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道 - xp1024.com
《米道》


第一章 璞玉

“城破了!”

“贼兵杀进来了!”

“快逃命吧!”

……

耳边尽是此起彼伏的呼喊声以及慌乱嘈杂的脚步声,徐承被裹挟在仓促逃窜的人流中,像无头苍蝇般茫茫不知所以然。

放眼望去,城中到处都是火光四起,浓烟滚滚。而远处高耸的城墙竟然瞬间坍塌,化为残垣断壁。

而那一拨拨携家带口,四散而逃的百姓却被随即而来的贼兵追杀,屠戮。浓烈的血腥味刺激着每一根神经,令人窒息。

“去死吧!”一名贼兵发现了徐承,便挥舞着手中滴血的刀刃,面目狰狞地冲杀过来。

不好!

性命攸关之际,徐承想要快速逃离这个鬼地方。然而不管如何发力,双脚却仿佛灌了铅般竟无法向前挪动半步。

贼兵快速追至跟前,紧接着便是刀光一闪。

“啊!”

徐承惊叫一声,猛然睁开双眼,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渗出,划落至身下草席上。全身早已被冷汗浸润。

已是第六日了,每天进入睡眠后都会经历类似的噩梦,实在是怪诞不已。

“呼——”

随着时间的推移,急促的呼吸变得平和了些,思绪也逐渐从惊悚恍惚的梦境中返回到了现实。

前世的他是一名图书管理员,利用职务之便经常在知识海洋中遨游,谁知道一觉醒来之后便成了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全身乏力倒在溪边,恰巧被一名路过的妇人所救。而现在自己所处的茅草屋正是其住处。

前世的记忆碎片同这具躯体融合在了一起,经过这几日的消化后,他知道当下所处之地叫宕渠,隶属巴郡。

现下是初平元年,正赶上汉末乱世开启的大幕。各路诸侯或凭借显赫家世,或凭借宗族势力,或凭借个人武勇,或凭借名声在外,割据一方,相互征伐,至死方休。

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也是一个最坏的时代。

天下英雄风起云涌之际,大汉百姓也在蒙受深重的灾难。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乱世之中人命如草芥。对于寻常百姓来说,能避开兵祸,有一份口食,再有一处容身之所,然后侥幸活下去便成为时下最为迫切的愿望。

目前宕渠大致上属于天师道的势力范围。听人提起过,每日正午时分,天师道便会派遣弟子在宕渠城门口义舍处施粥。虽然仍旧食不果腹,却是解了燃眉之急,是故周围流民皆望风归附,而自己这具躯体的原主人想必就是他们中的一员。

世人常说英雄不问出处,但蒙尘的璞玉尚且不受待见,更何况当下仍是流民身份的自己。虽然比这个时代的人多了一千多年的知识底蕴,却又会有哪位达官显贵能够对他正眼相看?

眼下虽暂无性命之忧,但也意味着改变命运,获得富足生活的机会实属渺茫。极有可能这辈子都只能在这个糟糕的环境中浑浑噩噩度过一生……

不过徐承旋即想到乱世之中十室九空,光生存下来就极为不易。或许原先想要建功立业,封妻荫子的想法本就不切实际吧。

正思索间,腹中突然传来“咕咕”的声音,一阵饥饿和空虚的感觉袭向大脑。徐承十分清楚,不管处于何时何地,得先把肚子填饱再说。

刺眼的阳光透过半开的窗沿照射在坑坑洼洼的墙壁上,形成一个个斑驳诡异的光点。徐承遂将目光扫向边上一个灶膛里布满蛛网,散落着不少柴禾余烬的废弃土灶台。

灶台面上的一处角落里竖着一个缺了边角的陶壶,做工粗劣不堪,光泽全无。徐承知道里面装有不少形似蚕茧,外壳坚硬的坚果。然此时脑海中却浮现出前些日首次尝试吃过这些东西之后,肚子如刀割般胀痛难忍的感觉。犹豫了片刻之后,最终还是打消了以此充饥的念头。

“承儿!身体好些了么?”

从屋外进来一名妇人,见徐承已睡醒便一脸关切地问道。

只见其一身灰白色的粗布深衣,一头梳成椎髻的青丝显得略微凌乱,眼角已有了细微的皱纹,白皙的圆脸上被胡乱涂抹了不少泥土,正是救命恩人徐氏无疑。

“多谢夫人关心!承无大碍,已能下地走动。”徐承回应道。对于徐氏,内心自是一万个感激。

这是又进来一个老妪,先是向徐氏行了个礼,随后态度恭敬道,“义舍已经开始施粥了!夫人请随老奴一起前去领食。”

“今日承儿也一道过去吧。老是闷在屋里也不好,还需到外面多走动走动。”徐氏建议道。

“夫人所言甚是!”徐承说完便起身跟在徐氏后面出了屋。

徐氏乃蜀中绵竹人氏。其身旁的那位老妪便是李婆,原本是其府上一个贴身下人。

前些年间,益州黄巾贼人暴乱,城破之后将城中大户富商屠掠一空。当时全家就剩徐氏,其小儿还有李婆三人凭借府中密道逃出生天,辗转流落到巴郡,依附于天师道。

徐氏之小儿于一个月前不幸得急病走了,其年龄、身材、容貌都神似现在的徐承。或许徐氏在其身上看到逝去孩儿的身影,便一直将其唤作承儿。

揉着不适应外面强光的眼睛,徐承远远望见蔚蓝的天空下,各色大小不一的茅草屋星星点点地布满了整个山谷。

不少衣衫褴褛、瘦骨嶙峋的人纷纷从各自的屋内鱼贯而出,汇聚到中间那条不宽不窄的山间小道,然后接到那望不到头的队伍后面去,如赶集般热闹壮观。那山间小道上排队的人群慢慢由一列变成两列,最后挤成了四五列……

更远处一座丝毫算不上半点巍峨的夯土城池在周围高耸入云树木的映衬下若隐若现。

徐承同徐氏和李婆三人如一叶扁舟夹在涌动的人群中。周边的人个个面露菜色,有气无力。不少人甚至衣不裹体,肮脏不堪。很快,空气里弥漫着令人作呕的汗臭味,徐承便下意识地捂住了鼻子。

“承儿,你以后慢慢就会习惯的。”徐氏语重心长说道。

见被徐氏看出了窘相,徐承便有些不知所措,只是露出一脸人畜无害的憨笑。

头顶着烈日,过了半晌队伍也才行进了几十步,还是一眼望不到头。徐承便听徐氏聊起了这里的风土人情轶事,借此打发这无聊的等待时光。

“承儿呐!师君待人宽厚,不忍百姓流离失所、食不果腹,便搭建了义舍,每日正午时分都开张施粥。不管是不是天师道的弟子,人人皆可得一碗粥。”

徐承这才明白,徐氏之所以叫上自己一道来,也不全是为了让自己借机活动活动。一人一个碗,这样便可以比前几日多领一碗粥。

“当然了这粥也不是白喝的。青壮需要帮忙搭建茅草屋,搬运重物,砍柴,煮盐,打铁;妇孺老弱则要轮换去山上挖野菜,采集野果,洗涤衣物。”

“若是手中有些盘缠,交足五斗信米,便可成为师君的弟子,入住这宕渠城内,无需做这些辛苦活。每日只需在奸令祭酒的主持下诵读「老子五千文」,若是有幸还能一睹师君之真容呐。”徐氏指了指远处的夯土城池说道,脸上无不透露出羡慕和向往。

“若是城内存粮富足,每隔一段时日师君便会派人在百姓中招募些身负勇力且对天师道忠心耿耿的青壮,经过调教和训练之后便可成为鬼卒,自此无需再做苦力活,不过却需要上战场刀口舔血,也算不得是一个好的选择。不过对于一些饥肠辘辘且自负勇力的年轻人来说还是很有诱惑力的……”

……

“倘若是身体抱恙,则可前往静室。那里有师君的亲传弟子教人思过,用符水治病。说实在的,还真治愈过不少病人。”

……

徐承终于鼓足勇气问了一句:“夫人口中所说的师君可是张鲁?”

第二章 义米

徐氏一听大惊,情急之下伸出一只手捂住徐承的嘴,凑到徐承耳边压低声音焦虑地说道:“承儿,有什么事等回到屋里再细说。光天化日之下莫要被旁人听到枉生事端。”

徐氏的反应让徐承颇觉得意外,便不再多问。也不知又过了多久,肚子饿得前胸贴后背之时,终于排到了队伍的最前头。

李婆娴熟地从随身携带的布袋里掏出三只粗碗,将其并排放在临时搭建的木板上。负责施粥的大汉光着膀子,早已汗流浃背。边上放着好几个半人高的圆木桶,大部分已经见底了。大汉用木勺从其中一个还剩下些许粥菜的桶里兜了满满一勺,依次倒入这三个碗后,面无表情地喊道:“领完粥的都散了,都散了,莫要在原地逗留!后面的跟上!”

徐承一边跟在徐氏后面往回走,一边凝视着手中那碗稀得像汤水一样的粥,上面零零散散漂浮着一些黄澄澄的粟米粒和一丁点青绿色的野菜叶末。

饥饿难耐之际,野菜粥散发出来如云雾缭绕般的热气钻进鼻孔,徐承顿觉如入仙境一般,浑然不知周围好几双不怀好意的眼睛已经盯上了自己。

“啪——”毫无防备之下也不知被谁推搡了一把,徐承一个踉跄勉强稳住了身形,然手中的粗碗却滑落于地,顿时四分五裂,碗里的热粥也洒落一地。

“一乳臭未干的黄口小儿也来领粥,连个路都走不稳,哈哈哈!”紧接着便是一阵阴阳怪气的嘲讽。

徐承抬头望去,发现身旁几个光着膀子的无赖一边用幸灾乐祸的目光居高临下打量着自己,一边仍蔑笑不已。

“你们……”眼见快成为口中之物的热粥被瞬间糟蹋,徐承怒不可揭,俊美的小脸蛋涨得通红,猛然攥紧拳头质问道,“在这乱世当中同为流民,勉强求活已是不易,为何还要相互倾轧,苦苦相逼?”

“嘿嘿!”其中一个无赖不怒反笑道,“这义舍里的粥数量有限,施舍完便止。若是被尔等黄口小儿糟蹋,那吾等岂不是得饿肚子?又有何力气干活?”

“承儿快走!莫要与人争执!”一旁的徐氏一把拉过仍怔怔立于原地的徐承,离开了熙熙攘攘的人流,从另一条山间小道上返回了屋内。

“夫人!恰才明明是那几个无赖将碗打翻,于情于理承都占上风,为何还要怕他们?只要拖延些时间,负责义舍的天师道弟子必然不会袖手旁观……”

“住口!”徐氏急忙打断了徐承的话,随后顿了顿继续道,“流民数以万计,鱼龙混杂,其中有些行为不端的无赖也不足为奇。负责义舍的天师道弟子以及周围负责巡逻的鬼卒也才几十人而已,是故对此等鸡毛蒜皮的小事皆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刚才若是继续僵持下去,吃亏的必是承儿。”

“可恶!”虽然明知徐氏所言不假,徐承心中仍不免愤恨道。

“好了!莫要再生气了,先喝粥吧。”徐氏一边劝慰道,一边朝李婆使了个眼色。

李婆不知从哪里哪来一个空的粗碗,同前几日一样将两碗粥匀了一些进去,递给了徐承。随后三人各自捧着碗小啜起来,一眨眼功夫就连留在碗壁上的残渣也被舔了个干净。

由于吃得太快,徐承打了个嗝。虽然还远远未达到吃饱的感觉,但好歹饥饿感消失了,整个人也瞬间精神了不少。

“李婆,你出去洗碗吧。我有事情要单独和承儿说。”

“是,夫人!”李婆立马会意,便端着碗出了屋。

徐氏起身凑到徐承跟前,压低到只有徐承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道:“承儿切记,以后莫要再如今日那样在光天化日之下喊师君之名讳。况且我之前所说的师君却也并非张鲁。”

不是张鲁?徐承感到了一丝迷茫。他现在已经开始有些怀疑自己所处的时代到底是否能重现他所熟悉的那段历史。

“承儿所提到的张鲁确有其人,不过是一个受到了长上萌泽才成为天师道的少师君,并无实权。目前道内一切事务都由张修师君负责。那信米和义舍皆是师君一手开创,周围百姓和天师道弟子皆对其赞誉有加。”

“现在外边谣言四起。据说少师君及其亲信一干人等已被师君禁足,估计用不了多久就会被师君取而代之。”徐氏神秘兮兮地小声说道。

“像我们这样的小老百姓么,自然不愿意掺和这种争权夺利之事。在这乱世之中,每日有饭吃,有地方住,就很满足了。若是师君真的上位也没什么不好。”

“只是今后切莫在外边枉议此事。若是被师君麾下无孔不入的鬼卒听到,以为你和张鲁有联系,怕是要受株连……”徐氏关切道。

“夫人所言,承必当谨记于心。只是今后承要是再去义舍取食,被为难当如何?”

徐氏听后陷入了沉默,最后无奈道,“那些无赖没一个是好惹的,寻常百姓都避之不及,若是恰巧被遇上亦是毫无办法。除非,除非……”

“除非什么?”徐承满怀希望追问道。

“除非攒足五斗信米,成为天师道弟子,便可入住那宕渠城内,将会得到鬼卒的严加保护,自是不会再受到无端袭扰。”

“都怪我不小心,在逃难途中丢了盘缠。否则承儿就无需和我们一起受苦了。”徐氏不由惋惜痛心道。

徐承正思索着如何得到五斗信米时,突然听到屋外一阵喧闹。徐氏急忙从角落里拿起一个竹篮和徐承说道:“承儿,我们去挖野菜吧。”

“这是何物?”徐承发现了看到了徐氏手中拎着的竹篮里放着一个形似小铲子的铁片。上面锈迹斑斑,且沾满了不少褐色的泥土,仿佛用力一掰就会断裂,一看便知是粗劣之物。

徐氏道:“这便是挖野菜的铲子。皆由天师道的铁匠打造后分发给百姓。”

很快,屋外的空地上就排满了人,皆是老弱妇孺。领头的是一个中年男子,很快队伍就沿着蜿蜒的山路出发了。

“承儿,你要跟着我,切勿走开,知道么?”徐氏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见徐承疑惑不解,徐氏接着道,“在这座山中,还住着不少板楯蛮,和天师道已经事先划好了各自的领地。若是贸然逾越,怕是会有性命之忧……”

徐承听到性命之忧这四个字后神经猛然绷紧,便紧跟在徐氏身边不再作声。

很快,队伍便来到一处向阳的山坡。放眼望去,到处都是伸出卷曲嫩叶的蕨菜。

徐氏蹲下身体,娴熟地抓住枝杆,用力一掐,随后将采摘下来一株蕨菜放入了竹篮。

徐承依样画瓢,不一会儿功夫,竹篮里已经放满了一株株鲜嫩的蕨菜。这时,突然发现一个棕红色,形似蚕茧的坚果出现在自己面前。徐承抓起一个,正欲丢掉,不想徐氏被一把夺回,将其放入篮中,随后解释道,

“这是橡果,虽味道苦涩且生吃会胀气,但饥饿难忍之际尚能充饥,扔之可惜。”

“夫人,对寻常百姓而言,不知这五斗信米一般从何得来?”徐承之前一直都在留意四周,却至今为止未发现任何田地,便好奇问道。

“这兵荒马乱的,能拿得出五斗信米或者对应的钱帛财物的至少是小康之家,对于流落到此的百姓来说根本就是难于登天……”徐氏颇有些无奈道,似又勾起早先将盘缠丢掉的惋惜。

徐承听后不禁有些泄气,看来上升的通道早已被一开始的出身和地位给封得死死的。对于富贵人家,借机成为天师道弟子,获得相应的庇护自然是游刃有余,可对于广大穷苦百姓而言,这五斗信米却成了一道几乎难以逾越的鸿沟。

第三章 大疫

正思索间,突听左侧林子里有动静。只见一只小鹿钻了出来,步履蹒跚地来到了山坡上,后腿处插着一支羽箭,殷红的血液不断从伤口渗出,滴落在地上。瞬间引起了众人的注意。

“我记起来了,半个月前好像就有一个胆大的青壮在边缘地带捡回了一头带伤的小鹿,就靠这个换得五斗信米,摆脱了流民身份……”徐氏一边盯着那头小鹿一边回忆道。

徐承心中不免升起了对未来的憧憬,不想正跃跃欲试之际突然被徐氏拉了一把,后者可能猜到了徐承的想法,乃肃然道,“承儿切莫冲动。这虽是一条捷径,然终归是凶险异常。若是误入了板楯蛮的领地,便是万劫不复……”

富贵险中求。徐承知道以徐氏之谨小慎微,必定会百般劝阻。只是最终打消念头的根本原因还是因为周围同时有多双眼睛向猎物投射出狂热的目光。一方面是觊觎,另一方面则是忌惮,这才是他们久久未行动的原因。风险和收益永远共存,不可能被完全剥离开来。

终于,一个衣衫褴褛的老汉放下手中的野菜,轻手轻脚靠近了小鹿。小鹿似乎也察觉到了危险,一瘸一拐地跑下了山坡,朝着对面林子逃去。眼见煮熟的鸭子飞了,老汉自然紧追不舍。

“不能再过去了!再过去就是板楯蛮的领地了!”徐氏眉目紧锁,焦虑这望着老汉,嘴里不自觉地念叨着。

而之前那几双盯着猎物的眼睛全都不怀好意地投射到老汉身上,徐承绝对相信,老汉此举完全是火中取栗。若是其真将小鹿带回,也必定会遭到哄抢,最终为他人作嫁衣。

老汉显然没注意到身后这些异常,仍旧大踏步地追随小鹿而去。

“嗖——”。老汉前脚刚踏入板楯蛮的领地,身体突然僵直了,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的胸口插着一支羽箭。随后不甘心地倒在了地上,没了生机。身后那几道不怀好意的目光随即失望地收了回去。

“老胡就这么没了,哎。他做梦都想着攒齐五斗信米。”

“死在了板楯蛮的领地里,都没法过去给他收尸。”

众人在原地感慨了一番后便提着沉甸甸的竹篮回去了,就仿佛老胡这个人从未出现过。

……

转眼间又过去十日,徐承逐渐熟悉了这里的环境。每日就是出去挖野菜就是去义舍领食,日子过得单调乏味但是相对安全。

但究竟要如何才能攒足五斗信米?这是徐承一直苦苦思索的问题,却始终无解。

一日,李婆突然从外面闯入,神色慌张。

“何事慌张?”徐氏见一向行事稳重的李婆无端乱了分寸,赶紧起身问道。

“夫人!大事不好了!疫病开始蔓延了!刚才在溪边洗涤衣物时和旁人聊起时才知道,今日静室中思过的病人一下子死了十几个!还包括了师君派去管静室的三位弟子。老奴又如何能不惊慌?”

“为何能判断是疫病,而不是寻常疾病?”徐承问道。

“回公子的话,据传死去的病人生前都是同一种症状:上吐下泻,无法进食,全身颤抖,大汗淋漓。最后口不能言,发病后三日便死,死时神情痛苦万分。并且昨日也死了三个,只是当时以为是寻常毛病,未引起注意。”

徐氏面容失色,一下子瘫坐在地,口中喃喃道:“去年在阆中,疫病来袭,尸骨遍野,无人掩埋,历历在目。师君以鬼神侵袭为由带着我们离开阆中来到了宕渠避难。未曾想眼下又发生了疫病,也不知会死多少人。”

“夫人切莫如此伤感。听说师君也得知了此事,准备三日后亲自带领手下众弟子开坛作法为百姓驱鬼祈福。”李婆安慰道。

想来是瘟疫无疑了,徐承开始察觉到了事态的严重性。在这个卫生意识薄弱、医疗条件匮乏的时代,瘟疫一旦发作,在人群密集的地方是很容易爆发的。且没有特效药,一旦染上除非爆发奇迹产生抗体,否则相当于已经被判了死刑。唯一可行的办法就是消毒和隔离,将死亡人数降至最低。

唯一值得欣慰之处是张修开设的静室算是一定程度上歪打正着隔离了病人。

此时他根本不相信张修仅仅依靠开坛作法就能使瘟疫平息。不仅如此,反而会因人群过于密集而再次为瘟疫创造了传染的条件。

“敢问夫人,你们平日里所喝之水在喝之前是否用火烧开?”徐承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

“未曾,平日里皆直接饮用溪水。”徐氏不解地道,“承儿问此话是何意?如今这世道也只有那些世家豪族,达官显贵才有条件饮用烧开的水。寻常百姓恐怕是连柴火钱都消受不起,更没有那套繁文缛节。”

见徐氏微微有些激动,徐承转而想到其出身大户人家,如今因遭受变故而沦落为寄人篱下的流民,这心里落差亦非常人所能承受。平日里早已融入到平常百姓的心境如今却被自己不经意间所影响,不禁心生愧疚,于是赶紧解释道,

“非是有意提起,而是此番事情对疫病来说干系重大。好在承经过这几日休养之后逐渐记起自己曾随家父外出行医,略懂歧黄之术。家父在世时常说病从口入,想必定有一定道理。若是将水烧开,则能杀死里面的虫豸,减少疫病的传染。”为了使人在最短时间内信服,徐承只得对自己的身世胡编一通。

“想不到承儿竟然懂医术!只是我们哪里去弄那么多柴火?”徐氏先是一阵惊喜,随即又有些犯难。

“这山中虽多林木,看似取之不竭,实则大部分林地皆是板楯蛮的领地,根本不在天师道控制范围之内。若是任由流民肆意砍伐,不出两年便会陷入窘境。故平日里那些青壮所伐得柴木皆受到严加管控,只供给天师道作烧火煮粥之用,寻常百姓根本难以获取。”

原来如此。想不到这不起眼的柴火居然还是战略资源,看来要想让周围的人都能喝上开水只能另辟蹊径了。

“李婆,出去之后和周围的人说,就说喝烧开后的水可以预防疫病,让大家都来砍柴烧火,知道之人越多越好!动静闹得越大越好!”徐承决然道。

“承儿,这是为何?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若是被鬼卒知道,恐怕……”徐氏眼中流露出了惶恐和不安。

“夫人!这疫病之事非我一人之力能为,眼下必须要靠众人之力方有可能摆脱困局。把动静闹大就是为了能够把管事之人引出来。承也知其中风险,但若是疫病久久未能控制,又如何能独善其身?倒不如豁出去一试。”徐承解释道。

徐氏听后久久不能平复,屋内出奇地安静。不过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对李婆正色道,“就按承儿说的去办吧。”

李婆走出屋外,片刻之后外边便有了动静。一开始是偶尔几个人在交头接耳,然后慢慢地变成是一群人在喧闹,如逐渐烧开的一壶水。

第四章 阎圃

就在这壶烧开的水快要从茶壶口子里溢出来的时候,突然听到一个掷地有声的口音:“是何人在此妖言惑众,扰乱民心?”

徐承走出屋外朝声音的源头方向望去,只见一个头戴青冠、身穿白袍,腰挂一块青玉佩,年纪大约三十左右的文士带着两个手执长刀的士兵出现在众人面前。

“这……这便是鬼卒……”徐氏指着那两个士兵对徐承小声提醒道,言语中充满了畏惧。

那青年文士长得一双浓眉大眼,在衣衫褴褛的人群中一下子就看到衣着整洁得体的徐承。javascript:四目对望之际,徐承率先开口:“不知阁下是否是管事之人?”

“吾便是管事之人,不知小郎君有何事相告?”青年文士道。

“请阁下借一步说话。”徐承朝着青年文士行了个礼后小心翼翼道。

青年文士环顾四周,随后吩咐了身边两个鬼卒几句,便跟着徐承入了屋。

“在下徐承,见过阁下。”

“不知教唆流民砍柴生火烧水一事是否是你挑起?”青年文士一上来便开门见山道。

“正是在下。”徐承脸上波澜不惊。

“哼!大胆徐承!你可知在这里妖言惑众可是死罪?”青年文士眼中闪过一丝怒色道。

“不瞒阁下,承此番确实行事鲁莽了下,却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听底下流民传言疫病开始蔓延。在下略懂歧黄之术,知晓一些解除疫病之法。但自己终究还是人微言轻,所以才出此下策引阁下前来。”

“一派胡言!疫病一事根本就是子虚乌有!尔煽动流民,意欲何为?”青年文士恼怒道。

“疫病之事悬系所有人,若无真凭实据承又岂敢妄言?倒是阁下仅仅是为了能暂时稳住民心,知瞒不报,拖延疫情。又跟草菅人命有何异?且疫病之下无尊卑,阁下最终也必然殃及自身,追悔莫及。”徐承愤懑道。

不想青年文士突然收敛了怒色,转而摆出一副略带兴趣的表情:“非是吾疑虑过重,实乃疫病之事干系重大,由不得半点儿戏,故相试尔。未曾想到徐小郎君小小年纪便有如此胆魄和见识。你且说说看这疫病的解除之法。”

“其一,所有人等自今日起勿食生水,一律需用火烧开后方能饮用。其二,所有人等未得号令,一律只准待在自己的屋内,不得走动。其三,挑选精壮,取山中岩石,煅烧成石灰,兑成石灰水,喷洒于整个营地周围。其四,死去病人的尸骸和衣物包括静室在内一律用火焚毁。其五,据传张师君三日后便要开坛作法,阁下能否劝其待疫病消除后再进行?

因为疫病在人丁密集之处更容易蔓延。在下年少时跟随家父在外行医,家父曾用上述方法花了半月时间解除了整个村庄的疫病。”

徐承把能想到的可行之策都讲了出来。为了更能使对方信服,便有了杜撰家父治瘟疫这一出。

病从口入。饮用开水虽不能治愈疾病,却能大幅度降低被感染的概率。

青年文士听后面露难色,沉默不语,片刻后道:“吾也只是师君麾下负责掌管流民的祭酒,还需将此事速速告之于师君,请其定夺。”

“不知阁下尊姓大名?”徐承好奇地问道。

“鄙人阎圃,表字子茂。”青年文士淡然道,随即离开了。

……

黄昏时分,阎圃手中攥着一卷用竹简编成的册子,神色凝重地走上一条山间小道,上了山坡。一队队鬼卒手执长枪来回巡逻,穿梭于各条小道间。见其急匆匆走过来,便主动让出一条路。阎圃一连穿过好几条蜿蜒小道,又拐了好几个弯,终于来到一处庭院跟前。

庭院立于半山腰的一处相对平缓的空地上,三面被郁郁葱葱、高耸入云的松柏所包围。不远处一条狭长的瀑布从山顶上顺着悬崖峭壁流淌下来,倾泻而下的水流撞击到岩石上,在空气中飞溅起团团水雾,使得整个半山腰水气弥漫,端的是修仙问道的好去处。

庭院四周筑起了两人高的白色院墙,门口那扇涂着乌漆的厚实木门半敞开着,在落日的余晖的照射下在地面上留下长长的影子。

大门的两侧阴凉处立着两个小童,束发短褐,神色肃穆,见阎圃走来急忙上前相迎。

阎圃急匆匆道:“快去禀报师君,就说吾有要事禀告。”

“请阎祭酒在此稍候,在下这就去禀报。”其中一个道童向阎圃行了个礼,便进了大门,迅速消匿在视线中。

片刻之后,道童去而复返,恭敬地朝阎圃说道:“师君有请,阎祭酒请随我来。”

里面虽不大,但盆景,花卉,假山,亭台,池塘样样不缺,错落有致。道童引路在前,阎圃跟在后面穿过中间的青石板小道,在一处大殿外停了下来。

阎圃屏住呼吸,轻轻推开虚掩的殿门。只见殿内窗棂紧闭,四个角落皆摆放了烛台,香烛上燃烧的烛火如精灵般跳跃窜动。正中央摆放着一个鎏金铜熏炉,一缕缕熏烟从炉盖上镂空的小孔中冒出,使得屋内香气氤氲。正前方的桌案后,一名头戴乌冠,身着灰袍的文士正襟危坐,在云雾缭绕中若隐若现,增加了些许神秘感。

“拜见师君!”阎圃双手合抱行礼道。

“免礼。不知子茂前来所为何事?”

阎圃起身向前,将手中的册子呈于案上,然后起身后退一步。这时才能近距离看清那名道士的面孔,两鬓斑白,面色清瘦,神态平静。看不出善恶,也看不出悲喜。此人正是天师道的实际掌控者——张修。

将册子自右向左徐徐翻开,一排排形态庄重的隶书小体便涌现在眼前。张修虽然不止一次看过阎圃递上来的奏报,但还是感叹不已。天师道内能识文断字之人着实不多,能把字写得端庄得体的人那就更少了,字写得端庄得体的同时又有见识之人简直凤毛麟角。

阎圃算是这三样全占了。只可惜此人之前跟张鲁走得太近,只是到了最近张鲁被自己禁足,见其大势已去才选择重新站队,否则以其能力目前也绝不会屈身于一个掌管流民的祭酒职位。

第五章 对策

张修一言不发,面无表情地扫过册子上的一个个小字,而心中则在快速地算计着得失,以及推测阎圃此举隐藏的动机。屋内的气氛沉寂得可怕,只有竹简翻动的清脆声和烛火燃烧烛芯偶尔发出的噼啪声。

虽然来之前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阎圃的内心还是压抑得难受。已过去一刻钟了,呈上去的册子上写的内容张修应该早就看完了,但至今未表现出其态度,阎圃最怕就是这个。相反,不管结果如何,只要其做出回应,那么自己至少能知道对方此刻的想法,进而做出下一步合计。如今这般情况就像悬在自己头上久久未落下的刀,除了让自己惶恐不安以外根本不会得到任何有用的信息。

人越是在紧张仿徨的情况下就越是会把事态往坏的地方想。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渗出,滑过脸颊,顺着冠缨滴落在地。阎圃却早已顾不得用手擦拭,只盼着张修能快点做出回应。

“不知子茂对此事有何看法?”张修终于把目光从册子上移开,转而注视着阎圃,抛出一句模棱两可的话,脸上照样面无表情。

“回师君,在下以为若按照此人所言,虽无法确定能否解除疫病,但目前看来至少也无害,毕竟眼下我们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不妨先让他一试。当然一切还得按师君您的意思安排。”阎圃依然看不清张修对此事的态度,便把来之前早已准备好的话搬了出来。

“好!子茂所言甚合吾意。只是第五条延迟开坛作法需要变通一下,改为自今日起本师君自己在密室内作法。至于其余四条皆由你去安排。此人若是真能解除疫病,留着他自然对本师君有好处;若是此人所言不实,到时候本师君自然会以妖言惑众之罪用他的人头告慰在疫病中死去的生灵,以稳定民心。”张修笑道。

“谨遵师君吩咐,阎圃这就去办!”阎圃又向张修行了个礼,便离开了。

张修望着阎圃远去的身影,心中暗想徐承只是一介流民,又如何能调动天师道的人为他做事?若是疫病最终无法消除,则不仅徐承人头落地,连阎圃都不能幸免,反正相关事务皆是其一手操办。到时候可以推脱自己闭关作法,对外界毫不知情。

阎圃离开了张修的院落,返回自己的住处。虽然是下坡,但是脚步却愈发沉重。当张修说出如不成功要将徐承治罪时,自己也想到了将会受牵连,但又能有什么办法?徐承说的没错,疫病之下无尊卑。若是失败无非也是早死和晚死的区别。

自己虽只是一个管理流民的祭酒,但还是比一般人多知道些道内的事务。巴郡太守樊敏早已派兵扼守住宕渠通往其他地方的各个要道。要想像去年那样挪地躲避疫病已是不可能。如今自己也只能选择相信徐承。只能盼望着疫病早日消除,不仅能保住性命,还能进一步获得张修的信任,提升自己在天师道内的地位。

次日清晨,阎圃便按徐承所说行动起来。身体无恙的青壮则被聚集起来,分成三拨:一拨人上山砍柴,一拨去烧石灰,最后一波去溪边取水。

每个茅草屋四周都被撒上了石灰水。而门口则垒起了一堆柴火。义舍也已关闭,换作几个面罩白布大汉,一个大汉负责在几个茅草屋之间的空旷地带生了一堆火。一个大汉一边背着箩筐,一边敲着锣,口中振振有词道:“鬼神侵袭,自今日起师君闭关作法为百姓驱鬼降魔。所有人等如无传讯,一律回住处思过。义米来此,请将空碗置于门外……”

走在后边的一个大汉则手执一个木勺。从箩筐中勺取一小勺满是砂石和粟壳的粟米,将其倒入门外的空碗内。另一个抬着水桶的大汉则用勺子将桶里的水倒入放在外边的竹筒里。带锣声和脚步声渐行渐远,屋内会伸出一只只像枯树枝般的手,将盛着小半碗粟米的碗和倒满水的竹筒拿回。

徐承闻着呛鼻的石灰水的气味,像燕子那样在门口用木柴搭建起一个土灶,然后出去取了火种,点燃了柴火。随后将竹筒里的水倒入一个空碗中,架在土灶上烧。

徐承一边等着水烧开,一边看着半碗满是砂石和粟壳的粟米发愁。倒是一旁的徐氏第一次看着不知所措地徐承心里暗自发笑。未曾想如此简单的问题便把徐承给难住了,便让李婆拿出一个包裹,取出一根发簪,又取一块粗布,让徐承撕成几小块,用发簪分别戳出大小不一的小洞,做成一个简易的筛子。

徐承看着徐氏娴熟地一遍遍地筛下砂石,最后再将粟壳和粟米的混合物放入水中,滤去浮在水面上的粟壳,留下了数量不多,但都是黄澄澄的粟米粒。

“夫人真是好手段!承居然未曾想到。”徐承不禁感叹道。

徐氏收到了赞许,却仍是默不作声,只是嘴角边浮起了笑容。一旁的李婆发话了:“我家夫人心灵手巧,在落难途中学到的办法,要不然也不可能活到现在。”

徐承看着徐氏粗糙的双手不禁有些唏嘘。她本过上丰衣足食的日子,是这场乱世带给了她灾难。自己随后想到了在乱世中无数支离破碎的人家,心情一落千丈。

“公子,水开了!”李婆尖叫道。

徐承转身望去,只见碗里的水沸腾了已从碗口溢出,流淌到下面的燃烧的火苗上,冒出一股青烟。

情急之下,徐承急忙用手去把碗拿下来,未曾想手一碰到碗壁,一股灼痛感袭来。手指如闪电般缩了回来。

“承儿,烫伤了没有?”徐氏关切地问道。

“我……没事。”徐承吹着烫的发红的手指一边道。

徐氏从柴木堆里找出四根相对笔直纤细的小树枝,用剩下的布条将其绑成一个井子型的架子,然后吩咐李婆,一人拿住两根树枝,将滚烫的碗从火堆里架着取下来。

第六章 鸡血

这时阎圃面罩白布风尘仆仆地从外边走入,差点没踩到门口的火堆。一见到徐承便道:“徐小郎君,吾已经按照你说的安排下去了,可还满意?”

“尚可。只是承之前有一事疏忽了,生火烧水做饭应在门外,切勿在屋内,一是为避免发生火烛,二是怕产生有毒的烟气使人窒息。”徐承想到一事,急忙补充道。“还有,就是把每日新得疫病的人数和因疫病死亡的人数告之于我,这样我好知道进度。”

“徐小郎君有心了,吾这便吩咐人下去。只是,按照小郎君此法,这疫病能否消除,吾心中着实没底。也不瞒小郎君,吾之性命此刻已和小郎君绑在一起。若是处事不利,你我皆难逃死罪。”阎圃道。

“这个事情我早就想到了。”徐承淡然笑道。“阎祭酒请放心,我徐承绝不会拿自己性命开玩笑,更不会拿更多人的性命垫背!”

“如此这般便好。”阎圃稍稍心宽,正要起身离去,突听背后声音传来:“阎祭酒请留步!”

阎圃转身,见徐承拿着筛下来的小半碗砂石看着自己。心中顿时明白了大概,无奈道:“徐小郎君,实不相瞒。眼下官军扼守要道,坚壁清野。城内所余存粮已然不多。若不是如此,怕是难以维持数月。巴郡多山,虽多盐铁,却少耕地,之前得到的存粮全靠攻陷几处地主豪强的坞堡所得。附近山寨中的板楯蛮曾用手中的猎物和余粮来向我们换取盐巴和铁器。如今这疫病一闹,那些板楯蛮也避而远之。”

“若是徐小郎君咽不下这糟糠之食,我每日都会派人送来和我一样的饭食。”阎圃道。

“多谢阎祭酒。”

阎圃走后,徐承便梳理起刚才谈话中透露出来的信息,心中暗自发愁。官军围困,粮食匮乏,疫病横行。这三条都能把天师道逼入绝境。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届时自己将何去何从?

不过至少有一些对自己有利的信息,阎圃和自己现在是拴在一条绳上的蚂蚱,消除疫病方面必定会全力支持自己。只要疫病解除,就能和周边的板楯蛮贸易,解决粮食问题。有了粮食,其他问题便迎刃而解。

思索之间,阎圃便命一手下送来一个精美的食盒。徐承迫不及待地打开食盒,只见一小盆诱人的粟米饭,边上还有一碟野菜,除此之外还有一块咸肉。

徐承食指大动,将食盒中所有的饭菜都盛到自己的碗里,然后把空空如也的食盒交给那位手下,让他回去复命。

徐承将可口的的饭菜分成三等分,自己便拿着其中一分,顾不得斯文,狼吞虎咽起来。不一会儿功夫,就见底了。

徐氏小口小口吃着饭菜,不由赞道:“阎祭酒真是好人,在如此粮食困难之际,肯舍得把如此好吃的饭菜送予我们吃。”

“好人?”徐承想笑。“夫人也在天师道内呆了好多年了,之前怎么未见阎祭酒送饭菜于你?”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最近他是有求与我,才百般讨好。如不是趁着其有求于我之时提出点条件用来改善生活,难道还要等到事情解决之后他把你抛之一边了再提?”徐承道。

“承儿为何把阎祭酒想得这么不堪,不管怎么说,他还是把可口的饭菜送来了。我们应该学会感恩。”徐氏道。

“好!感恩!承知晓了。”在这种争权夺利,尔虞我诈的恶劣环境生存下来,并且能当上祭酒之职,又怎么可能是一个憨实厚道之人?徐承也懒得申辩,敷衍了一句,打了个饱嗝,便躺下休息了。

……

一连几日,阎圃都派人送来了可口的饭菜,再带过来一根记载了前一日生病人数和死亡人数的简牍。

只是根据简牍上的信息的看,情况并不乐观。每日的生病数和死亡数在不断地攀升。徐承并不悲观,照样吃喝拉撒,毫无心事。

终于,阎圃沉不住气了,亲自带着饭盒和简牍来慰劳徐承。

“阎祭酒为何亲自前来?送饭菜的事情叫手下去做就行了。”徐承边大口咀嚼这饭菜,边调侃道。

“徐小郎君,都火烧眉毛了,还有心思调侃。自从采取措施到现在为止已过去七日。这疫病是一日比一日严重。光昨日病死了七十多人!你这个办法到底行不行?”阎圃开始质疑了。

“阎祭酒,请稍安勿躁。该做的事情承已经都做了,接下来就听天由命,顺其自然吧。”

“好一个听天由命,好一个顺其自然。你我的脑袋都还别在裤袋上呢。你叫我怎么冷静地下来。吾只怪当初受汝蛊惑,才误入歧途……”阎圃有些懊悔。

徐承不声不响的吃完饭。接着慢悠悠地从角落里拿出前几日收到的简牍,将其按时间顺序自右向左排列。然后对阎圃说:“阎祭酒请看!”

阎圃一副莫明奇妙地看着徐承,“这些简牍皆是这几日来吾托人带于你,有什么问题?”

“阎祭酒请看,虽然新得病人数和病死人数在逐步增多,但最近几日增多的数量下降了。说明疫病已经逐步得到了控制。”徐承道。

“原来徐小郎君早就发现了此问题,为何不早早报之于吾?”阎圃恍然大悟道。

“阎祭酒也没说让我报之于你,并且我还以为你早就知道此事。”徐承道。

阎圃顿时一脸黑线,尴尬不已,竟然无言以对。

“如进展顺利,最近几日新得病人数和死亡人数应该会下降,随后在七日内逐渐变为零。”徐承信心十足道。

“借徐小郎君吉言,若真消除了疫病,当为天师道之大功臣。”阎圃道。

“阎祭酒此言差矣。若是救灾得力,天师道的第一大功臣自然是此时闭关作法的师君。若师君记得我等的功劳,赏赐下来,我等便欣然受之。若是无赏赐,我等也无需心生怨念。你我应该庆幸脑袋还长在脖子上就足够了。若是一味强求什么赏赐,必定死路一条。”徐承毫不客气,直接戳破那一层薄薄的窗户纸。

第七章 遇袭

“没想到徐小郎君年纪轻轻竟然能将世事看得如此透彻!”阎圃见自己的意图被识破,也不再好意思再说类似的话。

“只是经过此事你我也算是患难之交了。以后还需多走动走动。”阎圃临走之前还不忘拉拢一把。

“阎祭酒抬爱,承不胜感激。只是眼下承有一个小小的请求,不知当讲不当讲?”徐承借机问道。

“是何要求?徐小郎君但说无妨!”阎圃好奇道。

“承希望吾等三人都能得到五斗信米,加入天师道……”徐承回头看了看徐氏和李婆,随后对阎圃小心翼翼说道。

“小事一桩,包在本祭酒身上了。疫病去除之日,本祭酒便将汝等带至城中入住。”阎圃仿佛举手之劳般轻描淡写笑道。

……

接下来几日正如徐承设想的那样,新增病人和死亡人数开始呈现下降趋势。又过了十日,疫病终于销声匿迹。

临时的隔离措施已经取消。或许是因为张修担忧疫病再次爆发,将生水烧开后再饮用的习惯居然被保留了下来。徐承也已无需去义舍领粥食,因为阎圃还是每日准时会派手下送来盛装可口饭菜的精美食盒。张修也结束了闭关作法,宣布自己驱逐了鬼神,消除了疫病,拯救了苍生。而那些流民也沉浸在劫后余生的喜悦中,心中对师君的崇敬之意又多了几分。

只有李婆在一旁嘀咕着:“这一切都是公子妙手回春,为什么最后却无半点功劳?”

徐氏道:“李婆,好好想想之前承儿和阎祭酒交谈时候讲的话,就知道应该对此事守口如瓶。莫要多嘴,如果你我还想活命的话……”

“这阎祭酒为何还不来接我们去宕渠城中?莫不是过河拆桥,将此事忘了吧?”突然间想起此事,徐承不由抱怨道。

不过不管怎么说这一劫算是已经过去了。徐承伸了个懒腰,走出屋子透气。之前在屋内呆了半个多月,空气都发霉了,这一下子在外边呼吸到了新鲜的空气,顿时整个人心旷神怡。

“夫人,李婆,快来外边走走吧。空气清新得很。”

一行三人出了屋子,沐浴在晨光下,看着周围忙碌但脸上挂着喜悦的人群遍布了整个山谷,一直绵延到了山脚下,像一幅风光旖旎的画卷。

“让开!”

突然,画卷被一阵突兀的声音撕裂成碎片,然后消失了。人群开始出现慌乱,像避瘟神那样纷纷逃向两侧。那些个不小心绊倒在地上的流民身上瞬间被无数只脚踩踏,连求救的声音都未来得及发出,趴在地上的手臂只是无助地抽搐了几下,便再也没了生机。

一队人马耀武扬威地出现在被迅速清空的中间道路上。领头那人头戴黄巾,容貌粗犷,左边脸颊有一道狰狞的刀疤。单手扛着一柄环首刀。被一群同样头戴黄巾的喽啰簇拥着缓缓前行。

“一连半月有余只能呆在自己营帐中,都淡出个鸟来了!妈的!老子那么长时间没碰女人了。难不成那张师君也要老子像他那样清心寡欲,得道成仙?”刀疤脸抱怨道。

“大哥所言极是。小的这就命兄弟们下去找找。”刀疤脸身边一个獐头鼠目的随从掐媚道。随后换成一副严厉的表情,对身后的喽啰们训斥道:“你们都给我瞪大眼睛好好找找。若是找到了,等大哥玩腻了,自然会让你们过过瘾!”

那些个喽啰听到这话,瞬间来了精神,双眼放出淫秽的光芒,猥琐地扫向两侧人群中的妇孺。被盯上的妇人皆将披散的头发掩住脸面,瑟瑟发抖。

“娘的!就没有一个看得上眼的。也是,流民中能出什么好货色。要说品质还是上次从杨氏坞堡中抢来的小姐,那个娇滴滴……”刀疤脸一时没找到中意的,便会意起往事来,哈喇流了一地。

突然,獐头鼠目看到了站在门口的徐氏,眼睛一亮。

“大哥快看,这个姿色不错吧。”

刀疤脸顺着随从指向的地方看去,虽然年纪大了些,但也不算老,风韵犹存,想必年轻时候必是一美人。于是兴致大增,对手下喽啰道:“还愣着干什么?快快动手,然后收工回帐!”

这时徐氏也看到了刀疤脸,顿时花容失色,惊恐万分,瘫坐在地上。

“夫人!怎么了?”李婆立马上前将徐氏扶起。

“我头有点晕……快……快扶我入屋……”徐氏有气无力道。

但为时已晚,众喽啰们接到命令蜂拥而上,片刻后便将徐承等三人团团围住。

“尔等意欲何为?”徐承将徐氏和李婆挡在身后。

“嘿嘿!这位小郎让一下道。我大哥看上了你身后那位妇人,想领过去当压寨夫人,嘿嘿。我家首领若是一高兴,说不定还会收你做义子,将一身本领传授于你……”獐头鼠目笑道。

紧接着其他喽啰也哄然大笑,更加肆无忌惮地盯着徐氏看。

“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女,你们眼里还有王法吗?”徐承不知哪来的勇气,强力训斥道。

“王法?我等在大贤良师的号召下揭竿而起,跟随马渠帅攻城略地,亡的就是这个法!弟兄们你们说是不是啊?”獐头鼠目道。

众喽啰再次哄堂大笑。

“之前大哥带着兄弟们每每攻入城池,那些大户人家豪族子弟家中搜出的金银珠宝哪个不是堆积如山,哪个不是妻妾成群,美女如云?如今想抢个女人借以打发时日又怎么了?”

“废话不多说了,时间再耽搁下去大哥怕是要等急了,要是扰乱了大哥的兴致,你们消受得起吗?对面的小子也挺好了,要么让出一条道,要么就从你身体上踏过去,你自己选吧!”

见黑压压一群喽啰将自己围住,徐承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本能地想要退缩。但又不忍心身后的徐氏被贼人所掳。想起徐氏在乱世中颠沛流离,以及把自己就上来之后和自己相处的片段。一股热血涌入大脑。也罢。若是自己死了就当是报答她的救命之恩吧。

见徐承纹丝不动,喽啰们便一拥而上,拳打脚踢。徐承毫无招架之力,只能用双手护住要害,蜷缩成一团。不想留出了空隙。一个喽啰见状立马从徐承身边跨过去,拉扯徐氏。

“住手!”徐承用双手死死抱住那个喽啰的大腿,不让他得逞。

“滚一边去吧!”喽啰用力一蹬脚,正中心窝,徐承闷哼一声,被踢落了好几步,在翻滚过程中额头磕到了岩石,顿时血流如注。

“夫人……”徐承望着李婆被踢翻在地,徐氏被贼人架着从自己身边经过。内心像撕裂般疼痛,痛苦而绝望。

第八章 祸福

“恃强凌弱、以多欺少算什么本事?”身后传来一个少年的声音。徐承转过头顺着声音望过去,只见一位年纪和自己相仿的少年头缠褐色头衣,皮肤黝黑目光炯炯,身披兽皮袄,腰配柳叶短刀,肩扛着一只被猎杀的小鹿,背着一把短弓,另一侧挂着一袋箭壶,挡住了喽啰们的去路。

“真是活见鬼了,怎么又来了一个不知好歹的愣头青!”獐头鼠目一声怪叫,众喽啰立马会意,放下徐氏向少年扑来。

少年一脸的镇定和从容,屹立原地不动。待其靠近之时,将肩上的小鹿高高举起,掷向冲到最前面的三个喽啰,随后抽出柳叶短刀迎了上去。

由于视线被挡住,徐承看不清具体的打斗场面,只听到了从中不断发出兵刃割破皮肉的声音,随后喽啰们发出几声惨叫,纷纷跌倒在地,每人都用手捂着身上的伤口,露出痛苦的表情。

少年将滴血的短刀入鞘,正要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小鹿准备离去之时,突听背后一声暴怒的声音:“大胆狂徒!你以为今日还走得了么?”

少年转身望去,发现刀疤脸正扛着环首刀一步一步地向自己靠近。徐承只觉得刀疤脸散发出来的威压让自己动弹不得,不由暗自替少年担心。

少年却丝毫不为其所动,还是那么的从容地从背上取下短弓,又从箭壶里取下一支短箭。将其放在弓弦上,开弓蓄力。那寒森森的箭头直指刀疤脸,动作一气呵成。

“那就要看是你的刀快还是我的箭快了!”少年面无惧色,镇定地回答道。

刀疤脸不再往前走,因为他不能确定再向前走少年会不会放箭,也不知道对方箭法准不准。不过如今也没必要去冒这个险。因为他知道少年只是想震慑住自己,绝无杀人之心。否则自己手下那几个喽啰就不会只受皮肉之苦了。

事实上刀疤脸也有自己的算盘。这样僵持下去,少年必须要一直保持拉弓弦的姿势,而自己只需站在原地不动。待其力竭之时必定准头大失,到时候自己卖个破绽,然后再迅速近身将其一刀劈了。

双方就这样剑拔弩张僵持了半柱香,这时从远处传来一个声音:“住手!都是自家兄弟,何必刀剑相向?”

徐承定睛一看,只见阎圃急急忙忙从远处赶来,立于二人中间,示意双方收手。

少年这才将满弦的弓放下,重新背好,随即双手抱拳向阎圃行了个礼:“阎祭酒。”

阎圃收起了严肃的表情,露出了一缕笑意,摊开手指着刀疤脸向少年介绍道:“真是不打不相识,还不赶快拜见师君麾下得力先锋,程义程祭酒。”说完朝少年使了个眼色。

少年依旧波澜不惊,转身朝刀疤脸行了个礼,不卑不亢道:“小民何平,拜见程祭酒。”

“哼!”程义并未领情,扛着环首刀,将脸撇过去看也不看一眼。

“程祭酒息怒,不管怎么说何平也是七姓夷王朴胡麾下勇士。如今遭遇官军围困,形势极不乐观,望将军顾全大局,勿要再树一敌。”阎圃劝解道。

见阎圃把朴胡搬出台面,程义自然是知道其中的份量。板楯蛮山寨遍布整个巴郡,板楯蛮族人又极为善战。若是双方造成冲突,就算是张修也保不了自己。想到这里程义便不再计较,招呼了一声身上个个带伤的喽啰后便离去了。

见程义走远,阎圃轻声对何平和躺在地上的徐承等人轻声说道:“诸位请随我来。”

何平一手扛着小鹿,一手搀扶着徐承,李婆扶起精神恍惚的徐氏,跟在阎圃后来。约莫行走了一刻钟,终于来到城门口。

门口驻立着两个神情肃然的鬼卒,见到阎圃后便主动让出一条道。众人鱼贯入城,又跟着阎圃拐了几道弯,便来到了一处闲置的宅院。院子不大,不过里面有一株参天的老槐树,彰显了不少生机。

阎圃走到西边一间房间将门一把推开,对徐承道:“徐小郎君,这屋子今后就归你住了。是阎某来晚了一步,以后啊有鬼卒在城门口守护,再也不用和流民混居在一起了,也再也不会发生今日之事了……”

“多谢阎祭酒厚爱!”徐承有气无力的行了个礼,内心的抱怨也打消了大半。

屋子不大,但光线明亮,一应家居,应有尽有。徐承被搀扶着躺上了床。睡在硬板床上,徐承感觉骨头要散了架一样。

阎圃命下人端来了盛满温水的脸盆和丝巾,徐氏在一旁边抽泣着便用丝巾蘸着温水擦拭徐承流血的伤口。

“承儿,你还好吗?都怪我,要是反应快点躲进屋子里就好了。”徐氏不免自责道。

“我没事……”徐承有气无力道。

“夫人不必自责,这种事情是躲不掉的。他们能来第一次就能来第二次。不过夫人遇到程义后惊慌失措中又夹杂着愤恨,隐约感觉汝二人之前便认识。不知道这是否只是阎某之错觉……”阎圃好奇地问道。

徐氏听后泣不成声,许久才平复下来,双目噙满了晶莹泪珠,咬牙切齿道:“那个刀疤脸,就是化成灰我也认得!其当年在绵竹时闯入妾身府宅烧杀掳掠。妾身藏在地道中,透过缝隙亲眼看到夫君就是被这厮杀害的!”

“可恶!”何平攥紧了拳头。众人听后也无不愤慨。

“阎祭酒,不知这伙人是如何投靠到师君门下的?”徐承问道。

阎圃听后思索了片刻后道:“这伙人本是当年益州黄巾马相的余部,为首的贼人叫程义。当年益州黄巾被从事贾龙击溃之后,马相死于乱军之中。程义率领残部侥幸突破了官军的包围,辗转来到巴郡,便打算投奔天师道。”

阎圃顿了顿,继续小声说道:“当时天师道内部有少师君和治头大祭酒——也就是现在的师君这两股势力在明争暗斗。程义率残部来投奔时,少师君知其杀戮过重,劣迹斑斑,非天师道所能容,遂打算将其驱逐。

师君当时想急于上位取代少师君,急需拉拢这样一股势力来增强自己的实力,打破原先的平衡之势,双方随即一拍即合。

而少师君摄于两者威压,从此一蹶不振,在天师道内影响力也一日不如一日。师君凭借程义如愿成为天师道的实际掌权者,对这伙人自然甚为倚重,每每作战必派其打头阵,攻城拔寨确实不在话下。

长此以往,程义等人便生骄纵之心,发生掠劫财物,强抢民女之事就不足为怪了。连师君对此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今日若是没有这位兄弟及时出手,恐怕后果不堪设想。”

第九章 何平

“哦,光顾着在这里长篇大论,忘了给你们介绍了。”阎圃拉着何平的手道,“徐小郎君,这位何平小兄弟是七姓夷王朴胡麾下勇士!身手敏捷,聪颖过人,又为人仗义。”

徐承艰难地从床上坐起,拱手行礼道:“今日有幸认识何兄,幸会幸会!兄弟的搭救之恩承没齿难忘!”

何平和阎圃见状拦住徐承,让其躺回床上好生休息。阎圃对何平说:“这位便是徐承徐小郎君,前次闹疫病,多亏了徐小郎君,才能快速地控制住……”

“想不到徐小郎君竟然精通歧黄之术,幸会幸会。”何平道。

“何兄弟,汝外祖父还好吧?”阎圃道。

“劳烦阎祭酒挂心。外祖父身体还算硬朗,只是最近腿脚有些不灵便,故托平下山办事。”何平道。

“差点忘了,何兄弟是打算拿着猎物去换盐巴吧?吾刚才恰巧从道肆路过,发现门口已排成了长龙。今日多亏何兄弟出手,但是也因此耽搁了小兄弟的正事,阎某实在过意不去,拿我的令牌过去,直接和里面的人说,可以免于排队。”阎圃说完就从袖子里掏出一块中间镂空一个米字的令牌,递给了何平。

“多谢阎祭酒!不过平实在不明白阎祭酒为何会有道肆的令牌?”何平双手接过令牌,有些诧异道。

“不瞒各位,师君念及阎某治理疫病有些许功劳,委任我掌管钱粮盐铁一事。”阎圃略有些得意道。

“那就恭喜阎祭酒高升了。”徐承有些阴阳怪气道。

“哪里哪里。若是换做以前,这确实是个肥差。但如今被官军围困,物资本就匮乏,外加闹了一场疫病,更加雪上加霜。这分明是个苦差呀!”阎圃叹苦道。

“还有,阎某新上任不久,对下面人员全无了解。下面若是阳奉阴违阎某也无可奈何。好在师君答应阎某可自行招揽下属,便宜办事。”阎圃说完朝徐承眨了眨眼。

“阎祭酒,你不会盯上我吧?承有伤在身,恕不能……”徐承见情况不妙正想找借口推脱,未曾想话还没说完就被阎圃打断。

“徐小郎君你现在就是本祭酒的人了。现在只需好好养伤,等伤愈后我自然会找你。”说完,未等徐承回答,便快速地走出房门,嘴角浮起一道诡异的笑容,匿了。

“本小郎君还未答应呢。你这是强拉壮丁!哎呦!”徐承不小心牵动了伤口,哀嚎道。

何平在一旁强忍着笑意道:“恭喜徐小郎君高升。小郎君好好养伤,平还有要事在身,日后有机会还会过来看望小郎君的。”

说完,便扛起了地上的小鹿,走出了房门。

屋子里的气氛一下子冷清了下来,只剩下徐承因疼痛而发出不间断的哀嚎声。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徐承虽挨了一顿打,却因祸得福住进了宅院,还得到了徐氏的悉心照料,伤情痊愈得很快。一周之后,居然能下床走路了。

“承儿,不要勉强,如果累的话就上床休息。”徐氏看到后一脸关切道。

“夫人放心,躺在床上身体都发霉了,活动活动筋骨也有利于痊愈……”

徐承话还没说完,突然听到房门外传来一个耳熟的声音:“徐小郎君……”

不用想都知道是谁来了,徐承急忙跳入床中,一翻身,用被褥裹住全身,假装在休息。

房门被推开,阎圃风尘仆仆地进来,一照面便问:“夫人,徐小郎君伤势恢复得如何了?”

徐氏强压住想笑出来的冲动,沉默了一小会儿,脸上表情很奇特,最后从口中说出一句话:“他这几日一直都如此,也不知道好没有好。”

“徐小郎君……徐小郎君……”阎圃见徐承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自己轻声呼唤了好久都没反应,以为他睡着了,乃作罢。

待其走出屋外,确定脚步声已经渐行渐远至最终听不到时,徐承长舒一口气,掀开被褥,一跃而起。

接下来一连几日皆是如此。徐承的身体已经完全恢复。虽然暂时摆脱了阎圃的纠缠,但是整日呆在屋内就像被禁足一般,也是无聊透顶。

又是一阵敲门声。不管是阎圃还是送饭菜的,现在一听到这个徐承就条件反射地往被褥里钻。

门开了,进来一个少年,正是何平。这时徐承也感觉到了熟悉的气息,便起身下床迎接。

“徐小郎君伤病未愈,不必如此。”何平先是行了个礼,然后扶着徐承走向床沿。

“何兄,我已经痊愈了,不碍事。以后别小郎君小郎君地叫了。如若不弃,就叫我徐兄可好?”

“如此甚好。徐兄若无大碍,可否随平去户外一游?”何平邀请道。

“吾也正有此意。”说完两人不顾徐氏的一再劝阻,一溜烟跑出了宅院。

群山巍峨,风景如画。徐承跟着何平离开了山谷,沿着山路遁入其中。迎面吹来凉凉的山风,呼吸着透彻的空气。脚底踩着厚厚的落叶,徐承有一种自打来到这个时代前所未有的无拘无束的自由气息。

突然,他想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急切地问道:“何兄,再过去就是你们族人的领地了,外人不好擅闯……”

何平立马看出了徐承的担忧,笑道:“无事,有我在旁边无人敢伤你分毫。”

听到此话后徐承担忧的心终于放了下来。有了何平这个向导,他根本无需担心迷路。遂专心的欣赏山中的美景,静下心倾听大自然的声音。山间的瀑布飞流直下,一直汇聚成溪流,延绵到山下。一块块零零散散的田地分布在溪流两侧,点缀着大地。

“这就是平之族人的耕地。”何平指着山下那一个个小点道。

“如此沃土,为何才种了这么点地?”徐承不解道。

“一则族人们一直都靠渔猎为生,种地只是副业。二则靠近水源,又相对平坦之地也就这么点。若是在山坡上种地,远离水源,便很难灌溉……”

“草丛后面有动静。”何平轻声提醒徐承,一边摘下背上的短弓,一边娴熟地从箭壶里取出一支羽箭,眼睛死死地盯着发出轻微颤动的草丛。

第十章 手弩

草丛里发出一阵窸窸窣窣之声,一只灰色野兔从中窜出,似乎感觉到了危险,慌不择路地向前逃去。

徐承只听到耳边“嗖”的一声,才发现何平搭在弓弦上的羽箭已经消失,弓弦发出剧烈的颤动,随后前面狂奔的野兔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突然停下来,瞬间没了动静。

何平笑道:“徐兄真是好口福!才出门没多远,就遇见了野味。此等大运真是让人羡慕啊!”

“何兄的好箭法才真的让旁人羡慕嫉妒恨啊!”徐承也调侃道。

“徐兄此言差矣!箭法可以通过练习熟能生巧,然运气却是可遇而不可求。”何平一边将猎物拎回一边感叹道。

“承身无所长,百无一用。正好借此机会厚颜劳烦何兄教我箭法,在这乱世之中也好防身。”

“徐兄真的想学箭法?”何平边说边抽出短刀,娴熟地将野兔剥去皮毛,去除内脏。

“那是自然。有这等机会还不抓住?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那就先把弓拉开吧。”说完何平取下短弓丢给了徐承。徐承接过短弓,左手握住弓身,右手握住弓弦便欲拉开。

“慢!”何平突然记起什么,取下右守拇指上套着的一段中空的兽骨,丢给徐承,“这是鹿骨做成的扳指,有了这个拉弓弦的手指就不会被割伤。”

“多谢何兄!”徐承将扳指套在右手拇指上,深呼了一口气,使出全部臂力试图拉开弓弦。顿时他感觉上一股反方向的拉力从拉开的弓弦上传来,手臂上的肌肉有些不听使唤,发出无规则的抖动。越往后拉这股作用力就越大。最后只拉开了一半弧度便再也无法更进一步。终于手臂酸胀得麻木,最后完全没有感觉。弓弦不受控制地从扳指处滑落,发出一阵刺耳的颤动声后恢复了原样。

何平看着满脸涨得通红的徐承笑道:“不知徐兄感觉如何?”

徐承回想起前些天何平和程义对峙时,将此弓拉满弦相持半柱香有余,不禁瞪眼道:“真是怪物!”

“徐兄切莫大惊小怪,这还只是二石弓。族里勇士中能开三石弓者不在少数;平之外祖父年轻时便能开四石弓;现今朴胡首领也能开四石弓。”何平无不自豪道。

“怪物!全是怪物!”徐承有些无法想象。

“好箭法并不只是能拉开弓,还需要在拉开弓的状态下准确射中目标。所以说,没个三到五年根本练不出来。平自七岁起练习箭法,至今也有八个年头了,族中勇士箭法在平之上者比比皆是。”何平继续道。

徐承听后头上像是被浇了一盆冷水,内心有些气馁。看来想要马上练成好箭法已是不可能的了,便坐在地上不再说话。

何平在谈笑间已将野兔处理干净,拣起地上的枯树枝搭成一堆。然后从怀里取出两块燧石,包上干草丝用力敲打起来。不一会儿功夫,溅出的火星便将干草丝引燃。何平趴在地上,像呵护婴儿般将火种用手护住,防止被风吹灭,然后将小段枯树枝慢慢点燃,火苗越窜越高。很快一个火堆便生成了。

何平用短刀将野兔的肉一分为二,找来两根相对干净的树枝,叉着兔肉放在火上烤,鲜肉上的少量油脂在火中发出吱吱声。微风吹过,一股肉香钻进鼻孔,徐承不禁食欲大盛。

“徐兄若想事半功倍,确有一法。只是需要机缘巧合才能获得。”何平边转动着烤肉,边缓慢地说道。

“何兄快讲。”徐承双眼放光,竖起耳朵,唯恐漏过一个字。

“不知徐兄有否听说过弩这种远程武器?其和弓不同之处在于无须在用力张弦的同时瞄准,想来非常适合徐兄。部分族中勇士平日里就喜欢用白竹弩打猎。只是发射过程比弓箭繁琐些,且容易损坏。故只适合打猎,杀伤力甚至还比不上平手中的弓箭。

不过听闻朴胡首领有一把做工精良且杀伤力巨大的手弩,只是朴胡首领将其视如珍宝,平日里连看都不让旁人看。去年,杜濩首领想用两百坛美酒,三张上好的虎皮交换都被拒绝。”

被何平这么一点徐承自然明白,做工精良的弩有着比弓更卓越的性能,更短的训练时间,更长的射程,更强的杀伤力,也更适合现在的自己。不过如今要获得此物确实难比登天。

“君子不夺人所爱,只是承想不明白为什么朴胡首领会如此看重这把武器?难不成有何特殊意义?”徐承好奇道。

“听外祖父讲过,光和二年巴郡板楯蛮因不堪地方官员的苛捐杂税,在朴胡、杜濩、任约等首领的带领族人反抗暴政。官军屡次围剿皆被击退。朴胡首领亦在一次战斗中侥幸缴获了一把官军丢下的手弩,且还是完好无缺的。

要知道这种制式武器只有精锐的官军才配备。弩兵作为远程兵种,本身就不会和对方短兵相接,又有其他兵种保护,所以极难俘获。且弩本身构件复杂,遗落在混乱的战场上又极易损坏,此弩之珍贵徐兄应可想而知。这对朴胡首领来说是最好的战利品,也是作为板楯蛮勇士至高无上的荣耀。”何平道。

“那么后来呢?最后反抗有没有成功?”徐承似乎被何平所讲的板楯蛮起兵反抗之事吸引过去,不再关注手弩。

“后来皇帝听取汉中人程包的建议,指派作风清廉的曹廉去巴郡赴任,并且赦免板楯蛮的罪行,减轻其赋税。反抗事件就这样戏剧般平息了。”

“但是好景不长,曹太守在位不到两年便离任了。之后又是苛捐杂税,暗无天日。恰巧此时天师道在巴中发生暴动,阻断了巴郡治所江州和板楯蛮的联系。对巴郡太守来说,一个天师道就已经够他焦头烂额了,完全指望不上去板楯蛮的领地上征税,只要板楯蛮不跟着起兵作乱就已经不错了。

虽然板楯蛮未再反叛,却和天师道来往不断。经常用手头多余的粮食和肉食换取天师道控制的盐铁等物。平曾经听外祖父讲过,板楯蛮和天师道是天然的同盟。由此看来也并不无道理。”

第十一章 野味

“原来如此。”徐承恍然大悟道,“所以何兄那日未对程义痛下杀手,而只是将其逼退?”

“正是如此。事实上不仅是平,很多族中勇士也是看不惯程义等人恃强凌弱嚣张跋扈。只是考虑到这毕竟是天师道内部之事,也是怕影响了双方的关系,最终损害了双方的利益,所以才不好横加干涉……”

“给!”徐承还沉浸在思索中时,何平递过来一根树枝,叉在上面的肉已经烤好。肉香扑鼻,徐承不顾烫伤朝肉中最肥美部分一口咬下去。“嘶~”外脆里嫩,油而不腻。嘴巴里塞着满满的肉,用力地咀嚼着。像是在享受一顿饕餮大餐。

“哎,光顾着个徐兄说话了,竟然忘了在上面涂抹盐巴了。白白糟蹋了这好端端的美味。”何平一边懊恼一边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布包,从中拿出一颗鸡蛋般大小的黄绿色晶体。

“这就是盐巴?”徐承好奇地拿过盐巴,将舌尖微微舔向盐巴上的一个尖角。一股咸中带苦的味道从舌尖上传递了过来,顿时眉头紧锁,整个人都不好了。他从未吃过如此劣质的盐。

“咦?”何平诧异地看着徐承,“难道徐兄是头一次吃过盐?为何表情如此怪异?这盐可是神奇之物啊!任何食物只要涂上盐都会变成美味的。”边说边往自己的烤肉上涂抹盐巴,随后将其递给徐承,“徐兄要不要也来一点?”

“我还是算了吧。何兄难道就吃不出其中的苦味?”徐承感觉何平这味蕾真的不是一般的强大,能够自动把不好的味道过滤掉。

“确有苦涩,但相比于鲜美这些瑕疵皆可以忽略不计。”何平感慨道。

……

片刻功夫,手中的烤肉全吃进嘴里了,只剩下两根光秃秃的树枝。何平又弄了些土盖在火堆上将其熄灭,转过身对徐承道;“时候不早了,平送徐兄下山吧。”

顺着来的路走回了宅院,一进门就发现阎圃正黑着脸坐在床沿一言不发。徐氏和李婆则在一旁端茶倒水竭力伺候着,唯恐出个半点差错。

“徐小郎君真是好兴致啊。”阎圃一看到徐承和何平从外面回来,冷哼道。

“未曾想阎大祭酒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徐承一脸赔笑道。

“都能户外活动了,想必是身上的伤都痊愈了。那从明日起就过来帮我办正事吧。”阎圃看着徐承嘴边残留的肉末没好气地道。

“阎大祭酒,不就是管个钱粮盐铁之事,有这么急么?”徐承露出一副苦瓜脸,不解道。

“徐小郎君可曾知道,吾最近几天察看了钱粮盐铁的库存,比预想的还要低。钱就不用说了,被官军封锁之后又不能去别处购买所需物资。盐铁自产,问题也不大。粮食才是大问题。按照现在的消耗速度可能都撑不过这个冬天。”

“前些日向手下讨要进出的账单册子察看,册子上的数目和实际库存倒也吻合。只是册子的材质都是新竹,按照上面的墨迹来看也都是最近才写上去的。吾再三询问之下才被告知原先的老册子年代久远,字迹模糊,故最近手抄了一份,而老册子已被销毁,也不知有没有被人做过手脚。之前掌管进出账目的是师君之姊婿,叫陆弘。是师君的心腹,又是天师道的老人。若无真凭实据,吾也不好像对待犯人一样对其细细盘问,一时之间竟也无从着手。”阎圃锤头顿足道。

“我还以为是什么事情?阎祭酒不就是怀疑那个陆弘贪墨,但碍于身份又不好明说?那就私下好好去核实不就行了。”徐承表面一副漫不经心样,心中已有了合计。

“徐小郎君素来机敏,阎某此番前来就是来讨教如何核查此事?”阎圃立马换做一副掐媚的笑脸道。

这时,一旁的何平说话了:“已是日落时分,诸位慢聊,平告辞。”

“何小兄弟留下来一起用晚膳吧!今夜留宿在此,明日一早再走也不迟。”阎圃道。

“谢阎祭酒好意!只是外祖父还在家中等平,若天黑之前未至,恐其忧心。后会有期!”

见何平去意已决,阎圃也不再挽留。正要离去,却听到徐承的声音:“何兄请留步!”

“徐兄还有何事?”何平有些诧异。

“麻烦何兄回去之后让朴胡首领帮在下一个忙。贵山寨每年大概会把多少石粮食运到天师道来交换?此事干系重大,拜托了!”徐承道。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见到朴胡首领后平便将此事告之,一有消息平定会及时下山送来的。”何平答应后,便赶紧离开了宅院。

待何平走后,阎圃佩服道:“原来徐小郎君早有合计。那陆弘有可能做假账糊弄本祭酒,但那板楯蛮不会,两边数目统计后一比对便知。”

徐承疑惑道:“核查此事倒是容易。只是承有些不解,为何天师道的粮食来源不是从豪强的坞堡中抢就是从板楯蛮的多余粮食交换得来,就不能自己耕种?”

“徐小郎君有所不知,天师道自起事以来一直遭受官军的围剿,在这巴郡崇山峻岭的夹缝中求生存,居无定所,又有何条件定居下来种地?

就算退一步讲,师君发动流民开垦种地。官军都不用围剿,只需在春播和秋收时节过来田地上搅局一番,所有的努力便付之东流,倒还不如多产出些盐铁用来交换粮食来得实在,反正巴郡到处都是盐井和铁矿。

眼下的困局在于板楯蛮用来交换的粮食也是有限得很,且巴郡中部和北部的坞堡也差不多都被我们犁了一遍,再要向以前那样靠打劫坞堡来获取粮食也不太可能。官军虽然现在消停了,但扼守住各要道,天师道也只能活动在现在这个区域,如此下去恐怕要坐吃山空。”阎圃担忧道。

“那承就更看不明白了,天师道明明已经陷入困境,官军为何只是扼守要道,并未穷追猛打呢?”

第十二章 棋子

阎圃听后顿了顿道:“徐小郎君的这个问题一开始也困扰了阎某很长时间。现任巴郡太守樊敏是益州牧刘焉的亲信,也是个颇有手段之人,若是想将天师道一举歼灭也并非做不到。

可自从其上任之后,每每都以能动用的最少兵力扼守住要道,驱赶着天师道的部众从一处地方迁徙道另一处地方,差不多把整个巴中地区都转了一遍,却不赶尽杀绝。

阎圃苦苦思索后发现有好几个缘由:其一,巴郡先有板楯蛮反叛,后有天师道起事,眼下能正常收上赋税的也就治所江州及附近区域。出兵打仗所需钱粮等一干物资最终肯定会摊到江州的本地豪强头上。若是双方相互制肘,则所出钱粮必然有限,最后都会反映到官军的兵力部署上。由此也说明樊敏未能完全控制江州的本地豪族。”

“其二,官军有目的地驱使天师道打劫坞堡。其用意自然是借天师道之手将巴中的豪强扫除,且还不弄脏自己的手,手段不可谓不高明。待天师道将巴中的豪强都消灭掉之后,在对方眼里自然也失去了价值。”

“其三,樊敏之所以现在还不动手,也是怕天师道困兽犹斗,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从而影响了自己今后在巴郡的统治实力。同时作为旁观者的板楯蛮到此时必然也不会真的袖手旁观,若和天师道联手打击官军,则巴郡局势必然失控,这也是樊敏不愿意看到的。

再者,当下江州的豪强还未能完全控制在手,怕是前方鏖战,后方失火。所以依阎某估计,樊敏可能会在将江州豪强彻底控制在手后再来处理天师道和板楯蛮的问题,或打击,或分化。届时天师道才真正面临重大的危机。”

“原来如此。看来我们都是棋子,而刘焉、樊敏皆是手段高超的棋手。”徐承长叹一声,精神微微有些失落。

“形势所迫,为之奈何。若能斗转星移,谁是棋子谁是棋手犹未可知。徐小郎君莫要想太多,先帮阎某解决粮食过冬的问题吧。”阎圃道。

“那是自然。若此事无法解决,外边的流民又当如何?但是眼下也没别的办法,只能等。”徐承面色凝重道。

“不过有件事可以先准备起来,让铁匠多打造些农具用来开垦荒地。”徐承补充道。

“开垦荒地?官军知道后必定会来搅局。”阎圃不耐烦道。

“承说的是开垦板楯蛮的荒地……”

“那也有些不切实际。板楯蛮很有领地观念,虽然现在和天师道关系甚密,但想必此事其难以应下……”

“不好意思,承刚才未把话讲清楚。承的意思是天师道发动流民无条件帮板楯蛮开垦荒地。”

“徐小郎君的意思阎某算是懂了。官军现在还不敢动板楯蛮,所以耕地便有了保障。板楯蛮有了更多的粮食之后自然会流转道天师道。因为天师道目前是板楯蛮唯一的盐铁供应者。但是徐小郎君不要忘了,短期内其对盐铁的依赖程度并不会因为粮食产量的增长而提升太多。”

“那我们可以在其粮食丰收后提高盐铁价格。理由么,盐铁是对方的必需品,同时对方也看到天师道提供了那么多劳力去帮助他们开垦荒地,产量自然会下降些。若是顺便再提升些品质……”

“此事干系重大,阎某还要与师君商量。”阎圃道。

……

接下来几日倒是顺利得很。张修在陷入绝境之下自然也只能选择接受阎圃提取的建议,并派人前往板楯蛮各部落游说此事。令人失望的是,不知是有所忌惮还是不太愿意相信天上掉下来如此大饼,总之除了朴胡之外其他部落首领都婉拒了此事。不过却也聊胜于无,随后冶铁作坊也开始喧腾起来,匠人们眨着布满血丝的眼睛连夜赶制农具。

何平这边也带回来了消息。阎圃将其和账上的数目一对,已经确定了陆弘贪墨的事实,并且数量大得惊人。

“贪墨了那么多粮食他陆弘一个人又如何吃得完?他可曾想过那些饥肠辘辘的流民连这个冬天都过不下去?这是草菅人命啊!他这是坐视天师道的分崩离析!天师道要是真的垮了对他又有何益处?他难道不知道吗?”徐承得知事情真相后在阎圃面前悲愤道。

“徐小郎君就别光发感慨了,眼下让其乖乖认罪并找出贪墨粮食的去向才是正事。不过这个也有些难办,若是他陆弘仗着是师君姊婿的身份死不松口吾便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反而凭空多树一敌。”

“话说他陆弘一个人肯定消化不了那么多粮食,他有办法将粮食运出仓廪么?”徐承好奇地问道。

“绝无可能!因为仓廪之安全乃是天师道的重中之重,不管是白天还是夜里,都有鬼卒在附近巡逻。”阎圃语气肯定道。

“粮食不可能凭空消失。那只有一种可能了,就是仓廪内有密道。”

见徐承如层层剥笋,最后将答案托盘而出时,阎圃恍然大悟:“那仓廪是之前一处坞堡改建,要说密道倒是确有可能。突然想起来了,那日阎某去仓廪察看,虽未发现有何异常,但那陆弘却是紧张不已,生怕吾逗留功夫过长而发现了什么。因最后库存和账目无异,故当时未放于心上。”

“那就引蛇出洞,不过需要调来一队鬼卒……”徐承道。

“这个好办,待吾向师君说明此事,其必然应允。”阎圃信心十足道。

……

仓廪内,到处都是光着膀子满头大汗的精壮汉子搬运着东西进进出出。门口立着一个面容消瘦的中年男子,像呼唤仆人那样不断吆喝着下人干活。

此人正是陆弘,最近有些莫名地胆战心惊。眼皮子也不受控制地挑动,总感觉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但又说不出来原因。虽然阎圃上任之后就察看了一次账目,视察了一次仓廪,并未发生任何端倪。但总感觉黑暗中有一双眼睛在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压得他喘不过起来。

第十三章 仓廪(一)

“阎祭酒今日怎么有空到此?”陆弘一看到阎圃入了大门,赶紧迎了上去。

“不瞒陆兄,眼下粮食短缺,保护好仓廪内仅有的粮食乃是重中之重,明日起本祭酒将加派人手仔细查探所有存货。各角落都需仔细检查,防止因硕鼠啃食造成无谓的损失。故今日特地过来通告一番,陆兄也好提前有个准备。”阎圃道。

“阎祭酒如此亲力亲为一丝不苟,真乃天师道之福!只是如此小事直接吩咐在下查探一下便可。”陆弘恭维道,但额头上已冒出冷汗。

“粮食之事怎会是小事?明日本祭酒还会再来。”阎圃丢下话后就转身回去了,留下了在原地忐忑不安的陆弘。

夜静悄悄的。仓廪附近一片寂静,只有偶尔巡逻的鬼卒稀稀落落经过。四周早就布置好了一张大网,静静地等待着猎物。

徐承趴在草丛里浑身被蚊子叮咬,苦不堪言。

“阎某已经事先关照过巡逻的鬼卒今夜放松警戒。徐小郎君,你觉得陆弘今夜会动手么?”阎圃有些不安道。

“若是心里有鬼,今夜必然会有动静。因为过了今夜,他就没机会掩盖了。其实我倒是希望他能幡然醒悟,将之前私吞的粮食交出来。再加上凭他和师君的关系,最终估计也是免于责罚。”

“但是啊,人往往会为了掩盖一个谎言而去编造一个更大的谎言,就算一开始再怎么天衣无缝,最后破绽也会越来越大,终会为人发觉。那时已经越错越离谱,无法挽回……”徐承缓缓地说道。

“阎祭酒,有动静了。”一个藏在阎圃身边的鬼卒提醒道。

徐承揉着惺忪的眼睛向前望去,只见一道鬼鬼祟祟的黑影在仓廪门口晃悠了好一阵子,确定周围无人发觉,才拿出铁钩勾住院墙,动作利索地爬了进去。

“阎祭酒,贼人已经进里面了,现在要不要收网?”徐承一脸兴奋道。

“徐小郎君莫非觉得此事陆弘会亲力亲为?现在就收网,充其量也就抓了个偷窃粮食未得逞的贼人,也治不了多大的罪。若是其有更进一步的动作……”阎圃一脸老谋深算样。

“那里边的粮食怎么办?如果仅有的粮食都毁了,且私吞的粮食又未找到,又如何过冬?”徐承问道。

“天师道弟子所需粮食几日前吾已经命人存放在别处,足可熬到明年秋天。对于这事借陆弘一百个胆也不敢有所阻拦。目前仓廪内存放的只是城外流民的义米。想要抓住陆弘的把柄,有时候就必须要付出些代价,这也是没办法之事……”阎圃一脸冷漠道。

徐承瞬间觉得有些心寒,流民仅以维持生计的口粮在他们眼里只是扳倒对方的工具。

见徐承沉默不语,想必是介意自己刚才的言辞,阎圃便解释道:“乱世之中,人命如草芥。这里遍地都是流民,任何时候只要你有足够的粮食,流民总会过来依附,根本不会记得之前是否缺粮饿死人之事。还有之前疫病之事,若不是怕疫病蔓延影响到天师道的存亡,对于区区流民师君是不会放在心上的。阎某早就知道,就算吾等将陆弘抓获使其认罪,师君若是得知无非也就小惩大诫。不过经此一事,吾便可以全力接管天师道的钱粮盐铁,再无阻力……”

话音未落,见仓廪内有火光闪动,阎圃兴奋地命令着周围的鬼卒收网。一阵喧闹之后,一个身材矮小的黑衣人便被鬼卒推搡着带到阎圃面前。

“尔受何人指使,还不速速招来?”阎圃一照面就盘问道。

徐承不愿意呆在旁边观摩这些老套的审讯方式,便向阎圃讨要了一块令牌独自一人进入了仓廪。起火的只是其中一间库房,门口已经站满了鬼卒。火已被扑灭,往里望去遍地都是烧成炭黑的粮食。一股粮食焚烧后的烟气钻进鼻孔,徐承发出剧烈的咳嗽,便找来一块湿布捂住口鼻走了进去,捡起掉在地上的一个勺子,轻轻敲打着地面和四周的墙壁。

顶着黑烟屏住呼吸敲变了整个库房,反馈的声响令他很失望。难道是自己的猜测有误?之前所做的一切推断难道又将回到起点?那私吞的粮食又如何能不翼而飞?如果陆弘心中没鬼,又如何解释放火焚烧粮食一事?无数个问号在脑子里盘旋,徐承感觉到一阵头晕目眩。对阎圃来说,找到把柄扳倒陆弘算是圆满了。至于能否找到贪墨的存粮,对阎圃来说只是锦上添花之事,而对城外流民来说则是生死存亡的关键。

突然间一个奇特的想法涌现在脑海里。徐承略微有了些许兴奋。为了得到验证,他离开了之前起火的库房,穿过中间铺着青石板的院子,径直朝着离这里最远的暗室走去。

借助院中鬼卒手持火把发散出来的余光,徐承这才发现里面居然空空如也。地上盖了一层厚厚的茅草,上面还残留着不少糙米和残渣。信心大增之下徐承掀开茅草逐一查探地面,当敲打到最靠近里面角落的几块地砖时,反馈的声音和之前完全不一样。徐承长舒了一口气,果然还是发现了蛛丝马迹。他用力按了按地砖,结果纹丝不动。看来还需找到一个打开密道的开关。

屋内四面砌砖墙,不知是年代久远还是打理不善,墙皮已有些剥落。徐承摸索了许久之后终于发现了一块特殊的砖石。用力一推,边上一块砖石向外凸起,地上一块砖石缓缓移开,露出了狭窄的石阶,通向了下面黑漆漆的洞。

手头没有火把,外加孤身一人,徐承便没打算继续探索下去。将凸起的砖石一压,地上移开的砖石又徐徐合拢,恢复了平静。

离开仓廪后徐承将令牌还给了阎圃,打算回去休息。阎圃正在审讯的兴头上,便吩咐了两个鬼卒送徐承回去。

走在漆黑的小路上,身后的两名鬼卒举着火把照亮了前方的路,在地面上留下三道狭长的人影,徐承突然觉得脚下踏着的土地好陌生。今夜所发生之事,让他感觉到人性竟然如此冷漠。如此不把人命当一回事,若是放在后世必将是惊世骇俗。

粮食比人命值钱。这个时代的人大抵都会认为只要有了粮食就能招抚到流民,殊不知这只是乱世开启之初才有可能发生的情景。等到动乱持续到一定阶段,民间便是十室九空。估计要等到拥有再多的粮食也招抚不到足够的人时他们才会意识到人口的宝贵,但是此时人口基数已经被破坏殆尽,要想恢复又谈何容易……

第十四章 仓廪(二)

一直忙活到半夜的徐承早就有了倦意,回到宅院后便迅速睡下了。等到再次醒来已是日上三竿,一想到粮食之事便不敢怠慢,连早膳都未吃便就直接去了仓廪。

大老远就在门口看到阎圃。只见其眼圈发黑精神萎靡,估计是审了一夜。

“恭喜阎祭酒将陆弘一网打尽!”徐承抿嘴轻笑道。

“我说徐小郎君,你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昨晚忙活了一夜,就捉了一个小鱼小虾,还不肯说出和陆弘的关系。只说自己只是偷粮食,不小心打翻火烛才导致仓廪起火。”阎圃懊恼道。

“白白烧了一间库房啊?就为了得到这个结果?”徐承觉得有些好笑。

“哎,别提了!对了,不知道徐小郎君昨夜进入仓廪有无发现什么线索?”阎圃问道。

“线索当然有。但是阎祭酒得答应在下一件事。”徐承道。

“请讲。”

“若是发现贪墨的存粮,应都用作义米,不得挪作他用。”

阎圃自然明白挪作他用的含义,不由得沉默了一下,随后正色道:“徐小郎君悲天怜悯之心阎某记下了,日后自然照办。”

得到阎圃的承诺之后,徐承便带着他走进了昨夜开启过密道的库房。扳动机关,密道入口出现在面前。

阎圃好奇道:“昨夜见徐小郎君并未进去多久就出来了,而仓廪内那么多库房。不知是如何发现此处有密道的?”

“承斗胆问一下,阎祭酒以为陆弘派贼人纵火的目的是什么?”

“自然是狗急跳墙,毁坏存粮,一了百了。”阎圃不假思索道,突然似乎想到了什么,“不对。陆弘应该也知道仓廪乃天师道重地,昼夜都有鬼卒巡逻。若是起火鬼卒必定第一时间赶到,并随后将火扑灭。所以要想把整个仓廪烧毁是不可能的。”

“阎祭酒所言极是,陆弘作为天师道的老人必定熟知这一点。所以纵火必有其他意图。这仓廪是三层楼的砖木结构的建筑。三层都多多少少堆放着一些粮食。若是底层起火,必然会影响上面层以及隔壁库房的粮食存放。等火扑灭后,必然会把这些库房里的尚未焚毁的粮食转移到相对安全的库房中。

如果密道就在起火的库房内,那在灭火后会被重点关注,更容易暴露。所以从纵火者的心理来看,最不想暴露的库房必然里起火点最远,且空无一物。他们最不想暴露的库房里有什么?答案很清晰,自然是有密道。

再者,一般仓廪里有粮食需要存放,会优先放在一层的库房,然后再是二层、三层。这件库房处于一层,里边又是空的,本身就有疑点。等到其他库房内的粮食都搬到这间库房之后,密道就自然被掩盖了。

与此同时,一般人都会对纵火的库房严加勘察,都会去猜测纵火的意图,注意力都被吸引过去却最终也查不到什么。这大概也是陆弘希望看到的吧。”

“原来如此。看来那间库房也不白烧。”阎圃笑道。

见阎圃对被烧毁的粮食不以为然,徐承道:“那承还是希望粮食不要如此糟蹋,这样也无非就是多花些时间找密道而已。”

一个鬼卒举着火把在前,阎圃和徐承在后,一起走下了石阶进入了密道。

密道内空气混浊遍布灰尘,但是里面确是别有洞天。走下台阶进入平地后,鬼卒借助火把看向四周,竟然发现了周围堆满了密密麻麻的有天师道标记的粮袋。个个鼓鼓地有序地堆积在一起,一眼望不到边。

鬼卒抽出短刀划开一个粮袋,黄澄澄的粟米洒落一地。

“多叫些人手下来,速速统计。”阎圃道。

……

接下来的事情就顺利多了。陆弘贪墨的粮食已统计出来,足够流民吃到明年冬天。在罪证面前,陆弘也终于供认不讳,原来这密道是其接管仓廪后偶然发现的,之后便心存不轨,每日克扣些粮食偷偷将其藏入密道内。若是将来天师道有所不测,自己也可以靠着这些粮食在乱世中生存下来。

阎圃确实老谋深算,猜中了张修对陆弘只是小惩大诫。但是只才对了一半。事后张修还是让陆弘担任盐铁钱粮的督察,相当于监视阎圃的一举一动。经过此番事件之后,阎圃和陆弘必定水火不容,陆弘也必定会毫无保留地监视阎圃的一举一动,张修估计是这么想的吧。

因为实际情况和心理预期的落差,阎圃自然是心中不快,但又无可奈何。徐承倒乐于成见,谁又能保证阎圃今后不会做出像之前的陆弘一样的事情?

接下来几天徐承都往盐井那边跑。倒并不是说他工作有多积极,而是他实在忍受不了目前盐的品质。刚来几日没东西吃的时候觉得没什么,现在吃了正常的饭菜后嘴巴也刁钻了很多。

「昔孝武皇帝致诛胡、越,故权收盐铁之利,以奉师旅之费。自中兴以来,匈奴未宾,永平末年,复修征伐。先帝即位,务休力役,然犹深思远虑,安不忘危,探观旧典,复收盐铁,欲以防备不虞,宁安边境。而吏多不良,动失其便,以违上意。先帝恨之,故遗戒郡国罢盐铁之禁,纵民铸煮,入税县官如故事。其申敕刺史、二千石,奉顺圣旨,勉弘德化,布告天下,使明知朕意。」

——《后汉书和纪》

巴郡多盐铁。自从和帝废除盐铁官营后,巴郡的地主豪强们纷纷私自架造盐井牟取暴利,瞒报税赋屡禁不止,不过最终都白白便宜了张修。放眼望去,一个个高耸的木质井架,相隔才不到二十步。架分二层,每层对立二人用辘轳曳绳吊着一个木桶汲取卤水,然后将装满卤水的木桶抬至不远处的盐灶。

覆盖了层层垢土的盐灶上,黄褐色的卤水在牢盆里沸腾,最后留下一块块黄褐色的结晶体。徐承终于知道盐为什么那么难吃了,敢情是根本没做任何处理就直接拿去煮了。

第十五章 精盐

徐承找来两个圆木桶,一些木炭,几块麻布。将木炭碾碎成小颗粒状,放于麻布上,将黄褐色卤水一点点倒在麻布上过滤,渗出的水珠滴在木桶上,这样过滤了十几遍后,卤水的颜色变得比以前浅多了,也变得比以前清澈了。

再放入盐灶里煮至大量白中泛黄的晶体在牢盆底部析出时,便将盆内最后一点卤水倒掉。徐承顾不得高温,用手指蘸取几粒放入嘴里细细品味,顿时一股久违的咸鲜涌入,虽然跟后世的精盐想比还有些差距,但却是比之前好太多。看来试验成功了。

虽然多了一些繁琐过程,但是结果却是出乎阎圃的意料。于是一扫之前的阴霾,欣喜地问道:“徐小郎君以为精盐的价格应如何定?粗盐的价格又当如何定?”现在阎圃已经习惯把之前的黄褐色的晶体叫做粗盐,徐承用过滤的办法得到的盐叫做精盐。

徐承道:“精盐的价格应该定为粗盐的两倍。因精盐产量有限,故粗盐还要继续生产维持产量,且价格不变。买什么样的盐让客人去选择。”

“好极!吃过精盐的大都不愿再去吃之前的粗盐了,这样那些板楯蛮也不会抱怨我们乱提价了。”阎圃笑道。

解决了盐的问题后,徐承便天天窝在宅院里享清福。何平偶尔会过来带他出去山上打猎,然后将猎物带回宅院架起柴火烧烤。徐氏和李婆也和他们围坐在一起享受美食,日子过得幸福美满。

但是没过去几天,平静的日子再次被打破。

阎圃再次光临宅院,并带来了一个非常不好的消息:张修要安排徐承去江州贩卖精盐换取钱粮。

“师君急匆匆把阎某叫去,先是一个劲夸你将精盐制成,不负厚望。后又提到了天师道被官军围困,长此以往也不是个办法。最后说想让你带人去江州卖精盐换取钱粮充盈物资。”

“师君此番是何用意?”徐承不解道。自己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卒,当不得张修如此重视。

“还不是因为那个陆弘在背后煽风点火。徐小郎君怕是不知道吧,自从你协助我查获其贪墨粮食一事,其便视你我为眼中钉。外加近日你制精盐成功风头日盛便心生歹念,欲借此机会将你除去,好断我阎某一臂。谁都知道江州乃巴郡治所,是龙潭虎穴!”阎圃恼怒道。

“看来师君之命不可违了?”徐承头皮有些发麻。自己来到这个时代后未与任何人结仇结怨,没想到最后还是落入了派系之争。

阎圃苦笑道:“徐小郎君,是我阎某让你遭此大难,若是实在不想去也别勉强。阎某在天师道和板楯蛮那边多多少少还有些人脉,明日一早吾便带你们三人去朴胡首领的山寨暂避风头。”

“若是师君执意要朴胡首领交出我等,阎祭酒觉得朴胡首领会答应么?”徐承反问道。

“这……”阎圃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承早就想过了。如果离开了天师道,承还能去哪?荒郊野岭吗?豺狼遍地,盗匪横行,无论去哪都必须经过。承沉思良久,终于发现天下虽大,竟无自己可去之处!”徐承感叹道。

“师君竟然会听信陆弘那小人的谗言。他难道不知道沿途官军层层把守,又如何出的去?”阎圃愤懑道。

“又或许师君也觉得阎祭酒最近风头正盛,正好借驴下坡将承当做一枚弃子。这样阎祭酒和陆弘才会再度势均力敌。”徐承自嘲道。

“都大难临头了,还是想想出路吧。”阎圃纠结道。

“那是自然。我命由己不由天!”徐承毅然道。

既然决定去,就得拟定一个完备的计划。最后徐承从周围熟知地理的人打探到去江州有两条路可选。

一是走陆路。自宕渠沿米仓道向南行三百里路可到江州。不过沿途山路崎岖难行,且有官军层层设阻。

二是走水路。只需沿宕渠水顺流而下即可抵达江州。不过需要船只。

最要命的是,就算自己顺利到达江州。那么多的人和货物贸然出现在人家地盘上,本身就会被起疑。对方一盘问,总不能说自己是来自天师道的吧。

一切都得思考妥当方能行事。徐承就是被这些难题所困扰,茶饭不思日渐消瘦。

“平曾听闻族内老人说,以前巴郡太平之时,族人曾用土船顺江而下前往垫江将兽皮换成美酒。后来由于战乱,贸易活动便终止了。据说那些土船被藏匿在山涧洞穴中,也不知道那么多年过去了还能不能用……”何平道。

经何平这么一提醒,徐承两眼直冒精光,整个计划的轮廓逐渐清晰起来。随即把心中的想法和阎圃说了一下。

“徐小郎君确定走水路?想法是好。不过需要师君同意。毕竟是要将四成所得利润让予板楯蛮,这可不是小数目。”阎圃沉吟道。

“那就要看师君有没有这份魄力了。若无,在下也无能无力。”徐承无奈摊手道。

不知是真的只在乎将江州釜底抽薪还是精盐得来过于容易,张修几乎不假思索地答应了徐承的要求。面对如此丰厚的回报,朴胡首领自然也是点头同意。

“这就是土船?”当五艘既不像竹筏又不像木船的丑陋船只出现在面前时,徐承不由发出一阵惊呼。土船底部由竹筏编排而成,上面在铺上木板固定,再上面用木板和粗壮竹子做成的柱子隔成存储货物和站人的一个个大小不一空间。顶上再铺上一块块平整的木板用来遮风挡雨。虽然年代久远,却也可堪一用。

一袋袋精盐早就被扛上了土船,整齐地堆满了货仓。岸边立着三十个精挑细选的板楯蛮勇士,即将和徐承一起出发去江州。个个皮肤黝黑,精壮结实,一看就知道是打仗的好手。

正准备出发之际,何平跟着跑过来,“徐兄,可不可以带上平?正好也去见识一下传说中的江州,闯一闯这龙潭虎穴!”

第十六章 锦帆

“来吧,求之不得!”徐承笑道,伸出双手欢迎何平登船。

岸边是早已哭红眼的徐氏和在一旁竭力安慰的李婆。阎圃也过来送行,拱手道:“徐小郎君放心去吧!这里的一切阎某都会照顾妥当的。”

“承在此多谢汝等好意!这里风大,汝等都回去吧!”徐承挥手道别。

然而岸上的人像是没听见般仍伫立不动,直至变成一个个小黑点,最后彻底消失在徐承的视线当中。

水面渐渐开阔,两岸也由相对平坦的泥滩变成起伏的山峦。

五艘土船首尾相连,在碧绿的江面上行进。几个板楯蛮大汉立于船两侧,将长约二丈的竹竿当桨,用力的划动水面。江水宛如一条绿色的绸带,泛着涟漪簇拥着土船缓慢前进。一切都安静地很,只有江面上偶尔盘旋捕鱼的衔芦飞鸟证实这个世界上除了缓缓前行的船队外还有其他生灵存在。

约莫行至半日,正当徐承对眼前的唯美画面产生审美疲劳,顿觉枯燥无聊之时,前方江面上出现了几个小黑点。微风划过脸颊,带来一阵断断续续的铃铛声。片刻后黑点越来越大,最后变成了三艘小船,排成一字横在江面上,挡住了土船的去路。耳边的铃铛声也越来越变得清晰密集,直听得人心里打颤。

水贼?徐承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丝悚人的猜测。这宽敞的江面上,四周都不着岸,根本无处可逃。再者,就算侥幸捡得一命,回去之后张修肯定不会放过自己。若是猜测结果属实这局面真的是糟透了。尽管知道可能性渺茫,但徐承内心还是在有意无意地想回避对方是水贼的事实,直到愈来愈靠近,看清了对方模样……

七个水贼模样的人立于船上,每人皆是头插鸟羽,手执明晃晃的长刀,浑身冒着匪气,却是衣着华丽鲜亮。最奇特的是腰间都配有一个精致的铃铛,想必之前听到的清脆颤动之音就是由此物发出。

领头的是一个中年汉子,眼露凶光地扫向徐承等人,当看到那装满货仓的货物时,目光瞬间又转变成了贪婪。

虽是遇到了水贼无疑,但是看到对方只有区区七人时徐承心中稍稍安定。

“呸!”那人将衔在口中的水草吐掉,润了润嗓门,放大声音道:“锦帆在此!对面的人听好了!自现在起,这船上的货物已归属吾等。识相点的赶紧靠岸下船,否则这江底就是汝等葬身之地!”

突闻锦帆二字,徐承心头刚升起的希望之火瞬间又被浇了一盆水。但事实既已如此,唯有苦思脱困之策。

那土船上皆是板楯蛮勇士,何时受过这等挑衅,纷纷亮出佩挂在身上的兵器。何平更是气不打一处,摘下背上短弓拉至满弦,寒森森的箭簇直指喊话的水贼。

“何兄且慢!”徐承见何平动了杀机,顿感要遭,急忙出言阻止。

“徐兄这是为何?族人一向崇尚勇力,那些水贼如此挑衅,平又如何能咽的下这口气?况且对方掠劫之意已定,若不将其射杀,难道还等着束手就擒么?”何平愤懑道。

“对方已报上名号,自称锦帆。若是所言属实,那可不止现在的区区七人。若是今日将挡在前面的水贼射杀,就算能顺利到达江州,但也自此与之结怨。日后恐受其累,不如与之交涉以求得一线生机。”

“什么锦帆贼?平从未有所听闻,徐兄快快说来!”何平焦虑地问道。虽然手中弓弦仍然紧绷,但杀气已略微收敛。何平毕竟是心思缜密之人,见局势不明自然是先按兵不动。

“承听闻锦帆水贼足有八百余众。其首领名叫甘宁,好游侠,勇武过人。手下部众个个携弓带箭,头插鸟羽,身佩铃铛,衣着华丽,在大江之上抢夺船只财物。”徐承逐渐回忆起后世史书上记载的相关片段。

“只是不知为何其会出现在此。待承上前了解情况。若是了解清楚后发现对方假借锦帆之名,届时再将其射杀也不迟。”

“徐兄所言极是,是平鲁莽了。”何平收起手中的弓箭,一下子杀气全无。

“在当下情况鲁莽也并非是坏事,让对方见识一下吾等勇力也好。不过最好别伤及性命……”徐承笑道。

何平心领意会,再次开弓,以迅雷之势将利箭射出。那之前喊话的水贼见何平将弓拉满再放下,以为对方心生惬意,正要做进一步的恫吓。突看到对方又出乎意料地迅速拉弓,只听到耳边传来弓弦声,顿叫不妙。

但事发突然,身体僵直在原地躲避不及,那名水贼只觉得自己头上有东西被刮擦了一下。用手一摸才发现插在头上的鸟羽已被射落,连同箭簇一起被钉在身后的桅杆上。

水贼们见到对方人数众多,又突逢变故,知道今日是遇到了硬茬。不过在经历了短暂的惊慌失措后又马上平静下来。其中一个水贼拿出一个海螺状的号角,放在嘴边鼓起腮帮子吹起。

“呜呜呜——”一阵阵低沉悠长的声音响彻整个江面。

何平这一突如其来的神射让身后的板楯蛮勇士十分地解气。土船上传来一阵阵喝彩声,但未持续多久便被这求救的号角声所打断。

“如承所料未差,大队锦帆贼即将赶到。”徐承一脸平静地注视着前方的江面,内心快速地思索着应对之法。

如果你身处原始丛林之中,手无寸铁又无过人的勇力,恰巧又不幸迎面遇到一只猛虎,那该怎么办?若是逃跑必然会被追上,最后死路一条。唯一有可能幸存的办法便是不能露怯:站立原地,昂首挺胸,与其对目而视。在对峙过程中让其为你的气势所震慑,摸不清你的底细,最后不了了之。

在徐承眼里,甘宁就是这样一只猛虎。之前有意让何平放的一箭无疑就是起到了这样的震慑作用。当然其中的分寸必须拿捏得恰到好处,过犹不及。要是将其手下喽啰射伤或者射杀,都将会彻底激怒这只猛虎,结果也同样只能是死路一条。

第十七章 生机

片刻之后,江面上浮现了十几艘大小不一的船只。随后转瞬就到眼前,将徐承等人的土船包围的严严实实。

船上站立着黑压压一群水贼,足有百十个。衣着服饰和之前那七个人并无二致,个个手执弓箭瞄准了徐承一干人等,就等一声令下便将其射成刺猬。

“是何人敢在我锦帆儿郎面前如此嚣张?”一个首领模样的大汉从众水贼中走了出来,纵身一跃跳到离徐承最近的船只。

徐承细细打量着对方,只见其头插孔雀羽,身披锦绣,手执两把月牙短戟,腰间也挂着一个精致的铃铛,只是比普通水贼佩戴之物要大不少。容貌俊秀刚毅,英气逼人,光看其长相竟然无法将其与水贼联系在一块儿。此时一双虎目正死死盯住徐承。

“不知对面的可是锦帆首领,甘宁甘兴霸?”徐承双手拱起,远远行了个礼问候道。

“哼!知道还不乖乖束手就擒?尔今日羞辱我锦帆儿郎,某必然让尔等伏尸江底!”甘宁面露凶光,浑身散发着戾气。

“那甘首领今日是吃定在下了?”面对如此威压,徐承突然戏谑道。

甘宁听后怒极反笑,“尔等被团团包围,已是板上鱼肉,就算插翅亦难逃。”

“是的。诚如甘首领所言,承等一干人束手就擒或伏尸江底,然后甘首领得到船上所有物资。”徐承平静地说道,仿佛在他面前的并不是水贼,而是一个普通的辩论对手。

甘宁收敛起凶光,转而对徐承产生好奇。自己纵横江河也有数年,从未见过任何一个被打劫的客商能像面前这位外表文弱的小郎君一般镇定自若。不论是虚是实,其胆气确是让自己另眼相看。

不仅是甘宁和一众水贼,连何平和其他板楯蛮勇士也对徐承的镇定平静感到诧异。他们虽然未被眼前的绝境吓破胆,但那是用他们的被激发的勇力和沸腾的血性抵抗着外界施加在他们身上的威压,心态却并未如徐承置身事外般平静。

“尔船上之货物自然已是某口中之物,尔想作何辩解?”甘宁好奇地问道。

“那么以后呢?如果其他客商听闻此水道有水贼打劫,人财皆空,甘首领还会认为他们会继续选择走这条水道么?在下以为竭泽而渔,终非明智之举。”徐承望着甘宁缓缓说道。

甘宁听后先是一怔,久久屹立于原地不动,仿佛进入了深思。身上散发出来的戾气也逐渐消散,最后变得无影无踪。

见加在身上的威压瞬间消失,徐承明显感觉到刚才自己说的话应该是击中了对方的痛点。看来最关键的一步算是已经赌对了,接下来应该就容易得多了。

果然,甘宁从沉思中恢复过来后,朝手下的水贼罢了罢手,示意他们收起兵器。随后对徐承说道:“不知小郎君可否来某船上一叙?”

“甘首领相邀,在下岂有不从之理。”说完徐承缓慢走向船头。

“徐兄,不可!”见徐承打算只身深入虎穴,何平急得直瞪眼。

“何兄莫急,承去去就回。退一步讲,就算前方是虎穴承也只能前往。正如甘首领说得那样,吾等已是瓮中之鳖逃无可逃,为今之计只剩下交涉一条路。”

何平本再想继续劝阻,听后竟然无言以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徐承一步步走向贼船。

“未曾想小郎君虽是文弱书生模样,这胆气倒是领甘某刮目相看!”见徐承落到船板上时打了一个踉跄,甘宁一边大笑着一边伸出布满老茧的手掌去扶。

徐承瘦弱细小的手臂像是被铁钳夹住一样隐隐作痛。在这非常时刻却只能面不改色,心中自是苦不堪言。

“实不相瞒,某曾经纵横大江之上,打劫过往船只商户,将货物连同船只一并拖走。日子过得滋润,这才有了手下八百儿郎相随。后大江之上客船日渐萧条,最终绝迹。甘某无奈,不忍手下部众分崩离析,转道大江支流继续打劫。可如今商户也同样销声匿迹。恰巧之前打劫还有些家底,儿郎们一边吞并其他水贼,一边江边打渔度日,也不知日后该何去何从……”

“货物走水路比走陆路更快捷,前者运输成本也远低于后者。所以江河之上应该不缺过往船只,也不缺商户,缺的只是安全、秩序和规则。”徐承看着甘宁,一字一句回答道。

甘宁听后如醍醐灌顶,暗暗称奇,仿佛看到了一条之前从未看到的希望之路。

徐承一看对方像是听进去了,立马趁热打铁道:“在下率船队此行自宕渠出发前往江州。若甘首领不弃,在下愿将船内二成货物出让,换取锦帆一路保驾护航。想必今日之事在江州传开后,其他商户也会闻讯而来。锦帆之名如雷贯耳,其保驾护航能力自然也是令人深信不疑,江河之上便会再度恢复生机。长此以往,甘首领必然是生意兴隆、财源滚滚,足以靠此立足于天下!”

“好主意!某是个粗人,之前竟未曾想到如此好的法子。幸亏今日遇到了先生才令某如梦初醒,不知先生尊姓大名?”甘宁态度变得毕恭毕敬,连对徐承的称谓都变了,握住徐承的雄厚手掌也渐渐松开。

“在下徐承。”徐承边说边揉着被捏得发酸发痛的手臂。在有惊无险中逃过一劫之余,遂细细回忆起后世史书上相关记载:「宁轻侠杀人,藏舍亡命,闻於郡中。其出入,步则陈车骑,水则连轻舟,侍从被文绣,所如光道路,住止常以缯锦维舟,去或割弃,以示奢也。」

瞬间明白了一个之前百思不得其解的历史问题:为什么一个风流倜傥、四处游荡、我行我素的水贼头目竟能忍受各种条条框框,在益州牧刘焉下面为官?为什么放着大碗喝酒、大口吃肉、来去自如的日子却不好好过,偏偏去过各种不如意的官场生活,三转四折之下先后再次转投荆州刘表、江东孙权?明显给谁卖命都不如给自己卖命。

估计甘宁极有可能就是在这种山穷水尽的情况下被官府招安的。未曾想今日自己的三言两语竟然有可能改变其日后的人生轨迹。

第十八章 盛情

“儿郎们,快拿好酒来!”甘宁一扫心头的阴霾,面色泛着兴奋吼道。

一个喽啰从船舱内取来一坛酒两只粗碗。甘宁一手接过酒坛,一手拿着一只粗碗,用嘴将酒坛口的塞子叼开,将酒水倒入粗碗中递给徐承。然后自己也给自己倒了一碗。

盛情难却之下徐承接过盛满酒水的粗碗,碰杯后一饮而尽。甘宁口中所说的好酒却不像自己预想中的那么烈,感觉只是白开水中略微有些酒气,还有不少碎末残渣,残留在喉咙里难受不堪。

“咳咳——”徐承剧烈地咳嗽起来。倒不是被酒气呛到了,而是被酒中的碎末残渣给卡住喉咙了。

“是某之过,未曾想到徐先生不胜酒力。”甘宁满怀歉意道。

“没有,只是酒中有些许残渣,承不太适应。”徐承道。

“这酒虽然有些许残渣,但在江州一带却已是一等一的好酒了。”

“在下家中曾有一种失传的酿酒技术,酒色清澈无杂质,烈性是其好几倍。可惜一直未能有机会将其制成,否则定与甘首领痛饮!”徐承感叹道。

“若是真有此美酒,宁定会不请自到。哈哈哈!”甘宁笑道。

虽然表面看着恭维,其实徐承知道甘宁行走江湖多年,根本不信有这等美酒存在。但眼下这不是重点,所以也不再过多纠结。

又跟甘宁客套了几句之后,徐承便在一干锦帆喽啰的欢送下回到了土船。

“那些水贼没对徐兄动手吧?”何平不可思议地看到徐承毫发无损地站在自己面前,不由关切道。

“没有啊。”徐承怕何平不信,还特地转了个身让其瞅个清楚。

“都谈好了?”何平将信将疑问道。

“谈好了。我们将船中货物出让二成,他们一路护送我们去江州。”

“虽然有些吃亏,不过确实是眼下最好的结果了。”何平无奈道。

甘宁让两艘船开在最前头领航,其余十余艘船只分成两队,分别在土船两侧保驾护航。

行程枯燥无聊,甘宁见到钉在桅杆上的鸟羽顿时技痒,朝着对面土船喊道:“不知是哪位勇士所为?某想和其切磋箭术!”

“平也正想和甘首领一较高下!”何平听后自然也跃跃欲试。

甘宁指着盘旋在江面上的几只水鸟道,“就以这个为靶如何?”

何平沉默不语,拿起弓箭屏住呼吸,瞄准其中一只水鸟。徐承只听到耳边嗖地一声,那只飞鸟像石头一样坠入水中。

“好箭法!”甘宁抚掌而笑,板楯蛮勇士和众水贼也一并喝彩。

“现在就看某的手段了。”话音未落,甘宁迅速开弓射出一箭。那箭矢疾如闪电,众人还未反应过来,就只见上空掉下一白色物件,正好落在何平所在的土船上。一板楯蛮勇士捡起船板上的水鸟,发现其双目皆被同一只箭矢贯穿。

“甘首领神射,平甘拜下风!”何平感慨之余心里不由暗自庆幸。幸亏徐承一开始就阻止住自己,没有去射杀其手下喽啰。否则惹怒了这样一个箭术精湛武艺高强之人,绝对死无丧身之地。

“哪里哪里。这位小郎君的箭术也是过人,若是假以时日必能有所大成!”甘宁鼓励道。

“你们都不是人……”徐承内心受到了一万点伤害。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连拉开二石弓都做不到,而这两人却能轻松射中移动目标,同时还能秀各种操作?

“天色已晚,舟行劳顿。前方不远处就是垫江,某的水寨就设在那里。诸位一起前去歇息,明日再走可否?”甘宁问道。

“一切听从甘首领安排。”徐承跟何平相视对望了一眼后,点头道。既然人家已负责保驾护航,自然欣然接受人家提供的服务。况且那出让的二成货物又不是白给的。

垫江,原名为褺江,曾经是巴国的别都。《华阳国志巴志》记载:「(巴国)虽都江州,或治垫江,或治平都,后治阆中。」褺,重衣也。宕渠水、梓潼水、阆水在此地汇集,水如衣重,最终合成一股流入大江。一来到这里,徐承也瞬间明白甘宁为何要把水寨设在垫江,这里的确是四通八达,来去自如。

约半个时辰后,船队到达了水寨的外围水域。远远望去水寨不大,但是箭塔林立,寨门紧闭。

一锦帆喽啰爬上旗舰最高处,将手中绣锦连连挥动。片刻后,水寨大门缓缓打开,众船只鱼贯驶入。

“是首领回来了!”水寨内的水贼看到那五艘满载货物的土船,以为是此次的战利品,自是欢呼声不断。

船队行驶在水寨中间预留的水道上,笔直的水道直通岸边。两侧均停泊着大小式样不一的船只,想必皆是锦帆贼之前劫掠所获。

靠岸后,徐承按照约定将其中一船货物卸下交给甘宁。

甘宁好奇地用手中的短戟划开其中一个袋子,白花花粉末状的晶体如细沙般顺着被割开的口子流淌了一地。用手指蘸取少许放在嘴里细细品味,不由啧啧赞叹道:“好盐!品质自是不比上好的河东盐差,想必应该是价值不菲。莫非先生千里迢迢从河东而来?”

“非也。只是承云游四方,途径宕渠之时见板楯蛮生活清苦,故将制盐之法传予他们,用手中的精盐去江州换取些钱粮改善生活。”

“原来如此。先生初衷虽好,不过眼下却是困难重重。某浪迹江湖多年,江州之事自然是多少知晓一些。那本地豪强王家、李家、赵家皆是靠贩卖盐铁起家,在江州势力庞大。其族中俊才王咸、李权和赵韪皆在益州牧刘焉下做官。官商勾结,根深蒂固,连巴郡太守樊敏都要让他们三分。

先生若要去江州地界卖盐无异虎口夺食,必受其掣肘,怕是难上加难喽!某是个粗人,先生若是不嫌弃不如留在这水寨替某出谋划策,一起将这水道生意做大。”甘宁一脸恭敬盯着徐承说道。

第十九章 江州

面对甘宁突如其来抛出的橄榄枝,徐承要说毫无心动那肯定是假的。眼下若是跟着这个未来的「江表虎臣」便可以大碗喝酒大口吃肉。但之前未曾料到其会来这一出,故为了行事少些麻烦向其刻意隐瞒了自己是天师道派遣过来的事实,以至于现在陷入不尴不尬的境地。

生意人之间彼此隐瞒不想透露给对方的部分信息实数再正常不过之事,不过一旦投效,甘宁便是自己的主公。主公对臣下最在意的便是忠心,其次才是才能,最不受待见的便是既有才能又不忠心的臣下。

据后世史书记载,「宁性情粗猛好杀。」若是因为这个欺瞒之事秋后算账被杀岂不是太冤了。并且就算自己可以一投了之,但何平和众板楯蛮勇士怎么办?一起投效还是让他们原路返回接受责罚?留在天师道的徐氏和李婆又会有何等遭遇?

况且就算将实情告之于甘宁,可那又如何?不仅会将隐秘之事暴露于众,对方也会怀疑其对天师道的忠心,进而怀疑投效过来后对自己的忠心。

故投效一事,表面看似顺理成章,实则是一条死路。

“多谢甘首领美意!只是承受人之托,自当一诺千金,有始有终。前方纵使是龙潭虎穴,吾亦当前往。”经过了内心无数的纠结之后,徐承最后还是选择了婉拒。

“人各有志,不必勉强。只是可惜如此俊才竟然不能为我甘宁所用!”甘宁感叹道。其实当他看到徐承陷入沉默和迟疑时就知其有所顾虑,已经不抱有太大的希望。

甘宁毕竟也是性情豪爽、拿得起放得下的人物。只惆怅了片刻,便恢复了平日里嬉笑怒骂的做派,将徐承等一干人带入水寨大堂,又命众喽啰准备好酒肉,准备招待客人。

喽啰们手中端来了酒肉,如蜜蜂般在大堂里勤快穿梭,瞬间便将空空如也的食案摆放得满满当当。

甘宁坐于主位,徐承坐于左侧首位,其他一干板楯蛮勇士随意坐于两侧。

“今日在江上得遇众位勇士,并能齐聚此地,令水寨蓬荜生辉。然锦帆当下物资匮乏,仅备以薄酒略表寸心。宁先干为敬!”说完抓起一个酒水已经溢到食案上的酒樽,一饮而尽。

见主人如此盛情好客,下面的板楯蛮勇士亦是兴致盎然,海吃海喝起来。

徐承对这劣质的酒水不感兴趣,只是象征性地干了一杯。便拿起案上摆放得短刀,切起盘子里的烤肉来。肉的鲜味再抹上精盐,堪称绝美。

酒过三巡之后,徐承坐在原地向甘宁行了个礼:“甘首领款待,在下替诸位兄弟感激不尽。只是明日一早尚需赶路,故不宜喝得酩酊大醉。待日后有闲,再来和甘首领把酒言欢,一醉方休!”

何平等人听后也明白过来,放下手中的酒樽,不再继续饮酒。

甘宁也知明日任务繁重,故也不强求,便吩咐锦帆喽啰们安排客人下去歇息。

第二天一早天刚亮,船队就出发了,快到正午时分到了江州。

江州码头上的空无一人,只有五十步开外一队队巡逻的江州郡兵。估计是因为锦帆贼的缘故,来往船只绝迹,最终导致码头也一并萧条落败。

“屯长快看!锦帆贼杀过来了!”一个眼尖的巡逻军士指着江面上出现的十几艘船只对着旁边军官模样的人说道。

“快!快去报告严都尉!”军官话音未落,便撒腿就跑。瞬间其他人也逃得无影无踪。

“真想不到锦帆之名,竟能让这江州郡兵望风而逃。”徐承笑道。

“兵熊熊一人,将熊熊一窝。那些郡兵的将领多半都是江州本地世家豪族子弟。仗着身份恃强凌弱、欺行霸市。不过自从某在大江之上掠劫了几次他们家族的船只,一开始还要替自己家族强出头,派遣水军伏击某等,不想被某打得打败。自那之后,听闻锦帆之名皆抱头鼠窜。”甘宁大笑道。

“不过也并非所有的郡兵都不堪一击。某记得几年前有一位约莫四五十岁的汉子曾经和某在船上大战三十回合不分胜负,端的是一员猛将。只是此人出身寒门受人排挤,在军中只是区区一名什长。”甘宁不由叹息道。不知道是遗憾不能和其分出胜负还是惋惜其怀才不遇。

见船一靠岸,甘宁急忙叫上几个锦帆喽啰帮忙把土船上的货物都卸到码头上。

“甘首领还是先回水寨吧!你若不消失,怕是那些郡兵都不敢过来了。”徐承打趣道。

“后会有期!”甘宁双手抱拳行了个礼后快速跳上了船,不到半柱香功夫便消失在视野里。

这时,徐承突然听到从远处传来的一阵纷杂凌乱的脚步声。片刻后,码头外便出现了好几队全副武装的郡兵,正手执长枪向他们徐徐靠近。

“李胤,这就是汝口中所说的锦帆贼?”一名约莫四五十岁两鬓斑白的武将对一个军官模样的人训斥道。

“严都尉,刚才属下确实是看到锦帆贼在此码头聚集,只是不知其为何突然离去。弟兄们也都看见了,都可以作证!”李胤辩解道。

“屯长所言皆属实,我们……都看见了。”边上几个郡兵唯唯诺诺道。

见底下郡兵也都这么说,那个都尉便也不好继续追究。于是转过身来打量着徐承等一干人,还有堆在码头上的货物,随后盘问道:“汝等来到江州,意欲何为?”

徐承见状把早就在肚子里拟好的草稿念了出来:“禀告严都尉,吾等自宕渠而来,前来江州卖盐,还望通融。”

“宕渠?那不是天师道的地盘么?你们是天师道的人?”那名都尉质疑道。身后的郡兵听到「天师道」这三个字,立马抖了个机灵,纷纷手中的长枪对准徐承等人。徐承身后的板楯蛮勇士见状也抽出弯刀,双方剑拔弩张,气氛一度紧张起来。

“把刀放下,吾等是来江州做生意的,不是来寻架的!汝等莫非忘了出发之前朴胡首领的嘱托了么?”徐承佯怒道。

何平等人立马心领意会,收起了兵器。

“严都尉莫怪,他们都是「七姓夷王」朴胡首领的部下。这宕渠之地想必严都尉也清楚,穷山恶水、物资窘迫、生活清苦。如今也只是运些盐过来想换些钱粮回去,并无他意。”徐承换成一副笑脸,毕恭毕敬解释道。

第二十章 搅局

都尉用炯炯有神的目光扫过徐承背后的何平等人,见其装束打扮皆与寻常板楯蛮并无二致,遂暗暗放下心中疑虑。

“那锦帆贼之事作何解释?”都尉突然问道,看来是不准备放过任何细节了。

“回严都尉,我等乘坐土船载着货物沿宕渠水顺流而下时,不幸遇到锦帆贼打劫。在下凭借三寸不烂之舌和匪首甘宁交涉,以出让二成货物为代价,使其打消劫船之念头,并使其护送吾等船队前往江州。甘首领也表示从今往后再也不做打劫船只的勾当,一心一意为沿途船只保驾护航赚取利润。”徐承不动声色解释道。

都尉听后不由暗暗称奇,如何也想不到一个十五六岁的小郎君居然能说动贼首改过自新,一时之间也分辨不出真假。

“大胆贼子,竟敢勾结锦帆贼替其销赃!来人,还不快将其速速拿下?”一旁的李胤毫无征兆地吼道。

手下的郡兵接到命令后正要蠢蠢欲动,突听都尉一声暴喝:“李胤!汝眼里还有本都尉么?某知道该怎么做,还轮不到汝来指手划脚!”

“严颜,汝莫要以权压人、以大欺小!吾叫汝一声严都尉已经很给面子了,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汝之前只是吾麾下一个小小的什长,侥幸受到了府君之赏识才得已破格提拔坐上了这都尉之位!”李胤气焰嚣张道。

严颜也未再跟这个纨绔子弟计较,叫过来一个亲兵吩咐道:“此事干系重大,吾要速速前往太守府将此事禀报给府君。这边就托付给你了,要将那些板楯蛮和货物都保护起来,待吾归来。”

“诺!请严都尉放心!”说完那名亲兵便叫上一队人,立于徐承等人前方。转过身去,手中的长枪齐刷刷地对准了李胤等人。

或许情况并未像自己原先想得那么糟糕吧。徐承望着严颜远去的身影,心中默默思索道。

……

“严都尉莫非是有急事?”太守府内,樊敏正坐在案前处理公文。见严颜心急火燎前来,想必是遇到了十万火急之事,便急忙问道。

严颜便立刻将今日码头上遇到之事一五一十禀报给樊敏。

“严都尉,说说你的看法。”樊敏听后眯起眼不紧不慢地问道。

“在下以为此事疑点颇多。那些板楯蛮自从光和年间反叛以来,已中断贸易多年,为何突然会来到江州贩盐?而锦帆贼又为何恰巧为其保驾护航?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劝一个杀人如麻、恶贯满盈的匪首改邪归正,实在太过于匪夷所思。”严颜遂将心中想法逐一说出。

“严都尉也觉得锦帆贼和板楯蛮沆瀣一气、狼狈为奸?”

“在下觉得其先后出现在码头上,看似顺理成章,但是细细思索却是经不起推敲。锦帆贼霸占水道,板楯蛮久居山林,两者之间风马牛不相及。就算是帮其销赃,那锦帆贼所劫之物皆来自于江河中的船只,种类参差不齐,断然不会只是区区几袋盐……”

“严都尉和本官想到一处去了。锦帆贼在江中洗劫过往船只,为祸多年,悍勇异常。本官多次讨伐皆损兵折将,想将其一网打尽着实难办,故之后采取坚壁清野之策。釜底抽薪之下那些贼子想必已是山穷水尽,就算尚有些许之前打劫得来的赃物,终究是坐吃山空,不足为虑。”樊敏显然是成竹在胸。

“至于那板楯蛮,想必其并无反叛之心。可能确实只是拿盐换取些钱粮。况且眼下天师道虽然被围困得奄奄一息,但毕竟未除去,所以仍不可掉以轻心,避免做出牵一发动全身之举。若是因此事将板楯蛮逼到了天师道这边,使得之前的围困之策前功尽弃,岂非因小失大?”樊敏继续说道。

“但让在下更觉得诧异之处在于,这个李胤为什么就能一口咬定锦帆贼和板楯蛮相互勾结?并且对此事反应极大”严颜不解问道。

“他能有此反应也并不奇怪。李家、王家、赵家皆在江州贩盐,眼下闯进来一个新的搅局者,自然是要想方设法将其扼杀。若本官所料不差,此刻李胤应该已经派人通知了李家,用不了多久王家和赵家应该也会知晓此事。如若本官未能出手将那些板楯蛮制止,他们也会联合起来向本官施压。”樊敏平静地说道,一副完全意料之中的表情。

“这些世家豪族,平日里个个兼并土地、垄断盐铁、吸收流民、扩张势力。隐田隐户、为非作歹,视朝廷法度如无物,真要从他们口中拿出些钱粮来比登天还难。自本官从前任太守手中接管之时其势已根深蒂固,尾大不掉。板楯蛮之事正好也可以借机敲打一下他们。本官两不帮衬,让他们自由竞争,以此堵住其悠悠之口。”

“那些前来贩盐的板楯蛮现在何处?”樊敏突然记得来问道。

“回府君,那些板楯蛮以及相关货物目前应该仍在码头。属下怕其有失,故命属下亲兵暂时将其原地保护起来,然后属下亲自向府君禀报此事。属下以为在事情定性之前,既不能将其当成犯人押往监狱,也不能将其当做客人安排其歇脚之处。”

“好!严都尉果然心思缜密。”樊敏夸赞道。

“属下职责所在,府君谬赞!”

“要是我大汉的都尉皆是如此便好了,前些年的黄巾暴动也不可能发生。或者说即使发生,若是从一开始就能将其掐灭,又怎么如此伤筋动骨?”想到此处樊敏不免有些惆怅。

“这次估计还要严都尉跑一趟,将码头上的板楯蛮安置妥当。那盐官、市集皆归李家控制,就是搬运货物的脚夫在得到李家暗示之后也不敢去贸然接他们的生意。如若没有本官照拂,那些宕渠来的板楯蛮可真是寸步难行呐!”

“属下立刻去办!”严颜领命后便转身离开。

盐官作为主管盐政的官署,始置于秦代。孝武皇帝时期为填补因讨伐匈奴等大规模战事导致的国库空虚,实行盐铁官营。和帝即位后虽废除了盐铁官营,却仍保留盐铁官主政一方盐铁课税。如果想要卖盐,都必须去盐官处领取贩盐凭证以方便日后收税。

第二十一章 阴晴

有了樊敏的手令,那些官吏自然不敢有所刁难。半日之后,徐承、何平和众板楯蛮勇士以及一众运载货物的脚夫便跟着严颜等人出现在了市集。管市集的掾吏手拿着帛书,带着徐承看了几间为数不多的闲置店铺。徐承最后选了连在一起的两间带宽敞院子的店铺,光租金就要花去两万钱一个月。虽然价格贵了些,但是地理位置确实不错,前后四通八达。并且自己等一干人也可以省下住宿的费用。

由于手头没有现钱,徐承便拿五十袋盐作为预付抵押。掾吏将相关手续都办完后,又开始当众宣读起了大汉的「口市律」。徐承只断断续续听进去一些,大致的意思是让人遵纪守法,否则会遭受处罚,所卖之物也会被没收云云。等到掾吏终于将拗口的文言文宣读完毕后,严颜见樊敏交代的事情已办妥,又同徐承等人关照了几句后便打道回府。

徐承望着严颜远去的身影,心中隐隐觉得事情比他想象的还要顺利。之后叫来众人将货物搬到店铺里的院子里,再找来些吃的便早早安排入睡了。

次日清晨,晨曦通过窗棂射入屋内粗糙的墙壁上。屋外已经是喧闹的声音。徐承打着哈欠伸着懒腰叫醒了流了一地口水的何平,随后众人也被唤醒。将堆在院子里的一袋袋精盐抬到外面的铺子上去。

徐承将其中一个麻袋打开,用木勺取出一瓢,倒在了摆放在柜台上的粗碗里。那食盐宛如细沙、晶莹剔透,引起了周围百姓的一阵围观。

“如此上好的盐,俺活了大半辈子还头一次见到。”

“看这品质,就是上等人家用的青盐也不过如此。”

……

“这盐如此精细,怕是价格不菲吧。光看着租赁这么宽敞明亮的店铺,每个月就是一大笔钱,最终可都是要加在这盐价上的。吾等百姓又如何吃得起?”

人群中的百姓七嘴八舌议论开了。虽然都对徐承所贩卖的盐报以极大的兴趣,但是可能考虑到囊中羞涩,外加看到徐承身后的板楯蛮勇士有些畏惧,皆只是保持距离观望。

“众位乡亲,小子我初来乍到。帮衬我身后的这些来自宕渠的板楯蛮族人贩卖些精盐,换取些钱粮。诸位可以先尝后买,价格公道!”徐承说完又唤来几个板楯蛮,让其再取来十几个粗碗,每碗皆盛满了已堆成小山丘一般的精盐。

百姓见状自然蜂拥而至,人群中伸出几十只手去抓取一把盐。片刻功夫每个粗碗里空空如也,连渣都不剩下。就是少量散落在柜台上的盐粒也被哄抢一空。

“真是好盐!小老儿斗胆问一下,这盐卖几何?”一位老汉终于壮了壮胆,将心中所想说了出来。

“这盐只要二十钱一升。”徐承说出价格时,众人都觉得是听错了。但是当徐承重复好几次后,众人的神色由诧异变成惊喜,纷纷围上来购买。

“请各位父老乡亲排好队!”纵是徐承喊破了嗓子,也没人听进去。最后还不得不叫上几个板楯蛮勇士上前维持秩序。

不过一个时辰,徐承此行所带之盐已售罄,那些晚来一步而买不到盐的百姓只能遗憾地看着店铺悻悻而归。

见时间尚早,徐承便让何平将部分钱拿去市集粮行换取粮食,花了点钱叫上脚夫帮忙将粮食运到码头装上土船。又叫上十几个板楯蛮勇士跟着何平满载着粮草回宕渠,整个过程异常顺利。

有人顺利,就有人不顺利了。此时太守府内李家家主李权和王家家主王咸正立于樊敏面前大叹苦水。

“在下听闻今日有来历不明的蛮人拿着不知从哪搞来的盐进去江州市集贩卖,每升只卖二十钱,要知道目前市面上最廉价的盐每升都要二十五钱。此举严重破坏我江州市集秩序,府君难道不打算管一管么?”李权开门见山道。

“李功曹此言差矣!那些板楯蛮身处巴郡,乃我大汉子民,何谓来历不明?”樊敏头都没抬起便直接丢出话语,平静的脸色下隐隐透着些许佯怒。

“府君莫非是要包庇纵容?据传其卖盐凭证还是府君一道命令叫人快速办好的。”王咸问道。

“本官并未偏袒,一切都按大汉律法行事。至于这市场买卖,大家公平竞争,本官并不加以干涉。诸位都是江州本地豪族,也在巴郡为官多年,岂不闻堵不如疏?那些板楯蛮生于穷山恶水之间,生活困苦之下用手头的一点盐来这里换取些许钱粮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你们难道还要让本官将其取缔,然后逼其造反吗?”樊敏的语气突然变得严厉起来。

“既然府君决心一意孤行偏袒外人,日后这市面上的盐皆被其垄断,那今后吾等所缴赋税可要大幅锐减了……”李权紧接着道,话音明显加重了几分。

“李功曹这是何意?莫要以此胁迫本官!好!既然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那本官倒要好好说说,清剿天师道的时候汝等出了多少力?就因钱粮没到位,一个小小的天师道都解决不了,如若再逼反板楯蛮,汝等可想到后果?

先帝在光和年间调用十万大军都无法奈何他们,汝等能应付么?那板楯蛮天性劲勇,当年助高祖还定三秦立下不世之功,对大汉忠心耿耿,后来又是谁将其逼反?汝等莫要忘了前车之鉴!

