是哪来的高档货吧?直美披上了深绿色披肩,仿佛森林里的精灵。最后出现的你穿着黑色皮外套,上面还装有尖锐的银色钉子,而裙子则是让臀部若隐若现的超迷你苏格兰裙。老实说,在女生中最让我心动的——虽然很不想承认,但那个人却是你。

全员到齐后,六个人一起走进了礼拜堂。祭坛上烛光摇曳,还飘着一股旧家具的味道。远方传来J.S.巴哈的圣诞神剧最后一首曲子,我们并肩站在阴暗的祭坛前。像这样对外国的神明祈祷,感觉其实也不坏,若是全世界的基督徒和回教徒可以放松心情对彼此的神祈祷,地球不知会变得多和平啊!

你离开正在默祷的五人,一个人窝在礼拜堂的角落一副格格不入的样子。我悄声说道:

“怎么了,美丘?你不祈祷吗?”

穿着迷你裙的你,眼睛仍然看着阴暗处。

“我不信神。而且,这音乐是德国人作的吧?全世界我讨厌的就是德国了,既然美国要发动炸弹攻击,干嘛不去炸德国,跑去炸中东呢?”

日本人中难得有这么讨厌其他国家的人。不管理由为何,我都感受到了一股不协调。邦彦耸了耸肩。

“哦——好可怕!美丘不会是被德国男友甩得很惨才这样吧?由爱生恨真的好恐怖喔。”

你哼了一声,大摇大摆地走出礼拜堂。我们也追了上去,跟着你离开校园,来到圣诞夜的街上。尽管已是每年的例行公事,这个瞬间却仍让我心头澎湃不已。

我们手上提着礼物,在青山大道上谈笑漫步。听着谁的无聊笑话,发出连自己都觉得愚蠢的笑声。这一带的街上到处都是时尚大楼,赤坂御所上空的厚厚云层分裂开来,阳光宛如透明的窗帘般垂落地面。我开口说道:

“那种在云的裂缝间流泻出来的放射状光线,在国外就叫做‘雅各之梯’喔。”

邦彦发出感叹声,补充道:

“又是太一最拿手的冷知识。想用博学多闻这招来把妹,你也太老派了吧?”

这时,我注意到你正以认真得可怕的眼神看着我,然而我却非常粗心地继续说下去:

“……据说只要爬上那梯子,就可以到达天国喔。”

你站在外苑东大道的十字路口仰望天空。冬日的短暂黄昏,云朵是搀着灰色的玫瑰色,从隙缝间落下的光线宛如粉红香槟般纯净透明,为麻理的白色套装染上了夕阳的色彩。

“好漂亮喔!”麻理说道。

你回头瞪了麻理一眼,以几近吼叫的音量说道:

“哪里漂亮?区区夕阳罢了!只不过是太阳下山而已!我绝对不会爬上那段梯子的,我才不要当什么乖小孩,上什么天国!”

洋次吓了一跳。

“美丘,你怎么了?死期离现在的我们还很远吧?”

我直直地盯着你看。一瞬间,你脸上的表情荡然无存,变成一片空白。接着,你勉强挤出笑容说道:

“的确是离现在的我们很远。算了,走吧!冰凉的香槟正等着我们呢,而且我也想参观一下大小姐的家。”

我们心中怀着一股不踏实的感觉,从十字路口转弯离去。背后的雅各之梯在天际燃烧得火红,我们落在柏油路上的影子就像奇妙的细长骸骨。

麻理的家位于西麻布一丁目,是独栋的建筑。我长这么大第一次看到有人的家附近既有大使馆,隔壁还有时尚咖啡厅。房子是水泥材质的摩登三层式住宅,外墙不是光秃秃的灰色混凝土而是刷了一层米白色油漆,上面还绘有蓝色缎带般的线条。你看着米白色的房子说道:

“这栋房子是以瑞典国旗为蓝图设计的吗?”

麻理一边打开玄关的对开门,一边回答:

“不是。只是因为我妈妈喜欢蓝色罢了,没什么特别含义。”

“哎呀,欢迎各位。”

麻理口中喜欢蓝色的妈妈走出白色的大理石玄关迎接我们,是个既苗条又高挑的美女。邦彦抓紧机会开口:

“你是麻理的姐姐吗?真是一对美女姐妹花啊。”

伯母笑了笑,露出白皙的颈子。麻理高兴地说道:

“我妈可以和我穿同一款衣服喔。今天我穿的这套也是跟她借来的。”

我们手忙脚乱地踏上玄关,爬上白色螺旋梯来到二楼。麻理领我们来到一间铺有灰白色地毯的大房间,中间摆了一张八人座的原木餐桌,而餐桌上的摆饰都已布置完毕。墙角排了几张可叠起的白色塑胶椅,房间一角还装饰了一棵跟人差不多高的圣诞树,上面的玻璃纤维彩灯正缓缓地洒落七色光谱。

“好漂亮喔——”直美抱着深绿色的披肩说道。

邦彦将手伸进桌上的冰桶。

“Veuve Clicquot的La Grande Dame。光靠我们缴的派对费用,根本喝不起这么高档的香槟啊。”

已经坐在椅子上的麻理不好意思地说道:

“那是人家送的,可以拿来喝哟。算是我妈给我们的慰劳品。”

邦彦叹了一口气。

“唉……我也好想生活在豪门喔。”

直美帮忙麻理分凯撒沙拉,洋次则很熟练地将香槟打开,没有发出一点声音。邦彦和我负责切烤鸡,而你——只是呆呆地坐在椅子上,一脸幸福地看着我们分工合作的样子。倒在香槟酒杯里的金色液体不停冒着泡泡,在温暖的房间里被覆上一层霜。

我们将食物准备完毕,站起身来准备干杯。这时麻理开口了:

“太一,发表一些干杯感言吧!在我们这群里,你最会说话了。”

““会说话”听起来很下流嘛。”

邦彦最擅长的横滨腔又出现了。我站了起来,一边思考一边说着:

“又过了一年,我们这群好友也加入了新面孔。虽然美丘有点异于常人……”

我在这时停顿了一下,将视线放在你身上。你的脸上又浮现了那邪恶的笑容。

“……不过应该也不是什么坏人。那么就希望大家在接下来两年半的大学生活中过得更充实、留下更多美好的回忆。圣诞快乐,干杯!”

装有香槟的薄玻璃杯相互碰触的声音,听起来就像宝石相击般清脆悦耳。我们尽情大笑、大快朵颐。或许这一刻世界上的某个角落正发生着什么惨剧,但在这个白色的房间里,一切都是这么完美。

然而,完美的时刻是不可能永远继续下去的,别说永远,甚至连一夜也无法持续。我和你的第一个圣诞夜,麻烦就从交换礼物那一刻开始了。

干完杯过了一小时后,直美看了看手表说道:“差不多该交换礼物了吧?”

“好耶好耶!”

邦彦喝了平常不太碰的香槟后脸颊一片通红,并兴奋地喊叫:

“抽到我的礼物那个人赚到了!因为很——性感哟!”

麻理与直美皱起了眉头,面面相觑。已经醉醺醺的你开口了:

“这样喔——我啊……倒是很想抽到下流的礼物喔——”

礼物分成了两边,其中三个绑上了白色的缎带,另外三个绑着红色缎带。直美开始说明:

“男生从白色缎带那边自由选一个,女生则选红色缎带这边。先从白色的开始吧。”

我看着伸出桌面的三条白色缎带。缎带的另一端消失在桌面下,连接着每个人的礼物。我们决定的顺序是:我,邦彦,最后是洋次。在派对里,像这样稍微制造一些紧张感是非常重要的。

“那接下来轮到女生啰。”

洋次温柔地说道。女生阵容照着直美、麻理、你的顺序拿礼物,红缎带一个个减少。邦彦迫不及待地说:

“我们依照拿缎带的顺序开始拆礼物吧!第一个是太一。”

我打开小小的黑色包装袋。里面装的是银色的骷髅头项链,还有一张折起来的小纸片。我打开纸片,看了看它的内容。

“这是谁送的啊?里面装的是项链跟一张‘如你所愿’卷。”

你强忍住招牌笑容说道:

“我送的。那条项链是我跟一个在表参道摆摊的以色列男人买的。看起来很酷吧?”

骷髅头的眼睛和嘴巴黑的发亮。邦彦从我这边把手写纸片抢过去看。

“这边写的‘如你所愿’,是什么意思啊?”

你若无其事地说道: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呀。你想要我做什么。我就如你所愿。就是这样的优待卷。”

“我想要这个啦!”

大家一阵爆笑后,接着又轮到下一个人。邦彦拿到直美准备的礼物,里面是明知大学的吉祥物——鹡鸰的毛线娃娃,而洋次拿到的当然就是麻理准备的礼物。他将蓝色的喀什米尔围巾围在脖子上说:

“谢谢,我一直很想要这个呢。”

我将骷髅头项链从窄版黑领带上方带到脖子上。我都忘了自己穿的是超合身的黑色双排扣西装,只有在重要场合才会穿。看看洋次的围巾,我心想:麻理对我的印象大概就是那样吧?附带一提,我可是半样昂贵的喀什米尔制品都没有。

接下来轮到女生们打开礼物。第一个是直美,当她打开礼物时,发出了一声尖叫。

“咦——这是什么?这种东西怎么能让大家看到啊!”

醉醺醺的邦彦色迷迷地说道:

“不用给大家看啊,你只要穿给我看就好了。”

“不要闹了!”

直美将它摊在白色的桌巾上,大家一看——原来是一件黑色蕾丝内裤。小小的红玫瑰一朵接一朵,从腰部一直飘落到跨步,非常性感。

“好好喔——它跟我今晚的打扮很搭呢。”你说。

这间内裤的确很适合配上黑色皮外套及红色苏格兰裙。我不知不觉差点幻想起你穿上那件内裤的样子,不过急忙悬崖勒马。接着打开礼物的是麻理,里面装着两张CD,是我挑的礼物。麻理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初次看到的CD封面。你开口说道:

“啊!是tols的‘Never Mindthe Bollocks’!品味还不错嘛。”

这两张都是约三十年前当红的朋克乐团CD,而摇滚正是我的嗜好。

“虽然是很吵的朋克摇滚,不过这两张都是我很喜欢的作品。”

麻理将黄色的SexPistols乐团CD抱在白色上衣胸前,开心地说:

“谢谢,今晚我会听听看的。”

在神圣的圣诞夜里听“Anar che UK”……我对麻理说道:

“今晚还是先不要听吧,等你想要发泄压力时再来听比较好喔。”

你嗤嗤地笑道:

“蕾丝内裤和朋克CD,好像都比较适合我耶。接下来最后的礼物是——”

你一边说着一边撕开金色的包装纸,里面装的是一本书和一张DVD。

“这是啥啊?”

洋次平静地说道:

“这部作品让我体验到久违的感动,DVD是那本书的改编电影。”

这部作品描写的是一对高中情侣的故事。故事里的少女患了不治之症,后来过世了,而少年则留了下来,负责述说这个故事。你将书和DVD丢到桌上。

“什么跟什么嘛,我最讨厌这种赚人热泪的东西了。反正都是一死,怎么不先尽情做完爱之后再死?”

邦彦出来打圆场:

“喂喂,有什么不好嘛,这部作品在国内红到翻耶。”

你好像真的发怒了,一口气将杯里的香槟一饮而尽。

“就算有一亿人去看,我也绝对不看,我最讨厌生病死掉这种阴暗的故事了。直美,我要用这个跟你的内裤交换。”

你将书和DVD推到直美面前,抓起黑色蕾丝内裤,接着拉开皮外套的拉链,把它当装饰手帕塞了进去。

“这个好多了!”

麻理看了看一脸尴尬的洋次,开口说道:

“洋次并没有那个意思,你这样说不太好吧?”

讨厌德国、讨厌这类电影……到底其中有什么隐情?

你就像发现攻击目标的巡弋飞弹一样,将视线从洋次身上转向麻理。

“可是,逊的东西就是逊啊!我才不想将那种东西放在身边呢。”

围着蓝色围巾的洋次在椅子上越来越畏缩。

“麻理说的没错。美丘,你还是跟洋次道个歉吧。你应该还希望继续跟我们在一起吧?”

你站了起来,双脚打开站稳,用几近大喊的音量怒气冲冲地说道:

“谁希望继续跟你们混在一起啊!?笑死人了,什么圣诞节嘛!什么鬼耶稣诞辰!”

你喝醉了,而且看来似乎真的生气了——虽然没有半个人知道你到底为什么发怒。你离开桌边,跑向被雪的装饰品装饰得闪闪发亮、发出银白色光芒的圣诞树。

“什么玩意嘛!上帝根本就什么都不会帮我们啊!”

你握紧右手挥拳揍向银色的星星,接着站稳脚步踢出右回旋踢。比你高大的圣诞树就这样整颗渐渐倒下。

“活该!”你环视一阵沉默的房间,每个人都用看着异乡人般的表情看着你。你不发一语地跑出房间,一打开客房的门,便看到麻理的妈妈端着托盘站在那里。

“谢谢招待。”你的脸上还是充满怒气,丢下这句话后,穿着靴子的脚步声便渐行渐远,接着下了楼梯。这就是发生在第一个圣诞夜的“圣诞树飞踢事件”,也是成为我们这群朋友茶余饭后闲聊话题的历史性插曲之一。

正文 第六话

一样在涩谷,到了新年的气氛果然还是不一样。该说是空气变得清新了呢?或是尘埃都被过滤掉了,让人神清气爽呢?我想起雨后带有奇妙透明感的天空。天空变得深不见底,即使遥不可及,却仿佛只要一伸手就能握入手中。

不过这也只是观看者自己的想法罢了。春节期间的涩谷人潮比平常还要多出一倍,跟尖峰时段的银座线月台没什么两样。不管怎么说,百货公司和精品店的冬季特卖正要开始,而利用长假远道而来的观光客也为数众多。为什么大家连放假都要来涩谷呢?这一点我实在想不透。

元旦之后过了数天,我们这群朋友决定在涩谷开新年庆祝会,因为大家都很闲。虽然每个人多多少少会假装自己行程排的满满,但一提到要举办新年庆祝会,倒是没有人反对。已经升上大二了还没有固定的交往对象,说起来真感伤。不过,比起那些看太多女性杂志、觉得不随时谈恋爱就落伍的女生,我们倒是好多了。

我们下午两点在公园大道转角的丸井City百货大门口集合,那里既有屋檐、又有广场,还有可以坐着慢慢等人的长阶梯,最适合让我做兴趣之一的“行人观察”了。我喜欢找出现场最可爱的女孩或是最帅的男生——尽管如此,却从未前去搭讪过。

那天虽然没看到什么美女,不过却发现了一个让我印象深刻的人。偏紫色的粉红头发、鲜艳得吓人的粉红运动服。虽然身材还不错,但是很遗憾,她在我的守备范围之外——因为她绝对已经超过七十岁了。粉红婆婆站在十字路口的街角,抬头望着斜坡。

当我正要弯腰准备坐上石板台阶时,洋次和邦彦来了。他们翻开男性杂志,研究着里面的内容,我坐着对他们出声:

“你们在准备把妹吗?”

邦彦将目光从名牌精品店的特卖目录上抬起来。

“算是吧,虽然没办法一天追到三个女孩子,不过一天逛个十家拍卖会倒是搓搓有余。”

洋次语气和缓地说道:

“这样啊……原来对你来说,买东西跟追女孩子是一样的。”

“当然不是完全一样,但你不觉得有点像吗?比较的时候总是最快乐的,到了要决定的时候又开始烦恼,而且又得花钱。再说……”

这时,你从高大的洋次后面探出头来,打断了邦彦的高谈阔论。

“一旦对方成了自己的人,又会马上冷却下来。邦彦应该是做了一次之后就觉得女人不用太花心思照顾的那种人吧?因为你的做爱技巧跟小鬼没两样,所以反而马上就会令对方厌倦。”

邦彦抓住你头颅的两边,施展头槌攻击。

“你说谁的做爱技巧跟小鬼没两样啊!美丘,小心我侵犯你喔!”

你用脚上的黑色工程师靴飞踢邦彦的臀部并叫道:

“技巧差就是技巧差,我一看就知道了!”

“你们两个,到此为止吧。”

麻理走过来后,现场马上就静了下来。居然可以让这样的骚动瞬间休兵,所谓的“个性派”还真是可怕啊。个子娇小、动作像松鼠一般灵敏的直美站在高挑的大小姐旁边,正露出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

“美丘,你真的一看就知道?”

你一边梳理变得乱七八糟的头发,一边轮番扫视了男性阵容一圈。我们不知不觉开始忙着整理仪容、装出镇定的表情。你不怀好意地露出邪恶的笑容:

“嗯——最逊的应该是阿邦吧?”

邦彦踢向空无一物的石砖地。

“为什么是我啊?你看看我这魔法手指。”

大家看到邦彦对你比出中指,不禁一阵爆笑。

“你就是这一点糟糕啊。我虽然喜欢色色的人,但讨厌下流的人。你应该属于太自满,不懂好好观察床伴需求的人吧?其实每个女孩子在做那件事的时候,都会发出很多讯号的。”

大小姐的表情为之一变。她一脸钦佩的表情,凝视着我们这一群的新伙伴。直美则拿出了记事本,一副马上就准备做笔记的样子。

“而剩下的两个人呢……”

你在人声鼎沸的时尚大楼门口,交互看了看我跟洋次。

“这两个人类型很接近,所以很难判断,不过如果硬要选,应该是太一比较厉害吧?”

我仍旧坐在楼梯的中央。老实说,听到这答案还真不知道该不该高兴。邦彦歪着头问道:

“为什么一天到晚只会看书的太一是最厉害的啊?还有,为什么只有我是叫绰号,太一就是叫本名?”

“哎哟,技术差的闭嘴啦。告诉你,光是对方是女生这一点,就会让洋次有所顾忌了。应该说他和邦彦相反,太过温柔了吧?太一在这方面就比较刚好,而且他好像会做出令人意外的举动呢。照我的经验看来,脑袋聪明又爱挖苦人、感觉却很迟钝的人,大部技巧都很好。就算本来很逊,这类型的人也可以马上就学得很好。对不对啊?”

你说完后转而征求我的同意。我对自己的床上技巧其实没什么把握,因为机会不多,经验也不足,我想除了一部分游戏人间的学生以外,大家应该都是如此。最后是麻理开口做出总结:

“今天美丘的意见应该让大家获益良多吧?那我们先在这里解散吧,两小时后再集合。”

邦彦看了看手表。

“今天我想到处逛逛,可以约在两个半小时后吗?”

大家都点头同意。我并不想逛百货公司,只想在书店及唱片行晃晃,约什么时间都无所谓。

“那就四点半在这里集合吧!走吧!”

你和直美开始走向中央的麻理。虽然你们三人类型各不相同,却非常引人注目,周遭男人们的视线不自觉就会集中在你们身上——虽然大部分是冲着拥有女王般气质的麻理,而不是你。

“你呢?想去哪?”我对洋次说道。

“我昨天就定好计划了,要跟邦彦一起在涩谷把妹。时间不等人啊!”

他们两个一溜烟就跑掉,于是我待在原地,决定再看一会书。虽然现在是冬天,不过东京的天气既和煦又晴朗,非常暖和。我早就想重新体验一下在人潮中享受孤独的滋味了,这是一种可以让人在都市中感到些微刺激的娱乐活动。

春节期间和家人一起度过虽然很舒服,但马上就腻了。像这样和朋友见面或是一个人独处,才能让我回到原来的自己。“二十岁”这个时期,就像是在大人和小孩的中间地带荡着悬挂在高空的秋千一般,反正都要荡的话,我想尽量让它摆荡得轻快些。

仔细一想,其实我们只要约在傍晚举行新年庆祝会的会场就好了。想要早一点集合,是因为心里希望早点逃离养育自己长大的“家人”这个重力圈吧?

家里不如外面,家人不如朋友。要把公司或伴侣视为心中的第一位,对我们来说恐怕还需要一阵子吧?

正文 第七话

冬天的夕阳很早就露面了。下午四点半,涩谷的天空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如蓝色玻璃般透明。其实在这种大楼林立的街上,只能看到薄得跟起司一样的天空,能看到夕阳就不错了。

我在约定的十分钟前就回到先前那个地方——公园大道平缓斜坡转角处的广场,麻理已经先到了。她的亮蓝色大衣只有领子部分是白色软毛,她低头把购物袋放在脚边,尖尖的下巴埋进了纯白的云朵里。

“你一个人站在这里不怕被搭讪?”

麻理一看到我,马上露出了笑容,那变化就像在热水里滴下了墨汁,毫无表情的透明面容瞬间一变。虽然这样说对你很不好意思,不过因为麻理是美女,这景况可是相当值得一看的。

“刚刚大概被三个人搭讪过吧。太好了,太一是第一个到的、”

大小姐说完后,递出一个有光泽的黑色纸袋给我。这举动出乎我意料之外,所以我有点紧张地问她:

“这是什么?今天应该没有要交换礼物吧?”

麻理不好意思地回答:

“是没错啦,不过因为偶然看到好像还满适合你的东西,所以……而且在打折,才半价而已,我才想说那不如就买吧。”

麻理的手依旧停在半空中,以非常认真又带有一丝悲伤地眼神凝视着我。男生的眼睛明明也没什么两样,但为什么女孩子的眼睫毛特别长呢?我脑中想着这些不着边际的事,收下了轻盈的纸袋。

“谢谢你。我也会找出适合的东西报答你的。”

她急急忙忙摇头。

“没关系啦,是我自己执意要买的……”

我看了看购物袋的内容,撕开薄包装纸拿出里面的东西。是一条深蓝色的围巾,两端绣着大面的英国国旗,上面别着一根很大的银色安全别针。

“太一,你在圣诞节时不是送我朋克CD吗?所以我猜你应该喜欢这类的东西。我在想,你应该是我们这群朋友里的中心人物吧?当大家手足无措的时候,只有你一个人能保持冷静……今年也麻烦你多多关照我们啰。”

突然被我们这一届屈指可数的美女这么褒奖,让我感到飘飘然。我将围巾围上脖子。

“好看吗?”

正当麻理羞红着脸要回答我时,突然脸色一变,刚才的羞涩少女退了下去,又变回了冰之公主。这时你拍了拍我的肩膀说道:

“你们两个在一起感觉还不错嘛,床技专家太一。不可以让女孩子哭泣喔,因为我也喜欢麻理啊。”

麻理若无其事地对你报以笑容,那笑容既冷静又不带感情——女人就是这样才可怕啊。

“谢谢,不过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们只是聊了一下而已。”

你晃了晃围巾的前端。

“不过,那些CD真的挑得很不错哟。我也很喜欢英国朋克音乐呢。不只Sex Pistols和trahe Damned、Killing Joke还有Buzzcocks之类的。”

这些都是超过二十年以前的英国当红朋克乐团。他们走的是朋克乐全盛时期的低科技吉他乐团路线,既没有技巧也没有钱,信奉热血和灵魂那一类的。你眼神闪闪发亮地说道:

“我也喜欢那种狂野激烈、活在当下的感觉。最近的流行乐根本都是唱给一些十几岁小鬼听的,一点都不有趣。”

麻理以一副非常难过的表情看着你。你继续天真无邪地说:

“如果你也喜欢朋克乐,我们下次可以三个人一起去Live house啊。”

公主摇了摇头。

“老实说,我听不太懂朋克乐呢。”

“这样啊,好可惜喔。以你的外型,肯定可以打扮成完美的朋克辣妹,这样一来绝对是学校里最引人注目的人。”你遗憾地说道。现在回想起来,话中没有恶意的你才是最残酷的。

麻理微笑着对你答道:

“那种风格就交给太一和美丘啰。”

麻理躲到了冷淡的笑容之后,这样一来谁都无法猜出她的心——冰之公主是孤独的。过没多久,剩下的三个人也回来了,大家抱着各自的战利品。其中最值得一提的,就是洋次的东西已经多到两肩快挂不下了。邦彦则是一副受不了的表情。

“这家伙啊,只要一犹豫不决就会两边都买。要是我就会想要过一会再考虑看看,果然人一有钱就是不一样啊——”

洋次将最大的购物袋放了下来,说道:

“啊——肩膀好酸喔!我要解释一下,要是心里想着再考虑一会,最后东西就会卖光啦。和物品的相遇可是只有一次机会而已啊。”

直美胸前抱着小小的纸袋,一脸幸福的样子。

“好了,我们差不多该走啰,接下来店里人潮会变多的。”

正当我们拖拖拉拉地打算移动时,你好像发现了什么。

“那边的粉红婆婆是不是从刚刚就一直在那里?”

我看向十字路口的转角。刚刚那位女性缩着背脊,仿佛就要靠在红绿灯下的护栏上。

“那婆婆穿得还真鲜艳耶。该不会是要去约会吧?”邦彦说。

她弓着背,环顾四周东张西望,感觉似乎很不安,想要对人搭话却无法开口。虽然她应该已经超过七十岁,但看起来却像个迷路的孩子。

“她从两个半小时前就站在那个十字路口了。”

你皱紧眉头,朝穿着粉红运动服的身影跑了过去。麻理开口道:

“你想做什么?我们快去店里吧,那家店马上就会挤满人了。”

那家店卖的是涩谷少有的文字烧,因为便宜又大碗,所以一开店就会马上挤满学生。

“等我一下,我去跟那个婆婆说说话。”

我们几个面面相觑,毕竟也不可能抛下你跑去开新年庆祝会……

“我过去看看。”

说完,我开始朝你那在人潮中若隐若现的娇小身影追过去。

正文 第八话

你对差点要靠在交通信号杆上的老妇人说道:

“请问……你还好吗?看你好像从刚刚就一直站在这里。”

老妇人朝我们回过头来,她的眼神震撼了我的心。她两眼湿润、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身体不停地颤抖。我温和地问她:

“你是不是和人有约?”

一身粉红的老妇人装出一副没事的样子。她的眼睛充满了恐惧与不安,如同玻璃珠般澄透。

“没有啦,我只是在附近散步而已。这路我很熟悉,不要紧的。只是有点迷了路而已。”

我一伸手想握住她戴着手套的手,她便颤抖着低下头来。

“真的没事,我不要紧的。”

她的样子太奇怪了,其中一定有隐情。我将音调压得更加和缓:

“附近有警察局,我跟你一起去吧。”

“我不要去警察局,警察好可怕。”

我看向你。你直直凝视着身穿粉红运动服不停发抖的老妇人,仿佛在看自己的同类,眼中带着深深地怜悯。第一次看到你露出这样的眼神,让我吓了一跳。如果用你讨厌的圣诞节来比喻,你的眼神就像是抱着幼小耶稣的圣母玛利亚。你弯下腰抬起头看着老妇人,用呢喃般的音量说:

“别担心,我并不想伤害你,我旁边这个人也一样。你只是在散步时迷了路而已吧?那差不多该回家啰。”

老妇人拨起染成粉红带紫的漂亮头发,回看着你。

“这……我不知道这里是哪里……”

你一反常态地展现十足的耐心,温柔地牵起老妇人的手。

“没关系,不知道这里是哪里也回得了家。就算你对涩谷完全不熟,也不要紧哟。”

这时其他四人过来了。邦彦完全不懂得察言观色,竟说:

“喂,再不去排队就进不去啰!差不多该走了吧?婆婆没事的啦,她身上应该有带钱吧?”

你抬起头,非常凶狠地瞪着邦彦。

“太一,来一下。”

我们六个人在离老妇人有点距离的地方聚头讨论。你压低音量说道:

“那个人好像有点老人痴呆,大概是在散步途中迷了路,所以脑中一片混乱吧。我怎么样也没办法丢下她不管,所以我要送她回家。你们先去店里吧,我等会一定会过去跟你们会合的。”

直美睁大双眼看着你。

“今天的美丘跟平常好不一样喔。”

被埋在购物袋里的洋次也露出奇妙的表情。

“真的耶,原来美丘是喜欢黏奶奶的孩子啊?”

“不是这样啦,不过总不能就这样丢下她不管吧?我曾经调查了一下阿兹海默症的资料,得到这种病的人会突然忘记自己的家或住的地方在哪里,不愿意承认自己已经忘记了重要的事情,因而无法向别人求救。现在那个婆婆就像是孤身一人待在国外一样,所以我必须帮助她。”

麻理分别对你跟我点点头,用充满威严的语气说道:

“太一,你跟美丘一起去吧。帮助那个婆婆比新年庆祝会重要多了,而且你在这时候是最敏锐的。”

就算麻理不说,我也打算跟你一起去。看了那双充满寂寞与恐惧的濡湿眼眸,没有人能够置之不理吧?在冬天午后的涩谷站了将近三小时,就算是惩罚游戏也太凄惨了。你露出招牌的邪恶笑容对麻理说:

“不用担心,今天我不会把太一带去道玄坂宾馆街的。那我去去就回。”

我和你互相看对方一眼,回到快要支撑不住的老妇人身边。

“你累了吧?在这里蹲一下吧。”

你说完便自己先蹲了下去。位于涩谷的闹区,与我们擦身而过的人群就像被岩石分流的河水般避开你前进。看到你这么做,老妇人也马上抱着信号杆坐了下来,我也跟着坐在你旁边。

“你是什么时候来这里的?”

粉红婆婆理所当然地答道:

“大概是中午过后吧?因为今天的天气很好。”

没错,对她来说,现在只不过是散步的途中而已。重点不是光把她送回去就好了,而是要维护她的自尊。

“也对喔,而且今天又那么暖和。我们两个差不多想搭计程车回去了,如果不嫌弃,要不要搭我们的顺风车呢?婆婆,我看过你喔,我想你一定住在我家附近。”

你展现了完美的后援,接着对我使了个眼色。我拼命地附和道:

“一定是这样啦。这么漂亮的粉红色运动服,看了一眼就不可能忘得了嘛。”

“是这样吗?”

她发青的脸颊总算渐渐回复了血色。

“我很欢迎你和我们一起搭车,不过你家附近有没有什么明显地地标呢?这样才好告诉计程车司机呀。”

老妇人皱起了眉头,我赶忙打圆场:

“慢慢来没关系,我们两个一点都不急喔”

结果她却回了毫无关联的话:

“年轻真好啊,你们是情侣吧?两位很配喔。我刚结婚的时候,每天也都过得好快乐啊。”

我不禁心想:我到底在这里做什么呢?每当灯信号转换,就会有数百人在这个十字路口等着过马路。而在这群人之中,我正席地而坐,和一个连自己是谁、身在何处都不知道的老妇人攀谈。冬日的天空已经一片黑暗,路灯或从大楼洒落的光线,让街道跟白天一样明亮。这片光景很奇妙地缺乏现实感。你发现我开始不耐烦,于是缓缓地配合老妇人的话走。

“不过,所谓的男人,只要他们一开始认真交往,就会变得很难搞吧?”

“这位先生应该很体贴吧?你找到了一个好对象呢。”

你看着我笑了。虽然脸上装的若无其事,但是心里的情绪是瞒不了人的。我一定是个比自己想象中还要体贴的人,而你应该也是。

“你一直住在现在住的地方吗?既然只是出来散步,那应该离这里不远吧?你平常会不会和爷爷一起在家附近散步呢?”

老妇人似乎一个人陷入了回忆中。她闭上眼睛微笑了一会,接着突然睁开双眼:

“我想起来了,我常常和她一起出来散步。我们会先在代代木公园漫步,然后回家路上再到福泉寺添香油钱,之后才回家。”

“好棒的约会路线啊。”

你说着说着抬起了脸,对我用力点了个头。我站了起来。

“你知道福泉寺在哪吗?”你的双眼炯炯有神。

“我知道,就在代代木八幡车站旁边。”

我们在十字路口的转角处上了一台计程车。虽然新年期间路上还很拥塞,不过从涩谷到代代木八幡车资应该不到一千元。我们三个坐在计程车后座,老妇人坐在中间,开始谈起年轻新婚时的话题。

“以前这附近哪有什么大楼啊?马路像这样铺得漂漂亮亮,也好像昨天才发生的事。虽然我和我丈夫是相亲认识的,不过我运气真的很好。”

你一脸不可思议地说:

“为什么?既然是相亲,如果不喜欢对方拒绝不就得了?”

霓虹灯的光芒一一斜射在计程车的狭窄座位上,老妇人的表情如同身在梦中。

“如果没有什么重大理由,那时的相亲时不能随便拒绝的。幸亏遇到的是一个好人,结婚后我才初次尝到恋爱的滋味。”

老妇人将视线转回你身上,一脸认真地说道:

“听好喽,要是你真的觉得这个人不错,就绝对不要放掉他。这样的机会可不是轻易就能遇到的。知道了吗?你不可以放开这个人喔。”

代代木八幡车站映入眼帘,老妇人仿佛要将身体探出车窗外般凝视着外面的景色。面前出现了不知是哪间居酒屋的大红色提灯,老妇人一看马上叫道:

“这里!就是这里!停车!”

我偷偷瞥了她的表情一眼。应该是打从心底放下了心吧?泪水沾湿了她眼角的鱼尾纹。我们吩咐司机等我们一下后,便三人一起下了车。老妇人对我们点头道谢:

“走进这个转角,马上就到我家了。如果你们哪天来到这附近,一定要过来玩喔。今天真是多亏了你们,可以交到这么年轻的朋友,真令人高兴。”

她仿佛想起了什么似的,将手伸进运动服的口袋里。

“这个给你们,就当作是小礼物吧。”

你接下那个白色的包装。

“谢谢你们啰。”

老妇人飞也似地逃进阴暗的巷内,一下子就消失了。那鲜艳得吓人的粉红色身影显得既雀跃又轻快。

“太好了。”

看到你眼中泛泪,让我吃了一惊。打开面纸包装的东西后,你笑了:

“一人一半吧?你要哪一边?”