再者,那板楯蛮在市集里遵纪守法,该上缴之赋税从未有遗漏。这对江州,对巴郡之稳定局面皆大有裨益,本官为何要无故将其取缔?”樊敏面色有些潮红,显然是因勾起了陈年往事情绪有些激动。

“好!好!既然府君主意已定,吾等也不好再多说。告辞!”说完,两人直接转身气冲冲地走出了太守府。

“樊敏老儿每次都说得冠冕堂皇、大义凛然,其实就是拿板楯蛮掣肘吾等,着实可恶!”半路上李权愤懑道。

“李兄可还记得樊敏老儿在年前对锦帆贼采取的坚壁清野之策?大江水系四通八达,他们不来江州照样可以去别处!防得住么?说是给锦帆贼釜底抽薪,其实皆是针对吾等江州本地世族。何人不知江州和其他县之间的生意货运往来全靠水道?这水道一禁,族中生意便直接停滞,眼下全族上下全靠余钱余粮在维持日常所需。此举明显是想借机削弱吾等之势力,歹毒至极!”王咸亦深有同感道。

第二十二章 事端

“樊敏老儿如此袒护这些蛮子,吾等虽无法阻挠其经营生意,不过吾有一法可使其知难而退、悻悻而归。”李权突然间变得神秘兮兮起来。

“是何办法?李兄且说来听听。”王咸颇有些迫不及待道。

“之前在太守府中听那樊敏老儿讲到那些蛮人卖盐最后会换取粮食返回宕渠。”

“这个吾自然知道。”

“如果使其换不到粮食,空拿着五铢钱又当不了饭吃……”李权谈话间不免有些幸灾乐祸。

“李兄此计甚是高明,那市集粮行皆在王李两家掌控之中,是该让那些蛮子知晓江州的规矩了!”

……

接下来几日徐承的小日子倒是过得很舒坦,全然不知己方早已处在江州政治斗争的漩涡之中。

事实上未雨绸缪之事徐承也不是未想过,只是他觉得既然已经顺利开起了店铺,又间接得到了樊敏的支持。接下来只要防止那些地头蛇借机寻滋生事便可,故并未往深处想,只要求众人遵纪守法提高警惕。

何平又回来了,带来了七船精盐的同时还带回了阎圃捎给徐承的口信。大致意思是张修很看好徐承,如若接下来还是一如既往地好好表现,等归来之后就擢升他为天师道祭酒。对于这种打鸡血的话,徐承向来是当耳边风刮过算数,从未放在心上。眼下也不求封赏,只求平平安安地挨过这段日子,千万不能交待在这里。

新到的盐再次被抢购一空,徐承看着堆放在木箱里的五铢钱都有些怀疑是不在做梦?这钱来得也太快了些。

不过,随后的剧情反转之快却令他意想不到。仅仅一夜之后,整个江州的大街小巷流言四起,皆称江州作为巴郡的治所,同时也是巴郡人口最多的一个县,因为水道运输受阻,平日里粮食只能自给自足。现今这些板楯蛮来到江州贩盐,其目的就是买大量的粮食回去,照此下去江州就要闹粮荒了。总而言之这些板楯蛮居心叵测绝非善类。

徐承自然不相信这个只是平常百姓的饭后谈资,此时节骨眼上出这档子事恰恰说明有人在暗地里推波助澜,却又只能听之任之、无计可施。三日之后,事态又进一步恶化了。现在只要是板楯蛮走在大街上都会被周围的百姓用不友善的目光打量一番,手指戳戳点点,也不知道他们口中在嘀咕什么。

“徐兄!不好了,出大事了!”何平神色焦虑地从外面闯进门去。

“何兄为何如此失态?”徐承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以他跟何平相处的这些不长不短的时间来看,何平绝对是一个心事缜密,冷静沉着之人。今日却是如此异常,想必定是严重之事。在自己耳朵听到具体的事情之前只希望所发生之事在自己能力范围之内能解决掉。

“死……死人了!”何平面色苍白,气喘吁吁,第一次说话出现了结巴。

“何兄冷静!事已至此,就算发生了不该发生的事,也无法挽回。只能看有无解困之策了。汝且细细道来。”徐承表面故作镇定,将盛满水的葫芦递了过去。

何平接过了葫芦咕噜咕噜喝了一通口水后,焦虑情绪似乎有所缓解,便一五一十地讲述了刚才在街边发生的事情:“恰才平同几位板楯蛮族人抬着钱去粮行买粮,未曾想几日不去,粮价已经涨了一大截,店铺门口更是人头攒动。吾等谨记徐兄之前训诫,老老实实排在队伍后面,未敢有半点逾越。

不曾想此时突然来了一个胡搅蛮缠的泼皮无赖,不仅肆无忌惮地插到了吾等前面,还动手将吾等抬来的钱推翻在地。引得众人哄抢,场面极其混乱。其中一个族人实在受不了此等无赖一而再而三的挑衅,便上前将其推了一把。未曾想那无赖竟然是如此外强中干,一倒地便瞬间口吐白沫而亡。

这时,不知从哪来钻出来一队郡兵,为首的正是那日在码头为难我们的李胤。一见死了人便上前将好几个族人围住,不由分说变将其押了回去。平见情况紧急,便偷偷混在人群中逃回报信……”

“看来事态还真的很严重……”今日所发生之事再加上之前的流言,徐承的第一反应便是被人事先设了局。

“徐兄,接下来我们应该怎么办?”事发突然,又是亲身经历者,何平显然还未从惊慌中恢复过来。

“那泼皮无赖在光天化日之下被人用力一推后死去,尽管死的蹊跷,但周围百姓之前皆在哄抢散落在地上的铜钱,无人会关注此细节,只知道是我们的人将其弄死,此事只怕是棘手了……不妨先静观其变……”

“人命关天!徐兄难道打算袖手旁观,见死不救吗?如若徐兄不打算插手此事,平就算拼了性命也要去救我的族人!”何平一听到静观其变这四个字就激动道。也难怪他会有这等反应,谁知道下一刻被关押的族人身上会发生怎样的遭遇?

“关心则乱!眼下这局明显是有人在暗地里故意设好的。如若我们不能知晓对方的意图和计划而贸然行事,非但无法解救你的族人,还会把我们所有人的性命搭进去。不仅如此,还有可能会导致整个板楯蛮重新受到战火的荼毒!这些何兄都想过了么?”可能是因遭到了何平的误解,徐承说话的声音有些变大。

“是平鲁莽了……”何平不知是由于无奈还是内疚,说完便低下了头。

“今日所发生之事,你们要引以为戒。如果没有特殊情况,不宜再在外面抛头露面。”徐承道。

“是!”何平小声道。

“对了!何兄刚才所说事发之时,郡兵带队的是何人?”徐承因为一开始把注意力都放在泼皮无赖上,未听清楚带领郡兵将一干族人押走之人。

“就是之前在码头上百般刁难吾等的李胤。”何平又重复了一遍。

“明白了。承这就出去打探些消息。”徐承说完便径直走向门外,急促的脚步声已完整暴露了他此时的心情。

第二十三章 捷径

徐承出门走了没几步,总感觉心神不定。直觉告诉自己极有可能已经被人跟踪了。感觉到了危险的临近,便大踏步拐进了墙角,藏匿在了边上一辆马车底座下,透过缝隙察看外面的情况。果然,两个鬼魅一般的身影像是无头的苍蝇在徐承消失的地方出现,徘徊了片刻后方才无奈地离去。

见摆脱了跟踪的人,徐承从马车底下钻出,走过了好几个街区,穿过了熙熙攘攘的人流,终于来到了目的地——江州码头。虽然自己这边经常通过此处往返宕渠,但因坚壁清野之策还是照常实施,故除了自己现在一个人也没有。只有飒飒的秋风和江边波涛拍打着岸边的礁石发出的一阵阵此起彼伏声。

一个时辰,二个时辰过去了……还是一个人的影子都未出现。太阳也快要落山,余晖洒在江面,一片波光粼粼之色。此刻的大好美景徐承自然是无心欣赏,他只是在等一个人。也就只有这个人才有可能帮助他打开局面,解开眼下的难题。其实能否在此地见到那个人,徐承自己也没有多少把握。但是目前已陷入绝境,于此处等待那个人出现确是他唯一能做之事。

正当徐承觉得天色已晚,打算先回去等明日再来这里碰运气时,一阵清晰有节奏的脚步声传来。徐承像是听到了之音,心中对见到了那个人的预期瞬间提升了许多。

如徐承之前所料,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一队手执长枪全副武装动作整齐划一的郡兵队伍中。

“是何人在此鬼鬼祟祟?”严颜显然看到了在码头上孑然一身的徐承。此时也由不得他产生疑虑。天色已晚,一个人独自立于码头之上,难道是来吹秋风看江景的?

听到严颜大喝一声,手下那些郡兵瞬间打起精神,神情凛然地盯着徐承,若是其下一步动作有任何不轨,便直接将其拿下。

徐承心头尴尬万分,此时此刻自己莫不是误被人当做细作了。想明白之后,乃收起尴尬的表情,一脸正色地对严颜说道:“承在此等严都尉前来久矣。未曾想在天暗下来之前的最后时分竟能见到严都尉。可否借一步说话?”

严颜见对方神态从容,又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孩,便对手下郡兵使了个眼色,径直朝徐承走来。

“本都尉倒是记起来了,汝莫非就是前几日随那些板楯蛮来江州贩盐的小郎君?”

“正是。在下徐承,表字厚德。久闻严都尉工作雷厉风行,一丝不苟,而码头又是重中之重。故在下猜测严都尉必定每日会亲力亲为巡视一番。也就在此处,远离人多口杂,便于和严都尉单独见面……”

徐承相信,自从锦帆贼最近一段时间光临过江州码头之后,虽未曾有所妄动,但毕竟有前科,也不能凭借徐承之前的一面之辞就断定锦帆贼洗心革面就是无害的。故每日严颜必定会亲自来码头巡视。而李胤之流因贪生怕死,之后在码头上出现的概率应该是微乎其微,自然被徐承排除在外。

徐承这次算是彻底赌对了,自从被严颜认出之后,对方脸上的表情并不感到任何意外,直接开门见山道:“徐小郎君找本都尉莫非是为了今日白天所发生之事?”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不费力气,本来之前还准备了一大段要说的话转瞬间都变成了废茬。不过徐承也并不介意,沟通本身不在于话多而在于是否有效。

“正是为了此事,敢问严都尉不知那几个被关押的板楯蛮后来都怎么样了?”

“如今皆被关入江州大牢之中,倒也暂时无事。只是此事甚是突然,府君和本都尉皆未曾预料到。毕竟是在光天化日、大庭广众之下死人,如今这坊间杀人偿命之声不绝于耳。府君也是骑虎难下、左右为难呐!”严颜道。

“板楯蛮杀人行凶之事若是拖久了必定传入宕渠,到时候恐生变故。想来府君既要平息民愤又要让远在宕渠的板楯蛮安分守己,唯有秉公执法,将此案查的水落石出!”徐承道。

“府君也正有此意。只是事发之时场面混乱,几无目击整个过程的证人,且带队将疑犯捉拿的李胤一口咬定是板楯蛮先动手伤人将其致死。府君虽不能仅凭其一面之辞来断案,但实在找不出其他有力的证据……”

徐承本想把何平搬出来做人证,不过旋即想到何平是板楯蛮那一边的,因为利益相关非但无法自证清白,反而容易被诬陷为作伪证而陷进去。便打消了此念头。

“不知死者尸身现在何处?”徐承突然想到了一个新的突破口。既然在活人中找不到证据,那就只能从死人身上去找到证据了。

“死者尸身已由李胤带回,现在应该放在仵作处等验尸结果。”

听这不轻不重不以为然的语气徐承估计严颜此番也只是知道死了人,同樊敏一样注意力全部被该如何安抚平息此突发之事所吸引,却对死者身上各种细节知之甚少。

“严都尉此番回去可否追查下验尸结果,承总感觉哪里不对,或许可带来转机。”徐承提醒道。

“多谢徐小郎君提醒!无论如何本都尉定会秉公处理此事!告辞!”短短几句说完之后,严颜头也不回大踏步远去,似乎从来都不认识徐承,也从来都没和徐承搭过话。可能在他眼中,徐承不管怎么说都是属于板楯蛮那一路的人,也自然理解他这么做的原因。

徐承带着些许期待返回了店铺。眼下自己在江州人生地不熟,唯一能依靠的自然只有秉公执法,宁折不弯的严颜了。这个在大汉官吏中拥有的难能可贵的品质此刻俨然成了一个巨大的沟通障碍。徐承自己也明白,在双方没有建立其信任之前,话说多了反而会起到相反的作用。所以在码头上相遇也只能说些点到为止的言辞。从今日出门即被人跟踪的情况看,日后若是要想和严颜私底下见上面只怕是难上加难了。

第二十四章 预感

当然,事情再怎么变得糟糕也不能如实跟何平等人说,以免其接受不了现状而作出过激行为。在徐承看来,不管是劫狱还是选择逃离江州最终都会将杀人的罪名坐实,就算樊敏有意偏袒,想大事化小都无计可施。

是夜,月明星稀、万籁俱寂,李府书房内却是灯火通明。

“连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都能跟丢,要汝等何用?”书房内传来了不满的训斥声。

李权坐于案前神色有些不悦,显然是刚发了一通子火。站立在他面前瑟瑟发抖的两名汉子正是白日里跟踪徐承之人。

“李兄既已掌控全局,区区一小儿谅其也掀不起什么风浪,又何必动怒呢?”一旁的王威细声安慰道。

李权听后这才神色稍缓,将衣袖随手一挥示意那两个手下退下。

两人如赦重罪,撒腿就往门外走。转眼间屋内便只剩下了李权和王威。

“此举虽然天衣无缝,奈何樊敏老儿有心偏袒蛮子将案件一拖再拖,那些蛮子岂不是还要继续在这江州地界逗留?”李权担忧道。

“李兄无虑,若是此计一出,就算樊敏老儿心中一百个不愿意,也不得不顺应民意将那些蛮子绳之以法……”王威说完之后来到李权耳边窃窃私语了一番。

“妙!妙啊!”李权喜出望外道。

……

屋内鼾声四起,徐承却是夜不能寐。由于各种原因,很多事情只能自己隐藏在心底,不能和周围人挑明眼下之境地有多凶险,连店铺四周也都被人监视。这两间被自己用两万钱一个月租下来的店铺,如今正如同一个巨大的牢笼,将自己一干人等关押于此。

以对方的做事行径来看,徐承不相信他们会就此罢手,日后必然有更严酷的手段在等着他们,但自己却没法躲也没法逃。就像一个半个身子不幸陷入泥潭的野外探险者,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身体越陷越深,直至没过头顶……

徐承就这样迷迷糊糊睡着了。猛然间,他听到屋外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随后店铺的大门被一脚踹开,一队一手执刀一手高举火把的郡兵将自己一干人等团团围住。

“带走!”李胤咧开嘴吼道。

“吾等所犯何事?”徐承刚要询问便被一个郡兵用绳索捆绑得严严实实。

“所犯何事?汝等乃是杀人犯同谋,理应同罪!”李胤说完之后便朝着手下郡兵一挥手。

徐承往后一看,见到何平等人也已被郡兵制服,同自己一样,被推搡着押送到死牢里。

“我等无罪!我要见严都尉!我要见府君!”徐承歇斯底里地喊道。

“下辈子再去见吧!李大人有令,五更时分便将汝等正法!哈哈哈哈哈!”李胤放声大笑着走出了死牢。

片刻之后,李胤又去而复返。带来了一队裹着红色头巾,光着膀子,手提鬼头大刀,面相凶神恶煞地刽子手。

“五更时分已到!提人犯!”李胤道。

徐承正想要挣扎说话之时,猛然间发现自己口中不知何时被一块粗布塞住,用尽全力也只能发出连自己都听不懂的呜呜声。

一干人等被推搡着扭送到一块空旷的荒地上。月光下,一只乌鸦停在枝头上发出几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叫声,更增添了几分恐怖和诡异。

徐承的膝盖突然被人踢了一下,在毫无抵抗的情况下反射般跪在地上。用眼角扫视两侧,发现何平和一干板楯蛮族人早已被五花大绑强行按到在地。

“行刑!”李胤那鬼魅般的声音像是催命符传进自己的耳朵。

下一刻,只听到咔擦一声,徐承觉得自己像是摆脱了重力的束缚,离地面越来越远。终于,他看到了自己无头的身体轰然倒地。最后自己也重重摔在地上,落入无尽的黑暗当中……

“徐兄!徐兄!”耳边传来一阵熟悉的声音。

徐承猛然惊醒,听到了自己急促的呼吸,发现自己还活着。原来刚才的遭遇只是一场噩梦。

“徐兄没事吧?”何平见他浑身被冷汗浸润,像是从水里面爬出来一样,关心道。

“承无事。”虽然嘴上这么说,徐承还是下意识用手摸了下自己的脖子,发觉完好无损后才彻底放下了心。

“徐兄听到了么?街头脚步声纷杂,平还听到外边有人说粮仓起火了。所以恰才把徐兄叫醒。”何平解释道。

“没想到他们这么快又动手了……”徐承自言自语道。

“徐兄刚才说是何意?依平之见,粮仓失火,对吾等此次来江州购粮必然不利。不如前去查探个究竟,一起帮忙救火,也好将损失降到最低……”

一听到这话徐承真想给他来个栗子,昨日里杀人命案尚未平息,一波又起。最可气的是何平等人仍然未能从之前之事汲取教训。自己也知道板楯蛮生性豪爽耿直,没有像江州豪族那样肚子里有那么多的弯弯道道。但此时此刻绝不是说明下原因就能解决问题或者说就可以毫发无伤全身而退的。

“何兄莫要忘了昨日之事!若是此时去救火,遇到有人设下的圈套,谁又能解释清楚是纵火还是救火又或是有其他动机?”徐承道。

何平也是聪慧之人,一点就通,“按徐兄之意此番又是有人背后栽赃,想对我板楯蛮不利。并且极有可能和昨日之事背后是同一人策划?”

“不错。吾上次出门找严都尉时就发现一出门就被人跟踪。如所料未差,此刻店铺四周应早就被人暗中监视。”徐承也不想继续隐瞒下去,故趁着这次机会将之前没说的话说了出来。

“看来事态远比平之前想得要严重得多。眼下这种情形也只能闭门不出。也不知大牢里的族人怎么样了?”何平道。

“上次听严都尉说牢里的族人暂时无事。承估计这背后谋划之人最终目的是要将吾等所有人一网打尽,让板楯蛮在江州彻底立不了足。”

“徐兄此番可有应对之法?”何平心中有些没底。

第二十五章 入瓮

“经过一系列发生之事,承只知道这背后策划之人必定心思缜密,所设圈套层层相印、环环相扣。想必就算吾等未出现在事故现场其也早已准备好了应对之策,不如……”徐承说话声音越来越轻,大概只有凑在身边的何平竖起耳朵才能勉强听到。

片刻之后,店铺大门大开,徐承跟着十几个板楯蛮族人提着木桶倾巢出动,焦虑得似乎连大门都忘了关,直接朝着大火冲天的事故现场跑去救火。

等他们走远之后,店铺又恢复了寂静。从外面看来里边黑灯瞎火一个人都没有。冷飕飕的风吹过,那大门摩擦着门轴发出咯吱的声响。

徐承等人并未离去,只是在街角出转了一圈又遁入黑暗中,借着周围建筑物在月光下的影子藏匿了身形,屏息注视着这个黑漆漆的屋子。

不久之后一个极其轻微的脚步声传来,在远处的事故现场发出的嘈杂声的掩盖下,如果不仔细分辨根本察觉不出。随后,一道黑影如燕子一般矫健地从店铺后院的墙外跃入里边。

“果然不出徐兄所料。要不现在就收网?”何平在徐承耳边轻声道。

“何兄稍安勿躁。依承之见,这最多只是个探路的。想必还有同伙在周边潜伏,伺机而动。”

仿佛就是为了印证徐承的猜测一般,片刻之后,那道黑影又从屋子里出来,重新攀上了墙头。借着月光徐承终于看清了那道黑影是一个身形矫健的蒙面黑衣人。只见他挥动了几下手臂,这时又从黑暗中钻出七八个黑衣人,不过步履比较沉重,行进也极其缓慢,显然是扛了什么重物所致。

可能是对之前那个入内打探的黑衣人有信心。那些抬着重物的黑衣人也不避讳,直接从店铺大门鱼贯而入。

“动手!不可放跑一个!何兄,你留在外面,如若遇到从里边逃出来的黑衣人用弓箭将其留住,记住尽量留活口!”徐承道。

“放心吧!有平在外边,今夜贼人一个都跑不了!”何平拍着胸脯道。

进入店铺的黑衣人正在有条不紊地将手中的一袋袋重物搬到院落空旷处,只听见门外传来一声稚嫩而坚定之声:“尔等深更半夜闯入宅院,意欲何为?”

里边的人见事已败露,先是一阵慌乱。随后也不搭话,只顾着往墙外翻。未曾想刚一露出头,就听见一声弓弦振动的声音,紧接着感觉到一阵劲道的风从脸上刮过,吓得双手一滑,直接跌倒了屋子里面,也不知道是死是活了。

“哪来的弓箭手?汝等不是说屋子里的人都去救火了么?”一个首领模样的黑衣人恼怒道。

“是属下勘察有误!不想竟然中了其设下的圈套!”另一个黑衣人站在一旁全身瑟瑟发抖道。

“事已至此,吾等当有所觉悟!李功曹一向对吾等甚厚。吾等家人自然由其照顾妥当,诸位皆可安心上路!”首领模样的黑衣人一脸决然道。

见屋子里没了响动,徐承便提高了嗓门,“汝等已被包围,还不束手就擒?不知是受何人指使三番五次栽赃于我?”

话音未落,街边来了两队高举火把的郡兵,在黑暗中如同两条匍匐前进的火龙,分外显眼。领头的正是严颜和李胤。

“宵禁时分,何人喧闹?”严颜正色道。

“禀告严都尉,在下见街边火起,想出去探个究竟。未曾县出门没多久就发现一群行踪不明的黑衣人闯入店铺,将重物搬入屋内。在下和身边诸人不了解实情,只是将其围困起来……”

徐承这边话还没说完,只听见屋内发出一个清晰洪亮之声:“吾等皆是锦帆儿郎,岂能为狗官所掳?”紧接着便是一阵倒地的声音,之后便没了动静。

一听到这话,徐承心头猛地一紧。本以为借此机会捉拿几个活口,未曾想还是被人胡乱攀咬,怕是洗脱不了嫌疑了。

果然,严颜看徐承的眼神多了一些狐疑,随即叫手下郡兵踢开大门搜索屋内。

徐承也跟着众人一道入内。只见院子内横七竖八躺着几个黑衣人的尸体,口角皆渗出黑血,想必已服毒气绝身亡。严颜又弯下腰仔细查看黑衣人的手掌,发现每个人的手掌皆长满粗糙老茧,一看便是习武之人。

“严都尉请看!”一个郡兵举着火把跑过来报告。顺着其手指方向徐承看到了一袋袋粮食,每个袋子上面都写着硕大的「李」字。

“尔等好大的胆子!竟敢勾结锦帆贼截杀李家粮仓守卫,抢劫粮食,然后为毁尸灭迹再将粮仓点燃,使得江州偌大的粮仓遭遇灭顶之灾!来人呐!还不将其速速拿下!”一直未作声的李胤突然发难。

严颜的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迟疑了半晌后镇定道,“先将其押送至大牢,等候府君发落!”

徐承脑子里一片空白,感觉梦中的情景正一点点在现实中应验。看着身边的板楯蛮族人带着毫无防备的惊慌和自己一道被五花大绑带离了店铺。徐承心如刀割,有些后悔自己不应该自作聪明玩诱敌深入的把戏,没想到这次真的阴沟里翻船了。

一直以来靠着对后世历史的了解和比这个时代的人多两千多年的经验让自己有些过于自信,未曾想在这个生死攸关的节骨眼上还是低估了对方的险恶,品尝到了之前种下的苦果。

徐承等人被夹在中间走在带去大牢的路上,仰起头之时却发现看到旁边屋顶上有个晃悠悠的黑影,正是何平。此刻其正举起弓箭对准了旁边押送徐承一干人的郡兵。徐承无力发声,只是把脸偏转过去对着何平摇了摇头,示意其不要鲁莽行事。事到如今,徐承已经不愿再看到有任何人为自己再作无畏牺牲,这样内心反倒好受些。

终于被带至牢门前。黑漆漆的牢狱更像是黑暗中的怪兽,张牙舞爪地要把徐承等人全部吞噬。

一个狱卒取下佩戴在身上的钥匙开锁。哐当一声,牢门已打开。一股发霉的味道扑鼻而来,令人作呕。

第二十六章 转机

“进去!”李胤恶狠狠吼道。

徐承等人被推搡着进入了这个狭窄的空间,随后牢门被重新锁上。伴随着郡兵们的脚步声渐行渐远,牢里的光线也愈发暗淡,最终完全陷入黑暗当中。

脚下踩踏着凌乱的茅草,空气里弥漫着腐烂的怪味。若如换做以前徐承早就不堪忍受,但此时此刻他却已经全然不顾这肮脏的环境,苦苦思索着脱困之法。

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只见微弱的光线透过高墙上的窗棂落到大牢内。借着有限的亮度徐承辨认出关在隔壁牢房的就是前日里被诬陷杀人而抓获的板楯蛮族人。

“你们都还好吧?”徐承看着对方灰头土脸道。

“我们都没事,怎么徐小郎君也被抓进来了?”对方诧异道。

“哎,一言难尽!”

“这里除了我们之外还有别人关在这里么?”徐承问道。

那个板楯蛮族人摇了摇头道,“听狱卒说这是个死牢,从这里出去的人都会被砍头……”

正说道之际,监狱的大门再次被打开,一道强光顺着向下的台阶射入大牢内。徐承不适应地用手挡住了双眼,只听到了一个铿锵有力的脚步声在徐徐靠近,等到脚步声在自己面前戈然而止时。徐承揉了揉眼睛,这才看清了一个熟悉的面孔——正是严颜。

“严都尉,不知上次那个命案的死尸查得有结果了么?”徐承像是将要溺亡之人在紧急之下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未曾。等本都尉上去打探之时,已被之前验尸的仵作告之是外力击打导致内脏出血死亡。因死者平日里是一个游手好闲,父母早亡且又无家室的一个泼皮无赖,尸体早已被扔到了城外五里处的乱坟岗。等本都尉带着仵作赶到时发现尸体已被野狗尽噬,五脏六腑皆露于外,早已面目全非……”

严颜的话如同在徐承头顶上泼了一盆凉水,将他从头到脚浇了个透心凉。徐承怔怔地立于原地,仅存的希望已然破灭。

“不过本都尉私底下又打探了相关线索。死者生前经常混迹于赌场,欠了赌场老板一屁股债。事发前日赌场老板发现那个泼皮被李家的一个家丁叫唤了去,在角落里嘀咕了很长时间……”

都大难临头了,还要卖关子。你就不能一次性把话说完么?这个时候没人有心思来陪你玩过山车!徐承在心中恨恨地抱怨道。

“莫非严都尉也怀疑李家掺和其中?”徐承试探道。

“本都尉也只是怀疑,并无确凿证据。事实上本都尉在昨夜店铺现场也勘察过一番。发现一名黑衣人脸上有箭伤,而院落边上的一颗老槐树上也钉着一直羽箭。故本都尉判定此处应该就是现场。但令人诧异的是,当晚所有人等都未携带使用弓箭。还有,既然对方声称是锦帆贼,又和汝等是一路人,又为何会相互厮杀?但是所有这些都只是疑点,还不能算是证据。”

“不瞒严都尉,承早就发现店铺附近已被不明人等监视。昨夜见外边粮仓火起,联想到之前的杀人案件,怕再遭人下套,遂将计就计假意出门救火,实则埋伏在店铺周边。果然看到一群黑衣人抬着重物闯入店铺图谋不轨。在下便让一人手执弓箭继续潜伏在外围,其余人等随在下将黑衣人尽皆堵在院落内。那箭伤估计就是黑衣人想攀墙逃窜之时被在下在外围安排之人射伤所致……”

严颜听后沉默了许久后道:“徐小郎君说的或许是真事,但是缺乏足够的证据,洗脱不了汝等的罪名。就在今日一早,板楯蛮勾结锦帆贼杀人劫粮纵火一事在民间传的沸沸扬扬,市集各大粮行所卖粮食大幅涨价。民怨四起,江州百姓纷纷来到太守府面前要求严惩凶手。府君此刻也很难办呐!

知道为何至今未将汝等提审么?府君知道一旦提审,因为洗脱汝等罪名的证据不足,汝等必然被判死罪!但是本都尉估计就算是府君怕是也承受不了如今的民怨,最终也会迫于各方压力尽快提审此案,否则容易被他人抓住纵凶包庇之把柄。”严颜道。

“既然前后皆是死路,何不坦然面对?”徐承突然想到了一个点子,脸色瞬间变得风轻云淡。

“徐小郎君莫是以为汝等只要一死了之,此事便可罢休?那板楯蛮若是听闻此事趁机叛乱,如此一来巴郡好不容易形成的太平日子又要被打乱。届时又会有多少百姓生灵涂炭?”严颜激动道。

“严都尉误会了!承的意思是若是想拿到洗脱自身的证据,也未尝不可……”

“本都尉没听错吧?徐小郎君能拿到证据?”严颜疑虑道。

“可以拿到,但是需要冒一些风险。按平时来看此法风险极大。但既然眼下山穷水尽、走投无路,所以也就算不得什么风险了。”接下来徐承将头凑到严颜的耳边嘀咕了一通。

“此举命悬一线,徐小郎君真的打算一试?”

“眼下也只能如此了。不过若是我真的拿到了相关证据,严都尉能保证将真正的犯人绳之于法么?”在这生死关头徐承必须要得到严颜的保证,否则日后一旦被这股庞大的势力反噬必然死无葬身之地。

“那是自然,一切按照大汉律法执行。绝不冤枉一个好人,也绝不放过一个恶人!这便是本都尉的行事准则。”严颜正色道,随后又匆匆交代了几句便离开了牢房。

正午时分,狱卒提着一个木桶来到了众人面前。整个大牢内弥漫着一股馊臭味。在隔壁牢房中的板楯蛮族人提醒之下才知道,是每日一次的用膳时间到了。

不知是光线昏暗的原因还是本身就是用发霉的米做的,总之徐承看到木桶里的粥是灰黑色的,上面还漂浮了几片烂菜叶像蠕虫般在晃动,令人作呕。简直比天师道施舍的野菜粥还不如。

那些被关押的板楯蛮族人见状纷纷来到木桶面前,看着狱卒用勺子将桶里的食物勺到各自的木碗里,随后迫不及待地拿起木碗狼吞虎咽了起来。

第二十七章 堂审

狱卒轻蔑地看着这些犯人像牲口一般吃着猪食,脸上露出如上帝俯视众生般的表情。突然他发现徐承捂着鼻子远离了木桶和争食的人群,先是一阵诧异,接着又换成了鄙夷的神色道:“饭菜无论好坏就这些,吃完了今日就不会再有了。都进死牢了还装什么矜持?难道还不知道吃好这顿饭之后就要被带走提审?要是被定了死罪,谁知道现在是不是上路之前最后一顿饭?”

鄙夷归鄙夷,愤怒归愤怒,但是有一点狱卒说的没错,一刻钟后一队郡兵就押送这徐承等人来到了大堂。

在暗无天日的牢房里呆了一日后,徐承的双目对外界的感光有些不太适应。只隐隐约约看到主位上坐着一个神色肃穆不怒自威的老者,想必就是巴郡太守樊敏。两侧分别坐着严颜、李胤以及其他一些之前素未谋面的达官显贵。

主位上的老者见人犯皆已带到,拍案道:“此案干系重大,故本官亲自断案。最近发生两件人命关天、民怨四起之大案皆于汝等有关,今日一并提审!”

“如今两案皆是证据确凿,尔等可之罪?”樊敏怒喝道。

“府君,小的冤枉啊!那第一桩命案乃是死者主动挑衅,涉事的板楯蛮族人只是出于愤怒推了其一把,未曾县对方竟然倒地身亡,实属意外!第二桩洗劫粮仓杀人放火案小的自始至终皆在自家店铺中,未曾参与呐!望府君明鉴!”徐承和一众板楯蛮族人磕头像小鸡啄米般诚惶诚恐道。

“哼!尔等莫要狡辩。第一桩命案在光天化日之下,周围百姓皆是证人!第二桩案子尔等虽未在粮仓起火出被发现,但店铺里的黑衣人和李家粮仓的粮食又如何解释?黑衣人临死前自称是锦帆贼,这个连严都尉都听到了,尔等还想抵赖不成?”

“府君,冤枉啊!小的皆被贼人栽赃陷害!求府君明察!”

“被人陷害?好!那能否说出是何人如此险恶陷害尔等?”樊敏反问道,一边用眼角扫向大堂两侧,发现李权、王咸、李胤明显和其他人不同,目光明显有些回避。

“这……”徐承支支吾吾说不上话来。

“尔等既然无言己对,那本案就定下来了。堂下犯人听着,尔等所犯之事情节恶劣,不杀之不足以平民怨。故本官宣判,尔等皆是死罪,明日午时三刻问斩!江州大小官吏皆随本官现场观刑!”樊敏如铁面判官般面无表情地宣判了。

徐承当即口吐白沫,两眼一白便昏厥过去了,被狱卒像死狗一样拖回了牢房。

是夜,李府书房。

“李兄这计中计甚是精妙!那徐承小儿自作聪明,未曾想最终却自食恶果!看到今日在大堂上当场口吐白沫倒地昏厥真是大快人心!”王咸道。

“可惜了我此番派出去的死士!其皆追随我多年,竟然在此行动中尽数殒命!”李权咬牙切齿道。

“既然是死士,自当早已有为主人身死之觉悟。李兄又何需介怀?只要江州的钱粮盐铁掌握在吾等之手,培养几个死士自然是不值一提。白白放火烧了自家粮仓固然心疼,但是粮价飙升且粮行生意异常火爆。不管是城中大户还是寻常百姓皆不顾一切地买粮屯货,一日竟然抵得上平日里一个月的利润,之前的那些损失也早就赚回来了……”王咸浮现出奸商获利后的狡黠笑容。

李权这才脸色稍缓道:“也罢,明日便能亲眼看到那些蛮子人头落地!如今一弄,巴郡的蛮子这辈子都不敢踏足江州半步了!”

“只是有一点在下还看不明白。那樊敏老儿一向行事低调,如今怎么会如何大动干戈,引全城官吏前去观刑?”王咸不解道。

“那些蛮子犯下如此滔天大案,樊敏老儿想必是为了平息民愤、震慑宵小,有此举动也不足为奇。”李权不以为然道。

“话虽如此,只是在下自今日起左下眼皮一直跳得厉害,故有此忧虑。”王咸道。

“既然如此,明日吾将府中家兵尽皆安排在外围以备不测,万一有人来劫法场也能让其有来无回。”李权沉思片刻后道。

“如此安排甚是妥当……”王咸这才放下心来。

……

此时,徐承正头发蓬松目光呆滞地蜷坐在牢房内角落里,原先白皙俊朗的脸也沾上了不少烂泥。不知实情的人以为他陷入了死前的绝望,其实是他实在受不了这里的猪食,故已经饿了一日一夜,精神难免有些萎靡。

白日里提审过堂发生的那一幕装得还是挺想那么一回事的,至少身边那些板楯蛮族人真的以为他快不省人事了。直到狱卒走远了之后,徐承突然起身且表现出若无其事的神情把他们都吓到了……

眼下最明智的做法自然是多睡少动,将体内仅存的能量都用在关键时刻。此时徐承的大脑早已处于半睡半醒的流离状,心灵也处于绝对放空状态,灵魂像是随时都会出窍。

哐当一声牢门大开。徐承猛然惊醒,翘首望向门口,只见李胤一身戎装带着手下一队亲兵踏着逐级向下的台阶走了过来。

“徐小郎君,昨夜安睡否?”李胤面露得意之色调侃道,引得手下众亲兵哄堂大笑。

“尚好,不劳李屯长费心。”徐承一脸无惧的表情。

“徐小郎君倒是镇定自若,令在下佩服啊!只可惜千不该万不该来到这江州地界,和李家和王家抢生意。”李胤得意道。

“此话怎讲?我徐承带着板楯蛮众兄弟做的可是正经生意,自问从未得罪过任何人,为何有人要陷害吾等至此?”徐承问道。

“好!好!反正尔等口眼马上将被封住押赴刑场。既然都死到临头了,那就让尔等死个明白!”李胤顿了顿道,“江州的钱粮盐铁皆控制在李、王、赵三家之手。如今尔等涉足盐业横插一杠,压低价钱,使得其他几家盐铺滞销。还有尔等可知为何能得到那樊敏老儿暗中支持?不就是把尔等当做一枚棋子制衡另外三家,以形成其易于掌控之江州新格局……”

第二十八章 偏锋

“那粮行门口杀人案也是汝等栽赃嫁祸?不过令承想不明白之处在于为何一个平日里健壮魁梧的泼皮居然会突然倒地而亡?”徐承不解道。

“区区一个泼皮想让其按照吾等意思去办太容易了。那厮欠赌债太多,李王两家又有的是钱,替其还债便能使其听话。再不知不觉中给他下好毒药,算好时间,等其在跟那些蛮子争斗中便毒发身亡。”

“事发之后承也问过严都尉,但得到的答复是仵作验尸后的结果并不是毒杀……”

“只要有钱,收买一个仵作又有何难?只要有钱,又有谁会愿意成天跟尸体打交道?真想不到徐小郎君看似聪明伶俐,竟然也看不破此间种种缘由。”李胤不屑道。

“好!承算是明白了。不过既然粮行杀人案就已经使吾等陷入困境,为何还要紧接着继续演一出粮仓起火栽赃之戏呢?”

“在我看来,粮行杀人案发生之后樊敏老儿迟迟不提审,而尔等又继续贩盐,故此举并未达到李王两家的目的,自然要继续打压。不过这次对李家来讲也是损失不小,去尔等店铺的那些个死士死伤殆尽,这都是拜你徐小郎君所赐,且粮仓也被火烧掉了不少。不过和未来想比,眼下的这些代价根本不值一提!”

“此事李家、王家、赵家是否都参与了?承下辈子投胎也好找他们报仇。”

“自然是李王两家合谋!至于赵家,仗着家主赵韪曾任太仓令,后又辞官追随刘焉入益州,自诩是股肱之臣,自然觉得跟李王两家不在一个档次,话都搭不上一边,想想也不可能参与。徐小郎君可要好好记住了!”

“承记住了!还有一事,之前江州城中流言是否皆出自汝手?”徐承嘴角边露出一道不经意的诡笑。

“流言?如此微末之技为何徐小郎君如此挂怀?花些钱自然有人替你把事情办妥了,就算是在江州之地散布樊敏老儿的流言都能做到。”李胤肆无忌惮笑道。

突然,他的笑容僵硬地挂在脸上,旋即消失。只见大牢门口立着一位白发苍苍怒发冲冠的老者还有一位拔剑怒目而视的将军将从外界照射如牢房内仅有的些许光线挡住,显然是樊敏和严颜。

“大胆李胤!若不是本官亲耳所闻,断然不敢相信堂堂朝廷命官竟然敢为了自身利益草菅人命为祸一方!”樊敏说话间有些气喘吁吁,显然是被气到了。

“杀!快杀了他们!冲出牢房!”李胤惊慌失措,情急之下对手下亲兵命令道。

还真有两个不长眼睛的亲兵手执刀盾冲上台阶,严颜昂首挺胸将自己置于樊敏跟前,手中的剑裹挟着凌厉的剑气袭来,将冲到其跟前之人尽数劈落台阶。

两人滚落在地,发出骇人的惨叫,捂住鲜红的血液不断涌出的伤口,手中的兵器早就不知道被磕飞到哪去了。

看似吓人,其实明眼人都知道严颜此番算是手下留情了,否则他们二人此时便是两具无声的尸体。

“还有谁敢助纣为孽,尽管放马过来!”严颜大喝道。充满威压的目光瞄向李胤,接着扫过其麾下之前蠢蠢欲动的众亲兵。那些亲兵此刻面露惧色,任凭李胤如何煽动皆不敢上前。

“除李胤外,放下武器且未参与策划之前大案者,本官恕其无罪!”一声苍老又不失威严的声音从严颜背后传来。

那些亲兵本来就在两边的逼迫之下进退维谷,一听到樊敏发话后顿时如临大赦。咣当!不知是谁先第一个放下兵器,接着一片咣当之声不绝于耳。只剩下孑然一身的李胤不知所措站立原地。

“樊敏老儿,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李胤在遭受突如其来的变故和一连串的打击之下如疯魔般抽出腰间佩剑朝樊敏冲去。

“叮——”,一阵清脆的兵器撞击声后,李胤发现手中的剑已经不见踪影,接着腹部突遭重击,整个身子不受控制地顺着台阶滚落下来一直撞上墙壁才停止。

“哼!若不是府君尚未发落,本都尉早就将你杀掉百次!”严颜鄙夷道。

“不知府君要如何给李胤定罪?”一直不声不响在大牢内观战的徐承突然发话了。

“按我大汉律法,勾结同党枉害人命,自然是死罪!”樊敏正色道。

“承恳请府君通融,赦免李胤的死罪。”徐承双手合拢,向樊敏行了个礼后道。

“为何?本官着实不明白,此人陷害汝等如此境地,汝为何还要替他求情?再者我大汉律法又岂是说通融就能通融的?若是人人如此,又置律法于何地?”樊敏一副毫无妥协的表情,看样子是并不准备减免李胤的罪行了。

“府君不妨换个角度想一下,李胤虽十恶不赦,但毕竟是关键人证,且并非主谋。若无他揭发,则无法将主谋绳之于法,也无法使枉者沉冤得雪。赦免其死罪看似破坏了律法之公正,实则是尽最大可能维护了公正。”

樊敏听后并未有回话,而是陷入了沉默。徐承明白这是自己刚才所说之话跟其原先固有的理念在做激烈的斗争。

“徐小郎君所言极是!是本官固执了。”樊敏终于从沉默中恢复过来。

“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李胤,你可记下了?”

“谢府君不杀之恩!小的定当戴罪立功!”捂着肚子蜷缩在墙角处的李胤听后磕头如捣蒜。

……

午时三刻已过,人犯却迟迟未带到。和一般的看客不同,李权和王咸坐在案旁东张西望,看着主位上空空如也,樊敏自始至终都未出现过。心中之焦虑感更甚。

“樊敏老儿一向守时,邀请全城官吏来此观刑也是他提出的,为何居然迟到了?莫非情况有变?”王咸轻声道。

“王兄多虑了!此案影响重大,樊敏老儿就算不想来也不得不来。否则光这沸腾的民怨就饶不了他!”李权指着头顶着烈日将刑场围成里三层外三层的围观百姓道。

第二十九章 图穷

李权说得没错,此时围观人群开始骚动。那些百姓大清早就过来了,已经站立许久,如今犯人迟迟未出现,外加周围都是人墙,活动范围狭小,空气又极其浑浊,明显已失去耐心。

这时人群中一个身穿白色粗袍的年轻人奋力挥拳大喊道:“杀人偿命乃天经地义,人犯为何迟迟未到刑场受刑?”

突兀的声音仿佛一粒火星瞬间点燃了干枯的稻草,围观的人群如刚烧开的水般迅速沸腾起来。

“杀人偿命!杀人偿命!”声音此起彼伏。要不是事先在形场周围布置好的郡兵用自己手中的兵器和身躯死死抵挡住冲击,只怕他们会彻底冲入刑场并占领主位。

恰才煽风点火的年轻人见事情已朝自己预期的方向发展,嘴边露出得意的抿笑。

“王兄请看!”李权无不得意地指着突然暴怒的围观百姓笑道。

“李兄果然心思缜密,布置得当,在下佩服……”

两人正说道间,沸腾的人群像是突然淋上了一盆冷水,逐渐冷静下来。李王二人正诧异,只见人群自动从中间分开,迅速让出一条道。一队全副武装的郡兵先行出现在众人面前。

但随后映入眼帘的五花大绑之人不是预料之中的徐承和众板楯蛮族人,而是之前前往牢房去提押犯人的李胤。樊敏和严颜则踏着坚毅的脚步在几个亲兵的护卫簇拥之下来到刑场正中间。本该是犯人的徐承等人竟然未受束缚紧随其后立于一边。

面对这意料之外之事,坐在高位的一众大小官吏则是窃窃私语指指点点。而李王二人则如遭雷击目光呆滞地僵坐在案前。

“各位江州父老,各位同僚!今日本官未在午时三刻安排准时行刑,乃是事出有因。”樊敏发出了他那独有的苍老威严之声。

所有人都停止了窃窃私语,紧紧地盯着这位站在刑场正中央的府君,心中揣摩着这个巴郡的父母官接下来要讲些什么。只有李权把身边的一个小吏唤至身旁,在其耳边嘀咕一番,随后那名小吏迅速轻步离开刑场不知所踪。

“王兄请放心,本官也是有备而来。但凡那樊敏或是李胤敢在口中蹦出半句不利于吾等之言辞,便是自寻死路!”李权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之色,看得本就内心忐忑不安的王咸更是心惊胆战。

“李兄……难道,难道想要……谋……”王咸已经吓得语无伦次。

“住口!”李权见状立刻打断了他的话。要不是怕周围人起疑,就差直接上前去将他的嘴捂住,“如今这局势,不是他死就是我亡!若是优柔寡断,必受其累!”

“近日里在我江州地界接连发生两桩人命关天之大案。昨日虽已提审宣判,但事后却发现疑点重重。此案牵扯重大,故不可谓不慎……”

“今有人犯李胤,勾结主谋,栽赃陷害被告,草菅人命,无法无天!李胤,还不将汝所知晓之事从实招来?”樊敏说完看向李胤,示意他招供。

在场的众人齐刷刷把目光投向李胤,未注意到离刑场不远处的一处屋顶,一支羽箭早已瞄准李胤的要害部位。

徐承正好抬头环顾四周,一道细小而尖锐的炫光从周边一个寻常宅院的屋顶上射入自己的双眼。经验告诉他那是箭簇在阳光下反射的光芒。

“有刺客!”徐承反应过来之后发起了预警,用手指向那个屋顶。

“保护府君!”周围的郡兵高举盾牌将樊敏围成了一个圈。

徐承只听到耳边响起轻微的破空声,感觉瞬间连周边空气都变得凝固。

“不好!”严颜率先反应过来,电光火石之际抓起身边一个郡兵手中的圆盾,将其遮挡在李胤面前。

“嗖——”一直羽箭转瞬而至,钉在了圆盾的边缘处,离李胤面门只有不到两寸距离。

李胤两眼直直地看着半个露在外头闪着寒光的箭镞,吓得冷汗直冒,竟然浑身颤抖,一屁股瘫坐在地上。

之前围观的百姓见到如此凶险场面,皆吓得惊叫失色,人群中引起了不小的骚动。

这时另一个角落又发出一声弓弦声,接着原先屋顶上传出啊的一声惨叫,一个人身上插着一支羽箭跌落在地,倒在血泊中后再无生机。

“吾等奉府君之命已等候多时,尔等宵小之辈还不束手就擒?”一个徐承听来颇为耳熟的声音从恰才放箭的角落里传来。

“快!保护人证!”趁着难得的间隙严颜急忙向一旁的郡兵命令道。很快李胤周边也被全副武装的郡兵围得铁桶一般。

“李权!你……你竟敢为了掩盖罪证,加害于我……你可知我是你侄子……”李胤这才反应过来,从地上颤颤巍巍起来,伸出手臂指向主位边上的李权悲愤道。

“李胤,一切皆由你一人所为,莫要胡乱攀咬!”李权明显有些慌乱起来。

“胡乱攀咬?若皆是吾一人所为,汝又何必派遣刺客杀吾灭口?我自问手中从未沾染过死者的血迹,皆是汝跟王咸二人合谋策划,意欲将踏入巴郡贩盐的板楯蛮连根拔起,故三番五次栽赃陷害。”说完李胤用手遥遥指向在李权旁边早就吓得瑟瑟发抖的王咸。

“李兄,我们还是招了吧。纵是死罪,若能得到轻轻发落,至少不累及家人……”王咸明显已经认怂了,一脸恳求道。

李权鄙夷地看着王咸道:“天底下最大之事不过生死!要我李权乖乖引颈待戮,休想!”随即拍案而起道:“死士何在?成王败寇就在今日!杀了樊敏老儿这江州城就是吾等的了!”

徐承正在诧异间,突然不少之前贴身上前围观的“百姓”纷纷抽出藏在衣袖中的短兵利刃,对准簇拥在樊敏身边的郡兵一阵猛砍猛刺。那些个郡兵猝不及防,竟被杀伤一片,在血肉横飞之下露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缺口。

见此良机,死士们面露喜色,顾不得周边郡兵招呼在自己身上的兵器,纷纷涌入缺口,手中的利刃正准备刺向此刻正转过身察看事态的樊敏,仿佛成功就在下一个瞬间。

第三十章 匕落

“砰——”密密麻麻的兵刃被突如其来的盾牌挡在身外。严颜大喝一声,随即双手发力,用盾牌将众死士一路逼退。这时在外围负责警戒的郡兵也开始反应过来,纷纷向樊敏靠拢,对准处于错愕之中毫无防御能力的死士一阵猛砍,直至将其杀戮殆尽。

四周到处都是被分解的肢体。空气中升腾的浓烈的血腥味令徐承感到有些头晕目眩,捂住口鼻之后才稍稍好受些。

围观的百姓又何曾近距离见过如此血腥的场面,纷纷尖叫着夺路而逃。

“李权,今日若不是你,又何须无故枉死这么多人?汝罪恶滔天……”樊敏抬起颤抖的右手遥指李权气极道。

“成王败寇!成王败寇!哈哈哈哈哈……吾命由己不由天!”李权放浪狂笑道,说完便抽出腰间佩剑架在自己脖子上一抹,随即轰然倒地。

还真是个狠角色,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徐承心中暗想道。

几个郡兵疾步上前,伸出手指探了下口鼻。发现其已无生机后,便起身将在一旁吓得瑟瑟发抖的王咸按倒在地。

“全城戒严!严都尉带兵包围李王两家府院!”樊敏命令道。

“诺!”严颜双手抱拳行了个礼后便威风凛凛带着几个郡兵离开了。

徐承见大局已定,转身正待离去,突听背后有人在唤他:“徐小郎君请留步!”

徐承转身一看,发现唤他之人正是樊敏,立刻毕恭毕敬道:“不知府君还有何事相商?”

“眼下大案虽破,但是之前粮仓被烧,想必短期之内江州城内的存粮会有一个不小的缺口。本官不忍江州百姓嗷嗷无告,不知徐小郎君有何良策解此困局?”樊敏一脸忧国忧民的表情。

果然是老狐狸!徐承立刻就明白了樊敏的意图。巴郡又不是只有江州一处产粮地,直接找船去别去将粮食运回来不就成了?作为巴郡的名义掌权者又如何不知?

只不过如今水道皆被锦帆控制,其尚未洗脱贼名,作为朝廷命官不管是出于面子还是怕授人于把柄自然不愿主动和贼人媾和。估计是之前听闻徐承跟锦帆贼打过交道,自然在其心中已是作为中间人的不二人选。

“想必府君是担忧水道不畅。在下愿亲自去锦帆水寨说服匪首甘宁,一力促成此事!”既然已经猜出了对方意图,自然要给其台阶下,毕竟日后在江州地界行走还要多少受其照拂。

“只是……”徐承面红耳赤,欲语还休。

“何事?徐小郎君但说无妨。”这下轮到樊敏焦虑了。

“在下因之前在死牢内吃不惯牢饭,已一日一夜滴水未进……”

“徐兄——”何平背挂短弓笑吟吟从远处走来。原来恰才危急关头将潜伏在屋顶上的刺客一箭射杀,并假借樊敏之意震慑宵小便是出自其手。

“就知道是你小子!”徐承兴奋地跑过去举起拳头锤向何平胸口,却像是砸到了铁壁上,痛的直缩了回去。

“府君,这位何平兄弟便是恰才将屋顶刺客射杀之人。”徐承向樊敏介绍道。

“草民何平拜见府君!”何平恭恭敬敬地向樊敏行了个礼。

“好!好!这位小郎君果然是少年英雄!在危急关头挺身而出,射杀贼人。实乃本官之幸,江州之幸!”樊敏颔首道。

“本官还有要事在身,就不打扰各位叙旧了。”樊敏道。随即跟身边一位随从吩咐道:“带着这几位客人去江州最好的望江楼替本官好生招待,帐都记在本官头上,去吧。”

“徐小郎君,锦帆之事本官就拜托了!”樊敏说完后便转身而归。

徐承等人目送这位府君离去后便兴高采烈地杀向望江楼。

望江楼顾名思义,就是坐在楼上就能看到远处涛涛的江水自西向东流淌不绝。不过此刻徐承无暇光顾这美景,而是狼吞虎咽般对着一桌子美食下手。外加何平跟那十几个板楯蛮族人也是饥肠辘辘,一顿风卷残云之后,桌子上已经空空如也。

“过瘾!”徐承手里拿着最后半只烤乳猪腿,嘴里塞满了油腻腻的肉,打着饱嗝用含糊不清的声音赞叹道。这可是自己穿越到这个时代吃得最痛快的一次。

不出徐承所料,樊敏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天赐良机,最终还是趁此天怒人怨之际将李王两家一锅炖了,查抄家产所得钱粮无数,皆归府库所有。其之前安插在郡兵和官僚队伍中的一干党羽也尽皆被揪出,以株连之罪论处。

同时也为了震慑了江州城内其他世家豪族,除了信守承诺将李胤以及其妻儿收监大牢外,此案所牵涉到的三百余口人皆以谋反之罪被斩立决。为避免城内刑场血流成河污秽不堪,一干人等在郡兵的押送下被推到江边行刑。

随着监斩官一声令下,人犯后排的刽子手齐刷刷地举起刀柄上裹着红色丝巾、宽大的刀身在阳光反射下让人有些炫目的鬼头大刀,以整齐划一的娴熟动作在空气中划过一个弧度向犯人颈部劈去。

“噗——”几百颗人头滚落到江边,一道道鲜红的血柱从一具具无头的躯体中喷射而出,染红了江边的沙土,一直流淌到江水中。

“哗——”江边泛起的波涛拍打着被染红的泥土,冲刷着殷红的血迹,形成一个个红色的水泡,最终带着一片血红重新回到了江中。

“这李王两家,在这江州地界也算是家道殷实,权势滔天,不曾想如今说灭门就灭门了。”一个围观老汉捂住鼻子感叹道。

“谁说不是呢?平日里就是李府家丁在街上都横着走,比太守府的小吏都威风多了。实话告诉你我家中的一位远方亲戚前段日子还给李府管家送礼,挤破头都想着进去当家丁,还好管家见礼不够重没要上,这回看来倒是阴差阳错捡回一条命了。”另一名粗布短衣的中年汉子道。

围观结束,人群逐渐散去各回各家。从此这江州街头巷尾便又多了不少有关李王两家的谈资。

话说徐承回到店铺,将一切安顿好后,便带着几人赶去垫江水寨见甘宁商讨运粮之事。

甘宁这边倒是很爽快地答应下来,只不过需要得到樊敏的一个承诺,那便是帮他们洗脱贼人的身份。因为他现在就想老老实实做一个生意人。

第三十一章 鱼脍

说来也讽刺,自从甘宁尝到了水道押运的甜头后,突然发现之前抢劫船只真是个风险大回报小的勾当。能舒舒服服躺着赚钱,谁也不想重新回到刀口舔血的日子。不仅是甘宁,手下众喽啰也是这么想的。

年轻时自然可以游手好闲、肆意鲁莽,凭借勇力追随甘首领吃香喝辣快意江湖。但是谁也不想一辈子住水寨过打家劫舍的日子,都想着等有了钱之后娶妻生子,在城中买一大宅子安度余生。心中就两个字——踏实。

面对甘宁提出的要求,樊敏是很容易就能做出选择的。眼下李王二家已覆灭,江州其他世家豪族皆俯首帖耳,而甘宁又只想老老实实经营生意,继续坚壁清野已无必要。况且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做正经生意的锦帆贼显然比之前更容易管辖和控制。

于是很快便有了回复:等到押运粮草顺利完成之后,必定在他控制之下的巴郡各个主要县张贴告示——锦帆因运粮有功,解江州燃眉之急,跟之前犯下的罪行功过相抵。

甘宁见状自然也投桃报李地免除了一些押运费用,带着船队往返于江州和垫江之间。

随着源源不断的粮食涌入江州,很快江州的粮价便恢复如初。甘宁又恰逢时宜地在江州、垫江、平都、临江、羊渠、朐忍、鱼復等地设立商号,皆按照所运货物之贵重明码标价,这生意做得也是如火如荼。

徐承这边盐铺的运作也已步入了正轨。一袋袋精盐从江州码头上运来,顷刻间变成一堆堆沉甸甸的铜钱,然后用这些钱去市集中的粮行换取粮食,最后用锦帆的船只运回宕渠。

哦对,那些原先李王两家的粮行如今皆归了赵家。不管怎么说樊敏这下一次性处决了这么多人,动静闹得还是大了些。此举无论是为了稳住赵家换取对自己的支持还是希望赵家家主赵韪在刘焉面前替自己美言几句,在这非常时期都是尤为必要的。

阎圃这边也通过往返于宕渠和江州的何平带来了口信。据说张修那个老头看着每日源源不断运来的粮食那是笑得合不拢嘴,尤其是听说江州的李王两家豪族在跟徐承争斗过程中皆被太守灭门,弄得整个江州城血雨腥风后逢人就赞徐承是上天派来助他驱鬼降魔的人才,倒是反将一开始想出此策的陆弘给晾在了一边。

徐承听后却是内心暗笑不已。看来大多数人都是着眼于短期利益而忽略了长远的规划。经此一事江州眼下固然人心难免有些不稳,但是经过了利益的重新分配之后会再度形成一个新的平衡。并且这个状态比之前的充当搅屎棍的李王两家明显要和谐得多。假以时日,待其重整军备,那盘踞在宕渠的天师道……

看来历史终归还是要往原来的轨迹上走。当然这些事情自然只是自己心中想想,是断然不能在何平面前讲出来的。

“师君如此看重徐兄,等他日回宕渠之后,想来这祭酒之位是逃不掉的。”何平见徐承不做声,以为他沉浸在喜悦当中。

“回宕渠?在江州放着顿顿美食的日子不过,偏偏为了一个所谓祭酒的虚衔回去过清苦日子,我这是笨呢还是傻呢?”

“徐兄生性淡薄,确实和常人不同。不过一听到这美食平就饿了,据说望江楼最近又推出了一些新菜,我们要不要去品尝一番?”何平道。

“那还用说,前面带路!”徐承一把拉着何平就出了店铺。

说是带路,其实就是一同去的意思。自打生意接上正轨之后,徐承就将店铺内的大小事宜一并交由手下人处理,自己彻底做起了甩手掌柜。平日里没事就成天往望江楼跑,故早已是熟门熟路。

徐承等人上了望江楼最高层,拉开窗棂,一股江风扑面而来,格外清新。远处滔滔江水奔腾不息,一切美景尽收眼底……

“菜来了!本店新出的鱼脍!”店小二用那特别悠长的嗓门吆喝着将一碟菜端到了徐承面前。

只见一条体色灰黄相间的鳜鱼被平放在碟中,硕大宽厚的鱼身早已被切成了一叠叠薄如蝉翼的鱼片,只有鱼头和鱼尾还在轻微颤动。

“这是?”徐承可吃不下这生的东西。淡水鱼身上全是寄生虫,生吃下去不生病才怪。

“这鱼脍鲜美至极,徐兄要不尝尝?”见徐承迟疑,何平说完便自顾抓起一片,蘸了蘸旁边小碟上的酱汁,放入口中细细品嚼,脸上流露出陶醉其中的神情。

“这位小兄弟所言极是!鱼脍可是望江楼的招牌菜。只是之前府君下令坚壁清野才使得江上打捞之水产断绝。最近重开渔业,江中所获之水产更甚以往。不过要做成如此美食,光有好的食材,没有好的刀功是万万不成的……”店小二闲叨道。

任凭旁人如何赞美,徐承终究还是接受不了生食,便点了一份平日里喜爱的烤乳猪大快朵颐吃起来。

正一边享受美食,一边远眺江景之时,徐承只听到楼梯口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随后一个板楯蛮族人出现在面前。

“店主,锦帆甘首领派手下来店铺找你,说有急事需要你前往垫江水寨走一遭。”

垫江水寨?眼下锦帆在巴郡沿江各县都建立了商号,原先水寨的重要性一下子降低了。目前只是作为了一个储物仓库,平日里派众喽啰轮番看守。什么样的急事是必须去那边说的?徐承心中打了一个巨大的问号。直觉告诉他事态应该比较严重,可能已经超出自己的想象。

平日里口中的美食瞬间变得索然无味。徐承起身跟何平交代了几句便告了辞,急匆匆地跟着前来报信的板楯蛮族人一道离开了望江楼。回到店铺叫上了两个正在干活的板楯蛮族人,直奔码头。跳上一艘早已等候在岸的小舟,快速地朝垫江方向驶去。

等赶到垫江水寨之时天色已经暗下来了,徐承内心却是忐忑不安,预计不到将要发生什么。甘宁本人并未出现在在水寨门口迎候。徐承上了岸之后便在两名高举火把的锦帆喽啰的引路下向着水寨大堂走去。

第三十二章 泄密

这里原本是上次甘宁宴请自己一行之处。前后才不过三个月,起先空荡荡的大堂已堆满了一袋袋厚重的货物,显示出了如今锦帆殷实的家底。徐承瞬间产生了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逐渐停下了脚步沉浸其中。

若是照此速度不断积累下去,未来富可敌国也犹未可知……

“嗯呜——”一阵窸窸窣窣含糊不清的声音将他带回至现实。徐承感觉角落里有什么东西在蠕动,借着火把发出的微弱火光才注意到一个人被蒙着头,口中塞着粗布团,五花大绑地躺在地上。其身边还有两位手执长刀的锦帆喽啰看护着。

“汝是天师道的人?”甘宁不知从哪个角落突然出现在徐承身后,一双虎目凝视着他,在昏暗的环境下看不清一丝表情,不过徐承还是能感应到对方深深的质疑之意。

听到背后熟悉的声音后急忙转过身去,恰巧跟甘宁来了个面对面。尴尬惶恐之余徐承庆幸当初并未应承下来入伙,否则光现在这个猜疑便会使自己万劫不复。

四目对视之下徐承迅速做出了一个决策,乃镇定道:“算是。不知甘首领何来一问?”既然甘宁已经起疑,自然是发现了蛛丝马迹。其虽然性情暴戾,却也是豪爽之人。事已至此,与其继续掩盖不如大大方方承认,也好为接下来的周旋创造条件。

甘宁仍旧面无表情,也不发话,直接递过来一块木牍。徐承接过木牍,只见上面写着一堆看不清的小字,直至靠近火把后方才逐一辨认清楚。

“不知甘首领从何处得来这块木牍?”徐承如芒刺背,但还是表面平静地问道。

甘宁指了指地上被捆得无法动弹的那个人道:“今日一早某麾下儿郎见此人划一土船自宕渠而来,面相生疏,外加土船内空空如也,遂起疑。不想此人见锦帆上前盘问竟吓得想跳入水中逃跑,被捉拿后从其身上搜出此物。”

“汝是何人所派?你我素未谋面,为何无端陷害与我?”徐承对地上的人问道。

甘宁向旁边的锦帆喽啰微微颔首。喽啰立马会意,将其口中粗布团取出道:“还不快快从实招来?”

“小的……小的是陆弘所派,陆……陆弘见徐小郎君在江州事事办妥,在师君面前如日中天,心生嫉妒,便……便命小的前往江州暗中告发……”那人面色惊恐,如竹筒倒豆子般把知道的一下子全招了。

“此番是天师道出了内鬼,多谢甘统领出手相助!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徐承拜谢道。

“徐小郎君客气了。某跟麾下儿郎好不容易摆脱了贼人之名,又岂肯再因虚妄之事再被无端卷入漩涡?只是此人留不得。”甘宁虽看上去仍是一脸平静,身上却已散发出一股浓烈的杀气。所幸的是,徐承明显感觉到这股杀气针对的并不是他。

“那是自然。既然同为生意人,必然不会连累他人无端受牵连……”徐承一见甘宁这么说便松了口气。原本以为其可能为了跟自己彻底撇清关系而去找樊敏告发,如今这种担忧却荡然无存。

那人听后浑身战栗,“扑通——”整个人面部朝下,头不住地磕着地面不停嘀咕:“求求各位好汉饶小的一命……”

甘宁一挥手后便将身体转过去。边上的喽啰手执长刀步步逼近,直接往其后心窝捅入,地上这具不停颤抖的身体又剧烈抽搐了几下才彻底没了动静。昏暗的血液从其身上的创口处不断涌出,流淌了一地。

“此事干系重大,为杜绝再次发生类似事件,承必须马上回宕渠。甘首领后会有期!”徐承说完便拿好木牍告辞,丝毫未注意到此时身后甘宁面色的复杂变幻。

一离开水寨,徐承便叫上之前在外边等候的两名板楯蛮族人,三人坐上停靠在外面的小舟连夜驶向宕渠。事关重大,由不得一丝一毫的停留。

被人背后捅刀的滋味自然是不好受,还好被甘宁的部下截获,不然……徐承不敢再往下想,只想快点回到宕渠。否则,他丝毫不怀疑陆弘这个幕后黑手会再度派人在他背后继续捅刀子。

在黑灯瞎火的江面上提心吊胆地漂了一夜之后,次日清晨终于到达了宕渠的河滩边。

未等船只停稳徐承便跳下船,一脚踏在河滩的泥沼中,顾不得脚下飞溅的泥沫,心急火燎地往阎圃的宅院奔去。

“咯吱——”宅院大门被推开。发出的尖锐声音把正在院子里晾衣物的李婆吓上一跳,随后脸上瞬间转为了惊喜,丢下木盆直接往徐氏房间跑去,“夫人!徐小郎君回来了!”

“承儿!真的是你么?”徐氏闻讯走出了房门,同徐承四目对望。见徐承并未比出发前消瘦,气色更甚以往,悬着的心终于放下。

“夫人近日可好?承只是在江州活动了几个月,每日大鱼大肉,又怎会有事?”徐承也只能拣些好的方面向徐氏报平安。

“有阎祭酒关照,自然差不了。承儿,此番过来之后还去江州么?”徐氏问道。

“应该不会再去了吧……不知阎祭酒现今在何处?”徐承显得有些落寞道。

“阎祭酒一早就出去了,已经过了半个多时辰了,应该马上会回来的。”徐氏道。

“徐小郎君不是在江州么,怎么突然回来了?”阎圃远远就看到徐承出现在院子里感到很诧异,连忙快步走了过来。

“阎祭酒请借一步说话。”徐承轻声说道。这种场合自然不希望徐氏听到任何负面之事让其担惊受怕。

阎圃自然是听出了徐承话中之意,瞬间面色变得凝重,不过又马上恢复到了平常,低声道:“快随我来!”说完便径直走向院内一间空敞的屋子。

徐承紧随其后,进屋之后顺手将屋门紧锁。

“江州究竟发生了何事?竟使一向稳重的徐小郎君如此惊慌!”阎圃不解道。

徐承并未直接回答,只是从身上摸出一块木牍递给阎圃。待阎圃看清楚上面写的小字后如遭雷击,过了良久才恢复过来,喃喃道:“怎会有如此之事?未曾想那陆弘竟如此歹毒!”

“阎祭酒从何得知此木牍出自陆弘?”

徐承之前选择故意不直接点破是陆弘所为,主要是为了便于比较从阎圃口中得到之结果是否跟之前在垫江水寨招供之人一致。如今见两者殊路同归,便不疑有它,只是对其推断过程产生了好奇。

第三十三章 面禀

“天师道内能识文断字者掰开十个指头都数得过来。这字迹跟之前钱粮盐铁账簿上一模一样,就是化成灰本祭酒也认得!”阎圃信心百倍,毫不犹豫说道。

“承见到此物之时也是心惊胆战。幸亏锦帆在半路上将报信之人截获并灭口,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为防止再次发生类似事件,承就赶紧回来了。”

“吁——”阎圃听到徐承的话后,才算是真正松了一口气。

“徐小郎君,吾等即刻去见师君当面说明此事!”未等徐承回话,阎圃便一手拉着他快速出了宅院。

……

张修正伏在桌案前一卷一卷翻看最近阎圃递上来的账簿,笑得两只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从江州源源不断运来的钱粮以及传来的各种好消息让他心花怒放。天师道的仓廪从未像现在那样充盈过。盈余的钱粮不仅已经解除了眼下的危机,还可以吸收更多的流民,招募更多的鬼卒,然后就可以扩大地盘……

“师君!阎祭酒说有要事禀报,已在观外等候。”一个稚嫩的声音将张修从对天师道美好的构想中拖回到了现实。目光扫过前方才发现庭院门口的道童不知何时已进入大殿,禀报完之后便一脸恭敬地低下了头等待自己的回应。

“既然都已经来了,就让他进来吧。”张修有些不耐烦地朝道童摆了摆手道。自己是清修之人,平日里不喜欢他人打扰。一般有需要禀报之事写下来叫人递过来不就行了,这阎圃最近走动得未免过于勤快了些。其实手底下的人在打些什么样的算筹自己心中自然清楚得很,如此三番五次前来无非就是邀功。

阎圃跟陆弘已势成水火,这在天师道内早就广为流传。这陆弘私底下面见自己时也没少揭阎圃的短,不过如此局面倒是自己一开始便设想好的。唯有如此,争执的双方身上那些见不得人的把柄才会陆续在各自口中暴出一些,最终为自己所掌控。至于处理方式,自然是各自安抚一通后该干啥还是干啥。

在门外听到张修传唤后,阎圃便带着徐承进入了大殿。

“阎圃拜见师君!”阎圃毕恭毕敬地向张修行了个礼,眼角瞄向徐承示意其按照自己的礼数来做。

“徐承拜见师君!”徐承心领意会,也学着阎圃向张修行了个礼。

张修目光扫过阎圃,最后定位在了徐承身上。其虽面相俊美,但脚下都沾满了泥浆,令一向有洁癖的自己瞬间不喜。

“汝就是徐承?此番应在江州,为何出现在本师君的大殿上?”张修一脸不悦地问道。

徐承顿觉浑身被一股上位者的威严所震慑,大殿内的气氛徒然紧张。

“师君莫怪,徐小郎君此次回宕渠乃是事出有因。”阎圃边说边从衣袖里取出那块木牍上前放到桌案上后又轻步退回原地。

“竟有此事?”张修一看到木牍上熟悉的字迹瞬间便猜出了事情的原委,脸色瞬间变得极差。

“徐小郎君,那江州的店铺有无暴露?尚未运回天师道的钱粮可还安好?”张修一改初次见面的直呼其名,焦虑地问道。

“师君请宽心,陆弘派去报信之人半路已被协助运粮的锦帆所截杀。江州店铺当无暴露,只是……承怕难免不会有下次,防不胜防……”徐承低声道。

“好!不暴露就好!”张修如释重负,转而开始合计此事该如何处理。手下相互之间猜忌争斗作为上位者可以容忍,也是重要的制衡之术,但是陆弘此举若是属实明显逾越了自己的底线。

“本师君知道了,汝等且先退下吧。”张修仍旧面无表情地挥手示意道。

阎圃见状向张修行了个礼,便拉着一旁还在发呆的徐承离开了大殿。

“师君这是何意?承在江州为其出生入死,几次命悬一线,好不容易将店铺运转起来,又差点被人背后捅刀。如今将此事上报于他,居然是这么一副不冷不热的态度!”走出庭院百余步后见四下无人,徐承愤懑道。

“徐小郎君可能对我们这位师君不甚了解。作为天师道的最高执掌者,如若在我等外人面前尽皆表现出喜怒哀乐,便有失上位者的身份和威严。

再者,那陆弘不管怎么说都是其姊婿,若是在外人面前处理此丑事也使其脸面无光。根据其适才话语和反应,显然已对陆弘背后捅刀一事有所在意。

且师君此人生性多虑,做事独断专行。若是继续强调其危害,刻意渲染之下效果反而会适得其反。吾等此番目的既已达到,还是回去静等消息吧!”阎圃很有耐心地跟徐承解惑道。

徐承听后将信将疑,不过显然最终结果出来前江州是不能再去了。接下来这几日便留在宅院里无所事事,天天睡到日上三竿才起。

“什么?陆弘于昨夜突发疾病暴毙而亡?”面对立于床边的阎圃,耳边刚接收到这个消息的徐承惊得直接从床上跳了起来。

“这……也许对师君来说,对天师道来说是最好的处理结果了。”阎圃深吸了一口气,低声道。

徐承自然不会去相信一个平日里身体无恙之人在这个巧合时刻会突然得病死亡。多半是陆弘此举确系触碰了张修的逆鳞,而张修为顾虑到自己的颜面和天师道道规,故才有此之举。死者虽是罪有应得,但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样被秘密处死,想起来让徐承感到不寒而栗。

半晌之后,见徐承还沉浸在对此事件的惊悚之中,阎圃换做一副习以为常的表情,眯起双眼笑道:“还有一个好消息,不知徐小郎君想不想听?”

徐承点了点头,此时自己也正好需要借助好消息来消化之前的负面情绪。

“师君今日将委任你为天师道祭酒,以接替陆弘。自明日起你我二人共同管理天师道的钱粮盐铁相关事宜,待过完年之后便要发动宕渠城外的流民去板楯蛮领地开垦荒地。”

第三十四章 催促

阎圃顿了顿后道,“阎某在此恭喜徐小郎君!哦不,是徐祭酒!”

“这哪是什么好消息?有一种杀人方式叫捧杀,阎祭酒万万使不得。就目前看来,这祭酒之位并非是一个好差事。说不定哪日承无意之中触碰了师君之逆鳞,也像陆弘那样突然暴毙,那可就得不偿失了!故日后还需阎祭酒多多提点才是。”徐承无奈道。

“那是当然!只要吾等二人联手,前景自然是无限光明!”阎圃双眸散发出从未有过的精光,信心十足道。

徐承似乎对阎圃激昂之言并未产生任何兴趣,索性提起被褥将整个头都蒙住假装大睡。

“都什么时候了,徐祭酒还有心思睡觉?还不赶紧起来换一身整洁得体的衣服,然后随阎某前往山上庭院。莫要让师君等急了……”阎圃不住责备道,心中不由泛起了恨铁不成钢之意。

“承……哦不,本祭酒连早膳都未吃,腹中空空如也饥饿难耐,头昏眼花全身乏力。若是此等状态下直接出发,会得低血糖的……”徐承口中不住嘀咕道。

“何为低血糖?阎某闻所未闻,徐祭酒可否告知一二?”阎圃似乎对新鲜词汇极其敏感,瞬间捕捉到了要点。

这下轮到徐承尴尬僵硬了,不经意间居然说漏嘴,忘记了目前身处的时代。不过自己挖的坑就算含着泪也要把它给填完,遂细心解释道,“民以食为天。低血糖者,盖因长时间未进食导致气血不足。轻者头昏眼花,面色苍白;重者昏迷。乃是家父生前行医时对此症状之定义……”

“原来如此,阎某受教了。”阎圃听后似乎对徐承的解释心领意会,便也不再继续刨根追底,遂将注意力转移到徐承今日之衣着上。

“师君乃清修之人,平日里喜好素雅整洁。徐祭酒这身行头可以换换了……”说完手指向其衣服上几个显眼的破洞和斑斑点点的泥浆,示意其换掉。

徐承见阎圃不再过问低血糖之事,心中便已是万分侥幸,至于其要求之事宜,自然是一应顺从。不过只是表面附和,内心却是心不在焉。倒是一旁的徐氏比徐承上心多了,直接翻出一个鼓起的布包袱,解开一看,里边全是小郎君之衣饰,春夏秋冬各种款式应有尽有。

“夫人!这是小公子的……”李婆见徐氏一面仔细挑选合身衣物一面又暗自垂泪,想必是睹物思情,便出言劝阻道。

话刚说到一半却猛然间记起阎圃刚好也在一旁,等到反应过来时已说漏嘴,心都跳到了嗓子眼,一时间竟不知所措。之所以口无遮拦,究其原因便是阎圃经常来徐承这边串门,还各种送温暖,这一来二去相互间便熟络了。

但阎圃毕竟是天师道有资历的祭酒,如今又掌管钱粮盐铁一干要事,深得师君器重。虽然两者关系较近,却仍是外人。一些只能在家人间细思窃语之事自然不能落入外人耳中。

阎圃大概只知徐承跟徐氏、李婆是一家子人,对于各种细节并不知情。如今李婆口中突然蹦出个小公子来,不得不让人起疑。若是其顺藤摸瓜查探下去,最终知悉徐承来历不明,怕是不仅徐承将面临生死危机,就是徐氏跟李婆都少不了受株连。就算阎圃知悉后暂时替其隐瞒下来,终归是授人于柄。那今后则更是任人摆布,且随时都可能事泄。

被李婆突兀的话语一提醒,徐氏自然也反应过来。一切的一切都是自己失态在先才落入如此困境,内心埋怨自己控制不住内心情绪的同时也想好了应对之策。

“公子?公子怎么了?俗话说,好钢要用在刀刃上。承儿平日里衣着不修边幅为人诟病,便已是为娘之疏忽。如今要面见师君,自然要选最得体的衣饰……”徐氏不声不响收起垂泪,板起面孔略带责备之意道。说完后还抬起头来很自然地白了李婆一眼。

徐氏一向为人宽厚,如此反常的言行举动自然引起了徐承的注意。感到大为诧异的同时,经过细细分析后瞬间明白了其中之缘由,便很配合道,“是承儿的不是,不敢劳烦母亲如此费心……”

徐氏虽然同自己没有半点血缘关系,但一来曾经救过自己的性命,二来这么多日相处下来一直对自己嘘寒问暖,关怀备至。内心也早就没有刚开始的陌生感,回应中神情举止却也是百般自然,毫无做作之意。

“徐祭酒莫要掉以轻心!如今乃非常时刻,拜见师君是何等大事?若是引得其不喜,怕是日后要平添诸多麻烦了……”阎圃见徐承敷衍之心浮于面上,便以过来人的口气提醒道。

“阎祭酒所言极是!我家承儿向来不谙人情世故,这回侥幸当上了祭酒,日后还得多多仰仗阎祭酒的照拂。”徐氏语气恭敬道。说话间一套大小色调合适的衣物已经被挑选出来放置于徐承面前。

“夫人客气了!徐祭酒聪颖过人,乃可塑之才。若假以时日,必为天师道之中流砥柱,届时谁照拂谁犹未可知……”阎圃虽话语恭谦,却是面露得意言不由衷,显然对徐氏刚才之言极为受用。

阎圃对徐承日后是否提携,持有什么态度眼下而言并不重要。好在其未发觉之前徐氏跟李婆言行之异样,且话题又被重新扯至别处,一场潜在的风波总算是悄无声息掩盖过去了。

徐承在阎圃等人的催促下试穿了徐氏精心挑选出来的新衣。一袭白色锦袍沿至脚裸,腰系青色锦带,脚穿灰色丝履。李婆取来铜盆盛了些水替其洗面,徐氏又拿起玉梳替其梳直了发绺。一切就绪后徐承隆重亮相,端的是一个玉树临风的俊俏小郎君。

“好!虽素雅却不失气度,徐祭酒年纪轻轻,穿上这身行头后倒颇有几分仙风道骨,届时必能得到师君青睐。夫人果然好眼光!”连一向对衣着苛刻的阎圃看后都不由赞誉道。

“事不宜迟,徐祭酒这便随阎某去拜见师君!”阎圃欣喜之下显得有些焦虑,说完便直接拉着徐承径直往外走。

“阎祭酒稍安勿躁!承起床后还未进食,若是面见师君之时突然倒地晕厥,岂不是对其大不敬?故有些时候慢便是快……”徐承小声辩解道。一面仔细洞察捕捉阎圃的脸色变幻,一面又悄悄将被抓住的手臂从阎圃手中缓缓抽离。

第三十五章 祭酒

可能是阎圃也觉得徐承所述确实有几分道理,便也不再执意立即动身。又差人弄了些简单饭食,只是敦促徐承快些吃完。

本来享用一日三餐是一种惬意的放松,可如今却被频频催促着进食,仿佛完成任务一般全无自在可言。徐承没了兴致和胃口,胡乱扒了几口便极为扫兴地命人撤下了。

……

等到阎圃和徐承赶到庭院时,大殿内已零零散散站了十几个衣着肃然之人,三两成群窃窃私语。有满头华发的,也有富贵体态的,但没一个是徐承所认识的。觉察到有人入内后皆转过头来注视了徐承一番,脸上不约而同闪过一丝惊奇,接着又继续低头轻声议论。

本应张修坐的主位上此刻却是空空如也。虽人未在场,但徐承能明显感受到那道熟悉的威压隔着墙壁散发出来,直觉告诉自己张修应该就在庭院中的某处暗自窥视着众人的一举一动。

阎圃带着徐承在大殿内找了个没人的角落静静等候。待了足有半个多时辰,见张修仍迟迟未到,徐承不禁嘀咕道,“还好本祭酒洞察先机,来之前硬是吃了几口饭,总算垫了下肚子,否则早就晕厥当场了!”

阎圃知道自己不占理,索性也不反驳,直接将话题绕到别处,“徐祭酒可知师君为何迟迟未至?”

“不知。”对于阎圃这种天马行空般的思维跳跃徐承是极不适应。至今为止跟张修也才一面之缘,又能对其了解多少?为了避免脑细胞过度死亡,便直接给出了答复。

对徐承的这个回答,阎圃似乎颇为得意,便小声说道,“其实师君一直都在这庭院内,此等场合迟迟不现身,便是在等相关人等全部到齐。”

“这又是为何?”徐承好奇道。

“但凡上位者,无不时刻拉远跟下属之间的距离以保持神秘感,维护其威严。若是人未到齐却久久坐于主位,岂不是有失颜面?故以师君之秉性,但凡有一人未到齐,是断然不会现身的。”阎圃说完后用手轻轻指了下大殿门口的两个道童。

徐承并未说话,只是在一旁静静聆听。就这样又等了半晌后张修仍未至,万般无聊之际阎圃便将大殿内其余人等一一指认给徐承认识。

“今日在大殿上的皆是我天师道的祭酒,对面的这位头发苍白的老者便是天师道的奸令祭酒陶申。陶祭酒年过七旬,是天师道内资历最老的祭酒,侍奉过三代师君……”

“这位面容消瘦的中年文士便是如今掌管城外流民的任琼任祭酒……”

“这位中气十足,有医者风范的灰袍老者便是掌管静室,画符治病,教人思过的李沛李祭酒……”

之后阎圃却出乎意料地没有要继续介绍下去的意思,矗立原地一言未发。

“阎祭酒为何不继续?若是让承多认识下其他祭酒,日后万一碰面了也好打声招呼。”

“徐祭酒有所不知,并非是阎某不愿意,实则剩下的人已无认识之必要。”阎圃解释道。

“为何?”徐承好奇地指向一个富贵态的中年男子问道。

见徐承如此追根究底,阎圃也不好扫了其兴致,便无奈轻声道,“自天师道起事之后便时常为钱粮匮乏所困扰,师君为吸纳更多的弟子和钱粮,便申明交足五斗信米或者相同价值的财物便能成为天师道弟子。若是交足更多财物便有机会成为祭酒。

剩下的这些人皆是昔日巴郡的一些富贵人家出身,当年见天师道浩浩荡荡席卷而来,巴郡境内又盗贼四起,为顾及财物和性命便拖家带口前来投奔。不仅确保了性命和财物之安全,还能享受到比一般弟子更好的待遇。只是其空挂祭酒之职,却无祭酒之实,在阎某眼里形同虚无。”

“原来如此,承明白了……”

“徐祭酒这下应该知道少了谁了吧?”阎圃突然饱有兴趣地问道。

见阎圃问得蹊跷,徐承便静下心来竭力思索。阎圃此举并非无的放矢,且缺席之人必为徐承所认识,这样搜索范围明显小了很多。徐承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个猥琐邪恶的刀疤脸。难道,难道是他?

“是程义?”徐承小心翼翼问道。

“正是程祭酒!每次这种场合都姗姗来迟,也不知是不是有意为之。不过师君似乎对其极为仰仗和宽容……”阎圃小声说道。

可能是光顾着听阎圃说话,未注意来自外面的声音。话音未落,徐承只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形突然迈入大殿。满脸横肉身材魁梧,外加标志性的刀疤脸,不是程义还能有谁?

见程义入内,大殿门口的一个道童便起身急匆匆离去,前后各种细节变化徐承正巧尽收眼底。

程义似乎是隐约感应到阎圃跟徐承正在议论自己,遂将头转过来,一双凶目在阎圃跟徐承身上不断游走,最终同阎圃四目对视。

“程祭酒军务缠身,别来无恙?”阎圃可能也感觉到了程义目光中透露出来的不善,为打破尴尬便率先开口问好。

“某甚好!不劳阎祭酒挂心。”程义仍旧是一副盛气凌人模样,口中蹦出的言辞颇具一语双关之意。之后便不再理会阎圃,反倒直直注视了徐承一小会儿,随后冷哼道,“未曾想我天师道人才济济,如今却让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儿当祭酒!”

“此乃师君之意,想必自有其中的道理。吾等皆是师君之弟子,还望勿要妄加猜测为好……”阎圃见程义居然如此蛮横,摄于其淫威又无法硬碰硬,便只好将张修搬出来和稀泥。

“师君到!”大殿外一道童朗声道。

见张修突然现身,程义也不好继续在徐承身上纠缠,便略微收敛起心中怒气,独自走至主位下方不远处。

大殿内其他人也立刻终止了窃窃私语,神态恭敬地在下方自觉排成左右两列立于原地,徐承也在阎圃的指引下站至最末处。等到一切都妥当后,阎圃便独自行至陶申下方,身边的任琼见状立刻示意后面一干人等向后挪腾。随后阎圃便毫无违和感地站入空位,正好和对面的程义遥遥相望。

张修腰缠配剑神态飞扬,在两道童一左一右的簇拥下缓缓行至主位后便欣然入座,眯起双眼扫过下方迎候自己的众人,得意之态溢于言表。

第三十六章 挑拨

“拜见师君!”众人陆续向张修行礼。虽话语内容一致,声音却是参差不一,显得极其凌乱。

不过张修今日似乎心情真的大好,也不去计较这些细枝末节,便挥手致意道,“诸位皆是我天师道之柱石,内忧外患之际,更需鼎力向前!”

“师君教诲,属下必当铭记在心!”大殿内又响起一阵熙熙攘攘之声。

张修望着下面唯自己马首是瞻的众人,内心着实受用,遂清了清嗓子继续道,“自我天师道起事以来,钱粮短缺之事便时有发生。今有徐承徐小郎君,先是在天师道仓廪内查处内鬼,发现其窝藏之粮食,缓解了危机。后又提炼精盐销往江州,获取源源不断之钱粮,且巧施妙计使得江州内乱,着实壮大我天师道之底气……”

仓廪一事都过去几个月了,大致情况天师道内早就传得沸沸扬扬。众人之前皆以为是阎圃主导查案,如今张修却把这份功劳也一并加在徐承头上。为的便是进一步拉拢徐承,顺便打压下阎圃。

说完后张修还特地瞄了阎圃一眼,只见其先是一阵错愕,后又瞬间恢复了平静。虽喜怒不形于色,不过心中不悦是肯定的。

见效果已然有了起色,张修不由暗自得意。大殿内的一干人虽然在天师道内身份地位显赫,在他这个师君眼中却只是一个个用来相互间掣肘的棋子。

之前明知陆弘在天师道粮食如此匮乏的当口私吞私藏粮食,就算处以重罪也丝毫不为过。之所以随便找个下人顶罪,只是背地里将陆弘训斥一番了事,主要还是考虑到若是陆弘这枚棋子倒了,一时半会便无新的棋子可用。且阎圃掌管的又是要紧的钱粮盐铁事宜,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其只手遮天一人独大吧。

好在如今徐承立下大功,其能力自然是不容置疑的,有功自然是要赏赐和提拔。而陆弘又触碰了不该触碰之底线,故用徐承这枚新棋子去替换陆弘自然成了顺理成章之事。

只是凡事皆无尽善尽美。这徐承便是阎圃一手带出来的,身处其羽翼之下必然同样听命于他。不过也无需过于担忧。人嘛,图的无非就是名和利。只要自己这个师君把施加在其身上的恩惠给足,其势必感恩戴德为自己效力……

“鉴于徐小郎君为天师道屡立奇功,特……”

……

时间一拖长,问题便出来了。徐承开始感觉到有些头晕目眩,甚至还有点轻微耳鸣。外加站到最末,至于主位上神采奕奕的张修在讲些什么,徐承并未听清。想来那该死的低血糖还是犯上了!不由抱怨好好的早膳被阎圃扫了兴,当时只是随便扒了几口,如今却早就消化得差不多了。

就在徐承颤颤巍巍立于原地想通过养精蓄锐让自己好受些时,突然发现大殿上所有人皆转过身来齐刷刷注视着自己。感觉就像是一个偷鸡贼在光天化日下被围观般令人压抑难受。

“徐祭酒,师君……师君在唤你。”身边一个富态中年男子小声提醒道。

徐承这才明白过来众人注视自己的缘由,深知失态事小,若是惹恼了张修,恐怕……

想到这里,徐承惊出一身冷汗,精神也清醒了很多,便急匆匆走至大殿正中央。

张修连着叫了徐承两次都未见其人,正要恼怒之际,却望见一个白色锦袍风度翩翩的小郎君出现在正前方,自有出淤泥而不染之气质。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其面色惨白憔悴,似有小恙缠身。

“拜见师君!”徐承强撑着给张修行礼,未敢有一丝一毫怠慢松懈。此刻额头上已渗出点点汗珠,也不知是因为紧张惶恐还是因为低血糖引发的症状。

张修见徐承今日之着装甚合自己心意,其言行又甚是恭敬,之前积累的怒气便瞬间消了七八分。

“徐祭酒别来无恙?”张修装作一副关切的样子问道。众目睽睽之下连唤两次却迟迟未应答,作为上位者的威严已然遭受挑战。但既然已打算对其施加恩惠便不好再加以责罚,此番问话正好是借驴下坡避免尴尬。

“承诚惶诚恐,多谢师君关心!只因昨夜失眠,乃至今日头痛欲裂、耳鸣不已。失态之处还望师君勿怪……”徐承向张修不住赔礼道。

自打一开始张修在仓廪一事上做文章时,徐承便已知悉其心中在打什么样的算筹。要说将其中的功劳加在自己头上其实也无可厚非,只是阎圃又会如何作想?如今自己在天师道内并未有任何人脉和根基。若真到了要跟阎圃争锋的地步,根本不可能是其对手。

再者,自己在张修眼中顶多也只是一枚制衡阎圃的棋子。若是在斗争中败阵乃至身死,对张修而言无非是损失了一枚棋子,将来再去寻觅一枚新的便是。但对自己来说却事关生死。

所以说最好的做法便是不掺和其中。因为无论是张修还是阎圃,哪一方都不是目前能开罪得起的。若是两人中的任何一个想弄死自己,容易程度丝毫不亚于捏死一只蚂蚁。

故此次徐承并未将身体抱恙的实情相告,怕的便是张修邀请自己一起用膳以示拉拢之意。就算事后有一万条解释,自己在阎圃眼中也必然站到了其对立面,绝无挽回余地。

“哦?既然徐祭酒身体抱恙,相关事宜便要尽可能简化些才好!”张修说完便转过头来看向陶申。

未曾想张修的话刚从口出,便引起了大殿上几乎所有人的轰动,一阵嘈杂后才安静下来。只有程义不以为然,冷眼旁观。

“师君!新祭酒就职时奸令祭酒便要当场吟诵「老子五千文」,天师道历来皆是如此!道规不可废呐!”陶申苍老的脸色涨得通红,执意劝谏道。仿佛张修若是违背了一路传承下来的道规便是要了自己性命一般。

“陶祭酒迂腐了!「少则得,多则惑,是以圣人抱一为天下式。」故遇非常之事懂得变通方显大道!依本师君看,陶祭酒只需吟诵「老子五千文」中第一篇跟最后一篇便可。此二篇虽短,却已涵盖大道之精髓……”张修捋须笑道。

第三十七章 双关

见张修都把话说到这程度,陶申即便心中百般不愿也无力反驳,只得照办。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

「天之道,利而不害。圣人之道,为而不争。」”

待陶申将相关篇章吟诵完后,张修便立即起身,一边抽出佩剑对着空气舞动,一边念念有词绕着徐承走了三圈。随后便立于徐承正面,从衣袖中掏出一块中间镂空一个米字的铜质令牌,乃肃然道,“此令牌乃是我天师道祭酒之信物。自现在起徐小郎君便正式为天师道祭酒,协助阎祭酒一同掌管钱粮盐铁诸事!”

徐承不敢也不想直面张修双目散发出的威严,只是低下头伸出微颤的双手去接令牌。感受到既冰冷又沉甸甸的触觉后便语气坚定回应道,“师君厚望,属下必将牢记于心!日后定当竭尽所能与阎祭酒一起为师君排忧解难!”

“如此甚好!徐祭酒既然身体不适,还是先回去休息了!”张修看着徐承劝慰道。接着又环顾大殿内的众人,挥手道,“既然事已毕,诸位也都散了吧!”

众人三三两两缓缓走出大殿。张修暗中却一直盯着徐承和阎圃之动向,发现其并未走在一起,显然已成分道扬镳之势,心中不免泛露出一丝得意。

经过今日之挑拨,二人日后怕是要势成水火了吧。且自己巧施恩惠,想必徐小郎君很是受用吧。虽然回话宠辱不惊、滴水不漏,但看到接令牌时颤抖的双手便可窥探其激动的内心。

退一步讲,就算徐承并未对自己感恩戴德,而只是一个包藏野心之人,对张修而言也并无坏处。自己看得非常清楚,与其刻意去要求下属对自己忠诚,不如以利诱之来得更为直接、高效。如果徐承真是一个有野心之人,如今被委任为祭酒一职后自然会激发更大的野心,进而必定跟阎圃争斗个你死我活。而这一相互制衡的局面便是自己愿意看到的。

所以说下属是忠或者不忠对他这个师君而言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无论出现何种情况他都能否掌控在手……

……

徐承一回到宅院内便直接躺在床上,面色苍白手脚抽搐,倒是把徐氏和李婆给吓得不轻了。

“我……我没事……快去……准备饭食……”徐承用颤抖且微弱的声音断断续续道。

这时门外又进来一个人,徐承定睛一看,正是阎圃。

“徐祭酒这是怎么了?”阎圃问道。

“低……低血糖,吃个饭便好了……阎祭酒……帮忙叫人送些……饭菜过来……”徐承低声恳求道。

“以前可以,现在不可以!”阎圃听后顿了顿,决然道。

徐承以为阎圃仍沉浸在之前大殿上的不悦之事,正待解释,便听到阎圃继续说道,“非是阎某不愿,只是今日之事徐祭酒也看到了。师君向来势在必得,如若是吾等分道扬镳、形同陌路,其方能心安。否则更为凌厉之手段必将接踵而至!”

徐承这才明白阎圃之所以未跟自己一同回来并非是因为心结,而是故意为之,好让张修不继续找自己麻烦。

阎圃亦是聪明人,如若真是因一开始因仓廪一事而心中有所不悦,等到徐承刻意向张修隐瞒身体抱恙的缘由,自己心中所想及相关态度便一目了然。自然无须再向其多作解释。

“不过既然徐祭酒已有师君亲授的令牌,便可将此物交予李婆,直接去道肆领饭食便可……”

得到阎圃提醒后,徐承便将手中令牌递出,李婆则按照指示取回饭食。徐承便在徐氏的搀扶下不顾舌头烫伤的风险直接狼吞虎咽起来,不出半刻钟便风卷残云。徐承又极为不舍地啜完最后一口热汤,便感觉到体内的能量正在慢慢恢复,各种不适症状也开始逐渐消失。

“今日师君之恩惠,真可谓是空前绝后!居然因徐祭酒身体抱恙而简化了一干事宜,阎某在天师道内多年还是头一次开眼了。徐祭酒当真是福泽不浅呐!难怪当时接令牌时手脚颤抖得如此厉害……”阎圃一边有心无心感叹道,一边又将目光偷偷瞄向徐承,以观察其举止是否有异样。

“本祭酒恰才躺在床上时手脚不也颤抖得厉害,用过饭食之后是不是好多了?师君今日在本祭酒身上施加了这么大的恩惠,若不表现出一些受宠若惊,其能放下心么?不过这并不是本祭酒刻意为之,一切都只是歪打正着罢了!”徐承不由笑道。

“原来如此!那徐祭酒如何看今日之事?”阎圃听后恍然大悟,再借助前番细节差不多便能推算出个大概,不过有些话自然还是希望徐承能亲口说出,故又继续往下问。

“我们这个师君什么都好,就是精明过了头。这制衡之术明显是用错了地方。本祭酒生性淡泊,只求过上舒适的日子,无意于任何争斗。

再者,就算本祭酒有野心,跟阎祭酒的争斗中能侥幸胜出,可那又怎样?师君难道就不能再找一枚新的棋子来制衡本祭酒么?这做的岂不是无用功?”虽然徐承一脸诙谐,不过此言却是一语双关、话中有话。自己是一枚棋子,阎圃又何尝不是?若是其将自己扳倒,同样也是在做无用功。

“徐祭酒果然洞若观火,真乃天师道内少有的明白人!如此甚好!如此甚好!”阎圃捋须笑道,想来已是放下心中最后一丝疑虑。

徐承见阎圃对自己放下了所有戒备,也不由松了一口气,自打来天师道之后至今为止最为凶险的一刻终于过去了。

“只是徐祭酒,既然吾等想要继续让师君放下心,便要把戏份做足喽!”阎圃小声说完后突然起身,将桌案上的空碗一把撂在地上,气急败环道,“徐承!枉本祭酒如此殚心竭虑地栽培你,如今一朝得势却将阎某平日里给予之恩惠忘得干干净净!真是一头白眼狼!”说完便直接一拂衣袖,怒气冲冲摔门而出。

戏精,都是戏精!不过今日总算是有惊无险。徐承在放松之余也感觉到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疲惫,直接倒在床上便睡。

……

待阎圃走远后,离徐承宅院不远的一处街角便钻出来两个鬼卒。其中一个头领模样的鬼卒对另外一个吩咐道,“快去将刚才看到的一切报之于师君!”

“是!”那名鬼卒收到命令后便直接转身便走,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第三十八章 串门

自徐承跟阎圃私下交底后,双方便心照不宣形成了背地里的同盟。对,徐承现在跟阎圃是同盟关系,而不再是之前在阎圃羽翼萌护下的小郎君。当然,在明处双方仍不时闹出些鸡毛蒜皮类的争执。以阎圃谨慎的行事做派再加上对张修的了解,自然知道其事后必定会派人暗地监视,而跟徐承联袂演的这一出出戏便是做给耳目看的。

大殿内主位前立着一个鬼卒首领模样的人。张修则伏于主案前,将手边两卷竹简并排翻开,似漫不经心地扫视着其间的娟秀小字。这两卷竹简里皆记录着每月钱粮盐铁进出的账目。不同之处在于,一卷出自阎圃,另一卷则出自徐承之手。

张修眯起双眼,目光在两份字迹迥异的竹简间来回游走,细细比对了几行后却发现除了两者记录的顺序有些许不一致外,数目上皆大同小异。或许是看的时间有些长了,又或许是年纪大了,又或许是觉得从中未发现什么问题,感觉到头脑发胀后便不再继续往下看。

“阎祭酒和徐祭酒最近有何动向?”张修打了个哈欠,揉捏着看累的双眼,似不经意间问道。

“禀告师君!近一个月来,两位祭酒经常为一些小事而无端起争执,关系时好时坏,时分时合。最近一次争执发生在十几日前,之后阎祭酒去了仓廪,徐祭酒去了道肆,至今为止未再碰过面。”

“好!如此便好!”张修捋须颔首道。种种反馈的迹象表明二人已开始起了争斗的苗头,要的便是此等效果!若是二人不起争执,反倒拧成一股绳欺瞒自己,那可真的要寝食难安了。

不过话说回来,像徐承这边在天师道内毫无根基之人又如何会是阎圃这等老道之人的对手?年轻人嘛,都一样。刚开始血气方刚天不怕地不怕,但吃过几次亏之后也必然有清醒之日,就会逐渐明白只有倚仗自己这个能给予他一切的师君才具备同阎圃继续抗衡的本钱。或许,这便是忠诚的本质吧。

自此,二人相互制衡之势乃成。而自己这个师君便可身处幕后作冷眼旁观之态势,其间或拉拢、或打压、或分化,各种操作便会得心应手、游刃有余……

“那按师君之意,接下来……”鬼卒首领面露难色欲言又止,似有询问之意。

“这样吧。自今日起无须再昼夜监视,不过二人大致动向还是要心中有数。还有,此事万不可对他人泄露……”张修头都未抬起来,自然未看到跟前鬼卒首领的疲容,直接挥手示意。

“是!”鬼卒首领听到无须昼夜监视后大舒一口气,似容光焕发般一扫疲态,急忙拜谢后便离去了。

……

临近年末,天气骤冷。屋外的空气感觉已经降至冰点,吸入口鼻之后整个气道钻心疼。徐承穿上徐氏从包裹中拿出的冬衣后还是觉得寒冷,这些天来每日只是象征性地去道肆巡视一番后便返回宅院不再出门。

至于每月按时给张修过目的那些账目竹简,自然都在阎圃一手安排之下。徐承一来对用毛笔书写极不适应,二来也不想平添这么个苦差事,自然也乐得清闲。而一人去仓廪,一人去道肆,连续十余日不相往来自然也是二人事先约定好的。

这世间之事,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戏演得再逼真终究是戏,跟真实之间总会有那么点距离,这是无论如何都避免不了的瑕眦。若是恰巧被盯梢的鬼卒看出一些端倪出来,那二人便是万劫不复。

为了掩人耳目,相互之间争执之戏自然不得不上演。不过二人亦明白多做多错之道理。故起初几日顺势演了几场后便约定后续些日子各去一处不相往来。不得不说,这样一动一静显得更为逼真,连张修都彻底被蒙骗过去了。

盯梢的鬼卒虽然满脑子都被灌输忠于师君之思想,但也是血肉之躯,在凛冽的寒风下瑟瑟发抖的滋味确实不好受。再加上前番师君也确有放松监视之意,便也不再像之前那样刻意去昼夜监视,每日只是大抵知道其行踪后便返回营帐围着火堆取暖。

天师道今年的钱粮收成大大超过以往,故今年天师道弟子之待遇比往年也有所提升。如今这大冷天之下,宕渠城内每户弟子便能领到一个炭火盆,供应的木炭量翻倍。而祭酒级别本人及家眷每人还有一件兽皮夹袄御寒。此刻徐承、徐氏和李婆三人皆穿着兽皮夹袄围坐在炭火盆旁呵气取暖。

外面天寒地冻,到了用晚膳时分徐承却不急着出门领饭食,而是直接小声吩咐了李婆几句。过不了多久,李婆便像变戏法似的一手提一块风干的生鹿肉,一手握一把竹签回到炭火盆边。

这些鹿肉都是徐承事先准备好的过冬食物。这么个大冷天也不好劳烦李婆顶着刺骨寒风去道肆取饭食,便有了以上这么一出。

徐承拿起小刀极其费力地将整块鹿肉切碎成小块,徐氏跟李婆再用竹签串成一个个肉串,抹上精盐。一顿忙碌之后一切准备就绪,每人便手拿两把肉串放在炭火盆上烘烤。烧得通体透红的木炭泛起若隐若现的火苗,不时地接触到串放得整整齐齐的肉块。很快,屋内飘起一股诱人的肉香味。

就在这时,屋门被推开。一个将全身上下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口眼鼻孔的怪人不请自来。门户大开之际,外面吹来的一股冷风不仅将屋内暖和的气氛一扫而空,还弄得炭火盆上飞起一阵火星,溅了三人一身,端的是鸡飞狗跳。

“汝乃何人?”徐承顾不得一身狼狈,直接起身问道。双手仍攥着烤得半熟的肉串,被内外极大的温差弄得止不住一阵哆嗦。

怪人并未作任何回答,只是重新掩上门,褪去严实的外衣,笑吟吟道,“徐祭酒,别来无恙?”

第三十九章 冷暖

“阎祭酒此番冒冒失失前来串门,难道就不怕师君暗中派人监视?”徐承的小心脏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徐祭酒此言差矣!阎某能来自然是有十足之把握。恰才咫尺之间徐祭酒不也没认出来么?”阎圃神采飞扬中透露出极大的自信,随后顿了顿继续道,

“如此大冷天且又是饭点时分,那些盯梢监视之人若是喜欢,便让其在外面受冻挨饿也好……”

“扑哧——”连一直沉默不语的徐氏都忍俊不禁,笑出声来。

徐承自一开始出现的紧张归根结底还是源自于对张修的敬畏。如今听阎圃这么一说,细想之后便也释然了,之前凝聚在心头的压抑感瞬间消散。

“什么味?好香!”阎圃嗅着鼻子寻觅香味的源头,看到徐承手中肉串后便恍然大悟。

“阎祭酒这是在明知故问吧!本祭酒正在烤肉,汝便过来串门。这世间之事哪有这么巧的?”徐承佯怒道。

阎圃也知道徐承只是借机调侃一下,轻松下自己贸然而至所造成的紧张气氛。便只是抿笑着未做回应,直接在徐承身边坐下,双手放在炭火盆上方搓手取暖。

徐承见状便直接将手中一半肉串递了过去,烤串取暖两不误。这些肉串本就已经烤得半分熟,又过了一小会儿,肉香味越来越浓郁,逐渐蔓延整个屋子。徐承受不了熏陶和诱惑,便迫不及待率先开吃。

一小块带着热度的烤肉在嘴里嚼动,咸鲜香俱佳。虽比不上望江楼的美食,但别有一番风味。不到半炷香功夫,手中的肉串便只剩下光秃秃的竹签。徐承便虎视眈眈注视着阎圃手中的肉串,而后者却才刚刚开动。

“来到都是客,承儿要多注意些礼数。”一旁的徐氏自然看出了徐承的不轨企图,便含笑着分出一部分肉串给徐承。

“多谢母亲!”徐承心中泛起一阵暖意,外加确实未填饱肚子,便也不矫情,直接笑纳了。

“嗯——”阎圃一边咀嚼着鲜美的肉块,一边不由自主发出容易让人引起误解的嗯嗯声。

“徐祭酒果真是惬意人生呐!大冬天围着炭火盆,吃着烤肉,就算神仙也不过如此!”阎圃将口中咀嚼的肉咽下肚后感慨道。

“就是!阎祭酒这回总该明白本祭酒前番所言了吧。这争来斗去多累,还不如愉快享受生活呢!惬意人生,不就是以自己喜欢的方式过完一生嘛!”

“徐祭酒倒是看得明白,只是这个师君却是看不明白呐!以至于吾等有今日之被动局面。这些天来吾等虽心思缜密,未引起其怀疑。然那盯梢监视之鬼卒却如跟屁虫般着实可恶!”阎圃不由愤懑道。

“鬼卒?阎祭酒何以断定负责监视之人便是鬼卒?”徐承好奇问道。

“吾等不是被师君监视之第一人,亦不是最后一人。其中情况阎某早有耳闻,所谓鬼卒,便是直接听命于师君,除此之外任何人都无法调动。故派其监视便成顺理成章之事。”阎圃又撸下一串肉,顿了顿,接着说道,

“这鬼卒相关之事,阎圃在天师道内多年都未了解多少。只知道其绝对效忠于师君,由无数个十人小队组成,却并未设祭酒管辖。至于其规模数量,又是如何训练,都概莫能知。以师君之精明,自然是怕别有用心之人渗透收买,久而久之恐不为其掌控,故才做得如此隐秘。”

“原来如此!难怪上次在大殿内却并未遇到负责管辖鬼卒之祭酒。”徐承顿悟的同时,也十分清楚阎圃此番话语中有对自己隐瞒的成分。这鬼卒再隐秘,也是要吃粮的。而阎圃管辖天师道的钱粮盐铁,对其中进出自然是了如指掌,反过来推算出鬼卒的大致人数规模应该不难。

不过既然对方刻意隐瞒,且双方目前又是同盟关系,便也不好点破追问,以免造成不必要的尴尬。

见对方心意不诚,徐承索性不再说话,无聊之际便用手中光秃秃的竹签去拨弄炭火。泛起一粒粒明亮火星的同时,坚韧的竹签也慢慢变黑变形,最后化成一条细灰。

“如此大冷天,也不知城外的那些流民该如何过冬?”徐氏望着炽热的炭火盆,不由感叹道。

“阎祭酒,要不我们从江州盐铺里划拨部分钱购得一些冬衣运回宕渠如何?”徐承转而想起躲在茅草屋内过冬的流民。几个月前见他们中不少人都光着膀子,连遮体的衣物都没有,想必这个冬天对他们来说很不好过。

“此事万万不可!且不说我们私底下偷偷划拨钱财给流民置办衣物动静太大,早晚会被师君知晓,那陆弘的下场应该清楚吧?就算吾等行事之前向师君禀报,以阎某对师君之了解想必不会答应。虽然天师道目前的钱粮比之前富余很多,但毕竟不是无穷无尽。

况且对师君而言,真正需要的是流民中的青壮,而不是一堆老弱病残。一个冬天正好可以淘汰无端浪费粮食的老弱,留下来的自然是可用之人。每年的冬天皆是如此,徐祭酒不必介怀。”

徐承听后只是觉得心塞。未曾想解决了粮食匮乏问题之后还是无法挽救那些流民的性命。如若自己不是因为机缘巧合遇到了一场瘟疫,籍此机会认识了阎圃,通过帮其做事脱离了流民,估计以自己的弱小身躯也熬不过这个冬天吧。

到现在为止才明白了之前采集野菜时为了抢一只受伤的小鹿而殒命的老汉为何要冒如此大的风险去获得五斗信米。因为对他们来说早晚不是饿死就会被冻死,倒不如放手一搏,说不定真的可以改变命运。

“为何不分些柴火给那些流民生火取暖?”徐承显然还想再挣扎一下。

“连日阴雨,山中树木枯枝早已是湿漉漉,不易生火。之前囤积的柴火除了生火烧饭军用之外,早已烧制成了炭火,只能供道内弟子一用,未曾有余。且师君一向推崇尊卑有别。若是寻常流民寒夜里皆有炭火可烧,又如何能体现出道内弟子之优越感?日后谁又愿意奉上信米加入我天师道?”

第四十章 花椒

阎圃的尊卑有别之说看似道理满满、无可辩驳,实则牵强附会、混淆视听。规则秩序的建立和维持跟流民的基本生活保障又岂是同一码事?说到底还是源自于对底层生命的藐视,这一切徐承心里都很清楚。但在当下关口,顾虑到二人的关系便也不加以反驳,同时亦心知肚明:想来让他在这上面出力已是不可能了。

沉默不语了半晌,徐承突然想到了一物,遂在李婆耳边轻声吩咐了几句。李婆应声而出,片刻功夫便复返,手捧一个土色陶壶递给徐承。

“徐祭酒,这是何物?”阎圃一脸懵逼道。

徐承一手接过陶壶,另一只手伸进壶内,抓起一把花椒末便直接撒在阎圃手中的烤肉串上。

阎圃猝不及防之下,烤肉串上被铺上了厚厚的一层。炭火盆上升腾的热空气夹带着徐承手快带来的劲风,一些扬起的碎末便随风钻进了阎圃的鼻孔,空气中也弥漫着一股特有的麻香味道。

“咳咳——”阎圃被呛得不轻,过了好一会儿才逐渐平复下来,看着手上沾满花椒末的肉串如同一粒老鼠屎掉进一锅鲜汤般欲哭无泪。哦不,是一堆老鼠屎。显而易见其并不喜好这口。

“嗞——”肉串上的花椒末被抖落至下方的炭火盆,随后化为灰烬。

尽管如此,依旧有不少碎末残留在肉串上,阎圃面露纠结,显然在鲜汤跟老鼠屎之间摇摆不定。不过最终还是选了个折中的做法——先试吃了一小块。脸上便立刻像起了化学反应般流露出变幻莫测的怪异表情,最后驻留在欣喜和惬意当中,将那一小口已被嚼烂的肉依依不舍吞咽下去之后紧接着又吃上了。很快,手上的竹签也变得光秃秃。

“呼——”阎圃吐舌头哈气,不由赞叹道,“未曾想这花椒末撒在烤肉上居然如此美味过瘾!”

“阎祭酒,如若将这些花椒分发给流民如何?其有驱寒祛湿之功效,一定程度上应该能抵御严寒……”徐承从阎圃手中抽出一根仍残留着肉末和口水的竹签,轻轻地拨弄起炭火盆上的炭块,如拨云见日,平静而直接地将话挑明。

话题转向如此之快,阎圃自然是猝不及防。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在享用美食之时便早已踏入徐承事先埋下的坑,先是一阵错愕,遂低头沉默不语。也不知是心里确实有什么难处,还是在为如何推脱找借口。

“本祭酒自上任之初察看仓廪时,便发现一角落里堆放着好几桶花椒,桶盖上都积满了蛛网和灰尘,想必之前一直都是无人问津。阎祭酒之前品味之花椒末便是从中偷……哦不,是取。取来一些后便让李婆研磨成粉末置于陶壶中,作为日后调味之用。未曾想时隔多日,居然将其忘在了脑后,直至今日提到流民御寒一事方才记起……”

徐承见阎圃面露疑虑,担心迟则生变,索性直接亮出底牌暗示已在仓廪中见过花椒,断了他这方面的推脱念想。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至于这偷拿花椒一事,讲出来实属不光彩。徐承在前世酷爱辣椒,简直到了每顿无辣不欢的地步。不过来到这个时代之后,连个辣椒影子都没见着。这花椒也是当上祭酒后在仓廪内无意中发现的,便见「椒」起意,顺手抓取了一些回去。不过其口感却跟辣椒迥异,失望之际便也作罢。而如今却突然发觉这是一条挽救流民的捷径,也可能是目前能想到的唯一办法,便厚着脸皮全盘托出。

“大胆徐承!汝可知这几桶花椒是留作何用?”阎圃听后大惊,猛然起身,原先握在手中的竹签撒落一地,连对徐承的称谓都变了。

“实不知情,阎祭酒但请细说!”徐承完全意想不到阎圃竟然会有这么大的反应,有些摸不着边际,只得焦虑地问道。

“仓廪内的那几桶花椒乃是之前程义攻陷当地坞堡后所获。师君素喜佩戴香囊。而花椒正是作填入香囊之香料用,故无人敢动得!”阎圃面色惨白,脸上浮现出上了贼船般的嫌弃和无奈,以及对张修盛怒之下的惶恐。

被阎圃这么一点破,纵是穿着兽皮夹袄坐在炭火盆边,徐承也是冷汗浃背。就是一旁的徐氏跟李婆都吓得瑟瑟发抖,一副惶惶不可终日样。

这几桶花椒既然是张修的特供之物,自然是无法挪做他用。不仅城外的流民无法借此躲过一劫,连自己这偷拿一事都有可能最终为张修所知晓,即便是死罪可免,但活罪亦难逃。

难怪之前阎圃迟疑沉默。估计那时候起他便开始怀疑这花椒的出处,以及因为贪恋烤肉而沾染上这赃物,大意之下误上贼船后的忌惮。

好不容易想到的这么一扇希望之门眼看着就要关闭,自此落入黑暗的死胡同里既无法回头,也无法走出。就在万般沮丧的精神面临崩溃的边缘时,徐承无意中回忆起的一个细节,却成了破局的关键。

“阎祭酒息怒,承也并不是有意冒犯师君。不过上次取花椒之时却意外发现木桶受潮严重,里面不少花椒已有霉变之征兆……”徐承小心翼翼说道,有些意思只能点到即止。因为两人,甚至包括张修在内都非常清楚,最近十余日阎圃都是呆在仓廪内的。既然这花椒如此重要,光这疏于管范之罪便无法开脱。

至于仓廪中的花椒,部分受潮确实属实,不过这霉变一说却是徐承添油加醋信手沾来。但如果不这样讲,阎圃又如何会入坑?

果然,阎圃听后便不再对徐承继续斥责,反倒立于原地显得极为焦躁不安。如果说一开始还能因误食为借口来撇清此事,那么这次是无论如何都脱不了干系了。

“即便如此又能怎样?莫要忘了吾等眼下皆被鬼卒监视。若是做出什么反常之举,则师君必然知晓。届时不知该如何收场?阎某至今想不明白,徐祭酒为何甘愿冒着违逆师君的风险去帮助那些素不相识的流民呢?”阎圃十分不解道。不过对徐承的称谓又重新变回来了,显然内心已有所动摇。

第四十一章 托付

“若是纯粹从短期效用来看,青壮自然比老弱病残更有价值。上山能砍柴,下地能种田,勤加训练之后又能成为合格的士卒。但是所有人心里都清楚,今日之青壮早晚也会变成明日之老弱病残。如若不能给老弱病残提供保障,又如何会使那些青壮归心?”徐承注视着阎圃,面色凛然。随后顿了顿又接着道,

“再者,承出身于城外流民当中,幸得有阎祭酒提携,才混到今日祭酒之职。假设未遇上阎祭酒,则今日之境况便跟他们一样。在其身上,承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故若是真能救之,则心中自然好受些。”

徐承这么一席话下来,既揭露了事物本质,又顺手给阎圃戴了高帽子,还申明自己知恩图报之立场。如此多管齐下,为的便是力求能最快速度将阎圃说服。否则多拖一日,城外流民便是多遭一日罪。

阎圃听后沉默了许久,随后道:“徐祭酒刚才所言阎某平生闻所未闻,似乎确有几分道理。唉!倘若是少师君执掌天师道,或许会为汝之言辞所打动。但如今的师君恐怕心中除了钱粮兵力等数目外皆无他物,又如何能说服得了?”

这厮每次理屈词穷之时都会将张修抬出来当免战牌,端的是无耻!徐承心里一阵怒骂道。大失所望之际,却见阎圃眼珠突地一转,面色也从之前的凝重迟疑变为坚定,似有舍命陪君子之意。

“这样吧,自明日起阎某这就命人将部分受潮的巴椒放入平日里分发的义米之中熬制成粥,这也是阎某看在徐祭酒昔日相助多次之情面上目前仅能做之事,不能再多了!”阎圃咬牙决然道。

“承在这里先替那些流民多谢阎祭酒厚恩!但若是被师君发觉并怪罪下来该当如何?”面对这突如其来的逆转,徐承不免欣喜万分。不过流民救归救,两人的退路自然也要思虑万全。只是自己之前把心思全用在如何使用各种伎俩说服阎圃,却至今为止对留后路一事没有任何头绪。见阎圃说得如此信誓旦旦,料其必有对策,便有意询问道。

“若是事先向师君禀报,再如何晓之以理,想必其都不会答应。要想事成,唯有先斩后奏一途!”阎圃眼中精光大盛,斩钉截铁道。

本以为能听到什么万全之策,没想到阎圃居然这么生猛。徐承顿时被吓得不轻,心中对救流民一事竟隐隐有后悔之意。

“事后师君必然会问起,届时阎某便已想好了一套说辞,只是此番救民之功劳怕是与你我无缘喽!记住!唯有如此,才有可能保住你我之性命……”

“那是自然!挽救流民本是承之夙愿,并非是为了区区虚名。若是师君未降罪,则已是格外开恩,又岂会在乎这功劳落于谁手?”徐承满口答应道。

“还有,这其中风险不可谓不大。故此事交予阎某一人去办便可,徐祭酒最好还是不要参与其中……”阎圃面露担忧之色低吟道。

“此事乃是承提起,又怎能让阎祭酒独自去承担风险……”想不到阎圃居然能说出如此大义凛然的话,这与其平日里之做派大相径庭。但徐承左思右想后又觉察不到对方究竟有何不良意图,唯一的问题只可能是其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不过这也好办,只需听其言,观其行便可,而自己从中无需承担任何风险。不禁暗暗后悔之前一直在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没想到阎圃直接罢了罢手后道,“就这么说定了,徐祭酒不必再劝。只是年后要发动流民去板楯蛮领地开荒,事关重大。而阎某一旦忙于徐祭酒所托之事短时间内便无法从中抽离。故明日徐祭酒需要替阎某去城外的冶铁作坊过问下打造农具之进展,不知……”

“既如此,承又岂有不应之理?只是不知冶铁作坊在何处,还望阎祭酒相告。”见阎圃豪爽在先,徐承自然是投桃报李,未等其将话说完便几乎毫不犹豫地应承下来。

“路线很简单,径直穿过城中央一直行至西城门,然后再往西走大约两里地,见到一座夯土墙围成的院落便是。且四周都有鬼卒巡逻守卫,极易辨认。这冶铁作坊原本归陆弘管辖,如今主事之人叫章立,其人行事谨慎,乃阎某之心腹。徐祭酒若是想了解农具打造进展,过去直接问他便可。”阎圃耐心回答道。

“承已知晓,阎祭酒请放心吧。”徐承拍胸脯道。心中自然认为,相较于发放花椒挽救流民的凶险重重,眼前这举手投足之事又算得了什么?

“肉也吃了,话也聊了,阎某也该走了……只是今日之事,汝等不得对任何人提起。”

在得到徐承、徐氏和李婆的一致允诺后,阎圃重新裹上严实的外衣,便直接出了门,仿佛从未来过这里。

外边的天气变得越来越恶劣,不多时便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那冰冷的雨水打在窗棂上,变成了团团水雾。连呆在屋内多日未曾外出的徐承看到之后心中都泛起了阵阵寒意。屋外早已是混沌一片。宅院内满是雨水和泥浆。

这又冷又湿的天气才是最要命的。空气中的水分附着在衣服和皮肤上,便会一点点吸走身上仅有的热量。对此徐承也无能为力,只是默默地祈求那些流民能安然度过这个劫难。

这雨连着下了一夜,直至次日上午方才停歇。不过徐承对此并不知情,可能是下雨天犯困的缘故,他又一次昏睡到了正午时分。

“呵——”徐承打了个哈欠,又惬意地伸了个懒腰,坐在床上继续发呆。

“承儿,昨日阎祭酒所托之事莫要忘了。趁着现在天色未下雨,快些用好膳后还是赶紧去走一趟吧。”自从上次徐氏为了掩人耳目改口叫「承儿」后,便一直沿用至今,就连私底下也一直这么叫着。

经徐氏这么一提醒,徐承才猛然发觉自己居然差点将如此重要之事忘于脑后,又想起阎圃将要独自一个人以身犯险挽救流民,内心羞愧难当之下动作也利索了不少。三下五除二将李婆放在桌案上的半凉饭食尽皆消灭后,便直接出门了。

第四十二章 禁地

虽说雨停了,但是连续几日不出门的徐承对外边的阴冷还是缺乏足够的认识。一道道冷风迎面袭来,像一把把尖锐的刀刃,俊秀清朗的脸颊瞬间被割得冰冷通红。不仅如此,冷风猛地灌进双耳,整个大脑仿佛门户洞开,遍布在额头周围的神经开始隐隐作痛,只有双手死命捂住耳朵才稍微好受些。

顾首不顾尾之下,身体失去平衡亦是早晚之事。不经意间徐承踩到了一块小石头,一个踉跄差点跌倒。还好在最后紧要关头及时释放双手,死命拽住距离自己咫尺间的一棵歪脖子树才勉强稳住身形。

纵是如此,脚下本就泥泞的路面立刻多了好几个坑坑洼洼的脚印,溅起一片泥浆,弄得满身都脏兮兮的。还好出门前早有准备换了一身旧衣,只是可惜了上身的兽皮夹袄,但如此冷天又拿不出第二件暖和的外套。心中竟然对阎圃昨日穿裹严实的那套丑陋外衣收起了嫌弃。也不知这厮究竟是如何搞到的,改日还是直接开口向他要一件为好。

路上行人稀稀落落也就那么几个,即使照面彼此之间都不看一眼,只是各顾各地快速前行。不过这也很好理解,毕竟谁都不愿在这糟糕恶劣的户外多待半刻。

徐承顿时萌生退意,不由后悔昨日将话说得太满,最起码等天气转好了再去也不迟。不过既然已经应承下来,如果就这么折返脸面又将何存?看来唯一的办法便是快去快回,尽早脱离苦海,遂加快了脚下步伐。

路边树上挂着的的枯叶早就被肆虐的冷风刮得七零八落,留下光秃秃的树枝仍在凛冽寒风中苦苦挣扎,如同一个个瑟瑟发抖流民的手臂。而地上的落叶也早就被之前过往的行人踩踏得稀巴烂,跟褐色泥浆混杂在一起,几乎找不到有一片是完整的。

徐承很快就来到了城中央的十字岔口。按照阎圃提供的路线,只要继续沿着城中贯穿东西的主道往西走便可。

不过此时一向敏锐的直觉却告诉自己,通往前方的路可能有蹊跷。之前路上行人虽少,但还是有几个的。可如今沿着主道往西一眼望去,却是人迹全无。地上铺满了一沓沓厚厚的落叶,且大都形态完整,基本上很少见到有被踩踏过痕迹。

或许只是自己太多疑了吧。眼下这条路的确能最短最快到达西门,否则又要从别处绕行……一想起这一路从泥浆里坑坑洼洼过来,徐承迅速打消了舍近求远的念头。

本就已是裹着大量泥浆的双脚踩踏着被落叶遮挡住的路面,完全看不清其中的深浅,便只得低头一脚高一脚低摸索前行。

“「明道若昧,进道若退,夷道若颣,上德若谷。大白若辱,广德若不足,建德若偷,质真若渝。大方无隅,大器晚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

……



一个浑厚深沉的吟诵之声突然传入耳中,如同。似在表露心迹,又似在彰显大道真谛。徐承不由驻足环顾四周,这才发现前方不远处有一处单独别致的院落,院墙高耸,同之前见过的寻常宅院大不一样,想必以前是一个府邸。而声音正是从里边传出无疑。

奇怪的是,如此显眼易见的府邸,徐承居然还是通过先闻其声才注意到的,仿佛之前一直隐藏在自己的视线当中。

或许是被好奇心所牵引,又或许是被这独特的声音所吸引,总之一时说不清楚到底是为什么。徐承竟然短暂忘记了此行之目的,寻觅起院落的大门,好入内一睹授道者真容。

这座府邸在整个宕渠城内都极有可能是独一无二的,找到入口确实不难。不过徐承却失望地发现乌黑敞亮的大门竟牢牢紧闭。而门口一左一右站立着两个全身包裹严实的鬼卒,一见到徐承便紧张万分,握紧手中的刀柄,大喝道,“此处乃少师君清修之地!任何人都不得擅自徘徊逗留!”

徐承心中大感不妙,情急错乱之下居然掏出随身携带的祭酒令牌,慌忙解释道,“二位兄弟息怒!本祭酒新上任不久,不熟悉城中路况,这才误闯了此地。此番是奉了阎祭酒之命前往城外冶铁作坊巡视,敢问二位兄弟前面的路该如何走?”

完了之后徐承才发现出示令牌这一举动却是画蛇添足。因为自己身上所穿的兽皮夹袄基本上已能彰显身份,而对方身为鬼卒自然也是识得。

两个鬼卒听后面色稍缓,但仍处于深深的戒备当中。

“自这里一直往前走便是!还不速速离去!”其中一个鬼卒挥动着手中刀刃大声催促道,如同在驱赶一只意外发觉蛋壳上有裂缝的苍蝇。

徐承如临大赦,也不再顾及对方是否出言不逊,尽自己最大力气向前一路狂奔,直到再也跑不动为止。

“呼呼——”徐承精疲力竭大口喘息,呼出的浊气一出口鼻便化成一团团白色水雾,随后又迅速消散。

疲惫的身躯使得内心的紧张不安大幅缓解,冰冷新鲜的空气吸进肺里,带来切切痛感的同时也使大脑迅速清醒。徐承开始逐渐回忆起恰才不知不觉中误闯禁地的整个过程。

诚然自己的确对城内情况不甚了解,但阎圃在天师道内扎根多年,是绝对不可能不清楚的。而通往城外冶铁作坊之路线又是其当面相告的,竟无任何提醒或者是警示,也不知是无意中疏忽还是故意遗漏。虽未找到确切答案,但这一细想之下却发现心中的疑点犹如发酵的面团,正在不断扩大。

“倘若是少师君执掌天师道,或许会为汝之言辞所打动。但如今的师君恐怕心中除了钱粮兵力等数目外皆无他物,又如何能说服得了?”

……

徐承的心头忽又涌现出阎圃昨日在自己耳边响起的零散话语。其实初闻其声踏入这禁地边缘之际,虽不见其人,心中却已隐约猜到对方是谁了。或许是自己潜意识里对张鲁产生了好感,竟无半点悬崖勒马之意。

阎圃此举究竟是设局使自己误闯禁地还是确实想让自己替其去冶铁作坊巡视?按现有逻辑来判断,这两者间必然有一个为真。

那么阎圃昨日不请自来又是何种意图?虽说是趁着鬼卒疏于监视之间隙过来的,但要说这其中一丝一毫的风险都无,那也是不可能的。冒着潜在的风险来见自己,只是吃肉聊天,然后拍拍屁股又回去了?这本身就是疑点重重。

徐承在心中打了一个又一个硕大的问号,同时也对阎圃之前大义凛然、信誓旦旦的表现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第四十三章 遮掩

徐承依稀记得昨日阎圃一开始是有提到被鬼卒监视,且表现出了极大的厌恶和无奈。至于如何拯救城外流民之事是自己主动提出,且事发突然,对方应该是未曾预料到的。这之后并未再有新的话题产生,只是到了最后阎圃顺势将去冶铁作坊巡视之事甩给了自己。

没有主动提出要求,便心满意足而返,原因只有一个。那便是在整个谈话过程中已悄无声息实现了其目的。

脑子里满是各种疑问和猜测,这一路走下来竟然不知不觉走到一座夯土墙围成的院落跟前。且门口确有几个鬼卒站立守卫,跟阎圃描述的冶铁作坊十分吻合。

“蒲丰老儿!你不仅多次违逆本从事之命令,还蛊惑其他匠人消极怠工,打死你都算是轻的!”

作坊的大门完全敞开,离门口还有相当一段距离时都能听到里面传出来狠厉之声,令人不寒而栗。

觉察到里边有事发生,徐承一边加快步伐一边掏出祭酒令牌,在几个守门鬼卒的点头致意下直接进去了。一瞬间便感受到迎面袭来的阵阵热浪。只见作坊内的砖房里耸立着一个一人高的熔铁竖炉,炉膛内冒着火光的。当下虽正值严寒,但里边卖力干活的匠人们却个个光着膀子挥汗如雨。

而周围的环境却只能用「凌乱不堪」来形容:大小不一的铁矿石跟木炭夹杂在一起散落了一地;用于淬火的水缸上方冒着袅袅青烟,数不清的黑色残渣在缸内浊水中滚动漂浮;做成品的铁锄和铁臿以及各色次品混乱堆放在一起。

露天的一处角落,一个穿着兽皮夹袄,约莫三十开外的中年男子正在用手中的藤条死命抽打着蜷缩在地上苦苦哀求的老汉。后者同那些干活的匠人一样光着膀子,却早已被鞭笞得体无完肤,留下一道道使人触目惊心的血痕。

从老汉冻得发紫的面颊、瑟瑟发抖的残躯,以及穿着兽皮夹袄的中年男子并未大汗淋漓便可看出,这角落似乎是作坊内少有的冻寒之地。

兽皮夹袄不是祭酒及家眷才能领到的么?而天师道众祭酒徐承都有一面之缘,唯独对眼前这名中年男子印象生疏。那么结果只有一个,此人便是阎圃口中的心腹之人,同时也是这冶铁作坊的主事之人——章立。

徐承之前为了一探究竟,不惊动里面的人,便一直都是轻手轻脚地走入作坊,不料踩着地上的矿石碎末时还是发出了“咯吱咯吱”的轻微声响。

那名中年男子似乎也觉察到了周边的异动,便扔下手中藤条抬头查看端倪,只见一个同样穿着兽皮夹袄,双脚被泥浆弄得脏兮兮,脸颊冻得通红却仍不失俊俏的小郎君出现在眼前。

“祭酒从事章立见过徐祭酒!”中年男子的脸色瞬间由狰狞狠厉转为诧异,随即又变得恭维,甚至还夹带着一丝兴奋,似乎对徐承的到来早有期待。

“原来是章从事,幸会幸会!只是你我之前素未谋面,章从事是何以认为某便是徐承?”见对方举止恭敬,徐承自然也需客套一番。只是为对方将自己一眼认出而感到惊讶,便顺势一问。

“是阎……严寒之下,这兽皮夹袄便是祭酒身份之象征。且天师道内如此年轻有为的祭酒除了徐祭酒之外又能有谁?”章立虽仍言辞恭维,极具吹捧和讨好之意,却是神色变幻,言不由衷。之前死命鞭笞老汉时都未曾流汗,此刻额头竟冒出微微细珠。说完之后才意识到他仅是祭酒从事,却也是兽皮夹袄加身,不由更露窘态。

这其中细节自然是被徐承尽收眼底,一个在阎圃口中行事谨慎之人居然会这般表现,这本身就是事出蹊跷。不过徐承并未将注意力过多集中于这种细枝末节,目光扫向仍倒在地上伤痕累累一脸惶恐的老汉。

“咳——”章立似乎也看出了徐承已将注意力从他身上转移,脸上窘态渐消,故意轻咳一声后解释道,“年后开荒刻不容缓,而阎祭酒打造农具之事是何等重要!如此节骨眼下,这刁民居然不思尽心出力,想尽各种歪法子消极怠工!在下也是责罚一番以儆效尤,未曾想正好让徐承酒见笑了!”

说完又踹了老汉一脚,厉声道,“还不快滚回去!若有下次,定当不饶!”

老汉缓缓从地上爬起,却不急着离去。苍老干枯的面孔上一双浊目却噙满了泪珠,心中似有万般冤屈却无从开口。正要将脸偏向徐承时,却见章立狠厉的目光射来,顿时又退缩了回去。

“不知徐祭酒此番前来所为何事?”章立恰如其分地将徐承的注意力从老汉身上转了回来,似在有意避免两人接触。

“承此番前来乃是奉了阎祭酒之命巡视农具之打造进度。”徐承直接开门见山道。

“徐祭酒请随我来!”章立似早有准备,直接领着徐承去了边上的库房。只见这里面密集堆放着各类崭新的铁器,足有好几百具。数量虽多,却摆放齐整。

“阎祭酒之前交代年前需打造不少于五百具,如今已完成了四百五十具左右,甚至最终超额完成也未尝可知……”章立眉飞色舞向徐承解释道,脸上尽是得意之色。

“好!章从事如此雷厉风行,阎祭酒果然没看错人!”徐承这一路奔波,本就疲惫,强打着精神才撑至现在。本以为会遇到什么麻烦,未曾想最终却是出乎意料的顺利。心态松懈下来,外加被这密集排放的铁器弄得头晕目眩,也不想在此地久留,遂恭维了几句后,乃作罢。

虽然最终有惊无险,也算是完成了阎圃之前托付之事,但总感觉这蹊跷之事层出不穷。

回去的路上,冷风从身后袭来。也不知是从火热的冶铁作坊出来导致里外温差的原因还是心理作用的关系,虽穿着厚厚的夹袄,徐承却仍感到后背发凉。

也不知道此时此刻阎圃将流民御寒一事做得怎么样了?自己起先误闯禁地究竟是不是阎圃有意设局?若是不幸被张修知晓,自己又将面临怎样的责罚?

第四十四章 迎合

这世间忧虑之事,并非仅是心存忧虑便能避免出现,该来的终归还是要来。

“徐祭酒,师君有请。”次日一早,两名鬼卒便出现在了徐承所住的宅院门口。唯一让徐承欣慰的是,其举止言行还算是恭敬。

自己昨日刚擅闯禁地,今日一早便被张修唤去,任何一个思维正常的人都很难不将两者联系在一起。

“估计是师君找承商量什么正事,承去去便回。”徐承不露声色地向徐氏和李婆道别。

跟在鬼卒身后,徐承心中忐忑不已,走了好几回的山路也变得特别漫长,仿佛经历了一整日。

大殿内,张修仍旧是几十年如一日般的在主位上正襟危坐。而一个熟悉无比的背影已赫然立于大殿中央,不是阎圃还有谁。徐承不由心跳加速,隐隐感觉是两人似乎在自己来之前便已达成了某种默契。

“徐祭酒,听说你昨日误闯少师君清修之地,可有此事?”张修直接开门见山问道。虽语气平静,却不怒自威,似一切都在其掌控监视之下,让人不得不实话实说。

真当是害怕什么便来什么!徐承听后如遭雷击,大脑如短路般立刻混沌一片。紧张、惶恐、麻木尽皆涌上心头,其间各种难以名状的煎熬恐怕只有自己才知道。

但即便越是如此,便越是不能自乱阵脚,至少表面上要波澜不惊。徐承虽在低头沉思,但不难觉察到张修正居高临下注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以及每一个表情变幻。昨日擅闯禁地一事已然触碰了张修的逆鳞,若再将内心的情绪反映到明面上,便是不打自招。都不用辩解了,直接认罪吧……

等等!误闯?对的,是误不是擅。徐承又仔细回忆了一遍刚才张修的问话,确认无误后才松了一口气。之所以导致了这么大一个纰漏,要怪也只能怪自己一开始将重点放在张修那开门见山的询问,直接跟心中的某种担忧害怕发生了匹配,便有了后续的惊悚反应,反倒将重要的细节给忽略过去了。

再结合之前鬼卒对待自己的恭敬态度,单单一个「误」字便已将整个事件的本质限定在了徐承的无心之过,而其并未动显杀机置自己于死地。一字之差,便是生死之别。

徐承瞥了一下旁边的阎圃,只见其一脸若无其事的表情,仿佛张修刚才讲的话跟自己毫无瓜葛。

“回禀师君,确有此事。乃是承昨日前往城外冶铁作坊察看询问打造农具之进度,其间不熟悉城中路况,因而误入禁地。死罪死罪!”既然已隐隐感觉到张修有意放自己一马,便索性大方利落地承认,顺带将头埋得更低。

不过徐承对于自己是奉了阎圃之命才去的冶铁作坊却是只字未提。要知道早在自己来到这大殿前,阎圃便已率先到达,指不定二人的交谈之中张修已先入为主地知悉了一些不利于徐承之事。况且冶铁作坊的主事之人章立又是阎圃之心腹。若是徐承想仅凭自己的一面之辞便想着将一干责任往阎圃身上推,实属不太现实。故此举除了彻底跟阎圃闹翻脸之外没有任何用处。

对了,还有那城外流民的御寒之事还得依靠阎圃经手才有可能完成。综上所述,徐承便也只得选择忍气吞声。

但是,徐承也不是什么砧板上的鱼肉。张修不是一直注视着自己么?在回话前对阎圃饱含深意的一瞥应该被其所觉察到了吧。这足以让张修感觉到这二人面和心不和的同时亦是对其间之事浮想联翩。

阎圃亦不是等闲之辈。之前选择作壁上观便是不想将此事牵扯到自己身上,好让徐承独自承受张修的质问。如今见张修一脸狐疑地望向自己,便知要想再独善其身已无可能,遂先开口道,“是属下考虑不周,在徐祭酒上任之初便应带其熟悉城中各种情形……”

“嗯——”张修听后满意颔首道。也不知是对阎圃刚才主动坦言颇为中意还是对二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明争暗斗乐见其成。

不过接下来张修神色陡然一变,责问道,“听闻阎祭酒昨日居然将本师君用于装填香囊之花椒置于义米之中,不知可有此事?”

“师君果然明察秋毫!确实是属下所为。”阎圃立马点头承认,仍是一副若无其事的姿态。

“为何要如此?”张修追问道。一双细目射出凌厉精光,将阎圃的全身笼罩。仿佛若是接下来说错一个字,便会将其碎尸万段。

面对张修的威压,阎圃丝毫没有半分紧张,似早已准备妥当,平静且不失恭敬道,“回禀师君!属下自从接手天师道的钱粮盐铁诸事以来,无不将开源节流置于首要。近日来发现,若是将少量花椒渗入义米中,原本划拨给流民的粮食每日便可悄无声息减少一成消耗。若是日积月累,则……”

“嗯,子茂(阎圃的字)果然心细如丝,竟将这开源节流之道研习得如此透彻!”张修自然知道集腋成裘、积少成多之理,遂面色稍缓,不住点头道。

“只是……”张修突又想到另一个问题,面色又瞬间阴沉下来。似乎极度想将心中所想说出口,却又可能意识到这将会影响到其外在形象,便作如鲠在喉状。

以阎圃察言观色的功力,自是明白张修想表达什么,遂继续道,“只是最近连日阴雨,部分花椒已受潮,且不少已霉变。属下已命人精挑细选,将那些受潮和霉变的花椒置于义米中,而将绝对完好的置于干燥木桶内严加保管。若是按照之前用度测算,余下的足够师君用上十年。”

这十年之辞明显夸张了些。就算保存得再如何完好,十年之后香味也已不再。不过用来宽慰和满足张修那颗无休无止的欲望之心倒是恰到好处。

“好!好!”张修果然一改之前的阴鸷之色,抚掌笑道。仿佛阎圃刚才所言解决了他的一个痛点,也不再去追究那些花椒是如何受潮,以及相应的疏于管范之罪责。

“再者,我天师道虽然目前粮食宽裕,但也不能掉以轻心。为防坐吃山空,年后去板楯蛮领地开荒乃是重中之重。届时自然需要城外大批流民青壮出人出力。”

“若是纯粹从短期效用来看,青壮自然比老弱病残更有价值。上山能砍柴,下地能种田,勤加训练之后又能成为合格的士卒。但是所有人心里都清楚,今日之青壮早晚也会变成明日之老弱病残。如若不能给老弱病残提供保障,又如何会使那些青壮归心?”

“故花椒这驱寒祛湿之功效,便能使其尽皆归心。这才一日功夫,城外流民在感慨活命之余,尽数感念师君之圣德厚恩!如此一来,若是到了用得着他们之时,其焉能不效死力?”

“好!子茂果然是我天师道得力之人!就连本师君也未曾思虑得如此周到!”张修也被阎圃刚才这一番由内入外的言辞所打动,面色大悦,不住夸赞道。

一旁的徐承听到阎圃居然厚颜无耻地剽窃自己之前的说辞,心中泛溢起阵阵恶心。不过在见到张修之后的反应,便知流民御寒一事已有着落,也不再纠结于这种无大碍的界限,甚至还为阎圃如此睿智的应对之策暗暗叫绝。

“师君谬赞!只是属下在此事中先斩后奏,确有不当之处……”见张修容颜大悦,阎圃便不失时机地主动承认自己的过失。

“嗯,这先斩后奏确是行事之大忌!此番乃事出有因,责罚就免了吧。不过下不为例……”张修沉吟道。虽面露责备之意,不过内心却还在回味着恰才的喜悦,故只是轻描淡写点到即止。

“徐祭酒!此番误闯禁地,本师君念你是初犯,此次不予追究。不过同样也是下不为例!”不知不觉中张修将目光转向徐承,神色威严道。

“谢师君!”徐承如释重负道。

“嗯,不知冶铁作坊打造农具进度如何了?徐祭酒可还满意?”张修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话,似乎对此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回禀师君!承昨日便去巡视一番,章从事尽职尽力,已打造四百五十余副农具。按此速度来算,年前完成五百具应该不难。”徐承如实禀报道。

“好!你二人皆乃我天师道之中流砥柱。恰才子茂巧用花椒实现开源节流之道徐祭酒也看到了,年后开荒之事可要多为本师君分忧呐!”张修捋须沉吟道。

“承定当不负师君所托!”徐承知道自己误闯禁地在先,张修之所以对自己不加以追究,估计是让自己将功折罪。虽心中不愿,但也只能硬着头皮应下来,只是未留意到一旁的阎圃暗自窃喜。

徐承的回答似乎令张修颇为满意。见该问的都问了,该交待的也都交待了,张修便示意二人离去。

“这擅闯禁地是何等凶险之事,你居然……”二人并排行至一僻静之处,徐承便率先发难。

“徐祭酒息怒!这擅闯禁地一事对天师道的老人来说的确是灭顶之灾,但对徐祭酒而言却是两说。上任不久,跟少师君又无一面之缘,且是初闯。这在师君心中便只可能是误闯,又或许是阎某故意嫁祸陷害……”阎圃耐心解释道,似在浇灭徐承一直积压在心底的冲天怒火,又似在打消其忧虑。

“那阎祭酒判断的依据又是什么?”徐承追问道。

“那便是师君自己的判断……”阎圃这会儿倒是实诚,直接摊开双手无奈道。

“不过,阎某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徐祭酒。”阎圃眯着眼故作神秘道。

“快讲!”

“自今日起,师君应不会再派鬼卒监视你我……”

“那阎祭酒判断的依据又是什么?”

“那便是师君自己的判断……”

第四十五章 梯田

阎圃口中所言固然不能全信,不过接下来这几日徐承的确能觉察到再无一丝被窥视和尾随的迹象。

不知不觉中就到了岁首年关。老天也仿佛想给那些在雨中冻得瑟瑟发抖的流民过个好年,一改往日阴雨绵绵,天气终于放晴了。

按照阎圃的说法,每年的岁首之日天师道便会举办厨会。

天师道创立之初便推行「盟威清约」,规定「神不饮食,师不受钱」。众弟子围坐在一起分食各自带来的贡品,这便是厨会的起源。只不过后来改用交纳信米和财物。之后每次举办厨会时,天师道便会从仓廪中取出部分米粮肉食,发放给全体弟子。

而张修最近似乎从阎圃的开源节流之道上受到了某种启发,又似乎是在刻意避免被人记起「师不受钱」的道规,总而言之其最终便以与城外流民共渡难关的借口将这岁首厨会之事彻底搪塞过去了。

“抠!这抠门还真抠上瘾了!”眼见来到这个时代的第一个岁首居然就这么平淡度过,徐承免不了一阵骂骂咧咧。

“多亏了徐祭酒,今年这阴雨天里那些流民只冻死了三百多个,要是放到往年最起码冻死千人以上。”阎圃似乎早已对张修的举措习以为常,并未接过话,而是转移到了流民御寒一事,一脸兴奋道。似有意抚平徐承因厨会取消造成的负面情绪。

可徐承心中竟无半点喜悦。虽说只死了三百多个,但那也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难道在这些人眼里都只是冰冷的数字?

不过阎圃毕竟在此事上出力甚多,徐承不好当面将心中芥蒂讲出来。

这冷冷清清的岁首虽令人失望,却也并非完全没有喜庆之意。就在这一天,徐承正式认徐氏为母。不过如此私密之事,自然只有李婆见证了整个过程。从无到有的亲情逐渐萌芽生长,一切都是水到渠成。

岁首一过,徐承便开始着手准备开垦荒地相关事宜。经过四个月的赶制,冶铁作坊已经完成了五百余副农具,任琼又奉张修之命从流民中筛选出九百青壮,由徐承带队,浩浩荡荡开赴板楯蛮领地。

刚一踏入,就有一队板楯蛮勇士迎了上来。

“徐祭酒是否还记得在下?”领头的那个板楯蛮勇士笑着问道。

徐承打量了对方许久,愣是认不出来。除了何平之外,其他之前见过和未见过的族人长相都差不多。故只能挠着头皮朝对方憨笑来排挤掉场面的尴尬。

“在下便是头一回就跟着徐祭酒去江州贩盐的朴钦,朴胡首领便是我族叔。徐祭酒先是只凭三言两语便说服了彪悍的锦帆水贼,后又于江州城内智斗本地豪族,连我们首领听后都啧啧称道惊为天人!”领头的板楯蛮勇士笑着发话了。

“朴兄弟谬赞了!承也只是侥幸脱险,当不起朴胡首领如此夸赞。”徐承立马谦虚道。想不到江州之行倒是无意之中和这些板楯蛮族人关系拉近了。

“朴胡首领已知师君此番派些青壮过来开垦荒地,故派在下过来引路。未曾想有幸能在此处遇上徐祭酒!”朴钦道。

“师君已将开垦荒地相关事宜交予在下,看来以后我们有得是见面的机会。”徐承道。

“如此甚好!徐祭酒请!”朴钦说完就转身走到队伍最前面引路。

走了大概半个时辰,便来到一处向阳的山坡,中间镶嵌着一条不大不小的溪流自山顶上流淌而下。山坡下相对平缓的地区都已经开垦出了零零散散的耕地。

见徐承在这里停驻不前,若有所思。朴钦便道:“不瞒徐祭酒,其实我们朴胡首领得知师君要派人过来开垦荒地时也是颇有疑虑。宕渠多山地,领地内离水源近,能开垦的平地大都已经开垦完了。未开垦的荒地一般离水源都较远,本身灌溉不易,且已非常有限。今日看到徐祭酒带着好几百人远道而来,只怕是无用武之地……”

目光扫向朴钦所带的那队全副武装的板楯蛮族人,徐承瞬间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同时也庆幸正好是自己带领着开垦的青壮过来。否则必定会被板楯蛮误认为有其他意图而引起纠纷,到那时恐怕就不能再继续愉快地合作了。

看来首先必须打消对方的疑虑。徐承指着这块向阳的山坡道:“朴兄弟请看,若是将此等山坡变为耕地,那放眼整个领地,又将能多出多少沃土?”

“将山坡变为耕地,在下闻所未闻。”朴钦脸上一副无法相信的表情。眼前的山坡树林茂密,地势陡峭。若不是之前跟徐承相处过一段时日对其有所了解,以朴钦平日里的秉性只怕是直接会将其当做大忽悠轰出去。

不仅如此,连徐承周围的青壮听到这看似匪夷所思的话后也纷纷转过头来看向徐承,目光中尽透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

“无妨,事实胜于雄辩,且等我将眼前这山坡改造成耕地。十日之后朴兄弟再来看吧,如何?”徐承道。

见徐承信心满满,又只提了十日期限,朴钦便不好再多说些什么,又客套了几句之后便离去了。

待朴钦及其随从远离了之后,徐承便将一系列命令吩咐下去。第一步自然是将山坡上的树木尽数砍伐,腾出一片空地。依靠着自己对后世梯田的印象规划起来。九百个青壮被分成三组,每组便以一个时辰为限,轮换劳作,天黑乃止。

两日之后,山坡上的树木如同被剃须刀剔过一般平整。之后一排排竹签被竖立起来用来标记每一级的位置和间距。青壮们个个挥汗如雨地在劳作。当梯田的雏形渐渐展现在众人面前时,那些青壮再也不怀疑徐承的做法,不时投以钦佩的眼神。

只是,这其间过程并非如事先想象中一帆风顺。这才两日功夫,原先携带的五百余副农具便已损坏超过一成。光为了刨掉山坡上那个碍眼的蚂蚁包便折断了六把铁锄,断口无一不是由内而外发生龟裂。显然外力击打只是个诱因,根本原因自然是铁器质量有严重问题。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原来是这么个结果!”徐承恍然大悟之际不由恨恨道。

难怪阎圃之前会冒着风险特地跑过来串门!徐承终于明白,就算没有流民御寒一事,其最终肯定也会想方设法将冶铁作坊巡视一事甩给自己。

冶铁作坊之前一直归阎圃管辖,而主事之人章立亦是其心腹,有什么事情是不能派人过去直接通报的?而非得让徐承去巡视?

设局使自己误闯禁地一事只是其中一个微妙的手段,却并非是真想置徐承于死地。一来让张修知悉二人私下争斗得如火如荼;这二来么,徐承经历此事后内心必如惊弓之鸟。心慌意乱之际去巡视冶铁作坊便会只求一个结果,不会过多关注过问相关的过程和细节。自此,那些看似良品实则残次的农具便可以在眼皮子底下蒙混过关。

最要命的是,连张修都已知悉自己巡视冶铁作坊之事。若是现在向张修禀报实情,首当其冲便是犯了欺瞒师君之大罪,且有推脱开垦重任之嫌。

没想到不经意间反倒上了阎圃的贼船!这城外流民御寒一事并非其心中所虑。之所以做得这么卖力,一方面肯定是为了掩盖自己疏于管范之罪,另一方面自然也是对徐承极力示好。就算最终铁器质量粗劣一事为其所知悉,也会替自己一路隐瞒到底。

徐承透过这断裂的铁锄都能感受到阎圃发出的阵阵贼笑以及浓浓的跪舔之意,不由作呕。

第四十六章 蚁巢

正午时分,徐承靠坐在一个树墩旁。同周围青壮一样,从腰间取下一个蓝色粗布袋,拿出两块干瘪的米饼狼吞虎咽起来。

“咳咳——”由于吃的太快,粗糙的米饼碎末飞进气道内引起一阵剧烈的咳嗽,徐承急忙接过边上一个青壮递来的竹筒,将里面的凉水几口灌下去之后咳嗽声才得到了平息。

口中咀嚼着的东西放在平日里倒贴给他都不吃,如今却只能强行咽下用来维系跟周围青壮同甘共苦的形象。但就是这样的米饼那些流民中的青壮为了一日能吃到两块而不惜大老远跑来这荒郊野外开垦荒地。要不是因为只赶制了五百余副农具估计来的人更多。来之前听任琼说过不少没被选上的青壮个个捶足顿胸仿佛错过了饕餮大餐。

“徐祭酒,你看俺足足花了半个时辰才刨下来的蚂蚁包。”说话的正是之前给徐承递凉水的一个名叫李三的青壮,此时正用手中的铁臿鼓捣着一个圆滚滚的小土包咧开嘴露出一副憨厚的笑容。

徐承扭过头来,目光刚好扫过浑身布满密密麻麻细孔的小土包,只见无数只惊慌失措的蚂蚁正从这些小孔中进进出出。

“呕——”患有密集恐惧症的徐承只觉得天旋地转,差点没把刚吃下肚的咀嚼之物吐出来。“快!快去处理掉!别在本祭酒面前晃动!”徐承急切道。

“嘿嘿,看俺的。”李三不紧不慢地拿起徐承刚才喝过水的竹筒,将剩余的水浇在蚂蚁包上。也许是察觉到将要遭受到灭顶之灾,片刻之后体态臃肿的蚁后在黑压压一群工蚁的簇拥之下从土包背面的缝隙中钻出后落难而逃。

“哗——”又是一筒水淋下去。蚁群顿时如入汪洋之中,垂死挣扎了好一阵功夫之后,终于消停了。

“够了!”徐承突然毫无征兆地怒吼道。

李三像做错事情的三岁小儿一般,怔怔地站立在原地不知所措。他实在想不明白平日里和周围青壮嬉笑怒骂毫无架子的徐祭酒为什么会突然变得如此严厉。

此时徐承似乎也感觉到了刚才自己出口的语气重了些,顿觉后悔,随即说道:“非是吾责备于你。然蝼蚁虽小,终归是生灵。若是妨碍了耕地,将其移去边上的树林即可。”

“徐祭酒勿怪,俺记下了。”李三一字一顿认真地说道。其看着个头高,但实际年纪才十三岁,若是放到后世也只能算是个孩子。徐承刚才言语中带火只是因为见到蚁群惨遭虐杀不由想起了如今千疮百孔风雨飘摇的天师道以及自己当下的处境,进而勾起焦虑情绪所致。

如若哪日天师道也如这眼前的蚁巢一般,又当何以自保?

来到了这个时代已差不多半年了,徐承也基本清楚当下的生存规则。初平二年,也就是今年。据史书记载,这一年讨董联盟瓦解。天下各路诸侯各奔东西,纷纷抢占各自的地盘。家世显赫一门四世三公的袁绍将占据冀州并成功击退公孙瓒的进攻;曹操也将立足于东郡,有了第一块属于自己的地盘;就算贩卖草履出身的刘备也将被公孙瓒任命为平原相,虽寄人篱下势单力薄,但毕竟手下已有关张赵三员猛将。

而自己却不得不依附于一个在天下人眼里和黄巾反贼差不多的天师道。在这讲究出身门楣的时代光是身份就足以令大多数势力嗤之以鼻,这点从甘宁这种被洗白的水贼首领对自己前后两次截然不同的态度中便可窥探出一二。

之前被张修派去江州贩盐,虽然换得了不少粮食,缓解了天师道内的口粮危机,但与此同时樊敏也借机除掉了不听命于己的当地豪族,缴获了大量的钱粮。相信用不了多久樊敏待内部矛盾缓解之后便可发兵宕渠,一举剪除天师道这颗在他眼中一直四处作乱的毒瘤,作为自己功劳簿上浓厚的一笔。

而天师道这边呢?打从徐承来之后就一直挣扎在生死边缘。瘟疫、有限的口粮、贪腐的祭酒、为非作歹的黄巾余孽。以及那漠视流民生死,只顾自己修仙问道、养尊处优的张修。徐承感觉自己就是个裱糊匠,勉强涂饰着布满破洞的屋子。一朝风雨袭来,则如眼前这蚁巢般遭受灭顶之灾。而手无缚鸡之力的自己也将和这个所依附的势力一道灰飞烟灭。

作为一名穿越者,最大的痛苦和无奈莫过于一切历史进程皆在自己预料之中,而自己却无力改变。只能慢慢地看着危险逐步临近,自己一步步被迫走向死亡。

“徐祭酒,开垦可还顺利?”徐承听到了熟悉的声音,抬头望去,发现正是朴钦。虽然在最初的时候就告知对方十日后来察看即可,但朴钦还是每日正午会过来探查,唯一的区别是随行的族人没有一开始那么多了。

“一切都在预计之内,据此推算七日后必定完工。”徐承缓慢起身,拍去刚才坐在地上时沾上的泥土后道。

“不知徐祭酒还有何要求?朴胡首领已经说了,若是徐祭酒提了什么要求,定当全力满足!”见到梯田已经展现了大致的轮廓,朴钦的话也变得客气了许多。

“朴胡首领有心了!眼下无大问题。若是贵部落每日能提供些肉食给这些劳作的青壮,则必将锦上添花。”既然对方都已经把话说到这份上了,徐承自然不会放过任何改善伙食的机会。

“只要徐祭酒尽心尽力,这些自然不是问题。”朴钦顿了顿道,“不知徐祭酒还有何要求?”

“那就……送本祭酒一把竹弩吧。这荒郊野外闷得慌,也好借此打发下时间。”徐承突然想到自己现在实在太弱了,在这个人身安全都无法保证的时代被人丢在山林里根本活不了,不如借此机会练习一下弩箭提升些生存能力。若是将来天师道倒了,实在不济也好归隐山林过狩猎采集的日子。

对徐承提出的这个跟开垦荒地毫无联系的要求朴钦倒也不显得吃惊,可能只是觉得他是个爱好弓弩之人,又客套了几句便离去了。一炷香功夫后,一名随从去而复返,将一支竹弩和一壶羽箭递给徐承。

第四十七章 试射

见到了如此新鲜的玩物,周围青壮纷纷聚拢过来。徐承将竹弩捧在手上细细端详,修长的竹制弓身早已被烘烤得漆黑;笔直的木质弩臂中间嵌着一条同样笔直且被打磨光滑的矢道;木质弩机内嵌入骨质的悬刀,而想象中的瞄具望山却并未发现。总之可以说简陋得无以复加,给人一种石器时代的既视感。

徐承本想单手将弩拉至满弦,却不料脸涨得通红,试了几次都未成功。遂改用双脚抵住弓身,双手拉住弓弦发力。折腾了一番后终于将弓弦拉至弦槽处,将悬刀前端压于弦槽之下。

左手端起弩臂的前端,右手握住弩机的木柄,食指抵住后端仰起的悬刀正打算用力按下。徐承突然想到放空弦可能会影响弓身的寿命,便从箭壶里取出一支弩箭置于矢道内,瞄准正前方三十步外的一棵大树后扳动悬刀。

徐承只觉得耳边传来一声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竹轴发出的轻微转动声后紧接着就是“啪”的一声,连同围观的众人都吓了一跳。一看矢槽,之前放置其中的弩箭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李三,去看看射中了没有!”徐承急于想看到结果。

李三屁颠屁颠地跑去树林里找了许久,最后两手空空而归。

“呼——”徐承备受打击,叹了口气,失落地靠在身后的树墩上。而之前兴高采烈围观的青壮见此也识相地一哄而散,各干各事。

和徐承因竹弩准头太低而垂头丧气不同的是,在顿顿肉食的鼓舞之下,青壮们个个像打了鸡血似的,开垦的进度有了明显的提升。而朴钦等人每日正午时分还是会准时出现在徐承面前,明为送肉食,实则勘察开垦进度。

到了第七日,开垦已经进入尾声。一条条延绵起伏错落有致的梯田带如丝滑的围巾般包裹了整个山坡。一根根碗口粗的毛竹中间通了节后首尾相连做成引水渠,自山上水源处引流。涓涓细流顺着引水渠流入到每一块梯田带中,在阳光下犹如一面面形状各异泾渭分明的明镜。

徐承正站立在离一棵大树二十步远处手执竹弩瞄准。目标自然是树身上被用尖锐的石块划出的白色的大小不一的圆圈。李三双手抱着箭壶毕恭毕敬地站立在一旁注视着这位手无缚鸡之力的祭酒练习。原先塞满箭壶的弩箭如今已寥寥无几。显然在之前的练习中大部分射偏目标且已找不回来。

其实这明面上的一切都只是徐承在故作镇定以稳军心。从冶铁作坊带过来的农具已报废逾七成,几乎完全可以断定已无法继续开垦同等大小的荒地,却又无可奈何,遂每日都暗自将阎圃和章立从头到脚咒骂无数遍。

“啪——”又一声弓弦响动后,徐承放下了手中的竹弩,擦了擦额头上冒出的细汗。都不用自己提醒,李三已如条件反射般跑向那棵靶树。

“徐祭酒,这次又射中了那个最大的圈!”李三兴奋地叫起来,仿佛像是自己射中一样开心。随即将弩箭从钉入的树干中拔了下来重新放入箭壶里。

见到如此结果,徐承松了一口气。虽然准度不够,但此番练习中已连续五次在二十步之内未脱靶,想来已有不小的进步,顿感欣慰。

“徐祭酒果然好兴致!”耳边传来朴钦爽朗的笑声。

“承只是借此打发时日,如此拙技实在是不堪入目,丢人现眼。”徐承挠着头皮憨笑道,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转身过去才察觉到朴钦带来的随从比平日里多了不少。

“原本十日期限没想到徐祭酒七日就完工了,活干得实在是漂亮!朴首领特命我多拿些肉食来感谢诸位兄弟!”朴钦说完用手一挥,身后的随从纷纷将手中拿着的肉食卸下。

“那承就替诸位兄弟谢过朴首领了!”徐承见势也客气道。随后让李三去招呼众人过来。青壮们劳作了半日,早已是饥肠辘辘,外加今日肉食加量,纷纷围上来打牙祭,场面颇为壮观。

“不仅如此,朴胡首领还在山寨中设宴,特命我来请徐祭酒前去赏光。”朴钦接着道。

“那承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有免费的午餐岂有拒绝之理,徐承跟在朴钦等人后面离开了激动万分大快朵颐的人群。

沿着蜿蜒的山路走了好一阵子,身后喧闹的声音也渐行渐远。又翻过了一个小山头,穿过一片林子,继续前行了大约一刻钟后突听朴钦喊了一声:“到了!”

徐承闻声向四周探视,发觉除了面前一座跟寻常一样的山之外,哪有什么想象中建筑物的踪迹?唯一的区别就在于整座山从山脚下一直到半山腰都有不断走动的板楯蛮族人出没。

“此处便是山寨?”徐承疑虑道。

“正是!徐祭酒请随我来!”朴钦的回答终于让徐承接受了这就是山寨的事实。

山脚下立着两排手执刀刃全副武装的板楯蛮勇士,见到朴钦等人前来,立刻弯腰让出一条道。

朴钦转身跟身后的随从嘀咕了几句便只身带着徐承往前。越往里走徐承能感觉到遇到的板楯蛮族人身上的服饰就越鲜亮。终于,来到半山腰的一个可容纳二人同时进入的山洞旁,门口立着两个板楯蛮勇士,皆是身材高大,一身肌肉磅礴有力。这比徐承之前见过的任何一个板楯蛮族人都要显得武勇。

“想必族叔已在此恭候多时,徐祭酒请!”朴钦说完之后向前摆了摆手,示意徐承先行,自己则跟在后边也进入了山洞。

别看洞口不大,里边可是别有洞天。只是采光度欠佳,刚进去几步时外边的光线还能照顾到里边,越往里边越是昏暗。不过洞内四周石壁上都已经凿了不少坑坑洼洼的凹面,里面灌满了不知名的动物油脂。大部浸润在其中小部露出外头的灯捻早已被点燃,发出淡黄色的微弱光芒,勉强将洞内点亮,不至于漆黑一片。

徐承一直走到洞穴深处,只看到前方主位上坐着一个人,因光线问题只看到了他魁梧的轮廓,却看不清其长相和表情。

“族叔,朴钦已将徐祭酒请到。”身后的朴钦突然发话。可能是身处洞**的关系,导致其声音比平日里大出很多。这让徐承猛然打了个颤,显然是被吓到了。

徐承只是感觉到坐在主位上的人动了一下,随后朴钦便主动告退走出洞穴外。

第四十八章 醉意

“在下徐承,见过朴首领!”徐承双手微拱,向主位上那个身躯魁梧的汉子行了个礼。

“哈哈哈!徐祭酒无需多礼!”那个汉子边用浑厚的嗓门说着边起身走到徐承跟前一把握住他的双手。

借助昏暗的灯光,徐承终于近距离看清了朴胡的长相。不修边幅的长发盖住了缠在额头上的半边虎纹头巾,浓黑的眉毛下一双放着精光的细眼,半脸的胡渣略显粗犷。出人意料的是朴胡居然穿着一身汉人的粗布长袍,让身处板楯蛮领地中的自己瞬间感受到了一阵亲和力。

朴胡领着徐承走向了早就为他准备好的位置,这才起身返回了主座。徐承跪坐于地,眼角扫过桌案上盛放得满满的酒肉。

此人精于算计,善于周旋于各股势力之间。这是徐承根据对朴胡的最初印象给出的推测。

“哈哈哈!本王久闻徐祭酒大名!只是未曾想到徐祭酒竟然这么年轻,当真是英雄出少年呐!来来来!你我当痛饮此杯!”朴胡说完便举起手中的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徐承见状岂有不应之理,当即也举杯响应。就这样双方一连喝了五个轮回,朴胡还是没停下来的意思。

杯中这点度数的酒自然醉不倒徐承。不过朴胡如此兴师动众将自己请到这里来肯定单单不只是为了请他喝酒。按照朴胡之前的表现来看其对汉家礼数也是有一些了解,想必是知道酒过三巡后谈正事的潜规则。但是对方迟迟不开门见山难道真的纯粹只是好客还是想把自己灌醉之后再谈正事?总之徐承搞不太明白。看来只有先示之以弱才能摆脱此等被动局面。

“多谢朴首领款待。承不胜酒力,再喝怕是要失态了!”徐承假装醉醺醺的样子道。

“哈哈哈哈!无妨!无妨!本王素来好客,若是醉酒不起就把此地当做贵府即可。本山寨虽然粗陋了些,但只要徐祭酒有所求必有所应!”朴胡笑得更得意了,随即顿了顿道,“将山坡变为耕田,本王是闻所未闻呐!更让本王惊讶的是徐祭酒竟然能在短短七日之内完工!没想到天师道内竟然出了徐祭酒这般能人异士!”

“朴首领谬赞!承也就是个凡夫俗子,全赖手下那帮兄弟用心劳作,才能使工期缩短。”徐承虽装得醉眼乜斜,头脑却异常敏锐。

“徐祭酒莫谦,那些个出苦力的劳作又怎能比得上徐祭酒这般运筹帷幄?只是本王不知天师道内懂如此神奇的开垦之术除徐祭酒外还有何人?”朴胡将手中的酒杯放于桌案,双眼眯起了一条缝,狡黠地打量着徐承。

看来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以朴胡的见识,自然知晓梯田一旦推广,将会使得宕渠这种沟壑交错的地貌一下子多出多少粮食。除了再也无需受那食不果腹之苦外,还能将族人的生活方式由原先的狩猎采集为主向农耕高度倾斜。倘若假以时日,若干年后同样的地盘将多出十倍人口。届时强大的人口底蕴足以征服周边部落,一统巴郡板楯蛮各部。

就算未起吞并之心,在各部落实力均衡的情况下朴胡可以凭借个人勇力当上七姓夷王,但是他却无法保证他的子子孙孙也跟他一样勇武过人。唯有壮大人口增加自身部落的实力才能将此优势继续保持下去。就算子孙只是手无缚鸡之力之辈,也可凭借庞大的人口震慑周边部落。

朴胡若知如此,自然也不希望在得到梯田技术的情况下其他板楯蛮部落也能轻易获得。想必这才是其此番试探的动机。

而如今梯田的样板已出,后续完全可以照样画瓢开垦更多的山地。若是自己如实告知,恐怕轻则要被软禁于此,重则……徐承闹中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借着已经适应昏暗环境的目光假装不经意间扫过朴胡,发现其手上不知何时已拿着一个空的酒杯轻微地摇晃,突然联想起前些时日陆弘派心腹前往江州告密所乘之土船。若无朴胡暗中收受好处,又焉能供其驱使?其不仅贪得无厌,目光也是极其狭隘短视。

徐承丝毫不怀疑酒杯落地之后洞口会立刻涌入一队刀兵将自己大卸八块。充分了解到自己的处境后,便继续假装醉醺醺道:“不瞒……不瞒朴首领,承……承之开垦之术皆……皆授之于天师道阎……阎祭酒。奈……奈何其不……不愿当此苦差才……才派承前往。”说完之后便利用眼角的余光暗自观察朴胡的举动。

朴胡听后顿感意外,犹豫了片刻之后终于不甘心地将手中的酒杯轻轻放下。看来总算是捡回了一条命。徐承内心长舒了一口气,谁知自己在精神松懈之下手臂不经意间碰到了桌案上的酒杯将其打翻在地。

悲剧啊!徐承心里直骂娘,如今之计也只能就势假装醉酒趴在桌案上听天由命了。果不其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一队全副武装的板楯蛮勇士手执刀刃冲入洞内正准备将徐承砍杀之时被朴胡及时喝止住了,“住手!徐祭酒不胜酒力,快快将其扶至吾下榻处休息!”

领头的勇士见到徐承的酒杯已翻落在地,又看到朴胡的酒杯仍在桌案上顿时明白过来,赶紧收起手中的兵器,分出两个人将“昏睡不醒”的徐承扶至边上铺着干草和兽皮的石床上。

徐承被重手重脚地扔到上边未来得及哼一声,紧接着一股浓厚的体味钻入鼻孔。身体本能地发生了反应“呕——”一阵剧烈干呕让徐承浑身抽搐。

“徐祭酒无事吧?”朴胡忍不住问道。

“无事,只是却才酒喝多了,肚子里翻江倒海般难受,现在已经好多了。”徐承搪塞道。说完便踉踉跄跄地离开了石床回到了原先的座位上。

“徐祭酒,如若天师道能替本王保守此等开垦之术的秘密,每年本王愿将全部粮食收成的一成献给天师道。如何?”朴胡突然又把话带回到了正题,显然内心已是极为焦虑,巴不得立刻摆平此事。

“这……非是在下和天师道不愿接受此事,实乃保密之事难度极大。就算天师道自即刻起所有相关人等全部销声匿迹,朴首领难道真的以为能一直将此法保密下去么?”

第四十九章 哄抬

见朴胡一脸诧异不解,徐承继续道:“朴首领部落里的族人跟其他部落逢年过节必然会有走动,消息很快便会扩散出去。就算严令族人保守秘密,但又能保持多久呢?

各部落之间领地犬牙交错,等到领地内的山坡开垦到一定规模后,其他部落只要远远眺望便能见到。所有人都能预见耕地增多的好处,若到那时其他部落联合起来向朴首领讨要开垦技术又当如何应对?

故承以为拥有再好的技术也无法做到永远藏匿。正如同高山上的水总是会通过各种路径不断地流向低洼一般,新技术所导致的巨大利益落差和优势落差会推动技术本身向外扩散,或早或晚。直至这些落差完全消失……”

朴胡身体僵直一动不动站立原地,似乎在细细回味徐承所说之话。但可能是因为最终的结果和自己一开始预期之间的落差太大,脸上泛现出失落的神情。

“报……报告大王!杜濩首领、任约首领和李虎首领带着一些随从说有要紧之事赶来求见大王,目前已在山寨外等候。”仿佛是为了印证徐承之前所说的话,洞外突然跑进来一个报信的族人气喘吁吁道。

朴胡本就失落的脸变得更加难看,眉头已经皱成了麻花,仿佛在自言自语道:“都已经来了,难道还能将其赶出去不成?若是其硬闯山寨今日之事怕是难以收手了……”

“去吧!把他们都请到这边来吧。”朴胡转过身去把脸朝向报信的族人后道。

片刻之后,三个身裹兽皮虎背熊腰的标准板楯蛮大汉走入了山洞,见到徐承后微微诧异了一下,随后面朝朴胡道:“杜濩、任约、李虎见过大王。”

“哈哈哈哈!三位兄弟何须多礼,快快上座!”朴胡立马一扫之前的负面情绪,换作一副亲兄弟间许久未见的亲情,热情洋溢地上前迎接。

戏精!徐承心中暗自对朴胡评价道。

待三位首领入座后,朴胡才起身回到自己的主位,并恰逢时机地将徐承介绍给他们认识。随后不等其开口便将脸转向徐承,又换作平日里大大咧咧的表情道:

“本王从族人口中得知徐祭酒好弓弩。山寨里正好有一把劲弩,乃是前些年本王亲自在战场上缴获的官军手弩,在此愿意做个顺水人情送给徐祭酒。”

听到朴胡打算将此物送给徐承,杜濩等人脸上皆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开始私底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起来。

“此乃朴首领心爱之物,承受之惶恐!”徐承在应付的同时内心也在思考朴胡突如其来转变话题的动机。

“哪里哪里?徐祭酒将如此神奇的开垦之术传授于本王的部落,大恩不言谢,唯有小小薄礼略表寸心。”朴胡笑道。

“既然朴首领执意要将如此厚重之礼相送,那在下却之不恭了。”徐承不卑不亢道。白白得到了这把梦寐以求的手弩,对自己来说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不如先应下来也无妨,接下来走一步看一步。

“不仅如此,本王愿每年将全部粮食收成的一成献给天师道!”朴胡加大嗓门,又将脸转了回去,仿佛这话是说给杜濩等人听的。

徐承这才明白了朴胡的意图。敢情是想到既然无法阻止技术扩散,那就通过各种法子增加门槛,也好最大限度减缓扩散的速度。

这下轮到杜濩那边的人难受了。个个坐在桌案前呆若木鸡,脸上泛起通红,像是憋出了内伤,沉默不语许久。

“若是天师道愿将开垦之术授予本部落,某愿每年将全部粮食收成的二成献给天师道!”权衡得失考虑良久后,杜濩像是做了一个极其艰难的决定,首先发话了。

“某也愿意!”

“某也愿意!”

一旁的任约跟李虎也开出了同等的条件。想不到自己此番被朴胡请来喝酒竟然有如此境遇,白白得到了这么多好处。此番情景让徐承想起后世土豪大国之间的军备竞赛,而自己就是那个军火商。

来之前天师道这边就做足了免费出劳力帮板楯蛮开垦荒地的心里准备,如今这远超预期的回报想必自己答应下来张修也不会怪罪下来。退一步讲,若是真的怪罪下来,自己也可以拿机会稍纵即逝为借口搪塞过去。毕竟这之后天师道进账的粮食那可是实打实的。

“各位首领既然如此豪爽,天师道自然愿意接受此等条件。”徐承兴奋道。心中感慨一直以来在各方势力夹缝中艰难生存的天师道如今倒成了香饽饽了。

谈好了条件,接下来各路首领自然关心谁先谁后的问题。毕竟徐承手底下就九百个青壮,且农具短缺,在春播之前开垦完四家领地内的荒地也不现实。这使得好不容易消停下来的场面又重新搞得沸沸扬扬。徐承也算是长见识了,刚见面之时大家还各自称兄道弟,此刻却彼此争得面红耳赤,差点没动手打起来。

“诸位也应该讲究先来后到吧。之前天师道派人去各方游说此事的时候汝等都无动于衷,唯有本王应允。如今各位都见到这开垦之术的好处了,倒是过来争先了。不管怎么说,自然须等到本王领地内的地都开垦完之后才轮得到诸位。”朴胡理直气壮道,很明显这先来后到之说能使其利益最大化。

“朴首领此言差矣!某可是出了二成收益!虽然朴首领那手弩同样珍贵,但既然大家都付出同样的代价,自然应该平等!不如让徐祭酒派人轮番到四家领地开垦。”杜濩扯开嗓门道,而任约和李虎也在一旁应和。

一个时辰之后各方还是争执不下,已隐隐有失去耐心之势。

“诸位首领都亲如兄弟,岂可为区区一小事伤了彼此之间的情谊?承有一法不知当讲不当讲?”之前谈下来的筹码都对自己有利,徐承可不希望眼下的这点小事使自己前功尽弃。况且各方都争执得精疲力竭之时正好有个局外之人介入,其所说之话更容易被接受。

“徐祭酒但说无妨!”朴胡等四人果然都停下争吵,翘首期盼道。

“承思索许久,最终想到若是将手下那九百名青壮分拆成四等份,同时借用给诸位首领如何?承麾下青壮皆熟谙此开垦技术,诸位首领再安排些族人学习一下相信很快就能上手。至于剩下那百余副农具算是当做赠礼送给诸位首领了,若农具使用数量有缺口可自行去天师道购得。诸位觉得如何?”徐承道。

朴胡等人沉默了片刻,估计在思虑得失。不过想来想去觉得这已经是目前为止为解决争端能想到的最好办法了,遂一一点头道:“徐祭酒此言甚好,吾等皆无异议。”

之后朴胡便命手下取来手弩外加一壶羽箭,当着杜濩等一干首领的面亲自将其送至徐承手中。既然木已成舟,一旁看着的人内心也不再纠结,而是在不断盘算这接下来如何率先抢到符合自己标准的青壮。又虚情假意地客套了几句便匆匆离开洞穴。

朴胡自然也知道那几个人匆匆离去的意图,也紧随其后出了洞穴。徐承伸开手臂挡着阳光半眯着眼走在最后面——在洞内昏暗的环境久了顿时有些不太适应外界的强光。等再次返回原先那个山坡时,才发现那些青壮和农具早就被各方瓜分完毕。各路首领也如获至宝、心满意足地开始逐一返回了各自的领地,效率之快简直令人瞠目结舌,反倒将徐承单独晾在了这荒郊野外。

第五十章 缺口

回到天师道的第一件事便是直接去仓廪找阎圃当面问个清楚。

“为何不事先将实情告之?”徐承手执劲弩对准阎圃步步紧逼,后者带着阵阵惊恐和不安被逼至库房角落,一脸无辜地望向徐承。

“师君逼得急,阎某这不是也没办法么……”

当手弩直接抵在其胸口时,阎圃这才发现矢道上空空如也,而弓弦亦未被拉开。

“哎,差不多就行了……”阎圃头晕目眩之下顿觉虚惊一场,随即用手指小心翼翼扳动手弩,示意徐承将其移开。

“什么叫差不多就行了?带去的五百余副农具,七日下来仅剩一百余!还好本祭酒利用板楯蛮各部落哄抬之势趁机脱身。但即便如此,接下来如此大的缺口又如何补得上?”徐承一副得势不饶人状。

“嘘——,小声点!”阎圃环顾四周,发现周边无人,才轻声道,“阎某早就料到今日之局面,故已将冶铁作坊主事之人章立调离。自今日起徐祭酒屈尊暂行主事之职,一切便拜托了……”

“你……”

“只要在师君发觉之前将此缺口补上,自然是无事。”阎圃似希翼满满,不过见徐承仍有迟疑,便继续添油道,“这手弩从何而来?不会是朴胡首领心爱之物吧?怎么到了徐祭酒手上?若是被师君……”

“算你狠!”徐承气不打一处,直接摔门而出。

……

冶铁作坊的大门仍旧如几日前一样完全敞开。直至徐承走到跟前,那些工匠们仍旧像机器般面无表情继续工作,完全把他当成了空气一般。

“本人徐承,自今日起冶铁作坊归某接管了。”也许是怕这些匠人因为工作过于投入没有听到,徐承故意加大了嗓门。

匠人们却熟视无睹,继续忙着各自手头的活。徐承一直站在原地喊了三遍,才被一个站在炉橐旁负责鼓风的老者发现并激动道:“众位兄弟请看,新的主事之人来了!”

徐承自然认得这位说话的老者正是几日前因消极怠工被章立毒打的老汉,其身上道道鞭痕仍未消退愈合。

未曾想那几个匠人听到之后转过头去看见徐承后,先是露出些许惊讶,随后只是站在原地抱拳行了个礼算是打过了招呼。有些匠人甚至还转过头对刚才那位提醒他们的老者投去了鄙夷的目光,接着又继续手头那似乎永远都干不完的活。

徐承也不着急,只在一旁看着他们忙碌。有专门制作铸件泥范的人;有专门运送矿石和木炭的人;有专门分拣铸件品质的人。但徐承明显能感觉出来,这些匠人只是机械麻木地去完成手头的工作,并不是出于对工作本身的热情。

守在竖炉边上的一个大汉见炉料下降,便拿起一个小铲子从角落里取了一些木炭,又从另一个角落里取了几块大小悬殊的矿石,连同之前的木炭一起从炉顶装料。火红的铁水缓慢地从炉底流淌出来,顺着凹槽流向泥范,最后凝固成模件的形状。等其定型之后,便被一旁的匠人用铁铗钳住连同泥范一道被放入水缸中淬火。

“吱——”一股青烟冉冉升起。匠人看也不看便将铸件丢进一个木桶里。待其冷却后,几个人用小锤子将铸件外边的泥范敲碎,一看到上面有到裂痕,叹了口气后便将其扔进身旁一个废坑里。偶尔有个别表面看上去没有裂痕的铸件便被堆放在之前徐承看到的那些成品和次品混杂的地方。

天哪!不会自己眼中的那些次品也算是成品吧?难怪之前开垦荒地时弄坏了好些农具。徐承再也看不下去,趁此间隙问道:“各位兄弟!本祭酒只是想问一下良品率为何如此之低?”

“回徐祭酒,此事草民也不知晓。草民并非铁匠出身,陆祭酒主事时,便让吾等每月至少打造一百副农具。达到目标者下月伙食加倍。之后章主事时规矩未变,但从未想过为何报废的铸件如此之多。”一旁负责分拣铸件的大汉如实道。

徐承瞬间就明白了症结所在,敢情不管是陆弘还是章立都是只求结果不问过程的主。良品率这么低出了这么大的问题居然不管不顾,只要求匠人们加班加点把结果做上去即可。

“诸位虽不是铁匠出身,但呆在这冶铁作坊也有相当时日了,就没有人怀疑过这其中的问题么?”徐承不禁问道。

匠人们面面相觑,随即徐承目光的扫射之下都低下头沉默不语。唯有之前负责鼓风的老汉以忐忑不安的眼神望向徐承,喉结颤动脸色泛红,似乎欲言又止。

“老师傅但说无妨!”徐承决定给他打下气。

“徐祭酒真是折煞小老儿了。草民蒲丰,徐祭酒唤在下蒲老汉即可。小老儿曾经给阆中蒲家当过铁匠,后因巴郡战乱家破人亡走投无路之下才投奔了天师道为其打造铁器。最初陆祭酒主事冶铁作坊时小老儿就怀疑是淬火出了问题。未曾想无意之中触犯了陆祭酒的权威,之后便被安排给熔炉鼓风。

章从事主事之时小老儿也提过此问题,可能只是觉得整套制铁过程多年以来一直都是此般运作,若贸然改动怕是有什么风险,最后却是不了了之。当小老儿再次提起时便遭到毒打……”老汉终于如释重负地将憋在心头多年的话全部讲了出来,随后一脸紧张地看着徐承。而此时之前沉默不语的匠人此刻不少抬头望了徐承一眼,打算看一出好戏。

终于遇上了一个看上去懂行之人了。不过徐承自然知道蒲丰所担忧的是什么。前面两次都碰了一鼻子灰,估计所造成的挫败感已经严重影响到了他日后的情绪,若是换做自己也是一样。况且陆弘虽然死了,但是章立还在。尽管蒲丰所说的可能是事实,但也意味着无意之中已经得罪了章立。反过来说如果蒲丰所述不实,那在徐承面前也将会失去最后的一丁点信任,要么万劫不复,要么彻底沦为笑柄,在冶铁作坊内永远抬不起头。

第五十一章 试错

是什么在支撑一个人在一而再再而三受挫之后仍愿意付出如此巨大的代价去坚持己见,去追求事物的本质?估计唯有最朴素的匠人精神才能解释。故从这点来看徐承还是愿意去相信蒲丰所说之事。

当然这些都还只是目前为止主观上的判断,具体是否正确还得靠实践去证实。对徐承而言本身也极具讨厌纸上谈兵的忽悠。

“不知蒲老有何看法?快快说来!”徐承急切道。

“徐祭酒,淬火能增加铁器硬度,使软的铁器变硬,但也会使硬的铁器变脆。并非是制作所有铁器必须要走的环节。小老儿觉得此番所铸物件待其自然冷却,硬度已经合适,故无需淬火。如若……如若将其作退火处理——待其自然冷却后再将其缓慢加热后再自然冷却,则能增加其耐用性。”蒲丰一五一十说道。

“好!既然你蒲丰有改进的办法,那就用事实去证明,让那些嘲笑你的人闭嘴。既然陆弘和章立都不给你机会,那本祭酒现在便给你这个机会!”徐承肃然道。

目前作坊本身产量就上不去,就算蒲丰言过其实对现状的负面影响也是微乎其微。这试错成本自然在徐承的可承受范围之内。

虽然徐承只是抱着试一试的态度,但是在蒲丰眼里却是千载难逢改变命运的机会,遂激动地拖着瘸着的腿立刻跪倒在地,面朝徐承拜了又拜道:“多谢徐祭酒赏识,小老儿必当竭尽所能……”

一个老翁一下跪倒在一个十六岁少年面前,这与自己心中根深蒂固的尊老爱幼观念严重不符,徐承自然不愿让此继续下去,遂上前一把将其扶起道:“蒲老先莫要谢!若是能拿出结果,本祭酒重重有赏;若是不能,那也休怪本祭酒无情。总之,既然身为铁匠,自然是凭本事吃饭。”接着又环顾四周道:“汝等亦是如此!”

蒲丰听到此话也硬气道:“徐祭酒请放心,若是小老儿拿不出结果,便自行离去,再也不踏入这作坊半步!”

对于一个匠人来说,所受的最大伤害不是身体的毁灭,而是被剥夺了匠人头衔以及之前辛苦得到的一切荣誉。蒲丰如此不给自己留后路的做法让徐承内心无限感慨。

很快整套流程按蒲丰的说法重新运作起来。虽然让铸件自然冷却所花费的时间比较长,但这在徐承眼里根本不是问题——如若真的按照蒲丰的做法试验成功,那自然可以加大同一批冷却的数量,平均到单个铸件的冷却时间自然大幅度缩短。

漫长的等待时间之后终于迎来了最终的结果。蒲丰分别拿出已淬火的、未淬火的、已退火这三样铸件在众人面前做比较,结果还真的和之前蒲丰说的完全吻合。

徐承大抵清楚了未淬火的铸件的材质放到后世叫白口铁,在白口铁基础上作退火处理后放到后世叫黑心韧性铸铁。其属性差异来自于不同的分子结构以及空间分布。但放在这个时代,自然科学的理论体系尚未建立,也没有精密仪器可以观察到材质内部的细节,自然也无从解释其原因。

徐承内心早就放弃了向这个时代灌输后世的自然科学体系的想法,因为他觉得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事情。

客观地讲,所有的理论最终必须得到实验的证实才能为世人所接受。在这个连实验仪器设备都无法获取的时代要想完成这个如同空中楼阁。

退一步讲,未得到实验证明的理论顶多只能算是猜想,就算自己口才出众,使众人接受了自己的观点,那么顶多也只是将自己表现得更像是一个神棍或者从另一个角度讲也只是培养更多无脑的追随者罢了,反倒变成了揠苗助长。和初衷相比,最终结果也必然是南辕北辙。总之饭要一口口吃,路要一步一个脚印走才踏实。

当然了,还有一些事情是徐承目前能做的。那便是充分调动手下匠人们的积极性,给他们足够的试错空间去尝试各种冶炼的法子。尽管失败的概率会远大于成功的概率,但相信经过足够时间的经验累积最终肯定能摸索到一条合适之路。

况且有那么好的例子在前,此时不树立典型更待何时?

徐承沉思片刻后道:“好!蒲老果真替本祭酒解决了一个大难题。等承回去之后自然会向阎祭酒提议蒲老为冶铁作坊主事之人,如无意外应能获准。”

“蒲老技艺高超,吾等皆心服口服!”底下那些匠人稀稀落落回答道。

蒲丰站在原地惊呆了许久才反应过来,随即失声痛哭起来。见剧情突如其来发生反转,周围的那些原先投来鄙夷嘲笑眼光的匠人此时也羡慕地看着蒲丰。不过并无人嫉妒,因为大家都知道一个之前被百般打压的老汉一朝能凭借自己的技术获得主事之人的待遇,那其余的人若是好好干待遇想必也不会差。

……

“什么?竟有如此之事?阎某观察章立也有好些年了,只是觉得此人做事小心谨慎滴水不漏才将其委派到冶铁作坊做主事,未曾想此人竟是如此因循守旧碌碌无为之人!当真是不堪大用,不堪大用呐!”当徐承将今日在作坊所见所闻讲出来后阎圃顿时气不打一处。

“不过让蒲丰这个老头当主事之人是否真的合适?”阎圃疑虑道。

“整个冶铁作坊三十几号人只有蒲丰是铁匠出身,承以为专业之事就应当交予专业之人。目前来看这个位置没有人比他更合适了。”

“专业之事交予专业之人……若是整个天师道也是如此这般就好了。”阎圃有些失神,口中喃喃道。随后顿了顿道:“蒲丰之事阎某准了。”

不出徐承所料,宕渠的板楯蛮各个部落因热火朝天的开垦行动急需大量农具,同时冶铁作坊也开足马力生产。不过辛苦归辛苦,那些匠人却是顿顿有肉,这让其余人羡慕不已。

第五十二章 偷运

“按现在的进度一日已经能打造三十副农具,诸位兄弟再想想是否还有可能进一步改提升速度?”徐承问道。

“徐祭酒,草民发现泥范制作起来太耗功夫,且使用一次后便报废。不如用铁范试试如何?若是成功从此便可重复利用。”一个专门负责制作泥范的匠人道。

“徐祭酒,在下以为若是将送入竖炉之前的矿石敲成小块则在炉内熔成铁水的速度就越快……”一个负责推送炉料的汉子道。

“好!各位皆可花时间去核实,若确实能有效提升速度,本祭酒重重有赏!”徐承兴奋道。

半个月后,冶铁作坊每日便能稳定产出百副优质耐用的农具,同时有蒲丰坐镇其中,再也无需费半点心。

……

徐承这几日倒也没闲着,一直在摆弄他那个得来全不费工夫的手弩,还给了蒲丰一支样箭让其替自己打造了五十支铁箭簇。不知是心存感激还是刻意讨好,蒲丰居然命人削了和样箭等长的木杆,又粘上了箭羽。等送到徐承手上已是一箭袋完整的羽箭。

对这公器私用的做法徐承倒是未作任何责备。不仅仅是出于自己的私心,主要是他计算过每日百副农具的产出已经完全能应付当下板楯蛮的需求。若是继续提升产量也无非就是在库房内多一些积压货罢了,倒不如把多余的时间花在研究冶炼技术上,顺便帮自己打造些器具。否则都不知道这方圆几十里内该找谁去弄。

漆成暗红的木质弩弓弯曲成充满美感的弧度。弩臂长约二尺,一匝匝坚韧的细绳自弩关贴紧弩臂牢牢缚住弩弓的两弣。精铜打造的核心部件弩机被嵌入弩臂后端。附有刻度的瞄具望山以及相连的弩牙、悬刀、钩心皆裸露在弩机外头。弩臂末端则被设计成表面雕有精美兽首图案便于弩手握持的柎柄。

此刻弩已上好弦,弩牙下齿卡住悬刀的缺口。弩臂上笔直光滑的矢道内早已放置好一支崭新的羽箭,箭栝正好顶在弩牙之间的弦上,寒森森的铁箭簇指向约二十步外的老槐树。

徐承左手托住弩臂前端,右手握住柎柄,努力做到将手弩平放,将半边脸凑近,眼睛眯成一条缝全神贯注地瞄准。箭栝、箭簇以及目标正好连成一条线之时右手食指猛然扣动悬刀。这使得弩牙快速下缩,几乎就在这一瞬间,

“嗖——”箭矢以看不见的速度随弦的回弹而射出,最后钉在老槐树那粗糙得快要干裂的树皮上,而白色的箭羽仍剧烈颤动了好一阵子才完全停下来。

哎!还是向下射偏了少许。徐承无奈地望着前方已经被射得千疮百孔差不多都快脱层皮的老槐树纠结道。估计原因仍旧是上弦时耗力太多导致手有些虚脱,进而使得扳动悬刀那一瞬间手轻微抖动了一下。

这并不是徐承对自己要求高。正所谓失之毫厘谬以千里,现在面对区区二十步的静止目标都这么有失准头,如果是百步开外灵活移动的敌人估计根本伤不到其分毫。再者这手中的弩虽然在后世是古董般的存在,但在这个时代绝对算是精良的武器,所以至少再也不能以武器不靠谱为借口了。

“徐祭酒果真是悠闲自在呐!这几日倒是把我这把老骨头折腾得够呛!”身后传来阎圃佯怒的声音,只见其风尘仆仆地来到徐承面前。

多日不见,阎圃的脸色出乎意料地憔悴了不少,看得出确实是累着了。一照面就直接冒出一句:“快随我进屋!”后便不顾徐承有何反应直接大踏步朝屋内走去。

憔悴的面孔、严肃的神情外加焦虑的脚步。徐承虽有些疑虑,但想来行事稳重的阎圃如此这般倒是第一次见。于是也不多问,将手中的弩丢给一旁的李婆后紧随其后进了小屋。

“砰——”阎圃迅速关好门,转过身说道:“盐井出事了!”

轰!徐承在错愕之中脑子里瞬间涌现出了无数种可能:盐井出事故死人了?盐井由于种种原因运营不下去了?制作精盐的技术外泄了?还是又遇到像陆弘那样的人贪墨了?总之后果有大有小,让本祭酒一个个猜测,你特么倒是说清楚呀!

“具体发生何事?阎祭酒请明说!”徐承直截了当问道。与其笼罩在焦虑和不安中一个个猜测,不如直接挑明。

“徐祭酒有所不知,这盐井偷盐之事自一开始便屡禁不止,自从徐祭酒制成精盐此风更甚以往。为防止制作工艺外泄,阎某特意将整个流程拆分成好几个环节,核心的过滤环节皆有天师道虔诚弟子处理,所以问题皆发生在煮盐环节。负责煮盐的流民鱼龙混杂,实难甄别良莠。故总有一些手脚不干净的伺机偷取精盐,各种手法也层出不穷,实在无法杜绝。

阎某一开始惩处了几个树立典型,但效果甚微。思索再三后才明白,让一个饥肠辘辘一无所有的流民去面对价值不菲的精盐,抵御不了其中的诱惑实属正常。故后续便恩威并施,负责煮盐的流民每人每月能得到精盐半升。若是一经发现期间的偷窃行为,则取消煮盐资格。

自此偷窃之风才有所平息,但是最近居然无意之中发现一些刁民居然将手中的精盐偷偷运出去……”

“什么?偷运出去?四周不都由鬼卒巡逻么?难道皆形同虚设?若是天师道内混入官军的奸细吾等岂不是死无葬身之地?”徐承听后直冒冷汗,感觉自己正处于一艘底部出现巨大窟窿的船只中,随时都有可能遭受灭顶之灾。

“哎!此事已被师君知晓,阎某也被指着鼻子臭骂了一通。若不是徐祭酒前番开垦荒地跟打造铁器带来的好消息稍稍平复了下师君的怒气,只怕阎某此刻早已是刀下之鬼了。”阎圃像是捡回一条命,长舒一口气道。随后一五一十向徐承大吐苦水。

第五十三章 捆绑

听完之后徐承终于理解了阎圃的苦衷。流民都是自由走动自愿依附的,根本无法长时间将其限定在某一地点活动。举一个极端的例子,若是天师道粮草匮乏难以为继,难道还要让那些流民强制留在宕渠不让走不成?

只不过地理上的相对隔绝和周边资源的匮乏容易让人产生流民不会离开天师道领地的错觉。也算是阎圃倒霉,本来这流民之事现已不归其管辖,只不过恰巧摊上了偷运精盐之事。

“那些刁民居然每日都趁着夜间解手之际跑去北边树林里的一个枯树洞,将随身携带的精盐尽皆藏匿于其中……”阎圃愤懑道。

“阎祭酒刚才不是还说那精盐是每月才发放一次,怎么到了偷运的时候又变成每日了?”徐承不解道。

“徐祭酒有所不知,那些个刁民不知哪来的铜钱,混入流民堆里向那些手里有些许盐巴的流民逐一收购才得来相当数量的精盐……”

“巴郡气候潮湿,盐巴若是放久了很容易结块。而平日里的义米中又给足了盐味,那些流民若遇到交换的机会愿意用手头多余且不易保存的盐巴换取铜钱倒也不足为奇……”

“这都什么时候了,徐祭酒还在关注这旁枝末节之事!既然那些刁民在天师道蛰伏已久且又敢如此行事,必定有外围势力掺和。这难道不是一桩严重到令人可怕之事?”阎圃恼怒道。

“有外围势力自然在本祭酒预料当中。只是如此大费周章,所图无非就是一点盐利,故这批刁民应当不是官军派来的奸细。”徐承缓了一口气道。

“确如徐祭酒所料,阎某忙活了一整夜,终于将这批刁民一网打尽。据交代,其原本是居住在宜汉的寻常百姓,因半年前程祭酒带兵前去劫掠而沦为流民。一应粮食财物包括来年待播的种子皆被抢夺一空,只能只身遁入山林采摘些野果为生,最终剩下三四十个青壮存活下来。

那些铜钱皆是其盗取墓中之物所得。而运出去的盐巴会在宜汉辗转之后运往汉昌板楯蛮贩卖……”

又是程义!此事之罪魁祸首便是此人!奈何那些寻常百姓被迫沦为流民,为求得生机后才走得此投机钻营之路,最后还要自己帮忙擦屁股。徐承内心不由升起了熊熊怒火。

“阎祭酒确定那些刁民没有在撒谎?”徐承突然问道。

“应该不至于。阎某已将那七个刁民单独审问,皆得到同样的答案。且视其身形手臂确非习武之人。”

“阎祭酒打算对这些刁民如何处置?”徐承不禁有些同情这些人,其行为并未有何不妥当之处,只不过在这乱世之中求生存罢了。不幸的是恰巧触动了张修敏感而脆弱的神经,误将其当成是混入天师道的奸细。也不知道面对他们的将是什么,故有此一问。

“师君已发话了,此事今后绝不允许再发生!”阎圃道。随后目光深邃地看了徐承一眼。

徐承从阎圃复杂的眼神中已经能感觉到这些刁民将是必死无疑了。虽然自己跟张修只有一面之缘,但根据阎圃所述外加自己对其了解,张修之所以讲得如此含糊其辞,一是出于上位者的威仪,以便让下属去揣摩;二是天师道对过错的处罚力度向来比较宽宥,如非十恶不赦一般都能留得性命。

作为天师道的实际控制者自然也不好带头违背,但是这也并不妨碍他把杀人的指示传递下去。因为那些下属自然会去揣摩上意,并会妥善处理他想办却有不能说出口之事。一旦下属做出顺其心意但有违道规之举,张修估计也只是事后象征性地责罚几句过过场便可,反正彼此合作愉快心照不宣。

“还有的救么?”徐承问道。

“如此投机钻营的刁民,死了也就死了,又有何足惜?”阎圃好奇道。

“可问题并非如此简单。其收集偷运倒卖精盐已有多日,想必已对天师道内情况有个不少了解,况且还有外围势力。上次程义劫掠其家园一事已对其造成创伤,难道吾等还要再将其赶尽杀绝给其添加第二道伤疤?

目前吾等对宜汉一带又不甚了解。就算采取雷霆行动一举将其剿灭,难保有个别落网之鱼。其能去遥远的汉昌贩盐,在走投无路之下难道就不能去江州将对天师道所知之事一一告知樊敏?”徐承言语连珠带炮,将阎圃说得一怔一怔。

“那徐祭酒之意该当如何?”阎圃无力反驳,遂只好求助于眼下这个提出问题之人。

“此事本来也并非棘手,只是若是将这些刁民赶尽杀绝就变得棘手了。故须先留着这些人的性命此事才可能有转机,这点阎祭酒必须亲自跑一趟说服师君。”徐承道。

“徐祭酒此话岂不是折煞阎某!师君的脾气想必你也知道,若无确凿的理由是不会改变主意的!”阎圃为难道。

“若是此举能增加天师道的钱粮呢?”徐承眼眸闪动,似乎已经想到了解决问题的办法。

“徐祭酒就别卖关子了,快说来听听!”阎圃焦虑道。

“我天师道的精盐目前就宕渠周边板楯蛮跟江州这两条贩卖途径,那些刁民能去汉昌贩盐,想必那边不失为第三条贩盐途径……”

“想法虽好,然汉昌距离宕渠路途遥远,虽有宕渠水贯穿两地,但吾等土船已全部用于江州一线,实属不便……”阎圃忧虑道。

“无妨!若是天师道将所产精盐以八成价直接卖给那些刁民,使其自行贩卖到汉昌,对双方来说岂不是两全其美?”徐承道。

阎圃如醍醐灌顶,回味道:“徐祭酒的意思是不仅不干涉那些刁民在流民中采购精盐的行为,还要对其加大供应?天师道又可以获得钱粮,并且那些刁民因为利益关系和天师道之间紧紧地拴在一起,自然无意去告发。此法对天师道有百利而无一害!”

“正是!若是师君知晓其中深意,会不会留下那些刁民的性命?”徐承问道。

“若真如此应该不成问题!”阎圃似乎找到了将功补过之契机,说完后便直接出门去找张修。而在徐承眼中,毕竟那几条人命还悬在那里,早说服早安心。

第五十四章 利刃

果然不出徐承所料,通过阎圃在面前动之以情晓之以利,张修才勉强答应暂时留的那几个刁民的性命,不过需要徐承亲自往宜汉走一遭将其同伙说服才肯将俘虏放行。

徐承的本意是想让阎圃说服张修将那几个刁民在对方面前送还,以此更显得有诚意,但是话才说了半句就被阎圃打断。以阎圃对张修的了解,让其暂时留的那几个刁民的性命已经不容易了,直接释放这事相当于直接打自己脸,必然不会同意,甚至可能还会起到反作用,故此才作罢。

徐承无奈之下只能启动第二个计划。同样是为了增加谈判成功的可能性,既然由于各种原因不能先以宽厚表达诚意,那就只能先用武力将其震慑住,然后再给些与对方有利的条件。

当然了,为了防止在宣汉的同伙觉察到有异变而转移,必须要根据那些被抓住的刁民的口供继续保持夜间运货。这一点阎圃也心知肚明,总之在徐承谈判回来之前药不能停。

可能是出于慎重考虑,张修最终还是同意带上一个俘虏跟徐承同行,一方面可以带路,同时又加派了二十名鬼卒负责徐承和俘虏的安全。虽然那些刁民口中宜汉的据点疏于防范,但徐承向来不喜欢拿自己性命开玩笑。

就算其只是寻常百姓,但能够在之前的烧杀劫掠和随后的深山野林里生存下来,没有半点警觉性徐承是不相信的。若是真的遇到危险时刻,唯一能倚仗的估计也就是身边这二十名鬼卒。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出发前,徐承让那二十个鬼卒将手头的兵器交给蒲丰重新锤炼了一下,以增加了刃口锋利程度。

“叮叮当当——”清脆的敲打声已经时断时续持续大半天了。蒲丰光着膀子立于火炉旁,用他那特有的枯树般粗糙的老手握住刀柄,将刀刃放至窜起淡黄色火苗的炉芯上。

待烧得通体火红之时,将其移至边上的铁砧,娴熟地用铁锤反复锻打。刀刃在一次次锤击之下不断变形,最后通红的刀身被浸到冰冷刺骨的水中淬火。

“嗤——”一股青烟飘起,意味着大功告成。

在太阳落山之前终于将最后一件需要锤炼的兵器处理完了,蒲丰早就是面色通红,挥汗如雨。长时间的操劳,腰也似乎有些弯曲,显得更加憔悴。

徐承正想上前致谢,不料蒲丰抢先用那疲惫中显得略有些兴奋的声音道:“徐祭酒不想看下此番锤炼之效果么?”

看到蒲丰和其他匠人以及众鬼卒投来期待的目光后,徐承便知道再也无法推却这个要求,正好自己也想见识下,便同意了。

蒲丰命手下的匠人准备二十个塞满铁珠的竹筒,便叫兵器的主人当场相试。鬼卒们兴奋地拿起各自的兵器往摆放在跟前的竹筒劈砍。

“啪——”此起彼伏的声音不绝于耳。

竹筒皆被轻松劈成两半,且切面极其平整,连同里面不少铁珠也被劈碎。兵器的刃口却丝毫未受影响。

鬼卒们个个如获至宝,轻抚手中的兵器喜上眉梢。纷纷向徐承和蒲丰投来感激的目光。徐承虽不是刀口舔血讨生活之人,却对每一个即将投身战场的士兵都希望自己手中握的是神兵利器感同身受。未曾想此番举动居然无意之中拉近了那些鬼卒跟自己的距离,估计在接下来的行动中其会更加听命于自己。

「刀成,以竹筒密内铁珠满其中,举刀断之,应手灵落……」

“不知蒲老认不认得蒲元?”脑中突然闪过一串文字后,徐承好奇问道。

“元儿正是小老儿之孙,刚过七岁。此番落难家破人亡之际,唯有元儿跟随在小老儿身边,如今正被城外一户流民好心照料中,劳烦徐祭酒挂心。”蒲丰表情很复杂,有些诧异又有些激动道。

蒲丰言语之间勾起了徐承对后世的回忆,顿生怜悯之心道:“流民生活困苦,难为一个七岁孩子了。若蒲老不弃,承愿派人请蒲老同蒲元一起入住承之宅院如何?从此以后吃穿用度皆和承同。”

“徐祭酒真如元儿的再生父母!小老儿自此再无牵挂,甘愿此生为徐祭酒做牛做马在所不辞!”蒲丰老泪纵横,再次在徐承面前跪下了。

“蒲老不必如此!折煞本祭酒了,快快请起!”徐承直接将蒲丰扶起,又继续宽慰了几句,见天色不早,便同众鬼卒离去了。

从俘虏口中得知,宕渠到宜汉约六十余里,全是蜿蜒曲折的山路。徐承最终还是决定次日清晨出发,若是过程顺利,日落之前应能回到宕渠。在这深山野林里过夜实在是危险至极。

饶是做了充分的心理准备,徐承还是低估了路途的艰辛。崎岖不平的山路才走了不到二个时辰徐承就双腿乏力,再也无法前行一步。

坐在一块相对平坦的磐石上,徐承揉捏着酸胀的小腿不由暗自感叹往返于两地偷运盐的刁民那充沛的体力。或许是为了生机又或许被从中牟取的暴利所吸引,总之若是自己也落入了他们一般境地,以自己的小身板绝对做不了这等差事。

片刻之后徐承等人又重新上路。这次徐承倒也没再逞强,之前随身携带的劲弩和箭袋也一并交给了身边的鬼卒背负。由于没有负重,这下倒是感觉到轻快了不少。一路上荒无人烟,四周皆是一望无际的树林,偶尔惊起栖息在林子里的飞鸟。路边泥泞地里隐约可见的脚印证实了这里曾经有人经过。

就这样走走停停足足过了四个时辰,一段夯土构成的城墙终于出现在了视线里。是战是和前方凶险未知。既然都已经到了,徐承自然不希望计划落空。遂叫众人停在林子里补充食物养精蓄锐。

徐承自己倒是没有片刻消停。趁着众人小酣之际只身走到俘虏跟前,在其出乎意料的眼神中取下了塞在其口中的麻布团。随后便把手中的米饼撕成两半,将其中一份逐次撕成小块,轻轻放入那张饥渴难耐的口中。

第五十五章 实情

待其一一咀嚼吞咽之后,发现对方眼光又转而注视着自己手头仅有的半片米饼。到了关键时刻反正也无心饮食,徐承索性将剩下的米饼也一并撕碎喂食,最后又将半竹筒山泉水递到其嘴边。对方见此随即大口猛啜,直至喝得一滴不剩之后才终于露出了略为满足的表情。

俘虏是一个约莫十六七岁的少年。或许是因为跟徐承年龄相仿,又或许是徐承此番善意的举动,眼神中少了些许戒备感。

见时机差不多了,徐承便轻声开口道:“本人徐承,此番奉师君之命前来宜汉与汝之同伙谈合作事宜。汝蛰伏于天师道内多日,自然也知道天师道兵力雄厚,若是真想将其一网打尽,断不会只派这区区二十个鬼卒……”说完后在其一脸错愕之中解下了束缚在其身上的绳索。

“将汝用绳索捆绑实属无奈之举……若是汝能保证不逃跑,还之于行动自由又有何妨?”

少年的身体反倒发出不受控制的轻颤,有些受宠若惊道:“徐祭酒但有何吩咐,田永敢不效力?”。随后便将宜汉城内的情况详细地一一说出。

话说回来,策反俘虏如此顺利还得归功于阎圃。要不是他从七个里面挑出了最年幼的,说不定此刻自己还在继续费口舌之辩,结果犹未可知。年轻人心智和社会阅历相对薄弱些,容易被眼前的善意、诱惑和激励所引导。

不过还好自己也只是利用了其缺陷降低了沟通成本,自始至终并未有害人之心。倘是如此,内心还是产生了些许内疚和不安。

不过随着田永言语间透露出的信息愈来愈多,徐承的脸色变得相当难看。眼前这宜汉城内除了之前知道的那三四十个同伙之外居然还盘踞着一路山贼。

“什么?那山贼从何而来?汝且细细说来!”徐承在惊愕之余心中暗自责怪阎圃在审讯过程中太过大意,以至于遗漏了如此重要的信息,使得自己现在进退维谷。

“徐祭酒勿怪,那山贼原本是流窜在汉昌一带的黄巾余孽,人数约莫五十几个。有两个头目:大头目叫伍默,二头目叫岑升。一开始彼此间尚能相安无事,自从吾等将生意逐渐做大之后便被其察觉,二个月前自汉昌方向一路追踪吾等至此,并将吾等尽皆制服。如今这生意所获大部皆为其所占,只给吾等留得一些口食……”

“想来之前每日自天师道偷运出去的精盐并不多,承还是不太敢相信如此数量的精盐居然能养得起将近百号人。”虽然从田永的言语中能感觉到不像是在骗自己,但一向按照常识来分析的徐承还是心存疑虑。

“所获精盐虽然不多,但是吾等在宜汉有好几口盐井,能熬制一些粗盐。将精盐混杂在粗盐当中,运到汉昌当精盐贩卖,确实能获得不菲的利润……”田永说话间脸上浮现去一丝得意之色。

奸商!想不到外表稚嫩憨厚老实的田永私底下居然还隐藏着如此龌龊的勾当。不过在感慨之余徐承自然也明白「仓廪实而知礼节」。若非如此,恐怕这乱世之中那几十号饥寒交迫的人根本就无法存活至今。

“也就是说如今这宜汉城内主事之人是伍默?”徐承问道。

“是,也不是。”田永目光之中透露这一丝纠结。

“此话怎讲?”

“据说伍默虽是大头目,跟二头目岑升却是兄弟相称。双方底下各有二十几号人,平日里也时不时地为一些小事起争执……”田永越说到后来越面露难色,言语间开始支支吾吾,如同行将枯涸的溪流一般。

“承知晓了。”徐承知道田永作为一个底层之人也不太可能知道更多高层的内部细节,但是即便如此所提供的信息却仍是很有帮助,至少自己大抵摸清了宜汉城内的情况。

谈话间原先在一旁小憩的众鬼卒也已逐一苏醒,继而神色肃然地等待着徐承的命令。

“鬼卒听令!眼下吉凶未卜,诸位可否愿意随承前去?若是现在想退缩,继续呆在这林子里便可,等承办好事之后一道回去……”

话音未落,一旁的一个鬼卒起身道:“在下本就奉师君之命前来护卫徐祭酒周全,岂有临阵退缩之理?”

“这位兄弟说得对!在下愿随徐祭酒前往,前方纵是刀山火海在所不辞!”剩下的鬼卒也齐刷刷起身道。

徐承此举并非多余。当下前景扑朔迷离,若是有胆怯之辈混杂在队伍中,到关键时刻拖了后腿那可真是凶险无比。趁此良机徐承随即留下两名鬼卒带着田永在林子里等候,若他们一个时辰后仍未归则可自行回宕渠向阎圃禀告实情。其余人等皆跟着自己迈开步子从容走出林子。

也许是许久未有陌生人出现的缘故,城池内外警戒松懈得一塌糊涂。一直等到徐承走到城墙根下都未遇见一人。偌大的破旧城门敞开小口,上面还留有不少攻城槌留下的一道道斑斑驳驳的撞痕。

为免惊动里边的人,徐承并未下令推开城门,而是命众鬼卒从仅单人能通过的门缝隙中鱼贯而入。众人皆蹑手蹑脚地穿过了一条条荒凉的街区,处处是残垣断壁杂草丛生,令人触目惊心。

若是天师道当年打下宕渠之后并未驻留,想必也是如此吧。

正当徐承在心中感慨之时,街角边传来各种嬉笑怒骂的声音。既知危险临近,众鬼卒纷纷屏住呼吸,将刀柄紧紧攥在手中,就等徐承一声令下便可将对方制服。

“什么人?”两个喽啰打扮的人捧着酒坛子谈笑风生出现在众人面前。撞见徐承等人后竟然直直地僵立在原地,等反应过来后才发现自己的脖子上已被架上了好几把明晃晃的刀刃。

“呯——”短时间内受到极大的惊吓,两个喽啰不由手一松,酒坛子瞬间做了自由落体,摔成无数碎片。紧接着一股令人呛鼻的酒气夹杂着泥土腥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第五十六章 冲突

“伍默跟岑升现在何处?快快前面带路!”

威势压迫之下那两个喽啰自然是乖乖就范,被众鬼卒推搡着向指定的路线走去。不过酒坛子摔在地上发出的响动终究还是惊动了周围的人,越来越多的喽啰从街角四周冒出来,但完全没有想要继续上前的意思,只是跟徐承他们保持一定距离手执兵器警惕地观望其一举一动。

“何人敢在此猖獗?尔等还愣着干什么?还不速速将其拿下?”只见一个身形魁梧面相凶悍头目模样的贼人领着一队喽啰来到徐承等人跟前,彻底挡住了其前进之路。

可能是隐隐感觉到面前的敌人散发出来的从容和自信,也可能是敌人的数量不容小觑。总之众喽啰听后没人敢于第一个上前,但是统领的命令又不敢违背。两边为难之下只得缓步向徐承等人逼近。

看着面露难色逐渐向自己逼近的喽啰,再看到他们油光满面略显长膘的身形与之前被抓到的刁民完全相异,徐承一下子就明白了其裹足不前的原因——敢情是在这里日子过得太舒坦了,不想再回到刀口舔血的日子。

徐承心中暗喜,却也不直接表明来意。自然是想出其不意给予震慑接下来才好坐下来谈,故只是轻声在鬼卒中传话不到万不得已切莫伤人。

见自己喊话后喽啰们个个惜命不肯上前,察觉到自己的威信受到了严重的挑战,头目不由大为恼怒,面露凶光独自上前,手中长刀直接劈向离他最近的两名鬼卒。

骑虎难下之际想通过自己身先士卒来振奋下士气,重新树立喽啰中的威望。能够在极短时间内做出这样正确的决策,徐承不由对眼前的这个头目高看了几分。不过他的一切挣扎注定是徒劳的。因为与其相信其武力,徐承还是更愿意选择相信蒲丰的能力。

感受到了危险逼近,那两个鬼卒凭借本能反应迅速举刀格挡。

“叮——”一阵刺耳的兵器撞击声由近及远传向所有在场人的耳朵。防守的两人不堪冲击,被连连逼退了好几步才站稳了身形,同时脸上露出了较为痛苦的表情。

出乎所有人意料,头目手中的长刀居然多了两个肉眼可见的缺口。

两个鬼卒再看向自己手中的刀刃,发觉毫发无损。惊喜之余又感觉到之前发生的一切都仿佛像是在梦里那么不真实,外加刚才格挡过程中手臂有些麻木乏力未缓过来,竟怔怔地立在原地未有进一步的行动。

倒是其他鬼卒率先反应过来,直接冲上前去用手中利刃指向那个仍在错愕之中的头目,继而将其团团围住。

周围的喽啰们见己方统领都落在对方手上顿时萌生退意,正想作鸟兽散之时,只见远处另一个统领模样的贼人外加带着二十几个喽啰赶了过来。这无疑是在关键时刻增强了喽啰们的底气,好不容易将要打破平衡的场面又继续陷入僵持。

“都请住手!来者皆是客,如此刀剑相向非是待客之道。尔等还不速速放下兵器?”

众喽啰听到统领发话后皆如释重负,随即收起了手中的兵刃,但仍一脸警惕着看着徐承等人。

见对方先行退让一步,徐承便使了个眼色。身边鬼卒见状也纷纷退了回来,之前紧张的气氛瞬间发生了缓和。

“在下徐承,奉天师道师君之命前来宜汉求见伍默和岑升二位统领。”徐承淡定从容不卑不亢道,似乎已完全忘记双方前一刻的剑拔弩张。

“某便是伍默。”后续赶到的那个头目直截了当作了自我介绍,接着指着刚才被鬼卒包围至今一脸懵逼的头目道:“这便是某家二弟岑升。其生性鲁莽,得罪了贵客……”

“伍统领客气了。此事也不能全怪岑统领。毕竟动了手,承也有不当之处。望二位统领海涵!”说完徐承行了礼道,随即用目光逐一扫过伍默跟岑升。发现前者面露得意之色而后者却生出怨毒的目光扫向徐承跟伍默,感觉要将此二人生吞活剥一般。

“不知阁下如此兴师动众前来所为何事?”伍默见对方并无恶意,遂好奇地问道。

“伍统领可否借一步说话?”徐承此举也是有意为之。既然已经跟岑升结下梁子且短期内无法化解,也只好将谈判的希望寄托在伍默身上。

“倒是某唐突了,如此场地也确实不适合商议,诸位贵客请随我来……”说完看也不看岑升一眼便径直转身朝前走去。

徐承领着众鬼卒也一并跟在后头,倒是将一旁的岑升当做空气般晾在一边,仿佛他从头到尾从未存在过一般,却未曾注意到后者那凶神恶煞的眼神以及咬牙切齿的表情。

待周围所有人都散去之后,岑升一把将手上的长刀猛砸于地,捶胸顿足道:“徐承伍默皆欺人太甚!若不将此二人千刀万剐,实难消某心头之恨!”

合纵连横之术向来是把双刃剑。当你决定同一方拉近距离之时也必定得罪另一方。徐承通过此举追求便利之时也在不知不觉间为自己埋下了祸根。

宜汉城不大,看这规模徐承能感觉到就算在太平年代城中百姓估计撑死也就一千户左右。转眼间便顺着伍默走到了城中央最大的院落面前,门口的摆设以及头顶上处于半悬挂状态的废弃牌匾暗示着这座府邸前身应该是宜汉县衙。

“阁下请!”伍默虽面相粗鄙,此番确实颇为懂得礼数。

徐承正准备只身随伍默进去,突然听到身后鬼卒关切地喊道:“徐祭酒!”

于是转过身去,心中升起了一阵暖意。随即淡然道:“无妨!诸位在此等候便可。若是到了此处还需带着护卫进去,又如何能体现出诚意?”

此话显然不仅仅是说与一路追随的鬼卒听的,伍默不禁感叹道:“徐祭酒得有这些忠义之士生死相随,令某好生羡慕!”

“伍统领怕是误会了。承此番所带士卒皆听命于师君,其只是恪尽职守罢了。”徐承听后不由紧张了一把,急忙澄清道。内心十分清楚若是伍默恰才所言正好被有心之人肆意夸大传入张修耳中,只怕自己会死无葬身之地。

第五十七章 露营

伍默原先只是想借机将徐承吹捧一番,此时也意识到自己刚才所言太过唐突,反倒令对方陷入不尴不尬的境地。遂轻咳一声将之前的话题掩饰过去后便领着徐承进了府院。

一切都如同徐承事先预料那样,府院内部早就被布置成一副草莽之气,只有大堂四周那一根根褪去红漆的柱子彰显着曾经的肃穆。狭长的主案上并排摆放着的两个酒樽从侧面印证了这里的主人并不只是眼前的这个人。

伍默先将徐承请到偏座后便径直走向主案,将其中一个酒樽移到边上,自己则毫无违和感地坐于正中间。随后转过身面朝徐承道:“某是个粗人。不知徐祭酒此来所为何事?但说无妨。”

“承此次前来,乃是奉师君之命来和贵部做一桩大生意,若是事成则两利。”徐承直接开门见山。

“哦?是何生意?徐祭酒不妨细细道来。”伍默饶有兴趣道。

“听闻贵部需要精盐,天师道愿意让利二成卖给贵部如何?”为了不破坏难得的融洽气氛,徐承自然不会将对方派人在天师道内蛰伏偷运精盐之事翻出来,而是直截了当开出了优惠条件。

徐承这话如同画龙点睛之笔,伍默听后双眼立刻放出精光,沉浸在天上掉馅饼的兴奋当中无法自拔。许久之后才回过神来道:“徐祭酒此话当真?”

“此事自然不假。不过若是贵部需要精盐,还请直接带着钱粮来天师道购买……”徐承再次强调了一遍。

“那是自然。不过此番天师道将如此厚礼馈赠于某,不知想要从某这边得到什么?”伍默逐渐回过神来,开始计较得失。

“承此次前来未曾需要从贵部身上得到什么,只是贵部之前派人来天师道偷运精盐之事已被师君知晓,望日后双方都能在台面上做生意……”徐承顺势将之前想要说但又找不到合适时机讲的话抖出。

“竟有此事?必是底下喽啰利益熏心行那偷鸡摸狗之事。某必当严查到底!咳……某保证今后绝不发生类似事情!徐祭酒回去之后还请带话给师君,望其海涵!”得到了如此厚利,又是相对弱势的一方,伍默自然拼命取悦讨好徐承。

“伍统领有心了!不过之前的事情早已发生,再追溯已无意义。不妨对下属宽大些以彰显统领的大度豪爽。若如此反倒能使那些有过之人心存感激,日后必誓死效命!”

手底下人干偷运精盐牟取暴利的勾当伍默又如何会不知晓?徐承自然知道把锅甩给那些具体办事之人意味着什么——就算日后那些刁民重新被放回去估计也难逃厄运。

“徐祭酒不仅有气魄,还颇有手段。假以时日,必能在天师道内据有一席之地……”伍默又恭维了几句后便命手下喽啰端些酒肉过来想和徐承畅饮。

“多谢伍统领盛情!只是承还需要在天黑之前赶回宕渠向师君禀报此事,他日若有机会必当跟伍统领一醉方休!”徐承自然不希望在一个没有安全感的地方过夜,遂委婉相告。

见徐承去意已决,伍默便也不再挽留,又继续客套了几句之后便将其送出了府衙。而徐承也不再有丝毫停留,跟伍默等人道了别后便跟众鬼卒一道出了宜汉城,走去林子里和剩下人会合,紧接着又马不停蹄地赶往宕渠。

饶是归心似箭,终归还是由于在城中耽搁太久,在夕阳收起了最后一道光线之后便彻底迷失在归途之中。徐承最不愿意面对的事情最终还是发生了。

“徐祭酒,还要继续赶路么?”众人皆六神无主,遂将目光齐刷刷对向徐承这个主心骨。

徐承一阵头大,在权衡利弊之后最终还是决定在林子里过一晚再走。因为他知道,跟崎岖难走一旦不慎跌入山崖必定粉身碎骨的山路相比,在众人抱团护卫之下的林子要安全得多。

徐承选择了附近一处背风的林子作为露营地。还好当下是春季,没有蚊蝇叮咬,但泥泞潮湿的地面还是让人很不舒服。很快就升起了一堆篝火,大家围坐一起吃起了随身携带的米饼后便各自找到相对舒适的地躺下睡了。经历过一日的奔波劳累,众人很快都进入了梦乡。不久之后林子里想起了此起彼伏的轻微鼾声。

不过徐承还是低估了夜间的湿冷,在半夜时分最终还是被硬生生地冻醒了,这才发觉自己整个背部全都被阴冷的湿气所浸润。

时至深夜,远处山林里野兽的嚎叫此起彼伏。紧接着一阵断断续续的窸窸窣窣声从远处传来,起初徐承以为是林中的野兽出来觅食并未在意。但随着这种声音愈来愈近且越来越有规律,便意识到危险的临近。

徐承伏在地面上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在月光下分明看到前方灌木丛中突然探出半个形似贼人的脑袋,随即又迅速缩了回去。接着徐承听到了贼人轻微的训斥声。灌木丛后又随即安静下来。

最担心的事情终于还是来了。徐承心中一阵苦笑,原本以为在林子里过夜相对安全,现在想来却是若是之前选择行走在山路之中,或许能把这股袭击自己的贼人甩在身后。不过后悔归后悔,却不能改变丝毫现状。眼下最需要做的还是在贼人发起进攻之前的这段宝贵时间做好充分的防备。

想到这里,徐承便轻手轻脚爬到仍在酣睡的鬼卒边,逐一叫醒了鬼卒,接着又通过手势告之其危险。再让已经醒来的鬼卒叫醒仍酣睡的同伴。明亮的篝火除了给人驱寒取暖之外俨然成了贼人们的指路灯。

那些鬼卒之前也是身经百战之士,第一时间反应过来。一面警惕地盯着灌木丛,一面悄无声息地撤离篝火。整个过程中估计最紧张的反倒要数徐承跟田永了,直至安全退至十步之外的阴暗处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徐承命一个鬼卒替自己将手弩的弦拉好,又装填上去一直箭矢之后悬在嗓子眼上的心才稍稍平复了些。尽管知道自己射术不精,但是在这险象环生之际也只有将武器抱在手中才能增加些安全感。

第五十八章 厮杀

可能是对面的贼人也发现了篝火这边出现了异动,也有可能是早已按捺不住上前厮杀的兴致,居然在未派人有效侦查的情况下倾巢出动,结果在明亮的篝火的照耀下一下子暴露在徐承等人的视线中,一看足有二十几个。

徐承在这帮贼人中找到了岑升的面孔。此时他不知是因为失落还是愤怒,正踢打着脚下的树枝,嘴里发出骂骂咧咧的声响,仿佛全身的怒火无处发泄。

当下徐承已无心思再去判断岑升此举是他个人的意思还是在伍默的授意之下,只知道他是来取自己性命的,今夜不是他死便是自己殒命当场。遂命众鬼卒做好战斗准备,随后自己将手弩瞄准了岑升的胸口,用无法停止颤抖的食指扣动了悬刀。

“嗖——”轻厉的破空声过后,岑升身旁的一名喽啰的腹部插着一支羽箭应声倒地。

“轰——”徐承只觉得自己脑子里一片混乱。自己竟然杀人了!就在刚才!虽然来到这个时代早已见过无数次杀人的场面,也逐渐习惯了血腥,但主动杀人尚属首次。

没有近战肉搏的激烈和凶险也没有血肉横飞的惨烈和血腥,只是在远处轻轻扣动悬刀就让一个生命消逝,在当下身处冷兵器时代的徐承看来显得尤为荒谬和不真实。

也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紧张发憷,总之徐承将整个身体靠在大树后边仍在一直不停颤抖。等他暂时平复好情绪时才发现除了自己和田永跟一名鬼卒留守之外,其余人早已冲上前去跟贼人近战厮杀。兵器撞击声和惨叫声从未间断过。

徐承便又让身边的鬼卒替自己拉好弦上好箭矢好让自己重获安全感,随后自己则拿着手弩瞄准战场上移动的贼人。但不知是因为贼人动作太灵活无法找到机会射击还是因为对自己的射术信心不足怕伤到自己人,总之迟迟未扣动悬刀,反而使自己端起手弩的左臂酸胀难受,又坚持了一段时间后遂放弃。

这时战场上发出了岑升那特有的声音:“兄弟们!吾等忙活了大半夜,若是杀了这些人抢得利刃之后吾等便可以回去杀了伍默,从此吾等便能得到想要得到的一切!”

听到这话之后,贼人们个个像是打了鸡血一般,战斗力陡然暴涨。鬼卒们虽然手握利刃,每次劈砍之下都可视敌如无物,无奈贼人凶悍远超常人想象,往往前一刻用自己身上的非要害部位硬挨一刀,下一刻便用手中的兵器向来不及从中抽出兵器格挡鬼卒招呼,一时之间竟然杀得鬼卒们节节败退。

瞬间又有四五个鬼卒倒下,这时一个溅了一身血的贼人突然发现了徐承等人,像是野兽寻觅到猎物一般挥舞着兵器吼叫着冲了过来。

徐承本就跟着田永背靠大树坐在地上,慌乱之中不待瞄准便下意识地扣动了悬刀。弓弦声响过之后也不知箭矢飞往哪里了。再看贼人不仅毫发无伤,反而更加肆无忌惮地向徐承冲来,

面对着愈来愈近的贼人,再低下头看看待上弦的手弩和弩臂上空空如也的矢道,显然要想在这极短的时间内再来一发已是不可能了。而此时徐承竟然惊恐得不知所措又无处可逃,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贼人不断逼近。

近在咫尺之际,好在身边一名鬼卒冲上前去厮杀,这才短暂缓解了危机。饶是如此也是险象环生。混战之中贼人的手中的刀刃在格挡中硬生生断为两截,而鬼卒的利刃则借着余势砍在贼人的左臂上,顿时血流如注。

可能是强弩之末的原因,一向削铁如泥的利刃在快要斩断整个手臂之际突然卡在那里不再前进半分。但伤口上只剩下一层皮连接手臂和躯干的惨象更是令在一旁观战的徐承毛骨悚然。

贼人闷哼一声面露狰狞,竟然不退反进,趁此间隙用手中的残刃捅向鬼卒的腹部。鬼卒防不胜防,到发现异动时已经来不及了。贼人手中的残刃已尽皆没入自己的身体。

中招的鬼卒像是全身力气被抽取一空,立在原地无法动弹,只是眼睁睁地看着贼人手握刀柄在他体内不断的搅动,潺潺的鲜血从伤口处不断涌出。

形势的陡然生变令徐承更加心惊胆战,自己十分清楚若是眼前的鬼卒倒下,贼人下一个目标便是自己。到那时再也无人会上前护卫,一切将靠自己。要么战,要么逃。

逃?这个想法乍一浮现在他脑海中之时紧接着在下一刻便被否决掉了。黑灯瞎火之下慌不择路调入山崖不说,若是鬼卒最终败了以贼人赶尽杀绝的秉性自己估计最终也难逃一死。就算万分侥幸之下孤身一人返回宕渠,张修必定因接受不了随行鬼卒尽没的事实而迁怒于自己,到时候自己也一样在劫难逃。若是鬼卒最终胜了那自己这副临阵脱逃的窘样传出去日后又何以在天师道立足?

战?以贼人悍不畏死以命搏命的打法连身经百战且拥有利刃的鬼卒都奈何不了,更何况手无缚鸡之力射术不精的自己?

电光火石之间,徐承选择了一个折中的方案——躲。不管怎么说,趁此间隙先躲到阴暗处视情况再定。想到这里脚底一打滑连滚带爬躲到十几步外一颗大树边上。紧接着又用尽全力拉好弓弦,装填好箭矢心才稍安。虽然不准备战斗,但不知怎么的,这样做总能产生使自己多一条命的感觉。

徐承微微探出头,偷瞄前方的情况。此刻鬼卒已倒地不动,想必已经气绝身亡。而贼人则捡起了鬼卒掉在地上的利刃将自己左臂上跟躯干唯一粘连的皮割断,咧开牙齿披头散发如厉鬼一般,看得人心里直发怵。随后嚎叫着冲向下一个猎物——田永。而后者早就被之前的血腥场面给吓傻了,此刻正双手抱头蜷缩着膝盖坐在原地瑟瑟发抖,丝毫未察觉自己此时性命堪忧。

第五十九章 归来

糟了!刚才只顾及躲藏,却未想到叫上田永一起避难,徐承心中的愧疚感徒然而生。之前鬼卒为护卫自己挺身而出,而自己却在其落难之际不仅未能伸出援手,反而只顾退居身后。虽然保全自身只是生命受到威胁的本能反应,但事后想起来总觉得做错了什么。

内心强烈内疚感的逼迫之下,徐承终于起身走出大树的阴影,手执劲弩瞄向贼人。贼人也本能地注意到了十几步外响动,发现受到了挑衅和威胁,便舍弃了在自己刀刃下不知所措的田永,反倒朝着徐承一路跑来意图杀之而后快。

也不知是命悬一线之下激发了体内潜能还是其他原因,徐承竟然进入到了连自己也难以名状的状态中。讲不清楚究竟是害怕还是兴奋,不过心中非常明白此时此刻能救自己的只有手中这支劲弩,且只有一次扣动悬刀的机会。面对愈来愈近的贼人反而觉得要想射中变得更加容易了。

“嗖——”徐承只是觉得这个时间点跟位置实在是太完美了,在下意识状态下终于扣动了悬刀,箭如飞蝗般从矢道射出,将前方的贼人永远定格在五步之外。

贼人不可置信地看着一支疾驰而来的羽箭插入自己胸口,心有不甘地望着徐承,嘴里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句听不懂的话,随后轰然倒地。

徐承第一时间便来到田永旁,带其转移到了相对安全的地方。经历过刚才的生死劫,居然对射术有了深层次的领悟。信心大增之下也不再胆怯,再次将弓弦拉好装填上箭矢,专挑落单的贼人下手。

“嗖——”又是一箭射出,十几步开外一个毫无防备的贼人应声倒地。

……

当徐承射杀至第五个贼人后,岑升见大势已去,便招呼手下喽啰撤退,整个夜袭事件才暂时告一段落。

尽管早已虚脱乏力,徐承也不敢再掉以轻心。遂命两名鬼卒在外围警戒,其余人等迅速打扫战场。

伤亡统计很快就出来了。贼人丢下了十二具尸体,其中有五具是被徐承射杀。鬼卒则阵亡八个,幸存下来的人几乎个个身上都有大小不等的伤口。

在疲惫亢奋和紧张之下徐承根本无法完全入睡,只在接近天亮之时迷迷糊糊打了个盹,之后才在极度困乏的睡意中被人硬生生叫醒,然后接着赶路。

经历过昨夜的厮杀后鬼卒虽然伤亡不小,但是幸存下来的鬼卒仿佛早就看透生死一般,并无半点悲伤,反而不断向徐承投来钦佩的目光。

徐承自然知道其中的缘由——习武者崇尚强者,而自己昨夜杀的贼人又最多。但这多多少少带有些偶然的因素,若是在关键时刻未能及时开窍,此时自己或许早已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众人赶至宕渠时已是正午。可能是阎圃早就告之负责警戒的鬼卒,总之当徐承一到达宕渠城外便远远看到阎圃出来迎接。

看到满身泥浆衣冠不整模样狼狈不堪的徐承,再看看身后人数不齐,几乎人人带伤的鬼卒,阎圃不禁眉头紧皱道:“莫非徐祭酒出师不利?”

“非也!出师顺利,只是回师不利。”徐承疲惫地回答道,随后将中间所发生之事一五一十告之于阎圃。

“这点阎某就想不明白了,为什么交涉甚好,却是在归途之中派人赶尽杀绝?也不知那伍默和岑升唱的是哪一出。”阎圃不解道。

“依承之见,归途之时派人偷袭应是岑升一人临时起意所致。不过既然承已将意思传达给伍默,来或者不来那就完全取决于对方了,承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不过若其真想跟天师道合作,不出几日便有结果。”

“那就好。此番随行鬼卒伤亡不小,若是上报给师君怕是会对你我不利。不如暂且缓一缓,待伍默下一步举动再作打算……”阎圃面色深沉,显然心底在开始盘算什么。

其实徐承觉得此事如实报给张修也未尝不可,没必要这样战战兢兢如临大敌,也自然清楚此时对方在顾忌些什么。

像阎圃这种一门心思不断想着往上爬的人必然是极为在意自己每一个行为在上位者眼里是否有污点,以免影响其日后的晋升机会。当然就算最后真的等到了坏的结果也有足够的时间去想着该作如何应对。

由于自身也陷入其局,而阎圃这般处理对自己而言也只有好处,并无坏处。故徐承也不点破,遂颔首称是。

之后阎圃便秘密安排随行鬼卒进入静室疗伤,隔绝了其与外界的联系;徐承也深居宅院闭门不出,不在外人面前抛头露面;而田永则不知去向。不过徐承知道其并不是唯一的知情人,所以应该只是被阎圃雪藏了,估计暂无生命危险,故也不想再加以过问。

看着阎圃熟门熟路做出各种安排,徐承不由推测出这厮平时没少做此等欺上瞒下之事。

不过在这形同禁足百无聊赖之际,徐承还是找来了新的乐子——调教蒲元。

事实上徐承出发之前便托阎圃派人将蒲元接到自家宅院居住。几日下来之后蒲元跟徐氏和李婆倒也相处得极为融洽。

徐承尚且记得第一次见到蒲元时他正在院子里头顶着春日一边看着手中的一卷竹简,一边聚精会神地用竹制小短棍摆出稀奇古怪的符号,连自己悄然走近时都未发觉。直至徐承的影子挡住了照射在竹简上的光线才抬起头来,一副稚嫩清秀的惊讶面孔便映入徐承的眼帘。

徐承好奇地将目光投向蒲元手中的竹简,轻轻地念着上面的一排排端正庄重的小字。

「今有箕田,舌广二十步,踵广五步,正从三十步,问为田几何?……」

“此简从何而来?”在外人看来徐承只是随心一问,然此时内心却是波澜起伏兴奋异常。

“此简名曰「方田」,乃是小子五岁时蒲家家主见吾对算术痴迷遂将此卷相赠。据说此算经原本有九卷,可惜战乱之时其余几卷皆不知所踪……”蒲元不由痛心疾首道。

随后蒲元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突然从地上站立起来往后退了几步,用双手轻拂身上的尘土,毕恭毕敬地向徐承行了个礼道:“小子蒲元拜见徐祭酒!多谢徐祭酒收留之恩!”

第六十章 蒲元

“汝从何得知吾便是徐祭酒?”徐承诧异道。

“小子早先被阎祭酒派人接送至此时就被告知此处便是徐祭酒之宅院。且徐祭酒之举止颇为特立独行,既不似下人般卑微,也不似宾客般拘谨。故据此推测小子面前之人便是徐祭酒。”蒲元认真解释道。

未曾想到七岁小儿竟然如此聪颖过人,也难怪蒲家家主会将算经相赠。徐承不由暗暗称奇,同时内心便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事实上来到这个时代后徐承就一直希望将后世的自然科学体系带入这个时代,但受限于无法有效验证结论而心灰意冷过。

直至遇见蒲元后徐承才发现自己还是可以传递一些在这个时代没有且容易被接受的先进知识——比如说数学。在这个数学只被用来测量耕地面积以及核算账目等有限用途的时代,如果只为单一地解决问题而解决问题终归只能得到一些零散的碎片,根本无法形成相对完善的理论体系。

经由一套最基本的假设和约定经过可靠的论证去推导出新的结论,徐承像变魔术一般在蒲元面前循序渐进地展现出了常人眼中高深莫测的逻辑演绎方法。不过令徐承吃惊的是,蒲元并未流露出任何枯燥乏味的神情或者其他任何不适,相反其表现出来对数学的痴迷程度远远超出了自己原先的想象。

只见他竖起耳朵细细聆听,生怕错过这其中的任何一个字。眼中时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之后又若有所思,随即对中间环节的疑点和不解之处提出了疑问和看法,最后徐承再一一给出解答。

相较于成年人相对固化的思维,有一定数学基础,又对此有浓厚兴趣的蒲元显然更易接受新的知识和观点。

至于为何要如此见缝插针地想把后世所学的知识体系传递到这个时代,就连徐承自己都说不清楚。曾经也在内心寻觅这其中的答案,最终却仍是丝毫未有所获。不过在看到蒲元用算筹摆弄出各种从未见过的数字符号似乎瞬间明白了其中的缘由。

自从来到这个时代后,遇到的各种人和事,周围的环境以及观念的差异无一不充斥着强烈的陌生感和割裂感。而徐承如同一叶扁舟已在汪洋大海般的尔虞我诈中挣扎了大半年,并且这中间还时不时被卷入到了斗争的漩涡之中。

很多情况下亦迫于形势不得不向现实低头,若是稍有不慎便会是万劫不复粉身碎骨的下场。或许通过合适的机会将这些熟悉的东西传递到这个时代进而改变周围的环境才能使自己感觉好受些吧。

接下来几日阎圃每次去徐承住处时都会看到徐承跟蒲元二人面对面坐着沐浴在春日的阳光之下。徐承时而拿起矩尺,时而拿起自制的简陋圆规,时而拿起铅块在空白竹简上作图演示,时而又滔滔不绝地讲解。

而蒲元则孜孜不倦边听边用稚嫩的手握住跟他身体完全不相称的毛笔仔细地在空白竹简上将所得记录下来,脸上的神情简直比天师道弟子遇见张修还要虔诚,连李婆将饭食端到跟前都熟视无睹。

不过这下倒是把阎圃累得够呛。为了尽可能做到保密,这几日阎圃都是亲自递送饭食,以及徐承要求的一应杂物,包括矩尺、笔墨、竹简等等。甚至还在徐承的要求下亲自动手将屋内的桌案吭哧吭哧搬到院子里。

阎圃只是觉得这段日子被徐承当做下人一般呼之欲来挥之欲去,但眼下只期待这个年纪小他一半的徐祭酒能安安稳稳呆在宅院内不外出四处走动就不错了,自是无法理解眼前这二人如此全身心投入究竟为哪般。

对于阎圃有如此反应徐承自然觉得再正常不过。一个有些处事能力却只知勾心斗角之徒自然无法理解,也无需理解知识学识之精妙。其间认知和观念的差异注定自己跟阎圃是两个世界的人。

徐承有时也不禁感叹若是没有自己发现并及时引导,按照原先的历史进程想必蒲元长大之后也会继承蒲丰所长成为一名技艺精湛的铁匠吧。然后为刘备、诸葛亮所赏识,多次为蜀国锻造神兵利器。

可惜的是,最终除了在后世史书上对其成果有所记载之外,其间详细的锻造秘法也随着其本人的消逝而随之失传,不得不让人扼腕叹息。

古代工匠的通病便是手艺保密不外泄,这从蒲丰宁愿将自己这把老骨头累得散架也要亲力亲为锻造二十柄刀刃中便可窥探出一二。如同机缘巧合之际发现一条捷径后拿起梯子攀至高处,随后再将梯子抽掉站在高处俯视众生。殊不知如此一来在提升自身技术壁垒的同时也减少相互之间的沟通和交流。

尽管一开始萌生了好的想法,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却未有明显的改良和进步,久而久之便会陷入故步自封的境地。最终仍逃脱不了要么技术失传要么被外界所超越的宿命。

徐承也清楚这其中的缘由。古代工匠社会地位低下,手艺是他们唯一安身立命的本钱。在没有相对完善的专利制度保护之下这种情形恐怕还将继续延续下去,眼下自己根本无力改变。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自己无力改变别人不代表自己也要成为和他们一样的人。蒲元之前用算筹摆弄出来的羞涩难懂的数字符号也早已被后世的阿拉伯数字所代替。桌案上的一摞摞空白竹简如今也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文字,详细记载着各个命题结论以及对应的推导过程。

徐承略微满意地看着这些天的劳动成果,此刻正无比庆幸想着此卷面世之后自己在世人眼里顶多算是一个聪颖之人,终于再也无须诚惶诚恐地像神棍般被供奉起来。

有了这些推导过程作为桥梁,数学便不再成为高高在上可望而不可及的玄术。寻常人皆可由此得出最终的结论,甚至还可以在此基础上想出另外的捷径或者是纠正原先的谬误,进一步完善整个体系。

第六十一章 负荆

但这种宛如世外桃源般的美好日子并未如愿持续太久。

就在徐承以避世心态继续遨游在无垠的知识海洋中时,伍默的到来终究还是打断了平淡充实的生活节奏。

“伍默此次还带来了岑升的首级?”这几个人的名字一经提起,徐承脑海中便会不知不觉浮现出几日前那惊心动魄的遭遇,心中顿时泛起一股强烈的不适之感。

“正是。故今日还需劳烦徐祭酒前去辨认首级之真伪。”阎圃低声客气道。内心深知此事有些难为徐承,但又流露出不得不去的无奈。

“之前随行鬼卒皆同岑升有一面之缘,为何不找其辨认?”徐承顿感头大,下意识反驳道。

“此次伍默兴师动众负荆请罪而来,并指明要当面向徐祭酒赔罪。况且,徐祭酒真以为伍默此举仅仅是向汝致歉么?更多是关乎师君之威严,天师道之威严。若是迟迟不现身,吾等之前所付出的一切努力只怕是要前功尽弃……”阎圃耐心劝慰道。

既然阎圃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徐承若是再要继续推却怕也是不能如愿。便也不再说话,径直走出了宅院。

阎圃亦深知徐承只是迫于形势不得已而为之,距离内心彻底释怀仍相差十万八千里,于是也不生气,只得苦笑着紧随其后。

一踏出宅院大门,望着一个个忙碌且面无表情的人从自己身边经过,徐承仿佛又重新回到了喧闹嘈杂的现实世界,一个他不愿踏足却又被迫涉入的地方。

“在下未管教好岑升这狗贼,致使得徐祭酒在归途中险些遭其毒手。死罪!死罪!”

时下正值春寒料峭,仓廪内的院子里一名五大三粗的汉子赤膊跪在徐承和阎圃面前瑟瑟发抖,后背捆着密密麻麻长短粗细不一的树枝早已将冻得发紫的粗糙皮肤划出一道道殷红。而地上则摆放着一个满脸血污面色狰狞目眦尽裂的脑袋——正是岑升的首级无疑。

徐承不由回想起当日在宜汉城内伍默坐于主案前下意识将事先摆放在桌案上的两个酒樽中的其中一个移到边上,然后毫无违和感地坐于正中间的细微动作,总算是大抵弄清了前后脉络。

二人本就处于明争暗斗、时刻提防,伍默事先又怎会对岑升夜袭徐承之行踪毫不知情?唯一的解释便是其刻意纵容为之。

当时徐承带人跟岑升初次见面即刀剑相向。而伍默正是利用了自己当时急于想快速完成谈判同时又顾虑到跟岑升交恶想着另辟捷径的心态,同时趁此机会故意激怒岑升迫使其采取极端行为。最后再出来收拾残局,杀死岑升吞并其众,取其首级交好于天师道。

可惜自己太过愚钝未能及时察觉,之后便引来了本可避免的杀身之祸。

徐承丝毫不怀疑那天夜里不管岑升有没有刺杀成功其最终都难逃一死,因为伍默自一开始便已布好局。两人估计早已明争暗斗多年,而自己只是一颗不小心闯入棋局不明真相任人摆布的棋子,不管自己有没有遇刺身亡都丝毫不影响现在的结果。

今日算是大开眼界了!徐承虽比眼下这些人多将近两千年的知识,但在争权夺利方面却是个十足的菜鸟。眼前这位跪在自己面前毕恭毕敬的伍默想必此刻内心在讥笑对方的无能吧。

而徐承却对眼前这个差点置自己于死地的贼人毫无办法,唯一能做到的惩戒便是故意拖延时间,好使其在凛冽寒风中受折磨更久些。

见徐承迟迟未有所反应,阎圃便干咳了几声,随后拼命用焦虑的眼色暗示徐承到此为止,莫要让面前跪着的人过于难堪。

“伍统领快快请起!此事乃岑升一人所为,于汝何干?”徐承强行掩饰内心的无奈和不甘,上前一把将伍默扶起。整个过程中突感自己像是被人牵线的木偶,心中纵有万千憋屈,终不能如愿发泄。

伍默这才起身,抬起头的一瞬间跟徐承四目对视。一切如徐承之前所料,其虽态度恭敬,但眼神中却丝毫未流露出半点惶恐和不安,也未流露出任何喜悦,只有仿佛一切都在其预料中的平淡。

这之后徐承便如木桩般立于原地不再有任何反应,以旁观者的视角看着阎圃笑吟吟上前将伍默身上的捆绑的树枝尽数解下,随后命身边的随从取来一件早已准备好的衣物披在其身上嘘寒问暖。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浑然天成。

“等见过师君之后吾等便是一家人了,还望伍统领莫要拘谨才是!”阎圃又继续宽慰了伍默几句后便起身将其送至了门口。见徐承并未跟过来便又转过身用目光提醒徐承示意他照着其意思办。

徐承也只好暂时收敛起心中的不满快步上前,脸上露出僵硬的笑容,口中说着连自己听了都觉得恶心的话,那种感觉仿佛有人逼迫自己吞食苍蝇一般。直至像送瘟神那样将伍默送出了大门后终感如释重负。

待伍默走远后,阎圃迅速收敛起之前笑吟吟的神情,肃穆沉重道:“徐祭酒怕还是不知道吧?师君已经决定封伍默为祭酒,将其一干部众招揽至天师道效命。不仅将宜汉至汉昌的精盐贸易全权归其控制,还打算另外再拨一百名鬼卒归其调遣,意图将宜汉打造成天师道东面之据点。”

徐承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弄的发懵,随即感叹世事无常。果然个个都是手段老辣的政治老手啊!前一刻还将对方视作眼中钉,后一刻便直接将其招致麾下。相较之下自己还是显得太过于稚嫩了。

正当徐承仍在心中默默消化这迅速反转的剧情之时,阎圃又紧接着道:“徐祭酒切莫小觑了伍默手下的这一百多号人。阎某虽不才,但自认为识人之能还是有几分的。

伍默此人懂分寸知进退,相较于那个只知烧杀掳掠的莽夫程义要强上太多。其手段想必徐祭酒也见识过,假以时日在天师道内平步青云也犹未可知。

若是趁此机会与之交好,对吾等而言只会有好处且绝无坏处。阎某也深知徐祭酒仍介怀之前之事,故最后谨言相告,过去之事纠结再多也于事无补,不妨着眼未来……”

徐承只觉得心中瞬间有一百只草泥马奔驰而过。那日夜里若不是自己人品爆发自救了一把,恐怕早已殒命。此等杀身之恨又岂是说消便能消的?换做他阎圃恐怕亦是一样。一切都只是因为如此九死一生的遭遇在更高层次的利益面前根本就不算什么事。

第六十二章 羁绊

阎圃见徐承久久未有反应,不由皱了皱眉头。徐承起初以为阎圃对自己未能及时表态而有所不满,但最终发现其目光并非对着自己,而是地上那血淋淋的首级。

身后一名随从立马会意,直接弯下腰伸手提着首级上的发髻大踏步走出门外。片刻功夫后另外两名随从进门,手中分别拿着盛满水的木桶和扫帚。将残留在地上的血渍洗刷干净后,一切又恢复如初。

徐承不由瞬间打了个激灵。阎圃都已经把话说到这份上了,尽管自己之前为天师道做过很多有利之事,在其眼里也颇有价值,但若是在百般提醒之下仍一意孤行,恐怕岑升之今日便是自己的明日。

若是继续对伍默不依不饶,又或者说只要表现出一点不依不饶的样子,便是站到了阎圃,甚至是张修的对立面。届时都不需要张修直接命人动手,单单一个阎圃就足够自己喝一壶了。

之前误闯禁地一事仍历历在目。虽最终有惊无险,但细想之下仍感觉像是在刀尖上行走般胆战心颤。况且这天师道内的坑又有多少是自己目前为止仍不知情的?想着不知不觉间踩中其中任意一个便会使自己立即灰飞烟灭,徐承便愈发感到不安。

“阎祭酒之言,承自当谨记于心。”看来当下唯有尽快明确表态才能打消其疑虑。

“如此甚好。”阎圃自忖在关键时刻终于将这头犟驴拽回了正道,遂松了一口气。

在天师道这段不短不长的日子中徐承也逐渐明白,所谓祭酒之职,本质上就是个虚衔,任免权以及最终解释权只归张修一人所有。

从职位上讲,自己跟阎圃算是同一级别,但在天师道内的地位明显是不一样的。前者比后者更靠近权力的中心且地位跟影响力要根深蒂固得多,而后者只是前者的跟班或者给前者打杂。

而同样是祭酒身份的程义又跟阎圃大不一样,手下有一帮名义上听命于张修但实际上只听命于自己的亡命之徒自然能在天师道的地盘内横行无忌。就算麾下只有百来人的伍默因驻扎在宜汉山高皇帝远,可以自行其是。其虽在天师道内无甚人脉,但总体而言也比阎圃也要强上不少。

总之乱世之中手中有兵才是王道,这应该也是阎圃想不断交好于伍默的原因。既然目前手中无兵,那就指望多结交几个手中有兵之人引以为外援,若是真到了关键时刻也好给自己多留条后路。

……

说到手中有兵之人,放眼整个巴郡实力最强者自然非巴郡太守樊敏莫属。自从铲除了江州李家和王家后,江州郡兵在严颜用半年功夫整合调教下成为了一支战斗力强且归樊敏实际控制的军队。接下来的事情便很容易猜测到——樊敏终于打算对天师道动手了。

不过樊敏虽不是行伍出身,但也懂得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故派出细作渗透进天师道刺探军情自然必不可少。这天师道流民本就鱼龙混杂极难管理,饶是其后续因偷运精盐事件加强了防范,终究还是被钻了空子。不过细作们历经千辛万苦带回来的情报却令之前踌躇满志的樊敏骑虎难下。

江州,太守府内。

樊敏自打听到消息后便一言不发,只是在房中不断来回踱步,时轻时缓的脚步声中透露出一股浓烈的焦虑和不安。不断移动的身形带动了气流,使得屋内的烛火轻微摇曳着。而原本在地面上静止不动的两个人影则发生了忽高忽低的无规则晃动。

那两个人影对应的本尊此刻正岿然不动地站立在樊敏跟前。其中一个便是一身戎装不拘言笑的严颜;而另一个便是身材高大魁梧的细作头目,但是此时的打扮却是污泥遮面衣衫褴褛,像极了天师道食不果腹的流民。可能也是意识到了情况紧急,故连衣服也未来得及更换便日夜兼程急匆匆跑来报信。

樊敏面色有些不悦,不知是因为原先对天师道不知情产生的恼怒,还是因为自己一直想竭力铲除对手此时已经变得极难对付而觉得万分棘手。

“汝且先退下吧。”樊敏踱步到细作头目跟前时终于发话了,语气中透露出些许无奈。

细作头目立马会意,又双手抱拳行了个礼便转身走出了太守府。

“府君莫要为此事忧虑。江州郡兵早已今非昔比,属下只需带三千兵力便可将天师道一举歼灭!”严颜信心十足道。

樊敏听后一脸苦笑地摇了摇头。这严颜虽然武力过人且对自己忠心耿耿,却只知冲锋陷阵斩将夺旗,终究还是武将头脑。那天师道又何尝不是今非昔比?尽管并非体现在军力上。

自己原本在江州豪族掣肘的情况下设想着用极为有限的兵力将其困于宕渠一带,使其山穷水尽后自行土崩瓦解。未曾想其在如此恶劣环境之下居然站稳了脚跟,且隐隐有坐大之势。

不仅如此,天师道还通过各种渠道和利益将板楯蛮跟锦帆贼同自身牢牢捆绑在了一块儿。除非自己能用更大的利益换得其脱离天师道的羁绊,否则单凭一道号令怕是难以奏效。

就算是倾尽全力将其剿灭,亦难保不出现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局面。

再者,之前虽然以雷霆之势打压了江州豪族,使其屈服于自己。但是樊敏也深知那些地头蛇只是迫于压力心生畏惧而并非心悦诚服。若是在自己实力受损之下其趁机发难,如今好不容易才有的巴郡安定之局便会岌岌可危。

不过这些话也只是在樊敏脑子里不停转圈,始终未从口中说出,主要也是怕影响了当下的士气。如今形势本就错综复杂,若是人心散了,队伍便更不好带了。遂宽慰道:“严都尉自是勇武过人,若是亲自出马必定旗开得胜!”

“虽说一日为贼,终生为贼。然那些依附于天师道的流民此先却也是我巴郡寻常百姓,只因战乱流离失所为求生机才不得不依附于米贼。若是此番将天师道剿灭,那些流民又将何去何从?”樊敏顿了顿后继续道。

第六十三章 赵韪

其实严颜提出歼灭天师道的想法,除了想替樊敏分忧之外还隐藏了一个小心思,那便是想借机检验下多日来的练兵效果。此时却在樊敏的话中听出了消极之意,不由面露失望之色。

不过严颜毕竟是个以大局为重之人,如此细微的情绪只在脸上驻留一刹那便在樊敏察觉到之前又恢复了平日里的刚毅。

“府君悲天悯人之心,实乃巴郡百姓之福,大汉子民之福!”严颜用一双炯炯有神的虎目回望面前这位白发苍苍的老者发自内心敬佩道。

樊敏原本是怕严颜在剿灭天师道的问题上过于执拗,故早已准备好了一堆说辞。如今却无半点用处,尴尬之余倒也少费了一番口舌,于是干咳一声,便将内心想法全盘托出。

“那米贼张修虽然早先蛊惑百姓聚众谋反。如今这一年多来却是在宕渠一带休养生息且与周边势力秋毫无犯,还设置了义舍义米用于吸附流民。虽有壮大自身势力之私心,但毕竟活人无数。若是我巴郡各县官员皆有其能,亦不至于饿殍遍地。

故依本官之意,与其剿灭不妨将其招安。若是此举成功也好节省江州之钱粮兵力,降低百姓赋税……”

严颜听后只觉得樊敏想法虽好,却是变数太多。招安一事虽和则两利,但若是张修不愿意接受,便终究只是樊敏的一厢情愿罢了。不过碍于其颜面却也不好明着反对,乃正色道:“不论府君做出何种决定,属下必当肝脑涂地,誓死追随!”

樊敏是何等洞察秋毫之人,从严颜的语气中便已看出其对招安之疑虑,随即宽慰道:“招安一事兹事体大,自然不是本官这么一个小小的太守说了算。待吾草拟一份奏报给刘使君,请其定夺。”

严颜这才面色稍缓道:“若是招安一事不利,属下愿带兵荡平天师道替府君分忧!”

“好!好!本官有严都尉这样的虎将,何愁巴郡不定?”樊敏又接着勉励了严颜几句,便让其告退。

半个月后,绵竹,州牧府内。

一位两鬓斑白,头戴三梁冠,衣饰华丽的中年官员正坐于案前安静地阅览着樊敏近日递上来的奏报。此人正是汉鲁恭王刘馀之后,益州牧刘焉。

刘焉虽然在这益州地界位高权重,却不是武断之人。看完之后随手将奏报递给了身边的一个体态臃肿的中年文士,举手投足间都透着骨子里的信任。看得出二人并非只是单纯的隶属关系。

那名文士初看了几眼奏报上的内容,先是大吃一惊,不过随着继续往下看面色逐渐舒缓起来。显然樊敏在奏报中对招安一事给出了不少令人信服的理由。

不过以樊敏的阅历自然清楚刘焉和眼前这名文士不一般的关系,肯定能想到如此重大的决定必然会让其参详。故像担忧江州豪族趁机发难之类的言辞自然不便在奏报上随意列出。

由此不难猜出那名中年文士便是刘焉身边的心腹之人,江州豪族赵家家主,时任益州治中的赵韪。

早在中平五年刘焉被任命为益州牧赴任之际,赵韪便辞去太仓令之职,放弃多年在洛阳养尊处优的日子只身追随。之后董卓独揽朝纲,紧接着又是十八路诸侯讨伐董卓。洛阳城惨遭战火荼毒,而朝堂之上的文武百官亦是朝不保夕。

相比其他昔日的同僚,赵韪跳出火坑的同时攀上刘焉这颗大树,不得不说一个极其成功的政治投机案例。

“樊敏奏报上所述招安一事属下以为虽无十足把握,但若是不成也并无损失,或可一试。”赵韪面色平静道。在外表看起来波澜不惊的片刻之间心中便有了合计——招安天师道对赵家绝对有利。

因为若是樊敏最终决定强行围剿天师道,且战事胶着所耗钱粮甚巨,最终必然会向赵家这样的本地豪族摊派。

不过赵韪自然很清楚若是招安被张修拒绝,那朝廷颜面何存?当然这并不是他考虑或者在意之处。眼下群雄逐鹿,贼寇四起,天下早已是分崩离析。所谓汉室威严也只不过是一句政治正确的话。

另外赵韪也相信只要自己不过分介入此事,届时刘焉若是认同招安之举,必定不会派自己前往天师道游说促成此事。若是最终事不成刘焉也顶多以「汉室威仪尽丧汝手」为由责罚起先派遣的使者,与自己绝无半点瓜葛。这也是自己在此事上迎合樊敏之意但未表现出过于热衷的缘由。

当然如果仅仅是迎合樊敏奏报中所述,在刘焉看来难免有些敷衍之意。这一点对于深谙伴君如伴虎的赵韪来说自然清楚得很。于是顿了顿后便补充道:“不过招安虽有众多利好,若是那米贼明里接受招安,暗地里继续发展势力该如何应对?”

这句话宛如一根针刺扎进了刘焉本就纠结的内心,连那多年来饱经风霜的脸都不经意间发生了轻微抽搐。若是真如赵韪所言,此举便是养虎为患,而最终所承受的后果怕是要远比眼下趁其羽翼未丰之际直接将其剿灭大得多。

赵韪的高明之处在于此举不仅消除了敷衍之嫌,且一针见血指出其中的问题和隐患,至于如何解决问题那自然便是眼前这位英明神武的刘使君之事。这也是自己跟在刘焉身边风里雨里多年,通过不断摸索参悟其习性后总结出来的经验。

若是真感觉将会遇到棘手之事,最好在这位洞若观火的刘使君提出之前自己率先提出。否则问题一旦从这个刘使君口中说出而自己偏偏给不了令其满意的答案,能力便会被质疑,久而久之便会被疏远。

不过刘焉毕竟也是见过无数大风大浪之人。只是犹豫了片刻,便迅速有了合计。只见他从宽大的衣袖里取出一个小巧而精美的朱漆木盒,一边递给赵韪一边说道:“这是诞儿近日遣人自长安送来的密函。”

第六十四章 引祸

刘焉口中的诞儿便是次子刘诞,此时仍在朝中担任治书侍御史之职。这朝中大事虽然早就是董卓一党独揽,百官形同虚设。但作为刘焉事先埋在朝中的眼线,则多多少少能探听得到一些一般人所不知道的风声。

赵韪毕恭毕敬接过木盒,小心翼翼打开,从中取出一块帛书。饶是看之前做足了心理准备,看完之后仍不免大惊失色,随即恼怒道:“苏固老儿安敢以下犯上!真是岂有此理!”

赵韪口中视若寇仇之人便是汉中太守苏固。而帛书中的内容则是苏固上书朝廷弹劾顶头上司刘焉,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一条便是苏固诉说「刘焉横征暴敛,与前任益州刺史郤俭无异」。

要知道刘焉起初正是在各地刺史、太守行贿买官,盘剥百姓的境况下向朝廷建议挑选那些清廉的朝中要员去地方州郡担任要职,借以镇守安定天下。因此才被封为益州牧,接替郤俭整饬吏治。可如今苏固的这一弹劾无疑直接威胁到了其根基和地位。

至于这横征暴敛一事,那得从刘焉入主益州说起。接手之时益州境内虽战乱已平,但百废待兴,所需钱粮甚巨。而之前相对富庶的蜀郡、犍为郡和巴郡等地皆遭战火荼毒,拿不出太多钱粮。领地内的不少地方豪族虽实力雄厚,却是个个不愿出钱出力。

刘焉在势单力薄之际自然不愿得罪这些地头蛇,便索性用一道政令向未遭战事的汉中郡摊派了赋税。那汉中太守苏固一向以为官清廉爱民如子著称,刘焉如此行径自然遭到其强烈反对。

不过对于赵韪来讲,与其说是恼怒,不如说惊恐的成分更多一些。因为向汉中郡摊派赋税之事正是出自其提议。若是刘焉最终顶不住朝廷的压力,赵韪丝毫不怀疑自己会被当做替罪羊来承担所有后果。

刘焉倒是对赵韪如此激烈的反应未感到丝毫意外,在此之前显然已用充足的时间消化掉了负面情绪且想好了应对之策。

见刘焉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赵韪心中稍稍安定下来。这时他才发现了一个问题,刘焉为何会从招安突然将话题转移到苏固弹劾一事上?两者看似风马牛不相及,难道包含着某种联系?

正当赵韪苦苦寻找答案之际,刘焉突然正色道:“若是招安张修的同时让其离开巴郡前往汉中攻伐苏固如何?若事成则巴郡定,苏固亡。若事败则张修亡,亦除去一大隐患,而吾等却不费一兵一卒。”

赵韪在豁然开朗之际也终于意识到刘焉不打算让自己背锅,悬着的心随即放下,不过在深思这个计划的可行性之后,心中的疑虑愈发浓重。

“刘使君的驱狼吞虎之计虽妙,但若那米贼张修不愿离开巴郡,为之奈何?”