拿在她手中的,是一条已经有点干掉的鲷鱼烧。你将它分成两半。

“给我尾巴吧。”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跟麻理说的一模一样呢。太一,你果然人不错。虽然我猜你在床上应该还是很逊。”

我没有笑着做出回应。鲷鱼烧透着那位婆婆的体温,还稍微暖暖的。虽然并不是多好吃,但是这味道有点让人难以忘怀。我们两口就将鲷鱼烧解决,接着坐上计程车,打算前往跟大家约好的店。

这个时候的我或你都不相信那位婆婆是什么预言家,只是任飞越眼前的信念街灯麻痹自己的心灵。

人的心到底是如何连接在一起的呢?在失去你之后的现在,我仍然完全猜不透。

正文 第九话

二月,是东京冬日的尽头。

不论是人或物都被冻得动弹不得,天空也如同冰屑般不悦地乌云密布。我记得曾在一本书上看过,住在严寒地区的北欧情侣们在高潮过后还会一直抱在一起,相反地。住在赤道地区的情侣则因为浑身热汗而马上就分开。说穿了,连恋爱的能量都会受到气候左右。听我说出这个故事,你笑道:

“那我应该是北欧派的吧?自由做爱万岁!”

你的表情明明这么稚气,为什么会那么擅长开露骨的黄腔呢?这时的你对我来说还是个未知的生物,我从未见过像你这样的女孩,之觉得非常不可思议。

“你想一天到晚和浑身是汗的男人腻在一起吗?”

你发出“嘿嘿”的笑声,宛如少年一般。

“流汗的话我就帮他添干净。不过比起脏兮兮的男人,我还是比较喜欢可爱的女孩啦。”

我回头瞥向校门前的行道树大道。麻理应该已经听见了,不过冰之公主却面不改色。大大的法国卷发加上白色的兔毛大衣,公主的外型仍然如此干净利落。你应该是注意到了我的视线吧?你看向麻理,撒娇地说道:

“如果对象是麻理,今晚饿可以喔——”

接着再以轻蔑的眼神瞥了我一眼。

“不要再理这个书呆子了,下次和我约会吧!”

麻理露出沉着的笑容,眯起了双眼,但是眼神并没有笑意。女人真的好可怕啊。

“我心领了。做朋友可以,但是当情侣就免了。我还是比较喜欢男人。美丘,你就是因为老是说这种话,才会惹来麻烦哟。”

我露出“你看吧!”的眼神,看向砖造的门柱。冬天枯萎的银杏树只剩下几片枯黄的叶子,寂寞的人行道前方是新型汽车来往穿梭的青山大道。一个女孩子倚在门柱上——那女孩最近几天一直跟着我们,有点怪怪的。你瞪大了眼睛:

“哇,她怎么又来啦?简直像跟踪狂一样嘛!我看我们就绕过大门,直接翻护栏回家吧。”

我和麻理面面相觑。谁要爬过那道高达三公尺的铁制护栏啊?

“虽然我不知道有什么缘由,但是你还是跟她说清楚比较好吧?那女孩的表情很认真呢。”

她连看都不敢看我们一眼,只是盯着自己的脚尖。深绿色长羊毛衫搭上及膝的同色系编织围巾,裤脚束了起来,下面接着尖头包鞋。这是里原宿系的服装风格。

你看着我说道:

“你们走慢点,我去和她谈。”

你一副要远赴沙场的模样,踏着大步走出去,发出了声响。你穿的并不是高跟鞋,而是宛如军靴般的工程师靴。麻理一脸佩服地说:

“美丘真是个让人讨厌不了的人呢,看都看不腻。”

“没错。”

“要是我也跟她一样可以大胆地跟男人谈一些床第话题就好了。”麻理羞怯地说道。

“你随时可以找我谈啊。”

麻理甩开我拼命伸到她面前张开的手掌。

“太一就免了,我们可以不用谈这个。”

我晃了晃麻理在春节期间送给我的英国围巾。大大的安全别针不是镀金,而是纯银的。大小姐选的是对朋克爱好者来说也是很高档的东西,总有一天一定要送个回礼才行……我想到自己的打工薪水,便不自觉叹了口气,接着走向校门。

里原宿系女孩的身高和你差不了多少,也就是个子非常娇小。虽然你不胖,但是她一站在拥有女孩独有肉感的你(美丘,对于这样的说法你可不可以先放我一马?)旁边,便显得苗条有气质,非常醒目。经过站着说话的你们旁边时,我听到她说:

“可是,我想要更加认识美丘你这个人……”

你用眼角余光瞄了我们一眼,接着说道:

“我知道了。要说话可以,可是我朋友也在,所以别这样在门口堵我或是跟踪我了。”

在二月的冬季天空下,这声音听起来就像淋着冰水一样冷酷。为什么女性对于自己没兴趣的人可以那么冷漠呢?那宛如以剃刀切掉般和前男友断得一干二净的个性,我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她好像点了点头,而你连看都不看她就说:

“那就这样,再见。”

你回到我们的阵容,接着我们三人由青山大道走向表参道。我一直觉得背后有股视线,让人不得不在意,那女孩隔了一小段距离,又跟了过来。

“不用管她吗?”

你淡然说道:

“没办法啊。别说这个了,我们快点进咖啡厅吧,我想喝热可可啦。”

那家咖啡厅就位于表参道的十字路口,其他成员已经在里面等了。当我快步前进,经过了两个红绿灯时,猛然回头一看,那个女孩的身影已经消失在白色人行道上了。仿佛东京的淡雪般从天空慢慢飘落,一碰触到人行道,雪的棱角便越来越圆,最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真是个如梦似幻的女孩。

正文 第十话

“喔——等好久了!那个可爱的女孩今天怎么样啦?”

好女色的邦彦眼睛下方微红。桌上摆的是最近在我们之间很流行的爱尔兰咖啡——也就是加了爱尔兰威士忌的咖啡。喝了这个虽然可以让身体马上暖起来,但是酒精的作用也很快。这家店虽然位于大楼里,但是里面的装潢却是小木屋。

“回去了。”你面无表情地回答。

“什么嘛,好可惜喔,亏我还想让她体会男人的好呢。”

你转向旁边,不屑地说道:

“就是因为有你这种男人,千绘实才会变成那样啦。”

“什么意思?”

麻理打断了你们两个的谈话。面对醉醺醺的邦彦,你肯定什么都不会说吧。你喝着上面浮着发泡奶油的热可可,说道:

“我的意思是,千绘实她之前有一个男友,但却是个很过分的人。”

洋次少爷和缓地问道:

“有多过分?”

“他会揍她。”

直美发出“咦!?”的一声。我看着你,发现你平常明亮的眼眸黯淡了下来。

“我不会揍女孩子喔!”邦彦好像真的醉了。

你一副瞧不起他的样子。

“你不是说什么要让他体会男人的好吗?这就叫做性骚扰啦。”

冰之公主非常的冷静。

“别理邦彦了,千绘实的男友做了什么?”

你耸耸肩。

“只要一吵架,就马上拳脚相向,不只如此,连做爱的时候也会动粗。”

“好过分……”

直美的表情差点崩溃,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而你则直截了当地说:

“可是,千绘实的父母也做了同样的事——应该说,是千绘实的妈妈也遭到同样的对待。”

这是典型的“家庭暴力”,但是在这个名词传入日本之前,日本根本就不存在家庭暴力这种东西,只会被当成下手重了些的夫妻吵架。麻理静静地说道:

“那……千绘实怎么办?”

“不怎么办啊。因为她认为男女之间的相处模式就跟自己父母的相处模式一样。”

“太惨了。”

少爷就连叹气也有一股优雅的气息。邦彦红着脸说道:

“那男的在哪?我们先在就去揍他吧。”

“你算了吧。美丘,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嗯——寒假刚结束时,千绘实就带着脖子上的淤青来学校上课。我一问之下,才知道前晚他们在做爱时,她被男友揍了。”

我们六个人围着一张由树龄近百年的大树砍下来做成的歪曲圆桌,陷入一阵沉默。和平又亮丽的大学生活,以及从头到尾都被男友暴力相向的里原宿女孩。这对比实在太过强烈,让人无法直视。

然而,有一点不太寻常。如果只是想谈一谈,那个女孩应该不需要这样穷追着你不放。我若无其事地喝下热可可,问了你一个问题:

“所以当她来找你商量的时候,你就对她下手了?”

直美一下子从椅背上坐直了,邦彦则一副高兴到快要吹口哨的样子,洋次脑中似乎瞬间一片空白,表情有点尴尬,而麻理则和平常一样表情非常冷漠,充满了防备——但她的内心肯定动摇了吧?

“太一,你这次的吐槽太狠了啦。不过你也没说错。”

“别卖关子了,快点说啦!”

邦彦一闹,你马上凶巴巴地回道:

“吵死了,跟醉汉没关系啦!我和她谈了很多,告诉她男女交往时绝对不会拳脚相向,而他们两个分手时我也在场。如果我不在,千绘实铁定又会被揍。”

你说到这里时停顿了下来,眼睛往上看着我,羞怯地笑了。

“那女孩很不错吧?我们每晚都在一起谈天说地,不知不觉……”

醉醺醺的邦彦抱紧自己的身体,发出了悲鸣。

“也就是说,同情变成了爱情!?我最喜欢这种话题啦!”

麻理用宛如冰冻光线般的恐怖眼神瞪着邦彦,光是接触到她的视线,全身仿佛就会为之冻结。我替麻理帮腔道:

“阿邦,闭嘴啦。所以你就对她出手了吗?对那个……千绘实?”

你这时已经重整态势,接着若无其事地说道:

“嗯,我突然觉得她很可爱,所以就吻下去了。”

直美一副看到外星人的样子,身体后退看着你。

“拜托,这又没犯法,可以不要讲得那么严重吗?大家在电视上看到一堆男同志还不是笑得很开心,而且也有很多第三性公关啊。”

说道这里,你突然不怀好意地看着我。

“而且我要先声明,我不只喜欢女生,也喜欢男生喔。到时请多指教啦。”

邦彦发出欢呼声,而麻理的脸上则又浮现冰一般的微笑,并看着你说道:

“美丘,那你就应该对她负责才对呀。”

“话是这样说没错啦,但是她好缠人喔,老实说我有点伤脑筋。”

这句话听起来就跟花花公子的借口一样。邦彦开口大声嚷嚷着“请收我为徒!”“你太帅了!”之类莫名其妙的话,而我则拍了拍你的肩膀。

“耳朵过来一下。”

我在你耳边呢喃道:

“美丘,你这个人不可能只跟她接吻而已吧?”

你看看我,又看看麻理。

“什么嘛,原来太一你很敏锐嘛!哎呀,顶多就是把手稍微伸到短裤里去啰。”

我什么话都说不出口,只是摇摇头看着麻理。麻理的下眼睑稍稍发红,远望着表参道的榉木行道树,树叶落尽的枝头,光秃秃地令人心痛。我想起了千绘实那女孩纤细的四肢,但赶紧踩住了刹车,没有再往下继续想象。

正文 第十一话

过了数天,我和麻理一同走出校舍那栋高楼建筑。因为天气非常晴朗,所以到了傍晚便冷了起来。千绘实躲在门柱旁边,似乎不想被发现。紧张感节节高升,我转头看着麻理,麻理也对我点点头,于是我拿出勇气,上前向千绘实搭话:

“今天美丘没来喔,不过,去那家我们常去的咖啡厅应该就可以遇到她了。不嫌弃的话,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去?”

千绘实抬起脸来。才过了几天,她的面容就憔悴成这样——脸颊消瘦,眼窝也凹陷了下去。一听到我说的话,她的双眼一下子变得炯炯有神,让人心痛。

“可以吗?我真的可以一起去?”

“当然可以呀。美丘也才刚加入我们这一群,你不用在意。”

麻理也开口帮腔,想给那女孩勇气。

“我们从美丘那里听到了一些关于你的事,难为你了。不过,并不是每个男人都是那样哟。”

千绘实战战兢兢地抬头看着我,让我不禁觉得是不是应该向她道歉?我是不是该代表全体男性,为了男人的罪过和愚蠢向她道歉?但不管我低头忏悔多少次,也无法完全补偿她吧。

我们三个在青山大道上朝着那家咖啡厅前进,总觉得好像跟病人一起走路。千绘实一路低着头,步调非常缓慢。像是这种时候,其他人很自然地就会配合脚步最慢的人。

不论是我或麻理,都是既体贴又有水准的人。这或许就是你和我的不同之处,不过,有时光有体贴是不够的。

就在那一天,我充分理解了这一点。

在木纹装潢的咖啡厅里,空位格外显眼。除了我们以外,只有远方桌旁的一对情侣正凑近脸庞依偎而已。

“嗨!”

邦彦跟上次一样最先过来跟我们打招呼,一看到我和麻理身后的千绘实后便倏然噤声。桌上摆的是玻璃杯装的冰欧蕾,用来取代已经被禁止上桌的爱尔兰咖啡。

“看样子美丘还没来。”

我这么一说,直美马上答道:

“她刚刚打电话过来说要先去别的地方绕一下,所以会晚点过来。”

洋次拉开椅子,将中间的位子让给千绘实。

“请坐这边。”

千绘实宛如小鸟般蜷缩在椅子上。穿着格子衬衫的女服务生走后,邦彦对她说道:

“你运气真是不好啊。不过,也不是每个男人都是那样的。”

千绘实抬起头。

“不……其实他的事我已经不在意了。”

洋次露出了亲切的笑容,想帮她打打气。

“那现在的问题是什么呢?如果你不想说,可以不用勉强。”

千绘实盯着桌上的年轮看了一会,接着开口了,她的声音非常细微,小到几乎听不到。

“……是美丘。喜欢上女孩子,别人会不会觉得我很奇怪?我自己也吓了一跳,因为这是第一次……”

邦彦的眼睛开始骨碌碌地转动,麻理马上又对他投以冷冻视线,我赶忙在那家伙说出什么不得体的话之前开口:

“一点都不奇怪啊,奇怪的是美丘,她有点怪。”

这时,后面传来一阵声音。

“你说谁奇怪?”

来的人正是美丘。我一回头,就看到你男子气概十足地站在那里。你那时的穿着,我记得很清楚:深蓝色的粗呢大衣搭上刷色窄管牛仔裤,头发藏在棒球帽里,宛如一个少年。

“喜欢美丽、可爱的事物,并不是什么变态的行为喔。千绘实也来啦?”

麻理出来解释道:

“是我跟太一邀她来的。这么冷的天,让她一直站在外面,实在太可怜了。”

你一脸不悦地回答:

“没关系啊。千绘实,你过得好吗?”

千绘实坐在没有弹性的椅子上,变得更加畏缩。

“嗯,只是瘦了一些。”

你看着她笑了一下。

“真的耶!你根本不需要减肥的呀!”

在场的所有人都尴尬地笑了。在你和千绘实对峙的第一章结束后,我们总算松了一口气。大家回复了往常的摸样,场面渐渐热闹了起来,虽然你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而千绘实却一直盯着桌子不放,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到头来,不管心里多想行善助人,只要不是两情相悦,终究是不会有结果的。

过了十五分钟,当大家开始习惯现场的气氛后,千绘实突然大叫:

“我受够了!”

她猛然站起来,笨重的椅子发出了悲鸣。千绘实将手伸进圆领夹克的口袋里,当她的右手再度出现时,正握着一把小美工刀,发出“叽喀叽喀”的尖锐噪音。金属制的刀片和木头装潢的咖啡厅实在是不太搭衬了。千绘实高声叫道:

“我真的受够了!不管是男人或女人,都没有人愿意珍惜我,也不愿意爱我!这样下去,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我们所有人都动弹不得,仿佛身体麻痹了一般,只是睁大双眼,抬头看着千绘实。她接着继续讲了下去,仿佛一个喝醉的人:

“我从以前就一直觉得,与其变老、变丑,还不如在那之前先结束生命,与其变成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婆婆,倒不如在还有姿色的时候死去!”

就是那个时候,坐在我旁边的你全速动了起来,仿佛初春时节的强烈南风。你从椅子上猛然站起,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出手——先被拨掉的是千绘实右手上的美工刀,进入刀刃发出亮光,滑落到地板一角。<dfn>?99lib?</dfn>

“你是白痴啊?”

接着,你将手快速移到千绘实脸颊的高度,手腕一挥,细小的血滴变飞散了出去。四周响起了破裂声,你打了千绘实一耳光,血的痕迹,斜斜地印在千绘实的脸上。

“美丘,不要紧吧!?你的手……”

麻理紧张地说道,但你却丝毫不理会在地上留下斑斑血迹的右手——应该是拨掉美工刀时割到饿吧?你静静地对千绘实说道:

“只不过被人甩了,不要动不动就说想死!和男人交往时就霸着那个男的不放,现在我稍微对你好一点,你就转而想黏到我身上来。你这点真的很烦!我是觉得你很可爱,可是我只跟凭自己的力量站起,自己决定目标、向前迈进的人交往。”

你往前走了一步,和千绘实面对面。

“千绘实,你知道你刚刚说了什么嘛?年纪增长渐渐凋零,这不是很酷吗!?”

你捧起千绘实的双颊,靠过去和她嘴对嘴接吻。直美屏住气息,邦彦则兴奋地拍手,你将脸从千绘实身边移开,露出笑容:

“死了的话,就没办法享受这么好的事喽。”

“对不起。”

千绘实发出微弱的声音,哭着道歉。你接下麻理拿出来的手帕绑住右手,接着搭住千绘实的肩膀。

“我送她回去,之后就直接回家。对了,麻理,这个……谢谢你了。”

你举起染血的右手笑了笑,然后就这样和千绘实离开了咖啡厅。

“美丘要是男的一定会很受欢迎,好帅喔!”邦彦佩服不已。

麻理冷笑着斜眼望向邦彦。

“哎呀,她现在就已经比你受欢迎啦?”

一如往常地少了一人的我们笑了。不管是谁,心中都觉得少了什么重要的事物,你在这短短几个月内,已经成为我们之间不可或缺的存在了。

在这个时候,对我个人来说,你还不是那么重要的人。但是——让我喜欢上你的那个季节,就快要来临了。

一想起春天的你,依然让我的胸口满溢着温暖的思念。

我和你之间的十三个月,季节更迭之快,宛如箭矢。

正文 第十二话

都市女孩们换季的时间比任何地方都快,大家强忍三月初的寒冷,把刚买来的新春装穿上街去。柠檬黄、水蓝色、叶绿色还有薰衣草色,那年春天,流行的似乎是各色系的淡色羊毛衫。

在增添了些许柔和气氛的高楼风中,年轻女孩们穿上刚买来的新装,挺胸漫步在校园内。阳光如玻璃颗粒般洒落在地,照亮女孩们脚下,每个人都沐浴在各自的聚光灯下,显得美丽动人。

春天是最适合恋爱来临的季节。夏天情欲太旺盛,秋天有点寂寞,而冬天不论身心都冻得欲振乏力。但是春天却让人有着某种事物正要萌芽的预感,以及毫无理由的幸福感。熬过了漫长的冬日,季节又开始循环,说不定自己身上也会发生什么好事。

那年春天,我心里涌现了这样的想法——差不多也该把书本放下,来谈场恋爱了吧?身体深处有股难以压抑的悸动,让我心痒难耐。我想你应该还记得吧?那时和我谈恋爱的并不是你——峰岸美丘,而是比你更高挑、身材更好、更漂亮,而且成绩远远超过你的,我们的冰之公主。

新年过后,麻理不知为何送了我一条围巾。围巾是深蓝色的,两端绣有英国国旗,还别上了大大的纯银安全别针。一开始我只是淡淡觉得:麻理家里是有钱人,从小就接受名门教育,会轻易送男生那种东西吗?

然而,当我们六个人一起在咖啡厅打发时间,或是在图书馆念书时,我渐渐隐约感受到麻理的视线。黑色秀发下大大的杏眼总是凝视着我。当我察觉到她的视线,与她四目相交时,麻理便若无其事地别开目光。久而久之,即使迟钝如我,也逐渐了解到麻理的心意。

于是我冷静地思考了一下(我的缺点就是喜欢在开始谈恋爱之前就“冷静思考”)。和麻理这样的女孩交往,肯定会过得很幸福,既敏锐又聪明,和她聊天也很愉快,而且因为她又漂亮又会打扮,光是看着她,幸福感就会油然而生吧?虽然我还不确定自己是否喜欢她,但我想只要和她交往下去,“不确定”便会转为“肯定”,进而萌生爱意。我冷静地归纳出这样的结论,决定和麻理交往。

而且三个月后,我了解到恋爱不是靠理智来谈的。结果如何你也很清楚——我深深地伤害了麻理,并且极端过分地任性妄为。不过,我并不认为自己那时下了错误的决定,对绝大多数的男人来说,和麻理交往的确是通往幸福的捷径。就像你说的一样,她是一张稳中不赔的彩券。

只是,我的面前出现了以为让我不得不放弃彩券的人,很不甘心地,那个人就是你。

那天,我仿佛被春风推着走般沿途物色表参道的橱窗商品,我想回送麻理一件适合她的礼物,但因为几乎从未买过东西送女孩子,所以这点对我来说相当棘手。

街上到处都是流行的新款式,让人目不暇给。现在已经是三月中旬了,尽管我收到的是围巾,不过回礼还是送春装比较好吧?说是这么说,我对女性的流行品味毫无头绪啊……当我看向装饰成石墙内部的PaulStuart橱窗时,你拍了拍我的肩膀。

“太一,你在干嘛啊?”

我慌忙地回头,看到你穿着喜爱的黑色皮外套,站在粉色系风格的街上。

“没有啦,只是找个东西。”

你见猎心喜地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看向展示窗。

“你要找的是女用风衣还有高跟鞋、包包呀?”

展示窗内是整套明亮薄荷绿色的服装配件。你的笑容变得更加邪恶了。

“美丘,你干嘛啦。”

“我没干嘛啊……看样子太一接下来正打算买礼物送女孩子,对象八成是……”

你学起名侦探双臂交叠,眯起眼睛看着我。你知道吗?那时的你真的让人觉得很可恶。

“麻理!”

反正瞒也瞒不了多久,在我们这六人团体里面,流言散播的速度跟光一样快。

“没错,那又怎样?”

你瞬间转为天真无邪的笑容说道:

“恭喜你!在我们这群里面最正常的男生和最漂亮的女生交往,我当然要祝福啦。麻理明明一直喜欢着你,但你却迟迟没有察觉到,对吧?我还在想,不是太一太迟钝,就是有其他喜欢的人呢。”

你说的这番话让我感到非常意外。平常的你总是任性妄为,感觉不像是一个会关心别人恋爱状况的人啊。

“美丘,你什么时候察觉到麻理的心意的?”

你背对着被天空吹动新绿枝芽的榉木行道树,笨拙地眨了个眼。

“我一进来这个团体就发现啦。麻理看着你的眼神,跟看着其他男生的眼神完全不同。”

“是这样啊。”

“就是这样。你很迟钝耶,她还为了你特意去听毫无兴趣的朋克CD呢!恋爱中的女人真是可爱啊——”

我想起了千绘实,那个因为你的诱惑而一头栽进去的女生。

“千绘实后来怎么了?”

你气喘似的吁吁笑着。说好听点,是非常没气质的笑声。

“喔,因为那个女生并不是真正的双性恋,所以马上就交了新的男友,也不跟着我不放了。这样一来,总算可以稍微松口气啦。”

春风吹进表参道的漫长坡道,抚动你短短的刘海。不是对朋友的伴侣下手,就是亲吻刚失恋的女孩……你做的事情总是超乎常理,但那时的你看起来就像刚擦干净的窗户般清晰透明、无尘无暇,也没有一丝迷惘。你正视自己的欲望,坦率地过着每一天,你的那份坚强,让我感到非常耀眼。

“喂,反正你也不知道该怎么选礼物送女孩子吧?要不要我帮你选一个超级棒的啊?”你伸出食指戳着我的胸膛。

“太好了。那要去哪里逛?”

“跟我来。”

你气势十足地走下表参道的坡道,而我则慌忙追向你直挺挺的背影。

我这个人一到大马路上的名牌旗舰店,就会很不自在,说到底,我就是看不惯那些穿着比我高档的大衣,站在闪闪发亮门前的高帅门童。荷包不争气是其中一个让我自卑的原因,但最重要的是,我总觉得自己在那里似乎整个人被看穿了。看到你毫不犹豫地走过EL和GUCCI,让我松了一口气。

“那些牌子不去看一下吗?”我说。

你头也不回地对着我说道:

“不用啦,反正麻理是千金大小姐,手边应该已经有一堆高级名牌了吧?去那种店买便宜货也是白搭。”

“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啊。重点不在价钱,而在于有没有品味,平常就可以派上用场的小东西应该会比较适合吧?”

你回头瞥了我一眼,再度露出邪恶的笑容。

“不过呢,你最好还是有个心理准备。”

你终于在一家铺有黑色花岗石的精品店前停下脚步。这间店并不是很大,也没有门童,你走下半地下的石铺阶梯,而我则脚步沉重地跟在你后面。下去一看,才发现这是一家看起来非常高档的店。

你在店内陈设的玻璃柜间走来走去,四处观看,最先让你停住目光的商品,是一只金色基座、如烟火般放射状排列众多钻石的戒指。看看标价:五十二万五千元。我慌忙移开目光,正巧看到穿着黑色洋装的店员对我露出微笑。看来这里应该是在巴黎设有总店的知名珠宝店。你将手肘靠在玻璃柜的边缘叫道:

“太一,过来看看这个。”

我慎重地前进,尽可能不想惊动到店内的空气。它跟我刚刚看到的戒指款式相同,但厚度却只有一半。你熟稔地对店员说道:

“不好意思——可以给我看看这只戒指吗?”

我在你的耳边悄声说道:

“你想干嘛?我可没有那么多钱喔。”

你抬起头看着我,笑了一笑。

“没关系啦,欣赏漂亮的东西也是磨练品味的一环。等到上班后再赚钱来买就行了。”

美女店员笑盈盈地走过来,转动钥匙打开了展示柜,店员将头发后梳露出的额头如陶器般光滑,不禁让我思付:有可以让皮肤变得如此细致的特殊化妆水吗?她毕恭毕敬地拿出烟火戒指,放在黑色的天鹅绒托盘上。你伸手拿下金色的戒指说道:

“他要在我下次生日时买订婚戒指给我。这只戒指好漂亮喔——”

我屏息点头,看了看标价。三十六万七千五百元。

“哎呀,那真是太令人羡慕了。”

你回头用手肘轻轻顶了默不作声的我一下。

“你觉得这只戒指怎么样?”

“很好啊,非常好。价钱也很好。”

你将金戒指套在自己的无名指上,高举到镶满灯管的天花板下,让钻石闪闪发光。

“好像还蛮搭的嘛——买这只好不好?”

你看着一脸困扰的我,笑了出来,如果你是男的,我说不定已经一拳走下去了。我要你把戒指放回托盘上。

“这只我们会作为第一候选的。我们还想再多看一下,先这样吧。”

“欢迎再度光临,恭喜两位订婚了。”

“谢谢你。”

我们佯装成热恋中的未婚夫妻,挽着手走上精品店的阶梯。

一回到宽广的人行道,我马上大叫:

“你到底想怎么样啊!?我只是个学生耶,哪买得起几十万的戒指啊!?”

“你这种穷学生当然是买不起呀,不过这样等一下你进了下一家店,就不会再感到吃惊了。刚刚那家店可是表参道最昂贵的店家之一呢。”

我想也是。我们看过的那些戒指在那家店都算是低价品,不管是戒指或是项链、手表,那里多的是动辄数百万元的天价商品。你丢下无言以对的我,快速走了出去。

“走吧,去下一家店吧!”

我叹了一口气,追上精神好的异常的你。

正文 第十三话

在那之后,我们爬过了一家又一家精品店的阶梯。经过这次洗礼,我重新认识到:这个世界上真的有无数美丽的、可爱的、时尚的东西,而所有的商品,都热烈期待和金钱易主。

过了表参道,我们便到Laforet原宿一层一层逛上去。你跟我都找到了几项可供候选的礼物,但却迟迟找不到决定性的商品。后来我们决定在大楼内的咖啡厅暂时休息一下。透过窗户望过去,可以看到十字路口的春色人潮。某位我曾在电视上看过的设计师坐在这方桌旁,正大声和人谈话。

“总觉得……帮女孩子买礼物真是一件难事啊。”

你啜饮这卡布奇诺说道:

“那还用说吗?我想麻理买围巾要送你的时候,应该也是一家一家的找,知道两条腿都动弹不得了吧。”

我开始重新考虑要和别人交往这件事。

“这样太麻烦了,不和我的胃口。有没有办法省去买礼物啦、花心思啦这些琐碎的动作,更加自然、不做作地和女孩子交往?”

“怎么最近每个男生都讲这种话?连谈个恋爱也想省麻烦,不愿意改变自己,也不愿意尝试新的事物——不过说道做爱倒是很带劲,这样太恶劣了啦。”

你和平常一样地畅所欲言,毫不保留。其实重新想象自己这个人,就会发现你说的似乎一半以上都是对的。我静静地听你继续说下去。

“我觉得麻理真的是一个好女孩,配你实在太可惜了。能被那样的女孩喜欢,简直就跟抽中头奖一样,要珍惜才行啊。走吧,我们继续找吧。”

走出了Laforet,我们迈步前往涩谷。夕阳的光芒自天空流泻而下,云朵被染成了金黄色。温暖的风吹过我们两个中间,你走在人行步道上抬头看着我,微微的风吹起你的刘海,让你的额头露了出来。

“有一种‘春天来了’的感觉呢!空气好柔和喔——”

我知道你一定不了解这时的自己看起来是怎样的感觉,所以我还是告诉你好了:你可爱得让我心痛。我不知所措地别开目光,你接着指向一间摆有旗袍的店。

“我们去这家看看吧。”

Vivieam,是哪一国的设计师?这名字我没印象。刺绣的针织棉上衣、洋装悠闲地躺在白色压克力店内。四周非常地安静,宛如洋装的遗体展示场。我们走向排列着饰品的展示柜,探头观看。

虽然说不出为什么,但是当我找到追寻中的东西时,一瞬间就会知道。我们两人在展示柜前四目相交。

它是一条银色的项链,环的部分利用t字型金属扣住,项链主体则是一条呈现波浪状起伏的龙。价格是两万出头,还在可接受范围内。

“就决定是这条银色的龙啰。麻理给人一种亚洲美女的感觉,配上这个可以突显出野性美,应该很不错。”

“哎,可不可以再帮我叫一下店员?”

“不行啦,这次你要挺起胸膛自己开口买。”

没办法了。我战战兢兢地对穿着旗袍配上牛仔裤的店员开口,请她拿出那条项链给我们看。你拿起它,笑着说道:

“今天我陪你逛了这么久,抢先试戴一下没关系吧?”

你将它挂在黑色皮外套上面,意外地非常狂野,显得很男子气。我正想开口时,店员抢先说道:

“这条项链很适合您喔。”

的确很适合你。

“请帮我们把这条项链包起来。是要送人的,能不能帮我们绑条缎带呢?”

穿着旗袍的店员看着我们笑了一笑。我们看起来是不是像一对刚开始交往的情侣?等她走进柜台后,我悄声对你说:

“总觉得我们不管走到哪家店都被误以为是情侣耶。”

贴在墙上的镜子里映照出穿着皮外套搭上牛仔裙、脚穿黑长靴的你,以及羽绒衣配上牛仔裤的我。总觉得我们两人的打扮风格似乎非常接近。你伸出手,放进我的口袋里。

“被误认为是情侣也没关系呀。”

你开玩笑地将头靠在我的肩上。我到底在慌什么啊?我不敢置信地看着镜中脸颊微微发红的自己。

“客人,请买单。”

我伸手寻找内袋里的钱包,叹了口气,从镜子前迈步走开。

正文 第十四话

隔天又吹起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的春季强风。校园内的树木枝桠被吹得弯了下去,忍耐着强风的吹袭。午休时间的食堂非常嘈杂,有如动物园一般。我们六人走近两张圆桌,在AB两种套餐内选出一种把中餐打发完毕。不知为何,在那里能吃的东西没有半样看起来像是正餐,只像是能量补给物。麻理第一个吃完,开始喝起牛奶。

“可以跟我过来一下吗?”我对她开了口。

麻理露出又惊又喜的表情。她和你不一样,是个非常高雅的人,所以即使露出这样的表情也非常迷人。你对着我眨了眨眼,示意要我加油。我拿起挂在椅子上的背包,走到窗边明亮的位子。麻理跟了过来。

“怎么了?太一?”

麻理背对窗户站着,后面树木们的绿叶正被强风吹得满天乱舞。驼色小牛皮排扣外套搭上白色工作裤,麻理跟往常一样浑身散发出名模风采。我从包包里面拿出系有红色缎带的包装,递给麻理。

“这是围巾的回礼。因为一直找不到合适的,费了好大的功夫才找到它呢。”

麻理以慢动作完成了她的表情变化。首先是眼睛慢慢地睁大,脸颊染上蔷薇色,接着双手合十在胸前,张开嘴唇说了声:“哇!”这一切都让我有种在看电影的感觉。<kbd>.99lib?</kbd>

“谢谢你。我可以打开来看吗?”

我点点头。昨天还口口声声说送礼很麻烦,一旦真的把礼物送出,我突然觉得送礼其实也是一件好事。麻理以漂亮地涂上樱花色指甲油的手指拉开了缎带,打开包装。打开盖子,里头出现了位置已经稍微歪掉的银龙。

“好漂亮!”