未曾想刘焉似乎并不担心此事,只是淡然道:“汉中之地富庶繁华,而宕渠穷山恶水。该如何选择想必其一目了然……”

接着两人又细细琢磨其中各种细节,最后终于将招安一事敲定下来。

不过刘焉此法虽是四两拨千斤,但具体实施起来也是难度极大。光就决定派遣谁出任使者一事便是搁置了一个半月之久。

州牧府内大小一干官吏除赵韪之外皆是蜀中本地豪族子弟。对这远在巴郡的招安一事本就没那么上心,一副天塌下来也和我没关系的态度。

再者那出使天师道游说张修一事本就是凶险异常,一旦事败即使捡回一条命归来怕也是要被扣上处事不利的帽子而承担所有后果。

道理很简单,招安之策乃是刘焉亲自敲定,自然不会有错。若是最终结果有问题那自然是具体实施者的问题。

而此时就算是被刘焉视作心腹的赵韪亦是完全指望不上。每每刘焉用目光示意其能主动接这个差事时赵韪便拿出各种潜在的风险和隐患来推却,这让刘焉一度对招安一事有所动摇。

从理性的角度上讲,谁都不愿意趟这个浑水。若是照此发展下去,那么招安一事将被彻底搁浅,不过最终还是有人跳出来主动接下了这个活。

不过人有时候就是这么奇怪的动物。恰恰是这些在常人眼里看来是疯子或者傻子的人推动了历史的进程。

“属下愿前往宕渠促成招安一事,为刘使君分忧!”在众人面面相觑之下,一个尖锐如老鸹叫的声音自末席传来。虽然声音本身不太令人赏心悦目,但总算是打破了原先一摊死水般的局面。

对下属这种百般推诿的局面早已麻木之际,如此不堪入耳之声却宛如。刘焉瞬间恢复了作为益州牧本应具有的威严,兴奋地用散发着精光的双眸寻觅声音的来源,不过在锁定了目标之后气势却为之一颓。

只见一位身高不足五尺,尖嘴猴腮的青年文士起身请命。此人便是蜀郡豪族张家家主张肃之弟,州牧府主薄张松。

众人反应过来之后顿时发出哄堂大笑。不知是因为庆幸终于有人站出来替他们背这口锅还是嘲笑张松人傻不自量力。不管怎么说,原先席间紧张的气氛瞬间烟消云散。

不过有一人例外,那便是张松之兄张肃。其顿时如坐针毡,频频用眼神示意张松莫要做出头鸟。但张松似乎对从外界接受到的所有信息完全免疫,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之后下定了决心。

谁也无法知道张松那平静的外表之下隐藏了怎样的动机。或许是觉得这是一个千载难逢出人头地的机会,又或许只是觉得平日里的工作无聊想出去游历一番,亲眼去见识一下天师道是否跟之前外界传得那样妖。可能是早已习惯其平日里生性放荡不羁难以捉摸,众人皆未感到诧异。

此刻内心最为纠结之人当属刘焉无疑。虽然终于有属下主动请缨,但是这张松身材短小面目丑陋,若是作为使者有失大汉威仪,实在不是什么合适人选。但眼下无人可用,有人跳出来毛遂自荐总好过推诿怯责。

第六十五章 放行

人就是这么一种奇怪的动物,当没得选择时便会对手中仅有的选项逐渐感到顺眼,连同原先隐藏着的优点也会被发现且不断被放大。

也多亏了张松那独特的外貌和气质,使得其在州牧府众官吏中绝对让人过目不忘。刘焉静下心细细斟酌之后,便逐渐记起此人博学多识且口才不凡,最终反倒觉得眼下其正是作为使者的不二人选。

“有子乔(张松的字)替孤分忧,定能马到功成!”刘焉抚掌颔首道,似乎已下定了决心。

事实上,所谓「马到功成」也只不过是一句宽慰的话,或者说只是发自内心的良好愿景。

饶是张松才能出众,这招安一事因牵扯到的利益面过于巨大,整个谈判过程并不顺利,中间更不缺乏相互要挟讨价还价的戏码。

不过在经过一系列唇枪舌剑之后,谈判最终还是有了结果,但那已是三个月之后的事了。

像徐承这样一个小小祭酒自然感受不到各方势力的激烈角逐和其间的风云变幻。只是最后从阎圃口中才了解到张修被刘焉封为「别部司马」,并被赠予五千石粮草,同时也被限令一个月内离开巴郡攻伐汉中。

“那张鲁……不,少师君……”徐承关切地问道。似乎想验证心中某个结论,不料话还未说到一半即被打断。

“住口!”阎圃大惊失色,急忙将徐承拉至一个无人的角落。随后压低声音小心翼翼说道:“不知徐祭酒是从何得知此事?那刘焉派出的一个名叫张松的使者甚是难对付。虽长相不堪入目,却是目光如炬,巧言簧舌。也不知从何得知少师君被禁足之事,谈判中居然向师君提出释放少师君的要求。

师君对此恼怒不已,不过在张松以调动整个益州郡兵围剿天师道的要挟之下,万般无奈之际也只好答应其条件。不过少师君及其家人必须前往鹤鸣山修道,不得继续逗留在天师道内。据说昨夜便在伍默等人的护送下动身启程。”

张鲁就这样消无声息地走了?徐承瞬间感觉后世史书跟他开了个大玩笑。用后视镜看是一个个确定的事件,但真正身在其中窥探未来却仍是扑朔迷离。每一个细小因素都会影响最终的结果。

“还有以后莫要再提少师君。据说前日有两个下人私底下谈论少师君,正巧被师君撞见。结果今日一大早发现其皆已暴毙……”阎圃心有余悸提醒道。

徐承实在不明白以张修杀伐果断的个性再加上对张鲁如此歇斯底里地忌惮,为何不早早将其除去以绝后患?虽然到目前为止仍旧百思不得其解,但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这其中必定有局外人所难以揣测的原因。

不过目前这种局面也有一个显而易见的好处。那便是即便天师道内部政治斗争如何白热化,至少不会波及太多无辜的生命。当然那些个私底下乱嚼舌头的倒霉蛋除外,毕竟这个时代除了徐承之外几乎没人会对区区几个下人的暴毙感到触目惊心。

一山容不下二虎。不管争斗结果如何最终必定会分化削弱甚至瓦解天师道的势力,这便是张松的高明之处。

不过若不是张松恰巧有此举,张鲁怕是一辈子都会被禁足吧。虽然张鲁回归的机会极其渺茫,但徐承还是愿意将这份希望留存心底。

除张修外还有一个吃哑巴亏之人便是赵韪。刘焉此先答应拨付给张修的五千石粮草自然是算在樊敏头上,谁让人家是巴郡太守呢?

不过樊敏凭借敏锐的政治嗅觉,迅速知晓赵韪因在招安张修一事上表现不积极而被刘焉冷落。故在拨付粮草一事上耍了个小聪明——最终这五千石粮草一份不少地摊派给了江州赵家。

反正前线也不打仗了,严颜训练好的这批精兵也足以震慑江州各大豪族势力。

巴郡,江州码头。

夕阳西下,倒影在水中像是一团红火。微风拂过,江面上波光粼粼。那团红火瞬间被切割成无数条带状,宛如炉膛中四处乱窜的火苗。

虽然天色已晚,但街头仍旧是人头攒动热火朝天。锦帆众喽啰在一队全副武装郡兵的护卫下推着一辆辆满载货物的大车走向码头,随后将一袋袋装满沉甸甸粮草的麻袋从车上卸下,搬上停靠在岸的船只。

这五千石粮草的搬运任务足够锦帆忙碌好一阵子的。不过这种苦逼的差事自然是交给底下的喽啰,此刻甘宁正在江州的军营中跟严颜切磋得正酣。

校场上两人早已战成一团,而周围也早已被密密麻麻的观战的郡兵所包围。两人已经斗了二十几个会合却仍是势均力敌,精湛的武艺令观战的人群大饱眼福,喝彩声此起彼伏。

严颜将手中的大刀挥动得如惊涛拍岸。虽然招式中规中矩,但胜在刀法娴熟。每一次苍劲老道的攻击都给甘宁带来不小的麻烦,那凌厉的刀气令十几步之外的人都感觉到自己的面皮像被刮过一般隐隐作痛。

甘宁却是丝毫不惧,将两把铁戟舞动得密不透风,如大江之上无惧风浪的扁舟。不仅成功抵挡住了严颜凌厉的攻势,并且不经意间还能借势反戈一击。虽眼下守多攻少,但若是行家里手在场便看得出照此下去严颜力竭落败只是早晚之事。

果然,双方战了差不多五十几个会合之后,只见严颜虚晃一招,借机退出四五步外之后放下兵器双手抱拳道:“甘县尉果然身手了得,严某佩服!”

甘宁见状也收起手中的铁戟,笑吟吟道:“严都尉刀法精湛,亦是甘某平生罕见!”

见两大高手的比武切磋就此结束,那些围观的郡兵意犹未尽,又呆呆地原地驻留片刻后便陆续散去。

甘宁略显疲惫的神色中却透露出一股跟原先不一样的精气。虽然做生意确实风险小来钱快,但自己原先过惯了刀口舔血打家劫舍的日子,久而久之不动刀兵总觉得全身骨头酸痛难受。

直到一个月前在机缘巧合之下,跟严颜切磋了一番后才又重新获得了久违的酣畅淋漓,且正好在其引荐下被樊敏顺水推舟任命为垫江县尉。

第六十六章 堕落

挂着垫江县尉的头衔,一来可以震慑宵小更加方便地保护自家水寨,二来又有机会截拿垫江境内的盗贼过一把手瘾。如此美差甘宁自然是毫不犹豫地应承下来。

不过甘宁心中仍有一个难以启齿的烦恼。虽说生意在不断做大,自家水寨内钱财货物堆积如山,但是另一方面麾下整体的战斗力也在迅速下降。

才半年功夫,如今所谓的锦帆就是一个中规中矩的寻常商队,骨子里哪里还看得出半分彪悍水贼的样子?

除了甘宁和身边的十二个亲兵尚且注重武力修为外,其余大小喽啰皆只顾着如何赚钱,然后吃喝玩乐肆意挥霍。据说不少大喽啰都已经靠着这半年来攒下的钱在江州城内买了上好的宅院,那望江楼更是其日夜光顾之地。

由于锦帆之前凶名在外,再加上原先横行江面的其余水贼也早已被锦帆或剿灭或吞并,总之自始至今一干航线异常顺利,无受任何阻挠。且甘宁向来为人豪放,对下属不吝赏赐。

如若换做以前饥一顿饱一顿的抢劫生涯,麾下喽啰们为了生存尚且能维系彪悍的血性,而如今风平浪静外加钱袋子一鼓,那么其堕落便是顺理成章之事,根本回天乏术。

这也是人性的正常体现——都已经生活富足了谁还愿意扛着刀枪习武玩命?

缩紧钱袋子?甘宁曾经也在脑海里一闪而过,但在下一刻发现这是万万不能的。锦帆能从无到有靠得不仅是自己个人的武勇,更重要的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江湖义气。

之前一穷二白的时候弟兄们跟着自己水里来火里去,如今抓住历史机遇发达了,自然是需要将弟兄们该得的赏赐都分出去。这不仅仅是做给老部下看的,对于新加入的喽啰同样也是一种潜在的激励,否则内部的分崩离析在所难免。

俗话说好汉不提当年勇。越是无法在当下取得功绩的人越是会在潜意识中放大过去的功绩而索求更多,而上层则更为看重下属眼下的功绩——这便是两者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

如何在不使其寒心的情况下让以前立过大功而如今却停滞不前的老部下有序退出,换取新鲜的血液使锦帆继续保持活力?这个问题一直在甘宁心头絮绕许久。

虽然眼下风平浪静,但整体战斗力的消退却终归不是什么好事情。饶是有了潜在的危机感,却仍想不出行得通的法子去约束部下日益腐化堕落行为。

……

话说宕渠这边亦是忙得鸡飞狗跳乱作一团。天师道被益州牧刘焉成功招安的消息由核心向外迅速扩散开来,不到半日功夫连城外流民都人尽皆知。

虽然此时离过年仍有四五个月之距,但上至骨干弟子下至流民脸上都泛着一股喜悦之情——那是因为所有人都如脱胎换骨般自此告别了米贼的身份。

不过这其中便有理解上的分歧之处。为了口食暂时依附于天师道的流民到底算不算天师道的人?是否必须跟随张修一道去汉中?

刘焉远在绵竹自然不知当地实情。不过知悉此事的张松也不知出于何种考虑选择了视而不见,就连一开始便以「天师道流民乃我大汉子民」为由,大义凛然说服严颜用兵实为下策的樊敏,此时也同样作了选择性遗忘。

反倒是张修深谙鼓动之道,还未启程便发动弟子向城外流民灌输汉中世外桃源良田千顷的美好前景。

其目的昭然若揭——城外流民少说也有三万之数,就算不能打仗,只要直接往后面一站,这黑压压一片便能增强己方阵势,令敌军胆怯。况且自己费尽心机养了他们这么长时间,难道就等着最后关头需要他们派上用场之时鸡飞蛋打?

但城外的流民在面对何去何从上心思明显要活络得多。原本相互之间异常冷漠的人们在扎堆劳作时常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听师君手下弟子说这汉中之地乃天下粮仓,若是与大军一同前往,这辈子应该吃喝不愁了。等丰衣足食时再盖个屋子讨个婆娘……”一名虽面露菜色,但身形高大一脸忠厚相的青壮眼中闪着精光兴奋道。

“你去过汉中么?得了吧,人家说什么你就信什么。要我看啊,还不如搭上锦帆返程的船只去江州码头当脚夫呢。虽然辛苦了些,不过据说一日便能得到五十钱,还包吃包住。”另一名身材瘦小的青壮眨着狡黠的小眼嘲讽道。

“你们年轻人呐就是爱折腾。照我这把老骨头看哪也不用去,就在这宕渠老老实实地呆着。等到哪日天师道的人走了,这宕渠城自然也就腾出来了。

到时候想住哪个宅院就住哪个宅院。时值秋收最是不缺的便是粮食,那些板楯蛮不是在为收割粮食人手不够之事头疼么?到时候替蛮子做些农活便能轻松得到一份口食,也无需再受那奔波劳累之苦……”一位两鬓斑白的老汉语重心长道。

……

流民们想法各异,越吵越激烈,干脆将手头的活撂在了一边,似乎不将对方彻底说服誓不罢休。争论至最后虽个个面红耳赤,却仍是各占各的理,谁都没有将谁说服。不过整个过程却早已被奉张修之命乔装打扮混入流民堆里的鬼卒洞悉得一清二楚。

说服归说服,行动归行动。之后倒还真有不少动了心思,想去江州给锦帆当脚夫的流民在天师道仍未离开宕渠的情形下便迫不及待地踏上了锦帆的船只去江州谋生。

起初还算顺利,那些在锦帆内部最底层的喽啰立马以原先说好的五十钱一日的价钱,将手头的苦逼差事甩给了这些懵懂的青壮,倒也算是各得所需。

不过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这种事最终还是在一个极其偶然的情况下为甘宁所知晓。

话说甘宁现在虽然不需要事事亲力亲为,但如今在各方都如绷紧的弓弦般紧张兮兮地注视着天师道招安一事,若是自己因运粮之事稍有延误一顿责罚怕是免不了的。

可能是当上了垫江县尉之后政治敏感度明显有了提升的缘故,甘宁最后还是决定去江州码头视察一番:一则为了鼓舞士气,二则对外界也好有个交待——至少对此等大事总不至于不闻不问。

第六十七章 清理

那是一个夏秋交际的上午,甘宁如同平日里一样在校场内跟严颜切磋一番后便临时起意朝江州码头方向走去。

此时日上三竿,市集早已开张多时。街上行人摩肩接踵,叫卖声此起彼伏热闹非凡。尽管不同着装不同身材不同嗓门,但人人脸上皆露出了难得看到的太平喜悦的神色,显然天师道被招安一事在江州百姓中早已传开。

虽然未携带兵器,但甘宁那独特的衣饰和浑身上下无形中散发出来的威压终令过往行人心生敬畏而纷纷让道,继而驻足张望其高大挺拔的背影直至完全消失在人流之中。

甘宁没走多远便一眼望见了几个衣衫褴褛的脚夫吃力地推着鹿车在人群中穿梭行进。那一袋袋沉甸甸的粮草如小山般堆积在狭小的横梁上,压得轱辘有些不堪重负,在泥泞的路面上留下一道道深深的印迹,随即又被纷至沓来的脚印彻底覆盖。

一切都是那么陌生,除了前头插着眼熟的小旗暗示着这些简陋的鹿车属于锦帆的辎重车队,不经意间一股内疚之意在甘宁心中泛起。原先为水贼时那八百部众站在他面前都叫得出他们的名字,而如今生意做大后锦帆的队伍也随之急剧扩大,新加入的部众也没认得几个。

且从未见过如此寒碜的脚夫,虽然叫不出名字但也毕竟是锦帆的人,料想若不是给的工钱太少也断然不至于此。不过这种想法并未持续多久,便在下一刻撞见两个鲜衣怒马的锦帆喽啰醉醺醺出现在面前之际彻底坍塌。

得知真相后甘宁彻底愤怒了,锦帆内部的腐化堕落速度之快令他瞠目结舌。饶是想在大庭广众下竭力控制住情绪,却也还是气的整个身躯剧烈地颤抖。

而那两个前一刻还得意洋洋的锦帆喽啰,在经过一番折腾之后也终于认出了眼前这个怒发冲天的汉子便是甘宁,顿时酒也醒了大半,吓得踉踉跄跄下马伏地磕头如捣蒜,裆部早已湿成一片。

“哼!”甘宁凶神恶煞般盯着脚下那两个早已吓破胆的喽啰怒吼了一声,之后便转过身去大踏步离去,留下一旁围观的百姓继续对着仍跪在原地连大气不敢出的喽啰指指点点众说纷纭。

次日黄昏,垫江锦帆水寨。

自午时起,江面上便毫无征兆地刮起了大风,三江交汇之处更是惊天骇浪,仿佛张开了血盆大口要将这天地间的一切都彻底吞噬掉一般。

这种极端天气若是放在平日里锦帆肯定会取消所有正在经手的水运航线,然后美滋滋地窝在屋子里静待其过去便可。

但今日却不同以往,虽然没有人开船在江面上溜达,此时水寨前空地上却密密麻麻站满了锦帆众喽啰,皆耷拉下脑袋一声不吭多时。

甘宁紧绷着脸一言不发,散发着精光的虎目逐一扫过这些昔日和他并肩作战刀口舔血的熟悉身影,最后将目光定格在边上那两个早已被捆成粽子的锦帆喽啰身上——正是昨日江州街头撞见的那两个鲜衣怒马之徒。

“锦帆的弟兄们!”甘宁扯开了那标志性的浑厚嗓门,一下子将众人的注意力吸引过去。喽啰们纷纷抬起了头将目光朝其脸上聚集。

“汝等皆追随某出生入死打拼多年才有今日之辉煌,平心而论着实不易。此也是某向来不吝赏赐之原因!”

下面喽啰听后略有所思,一面回忆起往昔的峥嵘岁月,一面想起如今大为好转的局面,脸上皆露出了深以为然的神色。

“而如今!”甘宁话锋一转,痛心疾首道:“某竟然也未曾预料道锦帆腐化堕落之速度如此之快!不过是搬运粮草之事,非但消极怠工,且自作主张去宕渠低价运些流民过来经手此事,从中获取差价。此番罪责,不可饶恕!”

甘宁说完用剜肉般的眼神注视着那两个被捆绑严实的喽啰,而后者经历过一系列意料之外的打击后早已麻木得如同行尸走肉。

下面站立着的锦帆众喽啰中立马发生了不小的骚动。一张张诧异的脸上写满了触目惊心的神情;不过也有不少人冷汗直冒,眼光从到到尾不敢离开自己脚下的地面。显然是十分害怕甘宁顺藤摸瓜追查下去,将自己也席卷进来。

“不过看在曾经兄弟一场的份上,自然是按照老规矩来。若是最终能逃得一命,那也是老天开眼,某便不再追究……”

甘宁说完便挥了挥手,身后的几个亲兵见状立马会意,搬来两块磨盘大的石块分别绑在那两个五花大绑的喽啰身上,随后便将其从高处一把推下江面。翻腾的浪花瞬间将二人吞噬,过了许久连个渣都未曾再见到。

昔日的兄弟,两条活生生的人命连同他们的荣华富贵一眨眼功夫就没了,自然引起了喽啰们不小的反应。不少人浑身战栗,生怕下一个轮到的是自己。

也有一些头脑相对灵活的人知晓他们的甘首领今日的杀鸡儆猴估摸着也差不多到此为止了,只要自己日后不乱来应该无大碍,此番宛如劫后余生,不由深呼一口气。

“某知道,不少兄弟在江州城内已安置了不少家业,不愿意再回到之前刀山火海的日子。”甘宁顿了顿后接着道,“某也能理解。今日某借此机会问一下诸位兄弟,若是不想继续留在锦帆的请站出来!”

这下喽啰堆里瞬间炸锅了,不过经过不到一炷香功夫,人群中又平静下来。随后走出了几十个喽啰站到了队伍的右侧。都是原先八百部众里的一员,如今不少人身上已明显长出了赘肉。

甘宁望着那几个老面孔,内心强忍着撕心裂肺的疼痛,继续用那粗犷的喉咙说道:“还有没有兄弟要退出锦帆?某今日给汝等最后一次机会!”

经过短暂的犹豫之后,人群中又走出了二十几个喽啰和之前的人一道站到了右侧。

第六十八章 后路

“好!拿酒来!某感谢你们之前为锦帆出生入死!喝了这碗酒,从此山高水远,天各一方!”甘宁说完接过亲兵递过来的酒碗。

天空突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雨水滴打在面部顺着面颊落在碗里。甘宁却丝毫不在意,仰头将酒和雨水的混合物一饮而尽,随后将酒碗重重地摔在地上。

“大哥保重!”那几十个想要退出的锦帆喽啰也不矫情,喝完酒后将碗一摔,最后再向甘宁抱拳行了个礼,便在众人的目送之下急匆匆离去了。

待其彻底消失在视线中后,甘宁的内心反倒没有刚开始那般肉痛了。人各有志,该来的来,该走的走。虽然不少老部下就此离去,但锦帆也因此重新注入了新鲜的血液。

不过事情还远未如此简单。虽然天师道被招安一事已成事实,但所有的条件都是建立在张修兑现承诺离开宕渠出兵汉中的基础之上。如若张修出尔反尔继续逗留宕渠或者出兵汉中失利后又返回巴郡,那仍旧洗脱不了米贼的身份。

虽然那些流民多半只是原先依附于天师道的寻常百姓,但因其身份处于灰色地带,若是被别有用心之人拿出来渲染一番,那么锦帆必将坐实串通贼人的罪名,到时会有无数个无谓的麻烦等着自己。

所以甘宁此番惩处私自跟天师道流民接触的喽啰不仅仅是用来整肃内部,更有向外界表面锦帆跟天师道的一切并无任何瓜葛之意。当然了,原先被雇作脚夫的流民便在甘宁的安排之下第一时间被遣送回了宕渠。

就算如此,至今为止仍有一事令甘宁十分头痛。从板楯蛮来江州贩盐,到知晓跟随其一起来的徐承有天师道的身份。对拥有丰富江湖经验的甘宁来讲不难猜出贩盐一事名为板楯蛮操办,实则有双方势力私底下合作的影子。

对于贩盐这种如此一本万利的生意需要合作恰恰说明板楯蛮并未掌握制盐的核心技术。如今天师道被责令离开巴郡,板楯蛮若是无法得到制盐技术只怕是其江州这一带的盐铺都要关门息业,届时不仅仅是影响到了锦帆的水运生意,恐怕连早先跟天师道勾结的不利证据都有可能会被有心之人挖出来。

江州市集。

板楯蛮的贩盐生意还是一如既往地红火。不过最近不同以往之处在于还未到午时店铺便在嘈杂的叫买声中打烊,留下外面等待买盐的排队人群在失望之际渐渐散去。

无事可做之下何平来到店铺后边的院落内找一角落小酣。自从徐承借故一去不复返之后他便成了店铺的主事之人。徐承在江州的时候店铺运作早已是顺风顺水,自然不用格外操心。

不过最近从宕渠运过来的越发稀少的精盐确实把何平愁坏了,故此才出现了之前店铺未到午时便打烊的局面。

这也是无奈之举,其中的原因何平自然心知肚明。当下还可以对外宣称为配合锦帆运粮才导致运盐两短缺,不过这也只能算是权宜之计,因为一旦锦帆完成了运粮的任务且天师道北上攻伐汉中,店铺断盐之事便再也藏匿不住。

“店主!大批的精盐已运抵码头,麻烦派人前去搬运!”一个板楯蛮族人兴奋的跑进院落喊道。

何平从地上一跃而起,不敢相信自己刚才听到的话,急忙拉着报信人的手问道:“汝再说一遍!”

那个板楯蛮族人又重复了好几遍,直至确认无误后才消停下来。

就在这贩盐生意眼看着就要熄火之际大批精盐运抵码头无疑是久旱逢甘霖。

除此之外还带来了另一个出人意料的好消息——张修破天荒将制作精盐的工艺连同天师道的盐井也一并送给了附近板楯蛮各部落。

这意味着板楯蛮在江州的贩盐生意自此再也不会受到天师道的影响,当真是天无绝人之路!

天底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张修送给对方如此天大的好处自然是有条件的,那便是板楯蛮各首领面对部落神灵发誓,半年之内不准以各种方式吸纳流民。不过这种高层间的秘密何平自然是毫不知情。

宕渠,天师道驻地。

甘宁负责水运的五千石粮草已运抵完毕,而离事先约定离开巴郡的日子亦是越来越近,宕渠城内的天师道弟子却是异常紧张和纠结。

不过这也算是正常人性的体现——除非被刀架在脖子上,否则相较于动荡未知的前景自然更愿意选择当下的苟且。

张修早就对此情况了如指掌,故现在整个宕渠城已如铁桶一般被鬼卒们严防死守,连一只耗子都无法正常进出。

虽然效果立竿见影,不过副作用也很明显。越是如此管制,便越是加深了城内众人的恐惧,同时也增加了城外流民对城内的神秘感。真应了那句话——里面的人想出去,外面的人想进来。

只是人毕竟不是耗子,办法也总比困难要多。那些一心想要逃到外面去的人如同蚂蚁外出寻觅食物般四散开来,去鬼卒把守的各个出口试探其底线。在强大的求生欲望驱动之下,他们还真的找到了一个可以离开宕渠城的便利通道。

晚上,宕渠城中最大的宅院早已是人去楼空漆黑一片,虽然比周围的屋子都要气派很多,却仍是无人敢进去入住。

夜深了,周围屋子里的烛光也逐次熄灭,最后只剩下苍白的月光以及城门四周鬼卒高举火把发出的明亮火光仍点缀着这个黑暗的世界。

南面的城门口,几个鬼卒背靠着木质城门打着哈欠昏昏欲睡。相信过不了多久便能站着睡着了。

“谁?”不远处突然传来一个轻微的脚步声令其中一个相对清醒的鬼卒心生警觉,一边逐个叫醒身边哈喇留了一地的同伴,一边握紧手上的刀柄紧张兮兮地望向声音源头的黑暗。

“军爷,是我。”一个体态适中的身形从黑暗中冒出来,刻意压低的声音显得略微有些颤抖。

借助火把发出的亮光才看清是一个面色白皙的中年男子,虽穿着平民的服饰,但举手投足间便可看出其之前应该是出身富贵人家无疑。

第六十九章 私逃

“这深更半夜的不在住处呆着,反倒在城门附近晃悠,莫非是想私自外逃?”鬼卒一看对方人畜无害,便放松了警惕,摆出一副平日里咄咄逼人的架子问道。

“军爷息怒!小的白天便给军爷送去两块金饼就想请军爷晚上行了方便,并无他意。”那名中年男子一见鬼卒不认账,顿时有些心慌。

“白天是白天,夜里是夜里!眼下师君抓得严,若是被他人知晓私放人出城,某便是长了十个脑袋也不够砍。”

跟那名中年男子搭话的鬼卒瞅着其身上背着的沉重包裹,脸上贪婪之色尽显,随后伸出五根手指在半空中来回晃动。

“军爷的意思是五块金饼?”中年男子寻思后小心翼翼询问道。

“不!是五成!若是你将背着的包裹中值钱的东西拿出五成,便可走出这扇城门……”

“五成……”中年男子听后如遭雷击一下子瘫坐在地上,目光显得有些呆滞,口中喃喃道。

不过经过短暂的左思右想后,中年男子脸上终于浮现出了决然之色,随即麻利地解开了包裹,刨去了外围的一些衣物,露出一堆金饼饶是在微弱的火光下亦是闪闪发光,细细数来足有二十块。另外还有一些零散的五铢钱以及几个发硬的米饼。

中年男子在肉痛之余颤颤巍巍但毕恭毕敬地拿出其中的十块金饼递给鬼卒。边上另一名鬼卒又蹲下身利索地从包裹中翻出两块金饼攥于手中,这才将城门拉开一条缝。

尽管一下子被盘剥了十二块金饼,但面对转瞬即逝的机会中年男子并未有片刻迟疑,卷起地上的包裹后便迅速地穿过了城门遁入了外界无尽的黑暗中。

“嘿嘿,今晚运气不错,又撞见一只肥羊。”

鬼卒们把玩着手中的金饼贪婪笑道。看得出如此买卖并不是第一次。

而此时此刻那名买通鬼卒的中年男子出了城门之后便在黑暗中一路狂奔,直至再也没力气站立为止。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回头望着远处如监狱一般的宕渠城,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那是久违的自由呼吸。

虽然损失了大量钱财且沦落成了流民,但至少脱离了天师道条条框框的束缚且远离了去汉中的惶恐,不管怎么说还是值得的。

如同一个行将溺水之人侥幸抓住了几根救命稻草在水面上露出口鼻大口喘气,中年男子还未好好感受这种劫后余生的美妙感觉便在下一刻被人用石头猛击后脑勺,像断线的风筝一般直直地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从旁边林子里迅速窜出几个鬼魅般的流民,虽然个个衣衫褴褛体型消瘦,身手却是异常矫健。见猎物倒地后便娴熟的围上来将其身上的包裹连同穿着的衣物一起扒了下来,随后几人合力将光着身子失去知觉的中年男子拖至悬崖边。

“扑通——”一声,中年男子彻底消失在无尽的深渊中,突兀的落地声惊得栖息在谷底树林中的鸟儿发出几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叫声。

“看不出这肥牛竟然如此沉重。”其中一个流民坐在地上气喘吁吁道。

“确实如此,不过哥几个这一趟算是值了!”另一个流民双手捧着从包裹中拿出的金饼兴奋大叫道。

肥牛也好肥羊也罢,只是叫法不同而已。悲剧产生的原因就在于人总是将自己眼下的处境想象得过于糟糕,而将未知的生活想象得过于美好。

殊不知走出去之前总以为外边有无限的光明,出去后才发现是无尽的黑暗。当然了,死人是不会将这个结果反馈给城内仍在蠢蠢欲动的肥牛们的。

不过诚如之前看守城门的鬼卒所说的那样,一旦被师君发觉自己就算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既然敢如此行事必定是事先得到了授意。而始作俑者正是阎圃。

有职位的天师道弟子一般不会轻易离去,因为一旦脱离便是什么都不是。而无职位向外跑的人在阎圃看来,其重要性除了身上有些钱财外跟城外的流民无异。

反正一心想走的人留也留不住。若是强行截留,除了会在天师道内扩散消极和恐慌外一无是处,倒不如走了干净。

不过人可以走但是钱财得留下。在城内肥羊们探查到的那条可以离开宕渠城的便利通道便是阎圃命人刻意留下的,而四周守卫的森严无非就是增加了他们离去的成本。

当然了,城外趁机打劫的流民自然不是阎圃安排的。他们只是嗅觉灵敏发现有利可图而自发组织起来,如同秃鹫一般盘旋在城外啃食着经过鬼卒们盘剥后的残羹冷炙,直至渣都不剩。

不过也不要以为这些打劫的流民拿着已经到手的财物就能全身而退。这世上能做到审视夺度,急流勇退者本就不多。对大多数人而言,只要尝到了一次甜头后便会继续憧憬下次。

只要宕渠城这条看似隐秘实则众所周知的外出通道不关闭,城内的那些肥牛们便会源源不断出来送人头送财物,劫匪们便会继续在外围活动。有了眼前这座金山银山,不把里面值钱的东西掏空,又怎么可能离去?

至于这场盛宴什么时候结束,自然是掌握在阎圃……不对!更确切地说应该是掌握在张修手中。

一切正如同击鼓传花。当鼓声在张修的授意下悄无声息停止,而城外的劫匪翘首以盼下一批肥牛时,等待他们的便是早已蓄势待发的鬼卒。在其围猎之下,劫匪们掠劫所得财物一份都跑不掉。

阎圃对自己富有创意的手段颇为自得。此举在不实施强抢财物的情况下便在无形之中截留了大笔财物,还一并清除了大量无心留在天师道之人。

连一直对阎圃不冷不热的张修最近都对其刮目相看,甚至还将天师道内将要发生的一个天大之事相告,举手投足间似乎已将阎圃当成心腹一般。只是这种态度上的反转来得太过突然以至于显得有些不真实。

第七十章 赶路

宕渠城内外发生了如此多的纷杂之事,徐承却是一无所知。仍旧同蒲元一道在宅院内摆弄着外人看来稀奇古怪的数学公式,忙得不亦乐乎。

“什么?整理好重要物件,一个时辰后所有天师道弟子去师君处会合?”阎圃突然出现在跟前说了一通话令徐承很是不解。

“正是如此!事态紧急,重要物件整理好后就放到冶铁作坊内好了。阎某已同把守西门的鬼卒通过气了,徐祭酒大可自由进出。”

阎圃说完未给徐承继续提问的机会便匆匆离去。

徐承有些懵懂,不过在看到阎圃一脸焦虑样那一刻便知道事态严重程度或许远超出自己的想象。于是也不再细想,便同蒲元、徐氏、李婆一道收拾起重要物件来。

说是重要物件,其实就是近日里跟蒲元一起整合出来的写满各种论证过程的竹简以及一些衣物。哦,对了,还有那把劲弩以及若干箭簇。

冶铁作坊距离宕渠城两里,这一来一去便是四里路。由于要赶时间,当整理好后徐承便命蒲元、徐氏跟李婆一道拿着这些重要物件离开了宅院。

果然如阎圃所说的那样,把守西城门的鬼卒远远看到徐承一行便敞开城门放行,一路上自是畅通无阻。

徐承背着一摞摞厚重的竹简累得差点喘不过气来。不仅如此,连两个衣袖里也各自放了一卷。心中不由抱怨若是之前不表现得那么奋进些或许现在也不会那么累了。不过想归想,事到如今若是狠心将多日来的呕心沥血之作丢弃却也是万万做不到的。

还未到走到冶铁作坊门口徐承便远远看到阎圃早已在门口等候多时,见到徐承等人出现便立马大踏步走过来拉着徐承的手急切道:“快随我来!”

徐承从未见到阎圃有过像今日这般焦虑,只觉得右手被一股巨力向前拖拽着,半踮着脚尖踉踉跄跄地走进了冶铁作坊。此时蒲丰正吹胡子瞪眼大声训斥着手下的铁匠,丝毫没留意到徐承等人的进入,直至蒲元大呼爷爷之后才反应过来。

阎圃将徐承带到了一处杂物间跟前,便示意将身上所携带的物件放入其内。偌大的一个杂物间早已堆满了各类贵重物件,显然不像是作坊应有之物。

“如此多的物件是归何人所有?”徐承不由好奇道。

“莫要多问!”阎圃朝徐承狠狠地瞪了下眼后道:“快将所带之物安放好,然后随我去见师君。”

徐承被瞪得心头发凉,便急急忙忙卸下身上背着的竹简,放于杂物间的一个角落里。

“汝等将身上物件安放好后便留在作坊内,切莫四处走动,待阎某和徐祭酒归来后再一起回城。”阎圃对着徐氏李婆等人说完后便拉着徐承走出了作坊。

张修的庭院位于半山腰上,院前的空地上早已是人满为患,人流一直从半山腰延伸下来直至山脚下。而周围都早就有鬼卒守卫森严。

“哎!还是来晚了一步!”阎圃一手拉着徐承在人群中艰难地穿梭前行一边抱怨道。

“反正都已经到了,想必师君也不会怪罪。我们就索性站到后排吧,也不用费那么大劲再往里面挤了。”

徐承不由嘀咕道。右手被阎圃拉得痛得麻木,早已失去知觉。周围黑压压的人群贴着身子挤压过来,越往前走阻力越大,前行的速度慢得像蜗牛,最后不管如何却再也不能前进半分。

此时此刻徐承像是被嵌在人墙中一般动弹不得,全身各处传来的压痛感令自己快要窒息,自然第一时间想着要停下来喘口气。

阎圃这次连头都没往回转过来,只是大声朝人群吼道:“本祭酒有要事禀告师君,烦请让道!”

前面的天师道弟子听后立马反应过来,艰难地向外扭动身躯想给阎圃让出一条道,周围的鬼卒闻声后也过来帮忙。人群如多米诺骨牌般迅速向两边扩去,这突发的变故令最外围的人猝不及防,不少人站立不住脚跟纷纷跌入山脚下,一时间惨叫声不断。

在闹出不小的动静后终于清出了一条一次只能容纳一人过去的小道。徐承只觉得眼前突然一亮,刚才的那种压抑和窒息感也随之烟消云散,便跟在阎圃后面快速走上了半山腰。

张修早已在众人面前席地而坐,依旧是头戴乌冠身着灰袍,神色庄严肃穆。边上放着一个鎏金铜熏炉冒出一缕缕青烟,熏得徐承很是不习惯。正要捂鼻掩面之际却被阎圃急忙拽住,悬在半空中的手最终无奈放下。

“拜见师君!”

阎圃将目光从前方收回,站直了身躯,头微微下倾,双手合拢向张修行了个礼,整套动作行云流水完美至极。此刻的情形在徐承眼里看来阎圃就是随时愿意替主君赴汤蹈火的下属和忠诚无比的心腹,而张修便是那位高高在上的主君。

如此形势下徐承就算再是不济也知道该怎么做,于是也学着阎圃有模有样行礼道:“拜见师君!”

张修并未说话,只是微微颔首致意。阎圃立刻心领意会,拉着徐承来到边上第一排留下的两个空位,面向前方席地而坐。而徐承面对的恰巧就是那个熏炉,虽然从里面冒出来的烟味让自己很不习惯,但总好过直面张修而产生的那种压抑和惶恐感。

说实在徐承并非首次面见张修,但其无形之中散发出上位者的威压和气势还是令自己极度不适应。或许是之前自己将宅院一闭过了一段与世隔绝无拘无束的日子,又或许是自己骨子里并没有过多的奴性。总之若不是形势所逼,自己是一刻钟都不愿意在此处停留。

“子茂,听说汝有要事禀报?”张修突然张口发问,倒是把徐承吓了一跳。

阎圃似乎早已习惯张修的这种毫无征兆的说话,连身躯都没有任何晃动,再次在原地向张修行了个礼后才平静地说道:“不瞒师君,是在下因公务繁忙来晚一步,上山过程中人流过于拥挤,寸步难行之际才不得不以此言借道。恳请师君赎罪!”

第七十一章 噩耗

“呵呵!子茂一向机敏过人,此番也是无奈之举,本师君恕汝无罪。”不知是今日心情不错还是阎圃已经深得其信任,一向对下属极其严苛的张修居然丝毫未责罚此等谎报军情之罪,直接轻描淡写翻过去了。

“让一让!让一让!某有急事要面见师君!”一个让徐承分外耳熟但一时之间又记不起来是谁的声音自山脚下传来,人群再度骚动起来。

很快,一个头发凌乱浑身血污的汉子喘着粗气跌跌撞撞地跑上半山腰,见到张修后立马跪倒在地嚎啕大哭起来。

徐承闻声转过头望去,这才看清楚那个汉子的半边脸,居然是伍默!难道……徐承只觉得大脑有些短路,各种奇怪的想法和猜测都如井喷般冒了出来。

“伍祭酒此番前来所为何事?”张修倒是继续坐于主位平静异常,仿佛天塌下来都能够视若不见。

“师君——”伍默哭得悲天悯人,简直比死了自己爹妈都要难过。恨不得将心肝都哭出来才能有所缓解,连周围一头雾水不明真相的天师道弟子都有所动容。

见伍默都差不多痛哭流涕了小半炷香时间都没停下来的意思,张修便起身走到伍默跟前,伸出双手一把意欲将其一把扶起道:“伍祭酒何事如此悲伤,且慢说来……”

“师君——”伍默像是寻觅到了亲人一般,一下子抱住张修大腿,断断续续道:“都怪……在下……护卫不力……,使得少……少师君在途中被……被山贼所害!”

张鲁居然死了!虽然之前在脑子里已浮现类似的猜测,但听到此话从伍默口中说出后还是徐承还是觉得如同五雷轰顶,好长时间都没缓过神来。

虽然徐承自始至终都没见过张鲁,更谈不上个人感情,但传出来的死讯还是让自己在心底感受到了彻底的迷茫。

不管是后世史书上的谬误还是自己的到来改变了原来的历史,总之接下来要发生的大事早已非自己原先知晓的那样。这让自己原先具备的优势荡然无存,内心泛起的感觉就像是一个拥有盖世武功的高手瞬间废掉了所有武功的那种失落、消沉和惆怅。

“少师君——”等徐承反应过来之时周围早已是哭声一片。不过自己环顾四周之后也注意到了绝大多数人都只是强行挤几滴眼泪做做样子而已,真正发自内心痛哭流涕之人还真没几个。不管真真假假,总之在这种氛围下对仍不知所措的徐承来说显得尤为尴尬。

徐承趁机偷瞄了阎圃一眼,发现其也一样面无表情才稍稍放下心来,看来自己也不是唯一的另类。只不过在心安理得之余总能隐隐感觉到阎圃平静得有些可怕,仿佛一切都早已知晓。

而张修打从一开始听到张鲁遇害的消息便一动不动地伫立原地许久,突然眼睛一闭头一歪便直直地倒了下来,居然毫无征兆昏过去了。

“师君节哀——”阎圃见状立刻起身,一个箭步窜至其跟前。这时仍跪在地上的伍默也瞬间反应过来,在张修的身躯将要着地之前二人合力将其托住。

见到张修瞬间晕厥,场面更为混乱。只有少数几个人仍沉浸在张鲁遇害的悲伤中,更多的人转而向张修投来关切的眼神。

可能是角度的问题,在旁人看来张修口眼紧闭不省人事。但徐承却意外地发现张修眼睑微微张开,隐藏在里面的精光正透过阎圃的手指缝隙不断扫视着周围的弟子,有好几次停留在自己身上。虽然每次时间都不长,但徐承仍被吓得够呛,情急之下只好低头暂避锋芒。

也不知过了多久,可能是觉得偷窥得差不多了,张修终于缓过神来,像是恢复了力气,挣扎着脱离了阎圃等人的搀扶,用充满悲愤的颤抖声音对着伍默说道:“是哪里来的贼人如此胆大妄为?竟敢截杀我天师道的少师君!本师君必将其碎尸万段!”

“那伙贼人足有四五百之巨,在必经之山路上围追堵截。而属下所带的兄弟连同少师君一行人总共不到三十人。尽管抱着必死的决心想护着少师君杀出重围,但终因寡不敌众而伤亡殆尽。

少师君身受重伤之际知晓自己难以脱身,又不肯受辱,便将随身携带的信物托付给了在下,让在下趁乱能逃出生天返回宕渠将此物交给师君。最后趁在下不注意之时跳下了悬崖……”

说到此处伍默再次泣不成声,又过了一会儿才逐渐消停下来,从怀里掏出一块玉佩,在张修面前高高举起道:“此乃少师君之信物,请师君受之!”

虽然有些距离,但徐承还是能清晰地看到伍默手上捧着的玉佩白如羊脂,玲珑精巧,一看便知是玉中上品。唯一美中不足之处在于上面有不少斑斑驳驳的血迹。

可能是过于激动的原因,一向处事不惊的张修显得从未如此失态过。只见其双目死死地盯住这块玉佩,仿佛这个世界上除了此物之外再无其他感兴趣之东西。颤抖得厉害的双手接连好几次举起后又放下。

徐承看得出他极度想要将这块玉佩占为己有,但不知出于何等原因而似乎有所忌惮,虽近在咫尺却犹豫不前。

“天师道不可一日无主!师君得到天师道信物乃实至名归,还请受之!”阎圃见状立刻面朝张修跪于伍默旁边恳求道。

“天师道不可一日无主!还请师君受之!”下面不少人开始附和,声势渐大。

“还请师君受之!”越来越多的人醒悟过来,纷纷附和。

张修这才心花怒放,双手拿起玉佩后将其高高举过头顶:“承蒙诸位抬爱,本师君必当不负众望,誓将天师道发扬光大!”

“师君——”下面众人自然是一片顶礼膜拜,就差山呼万岁了,场面极其壮观。

“少师君——”突然一个和眼下氛围格格不入的哭声从耳边响起,众人也停止了顶礼膜拜,齐刷刷地将目光投向徐承,随后相互之间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第七十二章 起火

徐承正纳闷为何自己会突然成为全场关注的焦点,转身一看才发觉跪坐于自己左侧的一名白发苍苍的老者正哭得悲痛欲绝,正是奸令祭酒陶申无疑。

张修面露不悦,却只是一闪而过。随即用温和的语气宽慰道:“陶祭酒请放心,本师君愿意率领天师道所有兵马剿灭贼人,为少师君报仇!”

“师君万万不可!”阎圃急切道。

随即转过身去对那位老者训斥道:“陶申!枉汝为天师道祭酒多年,侍奉过三代师君,却是好生糊涂!剿灭贼人为少师君报仇自然重要,但若是因此延误了去汉中的期限,则天师道又将陷入被四处围剿之境地!”

说完之后阎圃又转身跪拜在张修面前道:“望师君三思!”

“望师君三思——”众人迟疑片刻后也一并加入了劝谏行列。

张修面露左右为难之色,犹豫片刻后才缓缓说道:“也罢。既然本师君掌管天师道,自然是要以大局为重……”

“若是师君肯答应天师道全体弟子为少师君披麻戴孝,老朽便是万死也要感谢师君之宽厚!”陶申跪倒于地,一脸哀求道。

话音刚落,徐承便顿感不妙。虽然理是这个理,但言辞未免过于宁折不弯。给张鲁披麻戴孝一事只能由张修本人主动提出。若是张修并无此意而被其他人率先提出,不管最终如何做都将或多或少地被扣上不宽厚的帽子。

作为上位者最不想看到的便是下属不合自己心意在大庭广众之下让自己难堪。徐承挺佩服这位名叫陶申的老者对张鲁之忠心,但是在这种形势下提出此要求除了让他成为张修的眼中钉外并无任何用处。

果然张修看向陶申的眼神中突然有一种面对苍蝇般的厌恶,面无表情道:“少师君在天师道内毕竟出身高贵。本师君也有此想法,便答应汝之要求。”

“师君,在下有个提议!与其现在披麻戴孝,不妨等到攻占汉中之后在南郑城内在为少师君设灵堂祭奠。常言道,「祸莫大于轻敌,轻敌几丧吾宝。故抗兵相若,哀者胜矣。」虽然少师君惨死,但眼下却正是出兵汉中之大好时机!”

阎圃倒是挺能为张修解围,徐承开始怀疑二人是否事先约定好在一唱一和。

“嗯,子茂所言甚是!等他日攻下汉中后本师君答应在南郑城内为少师君祭奠,不知诸位意下如何?”张修望向众人问道,显然刚才阎圃口中说出的话便是他的本意。

“谨遵师君之意!”众人又是齐刷刷地一通顶礼膜拜。全场只剩下徐承和陶申仍呆呆地跪坐在原地。

也不是徐承不懂形势不知进退,只不过自己发自内心对众人这种无比的卑微和刻薄心生厌恶。所以整个过程自始至终未参与其中,反倒以一种旁观者的姿势看着这世间百态。

不过紧接着就在下一刻张修用踌躇满志的目光扫视着下面一片对他俯首帖耳的弟子时,却猛然发现徐承跟陶申这两个异类仍无动于衷,不由面色一沉。

徐承只觉得整个身体都被张修那凌人的威压锁定,感觉到心头像是被压了千钧重物般难受,挣扎了几下便败下阵来,最终如条件反射般也学着周围的人将头埋于地上。

张修这才满意地将目光从徐承身上收回,转而盯向一旁的陶申,但后者却是自始至终一声不吭不为所动。

“在下护卫少师君不力,还请师君责罚!”伍默虽然遍体鳞伤,却仍是跪倒在地脑袋不断地撞击地面,额头上早已是殷红一片。

“伍祭酒虽然护卫不力,但也九死一生将天师道信物带回。如此一来功过相抵,至于责罚就免了吧!”张修淡然道,随即对着下面的众人挥了下手。

“谢师君不杀之恩!在下今后愿为师君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伍默闻声后欣喜若狂,又是表心意又是重重地磕了几个响头,便起身来到边上的位置跪坐下来。

众人也从原先的顶礼膜拜恢复到平日里的跪坐姿态,徐承这才松了一口气。回想起刚才张修的威压,那种窒息感自己怕是今生不想再遭遇到第二次。

不过那天师道信物,徐承也不知为何突然将注意力聚集在这上面,总觉得里面大有文章。但因对天师道内的一些往事一无所知,故无法更进一步窥探其中的秘密。

“起火了!城内起大火了!”声音先是从山脚下传来,随后如瘟疫般迅速在人群中蔓延,很快连在半山腰上的人也全都知道了。

不得不说这半山腰便是绝佳的观景点。平日里若是站在此处俯视,宕渠城中大小院落一览无余。徐承不得不佩服张修选择将此处作为自己的栖身之所的眼力:一方面远离尘世修行,一方面又能时刻掌控着城内的一举一动。

而此时得益于良好的视角,徐承非常清楚地看到宕渠城内数条巨大的火龙在滚滚的浓烟中乱窜,将城内的一座座宅院逐个吞噬,最终化作一片火红。

“快去救火啊!某的妻儿还在里面呢!”

“某的东西!某毕生的心血啊!”

人群中爆发出歇斯底里的吼叫声,那种凄惨的叫声虽是鬼哭狼嚎般刺耳难听,却是比之前得知张鲁死讯后的那种逢场作戏要真切得多。这才是发自内心的焦躁不安和悲凉。

此处距离宕渠城少说也有一里地,眼见整座宕渠城都被火龙侵蚀得体无完肤,明知远水救不了近火,但出于对守卫家人和财物的本能,还是有不少人死命地往外钻,意图从人流的狭小缝隙中逃出生天。

强大的合力令人群迅速炸毛,致使一些躲避不及的人都被撂倒在地,随后被后续往外挤的人践踏,一时间惨叫声不断。

徐承只看到无数人如一股洪流从半山腰迅速地倾泄至山脚下。然后变成一个个密集的小黑点向宕渠城方向扩散。

大火烧得很快,而此时城中已看不到火龙的肆孽,只剩下一片焦土、零星的火光以及巨大的浓烟。灼热的高温令快速逼近的人群不敢进一步靠近,只能瘫坐在地上不住地哀嚎。看得出那是一种一无所有且生无可恋的绝望。

第七十三章 竹简

“天干物燥,竟然在今日发生火烛。当真是防不胜防!”阎圃早已返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此时正略有些自言自语地解释道。

但奇怪的是,话中流露出来的语气既不似为自己开脱,也不似如旁人般触目惊心,反而是一副本该如此的平静。

徐承猛然记起火势刚起时,城内四个角落皆同时被火龙吞噬。难道是同一时间好几处地方同时发生火烛?常识告诉自己绝无可能!而火势如此之猛烈,如此之彻底、迅速,若是事先未安放好火油等易燃之物也是不可能的。

外加上之前阎圃一反常态百般神秘地催促自己快些收拾东西,并且遣送家人去城外冶铁作坊,徐承更有理由相信这是一次蓄谋已久的人为纵火。阎圃必定是为数不多的几个知情人之一,甚至还极有可能是整个事件的策划者和执行者。

而城内自火起之时到最后化作焦土自始至终都未传出求救声和哭声,仿佛里面空无一人,这更让徐承细思极恐。

徐承瞬间对阎圃升腾起极其复杂的感觉:一方面对其救自己于危难之间心存感激;另一方面又对其冷血无情以及对张修的百般跪舔心生厌恶。

此时半山腰和山脚下的人群大多已散去,除了守卫的鬼卒之外只剩下十几个祭酒模样的人同张修一道跪坐原地。

“先是少师君遇害,再是宕渠城又葬身火海!真是苍天无眼,要亡我天师道呐!”陶申突然长叹一声老泪纵横。

“住口!”

阎圃连忙打断了陶申的话,随即道:“陶祭酒此言差矣!天师道有师君统领,必然更上一层楼!宕渠城毁于火灾虽属意外,不过烧了也就烧了。也好趁此断了那些心怀鬼胎之人的念想,使其一心一意跟着师君攻伐汉中。”

阎圃说完将目光从陶申身上移向张修,而后者则微微颔首致意,显然对阎圃的回答很是满意。

“天师道的老弱妇孺尚在城中,汝何以下得了手?”陶申悲愤道。

“今日乃何等重要之日,师君早就三令五申。若是如此还不来,必不是我天师道内之人,留之何用?”阎圃振振有词道。

“你——”陶申被气的七窍冒烟,布满皱纹的苍白老脸瞬间憋得通红,伸出颤抖的手指向阎圃,却愣是无言以对。

双方虽是剑拔弩张,却并未大打出手,而旁人亦如看戏般注视着这二人,整个场面反倒是异常的安静。

陶申虽然对阎圃等人的做法很是反感,但这事情毕竟做也做了,后悔也没用,而眼下主要是考虑到此事带来的负面影响的时候。

若是继续闹大且为寻常弟子乃至流民所知悉,恐怕天师道将就此失去人心土崩瓦解。故陶申最终也只能微微发泄心头不满便就此打住。

之前被阎圃紧拽得痛到麻木的右手突然间血脉贯通有了知觉,徐承这才感觉到手臂被一截硬物扎得有些难受,下意识地用力一甩才发现一物件从衣袖里滚落下来。

“砰——”竹简落到地面,发出一个轻微的声响。徐承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自己之前走得过于匆忙,忘了将衣袖里的竹简放到冶铁作坊内的杂物间。

在场的众人本就有意避开陶申挑起的敏感话题,饶是发出的声音不大,也足以将众人的目光从阎圃和陶申身上吸引过来。虽然未抬起头来看,但徐承已经很明显能感受到张修那令人窒息的威压再一次降临在自己头上。

徐承立马被吓出了一身冷汗,强忍着心中的不安,用略微颤抖的手拿起掉落在地上的竹简想重新塞回衣袖里,想尽快将此事遮掩过去。

不过恰恰事与愿违,正当徐承已将半截竹简放回衣袖时,耳边响起了张修那威严的声音:“徐祭酒手中拿的是何物?”

徐承听后整个身躯剧烈一颤,手中的竹简也再次落于地上。一边的阎圃脸色铁青地瞪了徐承一眼,将竹简从地上拾起,转而递给张修。而众人也不再将注意力放在徐承身上,全都屏息注视着张修手中的竹简,仿佛里边隐藏着天大的秘密。

张修好奇地翻开竹简,打量着里边在他看来稀奇古怪的文字和符号,面色逐渐变得狐疑凝重。过了许久后才将其合上后重新打量着徐承,仿佛要将整个人的五脏六腑都看透一般,随后厉声道:“汝是墨家弟子?”

“墨家?混入我天师道意欲何为?”下面的众人像炸开锅一般骚动起来,对着徐承的后背指指点点。连之前言辞耿直的陶申都向徐承投来不友善的目光,一副非我族类其心必诛的表情。而阎圃则更是将头撇过去,仿佛跟徐承两不相识。

一下子成了千夫所指,徐承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如今已经到了生死关头,若是答错半句恐怕就再也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从张修对自己的猜测来判断,此人只怕比原先想象的更难糊弄。徐承丝毫不怀疑若是回答是接下来自己便是死无葬身之地。

那么剩下唯一的选择便只能是否认墨家弟子的身份并且能自圆其说。

“禀告师君,在下并非墨家弟子,跟墨门更无半点瓜葛。师君所见只是在下闲来无事之际突发奇想鼓捣而成。此竹简乃是新竹制成,上面的墨迹更是近日才书写上去的。还请师君明鉴!”

考虑再三之后,徐承便索性不再遮遮掩掩,光明正大地和盘托出。总之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若是在此节骨眼上再刻意画蛇添足隐瞒编造,一旦被张修看出点破绽便是万劫不复。

张修听后沉默了许久却不说话,只是一遍遍细细打量着手中的竹简,轻抚着上面的文字,又看了几眼徐承,见其面色平静不似做作,便神色肃穆道,

“我天师道弟子皆是研习「老子五千文」。若是徐祭酒闲来无事,也莫要再去弄那些奇技淫巧才是。”

说完便将手中的竹简掷于地上,扬起了一抹尘灰。

第七十四章 平怨

见张修不再追究,徐承内心算是尘埃落定。正待躬身想去捡回,突见阎圃抢先一步将竹简从地上抓起,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扔进边上的熏炉。

“咝——”一股呛鼻的青烟从炉膛内散发开来,徐承透过熏炉上的小孔看到里面火光突然大盛,便知回天乏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呕心沥血之作化为灰烬。

“今日之事徐祭酒当引以为戒,切莫空费了师君的一片苦心!”阎圃站在徐承跟前厉声道。

徐承内心不由对阎圃升起了冲天的怒火,其对张修的掐媚以及对下属的严厉前后判若两人。不过恼怒归恼怒,在彻底冷静下来之后也逐渐明白了阎圃的苦衷。

多半是担心徐承无意之中透露出冶铁作坊杂物间堆放物件之事造成轩然大波,才狠下心来毁灭证物将话题转移到别处,否则到时候引火上身之人便是阎圃自己。

……

宕渠城外早已是人满为患。和往日不同的是,此时城内所有房屋皆已化为废墟,只剩下被烈火和浓烟熏得发黑,仍顽强耸立的夯土城墙,恰似一个冒着滚滚浓烟的巨大烟囱。

虽然大火已经熄灭,但灼热的高温仍旧肆孽着四周。众人也只能在几十步开外的空地上遥望焦土,捶胸顿足,哀嚎不断。

天师道内出了如此大事,不管跟张修有无关系,台面上都必须给众弟子一个说法,或者说至少需要安抚下众人支离破碎的内心。否则队伍就算不分崩离析,也会士气低落,萎靡不前。

事发突然,又是天师道手头仅有的一座城池被焚毁,张修非但没有任何惊恐失措之色,反而一脸平和且自信满满,似乎烧毁的并不是自家城池。显然是做足了充分准备。

在众鬼卒的簇拥下张修来到了在大火中痛失亲人和财物弟子跟前,直接大手一挥。三队鬼卒便押送着一排被捆绑成粽子的劫匪徐徐而至,放眼望去足有五十几个。

“启禀师君!这些劫匪便是之前趁着我天师道弟子离城之际乘虛而入杀人放火劫财。现已人赃俱获,但听师君发落。”一名鬼卒上前向张修肃然禀告道。

如果那些死去的肥牛泉下有知的话,不难认出眼前的这些劫匪便是之前在城外掠劫且索取自己性命的黑手。要说他们血债累累死有余辜确实不为过。

不过一码归一码。这些劫匪皆是昨夜行掠劫之事时被乔装成肥牛的鬼卒一锅端掉,且已被五花大绑了秘密关押了一整夜,之前掠劫肥牛所得财物亦被鬼卒缴获。故今日这火烧宕渠之事的确与其无关。

张修既然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其抬出来当替罪羊,自然是做足了准备。劫匪自从被抓获,并被迫供出且找到之前掳劫所获财物后便被割了舌。既然口不能言,便无法说出实情。只得用愤恨凶恶如困兽犹斗般的眼神扫视着张修以及一干鬼卒。如此一来反倒更加吻合其穷凶极恶的行径,进而坐实了猜测跟罪名。

拿这些劫匪去平息民怨自然是一本万利。但整个过程中若是有一丝一毫纰漏,对天师道,对张修本人而言却是致命的。谁又能保证在抓捕劫匪过程中不会有漏网之鱼?

不过张修似乎成竹在胸。因为他事先早就盘算过,那些劫匪平日里劫财害命,坏事做尽,必不是舍生取义之人。就算想替自家兄弟现身喊冤,那也得好好掂量掂量。因为自身同样是沾上多条人命的恶徒,在光天化日之下现身讨要说法无异于自投罗网。

至于目击鬼卒抓捕劫匪的城外普通流民,一方面天色太暗,看不清究竟谁被抓获,也不知最终抓了多少人。另一方面亲眼目睹其作案多次,早就对其深恶痛绝,巴不得其早死,自然不会拆穿这李代桃僵之策。再者,都是谋财害命的劫匪,昨夜眼见同伙被抓,余者于今日杀入城中寻机报复便成了顺理成章的推测。

最后退一万步讲,若是真有人跳出来说这是个局,亦是孤掌难鸣。那些心中怒燃复仇之火的天师道弟子平日里对师君百般尊崇,且眼下人赃并获,更愿意相信哪一边已不言而明。既然大势已成,谁敢逆势而行便会被滔天巨浪拍打至灰飞烟灭。

或者说,眼下这些遍地哀嚎的可怜人已不需要对错,他们要的只是一个情绪的宣泄口。而张修便是隐藏在幕后的引导者。

既然将这些倒霉的劫匪搬出来当替罪羊,便决不能留其性命。不过作为天师道的师君,公然在大庭广众之下亲自下令大开杀戒显然有失身份。

张修沉思片刻后便肃然道,“「常有司杀者杀。夫代司杀者杀,是谓代大匠斲。夫代大匠斲者,希有不伤其手者矣。」(大意是:天地自然有自己的杀伐机制。那些要代替上天和自然去执行杀伐任务的,就像代替高明的木匠去砍木头。代替高明的木匠砍木头,很少有不砍伤自己手的。)故还望众弟子节哀……”

说完后便向周围鬼卒使了个眼色,后者迅速从劫匪身边抽出身来,让那些怒火中烧的人群有了直面劫匪的机会。

既然仇恨早已被点燃,自然无需再煽动,只需给予他们相互接触的契机便可。然后,冷眼旁观,坐等事成……

此时此刻,那些天师道弟子心中除了复仇便再无其他念头。鬼卒们前脚刚一离开,他们便如潮水般蜂拥而上。

可怜的劫匪,因手脚被缚无法动弹,逃无可逃,甚至都无法发出哀嚎,只能眼睁睁等着自己被人围殴踩踏致死,最终化为一滩滩肉泥,真不如直接给一刀来得痛快。

或许,他们中的大多数临死前或多或少都在懊悔自己应该早些带着财物远离是非之地,千不该万不该想着赚足最后一枚铜钱后再离开。

如今却是做了恶事,背负了恶名,为张修当了一次免费的财物搬运工,又替其平息了民怨。

更可悲的是最终仍丢了性命。

第七十五章 不明

当然了,理论上必定会有人赚足这最后一枚铜钱,正如同劫匪中少数几个漏网之鱼一样。但除了能说明运气特别好之外并不能说明其他任何问题。这最后一枚铜钱,收益最小,风险却最大,在明智人眼中是绝对不可取的。

天师道弟子们宣泄完压抑在心头的悲愤和怒火后,终因力竭瘫坐于原地,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目光呆滞且迷茫地望着那一堆堆支离破碎的劫匪尸体出神。

“汝等可知今日之过?”张修面色紧绷发问道,似有些不悦。

“师君,吾等知错了!不过今日能报得大仇,纵是一死也无憾了!”一个满身血污的天师道弟子似解脱道。

“哎,既然劫匪已死,也罢,也罢!切记下次莫要再如此屠戮生灵……”张修故作悔叹道。

“师君教诲,吾等誓死难忘!既然大仇得报,日后纵是刀山火海,也必当一路跟随……”

“好!好!”张修脸上微微欣慰道。不过下一刻目光扫向边上的赃物时,却突然面露难色,“这赃物虽已被全部截获,只是如今已混杂成一堆……”

至于这赃物,自然不是从劫匪处缴获之财物,乃是鬼卒进城纵火前挨家挨户搜刮所得。虽然数量上远不及前者,但蚊子腿肉终究也是肉,且正好又到了嘴边,张修又岂肯轻易放过?

身边一个祭酒模样的人立马会意,回礼正色道,“师君,在下有个提议。既然赃物已难以物归原主,未免引起不必要之争执,影响天师道稳定之大局。不如由师君代为保管,日后平分给全体弟子。”

“在下附议!”另一个祭酒模样的人立马附和道。

“在下亦附议!”

……

见拥有钱财最多的几个祭酒都发声了,外加不少人刚经历了痛失亲人之遭难,悲恸之心暂时还未抚平,且未听师君规劝,盛怒之下杀死了劫匪,心中亦有愧疚之意。众弟子便异口同声回应道,“弟子皆无异议,一切但凭师君处置!”

殊不知那几个祭酒在宕渠城起火前便将最值钱的东西藏匿到冶铁作坊的杂物间内,这一波带来的损失根本微乎其微。

“好!好!”如此一来天师道内所有私人财物尽在自己掌控之中,且又如之前预期般收拢了人心,张修自是喜逐颜开。

……

绵竹,州牧府。

“什么?宕渠城竟然毁于大火,原因不明。”刘焉接到樊敏快马加鞭送来的奏报后,面色明显有些不悦,“那米贼究竟想作甚?莫不是想来个坚壁清野,鱼死网破?”

至于这「原因不明」之说,自然是樊敏在奏报中的谨慎措辞。事实上他对当日宕渠城所发生之事了解得一清二楚。但那又怎样?自己所了解到的,甚至是自己亲眼所见到的,难道就一定是事实?

宦海中沉浮多年,自然知晓诸多情形下的所见所闻,大多是对方愿意让你看到,愿意让你听到的。故这其中的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还是不要太过于认真计较为好。

且万一推测出现纰漏,最终与事实不符,便会落下办事不力,误导上司的污点。

故只需把这结果写上,再附上「原因不明」,一切就这样顺理成章敷衍过去。至于具体是何种原因,还是让刘焉同他的幕僚去伤神吧。

“刘使君勿虑,松以为此事并非坏事。不管是张修有意纵火还是无意为之,总之天师道要想继续在宕渠呆下去已是不可能了,故吾等只需静观其变即可。若是其一心一意去汉中那自然是再好不过。”

一旁的张松笑吟吟道,丝毫未受半点负面影响。

“哦?子乔当真是一语点醒老夫啊!”刘焉听后恍然大悟望向如今已是益州别驾的张松。虽然其容貌丑陋,却是越看越满意。话说这益州本地豪族也并未像原先想得那么不堪大用。

就比方说这张松,上次主动请缨替自己解除了一块大的心结。如今提拔张松成为益州别驾,除了对其之前表现的认可,也是树立一个标杆给益州豪族子弟们看看。只要肯为自己效命,赏赐自然是不缺的。

……

事实确如张松所言,天师道诸弟子包括流民在内,在宕渠城化为灰烬之时便丧失了除去汉中之外的所有选择。且大多数人失去了几乎所有身外之物,不管内心愿不愿意,为了活命都只能跟随张修远赴汉中寻找生机。

天师道大部队即将开拔,阎圃也不出意外被张修委派掌管大军辎重和一应供给。俗话说,三军未动粮草先行。虽然城内的仓廪早就毁于大火,但阎圃还是像变戏法般从附近鬼卒严防死守的山洞中取出一袋袋沉甸甸的粮草和精盐。

“快!快点!”一名鬼卒对着一个搬运粮草的流民青壮骂骂咧咧道。

那流民青壮瘦骨嶙峋满脸通红,两袋厚重的粮草如磐石般压在他身上,仿佛已到达他所能承受的极限。瘦弱的小腿不住地打颤,每次只能向前挪动一小步。

鬼卒看不下去他的如此龟速,手中扬起的藤条迅速向流民的小腿抽去。

“啪——”一道崭新的血痕出现在了小腿肚子。流民终于承受不了此等打击,闷哼一声向前踉跄了几步终于跌倒在地,背上驮着的两袋重物滚落在一旁。

“废物!都是废物!”鬼卒怒不可遏,上前继续对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的流民一阵拳打脚踢。那个可怜的流民既无法站立也无法躲避雨点般的拳脚,只能一边用手脚艰难地护住要害一边苦苦哀求。

鬼卒鞭打流民的整个过程阎圃都站在一旁冷眼旁观,仿佛流民的痛苦和哀嚎都和他无关,又或许早已对此习以为常。而鬼卒见状以为是得到了默许,更加变本加厉,仿佛打得越凶便越能得到上司的赏识。

“住手!”跟在阎圃后面的徐承实在看不下去,急忙站出来喝止道。若是照此下去流民绝对有命丧当场的可能。

第七十六章 开拔

那名鬼卒先是一怔,然后上下打量了徐承一番,突然大声兴奋道:“原来是徐祭酒大驾光临!属下眼拙,失敬失敬!”

此刻徐承也没有心思再去细问眼前的这名鬼卒为何认识自己,只是面色庄重说道:“身为流民本就生活不易,为何还要再苦苦相逼?望日后能善待之。”

鬼卒见徐承说得一本正经不似开玩笑,又瞄了一眼阎圃,发现其仍然一脸平静,丝毫未有干涉之意,便顺从道:“徐祭酒所言极是。属下必当谨记!”

不过等鬼卒转过头面向仍倒在地上的流民时,便又恢复了原先凶神恶煞的表情,厉声道:“这次遇到了徐祭酒,算你走运!还不快点起来继续搬东西?”

流民揉着被打疼的部位,使出全身的力气挣扎了几次后终于重新站立了起来,喉结微微有些颤动。虽然不知出于何种原因自始至终并未说话,但看向徐承的唯唯诺诺眼神中却夹杂着深深的感激之情。

“阎祭酒,流民身上的负重是否过了些?牲口干的活最好还是让牲口来。”徐承望见刚才的那个流民在鬼卒的帮助下又背起两袋粮草颤颤巍巍继续前行,顿时有些不忍道。

“让牲口干?汝以为吾不想么?阎某眼下虽掌管天师道一切辎重,所有牲口满打满算加起来也就四匹驽马。其中一匹便是师君的坐骑;程祭酒行军打仗冲锋陷阵,自然也少不得一匹坐骑;还有一匹师君最近赏赐给了伍祭酒;最后一匹留作备用。就算是将其拿来拉货终归是杯水车薪不说,若是被师君知晓必会遭到重罚。”阎圃大叹苦水,无奈解释道。

被点醒后的徐承也随即明白蜀地本就少马,对天师道而言更加匮乏已是不争之事实。但流民负重被殴打的惨状就在眼前发生,心中不免还想挣扎一下,于是小心翼翼道:“若是让每人一次只搬运一袋……”

见徐承仍在想方设法为流民求情,阎圃不免有些恼怒道:“徐祭酒莫要妇人之仁!那些流民个个都是刁钻无比,阎某起初便是每次只让其搬运一袋,结果如何?一摸到粮食他们便容易想入非非,总是趁着鬼卒防备松懈之际想尽各种办法逃离。

出此下策实属无奈之举。非是阎某心狠,只有负重到达那些刁民极限时他们才会收起心中歹念,在鬼卒的看护下乖乖地搬运。”

徐承听后便知此番劝诫已回天乏术,只得暗自长叹一声望着远方山间小道上那一个个如蝼蚁般大小的身影驮着重物缓慢行进,直至其逐个消失在视野之内。

“伍默率一千鬼卒已于昨日出发为大军开道?承依稀记得几个月前其来投奔天师道时加上师君拨给他的鬼卒也才一百余人。”听到阎圃的话后徐承无不诧异道。

“阎某早就说过,那伍默明事理善于变通,非池中之物。师君本就对他十分喜爱,外加甚是熟悉宕渠至汉昌的山路,作为开路向导自然是不足为奇!”阎圃仿佛对自己之前所作的准确判断颇为自得。

徐承总觉得伍默受到张修重用的背后肯定不止阎圃口中所说的这几个缘由。自己也在天师道内呆了差不多一年,听过见过的带兵打仗之人除了伍默便是程义。

天师道不缺兵,缺的是将。这从自己同程义初次见面时候对方的肆意妄为嚣张跋扈便可窥探出一二。除此之外这其中还有程义一方独大的原因。提拔伍默,一方面是将领稀缺人才难得,另一方面估计也有些制衡程义的意思在里面。

一提到伍默徐承便想起天师道信物之事,正打算询问。才发觉阎圃早已远去,话到嘴边也只得作罢。

……

“岂有此理!真是岂有此理!”此刻程义正在营帐内大发雷霆,不知道已经摔碎了多少碗壶。脸上那道骇人的刀疤也随之不断扭曲,尤为狰狞骇人。

“大哥息怒!那先锋一事他伍默想做就让他做去吧。此次攻伐汉中凶险异常,和平常打劫大为不同。”那个獐头鼠目的喽啰宽慰道。

“这断后一事难道凶险不大?如今吾等虽被招安,保不齐便是官军的阴谋。若是趁吾等不备从背后偷袭,那首当其冲遭殃的便是某程义!”

程义一阵怒吼,将心中的不满表现得淋漓尽致。显然在为张修让伍默为先锋,让自己断后一事不爽。

这也难怪,自打伍默受重用之前每次攻城拔寨时,程义都是天师道的先锋大将。虽然有伤亡有风险,但收益同样也是巨大。每次攻下城池或者坞堡之后必定先掳掠一番后再将挑剩下的战利品运回天师道上交给张修。

而如今这断后一事是个常人都能看出来只有风险没有收益。不仅如此,张修将先锋一事让伍默去做另一方面也意味着程义在其心中地位明显下降了,想必这才是根本原因。

“当年马渠帅起兵之时谁人不知某程义之名号,岂是区区伍默这样的黄巾小兵能比?如今却想要骑在某头上耀武扬威,又如何能咽的下这口气?”程义发泄完后又抓起一整坛子酒,掀开盖子用力一举,任凭酒水从自己头顶浇灌下来,随后将酒坛子重重摔于地上。

……

天师道大军正式开拔。相较于粮草和精盐而言,从冶铁作坊内搬出来那些包裹着厚厚麻布的杂物倒是并未让那些流民眼红。是个人都明白那些个傻大黑粗的玩意又不能当饭吃,再加上周围多出好几倍看护的鬼卒,安全性自然不容置疑。

徐承还是喜欢将重要之物放在身边才算安心。在出发前便将之前放入杂物间的竹简重新打包,此刻正由身边一名流民青壮背负。有了前车之鉴,徐承便让身边的一个鬼卒背着劲弩和箭袋,自己则两手空空,同徐氏、李婆、蒲丰和蒲元一道夹在大队人马中间缓缓前行。

对上次阎圃在张修面前将竹简焚毁一事,徐承至今仍耿耿于怀,故更是将剩下之物视作珍宝,生怕其遭受同样的灭顶之灾。不过阎圃却并未将此事追究到底,此刻他正骑一匹瘦骨嶙峋的驽马,往返奔波于延绵不绝的辎重队伍两端,后方扬起的一条土龙令附近的鬼卒和流民不得不掩鼻遮面。

第七十七章 骤雨

“骑匹破马威风啥?元三岁那年在蒲家庄园见过的凉州大马可比这个强多了,也没见过家主如此嘚瑟!”蒲元嘟噜着小嘴鄙夷道。也不知是不是跟徐承呆久的缘故,连说话语气都是一个模子出来的。

“元儿不得对阎祭酒无礼!”蒲元听后惊出一身冷汗,急忙喝止道。

蒲元这才意识到刚才确实出言不逊,便低头不语,白皙的脸蛋涨得通红。

“童言无忌,童言无忌!蒲老且莫要责备。若是真能顺利攻下汉中,寻常马匹想必承也能得到一二。到时候分与小子骑乘,岂不是比今日之阎祭酒来得更威风?”徐承轻拍蒲元后背笑道。

“真的?”蒲元立刻从之前做错事的状态中恢复过来,看向徐承的眼神中多了一些期待。

“那是自然。本祭酒说过的话何时未曾兑现过?”徐承拍着胸脯信誓旦旦道,将一旁的徐氏和李婆也一并逗乐了。

至于能不能攻下汉中,说实话徐承心里还真的没底。但此时对天师道而言,对自己来说都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包括给周围人打气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若是信心都没了,那仗就更不用打了,就乖乖地等着覆灭吧。倘若时光能倒退回去,打死他都不会去触碰那个穿越时空的开关,不至于现在不得不像一个玩俄罗斯转盘的赌徒般拿命去豪赌一把。

正午时分,徐承只觉得腹中一阵饥饿感袭来,便下意识用手从别在腰间的一个小布袋里拿去一块米饼大口啃食,那是大军出发前就发放好的口粮。别看徐承表面上狼吞虎咽,其实也只是因为走了半天路能量消耗过大导致。所有米饼皆是一个月前便已做好,又硬又难吃。这荒郊野外且又是在行军途中,便也只能将就着吃了。

谁知这一小小的举动却起了连锁反应。先是徐氏、李婆、蒲丰、蒲元,紧接着又是周边的鬼卒,最后连搬运东西的流民都歇了下来。整个辎重队伍瞬间停滞不前。

“为何停止不前?快快起来!到前面这片林子再休息!”阎圃急得在边上来回策马狂奔,使得干硬米饼上瞬间沾染上了一层尘土。亲身经历后徐承才明白什么叫做吃土,顿时也没了食欲,便重新将吃剩下的放回布袋中。整个队伍经过阎圃反复鞭策后终于又开始缓慢向前行进。

一连几日皆是如此,如同那难嚼的米饼般单调乏味。不过与以往不同的是,长时间的疲劳行进,整个辎重队伍看上去像是一个身体抱恙之人般有气无力。

头顶着烈日,一名流民青壮背着两袋粮草夹在队伍中步履阑珊,仿佛行尸走肉一般。突然他头一歪,整个身躯向右一倾,就这样毫无征兆地连同之前背着的那两袋粮草一起滚落下山坡,且这一幕恰巧发生就在阎圃跟前。

“快!快去看看!”阎圃急忙命令边上的几个鬼卒下去察看情况。

既然阎圃已经发话,鬼卒们又岂敢怠慢,立马一溜烟跑下山坡。片刻功夫后,他们艰难地抬着那两袋粮草返回了。

“怎么又累死了一个?”阎圃听到鬼卒带来的消息后心中瞬间一百只草泥马奔腾而过。不过半日功夫,已经倒下二十多个了。剩下的流民也尽皆是疲惫之色,也不知道到汉中时还能剩下几个。

中间休息停顿片刻后,辎重队伍又重新上路了。步履变得轻快了不少,但总感觉哪里不对。徐承驻足张望,这才发现原先轮换着驮两袋重物的流民如今背上皆只放了一袋。不过他们每十人为一组,脚裸上皆被麻绳绑成一串,像一只只巨大的毛毛虫排成一队笨拙地蠕动着。

“真是灭绝人性!”蒲元又再次嘀咕道。

说话间天色开始逐渐阴沉下来,紧接着便是乌云密布,天地失色,眼看着大雨就要倾盆而下。行进中的队伍开始骚动起来,像是在大雨来临之前急欲赶回巢穴的蚂蚁。与后者不同之处在于他们原先的巢穴早就化作一片焦土,而新的巢穴却远在几百里开外,只得硬着头皮迎接这场猝不及防的暴雨。

“鬼卒听令!将营帐布卸下披在辎重之上防雨,不得有误!”阎圃怒吼道,经过徐承边上时从马上丢下来两件蓑衣。

徐承犹豫片刻后便命鬼卒用刀刃将这两件蓑衣分割成五份,自己和徐氏、李婆、蒲丰、蒲元各取一份,只护住头和肩。又取来多余的营帐布将身子裹得严严实实。

附近的鬼卒和流民皆投来羡慕和向往的目光,却也不说话。此刻他们正忙碌地将营帐布按照所需要的大小披在搬运的重物上,并尽可能寻找足够多切割剩下的布条护在自己身上防雨。

“哗——”大雨如期而至。厚重的雨滴如密集的箭矢一般铺天盖地袭来,就算隔着蓑衣徐承也能感受到那股强大的冲击力。

雨水铿锵有力地击打在干涸的地面上,起初只是扬起一抹抹尘土,不过很快道路就变得泥泞起来,一些低洼之地已经积起了浑浊的泥水。流民们光着脚丫背着重物继续前进,全然不顾溅起的泥水沾在同样干涸的古铜色皮肤上。队伍仍旧在风雨中左右摇摆缓慢前行,像是随时都有可能被掀翻。

突然,其中一个流民脚底一打滑,整个人向右一倾。先是背上的重物滚落山涧,紧接着自己也随之而去。

骇人的惨叫声引起了阎圃的注意,暗觉不妙之下不断地挥动着皮鞭催马前行,但此时此刻胯下那匹可怜的瘦马却是全身上下被雨水浸透,喘着粗气打死也不再前进半分。阎圃见状也不再迟疑,将手中的缰绳丢给身边的鬼卒便大踏步向出事的地点走去。

等到走近时才发现,已有三个流民滑了下去,由于脚裸绑着麻绳的关系悬在半空中嗷嗷大叫。而剩下的七个流民虽然仍在上面,但也差不多到了快要滑下深渊的边缘了。再过不了多久估计也要步吊在半空中的那三个人的后尘,一起坠入山涧粉身碎骨。

第七十八章 遭难

“还不快快割断绳索!”阎圃迅速做出了取舍。

鬼卒们也不迟疑,但又不愿以身犯险,便将手中的刀刃放在地面上小心翼翼地滑了过去。

仍困在上头的流民赶紧接过刀刃,用那生疏无比的动作心急火燎地割了起来。仿佛一个准备越狱的囚犯拿到钥匙后,拼命挣扎开捆绑自己的枷锁想重获自由。

悬在半空中的流民之前虽然面对死亡的威胁心生惶恐,但仍抱有一丝生还的希望。而如今阎圃的话以及从上头发出的割绳索的声音却让他们彻底绝望,眼睛一闭,原先用尽全力攀住山壁的手猛然松开。

“啊——”上面的流民猝不及防,带着深深的惊恐和不甘,如捆在一根绳上的蚂蚱尽数滑落深渊。

眨眼功夫就损失了十个流民和若干袋粮草,而当初只是想着舍三救七。阎圃倒吸一口冷气久久立于原地,可能是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事情突然朝着最坏的局面发展。

“阎祭酒!不……不好了!货……货出事了!”一名鬼卒气喘吁吁跑来报信。

阎圃如五雷轰顶,二话不说便跟着鬼卒来到事发地点。鬼卒口中所说的货便是之前从冶铁作坊搬出来的那些外人眼中傻大黑粗的物件,只有极少数人知道其中的底细。若是这次再出事,恐怕在张修盛怒之下脑袋保不保得住都是个问题。

而此时搬运这些货物的遭难流民也如之前发生的那一幕类似,有两个流民半个身子已经悬在半空中。所幸的是,货物暂时卡在石缝间,总算未进一步下落。不过由于绳索的原因,剩下的人虽暂时无事却也是岌岌可危。

“先将东西搬上来!”阎圃这次似乎并未关注命悬一线的流民的安危,反而对其身上背负之物格外重视。

八个暂时无事的流民赶紧将之前背负的重物递给了身边的鬼卒以减轻份量,最后只剩下仍然半个身子悬在半空中的两个流民。由于前车之鉴,阎圃这次并未下令割断绳子,而是让他们将身边的重物挪过来一点。

那两个流民似乎也觉察到了身边的东西在阎圃心中的重要性,并未听从命令,只是不住地哀求阎圃让人拉自己一把。阎圃见状也只好如此,便命身边的鬼卒和流民一起用力将那两个流民救起。

“用力——”绳索以前进三步后退一步的节奏被缓慢地拉了过来。众人像拔河一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一点点将二人从死亡的边缘救了起来。

其中一个流民见已脱离危险,欣喜之余不小心碰了下身边的物件。那包裹着麻布沾满泥浆的东西瞬间滑落指间,以自由落体的速度掉向深渊。

“去死!”阎圃咆哮着抽出了腰间的佩剑刺向那个闯祸流民的胸口。而后者对突如其来的变故猝不及防,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利剑贯胸,脸上惊悚的表情也逐渐变得痛苦扭曲,最终耷拉下脑袋气绝身亡。

不仅是周围的流民吓坏了,连鬼卒都不明白平日里一向行事有分寸的阎圃为何会瞬间变得如此暴戾。

“看什么看?货在人在,货失人亡!还不快快将这些东西重新背好上路?”阎圃从倒下的尸体中抽出佩剑对着众人气呼呼道。剑身上的鲜血混杂着雨水正顺着剑刃往下滴,看得人心里发怵。

滂沱大雨又足足下了一个多时辰总算是停了。见天色已晚,阎圃便命辎重队伍在一处相对平坦的林地上宿营。

营帐布早就被切割开来避雨,而搭建帐篷所需的绳索也被用来将搬运货物的流民束缚在一起。所谓的宿营实质上就是几个人围绕着升起的篝火进食休息。

雨后的林地异常潮湿,整个辎重队伍早就被暴雨折磨得疲惫不堪,此刻正四五成群围坐在一起小酣。白天发生的惨状徐承也看在眼里,也终于明白在宕渠时那些流民和无职位的天师道弟子为何要千方百计逃离。且不说汉中之战凶险如何,光就眼前行军之艰难也是远远超出自己先前想象。

而这次徐承似乎有什么心事,暂时选择远离众人,在附近找了一块僻静之地,让那个一路上替自己背负重要之物的流民青壮放下麻袋后便打发其离去。

身边替徐承背负手弩和箭袋的那名鬼卒见状,立刻起身从林子里取过来一些竹叶和相对干燥的枯树枝,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篝火成功点燃后便识趣离开了。

虽然烟气极为呛鼻,但仍能增添不少暖意,至少内心确实如此。身处困境,自然是无法再奢求什么。

徐承背风而坐,解下披在身上的蓑衣和营帐布,这才发现全身上下皆早已被雨水浸润,没有一处不是湿漉漉的,遂将整个身子靠近篝火好让衣物尽快干燥。过了许久才驱散了湿冷,身体也逐渐感觉舒适暖和起来。便将放在身边麻袋内的东西一一取出,不出意外之前放置在内的竹简全部被雨水打湿。

扫视四周后发现都没人注意到自己,徐承便小心翼翼拿起一卷竹简将上面的水珠甩干,然后放在篝火旁一边烘干,一边借助其间若隐若现的小火苗细看上面的文字有没有变得模糊。

正入神之时突听到耳边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起初并未在意,直至发现篝火边多了一道长长的人影,下意识抬头一看才知道阎圃已脸色铁青地站在自己边上。大惊失色之际徐承手中的竹简滑落在地,差一点滚到篝火堆里去。

“若是此时站在徐祭酒面前的是师君,今日怕是难以善了。还望徐祭酒莫要再重蹈覆辙!”

阎圃倒是出乎意料没有像之前那样责备,只是善意地提醒道,不待徐承反应过来便一屁股坐在徐承边上围着篝火取暖。

“莫非阎祭酒有心事?”见阎圃脸色有些难看,徐承一边将竹简重新放入麻袋里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说道。

虽然从阎圃刚才的言语中察觉到其暂时不会像上次那样一把将竹简焚毁,但保险起见还是先放好重要之物,顺带再讲话题从这上面转移开去。

“哎!这该死的大雨!辎重队的粮草和精盐皆被打湿!”阎圃恼怒道,紧接着又是一脸惆怅和茫然。

听阎圃这么一说徐承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别的不说,粮草被雨水打湿后若是不尽快晒干便会发霉,并且会直接影响到大军士气。天师道之前虽经历过各种困苦,至今为止依然能够一路向北的一个极其重要原因便是手中有粮。

若是手中无粮,不要说那些流民和天师道弟子,就算是鬼卒都有可能一哄而散。徐承丝毫不怀疑若是接下来几日找不到栖身之所用来晒粮草,天师道怕是要处于崩溃边缘了。

第七十九章 汉昌

“不知还需几日才能到达汉昌?”徐承若有所思问道。

“若是夜以继日前行尚需两日,但阎某怕辎重队伍会吃不消。且粮草被打湿一事众所皆知,问题根本掩盖不住,士气恐已受到影响。故阎某保守估计仍需五日。”阎圃显得有些无奈。

说话间徐承已将竹简收好,突又想起天师道信物一事,便问道:“阎祭酒可知天师道信物之渊源?”

阎圃狐疑地看了徐承一眼,随后目不转睛地望着篝火,仿佛在竭力回忆过往之事。正当徐承以为他不知情或者不肯将此秘事抖出来时,阎圃突然轻声道:“那枚玉佩乃是第一代师君,也就是少师君祖父之贴身信物。自其羽化后便在师君中代代相传,如今俨然成为了天师道师君权力身份之象征……”

突然间远处传来一阵开天辟地的锣声,尖锐刺耳。

几名浑身湿漉漉的天师道弟子一边在鬼卒簇拥下缓缓走来,一边用特有的悠长洪亮声调轮番喊道:“汉中之地,沃野百里,鸡犬相闻,世间乐土!”

周围不少围坐篝火旁早已酣然入睡的疲民猛然被惊醒,睁开惺忪双眼不知所措望向这些惊扰他们美梦的人。

“阎祭酒,师君有请!”一名鬼卒来到阎圃跟前面无表情道,全然没有平日里的恭敬。

“知道了,阎某这就去!”阎圃见状便直接起身,匆匆离去。

四日后,辎重队伍依旧蜿蜒山路中缓慢前行。如果把遭遇暴雨前的队伍比做身体略微抱恙的病人,那么现在便已进入病入膏肓,奄奄一息的状态。长时间的疲惫外加信心的逐渐丧失,士气已低迷到了极点。

之前为了防止流民趁机背着粮草逃之夭夭而用上的麻绳却已然不见踪影,在如此极端疲惫状态下已经没有人想着要逃跑了。那一个个踉踉跄跄不堪重负的脚步早已透露出眼下所有人都在硬撑,至于何时能抵达汉昌却仿佛仍旧遥遥无期。

“扑通——”一个前一刻还同行进队伍中的其他人表现并无二致的流民猛然栽倒在地一动不动,再也没有醒来。

“扑通扑通——”队伍里接二连三有人栽倒在地,就好像他们之间有麻绳束缚在一起似的。与其这样痛苦地继续硬撑,或许死亡才是他们的最好归宿。

好几袋粮草瞬间滚落在路边,却愣是没有人上前去捡回,连鬼卒都对此视而不见。

“快点!别再磨磨蹭蹭了!”阎圃早已对减员熟视无睹,只是不断地催促队伍加快脚步行进。自从那天晚上之后便一直是脸色铁青,估计是因辎重物资保管不善被张修训斥得够呛。

突然,一阵沸沸扬扬中带着亢奋的声音从队伍前方传来,迅速向后蔓延。整个队伍宛如垂死的病人回光返照一般,短暂恢复了生机。

到汉昌了!

这恐怕是比所有号令和鸡血都管用的消息了。徐承看向周边,流民们之前因遥遥无期而迷茫的双目瞬间透射出希翼的光芒。

说是到了,其实因为队伍延绵不绝的原因,却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又过了差不多半个时辰,徐承才察觉到之前脚下陡峭难行的山间小道已变得平坦好走了很多。前方先是出现了一个黑漆漆的小点,随着越走越近也逐渐变大清晰。最后,一座像是从废墟堆里挖掘出来的城池便出现在面前。

约五丈高的城墙有好几处已是断壁残垣,上面布满了厚厚的青苔。木质的拱门早已腐烂脱落,只有在日晒雨淋和被白蚁啃食之下的留下的小段残破门轴和空洞洞的城门迎接着远来的稀客。城头上要靠绞尽脑汁联想才能勉强猜到的「汉昌」二字断断续续模糊不清。一切都是那么破旧不堪,但好在总算是暂时有了一个栖身之所。

伍默率领的前锋队伍早已进驻城内。而流民们却没有这等福利,他们在鬼卒的押送下将千辛万苦扛过来的货物放回城内便被打发到城外的空旷之地,三三两两瘫倒在地上苟延残喘。

以徐承目前的身份自然是分到了城中一间寻常屋子。几个鬼卒帮忙将一应物件搬至屋内便识趣退下了。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虽然之前在宕渠时住的也并非是什么府邸豪宅,但人性本就是如此。若是换到了一个比之前差的环境,相当长一段适应期内,心中落差免不了会有所放大。

“这地方是人住的么?”李婆不知从哪里找来半截脏兮兮的敝帚,四处扫落挂在墙壁上的蛛网,终于忍不住嘀咕道。当然这也是屋内大多数人的心声。

“李婆,眼下住处虽然简陋,但跟仍在城外露天里的流民相比已好过太多,做人要知足。”徐氏略有些责备道。

“是,夫人!老奴知错了!”李婆也觉得刚才说出口的话极为不妥,老脸一红便不再出声,自顾自地继续干活。

生逢乱世颠离,心境还如此超脱淡然,徐承自认为无法做到,看向徐氏的眼神不由多了一丝敬佩。

“啊——”徐氏冷不丁发出一阵悚然尖叫,面色惨白。纤细颤抖的手指向一处昏暗的墙角。

徐承顺着方向寻觅,这才发现一只表面覆盖疣鳞的灰黑壁虎不知何时起出现在屋内。四只爪子牢牢吸附在凹凸不平的破壁上,形似三角的小脑袋左右转动,口中不时吞吐叉舌,纤长有力的细尾耀武扬威般不停摇甩,似在彰显它才是这个屋子的主人。

李婆见后同样泛起一阵惊恐和厌恶。不过作为下人也深知再如何也无法逃避,遂硬着头皮上前,挥舞着手中的半截敝帚誓要将这个举止嚣张的小家伙驱赶至屋外。

估计是感应到危险临近,那只壁虎如同打了败仗丢盔弃甲的将军,落下一条断尾仓皇逃窜,瞬间不见踪影。

被扫落在地的断尾仍不断抽搐扭摆,仿佛活物一般。众人见后无不骇然,只有蒲元不受其慑,不仅饱有兴致上前观望,还捡起一根自敝帚上散落的小竹枝,来回拨动仍蕴含生机的断尾。

“啪嗒——”一记清脆的暴栗打在后脑勺上。蒲元一边丢弃手上的竹枝,用力捂住痛得发麻的头皮,一边转过身去,蒲丰那张吹胡子瞪眼气得炸裂的老脸便映入噙满泪珠的眼帘。

第八十章 幻象

也许是老天怜悯眼皮底下这些受尽劫难的苍生,接下来一连几日都未曾再下雨。阎圃仍旧是一脸阴沉,一面敦促鬼卒们在空旷地界将潮湿的粮草铺开晾干,一面又祈盼这这段时日莫要再刮风下雨。

或许是潮湿的粮草过多一时难以处理,又或许是想重振时下的萎靡士气,总之这几日供应给城外流民的粥食倒是比在宕渠时多了不少。

刚开始几日,城外的流民横七竖八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仿佛这里刚刚经历过殊死大战,所不同的是没有血腥味和萧杀之气。直至城门口传出熟悉的声音之后,这些“尸体”如同复活一般,迅速从地上站起,争先恐后朝临时搭建的粥铺奔去,速度之快令人瞠目结舌。

之后,流民们便逐渐恢复了元气,开始在外边四处走动。汉昌附近的群山里也住着一些板楯蛮,可能是地广人稀的缘故,他们对流民擅自进入自己的领地似乎并不排斥,任由他们在林子里采集可以食用的野菜和野果,甚至抓捕野兔和小鹿。

经过长时间的疲劳行军和生死边缘的挣扎,流民中能够存活至今的几乎全是些体能过人的青壮。又过了几日,原先一片空旷的城外空地上竟树立起了不少星星点点的帐篷。那是流民们用捕获的野味跟板楯蛮换来的麻布,再找来些树枝临时搭建而成。

夜间,城外篝火遍地。流民们三三两两围坐在一起,一边吃着烤肉一边肆意大笑。

“这回是押大还是押小啊?”一个青壮双手高举两个碗口相合的粗碗一边卖力地摇晃着一边兴奋地大叫道。

“押大!押大!”边上的另一个流民面色泛红大吼道。目光死死盯住那个晃动的粗碗,仿佛能洞悉到里面的一切。

“我魏三这次还是选择押小!”另一个面相猥琐的流民吼道。虽未注视着那个粗碗,但眼中却闪动着狡黠。

晃动声戈然而止,两个做工粗劣的木质骰子出现在了碗底。

“小!哈哈哈哈哈哈!李老二你又输了!连同之前的加起来已欠某三只野兔了!”之前押小的那个流民欣喜若狂道,脸上洋溢着胜利者的神态。

而那个被唤作李老二的流民则脸色瞬间从之前的期盼变成了懊恼,不服气道:“有种接着玩!老子就不信了手气会一直这么背下去!”

人都是向往安逸的。就算眼下的安逸只是幻象,也依然让不少人流连忘返,深陷其中难以自拔。

有时候那些流民也在想,眼前的日子虽然过得不算富足,但比之在宕渠时却要潇洒得多。没力气时可以躺在帐篷内养精蓄锐,有力气时可以去山林里寻觅野味打打牙祭,甚至闲来无事还可以娱乐一把。再联系到之前苦逼的行军,但凡一个头脑正常的人都不愿意继续跟着天师道前往汉中。

但再肆意的狂欢也终归有结束之时。随着夜色渐深,再狂热的赌徒也因扛不住身心的疲惫倒地而眠。原本星星点点的明亮篝火半数已然熄灭,除了此起彼伏的鼾声,一切又回到了初始的静谧。

突然,几道鬼魅般的黑影从周围林子里窜出,蹑手蹑脚地朝着魏三所在的帐篷走去,片刻之后又悄无声息地快速离去,从头到尾竟然无人察觉……

黎明时分,穆力睁开朦胧的双眼,这才发现天色仍然是漆黑一片,周边万物寂静,有些不解为何今日竟然不合常理醒来这么早。

不对!突然间他似乎嗅到了一股不寻常的气味,像极了昨天夜里将活奔乱跳的野兔抽筋剥皮时弥漫的血腥味。准是附近哪个王八蛋忘记将带血的污秽之物处理掉了!他心里想着,又合上了眼想继续打个盹。

血腥味源源不断地钻进鼻孔,挑动着穆力本已衰弱的神经,直至最后他终于忍受不住从地上一跃而起。

“娘的!连个安稳觉都不让老子睡!”穆力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骂骂咧咧道。不过就在下一刻,他眼角的余光猛然瞅见了一滩早已凝固发黑的血水出现在隔壁魏三半敞开的帐篷前,强烈的不安下意识驱使他上前去看个究竟。

“啊——”一声惊悚声响彻城门前的空地,惊醒了仍在酣然大睡的流民。

……

汉昌城中某一处宅院内,徐承正在摆弄着那个宝贝手弩。之前还在担心经过雨水浸泡的弓弦晾干后还能不能恢复如初,从今日试射的结果来看完全是杞人忧天。

“又被这该死的大雨糟蹋了一卷!”蒲元正跪坐在地上将晒在院子里竹简一一卷起收回,看着被雨水浸泡后模糊不清的字迹,不禁有一句没一句抱怨道。

“无妨!无妨!要比惨,那本祭酒随身携带的一个竹简还被阎祭酒当着师君的面烧了呢!找谁说理去?”徐承故作痛心疾首道。

“要我说,那阎祭酒就不是什么好人!”蒲元听后更加心塞道。

“元儿莫要在背后肆意诋毀阎祭酒!”蒲丰突然一脸神色惊慌地进了宅院,见蒲元出言不逊,便急忙阻止道。

蒲元意识到闯下了大祸,凭经验也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如惊慌失措的野兔般抱着几卷竹简便逃回屋内。

“徐祭酒,不好了!外面出大事了!”蒲丰这次竟然破天荒没有进一步对蒲元穷追猛打,反而转过身来六神无主地对徐承说道。

“蒲老莫要惊慌,有何事烦请细细道来!”

从蒲丰反常的表现中徐承便明白若不是真的发生了大事,老头子也断然不会如此,只不过情绪往往只是对事情结果的一种反应,并不能对解决问题有丝毫帮助。所以就算天塌下来也只能劝慰老头子先平复下来。

蒲丰听后神色稍缓,便一五一十说道:“今早有人发现城外有个流民在睡梦中被夺走了性命,死者面目狰狞极为吓人。还有,还有……死者胸口皆有一处大血洞,里面空空如也,据说是心已被摘走……”蒲丰越说越感到恐怖,浑身不自觉地哆嗦起来。

“竟有此事!”这次连徐承都不淡定了,这种只有在后世恐怖片中才有的骇人情节,如今竟然在现实中上演了。

第八十一章 白虎

“还有……还有……最近城内外谣言四起,说是秦昭襄王在位时巴郡一带曾有白虎为患多年,最后被当地板楯蛮勇士用白竹弩射杀。其肉身虽死,然魂魄却久久未散去。平日里藏匿在汉昌附近的大山之中,每当夜间便会化作虎头人身的妖怪,出来摄取人心……师君得知此事后为安抚人心已派陶祭酒前去核实……”蒲丰继续支支吾吾说道,惶恐之意尤胜之前。

经过现代科学知识熏陶的徐承自然是不相信什么鬼神之力。不过这种话只能在内心一想,却并不适合在这推崇鬼神之说的天师道内提起。好在张修对此事已引起足够重视,派陶申前去查探。不管怎么说,徐承仍旧相信水落石出之日便是谣言不攻自破之时。

是夜。

城外的流民早就被白虎掏心之事吓得魂不附体,倒也没有过去几日那般闹腾。汉昌城是进不去了,那最安全的地方自然是聚集在一起背靠城墙根,将篝火点得异常明亮,然后战战兢兢地半睡半醒着。冰冷残破的城墙虽然驱散不了他们内心的恐惧,但至少能稍微缓和一下。

人在现实面前无能为力之时总会产生各种各样的幻想来安慰麻醉自己,仿佛白虎再次出现的时候城内的鬼卒就能立刻冲出来保护他们似的。

不过有时候幻想还真的能在现实中阴差阳错实现,但这也并非是什么好事。因为这次祈盼成功之后便会更加不切实际地去祈盼下次,直至深陷其中永远无法认清现实之残酷。

一个祭酒模样的老者在一队鬼卒的簇拥下走出城门开始巡视城外,仿佛印证了之前的猜测一般,引得众人一阵欢呼。

“汝等皆是我天师道之百姓,一路从宕渠奔波至此。天师道是不会抛弃诸位的!老朽定当彻查白虎一事,以安民心!”

陶申在天师道内风风雨雨做了那么多年祭酒,自然深知安抚人心之重要性。只要人心不散,天师道便不会灭,就算是有十个白虎又算得了什么?

且自己早已在暗地里探查过此事,那名死者生前便是游手好闲的赌徒,且在死前那晚赢下好多赌资。虽然心被挖出,但看到伤口上那齐整的划痕便知是刀刃所致。故虽暂时无证据推算是否真有白虎,陶申主观上已认定死者应是被人嫉恨所杀。于是便早早将有重大嫌疑的李老二看押起来。

至于白虎之事,陶申更认为是一种以讹传讹。总之,只要接下来几日不再出现类似事件,那些流民心中的疑虑便会逐渐打消乃止恢复正常。

夜已深,流民经过陶申的安抚外加鬼卒的巡逻,心中的恐惧渐消,便都一个个靠着城墙根睡着了。陶申年过花甲,两鬓斑白,身体机能便是差了很多。正值昏昏欲睡之际突感内急,便吩咐鬼卒继续在城外值守,自己则起身回到城内更衣。

之前皎白的弯月不知何时早已遁入云中,依靠周围宅院窗棂内传出的微弱的烛光陶申才得以识别脚下的路。

就在此时,陶申突觉耳边一阵怪风刮起,几道如旋风般的影子从眼前闪过,紧接着自己的颈部被人猛然敲击了后便失去知觉,一下子栽倒在地。

不过陶申很快就被胸口传来一阵歇斯底里的剧痛弄醒,他睁开双目,却惊恐无助地发现自己的手脚都被两个虎头人形模样的怪物死死地按住,想求救却发现口中早已被塞了一个布团,只能发出极其微弱的呜呜声。而正前方的虎头怪正手握尖刀捅进自己的胸口,隐藏在虎皮之下的俨然是一张人脸。

屋外传来的轻微的异常声响最终还是引起了徐承的注意,他悄无声息地起身,借助屋内微弱的烛光将墙角处的手弩和箭袋取回,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门。望着席地而眠的一屋子老弱妇孺,徐承内心不由升腾起应有的责任感。若是外面真有什么危险,也就只能靠自己强行顶上去了。

徐承屏息靠近最外面的屋门,透过门缝隐约看到几道虎头人形的身影在自己跟前一闪而过,最终消匿在黑暗当中。

果真有虎头怪?要不是亲眼所见,徐承根本不相信满城内外传的沸沸扬扬的谣言居然是真的。

徐承坐在地上驻守在门后小心翼翼地喘着气,紧张挑动的心脏提到了嗓子眼,时而紧张地透过门缝观察着外面的世界。也不知危险过去了没有,眼下最安全的做法便是一直等待直到天亮。

“承儿,你怎么睡在外面了?”徐承迷迷糊糊听到有人在叫他的名字,睁开布满血丝的双眸才发现徐氏走到了跟前。

徐承内心不由一阵苦笑,估计是昨晚在门后蹲守不知不觉睡过去了,还好后来没事,否则……

“不劳母亲挂心,承只是在屋内睡不着故在门后坐了一会儿,未曾想竟然睡过去了。”徐承敷衍道。对于屋内的一干人,徐承的做法便是对于他们力量所无法企及之事能遮掩过去尽量遮掩过去,因为就算如实相告也顶多是徒增他们的焦虑,对解决问题并无裨益。

徐氏倒也未起疑,只是看着徐承脸上气色不太好便让其回屋补觉。徐承本已应诺,正待返回之际突听见门外人声沸腾,遂打开屋门,发现一大堆人远远地看着地上的一摊血议论纷纷。

“大清早开门就看到一具死尸,可把某吓得……”一个汉子脸色苍白,到现在为止仍惊魂未定。

“究竟是何人遇害?”

“刚问过鬼卒了,就是昨夜在城外巡视的陶祭酒!据说死状极惨,连心都被挖出来了……”

“那岂不是和前日城外的流民一样?”

“可不是吗?据说白虎不仅能在城外害人,还能进到城里来……”

“这可如何是好?”

陶申死了?就在昨夜!就在自己住的宅院门口不远处!联系到夜里透过门缝看到的虎头人,徐承内心不寒而栗。

“承儿,外面究竟发生了何事?”徐氏也察觉到了动静,焦虑地问道。

“无事。承还是回屋补觉吧。”徐承打了个哈欠掩饰道。

正说话间两个鬼卒不请自来,先是向徐承抱拳行礼,随后正色道:“徐祭酒,师君有请!”

第八十二章 受命

对于这突如其来的不速之客,徐承显得有些手足无措。张修选择在这风声鹤唳之时唤自己过去难道和白虎一事有关?且每次鬼卒上门无一例外都是要紧之事,再联系到昨夜陶申突然被害,徐承不得不将整件事往最坏处想。

带着这些难以消平的疑问徐承忍不住开口问道:“不知二位可知师君此番让在下过去所为何事?”

不过话刚说出口徐承就后悔了,因为对方只是办事跑腿之人,所知自是极为有限,且同自己不熟。非但问不出什么,若是被有意无意传到张修耳边恐怕会被理解成私底下打探揣摩上意。

果然,那两个鬼卒听后肃然道:“徐祭酒所问,在下实不知情。若是心中有疑虑可当面问于师君,请吧!”说完不待徐承反应便转身在前开道。

见事已至此,徐承也不再说话,便跟在鬼卒后面一路走去。

汉昌城内最大的宅院便是张修的临时住处。虽然早已废弃多年,但经过短暂的修缮后仍残存着原有的威严肃穆。

“拜见师君!”徐承一照面便行了个礼。但处事不惊的外表下却涌动着此起彼伏的念头,那是对不可预测未来的仿徨。

“不知徐祭酒可知最近几日天师道上下传得沸沸扬扬的白虎一事?”张修一边细细询问一边上下打量着徐承的脸上的表情变化。

“师君所指可是前日城外流民遇害一事?在下也听人说起过师君昨日已派陶祭酒前去城外安抚民心。”被张修那仿佛能洞悉内心的目光盯得心里发毛,徐承脸色显得稍稍有些回避,但仍强装恭敬回话道。

“正是,不过昨夜发生了点意外。”张修把话讲到此处,便玩味地没继续说下去,只是继续看着徐承的反应。

“不知是何意外?师君但说无妨!”听到张修口中说出意外二字,徐承心中已隐隐升起不好的预感。

“陶祭酒昨夜在城中遇害,正好发生在离徐祭酒住处不远。跟前日城外死去的流民一样,也是被挖去了心。”张修似乎有些心头沉重,脸上表现出来的却是已经完全接受事实的淡定。

可能是由于已经有早先铺垫的缘故,徐承听到并不感到意外,却是对张修为何要把语气的重心放在自己住处而不是陶申遇害本身感到诧异。

见徐承陷入沉思,张修继续说道:“徐祭酒早上怕是也看到了门外那些围观的弟子,估计当下陶祭酒遇害一事早已传开。眼下非常时期,若不能尽早查清此事给天师道上下一个交代,恐生变故呐!”

话说到这个地步,徐承算是看明白张修的用意了。估计是想自己接替陶申继续探查白虎一事。但此事已摊上两条人命,自己若不想步他们后尘就绝对不能接。

正在构想合适推脱之辞之际,徐承突感凌厉而难以忘却的威压再度降临在自己身上,耳边传来张修的声音:“久闻徐祭酒聪慧过人,江州贩盐之壮举更是让本师君刮目相看!如今多事之秋,更需要像徐祭酒这样的人才替本师君分忧呐!”

徐承抬起头看向张修,发现其一脸不容申辩和妥协的态度便知此事已无可挽回。不管应不应承下来,徐承相信张修绝对有一万个法子让自己背上这口黑锅。

“承蒙师君青睐,承敢不效命?”徐承不得不向现实低头。话音刚落,只觉得身上那股威压转瞬间消匿得无影无踪。

张修面色稍缓,嘴角浮现出不经意的笑,夸赞道:“好!徐祭酒果然不负本祭酒所望,白虎一事就全权交予你了,务必要查得水落石出,给天师道上下一个交代!”

离开张修的府邸,徐承的神色仍旧恍如隔世。一个传得沸沸扬扬的惊悚谣言外加两条人命,这便是徐承目前掌握的全部线索。要想查得水落石出,谈何容易?

以徐承对张修的了解,别看刚才不断给自己戴高帽子,若是白虎一事最终查不出什么东西,怕是到时候为安抚民心将自己的项上人头取下来都有可能。

人在危难之际总是会将能力范围内触手可及之处的救命稻草之重要性放大无数倍。但若是事后证明达不到预期,便也会痛苦无数倍。

焦虑万分之时徐承想到了阎圃,自从进入汉昌城之后便再也未曾见过面。虽然此人为了权势冷峻刻薄,但好歹一直都对自己关照有加。也不清楚阎圃到底知不知晓张修将白虎一事交给自己调查,若是前去拜访一下指不定能发现一些自己不知道的蛛丝马迹。

徐承这才唐突地发现自己第一次主动上门去找阎圃,不过在尴尬之余也得到了一个不愿面对但又不得不接受的事实。

“阎祭酒不在里面,徐祭酒请回吧!”守在门口的鬼卒面无表情道。

“那本祭酒明日再来拜访,若是阎祭酒回来麻烦兄弟通报一下本祭酒找过他。”徐承略有些失望道。

“不用。阎祭酒被师君委派了任务,已几日未归,徐祭酒还是请回吧!”看门的鬼卒开始变得不耐烦起来。

大失所望之下只得悻悻而归,走在路边徐承都能察觉到周围行人都有意无意避开自己。阎圃究竟是在刻意回避还是确实有事脱不开身,这一点自己并不清楚。不过恰巧在如此节骨眼里发生却让徐承不得不往更坏处想。

一直以来二人明面上争斗不断,暗地里却是心照不宣,配合默契。虽有时为达到目的给对方下过套,但总体而言二人之间则是一种极其微妙的合作关系。

而这种关系能一直维系下去的原因便是彼此都能在对方身上获得某种价值:阎圃可以利用徐承的过人能力帮其做事,徐承又可以借助阎圃的人脉资源,乃至关键时刻的援手来化险为夷,在天师道内求得安身之所。

每一次合作和交换的成功又会进一步形成正反馈,给彼此带来更为坚定的信心,以期待下一次合作,就这样周而复始。

一直以来,徐承便是被这种自虚无之处建立起来的盲目自信所蒙蔽,自以为这种合作关系会一直持续下去。直至今日阎圃有意无意地避而不见才促使其幡然醒悟。

即便是徐承在阎圃眼中仍未失去价值,但若是到了生死关头可以通过舍弃对方来保全自己,那么阎圃多半会这么做。若是换做徐承陷入此等境地,大概率也会如此抉择。一切正如同徐承刚到汉昌时在住处发现的那只遇到危险后断尾求生的壁虎。

第八十三章 进山

事已至此,对阎圃而言徐承只是一条随时可弃的断尾,但对徐承自身而言却事关生死。不过就算那条被遗弃的断尾亦如同活物般挣扎好久,更何况人乎?既然指望不上阎圃,那就算了吧。或许自一开始便不应该对其抱有不切实际的期望。

至于白虎一事的相关线索徐承依旧是一头雾水。照此下去,完不成任务几乎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了,那么结果自然也将如起先预料的那样。

徐承突然停下脚步,瞬间意识到自从被迫接受这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之后,自己一直将思考的重心放在如何解决问题上,而从未想过张修为何要把如此棘手的问题甩给自己。

虽然徐承自认为确实做过不少对天师道有益之事,但还远未到成为张修心腹的地步。否则之前火烧宕渠一事早先一步就应该知晓,而不是自始至终蒙在鼓里,仅凭蛛丝马迹去揣测其意图。

且那日陶申跟张修、阎圃的激烈冲突仍历历在目。昨日汉昌突然冒出了个白虎出没的谣言,陶申在调查过程中又离奇死亡。把这几件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凑在一起,徐承总能隐约意识到这之间似乎有什么关联。

当时在场的明眼人都看得出陶申和张修势同水火,那么如果张修皆白虎一事置陶申于死地便是顺理成章了。若果真如此,那张修此次将任务甩给自己也是为了置之于死地?徐承不由吓出一身冷汗。估计是竹简上那一个个奇形怪状的符号还是让其起了疑心,虽然明面上不动声色,实则已耿耿于怀。

但按照这个猜测来看,有些事又难以自圆其说。张修若是执意想除去眼中钉,完全可以直接背地下手,然后再推说是暴毙。为何要造成如此大的振动,让天师道上下风声鹤唳,岂不是得不偿失?

徐承不相信谣言会无中生有,那么散步谣言之目的又是什么?从两次凶案来看,皆是趁着受害者疏于防范之际下手,几无目击者,且每次又只杀一人。或许一切只是为了制造恐慌?徐承现在猜不出来,但若是能趁机牵出幕后之人估计对进一步了解此事自然大有裨益。

第一例凶案发生在城外,在熟睡的流民中随意找一目标下手自然是容易得很。那么发生在城内的第二例便不得不让人细思极恐。要知道城中一直都布满鬼卒的明哨暗哨,可以说时刻在天师道的掌控之中。陶申或许正是对城内防卫有十足信心才未抽调城外鬼卒一路随行,最终却反遭毒手。故据此推测,幕后势力必定在天师道内潜伏。

且以张修对权位的迷恋,早已将天师道视作禁脔,掌控之力绝无仅有。在他手中,天师道自然是绝不允许,也绝不可能被除他本人外的任何一方势力染指。绕了这么一大圈,最终嫌疑目标又指向张修,却又无法自圆其说,徐承不禁有些茫然。

但不管怎么说,近日接连发生凶案。这便给人以一种不管是城内还是城外都不安全的既视感。这幕后之人若是想将众人的恐惧进一步放大,那么下一步将会在哪里动手?

平日里隐藏在汉昌附近的大山之中,每当夜间便会化作虎头人身的妖怪出来摄取人心。徐承脑海里突然浮现起了蒲丰所述的谣言。

山中?可以想象若是山中再发生一起凶案,那么给人的感觉便是汉昌一带不管躲哪里都不安全。或许这才是幕后之人所希望看到的吧。

不过这本身便是在一系列猜测当中,外加茫茫大山延绵几十里,要想预先知道凶案发生现场简直如同大海捞针般困难。还有这几日接连发生匪夷所思之事,人心惶惶之下没人再敢前往大山之中了,又如何会有凶案现场?

想到这里徐承深呼一口气,若是真的无人为饵,为揪出幕后之人,把自己当饵又如何?恐怕他们更愿意看到自己这个新上任的调查凶案之人再次命丧虎头人之手吧。这样一来恐慌效果才能发挥到极致。

其中徐承已清楚这个幕后之人十之八九便是张修,只不过在潜意识里不愿意面对现实。人往往就这样,在面对多种可能,且暂时无法确定将会是哪一种时,总是会刻意去回避那些难以面对或者难以解决的可能。

徐承走回住处,却发现门口不知何时起已站了两个鬼卒,远远朝自己抱拳行礼。

“徐祭酒,最近白虎出没,凶案频发。为安全起见,师君已命属下保护家眷。若有不便之处,还请见谅。”

从鬼卒那生硬的语气中徐承便能看出张修没安好心。与其说是保护,不如说是监视或者软禁。莫不是张修怕自己知难而退,带家眷趁机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徐承自忖就算张修不派人监视,自己也没有能力带着这几个老弱妇孺逃之夭夭。相信张修对他们本身不会有多大兴趣,之所以这么做无非是牵制自己的手段。只要自己不开溜,至少他们应该是安全的。

想到这里徐承便释然道:“那就有劳二位兄弟了!”

进屋后徐承取了手弩和箭袋,又带了几块米饼,再取下地上的一块麻布将这些物件一并包裹住,便径直走出门外,留下整屋子神色错愕的人。

离开之前徐承不忘关照下兢兢业业站在门口的鬼卒:“麻烦兄弟禀告下师君,就说承准备去汉昌附近的山中打探白虎魂魄的下落。”说完头也不回便匆匆离去,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徐承相信以鬼卒的尽忠职守必定会把自己的话带到,也可能借此机会传出去让更多人知晓自己的去向。想必到最后这幕后之人也会知悉此事。

虽然昨夜城外并未发生凶案,但陶申的死讯已经传开,流民们更加惶惶不可终日,唯恐自己成了那个倒霉的受害者。

徐承挑流民密集的地方多绕了几圈,发现无人尾随,便快速离开,遁入不远处的山林中。

第八十四章 伏击

真到了山中倒是僻静得很,宛如远离尘嚣的世外仙境。只是眼下正值夏秋交替之季,脚下野草丛中蚊蝇横飞,片刻之后裸露在外的脚裸处便被叮了好几个大包小包,当真是瘙痒难忍。

俯身下去抓挠时才发现脚下不远处的杂草丛中有一个不显眼的小窟窿。而这堆杂草的颜色跟周围都略微有些不同,显然是后续铺设上去的。一阵轻微且不间断的扑哧扑哧声从中传来。

徐承蹑手蹑脚靠近,小心翼翼扒开草堆,却发现里面别有洞天。一只不慎落入陷阱的野兔在坑壁上死命挣扎,企图逃出生天。

也不知道这陷阱是何人所设。但有东西送上门,又岂有不笑纳之理?徐承利索爬入坑内,将野兔拎回,用随身携带的绳索捆绑住四足便继续前行。

对于选址徐承自然是有一套法子。为了让戏演得更为逼真一些,当然不能离汉昌城太近,但为保存体力且来去方便,又不能太过于深入密林。同时既要隐蔽又要视野开阔,便于监视周边的风吹草动。

权衡利弊之下徐承最终选择了一处幽静山谷中一块背阴磐石之后作为暂时的栖身之处。四周都是郁郁葱葱的参天大树,若是藏身其中不发出任何响动,一时之间倒也是极难被发现。正想着如何进一步布局时突然哈欠连连。这才记起昨夜在门后守了一宿导致现在精神恍惚,便先进去饱睡一顿借机养精蓄锐。

从酣睡中醒来时徐承已不记得睡过去多久,只觉得天色已渐渐暗下来,顿时惊出一身冷汗,这下倒让头脑瞬间清醒了很多。于是出去弄了些结实的树枝回来,用之前包裹手弩和箭袋的麻布在离藏匿点二十步左右的空旷之处搭了一个简陋的帐篷,又在帐篷跟前费了一番周折生了一堆篝火后便迅速躲到磐石后面继续藏匿,大口咀嚼着带过来的米饼直至将其一扫而空。

夜幕终于如期降临,该布置的也都已经布置完毕,接下来就看这守株待兔之策是否奏效。若是幕后之人真的想要在山中搞出一凶案,眼前这黑暗中如指路灯的明亮火光足以吸引其来到这里。

徐承双眼死死地盯着外界的一举一动,手也没闲下来,一直在摆弄着手弩。因为他知道若是发生变故需要拿手中的武器自卫,那么在伸手不见五指的环境中完成上弦装填发射。整一过程容不得半点失误,否则就是拿自己性命在开玩笑。

五根箭矢已经从箭袋里取出,放入触手可及之处。藏匿点和帐篷之间约二十步的距离也是自己事先设计好的。若是再远一些便会影响射击精度,若是近一些便会影响射击次数。总之,在目前这个距离上如无意外他能保证悄无声息地干掉两个目标。

夜渐渐深了,时间在一点点消逝。见目标久久未出现,徐承心中顿时有些没底。为什么一定要来山中?若是幕后之人知道自己遁入深山老林而继续拿城外流民开刀也不是没有可能。徐承突然感觉到自己之前看似严密的推测出现了一个极其致命的漏洞。

如果幕后之人真的想制造恐慌,那么多一些杀戮便是能起到更好的效果。但为何每次命案只死一人。如果是因为城内守卫森严下手机会不多倒也是可以理解,但这城外流民皆疏于防范,若是想多制造些杀戮简直轻而易举。

之前的各种假设和结论突然间都拧成一团变得毫无逻辑,一切又都回到了起点。徐承头有些胀痛,正打算放弃眼前的计划时突然觉察到周围的环境有些异样,松弛的神经猛然绷紧。

不似风吹树叶的窸窸窣窣声从远处传来,随后徐承看到三个虎头人身的怪物从林子里钻出,朝篝火这边走来。虽仍不能断定究竟是人是鬼,但有一样事情却是确凿无疑,那便是这三个怪物和前日夜里透过门缝看到的一模一样。

“在如此空旷之地露营,也不怕被人发现,这徐祭酒倒真是艺高胆大啊!”徐承终于听到了其中一个虎头人身怪物说的话。更加确定了眼前这三个虎头怪是人非鬼。

“区区一乳臭小儿能有多少能耐?之前在天师道内能从流民平步青云当上祭酒无非是侥幸罢了!”另一个虎头人说道。

“某说汝等今日为何如此多废话,既然都已经找到其行踪了,难道还留着过夜?还不如趁早送其上路,吾等也好回去继续喝酒快活!”

从虎头人的谈话中徐承终于知道幕后之人必定在天师道内无疑,只是仍旧无法推测到底是谁。正思索间三人已经逼近帐篷。

这时,他们看到帐篷内发出窸窸窣窣的轻微响动,在篝火的映射下能清晰看到帐篷布也随之一动一动,像是里面有人在瑟瑟发抖。

“哈哈哈!徐承小儿怕是吓尿了吧!”其中一个虎头人见状大笑道。似乎很期待看到徐承受死前的窘样。

“只是……某今日为何感觉有些怪?不会是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吧?”另一个虎头人似乎隐隐觉察到了异常,遂疑虑道。

“那就赶快动手吧,别再磨磨唧唧……”

虎头人一齐上前掀开帐篷布,未曾想映入他们眼帘的却是一只被绳索捆住拼命蹬腿挣扎的野兔。除此之外里边空空如也。

“不好!”虎头人这才发觉已中计,惊恐之下急忙四处张望寻觅。

话音未落,突然发觉黑暗中传来轻微的震动声,紧接着一个虎头人身形猛然一颤,这才发现一支羽箭不知何时已经插在他胸口上。但为时已晚,那个中箭的虎头人又面色狰狞地挣扎了几下,便不甘地瘫倒在地没了气息。

“哪来的弓箭?”突生的变故令另外两个虎头人胆战心惊。也没去管地上的同伙,而是立刻警惕地打量着四周,最后将注意力锁定在左侧那块磐石后。

“嗖——”又是一支羽箭从黑暗中射出,锋利的箭簇射穿咽喉,带着一丝血迹在后颈处穿出,极其骇人。那名中箭的虎头人用双手拼命捂住脖子,口中发出含糊的求救声,一团团血色泡沫从其口鼻中不断涌出。

第八十五章 死结

虽然成功干掉了两个目标,但是同时也暴露了自己的位置。此刻唯一幸存的虎头人正朝徐承飞速逼近。如此近的距离要想再像刚才那样如法炮制已是不可能了,透过微弱的光线都能看到对方手中明晃晃的刀刃。

万分危急关头徐承索性丢掉手弩,将箭袋中剩下的十几支箭矢一把抓起。就在下一刻,锋利的刀刃已经出现在头顶上不远处,正已极快的速度往下劈砍。徐承甚至都能听到虎头人那因紧张而有些紊乱的喘息声,下意识地往侧面一个踉跄倾倒,只见一道寒光在自己跟前划过,惊恐之余却发现自己并没有血溅当场。而利刃砍了个空后落在磐石上,溅起几粒火星。

趁着虎头人旧力已逝新力未生之际,徐承用尽全身力气将紧握在手中的一把箭簇扎进其腰腹部,随后捡起地上的手弩,像一头惊慌的小鹿般起身逃离到几丈之外。

徐承用颤抖的双手上弦后正待装填箭矢,这才发现随身所带空无一物,不由惊惶大增。那个被扎中腰腹部的虎头人似乎伤得很重,口中不断发出撕心裂肺般的嚎叫,宛如发狂的野兽。

虽然昏暗无比的环境下看不清其嘴脸,但徐承很明显能感受到其对自己深深的恨意。一只手捂住不断滴血的伤口,而另一只手发疯似的挥动着刀刃,誓要将徐承碎尸万段。

可能是牵引到了伤口令其痛苦不堪,虎头人脚下却如灌了铅一般背靠着磐石朝徐承缓慢地挪动,但即便如此每前进一小步都令徐承惊恐之意更添一层。

徐承下意识便想要逃跑,离这个危险的目标越远越好。一想到刚才短兵相接之时若是毫厘之差可能就再也见不到明天的太阳,心中不免一阵后怕。非是自己胆怯,只是觉得自己近战经验严重不足的情况下没必要用自己的性命去冒险。

但下一刻突然想到对方似乎是直奔自己而来,且从刚才他们之间的谈话中便可知天师道内必然有其同伙。若是放回去通风报信,只怕等待自己的将是无休止的追杀。所以,对方必须死!

皎白的月亮不知何时从云后钻出来,离自己几步远的草丛里闪着寒光,那是洒落在地上的箭矢反射的光芒。徐承一个机灵快速地靠了上去想将其拾取。

虎头人见徐承去而复返,也察觉出了端倪,怒吼着挪动着受伤的身躯,想阻止徐承取回地上的箭矢。那胡乱舞动的刀刃如同野兽口中尖锐的獠牙,每靠近一步都让徐承心生忌惮。

徐承屏住呼吸一个碎步过去,终于在虎头人到达之前取回了箭矢。又跑开两丈远,此时手中的弩已装填好箭矢,箭簇直接瞄准近在咫尺的目标,微颤的食指抵住了悬刀。

“快说!白虎一事幕后究竟是何人主使?”既然有了审问的资本,徐承当然不会放过这千载难逢的机会。相比于取人性命,徐承更想知道问题的答案。虽然心中已大概知晓这幕后之人究竟是何人,但仍希望能从对方口中直接获取。

“哼!要杀便杀!要想从老子口中得到线索绝无可能!”虎头人见自己已毫无胜算,似乎也意识到不管说与不说最后都生存无望,索性强硬起来。

“徐承!你真的以为能逃出生天么?天师道内已布下天罗地网,不管你回不回去都是死路一条!老子今日虽栽了,也不过是比你早走一步罢了!”虎头人继续如困兽般咆哮道。

徐承知道对方既已心存死志,自然也问不出什么话来,便扣动了悬刀。

“嗖——”飞出去的箭矢牢牢钉在了虎头人胸口,一直萦绕在耳边的骂骂咧咧声戛然而止。

虎头人痛苦地扭动了几下身躯后终于没了动静。虽暂时脱离了危险,但难不保仍有同伙继续在周边徘徊。徐承熄灭篝火后便找寻一僻静之处休息,直到天亮后发现周边没动静才敢起身。

昨夜被自己杀死的三具虎头人尸体此刻仍静悄悄地躺在地上,未有任何挪动过的痕迹,虎皮之下的尸体却皆是板楯蛮汉子的着装。再加上想起昨夜暗地里听到虎头人之间交谈之话,便不难断定此乃欲盖弥彰之举。至此结论已非常明确。

如果之前还在心存侥幸,刻意回避幕后之人就是张修的推测,那么这次便是只能硬着头皮去面对无法面对的残酷事实。

“该死!”徐承恨恨道。

原本以为揪出行凶者,找出幕后之人,再将实情报之张修便可,未曾想竟然进入了一个死结。一个他无法解开的死结!

现在看来,自一开始张修通过算计便已将徐承置于死地。或者这也是阎圃知悉徐承劫数难逃,在无能为力之下而采取袖手旁观、明哲保身之法。

既然不给活路,那么你张修也别想有活路!

冲动之下,徐承真想用手中的劲弩将张修射杀,以解心头之恨。

但这种想法终归只是情绪发泄的产物,等到稍稍平复后便会觉得有多可笑。他固然可以找机会将其做掉,但如此一来天师道也必将陷入动荡。不仅是尚在城中的徐氏等人可能会丧命于乱兵之中,一路追随而来的几万流民也将一并被荼毒,生死未卜。这又将牵扯进去多少条无辜人命?

更何况自己经常背着弓弩招摇过市,已被太多人所熟知。这样一来,在刺杀现场所留下的箭簇便会成为铁证。自己将会陷入鬼卒无穷无尽的追杀,项上人头也将成为某些想替代张修掌控天师道之人的进阶之物。从虎头人身穿板楯蛮服饰来看,天师道跟汉昌的板楯蛮之间亦有某种联系。届时自己将被多方势力联合围杀,最后仍逃不出一个死字。

然而就算不去复仇,一直躲藏在群山之中也不是办法。眼见这次派出的杀手久久未归,而徐承又不见踪影,张修难道就不会派第二批,第三批过来?

且一家子老弱妇孺还在张修监视软禁之下,若是徐承有何异动,势必殃及池鱼。一段时间共处下来,已将其视作亲人。为了自己的安危将亲人弃之于不顾绝对不是徐承的做派。

第八十六章 造势

看来眼下除了回去复命之外别无他法。但是既然张修已对徐承动了杀心,就这么回去无异于自投罗网。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或者一线生机就蕴藏在这让人绝望的深渊之中。徐承心中做好了合计之后,便着手行动起来。

伏击虎头人的地点自然是不能留下任何踪迹了。徐承将遗落在地的箭矢一一收拢(包括近身扎进虎头人腹部的那几支),扒下一件虎皮留作后用,随即使尽全身力气将三具沉重的尸体推下山崖。

“扑通——”接连三声沉闷的响动后,一切又恢复了寂静。不过本就一夜的惊心动魄之后身心俱疲,大清早又做个这么个重体力活,徐承顿觉头晕目眩,腹中饥饿。下意识去摸盛放米饼的小袋,却发现昨日便已吃空。

“你已经救过我一次,接下来还得再救我一次,对不住了!”徐承捡起落在地上的一把刀刃,向那只可怜兮兮的野兔步步逼近。

剥皮,去除内脏,生火,烤肉。徐承本不愿意见血,更不愿意动手杀戮生灵,但事到如今却也只能硬着头皮上。

好在头顶压力之下总算是将不得不做的一切都笨拙处理完。填饱好肚子后,又将内脏等污秽之物散落到昨夜虎头人留下的血迹上,并将刀刃也一并扔下山崖,借此掩盖现场。

徐承背着弓弩箭袋,扛着虎皮便下山了。可这下山之路虽省力,却一点都不好走,因为心里很清楚到达汉昌城之后将要面对的是什么。

且担心张修见派出去的杀手迟迟未归后,便可能会派第二批过来。为了避人耳目,徐承特意挑选了布满荆棘无人问津的小道行走,困难重重自不必说。衣袍都被扎了好几个破洞,一身行头如同乞丐一般。

好不容易来到山脚下,见到一条涓涓小溪流淌而过。口干之际猛地上前大口汲取冰冷剔透的溪水,原本如明镜般的水面立刻被划得支离破碎。

片刻后,徐承一屁股坐在溪边一副心满意足状,想来是口渴已得到缓解。水面上倒影着的烈日便又如破镜重圆般呈现在眼前。

或许是得到了某种暗示,又或许是刚才的凉水使得大脑也一并清醒,徐承猛然记起要紧之事。遂抓起边上的枯树枝,将其直立,用以察看影子的长度,以此来断定大概的时辰。这也是徐承来到这个时代后,在没有钟表情况下所使用的一种较为便捷的法子,不过需要一些经验的积累。

“糟糕!要晚点了!”一见到影子仅如黄豆般大小便知不妙。原本每日正午时分南门外边会准时供应粥食,届时城外几万流民皆会聚集于此,场面极为喧闹。

而徐承之前想的是趁着人多的时候扛着虎皮大摇大摆从南门入城。为的便是让更多人知道自己从山中归来,且找到了白虎的相关线索,而这虎皮便是物证。既然已成张修的眼中钉,自然是人越多的地方越安全。

因为即便是鬼卒要对自己动手,也不可能在众目睽睽之下进行。且自己能活着回来对知悉内情的人来说本身便是意外。若有鬼卒混在流民中,必定会第一时间入城报信。

徐承重新收拾好东西,也顾不得破破烂烂的衣着和邋里邋遢的容貌,急急忙忙向南门奔去。

南门外的粥食发放已有相当一段时间了。不少流民手捧盛满野菜粥的粗碗回到各自的帐篷中,不过好在人还没有完全散去。

暗自庆幸之余深呼一口气,徐承缓步向城门走去。非常清楚从出现在城外这一刻起自己的一举一动便会在鬼卒的监视之下。之所以选择缓步前行,一来为了多跟流民接触,借此扩大影响力,二来为的便是入城前能让鬼卒有时间将城外情形通报给张修知晓。

徐承虽装作不动声色,但扛在肩上醒目的虎皮终究还是引起了旁人的注意。

“是徐祭酒回来了!”边上一个流民青壮一下子认出了徐承,上前招呼道。

“不知昨夜有没有白虎来袭?”徐承装作顺便一问。

“昨夜倒是没有死人。徐祭酒可是从山里归来?”那个流民接着问道。

“正是。本祭酒奉师君之命去山中找寻白虎魂魄,已将其射伤,而白虎亦丢下虎皮不知所踪。此番正打算回去跟师君禀报。”徐承细心解释道,随后润了润嗓门,加大声音继续道,“麻烦前面的百姓让一条道!本祭酒在此谢过了!”