食堂的嘈杂声从耳边渐渐远去。麻理将项链戴在脖子上,娇羞地看着我。因为麻理长得标致,所以戴上那条项链并不坏,然而我却感受到一股不协调感。我不自然地笑了笑,对麻理说:

“很好看喔。麻理你这么漂亮,戴什么都合适。”

麻理开心地露出微笑。

“我一直很想要这样的东西呢。我这个人,身边实在是没有什么野性风的饰品。谢谢你咯,太一。”

“不客气,这只是回礼罢了。”

“能拿到这么好的回礼,我看我再去物色新的礼物好了。”

我一边和麻理说说笑笑,一边感到有点尴尬,因为银龙其实并不适合麻理。的确,麻理是个非常漂亮的人,戴这个当饰品并不坏,然而,她戴起来却没有你昨天那样的气势。当你戴上它时,那条龙仿佛要一月飞上天空。戴在麻理脖子上的银龙只是一件单纯的熔铸物。而戴在你脖子上却变成一条体型虽小但气势惊人的喷火龙。

当我和麻理走回大伙儿的桌边时,我的心头焦躁不已,这是你又对茫然坐下的我眨了个眼。

“很厉害嘛,太一。”

洋次和邦彦发出笼中猴子般的叫声:“唷——唷——”从这时开始,我和麻理已经正式成为这个团体中的情侣了。我刚刚采取的行动,正是决定性的关键。

邦彦说道:

“太好了,这下我们这个团体的第一对情侣就此诞生啦。太一成天到晚只会看书,我本来还以为他很晚熟呢。这小子,下决定的时候倒是很果决嘛!”

邦彦伸出手,把我的头发弄得一团乱。我开始茫然地思考。一开始只是单纯想到“春天到了,要不要来谈场恋爱”而已。正巧身边有个对自己有意的美女,冷静思考过后,觉得对方应该是个不错的对象。结果我根本大错特错。脑中光想着这种事,是不可能喜欢上别人的。

恋爱是不需要盘算的,我们的心根本不会听任脑支配。能够谈恋爱、喜欢上别人,全是基于心灵深处那个自己既看不到、也无法理解的地方产生的微妙变化。

我现在依然会想:如果那时我就这样喜欢上麻理,并和她正常交往,就不会遭受到这么大的打击了吧?或许我同时也会无法了解到打从心底爱人的感觉,就此终老一生。

那时我有点怨恨天真无邪地祝福新情侣诞生的你。麻理害羞地看着下方,不时会将目光投射过来。

这之后的两个月间,我一边和远远比你漂亮许多的美女交往,一边任心慢慢倾向你这边。忧郁的春天来临了。

正文 第十五话

四月是背叛的季节。

从那件事发生到现在才短短不到一年。然而每当我想要唤醒这层记忆,一切就如同春天蒙上淡淡阴霾的天空般,让人濛濛看不清。而被困在那天空下的,就是你、我,以及被我深深伤害的麻理。

我现在依然会想,如果那件事发生在冬天最冷的时节就好了。若是灰色冻结的季节,至少伤害人这件事还不会显得太突兀,然而,宁静祥和、春暖花开的午后,是不适合用来欺骗别人的。失落到谷底的心,被撕裂的心意,并非属于春天的产物。

和大多数情侣刚开始交往时一样,我和麻理在那个春季每天都要传上好几封简讯,甚至还得相约在校园的某处碰面才甘心。我们总是有聊不完的话题,泛滥的程度甚至会让我怀疑我们是否只是单纯害怕冷场,所以才拼命扯出一大堆话,好填补时间。

我和麻理并不常特意出来约会,但却在短期之内逛了许多地方。像是为了买参考书去逛神保町书店、涩谷或新宿的电影院,以及表参道、原宿的购物中心。我们有时只在麻理家附近散步,有时也大老远跑到六本木新城的展望台。爬上展望台,我们看到了满地细如沙尘的大楼,还有远方暗铅色的东京湾,和我在一起时的麻理真的很完美。身材高挑,化妆也无懈可击。她的衣着虽然都是高价名牌,但本身并没有被他们掩盖了光彩,很多女孩都是被流行牵着鼻子走,但麻理知道该怎么驾驭自己的流行品味。她的品味肯定不是后天努力学来的,而是生来就有这项天赋吧?为了增强自己的独特魅力,于是自己创造出独有的风格,再精心打扮,接下来只要忘了外在衣着,自然地做自己就好。

天生丽质的女性再加上良好的成长环境,那会是多么完美的上帝杰作啊。又是我看着麻理会有一种好像在观察什么稀世珍品的感觉。麻理和你不同,是非常完美的作品。虽然我不知道麻理为什么会看上我,但我对她的好感是非常平静地,并非热烈的爱。我总觉得要爱一个完美无瑕的人还是很困难的,也觉得对方只要被自己那不完美的手碰触到,便会从那一点开始逐渐崩毁。当然,说不定这也只是我为自己的残酷找借口罢了。

那年春天,我是个非常冷淡的男友。

又是短短的一天之内便会让某些事变得不同,而那一天,说不定也只是我和你之间无数纪念日中的一天罢了。如果要命名,“血色星期五”或“春季强风对决”之类的应该很适合吧?它就像你的个性一样强烈,如果我就这样一直和麻理交往下去,应该一辈子都和那么刺激的纪念日无缘吧?

那天是四月的中旬。刮着春季强风的星期五,深浅不一的灰色浮云在天空中被强风推着跑。天色很快就暗了下来,校内的灯火一一点亮。你在学生餐厅的窗边,隔着玻璃抬头望向天空那阵季节强风。

“只要强风一来,天空就会一阵骚动呢。感觉好酷喔。”

那天晚上,我们大家难得相约要一起喝酒。其他人都还没来,我们是最早到的,因为我们又翘课了。“上无聊的课只是浪费时间”,这点我们两个倒是意气相投。那天你穿着皮外套以及爱穿的迷你裙。对麻理说不出的话,我对你总是能轻易地说出口,例如:

“美丘你为什么老是穿迷你裙啊?你的腿明明一点都不修长啊。”

你凶巴巴地笑了。

“喂,你这个人怎么这么没礼貌啊?反正我的腿就是不像麻理那么漂亮啦。告诉你,腿的重点不在形状,而在于‘想要展现给别人看’的决心有多少。如果意志力够坚定,腿就不会一下子变粗了。”

我一边和你聊天一边想着:为什么和你聊天可以这么轻松呢?我从来无法轻易和麻理谈起腿的话题,但只要对象是你,我便可以百无禁忌地畅谈。

“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所谓的迷你裙啊,是为了让腿借由别人视线的压力变瘦用的。别看我这样,我可是努力研究过的喔。”

接着,你极不自然地以目光环视了学生餐厅一圈,压低音量说道:

“不谈这个了。太一,从你送礼物给麻理,和她正式交往一来,也过了快一个月了吧?你们进展到哪里了?”

你对我招招手,于是我挨近你身边,听到你在我耳边说:

“你们做了吗?”

一听到你戏谑的耳语,便让我胸口感到一阵痛楚。真不可思议,当我和麻理在一起时,胸口只会感受到温暖,不会觉得沉痛啊?

“什么做不做的,还没啦。”

“没想到你还蛮晚熟的嘛。我看麻理好像已经有那个一死了,你却还没出手啊。喔——”

我从不锈钢桌上拿起咖啡牛奶,一口气将它喝下。真令人不悦,“喔——”什么嘛。不管我要和谁做,都和那时的你一点关系都没有吧?

“你难道不会想到,我是因为爱惜麻理才不出手的吗?又不是马上和对方做了就好。”

你没规矩地将穿着黑长靴的脚跨在空椅子上,两首交叉在后脑勺。

“是是是。可是啊,女孩子可不是只要光爱惜就行了喔,又是也得给予她甜蜜的伤害才行。麻理这么漂亮,你不当心点,她可是会跑掉的喔。钓上来的鱼,就应该要好好喂饲料啊。”

我愣了一下,说道:

“性是饲料吗?”

“那还用说,性爱是最美味的饲料呀。如果你老是看着A片打手枪,到了真正要做时会硬不起来喔。”

“多谢您的鸡婆,不过这方面您无需担心。别看我这样。好歹也是个健康的青少年。”

你再度以目光扫向学生餐厅,不过这次看来真的是在确认有没有其他人进来。

“之前麻理找我稍微谈了一下。她问我太一喜欢什么样的型,觉得怎样的女生才性感。”

这次还我发出“喔——”的一声。

“你……怎么回答她?”

你直直地凝视着我。看着你那带着些微执拗的凉咖啡色眼眸,让我仿佛要被它吸了进去。我慌忙移开目光。

“我说:‘就顺其自然吧,麻理你这么漂亮,太一过不久一定会朝你扑过来的。如果你还是担心,我就帮你试一试,然后再写份报告给你。’”

“你把我当成什么啊?写什么报告啊?”

你低下头,只将双眼上移,笑这看向我。

“有什么关系,只不过是做爱嘛,做了又不会少一块肉。只要试过一次,就可以知道碰触你身体的哪里会比较舒服,哪里比较敏感,也可以告诉她你喜欢的体位啊。这是我对玛丽的友情赠礼嘛。”

突然,你将话题打住,收起放在椅子上那双穿着黑长靴的脚。

“太一,你们在聊什么?你们两个看起来感情很好嘛。”

邦彦拍着我的肩膀说道。他的身后还站着麻理、直美,连洋次也在,我们这群的六个成员总算都到齐了。麻理穿着黑色牛仔裤、搭上黑色丝质衬衫,前襟缝满了荷叶蕾丝边,纽扣还开到了第三颗。而悬在麻理锁骨中央展示身份的,则是我送给她的龙项链。没多久,你对邦彦开口了:

“什么嘛,要是你们没有进来捣乱,我就能问出太一喜欢的体位了说。喂,你是不是喜欢‘老汉推车式’啊?”

麻理浅浅一笑。

“那是什么体位啊?美丘,下次记得告诉我喔。”

而你,则看着我笑道:

“还是你比较喜欢M字开腿的69体位?”

邦彦举起右手发言。

“啊,我也喜欢那种。”

“又没人问你。”

外面的春季强风虽然正疯狂怒吼着,但只隔着一片落地窗的学生餐厅却显得格外安静。当那天最后一堂课结束后,学生们开始渐渐涌入学生餐厅。我们放声欢笑,在最好的朋友陪伴下,就这样喝了一晚。这么尽兴的夜晚,让我不禁觉得不管外面天气再如何恶劣,也不过是为我们助兴罢了。

正文 第十六话

强风带来的灰云与夕阳在天空的调色盘中混在一起,将涩谷的上空染成一片浑浊的红黑色。

下午六点,我们走进一家位于西班牙坂中央的餐厅酒吧。它是时下流行的包厢式餐厅,不只价格平实,酒类和餐点也搭配得相当美味。这间恰为六人坐的包厢,似乎走的是监狱风格。门是监狱用的铁栅门,墙壁则是堆砌得凌乱的砖瓦,你坐在木制长凳上,抬头看向阴暗的天花板。

“总觉得……这种地方好酷喔。麻理,你会不会想在这种地方里被反绑双手?”

我仔细观察麻理的反应,结果她只是笑了笑。邦彦对你说了:

“怎么又开黄腔啊?美丘,你该不会其实是男的吧?”

你戳了戳坐在你旁边的我。

“才不是呢。虽然大家嘴巴上不说,不过女孩子的脑中可是塞满了下流的想法喔。你们这些雄性小鬼啊,根本无法想象女孩们脑中所想的事情又多么猛。麻理,你也是这样吧?”

你突然转头看向麻理,使得大家的视线全部集中在麻理身上。麻理不慌不忙地答道:

“好问题。我好像也会想一大堆很猛的事耶……特别是喝醉时。”

麻理意味深长地将装有Vodka tonic的玻璃杯举向我。

“你看,人家麻理说她今晚想喝醉呢!加油啰,太一!”

直美在桌子的另一端大叫道:

“讨厌,大家真是的,我真不敢相信!”

邦彦站了起来。他举起杯子,要求大家干杯——这已经不知道是当晚第几次了。

“好了好了,让我们为脑中充满着下流想法的可爱女孩们干杯!”

“我真不敢相信!”

直美虽然一个人大叫着“不敢相信”,但还是加入了干杯的阵容。你不怀好意地笑了笑,看看我又看看麻理。麻理一直用一种渴求的眼神看着我。她今天的黑色衬衫衣襟似乎比平常开的更低,还是说当晚的麻理真的想要更进一步?你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在我耳边细语。

“我赌今晚麻理穿的是决胜内裤,筹码是一星期的午餐。怎么样,要不要跟我赌?”

我摇摇头。总觉得赌输的可能性非常高,而且该怎么去确认也是个问题。就在那时,铁栅门对面传来醉汉的声音:

“喔——这间房间好多美女喔!分一个给我们嘛——”

我抬头看向通道,看到两个身穿薄得跟纸一样的西装、头染金发,感觉像是已经把人生都丢弃的上班族,互搭肩膀站在一起。其中一人似乎喝得酩酊大醉,放声嚷嚷着:

“那个穿黑衬衫的小姐——你好美喔,不要跟那群小鬼喝啦,过来我们这桌吧——”

“闪边去啦,醉鬼!我们才不想理你们这些看起来脑筋就不灵光的男人。”

你真的很勇敢——你气势十足地站了起来,随即抓起桌上的综合下酒菜往不良上班族身上丢过去。

“干嘛啦!丑女,我们没在跟你说话啦!”

“吵死了,没女人的不举男!”

光是丢下酒菜似乎不够,你开始拿起空盘子啦、湿纸巾之类的往走廊丢过去。邦彦蠢蠢欲动,仿佛下一秒就要往铁栅那边冲去,我用眼神制止他,随即按下桌上的服务铃。这间店非常宽敞,店员的眼睛不可能顾得到每间包厢。没多久后,一位腰间挂着玩具手铐的楼管过来了。

“我们每个人的饮料都要加点。还有,请叫站在走廊上的那两位客人回到自己的桌子去。”

年轻的服务生怔了怔,看向走廊尽头。刚刚那两个人正不发一语地悄然离去。你开始大声嚷嚷,一副要追打他们的样子。

“猪头!想泡麻理,十年后再来吧!”

邦彦也跟着大叫:

“一百年后再来吧!而且美丘才没有那么丑!”

听完后美丘也开始对邦彦丢零嘴,解除了我们的紧张感。那些男人们走远后,我们又继续回到刚刚的话题,空气中一点都没有不愉快的痕迹。大家又接着聊起大学啦、恋爱啦、就业之类的话题。我们之间完全不可能有人不小心谈起最近看了哪些书,因为看书这个嗜好已经落伍了。

正文 第十七话

我是当晚的干事,于是从男生那边各收了四千元、从女生那边各收了三千元后,迈步走向柜台。你一边穿上皮外套,一边走过我旁边。

“下一摊要去哪?还是你要跟麻理两人一起消失到哪里?”

我一面数钞一面对着你的背影说道:

“今晚我们会和大家一起。我才不想被你们想成我跟麻理做了什么事咧,而且美丘你一定会跟大家乱说。”

“嘿嘿,你很了解我嘛。要是你跟麻理顺利上了垒,记得要通知我一声喔。我先过去啰。”

因为柜台挤满了人,等我走到通往地上的阶梯,已经是数分钟后的事了。是因为春季强风的关系吗?连吹往阶梯的空气都温温湿湿的,随着那阵风,我听到了麻理的尖叫声。

“住手——!太一!”

接着是男人的怒吼声,那声音我似乎在哪里听过。我马上一次跨两阶地冲上去。我的脑中浮现刚刚那两个没出息的金发上班族的脸,心脏慌乱地不停跳动。

“少在女人的面前装帅啦!”

我来到涩谷西班牙坂的后巷,看到我们的人站在巷子尽头。洋次和邦彦站在女孩们的面前保护她们。而三个上班族则正在找他们麻烦,洋次看来已经挂彩了。他们三人之中的大个子站在抱头防御的洋次面前,抓着他朝空隙集中挥出短拳。

“你们在干嘛!?”

我大叫着冲过去,拳头握得死紧。

“太一,快叫他们住手!”麻理大叫道。

邦彦的双手被其中两人紧紧抓住,而洋次则一直挨打。那三个肮脏的金发男,实际动粗的只有那个像是头头的大个子,剩下的两个人则以不输给麻理、直美的尖叫以及春季强风的音量大声地叫着:“再来!给他好看!”不断声援大个子。

“快住手!”

我一点都不擅长打架,但那时的我心中竟莫名地非常平静。他们的老大转头看向我,眼睛红得发浊。他笑着举起手来,可以看到拳头的边边沾着洋次的血。

“这次换你啦?”

看来我最好争取一下时间——那个男人至少比我高上十公分。

“为什么你们要找我们麻烦?”

那男人不断地咧嘴阴笑,一副随时可以把我打挂的样子。

“哪有什么理由啊,混蛋!当然是因为好玩才这么做的啊!把弱小的家伙弄哭,每次都好玩得不得了啊!”

这个男人看起来脑袋不怎么好,年纪大约是二十五岁左右。

“你在公司应该是老是被主管教训吧?因为常常出错嘛。”

明明怕的双脚发抖,我却不知不觉脱口讽刺,因为这家伙怎么看都不想是工作能力强的人。

“你少给我耍嘴皮!”

那男人的嘴角满是唾液,朝我渐渐逼近。巷内吹进一股温热的风。我告诉自己冷静下来,只要先躲过他们的第一拳,接下来就可以奋力反击——就算只打中一次也好。当我举起双手想要保护面部时,耳边传来某人的叫声。

“猪头!不要小看女人!”

你一边大叫,一边跑了过来。上班族老大的身体仍然朝向我这边,只是转过身看着你,接着举起染血的拳头。我马上低头朝那男人的腰部扑过去,无论如何都必须避免让他对你动粗。这时我注意到你手上握着某种灰色的物体。

男人急急忙忙想把缠住他腰部的我推开,于是开始猛力搥打我的背。他应该是想把我处理掉,再对你动手吧?他的两个同伙在旁讪笑着隔山观虎斗。

就在下一秒,我听到一个沉重地声音。“喀”的一声,某样坚硬的物体敲中了谁的骨头,那男人突然失去力气,当场倒地。你眼神轻蔑地看着倒在地上抱头惨叫的上班族老大。

你的手中握着一块跟小孩子的拳头一样大的水泥块……到底是去哪里捡来的啊?

“谁是丑女啊!?猪头,不要小看女人!”你不屑地说道。

你到底想做什么呢?你站在上班族老大的旁边,一直瞪着他。你搞搞抬起腿来,以一副踢足球的气势,用前端装有铁块的黑色工程师靴快、狠、准地朝他的嘴巴猛力一踢——站在旁边的我清楚听到了门牙断裂的声音。

“像你这样的人渣,死了算了!”

你上气不接下气地用第二次的定位踢招呼了这男人浴血的阴暗孔穴,剩下的两个男人在旁边呆呆地看着你,这说不定是他们第一次亲眼目睹这种突发的激烈暴力。当你一股要将那男人的所有门牙都踢断的气势进入第三踢的预备动作时,我从后面拉住你的双手。

“美丘,够了,不要再踢了。”

你边哭边叫道:

“放手!我要杀了他这人渣!”

你看着倒在湿湿的柏油路上流着血和唾液的男人,打算再度踢下去。剩下的两个男人马上放下邦彦,跑到倒地男人的身边。你一边在我手中挣扎一边叫着:

“你们还想玩吗!?我要像对付他一样杀了你们!”

你奋力大叫,口中喷出飞沫。剩下的两人似乎没有想打架的意思,只是一副看到什么可怕的东西般战战兢兢地看着你,照料倒在地上的男人。

“那女的居然用石头打人,脑袋是不是有问题啊?”

你一听到其中一人的话,马上又开始奋力挣扎。

“欺负弱者很好玩不是吗!?我跟你们哪里不一样了!?”

麻理走了过来,悄然将手搭在你肩上。旁边开始慢慢聚集围观的人潮,涩谷的小巷一时之间犹如祭典般热闹,许多男人单手拿着手机,跑了过来,麻理在你耳边说道:

“谢谢你。美丘,已经可以了,大家都没事了。”

麻理的话语就如同魔法般起了效果,刚刚还宛如野兽的你一下子就放松了。直美和邦彦、洋次也过来了。洋次的一只眼睛肿了起来,正渐渐遮住他的视线。我放松手腕的力气,将你放开。

“今天就到此为止吧。虽然对方的确有错,不过他也受伤了。要是警察来了事情就麻烦了,我们就在这里解散吧。”

邦彦依然不停地颤抖。

“我们分散会不会有危险啊?”

围观群众里有个人开始大叫“警察来了”。听到这句,我马上对所有人说:

“大家快分成两人一组逃走吧!麻理,不好意思,你可以跟洋次一组吗?我要确保美丘安全逃走。”

麻理的眼中瞬间浮现遭受背叛的神色。夜晚的小巷衬托出麻理的眼眸极为深邃明亮,她看看呼吸依然繁乱的你,像是说服自己般地开口道:

“也是,美丘看起来还不太稳定。我知道了,今晚就在这里分开吧。不过,等一下绝对要打电话给我喔。好了,洋次,我们走吧。”

麻理支撑住洋次的肩膀,拨开围观人潮走出去。你的双眼炯炯有神,对着我说:

“我没事啦!像那种家伙,收拾掉一两个还难不倒我。我可以一个人逃,太一你还是去找麻理吧!”

有人奋力大叫:“警察来了!”

我硬是拉着你的手,拔腿跑向西班牙坂的后街。天空还没开始下雨。只有碎裂的云在深蓝色天空中奔驰。我察觉到紧握的手中有什么东西开始流动,于是到了公园大道还是没有放开你。星期五的涩谷之夜现在才正要开始,许多夜猫子正满心欢喜地漫步在街上。

我和你穿越了一波波时尚人潮,如春日旋风般奔驰在街道上。没有人可以让我们停下脚步。我心想,要是夜晚就这样一直持续下去就好了——我想和你一起逃到东京的尽头,丢下时尚所有的人,只和你一起活下去。

背叛的春天,现在才刚开始。

正文 第十八话

黄金周到底哪里“黄金”了?

每年一到五月,我脑海里就会浮现这个想法。没错,天气是不坏,说是一年之中的最佳气候也不为过,就算太阳下山,气温也不会变冷或产生酷暑的高温,也不像梅雨季节一样潮湿。凉爽的风摇动新绿枝桠,抚过女孩们的头发以及干燥的街道,朝前方吹佛而去。

然而五月也是忧郁的季节——因为外面的世界实在是太耀眼、太舒适了。外面时节的黑暗与沉重,说不定全都分给我们每一个人了。让人提不起劲的五月,不上不下的五月——同时也是我和你的关系明显萌芽的时节。和你度过的十三个月有如波涛汹涌,如今已经进入下半场了。

记忆的相机开始放大那个清晨的场景——被朝阳染透全身的六人。你还记得吗?就是那个让所有事情揭开序幕的清晨。

我们几个决定在黄金周期间外出旅行。

话虽如此,其实也不是真的那么想去旅行,不知怎的,大学里飘荡着一股“春天的长假就是要跟好友一同去旅行”的氛围,于是我们也跟着被感染,开始想大家一起到某个地方玩玩。真要说的话,这趟旅行倒是为了证明我们之间向心力的“见证之旅”。

五月的第一个星期二,我们全体在麻理家中集合。时间是早上五点,清晨的空气清新得有如刚擦干净的玻璃窗。西麻布的街道宛如高价的无人摄影棚,你盯着银色的车,看到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喂,这台奔驰等一下可不可以让我开开看?”

这辆排气量高大五千CC的巨大轿车是麻理父亲的,平常都利用它通勤,这次是被麻理硬借来的。今天的麻理很难得地一身轻装,穿的是短款天鹅绒运动服,配上贴身工作裤。上半身绿色,下半身白色,其外型之抢眼,根本不是那些女性杂志的读者模特儿比得上的。

“美丘,你会开车吗?”麻理疑惑地问道。

你像个男孩般“嘿嘿”笑了出来。今天你穿的是条纹上衣搭上破坏型牛仔裤。你个子不高,我想还是不要穿宽松的牛仔裤,身材看起来比较好。

“当然没问题啰!不过我没开过这么大又跑得快的车就是了。”

麻理无奈地转头问我。

“太一,你开车技术如何?”

我摇摇头。

“完全没开过。到了那边或许可以试试,但在东京就没办法了。”

“伤脑筋啊。”

你兴奋地举起手。

“完全不用伤脑筋,我可以开呀!”

停在奔驰后面的是一台豌豆色的日产March。它的车号隶属于横滨,是邦彦的车。看到洋次从March上走了下来,麻理于是开口对洋次说道:

“洋次,你可不可以过来开这台车?”

洋次看了看后车厢上的数字。

“好啊,奔驰车我开惯了。不过我家的是E300休旅车就是了。”

听到这句,你随即踢向空无一物的柏油路。

“什么嘛,有钱人好讨厌喔。那我要坐在副驾驶座!反正太一跟麻理一会手牵手,坐在一起比较方便吧?你们两个就坐在后面的贵宾席吧!”

于是座位就这样决定了。March载着邦彦和直美,而其他四人则坐在奔驰里。从马力来看,这样分配或许正好。早上五点多,我们从市中心的住宅区出发了。

即使是有名的首都高速公路,在这个时段也是在很难塞车,我们朝高树町的上方前进,目标新宿。沐浴在晨光中的东京高楼大厦,看起来就像是制作完美的未来都市模型。在玻璃窗和水泥的中间,很难得地居然出现了新绿的枝桠,和其他地方相较之下,市中心果然绿意盎然。车子里的我们正开心地聊着一些谈不上优雅的对话,你一边抚摸黑色皮革座椅,一边说道:

“我第一次坐这么高级的车耶!这么好的车,就算只拿得到这张座椅也没关系,好想把它摆在我房里喔!”

这一点我也一样。就算拼命赚了一辈子,我大概也买不起超过一千万的轿车吧——倒也不会不甘心就是了,因为我对车子没什么执着。CD换片箱里面放的是莫扎特的弦乐四重奏,这应该是麻理她父亲爱听的歌曲吧?曲子一开头就是如马儿奔驰的轻快曲风,是第17号的“狩猎”。

“啊——我也好想生在富豪之家喔!也想再长高一点——”

麻理展露出人缘好的人独有的笑容。

“可是我从以前就很向往成为像你一样娇小可爱的女孩呢。你不认为这样很好吗?太一?”

麻理的身高有一百七十公分。美丘的身高……应该比麻理矮了十五公分左右吧?

“除了挑衣服的时候,身高是高时矮都应该都没差吧?”

我随口搪塞过去,前面的洋次则一边开车一边说:

“说得也是,只要对方个性好,身高就不成什么问题了。女孩子也不是光靠身高来选择男友的吧?”

美丘大惊小怪地叫道:

“我选男人的时候可是会看身高、长相跟床上技巧的喔!怎么可以没有门槛呢?女生还是会挑男人的,这点麻理你也一样吧?”

坐在豪华座椅上的麻理看着我,露出意味深长地微笑。

“没错,我还是会挑的。对方若不是个很棒的人,我就没办法跟他交往。”

“我就说嘛。”

接着,麻理对我招招手,要我靠过去。她在我耳边呢喃道:

“我下定了决心,在这次的旅行中有一件事非做不可。那件事就是……要跟你接吻。”

你从副驾驶座上转了过来,看着我们两个。

“哎,后面的两位正在说一些下流的话喔。”

莫扎特的曲子换成了第二乐章的小步舞曲。我若无其事地眺望着开始流动的街景。车子开进隧道后,车窗玻璃上映照出麻理的脸,她在倒影中一直凝视着我的背影,表情透着一丝悲伤——而是夏天到秋天以来,麻理脸上表情一贯的基调。这是,我想起了海顿四重奏里另一首四重奏曲的曲名——

“不和谐音”。这就是那首曲的名字。

过了新宿后,我们开上中央自动车道,在上面度过了仿佛在镜子上滑行的七十五分钟。奔驰车平稳地前进着,宛如银行的地下金库般稳定。你嚷嚷着莫扎特的音乐太老派了,于是将PattiSmit”的乐曲流泻了出来,我的脚不知不觉地开始打拍子。

“太一果然还是比较喜欢这种朋克风的音乐呢。”麻理说道。

“朋克乐和莫扎特我都喜欢呀。音乐是没有类型之分的,好的音乐就是好。”我停下拍子。

“喔!耍什么帅。要是光会看书、只出一张嘴就想把女生,过没多久就会掉下地狱喔。”你一边随着节奏摇头晃脑,一边说道。

“我们快要下高速公路了吧?接下来就是没什么车的乡间道路了,让我也开开看嘛。”

“怎么样?”洋次问向麻理。

麻理点点头,看着舞动中的你。

“好呀,不过开车要小心喔。”

进入东富士五湖道钱的最后一个休息站时,洋次和你交棒了。时间还不到早上七点,正是太阳准备高高升起的时候。March开到我们的后面,驾驶座的车窗摇了下课来,邦彦精神奕奕地说:

“怎么样?我们两个看起来像不像婚前出来旅行的情侣?”

隔壁的直美发出了哀号:

“阿邦从刚刚就一直对我言语性骚扰!我不要坐这么小的车,我也想搭麻理的车啦。”

“什么嘛,我才不要一个人开车咧。美丘,你要不要跟直美交换?”

你喝着灌装茉莉花茶说道:

“不要。”

由于你实在是拒绝得太干净利落了,引得我们大笑。

“要系好安全带喔。”

你调整好还不习惯的奔驰座椅后,回头看着后座的我们,接着,你微妙地转动方向盘,从休息站的停车场出发。

“喔——这方向盘手感真好。”

到了连接中央自动车道的斜坡时,你说到:

“要出发啰!”

接着你一口气把油门踩到底,后座力让我们的背部全被推到黑色皮革座椅上,仅仅两秒钟,奔驰的巨大车体就加速到近百公里。

“美丘,等一下!”

麻理才刚开口,你就打断她,不让她继续说下去:

“放心,我只是想看看这辆车的马力与性能而已。”

一到了主要车到,你确认过四周没有其他车辆后,开始不断变换车到。方向盘的运转变换快速,但是银色轿车却有着魔鬼般的稳定性。

“哇——!好棒喔,这台车真好玩!不管我做了什么,好像都会被车子本身硬吸收掉,连加速后开起来都像Gocart一样呢!”

“别闹了,我们后座可是晃得很厉害。”

洋次一脸惊慌地看着你。

“美丘很会开车嘛,我看你刚刚都是自己换挡的。”

“嘿嘿。那还用说。只要是速度快的东西我都喜欢,我还在十八岁的生日跑去驾训班呢”

我们只在东富士五湖道稍微兜了一下风,就下了山中湖交流道,进入一般道路。接着车子开向可以绕湖泊一周的路线,绿意盎然的新绿景致对面波光粼粼,闪耀出银色光彩。

“啊——终于到了。中午以前都要帮我加别墅大扫除,大家做好心理准备吧。这别墅已经很旧了,所以到处都破破烂烂的。”

你瞬间超越前面开得慢吞吞的小货车,说道:

“只要是别墅,破烂没关系!”

曲子换成了KillingJoke的“Primitive”。每当我想起那趟旅行,脑中浮现的旋律不是莫扎特,而是这首曲子。

正文 第十九话

事实上,真的跟麻理说的一模一样。

这栋已经盖了十年以上的小木屋虽然牢靠地扎根在湖畔的森林里,但在我们打开行李箱之前,不得不先把所有的房间都用吸尘器清过一次。麻理说这样太麻烦了,所以比起别墅,她还比较想去住度假饭店。你还记得吗?我们在打扫浴室的时候出现了跟手掌一样大的蜘蛛,造成一阵大骚动呢。后来虽然用莲蓬头的水硬是把他冲到排水管了,但那时连我都吓得背脊发凉。

当我们把男女分成两个房间整理完行李后。已经是午餐时间了。我们再度把人员分成两辆车,绕起山中湖的道路,一圈的路程大约是十公里,这长度绕起来刚好,不会让人感到厌烦。后来我们在路上看到一家气氛不错的露天咖啡馆,于是决定停下车用餐。我记得那时的午间套餐是带有些微八丁味噌风味的日式炖牛肉。

我们迎着湖面吹来的风享用午餐。平常只是个普通大学生的我们,这是也觉得自己仿佛是暗访民间前来度假的王子或公主。续了一杯咖啡后,我们跑去搭乘窄桥旁的出租穿。当然,我是跟麻理一起。

我轮番划动船桨,将船划了出去。刚长出来的嫩叶掉落在水面,麻理伸手探了出去。

“水温比我想象中还冷呢。”

日正当中,富士山就像画在明信片上一样浮在天空中,我沉默不语。

“这水真像太一,看起来很温暖,一接触却又是冰的。”

话题似乎偏往了危险的方向。

“是这样吗?”

“你还记得我刚刚说的那件事吗?接吻的事——”

我当然记得,也只能点头。能听到这样的美女对自己说出这番话,我们学校的绝大部分男生都会高兴地摇尾巴吧。然而不知为何,我就是提不起那股劲。或许那时我的心已经偏向你那边,只是自己还没有发现而已。麻理直直地看着流动的水面——

“哎,来接吻吧。”

在我们稍微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出现了两艘船——是你和邦彦。你们两个一人搭一艘,正奋力划动船桨比速度,溅起大量的水花。麻理微笑着凝视闹哄哄的你们。

“现在这么亮,也有别人在,应该没办法吧?”

麻理的个性似乎是只要心有所属,就会变得非常坦率。这份坦率太过直接,对我来说太耀眼,也太沉重,为了不想让她失望,于是我脱口说出:

“等待会天色变暗后吧。”

麻理的表情一下子亮了起来,将手从水中收起,从指尖滑落的水珠,一路流到后方。

“我真的等不及了,好希望夜晚赶快来临喔。”

我惊觉大事不妙,但为时已晚,于是只能战战兢兢地等待夜晚来临。

吃过午餐后,我们去了湖畔道路旁的一家大规模的超市,买了各式各样的蔬菜和肉类,海鲜类的只买了虾子。另外,饮料方面则买了红酒、白酒及威士忌。“既然来到小木屋,就不要买烧酒了,当然要喝威士忌啊!”酒商小开洋次都这么说了,于是我们只好照着他的话做。

太阳西下后,富士山麓一带的空气就变得寒冷,所以我们放弃在外面烤肉,改成在客厅烤铁板烧。芝麻酱、酸橙酱……只要变换沾酱口味,就会有种不管多少都吃得下的感觉。起初堆得跟山一样高的牛里脊和羊肉切片,两三下就被大伙一扫而空。

我们喝的醉醺醺,情绪开始莫名高亢,于是开始天花乱坠地闲聊乱扯,完全没提到什么将来的工作啦、就业啦、第一份薪水要花在什么地方啦……之类严肃地话题。我们尽情高谈阔论,聊一些只有跟同年龄的人才能说的,既自由、又不需负责的话语。这段时间着实让人非常快乐。一回过神来,才发现窗外已经一片黑,虫鸣声响彻四周,音量和首都高速公路高架桥下的噪音相去不远。我站了起来打算去洗手,麻理一看到我这样做,也跟着离开座位。

走到走廊时,麻理从背后叫住了我。

“等一下,我看大家都收得差不多了,我们要不要去外面散个步?”

虽然她想装作若无其事地样子,但声音听起来却极为不自然。这个时刻终于来临了。

“我知道了,走吧。不过外面似乎很冷,我们还是带件外套去比较好。”

麻理抬头看着我,微微一笑。

“太一,你果然很冷静,也很贴心。”

但那抹笑容马上就消失了。

我们并没有回到客厅的宴会上。决定之后,我们便直接上二楼从行李中拿出外套,走出屋外。森林中的虫鸣声,仿佛备齐最新音响设备的电影院般,其震撼力太过强烈,进而化成砖墙推挤着我们。

我握住麻理的手,力道比平常约会时稍稍强了一点。她的手非常骨感,总是冷冰冰的——她说她是手脚冰冷的体制。虽然我们两人不发一语,还是自然而然地走到了湖畔。

这是非常宁静的夜晚。一阵风吹来,让湖水起了涟漪,使得阴暗的岸边不断传来水声。富士山黑漆漆地伫立在那边,受制于透明的夜空下。我们坐在岸边被翻过来的小船上,麻理微微颤抖着说道:

“我没有想到会这么顺利。”

“什么事?”

“没想到可以这样两个人独处。”

我直直地看着天空。今晚的天空非常明亮,星星也比东京看得更清楚。

“我们不是常常两个人独处吗?”

“旅行是不一样的。今晚虽然大家也在,但这是第一次可以和太一在一个屋檐下同眠。总觉得……一切都好像在做梦一样。”

我先告诉你当我茫茫然看着麻理一片喜悦的脸庞时,心里想到的是什么吧。湖畔道路的点点灯火明亮地照出麻理端正的五官,而看到她这张比你漂亮许多的脸蛋,我心中想的却是你——美丘。就算是处在这么浪漫的时刻,你也绝不会露出像麻理一般如痴如醉的表情吧?你肯定不会把接吻看得多重要,结果那一吻只不过是黏膜间的接触罢了。

接着我开始天南地北地乱聊,想要尽量拖延时间、拖延麻理的决心。学校的事啦、发生在朋友身上的事啦、谁再床上进攻失败啦……当我把现在正在看的书聊完后,已经没有任何话题可说了。不管我说了什么,麻理都只是微笑点头,握着我的双手。

“不要那么紧张嘛。再怎么尴尬,这里也只有我跟太一两个人而已,别在意。”

麻理闭上了双眼。她在沾了沙子的船底上移动了身子靠过来,让我感受到了她的体温。我一边冷静地想着:“这张脸生得真是标致啊。”一边将嘴唇凑了上去。麻理微微张开双唇,而我并没有将舌头伸进去,只是轻轻啄了麻理的上下唇,不断反复。我将搭在她柔软肩上的手抽离,将脸拉回来。麻理用湿湿的音调说:

“就这样?”

我一边笑着点头,一边诅咒自己。这个吻真是差劲透了,既没有悸动也没有兴奋,只像是个确认双方友情的吻,为了怕这个真相被麻理察觉,所以慌张地说道:

“嗯,因为我要把压轴留到最后。”

“我知道了。我,真是幸福……”

麻理靠在我的肩上,飘来一阵发香。我们好一段时间都没有说半句话,只是静静凝视着映照出夜空的阴暗湖面。

正文 第二十话

等我和麻理回到别墅,已经是晚上十点之后的事了。我们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分别进去客厅。你们正在漫无边际地闲扯淡,而且看来现在正是情绪最高亢的时候,一进到你们这群醉鬼里面,我才惊觉原来大家讲话的音量这么大。

“你们终于回来啦,有没有好好做啊?”邦彦红着脸说道。

我在肮脏的玻璃杯里倒入新的白酒。

“什么啦。”

“你和麻理公主到了哪一垒啦?一垒?二垒?还是已经跑回本垒了?”

麻理笑着加入我们。

“任凭你想象啰。”

你豪迈地一口气干掉一杯红酒。

“就算是太一也没有这么快下手啦。而且一开始就在郊外野合,对淑女来说太失礼了!”

邦彦伸手拨弄坐在旁边的你的头发,将它弄得一团乱,你马上将他的手拨开。

“不过,美丘你应该就算一开始野合也不会在意吧?”

“只要对象不是邦彦就没关系。”

你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看着你的侧脸,让我的胸口越来越痛苦。即使和麻理双唇相贴都丝毫没有任何悸动的我,光是看着醉醺醺地盘坐在餐椅上的你,心头就澎湃得无法自己。

这时,我的身体中有什么东西崩落,发出了声音。听到这声像是背脊直直裂开的声音,我清楚地知道,我已经无法再装出一副麻理男友的样子,因为我已经喜欢上你了。

最初的晚会在深夜一点半时结束了。

因为男女两方的房间时分开的,所以只要你一进入房间,我就无法叫你出来了。我一个人走出别墅,站在蚊虫飞舞交错的路灯下,接着拿出手机拨电话给你。四周的虫鸣声,远远大过手机的杂音。

“喂?”

“美丘,是我。你知道我是谁吗?”

你迟迟没有回应,似乎吓了一跳。

“呃……知道是知道……”

“我要拜托你一件事。我现在站在别墅外面的路灯下。我有话要对你说,一下子就可以了,你能不能出来?可以的话尽量不要让麻理发现。”

“你放心,麻理刚刚说她受不了一身汗臭,所以现在正在洗澡。我马上过去。”

你光脚套上运动鞋,走下小木屋的阶梯。你身上穿着白色短裤配上群青色开领针织衫,一看到我便小跑步奔过来。

“我最喜欢听悄悄话了!太一,你要跟我说什么?”

看到你无限开朗的表情,我突然什么话都说不出口,于是又迈步前往刚刚的湖畔。

“我们去一个离大家稍远一点的地方。”

“很可疑耶,事情不单纯喔。”

我们来到刚刚我和麻理待过的小船边,就这样坐了下去。因为你比麻理娇小,所以毫不考虑地一屁股坐到小船的一端。我再度抬头望向上方。不满星辰的天空,似乎比刚刚更深邃、黑暗。

“我想和麻理分手。”我脱口而出。

“怎么了?为什么突然想分手?”

我看着你的脸。你的表情显示出某种困惑,同时也似乎察觉了什么。

“美丘,我喜欢你。虽然我很努力想和麻理好好交往,但我再也没办法勉强自己了。透过刚刚和她的那一吻,我终于明白了这一点。”

你别过目光,看着夜晚的湖水。

“原来你不和对方接吻,就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欢对方啊?好奇怪喔。你根本无法察觉别人对你的心意,因为你太迟钝了。”

你的眼神开始妖媚地闪闪发光。你的嘴唇比麻理丰腴许多,不知是不是酒精催化的关系,看来鲜红得近乎冶艳。

“只要接过吻后,你就能明白自己喜不喜欢对方,没错吧?那好,试试我的吻吧。”

话还没说完,我就抱住了你娇小的身躯,压上你的唇。你的双唇非常柔软,我的反应与麻理接吻时不同,马上就探入了舌头,和你激情热吻。胸口一阵苦闷,让我无法自己,而你的舌头也如同小鱼般在我口中跃动。在一阵让人陶醉的长长热吻后,我们才呼吸繁乱地离开对方的唇。

“该怎么办?”

我的声音,听起来仿佛要沉入夜晚的湖水里。

你咬着唇说道:“还能怎么办?既然这样,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哎,太一,在那之前,我们再吻一次吧。”

我和你的身体紧紧拥在一起,背叛的夜晚才刚揭开序幕而已。我们的身体开始火热燃烧,仿佛要将全身都化为舌头,就此陶醉下去。真希望这段时间、这个夜晚,可以永远不要结束。

在白天的阳光下,我一直拿不出勇气面对麻理。

正文 第二十一话

灰色的天空中有着无数的雨水。

我抬起头来,从中选了一滴雨滴,拼命盯着它,直到掉落柏油路面。它被大楼风吹动、斜斜地改变轨迹,才短短一秒,雨滴便落下大地,溅起小小的水花后,水珠又变回了水的一份子——淋湿全世界的其中一份子。

美丘,现在我总算明白了。

短短数秒间便从遥远的天空降落这片污秽的大地,撞得粉身碎骨——这就是我们的生命。我们就是那满天雨水的其中一滴水珠,会在哪里降落、会如何粉身碎骨,都是我们无法预料的,我们只能随风飘动,活过仅仅数秒的生命——这就是人的一生。

急性子的你,陨落地面的时间比我早得多。不过我现在已经不在乎时间的差距了,反正剩下的时间也不多了。总有一天,等我到了那个世界,又可以和你一起生活了。

我们要结合成一滴水珠,幸福地淋湿这世界。

东京的梅雨季是个非常寒冷的季节。五月底时如盛夏般一路攀升的气温,又降回早春的时节。因为我总是糊里糊涂,所以在心中某处还坚信梅雨季到来之时自己的错觉罢了。

虽然我的心已经全在你身上,但却为了怕受到伤害而继续和麻理交往,就跟天空也会让乌云浮现出来,借以遮住太阳一样,两者是同样的道理。因为如此,有时我一天还得约上两次会。

你还记得吗?那个雨天的露天咖啡座。厚厚的遮雨棚盖住了整个露台,透明的塑胶布上布满了污点。我们茫然地看着水滴不断滑落的遮雨棚。

“你待会还要跟麻理约会吧?”你突然开口。

我默默地点点头。

“这种情况我已经习惯了,也无所谓啦,反正也不是第一次和有女友的人交往。不过,我想麻理一定会难过的。”

我无言以对,只是啜饮这冷掉的拿铁咖啡。你在椅子上伸直背脊,就像闲得发慌的猫在沙发上伸懒腰一般。

“这种情况还是趁还有救时早点动手术比较好,该断的时候就该断得干干净净。”

你在眼前遐想出一把手术刀,以一副要砍下头颅的气势斜斜挥下去。

我无奈地看着你。

“你不是我,当然可以说得那么轻松啊。要是邦彦来找我谈这种问题,我也会叫他赶快把事情解决。不过,麻理实在是太认真、太会钻牛角尖了,我真想把你的随性分一点点给她呢。”

穿着水钻t恤的你耸了耸肩。

“所以你就拖拖拉拉地,想一直增加带给对方的伤害?你这样不叫体贴喔。不过,既然这是你自己选择的方式,那我也没什么好多嘴的。”

我将视线拉开被雨淋湿的表参道,抬头看着你。

“美丘,为什么你这么平静?大部分的女孩子遇到这种状况,应该都会急得快发疯吧?”

你笑了笑,戳了我的肩膀一下。

“有一件事我很肯定。”

这句话真是吊人胃口。如果换成其他人,我应该会回以冷笑吧,但如今每一瞬间都活得像要冲破量表的你说出这句话,却很不可思议地拥有奇妙的说服力。

“其他人都不知道,只有你知道的事情……是什么?”

你眯着眼睛,露出古代佛像般的笑容,这是一抹非男也非女,超越性别的微笑。

“时间总有尽头,我们每个人活在世上,都像是点燃了的导火线。像这样平凡的一天,也全都是借来的东西,既然时间是借来的,总有一天会有人来把它全部收走。”

你在桌上大力挥动手腕,做出袭击的样子。

“不管是天使还是恶魔,只要那家伙来了,一切就都结束了。妄想长生不死的人,根本就是在做梦,众人皆醉我独醒,我就算是在深夜中,也是清醒的。”

你举手招来远方的服务生,加点了卡布奇诺。当腰间系着黑色围裙的年轻男子走远后,你对着我说:

“你看到了吗?他的屁股看起来好美味喔。”

每次和你谈话,总是会打乱我的思考。本来正讲到严肃地地方,却突然转变成性爱话题,接着你又马上恢复为正经八百的表情,简直就跟一阵旋风一样。

“不过,我也了解躺在床上做梦的迷人之处,虽然只有我一个人醒着,但也不能硬是把大家都叫醒呀。不然我们就这样一直维持三角关系也无所谓,我只要当第二女友就好了。唉……”

你一脸认真地看着我。

“你本来有自己的优点,却总是把它隐藏起来,假装自己是普通人,想隐藏在人海之中。你大可以放心做自己,照你喜欢的方式活下去去呀!懂吗?”

这番话听来就像临别的言语一般。你的严肃让我一时之间无法承受,不禁开了个玩笑:

“照我喜欢的方式活下去,然后学某人去找别人的男人下手?”

你大力地殴打我的肩膀。

“说什么啊!你这劈腿男!”

在旁人眼中看来,我们应该像极了一对热恋中的情侣吧?我们同声大笑,但笑容中却潜藏着如履薄冰的紧张感,只要稍不注意,就会掉入冰冻的河水中。

正文 第二十二话

人的心为什么总是喜欢唱反调呢?

在美丘对我说“维持三角关系也无所谓”的隔周,我突然涌起想和麻理做出了结的决心。我就是不想照着美丘的话去做。若想叫谁做什么,只要先反其道而行就可以了——这是我从你身上学到的“坏心眼小常识”其中之一。

我和麻理约在雨中的涩谷。星期六下午傍晚,公园大道上的PARCO百货钱挤满了数量多如雨滴的人潮。我撑着伞站在雨中,脸上挂着前所未有的阴沉表情,这次我一定要跟麻理断得干干净净,她没有理由必须这样任我伤害。这次的事件不只错全在我头上,接下来我甚至还会成为伤害对方、让对方痛苦的人。

我真想疯狂乱叫一通,接着逃离现场,然而就在我们约定时间的前五分钟,麻理到了。明明天公不作美,她却穿着我从未看过的白色下夏季洋装——露肩的荷叶边薄绸款式,上面还系有缎带。麻理穿起来很有女人味,也非常好看。脚穿白色凉鞋的她满心欢喜地爬上坡道。看着明显比你漂亮许多的麻理,连我自己都觉得自己是不是哪里有问题?眼前有这么漂亮的女孩,居然还喜欢上你。

“等很久了吗?”麻理天真地问道。

我摇摇头,接着她满脸羞涩地说:

“下次见面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所以虽然下雨,我还是穿了新衣服。”

“这样啊……很好看喔。”

麻理走近我的伞,抬头看着我的脸。

“不只洋装是新的,里面也是。”

新的内衣吗?我的内心开始焦急,想要赶快提起勇气说清楚,照这样下去,我们可能会顺水推舟发生关系,但我不能这样做。在我们的身后,雨中的情侣们就像流入排水沟的雨水般,鱼贯消失到百货大楼里。撑着伞静止不动的就只有我跟她,世界缓慢地转动,宛如慢动作播放。

“我有话要对你说。”

这句话听起来就像老人一样干干哑哑,完全不像是我的声音。麻理期待地微笑看着我。我就要伤害这抹笑容,将它粉碎了,麻理再也不会对我露出这么天真无邪的笑容了……我想。

“我喜欢上别人了,不能再跟你交往下去了。”

接下来的一切仿佛用连拍记录下花朵枯萎的过程,然后再快速播放一样。眼前的麻理对我的满面笑容、温暖、好感一一消失,娇嫩的花朵瞬间一片惨灰,宛如涩谷的乌云细雨。

“为什么……”

一说出口,我的话就停不下来了——那内容空虚、毫无意义的话语。

“我之前就想告诉你,但是因为你太有魅力了,而且又很坚强,所以我一直说不出口……对不起。”

她全身的力气一下子就被抽光了,仿佛一瞬间就老了十岁,背脊开始弯曲,就连纯白的夏季洋装也染成了灰色。

“那个人……我认识吗?”

不管再怎么隐瞒,总有一天还是会被揭穿吧?我透过干燥的喉咙,说出背叛的事实。

“嗯,那个人你也很熟。”

麻理的脸一下子皱在一块儿,画的漂亮的眉毛紧紧锁了起来,老实说,即使是那时的麻理仍然很美,就算你再怎么努力也比不上。

“该不会是……美丘?”

你的名字从麻理口中说出,听起来非常微弱、沙哑。远在某个高原的平缓美丽山丘,美丘。

“对不起,全都是我的错。我一开始本来对她没什么感觉,而且那时我一直对你满怀憧憬。不过,一到今年春天,一切都变了。”

我站在雨中,脑中一片混乱。

“麻理,对不起。你比她高挑、比她漂亮、身材也比她好,而且头脑聪明、声音好听、人也很体贴,你比她敏锐、比她温柔,和你交往的男人一定会过得很幸福。”

麻理没有避开我的目光。她睁大双眼,眼眶满是泪光。

“可是你和我在一起却无法过得幸福,对吧?为什么我不行,美丘却可以?”

我也不知道。不管怎么说都是麻理占优势,她具备了所有的条件。你所拥有的,千金小姐麻理却欠缺的,到底是什么呢?或许就是那可以在一瞬间将生命燃烧殆尽、活力充沛的生命力。我不太会用言语说明,但简单地说,就是那股活在当下的感觉。当然,这些话我一个字都没说。

“对不起,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被美丘吸引,麻理,你一定还会遇到远比我好上许多的男人。”

听完这番话,麻理的眼神变了,虽然眼泪婆娑,但却毫不在意地瞪着我。

“我懂了,意思就是说我们不管怎样都结束了吧?既然如此,太一,我希望你能听听我最后的请求。”

麻理的眼睛变得炯炯有神、不带一丝宽容,嘴唇也噘了起来。在我和她短暂的交往过程中,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这么野性化的她,我不禁震慑在她的气势之下。

“只要是我做得到的事,我一定做。”

“今天,我要跟你上床。我完全不了解你的身体,你也完全不了解我的身体,就这样空空如也的分手,我绝对不要。”

她突如其来的话语让我脑中一片空白。被麻理这样的女孩引诱却完全不为所动的我,感觉一点都不像自己。我叹了口气,冷静地对麻理说道:

“不行。和你分手后,我要打电话给美丘。我们接下来已经没有时间了。”

麻理撑着伞,站在雨中颤抖。原来愤怒会让女性看起来这么充满魅力啊……我在这个奇怪的点上钦佩不已。

“太一,你太过分了。美丘现在人在哪里?”

你还记得吗?你曾说过,你不喜欢在店里面等人。

“涩谷公会堂附近。应该是在天桥下吧?”

麻理一听到这句话,马上迈开步伐、气势惊人地朝着坡道大步走去,雨伞摇晃不已,裸露的肩膀被雨淋得湿漉漉。麻理看都不看我一眼,也不在意自己被雨淋湿,就这样爬上公园大道。

“等等,你想做什么!?”

我慌乱地跟在麻理后面追上去。等红灯时,麻理拿出手机,拨了你的电话号码,接着用尖锐如冰的声音说道:

“美丘,我都听太一说了。你现在在哪里?”

很意外地,手机的话筒竟可以流出这么大的声音。虽然听不清楚对话的内容,但可以听出你讲话的语气——简洁、机械化。

“我知道了。你待在那里别走,我马上过去。”

我抓住麻理撑着伞的右手。

“你想干嘛?对美丘发火,这一点都不像你啊。”

麻理强装出开怀的笑容。

“可是太一你不是不喜欢我这型的吗?都要分手了,就让我放手去做吧,反正你连跟我跨越那条线都做不到。你跟美丘已经发展到最后阶段了吗?”

在雨中的十字路口等红灯的人群,全部都转头看着我们。

我的声音不知不觉微弱下来。

“没有,美丘不是那样的女孩。”

麻理以几乎要哭出来的声音叫道:

“不要在我面前袒护美丘!”

站在旁边的高中生情侣,眼神轻蔑地盯着我瞧。我朝着穿白色制服的男生瞪回去,虽然对方马上就别开目光,但我一点满足感也没有。

正文 第二十三话

你站在天桥上桥处一个细长干燥的地方。穿着华丽白色夏季洋装的麻理,以及牛仔裤搭上t恤一件的你。麻理既高挑身材又好,和她比起来,你简直是瘦弱。我撑着伞,茫茫站在雨中。

看样子你已经做好觉悟了,你毫无畏惧,正面注视着眼睛发出怒火的麻理。

“对不起,麻理。我很喜欢你,结果还是让事情变成这样……”

麻理似乎不知该让细长的手臂往哪摆,一下两手撑伞,一下单手背在后面,看来她是因为太过愤怒而静不下来。

“你明知我和太一正在交往,却还接近他?”

“美丘她……”

我才刚开口,麻理便用挥动鞭子般尖锐的语气说道:

“太一,你闭嘴。”

你看着我点了个头。“现在还是先照着麻理的话作罢,在场受到最大伤害的莫过于她了。”光看着你的眼神,我就可以了解你想说的话。很奇怪,在我和麻理交往的这几个月中,我从未和她靠眼神交流过。

“我从来没想过要和他有超过分寸的接触。虽然我一开始就觉得太一不错,但他已经有了麻理这么完美的女友了。”

“那一开始引诱对方的是谁?”

我正想说那个人就是我时,你用视线阻止了我。

“应该是我吧,因为我居然想陪太一去买送给你的礼物……”

麻理伸手碰触挂在脖子上的银龙,一听完你的话,马上把项链扯了下来,丢到湿漉漉的人行道上。

“你从那么久之前就和太一偷偷见面?亏我还想诚心欢迎你加入我们呢!”

你不听地道歉,娇小的身躯看起来更加弱小。

“对不起,我可以毫不在意地伤害男人,但我真的不想伤害可爱的女孩。连我自己都无法原谅自己。但是我对太一不是玩玩而已,是认真的,这几个星期以来,我的内心都非常痛苦。”

麻理看着我,泪潸潸地笑了。

“我比你还痛苦啊。我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被太一所爱,怕得不知该如何是好。我一直害怕这一天的到来,担心得无法自己,再加上太一就算和我在一起,也总是看着别的地方。不过,如果要受这么大的伤害,那我宁愿继续不安下去。”

“对不起,麻理,我可以随你处置。”

听到这句话,麻理将她的视线从我身上移开,缓缓地投射在你那边。我直觉这下不妙。麻理的全身都在颤抖,无处发泄的怒气,似乎就快突破身体冲出来了。

“美丘,你真的很差劲。”

麻理的声音直到最后都很冷静。直到最后,她仍是个冰之公主。

她细长的手臂快速挥出,打了你一耳光。你的脸颊印上一大片红,还留下一道鲜血——应该是麻理的戒指打到你的颧骨了吧?看到你脸上的血,她仍然面不改色。

“我绝对不会原谅你的。”

麻理发出凄厉的笑声,接着转头看着我。

“如果有一天你发现自己受不了美丘的胡闹,就回到我身边吧。我永远都喜欢你。这段时间,姑且就放你自己吧。”

说完之后,麻理便撑开伞,走出雨中的公园大道。我一路目送着麻理直到她消失在人潮中,但她却一次也没有回头。她的自尊不允许她这么做。麻理挺直背脊,背影看来无限严厉,不管什么时候,麻理从来无法喜欢一个人到舍弃自己的尊严。

我走到你身边,从牛仔裤后的口袋拿出手帕,想帮你擦去脸颊上的血。你开始不耐烦地大吼大叫:

“太一,你怎么跟麻理一样?你就照着自己的想法自由自在地活下去就好啦!如果你恨我,就痛揍我一顿啊!”

“你没事吧?”

我轻声细语地让白色的手帕吸去你脸上的血。

“怎么可能没事啊!”

你的右手以快得看不见的速度挥了过来,给了我的脸颊狠狠一记冲击,留下一个温热、盖章般的印子。我一时反应不过来,呆呆站在原地,你的行动总是出乎我的意料,让我猜不透。

接着你又扑过来捧住我的脸,亲吻我的双唇,舌头深深地探了进来,让我无法呼吸。之后你移开脸颊,对我说道:

“这下我们两个人都挨了一把行,扯平了。太一,今晚我们喝到早上吧。”

不错的主意。见识过麻理的愤怒后,我实在提不起劲和你卿卿我我。

“好啊,我也正想喝个痛快呢。”

你用戏谑的眼神抬头望着我。

“这样啊。我倒想跑个痛快呢。”

“我陪你跑。”

你丢下透明塑胶伞,像个男孩般环顾四周,两手叉腰。

“我们来赛跑吧!听好啰,先到公园大道斜坡下的人赢。终点就决定在丸井City的转角,输的人要负责今晚所有的酒钱,可以吗?”

我点点头,接着你突然大叫:

“Ready,set,got!”

你连伞都没撑就冲了出去,白色的t恤在风中飘动,俏丽的短发宛如雨中绽放的花朵。

“美丘,等等我!”

我捡起柏油路上的雨伞,在狭窄的阶梯上一边闪避人形障碍物一边追着你奔跑。在雨中奔跑,这还是国小以来的第一次。我一面感受额头上冰冷的雨滴,一面在风雨中狂奔,现在的我,有一种活在当下的感觉。

和你共度的这十三个月,你生命的速度从未丝毫降低。谢谢你,美丘。你燃烧生命教会我的,就是无论何时都要活在当下,仅此而已。

就算下雨,能跑的话就尽量跑,如果有喜欢的男人,不管有怎样的困难都要超越。不要反省,也不要后悔,将沙漏般的时间紧紧握在手中,将光辉灿烂的记忆烙印在胸口。

我在雨中,不断地追着你跑,我一边笑着,一边奔跑——这就是在我和你最后的梅雨季节中,最鲜明的记忆。

正文 第二十四话

美丘,在我们共度的日子里,七月是最甜美的季节。

虽然梅雨季还没完全结束,潮湿的天气仍然持续,但是我们从来不在意。想下雨就下吧,因为我和你正处在恋爱刚开始的热气中,全东京的雨,我们会用两人的力量让它蒸发——七月如此炙热甜美,让我们不禁有此觉悟。

每天早上起床、吃早餐、去学校上课。我从不知道原来光是在电车中摇摇晃晃,就可以这么幸福,连一片阴暗的地下铁,看起来都充满光辉。只要到了位在青山的校园,就可以见到你,不只是看着你传来的手机短信,而是看到真正的你。那个我有生以来的第二十个夏天,是个光是回想就可以让我一个人不自觉笑出来的季节,这还是头一遭。

我和麻理分手转而和你交往,这件事确实在我们这群朋友间荡起了小小的涟漪。然而麻理果然是个彻头彻尾的公主,她并没有舍弃自己的尊严扮演悲剧中的女主角。虽然她从不和你两人独处,但只要有其他人在,她就绝不会卸下那张冰之面具。冷静、有礼又沉稳,总是那么美丽。不论心中的伤口或愤怒,她都小心翼翼地用包装纸包起来,藏在那张笑脸后面。

有时麻理会用非常悲伤地眼神望着我,这着实让我相当伤脑筋。但是我已经学会了。我知道如果想要选择谁,有时也会伤到另一个人,心中必须一直保有这份勇气,也必须一并承受罪恶感和痛苦。仔细想想,这还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谈了真正的恋爱。我不再像以前一样带着警戒心,只敢对别人投入一点点感情,我不再怯懦,愿意用自己的身躯承受恋爱将产生的所有正面与负面影响。

多亏有你,我终于谈成了本来自认不可能成功的恋爱。在那之前,我一直是个胆小鬼,总是从恋爱中逃脱,不愿意爱上谁,只要感觉别人快要挨上自己,就会慌忙逃走。当然,我从未向你道过谢谢,所以,在这里就让我轻声说一句:

“谢谢你,美丘。”

我从不后悔自己在那个七月的午后喜欢上你,也从未忘记你在那个秘密揭穿之后的勇气,而且你那被我称为“不怎么样”的身材,其实也非常棒。

好了,我要开始讲那天的事了。

说起这件事,其实让我非常高兴。我们两人第一次结合的七月,我们两人的身心“直到死亡吧我们分开为止”都结合在一起的那一天——

这时,我还天真地相信我和你之间的恋情会永远持续下去。

七月十五号是我们的大学期中考最后一天。

虽然我已经和麻理分手并且和你交往了,但我却全力避免肉体接触,到了现在都还只维持在接吻的阶段。我倒不是禁欲,只是害怕而已。所谓的性爱就像雪崩,只要和谁尝试过一次,接下来就很难抵挡那猛烈地攻势——说起来,就好像用双手挡住被欲望融化的数万吨积雪一样。只要一踏过那条界限,我一定会一头栽进你的时节。

所以,我提议直到期中考试结束之前都先不要做,而你也不甘不愿地答应了。在我和麻理分手后,你马上对我说出以下这段话:

“太一,我们来做嘛。你不用顾虑我,马上来做吧。”

每当被你这样怂恿,我都会心跳加速,只好假装生气地回答你:

“不行,美丘你好歹也是个女孩子,不要老是说什么做不做的。”

就这样,考前温书的两星期和考试期间的两星期,我都忍耐过来了,但是这也已经是我的极限了。你可以想象一下,星期五的约会对我来说有多么的重要。我在学校的学生餐厅等着你,新的t恤搭上刚洗好的牛仔裤,就连四角裤都是新的。透过玻璃,可以看到刚考完试的学生们开朗地边走路边谈笑着。第一堂的会计学A已经考完,我的期中考也随之结束,第二堂要考的就是你的心理学通史。只要过了中午、考试结束后,我们就可以开心地从考试的忧郁中解放。

从现在开始的数小时后,我将会首次看到喜欢的女孩的身体吧?将会首次触摸到隐藏在衣服下的肌肤吧?二十岁的健康男生脑中,一股媲美超大型台风的妄想正蠢蠢欲动,为了让自己的想象退烧,我连喝了两杯冰欧蕾。

“等很久了吗?”

因为我的脑中已经塞满了幻想,所以现实的你看起来更加如梦似幻。膝下长度的白色七分裤加上白色高跟凉鞋。热烈的视线逐渐往上看去。白色背心的外面,搭了一件若隐若现的淡蓝色羊毛衫。你将两手背在后面笑道:

“嘻嘻,心里头小鹿乱撞的,谁还有心思考试啊?讨厌,好色……”

我真想跪下来求她。

“算我求你,你今天就当个可爱的女孩吧。别说什么做不做、色不色的,请不要破坏我的梦想好吗?”

一个胸前抱着讲义的女生经过了我的桌旁。她该不会是听到了什么吧?一股跟冷冻光线一样冰的视线朝我投射过来。

“都是你,害我被瞪了啦。”

“有什么关系嘛,接下来还有好事等着我们呢。先去吃饭吧,肚子要填得饱饱的才行。”

说得好像运动前的营养补给一样。我是不是露出了悲伤的眼神?你站了起来,拉起我的手。

“填饱肚子也不行?太一,你在遣词用字这方面太严格了啦,做的事明明是一样的啊。”

“我说了,不要说什么做不做的啦。”

“是是是。”

正文 第二十五话

我们进了一家位在涩谷西班牙坂的意大利餐厅。虽然味道跟价格都普普通通,不过分量这方面倒是让人满意,正因为这样,这家店总是挤满了饥肠辘辘的穷学生们。我们两个点了白酱意大利面、番茄意大利面,以及炸牛排跟两杯香槟。

“香槟甜甜的又爽口,好好喝喔。”

你用刀切着薄薄的酥脆面衣,高兴地笑了。嘴唇上的炸油和唇蜜,发出油亮的光泽。这双唇,只要再一会我就可以触摸到了……我看你看得出神,你于是说道:

“不要这样盯着我看啦。现在,你是不是在想一些色……坏坏的事?”

我点了点头,更加入迷地观察你嘴唇复杂的曲线。

走出餐厅时,已经是下午一点过后了。暑假即将来临,即使是平常日,涩谷还是跟尖峰时段一样人山人海,由于特卖会还在持续进行中,所以路上常会看到手提购物袋的女孩。你勾着我的手,大步走下人潮汹涌如瀑布流泻而下的西班牙坂。

我们在盛夏阳光中横越中央街,通过文化村大道。这个时候,我和你的手臂已经汗涔涔地黏在一起,但我一点也不觉得不舒服。如果对方是男的,我早就一把推开他了,但喜欢对象的汗却是如此让人心旷神怡。接着我们从东急百货的路口慢慢爬上宾馆街的斜坡,到了一条窄巷。虽然现在是白天,阳光却一点都照不进来,巷子的两旁林立着标榜各种风格的宾馆。

“要选哪一间呢?到五点为止都是优惠时段呢。”

你笑着对紧张地我说道:

“只要看起来新新的、干干净净的,哪里都可以。”

或许因为今天是平日的关系吧?不论是哪间宾馆,都亮着蓝色的空房灯。我们选中的,是一间盖在道玄坂最高处、形同度假饭店的宾馆。红色的屋顶,白色的灰泥壁面,大门两旁种了四棵椰子树,突出在道路上。我看着你的眼眸,知道你用眼神告诉我:这间还不错。一穿过玻璃门,就来到了铺设放射状大理石的大厅。贴有房间照片的控制板,一般以上都是亮灯的空房。

“要选哪间?”