声音虽不大,但因祭酒身份,外加那张分外醒目的虎皮,立刻在人群中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且有愈演愈烈之势。

众人皆以为徐承仅凭一己之力射伤白虎,敬畏感油然而生,纷纷自发让出一条道来。

徐承一边故作笑意,同流民挥手致意,一边用眼角余光悄悄扫视周围。果然发现距离自己十步之外几个流民青壮正在交头接耳,个个面色凝重。下一刻其中一个青壮向其余人点头致意后便飞速入了城,剩下几个人继续对徐承保持距离冷眼旁观。

看来果真有鬼卒混入流民当中。徐承嘴角不由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诡笑。

一路上徐承听到背后传来纷杂的议论声,多半都是在夸赞自己勇武,甚至都有人在开始认为昨夜城里城外未遭袭全是因为徐承射伤白虎之缘故。

照此下去,用不了多久徐承在城外流民中便已经是射伤白虎的大英雄了。看来至今为止一切都在自己预料之中进行。

进了汉昌城后,徐承并没有先回到自己的住处休息,也未作任何停留,而是径直去了张修的府邸。

“这位兄弟,烦劳进去通报下师君,就说徐承有要事禀报。”徐承对看守府邸的两个鬼卒恭敬说道。

“徐祭酒在此稍后,属下这就去通报。”鬼卒倒也不含糊,其中一个抱拳行了个礼后便急匆匆进去禀报。

片刻功夫后,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那名鬼卒复返,速度之快效率之高前所未有。看得出张修的反应很是急切。

“师君有令,命徐祭酒快快入内!”鬼卒一边敦促道,一边用凝重戒备的目光扫向徐承背上之物。

徐承这才记起面见张修时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那便是兵器等一干物件皆不得带入。于是立刻心领意会,解下手弩和箭袋直接递了过去,后者用双手接过后面色终显释然。

入内后才发现上次面见张修时空荡荡的屋子里,如今两侧却各站立了五名手执刀刃的鬼卒。自听到徐承的脚步声后,那一双双如鹰隼般的锐利目光便齐刷刷射过来,气势之凌厉足以令人胆寒。徐承丝毫不怀疑若是稍稍有半分图谋不轨的举动,这些严阵以待的鬼卒顷刻间便会将自己拿下。

第八十七章 渡劫

想来鬼卒已将城外情形禀报给了张修。可能后者对徐承不仅在虎头人刀刃下留得性命,居然还如此大张旗鼓回来感到诧异和不解,这才如临大敌万分戒备。

让徐承感到意外的是,除了坐在主位之上的张修外,还有一个非常熟悉的人也赫然入列,那便是之前登门求见却未见着的阎圃。四目相交之际,二人都明显感受到了对方脸上的诧异之色。或许在对方眼里,徐承更像是一个鬼魂,而不是一个人。

不过就在下一刻,徐承猛然感觉到一股熟悉且不容忽视的威压自主位上散发出来,直接锁定在自己身上。这才知悉光顾及屋内环境变化,无意中竟冷落了不该冷落之人。情急之下赶紧将目光从阎圃身上移开,随手置虎皮于地,对着主位上的人低头拱手行礼道,“拜见师君!”

或许是觉察到了徐承四处张望左顾右看,仿佛将自己忽略过去,又或许是想急切了解这中间的经过,张修脸色微怒,带着一丝诧异率先发问,“徐祭酒,本师君派汝调查的白虎一事如何了?”

“禀告师君。在下昨日前往深山中寻觅白虎之魂魄,不想夜间那白虎果然现身,不过除了那一袭醒目的虎皮外皆是黑漆漆一片,也看不清具体的面目。在下情急之下用弓弩将其逼退,待天亮后发现地上遗留一张虎皮,跟昨夜所见一模一样,便急忙回来禀报。”徐承小心翼翼应付道。不过体内小心脏却以耳朵都能听到的响动在剧烈颤动。

这段应对之辞自然是之前便已想好的,自是略去了故意设局以及虎头人透露出来的话。故总体回答还算流畅,不像是支支吾吾东拼西凑的欲盖弥彰之辞。但不管如何掩饰,亦避不开将张修派遣的虎头人射杀之事实,遂借故天黑将其逼退,假中亦有几分真实。

明知道白虎害人一事是谎言,徐承一方面无法将其戳破,另一方面同样不能真的顺杆子上梁一路瞎编。因为一切的解释权都归于坐于主位上的那个师君,自然也只有编造谎言之人才有能力将谎言戳破。若是张修对徐承编造之言不喜,而将谎言捅破,那徐承便是犯了欺瞒师君之大罪,同样有性命之忧。

故徐承也只能提起山中遭遇之事,再裁剪掉一些对自己不利的片段,最后再报之于张修。不管对方反应如何,唯有此举方是眼下最为稳妥之措。

而将虎皮带回,一方面可以证明自己不是随口胡诌,在张修面前更显理直气壮。另一方面也是能在城外流民中引起轰动,进而为自己造势。

“未曾想到昨夜大山之中竟然发生如此惊心动魄之事!”一切正如徐承预料的那样,明明是白虎一事有了些蛛丝马迹,张修看向地上虎皮上的斑斑血迹面部却是一阵抽搐,似乎内心被针狠狠扎了一下。

“眼下虽有些许线索,但这白虎一事仍疑云重重。若是师君再肯宽限几日,承必将此事查得水落石出!”徐承假装不明就里,又毕恭毕敬向张修行了个礼,用眼角余光偷偷注视着张修的表情变化。

其实这些都只是徐承事先想好的说辞。这白虎一事,从前后发生的一系列事情以及张修的反应来看,始作俑者绝对是张修无疑。这还怎么查?内心自然想着能离它多远就离多远。这不退反进之策,自然是做给张修看的。

一来,既然已经被迫答应要彻查此事,途中撂担子已是不可能的了。与其再次被迫接受继续核查此事不如主动承担下来,或许还能多争取些时日。且还可以率先堵住张修之口,免得因目前为止仍找不出幕后主使而受到相应责罚。

二来,也能在张修面前表现出自己心中无鬼。试想,有谁会愿意主动去彻查明知是死结的凶案?

这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便是,徐承已大致推测出张修整出白虎一事的动机。

之前火烧宕渠之事仍历历在目。这白虎一事虽看似跟前者无关,二者的目的却基本一致。便是让那些不愿意跟天师道去汉中的流民被迫跟随大军北上。不同的是,前者用了断绝后路之法,后者则借助谣言跟凶案演了一出恐吓之计。

因为张修很清楚,天师道不可能在汉昌一直呆下去不走,毕竟功伐汉中的日程是明明白白摆在那里的。而徐承也正是利用了这一点而做出的延宕之策,才敢犯险主动迎合此事。自己固然耗不起,但张修更耗不起。就算徐承想查下去,张修估计也会出面中止这场闹剧。这便是徐承目前为止唯一能抓住的生机。

果然,听到徐承的请命后,张修的内心似翻江倒海,脸色变得愈加难看。也不知是在为忠诚得力的手下惨死在徐承手中感到痛心,还是因为徐承的延宕之策直击时下痛点而感到懊恼。

不过就在下一刻,异变突起。这个坐在主位上的师君似乎将心中的万分纠结化作滔天怒火全都转嫁到徐承头上。后者瞬间感受到那道熟悉而可怕的威压猛增数倍,且同以往仅仅是表现出上位者威严那般大为不一样。

徐承全身神经猛然一颤,将头埋得更低,被迫中止了偷窥的小动作。显然已意识到张修是动了真怒,甚至可以说是动了杀念。

张修盛怒之下是否能伏尸千里血流漂橹不得而知,不过取自己小命却是一句话之事。想到此处徐承如入冰窖,伫立在原地瑟瑟发抖。

原本只是想着消除有意射杀虎头人的嫌疑,最终居然落得个矫枉过正,过犹不及!没想到啊没想到!我徐承穿越至此,之前一直有惊无险,不想今日却将丧命于此!

“扑通——”面对愈发凌厉的威压,徐承如同被大风刮倒的树木般瞬间俯身跪下,几乎是将整个身子趴在地上。

飓风过岗,伏草唯存。徐承心中默念无数遍,求生欲望徒增,迫切希望能渡过此劫难。

“大胆徐承!白虎一事固然可以无休止查下去,但汝可知天师道大军已在汉昌滞留多日。若是超出了期限,这罪责又岂是汝一个小小的祭酒所承受得起的?”

此时自徐承进屋后便站在一旁一直默不作声的阎圃突然对徐承严厉训斥道,不过下一刻又转身对张修恳切说道,

“师君息怒。此番徐祭酒虽未查出幕后主使,但射伤白虎得到虎皮之事却已在城外流民处传开,天师道上下恐慌之氛围也得到些许缓解。且其能在险象环生之际逼退白虎逃出生天已实属不易,想来是箭法了得,若留之则对功伐汉中必有裨益!”

突如其来的反转让徐承恍如隔世,也不清楚阎圃弄这么一出到底是何意图。不过在这个节骨眼中发声无疑透露出留给天师道的时间确实不多了。

阎圃或许是真的在为天师道的前途考虑,或许是感到兔死狐悲才想着要出手相救,又或许是看到了徐承自山中脱险而归,从而多了一些信心,顺势救其一命的同时也想借此传递恢复合作之意。

不得不说此次出手时机拿捏极准。徐承明知阎圃反复无常,见利忘义,却又不得不接受好意,硬欠其一个人情,内心自是五味杂陈。

第八十八章 融入

但同样的话,同样的意思,张修心中所想自然是要复杂得多。这个疑神疑鬼的师君遂将目光从徐承身上移开,转而望向阎圃。发现后者仍旧波澜不惊,对徐承之遭遇既无半点幸灾乐祸之态,亦无分毫兔死狐悲之感。

不知怎的,张修时而觉得阎圃刚才所言神似自己在宕渠大火后,面对受害的天师道弟子说的那种虚假到透顶的安慰之辞,时而又觉得阎圃对徐承不计前嫌之举可能是真的在为天师道前途着想。

总之,张修脑子里混沌一片,脸色阴晴不定,显然已陷入了犹豫的泥潭,杀或不杀只在其一念之间。其实理智早就告诉他,杀徐承只是泄一时之愤,若是留之日后必有用处。

但张修亦有常人难以理解的想法。不管是对徐承也好,阎圃也罢,之所以对下属分外苛刻,主要还是因为自己这个师君之位是篡来的,终归少了名正言顺之意。

是故一方面必定是要时刻保持上位者的威严,借此强化下属的尊卑意识;另一方面则对有能力的下属百般提防,以免其也效法当初的自己一般伺机行篡位之举。

“师君,我天师道大军已在汉昌休整多日,前些日被大雨淋湿的粮草也都已晒干,是时候继续上路北进汉中了。”阎圃见张修犹豫不决,便继续小心翼翼提醒道。

“这个本师君自然知道。奈何天师道上下皆因白虎一事人心惶惶……”张修面色稍缓杀意渐消,假意忧虑道。或许是真觉得留着徐承对自己更有利,又或许是觉得阎圃恰到好处的提醒给了自己一个不错的台阶下。

阎圃听后却似乎早已成竹在胸,向张修行了个礼后道:“在下斗胆请师君作法驱散白虎的魂魄。若如此,则人心必能大定!”

不想张修听后却道:“本师君虽然道法高深,然那白虎却亦是修炼数百年之凶兽。眼下虽被射伤,以本师君的道行亦最多困住其一两日,若真能将此患彻底根除本师君又何须等到今日?”

“一两日虽短,但若是让天师道大军离开汉昌亦足矣!既然在短时间内无法彻底解决白虎一事,不如远离这厄运之地更为妥当。想来不管是城内天师道弟子还是城外流民皆盼望着大军能早日开拔!”阎圃继续道。

“既如此,本师君今日便在城头开坛作法。”张修犹豫了片刻,终于像是下定了决心。

“师君高见!在下这就下去准备一应之物。”阎圃说完后便离开了,似乎也不管徐承接下来究竟是生是死。

张修跟阎圃将徐承当成空气般的谈话更是令徐承感到困惑。白虎一事显然就是张修幕后指使,并非是什么鬼神之力导致。如今双方却一唱一和配合默契,皆想通过大张旗鼓开坛作法来掩盖真相。

“还不赶紧退下!”张修见徐承仍怔怔地跪在地上不知所措,不由厉声道。

想来已是在死亡边缘捡回一条命了。张修的话音虽然尖厉了些,但也惊醒了陷入沉思和迷茫的徐承。而后者自然不愿在此继续呆留下去,抱头鼠窜般逃出了府邸。

汉昌城头,阎圃早就摆设好了临时法坛以及作法所需的一应物件,包括那张虎皮也赫然在列。放眼望去,十几名鬼卒人手执一面杏黄旗幡屹立于各个垛口,任凭狂风大作旗幡乱舞仍是纹丝不动。

张修虽依旧未现身,然驱鬼之事早已不胫而走传遍满城内外。此时城外流民早已不似之前惊弓之鸟那般惶恐不安,而是如刚烧开的滚水般沸沸扬扬。虽然人头攒动场面混乱不堪,但是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心愿,那便是有幸一睹师君真容。

片刻之后,人群中突然传出来一阵欢呼喧腾声,随后如潮水退却般迅速安静下来,人人脸上挂满了虔诚,目光皆凝视着城头那个在画满符文的旗幡后若隐若现的道人。

张修头戴黄冠神态自若,穿一身布满密密麻麻白色符文的黑袍,手执桃木剑,时而轻挑时而挥动,时而又指向虎皮。全身被边上熏炉冒出的一缕缕青烟所笼罩,更是凸显神秘感。

直至亲眼所见,徐承才知道自己算是彻底低估了张修现身作法驱鬼的作用。此刻不仅是城内的鬼卒和弟子,就连城外的流民,个个眼神中透露出对鬼神之力的狂热以及对未来之路的无限憧憬,哪还有半点因白虎一事而提心吊胆夜不敢寐的恐惧?徐承丝毫不怀疑若是此时张修让手下上刀山下火海,想必其定会如飞蛾扑火般前仆后继,绝无半点质疑。

人对鬼神之力的信仰便是来源于对未知事物的恐惧。一方面愈是恐惧,另一方面则是愈发狂热,如同一个濒临死亡的病人基于求生的欲望竭尽全力去寻找一种灵丹妙药治愈疾病或者长生不老。对鬼神之力的信仰狂热虽不能提升认知对未知事物进行合乎逻辑地解释乃至掌控,却是可以有效消除心头的恐惧,使天师道上下一心。

不得不说,张修那驱鬼的剑式虽无战场上的萧杀之气,却是别有一番章法和意境。旗幡后婆娑的身影初一看并无规律可循,然细细品味一段时间后便会发现某一个时间点后的动作和一开始时并无二致。正如同整个事件一样,一切都是被事先设计好的。

天师道大军自宕渠起兵一路上奔波后身心疲惫,士气低落,又恰逢大雨,粮草消耗损失甚巨。虽在汉昌休整后算是把气缓过来了。但是残酷的现实使得人心已明显动摇,大多数流民的想法便是滞留在汉昌谋个生计,再也不想继续北进汉中受那奔波劳累之苦。

而白虎一事的恰巧出现一方面让所有人都觉得汉昌不安全,这样那些想滞留下来的人才有早日开拔的动力;另一方面张修可以通过开坛作法进一步提升自己在天师道内的威望以及进一步消除恐惧凝聚人心。

陶申则正好成了张修顺势消灭天师道内反对势力的一个牺牲品。

至于自己,徐承觉得张修或许是真的像对陶申那样对自己动了杀机,或许只是想借此打压下自己以发泄之前的不满,又或许希望借自己的口说出他想听到但无法亲口说出的话。总之,徐承此刻感觉到后背如刺针芒,但至少自己现在还活着站在这里便已是不幸中之万幸。

若是没有那张虎皮,没有事先在城外流民中造势,没有阎圃在关键时刻伸出援手,或者有意无意间将谎言戳破,或许自己也会像步陶申后尘,成为整个闹剧的牺牲品吧。

寄人篱下势单力薄之际,唯一的保全之法便是将自己也融入这谎言当中,让自己也成为维护谎言的一份子。

徐承突然间觉得万分憋屈和荒谬,有心却无力改变现状,不由自主攥紧了拳头。但心中亦十分清楚,在没有实力的情况下去追逐理想,最终结果无异于那些美丽却异常脆弱的泡沫,自形成和产生那刻起便会被残酷现实击得粉碎。

正思量间,城头上作法已接近尾声。张修口中轻念咒语,不知何时起一张黄白色符纸便出现在左手指间,随即被用力一扬抛向半空,转瞬间化作一个焰团。仍在剧烈燃烧的明亮火苗,连同灰黑色的余烬在空中缓缓散落,引来底下一阵山呼之声。

张修望着脚下那密密麻麻将自己奉若神明顶礼膜拜的芸芸众生,嘴角边流露出不易察觉的得意之色,仿佛天地间的一切都在其掌控之中。

第八十九章 南郑

汉中,南郑。

作为汉中境内第一大城,同时也是汉中郡治所,繁华程度虽远比不上曾经的长安洛阳,但胜在未逢战乱,民生安定。

城中市集原本只建在东南角一处屋宇毗连的民宅边上,规模不算大但也不算小。近些年来由于关中灾荒外加战乱,大量流民涌入汉中,而南郑自然成了他们的首选之地。

太守苏固考虑到人口涌入挤压有限资源而导致的治安问题,便放宽了相应的限制,允许小商贩在各个街头摆一些摊位做一些买卖来糊口,且暂不收取税赋。

如此一来连通南北城门的主道两旁倒是摊位林立,所售卖的各类物件虽谈不上物美,但足够价廉,很是获得百姓的青睐,热闹程度更是胜过了原先的市集。

早上,一切还是跟平常一样,当晨曦透过厚厚的云层散发出一丝明亮时,主道两边的临时市集上便早已是人头涌现。虽然做的都是小本生意,但生意再小那也是生意。毕竟人人都要靠挣钱维持生计,越是没钱便越是有一夜暴富之心态。所以这每日的第一单生意若是能做成功便是讨了个好彩头,只要能成交那些小贩便不会过多纠结于讨价还价。

这倒是给了那些想拣便宜货的百姓提供了一个很好的机会。一方脸上流露出捡到宝喜悦,另一方则是打着利用顺利的交易继续吸引潜在客户的如意算筹。熙熙攘攘的叫卖声和吆喝声自始至终都没消停过,似炎炎烈日下的蝉鸣般呱躁。

“急报!让开!”南面突然传来一阵传来声嘶力竭的咆哮声贯穿了整个主道,瞬间将两旁喧闹的声音给压了下去。不明所以的众人这才听到之前被嘈杂声掩盖过去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急促而有力。

遁着声音的来源望去,一匹枣红色的烈马已出现在主道上,套着马嚼子的口鼻不时吐出阵阵白气,此刻正撒开四个健硕的蹄子向着众人横冲直撞过来,丝毫没有减速停下来的意思。而骑在上面的汉子粗布短衣,背一柄普通的佩剑,典型的游侠儿装束。此时正一手紧执缰绳,一手高举黑色令牌,头上的束发早已被风刮开,像稻草般散乱地盖住颜面却浑然不顾。

事发突然,眼看着下一刻这一人一骑就要冲入人群践踏死伤无数,不仅是仍滞留在主道上手足无措的众人,就连周边面馆的店小二都暂时放下手头的活紧张注视着这一切,心跳声似愈发清晰的马蹄声般短促有力。

万幸的是,在最后关头众人迅速反应过来纷纷向两边避让,瞬间清出了一条道供其驰骋而过。

“嘭——”一阵鸡飞狗跳之后,扬起的尘土顺着疾驰方向蔓延,虽然最终还是撞飞了几个倒霉的杂货摊,不过倒也没酿出什么人命。

“真是作死!这大清早的,报丧啊!”一个摊主模样的汉子望着被撞得散了架的货车以及散落一地的物件欲哭无泪。虽然是捡回了一条命,但心中的不爽是肯定的。

其余人等也逐渐从惊恐中恢复过来,转而也同那位摊主一样咒骂起刚才那报信的快马,喧闹之声更胜以往。不过谁都未曾注意到刚才那一人一骑经过时马身上沾了不少赤黄色泥浆,而这种独特的土壤在南郑城方圆二十里范围内却只有城南十几里外密林中才能找到。

虽然中间出了这么个小插曲,但并没有过多久主道上便从刚才的混乱中迅速恢复过来,各种腔调的叫卖声又开始此起彼伏。

相比于城内熙熙攘攘的气氛,城外则完全是另一番景象。

北门外的官道上到处都是鹑衣百结的流民,一看便知都是自关中避难而来。他们三五成群,挎着干瘪布裹拄着木棍颤颤巍巍地向南行进,人人皆是灰头土脸面容憔悴,如同官道两边早已被收割一空的麦田,显得毫无生机。

好在今年汉中粮食大丰收,外加太守苏固的确爱民如子,不仅接纳了这些流民,还在城门口开了粥棚以供其果腹。这不,流民们跋山涉水到了城门口也不急着进城,反倒是粥棚周围挤作一团,皆想着讨一碗热腾腾的米粥好暖一下那好几日粒米未沾的肠胃。

“挤什么挤?先来后到,人人有份!”城门口几个负责维持秩序的郡兵看着密集的人流不断涌向粥铺,周边几无立锥之地,若再是不及时加以劝阻便眼看着就要被掀翻了,这才无奈喝止道。

流民们这才稍稍收敛了些,但一双双眼睛仍死死盯着距离自己咫尺之处,仿佛能将整个粥铺都生吞进去一般。

“这苦差事都不知何时是个头?”一个郡兵捂着鼻子一脸厌恶地看着眼前这群满身污秽散发出阵阵汗臭的流民发起了牢骚。

“可不是么,要说咋哥俩咋就这么倒霉呢?原本以为能下来稍稍放松下手脚,现在想来还不如上面的兄弟呢!”另一个看守城门的郡兵说完用手指了指头顶上方。

南郑城墙高约三丈,巍峨而坚固。顺着郡兵手指的方向便能看到上方一个个全副戎装的郡兵手执长枪纹丝不动站立于每一个雉碟后面,面无表情凝视远方,对城门口发生的一切早已熟视无睹。在城墙那伟岸身躯的对比之下,下方为争食而涌动的流民如同蝼蚁一般,密集而渺小。

“府君有令!即刻起关闭各个城门,不得有误!”一个传令兵气喘吁吁登上城楼命令道。

这个声音如同,之前城门口那几个抱怨苦差事的郡兵正巴不得如此,自然也不会再去管粥棚等杂事,撒腿就跑入城内,一面使出浑身力气将厚实而沉重的城门徐徐关上,另一面又用略带焦虑的眼神注视着城外的流民,内心祈盼着在他们反应过来闹事前将城门彻底关上了事。

“嘭——”一个沉闷的声响响彻整个北门内外。流民们这才悲催地发现,前一刻还门户洞开让人随意进出的城池此刻已彻底同外界隔绝。

第九十章 收纳

“快放我们进城!”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流民们顾不得眼下的饥肠辘辘,内心懊恼之余纷纷舍弃粥棚来到跟前,用力捶打坚固城门发出歇斯底里的呐喊。

“吾等自关中历经万难跋山涉水而来。本想有个安居之地,未曾想偌大的城门连招呼都不打,说关就关了。总得给个说法吧!”一个身材矮小面相猥琐的流民青壮向城楼上值守的郡兵质问道。

“对!必须给个说法!吾之妻儿已在城中,吾必须进城去同其团聚!”另一个流民怒吼道。

“给个说法!”有人带头就有人跟随,很快城门外的声音迅速如山洪般爆发,虽不整齐划一,却也具有足够的震撼力,仿佛下一刻便能将阻挡他们进入的城门彻底冲垮。

“尔等莫要再如此喧闹!”城楼上突然出现一个头戴铁盔身披玄甲的年轻将军,一只手按住剑柄,另一只手抚摸着手掌下粗糙的雉堞表面,一双虎目则望向城下起哄的流民,虽面色凝重却目光坚毅。

“府君刚刚得到急报,米贼张修正率领大军进犯我汉中地界,想必此时其前锋距离南郑已不足十里。故关闭城门全城戒严实则无奈之举,还望各位百姓早做打算,另谋出路!”

不过年轻将军开门见山掷地有声的话语却丝毫未起到安定人心的效果。短暂的平静之后,人群中爆发出比原先更猛烈的吼声,如滔天巨浪般滚滚而来。

“吾等早已无家可归,又能到哪里去?若是进不了城,便只有死路一条!”城下的流民沸腾了。

“依某之见,尔等可以先去北边的褒中县暂且落脚,等局势缓和之后再回来!”年轻将军再次发话道。

“这位将军莫不是诓我们的吧?吾等皆是自北边而来,若是在褒中真能有立锥之地,又何须来到南郑?”还是那个刚才面相猥琐的流民青壮带头质问道。

“对!就是这个理!吾等今日就算是死了也要进城!”

该讲的话也全讲了,面对城下滔天的民怨年轻将军显得有些束手无策,只得默默承受着流民们的熊熊怒火。

虽然场面出现失控,但多年戎马生涯练就的敏锐听觉使得年轻将军仍旧察觉到身后传来的轻微脚步声。转过身去才发现一位穿着大汉官服的老者在身后两个郡兵的跟随下正借着石阶一步步走上城楼。

“城楼上不安全,府君快回去吧!这里交给末将处理就行了!”年轻将军在诧异之余不由劝阻道。

“陈都尉,眼下米贼侵扰,老夫虽下令关闭城门,但在府上左思右想,终觉得做法欠妥。担忧之下便来到北门,看来情况果真不容乐观呐!”苏固肃然道,面色有些憔悴,消瘦的脸颊上布满干瘪皱纹,墨色元冠下两鬓尽是斑驳的华发。其口中所说的陈都尉自然便是面前的年轻将军——陈调。

府君爱民如子可谓是方圆百里众所皆知。既然已走上城楼,陈调自然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要么动了善念置城池安危于不顾放百姓入城,要么就是坚持继续紧闭城门而因此玷污了原先的好名声。不管怎么说这两个选择对苏固来说都是巨大的难题。

相反,若是苏固不出面,自己便可以在城外流民和城池的安危之间很轻易做出取舍,因为自己毕竟只是一名负责城池安全的都尉,可以对城外沸腾的民意置之不理,也可以让外界认为苏固对此并不知情。这也是陈调为何要极力劝阻苏固登上城楼和城外百姓见面的主要缘由。

“恕末将直言,朝令夕改乃是兵家大忌!城门既然已然关闭,就不便再轻易开启。若是贸然放城外百姓入城,米贼正好攻过来又当如何?再者,若是这些入城的人当中混有对方细作,后果更是不堪设想!还望府君三思!”陈调说完后双手抱拳单膝跪于地上,自是竭力劝阻。

苏固一言未发,在城下的叫骂声中沉默了许久后,终于开口道:“本官是汉中太守,安置流民乃是职责所在,不敢有所怠慢。况且从米贼进犯路线来看,首当其冲应该是南门,眼下若是赶紧开门放行尚有机会。若是老夫无视城外流民坐等米贼围城,届时或为其所害,或为其所掠……”

苏固说到一半有些哽咽,浑浊的双目微微有些通红,过了好一会儿接着道:“况且那米贼又极善蛊惑人心,若是将那些被吾等拒之城外的流民一一收留妥善安置,则更是人心向背,此消彼长……”那特有的苍老声音在风中回荡,尤显凄凉。

陈调知悉若是再继续劝阻已无济于事,便迅速起身,咬牙命令道:“府君有令!速速打开城门,放百姓入城!”

“哐当——”高大而沉重的城门再一次大开。流民们在吃惊之余欣喜万分,如潮水般涌了进去。不过人流之中不少青壮左臂上方皆缠着长短不一的粗布条,在衣袖的掩盖之下自然是无人察觉。

“该来的……终归还是会来的……”苏固望着城下蜂拥而入的流民有些失神,用旁人听不懂的话喃喃道。

南门城墙上鸦雀无声,一排排郡兵皆依托雉堞屹立不动紧紧注视着远方的地平线。汉中承平已久,这些兵丁虽在陈调的调教下训练未曾松弛,却终归因长时间脱离实战而有所紧张焦虑。

时值正午,灼热的烈日照射在头顶略微有些目眩。地平线上先是出现了几个小黑点,紧接着黑点越来越密集,也越来越大。渐渐地能看清他们的衣着和兵器,为首一人手执长枪骑一匹黑色驽马,正是伍默。

“来了!米贼来了!”一名郡兵看到眼前的一切后,压制不住内心的不安惊呼道。周围郡兵受此影响也开始变得不安定起来,纷纷交头接耳。居然还有人弯下腰将整个身子都躲在雉堞后面,只露出半个头窥视着城下瑟瑟发抖。这使得原本齐整的队形像是被狂风刮过的树枝那样凌乱不堪。

第九十一章 兵临

“慌什么慌?都给老子站好了!”一名什长模样的军官见势不妙,立马拔刀喝止道。郡兵们这才稍稍平复了惊恐之心,又勉强恢复了原先的站位,只不过明显少了刚开始的锐气。

南门外,天师道前部人马已抵达城下。见守军戒备森严无法偷袭,伍默也不急于攻城,便在原地驻留警戒,等待后续大军到来。

城上守军见到城外千把人停滞不前,以为前来侵犯汉中的天师道大军就这么点人数,不由松了一口气。虽然己方久疏战阵,但坚固高耸的城墙却给了他们无限的自信。只要不冒进出击小心为上,城中的两千守军应付城外这千把人足够了。没有万人以上的作战队伍休想攻陷南郑!

不过这种居高临下的优越感并未持续多长时间便随着天师道后续队伍源源不断到来而逐渐崩塌。先是两千,再是五千,……一万……,到最后密密麻麻根本不计其数。

夕阳西下,张修策马行至队伍最前方翘首眺望不远处高耸的城楼。胯下青骢正不断喘着粗气,显然经过连续的长途跋涉早已疲惫不堪。

但张修却是不同,此时他正凝视着城门上方的「南郑」二字,神情竟变得有些复杂,连消瘦的身躯都开始略微颤抖。眼神中除了透射出到达目的地之后的踌躇外,居然还夹杂着如同遇见了阔别已久的故人般激动和怀旧。

“十年了……”张修小声喃喃道。

“报师君,一切都准备就绪!无异样!”伍默下马单膝跪地抱拳行礼,面部朝下,态度极为恭敬。因为他心里清楚,时至今日自己在天师道内的地位已与程义相当,所有的一切自然都是面前这个师君给予的。

张修听后微微颔首,这使得旁人皆以为其只是对伍默恭敬得体的举止极为满意,却不知张修其实在意的是「无异样」这三个字,而背后隐藏的意思自然是一般人无法读懂的。

早在巴郡跟刘焉派来的使者张松和谈时便暗地与其定下附加条件,那便是刘焉封锁要出兵攻打汉中的一切消息,同时告知汉中郡的兵力部署情况。在得知南郑城内只有二千守军,而其余郡兵均零散分布于各县不足为虑时张修才最终接受了招安。

这种见不得光的条件对张修来说肯定是必须的。在不知对方虚实的情况下,谁知道刘焉是不是想着伙同苏固围剿天师道?

不过张修必定不会全信刘焉提供的情报,早在宕渠时便派遣了好几股细作潜入汉中刺探军情。这一切全权交给了伍默负责,就算是程义和阎圃都毫不知情。后续滞留汉昌时同样也派了细作不间断打探敌方驻军情况,现下伍默收到的情报正是源自于此。

在得知城内真的只有二千守军后,张修心中不由大定。别看天师道大军黑压压一片足有三万之众,其实大部分都是天师道弟子和流民,真正可战的兵力只有五千,这也是张修用各种手段将流民裹挟到汉中的原因。鬼卒跟程义的黄巾余部靠前站,天师道弟子和流民往后站,让城头上的守军感受到黑云压城之势。双方的士气此消彼长之时,手上那五千兵力才有可乘之机。

张修缓缓抬起微颤的右手,指尖遥遥指向前方,就像是一个老谋深算的猎人锁定了一个近在咫尺的猎物。仿佛只要一声令下,眼前这座巍峨城池便是其囊中之物。周围的鬼卒也都屏住呼吸握紧手中形态式样各异的兵器,竖起耳朵紧张兮兮等待攻城的命令。

未曾想思量再三后张修却在最后一刻改变了注意,将悬在半空中的手徐徐放下。

“伍祭酒,程祭酒!汝二人负责就地扎营警戒,明日攻城!”张修扫过众人疲惫的身形后终于下达了命令。对他而言,似乎越是面对唾手可得之物便越是需要谨慎,毕竟小心驶得万年船。

“末将领命!”二人几乎异口同声道。只不过程义起身后望向伍默的眼神中多了一丝转瞬即逝的狠厉之色。

“阎祭酒!汝负责连夜打造攻城器械,不得有误!”张修转而朝向阎圃命令道。

“在下领命!”阎圃脸上虽波澜不惊,内心却是叫苦连天,敢情整夜都不用休息了。

见天色渐暗,而鬼卒们却并未开始攻城,只是就地安营扎寨。城头上的有实战经验的老兵便知今日必定无战事,自米贼出现那刻起至现在紧绷的神经终于彻底放松下来,至少今夜总算能睡个安稳觉了。

城内城外似乎达成了某种默契,都各自生火做饭不在话下,饱餐一顿后就地休息。

夜间,苏固走上南边的城楼,凝视着城下连绵不绝的火把散发出的点点亮光默然不语,苍老的面孔布满了凝重。

“府君,时候不早了。事已至此,快早点回去歇息吧!”一旁的陈调苦劝道。

苏固听后内心不由泛起了一阵惆怅。早在两年前,陈调就向自己提出来在汉中郡各处险要之地建造关隘,尤其提到了连接巴汉两郡的米仓道。若是当初依其言行事,将米贼置于汉中之外,又如何会有今日之患?

可惜当时考虑到如此大建壁垒最终费用必然摊派到百姓头上,因不忍百姓生活艰难,且汉中多年无战事造成的侥幸心理,最终便以劳民伤财为由拒绝了。另外此次能及时发现了米贼的入侵,仍多亏了陈调派出周边巡逻的游侠儿,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正在回忆往事之际,苏固突然感觉到肩膀隐约变重,转过身后才发现不知何时起一件崭新的裘袍已披在自己身上。看到陈调甲胄不离身,仍然毫无怨言追随自己,苏固心头涌现出一丝宽慰,神色欣然道:“陈都尉以为城下米贼实力如何?”

“乌合之众,何足挂齿?”陈调想都不想脱口而出,看向城下的目光中尽显轻蔑。随后顿了顿接着道:“若某是贼酋,有如此数量的大军必然将整个城池围个水泄不通!到时候城内守军必然插翅难逃,人心惶惶。又怎会滞留于南门前,对其余各个城门无动于衷?”

第九十二章 心事

苏固听后倒没有丝毫乐观,只是缓缓摇了摇头,目光深邃道:“米贼此次倾巢出动,想来是对南郑势在必得,又岂会不知围城之利?照老夫看这恰恰便是其过人之处。如此一来不管是城内守军还是百姓见其势大,若战事稍有不利便会望风而逃,反倒不会像被围困至无退路之际奋力拼杀。还好老夫之前及时将北门外的百姓放入城中,若是置之不理,以米贼之狡黠,说不定又会借此动摇城中人心……”

陈调仿佛听懂似的不住点头,不过猛然间又顿了顿道:“既然那米贼给吾等故意留下退路,又怎会不知城内兵力不足时府君便可派遣使者前往汉中各地请求援军?”

“其中缘由老夫也想过,其或有所忌惮,或有所倚仗。具体何种情况明日便知!”苏固双眉紧缩,目光望向城外斑斑驳驳的火光若有所思。

“府君,末将有个提议。那米贼远道而来必定是疲惫之师,若是末将带着部分兄弟趁夜色偷袭其营寨,说不定会有意外收获……”

“不可!”陈调的想法苏固眼睛都不眨一眨便否决掉了。“城内兵力本就不多,若是出城作战再有不测明日又将如何守城?”

“府君,机会难得!末将就带一百个兄弟前去袭营,若是遭遇不测,对守城的影响也微乎其微……”陈调涨红脸急声道。

“遭遇不测?陈都尉乃守城之唯一将领,若真有闪失只怕无人带兵了!”苏固话音刚落,见陈调仍执意前往,遂摆手道:“出城袭营毕竟是一步险棋,老夫输不起,南郑百姓更输不起。还望陈都尉莫要再提!”

苏固说完后突然感觉心有些累,便顺了面前这位年轻人之意走下城楼打道回府。

“看来是真的力不从心了,也不知过不过得了眼前这个坎……”为了不影响士气,这种消极的话苏固自然只能在内心翻腾。

城外,一个个临时帐篷早已搭建完毕。经过一日的奔波劳累,大多数鬼卒已躺在里面进入梦乡,剩下少数负责巡逻的鬼卒高举火把四处走动,将四周照耀得毫无死角。

正中间那个最大的营帐内,张修却并未睡下,仍然在地上正襟危坐,双目微微闭合,像是在闭目养神,又仿佛心事重重。

事实上张修对围城完全是一筹莫展。不是不想围,而是根本就围不了。虽然手下人数上占有绝对优势,但劣势也很明显。若是将城池四面都围起来,则单面可战兵力只有一千多,剩下的都是手无寸铁的流民和天师道弟子。

若是城内守军乘夜色孤注一掷袭扰一处,轻则被杀开一个缺口,重则炸营。届时自己辛苦积攒下来的全部家底都将付之东流,故为今之计只有在南面步步为营时刻保持戒备。

对于天师道大军来说,实现晚上睡个安稳觉的奢望也仅仅限于营帐内的鬼卒以及信徒。流民们在经过短暂的果腹和小憩后,接下来又将陷入了鸡飞狗跳当中。

“来!都给我打起精神好好干!谁要是敢偷懒本祭酒打断他的腿!”营寨后方响起阎圃那骂骂咧咧的熟悉声音。

一旁的蒲丰早已命手下工匠将一个个厚实的麻袋从营帐里抬到空地上。从刚才工匠们迈着艰难的步伐吃力地搬运以及将麻袋放下时在松软的泥土上砸出的凹面来看,里面装的东西必是沉重无比。

此时蒲老头正弯下腰亲自将系在其中一个麻袋上面的绳索解开,再从敞开的袋口里伸进枯槁的老手,变戏法般从中掏出一个个物件,围观的众人这才知道里面装着的都是斧子、凿子、矩尺之类的铁制工具。

老头子将其一个个置于手上细细端详。因前些日子暴雨的缘故,部分工具的表面已覆盖着一层斑斑驳驳的铁锈,不过刃口却仍是齐整光滑,在明亮的火把下反射出阵阵寒意。

见阎圃对自己微微颔首,老头子这才不舍地放下手中的铁器,转而招呼手下的工匠将其他几个麻袋也一一解开。

空地前早已站立好了百十个流民青壮,那都是挑选出来负责连夜打造攻城器械的壮丁。此时皆默不作声低头走向铺了一地的锋利之物,小心翼翼拾起趁手工具后便在鬼卒的看护下无奈地走向远处的密林。少顷,原先寂静的林子里便传来了阵阵伐木声。

“快起来帮阎某督造器械!都什么时候了居然还有心思还在睡觉?”阎圃大步走进营寨,从其中一个小帐篷里像老鹰抓小鸡那样将早已酣然入睡的徐承一把拎起。

徐承正梦见自己跟一帮达官显贵坐在一起享用着盛宴,只觉得整个人不知怎的突然不受控制地飘了起来,越飞越高,任凭手脚如何挣扎都停不下来。在高空中停留片刻后又不受控制地做自由落体状。

此时,地面不知怎的突然裂开一道隙。徐承都能很清楚地看到里面的万丈深渊,而自己的身体亦像一块石头一样落入缝隙中。

“砰——”眼前一片漆黑,徐承只觉得全身的骨骼都散架了。睁开眼睛才发现摔在了地上,而边上的阎圃正一脸怒气地瞄向自己。

“还不快起来干活!”

徐承揉了揉摔疼的屁股,心里都想着把眼前这个人杀死一万次,“这深更半夜的,干什么活?本祭酒要睡觉!明日还要攻城呢!”

“师君已命阎某连夜督造攻城器械,在天亮之前至少要完成三十架飞梯。若是完不成,你我二人皆会遭受责罚!具体是什么样的责罚就看接下来攻城是否顺利了。若是顺利还好些,倘若攻城不顺,小心师君将失利之责尽数加在你我二人头上,只怕到时候有没有命留着都未知!”

“阎大祭酒莫要危言耸听!师君下命令的时候本祭酒可在一旁都听到了,只是命你连夜督造,并未开口说要完成三十架飞梯!你这是拿鸡毛当令箭!本祭酒坚决不从!”徐承毫不客气道。说完之后便不再理会阎圃的烦人之举,直接躺倒在地上继续睡觉。

第九十三章 效率

阎圃见势不妙,立马一把将徐承拉扯到一僻静之处,低声细语解释道:“我的徐大祭酒!这都什么时候了?师君确实没亲口说过必须要打造三十架飞梯,但其心中必定是有标准的,以阎某对其了解,差不多就是三十架。若是最终打造出来的达不到这个数怕是不好交代……”

“非也!以在下对阎大祭酒的了解,师君心中的标准应该是二十架。是阎大祭酒想趁此机会好好表现一把才将最终的数量定为三十,只是可惜了下边不明真相拼死干活的青壮……”

见内心的小把戏被徐承轻易看穿,阎圃老脸不免闪过一丝尴尬,不过又很快消失不见。先是强行挤出一丝笑容,接着又面露难色道:“徐祭酒有所不知,阎某如此行事也是迫不得已。俗话说伴君如伴虎,师君又喜怒无形。前次负责辎重转运时碰到暴雨,粮草皆被打湿。

阎某也因此被师君厉声责骂了一番,要不是大军还在途中,阎某尚且还有些用处,说不定当时就被拖出去砍了!”说到此处,阎圃仿佛又重新经历了一次惊悚,额头上也冒出了微微细汗。

用手擦拭了下额头后,阎圃又继续道:“阎某左思右想之后才发现,只有此次好好表现才能弥补上次之过,除此之外别无他法。还有,还有……”

阎圃突然间变得支支吾吾起来,徐承明白其肯定又有什么难以启齿的隐秘之事不想让自己知道,但迫于形势又不得不说。

果然,在深呼一口气后,阎圃终于理顺了想说的话,“不瞒徐祭酒,之前在行军途中丢失了一袋铁制工具,阎某一直不敢报之于师君。当下正是需要打造攻城器械,自然会拖慢进度。故最终能否完成三十架飞梯,阎某心中实在没底。若是完不成……无论是按上督造不力还是知情不报的罪名,以师君的脾气都是死罪……”

徐承终于明白,为了不让之前的谎言现行,就必须编造一个更大的谎言或者在谎言被戳穿之前悄悄地使其变成现实,而阎圃选的自然是后者。帮忙补漏洞擦屁股的天选之人便是徐承。

“想来是阎祭酒太看得起在下了。已经有这么多青壮干活了,多我一人不多,少我一人不少,对最终结果的影响实在是微乎其微。”徐承显然还想再挣扎一下,百般推脱道。

是个人都知道,既然张修点名叫阎圃负责督造,只要自己对此事完全置之不理就不会有麻烦。相反,若是真的主动入了这个坑,最终事情没搞好当然会受到牵连。

“徐大祭酒谦虚了!在宕渠之时徐祭酒就负责给板楯蛮开垦过荒地,那效率没得说,阎某至今仍历历在目。若是徐祭酒能帮阎某一把……”阎圃嘴里说着脸上开始浮现出憧憬美好未来的神情。

“别!这种事情千万别找我!在下能力有限,承担不起!”徐承急忙道。

“徐祭酒这就有点不近人情了。之前在汉昌时是谁在师君面前竭力求情把你保下来的,徐祭酒莫非忘了?当时阎某也是戴罪之身呐!若是当时师君一个不悦,说不定连阎某也一起……若是此番阎某办事不力栽了,以后还会有人保徐祭酒么?”

居然把这种隐晦之事都搬上台面了,看来阎圃早已下决心吃定自己了。事已至此,已知避无可避,便只得无奈应承下来。不过徐承也提出了一个条件,那便是自己保证竭尽全力帮助阎圃督造的同时,若是最终结果仍不理想,必须要对自己参与其中之事守口如瓶,尤其不能让张修知道。

阎圃自然是无异议,不过最终能否落实那就要看其人品了。对此徐承仍感觉到没有任何保障,不过提了总比没提来得强。

既然要想办法提升效率,便要知晓一整套制作工序。阎圃口中的飞梯其实就是一种非常简易的梯子,只不过对长度有要求——必须够得上三丈高的城墙。

一番了解之后徐承终于知道了瓶颈所在——有限的工具和更为稀缺的熟练木匠。而阎圃之前的做法更是让人瞠目结舌,为了加快进度居然将所有能用的人都无差别地派出去伐木。

“徐祭酒确定这样可行?”阎圃听后一脸狐疑地望向徐承,顿了顿道,“这些刁民别看平日里老实,那全是因为阎某严加监督。若是给他们俩仨甜枣,指不定又会有何非分之想,继而蹦跶出什么事情来……”

“那按阎祭酒之意这打造云梯是体力活还是技术活?”徐承立刻打断了阎圃的纠结,直截了当问道。

“自然是体力活!”阎圃不假思索,直接脱口而出。却突然隐隐发觉哪里不对,想改口却已是不可能,一时竟立于原地尴尬地搓动手指。

“若真如阎祭酒所言,那就不是个事了!虽然工具有限,但那么多流民青壮轮番休息干活,则三十架飞梯必不在话下!在下告辞!”徐承说完头也不回转身就走。

“徐大祭酒!”阎圃急了,一把将徐承拉回,“阎某恰才一时口误,口误!”

“依本祭酒看,所有的工匠自然做的都是技术活,这一点毋庸置疑。既然眼下正是用人之际,为何就不能给他们尊严和优待?莫非是阎祭酒心疼下血本?”

“徐大祭酒就莫要取笑了!都性命攸关了,哪里还顾得上身外之物?只是,只是如此一来,日后再要像以前管那些刁民怕是难了……”

“阎祭酒多虑了!同样是工匠,技艺有高下,待遇自然也有高低,这个根本不是问题!那些底下干粗活的流民要是也想得到优待,那就让他们拿出精湛技术来!”

阎圃听后虽然仍未信服,但事到如今也没有其他好法子,便只能按照徐承提供的办法去做。

既然是暗中协助,如此抛头露面的场合徐承自然不会参与。想来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阎圃也不知是用了什么方法,片刻后便从流民堆里挑选出了五个中年木匠。

第九十四章 对峙

“你们可都给本祭酒听好了!若是做好了重重有赏,若是完不成……休怪本祭酒无情!”阎圃恩威并施,煞是威风。

“小的……记下了。”五个人皆惶然道。

这时原先出去伐木的流民不少已肩扛圆木返回了营地。这五个木匠开始有条不紊忙碌起来,时而用斧子劈砍,时而用铁釿将表面弄平整,时而用铁鐁上的刃口进一步小心翼翼地修整着凹凸不平的弧面,动作极为麻利。

而周围的流民皆一声不响地围立在其身旁,看着他们用矩尺和铅块在材面上小心翼翼地划上记号,用凿子凿出一个个规格一致的扁孔,再装上一条条横梁。

木匠们花了足足半个时辰示范好全部流程后,便开始给围观的流民一一分工,自己则坐在堆在地上的圆木上指挥若定,只是亲手负责最终的细活。

徐承看到一切都已步入正轨,便打个哈欠对阎圃说道:“该出的力本祭酒已经出了,是好是坏明日一早便知。一切既已安排妥当,本祭酒要入帐睡觉了,还望莫要来打扰!”

阎圃见状也不再为难。徐承本以为接下来总能睡个安稳觉了,未曾想刚入睡不久便被帐外的嘈杂声弄醒。

“阎大祭酒!管好你的手下!如此刺耳的声音本祭酒又如何能安睡?”徐承气冲冲道。

没想到阎圃将两手一摊,言语中颇有几分无奈道:“阎某也是没办法呐!闹出大的动静,才能说明阎某在卖力干活,就算明日一早结果不理想,师君也不至于过分怪罪……”

徐承只觉得一阵无语,便也不再搭理,钻进帐篷捂住双耳才堪堪入睡。

……

拂晓,很多人仍驻留在睡梦里迟迟不愿醒来,因为他们知道等待他们的将是什么。不过大战在即仍然有不少人彻夜未眠,比如说张修,竟然不知不觉在营帐内闭目坐了一宿,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报师君!在下已按吩咐连夜打造好三十架飞梯。”阎圃顶着两个黑眼圈邀功道。

张修听后脸上阴云顿时一扫而空,不禁捋须赞赏道,“有劳子茂了!不过时下已是五更……”

阎圃岂有不明白之理,立马把话接过去,“师君请放心!在下现在就去准备生火做饭,必保证让士卒们饱餐一顿,这才有力气攻城!”

“好!子茂此言甚至吾心!若是能成功拿下南郑,本师君必定记得子茂今日之功!”饶是张修这样举止清静无为之人听了阎圃拍胸脯保证后都瞬间心花怒放。

阎圃再次拜谢后便离开了营帐,不一会儿功夫城下便喧闹声一片,炊烟袅袅之下,鬼卒们皆极不情愿地从营帐里爬了出来。

“快看!城下的米贼动了!是不是要攻城了?”一名在城头上值守了一整夜的郡兵睁大惺忪的双眼突然惊呼道,下意识紧紧攥住手中长枪,这才使得内心能稍稍镇定。

这句话像是一个惊雷,迅速在寂静的城头上炸开,不少蜷缩在墙角下酣睡的老兵油子在惊恐中条件反射般跳了起来,不过这种混乱的场面也就维持了极其短暂的功夫便又恢复了正常。

一个老兵油子迅速抱怨道:“我说陈皮,你没事能不能不要这么一惊一乍的?城下的米贼才刚睡醒,你看营寨里的烟,人家才开始生火造饭,总不至于饿着肚子攻城吧?”

一时之间城头上抱怨声四起,陈皮到处都能感受到周围的泽袍们的嘲讽和讥笑,顿时更加噤若寒蝉。

城下的天师道大军已在营寨门口集结完毕,卯时一过,便开始向城门缓缓逼近,最终在一箭之地外停了下来。张修头戴褐色小冠,身穿黑袍策马于阵前,虽因一夜未眠而略显憔悴,却仍不失仙风道骨。一双精光大盛的枭目扫视着城头上旌旗飘扬下的一众身形,最终锁定在一身大汉官服的苏固上。

苏固此时也正好向下眺望,四目交汇之际脸上不由泛起一丝诧异,惊呼道:“原来是你?”

自从看到苏固那刻起张修双目尽赤,仿佛随时要喷射出复仇的火焰,举止气质早已不似清修多年的道家之人,咬牙切齿道:“苏固老儿,想不到汝也有今日!十年前本师君尚是天师道祭酒,来汉中传道被汝无故驱逐,手下弟子亦被杀戮殆尽。此不共戴天之仇今日必报!”

苏固早已从短暂的诧异中重新变回了平日里的肃然,厉声道:“米贼!汝假借传道之名行谋逆之实,蛊惑无知百姓对抗朝廷,与那黄巾贼寇何异?老夫未雨绸缪,先下手为强,这才保得汉中郡十年太平。只可惜百密一疏,竟让汝侥幸逃脱!

不过既以留得一命,就应当知足。汝不是尊崇「老子五千文」么?岂不闻「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长久」乎?「夫佳兵者,不祥之器。物或恶之,故有道者不处」。何以兴贼兵犯我汉中地界?”

苏固的用意十分明显,那便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让张修在众弟子面前丢失多年来言传身教的道义。即便不能使其退兵,也好使其动摇军心,自乱阵脚。

还真别说,此番言辞确实起了一定的效果。天师道弟子们日日朗诵「老子五千文」,虽大都只知其言不知其意,但没想到的是对方竟以此来斥驳他们这位高高在上的师君,一时无从分辨,开始左右张望,交头接耳。

不过张修自然不会给苏固这样的机会,不怒反笑道:“好一个「有道者不处」!苏固老儿汝可听好了!本师君现在已是刘使君帐下「别部司马」,此番奉命攻略汉中乃是有道伐无道!尔等既知兵者乃不祥之器,何不乖乖束手就擒?”

“什么?”苏固对此没有丝毫防备,心头猛然一阵急跳。虽然自己不愿意相信这是事实,但从张修那志在必得的神情来看显然是有备而来。

话说那米贼近几年来一直在巴郡苟延残喘,如若不是刘焉刻意为之其根本来不了汉中。苏固突然记起几个月前自己在写给朝廷的奏折中参了刘焉一本,似乎自那之后便彻底收不到来自巴蜀之地的任何消息,这似乎也太过于巧合了些。

第九十五章 忌惮

不对!苏固眼皮出现毫无征兆的跳动,内心越来越确信张修口中所言。不过,相信归相信,道义上自然不能为其所乘。

“大胆逆贼!老夫乃汉中太守,上任以来所作所为上不愧对天子,下不愧对黎民百姓!就算刘使君想要罢免老夫,直接遣一使者当面明说即可,又怎会驱使尔等贼兵攻城略地?”

苏固怒发冲冠,微颤的右手猛然抬起,指向城下的张修厉声道:“汝分明是妖言惑众,伺机挑拨老夫与刘使君之关系,行窃取城池烧杀掳掠之实!”

话刚说完,不待张修作出回应便从身旁郡兵手中一把抓起弓箭,使出浑身力气拉弓引弦,箭头直指城下。这突如其来的举动不仅张修本人猝不及防,就连城头上的郡兵也是十分不解,想不清楚为何一向温文儒雅的府君会在跟对方舌战正酣之际抢先发难。

其实苏固如此反常之举,也是实属无奈。既然已经大致判断出张修此番前来是奉了刘焉之意,对方便极有可能有相应文书在手,若是自己不抢先动武逼其情急之下攻城,万一张修将文书在众目睽睽下亮出来便不好收场了。

不过这一切都只是苏固的推测,张修也有可能只是虚张声势,又或者说刘焉只是口头命令,并未给什么文书。只是苏固不能冒这个险给张修任何机会。目前贼人都已兵临城下,就算是被驳得哑口无言,也不可能主动退兵。

反倒是苏固这样驻守一方的官吏,若是一旦失去仅存的道义,则整个南郑城的防守力量无异于土崩瓦解。试想一下,全城的郡兵和百姓中还有谁会一心听命于一个违背州牧命令的太守?

当然,苏固自幼耳濡目染儒家那套忠孝礼仪,并非是贪恋这太守之位,只是平白无故将这一郡之地以及治下百姓拱手让与贼人心有不甘。汉中乃大汉的汉中,不是他苏固的汉中,也不是刘焉的汉中,更不是米贼的汉中!

“看箭!”一向保持君子之风的苏固自然不愿意背负暗箭伤人的污点,在箭离弦之前的一刹那喊了一声算是提醒过对方了。

苏固虽然年迈,且还是个文人。但自幼修习君子六艺,射术想来不差。话音未落,矢如流星般射出,居然飞过一箭之地,直直朝张修袭来。

张修本以为苏固张弓搭箭只是做做样子,未必能伤到人,猛然间才发现闪动着白色亮点的箭簇映入眼帘且越来越大。电光火石之际,张修下意识将整个身子伏倒在马背上,一阵破空声掠过耳边之后身边传来一声惨叫。扭头一看才发现站立在自己右侧的一名鬼卒已中箭倒地。

胯下青骢因受到了惊吓开始躁动不安,两只前蹄高高扬起,似乎只有将马背上的主人掀翻在地才能稍稍减缓恐惧。

“师君!”惊变之下周围众人皆围了上来,勒缰绳,抱马脖子,扶马鞍,一通忙乱之后张修才堪堪稳住了身形。不过头上的褐色小冠不知何时起已向右侧歪斜,而身上的黑袍亦在混乱之中挂上了不少浊泥,不再显得像平日里那样超凡脱俗。

此时张修已逐渐缓过神来,惊魂未定的脸色下分明夹杂着恼羞成怒,盯向苏固的目光中又多了几分恨意。

“噌——”张修猛然间抽出了腰间佩剑,遥指苏固,厉声道:“苏固老儿!城破之日,本师君必将汝碎尸万段!程义何在?还不速速攻城?”

“属下领命!”程义表面慷慨激昂,内心却是一阵狂喜。南郑之大,远超出他的想象。三丈高的城墙,平生所见过的城池中也就只有雒县才可堪一比。一想到投效天师道的这几年可真是憋坏了,在巴郡北部辗转多地,尽捋些像坞堡这般大的小城池。虽攻克较易,但相比于以前战利品实在是少之又少。

要说当年跟随马渠帅进攻雒县时那才算是过足了瘾。守军望风而逃,偌大的坚城,还不是说攻陷就攻陷了,连益州刺史郤俭都死于乱军之中,府邸内搜出的金银钱帛堆积如山……

想到这里,程义将口中的垂涎狠狠吞咽下肚,转而命令手下喽啰道:“小的们,还是老规矩,城破后休整三日!富贵就在眼前,攻城!”

那些黄巾喽啰们听到熟悉的声音后自然知道其中的意思,个个像打了鸡血般手舞足蹈,扛着飞梯叫嚷着一拥而上。

喽啰们一往无前的气势并未给张修的心情带来多大的好转,反倒鄙夷地望着程义魁梧的背影面露不悦。这里是汉中,相较于穷山恶水的巴郡北部可以称得上是膏腴之地。且人口众多,城墙坚固,实乃天师道绝佳的发展之地,又如何能像之前流窜各地那样对城中百姓行掳掠之事?而程义此举无疑是越俎代庖。

不过这一切想法自然只是在肚子里徘徊了几圈后便消化了,自始至终未在程义面前有任何反应,因为张修知道,眼下攻城还得靠程义的黄巾喽啰,也不好扫了士气。

倒是一旁的阎圃稍微看出点异常,小心翼翼劝慰道:“师君乃我天师道主心骨。战场凶险难测,还是先回大营观战吧!”

一经提醒后张修才发现自己仍然处在城头箭矢的威胁之下,也不再说话,手中利剑随即入鞘,稍稍整理了一下衣冠,将胯下青骢交予阎圃看管,自己则下马步行至营寨。

此时城头上的苏固正揉捏着酸胀乏力的手臂,望着张修毫发无伤心中暗叫可惜。恰才那出其不意气势夺人的一箭已耗尽了全力,自己终究还是老了,若是年轻时在此等情况下一箭射杀张修根本不在话下。而如今对方警觉性徒增,以后要想再有之前这样的机会已是不可能了。不过好在张修被激怒后已经下令攻城,自己所忧虑之事也会在双方兵戎相见之下被掩盖过去……

其实苏固显然是小心谨慎过度了,张修若是手头真有相关文书又怎会不在第一时间亮出来?况且以刘焉之狡黠善变,就算真的授意此事,又怎会留下文书白白给予张修把柄,徒增自己勾结贼人谋害大汉官吏的污点?

第九十六章 受挫

“米……米贼攻过来了!”不少郡兵看到程义麾下的黄巾喽啰们一窝蜂冲入一箭之地,快速逼近城下,顿时吓得手足无措。

“还愣着干什么?快放箭!”陈调一身戎装,面无表情命令道。双眸如利剑般冷冷扫向城下的米贼,仿佛对方已如同死人一般。作为都尉,心里自然清楚守城的郡兵大部分都是未经沙场的新兵,所以也未再训斥。只要让他们见识过第一滴血之后,所有的惶恐不安畏惧等负面心理都会消失。

几支羽箭如同毛毛雨般稀稀落落射入正在冲锋的敌军队伍中,作用甚微。不过等到喽啰们距离城墙十步左右时头顶上落下的箭矢突然增多,一下子造成不小的伤亡。

“竖盾,掩护!”一个小头目模样的喽啰撕声命令道,丝毫不顾忌周围同伴中箭倒地痛苦嚎叫,仿佛他们根本不存在。

性命攸关之际底下的喽啰倒是能做到令行禁止,或将手中的木盾举到头顶上方,或护住胸口等要害之处,箭矢的杀伤效果瞬间大打折扣。

“嘭——”一声声略带沉闷的声响从城墙外部传来,随后郡兵们看到一个个梯子从雉堞口中晃悠悠地探出一端。

“放下弓箭,用长枪将贼人赶下去!”陈调左手压住剑柄,右手轻拍身边郡兵的臂膀道,“你们都记住了!从现在开始唯一能保护自己的便是手上的兵器!”

一架架飞梯搭上高耸的城墙,喽啰们手持刀盾排成一串,小心翼翼向上爬,快接近垛口时甚至都能听到雉堞后面郡兵因紧张而急促的呼吸声。根据以往经验,只要再往上爬一小步后一跃而起跨过垛口,对方的心理防线就会崩溃,抛下兵器望风而逃是铁定的。若是能第一个登上城墙,那大哥的赏赐……嘿嘿。

飞梯顶部的喽啰垂涎三尺浮想联翩,猛然间一跃而起,这才终于看清了雉堞后面的一张张稚嫩而惊恐的脸,那熟悉的神情当年在雒县城墙上也见过。不过,也就在下一个瞬间突然感觉到胸口遭受了巨大的冲击,低头后才发现不知不觉中两杆长枪已经洞穿了自己的身躯。持枪的郡兵动作虽然颤抖且僵直,但是胜在迅速,显然平日里没少操练。

“拔枪,快!”陈调那坚定且不容置疑的声音又在郡兵们的耳边响起。

两个郡兵死命地想把枪头从喽啰身上拔出来,无奈任凭如何发力,竟如泥牛入海丝毫未收回一寸,反倒看到对方因双手死握住枪杆而不断扭曲,狰狞,不甘的面孔。

陈调见状立刻拔出佩剑,剑芒闪过,城墙外的那个狰狞面目已消失不见,只有瞬间喷射出数尺血柱的无头躯干毫无生机地挂在枪杆上。

“贼人势众!记住要把握好出枪的力道,过犹不及!”陈调说完后便又继续赶往下一个垛口,留下两个满身血污,气喘吁吁的郡兵继续费力地拔出枪尖。

城头稳固的防线直接导致喽啰们进攻受挫,不断有人从摇摇欲坠的飞梯上翻落下来。经过几轮短兵相接后垛口后的郡兵变得比一开始更加娴熟了,那一个个闪着寒光的枪尖宛如绞肉机,使进攻方的一切努力都有去无回。

“给我上!”程义厉声命令道。

自从城头上短兵相接后的伤亡结果便看得出碰上了硬茬。不过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若是此时打退堂鼓,在天师道内有失威名不说,连个财宝的影子都没见着,已付出的伤亡那就变成实打实的损失了。

“拨金汁!”见愈来愈多的贼兵自城下沿着飞梯蜂拥而上,陈调急忙命令道。

“哗——”一锅锅刚煮沸,气味不可名状的污秽之物自垛口劈头盖面往下浇。不少喽啰猝不及防,被淋得皮开肉绽,发出惨绝人寰的吼叫,时不时有人在挣扎中摔下飞梯当场毙命。

士气对双方来说总是此消彼长的。城下的喽啰们一开始像打了鸡血般攻城是为了得到丰厚的奖赏,是为了喝酒吃肉,是为了享乐,而不是为了去送死。此刻见垛口,城墙,云梯上皆血迹斑斑,地面上亦是堆起了不少同伴的死尸,且己方自始至终并未推进半步,信心不免有些动摇,攻势也徒然一缓。

后面的程义看得真切,才不到两刻钟,便已伤亡三百余。要知道自己总共也才二千兵力,这便是自己全部家底,若是再不收兵恐怕损失将进一步扩大,最后大到连自己都无法承受。

听到远处传来一阵鸣金声后,战斗在一线的攻守双方都不由松了一口气。喽啰们既已无心恋战,那撤退的速度比以往更是迅速,转眼间便顺着飞梯落到地面上,如潮水般退回本阵。而郡兵们亦是倚靠着雉堞瘫坐于城头得以恢复体力。

虽然暂时将程义麾下的黄巾喽啰们逼退,苏固自正式开战以来紧绷着的脸却丝毫未有放松的迹象,额头上那一道道细长的皱纹更是宛如刀刻,神情中充满了忧虑。

“陈都尉,米贼战斗力如何?能守得住么?”苏固时下关心的无外乎这类问题。

“一群毫无章法的亡命之徒,杀人放火或许还在行,若是想攻城,必使其有来无回!”陈调不由鄙夷道,刚才的胜利无疑给了他莫大的自信。

“攻城的贼人皆头裹黄巾,跟本阵中的贼人似有不同,不知陈都尉注意到否?”苏固注视着陈调意味深长道。

“府君想说的是恰才攻城的这一波贼人跟米贼不是同一路的?”陈调只是之前仍沉浸在攻城战中没走出来,经此一提醒便突然明白过来。

苏固面色凝重道:“这倒未必。乱世之中贼人间互相依附,荼毒生灵之事倒也不稀奇,只是恰才那头裹黄巾的贼兵蜂拥而上之时,本阵中的其他贼兵并未有所增援,然一轮战斗之后死伤数百,本阵中的贼兵依旧熟视无睹,似乎无论死生皆和其无关……”

“府君的意思是贼人的进攻只是一种试探?”陈调自然也看出来些门道。

“嗯。”苏固捋须肃然道。

只是一轮短暂的交锋便死伤惨重,程义细想之后自然也能意识到,这南郑并不是他一开始期待的待宰肥肉,而是一个滚烫的刺球。若强行取之则无异于火中取栗。

第九十七章 驱民

城外大帐内。

张修强压住怒火,犀利的目光盯了程义足足有半晌,才从口中吐出几个字,“汝何故退兵?”

声音虽不大,却是掷地有声,威严十足。仿佛程义若是给不出一个令其信服的答案下一刻便会刀斧加身。

“师君!对方城池坚固且早有防备,兄弟们折损惨重,士气已丧。属下这也是无奈之举!”

“嗯,连一向攻城拔寨无数的程祭酒都束手无策,看来确实难办呐!”张修语气缓了下来,不过明知程义进攻受挫还给其戴高帽子,明显话中有话。

程义又如何听不出这话中的意思,只是有些话若是在明面上说出来便意味着撕破脸,于是便强忍着心中的不忿委婉道:“师君,属下以前跟随马渠帅时,见识过一种攻城方法,可谓无往不利,不知……”

“哦?程祭酒有何高见,快快说来!”张修顿时睁大了双眼,似乎提起了兴趣。

“师君只需如此如此……”程义将头凑到张修耳边轻声说道。

张修听后面色立刻变得阴晴不定,犹豫不决。天底下极少有「利而不害」的计策,有得必有失,概莫能外。从张修迟迟做不出取舍的表现上看,虽然这效果也能立竿见影,但负面影响估计也是极难承受。

“来人!将阎祭酒带过来!本师君有要事相商。”张修之前因困惑而微闭的双目猛然间睁开。

徐承此刻正打着哈欠,两脚发麻立于原地。昨夜阎圃带着众人赶制飞梯发出不间断的噪音令自己辗转难眠,而今早又在睡梦中被阎圃一把拖醒,说是要攻城,所有人等必须到场。

随后紧接着稍稍填了点肚子后便跟在阎圃屁股后面立于阵前一个多时辰,见证过张修的惊险遇袭,也见识过黄巾喽啰们攻城时的腥风血雨。直至程义退兵后,瞥见张修跟阎圃皆不在身旁,便想着偷偷溜回帐篷补觉。

“徐祭酒,快随我来!”恰巧就在这时阎圃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直接拽住徐承的手往空旷的地方走去。

“阎祭酒,又有何事啊?不会是师君下令又要打造三十架飞梯吧?”徐承云里雾里,心里完全没底,只是觉得肯定没好事。若是真的又好事必定也不会主动找上他。

“当然要比这个严重得多!师君命阎某去,去流民中组织些青壮攻城……那些流民皆未经战事,未受训练,身无衣甲,上去也是送死。只是阎某不知应如何向他们开口,他们又如何会听命于我?”阎圃一脸焦虑道。

“什么?程义的那些亡命之徒都攻不进的城池让手无寸铁的流民去?这是屠杀!若真是照此,就算将眼下的南郑拿下民心也恐将尽失!师君这是要将天师道推向火坑!”徐承听后先是震惊,随即愤懑道。

“嘘,小心隔墙有耳!”徐承话还未说完便被阎圃直接用手堵上,后者顿了顿后道,“阎某又何尝想做着苦差事?可是师君之命又不得不从……”

“阎祭酒,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徐承虽然不愿渗入这种血腥的战事,但眼看着那么多无辜的生灵将遭涂炭,自是于心不忍。

“以徐祭酒之聪颖,就算阎某不说估计也已猜到七八分了。一切都要从今早的攻城说起。程义逢战事不利,伤亡不小,便推脱南郑城墙坚固守备力量充分,不肯再战,又向师君出了这么一个驱使流民消耗守军力量的馊主意。而师君也不想消耗麾下鬼卒,权宜之下便同意了此计。”

想不出攻城的办法便可以视人命如草芥?这是无能!徐承心中不由地想破口大骂。不过眼下并非是用来愤怒的时候,必须想办法阻止这种丧心病狂的行为。

“师君现在何处?”徐承问道。

“怎么?徐祭酒想面见师君?是不是想到了解决之策?依阎某之意,若是没有绝对把握还是别去了。师君正在气头上,说不定会迁怒于你。”阎圃一副苦口婆心道。

“承虽无绝对把握,但不试一下又如何会知道?毕竟牵扯到这么多条人命!且承此举并非是为了那些流民,更是为了自己。试想,师君今日能如此丧心病狂地对待流民,明日便也可以同样对待吾等。所以,不管结果如何,承都必须去阻止……”

“好吧,既然徐祭酒心意已决,阎某便陪你去走一遭。不过,阎某还是要劝下你,若事可为则为之,若事不可为则莫要勉强。最好别触怒师君……”

徐承自然也明白阎圃千叮咛万嘱咐之意,虽同为祭酒,但以自己目前在张修心中的地位若是想直接见上张修一面自然是需要旁人引见。若是过程中真出现了意想不到的争论,惹得张修不喜,那阎圃作为引见人自然也要遭殃。

“知道了,承必当竭力而为之。”徐承这样算是表了态,便跟随阎圃走进了张修的营帐。

张修正在原地打坐闭目养神,最近总是心神不宁,原因自然清楚,诸事不顺。好不容易来到南郑城下又无丝毫进展,本想利用程义去消耗守军,没想到的是才伤亡三百余人程义便撂担子不干了,还献了这么一条计策。

虽然内心百般不愿,但为了能早日攻陷南郑同时又不使得自己麾下的兵力伤筋动骨,那便也只能如此了。至于民心,等拿下汉中后再施些恩惠慢慢弥补吧……

“报师君!帐外阎祭酒和徐祭酒求见,正在帐外等候!”一名鬼卒掀开帐篷布进来报信。

“让他们都进来吧!”张修颔首道。看来阎圃那么快便把事情办完了,这效率也没谁了,只是隐隐感觉哪里不太对。为何徐承也会一并过来见自己?

“见过师君!”阎圃进帐后立马给张修行了个礼,徐承见状也赶紧如法炮制。

“事情都办完了?”张修看都没看徐承,只是将目光微微瞄向阎圃,希望立刻从中得到想了解的答案。

第九十八章 阻隔

阎圃自然知道张修口中所说的事情指的是什么,也完全没料到张修居然问得这么急,连在路上刚准备好的话生生被堵在口中,不由支支吾吾道:“禀师君,未曾……”

“那还不赶紧去办?若是再如此磨磨蹭蹭下去,都不知何时能攻下南郑!”张修瞬间一脸愠怒道。

一照面就被劈头盖脸一记责罚,阎圃老脸涨得通红,却是怕触动了张修的逆鳞,沉默了半晌愣是连一个字都未再从口中蹦跶出来。

“师君勿怪!是在下要求阎祭酒来求见师君的。”徐承见阎圃因自己陷入了窘境,便开口解围道。

“哦?所谓何事?”张修面容略微有些诧异,目光也瞬间转向,不过只在徐承身上停留了一小会儿便又转过头去对阎圃道:“阎祭酒,这里没你什么事了,赶紧下去办正事吧!”

“师君!在下便是为解决阎祭酒之事而来!”徐承急忙解释道,“让流民去攻城毕竟是下下策。就算攻下南郑,天师道也将失去民心,今后又何以在乱世中立足?”

“徐承!这里是师君的营帐,莫要以为阎某带你来此便可以肆无忌惮,为所欲言!”一旁的阎圃听到徐承一上来便言辞激烈,顿感不妙。万般无奈之下怕引火烧身,急忙喝止道。同时也算是给徐承提了个醒,让他注意分寸。

可能是阎圃刚才的话中已经包含了张修的本意,这回张修倒并未出言训斥,只是神色凝重,一言不发。但浑身上下散发出来的威压却逐渐笼罩整个营帐,那是一丝一毫都不容质疑的权威。徐承只觉得此刻仿佛刀刃加身,若是接下来表现不好便会身首异处。

“徐承,莫要忘了初衷!汝此番前来是为师君分忧解难的,不是来胡搅蛮缠的!”阎圃的斥责声紧随其后,显然也已经感受到了张修咄咄逼人的压力。

“本师君倒是想起来了!听说徐祭酒箭法了得,莫非是想助本师君压制城头上的守军?”张修思索后突然发话道。

“师君!在下虽有心杀敌,无奈只随身携带了两筒箭矢,且弓弩装填时间过长,又是仰射,难度极大。即使将箭矢全部用完也是杯水车薪。除非……除非师君麾下有一支数量不少的弓箭手队伍才能用密集的箭雨压制城头上的敌军,协助大军攻城!”徐承解释道。

虽然说上战场杀敌是无奈之举,但自己并不好杀,所以能避免血腥的场面自然选择尽量避免。

“徐承!这还用得着你提醒么?若是师君真有一支训练有素的弓箭手队伍,早在之前的攻城战中派出去了,又何必在此听你的胡言乱语?”阎圃恼怒道。

徐承反应过来后才发现自己说漏嘴了。想来要培养或者得到一个训练有素的弓箭手,所需投入甚大,自然不是现在的天师道所能承受。花同样的资源远不如多得到几个拿着刀剑悍不畏死冲锋的亡命之徒来得划算。

“师君,在下心中已有破敌之计!只不过不清楚城中守军数量,故未有十足把握。若是城中守军数量超过我天师道大军,那即便是派所有人上去攻城也终归于事无补……”徐承自然先是表露有计策用以安定张修,然后把丑话说在前头,若是城中守军数量比进攻方多,那就直接散了吧。

听到未有把握这四个字,阎圃急得朝徐承瞪眼。不过这次张修似乎不以为然,只是微微颔首道:“徐祭酒讲得有理,不过也无需忧虑。实不相瞒,城中守军已探明是二千左右,不知有何良策?”

虽然不知张修靠什么办法获得城中守军的数量,但至少知悉后徐承心安了不少,乃镇定道:“师君!在下有四面围城之策,可……”

未曾想话未说完张修便一摆手道,“徐祭酒所言本师君也早已想过,只是守军在城头上,而我方在城下,如何布置对方看得一清二楚,若是其严防死守并无胜算。”

“师君!若是在城下放烟,阻隔其视线,城外各种虚实城中守军便无法得知,我天师道大军便可兵分多路,择其一二处强攻……”

至于这用烟雾阻隔视线之策乃是徐承联想到行军途中在潮湿环境中生火时被浓烟熏呛,灵感突现所得。

“妙!妙啊!想不到徐祭酒年纪轻轻竟然懂得兵法精髓,实属难得!”张修先是一愣,随后眉心舒展,喜逐颜开。

阎圃见状也终于松了口气,看向徐承的目光中闪烁着些许钦佩。

城外,天师道本阵。

程义立于阵前,看着鬼卒押送着一队队流民青壮走出。不过,并未出现预想中的哭哭啼啼声和行为上的各种抗拒,行动反倒非常平静有序,且每人都背负一捆干草个一个水壶,看上去又不像是攻城。这让程义更为诧异,也不知道张修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师君,这是何意?”见张修在众鬼卒的簇拥下从营帐里走出,程义不由疑虑问道。

“程祭酒,静观其变即可。”张修一副不冷不热的表情,目光却早已移到了前方的战场。

队伍行至距离城墙几步远处便停滞不前。因城头上的郡兵看到城下来的大都是手无寸铁的流民,也没带啥攻城器械,皆不知其用意,故也没用弓箭射击,只是十分不解地注视着城下的一举一动。

众目睽睽之下,流民们便在鬼卒的命令下将身上背负的干草一分为二,掏出火镰将其中一半点燃,另一半浇上水后盖在起火后燃烧得正旺的干草上。行动完毕后便跟鬼卒一起快速退回阵中。一个个干草堆上迅速升腾起滚滚浓烟,在气流的涌动下迅速笼罩住整个南面城头。

“不好!贼人放烟了!咳咳!”陈调拼命用手捂住口鼻,无奈烟尘太大还是呛到了。不仅如此,连眼睛都辣得睁不开,后退数步后才算是脱离那该死的浓烟。不过更严重的是,城头上已乱做一团,郡兵们纷纷后退,各个垛口旁已无人驻守。

第九十九章 分兵

“陈都尉!咳咳……”苏固也被呛得咳嗽连连,原先干净整洁的官服已沾染上了不少灰黑的尘灰,消瘦的脸颊上那一道道细长的皱纹同样被熏得黑不溜秋。虽然模样狼狈不堪,但内心升起的强烈不安还是驱使他来到陈调身旁。

“府君!这里危险,还是回府休息吧。”陈调听到有人叫唤,转身看到苏固被浓烟折腾得如此狼狈,便心有不忍道。

“老夫无事,只是将士们皆离开城头,若是贼人攻上来怎么办?咳咳……”苏固竭力提醒道。

陈调听后大惊四色,急忙命令道,“将士们,快回去守住各个垛口!”说完捂住口鼻奋不顾身地向浓烟里冲去。周围的郡兵起初有些犹豫,不过看到陈调孤身一人上前后心生愧疚,便又陆续也跟着走上前。

“咳咳!来人!快去准备湿布!否则陈都尉他们坚持不了多久……”苏固对身边的郡兵命令道。

“府君!大事不好了!东面城墙外也起浓烟了!”

“府君!西面城墙外也起浓烟了!”

“府君!北面城墙外也起浓烟了!”

“什么?”一听到四面城墙都被浓烟笼罩,苏固大叫不妙。城中满打满算只有二千郡兵,而城外米贼大军浩浩荡荡,差不多有三万之数。若是对方只强攻一面,己方便可以依托坚固巍峨的城墙必让敌寸步不得进。

可如今四周皆被浓烟笼罩,都不清楚城外贼兵之部署情况。虽然时下刮的是南风,其余三面就算升腾起烟雾,就攻城而言对贼兵大不利。不过苏固深知此地风向变幻无常,若是己方贸然将守城力量重点部署在南面,待风向有变之时,如若贼兵调头强攻薄弱面,后果不堪设想。

“陈都尉!陈都尉!咳咳!”情急万分之际,苏固将陈调叫回。

“咳咳!府君何事?”陈调浑身上下被浓烟熏得面目全非,边呛边走到苏固跟前。

“贼人四面点浓烟,老夫担心其必有企图。打算预留五百人,其余人等分成四队,每面城墙各一队把守。陈都尉觉得意下如何?”苏固建议道。

“真想不到贼人居然如此狡诈!不过眼下我方兵力不足,也只得如此了!也不知道阳平关的二千郡兵何时才能赶到?咳咳!”陈调无奈道。其实事已至此,谁都明白若是没有外围援兵,城池陷落已是早晚之事。

“老夫昨夜便派人马出城了,想必此时应该到阳平关了,不过走路行军至南郑估计仍需一日一夜吧。贼人夜里理应不会攻城,故吾等只需坚守至日落即可!”苏固深思后道。

“好!将士们都给我打起精神!只要吾等坚持到日落便会有援军!”陈调高声道,雄浑的声音响彻良久。

“吾等必当誓死坚守!咳咳!”城墙后方声音此起彼伏,虽隔着浓烟,但能感觉到士气陡然一振。

城外,天师道本阵。

“程祭酒以为此法如何?”张修望着被浓烟包围的城池,捋须大笑道。

“师君妙计!属下佩服!”程义也被眼前发生的一切所惊呆,误以为是张修想出来的妙计,便顺势溜须拍马。

张修自然也是来者不拒,心情大好之下便直接笑纳了,随后注视着远处的滚滚浓烟,似漫不经心地跟程义说道,“眼下南郑守军为烟雾所困,不知我方虚实。程祭酒难道不想趁此良机建功立业么?”

这言辞,这语气,让人感觉说话者已是一方诸侯,而不是至今为止寸土未得的丧家之犬。不过「建功立业」这四个字在程义面前明显太过于冠冕堂皇,或者更接地气的说法就是太虚了。程义眼中只有金银钱帛,还有豪宅美女,对他来说那才是实实在在的。

见程义一脸迟疑,张修便继续加码道,“时下正刮南风,本师君已派伍祭酒去西门城墙牵制,留给程祭酒南面强攻如何?本师君在此承诺,谁先攻进城打开城门,谁便能得到太守府中的全部财宝!”

太守府!程义立马联想起了当年在雒县刺史府搜刮到堆积如山的宝物,本就跃跃欲试,又听见伍默早已派兵去了西门。牵制?估计那只是张修的客套之辞,说不定便是正面强攻,如此一来岂有不争先之理?

于是程义当即双手抱拳道,“为师君分忧自是本分!属下这就带着兄弟们攻城!”说完便直接拨转马头走出阵中,召集手下喽啰攻城,仿佛怕张修立刻反悔似的。

只不过程义未曾看到自己远去后,张修脸上却露出轻蔑且带有一丝玩味的诡笑。伍默的确被张修派了出去,只不过是带了两千鬼卒外加部分流民在其他各个城门外放烟虚张声势静观其变,并未全力攻城。

南面城墙。

浓烟滚滚之下郡兵们虽然用湿布遮住了口鼻,但仍是难受无比。不时有一些意志薄弱的郡兵逃了回来,下一刻又在陈调充满咳嗽声的训斥下被骂了回去。

“米贼!咳咳!米贼上来了!”陈调看到一条飞梯的一端露出垛口,在烟雾中若隐若现,便急忙发出警戒。

飞梯上排成一串不断向上爬的黄巾喽啰们则更是巧妙,事先直接将裹在头上的黄巾扯下来在水中浸润,然后掩住口鼻,端得是一个既省时又省力的法子。

都是在云里雾里,雉堞内的守军除了无需攀爬,以逸待劳外,已无其他优势。在这种环境中,能否杀敌或者是能否捡回的一条命全靠运气。一时间刀兵相接,攻守双方竟杀得难解难分,战斗开始变得胶着。

“快,咳咳!快给我顶住!咳咳!不能让贼人攻上来!”陈调眼看身边郡兵一个个倒地,原先密集的防御阵型也逐渐变得稀稀落落,不由焦虑道。

因贪婪而激发士气,因厮杀而激发血性。不过郡兵们再怎么恪尽职守,又如何能抵挡得了黄巾喽啰们如狼似虎的进攻?且在烟雾阻隔下失去目标,之前用于防守的箭矢,金汁,礌石等物皆一无是处。

随着时间的向后推移,越来越多的贼人跃上垛口,南面城墙整条防线皆面临崩溃的境地。

陈调满身血污,虽身疲力竭,却仍奋力挥砍着迎面而来的贼人。身边的十几个郡兵皆已倒在血泊中。而贼人仍在源源不断从防线的缺口中涌入,似乎无穷无尽。就在上一轮短兵相接时,手臂上便又添了三处触目惊心的刀伤。

第一百章 民意

所幸身穿玄甲未中要害,不过这些伤口上传导过来的阵痛却还是牵制了砍杀动作。血一滴滴地从中渗出,汇聚成一股殷红,顺着手掌滴落到地面。

“该死的贼人!”陈调恨恨道。作为进攻方虽然死得并不比倒下的郡兵少,却仍是攻势不减,明明毫无章法且破绽百出的刀法最终却总能一命换一命。若是再照此下去,恐怕今天就得交待在这里了……

“援军来了!援军来了!”隔得老远的郡兵一阵欢呼,几百生力军在苏固的带领下恰巧杀到,给岌岌可危的防线注入了一针强心剂。城头上的黄巾喽啰虽也力竭,但好歹对面还能站立的郡兵寥寥无几,感觉已是胜利在望,堆积如山的财物就在眼前,这才能坚持至今。这回猛然间发现对方一下子多了这么多人,肉体和信心的双重打击下一触即溃,跑得慢的或者根本走不动的喽啰瞬间被砍为肉泥。

“陈都尉没事吧?”才将城墙上的贼人尽数赶了下去后,苏固急忙赶到瘫坐在地上的陈调身旁,看到其原先乌黑镗亮的玄甲已是刀痕累累,血迹斑斑,也分不清到底是贼人的还是他的,遂一脸关切道。

“在下没事……多亏了府君及时带兵赶到,否则后果……”陈调喘着粗气道。缓过气后突然想到了什么,急忙对身旁的一名郡兵说道,“快去清点人数……”

城头上早已是血流漂橹,举目望去一具具扭曲狰狞的尸体以及断臂残肢随处可见,有贼人的,也有郡兵的,无声宣泄着之前战斗的惨烈。浓重的血腥味飘进在场每个人的鼻孔,带来的却不是恐惧和作呕,而是疲惫、晕眩和麻木。

“若是米贼再来一次攻城,也不知能否挡得住……”看着身旁一个个像是从炼狱里出来的郡兵摇摇晃晃站立不稳,苏固心中顿时也没了底,不禁喃喃道。

“府君请放心!咳咳!属下就算拼了这条命,也要力保城池不失!”陈调艰难地站立起来,双手抱拳宽慰道。

苏固眼角微润,思绪逐渐被带到十几年前自己赴任汉中途中。当时突遭贼人袭击,险象环生之际被恰巧经过此地的陈调撞见并出手相救,一番苦战之后才将贼人悉数歼灭。在感激陈调仗义出手的同时也对其身手赞不绝口,询问后方才得知陈调原是成固的一名游侠儿,善刀剑,好结交义士,一直在乡间惩恶扬善。

后来凉州发生羌人叛乱,陈调便只身前往动乱之地从军,成为董卓麾下的一名普通士卒。后因作战勇猛屡立战功,被陆续提拔为伍长、什长。战事暂告一段落后,最终由于上层军官克扣军饷,陈调所在队伍因口粮难以为继而遭到解散,返乡途中正好遇到苏固。

见陈调身负勇力又极具仁义,且有从军经验,又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便任命其为汉中都尉,训练郡兵保境安民。十年前张修带着众弟子来汉中传道,便是陈调率先察觉到了异样,最后在苏固的授意下以雷霆之势将其彻底剪除。

自己为官清廉,爱惜民力,陈调又恪尽职守。这十年来汉中一直是风调雨顺,太平安康,何曾想到今日竟会有破城之祸?十几年前陈调舍命相救的情景仍历历在目,而如今却又要让其舍命守城救自己,救全城百姓一次,苏固内心在感激之余又不禁萌生出愧疚之意。

“府君!”耳边传来的熟悉声音打断了苏固纷乱的思绪。遁着声音的来源转身望去,这才发现是主薄赵嵩领着一群流民来到了城头。

赵嵩乃南郑赵家家主之长子,赵家在南郑扎根百年,根深蒂固,家大业大。而赵嵩又是处理政务的能手,苏固自然是青睐有加,在上任之初便任命其为主薄。

“赵主薄不在城中安抚百姓维持秩序,来此战乱之地涉险作甚?”苏固先是一脸错愕,随后便是劈头盖脸训斥道,尤其是看到身后衣衫褴褛,举止唯唯诺诺的百姓之后心中更为恼怒。

“守卫城池乃是老夫和都尉以及全城郡兵之职责,于百姓何干?况且如今南郑突遭贼人攻击,生死未卜之际让百姓内心担惊受怕老夫已是过意不去,又怎能再让其替老夫守城?”苏固不由悲愤交加,话语中带有一丝哽咽。

“府君误会了!城中百姓皆安好,只是……只是在下身后的这些百姓皆是昨日从北门出入城的关中流民,感念府君之仁义才使得他们有了容身之所,为了报恩主动要求守城,在下也实在是架不住民意,百般无奈下才带他们来到这里。”赵嵩也知晓这个府君一向爱民如子,遂一脸无奈道。

苏固听后神情略微释怀,面露感激之下用略微颤抖的声音说道,“众位百姓皆是我大汉子民!昨日开城门放汝等进来是老夫之职责,而今日守护城池仍是老夫之职责!汝等之心意老夫心领了!不过城头乃凶险之地,战斗已惨烈万分,不宜再伤及无辜,汝等还是回去吧!”说完用眼角的余光示意赵嵩将百姓们带回。

“府君!”最前面的一个流民青壮面朝苏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泪俱下道,“关中破败,草民千里迢迢来到汉中谋生,恰巧遇到米贼攻城,而府君不顾安危打开城门放吾等入城,此再生之恩草民无以为报,唯有跟南郑共存亡之心!”

边上又有一个流民青壮跪地悲声道:“府君!您就让我们留下吧!草民虽然力量微薄,但帮忙打扫战场,给倒下的英烈们入土为安还是能尽些心意的。”

“是啊!府君!就让我们留下吧!”身后的人群中传来一阵苦苦哀求声,让听者不禁动容。

眼见民意难违,苏固便也不好再加以劝阻,只是一再叮嘱流民们要注意安全,若是遇到贼人攻城要第一时间退下,又转身要求郡兵们在遇到危险时要优先保护流民云云。

第一百零一章 异变

一具具血肉模糊的尸体被抬了下去,给原本狭长拥挤几无立锥之地的城头逐渐腾出了空间。郡兵们也不至于在接下来的战斗中踩踏袍泽的尸体,连血腥气也冲淡了不少。

“不好!米贼又攻上来了!”一直紧盯垛口上动静的陈调发现浓烟中有异动,立刻示警道。

郡兵们仓促结阵防御,而之前在苏固面前还慷慨激昂,信誓旦旦要跟城池共存亡的流民却是惊慌失措。一些反应快的早已四散而逃,而反应慢的却仍停留在原地,皆是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表情。

在死亡面前,大多数人总是会心生畏惧的。别的不说,这意外的骚乱在潜移默化之下便给守军带来不小的负面影响。

贼人的身影一个个从滚滚浓烟里出现,领头的贼人身材魁梧,手执环首刀,左脸颊上一道标志性的刀疤,正是程义无疑。之前那次攻城眼看着就快要得手了,未曾想到苏固率援军赶到,乃致功亏一篑,加上最前面那次,死伤已超过六百余。

人在陷入绝境时往往都存在赌徒心理。若是遇到明显阻力且损失不大,一般会中止行动冷静下来思考。但若是损失大到已无可挽回,便会索性孤注一掷。况且前头还有整整一个太守府的财宝在向他招手,只要能得到如山的财宝便能再次招兵买马恢复元气,焉能就此罢手?

程义这次身先士卒的表现也确实令喽啰们士气一振,形势开始对郡兵们极为不利。

陈调久经沙场,自然明白擒贼先擒王的道理。从对方的装束和散发出的威压上一一辨别,最终将目标锁定在程义身上。只是自己接连苦战之下体力已明显大不如初,而对方则是以逸待劳,若是想将其击杀难度可不小。

此刻程义也注意到了在郡兵中一身玄甲的陈调,联想到手底下那么多跟随自己多年的喽啰皆死于对方之手,双目喷射出的仇恨怒火仿佛瞬间能将其连人带甲一并消熔。

周围的郡兵似乎也感受到了程义浑身上下散发出来咄咄逼人的杀气,纷纷向陈调靠拢,在程义面前组成一个简陋的长枪阵。一个个沾满斑斑驳驳血污的枪尖星星点点闪着阵阵寒光,让人心生胆寒。

程义从未见识过如此训练有素的部曲,若是血肉之躯撞上这个枪阵绝对是必死无疑。

“将贼首逼下城墙!”陈调见阵型已成,而对方又对如何破解枪阵似乎束手无策,知晓战机稍纵即逝,便催促麾下郡兵尽快动手。

程义本想与敌将单挑,怎料对方竟然躲在后面指挥枪阵逼退自己,不由怒不可揭。不过形势比人强,若是自己鲁莽出手,顶多干掉一两个郡兵,而剩下的五六个枪尖便会从各个方向刺来,避无可避之下自己将被捅出好几个血窟窿。

“这里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还不快给我退下!”就在郡兵们列好枪阵对程义步步紧逼时,一名郡兵突然发现自己身后还瘫坐着三个流民,于是好像提醒道。希望他们尽快离开战场,捡回一条命。

那三个流民却置若罔闻,不但并未离去,反而一把抓起原先掉在地上的血迹斑斑的刀刃站了起来。

“别去!”

就在郡兵们以为他们要去找贼人拼命时,异变突起。三个流民嘴角露出一丝诡笑,将刀刃快速刺向各自身边的郡兵,后者躲闪不及,在一脸错愕中被捅了个正着,顿时血如泉涌,原先整齐划一的持枪动作也因此猛地一滞,无懈可击的枪阵终究还是露出了空隙。

虽不清楚其中缘由,如此良机程义又怎会错过,手中环首刀以雷霆之势一扫而过,将挡在自己面前的数根枪头尽数劈断。

“不好!有贼人细作混入百姓当中!”陈调一声惊呼,一跃而起,手中利剑直接劈向那三个偷袭的流民。寒光闪过,三个偷袭者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便身首异处。

虽然陈调反应还算快,但为时已晚。城头上不少原先瘫坐在地上的流民皆站起来,或捡起地上的刀刃,或抽出随身携带的短刀,从背后偷袭身边的郡兵,使得原先稍稍完整的防线再一次被打乱。

正在城头上叫搬运尸体的百姓快速撤离的赵嵩突然感觉到背后像是遭人袭击,低下头后才察觉到两个刀尖一左一右露出在自己胸口,创口处渐渐变得鲜红,并以此为圆心迅速浸润了周边的衣物,最后变成两个硕大的血洞,想来是活不成了。

“赵主薄!”看着同僚在自己眼皮底下被贼人杀害,苏固不由悲从中来,奋力挣扎着想过去找贼人拼命。

“快保护好府君!这里危险!带他下去!”见形势万分紧急,陈调对苏固身旁的郡兵命令道。赵嵩已经遇袭身死,若是苏固再有什么不测,城池必定失手。

“老夫命令你们……快放老夫下来!”苏固被几个郡兵强行拖着离开了城头,声音也渐行渐远。

见苏固已被带离险地,陈调心中有了一丝欣慰。不过就在此时猛然间发现背后寒气逼人,下意识一闪,身后的环首刀瞬间砍到他刚才的位置。躲过偷袭后转身一看,之前组成枪阵阻挡程义的郡兵早已被杀得七零八落。

见相处多年的袍泽们皆遭其毒手,陈调双目尽赤怒不可揭,也不多费口舌,手中利剑夹带着滔天愤怒直接劈向程义。

对于这种不打招呼便单挑的行径,程义似乎早已见怪不怪,刀疤脸上露出一副正合我意的表情,浑身泛起浓烈的杀意,抡起环首刀便迎了上去。

双方皆是久经沙场,知道如何运用手上的兵器以最快方式夺取对方性命。故招招都以极其简易且有效的方式或格挡,或直取对方要害,一时竟打得难解难分。

“不错!好久没遇到这样的对手了!”程义居然有愈战愈上瘾的趋势,兴奋之下气焰大盛,攻势连连之下,一刀更似快过一刀。看似随意的挥砍,每一刀却皆是直指对方要害,铺天盖地的刀芒瞬间将陈调笼罩住。

第一百零二章 萧墙

“叮——”两把兵器发生一连串的碰撞,火星四溅。虽然勉强挡住了程义的进攻,但要害之外又添了几处新伤。陈调已显得越来越力不从心,因接连激烈战斗而导致的疲惫身心终于在对手面前暴露无遗。

手臂上好不容易结痂的伤口因再次崩裂,早已血流如注,脚下步履也变得愈发沉重。陈调距程义丈外之地倚剑驻立,大口喘着粗气,环顾四周后才发现贼人已经遍布城头,而自己手下的郡兵已差不多伤亡殆尽,仍在战斗者寥寥。

见大势已去,陈调眼中闪过一丝决然。袍泽们皆喋血城头,作为他们的都尉又岂有苟活之理?当下仅剩的心愿便是将眼前这个杀人如麻的贼酋一并带走,否则又有何颜面见众位弟兄于九泉之下?

程义也已觉察到陈调力竭,却并未急着出手将其解决,而是像观赏受伤猎物般望向对方,目光中流露出的意犹未尽又似在惋惜高手之难遇。

“汝是何人?”一个满身血痕的流民手握滴血短刀向程义缓缓走来,自然引起后者警觉,便引发了追问。

那个流民显然也从程义的眼神中看出深深戒备,便将手中刀刃丢弃于地,双手抱拳神色恭敬道,“在下乃是伍祭酒麾下,此番奉命在大军到达南郑之前随寻常百姓混入城中,以便在关键时刻策应大军攻城。”

“程祭酒且看!这些都是随在下一同入城策应的弟兄。”转身看到城头上的郡兵已无一人站立,程义边上的这名细作顿时喜上眉梢,无不自豪道,却丝毫未察觉到程义望向这些乔装打扮的幸存细作时那种如鲠在喉的表情。

而程义亦是陷入了沉思。此番攻城虽然歼灭了城头上的守军,却也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现如今麾下喽啰已不足一千之数。更让人气愤的是,张修老儿居然将派遣细作混入城中之事交由伍默办理,而自己自始至终都蒙在鼓里,直至这些人自报名号出现在自己面前。

若是自己早些知晓,若是对方早些时候出手,又岂会白白死那么多部下?一切事实皆摆在跟前,就算是傻子都看得出张修老儿在借用城内守军之手消耗自己的实力,待双方拼斗得元气大伤之时,再坐收渔利……

一想到坐收渔利,程义突然记起张修之前的亲口承诺。哼!看来伍默派来潜伏在城中的细作是留不得了,否则又如何能解释清楚到底是谁开的城门?付出了如此大的代价才拿下了城头,可不能到了最后环节让人摘了桃子。

心猿意马下程义放松了对周围的戒备。纵然只有一刹那功夫,但对于时刻关注战场微变,心中熊燃复仇怒火的陈调来说已足够了。

周围的空气像是瞬间凝结般徒然一紧,无意识下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猛然收缩。多年来的血雨腥风练就了程义极端敏锐的感官,这使得他躲避了一个又一个致命的袭击。不过这次能否像以前那样幸运躲过还真的很难说。

一道凌厉寒光裹夹着骇人剑气自一丈外奔袭而来,疾如利电,剑未至而胸口已感觉到隐隐刺痛。程义躲闪不及,情急之下便直接将身边那个仍处于懵懂状态的细作猛拉过来挡在跟前。

寒光冲入细作身体后速度陡然变缓,渐现实体。陈调手执利剑出现在程义面前,那是他拼尽全力刺出的一剑。速度之快,力道之强连他本人都适应不了,头脑至今一片混沌,不过手中的触感告诉他对方并未避开,此刻剑已着实刺入且贯穿身躯,不由面露欣慰。

紧接着一柄环首刀夹带着盛怒刺向自己胸口,但陈调体内却是连一丝力气都无,完全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看着刀刃刺穿厚实的甲胄,一寸寸没入胸口,随即传来一阵剜心般的疼痛。

陈调猛然抬头,程义那张因遭受偷袭而被彻底激怒的面孔便映入眼帘。瞪得滚圆的双眸中透射出诧异、惊悚、愤恨乃至扭曲狰狞,却丝毫没有任何因剑刃贯身带来的痛苦。

难道?大惊之下陈调将目光转向手中利剑贯穿之处,却绝望地发现不知何时起程义已将身旁的贼人当做肉盾推至身前,而自己除了将这个倒霉贼人颤抖的身躯刺了个洞穿,却未伤得了程义分毫。

“咳咳咳……”伴随着剧烈咳嗽,陈调那干瘪得龟裂的嘴唇边泛起大量血色泡沫。不知是程义对其胸口的致命一刀还是自己原本信心满满的一击必杀最终功亏一篑的缘故,总之这些都给陈调造成身心上的双重打击。内心除了绝望之外还有深深的难以置信。他们不是一路的么?为什么在危机关头却会毫不犹豫地拿自己人当替死鬼?

又一阵噬心剧痛袭来,陈调低头看向自己胸口,只见原先插入的刀刃正缓缓抽出体外。大量殷红滚烫的热血带着体内的余热从血窟窿里涌出,伴随着鲜血逐渐流逝的还有本就气若游丝的生命。

“找死!”程义将手中的环首刀从陈调胸口完全抽出,骂骂咧咧道。陈调瞪大了双眼,面孔因剧烈疼痛而有些抽搐,站立的身躯摇晃几下后便轰然倒地。

兄弟们,某很快就会下来和你们一起团聚了,只可惜有心杀贼无力回天……陈调心中默默念叨,意识已开始变得模糊。

“砰——”程义将之前拿来当肉盾的尸首狠狠摔于地上,指着周围一身流民打扮的细作厉声道,“来人!还不快将这群同党斩尽杀绝?”

喽啰们早就杀红了眼,听到程义命令后想都不想,便直接挥刀杀去。这些可怜的细作,之前冒着九死一生好不容易混入城中,今日又在城头出其不意偷袭守军,本就只剩下十几人,在毫无防备的错愕中却连「自己人」这三个字都未来得及说出便惨遭杀戮。

望着这近乎荒诞的一幕,陈调僵硬得毫无生机的面孔居然微微动了一下,嘴角边浮现出一抹淡淡的微笑,之后便永远定格在了这一刻。

第一百零三章 入城

“走!去开城门!”见城头上的郡兵和伍默派出的细作皆已肃清,程义便带着仅存的喽啰踏着黏稠血污心急火燎奔向城门处。

见大势已去,原先驻守在城门内侧的郡兵也不知逃往何处,总之附近早已空无一人。

“咯吱——”这扇暮气沉沉,高峻厚实,一度将天师道大军拒之于城外的大门在几个力大喽啰的卯劲下终于缓缓打开,暗示着南郑就此陷落。

虽然被浓烟阻隔看不清前方的情况,但城头上的喊杀声已停,这独有的声响还是传到了张修的耳中。眼下无非就是两种可能,要么程义大军顺利攻占城头,打开城门迎接城外大军入城;要么城头上的守军将程义大军消灭后打算孤注一掷突袭城外大军的本阵。总之,不管是哪种结果对张修来说都不算坏。

“全体戒备!”距离最终的成功仅有咫尺之隔,张修自然不期望在最后关头出现任何纰漏,于是右手一挥,喝令鬼卒们密切关注前方动静。

阻隔视线的湿草堆被喽啰们推至两旁,城门口迅速清出了一条道。烟消雾散之后,程义领着几百衣甲凋零的残兵便来到阵前,身后则是空洞大开的城门,似乎在迎候新主人的大驾光临。

程义宛如从炼狱里出来的罗刹,全身上下皆被血水浸渍,虽神色已显惫意,步履却异常坚实。行至张修一丈开外处便骤然停下,右手一松开,这柄沾满无数人鲜血的环首刀便从掌心处滑落,锋利的刀尖瞬间插入土中,在轻微晃动中逐渐稳固了整个刀身。随后顺手一抹被喷洒一脸的血水,双手抱拳大声道,“属下已占领南面城门,不知师君之前给出的承诺还作不作数?”

一切都是那么的开门见山,简明扼要。自攻城以来程义明知被张修当枪使,付出了如此惨重的代价,心中有满腔怒火仍却强行忍住引而不发,为的便是能得到这座塞满奇珍异宝的太守府。之所以选择在阵前拉大嗓门,便是故意要让天师道众弟子跟鬼卒听见。

自己带着麾下喽啰在战场上腥风血雨是有目共睹,若是他们的师君失信于人,怕是日后在天师道内会威信扫地。程义此举也是在赌,就看张修会在威信跟太守府之间选择哪个。

出乎意料的是,张修似乎并未有任何纠结,也未流露出丝毫不舍,眯起笑脸毫不犹豫说道,“此次攻城程祭酒可算是劳苦功高!本师君向来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之前承诺自然是作数。城内太守府中的一切财物都归程祭酒所有,不过……”

“师君有话但讲无妨!”乍一听到承诺作数,程义整颗心都飞到九霄云外,在一座座金山银山上空尽情俯视翱翔。但张修接下来一脸沉吟,话说到半途却是欲言又止,如同一根牵住风筝的细绳,瞬间又将程义拉回到现实。后者遂心急火燎问道。

“咳……只是这汉中太守的印绶……”张修故意轻咳一声来掩盖此刻的尴尬。当初也是为了激励程义全力攻城,将话说得太满,以至于事后细想之下才发现如此巨大的纰漏。但当时话已出口,若再仓促更改怕是会影响其情绪,进而影响攻城,故也只能选择在这个时候亡羊补牢。

有些话只需点到即止却也只能点到即止,因为过犹不及。程义再怎么粗莽也瞬间明白了其中的深意,好在其一心只要钱财,对这象征朝廷法度之物素来是无甚兴趣,便毫不在乎道,“某要的只是太守府中的财物,这印绶自然是归师君所有!”

“如此甚好!还有此番入主汉中,本师君便是打算以此为据点壮大我天师道,还望程祭酒切莫扰民……”张修又继续絮絮叨叨道。

要说程义不想在城中大肆掠劫那是不可能的,只不过眼下有玉盘珍馐摆在面前,寻常饭食便再也入不得眼,于是信誓旦旦道,“师君所言,定当遵循!若无他事,某这便引兵入城为师君开道!”

张修未再说话,只是微微颔首。程义见状便直接转身策马领着诸喽啰蜂拥入城,直奔太守府而去。明眼人都看得出其对太守府的垂涎程度丝毫不亚于张修对汉中之地的魂萦梦绕。

“师君,请上马!”此刻阎圃已将青骢牵至跟前,神色恭敬地将缰绳提上,张修并未直接纵身上马,而是在众鬼卒的搀扶簇拥下缓缓上位,似乎极为享受这其中的过程。

张修在马上坐稳身形后,便又整了整衣冠,肃然道,“阎祭酒,本师君命你带一百鬼卒前去接管城中仓廪府库,如有纵火、抢粮、扰乱治安者杀无赦!”

“是!属下立刻去办!”阎圃领命后正欲离去,突又感觉到张修嘴角微动,似乎仍有余言未尽,便继续矗立原地恭听。

果然,张修顿了顿后便接着道,“另外,还要劳驾阎祭酒去城内给天师道众弟子安排住处……”

“是!”虽然回话坚决,但阎圃明显已开始在为这事伤脑筋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城中宅院乃至寻常房屋,大都是归私人所有。若是行鸠占鹊巢之实,势必会导致民怨沸腾。

“鬼卒听令!随本师君入城!”张修缓缓抽出腰间佩剑,遥指城门意气风发,一马当先入了城。大批鬼卒紧随其后,将阎圃以及众弟子甩在城外。

日薄西山。纷杂烦乱的步履声逐渐远去,扬起的漫天尘土却仍在城门外久久徘徊。不过一日之间,原先巍峨坚固,给人以无限安全感的城墙如今已是血迹斑斑。散落在地的旌旗,残破的雉堞,被浓烟熏黑的石壁,倒挂在垛口上的尸体,在斜阳下投射出一道道狭长暗影,似野兽獠牙般尖锐突兀。宁静安详的世外桃源就此变成炼狱。

徐承带着徐氏、李婆、蒲元、蒲丰,背着行囊夹在队伍中,随着人流缓慢向城门口方向移动。跟前的这座刚经历过战火荼毒的城池便是天师道部众经过多日长途跋涉后最终的落脚点,只是如此血腥混乱的烟瘴之地是无论如何都没法跟家园这个象征安静祥和温馨的词语联系在一起的。

第一百零四章 劫财

纵然内心千百个不愿意,但终归是要进城的,否则又将安身何处?穿过雄伟坚固的拱门时,人群中传来一阵惊叹和欢呼,那是长期处于漂泊不定煎熬之下精神压力的自然释放。不过徐承心中不但未有任何欣喜,竟产生了一丝空白茫然以及莫名的烦躁。内心深处费力寻觅根源后才猛然发觉,一切的一切都来自于对这座城池完全陌生的归属感。

众人皆心安理得以为此刻脚底下踩踏的土地便是自己日后休养生息之所,殊不知这在徐承眼里却是鸠占鹊巢的可耻行径。平心而论,苏固作为一郡之守勤政爱民,更是将汉中之地治理得井井有条,使之成为大汉境内少有的繁华之地,何错之有?如今却在各方势力博弈之下不明不白地成了弃子,不得不说是一种悲哀。

自己亦是在要紧时刻为保全城外流民向张修献计,无疑是进一步将苏固推至绝境。而这并不是徐承愿意看到的结果,自己做的真的对吗?此举固然保全了城外流民,但遭殃的却是城中守军,百姓,以及一位受民爱戴的好官。徐承不禁产生了深深的怀疑和自责。

街边早已是一片狼藉,原先的那个摩肩接踵商铺林立的主道此刻间变得死一般寂静,如同蝗虫过境之后寸草不生般的凄凉,唯有几具横七竖八躺在地上的死尸以及散落一地的零碎物件点缀着空旷。这些死尸中有寻常百姓,也有郡兵,但背部无一例外皆有明显的致命伤口,印证了他们是在逃跑过程中被追杀致死的。

阎圃略微皱眉,虽心中不悦却并未说话。身边的一百鬼卒久经战阵,自然对死尸一类的东西司空见惯。倒是跟在后面的众天师道弟子时不禁发出阵阵唏嘘声。他们平日里跟着奸令祭酒吟诵「老子五千文」,相比于那些流民可以算得上“养尊处优”。之前攻城战中死人倒是可以理解,而如今城中寻常百姓横尸眼前,却是与心中所憧憬的乐土相距甚远。

主道两侧的房屋皆门窗紧闭,如临大敌。虽然未听到任何响动,但徐承自一开始便能清晰感觉到缝隙后无数双充满畏惧的眼睛正无时不刻不在偷窥己方的一举一动。

不远处的角落里突然传出破门之声,紧接着凄惨的求救声和肆无忌惮的嬉笑怒骂声便响彻整个街角。徐承能感觉到那些偷窥的目光猛地缩了回去,估计此时每一扇牢牢紧闭的门窗背后皆是一个个朝不保夕的颤抖灵魂。

尖锐的求救声变得愈发撕裂,隐隐透着绝望,众人听得心悸不已。人群开始出现骚动,那是恐惧害怕的自然反应。

“走!看看去!”阎圃深知若是照此下去队伍便有失控的危险,便命令鬼卒跟自己一道上前查探究竟。

人就是这么一种奇怪的生物。虽然心里着实害怕,但一则有鬼卒在前开道,二则是因为好奇,那些畏首畏尾的天师道弟子居然也一并跟过来了。只是行进的脚步仍显得极为谨慎,若是真遇到啥危险便铁定会立马脚底抹油迅速开溜。

等到阎圃带着众人赶到转角处时,凄惨的求救声戛然而止,一股新鲜浓烈的血腥味扑鼻而来。遁着直觉寻觅过去,发现不远处有一户人家的大门已被踹倒,而所有动静正是从里边传出来的。

屋内虽然简陋了些,不过寻常摆设却也是应有尽有,在这乱世中也算是小康之家了,只是如今一家四口却尽皆倒在血泊中没了气息。两个黄巾喽啰人手一个包袱仍不知足,遂对死去妇人纤纤玉手上的一个翡翠镯子争抢起来,有愈演愈烈之势。见玉镯一时半刻取不下来,其中一个喽啰举起滴血的刀刃作势挥砍,意图要将妇人的半只玉手也一并斩下带走。

“还不快给我住手!”阎圃这突如其来的一声怒喝,倒是将这两个黄巾喽啰吓得不轻。经历了短暂的惊恐和不安后才稍稍缓过神,嬉皮笑脸道,“这不是阎祭酒么?小的乃程祭酒帐下,路过此地时刚好发现有官军躲进这户人家便跟了进去……”

“那官军现又身在何处?”阎圃继续一脸怒意道。

见阎圃丝毫没有要放一码的意思,其中一个喽啰便横下心来,死命抵赖道,“那几个官军躲进这间屋后便杀死了屋内的主人图谋不轨,最后在小的们奋力追击下逃脱了……”

“简直一派胡言!这屋只有一个门,若是尔等跟随在后堵住入口,其又如何能逃脱?分明便是尔等私闯民宅,谋财害命!”阎圃怒不可揭道。

“阎圃,得饶人处且饶人!吾等唤汝一声阎祭酒以示敬重,莫要不识抬举!汝如此咄咄逼人,难道也是想吾等身上谋得财物?”两喽啰见事已败露,且瞧见阎圃孤身一身入屋,顿时恶从胆边生,攥紧手中刀刃,相互用眼神传递信号,打算下一刻暴起将其灭口一了百了。

不过屋内的杀气还是惊动了外面的鬼卒,喽啰猛然间看到阎圃身后人形闪动,已知即便动手也无法全身而退,遂立马变换了态度,“阎祭酒!事已至此,若是今日能放吾等一马,吾等愿意将此番所得财物尽数献出……”

“大胆!入城前师君三令五申不得扰民,如今不仅杀人劫财,还妄图想贿赂本祭酒逃脱责罚,简直罪不可恕!罪不可恕!”阎圃也没料到对方竟然敢这样明目张胆贿赂自己,不由怒极道。

“阎祭酒恕罪,此事程祭酒未曾相告,吾等并不知情……”两喽啰皆异口同声道,也不知所述是真是假。

“本祭酒当时亲耳听闻程祭酒在师君面前信誓旦旦应下,尔等莫要胡乱攀咬!鬼卒何在?还不快快将此二人拿下!”阎圃自然不想在此事上继续纠缠下去,便唤来鬼卒将其拿下后打算交由张修发落。

两喽啰眼见今日怕是终究难以善了,被逼至绝境后便横下心来,意图在鬼卒将自己擒拿之前先一步将阎圃劫持,也只有这样才有逃出生天的可能。

第一百零五章 偿命

阎圃自进屋后便一直堵在门口,一则尽可能隔离外面的天师道弟子们的视线,以免其看到血腥场面后混乱失控;二则与屋内那两个穷凶极恶的喽啰保持一定距离,以免伤害到自己。凌厉的目光自一开始便从未在其身上移开过,对其细微的举动自然也了然于心。就在对方一跃而起之时阎圃猛然向后一退,身后众鬼卒便跨过狭小的屋门迎了上去。

两喽啰见劫持的期望落空,便知已无退路,唯有奋力杀出一条血路才有生还的可能。凶悍的打法和气势让与之交锋的鬼卒为之一凛。不过那两喽啰本就是武艺稀疏平常之人,平日里也就欺负手无寸铁的百姓,如今能不落下风纯粹靠的是陷入绝境之后爆发出的勇力和求生的欲望。随着进入屋内的鬼卒逐渐增多,再加上力竭,很快便渐渐不支,最终身中数刀倒地。

鬼卒们手执刀刃将仍剩下一口气的两喽啰围成一圈,领头的鬼卒不敢擅自做主,遂将迟疑的目光瞄向阎圃,静等其发落。

阎圃本不想得罪任何人,尤其是虽遭受重创却仍手握几百士卒的程义。起先只是想将这两喽啰制服后交由张修发落,届时自己便可置身事外。如今看到其对自己动了杀机后却瞬间改变了主意,厉声命令道,“如此十恶不赦之徒,留之何用?”

“咳咳!阎圃!老子就是做鬼……”两喽啰已知今日必死便死命咒骂道,不过话还未说到一半便被利刃抹喉,歹毒的咒骂声戛然而止。

“好!杀得好!”外面的天师道弟子虽大都为亲眼见到血腥场面,但从双方的谈话内容中也能猜到个七七八八。如今听闻恶人被处决,皆拍手称快。

虽平日里奸令祭酒诵读「老子五千文」时常提到「常有司杀者杀。夫代司杀者杀,是谓代大匠斲。夫代大匠斲者,希有不伤其手者矣。」

但贼人劫财行凶在前,袭击阎祭酒企图潜逃在后,若是对其网开一面,岂非又可以继续为祸百姓?

对恶的宽容便是对善的残忍。况且平日里因得到鬼卒庇佑,未像寻常流民那样时常受到程义麾下喽啰袭扰,但对其暴虐行径早有耳闻。而一直以来师君对此仿佛隔岸观火一般,顶多轻描淡写口头责罚几句便一笔带过,又如何能行司杀者之事?

“去城外找块地好生安葬受害百姓!至于贼人和官军的尸体,挖个坑也一并埋了吧!”阎圃瞅了几眼地上的死尸,用衣袖轻捂口鼻,转过身去对周围鬼卒轻声说道。

阎圃也知如此一来跟程义之间算是结下了梁子,但若不是如此又能如何?那两个贼人能在自己面前胡乱攀咬他们的顶头上司程义,难道在张修面前就不会胡乱攀咬自己吗?只怕留着他们性命才是最危险的。再者,有如此多的天师道弟子站在自己这边,就算日后程义将此事捅到张修面前,又何惧之有?

门外的人群闻声后自动让出一条道,皆默默地看着鬼卒们将一具具死尸从屋内抬出来,脸上凝结着不同程度的悲伤、愤恨、乃至振奋。炽热目光中透射出从未有过的坚毅,以及对之前街头横尸厌恶之意的逐渐消退。

或许相较于所处环境是否邋遢恶劣,他们更为在意的是公正、秩序以及原则吧。徐承默默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心中略有所思。

话说回来,那两个喽啰虽行径歹毒、罪不可恕,不过确实未曾收到「不得扰民」的指示。究其原因,问题自然还是出在程义身上。自益州黄巾起事以来,其队伍中便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那就是每每攻陷一处城池后允许麾下喽啰在城中随意休整。

此举固然可以激发了喽啰们攻城时的血性和勇力,不过因城破后肆意掠劫城中的一切,闹得生灵涂炭、民心尽失。前些年天师道在巴郡一带被官军围剿,四处流窜居无定所,缺粮之下张修对程义的掳劫之举自然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为的就是在程义承担恶名的前提下,自己能分一杯羹。

然今非昔比,目前本就粮草充足,外加已做好长期占据汉中之打算,故入城前张修便特意提醒程义不得像以往那样扰民。

程义虽口中应允,心中却不并这么想。手下这帮喽啰跟随自己多年,什么样的秉性难道还不清楚?平日里放纵惯了,如今却突然要他们束手束脚,想想也不太可能做到。

不过眼下实力大损,只能唯张修马首是瞻,一方面不可拂了张修的本意,另一方面又不能打击手下这帮一路随自己攻城掠地的喽啰的信心,于是便想出一个自以为聪明的法子:只告诉其太守府内有金银财帛,并未出言约束其行为。

只要这太守府如磁铁般牢牢勾住中喽啰的心,便不会沿途寻滋惹事,对张修的承诺自然也就达到了,且又能振作士气助自己快速拿下太守府。

可惜的是,并不是所有人都会把注意力锁定在最大的那块饼上。饼越大,被其吸引过去的人便也越多,相互间争抢得头破血流之后,最后分到自己手上又能有多少呢?

很明显,尽管多数喽啰听到这么个巨大的诱惑之后头脑一热,跟着程义直奔太守府,却还是有几个头脑相对冷静、心思相对细致的喽啰明白,太守府内纵有金山银山,对自己而言或许如海市蜃楼般遥不可及,不如沿途劫掠些寻常人家的财物来得更为实际些。之前正好被阎圃撞见的那两个闯入民宅的倒霉喽啰便是属于后者。

对于少数几个开小差脱离队伍私自打劫的喽啰,程义自然无暇顾及,也毫不在意,毕竟眼下迅速攻进太守府取得梦寐以求的财宝才是心中的头等大事。

……

陈调战死、赵嵩遇害以及南门被攻破的消息早就如瘟疫般迅速在城内蔓延开,这使得本就人心惶惶的守军更陷入了无可挽回的空前绝望。苏固被郡兵们架送至太守府后便闭门不出,残存的郡兵在缺少主心骨的情况下自然是望风而逃,连带着不少城中百姓也都携家带口向其余三个城门涌去。

第一百零六章 死战

众人皆以为能逃出生天,到了城门口时却发现伍默早已派鬼卒等候在那里,烟雾笼罩之下都不知对面有多少兵马。一次短暂仓促的突围失败后,大部分郡兵选择了弃械投降,少部分又重新掉头返回城中,聚拢在太守府前,约莫有近百名。这些郡兵在无法突围之下又不愿意向鬼卒乞降,感念苏固往日恩德之余便毅然决定与其共存亡。

再宽敞的街道在容纳了厮杀成一片的几百号人之后也显得格外狭小。虽然贼人势大,但郡兵们胜在熟悉城中路段,在通往太守府的唯一巷道上设置枪阵层层固守,一时之间居然也给蜂拥而上的贼人们造成了不小的伤亡。

而一排排平举长枪屹立原地奋勇拼杀的郡兵身后,几个游侠儿打扮的矫健身形竟然在后方若隐若现,其中一个便是前几日骑一匹枣红烈马来南郑报告军情之人——连晖。

游侠儿最擅长单打独斗,然此时战场本就狭小,周围都是密集的人墙,施展空间遭受遏制,想要凭借个人的灵巧剑技立于不败之地已是不可能。不过凭借其敏锐的观察力和反应力,当前排郡兵倒下,枪阵出现缺口,后续又接力不上时,他们便会奋勇向前填补空隙,让贼人无机可乘。

他们跟陈调意气相投,相互结为异姓兄弟。平日里行侠仗义,城破前一直遵循嘱托在城内维持秩序,后突闻陈调战死、南门已破,便铁下心来死守太守府。一方面自然是想多杀几个贼人好替陈调报仇;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兑现昔日结拜之时允下同生共死之誓言。

进攻方嗜血狂热的眼神中蕴含着对府内财宝的极度渴望,而防守方又心存死志,这让战斗显得异常残酷和胶着。

“给我杀!”程义一刀劈翻一个挡在面前的郡兵后厉声喝道。

虽然离太守府仅仅几十步距离,但如今每前进一步都会遇到莫大的阻力,付出巨大的伤亡。明明触手可及却是遥遥无期,这使得程义内心万分压抑,只能靠手中的环首刀使劲向郡兵们挥砍来宣泄无名怒火。

交战双方短兵相接,不断有人哀嚎倒下。在这种形势下,不管是轻伤还是重伤,一旦倒地结果都是一样,就是一个字——死。那些个没有死透的倒地伤兵未能有任何挣扎和挪腾躲闪的空间,便被双方后续上前的人迅速践踏为肉泥,倒不如直接一刀毙命来得痛快。整个战场如同效率奇高的绞肉机,不断将正在厮杀的双方士卒卷入、吞噬、肢解。

稳固不乱的阵型和视死如归的勇气仅仅是延缓了覆灭的时间,终究还是无法逆转人数上的劣势。随着时间慢慢向前推移,郡兵们的防守阵线越来越薄弱,到最后终于只剩下光秃秃一排,如同一张鲁缟般轻薄。其身后便是紧闭的太守府府门。白热化的战斗持续到这个阶段便正式宣告结束了,接下来只能算是一边倒的屠杀。

昔日肃穆威严的太守府门前如今已是残尸遍地、血流成河,俨然成了一个活生生的修罗场。门前一左一右两个用青石精雕而成的石狮早就被四溅的鲜血弄得斑斑驳驳污秽不堪,张牙舞爪尤显狰狞。

程义一脚高一脚低踩踏着残尸堆积而成的血路,众喽啰手执刀刃紧随其后,人人身上带血——大都是敌人的血溅到自己身上,否则活不到现在。虽胜利在望,但此战中贼人折损数百,如今却只剩下五百之数。

不知是连续鏖战后身心俱疲,还是因对手给己方带来巨大损失,想多折磨下幸存的郡兵。总之程义故意放慢了前进的脚步,只是缓缓紧逼,如同山中猛兽般凶恶的目光不断扫视着紧握长枪身躯颤巍的郡兵。如果眼神能杀人,估计程义已将他们撕裂无数次了。

杀人亦不过头点地。给对方造成最大折磨和痛苦的并不是斩杀的瞬间,而是临死前无尽的恐惧和绝望。平日里杀人如麻、肆虐无数生灵的程义自然深谙此理,故也不急于将其击杀,而是刻意拖延进攻的节奏,好最大限度增加对方的恐惧和痛苦时间,待其对现状彻底麻木之后再命喽啰们一拥而上将其乱刃分尸,只有这样才能解心头之恨。

一切正如程义料想的那般,面对步步紧逼的贼人,仅剩的一排郡兵守卫在府门前如寒风萧杀下枝头上残存的干枯树叶般瑟瑟发抖,仿佛下一刻便会随风飘落,烟消云散。

袍泽们尽皆在眼皮子底下战死,残存的郡兵拖着满身血污、疲惫至极限的身躯硬顶着程义等人咄咄逼人的威压。尽管出城之路被堵死之时便已明知必死,但真到了面对生死的那一刻,尤其是在战斗间歇气血平复了之后,要说内心完全不害怕那肯定是假的。起初蔓延全身的勇力早已消竭殆尽,如今却只剩下绝望等死的念头。

连晖身中十余处创伤,用手中长剑强撑于地缓步行至郡兵前头。虽步履蹒跚,却透露出不一样的坚定,所经之处尽留下令人触目惊心的血痕。

“咳咳……”连晖捂住胸口,剧烈咳嗽了几声后喷出一口鲜血。

作为江湖阅历丰富的游侠儿,他自然能猜出程义此举的意图。遂硬撑着随时都有可能倒下的身躯,扯开嘶哑的嗓门朝着跟自己一道浴血奋战过的郡兵们喊道:

“众位兄弟!吾等明知必死也要守卫太守府,为的便是报答苏太守平日里之恩德!如今其余兄弟皆数战死,吾等又岂有苟活之理?记住!贼人虽势大,但吾等亦杀敌不少,按杀一个够本来算,早就赚回来了!如若能再带走一两个,纵是死也瞑目了!”

说完便用尽全身力气义无反顾朝前挪动,举剑刺向身边一个毫无防备的喽啰。

令这个倒霉喽啰想不到的是,一个身受重创奄奄一息的人,出剑的速度竟然是如此快速坚决。在利剑刺向自己的整个过程中脸上只浮现了一个惊疑不定的表情,手脚却未有任何防备动作。

第一百零七章 落空

“噗——”利剑瞬间穿透贼人心脏,绝无生还的可能。

几乎就在同一时刻,好几把利刃也一并捅入连晖本就摇摇欲坠的虎躯。因剧烈疼痛痉挛了一阵之后,整个人便随着利刃抽离身体徐徐倒下,浓眉下泛白的双眼直直注视着悬挂在天空中血色残阳。

兄弟们走慢点,某来了!诸位在另一个世界把酒言欢也不失为一件痛快之事……

连晖双眼缓缓合上,嘴角边竟浮现出一抹微笑。

“兄弟们,死则死耳!跟贼人拼了!”余下的那排郡兵亲眼目睹连晖死于贼人乱刃之下,外加之前被一语点醒,重新找回了坚守的意义。浓烈的战意已将心头仅剩的恐惧驱逐得无影无踪。人人双目尽赤,平举长枪排成一字奋力向前冲刺。所过之处,尽是一片血雨。

“快给我杀了他们!”程义看着己方本就损失惨重的队伍伤亡继续扩大心急如焚。本来只是将其当做泄愤工具,未曾想无端冒出了游侠儿,念叨了几句话后低落绝望的士气反而给带上去了。早知这样倒不如一开始便不作任何停留直接将其歼灭。

最后一轮暗无天日的厮杀后,战斗便彻底消停了。郡兵们临死前的狂热反扑居然给己方造成几乎是二比一的伤亡,这让程义很难接受。恼恨之余又想不明白,自己和手下喽啰如此拼命自然是为了财物,这些郡兵又是为了什么?

不过事已至此,再后悔也无任何用处。好在终于清理掉通往太守府的所有障碍,那乌漆漆的府门如藏宝的洞穴入口,仿佛正向他徐徐招手。

“嘭——”再坚固的府门又如何挡得住求财心切、满脑子金山银山的贼人,在其手脚兵器并用、轮番踹击之下便轰然大开。众喽啰一阵欢呼,跟在程义身后鱼贯而入。

府内无人守卫,异常安静。经历过惨烈的战斗,早已对血腥味彻底麻木的喽啰们却嗅到了不一样的空气。

府院内一处角落里横七竖八躺了十几具衣衫各异的尸体,有下人,有妇人,有青年,甚至还有孩童。虽死状各异,不过尸首额头上还有墙壁上出现的斑斑血迹表明其皆是自尽殉节。

但见苏固早已换上一身崭新的大汉官服,双手捧着印绶正襟危坐于桌案前,神情肃然安详,似乎丝毫未受到府门外杀戮之气影响。

“苏固老儿!金银财宝藏在何处?若从实告之,某便绕你不死。哈哈哈!”程义倒是开门见山,显然早已迫不及待。

未曾想苏固竟然不怒反笑道,“本官深受皇恩,为官清廉,两袖清风,岂有多余财物?尔等就别再枉费心机了!只可惜吾能力有限,无法保境安民,为尔等贼人所破,致使生灵涂炭,辜负了陛下重托!”

说完后也不再理会程义等人,而是面朝长安方向极为虔诚地拜了三拜。

突然,苏固面色潮红,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吐了几口黑血。原来自从被郡兵架回太守府时便预感到南郑的沦陷已不可避免,身为一郡之守自是不愿落入贼人之手,在程义等人攻进来之前便已服下毒药,安静等待死亡。

程义等人还想细问究竟,苏固却双眼紧闭,再也不说话,过了好久都一动不动,仿佛一座雕像。派人上前查探,却发现早已气绝身亡。

“可恶!”程义一脚踢翻了桌案,暴跳如雷道。

“给我搜!一枚铜钱都别放过!”