我们宛如观看笼中大象的孩子般,抬头看向埋在墙壁里的控制板,你每一间都瞧了瞧,相互比较。

“第一次嘛,选个最高级的房间吧。”

我选了最上面的阁楼,这间房间的休息价格等同于其他房间的住宿价格。在柜台拿了钥匙后,我们上了电梯,在我按下最上层的按钮那瞬间,你飞扑过来环抱住我的脖子。

“终于只剩下我们两人了。”

你的唇靠了过来,我闭上双眼,微微张口。你的舌头非常柔软,和我一样有一股番茄酱汁的味道。

一进到阁楼里,我们两个显得有些生疏,因为还不习惯两人同处一间密室,所以一下子害臊了起来。房间非常宽敞,大约有二十张榻榻米大小吧?铝窗的外面是木制露台,上面排了两张白色躺椅。

“啊——终于来到这一步了!总觉得这里不像是宾馆,倒像是普通的度假饭店呢!”

你一边用头确认床的柔软度一边说道。接着你利用反作用力弹起来,光着脚走到房间后头。

“来看看浴室吧!”

我跟在身后,依然不敢相信这个背影即将成为自己的所有物。

“哇——好大喔!光是这间浴室就够我住了!”

圆形按摩浴缸非常大,莫约可以轻松容纳五、六人,你随即将热水注入浴缸,一边用手拨弄水珠,一边撒娇地对我说道:

“要一起进去吗?”

我摇了摇头,走进卧室。你实在太过可爱,让我不由得呼吸困难。

先进去洗澡的是我。因为按摩浴缸是在太过巨大,放热水花了不少时间。洗好澡后,我关掉室内的灯光,钻进棉被里,我的心跳声仔耳边震天价响,仿佛胸膛里生出两、三颗心脏,同时疯狂跳动着。

你走出浴室,湿润的肌肤上裹着白色毛巾,表情相当认真,有点像是在生气,娇小的你站在床边时,看起来就像是个未成年少女。我实在太过紧张,所以不自觉说出了蠢话。

“你在紧张啊?我还以为你已经习惯这种场面了呢。”

你瞬间露出了严肃地表情,接着就这样包着毛巾扑到床上来,将全部体重压在我身上,使得我无法呼吸。隔着棉被,你给了我的肩膀一拳。

“怎么可能习惯啊!虽然我也不是什么处女,但面对别人的第一次还是会紧张,会跟我一生中的第一次一样心头小鹿乱撞啊。太一,你很粗神经耶。”

“对不起。”

“算了,吻我就原谅你。”

你一边解下毛巾,一边像松鼠般地从毯子底下钻进来。我的身体最先感受到的,就是从你身上散发出的热度,接着我越来越靠近,毫无空隙地包覆在我冰冷的肌肤上,仿佛夏日阳光或是太阳一般,紧抱着我。

我照着你的话,全心全意吻了你。我陶醉其中,虽然舌头有点疲累,但从那之后我的记忆就暂时消失了。如果我集中精神努力回想,或许可以想起那时的心理状态以及身体动作,但我却一点都不想这么做。一片茫然、无法言喻的美好时光——或许我是希望这样将它烙印在回忆里。

原来——和谁体验性爱是一件这么珍贵的经验,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体验到性的多彩多姿与美好,而这都是你教会我的。

我们的初体验,说来其实两个人都相当客气。因为还不熟悉对方的身体,而且也不想被认为是索求无度的人,就连一直我行我素的你也紧张得直发抖,在我脑中留下鲜明的印象。

当一切都结束后,我终于放下了心,感觉像是达成了一件艰难的任务,而且没出什么差错。虽然喜悦和成就都有,但我最先感受到的还是一阵安心。

你将头枕在我胸口上,望着黑漆漆地天花板。

“谢谢你,太一。”

你突然说出女孩子气的话,让我吓了一跳。

“怎么了?这不像你啊。”

“因为我就是高兴到想和你道谢嘛。说不定太一以后就不会想再跟我做了。”

我完全不懂你的意思,不管怎么说,我们才结合过一次呢。你缓缓地拨起后脑勺的头发,露出移到旧伤痕,仿佛一条细长的白色道路。

“你的手指借我一下。你看,我的头发里面有一条路吧?”

我的指尖顺着你的指引,抚摸了那道伤痕。你的声音冰冷得像是从阴暗的宾馆房间角落传过来一般,和你平常的声音完全不一样,非常严肃。

“这段话,我只跟我真正喜欢的人说,太一,你是第二个知道这件事的人。我在幼稚园大班的时候,曾经出过一场车祸,而这段时间的记忆,我完全不记得。因为头部遭受重大撞击,所以在我手术后住院了很长一段日子。不管是车祸那时的冲击啦、手术的痛楚啦,我全都不记得。不过呢,因为这样,我有好一阵子都可以不去上我不喜欢的幼稚园,这点倒是满高兴地。在我幼小的心灵中,只记得这些。”

我的手离开了白色的伤痕,在你说话时沿着你雪白后颈的摆动上下抚摸。

“不过,手术顺利成功了吧?这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而且美丘你也没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啊。”

你的笑容透露出一丝悲伤。

“手术应该成功了吧,毕竟我现在活得好好的啊。”

我有一种非常恐怖的预感。现在裸身依偎在我怀里的你,似乎下一秒就会消失在一个我伸手无法触及的地方,想到这里,我不禁将你抱得更紧。你淡淡地说道:

“我的头骨有个地方陷了进去,破掉了。脑和头盖骨中间有片叫做硬膜的坚硬膜层,这个部分也裂开了。那时想要将硬膜补起来,只能动手术将别人的硬膜移植进去,像贴OK绷一样把它贴起来。不过现在都是使用人工材质就是了。”

你的声音重重地沉了下去,那仿佛从井底传上来的声音,自胸口回响到我耳边。

“在幼稚园时移植给我的,是从德国进口的干燥硬膜——Lyodura。可能因为用了那个,所以疾病也一起传染给我了。帮我动手术的医院很没医德,他们明知Lyodura将带来的危险性,还是持续用它动手术,直到把库存用完。在我之前用它动手术的有四个人,其中三人不久后就死了,剩下的一个人也在今年春天发病。”

你深深吸了一口气,我也跟着你这样做。就算只有一点点也好,我想延后知道真相的时间。在那之后,我见到了有生以来遇过最勇敢的人。

你强装出坚强的笑容。

“库兹菲德?雅各氏症(注1),目前是不治之症。潜伏期长达十到二十年,无法预测何时会发病,而一旦发病,只消三个月时间,脑就会变得像海绵一样空空如也,接着死亡。”

我连一滴眼泪都流不出。这个引人怜爱的头颅里,可怕的病原体或许正在蠢蠢欲动。我拼命将你的头抱在胸口,而你则硬挤出开朗的音调说道:

“不过太一你别担心,我说不定没有被感染到啊。而且这种病也不会藉由做爱传染。”

某种温暖的东西落在我的胸口。你静静哭泣了一段时间。

“你应该不会想再跟我这种不知道有没有得病的女孩子交往了吧?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死,也不知道何时会忘了所爱的人的脸。明天如果你在学校碰到我,可以假装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之前知道这件事的另一个人还是无法接受这个事实,结果就从我眼前消失了。我并不想因为这种病害得你痛苦,而且这几个星期以来,我真的很快乐。所以就算只有今天也好,能被太一这样紧紧抱着,我已经觉得很幸福了。”

你不出半点声音地哭泣着,宛如梅雨季结束时的阴雨,你的泪滴渐渐积在我锁骨的凹陷处,我的眼中也涌出几滴冰冷的水珠,滴在耳朵上。我们两人就这样一直流着泪抱在一起。

美丘,我非常感谢你提起勇气告诉我所有的事情,而我接下来展现的勇气,和你比起来也毫不逊色。我拭去泪水,将你的头发往上拨,接着像是要让那道白色伤痕消失得无影无踪一般,仔细地从头到尾将它吻过一遍。

你一边哭泣,一边喊着:“谢谢你。”

我也一边哭泣,一边说着:“谢谢你。”

之后,我们又再一次结合。

注1:库兹菲德?雅各氏症患者的脑部阻止会产生空洞、海绵化,并导致脑部退化、肌肉失去协调、产生痴呆状,然后死亡。

正文 第二十六话

下午五点过后,我们走出宾馆,回到涩谷的街上。明明已经流逝了这么多的时间,街上却还一片明亮,和往常一样挤满了逛街的人潮——就连这么点小事,都让我感到非常不协调。

因为中间穿插了你的告白,所以我们前前后后总共做了两次,使得我疲惫不堪。虽然身体已筋疲力尽,但我的心却异常澎湃,如果就这样放着不管,我很可能会一边鬼吼鬼叫,一边跑出涩谷的街道。你和我不同,已经恢复成平常的美丘,刚刚还在我胸口泪眼婆娑的你,现在已经平心静气了。

“太一,我好想吃冰淇淋喔!尤其是淋上黏黏滑滑巧克力酱的热软糖圣代!我知道一家好店,一起去嘛!”

你特别强调“黏黏滑滑”,接着笑了,我知道你为什么笑,因为直到刚刚,我们两个都还黏黏滑滑的。我们快步走下道玄坂,来到涩谷街上,宾馆所在的那座山丘随着我们的脚步越来越远。我想和这个人在一起,多一秒也好,我想和她一直在一起——每跨出一步,我的心中就更加确定这股情感。

这就是我和你在七月中旬发生的事。那个梅雨放晴时的闷热午后,期中考最后一天的傍晚。我获知了所有的事情后,并没有丝毫迷惘——我并非想和你一起死,而是想和你一起活下去。我要抓住每一个瞬间,活在当下的每一秒。

我俩真正的夏日揭开序幕那一天,我感受到燃烧成灰烬般的幸福。美丘,虽然我没有问你,但我知道你一定跟我有着同样的感受。那一天,我们俩见到的所有景色,应该是相同的,我们就在那世界的中心,用爱与勇气的力量让世界运转。

我绝对不准任何人说,这只是我一厢情愿——

因为当我拨起你的头发吻上去的那瞬间,我的世界真的翻转了一次。

透过那个吻,我选择了我们两人的未来,选择承受所有的伤痛。

这件事,我至今依然毫不后悔。

正文 第二十七话

八月是热带的夏日。

梅雨季节结束后,东京的天空摇身变为一片大大的蓝色玻璃,没有杂质、没有伤痕、没有迷惘,一切纯净透明,就像你一样。当我抬头看着无尽的苍穹,便好像看到你的睡脸一般,让我莫名地想哭。

仿佛被擦拭过干干净净的天空正中央,挂着一轮几乎要烧伤眼睛的火球。阳光并不是炙热,而是晒得让皮肤发疼。在这个任何人都想躲到阴凉处的季节,我们两人总是手牵着手漫步在太阳底下,仿佛想藉由阳光来消除潜伏在你脑袋伸出的坏东西。

不管天气再怎么炎热,都不成问题,因为在我和你的身体里,有着不输给太阳的熊熊烈火。

我们每天见面,只要一碰面就绝对上床,我们想透过自己——解开将连接人类代代生命的快乐中隐藏了什么秘密。汗涔涔地漫步在涩谷的街道上,有一种……唯独我们两人化身为亚当与夏娃的感觉。

或许这句话并没有错。就像我们每个人只能活过一次般,快乐通常也都只有一次。就算我们可以透过网络或电子邮件在现实中写下无比庞大的资讯,但在恋爱方面却依然像个原始人。挨上一个人时,心头的悸动会震撼胸口,连接两人的秘密带来的快感,会让身体陶醉其中——不论如何反复、重复,仍不会失去新鲜感,真是不可思议地力量。生命的秘密并不存在于数位情报的深海,而是潜藏在无法预知明日的弱小身体深处。

美丘,我们两人最后的夏天正逐渐迈向高潮。这个夏天,我们同居、一起工作,租了第一个房间。我是否将你生存过的证据完整地保留下来了呢?到了现在,我偶尔依然会在深夜浏览数千张数位相片时心想你的笑容根本就不是这样。如果CCD镜头无法将你心中的柔软映照出来,那就太令人不甘心了。

即便如此,从那个夏天开始,我还是成了你生命的记录者。一边消耗自己的生命一边散发光辉,横越天空的流星——虽然你听了一定会害臊,但你在我眼中就是那个样子。尽管它灼烧着我的胸口,我还是几乎每天将流星紧抱在怀里。

那就是我们两人度过最后一个八月的方式。我们将藉由拥抱对方的身体来停止时间的流动,想透过毫不中断地点燃那一瞬间的喜悦灯火,来实现令人绝望的心愿。

美丘,你是否还记得,我们决定不再各自生活,打算共同活下去的那段时光?

进入八月的期初那几天,我和你的银行存款双双见底,这也难怪,因为我们几乎每天约会,而且还去宾馆开房间。那天我们去的不是第一次选的那种豪华客房,而是双人床占了室内面积一半以上,两边墙壁几乎伸手可及的狭小房间。

你裸身躺在我的旁边,喝着从外面带进来的宝特瓶装水,你那白皙的背直直地伸展开来,仿佛一条白色的机场跑道。我伸出手,抚摸你香汗淋漓的发丝。这是我一直以来的习惯。我总会寄望着,如果可以藉由手的触摸而抑制破坏你脑部的异常病毒蛋白质繁殖,那么——或许就是这样的心情,让我的手在无意识中养成这个习惯。

做爱的时候,我从不去想有关你的病的一切,而然,当一切结束之后,黑暗的想法就会在倦怠中自脑海里涌现。库兹菲德?雅各氏症的发作几率莫约是几百万之一。一般而言,发病大都出现在四十岁以上的成年人身上,以你的状况来说,应该是透过脑外科手术的途径感染的,也就是医源性伤害雅各氏症。一旦发作就无法恢复或抑制,也无法治疗、没有特效药。潜藏其中的突变感染性蛋白质会毁坏脑细胞,让脑变得像海绵一样坑坑洞洞,最后死亡。

这种病症一发作起来,造成的影响非同小可。一开始会先产生头痛、行走困难等症状——在电视新闻上看过摇摇晃晃、站都站不稳的小牛吗?发生在人类身上的症状,就跟那个一样。接下来的几个月,患者的思考力会逐渐下降、记忆毁坏、人格异变,也就是个人特质会变得残破不堪。另外,因为小脑的技能也受到损伤,所以不管是行走、说话或是笑、相爱……等能力,也将渐渐丧失。

那个你将堕落的最后黑暗深渊、聪明的学者所取出来的名称,对我来说非常可怕。运动不能行喑哑——患者会失去说话能力、动弹不得,最后连喝东西也办不到,就这样饿死或是由于呼吸肌弱化而产生窒息或肺炎。不管怎么说,雅各氏症带来的死亡,是属于缓慢地避开要害,确实地一步步入侵的类型。

我惧怕涩谷宾馆的阴暗天花板,怕得不知所措。幻觉、麻痹、发作、昏睡,我在图书馆读过的医学书籍其中一节,看起来仿佛一团漩涡。

“太一,你还剩多少钱?”

你天真无邪的一句话,将我拉回现实。

“已经完全见底啦。这也难怪,因为我们每天都约会啊。”

你一口气撑起上半身,小小的乳房下面的线条看起来圆圆的,非常可爱。

“约完会回家的路上,总觉得很难过呢!因为想要跟太一见面,还得等到隔天才行。这样实在太麻烦了,干脆一起住吧?”

我们两个仍是大学生,而且都还跟家人同住,虽然我喜欢你,却从未想过要跟你同居。

“我不是说了没钱吗?不管是租房间、买日用品、水电瓦斯费都是要花钱的啊。”

你的表情瞬间沉了下来,宛如无风的静谧水面。每当你出现这样的表情,就表示你又在想关于病症的事了。

“钱总会有办法解决的。我父母知道我的要害雅各氏症,当然也知道我或许撑不过明年。我想,只要肯拜托他们,一定可以借到钱,不过,这样一来就得去说服他们才行了。”你枕在我的肩上说道。

听到这里,我发出了近乎惨叫的声音:

“我不能用你父母的钱来跟你同居啦!”

你仍然维持水一般的沉静表情。

“哎,其实你在图书馆查东查西,这些我都知道喔。雅各氏症的潜伏期平均大约十年左右,从我五岁动手术那时开始算起,什么时候发病都不奇怪。万一死掉的话,金钱什么的根本就没意义啊。”

那时的你并没有生气,只是看起来似乎很难过。

“我不知道还能陪着你到什么时候,如果能够买到和你相处的时间,我什么都愿意做。”

你微微泛着泪光,红润了双眼。我的心开始动摇了。可以和你一起生活,的确很令人高兴,但是,我无法接受“用你家的钱来同居”这样的想法。

“我明白了。好吧,就当跟你家借钱吧。我会去打工,一点一点的慢慢把钱还给你父母。”

你笑着环抱我的脖子吻了过来,脸颊传来湿润的接触声。

“不愧是男生!太一,你真了不起!”

“别闹了。如果你要说这种话,我就再跟你讨一次奖赏啰。”

你微笑着张开双手,一口气倒在床上,我小心翼翼地避免将所有的体重压了上去,缓慢伏在你身上。

正文 第二十八话

我第一次见你家人是在八月的第二个星期,场所是汐留一家新开的外商饭店。从地上四十二楼眺望去,盛夏中午的银座就像是用电脑绘图做出的精巧模型。长桌的对面是你的双亲以及姐姐,而我们这边则是我和我父母。我从来没有这么紧张过,就算是去申请结婚登记,想必也不会让我这么不知所措吧?再怎么说,我待会可是要拜托你的双亲让女儿跟我同居,而且连同居费用都得跟他们商借呢。碰到这种场面,就连你的表情也僵硬了起来。

比你年长四岁的姐姐看起来跟你完全不像。美玲姐应该是像爸爸把?既高挑又苗条,和娇小的你真是天壤之别。她穿着亮灰色OL风长裤套装,看到我的脸之后,便客套地浅浅一笑。

“这次这么唐突,真是非常不好意思。”

我父亲微微低下了头。忘了说,我家在下町的商店街经营一家小小的文具店,那条路上的店家大部分已经拉下铁卷门、结束营业了,景况十分凄凉,我想这家店大概就只到我父亲这一代了吧。他为了今天系上平常很少打的领带,显得有些拘束。

“别这么说,我家的美丘这么任性,我们才要代她向你道歉……”

你父亲竟然是学者型的,这点出乎我意料之外。黑色的粗胶框眼镜,如果他是戴来当时尚配件,品味倒是不错,然而,他的语调突然为之一变——

“不过,我们还不想让美丘离开家里。虽然害怕她发病,但我们希望尽量让她像普通女孩子一样地成长。这么说很不好意思,但是如果太一是女孩子,你会愿意让这么年轻的女儿和人同居吗?大学都还没毕业,也没有工作过,谈同居还太早了。”

你在吃完套餐的前菜后,压着盘子露出不满的表情。

“所以我不是跟爸爸说过了吗?我说不定没办法跟大家活得一样久,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脑袋会变得坑坑洞洞耶。想和最喜欢的人住在一起有什么不对?我已经没有时间了呀。”

你的母亲在身材娇小这方面虽然和你很像,但是她远远比你有气质多了,说话的节奏也非常缓慢。

“老公,你也听听美丘的说法嘛,这孩子一旦说出口就很难劝动她,而且太一感觉起来也是个老实地青年啊。”

我看了看母亲的脸。下町的女人听到这种说话方式可是会烦躁起来的。果不其然,她快速地张口说道:

“我家的太一没有您说的那么了不起啦。他只不过是年轻气盛所以才一头热,这种东西就跟麻疹一样,只要一退烧,马上就会忘得一干二净啦。”

在家里跟她谈到这件事时,她明明说要站在我这边,结果现在居然说出模棱两可的话。我无奈地盯着母亲看,而你突然爆发了。

“就算大家都反对也没关系,大不了我就离家出走。我会和太一一起打工租房子,两个人一起生活下去。”

你的爸爸锁紧了眉头。

“那大学怎么办?”

“如果钱怎样都凑不够,我就休学或退学。反正也没办法好好就业,上大学根本没意义。”

我觉得讨论的方向渐渐走向坏的方面,于是看着你的眼睛说道:

“不行啦,如果你不上大学,那我就不跟你一起住。你要将现在的学业继续下去,好好从大学毕业。之后如果可以就找个工作,好好去上班——这样对你来说比较好。”

你爸爸用一副看到珍禽异兽的表情看着我。

“我知道大家害怕美丘发病,也知道她的时间所剩无多了。但是,美丘必须在剩余的时间里,和大家一样地努力、痛苦、成长才行。不论是谁,每个人都只能这样一步步生存下去,而在这段时间里,我希望可以陪在美丘的身边。”

你爸爸对我点点头,而一直沉默不语的美玲姐终于开口了:

“既然如此,你们就在暑假期间试试看吧,国外也有结婚前的试婚这回事啊。爸爸,你就答应嘛,你不是在美丘小时候说过要让她做自己想做的事吗?而且太一看起来很认真呢。”

这时梭子蟹意大利面上桌,所以讨论暂时中断。你的父母开始针对我的成绩、将来的志愿详细盘问,而这些偏偏都是我不在行的。成绩中下,将来没有特别想从事的工作,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嗜好,看书和朋克乐应该算是生活的一部分,很难称之为兴趣。

接在意大利面之后上桌的是烤羊小排,我用刀将肉从骨头上切离后,沾上大量的芥末吃下肚,尝起来完全没有腥味,而且肉质非常柔软。我本以为自己会因为过于紧张而吃不出味道,不过每道料理都非常美味,或许这是因为不管谁说了什么,我想和你在一起的决心都没有丝毫动摇的关系吧。

你妈妈一边把点心拌开,一边说道:

“美丘,你刚刚说过想去打工,没错吧?这点我可不赞成喔。医生也说过,感染后为了多少延缓发作时间,必须尽量避免累积压力。美丘做什么都那么拼命,让我不能不担心啊。你说对不对,老公?”

你妈妈一直凝视着自己的丈夫。如果你奇迹地延长了二十几年的生命、和我结了婚,你会不会也用这样的眼神融化我的心呢?虽然神情非常认真。但同时也相当温柔。接着,美玲姐瞥了坐在旁边的你一眼。

“爸爸,我也拜托你了。这孩子一钻起牛角尖,可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呢!她就是这种直肠子,这你也知道吧?与其让她为所欲为,倒不如在监视下给她适当的自由。”

看来你的家人都相当了解你的个性,美玲姐说完后,我的父母也双双低下了头。

“能不能尊重一下年轻人的想法呢?美丘小姐是个可爱的女孩,将来一定可以成为一位好太太的。”

我没想到父亲会说出这样的话。听到那个一天到晚坐在收银机后面,茫茫然看着满是灰尘的商店街的父亲说出这番话,感觉一点都不像他。因为我父亲的这一席话,你爸爸的表情动摇了。

“既然大家都这么说了,那我就答应让太一和美丘一起生活吧。不过有个条件,那就是两个人都要好好从大学毕业,一毕业之后就要正式结婚。刚刚美玲也说过了,试婚在欧洲式很平常的一件事,这样的话,你们两人就正式订下婚约吧。”

你妈妈再度优雅地问道:

“怎么样?美丘?太一?”

我看着你的眼眸。没想到话题会转到这方面,一下子就论及婚嫁,完全出乎我意料之外。你将短发梳理得整齐大方,背后是蓝得刺眼的银座夏日天空。我丝毫没有半点迷惘——或者应该说,那时只要能和你住在一起,不管怎样的条件我都会接受。我们两人几乎同时回答:

“好,我接受。”

一说出这句回答,餐厅的一角瞬间变得明朗璀璨。你的妈妈眼泛泪光,手持餐巾纸压着自己的眼角,两位父亲则说着“太好了,太好了”,接着续了两杯葡萄酒。我呢,光是不让自己的声音破音就费尽全力了。

“还有……那个,我知道这个请求很厚脸皮,但是不管是租房子、买家具都需要钱——当然我们绝对不会花掉无谓的支出。我跟美丘都已经没有存款了,之后会打工将钱奉还的——能不能借给我们相关费用呢?”

我说完后,你也跟着央求:

“好嘛,答应嘛,爸爸。钱不就是要用在这种时候吗?借我们一点嘛,好不好?”

“等一下……”

这时,我父亲开口了:

“虽然赚得不多,但我们好歹是做生意的。费用的一半就由我们出吧。太一就从打工赚的薪水里面一点一滴地将钱还给家里,而美丘小姐的部分就让亲家帮忙。既然你们要共同生活,费用平分应该没问题吧?”

父亲系着不常打的领带,此时感觉莫名地帅气,或许是因为他拿着不相称的酒杯吧?

你爸爸将右手举了起来说道:

“就这样办吧!那现在开始就是婚约的喜宴了,喝香槟好吗?”

你的爸爸非常熟练地跟穿着黑制服的服务生要了酒单。我重新看了一次突然变成我未婚妻的你。是为了搭配饭店的风格吗?你穿着白色的夏日洋装,从胸口到腰部打褶处中间,只有两层若隐若现的蕾丝。你看着我的脸笑了笑,接着用唇语告诉我:

(待?会?来?做?爱?吧)

我那时究竟是点了头呢,还是一口气喝干香槟呢,其实记得并不太清楚,而这一切,想必是因为刚许下婚约的未婚妻双唇,带给了我太大的冲击吧。

正文 第二十九话

在饭店门口和家人道别后,我们两人终于可以独处了。你伸伸懒腰说道:

“啊——好累喔,为什么和家人见面总是这么累人啊?”

我们两人朝着银座晃过去,夏日傍晚的风带着热气,在背后推着我们前进。

“不过,我真被你爸爸吓了一跳。”

你突然挂在我的手臂上抬头看着我,我对你那撒娇地眼神最没辙了。我别开目光,望向开始一一点亮的霓虹灯。

“居然突然说出要我们订婚。”

你泰然自若说道:

“啊,那个啊。那种事只要随便应付过去就行了。”

我吃了一惊,呆呆站在银座中央大道的人行步道上。

“意思是说,你当时的回答不是认真的?”

你开玩笑地弯下腰来,抬头看着我的脸。周遭的逛街人潮一副“发生了什么事”的表情,回避着我们前进。

“嘿嘿,我怎么想不重要,重要的是……太一你是怎么想的?”

很不甘心地,我的回答是认真的,我无法将那件事当成是玩笑,或是无关紧要的事。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看待的,不过我可是很认真。我是真心觉得,就这样跟你订下婚约也不错啊。”

夕阳斜斜照向银座的大楼街,无数的玻璃安然失色,燃烧在夕阳的橘红色彩中。你的声音突然变得女孩子气:

“太一,你刚刚的话可以再说一次吗?”

我背对你,面向某家精品店橱窗,拥有梦幻般好身材的塑胶模特儿,正身穿无袖晚礼服站在里面。

“不要闹了,如果你再这样闹下去,今晚我回家算了。”

“拜托你……”

你的音调让我吓了一跳,赶紧回过头去。脸的下方一半是在笑着,然而一看向你的眼睛,泪珠却在眼眶打转。

“我也是认真的呀。所以希望你不是因为被我爸这样问才回答,而是真心诚意地对我说出口。太一,你愿意——”

我挥挥手,阻止你继续说下去。如果就这样让你说出口,我就没立场了。

“接下来由我来说。”

我们俩伫立在众多情侣来来往往的人行步道上,长长地影子从脚边一直朝远方延伸出去。我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句地慢慢说道:

“美丘,你愿意和我订婚吗?我想永远和你在一起。”

一开始的你并没有任何表情,接着马上转为一副快哭出来的摸样,强忍的泪水一滴滴往脸颊滑落,最后,你一边哭着一边露出灿烂的笑容,仿佛一大朵绽放的鲜花。你娇小的身躯扑了过来,紧抱住我。

“当然好呀。太一、你真的、愿意、接受我。我好高兴——”

你哭泣着将额头埋在我胸前。前往繁华奢侈成人街道的人们,不知为何看起来像是慢动作播放。我们俩紧紧抱在一起,仿佛站在如北极星般毫不动摇的、世界的静止点上。

我眺望着熟悉的银座地平线,八月夕阳下的银座光景。这片景色我会将它烙印在胸口,永远不会忘怀。我将鼻子埋在你的头发里,试着嗅嗅女孩子的汗香。虽然白色的伤痕在发丝间隐约可见,但那时的我一点都不在意,现在依然是盛夏,这段时光依然会继续持续下去。

你抬起脸来,脸上的妆早已花得惨不忍睹,双眼仿佛睡眠不足的熊猫一般。

“哎,银座有没有宾馆呀?”

我不自觉嗤嗤一声。

“这里怎么可能会有啊?”

你用湿纸巾擦了擦眼睛四周,在中央大道快速将妆卸了下来。

“那我们马上回涩谷吧。我从在那家饭店时就一直心痒难耐,快受不了了。因为我不像姐姐一样是个模范生嘛。太一你呢?”

我们朝向地下铁车站走去,我头也不回地对你说:

“我也是。为什么一跟家人之类的人见面,反而会更想做些色色的事啊?”

你小跑步追了过来,和我并肩行走。

“嘿嘿,看在刚刚的太一那么可爱的份上,今天就全部由我来为你服务吧。不管是那——种事情或是这——种事情,把你当成我的玩具。”

“随你高兴。”

我奔下通往银座线的阶梯,阴面吹来一阵风,将白色衬衫的背部吹得鼓鼓的。

“等等我啊,太一。”

我站在平台上,张开双手等着你,我们相拥、交缠在一起,走向检票口。在灰色的人潮中,我们两人是幸福的,就是这份幸福感,让我等不及要马上到达涩谷。再过数十分钟后,我就会和这个人合而为一——领会到这个预感的瞬间,是我活在世上最闪耀的时光之一。

接着,我紧紧握住你的手,走进银座线的铝制车厢。

正文 第三十话

光辉闪耀的时光,总是在不知不觉间消失无踪。

明明只是很平常地住在一起,暮然回首,有些日子就是闪耀得让人无法直视。我想,每个人生命中一定都有这种像宝石般珍贵的时光吧?光是站在回忆的门边,嘴角就会自然浮现笑容,眼睛看的不是这个世界,而是缓缓被过去的光辉吸引,而在踏入记忆的明亮房间那瞬间,每个人都会拼命想要回到过去。

我并不想将那份光辉拿来与黯然失色的现在相比。不管我过着多富裕、光鲜亮丽的生活,心底总是无法满足,睡前思考的不是明天的事情,而是已经无法挽回的时光。谁都不愿意承认,自己虽然还活着,但已经永远失去了某种不可或缺的东西。一旦发现了这一点,接下来等着自己的就是无法成眠的夜晚。

美丘,因为你的关系,让我目送了数十个这样的夜晚。当我一回神,天空已经亮了起来,街上的噪音也莫名地越来越大——又是个空虚的早晨。我,被留在一个没有你的世界。崭新的一天又要开始——又是另一个徒劳之日。

我在没有你的房间里一个人吃早餐、搭乘没有你的地下铁、前往没有你的大学,仔细抄写不会回头阅读的笔记、在午休时间用毫无味道的学校伙食填饱肚子,接着爬到屋顶看天空。因为你的关系,我对东京的天空变得了如指掌。下雨前带有湿气的冷风,感觉就像我和你的最后一吻。

我和你开始共同生活的八月,那个夏日的光辉和夜晚的温柔。那段时光有股可怕的力量,总是让我平静下来的心变成狂风暴雨,我的心一片狂乱,将悲伤和愤怒一股脑洒遍满地。为什么你不在这里呢?为什么你要一个人离去呢?为什么,我要为了自己无计可施的事情收到这么大的伤害呢?

所以,我打算将它说出来。为了夺去记忆的力量,为了让过去回到它该有的位置,我打算继续说下去。

这是描述我和你最后一个夏天的故事。

你还记得,那个黎明前在山中的请求吗?

你露出共犯的笑容对我说了。

希望我成为你的证人。

不是为了证明你的清白,而是为了证明你曾经存在过的事实,希望我将生命之火烙印在双眼以及心脏。在我还没想过那时多么辛苦的工作前,我点头了。我不想让你受伤,而且那段时光与背景,是在太过完美无瑕了。

我是否成功达成你的请求了呢?

这件事到现在仍是我心中的问号。

在家族会议过后,我们俩的生活瞬间忙得昏天暗地。

为了一起生活,必须准备好物质上的基础才行。你住在东京的西区,而我则在同为东京的下町,我们两人都从未离开家里,一个人生活过。为了住在一起,我们必须马上让住处有个着落。

虽然双亲答应借给我们生活费,但是我们也决定要从当月开始一点一滴地还回去,因此两人的收入必须赚足生活费用才行。于是,我们开始阅览很少看的租屋情报和求财讯息,也常常跑去房屋中介、四处面试。

因为学校就在青山,虽然房租会高出一些,但我们还是决定在那附近找房子,今后我们必须在一天之内往返住处、学校、打工地点等三个地方,所以只要减少通勤时间,就能增加打工时间,收入也可以随之提高。虽然我没有对你说出口,但其实也很担心你的病,我担心过大的压力是否会造成你提早发病,感到惶惶不可终日。

最后我们选择了一间没什么干劲的棕发房仲业者介绍的第四间物件。过了表参道的十字路口,再往根津美术馆的精品街走到底的右手边,就是那栋屋龄超过三十年的旧式公寓。本来应该是白色的外墙成了明亮的灰色,入口处则贴了鲜艳得过火的蓝色瓷砖。你在不会自动关门的电梯间耸了耸肩。

(唉,这个预算能租到的就是这样啰!)

我也叹了口气,对你发出表达同意的心电感应。看过了三个房间之后,我们非常了解,以这样的预算来说是租不起连续剧里那种漂亮公寓的。

中介带我们来到三楼的边间,一打开沉重地金属门,便看到闪耀出光辉的木质地板。中介挺直胸膛说道:

“房东才换过地板,因为房间面对东南方,所以日照非常良好,两面采光。这点以单间房来说是非常稀有的。”

房间并没有宽到足以环视。八个榻榻米左右的长形房间里,有一间小小的阁楼,虽然狭小,但看样子可以藉此将睡眠空间与生活空间区隔开来。浴室不是一体成形式,而是贴着瓷砖的传统浴室,这点也让我相当满意(虽然热水器有点故障,淋浴时可能必须微调水温)。

中介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将写字夹板拿在手上,看着我们的反应。当逛过满是尘埃的露台、脚底变得一片黑之后,我们两个开始讨论。

“怎么样?这里的房租比我们的预算高出一万八千圆呢。”

你倚在阳光晒得发烫的栏杆上,看向美术馆的一片绿意。

“不过,这里不管到学校或是车站都不到四百公尺,而且木质地板又闪闪发光,加上因为是旧建筑所以天花板也很高,墙壁感觉也满厚的。”

你咧嘴一笑,撒娇地看着我。

“就算发出一点点声音,应该也不会传到隔壁去。”

棕发房仲业者到露台探了个头。

“怎么样?要看下一间吗?”

我们像以前的少女偶像团体般地异口同声道:

“就决定这里了。”

隔天,我们就将行李搬进来了。我们两个的行李加起来并不多,为了节省搬家费用,于是我们拜托了邦彦和洋次。邦彦从朋友那里借来了一台厢型车,半天之内就往返了新家两次。

衣橱里有八成是你的衣服,而剩下的两成则是我的。因为房间狭小,所以我们放弃了桌子和沙发,改将稍微大了点的玻璃桌放在房间中央,除此之外,就没有其他的家具了,房间空空如也。而新添购进来的,就只有在廉价商店买的素面窗帘和床垫。

行李两三下就全部搬完,让邦彦一下子没了干劲。

“什么嘛,早知道会这么快搬完,我就不用取消下午的约会了。”

你一边从宝特瓶里倒出苹果汽水,一边说道:

“喔——你交了新女友啊?”

“那当然,我也不打算平白让暑假就这样过完啊——不过,我不像太一手脚那么快就是了。听到你们两个突然打算住在一起,真的吓了我一跳。”

的确,我们两个在大学生活中同居的消息,在我们这一群朋友间闹得沸沸扬扬。不过,我们并没有空去理会他们的反应,因为要制造一个新的居住环境,其中要处理的麻烦事可是接连不断。洋次说了声“没错”后,便走出房间了,过了一段时间,他带着一个大纸箱走进来。

“这是我亲戚送的,不嫌弃的话你们就拿去用吧,因为我平常根本就不煮饭啊。”

你马上扑到纸箱上,大声欢呼。里面放的是新的锅碗瓢盆,用耐热玻璃做成的平底锅和不锈钢汤锅,光亮得几乎可以照出脸上的表情。

“洋次,谢谢你。因为我们还有许多不得不买的东西,正在烦恼钱不够该怎么办呢。”

说完后,你冲过去抱住洋次,吓得他满脸通红。

“你也抱我一下嘛,我可是放下约会跑来帮你们搬家呢。”

你拿起外套说道:

“是是是,谢谢你。不过你的谢礼是食物。来,我们走吧。”

我们走进了一家位于青山大道的荞麦面店,它不是什么有名的手打面店,只是一家普通的店。即使是青山,也会有些拉面店、咖啡专卖店、普通的荞麦面店之类。因为是我们请客,所以我们请邦彦和洋次想点什么就尽量点,他们两人分别点了海苔荞麦面以及天妇罗盖饭,才一首流行歌的时间,就把碗里扫得清空。

“你们两个真的让人请得很没成就感耶,我花了两小时赚来的工钱,你们三分钟就吃得清洁溜溜。”

邦彦喝光整杯冰水后,举手叫了店员。

“冰水续杯。”

邦彦降低音量,瞥了我一眼。每当他这样做,就表示他又在打什么如意算盘。

“待会要不要去那家我们常去的咖啡厅喝咖啡?”

你抓紧空隙接话:

“我也有点累了,正好想喝些甜甜的东西呢。不过去了那家店我们可不请客喔。”

“知道啦。美丘,你怎么一下子就变得像家庭主妇一样对钱斤斤计较啊?”

你看着我皱了皱眉。

“有什么意见吗?谁叫我家老公赚得不多嘛。”

我们热闹地边说笑边穿越表参道的十字路口,在夏日阳光中前往搭着白色帆布屋顶的咖啡厅。不知为何,靠着人行道那侧的第一排都是外国人以及打扮光鲜亮丽的情侣,这种情形算不算种族歧视?之后服务生带领我们来到往前数来第二排的桌子……所以我们算是二流客人?

点完菜后,服务生拿着菜单离去,而你似乎发现了什么。

“啊,看那里。”

我看向你指的方向,从森英惠大楼穿越北阳光照得发亮的斑马线走过来的,是麻理和直美。麻理捧着一大束鲜花,而直美则抱着一个系有缎带的玻璃花瓶。

“是谁出的主意?”我说。

洋次理直气壮地回答:

“是我。你们总不能这样一直吵下去吧?既然美丘和太一都已经决定住在一起,那就表示事情告一段落了,我想也可以趁此机会让过去的事烟消云散,让我们六人组复活啊。”

我看着你的脸。我到现在还记得,你在涩谷天桥下挨了麻理一耳光时那令人心痛的声音。当我还在担心你时,你已经站了起来,小跑步冲出店外,奔到洒落满地强烈阳光的人行道上,迎接她们两人。

穿着白色夏日洋装的麻理一将花束递给你,你便马上扑过去抱住她。

“谢谢你!”

你的声音远远传到我们的座位上。外国情侣笑着看向你们,你似乎稍微哭了一会,抱住麻理一阵子。后来,最娇小的你被两人搭着肩走进来,服务生过来帮我们把桌子并在一起。坐到位子上后,你开哭了:

“洋次,这间店我也请你。谢谢你,我一直很在意我跟麻理之间的心结。”

洋次直爽地点点头。

“你不用在意啦。他们两个是我刚刚打电话通知的。那我来加点一份巧克力香蕉派好了。”

邦彦得意忘形地跟着说道:

“这里的派很好吃喔,我也要一份。”

你含泪瞪着邦彦。

“你不准点!”

当笑声静下来后,麻理交互看了看我跟你。

“听到你们两个要住在一起,虽然让我吓了一跳,不过太一想必有什么理由吧?我也了解美丘是认真的了,我会祝福你们两位的。”

放在桌子中央的花束,是带有夏日风味的向日葵和非洲菊,鲜艳的黄色和橘色花朵,感觉精神充沛,和你非常相称。因为直美很爱哭,所以看到美丘哭了,也不禁跟着落泪。

“我们再像以前一样大家一起玩吧。我喜欢麻理、也喜欢美丘,所以现在你们可以和好,我真的好高兴。”

你红着眼点点头。

“我也很高兴喔。直美,我也请你。”

邦彦趁机插话进来:

“我说啊,那我的派咧!?”

“我不是说了你不准点吗?不说这个了,等一下要不要找个地方买酒跟小菜去我们的新家开新居落成宴会?大家就喝个醉,闹到半夜吧。”

大家同声说好,于是我们搬家的第一天就用尽一大批客人了,开了一整天宴会。

正文 第三十一话

很遗憾地,我和你打工的地点并不是同一家店。我上班的地方是涩谷PARCO百货地下的大型书店,而你则是在表参道小巷里的一家咖啡厅打工。

你满脸担心地说道:

“我去那家书店调查过了,店员大部分都是年轻女孩子,好让人担心喔。像太一你这型的,感觉好像会很受喜欢书的女孩欢迎呢。他们说不定会和你谈一些我没看过的书,跟你详谈甚欢之类的。”

的确,书店里的店员以年轻女孩居多,而且大部分都是在涩谷街头很难看到的文静、优雅型女孩。特别是我自己志愿分发过去的文艺类部门更是如此。

“我会小心的。不过,恋爱这东西就是不知何时会突然降临嘛。”

看着你脸上逗趣的表情变化,让我想起了几个月前的事,我和你的相遇,也是像交通事故般突如其来。

你绷紧着脸说道:

“我可不像麻理那么温柔,说不定会杀了你的外遇对象喔。”

你的眼神宛如小动物般天真无邪,让我不禁将你的头发抓得乱蓬蓬。

“不说这个了,我们来收拾行李,准备出发旅行吧。”

狭窄的单间套房里,四处丢满了行李。帐篷、睡袋、大量的毛巾和宽边棒球帽,替换的衣物则是t恤、牛仔裤和防风外套。时尚的上衣或洋装,一件都不需要,我们两个之前就决定在开始正式打工之前,先做一趟双人旅行。

目的地是日本屈指可数的摇滚音乐祭,我们不想住什么漂亮的度假饭店,反而想在大自然中自己搭帐篷,和来自全日本的乐迷大闹一场。

摇滚音乐祭的会场位于从越后汤泽车站搭公车约一小时车程的山中,这里一到冬天就会变成滑雪场,有一整面坡度平缓的草地。由于前几天下了一场雨,所以一进到会场走了几步路,运动鞋就变得泥泞不堪。从志工那儿收下垃圾袋后,我们走向露营区。这里的音乐祭会场称得上是全世界最干净的,因此非常有名。你拿起挂在脖子上的毛巾,边擦汗边说道:

“呼——虽然山坡的斜度还好,但是没有铺设成道路走起来果然还是很累啊。而且,这些草的香味……”

大大地吸了一口气,草的热气马上涌进肺里,仿佛要将整个肺染成绿色,旁边的草丛里有几个男人醉倒在地,引人注目。迈步走向会场的,都是一些情绪高涨、笑得非常开心的年轻人,而且满身灰尘,对于这自由得无法无天的空气,让我醉心不已。从远方的山丘传来一阵雷鸣般震天价响的扩音机声音,我不由得加快脚步。

“我们快点搭好帐篷,然后去舞台看看吧!”

你将背上的小型包包重新背好,说道:

“我肚子饿了,在看演唱会之前先吃点东西吧。”

地道的印度咖喱、土耳其烤肉、夏威夷式米汉堡以及酵母面包、有机栽培葡萄酒,这个会场聚集了全世界的传统美食。

“好啊,不过还是先搭帐篷吧。”

我一一闪过满山满谷淹没整面山坡、宛如彩蛋般的帐篷,走在露营区深处寻找适当的空地。

两小时后,我们终于完成了。搭完帐篷后,我们动身前往舞台,半路就被卖啤酒的缠住。我们吃了香辣够味的土耳其烤肉、一整条小黄瓜和番茄,另外还喝了啤酒以及冰凉畅快的有机栽培白酒。我们两人无意义地笑着,让酒精流入身体深处。太阳缓缓横越天空,周围尽是些带有同胞气息的人们,综合以上条件,这里可说是最适合醉个痛快的环境。

我们一边确认到晚上为止的乐团表演时间表,一边跑了六个舞台。绕了一大圈之后,我俩不只鞋子满是泥泞,连t恤、牛仔裤也一下就沾满泥土与汗水,变得惨不忍睹。不管是你不熟悉的乐团或是表演得差强人意的乐团,你都非常捧场,当演唱者在两首歌中间的休息时间对观众喊话时,你总是跳起来向上挥拳,仿佛要一拳挥出蓝天。

你注意到了吗?当我随着音乐的节奏起舞时,有一半时间有望着满身泥泞的你。

当我们提着西班牙海鲜饭以及矿泉水回到帐篷时,已经接近晚上十一点了。草丛里发出点点光芒,疲惫不堪的你仍然迅速反应过来:

“你看那边!我们过去看看吧!”

四周围满了许多人,每个人都默默不语,各式各样菜色的蜡烛随性地摆放在森林中,原来他们打算做出像光河一样的美丽河流。你的手悄悄地勾住我的手。

“太一,能和你相遇,真是太好了。我们要把今晚看到的这篇光芒牢记在心喔。”我用力握住你的手。

“美丘,突然跟你讲这个,你可能会觉得我很奇怪,不过……我现在非常想抱你。”

你的眼眶红了起来,抬头看着我。映照在你羞怯地面容上的,是微弱的蜡烛光。

“我也这么想……我们就做个痛快吧。”

我们快步回到帐篷里。别说是淋浴设备、没有冷气、没有电视,这里是连电灯的光芒都没有的深山中,我们小心翼翼地避免声音传到周围的帐篷,屏着气息做了一次爱。即使满身汗味、尘埃,我们也毫不在意,只要全部用舌头清干净就好了。

结果,等到我们开始吃西班牙海鲜饭,已经是半夜一点过后了。冷掉的海鲜饭虽然很硬,但仍然非常好吃,我们互相喂对方吃饭,不自觉地笑了出来。和喜欢的人在夏夜里关在帐篷内,是一件这么美好的事,性爱、虫鸣都很美妙,你的汗水已经性爱的味道,也很美妙。

之后,我们手牵着手睡着了——仿佛从悬崖上垂直落下一般,是一场无梦的好眠。

当我醒过来时,你正在黑暗中窸窸窣窣地摸索着。

“怎么了?”

你套上心的t恤说道:

“醒来了。感觉好像有些舞台正在表演,所以想过去看看。如果你还想睡,就躺着继续睡吧,没关系的。”

我竖起耳朵仔细听,果然听到了微弱的节奏声传到帐篷里来,于是我起了身,看了看手表上的时间。凌晨四点半。明明只睡了三个小时,现在却已睡意全消。接着,我也穿上短裤与t恤。

“我和你一起去。总觉得身体一点都不累,而且还很有精神。”

这一点,我的下半身也一样。数小时前经过了那么激烈的性爱,我的下半身摸起来却仍宛如包着金属的皮革。你一下就握住它笑道:

“嘿嘿,老爷,你真是年轻力壮啊。”

我们在破晓前的黑暗中一边闪避帐篷,一边朝着声音的方向前进。在离主舞台有一小段距离的小山丘上,可以看到小小的舞台与照明灯。观众们或躺或舞,随心所欲地以自己的风格尽情享受黎明的狂野派对。现场播放的音乐,是有如工厂千吨压膜机般沉重地德国科技舞曲。

你一发现舞台,便在草丛中开始奔跑,我追着你那勉强遮住臀部的破坏性牛仔裤和满是泥泞的运动鞋,往前奔去。当我挤进观众里时,你已经开始精神奕奕地踏着乱七八糟的舞步,仿佛要让鞋尖踢进大地里,你身体摇摆出原始的律动,在我的耳边大叫。虽然音响设备相当大声,但你的声音更胜一筹,终究传进我的耳里。

“总觉得好舒服喔!”

你张开双手,伸向仿佛蓝色玻璃的天空。东方的天空冒出鱼肚白,群山的轮廓蕴含着新的光芒。我不自觉随着混音器的节奏摇摆全身。这里不是二十世纪,也不是二十一世纪,人类跨越时代维系下来的神明,在距今梁万年前一定也是像这样热舞到天明。

“快看!”

东边的天空开始破晓,从善的边缘冒出银色光芒,宛如箭矢般射向天空。看到这片景色,会场四周瞬间涌起掌声与欢呼声。我转向你的脸,看到你正沐浴在阳光中,闪闪发亮——这是在我的记忆中,你最高贵的表情。

“太一,你要当我的证人喔!”你大叫道:

我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于是侧耳依近你的嘴边,你像是要抓住朝阳一般举起了双手。

“你要替我的生命发表证言——峰岸美丘曾在这里生存过,曾经爱过太一。”

我停下舞步,对你点了点头。朝阳染白了一半的天空,将夜色渐渐剥去。音乐、青山、绿意都非常优美,而其中最美的,当然就是你。

“你要当一个摄影师记录我的生命,知道我的生命之火燃烧殆尽喔。”

你捧着我的脸,吻了我的眼睛。

“你要将我的生命,烙印在你这双我最爱的眼眸里喔。你要刻在心头,绝对不可以让它消失喔。要记得‘美丘曾经活在这世上’,还有‘美丘的心既宽容又坚强,可以包容一切’哟。”

你汗湿了整件t恤,边笑边哭。我拼命地点头,接着抱住你的头,将发丝拨开,亲吻白色的伤痕。你依然泪流不止地说道:

“还有,我希望你再答应我一件事。如果有一天,当我已经变得不像我了,太一,你就用你这双手——”

你抓住我的右手,放在自己左胸前。

“用这双手结束我的生命。‘因为无法选择生辰,所以希望可以自己决定死亡的时间’,有些人会说这种想法太自以为是了,但是我绝对不要自己失去自我,空留躯壳继续活着……所以,我希望你可以用这双手结束我的生命。”

你认真地看着我,我缺说不出半句话。让这个我最喜欢的身体停止呼吸,吹熄美丘的生命之火——我脑中涌现无数黑暗的想法,这不等于是犯罪吗?

“如果要因病死去,我宁愿选择被最喜欢的人杀死。我希望自己能够以我一路活过来的姿态死去……这个愿望,会不会太奢侈?”

你将额头埋在我胸口,毫不保留地放声大哭。周遭仍然处在音乐祭的欢乐气氛中,站在我隔壁跳舞的女孩传来一瓶矿泉水,我微笑着摇摇头。

我抬头看着黎明的天空。渐渐消失的星辰们,其光粒子正逐渐融化在耀眼的天空中。总有一天,我会抹去这个人生命中最后的光芒吗?我还没下定决心,但我仍抱着你的肩膀说道:

“我知道了。我会成为见证你生命的证人。如果有一天,当最后的时刻来临,我会吹熄你的生命之火。美丘,我也觉得能够和你一起活在这世上,真是太好了。”

我们就这样伫立在朝阳与音乐节奏的波浪中,紧紧抱在一起。那时和你定下的约定,我从来没有后悔过。爱一个人,就必须为她的生命负责——现在的我,终于了解这一点,而教会我这件事的,就是那个黎明中,满身汗味的你。

正文 第三十二话

夏天结束后,秋天来临了。

或许,这只是一件单纯的事实,但是当自己处在那片热带般夏日阳光的热浪侵袭中时,有谁能相信夏天会结束、下一个季节会到来?现在的这个瞬间会永远持续,胸口狂乱的心跳、伸出来的指尖、最重要的人所给予的柔和笑容,都会在明天继续下去。我们预设周围的所有一切都不会改变,才好不容易将不确定的生命和今天连系在一起。

美丘,九月是我们还能笑着度过的最后一个月,是你和我能打从心底笑出来的最后时光。早上一觉醒来,一头乱发、没化妆的你就睡在我身边,因为嚷着天气热而睡在冷气出风口,穿着短裤的腿就这样张开乱摆的你就在我身边,在做失败的料理上倒入多到要满出来的橄榄油,笑着声称“这样就变成意大利料理了”的你,就在我身边。

现在回想起来,这奇迹似的一切,我只是理所当然地全盘接受。我忘了病症的事,享受游戏般的同居生活,然而,游戏总有一天会结束,而且从里面得到多少快乐,就必须付出多少代价。我们连这么理所当然的事情都抛在脑后,只是不顾后果地笑着生活。

自从和你共同生活以来,已经过了一个月。当然,我们两人都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和家人以外的人同住。生活习惯的差异,让我们仿佛生在不同国家的两个人。洗澡时要不要加沐浴剂?(你会加,我则是不加)家事要怎么分配?(后来决定你洗衣服、我负责打扫,煮饭则两人一起)衬衫要不要用熨斗烫过?(你不擅长烫衣服,我则很拿手)

心理学上说,和伴侣共同生活占了压力排行榜的前几名。其中我们也发生过无数次冲突,但是如果事情不严重,通常只要愿意花时间沟通,争吵总会有缓和下来的时候。只要不放弃对方,总会有办法解决。

虽然我没对你说过,但其实你醉得睡着时会打鼾,明明不打算诱惑我上床,却在洗完澡后只穿着一条内裤盘腿而坐,这点我也希望你可以改一改(虽然你用那个模样一口气喝光红萝卜汁的姿态相当有看头)。我想,你对我的不满应该也多得跟山一样高吧?

现在一想,我有点后悔为什么我们先前没有更坦诚地让对方看到自己的缺点,因为我最常回想起来的,就是你的鼾声、用毛巾勉强包住的乳头,以及咕噜咕噜地将果汁喝光的白皙喉咙。

美丘,你在天空的某处有没有想起过我?这时的我,在你脑中是什么模样?总有一天,当我前往那个世界的日子到来时,我们再将彼此的缺点全部列举出来,一笑置之吧?

然后,我要惩罚你这么早就离开人世,与你做爱——

以祈求我们两人的心能再度无数次融化在一起,不论怎样的病或命运都不能再让我们分离。

“太一,你知道啦啦队的岸本奈津美吗?”邦彦压低音量说道。

我在装有玻璃的露天咖啡座里,眺望着洒满干燥阳光的校园。急性子的几枚枯叶掉落在人行步道的角落,宛如三明治般地叠在一起。露天咖啡座里面,回想着学生们喧闹的谈话声。

“不,我不知道。”

洋次从旁边插话进来。

“她皮肤晒得黑黑的、感觉很有活力,总是绑着双马尾,有一股从前偶像明星的气质。”

“没错没错,这家伙看起来就不是处女。”

我脑中想着当天打工要换班的事。如果被排到晚班,那就只要在店里一直排书排到晚上十点就行了。虽然很累人,但却是不错的差事。

“那又怎样?”

邦彦咧嘴笑道:“所以啊,就是这么回事啦。”

邦彦模仿者大腹便便的摸样,这个动作让搭讪专家邦彦看起来更加下流。

“喔——你为什么知道?”

一看到我提问,洋次便答道:

“学校里已经传得人尽皆知啦,听说她要跟一个大她十五岁以上的男性杂志编辑结婚呢。不过大学好像还是会继续念的样子。”

“啪啪”两声,邦彦拍拍我的肩膀。

“所以啊,我想说的是:你自己也要小心一点啦。太一,你应该还不想结婚吧?”

才刚刚开始同居,我并没有想到那么久之后的事。但是我们已经订婚了。只要大学一毕业,双方家长应该就会将这件事提出来吧?和同辈的对象一起跨出新的一步,就会有一种突然变成大人的真实感。

“结婚吗?”我眺望着窗外喃喃自语。洋次和邦彦肩并肩盯着我瞧,接着宛如双胞胎般地异口同声说道:

“真的假的?”

我喝下冰拿铁,停顿了一会,接着缓缓地认真说道:

“我觉得结婚也没什么不好啊。”

邦彦露出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你要和那个美丘结婚?你这人真的很伟大耶,而且还甩掉麻理那样的美女。你是不是哪里有问题啊?脑袋或眼睛之类的。”

我笑了出来。邦彦说得没错,论长相,你根本比不上麻理。这边的这两名男子,他们并不了解你灵魂的坚强与美丽,也不知道你头发里面那条白色的伤痕。

“我也怀疑自己是不是疯了。我对女孩子并没有那么热衷,对于自己会选择跟美丘一起生活,也感到非常不可思议。”

洋次悄声说道:“这件事学校内的其他人还不知道吧?最好不要轻易挂在嘴上喔。不过太一要是真的结婚,我会有点震惊。”

邦彦看着自助餐厅的入口,半开玩笑地说道:

“女主角登场啰!美丘在哪里买那种衣服的啊?”

我看着在柜台排队的你。开始同居之后,我们两人都把买衣服的费用压了下来,拼布花样的迷幻风格皮夹克,是从下北泽二手衣店花了一千九百圆买来的特价品。你在托盘里放入苹果派与奶茶,朝着我们走过来。

“是因为秋天到了的关系吗?这几天总觉得肚子好饿。”邦彦冷眼看着我。

“该不会是有了吧?”你粗鲁地将托盘放在桌子上,挺起扁平的胸脯。

“不好意思,我是戴套派的。”

将夹克挂在椅子上后,你大口大口地吃起苹果派。

“热热的苹果派果然还是要用手拿才好吃啊!我说你们这些男生,干嘛从刚刚就一直交头接耳的啊?”

邦彦急忙摇了摇手。

“没事啦!对了,你们的同居生活过得怎样”

你以意有所指的眼神看着我说道:

“怎么说呢?比起一个人住,要注意的地方实在太多了,双方都过得有点辛苦呢。”

洋次露出费解的表情。

“真的吗?我可是很羡慕你们耶,同居感觉很浪漫呢。”

因为你一直盯着我看,所以我只好代你回答:

“没有啦,其实没有那么糟。若不是这样,我们又还没结婚,不可能维持得下去的。”

面对学生“虽不中,亦不远矣”的答案,你点了点头,继续吃苹果派。

正文 第三十三话

你下班的时间是晚上十点半。我早一步结束书店的工作,坐在表参道的护栏上等你。从这里走到我们的住处大约需要十分钟路程,从暑假以来,我们已经养成了手牵手一起回家的习惯。

九月过了一半后,晚风也变得相当寒冷。表参道的榉木行道树也染上了淡黄色彩,东京的繁星比起夏天来得更加明亮,散布在夜空中。走在这条路上的都是喜欢打扮的人,因此大家都已经完全换上了秋装。

“久等了,我有拿到小礼物喔。”

你手举白色塑胶袋,小跑步奔了过来。这是我正茫然思考着中午和邦彦他们的对话。

“你看你看,这是迷迭香嫩煎鸡肉跟炖焖蔬菜,虽然是卖剩的,不过这样明天的早餐就省下来了。”

以我们两个的收入来说,生活费实在很吃紧。

“那真是太好了。”

你抬头看着我的脸。

“你怎么了?表情这么沉重。”

我心里还在犹豫要不要说,但嘴巴却抢先动了起来:

“我们学校有个女生要结婚了。”

“我知道,就是啦啦队的岸本嘛。那个女生下手速度很快的。”

由女孩子来看女孩子,果然跟男生们的看法有微妙地差异。你扑过来挂在我的手臂上。再过不久就要十一点了,我们顺着前往地下铁的人潮,向前迈步。

“然后呢,我就在想我们会不会也走上这一步呢?美丘,你想不想跟我结婚?”

你突然像踩刹车似的停下脚步,一脸正经地看着我。

“为什么要这样问?”

我也跟着停下脚步,站在你的前方。大声播放着hiphop音乐的改造厢型车,从我们背后疾驶而过,开向表参道。

“如果我们继续这样下去,总有一天必须考虑到结婚的事吧?”

你的表情带着些微怒气,冷漠地说道:

“我才不想结婚呢。”

虽然这句话让我有点受伤,但我还是强装冷静。

“你的意思是说……不想跟我结婚?”

你伸出冰冷的手指,抚着我的脸颊。

“不是这样的,我只是不相信‘永远’罢了。我很喜欢太一,但是我不想要会永远持续下去的东西。而且……”

我伸出双手包覆住你的手。秋天的晚风十分干燥,冷冷地吹过我们两人中间。

“而且……怎么样?”

你为难地笑了。看到你的笑容,让我也心痛了起来。

“我还有生病的烦恼,就算我们两人结婚了,或许也无法持久。我在想……”

本来并不热情的我那时采取的行动,连我自己也感到相当意外——我在明亮的表参道人行步道,紧紧抱住了你。

你在我耳边说道:

“我想要跟烟雾一样,不留一丝痕迹地消失在这世界上。我并不想在这世上留下任何我存在过的痕迹,所以……我才不要太一因为我的关系,在户籍誊本上留下一个×呢。”

你在我颊上轻轻一吻,开朗地笑道:

“哎,反正我走了之后,你总有一天还是会跟别人结婚吧?既然如此,我就要在你身体和户籍都很干净的情况下,把你送出去。你可要幸福过日子啊,少女杀手。”

你温柔地将我放开,看着我的脸。你的眼睛一片赤红,好胜的面容逐渐崩毁,泪珠一滴滴滑到我的脸颊上。我再一次加重力道,抱紧了你。

那一晚,我们马上就回到了住处。

“年轻”真是一样不可思议的东西,不管发生什么事,总会直接和欲望连结。看了场好电影——想和你做爱,听了一首好歌——还是想和你做爱。即使像那一晚那样悲伤不已,我们最后还是想做爱。

同居过了一个月后,我渐渐开始能察觉当晚双方是否有心情做爱。令人惊讶的,我逐渐习惯了不被睡在旁边的人刺激欲望的夜晚。

但是那晚不一样,或许是因为你告诉我不想要“永远”的关系。而我们两人应该是想在彼此身体里寻找现在的光芒吧?我们在黑漆漆地浴室里用手掌帮对方洗身体,沾满湿滑泡泡的身体尽可能地紧密贴合。铺设了厚地毯的室内、拉上窗帘的窗边、连结玄关与房间的走廊、铺了床垫的阁楼,我们或结合或分开,在狭小的房间内四处移动。

第一次结束之后,我累得气喘吁吁,额头上沾着汗湿发丝的你笑着抚摸我说道:

“呐,这种事明明就只是进进出出,为什么却没有尽头呢?我有时会担心自己是不是变成了色情狂呢。我在打工时脑中也一直想着和太一做爱的情景呢,你说,你要怎么负责?”

我吻了你汗涔涔地狭小额头。

“你不是不想和我结婚吗?这样我也没办法负责啊。”

你抱住了我,将脸埋在我的胸口。对现在的女孩子来说,舔男生的乳头是不是变成了一般技巧的一环?好痒喔。你抬起头来说:

“你不需要为将来的事情负责,只要现在再对我负一次责任就好。我的欲火已经被点燃,快受不了啦。”

为了对彼此负责,我们又做了一次。这次的性爱非常美好。很多人批评做爱很无聊,将它说得一文不值,但是当身心同时解放、和对方融化在一起时,它将成为真正无上美好的经验。

就形同风中残烛一般——让那瞬间成为活下去的力量,才能勉强度过接下来的时间。

正文 第三十四话

当然,我们的每一天也不是只有打工跟做爱。大学的课必须好好去上,也不得不为了考试或报告而用功读书。虽然我对你说了那样的话,暗示大学毕业一、两年之后,我还是打算跟你结婚。我当然也不需要“永远”,但还是想透过某种形式和你连接在一起。就算没有这病症,你的个性也是让人捉摸不定的那型,所以就更需要形式上的保障了。

既然决定如此,那毕业后就必须就业才行。到目前为止,都是个懒散学生的我能够开始认真念书,可说是和你同居的成果。那天是九月最后一周的星期五。时间我记得很清楚——星期五的午后,我待在大学图书馆查资料,以消磨等待第四堂课的时间。

我记得那天是个寒风刺骨的日子。天空湛蓝得让人静不下心,地上连半片云朵的影子也找不着,是一个完美的秋日晴天。我拼命补救大幅落后的会计学基础,而你则寻找着海明威的传记与评论分析书籍。主修英语文学这堂课的班级,必须花上一年来解读海明威初期的短篇小说——尼克?亚当斯之类的作品。

“《大双心河(Bigtwo-edRiver)》真是一部杰作呢。不管怎样的文章,都可以找出一行删掉,但是这篇短片就连删一个单字都可惜啊。”

你皱紧眉头嘀咕道:

“哇——你讲话的方式怎么跟我们教授一模一样啊。什么嘛,只不过多看了一些书,就一副很了不起的样子。”

隔壁桌的女生抬起头瞪向我们两个,于是我小声地回答你:

“我没有觉得自己了不起啊,还不是明明平常都没在看小说却硬要专攻文学的你不好。”

你撇了撇嘴角,用挖苦的语气说道:

“那明明对赚钱一点兴趣都没有,却还进了经济系的某人又如何啊?”