喽啰们得到命令后开始忙碌起来,整个太守府被翻箱倒柜一番。可惜搜了半天,除了一些古玩和成堆竹简外,只发现了百余枚铜钱。

“大哥,我们是不是被那张修老儿给诓了?”那个长得獐头鼠目的喽啰突然像是明白了什么。

回想起自开始攻城到现在为止所发生之事,再结合周围人的提醒,就算是个傻子也会明白过来这其中的弯弯道道。

“张修老儿,欺人太甚!”程义发出歇斯底里的怒吼。也不知是在怨恨张修口惠而实不至,还是对自己部下损失惨重而感到无限恼悔。

“弟兄们!随某去找张修老儿讨要说法!”程义双目尽赤,手执环首刀夺门而出,似不计任何后果。

也是,心中预期与现实间的巨大反差足以令他癫狂。照这气势来看,若张修不能满足其要求,便会上前拼个鱼死网破。

堂堂黄巾余部头领,昔日在天师道内嚣张跋扈,横行无忌。就算是张修也得对其礼让三分,可如今被戏耍之下却只是提刀上前讨还公道的份。

其实程义内心也很清楚,麾下实力大为受损,已无继续拍板乃至分庭抗礼之力,只是碍于颜面不肯明里承认罢了。

“走!讨要说法去!”程义所言自然是极具煽动力,太守府内的残存喽啰也呐喊着追随而去,至于方式方法对不对姑且不去管,至少是找到了一个情绪宣泄的口子。

“大哥,万万不可!”一个与时下氛围极不协调的规劝声自程义耳边响起,证明这群喽啰当中还是有明白人的。

程义何许人也?此刻心意已决,就算八头牛都拉不回来,这区区劝言简直是螳臂当车。不过本来麾下人数就不多,且眼下正是需要凝聚士气之时,此等微末之辞却也不能不管不顾。于是将半边脸转向那个獐头鼠目的喽啰,而后者正是恰才发出劝言之人。

“吴焕!为何要阻拦某去找张修老儿?若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休怪某无情!”程义双眼喷射出熊熊怒火,似要将眼前这个劝阻之人焚烧殆尽。挡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苏固是第一个,张修是第二个,而面前这个獐头鼠目的部下则是第三个。

“大哥!这张修老儿既然敢如此下套,也必定是做足了防备。若是冒然前往,非但讨不回公道,恐怕是连……”吴焕声音越说越轻,说到最后只在嗓子眼中嘀咕,估计连他本人都听不清楚在说什么。眼下程义正在气头上,故有些逆鳞是断然不敢去触碰的。

“那依你之见,该当如何?”程义也不想听丧气话,便直截了当转换了话题。

第一百零八章 印绶

“大哥,这汉中郡承平已久,虽谈不上有多富庶,但比巴郡的那些穷荒之地自是要好上不少。既然这钱财不在太守府内,那必定是在城中别处,终归是飞不走的……”

“那吴老弟可知财物究竟在何处?”程义急切问道,整个人似乎重新焕发了活力。

“这……小弟实在不知。”吴焕未曾料到程义居然心思转变得如此之快,故一时半会儿也没能答上来。

“呵呵!也对!瞧某的记性!”程义一拍脑门,像是突然明白过来,随即顿了顿道,“就同往日那样挨家挨户抢,畅快!”

“大哥!此一时彼一时,眼下却是万万不可!”就在众喽啰跃跃欲试时,吴焕又泼过来一盆冷水。

“吴焕!某念你一片忠心,才忍住不杀你,并非是纵容于你!故莫要一而再再而三挑战某的耐心!”程义怒喝道,刀疤脸憋胀得通红,似乎仅存的忍耐力也已到达了极限。

“就是!讨也讨不得,抢也抢不得,堂堂一大活人还能给尿憋死?”手底下那帮喽啰也纷纷嘀咕道。

“自益州黄巾起事算起,小弟便一直追随大哥吃香喝辣,快意人生……”吴焕仿佛回忆起昔日的逍遥快活,面色中浮现出阵阵怀念。

“可如今这时局下,吾等便是拴在一条绳上的蚂蚱。大哥可还记得入城前张修老儿提及不得扰民之事?且眼下其麾下鬼卒之数十倍于大哥,此已既成事实。故愈是如此,吾等便愈是要谨言慎行,以免惹祸上身……”

“依你之言,吾等莫非要向张修老儿俯首帖耳一辈子?若真如此憋屈,倒不如去拼个鱼死网破!”程义心有不甘道,刀疤脸上尽显桀骜不驯之色。

“非也!大哥只需忍耐一时,便能得到想要得到的一切!”吴焕一边小心翼翼拾起掉落在地的太守印绶,轻手拂去包裹在外的黄色丝巾上的灰尘,一边轻言细声且平静地说道,似意有所指。

“吴老弟说的可是太守印绶?可这既不是金银财帛,又不能当粮食充饥。区区一件死物,得之又有何用?”程义面色变幻极为复杂,虽露出些许希翼,但更多的还是重重疑虑。显然还是不太愿意去相信吴焕手中太守印绶之作用跟意义。

“大哥,眼下这太守印绶对吾等而言的确是死物,但对张修老儿而言却是势在必得。要知道,吾等要的只是金银财物,而张修老儿要的却是整个汉中郡……”吴焕及时提醒道。

“嗯,吴老弟的意思是拿着这个印绶去跟张修老儿换金银财物?”程义终于有点开窍了,不过似乎忘了自己在入城前的承诺。

“万万不可!那张修老儿何其奸诈,入城前便在阵前跟大哥明言要太守印绶。如今拿着印绶去跟其讨要财物反倒是理亏在先,届时不仅未能得到财物,甚至连这印绶都极有可能落入其手。

不过既然张修老儿肯暂时舍得这印绶,且迟迟未派人催促,想必其正在处理更为重要之事。细想之下便只有两种可能,要么在收纳钱粮,要么在处理降卒。

若能顺藤摸瓜,说不定会有意外之喜。不过如此行事宜早不宜迟,若是等张修将一切安排妥当就显得被动了……”吴焕边说边用双手在空气中比划着顺手牵羊的猥琐动作。

“吴老弟言之有理!某这就去安排!”程义听后茅塞顿开,心中大悦。遂命几个胆大心细的喽啰乔装打扮成寻常百姓出门四处打探张修之动向。

吴焕推测得一点都不差,张修一入城便带着鬼卒径直去了赵府。

十年前在汉中传道时张修便对此地风土人情了如指掌。南郑赵家虽说不上富可敌国,但在汉中境内乃是首屈一指的大商贾,城内过半商铺、客栈、酒楼,还有城外大片良田尽归其名下,家族生意不仅遍布整个汉中郡,甚至还远及关中和巴蜀。

相反,那苏固老儿为官清廉,想必是没什么油水的,唯一有价值之物便是这太守印绶。

张修自付对这一切了然于胸,而程义那个莽夫却是毫不知情。前番需要仰仗后者攻城吃力时许诺其好处便是利用了其贪婪习性和认知上的盲区。

且自己几乎不费一兵一卒攻下南郑的同时又大幅消耗了程义的黄巾余部。日后在绝对悬殊的兵力面前,程义就算再如何桀骜不驯也只有俯首帖耳的份。

如此一来,天师道内最大的隐患便也同之前守城抵抗势力一般消匿无痕。

至于太守印绶落入程义手中一事,张修丝毫无半点忧虑。一个黄巾贼寇眼中自然只有金银财帛、美女和美酒,象征着权力和地位的朝廷信物在其眼中形同摆设。届时只需再巧施恩惠,投其所好多给些赏赐之物,其必会将太守印绶拱手相让。

赵嵩在城头遇害的消息早已传入了赵府。听闻长子新丧,家主赵叡本想率赵家家丁奔赴城头。一来自然是替赵嵩报仇,二来也是帮助郡兵守城杀敌。因为心里很清楚若是南郑城破,富得流油的赵家自然会成为贼兵的首要惦记对象。

未曾想刚带着众家丁穿梭至去南面城头的主道上,便迎面遇上了大批溃退的郡兵,若不是关键时刻及时命人缩回了巷子,估计早被冲得七零八落、覆水难收了。

赵叡也知经过陈调亲自调教且装备精良的郡兵都尚且抵挡不住贼兵,手下这些临时拼凑武装起来的家丁又能有何作为?故只适合在战事胶着时壮大声势,作锦上添花之用,若是正面硬抗无异于螳臂当车。

在这位白发苍苍、老道沉着的老者心中,失子之痛跟整个家族的生死存亡相比孰轻孰重,自然是拎得清。见事不可为,赵叡便带人重新折返回了赵府。

赵叡很想带着族人逃离南郑。但早就听闻贼兵已将整座城池团团围住,若是贸然尾随溃兵之势往外冲一冲,生存机会极其渺茫。

第一百零九章 赵府

要知道既然是溃兵,便早已如同惊弓之鸟,唯一驱使他们往外冲的动力就只剩下求生本能。若是一次受挫便会萌生退意,最终束手就擒,乃至任人屠戮亦是不难预料。故以赵叡之谨小慎微,是绝不可能将整个家族的生死押注在如此高风险举措上的。

退一步讲,就算能带着族人侥幸逃离这个战乱之地,可那又如何?顶多随身携带些金银细软,想要将赵家在南郑的一切产业一并带走无异于痴人说梦。离开了这些产业,如同被斩断了根须移至别处的大树,虽外形尚存,实已落败。

靠祖祖辈辈勤勉励志,积累百年才有今日之富庶的赵家绝不能败落在自己手中!这便是赵叡的底线。

之前听赵嵩说起过,府君已派遣快马去阳平关求援,若不出意外二千援军明日一早便可抵达南郑城下。

虽说赵家的产业自己带不走,但贼人也同样带不走不是。对方既然以如此浩大的阵势攻下南郑,不管怎么说也是需要暂时在城中休整,一日之内应不会离去。

故时下便可固守待援,若真到了生死存亡之际甚至可将财物粮食产业田地全部献出,与贼人虚与委蛇。要的便是拖延时日,只要援军一到便可里应外合,反戈一击,将原本属于自己的一切再行夺回。

话说等到张修带着鬼卒匆匆来到赵府跟前,却发现府门紧闭。虽因视线被院墙所隔挡,看不见府内情形,却仍能感应到门后之人噤若寒蝉,如临大敌。

连高耸的坚城都能攻破,又裹挟着胜利之威,眼前这小小的赵府自是不在话下。不过或许是因为摸不清虚实,怕鬼卒承受无谓的伤亡,又或许是怕里面的人狗急跳墙,来个玉石俱焚。张修坐于青骢之上,双手搓捻缰绳踌躇不前,心中显然是在计较该如何尽可能降低鬼卒伤亡,同时将府内一应财物弄至手中。

其实即便再如何左思右想,亦没有多少新套路。无非就是要么强攻,要么劝降。想明白后张修便立刻朝身边鬼卒挥手示意。

“里边的人听着!尔等已被大军包围!勿要再做无谓抵抗!若是能将府内一应财物献出,便留下尔等性命!否则一刻钟后便血洗赵府!”几名鬼卒敞开嗓门轮番叫道。

“此话当真?”

千篇一律的劝降话语来来回回四五遍后,里面传出一个浑厚苍老,似疑虑重重之声终于回应了鬼卒的单方面喊话,若是细细体会,竟夹杂着一丝期望。不过此刻门外之人皆将注意力聚集在如何劝降上,自是觉察不到其中细节。

赵叡十分清楚负隅顽抗、固守待援实属下策。若是贼兵真这么容易应付,那么南郑就不会沦陷了。之所以先摆出这么个姿态,为的便是给对方设置些障碍,这样才有谈判的筹码。

只要对方是个明白人,便会同自己谈条件。届时便可顺理成章将一应财物献出,换得赵家上下暂时性命无忧。

饶是如此,最好还是对方投鼠忌器,主动提出相关条件。否则就变成了己方战败后的苦苦哀求,两者境遇自是迥然不同。

若是对方果真应允,接下来唯一的风险便是其事后出尔反尔,这也是距今为止赵叡最为担忧的环节。但一想到这是眼下唯一可能的活路便也释然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事已至此,也只得听天由命了。

不过据派出去打探情况的家丁报告,除了少数几个头裹黄巾的贼人外,其余贼兵倒是对沿街百姓秋毫无犯。虽并不能说明什么,听了之后倒也略微心安不少。

“本师君向来是一诺千金!此番在天地之间允下的承诺,又岂会失约?”张修急切回应道,算是给了对方一个明确的口头交代。

“咯吱——”双方一拍即合,心照不宣之下,厚实紧闭的府门缓缓打开,似在迎接这个远道而来的贵客。至于各自背后隐藏何种目的,相互间自然是秘而不宣。

虽然明面上算是达成了一致,但里面究竟有没有埋伏还真不好说。以张修之谨慎自不会去轻易涉险,遂右手一挥。一队鬼卒便鱼贯涌入府门。

“哐当——”随着一片兵器落地的声响过后,以及越来越多的鬼卒入内,悬在张修心中的石头也一并落地。

“一切皆已安排妥当,还请师君移步!”两名鬼卒去而复返,毕恭毕敬将张修迎下马,遂护卫在其左右,一同威风凛凛踏进了赵府。

跨过齐膝高的朱漆门槛,又缓缓走下青石板打磨得光滑至极的台阶,便行至前院。院落中央耸立一座虽形态怪异但气势磅礴的假山;四个角落各置一石桌,若干石凳;两侧蜿蜒回廊直通后院;各类花卉绿叶,映衬着周边的青砖黛瓦,颇具雅意。

张修活了大半辈子,总算是第一次见到如此敞落有致的大型院落,遂眯起细眼左右环顾。先是流露出惊讶之色,忽又转变为憧憬,垂涎之态尽显。

事实上,眼下并非赏院之最佳时机。整个赵府上上下下一百多号人皆被鬼卒控制,聚集在前院。家丁们手中的兵器早已弃于地上,杂乱不堪。纵然空间再宽敞,终显拥挤。

但张修却仿佛丝毫未受任何影响,仍兴致勃勃欣赏这大方别致的庭院。如同一个新主人在细细端倪之前从未见过,且刚归属自己的新奇之物。

如此一来,正等候发落的一百多号人可算是遭罪了。之前在家主赵叡命令之下放弃抵抗大开府门,本以为能留得性命,却见张修久久未出声,皆以为情况有变。不少人已被周边鬼卒手中明晃晃的刀刃吓得身躯直打颤,跪趴在地连大气都不敢出。

“哇——”其中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孩童最先受不了这般骇人的场面,开始嚎啕大哭,瞬间泪如泉涌。

旁边一个清秀贤淑的美妇心急如焚,立即将其抱在怀里,一边轻拍其背细语安抚,一边又用闪烁且畏惧的眼神密切留意四周。但不管如何低声轻哄,这个平日里温顺懂事的孩童非但无法止啼,且隐隐有大水决堤之势。

第一百一十章 献宝

张修正在兴头上,不想竟被小儿的啼哭声给生生打断。万般恼怒之下脸色立马变得阴沉可怕,剜肉般的狠厉目光迅速锁定那名孩童。后者仿佛瞬间被威势所震慑,居然怔怔止住了啼哭。

威压所至,乃至于此。张修似乎对自己刚才散发出气势造成的效果极为满意,便继续兴致盎然观赏起了庭院。

这时被鬼卒控制的人群中有个面相俊美的青年文士握紧双拳,咬牙切齿,面颊紧绷。双眸似有滔滔怒火,却又夹杂着忌惮和畏惧,自始至终未敢直视张修一眼。

显然赵府上下人人自危,敢怒不敢言已是常态。蝼蚁尚且偷生,更何况人乎?

但有一人却是例外,此人正是家主赵叡。几十年下来见过无数大风大浪,自然不会被眼前这刀斧加身给吓破了胆。

“咳咳——”见张修对赵府如此迷恋,赵叡内心泛起强烈鄙视之余不由暗喜,对事先定下的虚与委蛇之策又多了几分胜算。只是一切还需尽快敲定下来,这样才能早安心。

可如今身为阶下囚,若是像刚才啼哭的孩童那般扰了对方兴致,便极有可能功亏一篑。故越是紧要关头,越是需要小心谨慎。于是故意轻咳几声,乃是示意有话要说。若是对方能明白过来自是最好,若是未留意自然也不会怪罪。

张修倒对自己的失态行为未显任何尴尬。整个南郑都已拿下,赵府也已成他口中之物,失不失态又何区别?

“汝便是赵家家主赵叡?”二人四目交汇之际,张修率先发问。语气中尽显胜利者俯视阶下囚的轻蔑和得意。

张修依稀记得十年前在汉中传道。一日突降大雨,因未带遮挡之物,便暂时躲在赵府门外屋檐下躲雨。却正好被府中家丁撞见,便挥舞手中棍棒无故将自己驱逐。而今日,堂堂赵家家主却在跟前俯首帖耳,端的是无比解恨。

“老朽区区薄名,竟让师君挂怀。诚惶诚恐,诚惶诚恐!”赵叡自然不知这其中的弯弯道道,只是显得有些受宠若惊,遂面色恭敬道。

“不知府中财物何在?”张修也不客套,直接开门见山问道。

“老朽斗胆一问,不知师君恰才在门外所言作不作数?”赵叡小心翼翼轻声问道。饶是饱经风霜,面部不经意间仍一阵抽搐。全府上下一百余条人命,包括自己在内,是生是死,就等张修接下来的一句话了。命悬一线之际,又会有几个人能做到波澜不惊?

“本师君自然是一诺千金!”张修毫不犹豫脱口而出。虽未流露生气状,不过已显得有些不耐烦。

“好!如此便好!赵伯,赶快带军爷们去将库房里所有财物都搬上来,让师君过目!”赵叡在放宽心之际也兑现了自己原先许下的承诺。

“家主,是全部吗?”一位管家模样的老者起身问道。眼角余光扫向这个已万分拥挤的前院,脸上既带着不解的疑虑又满是肉痛之色。

“当然是全部!还不快去?全府上下一百余条人命还落在这里呢?”赵叡又借着佯怒强调了一遍。这虚与委蛇之策如此绝密,自然只有赵叡本人知道。一来是怕走漏风声,引来杀身之祸。二来也是为了让赵府上下表现得更为逼真些。

“是!”赵伯虽心有不甘,迫于形势却只得勉强应诺。便在前面领路,直接向后院走去。

张修眼神示意之下,一队鬼卒迅速尾随其后。

片刻之后,一个个织面细绣精美鸟兽图案的锦笲被陆续抬至前院,放置于几个为数不多的落脚之处。负责搬抬的鬼卒步履挪动得极为缓慢吃力,显然内置之物极具份量。

果然,掀开盖面后发现里面全是一沓沓排列整齐有序的金饼。在落日余晖映衬下发出点点金光,晃得张修心迷意乱,过去许久都未彻底缓过神来。

不过金饼带来的魔力远不止如此。就连边上的鬼卒见了之后都立刻沉迷其中,不由自主开始浮想联翩。脑子里不断蹦跶出他们目前能想到的所有日常之物,再细细盘算如此多的金饼到底能购置多少数量,又能使用多少年……

似乎感觉到仅仅通过看已经满足不了占有欲望,张修索性直接弯下腰,拿起一块金饼掂在指掌间微微搓动。似在轻拂表面的蒙尘,又似在细细感受抚摸带来的绝佳触感。

触摸感自然要比视觉体验过瘾得多。摸得久后满足感更盛,仿佛掌中之物已不是一块金饼,而是一颗芳香扑鼻的仙桃。

突然间张修面露贪婪之色,将金饼一处边缘放入口中轻轻一咬,瞬间留下几道如硕鼠啃食后的齿印,又眯起细眼重新端详一番后,这才心满意足放回原处,顺手合上锦笲的盖面。

“啪嗒——”锦笲合拢发出的沉闷声响将仍沉陷其中无力自拔的鬼卒拉回到了现实。一念天堂,一念人间,一切都恍如隔世,这巨大的心理落差却是极不好受。

好在他们都是经过长时间洗礼和熏陶,绝对效忠于师君的鬼卒,内心倒也未挣扎多久便平静下来。因为他们知道眼前所摆放的一切自然是属于师君,属于天师道,而不属于其他任何人。

“这里面装的是何物?”张修见搬运锦笲的鬼卒步履轻盈了不少,又见赵伯走在后边面色凝重迟疑,怕其从中作祟,便直接盘问道。

“回……回师君,这……这里边装,装的是……”赵伯本就对张修望而生畏,又被突然问及,言语之间不免显得有些支支吾吾。

张修疑虑大增之下,迫不及待掀开盖面,映入眼帘的便是四五颗如蜜枣般大小的白丹,个个玉润浑圆、细腻器重。乃平生头一次见,也不知该唤作何物。

“回师君,此乃产自交州的海珍珠。老朽当年从蜀中一富商处花费千金才购得这几枚,实数可遇而不可求。”赵叡见张修面露惊艳诧异之色,便知其必是首次见得此物,为避免尴尬便急忙解释道。

第一百一十一章 纰漏

“果然是上品!”张修口中不由啧啧称赞,目光始终未离开过这几枚硕大的海珍珠。

“师君,此乃自西域商人手中购得之玉石,同样是奇珍异宝。”赵叡将另外一个锦笲打开,里面都塞满了色彩形态各异的玉石。或红似飞霞,或翠若碧波,或白如羊脂,皆晶莹剔透,浑然天成。

张修看得双眼发直。要知道那金饼虽是贵重之物,但外观形态终究是千篇一律,看多了也会令人乏味。这玉石可不一样,块块形态迥异,色彩惊艳。其间蕴含难以名状的雅致,极具赏玩性,所谓「百看不腻」便是如此。

趁着张修将注意力都放在这些玉石上的间隙,赵伯一边用眼角余光扫向仍跪趴在地瑟瑟发抖的众人,一边朝赵叡递了个万般为难的眼神。

“禀告师君,目前仍有许多财物在府内。因院子太过拥挤,才未再搬来,故还请师君移步库房一观……”赵叡立马会意,小心翼翼说道。

“嗯!如此甚好!”一听到还有更多的宝物,张修喜逐颜开,注意力立刻从眼前的这堆玉石中抽身出来,这才注意到赵叡似有意无意将半边脸转向俯身在地的家丁以及被鬼卒盯得死死的家人,心情大好之下遂开口道,“汝等且起来吧,各回各房。不过非常时期,莫要四处走动便是。”

赵叡等的就是张修这句话。这也是他明知前院拥挤却仍要求赵伯往这里搬东西的缘由。按常理讲,既然如此费事,直接带张修去库房一观便可。说到底还是利用了张修对庭院,对财物的迷恋之心。这样一来总算暂时解除了赵府众人所受的桎梏。

不过可惜的是,赵叡如此精心布局,却唯独算漏了一点,以至于给全府上下带来了灭顶之灾。

张修朝身边一个鬼卒首领使了个眼色。后者立马会意,便命令众鬼卒押送众人回屋严加看管,之后又分出一队人护在张修四周一同跟在赵叡身后去了库房。

原先广受瞩目的几个盛满贵重物品的锦笲此时反倒无人问津,孤零零落在原地。

赵府虽被鬼卒层层戒严连只耗子都进不去,但若是真心想探察里边的情形却并非没有法子。

城内东北,东南,西南,西北四个区域中心皆筑有望楼,平日里便有郡兵驻留至此,居高临下巡视治安。如今城池沦陷,郡兵们早就不见踪影,而鬼卒们亦暂时无暇顾及这些孤零零且空无一人的耸立之物。虽然附近街区纷扰声不断,望楼内却是异常安静,仿佛与世隔绝。

一个寻常百姓打扮的黄巾喽啰悄无声息潜入西北角一个望楼内,登高眺望了差不多半刻钟后又悄无声息下来。

此人便是程义派出去查探张修动向的喽啰之一。恰才赵府前院发生之事尽收眼底。尤其是那一堆堆贵重之物,在夕阳照射下更是熠熠发光,格外注目。

既然一切都已探查清楚,接下来自然是赶回去向程义禀报。真的是心里越怕什么,便来什么。正当那名喽啰手脚极为利索地下了望楼,心急火燎往回赶时,不巧迎面遇上了正在巡逻的鬼卒。

“站住!干什么的?”一声暴喝宛如晴天霹雳,吓得黄巾喽啰双腿直打颤,差一点给直接跪下了。

“军爷!小的是南郑寻常百姓。眼下兵荒马乱不太平,恰才在街上被乱兵冲散,便来到这望楼中躲避。如今风头一过,便寻思着回家,这才恰巧遇上了两位军爷。”那名喽啰将头埋低,故作怯懦道。

要知道天师道鬼卒跟程义麾下黄巾喽啰可是在一起好多年。虽然各自分开驻扎,平日里井水不犯河水,但很多情形下仍是低头不见抬头见。谁知道面前的两个鬼卒认不认得出自己,故唯有将头埋低才安全些。

不过这两个鬼卒并未对其容貌感兴趣,想必是以为此人不是寻常百姓便是城中郡兵假扮意图蒙混过关,显然未想到其他层面。

一个鬼卒对另一个同伴使了个眼色,后者便上前对喽啰仔细搜了身,发现其并未携带任何兵器,接着又进望楼搜查了一番。

片刻后,那名负责搜查的鬼卒从望楼里钻出,对同伴失望地摇了摇头。显然未发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再结合喽啰后背微躬,胆怯唯诺之态,看上去虽有些许痞气,却绝无半点寻常郡兵之威势。若非寻常百姓,多半也只是一名趁乱行窃的蟊贼。鬼卒顿时疑点全消,乃正色道,“师君有令,命吾等在城中巡视以安定民心。既然是回家,不妨吾等负责一路护送,也好有个照应。”

“小的岂敢劳烦军爷相送?”那名喽啰听后愈加胆战心惊,若是再不赶紧脱身怕是要露陷了。便故作受宠若惊状乱滚带爬往前赶路,惹得身后鬼卒一阵哄笑,却并未对此产生任何怀疑。

可能在鬼卒眼里,对方或许是起了戒备之心,生怕引狼入室,又或许是担心蟊贼身份暴露,才有如此惊恐滑稽之态。外加自己也只是冠冕堂皇随口一说,若是真要护送,那才是见鬼了呢。故对方趁机滚蛋自是再好不过,同时也凸显了自己的威势,虚荣心瞬间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他们虽搜查严格,却仍遗漏了关键细节,那便是对方因长期持握兵器而布满老茧的手掌,以及手臂上多年前遗留下来的刀疤。

可就是这看似微不足道的毫厘之差,却使得那名喽啰得以侥幸脱身,从而悄无声息改变了城内几方势力的博弈结果。

“张修老儿欺人太甚!某定要将汝碎尸万段方解心头之恨!”得知结果后程义勃然大怒,已歇斯底里发作了半晌都丝毫未有半点消停之势。而周围一干喽啰皆怕引火烧身,竟无一人敢上前规劝。

所谓愤怒,无非就是在现实面前无能为力的体现,除了将极端情绪发泄得淋漓尽致外并无半点正面作用。其实这一点就连程义本人都非常清楚,如今双方实力悬殊,鬼卒又层层戒严,若硬闯硬抢绝无半点胜算可言,故至今为止也未下达任何命令。

第一百一十二章 暗流

吴焕倒也不着急,一双贼眼一直盯着太守印绶作若有所思状,似在静等程义发泄完心中怒气。

又过了片刻,也不知是因为发泄累了,还是知道如此这般也终究无济于事,程义一屁股坐至桌案上,胸口仍在不断起伏。

“大哥,接下来便是一个字——等!”吴焕见程义怒气渐消,便小心翼翼道。

“什么?难道就在这破太守府内一直这么干耗下去,直到张修老儿将这些财物挪腾至别处?”

程义好不容易消停下去的火气瞬间又窜上来。未能将这些理所应得的财物取到手已是恼怒万分,若是其再消失在视线中便彻底同自己无缘了。殊不知他一直在用寻常劫匪的想法,用自己那套行为准则去揣测一个将汉中视作根基的天师道实际掌控者,是何等的荒谬?

“大哥息怒!那张修老儿早就对汉中之地垂涎三尺,如今既已拿下南郑,便不会轻易离去。且这赵府财物如此巨大,张修老儿若想独占,为免遭他人觊觎,必不会将其暴露在常人视线之中。故亦只有继续将其藏匿于赵府这条路可走……”吴焕似乎未受到程义情绪躁动的影响,仍耐心解释道。

“即便那些财物仍在赵府又有何用?周边戒备森严,若是强行夺取必定损失惨重。且易惊动别处的鬼卒,届时就算真的拿到了财物也同样运不出去!”程义抓头绕耳,坐立不安。一方面对财物垂涎三尺,另一方面又无可行之法将其夺取,自是焦虑万分。

“大哥莫虑!这汉中太守印绶还在我们手中,故只需稍加计较,不仅仅是赵府那些财物,连同整个天师道,整个南郑,不,整个汉中都是大哥的!”吴焕双手紧攥印绶,眼中精光大盛。

不得不说这份胆识和眼界比之前不知强多少倍了,只不过这一切皆是拜张修所赐。若不是其将程义一干人算计至死,断然不会出现当下暗流涌动之局面。

“吴老弟有何计策,快快说来听听!”程义先是为之一惊,仿佛魂都被勾起了,随后迫不及待追问道,恰才升腾起的怒火瞬间消失得无隐无踪。

吴焕见时机成熟,也不再卖关子,便凑到程义耳边一阵低声细语。虽然眼下所有黄巾喽啰都在一条船上,但如此绝密之事知晓的人自然是越少越好。

而程义则瞪大眼睛,脸色变幻不定,时而欣喜,时而困惑,时而跃跃欲试,时而又显焦虑。尤其是到了最后,直接将头从吴焕嘴边移开,诧异道,“难道就这么一直等下去,万一张修老儿没派人过来询问索要太守印绶,那吾等便一直住在这满是血腥气的太守府?”

“大哥,张修老儿对太守印绶势在必得。区区财物都将大哥算得死死的,这象征权力地位的法度之物又能如何不放在心上?”吴焕信心十足道。

虽然理是这么个理,但程义似乎心中没底,仍显几分疑虑之色。不过下一刻,仿佛就是为了印证吴焕所言非虚,一名负责看守太守府门口的黄巾喽啰风风火火跑来,气喘吁吁道,“大……大哥!张……张修老儿已派鬼卒前来,就……就在府门外。”

“外面来了多少人?”程义已对吴焕所言不疑有他,转而开始忧虑其他方面。比如说担心张修趁己方势单力薄之际派鬼卒包围太守府,将自己所部全歼,以除后顾之忧。尤其是看到报信的喽啰神色紧张说话结巴,更添几分忧虑。

“就……就来了……三……三个。”那名喽啰继续支支吾吾道。

“才来三个人便被吓成这样!废物!给老子滚蛋!”虚惊一场之后,程义不由恼怒道。顺势抬腿一脚便将眼前这个毫无戒备的喽啰踹翻在地。却不知后者天生口吃,并非是胆怯。

那名可怜的喽啰顾不得疼痛,从地上艰难翻身,似乎有些不解,继续小心翼翼问道,“那大……大哥的意思是……让他……他们进来还……还是让他们滚……滚蛋?”

“废话!当然是让他们进来,你滚蛋!”程义话音刚落,那名喽啰便屁颠屁颠往外面跑去。

“给老子回来!”程义大喝道。

喽啰听到后突然止步回头,面带诧异缓步行至程义跟前。

“记住!把他们都给老子请进来!去吧!”程义说完又冷不丁抬起脚一踹。不过喽啰似早有防备,整个身子往后一退,堪堪躲过了这一击,随后如临大赦般快速往外奔去。

片刻后,三名鬼卒便被带至太守府内。领头的鬼卒直接开门见山问道,“程祭酒,师君让属下过来问下,这太守印绶是否已经到手了?”

“未曾。也不知这苏固老儿临死前将此物藏匿至何处?不过劳烦兄弟带话给师君。某程义就算掘地三尺,也誓要将这太守印绶找出来献给师君!”

“那就有劳程祭酒了!”听到印绶仍无下落,鬼卒不由面露失望,不过见到程义如此信誓旦旦慷慨激昂,却也不再纠结。又想到苏固已死,通往城外的进出之道亦被堵住,寻得印绶亦是早晚之事,欣慰之下便抱拳行礼告辞。

殊不知此乃吴焕的计策,为的便是吊足张修的胃口,然后待其失望消沉或者焦虑之际,再突然捧着印绶造访。意料之外惊喜之下张修必然放松警惕,这便给己方有机可乘。

等鬼卒彻底走远后,吴焕这才慢悠悠说道,“大哥,可以动手了!”

……

赵府的一处堂屋内,张修正坐于主位之上,饶有兴致看着家主赵叡烹茶。后者则屈居次座,食案边早已放置好铁炉,炉火烧得正旺。窜起的红色火苗舔肆着架在上方的陶釜。釜内清水已呈细沸状,如鱼目微有声。赵叡见此,便用竹匙取少许茶叶碎末置于釜内,任凭其随沸水上下翻腾,空气中也渐渐有了一丝淡雅茶香。

或许是之前亲临赵府库房内看到堆积如山的钱财宝物后心中大喜,或许是为了不打扰赵叡烹茶时的氛围,又或许是对赵叡的归顺之意彻底放下心来,此番大堂内却未安排鬼卒护卫,只留下两个道童看守大门。

第一百一十三章 池鱼

待水如涌泉连珠时,赵叡便用木勺将水面上浮起的沫饽盛出,置于熟盂中。再掀开盐瓵,用小勺取出少许置于沸水内。从盐瓵表面精美花卉图案来看应是上品,不过从盐的色泽上看同天师道的精盐似仍有不少差距。

张修见此不由微微皱了下眉。这也难怪,吃惯了天师道的精盐,见到别处相对劣质的盐或多或少都有一些嫌弃之意。

赵叡在大风大浪中活了大半辈子,察言观色的本事自是一流。见张修不喜,误以为是其对放盐的流程有疑虑,便立马低声解释道,“师君,恰才老朽往茶汤中放入一些盐,为的便是中和茶汤中的苦涩之味,使得口感愈加滑润。”

赵家富甲一方,府中衣食用度虽谈不上奢靡,但亦是十分讲究。所用烹饪佐料皆为时下精品,品质自然不容置疑,却哪里想得到是手中的盐不堪如其眼。

张修微微颔首,也不点破,继续静心观赏整个烹茶过程。

当茶水有如腾波鼓浪时,赵叡急忙将之前盛出的沫饽重新浇入釜中。待其均匀后,便用木勺斟入整齐摆放在食案上的两个做工精良的细碗内。

赵叡小心将碗托至口鼻边,双目微闭,任凭热腾腾的水气夹带浓郁的茶香沁入心脾,沉浸其中如临仙境一般,仿佛世间一切烦恼都如过眼云烟。片刻之后才睁开眼,先是轻吹一阵气,似是在给茶汤降温,又似是在吹散表面的浮沫,欣赏下方清澈的茶水。紧接着又轻啜一小口,含在嘴里细细品味,许久之后才缓缓咽下。

若按平日里的规矩,张修远到是客,刚烹好的茶自然要先奉给客人品尝。更何况对方如今占领赵府,又坐于主位之上,更是不可失了礼数。

但是换个角度讲,这世间最难以洞悉的便是人心。张修心中非常清楚,不管这个赵叡明面上如何毕恭毕敬,也改变不了自己对赵家巧取豪夺之实,难不保其心生芥蒂而行报复之举。如此一来却也正好打消了张修的疑虑。

且巴蜀之地虽产茶,天师道仓廪内虽也有那么一些茶饼,但这烹茶饮茶之风仅盛行于达官显贵和一些装点门面的大商贾,张修这种出身底层之人对于如何摆弄自是一窍不通。赵叡此举亦恰好有示范之意,虽有违礼数,却也深得张修之意。

“师君!这上好的茶叶产自巴蜀,乃是老朽早前花重金托人带回。平日里便一直珍藏于府内,今日师君大驾光临,正好拿出来献丑。”赵叡说完后便端起另一只盛满茶汤的细碗像仆人般恭敬地奉至张修案前。

“嗯。”张修捋须颔首道。原本肃然的神色略微放松,似对赵叡的举止极为满意。随后也学着赵叡之前品茶那般,将茶汤凑到口鼻边细闻,再小啜一口。

张修生平第一次喝茶,不想这茶汤虽闻着清香,喝起来味道却是另外一回事。冷不丁味蕾处一股苦涩和咸的怪味传来,不由眉头紧皱。就算是再低等的浊酒也比这个要好喝得多,也不知道那些个达官显贵为何好这口?

但事已至此,却也不能扫了兴致,最关键是赵叡正站在身前,又岂能让其看自己笑话?便咬紧牙关极不情愿地将茶汤一口咽下,轻轻放下细碗,强装作颇有认同感道,“果然是好茶!”

其实茶水远没有张修感觉到的那样苦涩难喝,主要原因还在于早前派去太守府的鬼卒带来了太守印绶至今未有下落的消息令自己内心积郁。

眼下虽占领了南郑,但汉中其余各县却仍未到手,有了这太守印绶,一切便可传檄而定,自是省去了不少麻烦。

且这印绶本身便是法度之物,是权力身份的象征。只要此物一日未到手,便是一日名不正言不顺。一想到这里,张修好比是丢失了传国玉玺的皇帝般焦虑不堪。

正思索间,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赵府门外由远及近传来。一名鬼卒风尘仆仆来到堂屋内,打破了原先恬静的气氛。

“禀告师君,程祭酒带人来府上求见!说是找到了太守印绶,特意过来打算亲手交予师君!”

“什么?汝且再说一遍!”面对突如其来的好消息,张修先是浮现出难以置信的神色,不过在得到鬼卒再次确认后,又立刻转变为狂喜。

“快!快快去请程祭酒入内!”张修显得有些语无伦次,直接从主位上起身,想着亲自过去迎接,好早日见到印绶。走了几步后又瞬间清醒过来,觉察到自己失态后便重新回到了主位上,想要如平日里那般正襟危坐。但是这终究只是一个妄想,多年来修炼来的的心性早已被心中贪念搅动得荡然无存,整个身躯因为激动而在不停微颤着。

只有一旁的赵叡静静看着这个对印绶望眼欲穿的师君心中窃喜。不管是生意场上还是官场上,他见过太多的人,因为一时贪念而导致自身乃至全族万劫不复。

这贪念一旦从心底产生,便是覆灭之始,想来这米贼熬不过明日了。不过他要是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应该就笑不出来了。张修固然会如此,但亦会殃及池鱼。

此时程义正手捧印绶,带着几十名黄巾喽啰聚集在赵府门口等候。之前一直带在身边的环首刀自然是交予身后喽啰暂时保管。程义和吴焕虽面色平静,内心却也是七上八下。此番可谓是孤注一掷,但唯一无法确定的是张修身边的护卫情况,故也只能见机行事。究竟是竹篮打水还是如愿以偿,下一刻便会见分晓。

“师君有令,命程祭酒快快入内!”恰才进去通报的鬼卒已折返。带回来的消息令程义窃喜不已,不过表面仍不动声色,只是朝后使了个眼色。吴焕跟另外一个面相机敏的喽啰便解下随身兵刃递给其他喽啰,跟随在程义身后。

守门的鬼卒见之却面露犹豫,张修只是命程义带着印绶入内,并没有让其余二人跟随,遂摆出一副不放行的姿态。

第一百一十四章 孤注

“这太守印绶是何等庄重之物,若是光某一人送至师君面前倒显得寒碜了。汝侍奉师君多年,当知师君对礼数最是讲究。”程义见状便立马将事先准备好的说辞托出,整个过程不显山不露水。

程义心中十分清楚,时下可谓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遇到任何障碍便也只能开山辟路,直至终点。眼下最为紧要的便是打消鬼卒疑虑,放己方三人入内。自然是人手越多越有保障。程义就算再如何自恃武力过人,亦不敢托大在四周都有鬼卒巡逻的赵府内仅凭个人便可将张修牢牢控制在手。

不得不说此番解释甚是到位,直接打消了鬼卒大半疑虑。考虑到府内亦有鬼卒把守,又联想到师君本就心急火燎,此等细枝末节之事再去禀报怕是会惹得不悦。于是乎就连最后半点疑虑便也被对师君的急躁和自身的畏惧之意所遮掩。

想到此处鬼卒便不再纠结,摆出一副迎候之势,瞬间门户大开。千载难逢的良机就在眼前,程义又能如何不把握住。便同两名随从直接迈入赵府门槛,跟在一名负责前方引路的鬼卒身后匆匆入内。

或许是因为赵叡的识时务以及献宝之举极大满足了张修的虚荣心,后者逐一对赵府放下戒备。之前押聚全府上下一百余人,如今已经各回各处,只是各自门前多了几名鬼卒站岗。名曰保护,实则监视。

如此一来前院立刻恢复了原先的空旷。除了青石板地上纷乱的脚印外,一切景观同平日里并无二致。这一草一木,一楼一阁都勾起了程义无限欲望和遐想,仿佛又回到了当年掠劫益州刺史府的岁月,不由驻足四下观望,想先一饱眼福。

深陷美景,流连忘返之际,程义尤不自知,却把吴焕吓了一跳。脸上不由泛起失望之色,这生死关头便是一丁点差错都出不得。便低声提醒道,“大哥!吾等还要送印绶过去,莫要让师君等急了!”

好在程义对这赵府再如何垂涎,也知孰轻孰重。若是万一失手,别说眼下这跟自己八字都还没一撇的赵府了,就连身家性命都会荡然无存,遂加快了前行脚步。

府内回廊时不时有小队巡逻鬼卒迎面经过,看得出戒备比较森严。待其完全从身边经过后,三人不由扭头回望,面颊上闪过一丝忧虑之色。程义倒还好,一直都在战场上厮杀,什么样的血腥场面没见过?故内心自是不为其所动。而吴焕虽胆气不及程义,但亦知自从手捧印绶踏入这赵府之后便无退路,心中便也不惧。只是另外一个喽啰却不由面露怯意,完全少了平日里的机敏。

眼见要坏事,吴焕急忙侧过身去一把拉住那个喽啰。原地停留了片刻,待领路的鬼卒离自己有相当距离时才在喽啰耳边细声提醒道,“且莫惊慌。若真事败,即便汝未随吾等前往,亦逃不过一个死字!不如孤注一掷,还望淡定行事!”

那名喽啰听后也明白这个理,不过怯意已生,自然不是那么容易消退的。面色仍旧苍白,小腿乃至整个身躯都在不停打颤。

这时鬼卒回头见吴焕等人停滞不前,顿时心生警觉,便回头谨慎大量着二人,接着更将注意力集中在那位浑身哆嗦的喽啰身上。

“此人第一次面见师君,内心忐忑实属正常。”程义见此急忙解释道。接着便走过去对那个喽啰一阵骂骂咧咧。不过事已至此,却也只能无奈接受现实。

好在穿过回廊行至后院时,发现已无任何鬼卒踪迹。前方堂屋外立着两名道童,想必张修定在其内无疑。程义屏气驻足观望四周,多年的直觉告诉他周围无暗哨。或许是张修觉得赵府外围层层戒严,大可放心,又或许是不想让鬼卒打扰自己的雅兴。不过这对程义而言确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信心大增之下,不由加速朝堂屋前行。

“师君就在里面,属下也该回去了。”鬼卒将程义等三人带至堂屋门口,便抱拳行礼告退。

程义微微颔首,也不急着进屋,一直目送鬼卒至视线之外,且反复确认周围无人后便打算起身入内。

倒是门口两名道童见到程义身后那位神色不定的喽啰后心生戒备,不由翘首问道,“来者何人?”

“此乃某麾下士卒。平日里甚是机敏,今日随某过来送印绶,估计是第一次面见师君,面神不宁……还望见谅。师君在里面吧?还望速去通报……”程义解释道。随即扭头对那名面色忐忑的喽啰低声喝道,“没想到竟是这般怂样!要是早知道如此就不把汝带来了,待会儿面见师君莫要丢某的颜面!”

此番言辞名为训斥,实则在暗示吴焕等人注意下手时机,小心戒备。后者立马心领意会,趁着道童回堂屋报信时转身用眼角余光扫视四周,发现并无鬼卒出现才略微松一口气。

“大哥放心!这位兄弟怕生,有小弟在边上提点,保管没事!等过了这次,估计也会好很多!”吴焕连忙回道。

“如此便好!”外人眼中估计只是一句安慰之言,但程义自是心知肚明,乃回应道。

正谈话间,刚才入内的那名道童去而复返,毕恭毕敬对程义等人行了个礼道,“程祭酒,请随印绶入内!师君有请!”随即又对程义身后的吴焕等人说道,“二位请在外稍后,师君只言明让程祭酒一人入内!”

程义听后脸上浮现出一丝转瞬即逝的阴沉之色,是个人都看得出张修对自己有提防。但事态发展到这地步,就算前方是刀山火海亦无半点退路,遂咬牙道,“既然师君有令,那某依之便是!”说完之后便用眼角余光扫向吴焕等人,示意其动手。

“师君!这印绶终于被某找着了!哈哈哈哈哈!”程义故作激动朗声笑道,快速迈开脚步进入堂屋。

就在此时,身后吴焕二人面对身前的道童迅速出手,后者在毫无防备间便被似铁钳般的手掐住脖子举至半空,惊恐万分之际不管如何求救都发不出任何声音。强烈至绝望的窒息感随之而来,任凭双手双脚如何挣扎都无济于事,片刻之后便再也没了反应。而整个过程造成的轻微响动完全被程义的高声大笑所掩盖过去。

张修坐于主位之上,见程义手捧印绶兴高采烈如期而至,不由一阵欣喜。不过这一切都并未持续太久便看到其身后的吴焕和那名喽啰每人拖着一个垂头耷脑,已无任何生机的道童也一并入了堂屋,顿时吓得语无伦次,“汝等……意欲何为?”

第一百一十五章 嫁祸

程义这边也诧异万分,未曾想堂屋内除了张修外还坐着一名陌生老者,这些皆始料未及。突生变故之下,倒也管不了那么多,装作没事状快步上前将印绶放于张修案前高声道,“师君莫惊,某只是来献印绶,并无他意!”

不待张修和赵叡反应过来,程义便快步走向赵叡身边,双手抓住脖子用力一扭,一声清脆的骨裂声后,赵叡便耷拉下脑袋再也没有生机。张修目睹完整个一击毙命的过程后更是吓得魂飞魄散。

“汝……汝等……莫要靠近……”张修支支吾吾低声求道,看向程义的眼神中充满了从未有过的畏惧之意。

“师君莫要惊慌!这个老匹夫图谋伤害师君,已被某识破并除去,现已无事!”程义盯着张修振振有词道。但眼神中全然没有平日里的恭敬和低声下去,而是流露出厌恶和不屑!

“师君,不知这个意图谋害师君的老匹夫乃是何人?”一旁的吴焕问道。

“此……此人乃是……赵家家主赵叡……”张修惊魂未定说道。头一次面对如此威胁,眼神中多了一丝存活下来的侥幸。

“大哥!师君对赵家上下极度宽厚,未曾刀斧加身。然而这赵叡不思报恩,竟然敢谋害师君,看来这赵家上下皆不能留了,不如……”吴焕向程义建议道。

堂屋内三具尸首早晚会被鬼卒发现,与其坐以待毙不如直接将脏水泼到死人头上,且这赵府上下之所以会有如此多鬼卒驻守,很大程度上都是因为要看押监视赵府一干人等,若是寻机将其一并调离,则府内警戒势力必将大减,也更有利于进一步控制张修。

“理当如此!”程义一向杀人如麻,这种全府上下灭门之事之前也没少干过,经吴焕这么一提点立马就想通了。不仅未觉察到任何不适,甚至还对随之而来的大开杀戒隐隐有些兴奋和躁动。只是这种轻描淡写间便将几百号无辜人等判了死刑的嗜杀行径显得极为骇人。

“咦?这是何物?”那名喽啰第一次见到赵叡放在桌案上仍冒着热气的茶汤,不由好奇道。

“这赵家乃是富甲一方的商贾,又是用来款待师君,想必定是什么叫不出名的奢侈之物,大哥不妨尝一尝。”吴焕眯着眼将茶汤端到程义跟前,使出一贯的溜须拍马姿态毕恭毕敬道。

“嗯。”程义单手接过茶碗,面露惬意之色,显然对吴焕的态度极为受用。不过在下一刻将茶汤当做平日里饮用之酒水灌入口中后却面色大变,直接“噗”一口喷出,一部分还溅到张修衣袍上,后者面露鄙夷嫌弃,却因心有畏惧之意终是不敢发声。

“啪——”程义将茶碗摔个粉碎,恼怒道,“这是什么玩意儿?这么苦也能喝,莫非真是毒药吧?”说完后遂将满面凶光夹带着怨恨扫向吴焕,埋怨对方贪图献殷勤而未曾留意其中的味道。

吴焕丝毫不怀疑若是程义因茶汤之事毒发身亡,必定会在临死之前拉自己垫背,不由后背直冒冷汗,也对恰才的冒失举动产生深深懊悔。若是还有下次,拍马屁肯定得悠着点。

“师君!究竟发生了何事?”茶碗清脆的破裂声还是惊动了在外巡逻的鬼卒,后者一脸惊异赶至堂屋,却发现地上倒下三具尸首,还有满地的茶碗碎片,不由关切道。

“是赵叡老儿趁着同师君独自交谈之际,竟然在这茶汤之中放了毒药,意图谋害师君!师君心生警觉,便让道童试饮。老匹夫见事情败露,竟然拿茶汤泼向师君,还好某刚好进屋献印绶,正好撞见,便直接将老匹夫格杀!眼下师君已无大碍,只是受了些惊吓,神情有些恍惚,去府内找个幽静之处静修几日便可,是吧,师君?”程义故作义愤填膺状,乃慷慨激昂道。

面对近在咫尺的鬼卒,张修瞪大双眼喉结微颤,很想将实情告之,并令其将程义一党擒获。话刚欲从口中冒出便感受到程义随即而来的威压震慑,最终只发出含糊不清的一个“嗯”字,之后便默然不语。

自得到师君之位大权在握后,都是对他人施加威压,却何曾想到今日居然沦落到被他人胁迫之境地。心中纵有万千怒意,在求生欲望驱使下也只得强忍着咽下去,其间各种滋味可想而知。

“这赵家竟敢如此胆大妄为!”鬼卒在诧异之下感叹有惊无险后不由满脸愤懑。

张修一反常态的举止却并未引起他们的注意,后者大概真的以为这是受到惊吓之后的自然反应,心中并未在意。见其呆若木鸡,便继续道,“只要师君一声令下,在下这便将赵府上下杀得鸡犬不留!”

“这位兄弟此言差矣!”一个极力掩饰成庄重却又欲盖弥彰,底子里时刻透露着猥琐的声音自边上传来,硬生生打断了鬼卒的慷慨激昂。众人转身望去发现竟是出自吴焕。

“师君!这赵家上下固然是罪该万死,但眼下南郑初定,正是需要安定民心之时,在下依稀记得刚入城时师君便严令不得扰民,为的便是如此。若是在城中大开杀戒,只怕会前功尽弃……”

吴焕面朝张修双手抱拳鼠目闪烁,虽言辞举止装得极为恭敬,明眼人一看便知是装的,却是假的不能再假了。只是众人不明白一向草菅人命无恶不作的黄巾喽啰为何突然会变了性情,转而为天师道大局考虑了。江山易改秉性难移,没人会相信一头吃惯了肉食的豺狼会突然愿意改吃素食。

就连程义都一头雾水,因为就在刚才吴焕还建议除掉赵家以绝后患,可如今的说辞却是自相矛盾,也不知是其瞬间转变了念头还是表面上假意迎合。

不过这种疑虑并未持续多久便被彻底打消。只见吴焕顿了顿后继续道,“小的有一法,既能保证不扰民,又能替师君除去赵家以泄心头之恨……”

第一百一十六章 挟持

“哦?是何计策?”张修自是不相信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黄巾小喽啰能出什么样的主意,起初只是不屑,不过在吴焕详细讲解之下先是一阵诧异,越听到后面却越是胆战心惊。

作为天师道的师君,曾经是何等的杀伐果断,对于各种生杀予夺命令本已见怪不怪。但跟吴焕这样的黄巾喽啰不同的是他将这些个人命皆当成了数字,无需亲力亲为自有鬼卒去操办,故未曾亲身体会到腥风血雨之残酷惊悚。

如今听到吴焕绘声绘色描述其间各个细节不由毛骨悚然,再联系到自己当下处境,对赵家的怨恨之意早就飞到九霄云外,心中竟隐隐泛起兔死狐悲之感。

“师君,此法可好?”好不容易将整套计划讲解完毕,吴焕口干舌燥之余便借着问询之机抬头瞄向张修,看到后者仍处于极端惊恐当中,嘴角露出不经意的抿笑。

很明显恰才透露出的杀戮细节乃是刻意为之,明面上是在替张修泄恨,实则在借机警示,若是张修胆敢轻举妄动便是同赵家一个下场。只是这些个意思在场的鬼卒自是无法揣摩理解。

吴焕乃至程义都非常清楚,此番他们幽禁的对象乃是曾经叱咤风云的天师道师君,骨子里自是桀骜不驯。且己方行的乃是谋逆之事,本就在刀口舔血,随时都有可能万劫不复。若是能寻机震慑其心使之不敢轻举妄动,当然不介意多加一道保障。

“师君,师君……”见坐于主位上的这个师君仍沉浸在惊悚当中未作任何回应,吴焕便又轻声提醒道。

“哦?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张修犹如从噩梦中惊醒一般,似在梦呓,又似在喃喃自语,根本就没有复仇带来的一丝一毫喜悦感。脸色一片惨白,豆大的汗珠自布满皱纹的额头渗出,昔日如松柏般挺拔的身躯显得尤为苍老,仿佛一下子步入了风烛残年。

“想必师君先是过于操劳攻城之事,而后入了赵府又受了些惊吓。看来眼下需要找个僻静的屋子清修静养。”程义突然间发话道,明面上似在问询,但语气中却是透露着如同命令般的不容置疑。

哀莫大于心死。张修面如死灰瘫坐于主位,一直以来步步为营,处心积虑谋得的师君之位已宣告名存实亡。早些年间将张鲁禁锢于宅院之事居然也落到自己头上。心中泛起的强烈不甘驱使着自己竭力挣扎,意图摆脱掌控,却在接下来的那刻感受到右手手臂被一只布满老茧,散发出浓烈戾气的粗手用力托住。转脸一看,这才发现不知何时起程义已行至身旁,虽面露恭笑,眼神中却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狠厉之色。

“师君,去赵府找间空屋休息如何?”程义那如同狱卒驱赶人犯般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张修丝毫不怀疑若是不能顺其意,只怕下一刻便会遭遇不测。自己清修半生,本已将生死看淡,因桀然的秉性在心底驱动起无数次玉石俱焚的念头在最后付诸于行动之际却愣是被生生打住。看淡生死,说是一回事,做又是另一回事。

“甚好!甚好!”张修怯懦仿徨之余似乎也讲不出其他话语,只是一边在程义的搀扶下缓缓起身,一边用眼神扫向面前的鬼卒。后者立马会意,快步走出堂屋,去赵府寻觅一处适合师君清修的屋子。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过后,整个堂屋内除了门口站岗的两名鬼卒外便只剩下张修跟程义等人。

“呼——”见危机暂时得以解除,那名胆小的喽啰不由长舒一口气。从进屋至今也才不到半炷香功夫,却是度日如年般难熬,内心可谓是惊心动魄翻江倒海。恰才但凡张修有一丝一毫鱼死网破之意,或者是自己在其间露出些许破绽,此时此刻便早已身首异处。一切虽都已过去,回想起来却仍感芒刺在背,命悬一线。

喽啰正思索间突觉后背一凉,转身望去,只见程义一手搀扶着张修,双目瞪得滚圆,饱含怨念的眼神正狠狠注视着自己,便瞬间抖了个机灵,急忙过去张修身边假意搀扶。

赵府上下栋宇森罗鳞次栉比,找间闲置的屋子自然不成问题,但对张修而言却意味着身陷囹圄。后者有鬼卒前后簇拥,有程义等人搀扶,在通往目的地的过道上缓缓前行,却又不知去往何处。斜阳照射之下,那微颤而落寞的身形连同周围的人和物在地上投射出长长的影子。内心究竟是不甘,无奈,愤懑还是胆怯,恐怕连他自己都讲不清楚。

“师君对这陋室可还满意?”张修正仿徨间,前后鬼卒皆已停下脚步,程义指着前方几步外一处半掩的厢房突然问道。

然而等了半响张修却仍默不作声,不知是在无声抗议还是仍处在浑浑噩噩中不愿醒来。

“也对,是某疏忽了!这赵府上下那么多间屋子,光看外面又能看出什么名堂来?”程义见张修闷声不响,便装作恍然大悟道,似在自言自语,又似在自圆其说。顿了顿后将刀疤脸转向边上的吴焕等人略带责备之意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快将师君扶入房内一观?”

前方鬼卒闻声迅速让开一条道,程义和吴焕等人架起仍旧沉默不语的张修缓缓走至厢房门口,将阻挡在跟前的房门一把推开。做工精美的窗棂本就透光度极好,外加瞬间大开的门,屋内顿时一览无余。生活起居所需各种物件,自是应有尽有。

或许是心有不甘想在最后关头挣扎一下,张修却愣是不再往前迈开步履,僵直的身躯挡在门外,一脸的无奈和执拗,猛然间将身子转过来望向一路追随自己的鬼卒,似要通过眼神传递某种信号。

眼看成功就在面前,程义自是不允许在任何时候有翻船迹象,情急之下手腕悄然发力。

“哎哟!”张修这把老骨头何曾受过这般钳制,登时如遭电击,强烈反应之下右脚猛然抬起,不想又触碰到咫尺之间的门槛,身形一斜一个踉跄向前栽去。

第一百一十七章 幽禁

“师君可要当心呐!”程义不再继续发力,顺势搀扶住行将倒下的张修,同时故作关切道。

不得不说这一切掩饰得确实恰到好处。身后鬼卒皆误以为是张修不小心被门槛绊倒所致,并未觉察出任何异样。但程义这不经意间说出的关切之辞在张修听来却是在警告自己莫要再轻举妄动。

“师君乃何等尊贵之人?这区区陋室自然入不得法眼。不过眼下赵府上下人满为患,待将一干人等清理之后自是不缺屋子,届时师君想挑哪间皆可。”程义担心若是在这门外继续逗留,难不保又会出什么纰漏,便催促张修快些进屋。

看来远水终究是解不了近渴的。张修神情颓废哀叹一声,似在负气道,“房间大小,对本师君而言又有何区别?不换也罢!”

想来此时此刻这位平日里飞扬跋扈、盛气凌人的师君必定在懊恼自己被短暂的一系列胜利冲昏了头,大意之下被程义挟持。若是再给他一次机会必定将其及麾下党羽一并碎尸万段,然而一切终归是无法逆转。

“师君果真是道行高深之人!想那赵家府中奇珍异宝无数,且师君又对其礼遇有加。然其不思感恩图报在先,竟然还伺机谋害师君,当真是可悲可叹呐!”程义故作感慨,似话中有话。

张修听后面色僵硬,也不知是该为大权旁落而悲哀,还是该庆幸程义仍留了一处栖身之所给自己。

“师君既然打算在此处清修,必定与外界隔绝。而眼下虽大局已定,但琐碎小事必定不少。若是不嫌弃,某愿为师君分忧排难!”程义松开手后又双手抱拳行礼道。

“也罢!也罢!”自被挟持那刻起便已料到结局,张修说完后便径直迈进屋内,那道落寞的身影也随即消失在众人视线中。

“咯吱——”屋门又缓缓关上,似乎在宣告一个时代的落幕。

“鬼卒听令!将赵府上下一干人等请至前院,一切按原计划行事!且记住,是请!”程义转身神气十足命令道。大庭广众之下得到张修的口头授权,一切都在有惊无险中度过,再加上权力的突然升级使得自己有些飘飘然。

“诺!”众鬼卒听后便四散而去。

“且记得小心行事!”程义扭头对身边那个黄巾喽啰吩咐道。后者抱拳行礼后便径直朝赵府外边走去,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片刻之后,赵府前院又熙熙攘攘挤满了人。跟之前不同的是,人群并未慌张无措,而是一脸的不解和迷茫。之前得到张修口头承诺,性命算是保住了。整个人正处于惊魂未动后的宁静,不想再受打扰,可如今却被硬生生地给请了出来,心中不免平添了几分怨气。

“诸位稍安勿躁!你们家主恰才在堂屋内同师君长谈之际提出遣散赵府众人的想法。师君厚德,考虑到时下战事变幻莫测,怕伤及连累无辜,皆如数应允。故现下将诸位聚集在此,便是告诉诸位愿意走的,即刻起回到各自住处收拾随身之物,宜早不宜迟。一刻钟后便在此处聚合……”

这种忽悠人的差事自然是交给吴焕去做,后者遂拉大嗓门卖力解释道。本想故作正义凛然之姿态,奈何无论是身形还是声音皆是猥琐之流,终归距离心中目标相去甚远。

不想话还未说完,人群中瞬间引起轩然大波。面对始料未及的变故众人开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泛起的嘈杂之音瞬间将吴焕的声音淹没。

人都是安于舒适现状的,直至有外力强行打破现有的局面,而不得不去接受新的命运,不过这中间的抵触和反抗自然也是层出不穷。

“什么?家主居然要将吾等赶出赵府?”不知是谁第一个说起,很快引起一片质疑之声。

“就是!整个天下都不太平,若是离了赵府吾等又将去往何处?”

“家主向来积善积德为人宽厚,尔等莫不是在诓我们的吧?某不相信家主能说出这样的话,不知家主何在?有什么事不好当面说起,却另需派人传达?”

……

吴焕见场面濒临失控,急欲开口解释,不想在滔天的怒怨声中自己的声音竟如蚊虫般微不足道,眼见不管用,便向身边鬼卒递了个眼色。

“噌——”一直都保持戒备状态的鬼卒闻意后整齐划一抽出明晃晃的刀刃。虽行径粗俗了些,却也着实将正在宣泄不满的众人给震慑了。他们这才清醒发现自打赵府沦陷后,他们阶下囚的地位便从未改变过,于是场面立刻变得鸦雀无声。

“咳咳——”见效果已然达到,吴焕假意干咳几声,便拉大嗓门继续道,“诸位切莫惊慌。你们家主并未抛弃你们,只是碍于眼下局势不稳,故才出此避险之策。尔等乃是暂时投亲靠友,等风声一过局势趋稳便可复返。

至于这路上盘缠乃至一切安置费用,家主已托某知会管家,将府中金银钱帛乃至值钱之物尽可发放至诸位手中。不过皆只得随身携带,未免树大招风,不得装车运送。

时下盗贼四起,路上也不太平。故师君安排人手一路护送各位……可北至褒中,东至成固,西至沔阳……”

听到劝慰之意且又有相关保障后,众人脸上的忧虑之色逐渐消褪,人心稍稍安定。正当吴焕自以为大功告成之时,其间一名家丁模样的青壮正色道,

“某本是孤儿,流落街头时有幸遇到家主,得其垂怜,才被领回赵府。干的虽是家丁之杂活,却也能填饱肚子,衣食住行冷暖无忧。转眼间已数十载。此再生之恩无以为报,如今赵府有难,某焉能弃之不顾,苟延残喘?”

“对啊!家主对吾等皆有活命之恩,危难之际又岂能弃之不顾?”另一个家丁模样的青壮附和道。

“就算天塌下来,反正某是不走的,家主在哪,某便在哪!”

……

好不容易压下去的喧闹之声又再次响起。趋利避害、明哲保身乃人之常情,之前有不少人本已萌生了远离是非之地的念头,可如今却是碍于有人提及家主昔日情谊而噤若寒蝉,因为谁都不想最先站出来成为众矢之的,无端背负不仁不义不忠不孝之骂名。此消彼长之下,场面逐渐朝着滞留在赵府与家主共患难方向发展。

第一百一十八章 遣散

“各位不妨听小老儿一言!”一个苍老中略显疲惫惆怅之声自人群中传来,众人翘首张望,见是管家赵伯便立刻停止了喧闹,皆屏息聆听。

“家主向来审视夺度,就算城池被围困之时亦是从容淡定,当下遣散大伙想必其有难以名状之苦衷。各位且莫辜负了家主的一片苦心呐!”赵伯自人群中缓缓走出,至众人跟前后抚慰道。

“那家主为何不跟吾等一同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又是一个截然不同的声音自人群中传来。

“对!家主不走,某便不走,否则便是不仁不义!”

……

“各位!”赵伯涨红了老脸,挥舞着双手,费了好大劲才将这股声音压下去,顿了顿又接着道,“家主肩负一家之主之职责,想必是打算留下来看住赵家祖业。诸位且放心离去吧。有小老儿陪伴家主,必定会逢凶化吉,万事无忧……”

见有赵伯兜底,众人开始沉默不语,各自都在想着如何应对日后的生机。想通的人便立即返回住处去准备随身衣物。人群逐渐散去,最后只剩下十几位衣饰华丽的赵府家眷仍在原地驻留。其中包括之前那位面相俊美,在张修威压之下敢怒而不敢言的青年文士,此人便是赵家家主赵叡次子赵曜。

“你们也早点回去做准备吧,莫要辜负了家主的一片苦心……”见对方无动于衷,赵伯又接着劝慰了一遍,浑浊的双眸却透射出不舍的目光。自己看着他们从小到大一路长大成人,生儿育女。所谓逢凶化吉,万事无忧乃是在众人面前的宽慰之辞,其实连他自己都不清楚,今日这一别都不知何年何月才能重逢。

“赵伯保重,后会有期!”那几名赵府家眷又迟虑了片刻,随后齐齐向赵伯行了个礼便一同散去。

既然是打定主意走,便是越早动身越好。最好是趁着天未黑便出城,离这是非之地越远越好。在趋利避害本能的驱动下,不到一炷香功夫,众人便又复返至前院,只不过各自都携带着随身包裹。

趁着刚才众人散去的间隙,几个鬼卒早就将几大箱金银细软之物扛至院内。赵伯又命人从厨房里取出仍冒着热气的米饼。这些充饥之物原本为战事胶着之际守城郡兵准备的,如今却刚好充作赵府众人散伙的干粮发放,却也是绰绰有余。

众人依次上前从赵伯手中领取了盘缠和干粮,便又悉数回到原先站立之地。和之前不同的是,整个过程中未发出任何喧闹。

等一切皆准备妥当,吴焕走至众人跟前,用那特有的猥琐声音说道,“鉴于人数众多,目标甚大。为防止沿途盗贼劫掠,师君考虑分批护送,每批以二十人为限,先分好队。往成固方向的站这边,往褒中方向的站这边,往沔阳方向的站这边……”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进行当中。一批批赵府人在同等待出城的同伴道别后便在鬼卒的护卫下离开了赵府,随后一分为三,各自奔向东、西、北三个城门。

有了吴焕,自一开始便立于一旁默不作声的程义倒显得无所事事了。正觉枯燥乏味之际却猛然瞄见了人群中有几个姿色不错的年轻美妇,虽非亭亭玉立,但长得亦是丰腴饱满,别有一番韵味。便如同发现猎物一般,双目紧盯垂涎欲滴,腹中一股无名燥火窜起,整个人也开始变得躁动起来。

吴焕跟随程义多年,瞧其神色便知其意,怕在节骨眼中坏事,便急忙走至其跟前,在耳边低声细语道,“眼下非常时机,还望大哥暂且忍耐。等过了今日,南郑乃至整个汉中的美女全是大哥的。这次让弟兄们得到了大哥的恩赐,尝到了甜头,便会对大哥更加忠心,届时何愁大事不成?”

“吴老弟提醒得是!是某性情急切了些!”程义发出不好意思的大笑,目光极不情愿地从美妇身上收回,随后抬起一掌重重拍向吴焕左肩,似要将体内的躁动发泄出去。

“啊——”毫无防备之下吴焕发出一声哀嚎,继而伸出右手揉捏着痛得麻木的肩膀,口中不断倒吸冷气。虽受了点皮肉之苦,不过好在程义终于在自己的劝诫下选择悬崖勒马,是故这一掌也没白挨。

……

南郑东门。

一批批赵府人在鬼卒护送下行至这里便会被早已等候在此的黄巾喽啰接手,随后离开南郑,开始长途跋涉。没人知道他们到底要去多远,要走多久。有可能行至十几里外的成固,也有可能要走好几天的路去上庸。

此时赵曜正带着十几名赵府家眷来到城门口。城外的烟堆已被清理掉,但盘旋在空气中的烟雾却久久未散去。他自幼便在南郑长大,这座城池留给自己太多太多回忆了。可是兄长在守城中遇害,家父又执意留守祖业。不过才一日功夫,赵家便分崩离析。赵曜顿时百感交集,却难以名状,只是立于城门前抬头仰望这高耸坚固的城墙发呆。

“时辰不早了,再不走就别走了!”身边一名鬼卒见赵曜停驻不前,便上前催促道。

“军爷所言极是!吾等这就动身启程。”赵曜听后瞬间从惆怅中走了出来,便诚惶诚恐回应道。别看这些贼人出身低贱,出言不逊。他们手中拿着刀刃,便是不好得罪。自己平日里一直都养尊处优,何时有过这等低声下气,但眼下能保得家人性命护的周全便已是万幸,至于态度是否随意乃至恶劣自然无力再去细究。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这或许就是父亲的本意吧。只要家人一息尚存,祖业即便被毁亦能重新建立。

赵曜正欲继续前行,却突然发现原先一路护卫左右的鬼卒却矗立原地纹丝不动,而前方三十几个头戴黄巾手执刀刃的贼兵迎面而来,此刻正眯起眼饶有兴致地盯着自己身上厚实的包裹,脸上尽显贪婪之色,随后又将目光转移到身后女眷身上肆意打量。被盯上的女眷面色羞红,下意识退缩至赵叡身后意图躲避对方猥琐的目光,奈何这些喽啰丝毫未有半点收敛迹象,仍欲上前追看。

第一百一十九章 幻灭

这下连一旁的鬼卒都看不下去了,遂用鄙夷的目光扫去,黄巾喽啰这才暂时罢手。

“汝等乃是何人?”赵曜心底发毛,下意识问道。

“这些都是程祭酒麾下士卒,个个能征善战,且又熟悉汉中地况。故出城后的护卫任务便交由其完成,这也是家主跟师君的意思。”领头的鬼卒怕再出什么岔子,便抢在黄巾喽啰面前向赵曜解释道。

“只是……”赵曜支支吾吾欲言又止,很明显对接下来负责护卫己方的黄巾喽啰极为不放心,却又心有顾忌不敢明言。

“还请诸位放宽心。这些士卒负责护送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之前那么多批赵府人不也平安送走了么?”

鬼卒自然知道对方心中所想,便继续解释道。当时吴焕跟程义在师君面前定出此清理计策时自己也正好在场,心中自是清楚这些赵府人的最终归宿。

不过令人诧异的是,这些肮脏的手段和伎俩程义竟然主动大包大揽,这着实让师君乃至自己都如释重负。毕竟心中无负担,若是事泄也无须背负骂名。只是眼下若是这批人发现什么端倪,不肯继续前行而因此坏了大事,怕是自己要受到牵连,这才是目前自己所关心的,故卯足了劲劝慰道。

赵曜这才面色稍缓,不过心中疑点亦没有完全消除。恰才那些贼兵的行径也看到了,必定是品行不端之人。若是半路上见财色起意,那己方便是万劫不复。不过在听了刚才鬼卒之言后心中多了一丝侥幸,这一切都是家主和师君安排的,且在自己出发前已有好几批都被安全送离,想必只是自己小心过度了。或者对像自己这般自幼饱读四书五经,熟谙礼仪的富家子弟而言,底层士卒这般粗俗的行径或许只是见怪不怪吧。

且眼下除了出城之外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一切的一切在赵府时吴焕在众人面前喊话时便已注定。

“那就有劳各位军爷了!”赵曜弯下腰向面前的黄巾喽啰恭敬行礼道。尽管内心极为鄙夷,但明面上还得这样,因为今后这几日路上的安危还得靠这些粗鄙的贼兵来保证。心中已打定主意,若是半路上有贼兵见财色起意,在阻止不了的情况下,紧要关头也可学父亲那般将身上财物献出以留得性命。

“那就赶紧走吧!”领头的一名黄巾喽啰半带戏瘧吆喝道,说完便带着几名喽啰走在了最前头开道,其余喽啰分列护卫两旁及后方,几十号人挤在一起,使得队伍看起来显得极为臃肿。

城门外的鬼卒仍立于原地,目送着这支队伍渐行渐远,直至连同扬起的尘土都完全消失在地平线中。

“又送走了一批。”领头的鬼卒似在自言自语,面无表情说道,之后便同其余鬼卒一同返回至城内。

……

南郑刚经历过惨烈战事,方圆五里范围内别说是人了,就是鸟兽都未曾见到一只。前方官道上只遗留下一些密密麻麻,若隐若现的足迹,那都是前几批往东边走的赵府人留下的。不过赵曜见状却心中大定,便继续跟众人夹在队伍中间缓缓前行。

看来天黑之前应该能到成固歇脚。赵曜宽慰之余便对未来多了一份期待和憧憬。和在官道上留下足迹的前几批赵府人不同的是,他心中的理想之地既不是成固,也不是上庸,而是更为遥远的荆州。

这天下太平之地已然不多,富庶繁华之地更是凤毛麟角,原本勉强可称之为富庶繁华之地的汉中也惨遭战火荼毒,都不知何时才能彻底结束战乱。放眼望去也就荆州刺史刘表治下之地符合标准,治所襄阳更是商贾众多,繁华程度远胜南郑。

赵曜自诩经商才能不在父兄之下,只是平日里风头皆被盖过,才显得默默无闻。如今离开汉中暂时脱离其羽翼,随身所带财物也足够作为本金起家,心中便想着通过自己才干,在这襄阳地界闯出一条路,让父亲刮目相看。

且年前便代替父亲办事刚去过一回襄阳,故对这看似遥远的行程并不陌生。到了成固留宿一夜后只要继续往东行至西城,然后在渡口搭乘去襄阳的船只,顺着汉水而下便可……

正思索间耳边突然刮起一阵阴风,赵曜觉察到异样便睁大双眸环顾四周。这才发觉最前面开道的贼兵突然停止了前行。之前没仔细看,也不知走了多久,如今却不知不觉处在这荒郊野岭,而原本较为宽敞的官道也变得狭窄万分,足迹更是全无,倒是有不少新翻出的泥土洒落一地,遁着这些痕迹望去,猛然发现不远处早已挖好一个阴森森的大坑,瞬间明白过来却为时已晚。

四周的黄巾喽啰立刻挥舞着手中的刀刃围了上来,一些人开始抢夺随身背负的包裹,一些人则开始对女眷动手动脚,口中发出阵阵猥琐尖笑。

“军爷!吾等愿将所带财物尽皆献出,还望军爷莫要伤及无辜!”赵曜眼见家人要遭遇灭顶之灾,惊恐之余便向黄巾喽啰们求情。此时此刻他已不再憧憬和奢求商运亨达,只剩下保住身家性命这唯一的念头。

“哼!莫要当小爷好忽悠!若是将尔等一并杀掉不也一样能得到所有财物?”一名黄巾喽啰痞声痞气道,紧接着戾气猛增。赵叡心中泛起后悔,害怕和绝望,竟呆呆站立原地不知所措。

“砰——”一名喽啰上前用刀柄猛击其后脑勺,赵曜只觉得眼前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小爷我可是好久没有尝鲜了!弟兄们让着我点!”那名喽啰见手无寸铁的赵家男子皆倒地晕厥,也不再去管其是死是活,便急匆匆跑过去抢夺女眷,唯恐落了后。

一阵阵撕心裂肺的无助哀嚎响彻荒野,然而除了正在行禽兽之举的黄巾喽啰却是无人听得见。

肆虐过后,喽啰们便将受害者包裹中值钱的物件乃至身上好看的衣物尽皆扒下,再将仍处于晕厥状态生死不明的人仍进坑里,最后再取出原先藏匿于周围林子里的铲子盖上泥土,算是大功告成。

第一百二十章 伐异

“嘿嘿——”一个黄巾喽啰一手拎着塞满金银细软的包裹,另一只手将刚刚从一名女眷身上扒下来,仍留有体香的红色肚兜凑到鼻前细嗅,随后自顾自坏笑,似乎仍意犹未尽。

南郑,赵府。

“各位请多保重!”赵伯神色迟暮,朝着正准备出发的赵府人肃然道。

“赵伯保重,后会有期!”对方亦面色黯然,抱拳回礼后便依依不舍跨出府门,彻底消失在视线中。

“咯吱——”守在门口的鬼卒顺手将府门紧闭。

送走了最后一批赵府人,望着空荡荡的庭院赵伯心中不由一阵失落和惆怅。再久的朝夕相处也终究会面临一别,不管是生离死别还是天涯之隔。不过好在已将他们安全送出这是非之地,倒也是添了些许欣慰。该做的事都已经做了,接下来便是留在家主身旁,共度难关。

“这位军爷,不知家主现在何处?是否仍在堂屋内同师君攀谈?”赵伯转向吴焕焦虑问道。

“家主?”吴焕闪过一副故作不知的表情,紧接着诡笑道,“好你个不知死活的老东西,既然如此想念家主,某若是不成全又于心何忍。快些去阴曹地府跟赵府所有人团聚吧!”

赵伯神色骇然如遭雷击,怔怔立于原地。还未等反应过来,突感背后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紧接着又是一阵剧痛袭来。这才发现一柄利刃自其后背刺入贯穿前胸,而偷袭者竟然是程义。

赵伯瞪大了空洞无力的双目,口中发出极其轻微的颤音,又抽搐了几下,这才倒地不起。

程义将刀刃从赵伯身上抽出,还给身边鬼卒,轻描淡写命令道,“快些将这老东西的尸首连同堂屋内的一并处理了!”

“遵命!”身边鬼卒听后便着手行动起来。

“还有,赵府人既已清理完毕,依某看府内也用不了那么多鬼卒把守,这一来府内人一多会打扰师君清修,这二来么,反倒是城中初定,更需维持尔等维持治安。至于护卫师君之事便交予某好了,必保万无一失!”程义继续道。

这护卫师君之事向来都是鬼卒负责,只是程义及时发觉赵叡谋害师君,护卫得力在先,又主动献策清理赵家,同时大包大揽痛下杀手在后。且师君清修前确实将天师道内一干事务交予其打理,一切都显得那么合情合理。鬼卒首领见状一时间也发觉不到异样之处,便应允告退。

见四周暂时无人,程义便快步走至吴焕跟前,朝着其肩膀上兴奋地拍了一掌。看得出对吴焕此番计策得手极为满意。

“哎呦——”吴焕一日没连遭两次重击,顿时感觉到肩胛骨都要被拍散架了。却也只得忍痛陪笑道。

“吴老弟此番立下如此大功!某这当大哥的自然要表示表示!”程义放浪形骸大笑道。

“大哥,眼下虽一帆风顺,但也难保日后不会遇到麻烦,故趁此时机,还需除掉一个人方可安心!”吴焕皱眉提醒道。不知是对肩膀被摧残而感到痛苦,还是对程义得意忘形的表现感到失望。

“哦?是何人?”程义不由好奇问道。

“自然是伍默。”

一提到这名字程义顿时脸上笑容立即消失,换成一副凶神恶煞,夹带着怒意咬牙切齿道,“此人甚是可恶!若是将其一并出去才算得上大功告成!不知吴老弟有何妙计?”

程义现在也学精了,刚刚亲身经历了兵不血刃便窃取大权的整个过程,也不再像以前那般莽撞拼杀,竟开始迷恋起了计策。

“如今大哥手握天师道大权,若是想要弄死他简直易如反掌!”吴焕遂信誓旦旦道。

……

南郑,西门外。

城外用于迷惑敌方的浓烟堆还未撤走,满地的残肢碎肉,交战双方士卒皆有,越到城门口越密集,放眼望去一片狼藉。这些都是之前城中郡兵陷入绝境之际奋力一搏造成的。

激战虽已过去一个多时辰,伍默现在回想起来却还是惊魂未定。当时被张修派去牵制其余几面城墙,由于风向的关系,北面不利于驻守,而自己手头仅有一千鬼卒跟几千衣衫褴褛的流民青壮,要想似铁桶般围困绝无可能,故最终在东西两面中随机选择了西面重点驻防。而北面跟东面各只分了一百鬼卒跟几百流民放置烟雾惑敌。

由于对城中情况完全不了解,故接下来所发生的一切只能归因于上苍。南面城墙被程义攻下后,城中溃兵并未向东或者向北突围,反而一窝蜂朝西边冲击。却也正好撞上伍默早先设下的防线上。

饶是如此,己方亦是付出了二百余人的伤亡才略占上风,逐渐稳住了战事。好在自己觉察到对方虽攻势猛烈,却是毫无章法,似群龙无首。便在己方占有优势情况下选择劝降。

而激战的郡兵本应战事不利已陷入绝望,视线又被烟雾所阻挡,完全看不清对方有多少兵力,如今看到一线生机,便弃械投降。至此战斗终于告一段落。

说实在的,伍默这场胜仗完全归功于运气。若是陈调尚未阵亡,或者苏固懂得变通及时选择弃城而走,或许又将是另一个结局。

但是凡事没有如果。没有人指挥,那些溃兵便只凭借着本能去选择逃生路线,心中只想着若是能往西冲出去,便同自阳平关的援兵更近,也更安全。却硬生生将突围阻力最小的北面给忽略过去。

虽说打了胜仗,伍默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相反自接受俘虏,清点完数目后便愁眉苦脸至今。投降的溃兵数量比自己麾下鬼卒还多,终归是个不安定因素。若是放到以前呼啸山林时,便是杀之一了百了。不过杀俘本就不详,且如今归附于天师道,未得师君命令自是不敢擅自做主。

好在其手中兵器已尽皆收缴,有限的兵力又将其围成好几个圈,才稍稍安心。

不过之前的侥幸胜利似乎已将伍默积攒多年的好运一下子耗尽。伍默正打算坐于地上歇息片刻时突然看见一个熟悉面孔自浓烟中出现,直奔自己而来。

第一百二十一章 显摆

此人便是伍默早先派去南郑混迹于寻常百姓中的细作之一。只不过当日其余细作皆入城充当卧底,唯独留下他在城外给伍默通风报信。等到战斗结束后,伍默见原先入城的细作迟迟未出现,便让其入城一探究竟。

“大哥!弟兄们一个都没回来!”那名细作见到伍默后恸哭道。

“为何?为何会如此?”伍默先是一怔,随后急忙从地上站起,伸出双手抓住那名细作的双臂发疯般摇晃道。

“大哥!小的找到了他们的尸首,皆阵亡在南面城头。手中未持握任何兵器,且都是近距离遭到偷袭。弟兄们死得太惨了……”那名细作哽咽道。

这些细作都是一路跟随伍默到天师道,没有谁像伍默那样了解他们了。个个头脑机敏,身手矫健。打死他都不信会因为身份暴露而被守城郡兵杀害,而事发又是在南面城头。那么结果便很好推测,十之八九便是程义下的黑手。

“该死的程义!”伍默攥紧拳头恨恨道,就连指甲嵌进手掌掐出血也浑然不知。

“大哥!弟兄们跟你一起出生入死多年,如今却死不瞑目。大哥一定要为弟兄们报仇啊!”那名细作苦苦哀求道。

“此仇……不共戴天!某这便去找师君讨要说法!”伍默抬头仰望天空,咬牙切齿道。

恰巧就在这时,两名鬼卒自城中而来,径直朝伍默走来,见面后便抱拳行礼道,“伍祭酒,师君有请!”

“某也正好有事要找师君。”伍默也不回礼,遂瓮声瓮气回应道,说完未等鬼卒反应便直接向城中走去。

是个人都看得出伍默乃是负气之举。从未到过城内,也不知师君现在何处,便一个人自顾自离开了。鬼卒见状相互望了眼无奈一笑,其中一人急跑至伍默跟前引路,就这样一前一后疾步朝城内走去。

大战之后的南郑如同凛冬到来般一片萧条。之前发生激烈巷战的地方还横躺着不少尸体,地上的血迹早已完全乌黑凝固。

“师君厚德,体恤百姓。故严令士卒不得扰民!有趁火打劫者杀无赦!”

一队队鬼卒有条不紊地在主道上巡逻,刚一入城时他们便被张修派去维持城中秩序,领头的鬼卒不时扯开嗓门高声喊道。

沿街房屋倒基本未遭受战乱荼毒,只是周围百姓仍战战兢兢躲在自己家中不敢外出,偶有胆大者打开窗棂向外张望,见到鬼卒远远走来便又将头缩了回去。

看得出面对新的占领者百姓仍心生畏惧,这自然需要时间来消化。尽管缺乏那么点生机,不过这样一来倒也没有出现任何趁火打劫之事,所经之处还算是井然有序。

攻城略地后却不伺机劫掠,这在黄巾出身的伍默看来非常不可思议。不过他旋即又想通了,舍弃眼前利益而追求长远,看来这个师君志存高远。之前在巴郡乃是碍于天师道势大被迫归附,如今眼见为实后竟然隐隐对其有了些许期待。

“嘿嘿!好久没像今日这般痛快过瘾了!”东侧的一条巷道上突然一阵肆意欢畅之声,伴随着熙熙攘攘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传入耳中。

伍默循着声音驻足张望,这才发现几十个黄巾喽啰三两成群浩浩荡荡向主道方向缓缓走来,松松垮垮毫无队形可言。而平日里耀武扬威不离手的刀刃却极为罕见地别在了腰间,肩上背着沉甸甸大小各异的包裹,双手又各拎一个,如同赶集回来一般满载而归。个个红光满面精神焕发,其间发出各种嬉笑调侃攀比声。

“瞧某这运气!光这一个包裹里便藏了七块金饼,想来抵上你四个包裹绰绰有余!哈哈哈!”其中一个黄巾喽啰兴奋狂笑道,说完还伸出脚隔着空气撩踢边上另一个喽啰,后者也不躲闪,眉头紧锁万分懊恼不吭声,想来是被说到了心头上。

这些个黄巾喽啰之前假意护送赵府人实则半道谋财害命,如今正好干完最后一票归来。程义交代的大事已办成,便已无需再像之前那样有所收敛。

为避免发生无谓的争执,领头的喽啰便规定所获包裹必须先抓阄取得后才能打开。如此一来倒也显得公平,运气好的自然欢喜异常,运气背的却也只得自认倒霉。

伍默这才发现那个得意狂放的喽啰脚上竟然穿着一双富贵人家标配的青色丝履。虽然看似合脚,却无论衣着气质都难以相匹配,唯一的亮点只是无端增加醒目程度罢了。

“今日只是点背,若是还有下次,某定当不输于你!”之前那位被数落得一声不吭的喽啰瞪大双眼不服气道。

“下次?你小子想得美!赵府也就这么几号人,今日全给……”那名面露得意的喽啰正眉飞色舞吹牛,猛然间发现前方不远处程义跟一干鬼卒正驻足注视着他们,急忙停止了议论,接着装作若无其事自身旁擦肩而过。行为极为轻佻傲慢无礼,简直将伍默及一干鬼卒当成空气一般。

“这些乃是何人?师君不是严令不得扰民么?为何还敢如此放肆?”虽然心中大致猜到了那些喽啰的身份,但仍免不了想要确认一下。故待其远去后,伍默便轻声询问身边鬼卒。若是坐实其不端行为且正好有鬼卒作为目击证人,便可在张修面前理直气壮斥责程义一番。

“那些士卒皆归程祭酒麾下,此番乃是出城执行师君派去的任务。但具体实情在下实在不知。”其中一个鬼卒小心翼翼回应道。

是个人都知道,近几个月来,师君一直在有意无意地倚重伍默,而刻意冷落程义。故明面上这二人虽都效力于师君,未起任何争斗,实际上却未必如明面上那般风平浪静。

这个鬼卒也是聪明人,二个祭酒身份的人斗来斗去,根本看不清最终谁得势,故也不想陷入这与己无关的争端当中。况且身为鬼卒自然完全听命于师君,若是被师君知晓自己同祭酒间私下有任何瓜葛,怕是会吃不了兜着走。

第一百二十二章 忌器

伍默也知从鬼卒口中问不出有价值的消息来,便只得悻悻作罢,只不过心中疑点瞬间多如泉涌。刚才那股从自己眼皮子底下经过的黄巾喽啰身上所携带之物明显是抢劫而来,而在鬼卒口中却成了师君指派的任务。

既然三令五申不得扰民,却是纵容黄巾喽啰打劫财物,究竟哪个才是师君真实的意图,伍默不得而知。但既然张修对程义如此纵容,二人沆瀣一气便已成事实。由此不难推断自己麾下弟兄在城头惨遭杀害一事便是跟张修脱不了干系,那么张修此次派人将自己唤过去又是何意?

伍默内心猛然升起不好的念头,思绪逐渐飞回至一个月前。

巴郡,宕渠。

夜色如墨,整个宕渠城笼罩在一片静谧当中,半山腰的张修住处却仍有细微烛光若隐若现。

伍默满身血污,头发凌乱,微颤的双手托起一块血迹斑斑的白色玉佩,单膝跪地呈于张修面前。衣袖裤管早已被撕成条状,手臂乃至胸口皆有几处触目惊心却并不致命的划伤,想来是白天遭遇了一番恶战。

自从伍默到来之后,张修的目光便从未离开过其手中的这块做梦都想得到的天师道信物,面色虽沉静若水,内心却是一阵又一阵接连不断地狂喜。

微风从略微敞开的窗棂缝隙中拂过,烛火发生无规律的摇曳。张修终究憋不住喜悦之心,嘴角边轻微咧开一丝细笑,紧接着平静的面色便如同一颗小石子丢进静水荡漾开一圈圈波纹般,笑容顺着密布的细纹逐渐绽放开来。

“咳咳——”也许是意识到有些失态了,张修轻咳几声掩饰后便低声肃然问道,“交代的事都办完了?”

“一切都按师君之前吩咐办利索了。”伍默立马点头回应道。

“嗯。”张修似乎对伍默的回答极为满意,便缓缓抬起右手。伍默见状便起身上前,将手中玉佩递至其手中,后者本是兴致盎然,不想伍默这一上前便有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和汗臭味钻入鼻孔,便立刻伸出左手掩鼻遮面。

“师君!”伍默起初以为是张修感觉到不适,便关切道。下一刻见其面露厌恶之色后才明白过来,立即将玉佩放于其手中后便迅速后退至原地。

张修这才将左手从口鼻出移开,取出一块精致素雅的绢布将玉佩包住,轻搓手指擦拭着凝固在其上面的血渍。

“那少师君首级何在?”张修仍低头注视着玉佩,似不经意间问道。

“回师君。当时场面极其混乱,在下虽将其一干人围住,不想其弟张卫竟然勇力过人,虽最终丧命于在下手中,死之前确实硬生生杀开一条血路,保得少师君逃离包围圈。少师君身中数刀后被追至悬崖,见无路可逃便狠下心来打算摔碎这玉佩。危难之际在下便一把扑过去将其手中玉佩夺回,不想玉佩虽到手,那少师君却因此跌落悬崖,粉身碎骨……”伍默略有些激动应答道,隐隐中透着一股憾意。

张修听后面色陡然一僵,手中擦拭动作骤然停顿,显然是对其回答不喜。乃抬头凝视伍默,发现其并无任何反常举止,接着又双目微闭,似在思索其刚才所描述的整个场景的合理性。后又猛然想到,若是伍默真将张鲁首级带回天师道,若是一个处理不慎怕是会引起滔天大波,心中这才稍稍释然。

“汝此番所带士卒伤亡如何?现又在何处?”张修又继续问道,虽语气平静,脸上却浮现出一丝阴厉之色。

“回师君。弟兄们伤亡惨重,带过去的二十多人伤亡近半。几乎都折在张卫那厮手中……”伍默脸上浮现出惋惜肉痛之色,又仿佛对张卫增添了一丝恨意,顿了顿后将头埋低接着道,“师君此番吩咐之事本就绝密,知晓之人自是越少越好。故来宕渠之前在下便斗胆让幸存下来的士卒前往汉中。这一来为师君马前卒,打探军情虚实;二来也是为了确保此事隐秘,防止其在天师道内说三道四……”

之前缓和的气氛骤然一滞,只见张修面色紧绷,怒目而视,似伍默刚才所言触碰到其逆鳞,瞬间散发出滔天怒压笼罩在其身上。

也难怪张修会恼怒,自上位以来还没有人敢像伍默刚才这般威胁自己。故伍默此举不仅是抓住了张修的软肋和把柄,还挑战了其作为上位者的威严。若是不慎泄露出去自己又将颜面何存?

伍默伏于地,任凭这股威压降临在自己身上,却自始至终纹丝不动。

也不知过了多久,张修或许是感觉到有些心累,又或许是束手无策,轻叹一声后便逐渐将威压收回,换做一副处事不惊的神色缓缓道,“伍祭酒果然思虑周全。也罢,也罢。只是日后莫要再行这先斩后奏之事……”

“在下定当牢记师君教诲,绝无下次!”伍默知悉危机已解除,松了一口气后恭敬回应道。

“还有,明日还需伍祭酒演好这出戏。故先退下歇息吧!”张修说完后便又将手中的玉佩重新递了过去。

伍默其实并不愿介入这天师道高层的权力之争,奈何被张修私下唤去交代隐秘任务那刻起便注定无法置身事外。明知如此胆大妄为的行事张修必会动怒,但要想活下来却也只能如此。

其实自己也想过不接这块烫手山芋,中途几次都想到带着弟兄们退出天师道,找个山头继续呼啸山林。

若是换做几个月前,却也并未觉得有何不妥。而如今遇到势力更为强大的天师道,被迫依附入后心态便发生了彻底的扭转。正如同天师道被势力更为强大的刘焉驱使那般,乱世之中各方势力互相兼并,弱肉强食乃是常态。

而此刻若是脱离天师道,不管过得多少逍遥快活,早晚也会被其余势力吞并,届时作为山贼命运犹未可知。不如仍旧暂留在天师道内,等到了汉中后再做打算。

一阵冷风划过脸颊,伍默漂浮不定的思绪又重新回到的现实当中。

未曾想原先抱有的那一丝侥幸却无端葬送了手下弟兄们的性命,心中懊悔不已的同时恐惧却也在不断放大,蔓延。伍默十分清楚,身为上位者自然极不甘心被下属胁迫,故投鼠忌器终归只是一时,而后势必会用尽一切手段将所有参与者和知情者尽皆除去,以绝后患。

第一百二十三章 险地

“伍祭酒,到了。”前面引路的鬼卒行至赵府大门便停了下来,对刚从沉思中醒悟过来的伍默低声提醒道。

伍默闻声抬头,见一座府邸已赫然跟前,乌漆大门则半敞开,似在等待自己的到来。

此时恰巧有一队负责巡逻的鬼卒自府邸大门前缓缓经过,皆一脸戒备地望向伍默。后者虽心中疑虑甚多,但既已到达,且又被两名鬼卒前后裹挟,骑虎难下之际却也只好硬着头皮进去。

“咯吱——”当伍默同两名鬼卒迈过门槛完全进入府内后,身后的府门转眼间便彻底关闭,似乎已将最后的退路斩断。

伍默隐隐升起不好的预感,心猿意马般前行了几步后猛然心神一紧。敏锐的嗅觉闻出了一股熟悉的气味。仔细环顾四周才发现,不远处的假山后面果然有点点殷红。虽然大都已被清理干净,但仍有不少血渍残留在青石板间的缝隙里。

血腥味的刺激下伍默不由想起之前秘密将带血的玉佩呈于张修的那一幕。张修那一股子对血腥的嫌弃劲儿至今仍记得清清楚楚。作为外来者,攻占对方府邸,杀死抵抗之人实属正常。只是这个师君不喜这肮脏之物,更不喜闻这种不详的气味,又如何会对其置若罔闻?

之前半路上遇到的肆无忌惮,放浪形骸的黄巾喽啰再次浮现在脑海中,似在嘲笑自己自不量力,又似在嘲笑自己陷入绝境。

猛然间,伍默觉察到危险正在一步步临近,便再也不愿往前行走半步。

“伍祭酒怎么停下来了?莫要让师君等急了!”边上的鬼卒见伍默突然停了下来,便催促道。

“二位兄弟,实在不好意思。非是某磨叽,某这肚子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闹腾起来。要是等下见到师君……”伍默双手捂住肚皮,面露难言之隐纠结道。

“厕房便在侧院,伍祭酒若是要去便要抓紧了……”一名鬼卒伸出手朝左边一条院内小道方向指了指催促道。

“多谢兄弟!”伍默捂着肚子踉踉跄跄猴急般向厕房冲去,神态极为狼狈,惹得身后鬼卒皆抿笑不已。

拐过一个弯道后,见四下无人,伍默便放慢脚步,牢牢打量着四周。既然心生退意,尽早远离此地逃出生天方是上策。

可是本就对此地陌生,四周都是高墙,想要悄无声息溜走又谈何容易?伍默正心急火燎之际,突闻耳边传来几声断断续续的清脆蹬地声。那是马蹄击打地面才有的独特声响,伍默久经战场自是非常熟悉。

遁着声音寻觅,这才发现拐角有一处马厩,一匹青骢被缰绳拴在木桩旁,正将头伸进马槽中咀嚼干草,一边用蹄子轻击地面,正是张修坐骑无疑。

伍默也没想太多,便立刻上前解开缰绳,翻身上马。不想胯下青骢似乎感觉到骑在它身上的并不是原先的主人,便仰天长嘶一声,扬起两只前蹄,誓要将马背上的这个陌生人弄翻于地才肯罢休。

不过伍默也是驯马的好手,双手死死拉紧缰绳,双腿猛夹马肚,几番交锋之后青骢口鼻喘着粗气,终于败下阵了。但折腾的动静还是引来了程义跟一队鬼卒。

“大胆伍默!谋害师君未遂在先,见事败露又盗窃师君坐骑意图逃离在后!来人,还不快快将其拿下?”眼见人赃并获,程义自然不愿放过如此良机,便猛然命令道。

伍默顿时有一种哑巴吃黄连的感觉,虽明知被设局下套,亦无从驳斥。

“师君!”伍默朝着程义后面大喊一声,趁着后者以及其余人暂时将注意力从自己身上移开时,遂横下心来狂揽缰绳,驾驭着青骢直直朝堵截他的鬼卒撞去。

挡在其面前的鬼卒本以为伍默在己方包围下会乖乖束手就擒,猝不及防下,正面那名躲闪不及的倒霉鬼卒便直接被撞飞至半空中,口中喷射出一道血箭,便直挺挺倒在丈外之地。

“快!千万别让这个逆贼跑了!”程义知道上当之后便心急火燎吼道。

伍默顺着院内小道策马狂奔,身后跟着一队手执刀刃的鬼卒和黄巾喽啰。遥遥望见牢牢紧闭的府门,这才记起自入府后退路早已被截断,不由心跳加速。

看来终究是顾首不顾尾。看似宽敞的前院,纵马却转瞬而至。前有大门阻隔,后又追兵尾随。万般无奈之下,伍默遂闭上了双眼。一人一马朝府门直直撞了上去。

府内闹出如此大的动静,驻守在府门外的鬼卒也随即反应过来,闻得熙熙攘攘的喊杀声由远及近,便想着进去增援。未曾想刚一打开门,便看到一道黑影自眼前晃过,随后感觉到胸口撞上千钧重物,之后两眼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驾——”山穷水尽绝处逢生之际伍默来不及庆幸,四下里扫视了一番,权衡利弊之下便直接朝着西面疾驰。

程义带人追至府门口,望着倒在地上的鬼卒不住跺脚,心有不甘道,“快!快通知城门口的鬼卒关闭城门!莫要让伍默这个逆贼跑了!”

伍默一路催马狂奔横冲直撞,也不知道撞飞了多少阻挡在前的路人跟鬼卒,就这样直直朝着城门方向奔去。而每一次冲撞看似所向披靡威风八面,然撞击瞬间产生的巨力传导至本就如惊弓之鸟般摇摇欲坠的身躯,其间苦楚唯有自己才知晓。心中亦非常清楚一旦被震落倒地,等待他的必是万劫不复之命运。是故唯有死死拽住缰绳,稳住身形才不至于从马背上跌落。

幸运的是,高耸的城墙,洞开的城门已映入眼帘,这多少给了伍默一些希望。不幸的是,却仍有百步之遥。

“师君有令!快快关闭各个城门!捉拿伍默逆贼!”身后传来一阵阵此起彼伏的叫喊声,伍默不用回头看都知道是如苍蝇见到腐肉般如影随形的鬼卒。如今自己骑着师君坐骑异常显眼,外人一看便知是逆贼无疑。万分危难之下唯有加快速度冲出城门早些脱离险地才是上策。

第一百二十四章 落日

不过就算青骢疾驰的速度再快,自然快不过声音传递的速度。很快,街头巷尾冒出越来越多闻讯赶来围追堵截的鬼卒,如滚雪球般越聚越多。

更糟糕的是,城门口的鬼卒似已回过神来,一面开始手忙脚乱地开始关闭城门,一面又在必经之路竖起了鹿角,手执兵器一脸戒备地看着慌乱流窜而来的一人一马。

之前亲眼目睹了正面阻挡伍默的鬼卒被撞得七零八落,而那一人一马却气势未减。也自知血肉之躯终不能与之硬顶,便分成两列守在鹿角周围,只待伍默冲撞鹿角翻滚落马后便可将其一举擒获。

看着前方不远处缓缓关闭的城门和竖立起来的鹿角,以后两侧跟后方不断聚拢的鬼卒,伍默深知退无可退,便双目微闭,深呼一口气,用力一夹马肚。那坐骑亦不是凡品,竟然在疾跑之后奋力一跃跨过了障碍,又几乎是擦着将要合拢的城门缝隙中仅有的狭小空间,在众人万般诧异下一路绝尘而去。

伍默只觉得眼前一亮,有一种逃出生天的即使感。之前逃离赵府后情急之下选择了向西逃窜,主要是因为自己对西面的情况相对熟悉些。看似有几百鬼卒驻守,然而他们却要看押超过其数量的降卒,自是自顾不暇。

那些鬼卒亦深知单凭自己的两条腿终究跑不过那一人一马,是故也只是象征性地追逐了一段距离便停了下来。

伍默伏于马背上一路往前疾奔,头发早已被迎面的劲风吹刮得凌乱。也不知过了多久,耳边的追杀呐喊声渐行渐远,直至完全听不见,只剩下马蹄声,心跳声和疾风刮过耳边的呜呜声。

伍默小心翼翼回头望去,确定没有人追赶,之前一直绷紧的神经才彻底松懈下来。今日虽遭厄运,却能逃出生天,也实属不易。

天色渐暗,肚子里传来一阵咕咕叫,一股饥饿感随之传导上来。伍默遂仰望着天空中大半已隐藏云后的落日发呆,宛如丧家之犬,也不知今后将何处落脚。一人一马就这样借着惯性仍保持着原先的疾速漫无目的向前奔去,似在追逐落日。

却不想一支全副武装的队伍就藏匿在不远处的密林后,领头的一个将军头戴铁盔身披玄甲手持劲弓,一支羽箭早已搭在弦上。弓弦拉至满月,阴森森的箭簇瞄向正在官道上疾驰的一人一马。

“嗖——”疾箭应声射出,直直飞向那匹青骢,最终扎在其颈部。青骢发出一声绝望的哀鸣,又向前冲了几步后便马失前蹄。

伍默只觉得一阵天旋地砖,便从马背上滚落下来,精疲力竭之下两眼一黑便昏了过去,生死不明。

落日收敛了最后一道光,彻底消失在地平线上,天色完全暗了下来。

……

“废物!一群废物!那么多人围堵一个,都能让伍默这逆贼给逃了!”赵府一间不起眼的小屋内,程义正在大发雷霆,显然在为伍默顺利脱身感到恼怒万分。

自出现那刻起便将其作为眼中钉,程义早就想将伍默碎尸万段了,奈何终不得如愿以偿。

“大哥勿虑,区区一个伍默,逃了也就逃了,谅其翻上天都掀不起风浪。一惶惶不可终日的丧家之犬又有何威胁。只要吾等将张修老儿牢牢掌控在手,那其麾下鬼卒,弟子,百姓,城池皆是大哥的。”吴焕小心翼翼劝慰道。

程义听后神色稍缓,气也消了大半,遂颔首道,“确如吴老弟所言,吾等已将整个南郑收入囊中。自今日起便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吾等跟手下弟兄日日惬意快活,岂不美哉?”

“大哥所言甚是!”吴焕一脸掐笑道,这一切都是自己一手谋划,如今逆袭得手苦尽甘来,自是别有一番感慨。

“大哥!不好了!出事了!”一个黄巾喽啰惊慌失措般冲入屋内,生生扰乱了程义好不容易起来的得意兴致。

“整个南郑大哥都说一不二,还有何事会天塌下来,我去你大爷的!”吴焕迎面怒骂道,随后抬头便是一脚踢去。那名报信的喽啰防不胜防,当即被踹了个四脚朝天。

“大……大哥,是之前入城时有两个弟兄去寻常人家弄点油水,不想正好遇到了阎圃。那两个兄弟上前解释,又报上了大哥的名号,不想那阎圃竟然仍不买账,还借着师君不得扰民之令命鬼卒上前擒拿。两位兄弟受不了此番侮辱,便出手抵抗,不想皆被杀害……”

“竟有此事!竟有此事!”程义先是一脸诧异,随即化为万般怒意,咬牙切齿道,“阎圃,某若不将汝碎尸万段,誓不为人!”

“大哥,你可要为弟兄们报仇啊!”那名喽啰继续哭丧道。

“放心!弟兄们皆同谋出生入死方有今日。此仇不共戴天!某这便过去亲自捉拿阎圃,枭其首,挖其心。为死去的弟兄们讨回公道!”程义恨恨道。

“大哥!此事还需从长计较,吾等好不容易走到今日这一步,万万不可鲁莽行事!”吴焕急忙劝谏道。

“某这是替自家兄弟报仇,何谓鲁莽?且吾等冒着掉脑袋的风险才有今日之地位,为的不就是让兄弟们都过上好日子,不再受气。如今若是有仇不报,兄弟们还不如散了,各自快活去!”程义气不打一处道。

“大哥!小弟的意思并不是不给兄弟们报仇,而是眼下应该暂且搁一搁。今日先是拼死攻城,而后又是巷战,弟兄们早已疲惫不堪,且师君两次遇到不测,于情于理都应该早点歇息,养精蓄锐,不宜再有大动作……”吴焕苦口婆心道。

程义听后怒气渐消,目光陷入迟疑,显然被说到心坎去了,顿了顿后便无奈道,“吴老弟说的是,今夜便先让弟兄们好好休息,待明日再做合计,定要将阎圃,不,还有其一干党羽一并拿下!”

“大哥所言极是!”吴焕见程义悬崖勒马,遂松了一口气,顿了顿后继续道,“不过,有件事情必须现在马上去做。”

第一百二十五章 夜巡

“究竟是何事如此紧急?”程义不由好奇问道。

“大哥,那阎圃虽不足为虑,可如今却负责掌控管辖着南郑城内的仓廪府库。如此要紧之处自然要掌握在大哥手中方才心安!迟则恐生变故。”吴焕遂补充道。

“嗯。吴老弟所言极是!某命你带着弟兄们马上去办!”程义颔首道。

……

夜幕笼罩之下的南郑显得异常安静,偶尔响起几声犬吠,令人心悸不已。鬼卒们高举明亮火把巡视街头,那缓慢而又规律的脚步声自耳边传来,渐行渐近,忽而又渐行渐远,火把上灼热的火光透过窗棂的缝隙映射至屋内。总之,对城内绝大多数百姓而言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不过这只是前夜。等子时一过,那些巡逻的鬼卒便陷入人困马乏之态。几拨队伍开始轮岗交替,一阵手忙脚乱之后,那些被替换下的鬼卒便打着哈欠露出满脸疲态,如解脱般拖动着沉重的步履寻觅合适的蜷身之所。

而那些接下来负责巡逻的鬼卒却依然半眯着眼睛无精打采地踩踏着脚步,似困意未消。整个队伍稀稀落落,就连火把也比之前稀疏了不少。

城头上驻守垛口的鬼卒则更是一片东倒西歪,鼾声四起。众人皆以为只要城门一关便是万事大吉,殊不知懈怠之际,城墙下方闪过一道黑影,娴熟地将钩子抛到城头上去,其间只是发出些许轻微的响动。随即那道黑影便顺着绳索轻手轻脚地爬上了城墙,小心翼翼环顾四周后确定无人察觉,便又借着黑暗遁入城内。

……

阎圃正举着火把在城中街巷中徘徊,虽看似漫无目的,心中却是万分忧虑。就在三个时辰前两名鬼卒拿着张修的令牌带着几十个黄巾喽啰接管了仓廪府库,不仅如此,还命自己带着麾下一百鬼卒负责后半夜的城中巡逻。

要知道阎圃作为掌管天师道钱粮辎重的祭酒,管辖城中仓廪府库才是顺理成章,如今却被安排巡逻。自接到命令其心中疑虑便起,可仔细辨别后发现那块令牌却是真的,也不知道师君心中究竟何想。

最让人担忧的时,入城时遇到两个黄巾喽啰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打家劫舍,碍于民愤沸腾,不得已之下才将其杀害。虽安抚了人心,却也得罪了程义。本以为师君有意无意拉拢伍默,疏远程义,且后者又在攻城战中实力大损,不足为虑。

未曾想先是伍默莫民奇妙谋害师君,狼狈逃窜,生死不明。接着师君又让程义麾下的黄巾喽啰接管粮仓。这一来一去,此消彼长之间,不难得出程义重新获得了师君的重视,形势已悄然逆转。而眼下后半夜巡视城中这份苦差事,保不齐又是程义在师君面前提议,趁机泄私愤乃致。

无形之中得罪了这么个凶神恶煞的厉鬼,看来日后必定是要遭殃了。想到此处,阎圃心中不免唏嘘,泛起一股悲凉之意。

既然已处于失势的不利境地,便愈是要谨小慎微。若是疏于防范,最终弄出什么纰漏,则更是雪上加霜。是故阎圃才极不情愿地拖着疲惫之躯半夜随同鬼卒一道巡视街巷,似乎也只有亲力亲为才使得自己稍稍安心。

不过这一路仔细巡视下来还真的抓到了几个入室行窃的蟊贼。阎圃并未将其就地处决,只是命鬼卒找个地看押起来,待明日禀报师君再行处置。

或许是走累了,又或许是心累。望着一队队依旧前行的鬼卒,阎圃选择不再跟随,而是倚靠在一个角落当中,呆呆地凝视着那一簇簇渐渐远去的火把。

突然阎圃只觉得脑后刮起一阵阴风,紧接着感觉到身后闪过一道黑影。惊异之际手脚都来不及任何反应,口鼻便被一只粗糙有力的手给捂住,再如何用力都只能发出模糊不清的轻微呜咽声。紧接着颈部传来一股凉凉的寒意,这才发现不知何时起一柄短刃已架在自己脖子上。

……

整个南郑最大的客栈便坐落在城东最显眼之处,毗邻市集,又离贯穿南北的主道不远,故一直以来便是各路客商的首选落脚之所。

这客栈原本是赵家的产业,只是由于近日发生了战事,负责打理的掌柜以及店小二等一干人早已不知去向。最倒霉的还是要属暂时投宿在此的客商,原本的太平祥和之地转眼间变得兵荒马乱,这完全始料未及。有些甚至还带着货物和贵重的行囊,自城池被围困之际便注定无法脱身,却也只得继续蜷缩在客栈房间内惶惶不可终日。

好在阎圃跟徐承带着鬼卒和一众天师道弟子入城之时杀了两个劫财害命的黄巾喽啰,这才稍稍稳住了漂浮不定的人心。再加上张修及时派鬼卒巡视和传达不扰民的政策,一些胆子大些,头脑机敏些的南郑百姓便主动开门,请暂时没有栖身之处的天师道弟子留宿。这一来也是出于善意,二来家中多了这么一道护身符,便是心安许多。

周围观望的百姓见到双方相安无事,似乎都洞悉到了其中的益处,很快便纷纷效仿。才过去不到一个时辰,原先认为棘手无比的安置问题竟然解决掉了大半。

而众祭酒及其家眷,以及剩下少数仍未得到妥善安置的弟子则被安排在了那座最大的客栈内。那些原本便在此落脚的客商见有鬼卒闯入,以为末日降临,顿时吓得魂不附体,好在经过阎圃跟徐承的再三解释,以及信誓旦旦保证他们的性命以及财物安全之后,遂如释重负。

十几个空闲的雅间安排最后一批人显得绰绰有余。徐承给徐氏、李婆、蒲丰、蒲元安排了一处二楼靠窗的大间。自己本就倦困万分,为免被任何细微响动打扰选择了隔壁一单间,关上门后倒床便睡。

夜间,楼道上传来一阵如耗子般轻微响动的脚步声。徐承从睡梦中醒来后察觉出了端倪,便起身点亮了案上的蜡烛。

第一百二十六章 往事(一)

雅间的门被猛然推开,一股阴冷的风夹带吹来,差点将燃得正旺的烛火刮灭,两个黑影随之悄无声息遁入房内,又顺手将屋门掩上。

徐承极不情愿地睁大惺忪的双眼,借助昏暗的光线打量着这两个不速之客。一个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阎圃,另一个则是手执刀刃的蒙面鬼卒。

“还以为是谁呢,深更半夜还来一惊一乍。这里没有刺客,不需要巡视!本祭酒还要继续休息,有什么要紧之事明日再说也不迟!”徐承打了个哈欠,又伸了个懒腰,一脸嫌弃道。

可眼前这二人听后却未有任何回应,如木桩般矗立原地纹丝不动。

还真打算赖着不走了?徐承心中不由一阵牢骚。不过就在下一刻,那名鬼卒将蒙在脸上的黑布一把掀开,显露出一副足以令徐承惊异得要跳起来的面孔。

是伍默!

怎么会是他?

为何会跟阎圃在一起出现在自己面前?又意欲何为?

徐承大脑瞬间短路,无数种猜测和想法如乱麻般绞合在一道,凌乱不堪。麻木之中仅有的一丝警觉驱使着自己去取武器防身,习惯性扫视床边空无一物的墙壁后才发觉手弩跟其他物件皆忘在隔壁雅间,心中仿徨之际却也只得怔怔不知所措。

倒是伍默仿佛瞬间看透了徐承心中所想,乃轻声细言道,“徐祭酒某要惊慌!某这次来并非是想加害于你,否则自某一进门后便有许多机会将你置于死地。”说完后便晃了下手中的利刃。

伍默虽然言辞犀利,徐承冷静下来细细思索之后却是深信不疑。以有备算无备,本就占有上风,且在雅间内这种狭小空间下,近战武器明显要比手弩这种远程武器管用得多,更何况自己现在仍旧手无寸铁。

“伍祭酒所言极是,但不知深夜到访有何事相商?”徐承一时也猜测不出对方的意图,遂开门见山问道。

“不瞒徐祭酒,少师君已率军三千自西面而来,距南郑已不足五里地。”伍默正色道。

“什么?少师君?不是已经……”徐承错愕之下脑中不由浮现出宕渠大火前伍默拿着沾满血的玉佩在张修跟前跪哭的情景,神情开始变得恍惚,言辞也有些支支吾吾。

“徐祭酒不必惊讶,伍祭酒所言的确属实。”阎圃边说边从怀中掏出一块木牍,指着上面的一排排端庄小字信誓旦旦道,“这块木牍是伍祭酒此番带回来的,阎某认得这是少师君的笔迹,且墨迹尚新,绝对错不了!”

“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徐承一时之间难以推翻之前早已根深蒂固的结果,情绪不免有些波动。

“徐祭酒莫要激动,小心隔墙有耳!”阎圃面露焦虑小声提醒道,接着又转过身去对伍默说道,“还请伍祭酒将整件事之来龙去脉一一道来。”

徐承也知不管伍默身上带有什么秘密,其当前身份依然是逆贼。若是当下被其他人发现,则连同自己都会成为勾结逆贼的同党,便不再吱声,遂竖起耳朵静心聆听伍默口中说出的每一个字。

……

整件事情还得从二十几日前说起。

巴郡崇山峻岭之中,一支几十人规模的车队正沿着米仓道缓缓向南行进。中间最显眼处两辆牛车一字排开,其间一名约莫三十开外面貌清朗的灰袍文士怀抱几卷竹简凭栏而坐,似在随心观赏道路两侧的风景,古井不波的深邃眼神中隐隐透露出一股坚毅,此人便是天师道少师君张鲁。跟前驾驭牛车的壮汉身材魁梧,浓眉大眼目光炯炯者,乃是其二弟张卫。后面那辆牛车中载着张鲁之母卢氏,三弟张愧和四弟张徵。再往后则是几名天师道弟子推辇艰难跟随。

伍默骑一匹黑色驽马位于队伍最前端,手执长枪左顾右看面色凝重,似心事重重。身后二十几个喽啰则将张鲁一行人围成铁桶一般簇拥前行。

崎岖而狭长的山路给这支队伍造成不小的麻烦,尤其是走上坡时尤为明显。任凭张卫如何驾驭驱使,那头老迈的青牛迈开蹄子卯足劲向前,却愣是艰难地进二退一。轱辘碾过崎岖不平的山路,牛车被震得不断上下颠簸,然张鲁却仿佛丝毫未受到影响,依旧漫无目的凭栏眺望。

前方的路面越来越狭窄,至最后只能容单车或单马经过。

突然间,伍默对身边喽啰使了个眼色。后者见状便立刻一分为二,分聚首尾,隐隐将两辆牛车以及后面的天师道弟子夹在了正中间。

一侧是高耸的山麓,另一侧则是深不见底的悬崖峭壁。周围乱石峥嵘,笼罩着一股阴寒之气。

就在此时异变突起。伍默向后猛一挥手中长枪,便突然停止了前行。身后喽啰也转过身来,面朝张鲁等一干人亮出了明晃晃的刀刃。

“扑通——”那几个负责推辇的天师道弟子顿时被吓得魂不附体,纷纷弃辇蜷缩于地,如抓住救命稻草般望向前面牛车上那道自始至终波澜不惊的身影。

“少师君,某实在是迫不得已,多有得罪!”伍默面无表情转身下马,双手抱拳向张鲁行了个礼,略微抱憾道。

“哼!敢对少师君放肆,也要问一下自己有几斤几两!”张卫双目尽赤,手腕上青筋瞬间暴起,猛然拔出腰间短刃怒指伍默。

“公则(张卫的字)……”一路上沉默寡言的张鲁轻声提醒道,伸出手轻轻按了按张卫抬起的手臂,似在劝慰其弟莫要动武。

“大哥!那张修老儿步步紧逼,吾等为何就只能步步忍让?之前大哥为了不让天师道分崩离析而将大权拱手相让,且甘愿被禁足,某无话可说。

可如今吾等已被逼至绝路,为何还不能拼死反抗以求得生机?难道还要乖乖引颈就戮不成?”张卫捶胸顿足,自是愤懑不已。

“哎——”张鲁轻叹一口气,不由面露失望之色,顿了顿后继续道,“公则自是骁勇过人,然双拳亦难敌四手。若是贸然刀兵相交,最终结果跟引颈就戮又有何区别?就算侥幸能将对方击退,亦无法保全他人……”

第一百二十七章 往事(二)

张卫听后默不作声,随后又望向身后一干人,这才泄气地将举起短刃的微颤手臂缓缓放下,却仍心有不甘道,“难道吾等皆在此坐以待毙?”

张鲁却丝毫未受到任何影响,乃淡然道,“自宕渠起身上路时,吾便知必有当下之难。是故不足为奇,也不足为惧。”

“哦?”这下轮到伍默来了兴致,也不急着下手,遂好奇问道,“少师君从何得知必有当下一难?”

“从宕渠至江州,明明有便捷的水路不走,却偏偏走崎岖的山间小道,此间必有蹊跷。且伍祭酒在路上时常常对受保护的车队异常戒备,对外界却是心不在焉……”

“不想少师君居然如此洞若观火,却为何又要自投罗网?”伍默面露惊异,暗暗称奇,乃不解道。

“是自投罗网吗?”张鲁似在自言自语,随即又正色道,“那张修早已为权势所掳获,一心想排除异己。就算吾等一行人侥幸逃过这一回,亦难防下次。如此周而复始,和当下又有何区别?”

“少师君果然是看淡生死之人呐!”伍默不由感慨道,“既然汝一心求死,却是少了某心头的愧疚之意,如此甚好!”接着又对手下喽啰命令道,“还不快快动手?记得下手利索点,莫要让少师君过于遭难!”

“伍祭酒又何尝不是看淡生死之人?”张鲁突然间说道,眼神依旧是古井不波,刀斧架在跟前却如同虚无,寻觅不出丝毫畏惧之意。

“呵呵!少师君这是何意?某虽然久经战场厮杀,见惯生死。然亦知性命乃是父母所赐,珍贵异常,故从不轻易涉险……”伍默一脸不解道。

“伍祭酒可知张修为何只是单单选中了你?而没有派遣其一向倚重的鬼卒来完成此等隐秘之事?”张鲁望向伍默饶有兴致反问道。

“这……某刚归附天师道不久,自是对其中缘由知之甚少,还请少师君告之。”伍默被这突如其来一问弄得毫无防备,心虚之下遂急切求问道。

“张修可以托付鬼卒去完成任何隐秘之事,却唯独不会派其过来刺杀本师君。”张鲁顿了顿后继续道,

“众所周知,鬼卒皆忠于师君,亦是维护天师道内稳定之柱石。如若命其刺杀本师君,却是会动摇乃至瓦解其忠心,此乃混乱之始。今日那张修可以派鬼卒刺杀本师君,保不齐明日便会有人为了权势去笼络鬼卒刺杀张修。小小的天师道又如何能承受此般浩劫?是故张修再如何想置本师君于死地,亦不会动用鬼卒之力量。”

“而伍祭酒则不同。刚归附天师道不久,又受到张修提拔看重,必存感激之心。本就愿意为其赴汤蹈火,以进一步获得其重用。且心思缜密,自不是程义这种莽夫可比,故被安排行此隐秘之事自是再合适不过。”

“然不知伍祭酒想过没有?万一事泄,这刺杀师君之事会给天师道带来怎样的动荡?此番罪责最终会由谁来背负?张修既然敢对本师君下此毒手,必定有万全之策……”

伍默是何等机敏之人,一经张鲁点拨后便瞬间恍然大悟,面色惨白,额头上渗出微微细珠。心里十分清楚,眼下己方虽为刀俎,但处境却并不比鱼肉好上多少。

“还不快快把刀放下!”伍默急忙命令手下喽啰停手,随后再次双手抱拳向坐在牛车上依旧气定神闲的张鲁抱拳行礼道,“还望少师君为吾等指明一条生路……”

张鲁遂将手中竹简放置于旁,取下腰间挂着的一块白玉佩,一边起身递给了伍默,一边说道,“此乃天师道师君之信物,想来那张修志在必得,故动身之前必定告之伍祭酒夺回……”

“大哥!此乃张家祖传之物,又岂能沦落于外人之手?”一旁的张卫急躁道。

不想张鲁听后却是轻叹一声,面露失望之色,遂解释道,“这玉佩再如何精贵,终究是身外之物,而趋利避害本就是人之天性。若是能解当下之困厄,亦是物有所值。”

说完后转身望向坐于后面牛车上的卢氏,见后者面露淡然,微微颔首,显然亦是认同自己的做法。

张卫见后便也不再阻拦,只是心有不甘地看着张鲁将手中的祖传之物递至伍默手中。

“少师君果然是道法高深莫测之人!某之前多有得罪,望海涵。”伍默双手接过玉佩,再次抱拳行礼道。

随后车队继续前进,待行至地势开阔之处后,伍默便带着众喽啰离去。不到片刻功夫便遁入周边密林,消失得无影无踪。

张卫不解地问道,“恰才大哥难道就不怕伍默那厮拿了天师道信物之后又将吾等灭口?”

“既然是行如此隐秘之事,张修派遣的必定是机敏之人,是故只要稍一点拨便知鸟尽弓藏之理,又岂会不给自己留一条后路?”张鲁遂解释道。

“可大哥既然割舍得下祖传之物,恰才又为何叹气?”张卫心有疑虑,又有些不甘道。

“吾叹气的并非是那玉佩,而是吾弟公则。想来尔自幼受父兄修道之熏陶,却唯独偏爱舞刀弄枪,时至今日依旧同大道相去甚远!”张鲁一脸平静且无奈道。

……

不远处的密林中,伍默一手提着长枪,一手牵着坐骑,自离开车队后便一言不发,似在思索回到宕渠后如何应付张修盘问。

“大哥!”身后一个喽啰焦虑问道,“吾等这么一走,若是师君索要少师君尸首,又当如何应对?”

“这个某自有办法。”伍默抬头遥望远方渐渐密布的阴云,似乎已下定了决心。随后对身后那二十几名喽啰说道,“汝等只需即刻前往汉中便可。记住!唯有如此行事方能保得吾等性命!”

……

“自伍祭酒离去之时少师君一行也才寥寥几人,又是从何得来三千士卒?”从伍默口中得知张鲁得已虎口脱险,徐承心中一阵惊喜,却又疑点重重,不由问道。

第一百二十八章 权衡

“少师君一行抵达江州之后,意外听说宕渠城失火,城中百姓尽皆遭难之事,细细推测之下便料定是张修所为。不想因其倒行逆施使得祖父一手创立的天师道毁于一旦,便立即用手中仅有的盘缠买下两辆马车,马不停蹄赶往绵竹求见刘焉。在遭受几番冷遇之后刘焉终于被说服,遂封少师君为「督义司马」,另外再暂借一千东州兵供其差遣,前往汉中负责调停战事。”伍默解释道。

史载东州兵乃是刘焉占据益州后,收编自南阳、三辅等地入蜀流民组建而成。虽说只拨给张鲁一千之数,却是刘焉手中少有的精锐。

天底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两人非亲非故,以刘焉之精明,为何要献上如此大礼,助张鲁一臂之力?徐承不得而知,现下也不想去细究。因为心中有另外一个非常迫切想知道的疑问。

“伍祭酒恰才说少师君有三千兵马,现在为何又只有一千之数?”徐承不由问道。

“少师君带着一千东州兵连夜北上,今日一早抵达阳平关。便拿出刘焉的督战印信直接叩开了关门,关上二千郡兵尽归其麾下。正待休整之时遇到苏固派往阳平关的求救使者,便马不停蹄挥军东进,日落之时才赶至南郑附近。”伍默继续解释道。

徐承听后疑虑渐消,不过仍心怀戒备,乃继续问道,“即便如此,伍祭酒又是如何遇到少师君的?”

伍默便将白天经历之事一五一十细细道来。原来骑着青骢仓皇逃窜时正好遇上张鲁在林子里休整的前部人马,而将伍默一箭射下马的正是张卫。

“伍祭酒既已逃出生天,为何还要重返险地?”徐承不禁问道。

“伍祭酒此番乃是奉了少师君之命进城查探虚实,同时联络吾等里应外合……”一旁的阎圃解释道。

“眼下正是宵禁时期。且不说伍祭酒,就是寻常百姓外出行动都受限,又如何能查探出城中兵力虚实?”徐承不解道。

“徐祭酒多虑了。某之前也是带兵之人,师君麾下鬼卒差不多是三千之数。且刚才同阎祭酒交谈中了解到,程义麾下黄巾士卒经过白天攻城战后伤亡惨重,能战之人不过几百。”伍默解释道。

“城中兵力不低于城外,即便趁着夜色突袭,亦难以避免恶战,胜负难料呐……”徐承不由失望道。

“这个徐祭酒不必担心。有少师君亲临,城中鬼卒必不敢对其兵戎相见。是故只要安排妥当,吾等需要面对的只是程义的几百士卒。”伍默胸有成竹道,似乎已完全将城中的那个师君当成摆设一般。

“这又是为何?”徐承不由追问道。

“经过某和阎祭酒细细分析,不难知悉那张修老儿早就被程义挟持,此时估计在赵府某个角落寝食难安,懊悔不已。故吾等若在恰当时机将真相捅出,鬼卒必定不战而降!”伍默的话似千斤重锤,给徐承的小心脏无限震撼。

“不错。师君自从入了赵府之后,便再也未露过面。以阎某对师君的了解,其住处绝不允许有半点血污。阎某之前一直都想不明白师君为何会派人来接管仓廪府库,直至遇到伍祭酒后才彻底明白过来。”阎圃谓然道。

徐承怔怔立于原地,大脑茫茫然一片空白,显然还没做好如何应对即将发生在眼前的惊涛骇浪。各方势力暗流涌动,很快便会角逐出胜负,而无数人的命运都将在一夜之间被彻底改变。

巨大的变故中也蕴含了巨大的收益。若是押对宝日后便能扶摇直上,反之则万劫不复。但首先要保证能活下去,否则再多荣华富贵都毫无意义。

从刚才各自对张修的不同称呼上便可以看出,伍默显然已完全倒向张鲁,阎圃则仍旧在两者之间各留一线,便于日后有更多回旋余地。

而自己连微不足道的小浪花都算不上,若是稍有不慎便会被随即而来的巨浪吞噬,灰飞烟灭,且还会累及家人。是故这个风险并非在自己承受范围之内。

“承孑然一身,手下无兵无将,既无力去解救师君,又无法给少师君提供任何便利,不知二位为何还要登门……”徐承考虑再三后,最终低声婉拒道。

明面上看张鲁有相对优势,但那都是伍默的一面之辞。除了拿得出一块上面写有张鲁笔迹的木牍之外再无其他证物。姑且不论张鲁麾下是否有三千兵力,就算全如伍默所言,其麾下士卒皆是临时借调拼凑,士气定然不高。再加上夜间攻城本就风险巨大,期间哪怕出现一丝细微的变故,都会功亏一篑。故徐承自然不愿意去趟这滩浑水。

“徐祭酒有所不知,入城一事少师君早已成竹在胸。只是想尽量减少伤亡,担忧百姓再次遭难。汉中本是太平详和之地,这毫无意义的战端自然越快平息越好。”伍默道。

“阎某知道徐祭酒为了保全家人不愿意介入此局。但徐祭酒可曾想过,如今那程义狗贼掌权,白天阎某已经杀了他两个手下,以其睚眦必报之秉性又如何会善罢甘休?且以其平日里烧杀掠劫之作派,就算是跟其无冤无仇的寻常百姓亦是难逃其魔爪。故对吾等而言,接应少师君入城便是在保全吾等之性命!”阎圃继续劝道,说完后见徐承仍犹豫不决。便对伍默使了个眼色。

伍默突然面色紧绷,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萧杀之气。徐承只觉得胸口被压了一块巨石,猛然意识到若是仍拒绝合作,下一刻自己便会成为一具死尸。

看来自己还是太过于幼稚了。其实从一开始阎圃和伍默登门之时,自己便只有选择同期联手,接应张鲁进城一条路。

“好吧,承愿意尽绵薄之力。不知伍祭酒需要承如何行事?”徐承叹了口气,无奈答应道。

伍默这才将杀气收敛,顿了顿道,“徐祭酒只需在暗处盯紧城中仓廪府库。至于人手,阎祭酒会分拨二十个鬼卒给你。明面上在附近巡逻,若是有任何异动便可直接出手,莫要使宵小有纵火抢粮之机!”