系所的选择是我和双亲间妥协下的产物——我这么一说,让你哑口无言。

“我在想啊,你应该将自我更加展现出来才对。我看你别念会计学了,改读自己喜欢的吧?你本来就是文科的料嘛。你不是喜欢朋克乐嘛?就大大方方地染红发、戴角膜变色片、顺便也刺个青好了,尽量向大家宣示你与众不同嘛。你看起来总是很放不开,好像那种会立刻穿上小件上衣的人喔。”

我很清楚,自己并没有那样的勇气,我一定会一直穿着不适合自己的上衣,就此度过一生。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去找你的参考书吧。”

我回头继续看自己的笔记。如果是看小说,我不管看再多、再久都没关系,但看着这个却会马上让我头痛。应收账款要填在密密麻麻的表格哪里,我完全不知道,说到底,只顾着计算谁赚了多少钱,这还真是门让人不寒而栗的学科。

你消失在开架式书架中。穿在你身上的短版外套,是我们第一次在屋顶上相遇时你穿的那件皮外套。喇叭牛仔裤里面的臀部看起来小小的,像个少年一般,不过,我很了解它其中的柔软,就连表面略微粗糙的触感,都仿佛还残留在我手指上。就在这一刻,在这间人人默默读书的图书馆自修室,目送你背影离去的我,感受到了无上的优越感。

在秋天图书馆静默的气氛中,我再度潜回数字之海。速动资产和盘存资产有什么差别?我完全看不懂。而且,为什么本来应该是一本就足够的账簿需要弄成双重账簿?我和会计学,真是一点共鸣都没有。

十五分钟后,你胸前抱着几本精装版原文书回来了。你弯向书架的转角,察觉到我的视线,于是轻轻朝我点了个头。我看着你走路的姿态,看得入神。你提起右脚的膝盖,接着左脚轻轻踏像地板,腰和股关节平顺地转身带动体重,仿佛身体加上了承轴一般,而左右腰骨回转产生舞动般的节奏感,更是细腰的男性办都办不到的。当你走到自修室的中央时,表情变了。

你的表情一下子黯然失色,宛如乌云突然挡住太阳一般。到底出了什么事?你的脚尖颤抖着,细微的痉挛从脚尖一路攀升到膝盖,虽然你想笔直地走出去,但才前进了两、三步,膝盖一下就失去撑力,让你倒向前方。

大本精装书散落一地,发出巨大的声响。大部分学生都还沉浸在读书的气氛中,连头都不抬一下。我不知不觉站了起来,而你则撑住冰冷的大理石地板上,抬头看着我。这时我们两人以最坏的形式心灵相通了。虽然你的嘴唇并没有动,但我想我很清楚你心中在想什么——

(开始了……)

我全身动弹不得,短时间内只能和你用眼神相互交流,任凭时间流逝。看过狂牛病的新闻档案吗?虽然那头牛在栅栏里想要站起来,但是四肢却仿佛失去关节般变得软绵绵的,完全不听使唤。从它拼命地眼神里,可以看出它非常害怕自己身体的异变。库兹菲德?雅各氏症的明显症状,就是从行走困难开始。

这些事在我和你共同生活之前看过的医学书籍其中一节。它还说明了以下内容:一旦雅各氏症发病,患者就会在短至数个月、长至数年后死亡。目前为止没有改善病状或抑制的方法,也没有治疗方法和药物。

虽然我的脚瘫软无力,但还是勉强移动到你身边。我全身颤抖不已。将手搭在你肩上后,发现你的身体也在颤抖着。你被恐惧感深深打击,抬头望着我的脸。那时你眼中的深意,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太一,开始了啦。”

你的泪水从两眼同时落下,我在静悄悄的自修室里跪下来,抱紧你颤抖地身体,现在我倒庆幸其他学生对这件事漠不关心。我们两人静静地哭泣着。再过几个月,这具身躯就会失去温度,消失气息,你会从这世上消失,而我,将一个人留在这个无情的世界。想到这里,我已经无法忍耐了。我们就这样抱在一起,双双哭泣了一阵子。我们无法向任何人求救,因为我们打从心底知道,就算这样做也是白搭。你温柔地拍拍我的背说道:

“我们在图书馆演出了一段不得了的罗曼史呢。好了,走吧。不好意思,你能不能翘课陪我去医院一趟?”

我勉强站了起来,而你的脚似乎也从刚刚的发作中恢复了一些。我们收拾东西,走出图书馆,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在晴朗的秋天里从校园一路走到校门口。如果只留下我们其中一人,肯定无论是谁都走不到吧?这件事所造成的冲击,让我们即使上了前往医院的计程车依然全身颤抖不已,而我对于冲击的承受力又比你弱,后来在医院的洗手间将午餐全部吐了出来。

就这样,我们两人最后的秋天开始了。那时一段你的精神宛如被海浪全盘冲散的沙子般,渐渐失去自我的日子。最后的三个月,我们是怎么过完的呢?美丘,我既无法直视那段时光,也没办法将它说出口,因为——你逐渐崩坏的过程,也是我逐渐瓦解的过程。

正文 第三十五话

你的光辉,就如同繁星在黎明渐渐逊色般逐渐失去,剩下的,就只是一整片明亮的废墟。美丘,我和你共同经历的十月,是个意义细数失去所有的月份。语言渐渐消失、回忆渐渐消失、你独有的机智与笑容也逐渐消失,不只如此,身在何处、现在是何时,连这些不变的时空认知也在你体内产生动摇。

虽然我用尽全力想挽回你,但也只是徒劳罢了,在有道白色伤痕的头颅里产生的变化,实在是太快速、太汹涌了。然而即使如此,你还是展现了惊人的勇气对抗恐惧感,即使自己遭受了比死还残忍的自我丧失,你仍然开朗地一笑置之,有时,你甚至还鼓励陷入低潮的我——“如果你露出这么悲伤地表情,我对你最后的记忆就会变成一张哭泣的脸了啦。我不要紧的,所以打起精神吧。”

被你这么一说,我就算想哭也只能强颜欢笑了,我在心中咬紧牙根、强忍泪水,对你露出笑容。在你发病之后,我的心就麻痹了。食不知味,任何东西吃起来都像沙子的味道,自己的痛苦与烦恼,也如事不关己般没有丝毫真实感。就连我在做事的时候,耳边也会传来一阵仿佛小提琴最细的弦拉出来的高音,既清澈又悲伤。或许,那段琴音就是平常隐藏在忙碌的日常生活中背后、将生命一点一滴磨光的声音吧?

美丘,你在那边是否也听得到那阵声音呢?或者是说,你在云端上听到的不是那么悲伤地声音,而是由天使的号角吹奏出来的美妙乐音呢?不管怎么说,你的逝去是不变的事实,我会一直听到那阵声音,那阵自所有生命削下这一瞬间、近乎死亡的声音。

填满了整个世界的,正式生命之火正在燃烧得声音。

你在图书馆倒下来后,我马上翘掉学校的课,和你一同搭计程车前往平常看诊的医院。它是位于新宿的大学医院,一栋高入云端的大厦。虽然住院检查两天就结束了,但其实我们对结果早就心里有数。无法复原的雅各氏症的发病过程,终于开始了。

因为在六人病房很难说话,我们大部分都待在候梯厅旁的交谊厅。那时刚好是秋天的雨季,落在西新宿副都心上空的乌云将大楼的一半都吞没,我们坐在面对窗户的塑胶长椅上,一点一滴地讲述彼此之间发生的事。

“医生说,在身体发生异变之前,应该也有其他征兆才对。”

你茫然地看着如水墨画般晕染开来的乌云,紧闭的窗户上洒落斑斑雨滴。

“嗯,说不定有。例如我曾经想不起演员或作家的名字,或是一一忘记较难的词汇等等。”

我的胸口有一股某种东西逐渐崩毁的感觉。我明明和你住在一起,却完全没有察觉到你身上的变化……

“这样啊……”

“嗯,这时我就会查字典或是上网搜寻资料。因为常常发生,所以或许……虽然我知道不太对劲,但自己却不愿意承认。”

“意思是说,你的记忆移植都在逐渐流失?”

“不过,重要的事情我都记得喔,像是和你相遇那天发生的事情之类的。”

“你是说越过屋顶护栏的那天?”

你笑了笑,缓缓点了头。

“那时我还以为你要自杀呢。”

“我没有想到那方面去啦。只是觉得掉下去就掉下去吧,反正到时再看着办。现在想想,我那时突然跑过去爬护栏还真是做对了,多亏了它,我才能和太一相遇啊。”

一个带着点滴架的住院患者缓缓经过长椅后方。你将头枕在我的肩上。在这小小的头盖骨里面的微量蛋白质产生的变化——这股变化将改变你,这份恐惧将让你的身体动弹不得。

直到会面时间结束,我们都一直眺望着灰色的天空。

现在我来简单描述一下医生在十天后给予的诊断报告。中年医生拿出了几张你的脑部断层扫描图。在我看来只不过是黑色的部分稍微多了些而已,看起来非常正常,然而,医生说了——“很遗憾,我们确定峰岸小姐罹患的是库兹菲德?雅各氏症,也就是CJD。现代的医学无法针对该病给予治疗,也无法使之复原。有几种药能够减缓记忆障碍,可以尝试看看,但是这并不是治本的方法,劝你不要抱太大的希望。”医生说过的话我并没有全部记得,但关于你的一字一句,我记得一清二楚。

“关于病症方面,我懂了。那我接下来还有多少时间可以保有自我?”

我了解你藏在眼镜后方的眼中潜藏的恐惧。我悄声说道:“以日本的例子来说,CJD患者发病后的存活时间大约是三个月到两年。后期会产生动作不完全或行走困难等运动失调,以及记忆、语言方面的障碍,通常侵袭速度非常快速。”

你的双亲也在旁边,所有人都说不出半句话。我从一些专业医学书上面得知,大多数的CJD患者都会在发病后数个月之内死亡。痴呆状态和运动失调会加速发生,最后变成运动不能型喑哑——这是接下来你将坠入的、聪明的学者专家们所取的可怕名称。

走出医院,我们进了一家附近的家庭餐厅。大家都累了,而且没有人还留有可以毫不休息就回家的力气——真要说的话,有个人依然活力充沛,那个人就是你。你点了热软糖圣代、淋上大量巧克力酱的冰淇淋,大口大口吃下去。你不以为意地说道:

“只不过是复习而已嘛,这些都是之前就知道的事。”

你父亲看着我的眼睛,轻轻点了头。

“接下来你要怎么办?要不要干脆回家?”

你一边将圣代山弄垮,一边说道:

“爸爸、妈妈,谢谢你们。我得到这样的病,让你们担心了,对不起。”

话说到一半时,你的母亲已经拿出手帕压着眼睛,静静地哭了出来。

“不过,我并不希望自己为这个病特地做些什么,我想要跟平常一样和太一生活在一起、去学校上课。我会更常回家的,然后我们再丢下太一,去做一趟家族旅行吧。”

你的父亲热泪盈眶地点了头。秋天的家族旅行一定可以成行的,但是,你恐怕看不到下一季的新绿枝桠了——这么一想,我强忍已久的眼泪终于溃堤。

你看着我,微笑说道:

“好了,你不是一直跟我在一起吗?就别哭了嘛。不过,因为我太有魅力了,所以这也是没办法的啦。”

正文 第三十六话

当天傍晚,我们回到了住处。在我还不知道雨中的夕阳是何时西下时,夜晚就来临了。我一直待在你的身边,不断牵着你的手、靠着你的肩、抱住你的身体,如果不和你维持身体接触,我就会担心你下一秒便消失不见。

我们不再提生病的事,只是共同分享流逝而去的时间。我们没有开电视,也没有开音响,夜晚非常宁静,因为我们两人都很累了。我一个人待在遭火灾肆虐过的原野里,天空就和那天中午一样,覆盖着厚厚的乌云。看着碳化的柱子四处残留下来的焦痕,让我泪湿衣襟,愕然伫立在现场。不知怎的,我知道你已经死在这场火灾中了,你就被埋在我脚下的瓦砾堆里。我趴在地上,将手伸进泥土和炭灰里,寻找你的遗体。

“……美丘……美丘……”

我汗涔涔地醒来,急忙将手探到旁边的床垫上。没有人!除此之外,狭小的单间套房里,竟然充满了某种烧焦味。我从阁楼里猛然起身大叫道:

“现在是什么时间,你在干嘛啊!?”

枕头旁边的指针指着凌晨三点半。我爬下梯子,走到迷你厨房里。你已经脱下睡衣、换上家居服,还系了条围裙。流理台周遭四处都是量杯、菜刀、调味料,一片乱糟糟。

你含泪说道:

“因为我睡不着,才想干脆来做你喜欢吃的炖肉给你吃……”

你以依赖的眼神看着我。

我看向深底锅,肉的焦味熏得人鼻子不舒服,我关掉瓦斯。

“明明已经做过几十次了,但那时我刚刚却在半途忘记接下来该怎么煮。太一,我……我不会做炖肉了……”

你站在深夜的厨房里不停发抖,用拳头敲着自己的脑袋。

“都是这个头不好,都是这个头不好!”

我冲过去抱住你,就这样蹲了下来,直到你的身体放松,我都一直抱着你。你一边啜泣一边说着:

“今天去医院的路上也很危险,要是没有太一,我大概已经迷路了吧?因为连新宿在我眼中看来都像是陌生的地方了。到昨天为止都还做得很顺手的事,今天却突然不会了——这样的日子,根本就是地狱嘛。”

对于你的话语,我回不出半个字,只是加重环抱着你的力道。

“学校我已经没办法上了,就连英文我都忘光光了。我这个星期一直在查同一个单字喔。‘Perseverance’,意思居然是坚忍不拔,笑死我了。”

你一边哭泣一边笑着,呼吸像痉挛一样断断续续。

“我能够坚忍不拔地持续到最后的,只有变成一个空壳、动弹不得地躺在床上睡觉而已,接着我就会连呼吸都办不到,然后死亡。太一,你说我该怎么办?”

你像小猫发怒般“呼——呼——”地喘着气,不停流泪。我们就这样一直抱在一起,直到忘记时间的流逝。

“洗手间。”

你放开我的手站起来,已经是快要天亮的时候了。我伸了伸麻掉的脚,望向厨房的残局,看样子你还没吧多明格拉斯酱加进去。我打开罐头,把酱汁倒进做到一半的炖肉里。

耳边传来冲水的声音。你走回厨房,而这时我正在搅拌锅里的炖肉。

“放心吧,这锅肉还有救。”

在房间逐渐明亮起来的这二十分钟里,我一直不断地搅拌锅里的食物,而你也一直看着我手的动作。我努力挤出笑容,开口问你:

“要吃吗?”

“还是不要好了。”

“那我来试试看。”

我拿出盘子将炖肉倒进去,将法国棍子面包从冰箱里拿出来切开,放进烤箱里。接着,我在里面的房间准备好桌子,于是你走过来坐在我正对面,不安地盯着那盘炖肉。

“看起来还不错嘛。”

因为多明格拉斯酱的关系,炖肉看起来闪闪发亮。看来只要能忍住焦味,一切就没问题了。我用汤匙将炖肉舀起来放进嘴里试了一口,闻起来虽然没有那么可怕,但却咸得我舌头发麻。

“怎么样?味道还可以吗?”

我马上咬下面包,喝了一口水。

“嗯,没问题。”

我一边流着汗,一边挑出牛肉、马铃薯、红萝卜以及芜菁来吃,并尽量避免它们沾到酱汁。虽然喉咙一阵阵刺痛,但我还是把一整盘几乎都扫光了。你似乎察觉到我的异状,一瞬间就夺走我手上的汤匙。

“美丘,等一下!”

你舀出一大口酱汁,放进嘴里——

“好咸喔!你不用勉强自己吃这种东西啊,不用那么在意我啦。”

说完后,你放下汤匙走到厨房,将炖肉整锅倒在流理台。炖肉的热度让流理台为之变形,发出“啵叩”的一声。

我走到你身后抱住哭泣颤抖的你,在你耳边说道:

“我没有办法变成你,也无法了解你所受到的恐惧与憎恨。但是我喜欢你,就算你失去自我,我还是会永远待在你身边。”

你没有说话。过了跟永远一样长的半分钟后,你淡然说道:

“就算我不会做菜、不会洗衣服、不会打扫,你也一样喜欢我?”

“嗯,我又不是因为你是个优秀的女佣才喜欢你的。”

“就算我说不出笑话、变得不再可爱、无法做爱,你也一样喜欢我?”

“虽然有点遗憾,但我还是会待在你身边。”

“就算我只能躺在床上呼吸,你还是会待在我身边?”

“嗯,我会一直待在你身边。”

这时,我了解了——所谓的爱情,根本不是什么艰深的东西,只要一直陪在对方身边,直到最后一刻就行了。光是这样,就已经达到了爱情的最高境界。我们就是因为没有察觉到这一点,才会一直怀疑自己是否有爱人的能力,惶惶不可终日。

你微微一笑。

“太一,你真是伟大。要是换成我,应该早就抛弃这种女生了吧?反正现在又那么多可爱的女孩嘛。”

是这样吗?这世上真有那么多可爱的女孩?在那些人里面,有多少人可以像你一样和我产生心灵与身体的交流?

“因为我喜欢怪人啊,而且咸得要命的炖肉也很好吃。”

“干嘛逞强啊!”

就在下一秒,你回过头吻了我。这并不是早安之吻那样的轻吻,而是舌头互相交缠,仿佛要将对方口中的东西一口气吸出来般的激吻。就这样,我们在早晨的阳光中做了爱,而这无疑是将火烙印在身上的行为。不知为何,我在脑中想象出点燃的导火线。你就是导火线本身,你将身体的热度燃烧殆尽,以求留下奔流的时光。

我从来没有感受过像那时一样愉悦得教人害怕的快乐。

如果我不把发病后的性爱描述得详细一点,你一定会笑我没出息吧?所以我就在这里开诚布公吧。刚开始的一个月,每一天的做爱都非常激烈。虽然我没有特别记录下来,不过我从未经历过像那个月般经过浓缩、次数惊人的性爱。恐怕在我接下来的人生,也不会再有这样的经验了。

你的欲望就像无底洞般时时刻刻渴求着我。晴朗秋日下的表参道散步途中、学校路上的青山后街、涩谷的人潮中、每个人都屏住气息的大教室、电影院或图书馆一角、换手机的店铺……欲望就如同雷电一般,当你的眼中远远闪烁出光芒时,我们就必须马上换到可以让我们独处的场所。不这样做的话,我们两个发出的光与热,将会害周遭的人蒙受灾害、损失惨重。

虽然你忘记了难记的英文单词和复杂的做菜方法,不过倒是没有忘记我的敏感带。我们老是笑着说:“照这样下去,说不定不管发生什么样的记忆障碍,大概也只有做爱还会记得一清二楚吧?不光是这样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在大学和床上往返的日子持续了一段时间。你的表奇怪看来比前阵子稳定不少。下课之后,我对你提出约会的请求。

“要不要却咖啡厅坐坐?”

你点了点头。之前我们从来没在学校内牵过手,自从你发病后,我们的手便总是牵在一起——因为你说你还怕忘记怎么走去教室。

我们去了常去的露天咖啡厅。表参道的榉木行道树有一半已经染了色,但因为秋天初期的气温很高,所以剩下的部分仍是绿色的。我们向服务生点了两杯拿铁。

我开始回想从知道你得了雅各氏症后,从各种书籍看来的只能障碍应对方法。

“美丘,书上说最能帮助脑机能回复的,就是说话、看书或是写字。另外还有回想过去经历的‘回想法’,也是常用的复健。”

你满不在乎地说道:

“喔——多说话对恢复脑力有帮助啊?那只要一直闲扯淡就好啦。”

“是啊,所以从现在开始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尽量多说话。还有,如果可以,最好多谢谢文章。”

某个大脑生理学家在某本书上写过:人的脑拥有伟大的力量。即使失去了某条神经回路,也可以透过其他部分的来补充失去的能力,重新连结上脑细胞。我在想,就算没有特效药,应该也可以稍微做些复健……

你将三大匙冰糖放进刚送来的拿铁里,猛然搅拌一番。你不知从哪里查来的,说是糖分是大脑最好的营养。

“知道啦。从现在开始,我会一天写一封信给你,虽然我平常很少写信就是了。写这个只是为了防止记忆衰退,所以你不要对内容抱太大期望喔。”

我强装出精神奕奕地样子。

“好啊,还有也要多多聊天,比如以前的约会内容之类的。”

你不怀好意地笑了。

“还有第一次性经验啦、被麻理打耳光啦、在摇滚音乐祭搞得浑身是泥等等。虽然我们认识时间很短暂,不过却拥有很多回忆呢。”

“嗯。”

虽然我察觉到这句话的口气听来像是一切都结束了,但却没有说破。你抬起头,凝视着在表参道的天空中缓缓前进的淡淡秋日云朵。

“那我就从今晚开始写吧,可是你不能看喔。”

“为什么?写了信却不给别人看,那不就没意义了吗?”

我以前也试着做过这种事,所以很了解。你啜饮着甜甜腻腻的拿铁说道:

“所以啦,等我走了之后,你再拿出来看。如果你在我面前看我写的信,我一定会害羞得提早痴呆啦。”

我们两个同声而笑。饱到痴呆、做爱做到痴呆、睡到痴呆,这是唯独你和我之间才能心领神会的、赌上性命的讽刺玩笑。

你向我开口,声音听起来就像大楼街上的天空一样澄净。

“太一,我之后到底会变成什么样子呢?所谓的‘自我’,到底是什么呢?如果许多回忆常用的词汇、生活习惯都渐渐失去,这样我还算是本来的我吗?”

我将手放在室外桌的桌面上,握紧你的手。此时此刻,我无法回答你这个问题,你还记得吗?接下来你的声音突然颤抖了起来:

“我好害怕失去自我喔。我更害怕因为我完全变了一个人,而让太一不再爱我。如果我是独自一人,早就已经自杀了。”

这番话让我的心仿佛被挖出来般痛苦,但即使如此,我还是只能说出平凡无奇的话语。

“不可以说什么自不自杀的。”

你缓缓一笑。

“我知道。我不会现在就丢下太一你一个人死掉的。如果没有我,我会担心你担心得不得了,因为不知道你会变成什么样子嘛!看你这么严重依赖重病患者的摸样——”

说完,你发出了宛如在表参道坡道上飘动的枯叶般的干笑。

“听好啰,我希望太一你可以记住一件事。”

我抬起脸来,看着你的眼睛。

“希望你可以记得,我真的很庆幸能和你相遇。就连此时此刻,我都认为我是这里所有人当中最幸福的喔。不管跟谁相比,我都是最幸福的。”

我环视市中心的闹区,看着那些忙于工作或购物的来往人潮。这里不愧是时尚地带,每个人都打扮得新潮时髦、走路抬头挺胸。光是眼中所见,就包含了数千人的呼吸与一举一动。

你微微张开双手。

“只有我一个人察觉到,生命本身就是奇迹,是不可能永远持续下去的。这里的所有人脑中也都知道生命终会结束,但是打从心灵和身体深处感受到生命的美好与极限的,就只有我。太一,这个世界很美吧?你说对不对?”

你对我伸出了手,眼眸就如同玻璃珠般澄净无暇,清楚映照出世界的摸样。你的指尖抚摸着我的脸颊,接着你惊讶地说道:

“你知道吗?太一,你也很美喔。”

我握住你的手。即使墨鱼仔秋日阳光中,你的指尖还是冰冷的。我哑口无言,你所在的地方时我远远无法触及的高空,我平常使用的语言,是无法传达给你的。

你瞬间笑了开来,仿佛一个想到什么整人手法的小男孩。

“呐,为了纪念这个世界的美好,我们接下来去涩谷的宾馆做爱吧。”

看来,你似乎从平流层的高空走了下来。我站了起来,拿起账单。

“好啊,那今天就豪气一点,不要搭地铁,改搭计程车去吧。”

你斜斜背起侧肩包说道:

“嗯——那如果在计程车里面忍不住怎么办?”

我俩笑着走出咖啡厅。这时,虽然我还没有察觉到,但到了下个月,那个问题就会产生解答了吧?“如果那个人丧失了她独有的种种能力,这样还能算是同一个人吗?”那个你觉得很不可思议、看似无解的难题。

然而,现在的我明白了。就算失去能力、记忆或知性,但那个人的个性还是存在的,而且其中的光芒会越来越闪耀。美丘,你赤裸的心就算不会做炖肉、忘记众多词汇,还是一样迷人,还是一样充满你的风格、坦率真诚。

秋天的结束,也是我俩终曲的开始。我一边惊异于变得如孩童般的你所散发的魅力,一边在你身边细数时间的流逝。

结束的时刻,就要来临了。

正文 第三十七话

将心中所想的话用文字写下来,是一项连结手、眼和心脏的高难度动作。这时大脑会将知性与感性以最高的精准度连结在一起,进而开始工作。

如果我们写了难过的事,心情就会真的变难过,而写了非常快乐的事,心中就会感到兴奋、快乐。写下秋季结束时的天空,心中就会想起纯净透明的蓝色高空,谢谢秋天的阳光,脑中就会开始想象柔和温暖的橘色阳光。

而类似这般的所有唤起力,都是仰赖那个人一路走来累积的无数想象和记忆。当手、眼、心的连结中断,将语言化成文字写下来以表现自我这件事,就会困难得令人绝望——

天空会变成单纯的蓝色天花板,阳光会变成没有影子的平板照明设备,风会变成冷空气的障壁,雨则会成为刺痛身体的无数冰冷水滴。如果成了这种状态,那么比大自然更加难以想象的东西又会变得如何呢?深爱着谁的记忆、与家人朋友的关系,会产生怎样的变化呢?

我和你在接下来的十一月找出了这道难题的答案。我们活在恐惧中,同时也体验了人心和其逐渐毁坏的奇妙过程,你就在那漩涡的中央,而我则一直是你身旁安静的观察者。

以前在日常生活中一切理所当然地事情,突然变得无法办到。即使你偶尔会陷入沮丧的情绪中,但个性却意外地并没有改变。虽然连鞋子都困难重重,但只要慢慢进行,还是可以在对话中传达出复杂的情绪。

你就是如此坚忍不拔绝不会说出丧气话。所以,我金额定自己也要开朗地描述和你共同生活的最后一段日子。

沉稳的秋之终曲。这是我和你共同度过的,最后的季节。

平常写来毫不费力的文字,需要花上多少力气?我看着这样的你,感到痛彻心扉。你常常将一张白色信纸放在面前,接着过了好一段时间完全不动笔。从说好要每日写一封信的那天开始,最初的十天状况还算好,你在世时我绝对不能看的秘密信件,确实地一封封增加着。

然而,这样的日子也面临了结束。仔细一想,那时我们两人的生活,每天都一点一滴地放弃某样东西。那天我们相约在学校自助餐厅时也是一样。你说要在等我下课的这九十分钟写好一封信,所以我一下课便从教室直奔自助餐厅,将跟山一样高的讲义堆在窗边的桌上,对你说道:

“久等了,今天的信写好了吗?”

而你却以一脸困惑的表情看着我,头戴白色毛线棒球帽的你,非常好看。

“我好像不太会写字了。”

你说话的速度比起以前明显慢了不少。缓缓等待你的下一句话、侧耳倾听,已经成了我的新习惯。我偷瞄了摊在你面前的信纸一眼,还是一片空白。

“我渐渐忘了该怎么写字了。现在我已经无法写出十划以上的汉字了啦。”

你露出无力的笑容。

“嗯。”我的双脚一下子失去力气,让我深陷在椅子上。

“这也难怪……不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大概有一星期了吧?”

我每天跟你一起上学,竟然丝毫没有发现。

“待会陪我去买东西吧。”

从雅各氏症发作以来,你第一次想要拥有某种东西。

“好啊,不过下一堂课要开始了。”

第四堂是名誉教授开设的纪念课程,只要出席就能拿到学分。不只我们两个,我们这群朋友也全都会去上。这堂课可说是只要交出简单的报告,就几乎可以拿到“优”的营养学分。

“好吧,走吧。”

我凝视着慢慢地、拼命地收拾桌面的你,从你的动作中,我常常发现到我们总是无意义地在赶时间。

大教室的八成已经坐满了,好不容易赶到的我们,找到了前面数来第三排的位子。那附近的学生不是像麻理、直美一样会乖乖做笔记的好学生,就是像邦彦或洋次一样差点迟到的学生,可说是天差地别的两种类型。

“好慢喔,最近不常看到你耶。”

邦彦指指自己身旁的空位,悄声说道。其实我并不想让你跟大家见面。

“不好意思。”

没办法,我只好跟你一起从哪里坐进去,莫约四十几岁、气质优雅的教授开始上课了。

“上回我们谈到佛洛依德,这次我们来谈谈佛洛依德在一九零零年代初期的伙伴,澳洲心理学家——阿尔佛雷德?阿德勒(AlfredAdler)吧。”

我翻开讲义和笔记本,写下A?阿德勒。我转头看着你,发现你面前只有一本摊开的纯白笔记本,教授仿佛按下开关的机器般,接着往下说:

“佛洛依德提倡的是理性与感情、意识和无意识的对立,但是阿德勒认为人类是无法分割的个体。谈到心灵创伤,各位应该也常常在电视剧上看到吧?也就是心灵在幼儿期之类的过去所遭受到的眼中伤害。佛洛依德很重视心灵创伤的重要性,但在‘阿德勒心理学’上来说,心灵创伤的影响是有限的。他认为决定人格的,应该是那个人的希望或是将来的目标,而不是过去,也就是说,决定人格的并非过去,而是未来。”

这番乍听之下充满希望的话语,其实非常残酷。如果真是如此,那么未来已经被封闭的你,又剩下什么呢?如果没有未来也没有希望,那么那个人就无法保有自我活下去吗?我怀着一种被泼了一盆冷水的心情,注视着你。

你正面对着讲台,一脸认真地专心听课。光是说“认真”,可能无法将那时的气氛传达出来,在多数学生为了轻松取得学分而选择的大教室中,只有你一个人拼了命地认真。你拿起铅笔,在一片空白的笔记本中央写下大大的几个字。

你的字迹歪七扭八,仿佛小孩子写出来的东西,然而光是看着那几个字,就让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我悄声对你说:

“如果你不想上课,我们就一起出去吧。”

你缓缓地摇了摇头。

“虽然我已经不需要‘优’了,但还是想听课。”

接着你笑着轻轻点了头,仿佛在叫我不用担心你。就在这个瞬间,我被你赐予了勇气,总觉得还是可以朝着前方走下去。我将视线拉回教授身上,以不输给你的认真程度开始做笔记。

正文 第三十八话

下课之后,我马上站了起来。自从你发病后,我们就尽量避免和以前的朋友们见面。虽然洋次和邦彦常常传简讯给我,但我总推说打工和同居生活让我变得很忙碌,而拒绝他们的邀请。

这时,我依然想要闪避朋友们。你盯着自己的笔记,露出微笑。未来、希望……这些字眼,本应是可怕的词汇……

“好了,走吧。”

我催促着你,想要先走出教室。你对着我摇摇头。

“这么久没见了,我想跟大家在一起。”

邦彦完全没注意到你的异状,还是非常开朗地过来打招呼。

“美丘,虽然你讲话的方式怪怪的,还是跟我们去喝茶吧。”

教养良好的洋次顾虑到我的样子说道:

“打工来得及吗?太一的脸色好像怪怪的。”

你直直地注视着我,接着用力点了个头。

“我没关系。要去的话,就去表参道那家咖啡厅吧,顺便邀麻理跟直美一起去。”

“这是一定要的啊。就让我们听听你们的同居生活趣事吧,最好是黄一点的。喂——麻理、直美,一起去喝茶吧!”

邦彦挥着手,向坐在数阶上座位的两人吆喝道。

现在是秋季尾声的傍晚。表参道的天空完全换上了夜色,只剩下涩谷的大楼上方还留有淡淡地晚霞。我们慢慢晃出校门,前往今年夏天常去报到的露天咖啡厅。

从那个穿着短袖t恤、天真地认为未来无限宽广的季节以来,才过了短短四个月。我们将两张桌子拼在一起,坐了下来,今天我们坐的依然不是排满外国人或俊男美女靠走道最前排,而是第二排。三个女生似乎被风吹得很冷,所以我们就去借了毛毯盖在膝盖上。

直美开心地说:

“总觉得已经好久没有像现在这样六个人都到齐了呢。果然还是大家聚在一起比较好啊。”

冰之公主——麻理戴着手套拿起装有热可可的杯子,接着冷眼看着你,一脸严肃地说道:

“你们两个突然说要住在一起,最近也都音讯全无,让我们很担心美丘是不是想离开我们这一群呢。”

邦彦将两手插到飞行员外套的口袋里。

“有什么关系嘛,现在他们不是回来了吗?不过你们这两个最近到底在干嘛啊?该不会是关在房间里一天到晚做爱吧?”

直美撅着嘴说道:

“你不要老是开黄腔好不好?”

看来常有的相声秀又开始了。很好,就这样随便敷衍他们几句,早点回家吧,我很担心你的身体状况。你将深蓝色连帽粗呢大衣的钮扣扣到脖子,再围上白色的围巾,搭上同款的白色棒球帽,让你看起来相当幼小纯真。你以莫名沉着的视线看着我,接着突然开口:

“我最近一直都在医院看诊。”

说话后,你缓缓注视着全部人的脸,全身力气仿佛正一点点地流逝。邦彦笑闹道:

“你在说啥啊?这个笑话一点都不好笑啊。还有,你的说话方式是怎么了啊?突然变得那么悠哉,真奇怪。”

你强颜欢笑地说道:

“我没有开玩笑,我得了库兹菲德?雅各氏症。你们看。”

我屏住气息,只见你将毛线棒球帽从头上拿下来,像是行礼般对着露天咖啡厅的桌子底下头来,将头顶的发丝拨开,残留在那里的,就是结疤的白色伤痕。

“我在幼稚园时出了一场车祸,导致头盖骨骨折。那时医院将外国进口的硬膜移植到我的头上,所以我就感染了雅各氏症。”

邦彦发出哀号般的叫声。

“那是啥啊!是怎样的病啊?”

麻理僵硬地看着将帽子重新带上去的你。

“我曾经在报纸档案上看过,所谓的雅各氏症,就是跟狂牛症一样的病吧?””

直美铁青着脸说道:

“意思就是说跟狂牛症一样?大脑会变得跟海绵差不多?”

我知道此时现场所有人的脑中,都浮现了感染狂牛症的小牛四肢颤抖不已的画面。我真想翻掉桌子带你回家,然而,你却展现了我无法比拟的坚强。

“嗯,我的脑好像会渐渐变成一个空壳的样子。之所以不跟大家见面,是因为我不想让大家看到我渐渐无法做到以前办得到的事。我已经忘了怎么做炖肉,也记不住新发现的店家位置,写不出艰难的汉字,也想不起喜欢的歌手或演员的名字。之前病症本来一直潜伏着,但是上个月终于发作了。”

夜晚的表参道吹来一阵风,冷得像是刺骨的冬风,洋次一直盯着自己的脚尖,接着说道:

“可是,那……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应该不会致命吧?”

你缓缓地摇了摇头,凝视着洋次的眼睛。

“会致命。既无法动手术、无药可医、也找不出治疗方法。只能静静地等待脑袋渐渐掏空,然后就玩完了。”

爱哭的直美拿出手帕压着眼睛,啜泣着说道:

“为什么美丘会得这种病呢?手术的目的是为了救命吧?为什么要将那种会传染可怕病症的东西移植到小孩头上呢?真让人不敢相信!”