第一百二十九章 任重

“就这些?”徐承听后遂松了一口气道。

“徐祭酒莫要掉以轻心。那仓廪府库内原先就囤积着城内所有粮草,再加上天师道的全部粮草。若是不小心被一把火给点了,全城百姓,不!还有我天师道众弟子,众鬼卒……所有人都会难以为继,过不了多久整个南郑便会饿殍无数!”阎圃肃然提醒道。

“另外,拨给你的二十个鬼卒只是负责巡逻。阎某只能命其盯紧周边异动震慑宵小,并无权下令让其趁机夺取仓廪府库。且目前此处有程义手下喽啰把守,人数亦不下二十。是故徐祭酒此次重担不亚于接应少师君入城,其间重要性以及凶险不言而喻。”

“嘶——”徐承倒吸一口冷气,顿感压力山大。不过随即想到抛开一切势力角逐,不管最终局面如何,对任何人而言这粮草都不容有失,便也只能默然受命。

“阎祭酒,承还有一事相求……”徐承忧心问道。

“哦?还有何事?只要阎某做得到,便必定会应下来!”阎圃担心徐承听了刚才的话后会知难而退,便焦虑道。

“既然要变天,到时候城内必会大乱。承别无所求,只希望阎祭酒能尽最大力量保护好这客栈内的每一个人!”徐承恳求道。

“还请徐祭酒放宽心。客栈上下不仅有徐祭酒的家眷,还有众多天师道弟子,和很多无端受牵连的客商。阎某无论如何都会保证他们的安全,这也是少师君之意!”阎圃面露精光决然道。

见对方如此信誓旦旦,徐承神色稍缓。阎圃又交待了几句之后三人便着手行动起来。

徐承轻轻打开隔壁的房门,随后蹑手蹑脚走入,去取房内的手弩和箭袋。此时屋内四人都处于熟睡之中,丝毫感觉不出接下来城中究竟会发生怎样的动荡。

蒲元正躺在角落边侧卧酣睡,屋外皎白的月光透过半开的窗沿洒落在他那带着笑意的稚嫩脸蛋上,一切都显得那么安宁平和。不过在这跌宕起伏的乱世当中,就连这种短暂的安逸都成了寻常百姓巨大的奢求。

徐承不愿去惊扰这短暂的美好,将相关物件拿到手后又蹑手蹑脚出去,并轻轻掩上门。内心只是奢望他们能不受外界腥风血雨干扰,一直这样惬意熟睡下去,等到一切都尘埃落定之后再醒过来,去迎接本应属于他们的平静生活。

“仓廪府库乃是重地,切记不可有任何闪失!故本祭酒命汝等在附近巡视,一切听徐祭酒安排!”阎圃命令道。

“遵命!”身前二十个鬼卒齐声应道。

“成败与否,一切都有劳徐祭酒了!”阎圃语气沉重道。

“承必当竭尽全力,保得仓廪府库万无一失!”徐承抱拳行礼道。

阎圃又命另外二十名鬼卒严守客栈,随后便带着手头仅剩的六十名鬼卒同伍默一道心急火燎向西面城门走去。

而徐承则装作漫不经心跟在二十个高举着火把的鬼卒后面,拐过几个街角后又悄无声息遁入黑暗当中,直奔目的地。

那是一处普通民宅,屋门半敞,无人居住,且恰巧之前蟊贼光顾之地。不过那几个倒霉的蟊贼随后便被带着鬼卒巡视的阎圃抓个正着,这之后再也无人敢登门行窃。

带着伍默来见徐承之前,阎圃还专门命鬼卒以巡视之名踩过点,确认没有任何问题之后才将此处相告。

徐承进屋后缓缓打开紧闭窗棂,只露出了些许宽的缝隙。正前方不到十步,仓廪府库大开的后门赫然入眼。而里面依旧是烛光通明,隐约可见几个黄巾喽啰正将兵器置于地上,围坐在一起肆无忌惮喝酒尽兴。而边上正竖着一支熊熊燃烧的火把。

如果只是看到他们现在松松垮垮毫无防备的模样,徐承自然不会有任何压力。但是在出发前阎圃告诉自己,程义未以防万一,在仓廪内放置了不少火油。想都不用想若是遇到万不得已的局面,对方必定会选择玉石俱焚,届时里面再多的粮草都将付之一炬。

而阎圃之所以将徐承叫上,便是想利用他的箭术配合巡逻的鬼卒去压制阻挠对方点火,一直撑到张鲁大军过来接管为止。

这个难度太大了。火油只要沾上一粒火星便一发不可收拾,且边上还有二十个黄巾喽啰。这也是徐承目前遇到最为纠结的问题。

而此时的仓廪内,一群黄巾喽啰正围坐在一块儿。长夜漫漫本就寂寞,又有酒水相伴,话语自然就多了起来。

“真是倒霉透顶了!白天已经累了一整天,夜里还要继续值守这鬼地方!”其中一个黄巾喽啰瞪着布满血丝的双眼不甘道。

“运气差有什么办法!都是抓阄决定的,能怪谁去?你小子白天收获不小,看来运气都被用光了。哈哈哈!”另一个喽啰嬉笑调侃道。

“不过话说回来!大哥这番真是慷慨,又劫财又劫色,让兄弟们好好爽了一把,最后还不动声色而归。这个真叫厉害!”那个血丝眼的喽啰不禁发出猥琐的尖笑,似在细细回味白天的经历。

经人这么一提起,原先惆帐抱怨的气氛一扫而空,众喽啰越说越带劲,最终成了攀比大赛。

“有人来了!”守在门口的一个喽啰提醒道。

众喽啰闻声后便急忙中止了攀谈,各自拿起手中的兵器,提心吊胆向外张望,一时之间噤若寒蝉。只听到一阵不紧不慢的脚步声传来,紧接着一队鬼卒高举火把从跟前缓缓经过,其间只是往里面瞅了瞅,便又若无其事离去。

“不就是巡逻的鬼卒,紧张个屁!看都把你们吓成什么样了?”血丝眼喽啰怒骂道,显然是扫了刚才的兴致。

“对啊!现在他们都得听大哥的!大哥叫他们吃土他们就得吃土!”另一个喽啰嚣张道。

众喽啰随后七嘴八舌,都把刚才一惊一乍产生的纠结发泄到守在门口报信的喽啰身上。

“各位,还是小心为上!所有的粮草全在这里。若是被他人夺走,后果不堪设想呐!”那个喽啰小心翼翼解释完后又瞥了瞥边上几桶黑漆漆的火油。

第一百三十章 单骑

这些火油正是之前城中郡兵置于城头作守城之用,可惜至始至终未能派上大用,之后程义便假借张修之名命人将其挪至仓廪内。

“这也忒谨慎了吧!根本不像是大哥平日里的作派……”血丝眼喽啰叹道。

“某有一个兄弟在赵府,听说这是吴哥之意。大哥起初也觉得太小题大做了,在吴哥的好说歹说之下才极不情愿地应允了。”另一个喽啰眨眼故作神秘道。

“哎!这下弄得兄弟们连酒都不能好好喝了。若是不小心打翻了火烛,屋里这二十条人命可要全交待在这里了!”

“悠……悠着点不就行了,没什么大事。真到了这一步就算能逃出去也是一个死字!”

“别去想这些烦心事,只要过了今晚就好。来,喝酒……喝酒!”一个喽啰大醉酩酊道。

仓廪内的黄巾喽啰们虽有些小纠结,却很快随着接踵而来的醉意烟消云散。倒是身在暗处的徐承愁眉不展。

手弩早已上好弦,光滑的矢道上一支羽箭赫然在列。箭簇直指十步外一个正谈笑风生黄巾喽啰的脑袋。经过数次实战的历练,徐承有信心将其一箭毙命。

坦白地说,以他的箭术以及外围鬼卒的配合,绝对有能力使得对方无一人漏网,却无法保证仓廪内的粮草不失。

更何况真正的大战尚未开始,究竟鹿死谁手还未明朗。若是张鲁一方不幸失利,即便自己侥幸夺取仓廪,亦会受到程义的反击而功亏一篑。届时不仅是自己,就连整个客栈内的人都将无一幸免。

故眼下也只能借着巡视之名,利用仅有的二十个鬼卒严密监视其一举一动,暂时稳定局面,直到张鲁那边得手后才能作下一步行动。

时值丑时之末,正是人最为困乏的时候。就连负责值守城头和城门的鬼卒都倚靠在角落中瞌睡不已,浑然不知接下来将要出现的巨大变故。

阎圃和伍默二人带着六十个鬼卒正急匆匆往西面城门赶去,高耸的城墙在火把映衬之下显得格外深沉。

很快便行至城门跟前,而阎圃和伍默却依旧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而是继续往右边石阶上走去。

这一异常举动令后面的鬼卒困惑不解,遂停滞不前。显然,这超出了原先的巡视范围。

“诸位!本祭酒既然肩负巡视之责,必然要杜绝任何隐患。若是人人皆同这些值守的鬼卒这般松懈,若是正好有人攻城,该当如何是好?”阎圃见气氛不对,便回头正色道。

眼下这六十个鬼卒便是自己手头仅有搏一搏的资本,自然容不得任何闪失。

好在阎圃也算是天师道的老人,威望还过得去。身后鬼卒听后虽觉得是多此一举,犹豫片刻后却也释然,随后紧跟其步伐走上了城头。

同之前所料不差,城头上漆黑一片,值守的鬼卒东倒西歪,鼾声四起。好在巡逻的鬼卒人手一个火把,这才没有踩到他们身上。

“成何体统?都给本祭酒起来!”阎圃冷不丁怒喝道。

原先东倒西歪酣睡的鬼卒听到声音后,极不情愿睁开迷糊的双眼,突见火光闪现,以为是敌袭,吓得急忙起身,慌乱了半响后才发现是自己人,遂惶然而立。

“若是恰才有敌兵攻城,汝等绝对死无葬身之地!”阎圃假意训斥道,之后便不再理会他们,而是让身后巡逻鬼卒举着火把聚集在一起,似在聚心会神关注城下动静。

孰不知这一外人看来平平常常毫无破绽的举动恰恰就是联络的暗号。六十支火把聚在一起,远远望去便像是一团不大不小的火点,被正处在城外密林中的张鲁看得一清二楚。

“想必伍祭酒得手了。”张鲁盯着远处明亮火光颔首道。

“大哥为何如此信赖那伍默?他可是之前在半途想要刺杀我们的人!若是这中间有诈……”张卫面露迟疑道,显然对伍默极不放心。

“公则此言差矣。正所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吾虽同此人只有两面之缘,亦知其乃是明事理之人。虽吾无意逼迫,但眼下其已被张修和程义逼至绝路,除了投效本师君之外已无任何退路。”张鲁依旧面色平淡如水道,说完后便单骑缓缓朝城门行进。

“大哥千万要小心呐!”张卫紧紧凝视着张鲁渐行渐远的身影,不由关切道。

“「夫佳兵者,不祥之器。物或恶之,故有道者不处」。若是真能兵不血刃平息这场纷争,本师君冒些风险又何妨?”风中传来张鲁若有若无的缥缈之声。

“城下有人!快看!”城头上一个眼尖的鬼卒率先发现了张鲁,遂大喊道。

“是少师君!”阎圃见后假意恍然大悟道。

“怎么可能?少师君不是早就被……”另外一个鬼卒看后疑惑道。

“难道……难道是少师君的鬼魂?”

“我看绝对是……”

“哐当——”众鬼卒看后无不骇然,连手中的兵器都掉落一地。

这些鬼卒本就对天师道师君极其敬畏,再加上平日里没少被灌输鬼神之说,皆对眼前的张鲁是鬼魂这一说法深信不疑。

“诸位安静!不管城下是何人,待本祭酒问后便知。”阎圃见时机成熟,遂假意镇定道。

众鬼卒之前先是因懈怠值守被呵斥了一番,如今城下又出现不知是人还是鬼的少师君,惶然之心更甚,俨然已将阎圃当成主心骨,对其命令自然是无不照办。很快城头上鸦雀无声,只剩下火把燃烧发出的噼里啪啦声。

“城下可是少师君?”阎圃小心翼翼问道。

“阎祭酒,正是本师君。”张鲁仰望城头,如同见到了多年的老友般怡然。

此言一出,引得城头上一片惊骇,好在阎圃已有足够威望,大手一挥便将喧闹给压了下去。

“不知少师君此次前来所为何事?”阎圃不定声色问道。

“吾本已离去。奈何眼下天师道大难将至,故又复返。”

“哦?我天师道将遇到何种大难?少师君但请详说!”阎圃继续问道。

“汝等师君已被程义挟持,我天师道恐要遭受灭顶之灾。”

第一百三十一章 收拢

张鲁之言无异于惊雷,城头上立刻哗然一片。除了阎圃和伍默尚能保持平静外,其余人等皆流露出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不!这不可能!程祭酒白天还救过师君性命!又如何会去挟持师君?”边上一名鬼卒极力否认道。

“对!绝不可能!”众鬼卒回过神后,附和声此起彼伏。

以鬼卒平日里之秉性,若不是说话之人是少师君,若不是对方被城门阻隔,恐怕早就以妖言惑众之罪名将其抓捕了。

“事关重大,诸位请听本祭酒一言!”阎圃见势头不对,便急忙打断道。心里十分清楚,若是照此放任下去,不仅张鲁无法顺利入城,还可能会引来黄巾喽啰,届时更是回天乏术了。

“此事涉及到师君、少师君、程祭酒,皆是我天师道举足轻重之人。其间涉及到各种隐秘之事,吾等不敢妄自猜测。以本祭酒之意,不如先打开城门,放少师君入城,随后诸位一道前去赵府查探虚实,如何?”阎圃不动声色试探道。

众鬼卒听后先是一片茫然,随后逐渐缓过神来,不约而同点头道。

“开城门,恭迎少师君!”阎圃遂正色道。

本以为一切都将尘埃落定,未曾想底下负责看守城门的几个鬼卒开始犹豫起来,“之前师君有令,不得擅自开城门,否则……”

阎圃面色猛然一凝,浓眉紧锁。本以为能顺利糊弄过去,没想到在节骨眼上还是出了岔子。细想片刻后,遂把心一横,乃呵斥道,“尔等恰才松懈值守之时怎不记得师君之言?若某是敌兵,汝等恐怕早已身首异处,现下又怎会站在本祭酒面前犹豫纠结?少师君孤身一人就在城外,岂有吃闭门羹之理?还不快快开城门?就算有天大之事本祭酒一个人顶着!”

阎圃此言占理充分,底下鬼卒再也无法推却,只得唯唯诺诺地下去将城门开启。

张鲁轻驱胯下黑马缓缓穿过城门,脸色依旧古井不波。单骑入城之举在张卫看来极为冒险,是故之前百般劝阻。但张鲁心中非常清楚,要想迅速平息战乱,要想将伤亡降至最低,唯有自己孤身一人前去收拢城中鬼卒。

虽然麾下有两千郡兵和一千东州兵,但这其实只是到了万不得已之时才拿出来震慑对方的筹码。东州兵乃是刘焉之嫡系精锐,自己只是临时节制,关键时刻未必肯听从调遣。而那两千郡兵之前皆是苏固麾下,如今苏固已死,南郑也被张修和程义攻占,原先守城的袍泽死的死,降的降,故早就憋足一口气报仇雪恨。

若是贸然攻城,短兵交接之下,局势必然不受自己控制。不仅双方士卒会出现大量伤亡,还会累及城中无辜百姓,是故绝不可取。

自己虽挂着「督义司马」之名,若是带着三千士卒前往,单单这阵势便会给城头上的鬼卒造成无端的恐慌和压力,而他们只会相信对方要来夺取城池,其间所生的变故亦是无法预测。

不过,若是张修和程义早有准备,或者城中情况不明,一切自是另当别论。让张鲁对城中情况了如指掌的恰恰是阎圃之前在城头上命鬼卒高举火把发出的信号。

原来伍默阴差阳错被擒后,便将城中发生之事一五一十告于张鲁,虽对张修可能被程义挟持之事有所怀疑,但终究无法百分百断定。故伍默潜进城前便跟张鲁约定好信号。如此一来张鲁便知城中实情,这才得以在众鬼卒面前从容说出张修被程义挟持之辞。

“属下恭迎少师君!”阎圃领着众鬼卒行至跟前,面朝张鲁毕恭毕敬行礼道。

“子茂无需多礼!眼下收拢鬼卒尽快赶往赵府最为要紧!”张鲁肃然道。

“属下明白!”阎圃也不多说,对身边的伍默使了个眼色后便再前面带路,而伍默则负责收拢在城中巡逻的鬼卒。

“是少师君!果真是少师君!”鬼卒们通过近距离观察,终于知道眼前单骑入城之人绝对是张鲁无疑,随后便发出一阵阵惊叹声,由近及远逐渐蔓延开来。

鬼卒们一扫之前的颓废,精神抖擞地从四面街巷涌来,如滚雪球般越滚越大。

……

赵府内。

“大哥!大事不好了!”从外面跑进来一个黄巾喽啰,连门都没敲,直接闯进程义的屋子。

“大半夜的,嚷嚷什么?越来越没规矩了!”程义双手捧着一个酒坛靠坐在床边,睁开酩酊大眼呵斥道。

“扑通——”那个黄巾喽啰直奔而来。不巧被地上的空酒坛给绊了一下,一个踉跄跪倒在地,惊恐万分道,“鬼……鬼卒都杀……杀过来了!”

“什么?鬼卒?”程义先是一脸惊讶,随即又转为恐慌不定,酒也醒了大半。显然已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程度。

“啪——”程义下意识猛然起身,抱在手中的酒坛子滑落在地,摔成无数碎片。

“大哥!”屋外又进来一个人,正是吴焕。一照面便惊慌不安道,“少师君带着鬼卒杀过来了,快逃命吧!再不走就晚了!”

“什么?少师君?莫非还能死而复生不成?”程义大惑不解道。

“弟兄们亲眼所见,千真万确!”

“张修老儿还在吾等手中,究竟是谁走漏了消息?”程义恼怒道。

“弟兄们才几百人,那鬼卒有几千之众,若是硬抗无异于以卵击石。眼下既已无力回天,唯有逃出城去最为要紧!”吴焕心急火燎劝慰道。

“吴老弟所言极是!”程义久经战阵,也知眼下到了凶险紧急之时,拿起环首刀便出了屋。

“大哥!吾等囚禁张修老儿之事既已泄密,本来还想在危难关头以其为质,换得弟兄们性命。如今少师君一出现,想来那张修老儿已无任何用处,其必定百般仇视吾等,留着反倒是个祸患,不如……”吴焕边说边比划抹脖子状。

“某正有此意!”程义咬牙切齿道,似乎要将滔天的怒火都发泄到张修身上。想必此时此刻肯定认为事情的泄露同其密不可分。

第一百三十二章 诬陷

赵府一处偏僻的厢房内,边上的桌案上摆放的精美食盒自始至终未曾打开。张修正半眯着眼在床边巍然不动盘坐,如同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得道之人。

不过这些都只是表面的沉寂罢了。一日之内从集天师道大权于一身的师君沦落到被幽禁的阶下囚,换做谁都不会好受,是故负气绝食便成了其唯一的反抗之举。

费尽心机弄到手的太守印绶和作为天师道信物的白玉佩就在身边,却给不了他任何实质性的权力。

整个晚上张修都在绝望和仿徨的泥潭中挣扎煎熬,却突然听到外面传来的阵阵嘈杂之声以及慌乱的脚步声。

“鬼卒!鬼卒杀过来了!”

……

张修心头猛然一振,形似枯槁的脸色也开始变得神采奕奕。虽然不清楚城中为何会起骚乱,但眼下这种乱局显然对自己十分有利。或许这是他唯一能摆脱程义控制的机会。

“砰——”屋门直接被推开。出现面前的并非鬼卒,而是凶神恶煞的程义和吴焕。

“尔等……尔等意欲何为?”张修瞬间从期望到失望再到惊恐,不过眨眼功夫冷汗已贴后背,显然是觉察到来者不善。

程义并未说话,只是面露恼怒之色,提刀步步紧逼。倒是吴焕自入屋后一双贼眼一直盯着张修边上的印绶和玉佩不放。

“吾乃天师道师君,尔等可要想好了!若是动手杀了本师君,也注定难以逃出生天!”张修故作镇定呵斥道。

因为被幽禁期间,张修早已想通程义必然是忌惮城中鬼卒,才没将自己灭口。眼下虽然做了傀儡,但好歹还算性命无忧。

但程义依旧置若罔闻,反而散发出更暴戾的煞气。张修面露惊恐,原先巍然不动的身躯已如在寒风中即将凋零的枯叶般不自觉地抖动。双手随即托起印绶和玉佩,如抓起救命稻草般哀求道,“本师君愿意献出这些身外之物,还望程祭酒勿要加害?”

吴焕毫不客气,一把抓过印绶和玉佩,狞笑道,“这些身外之物可比你的狗命值钱多了!”

“是是是!”张修点头如捣蒜,随后接着道,“有了本师君,尔等便可顺利出城,另谋出路……”

吴焕如看死人般盯着张修,一五一十道,“少师君已经入城!印绶和信物才是吾等脱身之筹码。天师道不需要两个师君。张修老儿!你已经没有任何用处了!”

“什么?”张修瞳孔紧缩,整个人瘫倒在地。本就惊恐的内心瞬间坠入深渊,面如死灰。

“噗——”程义手握利刃刺入张修心口。后者瞪大双眼,抽搐了几下后便一动不动,再无生机。

之后,程义和吴焕便急忙出了屋,收拢了府内的一些黄巾喽啰,便急匆匆逃离。

城中早已乱作一片。张鲁身边的鬼卒越聚越多,早已将最宽敞的主道堵得严严实实。

那些黄巾喽啰本就势单力薄,如今见鬼卒黑压压一片朝这边走来,顿时吓得如无头苍蝇般四散而逃。如此一来,反而暴露了心虚的一面。

最终,大部分黄巾喽啰还是陷入了鬼卒重围当中,自知求生无望,便如飞蛾扑火般挥刀反抗,随即被乱刃砍杀。只有少数喽啰逃回了赵府。

偌大的赵府,曾经不管在张修还是在程义眼中,都是整个南郑城内最大的肥肉,可如今却给了程义无限的麻烦。黑灯瞎火之下,那蜿蜒的回廊,似迷宫般弯弯绕绕,仿佛永远望不到头。

好不容易仓皇逃至前院,赵府大门就在眼前,却见一群黄巾喽啰鱼贯而入,更糟糕的是,他们身后大批穷追不舍的鬼卒也随之涌入府门,将程义等人团团包围。

“程祭酒,不知师君现在何处?”阎圃一照面便急忙问道。

“师君……师君正在后院厢房内歇息……”面对始料未及的局面,一旁的吴焕怕程义坏事,便抢先一步回应道。

阎圃不再继续说话,只是朝身边的一名鬼卒首领使了个眼色。后者立马会意,便带着一队鬼卒深入赵府寻找张修。

吴焕贼眉紧锁。照此下去,自己绝对难逃一死。眼下唯一的生机便在张修之死被发觉之前率先逃离。

“吾等听闻少师君入城,便仓促带上此二物献给少师君,未曾想到竟然在此地相遇……”吴焕强行挤出一丝掐笑,一边毕恭毕敬将手中太守印绶和天师道信物递上。心中盘算着能赶在东窗事发前通过献宝来缓和同少师君的关系,随后在寻找机会溜之大吉。

就连程义都逐渐从懵懂中醒悟过来,看向吴焕的眼光中闪过一丝惊异赞许之色,顺着说道,“对!这是吾等的见面礼,略表寸心,还望少师君勿要推却……”

可出乎意料的是,张鲁不仅一言未发,身形一动不动,甚至连印绶和玉佩都未曾看一眼,似乎完全将其当做空气一般。

吴焕心中大叫不妙,可一时之间吃不准张鲁的秉性,却也只得干着急,乃继续道,“有了此等二物,便可名正言顺掌控天师道,掌控整个汉中之地。少师君真乃大富大贵之人呐!”

……

张鲁仍旧不予理会,继续翘首等待四处搜寻的鬼卒。等了差不多半柱香后,终于有鬼卒气喘吁吁回来报信。

“少师君!不好了!师君……师君已遇害!”

“师君!”众鬼卒一片哗然。

“程义狗贼!竟敢杀害师君!拿命来!”伍默一把扯下蒙面,露出本来面目,手执刀刃指向程义暴喝道。

“伍默!原来是逆贼伍默!对!师君就是被这逆贼所杀!师君这么一死,群龙无首。吾等为了不使天师道分崩离析,才出此下策,谎称师君尚在,借机稳住局势。一直在等待少师君前来接收呐!一切都是误会,误会呐!”吴焕见事已败露,正巧伍默又趁机跳出来,便急忙将脏水泼了过去。

“你!”伍默双目尽赤,怒气冲天,心中早已将这贼眉鼠眼的吴焕杀死一万次。只是眼下确实缺乏足够证据来证明自己的清白,若是徒然上前将其杀害反倒显得自己心虚。

第一百三十三章 澄清

“既然尔等一心为天师道着想,为何恰才不告之实情?非得等鬼卒过来报信之后才来禀告?”之前一直默不作声的张鲁突然间正色道。

“这……”没想到张鲁一开口便如此犀利,吴焕一下子变得支支吾吾起来。犹豫了片刻后继续道,“逝者已矣,天师道尚需少师君掌控全局。故吾等恰才先将这印绶和信物交予少师君,奈何少师君拒不接受,这才僵持了下来……”

若不出意外,吴焕这套说辞确实能将此事糊弄过去。所谓绝处逢生便是如此,吴焕算计到张鲁大权旁落已久,天师道内威信定然不足,是故不太可能一照面便不分缘由将自己围杀。

只要有解释的机会,便是有糊弄的机会,也就有了生机。

可是这世间之事,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话音未落,便有刚才深入赵府的鬼卒回应道,“禀告少师君,吾等有重要线索禀告!”

“哦?是何线索?快快讲来!”张鲁问道。

“师君被利刃穿心而死,吾等恰才发现之时其血尚温。”

“两个狗贼!谋害师君在前,诬陷本祭酒在后!若不将尔等碎尸万段,难消某心头之恨!”伍默愤恨道。

“真相既已大白,尔等还有何话要说?”张鲁肃然道。

“少……少师君,吾等也曾经为天师道攻城拔寨,鞍前马后。现愿将此二物献出,恳请少师君放吾等一条生路……”吴焕哀求道,

“印绶和玉佩本就不是尔等之物,何来献出一说?”张鲁面色肃然,顿了顿后继续道,“尔等不仅杀害师君,陷害同僚,并且还杀害了赵府满门!如此滔天大罪死不足惜!”

原来伍默在城外被生擒后,便将城中遇到黄巾喽啰劫得财物招摇过市相告。张鲁随即派斥候在南郑外围查探,果然发现了埋人的土坑。入城之后又从众鬼卒口中了解到了一些线索,串联之后其泯灭人性之举便浮出水面。

“死不足惜!死不足惜!”张鲁身后鬼卒挥舞刀刃怒喝道。

程义见大势已去,顿时恶从胆边生,于是对吴焕使了个眼色。后者也知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嘴角露出狞笑,猛然将玉佩和印绶砸向围在其前方的鬼卒。

“砰——”鬼卒猝不及防,被直接砸中了面门,顿时血流如注。随后印绶和玉佩落于地上,玉佩直接断为两截,印绶亦是四分五裂。

就在众鬼卒惊愕之际,程义趁机发难。手中环首刀猛然向前方一阵劈砍,立马就有几个鬼卒中招倒地。原先紧密的包围圈也露出了一道不小的缺口。

然而突围只是第一步。程义如同从炼狱里出来的厉鬼,提着血淋淋的环首刀猛然扑向张鲁,意图将其一把制服。

不过就在下一刻,程义突然感觉到左侧有一股劲风袭来,速度奇快,这才极不甘心地转向回防。

“叮——”一阵清脆的金属撞击声后,一股巨力从刀身传至虎口,震得整个手臂都有些发麻。与之相交的另一把兵器的持握者正是伍默无疑。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双方拼尽全力来来回回交锋十余次,皆是旗鼓相当。而借着程义被缠斗的机会,阎圃遂令鬼卒将其余黄巾喽啰一并斩杀。

听到周围发出一阵阵惨叫,程义才反应过来,看到吴焕及众黄巾喽啰被乱刃贯穿,顿时双目尽赤,悲从中来,精神恍惚的瞬间却给了伍默可乘之机。后者一把荡开了伍默手中的环首刀,门户大开之际,锋利的刀刃直接刺入其粗犷的身躯。

“噗——”程义瞪大双目,绝望地看着利刃插入自己的胸口。停顿片刻后,正欲举起手中环首刀反击伍默时,周围鬼卒迅速围了上来,一刀刀将其砍为碎尸。

“多谢师君替在下澄清事实,报得大仇!”伍默将刀刃置于地上,双手抱拳单膝跪地行礼道。

如今张修已死,师君这个称谓加在张鲁身上自然是水到渠成。

“清者自清,伍祭酒无须多礼。”张鲁一脸风轻云淡,顿了顿后,眉头微皱道,“不过眼下贼首虽已除去,然余党尚存。城中仓廪府库绝不容有失!”

“师君所言极是!属下这就在前引路。”阎圃说完后便率先迈出了府门。

……

城中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那些守在仓廪府库里的黄巾喽啰不可能毫无察觉。此刻,他们内部正在发生激烈的争吵。

“外面到处都是喊杀声,鬼卒都快要杀过来了,赶紧把粮草点了,否则就来不及了!”一个黄巾喽啰急切跺脚道。

“尔等话倒是说得轻巧!眼下城中局势不明,若是吾等早早将粮草焚毁,之后大哥重新掌控全局,又该如何是好?”另一个喽啰担忧道。

“这……”不少喽啰一经提醒后,这才明白这苦逼差事绝不是把火一放,一走了之这么简单,居然是如此的坑爹。

“不能再继续等死了!趁现在鬼卒还未注意到这里赶紧逃出去,否则连性命都保不住!命令虽是大哥下的,但若是连大哥都不在了,吾等又有何顾虑?”

“什么?你吃了熊心豹子胆还是发酒疯了?竟敢说大哥不在了?纯粹找死!”

……

两股意见针锋相对,如火如荼,就这样一直僵持下去,丝毫没意识到外面局势的迅速恶化。

“尔等已被包围,还不束手就擒?”一阵纷杂的脚步声过后,催命符般的劝降声随即从外面传来。

“鬼卒杀过来了!快快点火!”一个喝得酩酊大醉的黄巾喽啰催促道,见众喽啰如遭雷击般立于原地,便自顾自地拿起边上的火把走近火油捅。

“嗖——”一支羽箭从窗外飞入,直直钉入这名喽啰的胸口。后者瞪大了酩酊的双目,注视着箭矢射过来的方向,露出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之后便轰然倒地。熊熊燃烧的火把也一并掉落在地,溅起几粒火星,离那火油捅只有咫尺之距。

其余喽啰见状,瞬间从惊慌中清醒过来,已知今日必无退路,便争先恐后去拿那支掉落在地的火把,打算同整个仓廪玉石俱焚。

第一百三十四章 威慑

“嗖——”又是一支羽箭以看不见的疾速从窗外射来,牢牢钉在距离火把咫尺之间的地面上。白色的箭羽仍在不停颤动,吓得众喽啰急忙将伸出的手缩了回去。

“里面的人都听好了!束手就擒者活!妄动者死!”紧接着外面传来鬼卒们此起彼伏的暴喝声。

这些鬼卒在阎圃交由徐承之时便被下达了不管城中发生如何异变,都必须牢牢盯住仓廪府库的死命令。此时正结阵将前后门一堵,里面的黄巾喽啰便彻底成了瓮中之鳖。

城中早已是混乱一片,连仓廪内的黄巾喽啰都察觉出动静,徐承又怎会不知。而自己虽然身在暗处,且又占据主动,自然有能力使其无法逃出生天,却并没有百分百把握使其打消纵火的念头。

是故徐承原本打算一直按兵不动,直到城中局势明朗。若是张鲁一方获胜,阎圃必定会在第一时间带着众鬼卒驰援,届时自己便可以置身事外。反过来,若是程义一方获胜,则自己便可以挟持里面的黄巾喽啰,控制住仓廪府库以及诸多粮草,手中也多了一份迫使程义让步的筹码。

但外面局势仍旧扑朔迷离,而里面却开始异动,便不得不上去遏制住糟糕的局面。好在刚才那两箭先声夺人,算是勉强震住了众喽啰。

眼下正是对方斗志涣散之时,若是换做平日,徐承必定会命鬼卒快速破门而入,将其一网打尽。但里面却放了不少火油,若是在打斗过程中被不慎点燃,不仅粮草俱焚,就连冲进去的鬼卒都凶多吉少。

故破局之策,只可震慑,不可强攻。

其实徐承也是在赌。生死关头,里面的黄巾喽啰更加倾向于去执行程义留下的命令还是更加在意自己的性命。

徐承一边注视着局势,一边又重新上好弦,从箭袋处取出一只羽箭放入矢道。寒森森的箭簇直直瞄准仓廪内的黄巾喽啰。若是他们接下来有任何危险举动,便立即扣动悬刀将其射杀。

遭受突如其来的打击后,仓廪内乱作一团。不过徐承透过半敞的窗沿看得一清二楚。他们并非在作拼死抵抗,而是在激烈地争吵。

片刻之后,嘈杂的争吵声渐渐褪去,随后传来一个谨慎的声音,“若是吾等愿降,可否放吾等一条生路?”

“兹事体大,本祭酒做不了主。不过尔等既然愿降,在本祭酒手下自然能留得性命。”徐承正色道。

“若是出去仍是死路一条,还不如拼了!”血丝眼喽啰怒吼道。

“嗖——”话音未落,又是一箭射来,堪堪擦过其脸颊,钉在身后的墙上。血丝眼喽啰只觉得脸颊像着火般疼痛,随手一抹,手掌上殷红一片。

“尔等性命皆在本祭酒手中,难道还不清楚么?唯有乖乖投降,才可能有生路!”徐承顿了顿后,继续正色道,“况且尔等之前虽劫财害命,杀人如麻,但若是此刻愿降,保全仓廪府库,本身便是大功一件。就算到了师君面前,本祭酒也必当竭尽全力,保得尔等性命!”

此话一出,仓廪内彻底一片死寂,显然徐承铿锵有力的言辞再加上弩箭的威慑彻底镇住了里面的黄巾喽啰。

“吾等愿降!”

“吾等愿降!”

……

片刻之后,仓廪内的黄巾喽啰们纷纷放下手中兵器,依次缓缓走出仓廪,在鬼卒面前束手就擒。

其实这些喽啰白天经历过血腥厮杀,接下来又获得了不少之前想都不敢想的好处,崭新的美好生活才刚开始。就算眼下落入绝境,但只要有一线生机,自然舍不得同仓廪内的粮草玉石俱焚。

接下来徐承便命鬼卒将仓廪内的火油转移至安全地带,再将那二十几个黄巾喽啰捆得严严实实,如此一来局面便得到彻底控制。

就在这时,一阵纷乱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徐承抬头一看,一条由许多火把点缀成的火龙正在快速朝仓廪府库方向穿梭而来,看那长度足有好几百个人。明亮的火光在夜色中尤为显眼。

“所有人都退入仓廪内严加防范!”那条火龙离自己尚有几十步,徐承根本看不清对方究竟是敌是友,便命鬼卒们做好相应的戒备。

那股高举火把的不明队伍终于行至眼前停顿了下来,徐承定睛一看,皆是清一色的鬼卒,不由长舒一口气。不过仍心怀谨慎问道,“来者何人?”

或许是因为自己声音太轻,还是被外面嘈杂的声音所掩盖,竟然无人反应。徐承便清了清嗓子,拉大嗓门继续问道,“来者何人?”

“大胆徐承!师君在此,竟然不出面行礼?”熟悉的训斥声从外面传来,听那声音正是阎圃无疑。

师君?徐承猛然心惊。张修平日里最在意礼数,以其睚眦必报的秉性,只怕是自己接下来要吃不了兜着走了,便急忙带着众鬼卒押着黄巾喽啰出门迎接。

阎圃正怒气冲冲朝徐承瞪眼,而边上立着一位约莫三十开外,面貌清朗的灰袍文士,深邃的目光正从头到脚仔仔细细打量着徐承。眼神中突然闪现着一丝惊异,不过很快便恢复了原先的古井不波。

徐承环顾四周,自始至终都没有发现张修的影子,便基本断定出眼前的灰袍文士便是张鲁。正待开口之际阎圃又是一声训斥,“大胆徐承!师君就在跟前为何不行礼?”

“在下徐承,拜见师君!”徐承双手合抱,躬身行礼道。

“徐祭酒无须多礼。想来本师君到来之前徐祭酒已经将仓廪府库彻底控制。果真是英雄出少年呐!”张鲁望了望徐承身后被捆得严严实实的黄巾喽啰,不由颔首道。

“师君谬赞!城中纷乱之际,保全粮草责无旁贷。况且此事皆是阎祭酒一手安排,承只是履行职责。”徐承恭敬肃然道,说完后又偷瞄了阎圃一眼。只见后者神色稍缓,看向徐承的目光果然变得和善了许多。

第一百三十五章 分道

“好!年纪轻轻,居功不自傲,实属难得!”张鲁不由感叹道。面色依旧平和,不过话语中显然透露出对徐承的欣赏之意。

“师君为天师道大业连续奔波劳苦,眼下既然仓廪府库已定,烦请早些回去歇息为好,明日我天师道弟子以及南郑百姓还需师君主持大局。至于城中剩余细枝末节之事一并交予属下便可。”阎圃在一旁小声劝慰道。

徐承十分清楚,阎圃此举表面似在关心张鲁,其实是在有意避免张鲁同徐承过分亲近。之前同其形成的微妙的合作关系随着今夜张修和程义的败亡,或许将一去不复返。

“嗯,剩余之事就劳烦子茂了。”或许是真的感觉到疲惫不堪,张鲁也不矫情,遂颔首道。

“来人!将这些穷凶极恶的黄巾贼人统统押入大牢!”

阎圃趾高气扬对身边鬼卒命令道,同时散发出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势。狠厉的眼光一把扫过徐承身后那些被捆绑得严严实实的黄巾喽啰,似要将其千刀万剐。而后者此时皆惊恐不定,本以为束手就擒能有一条生路,可当下的境地却跟之前想的完全不一样。

“师君,承斗胆一问。不知此番俘获的贼人该如何处置?”徐承小心翼翼问道。毕竟之前自己承诺过竭尽所能留对方一条生路。前一刻还信誓旦旦,下一刻转瞬食言之举自然非徐承所为。

张鲁并未说话,只是将头缓缓转向阎圃,似在征询其意见。

阎圃立马会意,遂对徐承厉声道,“这些黄巾贼人,烧杀劫掠,无恶不作。贼酋程义已授首,余者自当步其后尘。今日先行关押,待明日一并斩首示众!”

此话一出,本就忐忑不安的黄巾喽啰如遭雷击。片刻之后一阵阵哀求声在耳边响起。徐承虽未像身后黄巾喽啰那样有性命之忧,然此时深陷两难境地之煎熬却未必比他们好上多少。

好在此话刚出自阎圃之口,一旁的张鲁仍未表态,说明事情尚有回旋之余地。

“不瞒师君,此番能顺利将仓廪府库顺利控制在手,实乃冥冥中之侥幸……”徐承又向张鲁行了个礼,遂小心翼翼道。

“哦?”或许是对徐承为何突然间转移话题感到疑惑,又或许是对徐承为何将已到手的功劳解释为侥幸感到不解,张鲁用好奇的眼神重新打量着徐承。

“程义用心险恶,早早将火油置于仓廪之内。并吩咐手下贼人,若是到了危难之际便同周围粮草玉石俱焚……”

“贼子竟然如此歹毒!仓廪内的粮草不仅仅是我天师道之根基,更是南郑百姓过冬之倚靠!”张鲁一改处事不惊之做派,眉头紧皱焦虑愤恨道。

“那时承虽命鬼卒将仓廪府库围得严严实实,却根本无法保证里面的贼人不狗急跳墙,作出极端之举。形势所迫之下便许诺若是其乖乖投降,事后必将竭尽所能保留其性命,这才有惊无险控制了局面……”徐承接着说道。

“原来如此,徐祭酒所求本师君明白了。”话讲到这里,张鲁自然听出了徐承的弦外之意,面色竟微微有些动容,顿了顿后继续道,“贼人虽跟着程义一同作恶,罪行罄竹难书,且为求活命而选择束手就擒。虽并非出自本心,然最终却是保全了所有粮草。如此一来,自是罪不至死……”

张鲁之言如同之音,众黄巾喽啰听后宛如绝处逢生,一改颓态欣喜万分,就连徐承也如释重负。

可就在下一刻,一个突兀的声音如利剑穿心,打破了原先皆大欢喜之局。

“师君,那黄巾贼人平日里作恶多端,就算偶尔行了善举,亦不改其邪恶本性。且眼下南郑初定,背地里各方势力或潜伏,或观望,正是师君需要杀一儆百立威之时,故万万不可有妇人之仁呐!”阎圃紧绷着脸苦口婆心劝道。

这下完了。经阎圃这么一搅和,大好局面又瞬间朝相反方向发展。更糟糕的是,阎圃此言明面上处处为张鲁着想,其实一来是想挽回自己的面子,二来对徐承显然已心生忌惮,打算在张鲁面前将对方彻底压制住。

徐承虽有心辩驳,却不知张鲁之秉性根底,亦担心无意之中触碰其逆鳞,故最终不得不无奈缄口,静观其变。

好在张鲁听后略作失望状,随后缓缓解释道,“子茂所言虽看似有理,却是一孔之见。若是将此番束手就擒的贼人杀之,则吾等同诓骗之徒何异?且今日之举便是日后之标榜。若是再有贼人手中掌控类似重大之物,绝境之下必会负隅顽抗,届时吾等又当何以处之?”

“这……”阎圃瞬间被怼得哑口无言,尽显尴尬之色。

“师君所言甚是!”徐承率先反应过来,不由兴奋道。紧接着便转身同正处于错愕之中的黄巾喽啰们说道,“尔等还不快谢师君不杀之恩?”

经徐承这么一提醒,这帮黄巾喽啰陆续反应过来,如获大赦,立马磕头如捣蒜。

“谢师君不杀之恩!”

……

“好了。尔等死罪可免,但活罪难逃。且先行关押至大牢内,待明日再行发落。”张鲁随即肃然道。

有了张鲁的口头承诺,那些黄巾喽啰也知生路有望,便不再有任何抵触行为,在鬼卒的押送下缓缓离去,直至在夜幕中消失不见。转眼间现场便只剩下张鲁、阎圃、徐承以及周围一干鬼卒。

“徐祭酒莫要谦逊,此番危难之际能不费一兵一卒顺利控制仓廪绝非只是侥幸!子茂能觅得如此良才亦是我天师道之大幸!”张鲁颔首道。

“师君谬赞!在下诚惶诚恐。”徐承一边眉头未皱回应道,一边用眼角余光看向阎圃。发现后者果然用充满敌意的眼光瞪向自己。

看来眼下虽然得到了张鲁的赞誉,却也将阎圃着实得罪到家了。今日失了面子,日后必定会从自己身上千方百计找回场子。

但是反过来想,之前选择寄人篱下亦是万般无奈之举。如今张修、程义已败亡,张鲁回归后天师道内部各势力必定重新洗牌,眼下正是脱离阎圃羽翼之大好时机,又何惧之有?

第一百三十六章 憧憬

先是半夜三更被无端袭扰,而后又被迫接下了控制仓廪府库的任务,不知不觉间介入了城中势力更迭,徐承被搞得身心俱疲,回到住处之后却并未安然入睡,反而辗转难眠。

张鲁一夜间重掌天师道,带来的不仅仅是一个崭新的格局,更是令徐承对未来充满了期待。

史载张鲁雄踞汉中二十余年,与民生息,汉中之地亦是城为汉末少有的太平之所,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往来投奔的流民多达数万户。

这种世外桃源般的氛围直至建安二十年方才被打破。曹操亲率大军功伐汉中,势在必得。而阳平关陷落之后,张鲁亦心生归顺之意,便率众而降,被封为镇南将军,阆中侯。其膝下五子以及阎圃等人亦是受到福泽被封为列侯,最后皆得以善终。

封侯?这是徐承刚穿越至这个时代连想都不敢想的目标。往后的这几十年,群雄纷争,战乱不止。而百姓普遍遭难,能活下来便已跑赢了百分之八九十的人了。而汉中之地富庶肥沃,如今自己又挂着祭酒之名,日后必定吃喝不愁。

常言道,「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封侯十分讲究契机。又有多少为国家,为君主作出巨大贡献,出身名门望族,有资格封侯的贤臣猛将抱憾终身?而徐承本来就出身低下,即便如今在天师道内挂着祭酒之名,但亦不会被主流势力所认可。如今摆在徐承面前的无疑是一条比坐火箭还快的捷径,又如何能不心动?

如果一切都按照原有的历史进程,接下来二十几年徐承都能过上太平安盛的日子,若是能进一步成为天师道的骨干,待张鲁降曹后被一并封为列侯也不是没可能。

然眼下自己只是一个小小的祭酒,虽然这次在张鲁跟面前侥幸露了个脸,却远未到其左膀右臂的地步。

想到此处,徐承脑中灵光突现。常言道,有得必有失。话说张鲁此番在刘焉处借得一千东州兵,又以「督义司马」之名平复乱局。可那刘焉绝非好相与之辈,东州兵又是其心头肉,又怎会无缘无故轻易借予他人?

史载兴平元年,刘焉死,其子刘璋代立。刘璋以鲁不顺从调遣为由,杀鲁之母卢氏及鲁之四弟张徵。

徐承立马做了个大胆的推测,刘焉之所以肯借兵,出名,给予张鲁各种便利,十之八九便是其母及其四弟被押作人质。

若是能够顺利救回人质,使得张鲁一家团聚,自己在其心中必定举足轻重,日后封侯必定不在话下……

徐承竟然深陷美好的憧憬中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城中的嘈杂声和喊杀声逐渐平息。夜色依旧如墨,不过最黑暗的时刻已然过去。鬼卒们仍手执刀刃高举火把小心翼翼巡视着城中每一个角落。卯时一过,天色渐亮,火把上的火焰陆续被熄灭,只剩微末零星仍在闪动的余烬以及上方飘起的袅袅青烟。

眼下程义及其一干余党已经覆灭,但零星的漏网之鱼必定存在。只要城中戒备一松懈,便极有可能趁机作乱,死灰复燃,使得好不容易平定下来的大好局面再次受到冲击。

张鲁自然知晓其中利害,故返回临时住处后并未躺下休息,而是伏案奋笔疾书,连夜起草了安民告示。书写完毕后又仔细核实了几次,直到确定无误,方才从随身携带的青囊内取出一块铜印,蘸上印泥后郑重地盖了上去。将铜印移开后,文书上「督义司马」字样的鲜红印记分外醒目。

如今苏固、陈调身死,整个汉中之地群龙无首。有了手中这枚大印,接管南郑乃至整个汉中之地方才名正言顺。

一切也确如徐承所料,此番张鲁之母卢氏和四弟张徵被刘焉作为人质,软禁在绵竹,不过其中的过程和缘由显然要复杂得多。

益州,绵竹。

此时已临近拂晓。四个城门皆牢牢紧闭,整座城池仿佛仍陷入沉睡,周围死一般的寂静。

不过这只是表面上的宁静。若是恰巧站在城头上便不难发觉,一队队披甲执锐的士卒皆一声不响藏身于雉堞后,透过孔眼密切注视着城外的动静,仿佛正准备应对接下来将要发生的大事。

高耸的城楼上也只是象征性点亮了一支残烛。微弱的烛光勉强照亮了三个人的面孔,正是刘焉、张松和赵韪。

“卯时已过,想来那些居心叵测的逆贼不会来了……”赵韪遂松了一口气道,仿佛又捡回了一条命,顿了顿后继续道,

“使君这次未免也太过于托大了!绵竹虽城墙坚固,平日里驻军二千倒也勉强可守。怎奈前些日来了个张鲁,几句话便将使君说服,还骗走了一千兵马。如今这城中就只剩一千士卒,岌岌可危。若是恰巧有强敌来攻城,却又为之奈何?属下舍了这条性命倒也无大碍。只是使君贵为汉室宗亲,又替陛下镇守一方,若是有什么闪失……”

刘焉并未答话,仍静静注视着远方。倒是一旁的张松抿笑道,“赵治中有所不知,若是使君不想调拨兵力,任凭那张鲁再如何巧如舌簧,亦是毫无办法……”

“这……这难道是使君刻意为之……”赵韪诧异道,随后转而一想,更加困惑不已道,“张别驾之辞,恕吾不敢苟同。使君既已驱使张修离开巴郡功伐汉中,又何必再作画蛇添足之举?再说了,那一千兵力对守城而言如雪中送炭,可对那汉中乱局亦是毫无半点作用可言……”

“这便是使君高明之处。将米贼张修招安,封其为「别部司马」,又拨给其五千石粮草助其功伐汉中,乃是使君起先定下的驱狼吞虎之计。此计虽妙,却存在一个致命的纰漏。”张松故作神秘道,且刚才在说话间特地在「五千石粮草」上加重了语气。

“哦?是何纰漏?”赵韪眉头微皱,不由好奇问道。那五千石粮草正是被摊派在自己族人头上,心中瞬间泛起的各种不适可想而知。

第一百三十七章 异计

“那便是吾等对张修和苏固之实力差距一无所知。”张松淡然道。

见赵韪仍困惑不已,张松乃继续道,“若是苏固胜,则会愈加仇视使君。而张修在汉中无法立足,保不齐便会重新折返巴郡,继续成为流寇。若是苏固败亡,则张修一枝独大,整个汉中之地便会成为其囊中之物。假以时日声势更甚,则必会脱离掌控,成为使君之心腹大患……”

“而眼下有了张鲁介入,则整个汉中局势变得微妙得多。那张鲁打着使君的旗号率一千东州兵开赴汉中调停战事。这一来便是向世人表明使君稳定局势之立场,那苏固即便明知张修受使君之命功伐汉中,再如何怀恨在心,也不得不在明面上接受调停。苏固虽有守土之责,张修亦有使君之前对其的口头允诺,届时三方各执一词,场面必定万分精彩……”

“况且,那张修和张鲁在天师道内皆举足轻重,此番齐聚汉中,必定明争暗斗不已。如此一来,整个局势便会僵持下来,使君正好趁此机会腾出手来收拾身边宵小。”

“使君果然妙计!不过若是那张鲁带着使君调拨的一千兵马一去不复返又当如何?”赵韪若有所思道。

“赵治中多虑了。这一切全都在使君算计之中。一来,张鲁有其母及其四弟留作人质,对使君之令必不敢不从。二来,那张鲁手中东州兵皆是收编自南阳、三辅等地入蜀流民组建而成。使君一向待其甚厚,其平日里皆感念使君收留之恩。且其家眷多安置在蜀地,必不敢有二心。就是那张鲁存心想要吞并这些士卒亦是万难。”

“使君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属下不及万一。”赵韪感慨道。见刘焉仍旧一声不响注视着城外静谧的荒野,乃继续道,“如今天色已亮,据属下判断,前些日前往成都调拨郡兵的人今日也应该到了,如此一来万事无忧矣。使君多日来一直通宵达旦,也该早些回去睡个安稳觉了。”说完后便不自觉地打了个哈欠,困意十足。

“赵治中莫急,孤派去的使者应该不会再回来了。”刘焉终于开口了。

“使君何以如此确定?那岂非……岂非吾等仍旧处于岌岌可危之态……”赵韪大惊失措道。

“赵治中难道还看不出来么?派去成都调拨郡兵的使者乃是使君刻意为之,为的便是光明正大告知对方绵竹空虚,那些居心叵测的宵小绝不会放过眼下的大好时机,必定闻风而动。按时日推算,今日使君未见到调拨过来的郡兵,必定起疑。是故今日便是其兵临城下之日,也是其最后之机会!”一旁的张松用略带鄙夷的语气解释道。

“究竟是何人敢如此胆大妄为,犯上作乱?”赵韪惊恐道。

“校尉贾龙,犍为太守任岐,若是尔等确无异心,从今往后孤便将尔等视作股肱。若是尔等胆敢举兵谋反,孤必灭之!”刘焉凝视远方,猛然间浑身上下散发出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威势。似在自言自语,又似在有意无意敲打边上的赵韪。

“贾……贾校尉和任太守,不会吧?”赵韪也知贾龙、任岐近日来与刘焉矛盾重重,但即便如此,也完全未到兵戎相见之地步。

话说刘焉入主益州之后,却一直拿那些地方豪族毫无办法。私募部曲,隐田隐户已是常态,俨然成了一个个独立王国。而刘焉则更像是如今被董卓牢牢控制的皇帝一般,自一开始便已被架空。

好在刘焉最近一年时间内用仅能支配的赋税收入安置了自南阳、三辅等地入蜀流民,并选其精壮训练而成忠于自己的士卒。随后再伺机拉拢像蜀郡张家这样能为自己所用的豪族,利用政策上的倾斜打压不听号令的豪族。此举固然引起以贾龙、任岐为首的地方豪族的敌视。

要知道中平五年,益州黄巾马相自称天子,起事于绵竹,杀刺史郤俭,一路势如破竹。雒县、蜀郡、犍为皆被攻占,声势最盛之时控制益州大部,众以万数。

危难之际,正是时任州从事的贾龙中流砥柱,亲率几百家兵将其击溃,收拾了乱局,而后又迎接刘焉入蜀,可谓是功不可没。

若是不到万不得已,若是没有确凿证据,刘焉自然不愿意杀掉贾龙这种既有能力又曾经对自己有恩的人。

可前些日收到次子刘诞自长安命人带来的线报,董卓已命司徒赵谦秘密来到益州,私下说服贾龙、任岐起兵谋反,意图取代自己。如此一来,刘焉不得不对其万般戒备。

接下来仿佛就是为了印证刘焉和张松的推测,远处静谧的荒野终于有了些许响动,而后纷杂的行军脚步声越来越大。地平线上先是出现两面分别绣有「贾」字和「任」字的旌旗,随后大队人马浩浩荡荡接踵而至,足有五六千人之众。

或许双方本就是你死我活的局面,又或许进攻的一方本就是叛逆,怕被占了道义,从而影响了士气。贾龙和任岐既未叫阵也未劝降,一上来便将城池围了个严实,之后马上擂鼓攻城,意欲一鼓作气将绵竹拿下。

“使……使君,这可如何是好?”见敌兵来袭,赵韪一屁股瘫坐在地上,面色呆滞,六神无主,口中喃喃道。

“张任何在?”刘焉并未理会失态的赵韪,而是直接朝城楼外正色道。

这时从外面走入一个青年将领,一见到刘焉便立马单膝跪地,双手抱拳行礼道,“末将在!”

只见其身披玄甲,背一把铁胎弓,腰间佩戴一柄利剑,英姿勃发,战意正浓。正是城中剩余一千守军的统领张任无疑。

刘焉似乎对其临危不乱的气质十分满意,嘴角不由勾起一抹微笑,随后肃然道,“孤命你率麾下一千东州兵抵御半个时辰,不知可行否?”

“使君之命,属下必当尽心竭力。莫说是半个时辰,就是守上一日一夜也不在话下!”张任斩钉截铁道,似乎对麾下士卒的战力很有自信。

第一百三十八章 青羌

“好!一切依照张别驾原先之计策行事。此次若能保得绵竹不失,孤必定重重有赏!”刘焉视危局如无物,意气风发道。

“末将必定奋勇杀敌,报效使君!”张任双手抱拳继续行礼道,随后便起身告退。

赵韪见刘焉、张松皆信心十足,遂心中稍定,接着便带着诸多疑虑跟在其身后向城头处眺望。

敌兵皆是有备而来,此时正一个个顺着早已在城墙上架好飞梯蜂拥而至。而守军这边虽力量单薄,却是毫无怯意,沉着应战。城头上一时间矢石俱下,极大阻滞了敌兵,整体防线岿然不动。

同时城头上东北,东南,西北,西南四个角落皆燃起了熊熊烈焰,升腾起的灼热高温使得方圆十步内成了无人区,极好地弥补了守军兵力不足的劣势。

虽然敌兵攻势受挫,战意却并未丝毫消褪,经过休整后继续攻城,且比之前那波更为凌厉。对方显然清楚守军数量不多,且城上矢石终有用尽之时,届时己方数量上的优势将彻底扭转不利战局。

“使君,形势有些不妙呐!张任将军真能守住吗?”赵韪自然也看出问题所在,心怀忐忑,小心翼翼提醒道。

刘焉和张松却置若罔闻,一言不发,只是牢牢盯着前方战局变幻。

接下来确如赵韪预料般,守军矢石告罄,面对愈来愈多攀上城头的敌兵,只得拿起手中刀枪同爬至城头上之敌短兵相交。

敌兵如肆虐的洪水,一浪又一浪冲击着城头上守军构筑的防线。宽广延绵的雉堞背后,守军在数量上显得极为单薄,不过好在面对来犯之敌斗志昂扬,绝无半点退缩,这才堪堪抵挡住对方凌厉的攻势。

张任手执银枪身先士卒,不断游走于守军薄弱之处。每每抖出一个枪花,必中敌之要害,动作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眨眼间对方已倒下四五人,身边守军压力顿时大减。

“真虎将也!”赵韪忍不住赞叹道,悬着的心也放下了大半。

刘焉却只是抿嘴一笑,依旧一言不发。

攻城的敌兵伤亡愈来愈大。不过敌方主将自然清楚,既已作出谋逆之举,便只剩孤注一掷攻下绵竹杀死刘焉一条路可走,遂横下心来不顾伤亡继续强攻。

一个时辰之后,城头上已是血腥一片,不过依旧牢牢控制在守军手中。

这时西北方向突然扬起一股尘土。伴随着喧嚣纷乱之声,一面绣有奇异神兽图案的大纛出现在地平线上,紧接着一个个衣着异族服饰的士卒映入众人眼帘,看那阵势足有三千余人。

“青羌!莫……莫不是对方援军到了?守军兵力本就捉襟见肘,张任将军再是如何勇冠三军,怕也是难以抵御其锋芒。若是城池有任何闪失,该如何是好?”赵韪瞪大眼睛绝望地看着这支队伍逼近城下,心惊胆战道。

“呵呵,赵治中莫虑。一切尽在使君掌控之中,吾等只需立于城楼静观便可。”张松一脸恬淡地看着赵韪,顿了顿后乃继续道,“前些日吾借故游历周边,实则奉使君之命前去游说青羌首领,其已透露归顺使君之意。且事先约定见绵竹城头火起,半个时辰之内便兵临城下,替使君诛杀叛逆。”

“非我族类,其心必诛。青羌久不服王化,必定难以驯服,危局之下怕是极有可能反噬其主。若是同城下叛逆相勾结,不堪设想呐!”赵韪听后忧虑之心更甚,遂叹道。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壤壤皆为利往。青羌久居贫瘠之地,物质匮乏,又受蜀中豪族士人歧视,地位低下。如今使君待其同我大汉子民并无二致,且早已应允将此番叛逆豪族之沃地划出部分让其族人迁居,则其必定唯使君马首是瞻。”张松面露得意之色,信心十足道。

“张别驾切莫大意呐!青羌既已同张别驾约定见城头火起后半个时辰内兵临城下,为何又会姗姗来迟?这其中怕不会有什么变故吧?”赵韪反驳道。

“呵呵。世人皆有贪婪之心,总想以最小代价去换取最大利益,不足为奇。那青羌必定是早早在战场外围观望徘徊,待城中守军同城外叛逆鏖战至精疲力竭时再行出击。一来保存实力,事半功倍,二来替使君解了危机,也算作是雪中送炭之举。”

正说道间,青羌士卒已冲至城下,悍勇异常,如同一把尖刀刺入叛军侧翼。那叛军原先一味攻城,阵型皆面朝城墙,完全没预料到侧面会出现这么一支奇兵,登时一片大乱。一些没反应过来的倒霉蛋一照面便被肆意砍杀,叛军主将见状便立刻招呼麾下士卒调整防线御敌。奈何此时军心已浮动,是个人都知道眼下能抵御住青羌已是万幸,将对方击退,再攻入绵竹更是不可能完成之事,故皆只稍作几次象征性抵抗后便纷纷向东溃散。

看着城下一边倒的局势,赵韪震撼至极,心中五味杂陈,过了许久才彻底消化完毕。虽然此时危局已解,但赵韪却丝毫未有半点轻松,注视着远方几个快速移动的黑点惋惜叹道,“眼下贼兵遂溃,但贼首未除。那贾龙在蜀地声望极高,今日若是侥幸逃离,他日必定卷土重来,届时又将掀起血雨腥风……”

赵韪所担心之事并不无道理。今日同刘焉、张松一道立于城楼之上,早就被城下叛军看得一清二楚。故在贾龙眼里,自己已同刘焉处于一个阵营,若是让其逃出生天,重整旗鼓,则必定会对赵家大开杀戒。

“赵治中稍安勿躁,一切尽在使君掌控之中。”张松仿佛已洞悉赵韪所虑之事,遂玩味道。

话音未落,东边升腾起一股尘土,一支全副武装的队伍摆出齐整阵势映入众人眼帘,黑压压一片,足有万人之数,阵中间飘动的旌旗上绣有一个「吴」字。

“这……”赵韪瞳孔紧缩,身躯猛然一振,遥指远方支支吾吾道。

“使君早在两日前便密令驻扎在涪县的吴懿将军率一万东州兵在绵竹东面枕戈待旦,以备不时之需。”张松眯起眼得意道。

“使君示敌以弱,引蛇出洞,最后再一举歼灭之,真是令人叹为观止呐!”赵韪惊叹道。也不全是恭维,而是内心确实受到了震撼。

吴懿率领一万东州兵在叛军溃退路线前方五十步处却止步不前,只是列好枪阵固守,如若旁人般冷眼注视着贾龙等人。

“使君!眼下正是擒杀贼首之时,吴懿将军为何突然停下来,关键时刻万万不可有妇人之仁呐!”赵韪劝道。

“此乃孤之本意。”刘焉平静说道,见赵韪仍疑惑不已,乃继续道,“那些叛逆见生路已绝,必作困兽之斗。若是主动上前与之鏖战,虽能将其诛杀,然自身也必定有所伤亡,是故不如选择围而不杀。如此一来,那些叛逆见吴懿将军所部势众,必定掉头攻击相对势单的青羌,而青羌明知孤在借刀杀人,却也不得不为之。”

“一来,孤既已在其面前摆出如此阵势,便是向其表明若是没有他青羌,孤也完全有能力独自诛杀叛逆。之前的那些保存实力,隔岸观火的小伎俩孤自是一清二楚,只有继续替孤诛杀叛逆才是其弥补之前过失之唯一机会。若是其有半点不安分之举,孤同样可以灭之。这二来么,也该让这些唯利是图,摇摆不定之人沾沾蜀地豪族的血了。只有双方势成水火,青羌才有可能彻底为孤所用。”

接下来果然如刘焉所料,叛军见前方阵势浩大,便扭头攻向尾随而至的青羌。虽决死拼杀,无奈山穷水尽,无力回天,不到一炷香功夫便被屠戮殆尽,而青羌士卒亦有不小的伤亡。

“张任将军,城中守军伤亡情况如何?”刘焉关切道。

“禀告使君,麾下士卒死五十三人,伤七十八人。”张任血染玄甲,显然是经过惨烈的厮杀,却依旧毫无倦意。

一旁的赵韪却震惊不已,东州兵只付出伤亡百余人的代价便借青羌之力将五六千叛军全歼。

随后青羌军中便派了一名使者提着贾龙和任岐的首级入城觐见刘焉。使者是一名魁梧的青羌战将,全身被鲜血浸润,一上来便将首级置于地上,向刘焉行了个礼后,便叽里呱啦讲了一通。

好在张松对羌语有所了解,才使得双方交流无障碍。使者传达的意思便是千方百计解释迟到的缘由,并再次保证从今往后向刘焉无条件臣服。至于双方事先说好的划分叛逆领地问题却只字未提。

不过刘焉却并未食言,仍表示尽早让族人迁居。虽然结果还是那个结果,不过性质已经发生了完全的改变。在绝对的力量差距面前,这已经不是双方之间履行的交易,而是上位者对下属的恩赐。

使者大喜过望,再次恭敬行礼,道谢了一番后才起身告退。

“恭喜使君又收得一支劲旅。”待青羌使者走后,张松正色道。心中自然清楚青羌内迁不仅仅是出于恩赐,还能对其进一步控制。

刘焉并未说话,注视着贾龙和任岐的首级,面色略有惆怅,沉默了半响才回应道,“眼下青羌已归顺,叛逆也已平。可这蜀中大小豪族势力盘根交错,今日有贾龙、任岐,不知明日又会是何人阴图异计?孤每每想到此处,依旧是彻夜难眠呐。”

赵韪听后大惊,再结合刘焉这几日硬是拉着自己驻留城楼,尤其是今日,那个在蜀中声名赫赫的贾龙被刘焉反复算计,先是攻城不利,后又遭受青羌和东州兵的围剿,最后身首异处。刘焉此举无疑是给自己示警,勿要学贾龙那般心存异心,否则贾龙之今日便是自己之明日。

想到此处,赵韪后背发凉,冷汗涔涔,遂肃然道,“贾、任二贼已是前车之鉴。使君恩威并施,蜀中诸位豪族必定无人再敢有异心!”

第一百三十九章 厚薄

同蜀中豪族日益尖锐的矛盾所引发的动乱就这样被迅速平定了,刘焉此番不仅以最小代价歼灭叛逆,吸纳青羌,还顺带对赵韪等心思活络的豪族予以震慑,一时威势无二。蜀中豪族虽大多心有不满,却亦畏惧其势而不得不俯首帖耳,谨言慎行。

然蜀地终归交通闭塞,不仅如火如荼争抢地盘的中原各方势力自顾不暇,就连汉中之地也未传开。

同样,对于张修和苏固已败亡,而张鲁最终不费一兵一卒占领了南郑的消息,刘焉短时间内亦是毫不知情。

汉中,南郑。

一大早,张鲁便命人将连夜写好的安民告示挂至城中街头巷尾,同时又命张卫带着郡兵入城,而原先被张修俘获的几百郡兵亦被释放。剩下的一千东州兵则被安排在城外临时搭建的营寨中驻扎。

城中百姓经历了一夜惊恐,天亮后透过窗沿见到有郡兵协同鬼卒一道巡视街头,而原先厮杀过遗留下来的血迹和废墟亦在被有条不紊地清理。出门后又见到随处可见的安民告示,才知道如今南郑的掌局者即是天师道的师君,又是刘使君亲自任命的督义司马,这才心中大定。

随后张鲁命人将此次战乱中亡者的遗骸尽皆收敛,妥善安葬。不仅如此,张鲁甚至还打算将苏固风光大葬,不过这个想法一经提出后便在天师道众祭酒间引起滔天巨浪。

“属下以为欠妥。我天师道一向看透生死,追求薄葬。老师君(张鲁之父张衡)羽化前曾说过,要以天地为棺椁,日月为连壁,星辰为珠玑,万物为赍送。在上虽为鸟兽所食,在下则亦被蝼蚁所噬,为何要厚此而薄彼?世间万物皆生于大道,死后亦复归大道。如今动乱刚止,众弟子经受一连串遭遇后本就人心浮动。如若违背道训,则会更令其困惑不已。”阎圃第一个苦劝道。

“阎祭酒所言甚是。且那苏固虽是刘焉治下太守,然刘焉却驱使张修前去功伐,定是视其如寇仇。眼下汉中初定,如若将苏固风光大葬必会惹恼刘焉,汉中之地怕是再会陷入战乱当中。且母亲同四弟皆在其手中为质,大哥三思呐!”张卫也紧接着在一旁劝道。

“还望师君三思!”

“还望师君三思!”

……

任琼和李沛等祭酒也一并附和道,显然众人刚经历过局势动荡,如今好不容易保住了祭酒之位,自是惧怕下一次变局中失去一切。且有了阎圃和张卫打头阵,则更是有所倚仗。而全场只剩徐承和伍默一言未发。

张鲁刚刚重掌天师道,手下祭酒当中,最年长同时资历也是最深的陶申已遇害,其他一些对他忠心耿耿的祭酒也早已受尽张修打压而凋零,老面孔所剩无几。而如今众人之论调皆呈一边倒之势,却于自己的看法完全相左。遂眉头微皱,面露失望无奈之色。不过却并未直接开口说服众人,最终只是选择沉默不语,似在等待不同的声音出现。

“阎祭酒此言差矣!列子有云,南国之人祝发而裸,北国之人鞨巾而裘,中国之人冠冕而裳。九土所资,或农或商,或田或渔;如冬裘夏葛,水舟陆车,默而得之,性而成之。”

一个略带稚嫩但透着坚毅沉着之声自边上传来,众人左右张望后才发现说话之人竟然是徐承。后者见自己被众人聚焦后却依旧一脸平静,顿了顿后乃继续道,

“我天师道虽推崇虚寂无为之道,然先太守苏固乃是儒生出身,习君子六艺,行忠君之事。生前为保一方安宁恪尽职守,深得民心,死后自然应以儒家之礼仪风光大葬。如此一来,汉中百姓必定尽皆归附我天师道。民心定则局势定,之前因汉中战乱而驻足观望的关中流民则又会继续迁入。如天地滋润万物般恩泽更多的人,天师道才能进一步发展壮大。”

徐承很清楚,张鲁重掌的天师道,对他而言已是物是人非。别看到阎圃句句不离为天师道着想,其实无非就是以平乱功臣自居,借机试探张鲁的底线,争取自己在天师道内获取更高的权力和地位。

而张鲁选择沉默,明显同对方意见相左,却又不想直接同对方起冲突。这对徐承而言自然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徐承一席话之后,众人反应各不相同。张鲁面色舒缓望向徐承,微微颔首。而阎圃则先是突然惊异了一下,随即面色变得极为阴沉可怕。其余人或交头接耳,小声嘀咕,或噤若寒蝉,静观其变。

果然下一刻阎圃便厉声驳斥道,“徐祭酒所言有失偏颇。天师道自巴郡远道而来功伐汉中,且不说中途跋山涉水之艰难。那苏固昨日还是挡在天师道面前之大敌,若是当着众多百姓之面对其如此称颂,将置我天师道于何地?况且如此一来,又将置尚在刘焉手中为质的师君家人于何地?”

阎圃之言句句诛心,一下子就将徐承推至火上烤,若是接下来的回答一个不留神便会成为众矢之的。不过徐承亦早有防范,随即肃然道,

“平心而论,苏固又有何过错?身为一郡之守,难道就不应该尽守土之责么?想必阎祭酒还记得南郑久攻不下之时,张修竟然想到用一路跟随天师道而来的流民上去攻城,借此消耗对方守城力量。幸亏有阎祭酒及时告之,承又恰巧想出破城之策,这才得以说服张修放弃如此疯狂之举。若非如此,则会有更多无辜生灵涂炭。且正是承之计策,才使得最终城破进而导致苏固身死。是故直至当下,承依旧对苏固心生愧疚之意。然逝者已矣,区区赞誉又如何能使其复生,仅略表憾意耳,又如何为过?”

“且刘焉以师君家人为质,乃是为了遥控汉中之地。其确视苏固为寇仇,然当下苏固已死,以刘焉今日之权势地位,又如何会跟一死人过不去?若非如此,为何还会派师君以督义司马之名前来调停?故承以为,只要刘焉一日不死,师君之家人便一日平安。且承在此对天发誓,日后必定救得师君家人而归!”

第一百四十章 至理

徐承能说出这样的话,就算没有十成把握,七八成还是有的。

史载兴平元年,刘焉痈疽发背而卒。州大吏赵韪等贪璋温仁,共上璋为益州刺史。诏书因以为监军使者,领益州牧。而张鲁稍骄恣,不承顺璋,璋杀鲁母及弟,遂为仇敌。

当下乃是初平二年,距离刘焉去世还剩三年时间。在这段时间之内张鲁之母弟皆会安然无恙。当然,要将其救出亦非易事,不过徐承已经想到了一个契机。

只是眼下徐承有把握,有办法,不代表旁人也有。接下来的冲突和质疑自是少不了。

“简直是一派胡言!苏固就算无过,然之前毕竟与天师道为敌,徐祭酒如此做法,我天师道弟子又将作如何感想?且那刘焉既已将师君家人押作人质,必定会派重兵层层把守,又岂会轻易给徐祭酒解救之机?且汉中至蜀地路途遥远,中间又有关隘阻隔,届时刘焉只需下令紧闭关隘,吾等纵是有十万大军亦是无济于事!”阎圃立刻反唇相讥道。

“好了,眼下最为要紧之事乃是如何安定民心,至于本师君之家人如何脱困可日后再议。”张鲁见状立刻打断了这个话题,显然也认为徐承是在信口开河。遂顿了顿后,继续道,

“既然汝等各执一词,相持不下,想必在我天师道弟子当中亦有类似之顾虑及困惑,不如待本师君亲自出面问询。若是天师道众弟子皆能接受将苏固厚葬,诸位是否仍有异议?”

“若果真如此,属下定无异议!”阎圃满口回应道,嘴角边不由浮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诡笑。

眼下除了徐承赞同,伍默不表态之外,其余人等皆附和自己,明确表示了反对。张鲁连屋内这屋内这一二十号祭酒都说服不了,更何况那三千名之前日日受奸令祭酒熏陶的天师道弟子?

且张鲁重掌天师道不久,威望自是大不如之前,又是首次在众弟子前露面。若是在此等场合下无法控制住场面,则声望必定会大降,届时自己便有机会去获取更高的权势和地位。

“属下定无异议!”其余几个祭酒包括伍默在内皆附和道。

“师君!”徐承自然也知悉其中的弯弯道道,欲极力劝阻道。

然张鲁却置若罔闻,连头都没转过去,直接对阎圃等人说道,“如此这般甚好!事不宜迟,即刻召集天师道众弟子!”

“属下这就去办!”阎圃拱手行礼道,宽大的衣袖遮住了半张脸。但徐承仍能清楚感受到其衣袖后面那张虽极力克制,却仍抑制不住心中窃喜的面孔。

不得不说阎圃办事效率奇高。不到半个时辰,天师道众弟子便在鬼卒护送指引下自城中各处陆续聚拢至北面城门前。一股股人流凝聚成人海,摩肩擦踵,人头攒动。昨夜张修身死,张鲁回归的消息早已不胫而走,众弟子皆翘首望向城头,想一睹师君之真容。

城中闹出如此大的动静,也吸引了不少南郑百姓和郡兵,众人也想看下如今南郑的实际掌权者,进而从话中听出些意图。这一来一去,南郑城中竟然出现了久久未见的万人空巷之场面。

张鲁头戴褐色小冠,衣着宽大灰袍矗立于城楼正中,双眼凝视着脚下喧腾的人山人海,若有所思。

两侧则立着包括徐承、阎圃在内的二十多个天师道祭酒。再边上则是一队队手执刀刃的鬼卒拱卫城头。

只见张鲁轻挥手臂,城下嘈杂的声响便逐渐消停下来,众人皆竖起耳朵静下心来聆听师君教诲。

“世间名利扰乱心性,悖乱意志,阻塞大道。是故圣人者,并包天地,泽及天下而不知其谁。生无爵,死无谥,实不聚,名不立。”城楼上传来了张鲁那特有的浑厚深沉的声音。

城下众天师道弟子听后皆深以为然,这正是他们时常在奸令祭酒教习下耳熟能详之言,只是不知师君为何将他们召集至跟前无缘无故讲起这个。

不过,这完全出乎了同样立于城头的众祭酒的意料之外。之前众人皆以为张鲁会直截了当问询城下弟子,却不想其为何突然抛出个看似无关的话题。

阎圃听后先是一阵诧异,随后瞬间欣喜若狂。这开口第一句便是同自己不谋而合,想必是张鲁瞬间改变主意了。连圣人都生无爵,死无谥,实不聚,名不立,那么接下来若是想要厚葬苏固显然成了无稽之谈。

而徐承看着张鲁依旧成竹在胸,气定神闲的身躯则是更加困惑不已。

“这些都是之前天师道所提倡的。不过大约一年前,本师君在宕渠闭门清修之时,却感悟此言看似无限接近大道,实则与大道相距甚远。”张鲁怕众人接不上思路,遂不紧不慢道。

城下瞬间发出一阵阵骚动之声,众天师道弟子听后皆哗然,只是碍于说出此话之人乃是他们的师君,这才有所收敛,不过内心的冲突必定非常激烈。

而阎圃虽心中惊异张鲁到了这个境地却仍在挣扎,却不以为然。那些天师道弟子的观念早已根深蒂固,短期内又如何改变得了?道者讲究顺势而为,而张鲁此举无异于螳臂当车。想到此处,不由略有些幸灾乐祸地作冷眼旁观状。

张鲁显然早已意识到众人的反应,便接着道,

“可这又何足怪哉?世间万物皆会生长繁衍,然很少有人能洞悉其根本。即便耗其一生不断改变自己的认识,没有不是起初认为正确而随后意识到错误的,亦是无法穷尽至理。”

“功名、利禄、权势皆外物耳,人之貌相声色亦然。物与物何以相远也?而大道不露行迹,无始无终,游于万物之上。若使自身心性纯一而不杂,使言行与大道相合相通,自然天性便能保留完备,精神便无间隙,又如何会受外物之扰乱?

是故外物加之吾身,吾不欣喜不憎恶,外物离吾而去,吾亦不悲伤懊悔。至人者,与众人一同求食于地,求乐于天,不因外物扰乱自身,不故意与世俗相异也。”

众弟子听后皆沉默不响,似在咀嚼消化师君恰才之言。不过显然面色上的纠结和冲突已消失不见,逐渐浮现出释然的神情。

“苏府君生前勤政爱民,在汉中百姓眼中亦是实至名归,将其厚葬更是百姓之夙愿。众弟子可有异议?”张鲁最后问道。

然而城下众人却依旧沉浸在刚才那醍醐灌顶的话语之中,久久未有回应。徐承见状,便立刻向张鲁拱手行礼道,“师君洞悉天道,于事于人通彻透理,承无异议!”

“弟子无异议!”

“弟子无异议!”

……

城下三千天师道弟子也逐渐反应过来,遂陆续应道。

“好!好!内心无坚执,则动如流水,静如明镜,外界事理自然显明。”张鲁欣慰道,随后有意无意转头望向身旁的阎圃。显然,话中「坚执」一词对城下众弟子而言乃是指原先的固执之见,而对于阎圃等人则多了另外一层含义。

只见后者面色虽仍强作镇定,不过目光却始终在躲闪,心中的惶恐和纠结可见一斑。显然其内心的想法和伎俩自产生之初便已被张鲁看穿,而其亦是深知,自今日起,张鲁在天师道内之地位无人能撼动。

到现在为止徐承终于明白为何张鲁明明有说服之辞,却在众祭酒面前引而不发。原来其内心早已知悉,就算将同样的说辞摆放在阎圃等人面前,亦是无法使其让步分毫。因为他们皆身兼祭酒之职,其心中自是不愿意失去已经得到的,或者是想进一步得到更多。有利益纠葛,心存太多纠结顾虑,以至于无法看清显而易见的事理,或者说即便看清也不愿意去改变。而这对其而言,正是所谓的「坚执」。

相反,那些天师道弟子一路跟随大军行至汉中,身上几无余物,亦没有什么好失去的,一经点拨后会通透至理得多,则自然而然成了张鲁最坚定的支持者。

而徐承亦知,张鲁开头以看似毫无关系的名利外物之论切入,实则同样是在借机告诫阎圃等人,可谓是用心良苦。只是阎圃等人是否真的能迷途知返,便是另一回事了。

第一百四十一章 毁誉

“师君仁义!”一旁围观的百姓和郡兵也先后反应过来,他们都亲眼见到张鲁花费了那么大的周章说服天师道众弟子,就是为了将苏固厚葬,且刚才张鲁又亲口说出「至人者,与众人一同求食于地,求乐于天」,遂发自内心感叹道。

不想那些天师道弟子听到之后却是微皱眉头,随即交头接耳,蔑笑不已。他们都信奉大道,显然对百姓口中念叨的「仁义」嗤之以鼻。却见城楼上的师君依旧风轻云淡,古井不波,丝毫不为所动,碍于场面便不再肆笑。

片刻之后,呼声渐渐消停,而众人皆以为此事告一段落,就等师君发话离去时,张鲁缓缓抬起手掌轻抚雉堞,遂继续道,

“然物性有贵贱乎?以道观之,物无贵贱,以物观之,则万物皆以己为贵而以他物为贱。以万物之大而认为其大,则万物无不大,以万物之小而认为其小,则万物无不小。以万物之有用而认为其有用,则万物皆有用,以万物之无用而认为其无用,则万物皆无用。以万物值得肯定之处而对其全盘肯定,则万物皆正确,以万物谬误之处而对其全盘否定,则万物皆谬误矣。”

听到此言,恰才沾沾自喜的天师道弟子个个面红耳赤,羞愧不已,之前萌生的优越感荡然无存。

不料下一刻张鲁话锋一转,乃继续道,“先师君修,早年追随家父,披肝沥胆,不辞劳苦,聚拢流民,活人无数,义舍和义米皆出自其手。而后权势渐长,见黄巾余部流窜至此,便心生拉拢之意。以之为鹰犬,内排异己,外伐邻敌,私欲膨胀,遮蔽道心。殊不知刀兵虽让人心生畏惧,却无法使人心悦诚服。”

“其间虽有诸多不可抗拒之缘由,然其亦因功伐汉中而导致不少生灵涂炭。且最终被其向来视之为鹰犬的黄巾贼酋反噬,受其挟持而身死其手。岂不闻夫以利合者,迫穷祸患害相弃耳?”

“然这亦只是本师君一孔之见。对其功过是非之论,不知诸位弟子有何看法?”张鲁问道。

张修在时常以威势压人,故平日里众弟子无不对其畏惧无比。眼下其虽已殒命,然众人心中阴影未消,再加上张鲁之前说的是非曲直难以界定评判之论,便个个抓耳挠头,面露难色道,“弟子无从辨明,还请师君明示!”

而张鲁身旁的那些天师道祭酒,此时则个个选择作壁上观。尤其是像阎圃这种察言观色功夫一流的人,则更加确定张鲁早已有了自己的判断,再加上其在天师道内的地位已无可撼动,便在一旁恭维道,“师君恰才所言客观在理,还请继续示下!”

“依本师君之意,既然吾等皆无法分明其毁誉,不如先以师君之礼葬之,至于其是非功过,交予后人评判即可。”张鲁遂缓缓说道。

“师君明鉴!”阎圃带头行礼道。

“师君明鉴!”众人反应过来后也跟随道。

一旁的徐承心中清楚,张鲁之举不仅是想给张修一个相对客观的评价,以身示人,不念旧仇,更是打消了众人的疑虑。要知道张修在时,不管是祭酒还是普通弟子,为求趋利避害大都依附于其之下,如今天师道易主,则不必担心再被秋后算账。

而城下的郡兵和百姓,虽知张修乃是此次功伐汉中之主首,然其已身死,而张鲁又对其评判在理,亦无察觉有半点不妥之处。

然而离城头稍远处,一名身材微微发福,商贾模样的青年人立于众多百姓身后,却自始至终一言不发,一双精明的细眼目睹了前前后后的一切,随后陷入沉思,若有盘算。

……

三日后的清晨,正是苏固出殡之日。一辆柩车自北城门外缓缓驶出,张鲁亲自执拂前引,挽歌悲沉。两侧众鬼卒和郡兵身披素甲护送,南郑百姓自发沿途路祭,将整个官道堵得水泄不通。而成固、褒中、沔阳的百姓也自发而来,加入了本就浩浩荡荡的送丧队伍。铭旌飘扬,恸哭震天。

墓地在南郑郊外一座山丘之上,自北朝南。向前远眺,整个南郑尽收眼底。张鲁朝苏固墓碑躬身一拜,以酒酹地。之后便转身,朝边上的阎圃使了个眼色。片刻之后,一批双手被缚的黄巾喽啰便被鬼卒们押了上来,立于墓地不远处一个早已挖好的大坑跟前。

此刻他们早已不似平日里嚣张跋扈,作威作福。也知今日难逃凶灾,面色惊恐不安,其中一个口中不断喃喃道,“师君饶命!吾等都是被程义驱使,实属无奈呐!”

紧接着一片求饶声不绝于耳。不过张鲁丝毫不为所动,乃正色道,“身为士卒,攻城杀人实属迫不得已,然汝等千不该万不该行凶杀人,图财害命!且今日汝等向本师君求饶,却不知那些受害者向汝等低声求饶时却为何不放过?”

此言一出,众黄巾喽啰再也无言以对。鬼卒首领大手一挥,其身后鬼卒手起刀落,鲜血四溅,一具具无头的躯体摇摇欲坠,最终跌入深坑内,引得周围百姓拍手称快。

紧接着下一批黄巾喽啰又被押至跟前,看向坑里这些身首分离的尸体,吓得瑟瑟发抖,语无伦次,“师……,师君,绕命!”

张鲁微微罢手,其身后的鬼卒才将滴血的刀刃徐徐放下。众喽啰这才长舒一口气,仿佛捡回了一条命。

“本师君认得你们。汝等曾经助纣为孽,然最后关头却心性未泯,使得整个南郑城中的粮草免于付之一炬。依本师君看,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罚汝等在南郑劳役十年,可有意见?”

“多谢师君不杀之恩!”众喽啰哪还敢进一步讨价还价,皆大喜过望,急忙拜谢道。

“师君明鉴!”众百姓也一齐感叹道。

紧接着下一批犯人又被带至坑前。只见其蓬头散发,灰头土面,衣衫褴褛,面露菜色。目光中尽是惶恐不安,畏惧躲闪,却丝毫无半点戾气。

“此乃何人?”张鲁发觉不太对,不由好奇问道。

“师君,这些蟊贼乃是三日前属下在城中夜巡时,发现其入室行窃抓到的。”阎圃朝张修毕恭毕敬行礼后,便凑到张鲁耳边轻声邀功道,“师君,乱世宜用重典。眼下城中流民众多,实难管制。若是今日当着众多百姓的面将这几个刁民正法,便可震慑那些趁乱混说摸鱼之宵小,事半功倍。”

第一百四十二章 宽宥

然而张鲁却不为所动,面露失望正色道,“这些蟊贼之身份可曾确认过?可有南郑本地百姓?”

“回师君,这群蟊贼皆是来自关中的流民,趁着城中纷乱之际意图浑水摸鱼,劫掠财物,其心可诛!”阎圃振振有词回应道。

“可有劫到什么财物?可有伤到什么人?”张鲁继续问道,面色变得愈加难看。

“这倒未曾。常言道,防范胜于未然。属下深知巡视之重要性,不敢有半点懈怠,是故未待其得手便将其当场擒获。”阎圃微微有些得意说道。

阎圃之言大体属实,只不过当时抓这些蟊贼只是为了给张修一个交代,本来给张修过目之后也是要处决的。然如今张修已死,手中的这些蟊贼已无用处,正好趁此机会变废为宝,顺便在张鲁面前邀功一把。

“师君饶命呐!吾等入室行窃不假,却并非是为了劫财。吾等自关中避难而来,衣不遮体,食不果腹,身无分文。城中未遭战乱之时,幸得苏府君命人在城门口施粥,方能维系温饱。而后城中大乱,也无人再施粥,吾等饥饿难耐之际,便趁着夜黑去无人之住处寻觅些食物,借以果腹,不想……”一个略微胆大的流民惶然解释道。

“大胆刁民!行窃便是行窃!窃取财物是偷,窃取食物难不成便不是偷了?休要在此狡辩!”阎圃威喝道。

“住口!”张鲁正色道,直接打断了阎圃的话,随后肃然道,“苏府君在时,人人皆安分守己,不曾有偷盗之举。子茂就不细想,同样之人,前后为何如此相异也?”

“这……”阎圃顿时哑然无声。

“古之君人者,以得为在民,以失为在己。昔日秦法严苛,增加困难而加罪不敢去做之人,加重任务而处罚不能胜任之人,延长路途而诛杀不能按时到达之人。民知力竭,则以伪继之。力不足则伪,智不足则欺,财不足则盗,天下终乱矣。

而今诸侯纷争,战乱四起。百姓家园尽毁,颠沛流离,来我汉中避难,饥肠辘辘无食果腹,不得己而行盗窃之事。然鸟兽鱼虫皆知趋利避害,更何况人乎?

是故只知民犯法,却不去追溯缘由,即便再如何用重典震慑,亦只是舍本逐末,又如何能杜绝乎?”张鲁肃然道。

“师君之言如醍醐灌顶,令属下受教了!”眼见邀功不成反失一把米,阎圃急忙掩饰道。

张鲁却并未有停下来的意思,只是回望了阎圃一眼,随后又将目光转向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蟊贼,乃继续道,“汝等虽犯偷盗之事,然值此非常之际,念汝等事出有因,且本师君未能及时察觉,亦有过失,故此番便破例宽宥一次。且自今日起,天师道之义舍重新开张,接纳饥民,不遗余力!”

“谢师君不杀之恩!”那些蟊贼未曾想到张鲁竟然能饶恕他们一回,绝处逢生。不由喜极而泣,长拜不起。

“本师君宽宥汝等,却也并非鼓励偷盗,纵容不法之事,故只此一次,下不为例。否则便是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则亦将大乱矣!”

“师君所言不偏不倚,甚是公正!吾等皆心服口服!”众人齐齐感叹道。

“师君如此仁义!某愿意加入天师道,追随师君!”人群中不知是谁第一个发声,随后瞬间得到更多人响应。

“某也愿意!”

……

然张鲁却并未露出半点欣喜之色,乃轻轻挥手示意众人安静,随后继续道,

“诸位今日想加入我天师道,吾不强求。若是他日想离开天师道,吾亦不阻拦。不过天师道内有一道规,凡加入者需纳上五斗信米。那信米并非是天师道私囤之物,乃是作为义米接纳饥民之用。而今汉中初定,民皆疲敝。汝等虽有心加入天师道,却未必能凑足信米。故本师君今日将此道规稍作修改,若是能为天师道出力者,无须交纳信米亦能加入!”

“师君,此事万万不可呐!”一直负责安置流民的任琼焦虑道,“那信米虽非天师道私囤之物,然一直维系着微妙平衡。如今接纳饥民之数大幅增加,而新入天师道者又无需纳信米,恐怕过不了多久义米便会入不敷出。”

“无妨。眼下隆冬将至,首要之事乃是发动人手尽快搭建足够多的房屋,供流民御寒,免于露宿街头。等熬过了这段日子,到来年秋收后,城内仓廪必将再次充盈。就算其间有存粮缺口,稍后也可另想办法。”张鲁泰然自若道。

“这……”未想到张鲁仍坚持己见,任琼不免有些左右为难,不过看到张鲁一副波澜不惊的神情,心中稍稍安定,遂回应道,“是!”

“师君仁义!吾等能遇到师君,实属三生有幸!”众人齐齐感叹道。

徐承立于张鲁身旁,将前后一切都尽收眼底。众多百姓看向张鲁皆是一脸虔诚和欣喜,想必此时此刻他们皆沉浸在对未来美好的憧憬当中。今日之后,南郑乃至整个汉中之民心必然归附,且附近流民亦会源源不断涌入。

“在下杨松,奉褒中杨家家主杨璞之命前来吊唁苏府君!”一个突兀的声音从人群后方传来。众人闻声便主动让出一条道来,侧目相望。这才发现一名身材微微发福,商贾模样的青年人自后方缓缓走来,正是三日前在南郑城头附近驻足观望,若有盘算之人。

“见过师君!”杨松向张鲁拱手行礼,闪烁着那双精明细眼,乃继续道,“师君如此爱民,实乃我辈之楷模!在下不才,愿尽绵薄之力,献上一千石粟米为师君解困。”

“一千石?天呐!”想不到这位其貌不扬的年轻人出手竟然如此不凡,众人皆诧异不已。

而事实上,家主杨璞远在褒中,根本不清楚这几日来南郑究竟发生了什么,自然也不会派杨松过来吊唁苏固,一切都是杨松编造出来的。

南郑遭遇战乱之日,杨松恰巧在城中客栈处落脚,亲眼目睹了中间发生的一切,嗅出了其中的机会。之后又经过暗地里观察,直至刚才看到众人归附,才最终下定决心投效张鲁,而那一千石粟米正是其见面礼。

第一百四十三章 投机

杨松心里很清楚,张鲁本是刘焉亲定的「督义司马」,已是汉中地界的最高掌权者,再加上如今人心尽皆归附,不出意外必是未来的汉中太守。而汉中经过战乱,不少官吏或死或逃,相应职位必有空缺,若能早一步投效,便有机会捷足先登。

且张鲁选择无条件接纳流民,所耗钱粮必定甚巨,其间缺口未知,这从一旁的任琼面露难色中便可窥探出一二。值此当口主动献上一千石粟米便是雪中送炭之举。相反,若是尾随在其他富户之后献粮则顶多算是锦上添花。

而张鲁既已在众人面前立下允诺,接下来若是自食其言,人心必定浮动,是故其势必会不遗余力去实现。若真到了手中粮草告罄,万不得已之时,极有可能会强制要求汉中各大富户摊派,亦是难逃被迫纳粮之窘境,只多不少,且理所当然。

故眼下以吊唁苏固为籍口,主动献粮便是最为明智之举。不过一千石粟米对于杨家而言并非是小数目,而自己这个老父杨璞又极为吝啬,对其如同割肉。回去之后怕是要大费口舌了,甚至都免不了被劈头盖脸责备一番。不过以此为代价换得杨家日后飞黄腾达,想必也足以说服那吝啬的老父。

不过杨松显然是想多了,张鲁并未有如此多的心思。

“足下如此慷慨,本师君在此替众多落难百姓谢过了!”张鲁双手微拱,向杨松行礼道。

“松只不过略尽绵薄之力罢了,当不得师君如此大礼!”杨松故作诚惶诚恐道。

令杨松意料之外的是,张鲁接下来并未继续夸赞,只是寒暄了几句后便转而带着众人再次朝苏固墓碑拜了几拜,自此葬礼便结束了。之后便同众人陆续离散,再也没同杨松攀谈过一句话。

对于张鲁如此不冷不热的做法,杨松始料未及,心生忐忑之下便有竹篮打水一场空的不好预感,且显然说服杨璞的难度增大了不少。

次日清晨,南郑郊外的另一个山丘之上,张修的葬礼正在进行当中。不过前来参加的人显然要比昨日苏固葬礼寒碜得多。南郑百姓一个都未至,且尽管张鲁之前在城头上表过态,对张修生前之功过不论是非对错,然而仍有不少天师道弟子乃至个别祭酒以身体抱恙为由假意推脱,缺席葬礼,意图与之划清界限。

面对如此冷清的局面,张鲁倒仿佛早已预料般丝毫不在意,领着剩余稀稀落落,亦是顶着不少压力的祭酒和弟子完成了一整套仪式后便结束了。之后众人如释重负,尽皆散去。须臾之间,原地便只剩下张鲁,张卫,以及徐承孤零零三人。

张鲁转身正欲离去时,发现其后空荡荡一片唯独徐承仍矗立原地未曾离去,脸上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惊异之色,不由好奇问道,“其余弟子皆已远去,徐祭酒为何仍驻留于此?”

“近日天气尚好,何故一日之间身体抱恙之人骤然增多?又何故在结束之时如临大敌般避之不及,迅速散去?其中缘由想必师君亦是心知肚明。那日在城下听得师君一席话,承感触颇深。如今众人这般举动,怕是未曾明白师君之苦心。且先师君虽褒贬颇具争议,却是一路将承自一介流民提拔至祭酒之位,在此停留缅怀,亦是人之常情。”徐承不动声色道。

显然,停滞此地之举乃是徐承刻意为之。张修已死,权势已倒,人走茶凉。而其生前排挤张鲁,谋夺师君之位早已是众所周知之事。是故面对今日之场合众人皆避之不及,然徐承却认为这是一个亲近张鲁的好机会。根据大脑中的史料以及近日来的所见所闻,徐承大致能判断出张鲁乃是宽厚之人,必不会因这种小事心生芥蒂,相反还极有可能对自己有一番新的认识。

“好!”果然不出徐承所料,张鲁一改困惑之态,钦佩中渗着一丝喜悦道,“不为是非功利所役使,非其志不往,非其心不为。”

得到了张鲁当面的赞誉,徐承内心一阵狂喜,不过接下来张鲁又继续道,“然林中虎豹因精美花纹而招来田猎,山中猕猴因跳跃敏捷而惹来拘系之祸,故不可不鉴之。”

仿佛被人用一桶冷水当头淋下,徐承瞬间懵逼,等到缓过神来时,这才发觉其已走远。

张鲁这先扬后抑的言辞,让人着实猝不及防。难道师君已经察觉出自己作伪之举?徐承顿感后背发凉,冷汗直冒,不过经过仔细分析之后便排除了这种可能。其更像是在告诫徐承虽然言行举比较贴近大道,却在旁人眼里如特立独行般的存在,这将会给他日后带来诸多麻烦,话语中似有示警之意。

张鲁能做到待人宽厚,下面的人却未必如此,其中的阴诡层出不穷。若是继续如之前那般鹤立鸡群强行出头,便极易招至横祸。

想到此处,徐承既欣喜却又茫然若失,凝望远方的同时又陷入了深思。

……

之后的一段日子里,张鲁便派遣人马迅速前往汉中各县。本就人心归附,整个收复过程异常顺利。除了上庸,西城,房陵三县之外,其余各县皆传檄而定。

而上庸等三县早在一年前便被当地豪强申耽、申仪两兄弟率家兵数千占领后,一直处于半割据状态,苏固在时亦对其束手无策。今汉中初定,短期内张鲁更不想消耗民力对其用兵,只是派遣使者传达友好之意,双方互通有无。

三日后,杨家家主杨璞便拖着老迈之躯,亲自带队押送一千石粟米来到南郑,拜见张鲁。同行的还有族中才俊杨任、杨昂、杨松、杨柏等人。

不出其所料,老头子听说杨松一开口便要送出去一千石粮食,一气之下连呼其为败儿,差点命人打折他的腿。好在众人齐齐上来劝阻,外加杨松及时晓之以利害,这才逐渐平息了怒火。

冷静下来之后也知道败儿既已在张鲁面前开了口,这一千石粮食便是无论如何都赖不掉了。如此巨大的沉没成本放在眼前,便也只得一条道走到底。是故索性以押送粮草为由亲自去一下南郑,顺带将族中才俊举荐给张鲁,也不失为一笔不亏的买卖。

第一百四十四章 尘嚣

对于杨璞举贤不避亲的做法,张鲁倒是来者不拒。且经过了解后发现杨松和杨柏确实熟谙汉中各项政令事务以及风土人情,便命杨松代行主薄一职,杨柏代行长史一职。而杨任、杨昂二人则因孔武有力,暂时入军中留用,受张卫节制。如此一来,交谈双方自然是皆大欢喜而散。

之后,张鲁便自暂代汉中太守之职,又命张卫代行都尉一职,阎圃代行功曹一职。

按理说汉中太守一职出现空缺,则需要刘焉去指定新的适合人选赴任。毕竟张鲁目前只是「督义司马」,更没有权利去任命太守府中的下属掾吏。然既已掌控一郡之地,且原先的佐吏因战乱出现大量空缺,严重影响了太守府的正常运转,而刘焉的任命又迟迟未下来,便也只好这般暂代之。

出乎意料的是,徐承则无任何职位变动,仍旧同阎圃一道管理天师道的钱粮盐铁等物资。要说心中没有一丝一毫的失落那肯定是假的,不过一想到那日张鲁对自己的告诫时,乃稍生慰意。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张鲁此举之用意或许便是如此吧。

而杨家率先主动献出一千石粟米,而后族中才俊又受到了张鲁之重用。有了这个活生生的标杆,汉中各县富户皆闻风而动。一来怕捐粮落了后引来非议,二来也想借机给家中子弟谋个一官半职。如此一来,便时常有运粮车队驶向南郑,多则几百石,少则几十石,积少成多,总体而言数量也甚是可观。

南郑,太守府内。

张卫乃不解道,“大哥平日里常说「不尚贤,使民不争」。可如今却是接纳了杨家捐献的粮食,紧接着又提拔其族中才俊代行佐吏之职。进而又致使汉中各富户竞相效仿,岂不是同原先之道义大相径庭?”

“公则自何时起也开始研习大道了?”张鲁一阵诧异,随后微微一笑,乃继续道,“可惜公则所见所悟皆只是表象。如今安置流民需要大量粮食,杨家主动献粮,吾若是不受之则显得过于做作。而杨家又将族中才俊送至吾跟前,供吾差遣,且其确实可堪一用,眼下正好太守府也缺人手,想必公则亦是对杨任和杨昂十分满意吧?”

“这倒确实。”张卫不住点头,一边赞叹道,“此二人皆勇武过人,赤手空拳能轻松应付四五个鬼卒。尤其是那杨任,刀法娴熟,两日前在校场上同吾大战三十回合不分胜负。彼时吾已气喘吁吁,而此人仍气闲若定,估其武力尤在吾之上也。”

“吾并未尚贤,只是彼不请自来罢了。”张鲁顿了顿后,继续道,“且汉中富户误以为吾将杨家立为标杆,倾其所能迎合于吾,意图从中获利。然吾亦不闻不问,对其所捐粮食一一接收,待其知晓吾并未能够给予其好处时便会停止捐献。且一切皆是出自其本意,而吾并未相逼,徒劳无益之下其亦是哑口无言。吾不花费任何精力,便得到如此多的粮食,缓解了义米之缺口,又何乐而不为?”

“大哥所言甚是,是弟愚钝了。”张卫听后恍然大悟道。

果然不出张鲁所料,汉中各富户见张鲁对其一直未有任何回报,便陆续失去了耐心,整个闹剧自此便彻底消停了。不过南郑的仓廪内却因此足足多出二千余石粮食。

南郑北门外的官道上,来自关中的流民皆筚路蓝缕,成群结队闻风而来,人数规模甚至比苏固在时更为庞大。而城门口外的空地上早就被流民们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

几名小吏正襟危坐于最里层,在一旁桌案上摊开的竹简上奋笔疾书。其额头上早已布满汗珠,却是全然不顾。所有想到汉中落脚的流民皆需要先在此处登记户籍,之后才可以旁边的义舍内领取粥食。

而周边早已搭好了一座座营寨。不过并未用作行军打仗驻兵之用,而是暂时用作流民落脚休息之所。鉴于眼下城池显然已经容不下如此多的人,便也只好用此法安置流民,也方便管理。

同时,城池正在扩建当中。上万个衣衫褴褛,却卯劲十足的流民手拿各种工具,不畏艰辛,干得热火朝天。因为他们都知道他们未来居住的屋宅便是用他们当下辛勤的汗水浇灌而成的。不久之后,他们便会在此地有了新家,生根发芽。

……

鉴于陶申已遇害,奸令祭酒一职因找不到合适之人而一直空缺,张鲁便暂兼任之。

“「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混乱,有忠臣。」”

……

“「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上德无为而无以为,下德无为而有以为,上仁为之而无以为,上义为之而有以为,上礼为之而莫之应,则攘臂而扔之。故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

城外的一棵老榉树下,张鲁望着正襟危坐在自己面前的众天师道弟子,深沉而低吟道。

城池处于扩建当中,原本就不宽敞的街巷更是来往之人众多,拥挤不已。是故张鲁便索性暂时将诵读传道之地选在此处,既不碍城中秩序,又远离尘嚣。

但是张鲁对于趋炎附势之尘嚣却是避无可避。众弟子听闻师君亲自讲习,皆早早而至,意图在师君面前混个脸熟,或想着日后能得到提拔重用,或想得到道法之真传,前排的位置更是拥挤不堪。就连不少南郑百姓也都慕名而来,在外围驻足而立。

“然本师君之前厚葬苏府君,安置流民,宽宥企图偷盗之人。虽看似仁义,实则却只是顺应万物之自然心性罢了。”张鲁继续道。

“师君所言陶祭酒在时亦反复释义,弟子们皆已知晓。只是弟子不明白,师君为何未当着众多百姓之面同仁义撇清关系?”一名天师道弟子疑虑道。

“倘若大道可以口口相传,则世人莫不将其传给至亲之人。然言辞由外而内进入众人之心,若是与其坚执之念想抵,亦不能为其所接受。是故心中未有接受大道之本意,是留不住大道的。如若本师君不顺其自然心性强行为之,对己对彼,又有何益?”张鲁谓然道。

“师君之言,振聋发聩。弟子受教了。”众天师道弟子皆齐声感叹道。

然张鲁却置若罔闻,抬头遥望远处工地上一群群挥汗如雨的流民,叹然道,“想必汝等早已对「老子五千文」耳熟能详,每日反复诵读意义已是不大。且悟道本非一日之功,眼下最为紧要之事乃是在入冬前盖好足够多的屋宅,安置好流民。汝等若是有心,且去助其一臂之力吧。”

第一百四十五章 乔迁

“这……”众弟子听后皆是一脸诧异,紧接着又转为犹豫,随后四下张望,发现周围的人也同自己一样面露难色,最终只得齐声无奈道,“弟子谨遵师君之命!”

要知道他们都是在这种乱世中有能力交纳五斗信米的人,单从这一点便可以推算出之前至少过着小富日子。且自加入天师道后,日日研习「老子五千文」,无需做任何体力活。相比于那些天天劳碌的流民而言,可谓是养尊处优。久而久之,潜意识里总是认为自己高过那些终日劳碌且难以保障温饱的流民一等。

可如今这么一来,其心中各种纠结不适油然而生,原先的优越感也瞬间荡然无存。

张鲁似乎也看出了其中的端倪,便继续道,“本师君知道,汝等早在巴郡之时便已加入我天师道,一路不畏路途之艰辛追随至此,可谓是精诚之至。”

“然身处乱世,世道艰难,众人皆是如此。那些一直为天师道竭尽所能的流民却因自始至终交不起五斗信米而被拒之门外,虽有义米勉强维系,却亦是饥肠辘辘,温饱难觅。而今又有大量流民涌入汉中之地,若是遭受不公之待遇日久,则必然怨气逐生,最终引发动荡,想必届时吾等在此坐而论道都将成为奢望。”

“「圣人恒无心,以百姓之心为心。善者善之,不善者亦善之,德善也。信者信之,不信者亦信之,德信也。」”张鲁独自沉吟,随后继续道,“至人者,如天地对待万物,不偏私,不强求。是故今日之事,本师君并无丝毫强求之意。若是想继续坐而论道者,亦无需离开。若是心中起意,想退出天师道者,本师君亦可返还汝等之前交纳之信米。”

除开天师道原有的余粮以及南郑仓廪府库中的存粮,光这几日进账的粮食就达三千石之多。便是面前的三千弟子走得一个不剩,亦是有足够底气去应付。

“师君所言,句句在理。弟子又岂能不知其中之苦心用意。弟子自加入天师道之时起便绝无退意,还请师君收回此言!”一名天师道弟子起身行礼道。

“弟子愿誓死相随,还请师君收回此言!”余下众弟子皆起身回应道。

“好!”张鲁微微颔首,乃继续道,“那汝等是愿意继续在此坐而论道,还是去助那些劳碌的流民一臂之力?”

“弟子自是愿意去助其一臂之力!”

“若是新盖之屋宅早日完工,吾等也好早日入住,不再寄居于百姓之屋檐下!”

“师君言重了!助其便是助己,两者又有何区别?”

众弟子皆是一脸释然,原先的纠结早已不再。须臾之间,前一刻还人头攒动,拥挤不堪之地已是空荡荡一片,只剩下被踩踏得支离破碎,在细风轻拂下发出窸窸窣窣之声的遍地枯叶。

……

两个月后,城池的扩建已基本完工。原先老城墙外围空地上如雨后春笋般竖起了一排排崭新的屋宅,鳞次栉比,甚是齐整。只剩下远处新砌的砖石城墙上尚有不少忙忙碌碌的身影在进行最后收尾的工作。

数以万计的劳力投入,带来飞速进度的同时,存粮的消耗速度也同样飞速。为了满足劳力需要,原本一日供应一次的义米改为了一日两次。如此一来缺粮的压力便陡然增大,就连张鲁本人都将原本一日三顿的膳食改为了一日两顿,不过好在赶在隆冬前所有的流民都入住了新居。

同时,张鲁并未完全取消传道解惑的环节,只是由每日改成了每隔半月在城外老榉树下传道解惑半日,听讲对象也不仅限于天师道弟子,且风雨无阻。

这些天来徐承倒是显得安逸得多。哦不,只是内心较为安定,其实整个人也是忙得云里雾里。自从和阎圃闹掰后便再无法像以前那样当甩手掌柜,因为怕对方给自己使绊子,是故每日都需要亲自去统计所消耗之存粮,以及余粮之变动,端的是劳神费力。

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迁至新居那一日才有了喘息之机。徐承带着徐氏、李婆、蒲元也离开了早已呆腻了的客栈,入住了一处的崭新院落。东边一间庖厨,中间一处宽敞明亮的堂屋,边上四间内室。院中有井,屋后有厕,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虽远远比不上达官显贵之豪宅,但能在乱世之中能有如此一处属于自己的宅院,对寻常百姓而言已是最大的奢望。

徐氏、李婆等人皆是满脸洋溢着满足的喜悦,蒲元则更是穿梭于院中各处,雀跃不已。

而蒲老头则自始至终不见踪影。自城池扩建伊时起便忙得晕头转向。起初倒还每隔几日回客栈一趟,之后便是吃喝拉撒都在城中冶铁作坊内,心急火燎地指挥着众铁匠日夜赶工,制成各种工具供外面的劳力砌墙造屋。

“师君待人如此宽厚,真乃汉中百姓之福!”徐氏不由感叹道,不过随后又面露落寞悲伤,“且贼酋程义已伏诛,若是死去的亲人泉下有知,能得知现下状况,也可以瞑目了。”

“母亲,今日正好又是乔迁之喜,不如在此祭告,让众位亲人在天之灵得以安息。”徐承建议道。

“承儿所言极是!”徐氏不住点头道,遂命李婆去准备一应之物,当即在院内摆上香案,焚香祷告。

既是祭告,岂能无酒?徐承突然瞅见堂屋内放着五个酒坛子,心中立马起意,乃勺取一碗,端至香案前,以酒酹地。顿时,一股清冽的酒气随即扑鼻而来。

说起这酒,乃是两个月前南郑刚定时阎圃命人送来的。据说出自赵府地下酒窖,每个祭酒分得五坛,皆未开过封泥。

徐承本人并不好酒,也未想到其他用途,且一直时刻提防着阎圃,便一直搁在客栈住处的角落里。未曾想竟然被蒲丰盯上,趁徐承不注意时偷偷开了一坛,等到发现之时已经去了大半坛。不过好在酒中无毒,蒲老头安然无恙,徐承也并未在意,只是笑着调侃了几句便过去了。

有了这几个如同鸡肋般的瓶瓶罐罐之物,而客栈距离新居又较远,徐承便叫了几个仓廪内干活的帮手将一干物件搬至新居,一切都顺风顺水。

众人皆虔诚祭告,丝毫未察觉到一道鬼鬼祟祟的身影正伏在矮墙边,将其一举一动看得一清二楚,随即悄无声息一跃而下,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半刻钟后,徐承等人祭告完毕,正待将香案等物收起时,屋门被突然踹开。只见阎圃黑着脸带着几个人夺门而入,显然是来者不善。

第一百四十六章 担罪

“不知阎祭酒风尘仆仆到此,所为何事?”徐承强忍着心中的恼怒平静问道,虽言辞依旧客套,却面露不喜之色,毕竟谁都不希望被如此突兀地打扰。

“大胆徐承!师君有禁酒令在先,汝身为天师道祭酒,竟敢私自饮酒,该当何罪?”阎圃却一点都没客套,遂当头棒喝道。

“什么禁酒令?本祭酒怎么自始至终未曾听说?”徐承疑虑道。

“汝休要狡辩!禁酒令乃是我天师道创立之初便推行之戒律。身为祭酒,不思以身作则,见事情败露却仍假意掩饰,故作不知,欲盖弥彰,罪加一等!”阎圃如铁面判官般呵斥道,看那凌厉的气势应不似有假。

徐承诧异了半晌后才逐渐想通。这就难怪了,依阎圃所言,那禁酒令甚至比徐承,哦不,应该比徐氏以流民身份依附天师道还要早。且周围除了蒲老头这个好酒之人外,也无人对此感兴趣,未曾想不经意间便落下了阎圃早已设下的陷阱。

且由此不难推断出,恰才替徐承搬酒坛子的人中必有阎圃的耳目。否则又如何能解释阎圃能及时得知内情,且迅速出现在自己面前?

“阎祭酒勿怪!承加入天师道才不到一年,对禁酒令实不知情。不过,让承更为诧异的是,阎祭酒明知道有禁酒一事,为何还派人将五坛酒送至承手中?”徐承反击道。

“此乃师君之意,阎某只是奉命行事罢了。且徐祭酒手中这五坛酒乃是用作岁首祭祀酹酒之用,绝不可挪作他用!”阎圃脸上泛着得意之色,故作肃然道,仿佛已胜券在握。

徐承听后却如遭雷击,原来自一开始阎圃便将自己算计得死死的,相应的责罚看来是免不了了。

无缘无故祸从天降,一旁的徐氏等人见状急红了眼,孱弱的娇躯因惊恐而不住地哆嗦,哀求道,“还望阎祭酒明察!承儿并未饮酒,只是今日恰逢乔迁之喜,妾身临时起意,便命其酹酒祭告,并无他意。”

“哼!尔等休要狡辩!未经同意,公器私用已是一桩大罪。且光酹酒祭告便能用掉一大坛酒?分明尔等是有意开脱罪责!”阎圃指着地上仍留有痕迹的一小滩酒水质问道。

“阎祭酒莫要拿鸡毛当令箭!既是禁酒令,那南郑街头巷尾之酒店卖酒,照样有酒鬼喝得酩酊大醉,为何不去明令禁止?且两个月前师君在苏府君面前酹酒祭告,阎祭酒却又为何不去制止?”一旁的蒲元反击道。

“元儿!”见蒲元出言不逊,徐氏一阵惊恐,急忙将其拉至身后,示意其勿要再惹是生非,平添乱局。

“休要摸搅蛮缠,遮掩是非!”阎圃趾高气扬道,“本祭酒懒得跟你这种乳臭未干的小儿费舌!待会儿等师君来了,再在其面前理论吧!”

“什么?师君?”徐氏听后面色惨白,顿感一阵头晕目眩,摇摇欲坠,幸亏李婆眼疾手快,一把将其搀扶住才免于栽倒在地。

徐承眉头紧锁陷入沉思。阎圃竟然在来之前便差人去惊动师君,如此小题大做,想必是要借题发挥,将自己彻底击垮。算计之精准,用心之险恶,可见一斑。

若是自己拒不承认,万般无奈之际将蒲老头偷偷饮酒之真相告之,同样也免不了袒护包庇下属之罪责,且蒲老头照样要受罚。而另一方面,蒲老头乃是自己一手提拔,可以说是徐承在天师道内唯一的左膀右臂。若是任由事态发展,则不仅蒲老头保不下来,甚至连蒲元日后都极有可能跟自己离心离德。且将祭祀之酒私用又将牵连到徐氏等人。

徐承乃是重情重义之人,自然不愿看到身边的人替自己挡箭,是故索性自己一个人扛下所有罪责。

“徐祭酒,事到如今,汝还有何话要说?”阎圃见徐承默不作声,以为其已束手无策,遂得意问道。

“阎祭酒所言极是!这酒的确是本祭酒喝的,这公器私用也是本祭酒一人所为,与他人无关。”徐承平静正色道,似乎已认命。

“承儿,不可胡乱说话!”徐氏急切道。当下之际,承认喝酒便是认罪,受何种处罚犹未可知。

“哼哼!徐祭酒倒是认得爽快,若是等下师君亲临之时也是这般便好了。”阎圃无不得意道。

“子茂,唤本师君到此,究竟所为何事?”一个熟悉的声音自屋外传来,堵在屋外的随从见之纷纷让道,随后张鲁便出现在众人面前,一脸疑虑地望向阎圃。

“师君,徐承身为天师道祭酒,却公然违反禁酒令!”阎圃直截了当道。

“哦?竟有此事?”张鲁遂将目光移向徐承,只见后者依旧一脸淡然矗立于原地,摆出一副完全不想辩解的样子。

“回师君,确实是承违令在先。”徐承顿了顿后,乃继续道,“承依稀记得,之前阎祭酒想要在苏府君墓前将夜巡擒获之蟊贼明正典刑,以儆效尤。而师君心怀苍生,顶着压力问清缘由后方宽宥其罪。今日承在此斗胆相问,天师道为何要推行禁酒令?”

“酒者,迷乱心性,清修之人自然避之。且眼下乃是乱世,百姓流离失所,田地多荒芜,粮食紧缺,若是不下令禁酒,又将会有多少本该用于果腹之粮食白白糟蹋,变成此等无用之物?”张鲁语重心长说道,顿了顿后,乃继续道,“念徐祭酒是初犯,自今日起入静室思过七日。汝可心服?”

“师君!”阎圃未曾想如此处心积虑设计陷害,最终却只是将徐承送入小黑屋关押七日,遂心有不甘道,显然这个处罚在他眼里实在太轻了。

张鲁听后却立刻挥手打断了阎圃的话,随后解释道,“我天师道行宽宥之举,为的便是安抚民心,休养生息。否则动不动便要削足挖眼,斩首示众,则民或畏惧不敢言,或无视生死,违抗到底,最终又有何益?且徐祭酒是初犯,又是不知情在先,如此惩罚虽不为重,但也不为轻。既显宽宥,又足以让其余弟子引以为戒。”

不得不说,张鲁这番话不偏不倚,阎圃听后憋红了脸,却愣是一句反对的话都说不出口。

“师君之言,承心服口服。”徐承平静说道。不过接下来说出的话却出乎众人意料,“眼下流民众多,粮食紧缺。若是承能将手中的酒变回粮食,师君是否可以赦免承之罪责?”

第一百四十七章 出路

“大胆徐承!师君命你入静室思过七日已是无比宽厚,汝却仍不识好歹,诓骗师君!就算三岁小儿都知道覆水难收,酿好的酒又如何能变回粮食?”阎圃不由呵斥道。

“承儿,师君已是格外开恩,莫要再节外生枝!”一旁的徐氏也不断劝阻道。

张鲁也是一副诧异的表情,乃罢了罢手,示意阎圃停下,随后好奇问道“不知徐祭酒此话何解?”

“回师君,眼下最大的问题便是粮食短缺,倘若承入静室思过便能解决问题,那承愿思过一年都行!”徐承正色道。

“那徐祭酒将用何法使酒变回粮食?”张鲁紧接着问道。

“五日,五日之后便有眉目!”徐承信誓旦旦道。

“那好,五日后徐祭酒亲自来太守府找本师君。”见徐承心意已决,张鲁虽万般疑虑,却也并未拒绝。

“师君,切不可被徐承所言迷惑呐!此人分明是想借机诓骗师君逃避罪责,其心可诛!”阎圃在一旁煽风点火道。

“子茂,够了!本师君自有分寸。若无其他事情,本师君便回去了。”张鲁道。显然对阎圃咄咄逼人之势已生不满。

阎圃见状便也只好闭口不言,只是用恶狼般的眼光瞅了徐承几眼,便跟在张鲁身后出去了。

“承儿,此事过不在你,且师君已网开一面,为何还要继续往火坑里跳?”徐氏见外人皆已走远,按捺不住内心的焦虑,便急切问道。

“母亲,师君虽待人宽厚,然天师道内却不乏欺善怕恶,趋炎附势之徒。承前前后后都想过了,很多事情不管如何躲,都无法躲开。就算侥幸逃过了这次,亦是难逃下次。唯一的出路便是在天师道内的地位超过那些居心叵测之人,使其想高攀都高攀不上,想得罪都得罪不起!”徐承斩钉截铁道。

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自从来到这个时代后,总是被各种打压,遭遇各种挠心之事。好不容易费尽心机有了半点功劳也大都被人抢去,一点点过失却被无限放大,终日提心吊胆。很多时候并不是你为人低调便能避开祸福,唯有一步步走上权力巅峰,才能让脚下之人俯首帖耳。

而眼下粮食紧缺,有能力解决这个问题之人,必然会受万众瞩目。且师君向来处事公正,届时相应之功劳自然是跑不掉的。

“可是承儿想过没有,若是五日之后无法拿出结果,便是诓骗师君,届时必定罪上加罪。”徐氏替徐承担忧道,显然也对将酒重新变回粮食之事不信。

“这件事母亲就不要多问了,承既已在师君面前开下了口,心中便自有分寸。待五日之后再看吧。”徐承回应道。说完便进了堂屋,伏于案上,在旁人围观之下,用毛笔蘸取砚台上的墨水,在摊开的空白竹简上迅速勾勒出一个蒸馏器皿的轮廓后,便带着墨迹尚未干透的竹简心急火燎赶往城中的冶铁作坊。

城池扩建基本已告一段落,对铁器的需求自然也没刚开工时那样迫切。徐承找上门的时候,发现蒲老头正惬意地蜷缩在院内的一处角落里,享受着午时的暖阳,眯眼假寐。任凭里面零星的叮叮咚咚之声不绝于耳,却似乎早已习惯,全然不受影响。

“蒲老,别睡了,起来干活了!”徐承一照面便摊开画有蒸馏器轮廓的竹简凑至其跟前,不由急切道。

“早就跟尔等说过了,每日的这个时候别打扰吾休息,有事等过了午时再说!”蒲老头连眼睛都没睁开,极不耐烦回应道。

妈的!老子替你背了锅,找你帮个忙却还要在老子面前摆谱!徐承本就心急火燎,顿时气不打一处,便直接抓起蒲老头的两只胳膊死命摇晃。

要说在天师道内,以蒲老头之当下之地位根本排不上门面,但在这冶铁作坊内却是享受着土皇帝的待遇,自从升任此地主事之人后又何曾受到过这般气,登时睡意全无,直接起身,瞪大眼睛,意图将眼前这个搅了自己清梦之徒训斥一番。

却未曾想到映入眼帘之人竟然是徐承,便也只好将心中的怒火强压了下去,立马换成一副恭敬的面孔,乃肃然道,“原来是徐祭酒,不知有何要事相商?”

“照着上面的图样,能否在三日内铸成一个类似的铁器?”徐承直接开门见山问道。

“小老儿活了这么大一把岁数了,如此奇形怪状之器从未见过,不知徐祭酒作何用途?”蒲丰不由好奇问道。

“承有急用,至于此物之用途,恕承暂时无法相告!不知三日内能否完工?”担心蒲老头得知实情后心生愧疚,同时也担心这冶铁作坊内同样有阎圃的耳目,徐承自然未在蒲老头面前将来龙去脉一一告知。

“三日?既然徐祭酒要得这么急,那必定是要紧之事。小老儿尽力而为吧!”蒲丰也深知徐承未告知其相关缘由,必有难言之隐,便也未追问,而是拿着竹简直接进了作坊内,转而开始忙碌起来。

接下来这三日,徐承明面看似清闲,内心却是度日如年。做好蒸馏器皿只是第一步,虽然丝毫不怀疑蒲老头会对自己交待之事兢兢业业去做,却不知为何心中依旧没底。究其原因,可能是自己虽然基于后世经验,理论上走得通,但终归是未经过实践而带来的困扰和不安吧。

好在蒲丰不负重托,恰好到第三日的正午亲自登门,将浇铸好的铁制蒸馏器送至徐承手中。同时在徐氏和蒲元口中终于得知了真相,心中愧疚不已。

“都怪小老儿一时贪嘴,才让徐祭酒遭受如此横祸!”蒲丰声泪俱下,在徐承面前一拜到底。

“蒲老使不得!还不快快起身?”徐承急忙上去一把将其扶起,乃正色道,“吾等早已是一家人,且蒲老乃是无心之过。倒是承在天师道内如履薄冰,遭人陷害,连累诸位了!”

第一百四十八章 烈酒

“徐祭酒何出此言?若是未遇到徐祭酒,小老儿早就被那章立欺压致死,又哪来今日呐?”蒲丰浑浊苍老的双目中闪着热泪,顿了顿后继续道,“况且徐祭酒又将元儿接至家中悉心照料,如此大恩大德,小老儿这辈子都无已为报,又怎会嫌弃之?”

“是承太过于矫情了。”徐承由衷感叹道。屋内众人的命运早就枝连一体,祸福与共,将拖累二字挂在嘴边已是多余。而眼下最为要紧之事,便是用蒸馏之法早日制得烈酒,堵住悠悠众口。

收起惆怅情绪后,徐承便拿着蒸馏器直接走向庖厨,蒲丰等人在好奇心驱使下也紧随其后,想对这奇形怪状之物的用途一探究竟。

而徐承恰好也需要帮手。将蒸馏器置于灶台上后,便命蒲丰将开封后的那坛酒搬过来倒入器皿内,又让徐氏去取空的陶壶,置于蒸馏器绵长曲折的细口之下。

一切都准备就绪后,徐承又命李婆找些柴禾塞入灶膛生火,随后极度紧张地盯着越燃越旺的火苗舔肆着蒸馏器皿的底部出神。片刻之后,器皿内便传来一阵阵时断时续的咕噜咕噜声,那是酒水沸腾的前奏。

紧接着,器皿内的喧腾声越来越响,若不是对蒲老头的手艺有绝对的信心,徐承差点就认为铁制蒸馏器随时都会崩裂。

同时,灼热而浓烈的酒气也逐渐弥漫开来,徐承也不再去管器皿内沸腾到极致的酒水,转而去察看盛接的陶壶。惊喜地发现壶底已积了一摊薄薄的清澈液体,而酒气中凝结成晶莹剔透的水滴正顺着弯曲绵长的蒸馏器皿管道口处不断滴落下来。

徐承迫不及待地将陶壶中冷凝后的酒水倒入酒杯中细细品尝,一股辛辣浓郁的醉意强烈刺激着味蕾。徐承瞬间感觉到有些头重脚轻,便将酒杯递给边上的蒲丰。自己则索性坐于地上,任凭口腹中的醉意蔓延全身。

“好酒!真想不到小老儿大半截身子已埋入了黄土中,居然还能品尝到如此辛烈的美酒!”蒲丰本就好酒,接过酒杯将信将疑小啜一口后,则更是两眼放光,随即一饮而尽。

得到蒲丰这个酒鬼的认可,想来酒的质量不差,徐承遂松了一口气。便继续如法炮制,将剩余四坛酒也一并蒸馏掉,最终得到一壶烈酒。

次日一大早,徐承胡乱吃了些粟米粥后便提着酒,径直去了太守府。

张鲁正伏案翻看公文,阎圃等人亦是早早而至,立于堂内两旁,看徐承今日如何出丑。

“报师君,徐祭酒正在府门外求见!”门口的鬼卒急匆匆上来通报道。

张鲁见徐承果然如约而至,心中便多了一丝期待,遂命鬼卒将徐承带至跟前。不过和原先预想不同的是,徐承并未带着粮食过来,而只是手中提着一个陶壶,除此之外并无他物。

“承见过师君!”徐承将陶壶捧入怀中,身躯微微向前一躬,算是向张鲁行了礼。

“徐祭酒,汝可还记得五日前所说过之言?”张鲁平静问道。

“回师君,承当然记得,且今日正是为此事而来。”徐承回应道。

“哦?可有眉目?”张鲁继续问道。

“承已有眉目。”徐承说完便小心翼翼上前,将怀中之陶壶置于张鲁跟前的桌案上。

张鲁面露疑虑地轻微晃动着陶壶,一股浓烈醇香的酒气自壶口发散开来,顿时微微皱眉,重新移回原处,心中疑虑更盛,乃道,“徐祭酒此乃何意?”

“回师君,这是承近五日来殚精竭力制得而成的美酒。在清修之人眼里乃是穿肠毒药,然在好酒之人眼中却是琼浆玉液。就算是在皇宫里,亦未曾有过如此美酒!”徐承解释道。

“五日之内便能制得连皇宫里都绝无仅有的美酒,简直是一派胡言!”阎圃在一旁煽风点火道,“莫不是徐祭酒知悉吾等皆是清修之人,不能饮酒,便随便灌些酒水充当琼浆玉液,诓骗师君,企图逃避罪责,简直胆大包天!”

“子茂,不可妄加猜测!虽然本师君同样疑虑重重,但至今为止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实徐祭酒是在诓骗本师君。”张鲁肃然道。

“是……”见煽风点火未成功,阎圃便也只好退居一旁,静观其变。

“师君,不妨由在下试尝一下徐祭酒口中的琼浆玉液,也好解了这个死局。”一旁的杨松突然说道。

张鲁听后眼前一亮,遂拍板道,“如此甚好!那便有劳杨主薄凭酒!”

杨松刚归附不久,还未加入天师道,自然不算清修之人,饮酒一事自然无禁忌。且跟阎圃、徐承等人皆无任何恩怨立场,处事定然公正,又能解此僵局,自是眼下试酒之不二人选。

府中下人闻声便递来一个细碗,杨松小心翼翼捧起陶壶,微微倾斜壶身,酒水便顺着壶口微微流淌至碗内。

杨松轻微晃动着手中细碗,任凭浓烈醇香的酒气充斥鼻孔,仿佛整个人都陶醉在其中,随后又细啜了一小口。

“好酒!好酒!”杨松兴奋道。

众人表情各异。张鲁看着杨松手舞足蹈,眼中闪过一丝惊异,紧接着又转为欣慰。而阎圃则面色极为阴暗难看,僵直立于原地。其余人等亦是诧异连连,他们平日里不喝酒,也不知道杨松口中说的好酒究竟是怎样的味道。

“就算果真是琼浆玉液,那又如何?徐祭酒五日前也是答应师君,会将酒变回粮食,解当下之急!”阎圃心有不甘,继续咄咄相逼道。

对于这头狂吠的恶犬,徐承却完全将其当成了空气。因为从刚才张鲁流露出的欣慰之色便可看出,其已大致明白徐承此举之意图。

“徐祭酒此法甚妙呐!如此美酒在好酒之人眼中必然价值万金而求之不得。我汉中虽然推行禁酒令,却可以将其贩卖之别处,届时换回大批粮草,则自然无忧!”倒是一旁的杨松逐渐从美酒的沉浸中清醒过来,遂一语道破。

此言既出,阎圃立刻像斗败的公鸡般彻底闭嘴,其余众人反应过来后纷纷称奇,而张鲁则一脸笑意问道,“不知徐祭酒欲将此酒贩卖至何处?”

第一百四十九章 郿坞

“回师君,时下乱世已启,百姓流离,田地荒芜,天底下有丰厚存粮的大户屈指可数。而承事先想到之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徐承故作神秘道。

堂内众人听后一阵骚动,开始面带疑虑低声交头接耳起来。

“哦?徐祭酒还请明言。”张鲁好奇问道,脸上满是期待。

“关中有一大户名曰董卓,挟天子以令诸侯,位极人臣。据传其耗费大量民力筑坞于郿,高厚七丈有余,与长安城相埒,号曰「万岁坞」。坞中广聚珍宝,积谷为三十年储。曾云「事成,雄据天下;不成,守此足以毕老。」”

徐承顿了顿后,乃继续道,“承虽无才,愿尽心竭力前去游说,用手中美酒换得其坞内存粮,转运回汉中救济万民。”

此言一出,立刻引发轩然大波。众人皆一副不可思议的目光看向徐承,阎圃则在一旁刻意保持沉默,虽未发话,眼中却闪烁着一丝戏谑和狡黠。心中自是认为徐承太过于年轻气盛,异想天开,若是真的前往无异于飞蛾扑火,有去无回。只有杨松瞬间从刚开始的惊异转为平静,继而陷入深思当中。

张鲁听后则更是眉头紧皱,面露失望之色,显然徐承之言跟他心中预想的结果大相径庭。沉默了半晌,乃忧虑道,“本师君听闻那董卓凶残暴戾,乃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虎狼,又岂是区区几句言辞便能打动?故依本师君看,不管是将酒贩卖于巴郡的板楯蛮,还是上庸申家,都要远比卖给董卓可行。徐祭酒向来聪颖过人,必定早已想到这些,却为何要舍近而求远,舍易而求难?”

徐承当然不能直接告诉众人,眼下如此权势滔天的董卓,却早就在暗地里被王允等人算计,几个月后便会遭到其手下吕布等人刺杀,继而身亡。而之后郿坞亦将毁于战火之中,其中粮草,财物,奇珍异宝皆不知去向。

“师君所言并不无道理。不管是巴郡的板楯蛮,还是上庸申家,只要有心同其往来,并以诚相待,将美酒换成粮食自然不成问题。然那董卓,飞扬跋扈,恶贯满盈,虽权倾朝野,爪牙遍地,但也因恶行树敌过多,各种刺杀事件层出不穷。常言道,多行不义必自毙,想来其命不久矣。若是其意外身死,则必定坞毁粮焚。是故承想趁其尚在之时先过去弄出足够多的粮食。

且「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那董卓身居高位,却不思为国为民,反倒极力压榨百姓,致使关中之地饿殍遍地,人神共愤。承愿效仿天道,从其手中得到存粮,以有余奉天下。此等良机,稍纵即逝。就算以身犯险,亦是在所不惜。”徐承故作慨然道。

“师君,我杨家世世代代都在司隶等地经商,自关中大乱后方才无奈终止。是故在下对关中风土人情颇为了解,此番愿同徐祭酒一道前往,以助其一臂之力!”一旁的杨松突然出乎意料站出来,向张鲁请命道。

真是瞌睡遇上枕头了。徐承惊喜之余转而扫了杨松一眼,只见其面露微喜,同时将散发精光的双目饱有深意地转向自己。

四目相望之际,徐承瞬间明白了对方的意图。俗话说,无利不起早。一方面,杨松显然从刚才品尝的美酒中显然嗅探出了巨大的商机,此番正好借相助徐承之际前往关中之地,顺便可以考虑将这块业务盘下来。而另一方面,杨松刚投效张鲁不久,眼下除了刚开始的献粮之外,再无其他功绩。如若陪徐承走一遭,若果真事成,功劳簿上自然会有他的一笔。若是事不成,那多半也是徐承的判断失误导致,跟自己无关。综上所述,杨松此举便是一桩稳赚不赔的买卖。

不过徐承心中这般解读,在别有用心之人的眼中却是另外一个意思。只见阎圃面色阴沉,眼中泛着一丝凶光。显然是认为杨松跟徐承已悄无声息联合在了一起,日后再想要像以前那样对付徐承可是难上加难了。

虽然有了杨松的加入,成功的概率似乎大了很多,但张鲁却丝毫未有半点欣慰,反而语重心长道,

“昔日伯夷、叔齐因耻食周粟而饿死于首阳山,比干、伍子胥因直言死谏而惨死,屈原不愿与世同流合污而投河溺亡,盗跖为求利而死于东陵山。”

“君子为求名节而舍弃生命,小人为求私利而舍弃生命。虽在旁人眼里其名声各异,但其伤害本性,为所求而舍弃生命这一点来看却并无不同之处。”

“世人皆为名利等外物扰乱心性,以至于最终失去生命。是故有道之人在世时,如飞鸟般不留痕迹,不为外物所累。若是天下有道,便于万物一起昌盛,若是天下无道,则隐居一处修养心性。行力所能及,而回避将自身置于险境之事。”

徐承自然知道此行凶险异常,而张鲁此言一方面是在担心自己的安危,另一方面也是在暗暗告诫自己和杨松,不要为了求名和求利而伤害了自身,似乎早已看穿了眼前二人的小心思,洞察力可谓是犀利独到。

不过徐承亦是知道当下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既然心中早有这个计划和打算,既已向前迈进了一大步,又岂能半途而废?且越是迎难而上,便越能增加自己在张鲁心中的地位和份量。况且凭借自己对相关历史进程的了解,外加格外小心谨慎,必定能化险为夷。遂心一横,斩钉截铁道,

“师君之意,承已知晓。然太史公有云,「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为了汉中百姓早日不被粮食短缺所困,承甘愿冒这个险!”

张鲁听后沉默良久,似微微有些动容,随即释然道,“昔日杨朱不愿拔一毛以利天下,而如今徐祭酒却甘愿舍己为民,且义无反顾。罢了!罢了!是非本无定论,谁又能分得清孰对孰错?一切追随本心便可。”

第一百五十章 驯虎

见张鲁虽不愿让属下以身涉险,万般无奈之下却已默许,杨松乃继续道,“师君,既然如徐祭酒所言,那董卓虽权倾朝野,却朝不保夕,在下提议不如明日一早便动身前往?”