邦彦看起来非常愤怒,他颤抖着双膝说道:

“为什么美丘你可以这么冷静?那个对你做出这么过分的事的家伙在哪?我绝不放过他!”

洋次也隔着桌上的小菜说道:

“我也不能原谅他。但是应该还有好几年、甚至好几十年吧?那个……结束的时间。”

每当谁说了什么话,你就会直直地注视着那个人,洋次不禁避开了你的目光。

“因为感染这种病的人并不多,所以并不知道正确的数据。不过一旦发病,最少三个月、最多数年后,大脑就会渐渐失去控制身体的力量,当头部无法发出讯号,患者就会连呼吸、吃饭都办不到。”

这番话似乎让邦彦陷入混乱,他开始大叫,仿佛下一秒就要猛然站起来。

“什么跟什么啊!美丘怎么可能会死啊!你明明这么有精神,为什么会变成那样啊!太一,你应该全部都知道吧?你说句话啊!”

我的心好像在某个地方裂掉了,我缓缓说着,声音听起来像外人一般冷静:

“从美丘发病以来,我和她就一直怕得发抖。也曾诅咒过别人,当然也乱发过脾气,我甚至想过不如跟美丘一起死了算了。不过她不许我这么做。她希望我看着她知道最后一刻,希望我见证她曾经活在世上这件事,而我也答应了。”

没有人回话,只有你依然保持坚韧的笑容。过了一会,一直默默不语的麻理开口了,她将身体转向你,和你一样放慢说话的速度:

“美丘,你希望我们怎么做呢?如果有我们帮得上忙的地方尽管开口,只要是能力所及,我们什么都愿意做。”

麻理的聪慧和坚强让我刮目相看,“公主”这称号果然不是浪得虚名。你对麻理伸出了手,麻理见状马上脱下手套,握住你的手。

你张开嘴巴,缓缓地倾吐出字句:

“求求你们,好好地看着我的双眼,慢慢地对我说话。光是这样,对我来说就有很大的差别了。如果讲话速度太快或是用字较难,我可能会听不懂,不过,要是肯好好看着我的双眼,我就可以知道对方是不是在生我的气。虽然我办不到的事情越来越多了,但我还是我,这一点完全没变。我很高兴你们愿意帮忙,不过在我开口请求协助之前,可以不用管我哟,只要和从前一样地对待我就好了。只是,我希望大家可以多点耐心,看着变得缓慢地我。我现在的状况,只能够允许我一次做一件事,就连大家可以哼着歌完成的事,我都必须认真地拼上全力才能做到。”

麻理的心,一点都不冰冷,她注视着你,同时落下一滴滴的泪水。

你转头看着我说道:

“我听完今天的课之后,有了一个想法。或许我根本就没有毕业后的未来,但是明天应该还在等着我吧?虽然不管不管是写字、记忆、回想都渐渐变得困难,但是我还在这里。一些本来不需要的东西,今后会一一从我身上去除,不过,变得一身赤裸的我,应该还是会留下来吧?这时的我,会是怎样的人呢?”

你一直凝视着我。为什么人的眼睛明明这么小,但是却这么深邃呢?

我只是静静地点头回应。你在笔记本上所写的字,渐渐在我脑中变得鲜明。

“刚刚教授也说了,决定一个人自我的,不是过去的伤痛,而是寄予未来的希望,没错吧?今后,我会逐渐崩坏下去,不过,我也会同时获得新生。我想要试着创造出最后留下来的、新的自我,我想确认最后我会见到怎样的自己。我想请大家帮忙的,就只有这一点而已。为了让自己维持住自我,请大家借给我力量,拜托你们。”

说完后,你再度脱下毛线棒球帽,低下头来。藏在头发里的白色道路露了出来,闪闪发亮。麻理和直美毫不隐藏地哭了出来,洋次和邦彦则用手挡住双眼。而我一边不断用手拭去泪水,一边努力地继续凝视着你。

“这就是我最后的心愿。明天开始也请多多指教啰。”

麻理开口了:

“各位,我们来牵手吧。我们在场所有的成员来为美丘组成一个团队守护她,好吗?”

接下来,是一片有些怪异的光景。在露天咖啡厅的阴暗角落,六个哭哭啼啼的大学生围着桌子牵成一个圈。

在这天的傍晚,你第一次滴下泪水。

“这样搞得好像我是坏人一样。”

邦彦笑中带泪地说道:

“真的耶。这种时候应该请最美的人来当女主角才对啊,都是因为美丘你爱胡搞害的啦。”

你嘴角上扬,露出一如往昔的笑容。

“嘿嘿,还敢说呢,邦彦你这爱哭鬼!”

我们每个人都笑了。我们彼此指着对方哭肿的脸,大声欢笑。结果,直到走出露天咖啡厅,我们都一直牵着手,打从幼稚园毕业以来,我还是第一次这样的事。

说不定这是我首次感到和朋友之间心连心,美丘,这件事也是你留下的众多回忆之一。

正文 第三十九话

当天晚上,我们和大家在东京地铁的表参道站分开了。时间才晚上七点出头,你挽着我的手,显得开朗许多。

“哭完之后,总觉得肚子好饿喔。我们去吃点晚餐,之后再去逛街吧。”

我都忘了,你说过要我陪你去购物。

“好啊,你想吃什么?”

我直直地注视着你,而你却不悦地别开目光。

“如果你只是想问这种问题,就不必用那么认真的眼神看着我嘛。太一你想说什么,我十之八九都知道。”

这是因为你对麻理说过的话,我都照单全收了啊。你嫣然一笑说道:

“我想离开涩谷去吃博多拉面跟高菜炒饭,煎饺我们就一人一半吧。太一,今晚你就请我吃饭吧,打工的薪水已经发了吧?”

“好啦好啦。”

说完后我们搭乘手扶梯下去地铁站,你转头瞥向车票自动贩卖机,看着挂在上面的路线图。

“说不定看着那张地图找站名、买票对我来说已经是一件难事了,还好现在有这种便利的东西。”

我们从口袋里抽出地铁卡,通过自动验票机。你倚在我的手上,边走边说:

“跟你说,今天我想买的东西是iPod哟,我想买一个容量最大的。”

地下铁的硬铝车身驶进半藏门线月台,卷起一阵风,我以不输给这真强风的音量对你说道:

“为什么?你有什么想听的音乐吗?”

我想起最近看过的讲述如何防止大脑老化的书。记得里面写着聆听莫扎特长调中轻快地曲子,可以有效抑制脑机能衰退。

“不是,我不是想听音乐。我只是在想虽然我不能写信了,但是还能说话,所以我想要多数一些话,然后再把它录下来。”

我们走进了地下铁车厢。晚上七点正巧接近尖峰时段,所以车厢内非常拥挤。你说的话,烙印在我的胸膛,我们被人群推挤到门边,于是便以一副拥在一起的姿势,紧贴在门上。

你撒娇地对我说道:

“你一定会觉得烦喔,因为我的声音被录了好几小时、甚至是好几十小时啊。我要让你一辈子都忘不了我的声音。”

我在人满为患的电车中抱紧你的身体。

“喂,干嘛啊?”

你吓得一片慌乱,但我依然没有放松手臂的力道。

“不敢是几十小时、几百小时都没关系,把你一辈子要说的话都留下来吧。要是刚刚在露天咖啡厅的台词也有录下来就好了,那段话让我不由得想哭。”

“你想听的话,我可以再说一次。”

接着,你像小猫般地将藏着毛线棒球帽的额头贴在我胸前。我们在前往涩谷的电车中,舒适地摇摇晃晃。我不禁心想:如果电车就这样一直在夜晚中不停奔驰就好了,这样一来,我就可以一直抱紧你、守护着你。

然而,不论是什么样的列车,都会有到达终点站的时候。虽然速度变得缓慢了一些,但是那么精神奕奕、神采飞扬的你,还是没有熬过今年的圣诞节。我俩待在穿梭于阴暗隧道的车厢中,完全没有注意到前方等着我们的——真正的黑暗。

正文 第四十话

你曾经看过暴风雨的天空吗?

天空中飘荡着浓淡不一的浮云,宣告暴风雨的结束。云层下端就像泼墨般地一片黑,而沐浴着阳光的上班不则散发出白色的光芒,接着从云层的裂缝间露出一道如刀锋般锐利的光线,强烈包覆住尚存湿气的街道。十二月的你,就像那片暴风雨退去的天空。

你几乎都处在不悦、深深沉浸在忧郁中的状态。你不再心疼失去的能力和记忆,只是惧怕近在眼前的黑暗,惶惶不可终日。你曾经好几次差点伤了我,每当遇到这样的情况,我都会考虑离你远去。毕竟你应该不想再让我看到状态渐渐恶化的自己吧?

不过,虽然时间非常短暂,你也曾让自己的眼眸恢复往日的光辉,宛如暴风雨中的拨云见日。你的身体虽然依旧不听使唤,但是意识却非常清醒,连脑袋也变得灵光,和以前不相上下。这时我们便会拼命聊天,聊以前的许多回忆、现在的心情,以及今后的展望。

然而,乍现的阳光,并没有维持得太久。虽然有时你可以和以前一样地说笑长达数小时,但大多都在数分到数十分钟后,又回到黑暗的深渊。明亮的眼眸黯然失色,变得如泥般浑浊。看着你就在我面前逐渐失去自我,是一种非常让人痛心的体验,而我选择在你失去自我后一个人关在狭小的浴室里,当然也有我的理由。

美丘,对于我在最后对你做的那件事,我到现在仍丝毫不后悔。如果又遇到同样的状况,我相信自己仍然会痛下这个决定。只是最后我无法用语言确认你的心意,让我感到相当遗憾。

到了这里,你的故事也要接近尾声了,不过,我绝对不会忘了你,而每个看了这篇故事的人,也肯定忘不了峰岸美丘这个有点奇怪的女孩子。在有如春天的暴风雨、夏天的闪电般短暂的生命中奔驰而过的你,一定会停留在大家的记忆里。

没错,你既善变又性格刚烈,和你在一起,让我深深改变了自己,也睁开了双眼。

你能明白吗?即便到了现在,我依然是在清醒的状态下,做着有你的梦。

进入了十二月,你开始行走困难。除此之外,讲话也变得异常缓慢,传达复杂、抽象的思考对你来说变得极端艰难,使人绝望。不管是计算购物所需费用、烹饪步骤复杂的料理做法、专攻的英语文学……等等能力,都已经完全从你的脑中消失了。

我和你的双亲商量过后,租了一张看护专用床放进我们的单间套房,因为此时的你连从铺有床垫的阁楼起身都变得力不从心了。我去学校上课时,你的母亲或姐姐就会代替我过来照顾你。不久之前我把打工辞了,因为不想浪费掉可以和你相处的一分一秒,时间已经所剩不多了。不点名的课我也决定不出席,我没有那种余裕,我想在仅存的自由时间里,待在你身边。

那天,是今年第一波寒流来袭的星期一。你的声音非常微弱,在我们这间白色的房间里,时间的流动似乎变得相当缓慢。

“我,洗手,间。”

你坐在看护专用床的上面,扭曲着身体,坐在床边椅子上的我赶紧站了起来。

“等等。”

即使娇小如你,人类的体重还是相当重的。虽然不至于伤到腰,但却会让肌肉酸痛不堪,于是我使用从看护书籍上学来将躺在床上的人抱起来的方法——首先抱住对方,接着将两首交握在对方腰后,之后让双方身体紧密贴合,就这样翻转起身。

“对,不,起。”

你向我道歉,声音仿佛从腹部漏出来一样无力。我们两人就这样并肩侧坐在床上,过没多久,我以开朗的音调回答道:

“别在意,你很轻的。”

这时我讲话的速度,已经变得和你差不多缓慢了,因为你在不了解话中含意时便会从我的表情上解读,所以我也不能露出严肃或悲伤地面容。你的左脚已经几乎完全不听使唤,所以我必须将身体靠在你的右侧腋下,支撑你起身。平常都是靠这样扶你起床的,但今天我运用腰力试了两、三次,却还是无法成功,你拍了拍本应还能活动的右脚大叫道:

“太一,我,最后的,脚,不行,了!”

坐在我身边的你,露出充满绝望的表情。你的眼睛陷入无止尽的黑暗深渊,表面溢出湿润的泪水,震慑人心的恐惧,就在你泪湿的眼眸下方浮游。

我马上抱紧你。

“不要紧,不要紧。”

在最后的这一个月里,这句话我到底重复说了多少次呢?负责看护的我,必须早你一步镇定下来才行。你依然哭泣着,于是我伸出手抚摸你的头。过了半晌,你终于稳定下来了,我双膝跪在床上,对你说道:

“我背你吧。”

两脚瘫软无力的你,像要倒下般地猛然趴在我背上,我颤抖着大腿站了起来,一路背着你走到洗手间。身后的你,泪水沾湿了我的后颈。进了洗手间后,我扶着你、让你坐在马桶上,接着便走到外面,将门关上。一阵零零落落的水声之后,冲水马桶的瀑布奔流而出,你的声音越过薄薄的墙壁,传了过来:

“我,脚也,动不了,了。总有一天,我会连,尿尿,都,没办法,自己擦干,吧。”

我慢慢地用爽朗的音调回答你:

“不要紧,我帮你擦就好了。”

“谢谢你,不过,已经不行了。我要去医院。”

这是你第一次开口说想去医院。一旦住院,就再也无法回到外面的世界了——所以你很讨厌医院。

“可是我们还可以继续努力,而且你的母亲和姐姐也都在啊。”

耳边传来微弱的哭泣声。

“已经,不行了。现在,还好,但是我,有时会,丧失记忆。做了什么,说了什么,我完全,不记得。我好害怕,我会,伤害太一,或是妈妈。”

你不断地吸着鼻子,一边说着。我找不出半句可以回答你的话。

“我现在,也拼命地,压抑着。我好恨,大家都,这么有精神,只有我,变成这样。我不想,让太一,在最后,看到我,变成恶魔,的样子。”

我眼睛一片灼热,泪水滴落在地板上,然而我还是拼命隐忍自己的情绪,小心不被听出自己正在哭泣。

“没关系,就算美丘你变成恶魔,也是个可爱的恶魔,我欢迎之至。再多待在我身边一会吧。不管是白天或是夜晚,我们都要一直在一起。”

然而,你还是那个峰岸美丘,话一旦说出口,就绝不轻易妥协。

“不行。如果我,现在,出去看到,太一的,脸,就去不了医院了。马上,打电话,给我妈。我想要,尽早入院。”

我的胸中裂了一条缝,里面的东西仿佛要一口气全部流泻出来,但是我不能生气,也不能大叫,因为你肯定比我还要难过千百倍。

“一定,要,这么做,喔。”

你慢慢地、精确地说道。总这样做需要花上多大的努力,待在你身旁的我再清楚不过。

“拜托你,太一。趁我,还没,改变主意,之前,快点。”

我咬住手掌,避免哭泣声传出去,口中尝到鲜血的味道后,我总算稍微冷静了些,再度用开朗的语气回答:

“我知道了。既然美丘你这么说,那我就帮你打电话,不过,我绝对会每天去医院看你,就算你不愿意,我也要陪着你去洗手间。”

你微微一笑,在厕所里面说道:

“没关系,没关系。”

正文 第四十一话

你住进的是西新宿的大学医院。这栋建筑比起周遭的高楼大厦毫不逊色,相当高耸,与其说是医院,倒不如说它是豪华饭店。透过窗户,可以看到仿佛空中城堡的东京政府机关,以及副都心令人意外的翠绿景色。我在小小的单人病房里,每天陪在你身边。

是因为一瞬间松懈下来了吗?你进了医院后变得不太开口,身体也很少动,只是以你的双眼专注地盯着窗外闪闪发光的冬日云朵,或是看着大学讲义的我。

时间是十二月的中旬。在一个阳光和煦、晴空万里的平常日子里,我理解到有“什么”已经完全结束了。上完第三堂的企管学后,我像往常一样带着在新宿地下街花店买的花去病房探望你。我记得,那天买的是粉红色的迷你玫瑰。

我为了怕惊动到你,于是悄悄地敲了敲半掩的房门。

“今天感觉怎么样?”

你坐在轮椅上看着窗外的景色,接着缓缓地转过头来,背对着染上淡淡夕阳色彩的云朵。

我注意到你浑浊、茫然地眼神。

“我今天上的课很无聊。”

你带着不可思议地表情看着我,眼睛就像镶上雾玻璃般黯淡无光。我拿着小小的花束,慢慢地走近窗边。

“怎么了?”

坐在轮椅上的你受惊般地开始发抖,身体紧紧贴着椅背,想要避开我。我在你面前跪下,让视线与你同高。

“美丘,你不认得我了吗?”

我不禁将手放在你肩上。你纤瘦的身体紧张得僵直不已,我一下慌了起来,不自觉加重了手臂的力道。

“是我啊,我是太一啊,我是那个和你住在一起的太一啊。”

我陷入一片混乱,开始摇晃你的肩膀。就算病况恶化得再迅速,也不可能忘了每天过来探视你的我——我只是单纯地想要这么说服自己。

你应该比我更恐惧、害怕得不知该如何是好吧?被陌生男人抓住肩膀,用力摇晃身体。“呜——呜——”细微的悲鸣声,从你的口中缓缓流出。

就在下一秒,你的睡衣前方黑黑地湿了一片。从你体内流出的液体溢出轮椅的椅面,在地板上积成一滩水洼。

你没有任何反应,只是不断地摇着头。

我将双手从你肩上抽离。

“不要紧,不要紧。”

我站了起来,从病房的柜子里拿出毛巾,接着跪在地上,开始擦拭你的小便。我深深低着头,避免让你看到我的脸,擦着擦着,几滴泪珠滴下了地板。

我的头上传来一阵难过的声音:

“太一,我……”

一抬起脸,我看到你的眼中恢复了光芒。

“我,忘了,自己,是谁,太一,是谁。”

亏我已经有段时间没让你看到哭泣的表情,竟还是不小心和你对上了双眼。

“好害怕,我,会,消失,好害怕,我会,消失,消,失,我,不见了,不见了。”

我抱住轮椅上的你,和你静静地哭泣。不管向谁求助,都已经无法挽回了。你马上就会消失——一想到这里,我的眼泪就无法遏止。

过了半响,你对我说道:

“今天,回去吧。带着,白苹果,回去吧。”

所谓的白苹果,指的是我们在涩谷的特价商店买的iPod。我点了点头。虽然我想帮你换衣服,但你肯定不愿意吧?我带着白色的播放器,到护理站寻求护士的协助。

冷冽燃烧的冬日晚霞,静静地流过新宿的天空。每当想起你,屡屡让我热泪盈眶,所以我总是戴着深色的墨镜。戴上黑色墨镜后,我在高楼大厦的足下随处乱晃,既不想搭地下铁,也不想马上回到住处。

好奇心驱使之下,我戴上耳机,按下iPod的播放键,耳机里传出你的声音,连气息都录得一清二楚,在我耳边回响。

“呃——这样就行了嘛?太一,你有在听吗?”

iPod里的你还没有像现在这样发生语言障碍,声音听来非常流畅,这段怀念的声音,让我不禁想重复播放千百次。

“你还记得和我初次相遇的的场景吗?就是我攀越学校空中花园护栏那时的事。其实,我那个时候是真的想一死了之喔。我对任何事都感到厌烦,因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发病,每天战战兢兢地过日子,真是一点意思也没有。所以我就想,如果就这样‘砰’一声跳下去,应该会轻松许多吧?嗯……有没有录进去啊?”

下班回家途中的上班族及年轻情侣们,正川流不息地涌向新宿车站,我一个人逆流而去,想要远离车站。

“我听得很清楚喔,美丘。”我口中喃喃说道。

你的声音听来相当雀跃,让戴着墨镜的我边哭边笑。

“我已经不想再这样整天胡思乱想了,就跳下去吧——正当我这么想时,你就突然出现了,头发还蓬蓬乱乱的呢。‘你根本就不打算自杀吧?’你居然这么说,让我不禁失笑。因为我是真的想死呀!不过,当你和我已通过站在二十二层楼高的屋檐上时,看起来就像个天使呢!那时我心中在想:‘啊,这个人他可以拯救我。活着或许也不是一件这么糟的事嘛。’”

我走到了新宿中央公园,坐在十二月的长椅上。从西洋梨,可以窥见你住的医院顶端。

“回忆就说到这里为止吧。对了,你还记得跟我的约定吗?就是那个黎明的约定呀。越后汤泽的摇滚音乐祭。我真心希望你可以遵守那时的约定,如果我失去了自我,希望你可以用你的手来终结我的生命。我绝对不要脑袋变成一个空壳,只剩躯体还活着。那时我说的话都是真心的,我希望自己能够以一路活过来的姿态死去。”

我的脑袋好像被重重揍了一拳。我竟答应了一个不得了的约定!你完全失去自我的时候——这个时刻,已经迫在眉睫。

“说好啰!一定要遵守约定喔!我可是第一次这么认真地拜托别人呢。这是一个可爱的女孩死前最后的心愿,如果不遵守就不是男人,就不是我最喜欢的太一啰!”

你发出“呵呵呵”的声音,仿佛就在我耳边笑着,让我不禁汗毛直立。太阳缓缓地坠落,炙烈燃烧着天空,我在长椅上僵直不动,就这样连听了好几小时你的声音,但还是无法全部听完。

你录下来的声音,少说超过二十个小时,当晚,我搭着地下铁倒数第二班电车,回到没有你的单间套房。

正文 第四十二话

宛如走下阴暗的阶梯一般,你的症状越来越不乐观。

从你不认得我之后过了数天,从床上起身对你来说已经办不到了。能动的部分只剩下右手和脖子以上,说话变得极端断断续续,有时甚至只能说出单字。如果想问你需不需要什么,你就会用眼神和眼皮回答——“是”的话就眨一次眼睛,“不是”的话就让眼球慢慢地左右移动。

我和你的母亲、姐姐轮流照顾你,静静地等待你失去自我的时间到来。要是真到了那一刻,我会做出什么事呢?我还无法下定决心,只能轻轻抚摸你的脚,或是握住你的手。

我还记得,你最后的希望——右手再也无法活动的那天,同时也是你的语言能力被夺走的日子。我坐在病床旁,盯着一本内容完全进不了脑袋的周刊,后来心想去买个咖啡来喝好了,于是便放开你的手。只要在病房里就一定握着你的手,这是我后来养成的习惯。

我站在半掩的门口回头看向房内,发现你纤细的指尖虚弱地垂在床下——平常本应活动得极为缓慢的手,这时已经垂了下去,仿佛一条濡湿的毛巾。

我慌忙地跑回床边。

“美丘,你的手怎么了?”

你的右手无力地伸得直直的,连一丝颤抖都没有。我仔细盯着你的脸。你看着天花板,眼角泛出泪水,一路滑落到耳朵,你害怕得不知所以,但还是缓缓地开了口:

“没办法动了。”

你无奈地闭上了双眼,泪珠同时潸然落下,我跪在地板上紧紧握住你的手,让你温暖的手碰触我的脸颊,再度和你同声哭泣。在为了你无法动弹的手哭了一会后,我将你的手放回床上,走出病房。

接近圣诞节后,你的身体状况急速恶化。脑部一旦失去对身体发号施令的能力,甚至连呼吸、吞咽都变得困难。现在的你只能躺在将身体微微撑高的病床上静静看着天花板,如果想要说些什么,顶多只能用眼神及眨眼来表达。不只如此,在你的眼中失去光彩的期间,症状也变得更严重了。斑斑点点的暴风雨天空——意识随着风的流向随意开开关关,就是你现在的状态。在你的眼中还存有光芒时,我会天南地北向你搭话,而当你的眼神黯然失色,我就会和你一同陷入沉默。

周末,圣诞夜前夕的十二月二十三日,你的母亲和姐姐很难得地同时出现在病房里。“等会爸爸也会过来。”她们说道。我们在谈话中避开了阴暗的话题,也绝口不提跟病症有关的事。你的眼中闪烁着光芒,也保有自己的意识,证据就是:当我们三人同声欢笑时,你会配合时机眨眼,表示我们说的话你都听得很清楚。

“大学过得怎么样?”

就在你母亲向我问话时,从病床上传来了奇怪的声音。

“等一下,美丘好像想说什么,安静一点。”

美玲姐将身体倚到床上,侧耳靠近你的嘴边。

“约——约——约——”

她一边读着你的唇,一边说道。

“约——定——”

美玲姐表情为之一亮,拨起头发,看着我和你的母亲。

“她说‘约定’。美丘,约定怎么了?你想要我们遵守约定吗?”

你在床上眨了眨眼。

“奇怪了,我没有跟美丘做什么约定呀。太一,你有跟美丘约定过什么吗?”你的母亲如此问我。

他们的视线集中到我身上,让我不禁吞了一口气。你的鼻子下方固定着供应氧气的透明管子,病床左侧放着一个装有充足营养液的点滴架。呼吸与营养的补给。因为这两样东西,让你的生命勉强和这个世界连系在一起。我不知该如何回答,我的确和你做了约定,但我可以就这样将重要的女儿、妹妹从你家人手中夺走吗?

“我不知道耶……我不记得跟她做过什么约定啊。”

不诚实的我,声音透露出一丝慌乱。你的眼球马上左右移动,表示“不是”,看到这境况,美玲姐再度屈身靠近你。

“约——约——我懂了,美丘,你说的是‘约定’对吧?”

我无法再忍受和你以及你的家人待在狭小的单人病房里。当我要踏出房门时,我对你的母亲河姐姐深深行了个礼。

“怎么了,太一?我爸他也想和你见见面呢。”

我背对着美玲姐答道:

“我还有书要念,今天就先告辞了。”

像是和什么断绝关系似的,我离开了你的病房。

在回家的路途中,你的话一直在我脑中挥之不去。约定、约定、约定。我从小包包里拿出iPod,戴上耳机,为了再次听到你的声音,我来回摩擦圆形控制盘。“如果我失去了自我,希望你可以用你的手来终结我的生命。”“这是一个可爱的女孩死前最后的心愿,如果不遵守就不是男人,就不是我最喜欢的太一啰!”

就算你一直躺在床上,还是如此信任着我,然而我却连遵守和你之间约定的勇气都没有。我在电车中摇摇晃晃,耳边回想着你的声音。

“还有啊,我之前也说过了,希望太一可以更随心所欲地活下去。你总是勉强自己迎合周遭的人,没错吧?不要再这样下去啦。你要挣脱束缚、活得更自在些,连我的份一起朝气十足地活下去。喜欢朋克,那就染一头大红发,抓成刺猬头嘛!难得的校园生活,如果不过得疯一点不就太可惜了吗?”

电车来到了表参道电车站附近。每当硬铝车身在接轨处摇动,我的决心就变得更加坚定。我必须守约,因为那是你和我赌上性命定下的约定啊。

我一边听着iPod,一边走上通往地面的阶梯。冬日天空在表参道光秃秃的榉木行道树上显得澄净透明,光是透过墨镜看着那片蓝天,就不禁让我眼眶泛泪。我伫立在十字路口的转角,打开手机拨给常去的发廊,预约了明天早上最早的时间。我要趁自己还没改变心意之前继续行动,为了准备和你之间的最后一个圣诞夜,我快步走回住处。

正文 第三四十三话

圣诞夜前夕的早晨非常晴朗,也十分寒冷。抬头看向天空,只看得到近乎透明的冬日云朵。我将珍藏的黑色西装从衣柜中拿出来,穿在身上,这套西装不论是腰部或大腿部分都抓不出一点空隙,剪裁相当合身。

衬衫是白色的,细得如绳子一般的领带则是黑的。我套上昨天刚擦亮的皮鞋,走到街上。青山的后街里,发廊要多少有多少,而里面其中一家,就是我偶尔会和你一同前往剪头发的店。

一踏进清水混凝土式的建筑物,老板就走出来迎接:

“哎呀,太一,好久不见了。你的头发稍微长长了一点呢。今天美丘没有跟你一起来吗?”

我常常和你讨论这位穿着开领宝蓝色衬衫的老板是不是真的男同志,因为美容相关行业里也有为数不少的第三性公关。发廊里一面雪白,白色大理石地板、白色皮椅,壁纸也是白的,就连裱框装饰起来的画也有一大片留白。从镜子的倒影里,我看到老板捻着我的发梢说道:

“头发的卷度似乎都消失得差不多了,要再烫卷一点吗?今天想怎么弄?”

连我自己都察觉到自己的表情很僵硬,于是我铁下了心开口:

“我想染头发。”

“咦——真难得。你想染什么颜色?”

“鲜红色。然后再帮我用定型液抓出刺猬头。”

“好像我年轻时的朋克族喔!哎呀,真是让我技痒了起来呢,这是要给美丘的惊喜吧?”

老板迈开脚步,去拿发色样本了。我透过镜子看着坐在白色椅子上、穿着黑西装的年轻男人。他没有任何表情——接下来要向某人说再见的,是脸上挂着这种表情的男人吗?我直直盯着自己的脸,仿佛要探头窥视深井的底部一般。

洗发、剪发过后,接着就是染发。头发要挂在像诗笺一样的塑胶板上二十分钟,因为没有其他的事可做,于是我就开始听你的声音。

一开始在屋顶上的相遇、学生餐厅的挨耳光女孩间的对决、刚加入我们朋友圈的事,还有虽然对我有意,却很难得地把我让给麻理,以及用定位踢击碎男人门牙的涩谷夜晚,跟两人第一次接吻的湖畔别墅。

我的眼睛泛出了泪珠,接着在纯白的发廊里戴上眼镜。镜中的男人正躲在墨镜后面哭泣,他不断地流下泪水,一边听着录起来的声音,一边微笑。

你接着说下去。挨了麻理耳光的阴雨午夜、我们第一次结合的、七月炙热的那一天……听到这里,我的胸口开始纠结得发疼,因为首次做爱后,你告诉了我你的病症。接着你又说,即便如此我还是愿意和你交往,让你开心得要命,两人一起看过的房子、第一次的同居……你的声音像是陶醉在梦境中,听着你不断叙述的内容,让我又哭又笑。

接着是秋天。

随着发病渐渐失去的自我。你讲述着不管你如何任性还是愿意陪在你身边的我,帮了你多大的忙——原来,你将一次都没说出口的感谢心情,悄悄地录进了白色播放器里。

听你说到这里,我已经像个傻瓜似的哭得一塌糊涂,待会眼睛一定会肿起来,而且还会头痛不已。

最后的最后,你说道:

“我很庆幸自己可以和太一相遇。虽然好像说得很简单,但我已经想不出其他的形容词了。我说不出太复杂的话啦。能遇见你真是太好了,好上天。不管我变得多没用,太一还是愿意陪在我身边。光是这样,就让我觉得……这世界其实也没那么糟。我心里一直是这样想的喔。谢谢你,我最喜欢你了。还有……”

听到你一阵深呼吸的声音,我了解到其实你在哭泣。

“……还有,我希望你可以遵守我们的约定。等我走了之后,你就忘了我吧。我希望你可以和别人好好谈恋爱,过着幸福的日子。不可以一直惦着我不放喔!就算我再有美丽,也不可以一个人孤老一生哟!”

液晶面板黯淡下来,iPod似乎快没电了。

“最后,我要对你说声谢谢。我,峰岸美丘和桥本太一在一起的这段时间,过得很幸福,我从来没想过,原来我可以拥有这么多的回忆。太一,谢谢你。很抱歉拜托了你一件难事,不过我会等你的。我会一直等待,等待你来找我。”

我按下停止键,将机械丢掉口袋里。老板走了过来,帮我确认头发染得如何,虽然我已经用手帕擦掉了眼泪,但还是被老板发现了。

“哎呀,你在圣诞节前夕失恋了吗?所以才要染一头大红发呀。我懂了,我会努力把你改造得帅气十足的。你就趁着圣诞节,再找一个新女友吧!”

我用沙哑的声音对老板道谢,等待他将我的头发造型完毕。

我在柜台结完帐了。贴在纯白店内墙上的全身镜,映照出一个盯着燃烧般冲天发型的男人。我对老板说了声谢谢后,走出店外,接着朝向东京地下铁迈进。时间接近下午一点。

我在新宿地下铁花光所有的钱买了一束红色玫瑰。因为心灵已经麻痹了,所以看不出这束玫瑰美不美,我右手拿着玫瑰花,走向你正苦苦守候着的医院。我没有再一楼大厅办理探病手续,直接搭电梯前往十四楼的脑神经科病房。电梯里有个拿着点滴架在院内散步的中年妇女,当她看到我的头发和玫瑰花束后,被这两项鲜红的东西吓得避开目光。

一打开电梯门,就是沙发并列的宽敞会客厅。因为今天是圣诞节前夕,又是星期五,沙发上坐满了前来探病的家属。我静静地、缓缓地往前迈进,所有的一切,都仿佛慢动作播放般留在我眼底。

洗手台、自动贩卖机陈列区、护理站。走过我身边的护士朝我点了个头,我也戴着墨镜向她回礼。眼前出现了敞开着的房门,我开始确认塑胶名牌。

峰岸美丘。这是我深爱的女人,同时也是我即将为她实现约定的名字。在我看到这片名牌的瞬间,我就决定要将这个名字的头一个字母刺在我胸前。我轻轻敲了敲房门。

“美丘,是我。圣诞快乐。”

接下来,我应该会走近你的窗边吧?我应该会深深凝视着你,说出“约定”两字吧?而你应该会眨个眼,赐予我勇气吧?我看到一双手伸向供给氧气的管子,也看到有双手拔去了点滴——它们都是一个陌生男人的手。

我应该会将红玫瑰花放在你的床上,一直抱紧你,直到你失去气息吧?

谢谢你,美丘,谢谢你。

还有,永别了。你会一直活在我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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