张鲁见徐承也在一旁不住点头,遂无奈道,“既然汝等心意已决,那便去吧。只不过遇事皆需小心谨慎为上,若是察觉到事不可为则万万不可强求呐!”

“师君之言,吾等定当谨记在心!”二人齐齐躬身行礼道。

紧接着,杨松仿佛瞬间想到了什么要紧之事,乃肃然道,“师君,昔日郑人「买椟还珠」,虽被沦为千古笑柄,然那董卓身居高位,手中各式奇珍异宝无数,平日里所用皆是皇家之物。眼光必然是极其刁钻,如此美酒若是放入寻常酒壶中,必定难入其眼,吾等极有可能便被拒之门外。恰巧在下家中有一鎏金龙纹壶,乃是家父早年花重金从一洛阳商贾中购得,精贵无比。家父则更是爱不释手,日日把玩。若是将如此美酒置入这鎏金龙纹壶内,保管让那董卓看一眼便心动……”

“杨主薄所言虽无不妥,然如此精美之酒壶乃是杨老爱物,本师君又岂能让其忍痛割爱?”张鲁两难道。

“无妨,无妨!好酒理应配好壶,且这鎏金龙纹壶虽贵重,家父知悉此事之后也必定能识大体,将壶献出。”杨松顿了顿后,乃继续道,“且眼下汉中初定,民皆疲敝。这远赴关中所需人马以及其余一应之物皆由我杨家供应便可,又岂敢劳烦师君?”

“嗯,那就有劳杨主薄费心了。”张鲁听后遂微微颔首道,接着又交待了几句,便命二人早早回去,为明日出发作好充分准备。

回到住处之后,徐承并未向徐氏等人告之自己明日即将深入虎穴,而是轻描淡写地说是奉师君之命同杨松一道远赴关中,开辟商路。

徐氏并未起疑,也不过问,只是默默地准备着一应衣物,且细细叮嘱要多注意冷暖,之后又默默退下了。

晚饭之后,徐承便早早上床休息,却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不由对杨松产生了兴趣。自己都能听出张鲁话语中的弦外之音,以杨松如火纯青的察言观色能力,显然也早已心知肚明。

而徐承继续用舍己为民的言辞去打动张鲁,撇清自己图名的意图。杨松则依样画瓢,主动献出鎏金龙纹壶,外加对此次人员安排大包大揽,便是撇清自己图利的意图,可谓是异曲同工。

杨松此番虽另有目的,但其提供的各种便利显然能使得此番行动更加顺风顺水,心中不由多了一份期待。

戊时过后,正当徐承渐入梦境时,屋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徐承起身开门,发现两名鬼卒正立于屋外,先是向徐承抱拳行了个礼,随后毕恭毕敬道,“徐祭酒,师君有请!”

“师君?”徐承不由一脸诧异,随后乃道,“请二位稍等片刻,待承先回屋换一身衣服。”

“还请徐祭酒快些,莫要让师君等急了。”鬼卒恳切道。

鬼卒夜间找上门来,且面带焦虑之色,看得出张鲁必定有要事相商,只是不知究竟是何紧急之事。

徐承也不去胡乱猜测,怕惊扰了屋内其余人,换了一身行头后便随鬼卒悄无声息离开了住处,径直朝太守府走去。

此时已是宵禁时分,城中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少数鬼卒稀稀落落地穿梭于街头巷尾往返巡逻。

南郑早已重新回到了往昔的宁静,丝毫都未曾看出在两个月前遭受战火的荼毒。那都是师君爱惜百姓,与民休养生息的结果。人心归附后,只需极少数鬼卒便能维持整座城池的治安。

和周边的黑灯瞎火完全想反,太守府内却依旧灯火通明。张鲁依旧独自一人坐于案前,却是漫无目的翻阅着手中的竹简,似心事重重。见徐承到来,便迫不及待问道,“不知徐祭酒此番前往关中游说董卓,胜算大约有几成?”

原来是为了这事,徐承瞬间明白了张鲁的用意。白天人多口杂,若是张鲁贸然相问,而自己若是将话说得太满,之后倘若失败便会找不到台阶下。若是说得过于保守,则极有可能会被阎圃等人嘲讽,动摇人心。且徐承亦有可能会因为顾虑到这些而过分修饰,说出违心之辞。如此一来,张鲁便得不到真实有用的言论,进而会导致判断失误。

而如今周围无旁人打扰,徐承便更易吐露真言。且夜间众人皆已入睡,除了鬼卒之外亦无人知晓徐承来过太守府,亦是省去了众人过多地猜疑。

“五成吧。天下之事,做之前都是没有百分百把握的。胜败五五开乃是再正常不过之事了,承唯有奋力向前而矣!再者,不去试一下,又如何能知悉是否行得通?”徐承肃然道。

“徐祭酒固然勇气可嘉,然这世间之事并非单凭一腔热血便能促成。”张鲁微微叹了一口气,忧虑之色渐显,乃继续道,

“本师君早年随同家父游历南蛮之时,曾偶遇一位善于驯养山间野兽的老者,其本领之高超,就连虎豹之类的猛兽都无不对其柔顺。本师君尤感好奇,便悉心求教,这才有幸洞悉了其中奥妙。”

“顺之则喜,逆之则怒,此乃虎豹之天性也。然却不能以活物喂之,亦不能以完整之物与之,只因其奋力咬杀撕碎猎物时便会激发凶性。且要视其饥饱喂食,顺其喜怒无常之性。而其伤人之缘由,大都是因为旁人违逆了它。但也不总是如此,喜极而怒,怒极而喜,一切皆反复无常。是故既不能违逆它,又不能完全顺从它。心中既无违逆,又无顺从之意,虎豹看人便像看到同类一般,待人便会柔顺。”

“而今董卓之凶狠暴戾,更甚于虎豹。废立皇帝,擅杀朝中重臣皆在其一念之间,喜怒无常。徐祭酒可要慎之又慎呐!”

“多谢师君点拨,承已知晓。不刻意去攀附,亦不能违逆其意,若是事不可为亦不强求,一切皆顺其自然耳。”徐承不由大为感动道。

“嗯。”张鲁这才面色稍缓,微微颔首,遂继续道,“徐祭酒既已参悟此法,本师君便放心了。且先回去休息吧,明日一早还要赶路呐!”

“是!”徐承毕恭毕敬向张鲁行了个礼后,便起身告退。

第一百五十一章 择道

次日天亮,晨曦如一根根柔和的丝线,透过尚未完全散去的雾霭,挥洒至向阳处每一个角落。

张鲁早早领着众人来到南郑北门外,前来送别徐承、杨松一行。而周边亦是有不少南郑百姓翘首张望,投来好奇的目光。

杨松确实没让人失望。不到一日功夫,不仅回了趟褒中,经过一番口舌之辩,使得杨璞心甘情愿献出鎏金龙纹壶,还临时挑选了二十名杨府家丁作为此行之随从。虽其貌不扬,却个个身躯精壮,健步如飞,腰间配有一柄防身用的短刃。其间不少人面颊,臂膀上皆留有深浅不一的刀疤,更是增加了一股萧杀之气。

徐承很清楚,这种气质只有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死士才具备的。看得出杨家此次显然是下足了血本,而此行自然也多了一道保障,使得徐承顿时心安了不少。

然更大的惊喜却还在后头。只见杨松命身后随从牵过来两匹马,将其中一匹马的缰绳递给了徐承,乃恭顺道,“此次前去关中路途遥远,怎可少了坐骑?此马便算是松赠予徐祭酒,还请笑纳!”

“多谢杨主薄盛情!看来此次前去必定是顺风顺水!”徐承也不扭捏,迫不及待地接过缰绳,细细打量着自来到这个时代后的第一匹坐骑。只见其遍体枣红,唯独四蹄,鬃毛俱黑。虽不显高大威武却精神抖擞,瞪大眼睛直直注视着徐承这个新主人,套着马嚼的口鼻不断吐气。

徐承将手中的手弩,箭袋,以及背着的包裹递给随从,自己则满怀期待地翻身上马。未曾想一连上翻了几次都未成功。在众人的抿笑之下,直至第七次才侥幸骑上了马,端正了身形后环顾四周,发现周围的人都仿佛瞬间变矮了,顿时有一种鹤立鸡群的既视感,心中莫名升腾起一种前所未有的畅快淋漓。

而一旁的蒲元则一脸羡慕加期待地盯着徐承,不住地手舞足蹈。

“哈哈哈!之前在巴郡之时,本祭酒之前说什么来着,等到了汉中说不定便能骑上马,今日果然应验。”徐承不由一阵嘚瑟,随即对蒲元说道,“元儿莫急,等本祭酒事成之后返回南郑,便让予你试骑几日。”

“好嘞!就这么说定了!”蒲元听后一脸兴奋,不住撒欢道。

“徐祭酒,杨主薄,本师君只能送你们到这里了,路上千万要小心呐!若是事不可为一定要记得全身而退!”张鲁郑重道。

“师君放心,承和杨主薄定会勠力同心,排除万难,促成此事!”徐承坐于马背,转身向张鲁行礼,随即将目光转向夹在人群中前来送行的徐氏等人,顿了顿后乃面露难色纠结道,“只是……”

张鲁何许人也,通过徐承的眼神自然也看出了其心中顾虑,乃肃然道,“徐祭酒请放心,有本师君在,自是护得汝之家人平安!”

“有师君这句话,承便放心了!”徐承再次向张鲁行了个礼后便又转回身去,对杨松说道,“杨主薄,吾等还是早些出发吧!”

杨松微微点了点头后,便朝身边随从使了个眼色,整个队伍便开始缓缓朝北行进。而他自己则极其娴熟地翻身上马,一夹马肚便瞬间冲至队伍最前方。

“驾!”徐承有模学样,遂一夹马肚,全然忘记不管是在上个时代还是在当下,自己全无任何驾驭坐骑的经验。或许是技术不行,又或许是胯下坐骑怕生,那匹之前看似温顺的马一边嘶叫着一边将两只前蹄高高扬起,仿佛誓要将背上那个驾驭它的人甩至地面方肯罢休。

徐承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本能地用双手死死抓住缰绳,才不至于从马背上摔落下来。饶是如此,亦是感觉到自己随时都有可能被甩落下马。

好在旁边两个身强力壮的随从见势不妙,急忙伸出铁钳般的双手,合力摁住马脖子,这才堪堪将其驯服。

杨松听见身后闹出这般响动,便急忙调转马头,催马行至徐承身边,强忍住笑意关切道,“徐祭酒没事吧?”

“承没事,多谢杨主薄关心!”徐承尴尬不已,乃低头回应道。

“没事便好。”杨松说完后朝刚才摁住马脖的两个随从使了个眼色,后者便负责牵着缰绳继续前行,而徐承则如温室的花朵般被密切看护着。

而杨松也不再继续回到队伍最前头,而是留在徐承身边,同其一道缓缓前行,之后二人便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起来。

“听闻杨主薄对关中之地颇为熟悉,不知此行走的是哪条道?”徐承遂好奇问道。

“徐祭酒请放宽心,松早有打算,此番去求见董卓,走褒斜道最为便利。”杨松毫不犹豫回应道,显然早已做过了盘算。

“哦?这是为何?杨主薄但请明说。”徐承继续问道。

杨松听后面露精光,仿佛突然来了兴致,遂一五一十道,“褒斜道一向都是汉中至关中的主干要道,地势相对平缓,栈道完整,相对宽敞,能通过辎重队伍。自南面褒谷始,至北面斜谷止,全长五百余里。过了斜谷不出半日便可到达郿县,那正是董卓的封地所在,而郿坞便离此地不远处。”

“虽说那董卓先是自封为相国,而后又加封为太师,总揽朝政。按理说只要吾等命人在长安各个城门口候着,则必能撞见其人。然吾等上门献酒,乃是私事。而长安乃是天子脚下,陛下虽说被董卓挟持,却终究还是天子。若是吾等贸然前往,难免会招人耳目,便会被那些非友即敌,非黑即白的汉室忠臣背地里怒骂为董卓同党。吾等身败名裂事小,若是连同师君也一并遭受责难,该如何是好?”

“是故松以为与其去长安,不如直接去郿坞登门拜访。一来向其表示了吾等之诚意,二来也好避人耳目,毕竟知晓此事之人越少越好。”

“杨主薄如此深思熟虑,真乃承之幸也!”徐承不住点头道,刚才杨松的一番话显然已将其说服。

“徐祭酒谬赞!眼下正是吾等替师君分忧之时,此乃松分内之事!”

第一百五十二章 小钱

徐承一行人继续沿着官道往北前行,很快身后送行的人乃至整座城池都陆续化为黑点,最终消失在地平线上。

“承之前听杨主薄说起过,杨家世代在关中经商,而后虽逢战乱,然危中亦是有机,当初为何选择中断商路?”徐承不由好奇问道。

显然,杨松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抓住契机,依附张鲁,且身居要职,其为人之精明,洞悉商机之能力自然不容置疑。乱世之中虽百业凋敝,商户外逃,然关中之地,沃野千里,瘦死的骆驼终究还是比马大,且如今的长安城则更是朝廷所在之处,放眼天下,地位无二。

不管是寻常百姓,还是文武百官,乃至天子,衣食住行不可或缺,商户锐减之下生活物资必然紧俏。是故只要打理好各种关系,投机倒把,囤积居奇,即便不能大赚特赚,也必定能够在权势的夹缝中分到一杯羹。以杨松刁钻的眼力,又何尝看不出其中蕴含的商机?这便是徐承百思不得其解之处。

“徐祭酒有所不知,自董卓入长安之后,便下令销毁了五铢钱,搜刮民间铜器,更铸为小钱,既无轮郭,又无纹饰。人皆轻之,却又惧其威势而不得不用。乃至货轻而物贵,谷一斛需数十万钱。且出了关中,便无人认得这种小钱,更无法换取任何货物。是故非但无利可图,反而赔本风险巨大。”说话间,杨松不由眉头微皱,脸上泛起一副弃之如鸡肋的神情。

“不仅如此,董卓还命爪牙在领地内肆意抓捕「为子不孝,为臣不忠,为吏不清,为弟不顺」之人,有应此者受诛,相应财物皆没收。关中大小商户怕遭受灭顶之灾,尽相逃离此等凶险之地,且无人敢再踏入半步。不过常言道,富贵险中求。松此番也是在舍命陪徐祭酒呐!”

“杨主薄此言当真折煞本祭酒了。”徐承汗然道,“若是途中果真遇到什么凶险,承又该如何去面对汝之家人?”

舍命?以杨松之精明,既然肯献出视之为珍宝的鎏金龙纹壶,又安排随从贴身护卫,又是送马,外加舍命前往险地。花费如此硕大的成本,若是其心中不追求更为巨大的回报,打死徐承都不会相信。

“恰才松只是调侃耳,徐祭酒莫要当真呐!那日师君早有言,是非本无定论,一切随心便可。徐祭酒舍身为民,松深深佩服,故自愿相随耳。且祸福旦夕,如若不测风雨,防不胜防。即便陷入困厄,亦是命也,松又岂会怪罪于徐祭酒?”杨松一脸恭维,顿了顿后,乃继续道,

“且松早已听闻,天师道尚在巴郡之时,徐祭酒深入虎穴,贩卖精盐之事。当真是英雄出少年呐!松坚信,即便前方险象环生,以徐祭酒之才,也必定能做到逢凶化吉。”

徐承听后不由一阵诧异。连自己都快忘于脑后的陈年旧事,杨松竟然能如数家珍,看得出对方早就开始关注了自己,并且从对方对自己的认可以及恭敬的态度来看,显然有迎合拉拢之意。而其中的缘由显而易见:杨家虽然已依附了张鲁,但毕竟初来乍到,需要在天师道内寻觅合适的盟友来巩固地位。

而在杨松这种利益至上的商人眼中,盟友的实力自然是在考量当中。

“若不是杨主薄提起,承都已经快不记得了。现在想来,一切都只是侥幸而已。”徐承回应道。

而在杨松看来,徐承自然是谦逊恭顺之辞。这一来一去,二人便愈发熟络起来。话匣子一经打开,一时半会儿便难以收拢。

“昔日孝灵皇帝卖官鬻爵,深受天下士族诟病。然世人只知皇帝行事荒诞,败坏朝纲,却不知朝廷举孝廉,招贤纳士,早已被盘根交错,根深蒂固的各大士族所垄断。门生故吏遍布天下,皆为其羽翼。而皇帝此举亦只是绕开其管控,另外再借机敛财充盈私库罢了。至于相应官位,皆是明码标价,童叟无欺。”杨松无不感慨道。也不知是错过此般一步登天的机缘颇有憾意,还是对灵帝刘宏身为九五之尊却对经商之道颇具见解而将其视为知音。

“杨主薄当年是否对未能抓住如此机缘而感到懊悔?”徐承调侃道。

“是,也不是。”杨松双目微眯,似在努力回忆往事。停顿片刻后,乃继续道,“要说当时不感到丝毫懊悔是不可能的。毕竟只要交足钱后便能一步登天,成为地方大员。而杨家虽是汉中大族,但世代经商,为士人所轻视。若是放在平日,族人几无当官之可能。只是官位虽明码标价,却是异常昂贵,年俸二千石的官位标价便是二千万钱。杨家就算倾家荡产,最多亦只能买一个官位。然族中才俊众多,具体人选以及赴任之地家父亦是万般纠结犹豫,以至于最终错过了此等机缘。”

“不过后来黄巾贼谋反,一时战火四起。不少通过花费重金买官上任之人猝不及防之下皆被贼人所杀,真可谓是世道无常。若是当初杨家也同他们一样买官,保不齐最终不仅血本无归,还因此丢掉了性命。”杨松略有些庆幸且释然道。

“那些士族个个以汉室忠臣自居,满口仁义贤良,忠君爱国。殊不知汉室衰微自然少不了他们的一份功劳。垄断官位,兼并土地,而皇帝却在不断失去掌控天下的权力。及至黄巾贼暴动,其便借机蓄养私兵部曲,以剿贼为由,伺机壮大,之后便尾大不掉。”

“由此,松亦是在庆幸当初未选择买官赴任。即便躲过了黄巾贼暴动又如何?那些士族占据了这块地盘上的全部,而松只是台面上的傀儡罢了。只要稍稍有妨碍其利益之举,便会受其胁迫乃至被暗杀。此等官位又要之何用?”

“且当初却正是那天下士族之首,四世三公的袁家反复鼓动大将军何进召四方兵马入京勤王,这才给了那董卓可乘之机。岂不知一道诏书外加若干甲士便可诛杀宦阉,又何须引狼入室?”

第一百五十三章 天险

杨松之言看似见解独到,徐承却不以为然。诚然何进受司隶校尉袁绍蛊惑,使得董卓趁虚而入,控制了洛阳城内的军权。其独揽朝纲,废立皇帝,毒杀太后,且肆意杀戮异己,暴行累累。之后各地讨董呼声高涨,天下十八路诸侯合聚一起讨伐董卓,而袁绍更是被推举为盟主。

虽然一切以结果来论断,袁绍之所作所为按照后世流行的话讲就是非蠢即坏。

但是袁绍的个人举动却并不能完全代表袁家。当时其叔父袁隗尚在,官拜太傅,且德高望重。灵帝驾崩之后,刘辩被立为新帝,袁隗与大将军何进共同辅政,之后便一直留在洛阳。直至以袁绍为首的关东讨董联军起事之后,董卓闻讯大怒,便将袁隗连同在洛阳城内的几十口袁氏家人一并诛杀。

如果单单从阴谋论的角度来推测,袁绍借着讨伐董卓,匡扶汉室这面旗帜为自己赚取声望,而逼死袁隗乃是苦肉之计。况且,袁隗这么一死,袁绍便也顺理成章成了袁家地位声望最高的人。

但这也仅仅是旁人的简单推断而已,究竟是蠢还是坏,除了袁绍自己,又有谁能说得清楚?

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杨松显然是屁股决定脑袋,利益决定立场。因为其出身商贾之家,自以为有些才干,却受到士族轻慢,又无相应上升通道,必然对士族怀恨在心,且对灵帝卖官鬻爵表示理解和同情。

殊不知灵帝固然有无奈之处,但如此荒诞行径自然大大加剧了本就积重难返,摇摇欲坠王朝的崩溃。而之前不管是利用宦官、外戚的势力,还是实施「党锢」,都是为了遏制日益壮大的士族势力。在发觉一切徒劳之后,灵帝此举大概也仅仅是为了能从中得到钱财及时行乐以及破罐子破摔罢了。

徐承虽然与其意见相异,却不能将心中真实想法声张。一来此行前往关中还需对方照拂,是故不能扫了其兴致。二来祸从口出。身为大汉子民对朝政评头论足,万一被别有用心之人知悉,便多了一项妄议朝政之罪名。

不过从杨松旁若无人,肆无忌惮的言辞中徐承发现,在其心中所谓的大汉威仪早已不复存在。

而管中窥豹,可见一斑。杨松尚且如此,那些手握重兵,家族势力枝繁叶茂的地方诸侯对汉室又能有多少忠诚敬畏之心呢?

……

徐承等人一路向北,穿过褒中县后又约莫走了半个多时辰,终于行至褒谷。只见前方山峦起伏,险峻异常。一条狭长曲折的栈道自脚下沿着悬崖峭壁蜿蜒至远端,一望无尽。下方深渊处,湍急的水流撞击乱石,飞溅起团团水花。

放眼望去,在空中展翅翱翔,自由穿梭于山麓之间的飞鸟,以及受制于地势险阻,尚在栈道上如蝼蚁般缓缓行进的流民,形成极其鲜明的对比。

“咳咳。徐祭酒,吾等还是赶紧过去吧!”杨松见徐承看得入神,遂轻咳一声提醒道。

“杨主薄,这便是汝口中所说的地势相对平缓,栈道宽敞,连接汉中至关中的主干道?”徐承看得胆战心惊,遂倒吸一口冷气道。

“正是。褒斜道起先只是一条更加崎岖难行的谷道,直至秦昭襄王在位时才开凿成能通过军马和辎重的栈道。之后数百年间又经过几次修治,才有今日之面貌。凭崖凿石,处稳定柱,临深长渊,三百余丈,接木相接,号为万柱。实属大不易也!”杨松谓然道。

“真天险也!若是将此栈道断绝,纵有千军万马,皆不得过矣!”徐承由衷感叹道。

“徐祭酒所言极是。不过由关中入汉中可不止褒斜道一条路。长安附近的子午道,陈仓附近的故道,皆可绕行至汉中。不过路途上显然要曲折不少。”

“除此之外,还有一条路途最为近捷,但同时也是最为险峻的山间小道,名曰傥骆道。其中最险要之处估计只有常年在外采草药的山民,或者善于攀爬的猿猴才能翻越,是故鲜为人知。”杨松故作神秘道。

正说道间,杨松已经策马缓缓进入栈道,徐承也跟在其后小心翼翼前行。不想周围半边绝壁,半边悬空,如若空中楼阁。自下望去,百丈深渊,如临绝地。徐承顿感头晕目眩,极度不适。再加上首次骑马,之前一路颠簸,屁股早就灼热般疼痛,细思熟虑之后便选择下马步行。

杨松见后也随即将手中缰绳递于身边随从,自己则同徐承一道下马步行。

栈道上迎面而来的皆是自关中逃难而至的流民,人人衣衫褴褛,蓬头散发,面容污秽,目光暗淡。看到徐承一行人向北而行,不由闪过一丝诧异和不解。不过在看到其身后那两匹马之后,眼中顿时闪烁着渴望而热烈的生机。而后不约而同停止了前行,借着打量徐承等人之际隐隐将其前后通道堵住。

透过眼神,徐承能清晰感受到其不怀好意的心思。那是一种一无所有之后对食物和钱财的极度渴求贪婪之心。

显然,这乱世之中能拥有一匹马,不是出身军旅,便是非富即贵。而从对方行头上看便排除了第一种可能,那么剩下的情况便一目了然了。就算其手中未带有值钱的财物,但随身携带的干粮和水若是能夺得一二,便能饱腹数日。若是进一步夺得了马匹,拿去卖便可换得万钱。即便找不到买家,杀马而食也能过一把肉瘾。

好在杨松手下那几个随从也是有备而来。快速反应过来之后,便隐隐将徐承、杨松还有马匹围在里面保护,有意无意将手按住佩刀上的刀柄,目光如鹰隼般扫向周边,同时身上泛起一股浓烈的萧杀之气。

见事不可为,周边那几股不怀好意的眼神便瞬间缩了回去,且纷纷让出一条道来,徐承等人这才得以继续缓缓前行。

行至周围无人处时,杨松遂习以为常道,“徐祭酒请放宽心,这些随从皆是我杨家蓄养的死士。虽是军中裁汰的老兵,然之前常年同羌人血战,皆是百战之士。且松之前经常往返此地,所遇到过的类似情形数不胜数,是故早已习惯。”

“这栈道如此狭窄,只要那些流民一拥而上,吾等即便是有坐骑,即便有百战之士,亦是难逃一死。蝼蚁虽小,但若数量众多,亦能吞噬虎豹!”徐承依旧心有余悸说道。

“这个徐祭酒就不懂了。妄想劫掠财物的流民虽多,但也要有命夺取才行。流民虽有贪婪之念,却没有贪婪之胆,人人惜命,如若一盘散沙。只要稍加震慑,便无一人敢于上前,吾等也就安全了。”

第一百五十四章 假借

经杨松这么一提点,徐承心中的惊恐瞬间烟消云散。在细想之后发现,杨松也只说对了一半。流民之所以不敢贸然上前抢劫,不仅是因为惜命,最主要还是因为不管是苏固还是师君,皆是想尽一切办法去接纳流民。口口相传之后,愈来愈多的百姓流向汉中。心中充满希翼,自然也不会因为途中泛起的些许贪念导致身死。

若非如此,流民在走投无路之下又岂有惜命之说,被逼至绝境后必然无惧生死。真到那时,杨松再是命人如何震慑,都无济于事。

徐承一行人接连数日都穿行在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栈道上。直至第五日正午才到达褒斜道的另一端——斜谷口。

前方的山谷内同样聚集了数量众多的流民,不过和褒谷口不同的是,他们皆呈慌乱之色,拼命朝栈道方向狂奔。而其后方扬起了厚厚的尘土,嘈杂混乱的脚步声中夹杂着清脆的马蹄声。

几个披坚执锐,骑着高头大马的骑士随即而至,嬉笑怒骂间肆意用手中的兵器挥向手无寸铁的流民,见到有值钱的东西便上前一抢而光。而其身前的流民却如待宰羊羔般毫无抵抗之力,只得将后背交给对方,四散逃离。心中唯有默默期盼下一个倒霉之人不是自己。

而徐承等人则要面对迎面而来的,如无头苍蝇般奔逃而至的流民。若不是杨松手下那几个随从及时抽出刀刃,砍翻了几个狂奔至身前,手足无措的流民,而后组成人墙阻挡人流,怕是一照面就会被这股汹涌的人流冲垮乃至踩踏致死。

而一切的罪魁祸首,正是正前方那几个视人命如草芥的骑士。徐承见之不由双目尽赤,怒火中烧。

一旁的杨松也似乎察觉出徐承的愤怒,遂劝诫道,“这些骑士皆是董卓麾下的西凉骑兵,一向骄横跋扈,还望徐祭酒莫要与其一般见识,否则必是麻烦不断。”

“这些百姓虽与其素不相识,但毕竟是其领地上的子民,本就已经饥寒交迫,为何还要肆意掠劫?”徐承攥紧拳头,仍不免愤懑道。

“徐祭酒有所不知。那关中之地虽沃野千里,然自从董卓摄于讨董联军之兵锋,放弃洛阳迁都至长安后,便开始对治下之民变本加厉地搜刮。致使百姓流离,土地荒芜。然一旦将其搜抢一空后,便视其如累赘,巴不得将其驱赶出界,免得凭空糟蹋了粮食或者沦为盗贼作乱。”杨松遂耐心解释道。

二人正说道间,逃离的流民已奔至身后,而那几个西凉骑兵则策马而至,在十步开外停了下来,威风八面地俯视着徐承等人。领头的骑士见徐承对其极不友善,眼中顿时闪现出一丝恼怒,随后又用那特有的敏锐贪婪目光娴熟地打量着这支陌生的商队。

很快,他在随从身后的其中一匹马上发现了一个被绸带包裹的锦盒,整个人顿时如同翱翔于天上的秃鹫发现了地上的腐食般兴奋异常,猛然挥刀指向徐承等人,遂大喝道,“尔等奸细竟敢潜入我关中之地图谋不轨,左右还不快快给我拿下?”

“诺!”两边的骑兵听到命令后面露喜色,遂在马上双手抱拳,便入疾风般呼啸而至,从两翼对其实施了包围,封死了所有的退路。一切都是那么熟门熟路,显然之前没少干这类勾当。

“军爷!误会,误会呐!”杨松一面掐笑着,一面从随身的包囊中取出两块金饼递了过去,须臾之间便被最前面的骑士一把夺过,放在手上饶有兴致地把玩起来。

乘此间隙,杨松清了清嗓子,乃继续道,“吾等乃是益州牧刘使君派来的使者,此番是奉命前往郿县,将厚礼献给太师,重修两家之好,并非是什么奸细,还望军爷明察!”

徐承听后先是一阵诧异,不过随即看到杨松偷偷朝自己使了个眼色后便瞬间明白过来,不由惊叹杨松的随机应变能力。

显然,眼前的这伙西凉骑兵已经对己方身上的财物起了觊觎之心,而杨松手下虽有二十余名死士,但也绝不是其对手,亦是无法安然逃离。是故唯一解困之法便是直接说明来路。

但这中间同样有不少弯弯道道。张鲁目前的身份也就是刘焉封的一个上不了台面的「督义司马」,且汉中发生的各种变故董卓未必知晓,若是当下以实言相告,估计不仅不受待见,怕是难逃眼下的掠劫之祸。

不过杨松来这么一出,效果可就完全不一样了。刘焉可是鲁恭王之后,正宗的汉室宗亲,而眼下又是一州之牧,就算是董卓亦不敢小瞧,更何况眼前这几个虾兵蟹将。

况且如今董卓虽身为太师,独揽朝纲,然刚刚遭遇新败,不得已退居长安,迫切需要其他势力同自己结盟,或者获得认同,是故必不敢轻易怠慢。

除此之外,还有一点好处就是若是真有人将此事传开,弄得天下皆知,则亦是刘焉背锅。

“什么?尔等果真是刘使君派来的使者?莫不是假借托词,想蒙混过关不成?”领头的骑士听后先是大惊,急忙挥手示意手下打住,随后带着疑虑的眼神重新打量起这只陌生的商队。

“千真万确呐!军爷若是不信,就烦请前面带路。届时小的还能在太师面前替军爷多多美言几句。”杨松缓缓走至领头的骑士跟前,又取出两个金饼塞入其手中,随后站在一旁掐笑道。

领头的骑士眼神不停变幻游离,显然在仔细权衡得失。心中肯定是想将眼前的值钱之物一并独吞。但若是对方果真是刘焉派来的使者,那就惹不起了。即便杀人灭口,难不保刘焉又会派人密送书信过来。若是被董卓得知,自己便是长了一百个脑袋也不够砍。

而若是选择放行,虽无法得到财物,但之前已经得到了对方主动送上前的四个金饼,也算不上是明抢。再则,将其护送至郿县,便是大功一件。应该如何选择,自是一目了然。

“既是太师的贵客,吾等又岂敢怠慢。”领头的骑士眼中疑虑之色渐消,随后利索地将手中的金饼放入马鞍旁的包囊内,对其他几个骑士命令道。

“那就有劳军爷了。”杨松又毕恭毕敬向领头的骑士行了个礼后,便转身返回了商队,众人这才得以继续前行。

第一百五十五章 丝竹

有了这队西凉骑兵的尽心护送,一路自然是畅行无阻。又向北走了差不多半日,直至夕阳西下,一座夯土城墙围成的城郭便映入眼帘。

“徐祭酒,这便是董太师的封地——郿县。”杨松坐在马背上,向徐承绘声绘色道。

徐承顺着杨松抬手遥指的方向远远望去,其城墙虽不如南郑那般巍峨高耸,但也丝毫没有任何战乱的迹象,相反,城门乃至城墙上守备森严,而城中上空飘起了袅袅炊烟。这跟自己之前对关中的印象迥异。

一旁的杨松似乎也察觉出徐承的诧异神情,遂用周边西凉铁骑听不到的声音低声叹道,“这郿县百姓能如此这般生活,在这乱世当中也算是有了个好归宿。”

结合杨松之前半路上介绍的关中情况,徐承不难想象得出,董卓可以默许麾下爪牙盘剥荼毒百姓,其封地上的百姓却受到了保护,对其而言不得不说是一种幸运。

不过徐承等人此行的终点显然不是这里。至郿县城外再往东走了半个时辰,一座更为高大的砖石城墙围成的城郭耸立在眼前,而城门却牢牢紧闭,远远望去如同一座固若金汤的要塞,不用猜也知道是郿坞无疑。

“终于到地了。”杨松长舒一口气,疲惫的面色多了出一丝如释重负。随即下马,命人取来锦盒,一边递给徐承,一边抱憾道,“松便只能送到这里了,接下来如何就看徐祭酒的了。”

徐承虽略有失望,不过杨松一路上已经给自己提供了足够多的便利,若是再奢望其同自己一道涉险,便是对其过于苛求了。毕竟趋利避害乃是人之常情,无可指责。

“来者何人?此乃郿坞禁地,未得太师允诺,任何人不得擅入!”城头之上传来一个警惕的问询之声。紧接着一个将军模样的人将头探出雉堞,居高临下指向徐承等人。而其身旁瞬间又探出不少拈弓搭箭的士卒身影。徐承丝毫不怀疑,若是城下之人稍稍敢有任何异动,便会被瞬间射成刺猬。

不过好在有了身边领头的西凉骑士主动上前搭腔,这才少了不必要的口舌之辩。城上领头之人得知实情后便差人前去通报,而自己则依旧未有任何懈怠,牢牢注视着城下的一举一动。

史载郿坞乃是董卓当年强征十几万民夫筑建而成,其内宫殿之豪华堪比长安城内的皇宫。而坞内最大的宫殿内,董卓正在大宴宾客。

席间有美姬弹弦击节,丝竹之音婉转相接,时而如石间清泉,时而如云雾缭绕,时而又如雪后初晴。余音绕梁,不绝于耳。

大殿中央,众舞女身披细纱纡动长袖翩翩起舞,曼丽婆娑,如若天仙。

殿内众宾客坐于左右两列,合樽促席,觥筹交错。不仅李儒、董旻、董璜、牛辅等心腹皆赫然在列,李榷、郭汜、樊稠、张济等西凉旧部亦是全部在场。

事实上,朝中众臣也都收到过请柬,只是大多称病借故推脱,最终只有王允、蔡邕这二位大臣到场。

董卓坐于主位之上,居高临下俯视整座大殿,席间众人之一举一动皆是看得一清二楚。不过,一向性情暴戾的他却并未因众大臣的缺席而恼怒,相反,一面惬意地享受着舞曲,一面开怀畅饮,欣喜之色溢于言表。

就在半年前,关东十八路诸侯齐聚讨董,声势浩大。更可气的是,阵营中大部分诸侯的官职皆是董卓上表皇帝所封赐,以示拉拢之意。而其不仅不感恩戴德,反而假借匡扶汉室之名向洛阳进兵。而自己亦是难敌其锋芒,最后在李儒的劝说下不得不放弃洛阳。

如今看来,当初放弃洛阳不可谓不明智。那些关东诸侯看似个个大义凛然,实则各自心怀鬼胎。将洛阳城主动让出,便是将一块骨头丢进群狗之中,原先隐藏在深处的矛盾必然会被激化,争抢和内讧自然在所难免。

先是孙坚进入洛阳,在城中发现了传国玉玺并私藏。随后讨董联盟的盟主袁绍却改派周昂为豫州刺史,率兵袭取曾作为孙坚豫州刺史治所的阳城。孙坚得知后便撤出洛阳,回师攻打阳城,将周昂击溃。

随后,荆州刺史刘表得知孙坚私吞玉玺,便同袁绍联合,断绝了孙坚的归路和粮道。双方因此发生激战。

而袁绍则带兵退回了冀州,鸠占鹊巢,谋夺了同为讨董联军,冀州牧韩馥的地盘。接着又与同为讨董联军,占据幽州的公孙瓒为争抢地盘激战连连。

当然了,最让董卓欣喜不已的便是最近传来消息,孙坚在同刘表部将黄祖的激战中因轻敌冒进而被流矢射杀。至此,讨董时期一路气势如虹,势如破竹,令董卓头痛不已的江东猛虎就此意外陨落。一下子少了这么个最为忌惮的对手,日后必定高枕无忧矣。而这才是今日在府上大宴宾客的缘由。

又过了一刻钟,但见曲调悠长连绵,而后渐显微弱,直至完全听不见。大殿中央的舞女们婀娜之姿静如止水,似凝固在无尽的时空之中,一曲歌舞就此完毕。

“好!好!”董卓带头击掌,席间众人略作停顿,也随即击掌附和道。随后众武将便继续觥筹交错,一醉方休。而王允,蔡邕,李儒以及一位身居末席其貌不扬的中年文士则如世外高人般,只是在席间怡然自饮。

“一群只知杀人放火的屠夫,又如何能欣赏这精妙绝伦的丝竹之音?”王允心中默默嘀咕道,平静沉稳的脸上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鄙夷之色。

“禀报太师!益州牧刘焉派使者前来求见太师,此时已在城门外等候。”这时,从大殿外进来一名甲士,一见到董卓便双手抱拳,单膝跪地,诚惶诚恐道。显然是在担心扫了其雅兴,因而迁怒自己,遭受无恙之灾。

“刘焉老儿此时派人前来,究竟意欲何为?”董卓原本欣喜的面孔瞬间凝固,随后变得阴沉,口中不由嘀咕道。

第一百五十六章 试酒

董卓心中非常清楚,就在几个月前,自己被关东联军搞得焦头烂额之际,担心盘踞在益州的刘焉趁虚而入占据关中之地,便在李儒的建议下先下手为强,派赵谦潜入蜀地鼓动校尉贾龙以及犍为太守任岐起兵反对刘焉,使其后院起火,无暇顾及天下大势。

之后尽管自己放弃洛阳,全身而退,得以保全关中之地。而刘焉确如起先所预料那般忙于围剿叛逆,分身乏术,不过两家交恶却已成事实。

如今虽因蜀地交通闭塞,不知益州是否已经易主。然眼下刘焉既仍在其位,而贾龙等人音信全无,至少表明其已失败。且刘焉不畏山高路远派遣使者求见,也不知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面对无法猜测的结果董卓竟然变得有些一筹莫展。

“太师,来者皆是客。具体何种情况一问便知。”一旁的李儒小心翼翼提醒道。

董卓听后身躯微微一震,倒也不是对李儒的建议有任何疑问,只是猛然间想到年轻时候自己佩戴两壶箭,便可纵马闯天下。而能有如今之权势地位,全是自己一刀一枪凭借战功外加利用各种契机赢得的。可如今见到刘焉来使却是瞻前顾后,难道自己真的老了,还是太过于养尊处优?眼下关中已定,而关东各路诸侯自乱阵脚之际,完全没有任何理由去忌惮刘焉这个年过花甲,且毫无沙场经验的垂垂老朽。

“嗯,便依文优(李儒的字)所言,将使者带上来吧。”董卓又略加思索了一番,便决定先将使者带上来问话。

随后董卓对着仍立于大殿中的舞女挥手扫兴道,“尔等且先退下吧。”

“是!”众舞女皆轻声应诺,之后便徐徐退下。

片刻之后,徐承手捧锦盒进入大殿。只见其内画梁雕栋,器宇空旷,两侧皆是略有醉意,神态各异的的臣僚。见到徐承后不约而同投来颇有玩味的目光。

而正中间主位上之人,头戴通天冠,身着宽大锦袍,体态臃肿,一脸阴沉,不怒自威,想必是此人便是董卓。其身后则立着一位将军模样的人,身高八尺,目光如鹰犬般锐利,在徐承刚跨入殿门那一刻起便如同看猎物般瞄向自己。虽未曾谋面,但看这排场和气势,徐承料到此人八九不离十便是吕丁董布。

“看来开局不利呐!”徐承心中暗叹道。一踏入宫殿看到董卓阴沉的嘴脸后便知不妙。只是他并不知道董卓暗地派人搅和益州之事,自是无法得知前因后果。

不过既然都到了这地步,便已无任何退路可言。就算前方是万丈深渊都只能闭着眼睛趟过去。想到这里徐承稍稍平复了下内心,手捧锦盒,毕恭毕敬朝坐于主位上的董卓行礼道,“益州牧刘焉使者徐承拜见太师!”

董卓听后并未有任何回应,依旧用那充满威势的目光注视着徐承,似乎要将其五脏六腑都看透。半晌之后,见徐承仍面色从容,不为所动,遂将凌人的目光收起,故作漫不经心问道,“刘使君既已派汝过来,究竟所为何事?”

“回太师,我汉中之地近日天降甘露,刘使君得已酿得美酒一壶,献给太师,权当略表寸心。”徐承正色道。

“嗯。”董卓朝边上的下人使了个眼色,后者来至徐承跟前接过锦盒,小心翼翼放置于董卓身前的主案上。

董卓满面狐疑地打开锦盒,从中取出鎏金龙纹壶,捧于手心端详一番,不由暗叹做工之精致。这壶都如此高贵,其内所盛之物想必不是凡品。遂将壶盖打开,顿时一股浓烈醇香的酒气钻入鼻孔,让人不由陶醉其中。

董卓迫不及待地将酒杯中原先的酒水洒于地上,用壶中的酒斟满,正欲畅饮,突听一旁的李儒半遮半掩轻声提醒道,“太师……”

董卓立马反应过来,如今自己虽权势滔天,却也结下了不少仇家,私底下恨其入骨,索要性命者不再少数。就连一向同自己亲近的越骑校尉伍孚都趁自己不备出手行刺,能有惊无险毫发无伤至今,全凭自己万分戒备。

而那刘焉刚同自己结下新怨,却派使者不愿千里赠送美酒,想必其中必然有诈。便收敛起垂涎的模样,转身朝身后唤道,“本太师手中既有如此美酒,又岂能独酌?此杯美酒便是先赠予吾儿奉先,彰其一直以来护驾之功。”

不得不说自打闻到酒气,吕布便开始眼馋这杯中美酒,然事到如今就算再如何头脑简单却也深知董卓此举绝非出于好意。名为赏赐美酒,实则替其试毒。且董卓态度傲慢,对自己呼之欲来挥之欲去,刚才之言更让吕布觉得如同接受嗟来之食一般,心中自是忿忿不平。可却又惧其权势,且二人又为义父义子关系,明面上便也不好退却。内心纠结之下,以至于面露迟疑伫立原地,久久未有任何动作。

“吾儿奉先何在?”董卓身后的吕布未有反应,以为其未听见,便又加重了语气,一连喊了两次见吕布仍未有任何回应,不由心中怒意飙升,遂扭动臃肿的身躯转向吕布。

话说董卓也并非是一开始便如此刁难吕布。当年初入洛阳之时便遇到了对手丁原,而吕布正是其麾下悍将,擅长骑射,勇猛无敌,恰似年轻时的自己。之后便在李儒的建议下派李肃带着重金厚礼以及宝马赤兔前去游说,这才使其倒戈杀死丁原。董卓又顺势吞并丁原的军队,实力大涨,之后便将洛阳城牢牢控制在手。

但功劳这个东西是会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消褪的。虽然在其助力之下董卓得以牢牢控制洛阳城,挟持汉帝,权倾朝野。但之后吕布却几乎未再立过新功,反而在同关东联军交战中屡遭败绩。

正所谓期望越高失望越大,这让其在董卓心中的地位一落千丈。吕布虽被封为中郎将,都亭侯,却未再带过兵,只是作为董卓身边贴身侍卫被呼来唤去。

且前些日子董卓小有失意,刚好吕布稍有小过,为发泄心头怒火董卓竟然朝其投掷小戟。事后董卓略有懊悔,便借当下之机试探其忠心。

“吕将军乃是太师之左膀右臂,震慑宵小,屡立大功。若是这酒中有毒,太师岂非痛失一臂?不妨让老朽替吕将军试酒吧。”一个苍老却充满中气的声音传来。众人遁着声音望去,只见一位头戴褐色小冠,身穿灰色裾袍的老者自席间赫然起立,虽面容清瘦,却是目光炯炯,正是王允。

第一百五十七章 降卒

王允这突如其来的一出使得接下来的局面似乎变得尤其微妙。

李儒立马将手中正斟满酒的酒杯迅速放下,转而神情复杂望向王允,眉头微皱,陷入沉思。二人之前有过任何交情,甚至连相互间的来往都闻所未闻,而王允却在董卓盛怒之下敢于主动为吕布说情,无论如何都猜不透其中的动机和缘由,心头不由闪过一丝诧异。不过吕布虽为降将,却勇武过人,且如今董卓麾下亦有不少当初跟随吕布一道归降的并州士卒,若是董卓对其责罚过重,则必定引起军心动荡,最终怕是会对大局不利。

是故即便王允不出面,到了关键时刻自己也不得不站出来打圆场,而王允此举倒是替自己省去了不少麻烦。

李榷郭汜等人则纷纷向王允投来搅了好事般的厌恶目光。他们个个都自诩为董卓的嫡系心腹,且又都是凉州人,平日里没少对吕布这个并州降将嗤之以鼻。恰才宴席上眼见吕布被董卓刁难而手足无措,则更是乐于见其遭殃。可正当幸灾乐祸之际却被王允硬生生打断,心中不由期盼着董卓将王允这个替吕布解围求情之人也一并收拾。

徐荣和李肃则一脸同情地望向吕布。前者出身幽州,后者则是吕布同乡,二人和吕布一样被董卓阵营中的凉州人所排挤,不过身处夹缝自然各有各的生存之道。李肃能言善辩,懂得左右逢源,趋利避害。徐荣一向沉默寡言,不善言辞,则选择多立战功,且低调做人,不居功自傲。之前在同关东联军交战中,徐荣于汴水之战中击败曹操,又在梁东之战中击败孙坚,一度成了董卓军中唯一的亮点,使得那些排挤自己的凉州人彻底缄口。

可吕布在初投之时却自恃得到董卓器重,不知收敛低调,且又不懂左右逢源,风头无二的同时也遭人嫉恨。二人非常清楚,之前吕布在同孙坚交战中之所以会兵败,便是一同领军的凉州武将胡轸嫉妒其能从中作梗。

可眼下二人虽怜惜吕布今日之困境,却为自保无法为其出头,不免涌现出一丝憾意。

一旁的蔡邕则紧张兮兮地看着王允,似在担心其遭受董卓余怒的波及,想要起身劝谏董卓却又担心自己人微言轻,刚想说出口的话在犹豫片刻后却又硬生生咽下肚子里去。

总之,席间众人反应各异,不过有一人例外,那便是位于末席的那个中年文士依旧自顾自地饮酒,似乎并不关心席间所发生之事。

而正处于风暴中心的王允却异常平静。有此举动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绝非冒失鲁莽。自董卓入京以来,废立皇帝,擅杀大臣,挖掘皇陵,焚毁洛阳城,一路所行之事人神共愤。自己虽对其恨之入骨,早就想将其诛杀而后快,然眼下董卓气势正盛,就算是关东十八路诸侯亦是无法奈其何,更何况自己这个年逾半百的老朽。

是故在明面上便也只得对其虚与委蛇,而此番董卓邀请自己去其府上赴宴,王允在官宦中沉浮半世,深知以董卓残忍暴虐,以及一向顺其者昌逆其着亡的行事风格,若是自己推脱拒绝,必当会被秋后算账。

不过这赴宴也有赴宴的好,虽然同一群屠夫席地饮酒心中万分别扭,却也在不经意间看出董卓对吕布心生芥蒂,而后者乃是董卓侍卫,又勇武过人,若是能趁此机会拉拢吕布,说不定便能实现诛杀董卓之目的。

是故虽同吕布素无交情,却在其危难之际挺身而出,同时道破事实借机挑拨董卓吕布二人的关系,紧接着又通过试酒向董卓表明了忠心,可谓是一箭三雕,天衣无缝。

“王司徒乃是社稷重臣,又岂能以身试酒?也并非是本太师有意刁难吕将军,实则是今日宴会多喝了几杯,乃至于有些醉意,反倒疏忽了此事,幸得王司徒提醒。”

董卓见王允不为所动,沉默片刻后突然放声大笑掩饰尴尬,随后故作恍然大悟道,“至于试酒,只需一个囚犯便可。稚然(李榷的字)何在?”

席间一位浓眉虬须的将军闻声而起,似心领意会,向董卓抱拳行礼后便出了殿门。

片刻之后,李榷便一手提着一个浑身被捆得结结实实的士卒进了大殿,接着一把将其甩于地上。

原来前些日子北地郡发生士卒叛乱,李榷奉命率军平叛,而叛乱士卒大多被屠戮殆尽,只剩下几百个降卒被带至郿坞,关押在地牢内。然董卓此举并非转性向善,停止杀戮,而是另有他用。

这朝中的士族大臣却只有王允和蔡邕二人前来赴宴,想必其余人等皆怀有二心,但若是将其赶尽杀绝,则朝中无人矣,届时又有何人去装点朝廷门面?

事实上董卓早就盘算好明日将这些降卒带至长安,在早朝结束后当着文武百官之面再将其一一虐杀,定能震慑人心。

而眼下让降卒去试酒乃是再恰当不过之事了。只见董卓一手提着酒杯,一手拿着铜匕狞笑着朝着地上的降卒步步逼近,而铜匕上则戳着一块香气四溢的烤肉。

“太师饶命!太师饶命呐!”那名可怜的降卒见董卓来者不善,怎奈根本无法动弹,却是逃无可逃,避无可避,蜷缩的身躯不由自主地剧烈颤抖起来,面色惊恐万分。

“本太师赐予尔美酒肉食,却为何不受?”董卓蹲下那肥硕的身躯,将酒杯边缘置其嘴边微微倾斜,杯中的酒水便徐徐流入其口中。

“咳咳……”这名降卒在猝不及防之下显然是被呛到了,发出剧烈的咳嗽,脸色也迅速变得潮红。董卓见状满脸狐疑,不由抬头瞄了立于一旁的徐承一眼,见其依旧镇定自若,随后发出一声冷哼。显然是将降卒的反应当成了中毒症状,而将徐承的故作镇定看成了事情败露之后的哑口无言。

不过徐承对此却是信心十足。这酒水在倒入鎏金龙纹壶之前一直由自己保管,并无任何疏漏,而杨松既已下了这么多血本,自然是希望能获得更多的回报,是故途中完全没有在壶中下毒陷害自己的理由。

“好酒!好酒!此生无憾矣!”就在下一刻,那名被酒熏得满脸通红的降卒突然忘乎所以,似在梦呓一般,不过除了脸色通红之外,却无任何异常。

又过去了大约半刻钟,见降卒依旧无恙,董卓似乎放下心来,便将铜匕上的烤肉塞入其口中。正当其大口咀嚼享受之际却猛一发力,将铜匕刺入其咽喉,顿时血流如注。降卒猝不及防,瞪大眼睛面部僵硬,一命呜呼。

空气中瞬间弥漫起一股酒气和血腥气混杂的味道,异常刺鼻。这是充满杀戮的气息。

第一百五十八章 蔡邕

董卓如同一个正在屠戮牲口的屠夫,熟视无睹地拔出铜匕。一条血柱立刻自死者咽喉处飙出,不仅溅了董卓一身,还顺着死者脖颈流落地面,积成一道诡异的殷红流淌至徐承脚边,宛如一条张开血盆大口的赤蛇,令人发怵。

徐承来到这个时代也有一年半载了,亲身经历过残酷的战斗,对死人之事早已麻木。自从这名降卒被带上来的那一刻起便注定是当小白鼠的命运,只是未曾想到即便试酒之后董卓却仍未留其性命,戏谑间便突然出手将其刺杀,这让徐承完全没有任何心理准备。

动辄杀人,全凭喜好。董卓此举不仅是视活生生的人如蝼蚁般轻贱,更严重的是,前一刻还跟对方谈笑风生,后一刻便出乎意料地要了对方的性命,喜怒无常,其所行之事根本难以揣摩,也难以规避。徐承深深感觉到董卓手中那柄血淋淋的铜匕随时有可能捅入自己胸口。

和对方相处的每一刻都将面临着死亡,这种令人绝望到窒息的感觉必定是不好受的。徐承的心跳不由骤然加速。莫不是如今骑虎难下,就连片刻都不愿意多待。

“太师,杀俘不祥呐!”席间一位五十岁开外,已生华发,慈眉善目的老者用那特有的悲凉而苍老的声音苦劝道,此人正是蔡邕。

蔡邕乃是汉末少有的既通经史,又善辞赋,既通音律,又精于书法的大家,且性格温和贤良,品行高义,实为天下士子之楷模。

就连董卓都慕其名,将其强行征召,或许只是为了装点门面,亲近士人,又或许确实对其敬重有加。三日之内,蔡邕历任侍御史、治书侍御史、尚书、侍中、左中郎将等职,封高阳乡侯。

总而言之,之后蔡邕便成了董卓最信赖的幕僚,每每遇到礼数之事董卓都会向其悉心求教。

蔡邕深知董卓性格暴戾好杀,却仍旧感念其知遇之恩,又想着凭借董卓对其敬重和信赖趁机进言,希望董卓能端正言行,像霍光那样匡扶汉室,而非倒行逆施,以至于天下人皆视其如寇仇。

然而董卓却很少采纳蔡邕所提出的建议,这让蔡邕很是失望。后者虽然知道自己人微言轻,很多事情并非光靠自己便能改变,却依旧默默地尽全力去谏言。之前虽然担忧王允之安危,却不起身替其圆场,更多的是不想介入董卓麾下的派系之争。

作为一名正人君子,蔡邕本就无心去攀附权势,见风使舵,更不会去依附于其麾下某个派系,但很多情况下不经意间的举止却容易被旁人误判为替某个阵营说话。而旁人怎么看还不是最重要的,若是董卓也觉察出蔡邕投靠了哪个阵营,必然不会像之前那样信任自己,日后的谏言效果便会更加大打折扣。

可如今董卓肆杀降卒之事就发生在眼皮底下,这让一向崇尚「仁义礼智信」的蔡邕如何不震惊,后者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劝谏道。

“蔡中郎所言差矣!此等叛逆之人本就该死,否则又如何能震慑宵小?且在其临死前太师亲手喂其酒肉,已是莫大的仁慈。”一旁的李儒立刻反驳道。

“该杀!该杀!该杀!”众西凉旧部武将异口同声回应道。他们皆出身凉州苦寒之地,都同羌人频繁打过交道,骨子里也深深植入了其生活习俗。在他们眼里看来,杀个降卒和杀头牛羊并没有什么区别,蔡邕明显是在小题大做。

而蔡邕见众人齐齐反对,董卓又似乎充耳不闻,已知无力回天,便选择了彻底闭口不言。

只见董卓一手紧握铜匕,一手攥着空空如也的酒杯,缓缓起身。铜匕上残留的鲜血顺着锋利的匕尖一滴滴散落至地,触目惊心。而一双透着凌厉寒气的枭眼则死死盯着徐承,似乎连其鼻息变化都能轻易察觉到。

恰才通过试酒显然已经排除了酒中有毒。那么刘焉此番千里迢迢派使者送酒却又是为何?董卓不得而知。不过此刻他似乎对眼前这个十七八岁的小郎君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又似乎想凭借其中的蛛丝马迹找出问题的答案。或许是想趁机敲打徐承,试探其底线,找出弱点,便于在接下来的交谈中占据主动。又或许只是想看着徐承在众人面前出丑难堪,顺便扫一下刘焉的脸面。

“心中既无违逆,又无顺从之意,虎豹看人便像看到同类一般,待人便会柔顺。”

关键时刻,徐承突然想起临行前夕师君之言。如今身临其境,便更加能体会到其中的真义。心中空无一物,便无波澜,既无喜悦,又无恐惧,如入玄妙之境。而心定则神情舒缓,面色波澜不惊。前方即便是刀山火海,万丈深渊亦无惧矣。血腥和死尸,以及跟前张牙舞爪的虎豹亦如浮云一般,相信过不了多久终将烟消云散。

董卓注视了徐承许久,见其自始至终完全未流露出半点畏惧之色,想不到其年纪轻轻便能如此持重,充满戾气的枭眼竟然闪过一丝惊异。不过接下来马上便被失望所代替,显然经过刚才的试探并未使其屈服。

转瞬间,董卓那布满横肉的面孔一阵抽搐,似极为不忿,随后猛然将手中沾满鲜血的铜匕甩于地上。铜匕撞击地面,发出一连串清脆的声响,最终滑落至徐承脚前三寸之距,一切都显得毫无征兆。之后董卓也不再去管徐承反应如何,随手一捋残留在衣袖上的血迹,似迫不及待地飞奔至主位,一把抓起鎏金龙纹壶,猴急般给手中的酒杯斟满,举杯仰首,一饮而尽。

“哈哈哈哈哈!如此辛烈,甚合本太师胃口!好酒!好酒呐!”董卓面色微红,荣光满面,精神焕发,极力夸赞道。紧接着又斟了满满一杯,再次一饮而尽。

三杯酒下肚之后,董卓面色潮红,似意犹未尽,不过并未继续独酌,而是命下人将美酒分赐给席间众人。

第一百五十九章 豪杰

董卓权倾朝野,排场用度又极为奢靡,对于各种珍馐异宝早已是司空见惯,而能被其称为好酒的必定是琼浆玉液。席间众人又本就是好酒之人,此刻皆兴致盎然,翘首以待。

史载董卓年轻时好行侠仗义,豪气冲天。曾经游历羌人部落,尽与诸豪帅相结交。后归耕于野,而豪帅有来从之者,董卓与俱还,杀耕牛与相宴乐。诸豪帅感其意,归相敛,得杂畜千余头相赠。

而徐承今日得以亲眼见到董卓之豪气,犹觉震撼。

“好浓烈的酒气!过瘾!”下人刚上前斟满酒,牛辅便迫不及待地一把举起酒杯,凑到口鼻一闻,紧接着一口闷,连一滴都未剩下。

“果然是好酒!够烈!”其余众人畅饮之后也发出类似的惊叹。可惜的是,一轮酒下来,壶中酒水却已所剩无几。

“这美酒虽好,奈何就此一壶,甚少。且喝过此等烈酒之后,再喝其他,就算是琼浆玉液,亦是如水一般淡然无味。”董卓不由抱怨道。

众人听后皆深以为然,乃惆怅不已。

“还请太师恕罪!”徐承见众人对美酒意兴阑珊之余,故作惶恐状,一拜到底,“在下并非是刘焉所派,乃是汉中的天师道师君张鲁所派。”

“哼!竟敢欺瞒本太师,究竟有何用意?”董卓先是闪过一阵诧异,紧接着一脸愤懑怒斥道。

“在下如此之举实属无奈,并非是有意欺瞒太师呐!太师如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身份何等尊贵?师君委托在下进献美酒,若是以实情通报,必不得见矣!”徐承一面作急切解释,一面偷偷观察董卓的表情。

董卓听后神色稍缓,不过仍面露不屑道,“本太师未曾想到刘焉老儿居然疲弱至此,连米贼都能当一郡之守,果真帐下无人矣!”

显然在他看来,天师道能占据汉中,要么就是刘焉无力平定米贼,要么就是刘焉手下无人能胜任相应郡守一职。

众武将听后皆哄然大笑。不过徐承自是不想主动解释其中缘由,遂沉默不言。

或许是被徐承的恭维之言打动,又或许是垂涎美酒的缘故,董卓并未因为假借刘焉名号而怪罪徐承,不过却面露疑虑。要知道对方既然甘愿冒着欺瞒自己的风险前来觐见,必定不会只是赠送美酒这么简单。遂继续盘问道,“说吧,张鲁派汝到此究竟所为何事?”

“太师乃世间少有的豪杰,师君佩服之至。今以美酒相赠,欲交两家之好……”徐承遂一本正经地敷衍道。

“区区米贼居然也妄想攀附太师?”一旁的樊稠瓮声瓮气乃道,紧接着便发出一阵肆意狂笑。

“樊将军此言差矣。昔日韩信点兵,亦是多多益善。如今太师虽虎踞关中,俾睨天下。然东面有关东各路诸侯,西面有马腾、韩遂,北面有鲜卑、匈奴等边患,南面亦有山川险阻。今汉中张鲁主动派人来觐见太师,欲修两家之好,此乃天赐良机,却怎可因此坏了大事?”李儒急切提醒道。

而李儒表面上是在责备樊稠,其实便是说与董卓听的。刘焉放任米贼占领汉中,且又刚平定内乱,必是疲敝无疑。如若抓住这千载难逢的契机,董卓麾下的兵马便可一举跨越秦川之险,趁其不备,南下占领巴蜀,复强秦横扫六合之势。

此话一出,满座皆惊。就连那位处于末席,事不关己的中年文士亦是停下手中的酒杯,两眼细眯,似在细细思索这其中的可行性。

董卓听后则更是双目精光大盛,之前被迫放弃洛阳退回关中所沉积下来的落寞感,须臾间似乎都烟消云散,乃盯着徐承正色道,“师君之好意本太师心领了,只是不知此等美酒师君手中还有多少?”

徐承心中略有些骇然。恰才李儒之意已经很明显了,而董卓明面上问美酒之事,其实是在投石问路。局面似乎朝着徐承之前意想不到的方向发展了。

卧槽!本祭酒是来拿酒换粮食的,又不是来献地的!

“我汉中之地既已降下甘露,方能酿成如此美酒。而师君素来敬仰太师,愿将一应之物相赠,只是两地山路崎岖,栈道百里,甚是不便。且酿酒所需粮食浩大。是故……”徐承小心翼翼回应道。

“大胆徐承!竟敢要挟太师!”一旁的李榷不由起身大喝道,“我西凉铁骑所向披靡,就算是凉州作战狠厉的羌人都非吾等敌手,何况区区米贼乎?请太师下令,拨给某一万铁骑,则必当取汉中之地献给太师,届时美酒自然应有尽有!”

“西凉铁骑虽是百战精兵,奈何我汉中有山川之险,关隘之隔。只需将栈道一断,派重兵把守关隘,就算千军万马亦不得过矣!”徐承乃针锋相对道。显然,越是关键时刻便越是不能输了气势。

董卓见徐承丝毫不惧,遂暗暗称奇,又仔细思索后似乎觉得所言非虚,也知道继续威逼无效,于是向跃跃欲试的武将们罢手示意,饱有深意道,“本太师手下武将都是些粗鄙之人,倒是让来使见笑了。”

“太师麾下个个都是英雄豪杰,放眼天下,谁与争锋?”徐承恭维道,“不过有了此等美酒后,招揽人才则更是事半功倍。有了各路人才,又何愁天下不平?”

这句话算是说到董卓心坎上去了。其年轻时豪气冲天,单枪匹马闯荡凉州各地,广交豪杰。之后投效军旅,凭借自己勇武过人,平息羌人叛乱中克敌制胜,屡立奇功,且将朝廷给自己的封赏全部分给了下属军官以及全部士卒。而能有今日之地位,很大原因便是自己一向对部下不吝赏赐,这才聚集起天下英豪为己所用。只要对方对自己有价值,便不论出身地位,尽全力拉拢。而徐承利用的便是董卓这一点。

郭汜本是一马贼,因善于用兵被董卓招揽至麾下,委以重任。而为了使吕布改投自己,不惜用重金乃至最心爱的赤兔马相赠。其余例子则更是数不胜数。

第一百六十章 愤金

董卓似乎已从思索中缓过神来。或许是是真的被徐承的言辞所打动,又或许是考虑到米贼虽名义上归附刘焉,私底下却主动前来示好,由此推断其必定不会跟刘焉铁板一块。而汉中虽小,却是连接关中和巴蜀之咽喉要地。如今若是选择继续咄咄相逼,或者将其拒之门外,则其必定为求自保而彻底倒向刘焉,届时要想着再挥师南下袭取巴蜀之地,便是难上加难了。权衡利弊之后,遂开门见山问道,“不知这美酒价钱几何?”

显然,董卓此话一出,便预示着摆在徐承面前的最大障碍已经扫除。如若不出意外,接下来便到了令人枯燥乏味的漫天要价,落地还钱的环节。

“太师以为此等美酒价钱几何?”徐承似乎不愿意按常理出牌,直接将这个棘手的定价难题抛回给了董卓。

徐承心里很清楚,既然已迈过了最艰难的一步,那么接下来便更得谨小慎微,以防阴沟里翻船。既然此行之目的是用酒换取粮食,自然是寻求利润最大化。但若是一开口便是漫天要价,与对方心中之价钱相距甚远,则容易造成不必要的变数。还不如直接试问其心中能接受的价位,然后再作下一步打算。

当然,徐承也丝毫不担心对方一开口便将价钱压得很低。一来,这美酒给众人带来的震撼冲击,董卓显赫的身份地位,以及豪爽的性格。然更重要的是,这美酒不仅是董卓个人享用,还作为赏赐之物拉拢中意之人,自是不可能将价钱定得过低,以至于轻贱了档次,失去了相应的意义。

“此酒飘香四溢,浓烈如火,饮后酣畅淋漓,真乃酒中极品也!依本太师看,一壶酒换一千石粟米亦不为过矣!”董卓沉思片刻后谓然道。

一千石!要知道此话可是从买主口中蹦出来的,是故接下来只要徐承点头应允,双方便可以这个价钱成交了。其实徐承起初的心理成交价位是一壶酒换取一百石粟米。只是万万没想到董卓竟然如此豪气地将价钱抬高到了原先的十倍。

一石激起千层浪,席间众人亦是惊讶得合不拢嘴,想不到他们的太师谈笑间竟然将如此精贵之物分赏给自己,且丝毫不觉得是恩赐。紧接着其面上皆洋溢着荣光。

不过也有例外。王允在诧异之余脸上闪过一丝阴沉和忧虑。董卓靠手中的权力大肆搜刮民间存粮,然后再换得美酒笼络部下。今日之后想必其内部便会稳固空前,届时若是想要完成刺董则更会难上加难。那么大汉将何去何从?像他这样的朝中士族大臣何时又能有出头之日?

蔡邕则一脸懊悔地望着手中的空酒杯发愣。一壶酒换一千石粟米,恰才自己喝的那杯酒便值将近一百石粮食。如今关中之地饿殍遍野,可太师不仅在府上饮酒作乐,还打算花费堆积如山的粮食去换取美酒以供享用。心中不由盘算着日后得抓住合适的机会,旁敲侧击劝诫太师。即便其最终做不到与百姓共克时艰,但至少奢靡之风不可蔓延。

而居于末席的那位中年文士则依旧风轻云淡,似乎不论是一千石还是一万石都与自己无关。

“太师,此等美酒乃是世间少有之物。既能一醉解千愁,又能激发壮志。依在下愚见,当值千金!”李儒突然起身朗声道,随即向董卓使了个眼色,之后又转而以戏谑的目光打量着徐承。

“哦?”董卓先是一阵错愕,肥硕的身躯微微一震后又恍然大悟道,“文优所言极是,倒是本太师显得吝啬了。”

众人听后又是一阵惊呼,百思不得其解。如果说一壶酒换一千石粟米已是登峰造极,那么价值千金则更是闻所未闻。且放眼天下,没有哪个买主会主动去抬高价格。

唯独坐于末席的中年文士听后仿佛提起了兴趣,先是赞许地望向李儒和董卓,随后又饶有兴致地注意着徐承下一步的应对。

“太师言重了!在下只要一壶酒换取九十九石粟米便可,无需千石,更无需千金!”

不想徐承竟然出乎意料主动大降价,诡异之事一出接着一出,更是令在座之人看不明白。

在众人匪夷所思的目光笼罩下,徐承乃正色道,“方才在下也已表明此番前来欲结两家之好,并非是为了图利。九十九石一壶,刨去相应成本,亦无多矣!”

常言道,事出反常必有妖。徐承在前世博闻强识,自是知晓「石牛粪金」的典故。

相传蜀王性贪,秦惠文王闻而欲伐之。然受制于山涧峻险,兵路不通,乃琢石为牛,多与金帛置牛后,号牛粪之金,赠予蜀王。蜀王贪之,乃堑山填谷,使五丁力士以迎石牛。秦军随后长驱直入占据蜀地。这便是贪小利失大利的典型案例。

试想董卓再如何富可敌国,郿坞再如何金银堆积如山,按照这个价钱又能换取多少壶烈酒呢?且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在对方的权力地位以及兵力都远超己方之时,仍想着去占对方的便宜,便是极其愚蠢的行为。

而李儒正是利用了这一点极力提醒董卓趁机抬高价钱,用千金换取一壶酒,用来分赏给部下。待时机成熟后再鞭策部下尽全力功伐汉中,夺取产酒之地,若事成便可进而一举而定巴蜀,若事不成也能使麾下人心得到空前稳固。

徐承若是贪图其利欣然答应,茫然之间便中了其设下的圈套。届时汉中之地便要直面董卓麾下虎狼之师的多面围攻。而汉中虽地势险固,然战乱初定,民多疲敝。就算不至于立刻沦丧,待战事陷入泥潭,民力耗尽之时,终究免不了落入敌手。当然,这个敌手可能是董卓,也可能是刘焉。

是故徐承细思熟虑之后直接将价钱降至九十九石。不仅向董卓反复强调结两家之好,充分表示了交易之诚意,还向对方示意给出的价钱已是无限接近于成本价。

所谓战争,不管对于交战双方而言都意味着巨大的成本。而发起方若是事先深知战争所需付出的代价远远大于战胜对方后所能得到的利益,则战事多半会消停。

不过当下董卓对利益的理解显然不止一个意思。若仅以夺取产酒之地而言,开战之理由已荡然无存。若是以谋夺咽喉要冲而言,则尚可一战。只不过在对方主动派遣使者与己方交好,且在以酒换取粮食上又主动让利之下,若再要言战便失去道义。即便开战,以汉中之险固,未必就能一攻而克。到最后极有可能不仅未能得到寸土,甚至还白白便宜了刘焉。

第一百六十一章 觊觎

徐承心中非常庆幸杨松不愿以身犯险,在坞堡大门外驻足不前,而并未屁颠屁颠跟在自己身后入府面见董卓,由此阴差阳错之下省了不少麻烦。否则以其唯利是图的秉性,必然会因对方开出千金的价钱欣喜若狂,众目睽睽之下徐承又无法向其陈述其间利害,最终极有可能坏了大局。

对于一般商人而言,往往都只关注眼前的利益最大化,却容易忽视政治上的风险。

如今天师道占据汉中之地,正好处于董卓和刘焉这两大势力的夹缝当中,且势单力薄。在出现明显的局势变动前,唯有左右逢源,利用自身优势,使之成为双方都愿意争相拉拢的对象,或者成为两大势力默认的中间带,方能幸存下去。而对于这一点,杨松未必会通透明了。

“九十九石?此话当真?”董卓从震惊中清醒过来,不可置信的眼神中夹带着些许惊喜问道。

“此乃师君之诚意,自然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徐承遂信誓旦旦正色道。

“哈哈哈哈哈!如此甚好!如此甚好!”董卓闻声大笑道,似有些忘乎所以。显然,能不费一兵一卒使得对方便能将美酒以成本价卖给自己,自是再好不过。

当初董卓退居关中之后命人修建郿坞,曾放言事成,雄据天下,不成,守此足以毕老,其实内心多半选择的是后者。郿坞说到底只是供其享乐之所,当他迈出这一步时,逐鹿天下的雄心显然已经丧失。

之前或许是受了李儒的挑唆,又或许是受了美酒的诱惑,董卓开始对汉中之地产生了觊觎之心。不过从听到徐承允诺之后的反应来看,这种心思很显然已不复存在。

一旁的李儒脸色瞬间阴沉了下来,他深知董卓自从退居关中之后便沉迷于享乐,丧失了进取之心。虽然眼下坐拥关中,挟天子以令诸侯,看似稳坐钓鱼台,实则暗波汹涌,危机四伏。朝中反董势力一直以来都未间断活动过。而各路诸侯虽忙着争抢各自的地盘,暂时无暇顾及关中之地,但以长远计,当下的不思进取很快就会变成日后的坐以待毙。

之前确实可以利用讨董联军内部各自心怀鬼胎,如若散沙的弱点,得以避其锋芒,进而坐山观虎斗。然从中出现一个强大的势力,完成对关东各地的兼并亦是早晚之事,届时其若是再联合西面一向蠢蠢欲动的马腾、韩遂,来个两面夹击,形势便会立刻变得岌岌可危。

相反,若是能抓住眼前这个千载难逢的契机,占据汉中咽喉要地,进一步兼并巴蜀。则进可席卷天下,退亦可凭借山川之险割据一地,徐徐图之。

不过徐承的应对之法显然使得他之前煽风点火的努力前功尽弃,希望彻底落空,心中万分恼恨的同时自是不甘心就此失败,如毒蛇般的阴狠目光偷偷凝视了徐承片刻后,内心便迅速酝酿出了一条毒计。

相较于李儒处心积虑替董卓谋划未来,身处末席的那个中年谋士却是表现得异常风轻云淡,似乎自己从不属于这个阵营。而不管是董卓这个实质上的主公还是周围朝夕相处的同僚,在其眼中皆是匆匆过客。或许早已料到董卓的结局,又或许早已想好了自己的退路,此刻他并不像李儒那般焦虑,反倒对徐承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在他看来,徐承虽属弱势的一方,却自始至终不卑不亢,且在威逼利诱之下不为所动,巧妙应对,悄无声息之下便化解了巨大的危机,行事做派同自己年轻时颇有几分相似之处。

而令他更为惊异的则是徐承作为面见董卓的来使,如此年轻,且又有洞若观火的眼力,想必其定是为张鲁所青睐。不过常言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如此年轻有为,又深得张鲁信任,在其阵营当中必定会遭人嫉恨。若是别有用心之人将徐承主动降价之事捅漏出来,最终又将如何收场?想到此处,中年谋士不免替徐承多了一丝担忧。

徐承身为局内之人,自然没像旁人般想这么多。见董卓一脸笑吟吟看着自己,便知大事已成。反应过来后才发现冷汗已经浸润了后背,却又不得不强作镇定,只是希望时间能过得快一些,好早些离开这令人望而生畏的虎穴。

“你家师君之诚意本太师心领了,奈何相识恨晚呐!”董卓不由感叹道。也不知确实是出自肺腑,还是只是对徐承带来的烈酒相见恨晚。不过其接下来的话却是令徐承想早点脱离险地的愿望彻底泡汤。

“来人!贵使既已日夜兼程赶路,车马劳顿,还不快去府上弄一间住处好生款待!”董卓朗声道,不过特地在「好生款待」上加重了语气。显然,其间隐情并未如表面那样简单。

“多谢太师!”徐承心中像是比吞了只苍蝇还恶心,却也知难以推辞,不得不躬身行礼道谢,随后面露难色继续道,“只不过在下还有一个随从尚在府门外等候,在下想早日将这大喜之事告之,好让其早些返回汉中,报之于师君,烦请太师……”

“此间小事,何足挂齿?本太师准了。”董卓似有些不耐烦,不过当下正在兴头上,不适之色一闪而过,随即便不再理会徐承,同周围的部下继续饮酒作乐,谈笑如常。

不得不说,府中下人的办事效率奇高,很快便挪腾出一间布置豪华的厢房供徐承落脚。里面各类摆设应有尽有,不过眼下徐承有一件最为紧迫之事需要去做,对摆放在眼前的这些奢华之物并未放在心上。

有了董卓这句看似轻描淡写的话,徐承便在一队甲士的护卫下,畅通无阻地来到坞堡大门外,一照面就看到满脸焦虑,在原地反复踱步的杨松。

“徐祭酒此番是否已和太师谈妥?”杨松立刻上前,遂心急火燎问道。

“终不负师君重托。”徐承低声淡然道,随即瞅了瞅围在自己身边的甲士。接着对杨松不停地使眼色。

杨松立马会意,便从怀中摸出一块金饼,递给首领模样的甲士,毕恭毕敬道,“军爷日夜肩负守卫之责,艰辛异常。这小小薄礼,不成敬意,不如与手下兄弟们分了吧。”

对方见状却并未感到任何唐突,而是直接拿过金饼,放在手中掂量了几下后,便识趣地带着手下退至十步之外。

“一壶酒换九十九石粟米。”徐承开门见山道。紧接着在杨松的一脸惊喜错愕中,一边继续警惕地盯着周边动静,一边将头凑近其耳边低声细语道,“杨主薄回去之后要赶快告之师君,需对关中至汉中各个要道严加防范,尤其是褒斜道。”

“徐祭酒放心,松一定将话带到。”杨松同样低声回应道,“此番徐祭酒冒着九死一生之险同董卓谈妥此事,就算是昔日之张子(张仪)亦不过如此,松又岂能因此等疏忽而致前功尽弃?且若是董卓果真派兵沿褒斜道功伐汉中,我褒中杨家必定首当其冲沦丧在其铁蹄之下。是故早在吾等出发后,家父便已命府中家丁严密监视褒谷口来往人马的一举一动,定当万无一失!”

“如此甚好!”徐承听后释然道,悬在心中的石头也随即落地。眼下杨家的利益和天师道的命运紧密联系在一起,徐承自是知道杨松此言非虚。

第一百六十二章 绸缪

将该交待的都交待清楚后,杨松便带着手下迅速离开,一路朝南而去。时下夜幕刚刚降临,徐承矗立原地,直至车队在视线中完全消失不见后,方才极不情愿地牵着杨松留给他的坐骑折返。

“太师有令,一应兵器皆不得携带入内。”一名领头的甲士指着挂在马鞍旁的手弩和箭袋肃然提醒道。

徐承听后恍然若悟,便索性将缰绳提给身边的甲士,自己则挪动略显孤寂的身影迈进了郿坞的大门。

府内华灯初上,星星点点的灯火映衬着蜿蜒幽深的廊道通向一眼望不到的尽头。董卓设宴的大殿中仍不时传来歌舞笙箫之声,众人依旧觥筹交错,乐此不彼。

厢房的食案上早已摆好了表面雕绘精美图纹的食盒,掀开盒盖,自是香气扑鼻。不过徐承却对眼前的珍馐漠不关心,只是举箸胡乱扒了几口,又命人取来铜盆,洗漱完毕后便挥退下人,独自一人呆坐于案前。

屋内烛火通明,靠近屋门的窗棂上映出两个几乎不动的黑影,那是门外负责守卫的甲士。徐承不由内心一阵苦笑,如今虽得到了董卓的优待,却同身陷囹圄并无多大区别。原本以为若是谈成了能全身而退,未曾想到最后却被董卓留在了郿坞,也不知何时才能回到汉中。

眼下南郑的那一家子老弱妇孺自然有张鲁暗中关照,且蒲老头是目前为止除徐承外唯一了解整个烧制烈酒过程的人。早在杨松离开郿坞之前便从徐承口中知悉此事。徐承完全相信,以杨家对贩卖烈酒的志在必得,蒲老头定会受到应有的保护。在共同的利益面前,徐承可以暂时将杨家视作盟友,也再不惧怕阎圃从中作梗。

相比之下,处境最危险的反而是徐承自己。看似每日锦衣玉食,其实都不清楚什么时候灭顶之灾会突然降临到自己头上。

之前席间众人貌合神离的举止徐承也都看出来了,董卓、吕布二人心怨已生,再加上王允的推波助澜,如一切按照原有的历史进程发展,几个月内董卓便会遇刺身亡,之后王允、吕布便会派遣得力士卒攻破郿坞,抢夺董卓毕生积攒下来的钱粮财物,奇珍异宝,最终将郿坞付之一炬。届时,坞内所有跟董卓有牵连的人尽皆会遭到诛杀。

徐承虽说是为了贩卖烈酒而不得不跟董卓搭上那么一点联系,但以董卓之前倒行逆施惹得天怒人怨来看,待其死后必定是墙倒众人推,鼓破万人捶。即便不死于刀兵之下,亦会丧身于火海之中,稀里糊涂之下便会成为殉葬品。

然而坐以待毙绝对不是徐承的做派,一个能全身而退的法子必须要在灭顶之灾来临之前想出来。

短暂来看,似乎和董卓的命运捆绑在了一起。徐承第一时间想到,倒是可以凭借自己熟知历史的优势找机会向董卓建言,对身边之人严加防范,最好能顺势除掉吕布、王允二人,以绝后患。

不过这个想法自产生之时起的下一刻便被自己否决掉了。

吕布再如何遭董卓烦,也是其贴身护卫,更是其义子。若是董卓果真对其起了疑心,且证据确凿,必定会在第一时间将其替换掉,绝不会让其继续留在自己身边。

而王允乃是朝中少有的亲董大臣,至少表面上看来便是如此。且其位列三公,又出身名门望族,乃是士族翘楚。董卓虽未必对其百分百信任,但好歹也希望同王允一直维持这种亲善,以此作为亲近士族之典范,改善自己同朝中百官,乃至天下士族的紧张对立关系。

总而言之,此二人跟董卓关系都非同一般。而徐承乃是天师道派往关中求见董卓的使者,同其只有一面之缘。董卓或许会因为徐承临危不乱的应对以及主动降低烈酒的价钱以示诚意而可能对其有那么一丝好感,但远远说不上在其心中有一席之地。

若是徐承刻意接近董卓,在没有任何真凭实据,只是靠主观臆断来挑明王、吕二人图谋不轨,不仅起不了应有的效果,反而会使董卓愈加猜疑,误以为自己动机不纯。且无意间又得罪了王、吕二人,若是传至其耳边,必定使其怀恨在心,使得本就陷于险地的自己愈加寸步难行。

再者,就算董卓真能听取自己的建言,将王、吕二人及一干余党一网打尽又如何?其所作所为早已是人神共愤,刺董之事一直以来未曾间断过。挫败了这次必定还会有下次,其最终亦是逃不掉该有的命运。而徐承此举便成了助纣为虐,必定会遭受天下士子口诛笔伐。就算最终侥幸得活,也必定终生遭人唾弃。

既然无法主动去消除这个隐患,剩下的选择便只有一个——寻机逃离。然眼下徐承被董卓所派的甲士日夜监视,形影不离,就算能准确获知董卓遇刺的消息,要想逃出险地又谈何容易?

……

次日清晨,郿坞郊外的荒野上,徐承骑一匹枣红色驽马,小心翼翼地驱使着胯下坐骑缓缓前行,动作极其僵硬生疏。而身边则一前一后跟着两个甲士。一人牵着缰绳引路在前,另一人则尾随在马后。

原来徐承想了一夜,最终发现杨松留给自己的那匹坐骑成了逃离险地唯一的希望。然自己初次接触马匹,未能娴熟驾驭,是故一大早便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故作不经意地向屋外的甲士透露自己想出去骑马散心。一切竟然出乎意料地顺利,对方当即满口应允,只不过需要二人左右相随。于是便出现了之前的那一幕。

可能对方见到徐承在马上颤颤巍巍,极不自然的表情,心中早已将其定义为菜鸟,便逐渐放松了戒备。

就在此时,这匹表现还算温驯的马突然间莫民奇妙野性迸发,先是用前蹄踢翻了其前方牵着缰绳的甲士,随后在徐承以及身后那名甲士的错愕之中发疯似地朝前方密林狂奔。一切都是显得毫无征兆。

“救命!”徐承只觉得自己瞬间坐上了一辆全力加速的失控卡车,情急之下条件反射般一边死死抱住马脖,一边歇斯底里喊道。

“站住!停下!”身后的那个甲士顾不得边上倒地的袍泽,直接撒开腿追赶而来。怎奈两条腿终究跑不过四条腿,一人一马的距离不仅唯有丝毫缩小,反而变得愈加遥远。

第一百六十三章 比试

须臾间迸发出的骇人疾速以及上下颠簸产生的不适之感弄得徐承差点没将早已吃下肚的膳食给吐出来。而后者除了想尽一切办法不被这该死的坐骑甩下去之外别无他法。

脑中一片混乱之际徐承自然不会注意到远处发出的弓弦振动声,当发现一道寒光伴随着破空之声时已是近在咫尺。徐承下意识地用仅能控制的身躯艰难挪腾,这才堪堪避开了那道寒光。

不过胯下坐骑却并未有这般好运。只见其突然发出一声哀鸣,紧接着两只前蹄便腾空而起。徐承只觉得一股无法抵抗的巨力自胯下传来,一阵天旋地转之后重重地摔在地上。

五脏六腑迅速翻江倒海,仿佛像是被挨了一顿揍一般,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酸痛,不过危机却丝毫未解除半分。眼前这匹不受控制的马自受到袭击后变得愈加狂暴,不断翻腾晃动的马蹄在徐承眼中无疑是致命的大杀器,若是被其触及必将落得骨碎筋折的下场。虽然此时根本无法站立,在强大求生欲的驱使下徐承还是用尽全身力气,拖动身躯小心翼翼匍匐前行,力图脱离险地。

“嗖——”又是一个破空之声由远及近。那匹狂躁不安的马发出一声痛苦绝望的悠长嘶鸣后,似乎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不好!徐承看到倒映在地上的一个硕大阴影变得愈发庞大,暗叫不妙,顾不得形象,直接借着略有些倾斜的坡度就势滚落下去。

“砰——”坐骑庞大的身躯轰然倒地,距离徐承只有咫尺之距,飞溅起的尘土呛得后者咳嗽连连。

这时一直在后面死命追赶的两名甲士已至其跟前,一把搀扶起被摔得七荤八素,仍处于惊恐的徐承,乃关切道,“徐先生,没伤着吧?”

徐承并未回话,遭此突变之后仍有些精神恍惚,乃用略有些呆滞的目光望向远处徐徐朝己方逼近的一队人马。为首一人身披玄甲,头戴铁盔,骑一匹高大白马,此马浑身如雪,竟无一丝杂色。更令徐承惊讶的是,严实的戎装之下,分明是一个面容清秀的女子。

只见这名女将一手执一把短弓,另一只手掂捏刚刚自箭袋中取来的羽箭,仍一脸戒备地注视徐承。

“我的马!”徐承终于反应过来,又看了看眼前那匹身上插着两支仍在颤动的羽箭,早已死绝的坐骑。想到自己今日虽捡回一条命,然日后的逃生之路也就此断绝,不由悲从中来。

“在下拜见渭阳君!”徐承身边的两名甲士立马单膝跪地,双手抱拳,向十步外驻足而立的女将行礼道。而目光自始至终不敢正视对方,似对其充满了惧意。而后拼命向仍矗立原地,一脸呆滞的徐承使眼色,示意其莫要唐突。

然此时此刻徐承却是全然不顾,心中不仅悲愤未消,还对眼前这个朝自己坐骑放箭的人产生了深深的敌意。

见徐承依旧不为所动,边上两个甲士担心二人发生正面冲突,继而殃及池鱼,情急之下便低声提醒道,“徐先生,渭阳君乃是太师之孙女,深得太师宠爱,切勿莽撞呐!”

史载董卓独揽朝政之后,遍封董氏宗族。其中有个孙女董白尚未及笄,被封为渭阳君,外加身边两个甲士的解释,徐承便更加确信眼前的这位女将便是董白。

“尔等身为祖父身边的精锐护卫,竟然连区区一个逃犯都奈何不了,最终还需劳烦本君出手,真是太令人失望了!”董白坐于马上居高临下,一脸鄙夷地说道。

原来徐承本就衣着普通,在董白这种见惯达官显贵的人来看起穿着便如同下人一般,又见其因滚落在地而满身的污泥,更显形秽。再联系到之前一人策马狂奔,后面两个甲士拼命追赶,便误将其认成了逃犯。

“还望渭阳君恕罪!”其中一个甲士见徐承听后愈加恼怒,为防二人冲突进一步加剧,使得他们夹在中间难做人,便急忙解释道,“不过这位徐先生乃是太师府上的贵客,并非是什么逃犯。”

“哦?”董白听后颇感意外,转而好奇地上下打量起眼前这个年龄跟自己相差无几的小郎君,虽知眼前半跪于地的甲士不敢诓骗自己,却仍流露出一副半信半疑状,乃飞扬跋扈道,“祖父一向求贤若渴,喜好结交天下豪杰,能入得其法眼的必定有一技之长。只是恕本君眼拙,竟然看不出一手无缚鸡之力,连一匹驽马都驾驭不了的小郎究竟有何长处?”

完了!那两名甲士心知不妙,倒吸一口冷气。却也只得听天由命,眼睁睁地看着事态朝着崩溃的边缘发展。

看着董白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又转而望了望死在跟前的坐骑,那两支插在坐骑身上的羽箭仿佛扎进自己内心般痛苦憋屈,似在嘲笑徐承的胆怯无能。

“本祭酒要和你比试箭法!”徐承再也按捺不住心中升腾起的熊熊怒气,乃愤然道,“若是本祭酒赢了,便赔本祭酒的马。若是本祭酒输了,任凭尔等处置!”

“好,那便如你所愿!”董白不知是欣赏徐承这种不畏强势的态度,还是比较欣赏其直爽的个性,竟然不怒反喜,不住点头道,“倘若本君输了,便将府上的乌云踏雪驹相赠。但若是本君赢了,那便将汝收作家奴,听凭本君使唤。”

话一说完后董白便露出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中间夹带着些许戏谑和蔑视,显然是对自己的箭法非常自信。而一路跟随在其身旁的侍从则亦是装作一脸同情地看着徐承,随后肆笑连连。

“徐先生乃是太师府上贵客,而这乌云踏雪驹乃关外名马,亦是当年太师所赠之物,精贵异常。但凡比试,必定会分出胜负高下。是故在下以为和则两利,……”徐承身边的一个甲士眼前事态已陷入僵局,不得已继续苦劝道。

“住口!”董白一脸怒意,直接出言将对方说到一半的话生生打断,顿了顿后,乃继续道,“尔等莫非是在质疑本君箭术不精?想祖父当年,佩戴两副箭囊,骑马飞驰,左右开弓,纵横羌地,无人能敌。本君虽不及祖父万一,然自问骑射之手段亦不输于我西凉军中任何马弓手,又怎会在比试中落了下风?且祖父一向喜好结交天下豪杰,不吝赏赐。倘若这位徐先生真能胜人一筹,本君便将这宝马良驹赠予又如何?若是徐先生落败,那便是沽名钓誉之人,要知道祖父身边可没有废人。将其收作本君府上之家奴,亦非失当之举。”

第一百六十四章 草芥

“唯有比试箭法则已,多说又有何益?”徐承最看不惯的便是这种倚仗权势,居高临下肆意欺辱身份地位较低的纨绔子弟,而后者却全然不知,或者说根本不屑去思考当前拥有的显赫身份究竟来自于哪里。

常言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而稀里糊涂得到的东西往往也会在稀里糊涂间失去。如不出意外,几个月之后董卓将被刺身亡,其董氏成员也随之受到牵连,被夷三族。而常人所追求毕生都无法企及的荣华富贵也不过就是过眼云烟,转瞬而逝。

想到此处,徐承望向董白的无畏眼神中便多了一丝莫名的怜悯,随后对身边甲士说道,“还不快快去将本祭酒的兵器取来?”

两名甲士面面相觑,迟疑一番之后也知一场冲突在所难免,其中一人便无奈一路小跑回去取物。

半炷香后,那名甲士一手提着手弩,一手提着箭袋复返。徐承接过手弩,轻抚弩臂,鼓起腮帮吹拂之前落在矢道上的积尘,如同遇见久别的老友般亲切。

“可以开始了么?”董白见徐承竟然取来了一把手弩,眼神中更是流露出阵阵不屑,遂不耐烦道。

“悉听尊便!”徐承自顾自地摆弄着手弩,连头都懒得抬起来,直接回应道。

董白随即朝身边一个侍从挥了挥手,后者径直跑向五十步外一颗粗壮的老槐树下,随后从腰间掏出一柄短刃,娴熟地划向树干。锋利的刀刃割破粗糙不平的老树皮,最终留下一道碗口大的圈。

见一切皆已准备就绪,董白便抬手指向这道新划出的圈,对徐承说道,“那就要看徐先生是否有能力将箭矢射进这圈内了。”

说完不待徐承回话便直接张弓搭箭瞄准目标,须臾间便将箭矢射出。伴随着弓弦急促的震动声,箭矢如流星般迸射至远处,最后牢牢钉在之前划好的圈中。

簇拥在董白身旁的几个侍从瞬间发出类似于威武、箭法精湛之类的恭维之辞。董白更显骄恣,一面将手中短弓徐徐放下,一面用眼角余光瞥向徐承,微微蔑笑道,“该你了!”

在一片幸灾乐祸眼神的围观之中,徐承用力拉开弓弦,从身边甲士提着的箭袋中拾取一支羽箭,装填进光滑的矢道内,随后瞄准目标,屏息凝视。确定无误后,食指猛然扣动悬刀。

“嗖——”箭矢以看不见的速度射向远方,最终同样牢牢钉在圈内。周围的哄笑之声戛然而止,徐承身边的两个甲士也随之松了一口气。

“想不到徐先生居然还有点能耐。”早早便盼望着徐承在众人面前出丑,伺机羞辱一番,不想未能如愿,董白不由面露失望之色。顿了顿后,乃继续道,“不过这树终归是个死物,比试箭术少了些许乐趣,不妨再换一个比法。”

董白说罢便转头看向身边的侍从。徐承正好奇接下来要如何比试时,身边的侍从顿时个个如临大敌,噤若寒蝉,似畏惧其势,又似在有意无意地避开其目光。

“就你了!”董白似挑选货物般伸手随意指向侍从当中的一个,面无表情道。

未被选中的侍从如同绝处逢生般庆幸异常,而那个被选中的倒霉侍从却面如苦瓜,作痛哭流涕状,不住哀求道,“小的上有老下有小。且平日里一向对渭阳君忠心耿耿,万万不可呀……”

“住口!汝莫非是在怀疑本君射术不精?”董白遂一脸鄙夷道,“且汝平日里追随本君,衣食用度远胜寻常富贵人家。就算遭遇不测,汝之家人本君必会厚待,又有何顾虑?”

那名侍从听后面露难色,虽百般不愿,但也只得从身边的随行包囊中取出一个精致的酒杯,挪动着沉重的步履向前行至五十步外停下,面朝众人,将酒杯置于头顶之上。

“只须将其头上酒杯射落便可胜出。”董白转向徐承轻描淡写说道,似根本不在意举杯之人的生死。

话音刚落,董白便再次张弓引箭,箭簇遥指五十步外的渺小之物,信心满满地将箭射出。

怎料远处那名举杯的侍从本就心怀忐忑,弓弦声响起之时更是惊恐万分,双腿不自觉地上下抖动。

“嗖——”破空声由远及近,箭簇最终不慎失之毫厘,一头扎在其面门之上。侍从瞪大了双眼惊恐万状,在众人的惊异目光之中往后一仰倒地身亡。

“真是废物!”董白不由一阵恼怒,丝毫不去怜悯一个活生生的人就死在自己箭下,反而将此番失利全部发泄在其身上。

片刻之后,董白似乎情绪稍缓,遂抬手指着徐承身边那个之前从中劝解的甲士不耐烦道,“这回你去吧!”

那名甲士被点到后,粗犷厚重的脸上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错愕和无奈,不过下一刻又恢复了平日里的面无表情,乃轻声回应道,“诺!”说完之后便伸手接过边上侍从递来的酒杯,起身远去。

“此事万万不可!”这回轮到徐承急了,“渭阳君刚才也看到了,如此比试凶险异常,稍失偏颇便会取人性命,是故承以为不比也罢。”

“徐先生莫不是怕了?”董白戏谑道,面容上闪过一丝嘲笑之意。顿了顿后,乃继续道,“祖父一向杀伐果断,方能成就大业,其得力麾下亦是如此。真没想到像徐先生这般瞻前顾后之人,居然也能得到祖父青睐?”

徐承表面上沉默不语,内心却是愤恨异常。未曾想到对方如此视人命为草芥,不仅引以为傲,还对劝谏之人百般羞辱。

“还望徐先生放宽心。在下自战场上多次遇险,早就看淡生死。”那名甲士看向徐承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感激,却也不愿看到徐承受到嘲讽,落入尴尬之境地,便出言宽慰道。说完后便头也不回迈向远处,来到那具死不瞑目的尸体旁边转身矗立,将手中酒杯置于头顶。

徐承眼睑微微有些湿润,万般犹豫之后上好箭矢,举起弩臂,通过望山瞄准远处的渺小之物,却依旧于心不忍。

不过下一刻徐承突然想到董白恰才并未射中酒杯,若是这次自己故意空放一箭,算下来也是平手。

不想一旁的董白似乎从徐承不断移动变换目标的细微举动中看出来端倪,遂直言道,“本君恰才虽同酒杯失之毫厘,但好歹也射中了人。若是这次连个人都射不中,便算是输,徐先生可要想好了。”

第一百六十五章 体恤

见自己的小心思被对方洞穿,徐承不由心头一凛,之前凝聚的气势也随之颓然。五十步外射进碗口大的圈已是不易,然眼下要想射落目标更为渺小的酒杯便更是毫无把握。

当然了,五十步外要想射中一个人显然要容易的多。不过徐承骨子里便极端排斥这种踩踏着他人尸骨往上爬的行径。更何况对方虽跟自己素昧平生,却为了让徐承免受羞辱而甘愿以身涉险,自己又怎能为一己之利反过来谋害对方?

内心反复挣扎了好几回,徐承都想直接认输了结此事。不过旋即想到一旦成为眼前这位视人命如草芥的渭阳君之家奴,自己的身家性命便随时随地都有可能被取走。再联想到前一刻对其阿谀奉承,恭顺有加,下一刻却照样遭受无妄之灾,须臾间便丢掉了性命,且还遭到凶手唾弃的侍从,徐承便彻底犹豫了。不禁有些后悔之前不应该意气用事,主动要求比试箭法挽回颜面。

然事已至此,再如何懊悔也无法挽回。徐承自然不想落入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境地,而眼下似乎能将所有麻烦问题迎刃而解的唯一办法便是射中酒杯,赢得比试。

说实话,这显然是超出了徐承目前的能力。不过如今进退维谷,却也只得抱着试一试的心态走一步看一步了。

“徐先生究竟还要等到何时才肯放箭?若真是于心不忍便直接认输,安心做本君的家奴好了。”一旁的董白见徐承如此拖沓,心中不喜,便继续寒碜道。

徐承脸憋得通红,本想反唇相讥。不过旋即想到当下正是关键时刻,只怕自己一开口回击,如明镜般的平和心境便会被粉碎殆尽,便不再回应,而是专心致志凝视正前方那个形态渺小的酒杯。

想当初自己本就射术不精。恰巧在夜间归途中遇到岑升等贼人的袭击,危急时刻迸发出的求生欲望使得自己突然开悟,才最终做到了一箭毙敌。

眼下同样处于困境之中,或许在无形压力之下,身上的潜力竟然被激发了出来,那种奇特的开窍感觉再次出现。

箭栝、箭簇以及目标正好连成一条线,这恐怕是至今以来所经历时间最长的一次瞄准。徐承屏住呼吸,同时极为镇定地用右手食指扣动悬刀。

“嗖——”箭矢弹射而出,似心有灵犀朝着既定的轨迹疾驰而去。下一刻,远处传来一阵清脆的撞击声,酒杯应声滚落。

一旁围观的侍从皆错愕不已,露出一副不可思议的神情。等反应过来之后却个个像蔫了的茄子般情绪低落。结果已出,是个人都知道他们的渭阳君落败了。

而远处那个将酒杯置于头顶的甲士则是一副呆若木鸡状。他跟随董卓多年,自然也知晓董白的箭法虽不及善射的顶级武将,却亦是强过大多数习武之人。若单凭直觉而言,这位手无缚鸡之力的徐先生自然不是其对手。

甲士虽早已看淡生死,不过能在渺茫的求生希望中捡回一条命,自是惊喜万分,随后看向徐承的眼神中除了敬佩还夹带着感激。

“徐先生技高一筹,本君甘拜下风。”董白显然已从之前的惊异中缓过神来,对徐承肃然道,连语气也变得恭敬了许多。

“承让!”徐承象征性地向对方行了个礼,便不再搭理对方,而是径直走向远处朝自己这边走来的那个已经脱险的甲士。

“未被箭矢伤到吧?”徐承绕着其身子看了三圈后,仍关切问道。

“全赖徐先生神射,在下无事。”甲士双手抱拳感激道。

“不知壮士如何称呼?”

“在下本是一孤儿,无名无姓,后幸得太师收留,府中之人皆唤在下董三。”

……

董白将一切都看在眼里,却出乎意料地并未因徐承的无礼而恼怒,遂陷入了沉思当中。

昔日吴起为将,与士卒最下者同衣食。卧不设席,行不骑乘,亲裹赢粮,与士卒分劳苦。卒有病疽者,起为吮之。

而祖父当年在军中之时虽也是常常将朝廷赏赐之物分与部下,对各路能人豪杰同样也通过赐予钱财官职的方式加以拉拢,却唯独少了像徐承这般的体恤之心。

想到此处,董白看向徐承的眼神变得有些复杂迷离。此人不畏惧自己的强势,不刻意恭维讨好,箭法深藏不露,又体恤底层士卒,这在自己所接触过的人当中绝无仅有。沉默了好一阵后,遂轻咬牙关,似下定决心道,“来人,还不快去府上将本君的乌云踏雪驹牵来?”

“渭阳君三思呐!那乌云踏雪驹乃是太师所赠,普天之下恐再无第二……”一旁的侍从眉头紧皱,百般劝解道。

“够了!”未等对方将话说完,董白急忙训斥道,“徐先生确实箭法了得,本君愿赌服输。眼下既已输了比试,难道还要让本君再输了人不成?”

“诺!小的现在就去!”那名侍从见董白心意已决,便也不敢去捋虎须,又担心再次遭受训斥,遂脚底抹油,一溜烟便消失在众人视线中。

片刻之后,远处猛然想起一声响雷般的嘶鸣,众人闻声转身望去,只见那名可怜的侍从提心吊胆地牵着马赶回来了。

而那响雷般的声音正是出自其身后这匹浑身漆黑,唯独四蹄雪白的马。侍从虽是手挽缰绳,用力拉扯,却是进二退一,且还时不时遭受到身后那匹马的袭击,一路狼狈闪躲,甚是滑稽。

“渭阳君,小的终不辱使命……”侍从艰难地走至跟前,将手中缰绳交给董白,随后一脸如释重负状。

“废物!”董白不由训斥道,“牵一匹马过来居然花了这么多功夫,若是传出去还不让人笑话?”

不过就在下一刻,董白将脸朝向乌云踏雪驹,立刻转为温柔,用纤细的玉手轻抚马鬃。更为惊异的是,这匹之前还暴跳如雷的马居然也像个害羞的孩子,瞬间被弄得服服帖帖。

第一百六十六章 不速

“自现在起,本君便不再是你的主人了。”董白柔声细语道。似在跟眼前这匹马交流,又似在自言自语。

“而你今后的主人,便是这位徐先生。”董白边说边指着徐承继续说道。

那匹马似乎颇具灵性,听后立刻变得躁动起来,转头冲徐承发出一个响鼻,而后又回头依依不舍望向董白。

不过董白早已心生坚决,便又安抚了片刻,遂命侍从将马牵至徐承跟前。

“徐先生,本君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自现在起,这匹乌云踏雪驹便是你的了。”董白正色道。

“既然渭阳君如此慷慨,那本祭酒就笑纳了!”徐承本就急需一匹坐骑,况且董白当下之举是在履行之前承诺之赌约,算不得什么施舍或者赏赐。是故言辞中并未有任何谦让之意,直接将侍从递过来的缰绳攥在手心,算是接受了这匹桀骜不驯的坐骑。只是徐承对董白的豪爽和慷慨颇感意外,对其印象顿时好了不少。

“不过这马脾气暴躁异常,徐先生可要多留意了。若是果真难以驾驭,到时候还是原物返还吧。”董白丢下这句话后,便转身策马离去,留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其身边侍从亦是随之离去。转眼间,空地上便只剩下徐承、两名甲士,以及这匹新收的马。

“从今往后,你就跟着本祭酒吧。”徐承也有模有样轻抚马鬃,在其耳边低声说道。

不料那马冷不丁又发出一声响鼻,一只前蹄高高扬起,直接踹到徐承屁股上。

“哎哟!”徐承猝不及防之下被踢个正着,不由发出一声惨叫,瞬间一股火辣辣的疼痛感传来。

本来正处在刚赢得比试的兴头之上,想趁机将这匹烈马驯服。未曾想一照面便遭其暗算,顿时兴致全无。遂将马交给了另一名甲士,自己则在董三的搀扶之下踉踉跄跄,一瘸一拐返回了郿坞。

徐承这边虽在最后环节出了点意外,不过总体而言却是有惊无险。而杨松则连夜策马返回汉中,将自己知道的一切都报之于张鲁。

好在一切都只是徐承杞人忧天。事实上早在其前脚刚离开汉中地界之后,张鲁便分出一些郡兵和鬼卒把守监视各大要道。

不过眼下既已得知徐承已经同董卓谈妥,而杨松又恰巧在跟前。张鲁遂将接下来的紧急之事都做了相应安排。

或许是忧心在一向实施禁酒的天师道内分拨出一批弟子去制酒会是一个不小的麻烦,张鲁索性将其全权交予杨家处理,又将蒲丰从冶铁作坊临时抽调出来负责制酒,相关作坊便设在褒中县。

最后张鲁将自郿坞换得粮食分作二八。其二便以路耗之名归于杨家,天师道则得其八。如此一来天师道便省去了不少麻烦,而杨家在丰厚利润的驱动下自然也是不遗余力。

而这对远在关中的徐承而言亦算作是一个好消息。至少不会像当初被陆弘暗算那般,担心阎圃背地里做手脚,对自己构成不利。

褒中,作坊内酒香四溢,一壶壶烈酒被灌装好后便封好泥,整齐置入箱匣内,随后被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抬上鹿车,在众家丁的护卫下踏上去往关中的路。而数日之后,这些鹿车便又会满载着急需的粮食返回汉中。总之,一切都在有条不紊进行当中。

就这样又过去了数月,汉中却意外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一辆白篷双辕马车出瑕萌关之后便沿着崎岖不平的泥泞山路一路向北疾驰,其后还跟着四五个骑马缟素的随从,沿途都是车轱辘和马蹄留下的清晰印痕。

行至阳平关前,车队便停了下来。车上的帘布被拉开,一个尖嘴猴腮的脸便露了出来,有意无意地打量着这座戒备森严的关隘。

待一名负责把守的郡兵一脸戒备来到跟前时,其便伸手递去早已准备好的文书,乃正色道,“吾乃刘使君使者张松,奉命前往汉中吊唁苏府君。”

郡兵不敢有丝毫怠慢,接过文书之后便快速离去,跑至关内向守将请示。片刻之后,郡兵急匆匆复返,态度极为毕敬地归还了文书,同时转身对着其他郡兵喊道,“还不快快恭迎来使!”

“驾——”御者攥紧缰绳,驾驭马车继续前进。整个车队在两侧各排成一列的守关郡兵的目送下鱼贯穿过阳平关,迅速向东行驰。

而张松此番奉命前来汉中,显然不仅仅是吊唁苏固这么简单。俗话说,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就在半个月前,苏固和张修身死,张鲁占据汉中,尽得其众的消息最终还是传到了蜀地。

刘焉和张松本以为在其谋划之下,汉中地界上三股势力互相争斗,而他们则可躲至幕后暗中操控,坐收其利。可出人意料的是,最终局面既不是预先设想的三足鼎立,也不是两强相争,而是一家独大。

二人在大惊之余,便着手密谋该如何应对当下这个失控之局。

对刘焉这种玩弄权术的老手而言,如今的张鲁和之前相比,显然不可同日而语。尽管自己手头有其家人为质,但很难保证其在得到汉中之地后还会不会投鼠忌器,继续选择听命于他。

反复思虑利弊之后,刘焉遂命张松以使者身份前去汉中,明面上去吊唁苏固,实则打探汉中虚实。当然了,最好还能顺手带回之前借调给张鲁的一千东州兵。

时下虽已入冬,可进入汉中地界后,却并无半点萧杀之气。一路行进,沿途皆盎然有序。远处村落林立,家家户户炊烟袅袅,根本就看不出半点战乱刚过,百业疲敝的痕迹。

官道两边还时不时路过几个行人,虽衣着破旧,却神态安然。见车队从自己身旁疾驰而过,不由驻足而立,彼此之间窃窃私语。可以看出其虽有戒备之色,却并未有任何惊恐之意。

越往东走,沿途来往的行人便越显密集。待张松一行接近南郑之时,只见北面的官道上,密密麻麻挤满了许多人,竟然一眼望不到头。

“绕道,去北门!”凭借一向准确的直觉预感张鲁可能在实施不为人知的大动作,张松尤觉好奇,便心急火燎地想过去一探究竟。

第一百六十七章 至仁

“驾——”御者得令后,娴熟地握紧手中的缰绳调整好方向后,继续向前疾驰而去,在地上留下一道完美弧度的车辙印。

待行至南郑北门附近,张松这才看清这股密集的人流原来都是些衣衫褴褛,面露饥色的流民。然令人惊异的是,其彼此间虽相互搀扶,疲惫无力,眼中却饱含着劫后余生的庆幸以及对未来的深切希望。

而不远处的城门口则更是人山人海,摩肩接踵。流民们在这里登记后,便一人领一碗热粥在城门前找一处立锥之地一阵狼吞虎咽,稍作停留之后便在鬼卒和郡兵的看护下井然有序入城而去。

“未曾想米贼居然如此懂得笼络人心,若是长此以往,必为刘使君之心腹大患!”张松看后心中不由闪过一丝阴沉。

“来者何人?”一旁负责维持秩序的鬼卒见到张松一行人在人群中举止打扮颇为独特,顿时心生警觉,遂开口问道。

“还望告之你家师君,就说益州别驾张松奉命前来吊唁苏府君!”张松将那副尖嘴猴腮的面孔转向鬼卒正色道。之后也不再管对方反应,直接将头伸回车内,重新拉上帘布,彻底与外界隔绝,一举一动官威尽显。

然此时正逢张鲁在城外老榉树下传道解惑。一旁围观的人中除了有众多天师道弟子,南郑百姓之外,甚至还有不少鬼卒,郡兵,以及东州兵的身影。

张鲁面朝众人席地而坐,时而虚静默然,似在沉思,时而沉吟,

“「道常无为,而无不为。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化。化而欲作,吾将镇之以无名之朴。无名之朴,夫亦将无欲。不欲以静,天下将自定。」”

……

“「和大怨,必有余怨,安可以为善?是以圣人执左契,而不责以于人。故有德司契,无德司彻。夫天道无亲,常与善人。」”

“师君,何谓天道无亲?”一个冒昧突兀的声音自人群中传来,张鲁寻声望去,这才发现对方是一个年轻的东州兵士卒,后者正一脸困惑地望向张鲁。

话说之前刘焉借调给张鲁的一千东州兵,在汉中初定之时,便被安排在南郑城外独自扎营。而后随着局势渐稳,张鲁便经常命这些东州兵同郡兵,鬼卒一道巡视汉中各地。规格,地位,吃穿用度等皆同。

张鲁稍作停顿之后遂耐心解释道,“所谓天道无亲,便是于天地万物一视同仁,无所偏私,是为至仁。”

见到那名东州兵依旧一副懵懂状,张鲁乃继续解释道,“将盛满清水之碗置于颠簸车船之中,碗中之水必定四溅而溢。若是置于四平八稳食案之上,则依旧平稳如故。无所偏私,则各方皆无怨求,天下自然大定。”

“在下明白了。所谓至仁,便是将一碗水端平。”那名东州兵听后如醍醐灌顶,乃释然道。

虽然对方理解得过于简俗,张鲁却并未在意,遂颔首微笑。

“师君,城门口来了一位叫张松的人,自称是益州别驾,前来吊唁苏府君。”一名鬼卒气喘吁吁从远处跑来,拨开密集的人群,来到张鲁跟前。

“哦?”张鲁处事不惊的面孔闪过一丝诧异,遂起身对众人说道,“贵客既已到访,今日便只能到此为止了,诸位且都散了吧。”

说完之后,便在身边几个鬼卒的护卫下径直朝城门口走去,留下身后众人仍矗立原地,凝视张鲁逐渐远去的背影,似在细细回味师君之前讲述之理。

南郑郊外的一处山丘之上,张松在张鲁指引下来到苏固墓碑跟前,焚香而拜,故作肃然,口中不时发出阵阵叹息之声。张鲁则在一旁孑然而立,凝视墓碑,神态肃穆。不远处则站立着几名张松随从以及鬼卒数人。

话说苏固本来就是在刘焉等人的算计之下被逼身死,刘焉派张松吊唁苏固之举乃是虚伪至极,不过张松这叹息之声倒也不全是假。

来汉中之前张松曾反复思量过,此地刚遭过战乱,眼下虽被张鲁侥幸占据,短期内根基必然不稳。按常理推断,张鲁为得到刘焉的支持,必定会对作为使者的自己百般迎合奉承。

所支持者,无非就是钱粮,兵力。钱粮富足,便不会有动乱。兵力强盛,便不会被外敌袭扰惦记。届时张松便可利用此等契机向其提出派官员协助治理为由,将刘焉势力逐步渗透进去。假以时日,便可彻底掌控汉中之地。

可事到如今,张松却看到了汉中秩序井然,民心稳固。更不可思议的是,张鲁居然还有足够钱粮用于收纳流民。而其却自始至终未向其恭敬讨好,更未提半句势单力薄,力不从心,需要刘焉相助之事。对方显然是准备充分,底气十足。

之前张松甚至还想过在苏固身上作文章,那便是说服刘焉,以益州牧的名义褒奖苏固,借此收拢民心。但来到苏固墓地,见这里的一切都被修缮一新,显然张鲁早已先入为主。而后想到就算刘焉真能褒奖苏固,亦不过是在肯定张鲁之前所为之善举,便彻底打消了这个念头。

尽管一切皆同之前所预料的大相径庭,不过张松亦是有备而来,其身上还留有最后的杀手锏。待吊唁完毕,张松便从怀里取出帛书,似淡然道,“师君难道就不想知道在绵竹的家人是否安好?”

话说这帛书乃是张松出发前夕,刘焉特命张鲁之母卢氏书写给张鲁的书信。

不想张鲁只是出于礼数接过帛书,直接原封不动置于衣袖之中,淡然的面孔之上竟然看不出一丝波澜。

张松见对方毫无反应,正欲想继续试探之时,张鲁遂正色道,“思念家人本是人之常情,然此封家书必在旁人监视窥探之下,其间所述之辞多半并非出自内心,是故不看也罢。且张别驾乃是刘使君之股肱,如今能亲自前来,则本师君之家人必然无恙矣。”

第一百六十八章 去留

本想着先凭借手中帛书试探对方反应,若是张鲁显得有些投鼠忌器,继而便可占据主动,伺机提出有利于己方之条件。万万没想到的是,张鲁不仅未曾流露出哪怕半点关切。不仅如此,话语间竟隐隐透露出将自己押作人质之意。

张松额头之上几滴冷汗乍现,顺着面颊悄无声息滑落于地。他丝毫不怀疑,若是张鲁果真横下心来将自己拘押,并以此要求自刘焉手中换得其家人。则自己将大不妙,恐今生今世都无法再回蜀地。

以他对刘焉的了解,眼下其手中之质是唯一可能掌控汉中之地之筹码,绝无可能为了张松的安危而轻易脱手。

当然了,这一切都只是张松根据对方话语中隐含的意思来推演,只能说对方有可能会采取极端措施。不过恰恰就是这么一句藏头露尾的话,却如同一把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利剑,让明明握有筹码的自己不再具有一丝一毫的优势。

正担忧间,不想张鲁乃继续道,“春秋之时,霸主盛世,王纲虽解,信义尤存,霸者以信义相号召,故不以威力胁人。刘使君身为汉室宗亲,又替天子牧守一方。而今汉室颓微,则更应为天下之表率。”

突如其来的峰回路转使得张松手足无措。或许对方此时还并不想同刘焉撕破脸皮,剑拔弩张,又或许是对方认为互押人质并不利于问题的解决。但不管怎么说,张松感觉到悬在自己头上的危机算是暂时解除了。

不过令他扫兴的是,自己明明占据主动之势,却最终落于被动。几次过招下来,不仅丝毫占不到半点便宜,反而尽显狼狈之态。

然再如何力不从心,再如何不愿意同跟前这个师君多交谈哪怕一句话,此时也不能打退堂鼓,一走了之。因为张松心里很清楚,自己虽得刘焉器重,然这一切皆是建立在为其屡建奇功的前提之下。

常言道,功劳越大,继而期望越高。张松从州牧府中的小吏,一鸣惊人,一跃成为刘焉的股肱之臣。哪怕是再大的奇功,在刘焉眼中也成了司空见惯。相反,若是遇事不顺,则其必定会大失所望。

是故,若是此次无功而返,自己在其心中地位必会大降。对于短期内将益州势力渗透进汉中张松已不抱有任何期望,不过带回那一千东州兵却显得势在必得。若果真如此,在刘焉面前也算是有所交代了。

想到此处,张松遂正色道,“师君既以信义为先,想必不会忘记入汉中之前向刘使君借调一千士卒之事。也不知其现今何处,是否安好?眼下汉中已定,这些士卒自然也该回去了。”

“劳烦张别驾挂念,其皆安好。”张鲁回应道,“既然当初讲明是借,有借则必定有还。只是不知吾何时才能同家人团聚?”

“这……此事松做不了主,待回去问过刘使君后方能知晓。”张松心中一凉,含糊其辞道。

张鲁见对方面露难色,也知以刘焉之秉性,断然不会轻易释放人质。而张松身为来使,也的确没有此等决定权。便不再继续紧逼,转而肃然道,“本师君自是愿意信守承诺。只是当初向刘使君所借调之士卒,如今在汉中之地驻扎数月,也不知其心中究竟是何想法……”

张松听后明面上默不作声,内心却是闪过一丝阴沉。想来这米贼是准备要挖墙脚了,遂心中暗骂不已。不过表面上却故作淡然道,“师君之言松已知晓。想离开之人,留也留不住,松此番只带回想重回蜀地的士卒。”

张松之所以最终选择顺从张鲁之意,原因很简单。一方面他还要带回东州兵回去复命,既然对方不在人质问题上作过多纠缠,自己同样也得退让一步,不能因心中恼怒继而同对方翻脸致使已敞开的大门重新关闭。另一方面也是基于对东州兵特有的自信。

要知道东州兵乃是刘焉收编南阳、三辅之地流民组建而成。在乱世之中能有一栖身之所,便是心生感激,自是对刘焉拼死效命。完全没有理由继续留在汉中这个弹丸之地。

南郑城外,东州兵临时营寨内。

旌旗招展之下,一排排士卒披坚执锐,齐整林立。虽军容严整,坚毅的目光看向站立在他们跟前的张鲁以及另外一个尖嘴猴腮的文士却不时闪过一丝迷茫。也不知道在这个时候将他们集结起来究竟所为何事。

不过东州兵中还是有不少人认出了站立在他们面前的张别驾,心中也差不多明白了大半。

“诸位将士,吾乃益州别驾张松。今日奉刘使君之命,将汝等带回蜀地。”张松扯开那尖锐突兀的嗓门喊道。

原本以为下方士卒听后会欢欣雀跃,急切盼望着早日启程,踏上归途。可出人意料的是,其皆左右四顾,万般犹豫,表情也变得极为复杂,有对蜀地的思念,又有对离开汉中之地的留恋和惋惜。

不好!张松心中闪过一丝不祥的预感。才不过短短数月,连对刘焉一向来忠心不二的东州兵,居然都产生了动摇之心,也不知被下了什么迷魂药。

心中暗惊之际,张松不由回头瞄了张鲁一眼。只见后者依旧一副风轻云淡,乃补充道,“张别驾已同本师君商榷过,愿意回去的回去,愿意留的留下,诸事皆不得强求耳!本师君再次声明,如若愿意留下,可继续在营中留任,也可选择做一名寻常百姓。如若选择回蜀地,本师君还有粮草相赠。”

“师君,某愿意留在汉中!”几名反应较快的士卒迅速回应道,唯恐落了后,错失了良机。

那些虽想着留在汉中,却顾及刘焉起先收留之恩的士卒,本来犹豫不决,如今见有人带头,心中便再无顾虑,陆陆续续有人面露释然,表示愿意留在汉中。

每每多站出一个人,张松心头仿佛都会被狠狠剜上一刀。只见后者面色变得愈加阴骛,忍无可忍之际便将脸撇过去,最终选择了视而不见。

第一百六十九章 对比

“师君待民甚为宽厚,奈何某之家眷皆在蜀地……”一名略微年长的士卒挠头尴尬面露憾意道。

“无妨。骨肉团聚乃是人之常情,何过之有?”张鲁遂淡然道。

而后又有人陆陆续续站队,半刻钟后,结果便已揭晓。四百余人选择继续留在汉中,剩下的五百余人的情况则同那个略微年长的士卒相似,皆有家眷在蜀地,心中虽对汉中之地百般憧憬,最终却也只得无奈选择返回。

又过去片刻,鬼卒们推着一辆辆满载着粮食的鹿车开进了营寨,在众士卒面前一字排开。张鲁朝领头的鬼卒微微颔首,后者会意后便抽出刀刃,极为利索地在其中一个麻袋上划了道口子,里面黄澄澄的粟米便如流沙般倾泻而下,瞬间积满了正下方被车轱辘轧过而留下的凹痕。

“诸位此次前来汉中,巡视各县,安定民心,功劳不可谓不大矣。今日得返蜀地,本师君无物相赠,唯有这五百石粟米,权当作为返程之粮饷。”张鲁神情肃然,说完后便双手微拱,朝士卒们行礼致谢。

“师君厚恩,某必定铭记在心。”士卒们皆感激不已,纷纷抱拳回礼道。

这些士卒身在蜀地之时,庆幸得到刘焉收留安置,得以在这乱世之中继续苟活,同时也不得不成为其震慑蜀中豪族之马前卒。

可自从来到汉中之后,所见所闻却是同之前大不一样。师君竭尽所能救济流民,且不求回报。待人接物皆一视同仁,无分彼此,又时常传道解惑,可谓至善至仁。战乱初定,民虽困顿,却心态平和,精神充实。

常言道,没有对比便没有伤害。如今二者高下立判,这些士卒也从中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与民同心,而不是简简单单给一份口食,然后像毛驴那样被迫蒙上双眼卖命磨磨,循环往复,直至耗尽最后一丝力气。

“虽相隔数月,可刘使君却并未忘记诸位,时常在人前提起。凡此番同松一道回蜀地者,皆有厚赏。”张松自是不愿自己眼皮底下被如此挖墙脚,遂心有不甘道。

不过此等口是心非,冠冕堂皇之言却丝毫未打动这些士卒的心。他们都知道,此番来到汉中可谓是长途跋涉,回去则亦然。况且当兵吃饷乃是天经地义,然此番张松口口声声说刘使君如何挂念他们,事实上却是两手空空而来,连一粒粮食的影子都未曾见到,只是空口画了一个大饼。反倒是师君赠予的五百石粟米解了他们的燃眉之急。

其实张松心里也是苦,粮草之事其实他来之前便已想过。只是不明汉中局势,若是贸然携带入境,怕是羊入虎口。且原本打算将带回去的士卒落实后,便立刻向张鲁借粮,未曾想竟然让对方占了先机。

眼见自己所说的话未起到任何效果,唯恐迟则生变,张松便也只得无奈接受事实,又假意和张鲁客套了几句后,便立马动身启程,一心想着趁早离开这个倒霉之地。

话说来的时候都是一路疾驰,可回去之时身边多了几百步卒和相应辎重,速度一下子变慢了许多。等出了阳平关后,天色渐暗,外加众人皆疲,张松便找了一处相对空旷的谷地作为临时营地,决定在此过夜,待明日一早再继续赶路。

士卒们按照张松的命令卸下粮草,将空空如也的鹿车首尾相连,摆放在最外围。随后张松又安排一队士卒在外围巡逻,剩下的士卒则开始分批去附近伐木生火。

片刻功夫后,营地内篝火升起,炊烟袅袅。士卒们围坐在一起饱食一顿后,带着些许满足和疲意,便开始有一句没一句闲谈上了。

“要我说这张别驾也太过于小心了吧。竟然把鹿车放到了最外围,说是防备氐人夜间偷袭。可某听说这氐人远在武都郡,离这里尚有数百里之距……”其中一名士卒疑惑不解道。

“反正遭罪的都是兄弟们,光卸下那五百石粮草可不轻松呐!”另一名士卒揉捏着酸胀的胳膊不由抱怨道。

“嘘,小声点。再怎么说此人也是益州别驾,平日里经常出入州牧府,权势大着呢。小心到时候被定个扰乱军心之罪名。”

“不过,这小心也有小心的好处,吾等今夜便可放心睡大觉了。”

“真是羡慕那些留在汉中的兄弟呐!”一名老卒沉默许久后突然慨然道,引得周围士卒纷纷感慨。

此时此刻他们都在想,若是自己孑然一身,必定会选择留在汉中。蜀地虽大,然局势错综,豪强遍地。底层百姓不是作为豪强的佃户,便是成为靠吃饷粮的私兵。前者劳碌一生,却最终颗粒无所得,后者替其拼杀卖命,却是朝不保夕。

而他们虽是刘焉之嫡系部众,亦只不过是其压制蜀地豪强的一个器物罢了。

“兄弟切莫气馁。吾等虽有家室,不忍骨肉分离。然某知晓有一条山间小道,人迹罕至,故极少为人知。待吾等返回蜀地之后,便可携家带口……”一名士卒故作神秘道。不过见他一脸肃然的表情,应该不像是瞎编的。

后面的声音越来越轻,围坐的众人更是将头凑到了一起才勉强听到,显然是在密谋些什么。片刻之后,众人又恢复了原来的坐姿,不过面色皆欣喜雀跃,显然刚才的议论基本解决掉了他们心中的难言之隐。

然而营地的所有部署都是张松有意为之。其最终目的当然不是为了防备氐人,而是将防范的重点指向了张鲁。以张松一向多疑的性格,自一开始便认为张鲁轻易将五百石粮草献出必定是个阴谋。归途本就崎岖难行,再加上有辎重拖累,队伍必是走走停停,这便给了对方大把设伏偷袭的良机,是故不可不防。

虽然说张松此举显得太过于杞人忧天,以己度人。不过在这外紧内松的氛围之下,营地里士卒的各种异动还是被其派出去的几个充当耳目的随从所洞悉。

第一百七十章 归路

张松正独坐篝火堆旁,神情黯然地凝视着跳跃乱窜的火苗,如同一只在争斗中落败的野兽,蜷缩在角落里舔拭着被撕裂的伤口。

一向以博学强记,满腹经纶著称,虽面相丑陋,举止异样,却照样心高气傲的张松,如今内心却生生笼罩在一片从未有过的巨大挫败感当中。

平心而论,此次汉中之行可谓是毫无斩获。汉中一家独大,且张鲁无丝毫臣服之意,一切的一切都在原先预料之外。至于说所带回的那差不多只剩半数的东州兵,亦不过是仅剩的一块遮羞布罢了。

张松心里很清楚,这一次他败了,并且可以说是败得一塌糊涂。而究其缘由,似乎自从一开始便误判了形势,低估了米贼,尤其是低估了张鲁。以至于其愈来愈脱离己方掌控,最终酿成了如今惨淡的局面。

“张别驾!”一个熟悉的低沉急促之声将张松从内心泛溢的挫败和自责中唤起。张松抬头环顾四周,只见一名随从蹑手蹑脚来到跟前,凑到其耳边低声细语好一阵子。至于究竟是何要紧之事,旁人自然无从得知。不过张松虽仍默不作声,愈往下听,脸色却是愈发显得阴沉狰狞,虽万般忍耐,最终却仍气得咬牙切齿,原本就孱弱蜷缩的身躯如同挂在枝头上被风吹袭的干枯秋叶般不住颤抖。

……

一连数日,队伍皆沿着金牛古道南下,一路走走停停。虽山路崎岖难行,好在自始至终并未遇到任何敌袭,最终有惊无险行至葭萌关前。

葭萌关紧邻嘉陵江与白龙江交汇之处,又建于金牛古道之上,乃是川北之咽喉要地。周围山峦重叠,危岩峭壁,树木萧森。夯土城墙依山而建,高约数丈,险峻雄伟。城墙之上旌旗招展,一个个披坚执锐的士卒盎然矗立在雉堞后方,居高临下严密注视着关下的一举一动。

“来者何人?”一名守关士卒眼见曲折盘桓的金牛道上出现了渐行渐近的队伍,密密麻麻足有数百人之多,遂心生警觉问道。

张松在几个随从的簇拥下急切行至队伍最前方,扯开尖锐的嗓门亮明了身份。不过事情并未如此简单,一个粗陋的竹篮随即被关上守卒用绳索牵引着徐徐降下。张松心领意会地从怀中掏出刘焉的亲笔凭信放入其中,仰望着竹篮缓缓升起,站立原地静等查验结果。

片刻之后,关门徐徐打开。停滞在关前的队伍中不由发出一阵归家的雀跃,迫不及待地想要早日回到蜀地。

不过接下来张松却并未让麾下士卒快速通关,而是同身边随从细声嘀咕了几句后,转头对众人说道,“待吾前往关内一探究竟,尔等且先在此稍等片刻。”之后不待众人反应,便只身入关,将后者晾在了原地。

对于张松之怪异举动,众人一路走来,早已是见怪不怪,心中只是认为其谨小慎微罢了。且连日赶路,心神疲惫,正好借机歇息片刻,便三三两两就地坐在石阶上,或闭目养神,或交头接耳。

又过去了半晌,一队手执长枪的守关士卒自关隘走出,在关门处列作两排,似在迎候远道而来的贵客。关上守将居高临下,漫不经心地伸手敲拍雉堞,随即肃然道,“张别驾有令,一切皆准备就绪,还请诸位速速入关!”

关前众士卒听后,瞬间像打了鸡血似的迅速起身上路。事到如今,没有什么比早些返回蜀地与家人团聚更为重要了。众人争先恐后鱼贯而入,经过长途跋涉的疲惫步履此刻似乎也显得轻快了些。

不过令人诧异的是,一路跟随在张松身旁的几名随从却并未跟上前行的队伍,而是选择在关门外滞留不前。不过众人归心似箭,自然将其异常举动给彻底忽略了过去。

待众人满怀期待和欣喜来到关内,却惊异地发现里面竟然空无一人。他们依稀记得数月前出关去汉中之时这里并非如眼前这般。四周耸立的城墙上仍是空无一人,之前还立于其上的守卒仿佛瞬间消失了一般。

空气中弥漫着一丝阴谋的味道,让人心生警觉。而高耸的城墙仿佛竖在头上的一座座大山,更是压抑得令人窒息。

“不好!出口被堵上了!”最前面的士卒发现了其中的端倪,不由惊呼道。

人群中发出一阵轻微的骚乱,众人心中升腾起不祥的预感,随即像寻找救命稻草般回头遥望刚才进入踏入关内的入口,却绝望地发现大门正在关外守卒的合力推动下逐渐合拢。

就在此刻,自入关后便再也难觅行踪的张松竟然同守将一道在高耸城墙上神秘现身,手中令旗一挥,原先空无一人的雉堞后方纷纷站出一队队张弓搭箭的守卒,明晃晃的箭簇四面八方无死角指向手无足措,早已成瓮中之鳖的几百东州兵。

“放箭!”张松扯开尖锐的嗓门,毫无怜悯大喊道。

一片弓弦振动声自耳边响起,一支支寒光闪闪的箭矢如暴雨般倾泻而出,底下发出一片片混乱哀嚎之声。许多未反应过来的人,以及受制于拥挤不堪的困境而躲避不及的人当场被射成了刺猬,惨不忍睹。一些反应比较及时的人则冒着箭雨,踩踏着袍泽的尸体拼命朝着仅剩一道缝隙的入口飞奔而去,意图孤注一掷,逃出生天。

可是当他们距离门口咫尺之遥,用尽全力打开大门时,却绝望地发现原先在门外列成两排迎候他们的守卒早已竖起枪阵。在狭长的通道内,迎接幸存者的是一个个如毒蛇獠牙般透着寒光的夺命枪尖。

最前面的几个人一照面就被扎了好几个血窟窿,早已死得不能再死了。后续者前仆后继,殊死一搏,无奈只是徒添性命,并无任何奇迹发生。

关内依旧箭雨如注,直至下方之人连微弱的呻吟声也消失不见,方才停歇,留下一个血流成河,尸横遍地,又悄然无声的人间炼狱。

“区区米贼也配犒赏笼络东州兵?”张松仿佛出了一口胸中积聚已久的恶气,盯着满目的尸体,咬牙切齿道。

第一百七十一章 覆水

话说回来,亲自撕烂手中唯一一块遮羞布的感觉自然是不好受的。张松能狠下心来对此番带回的东州兵赶尽杀绝,实数不得己而为之。

要知道东州兵乃是刘焉倾全力收编训练而成的精锐之师。当年刘焉在自身根基不稳之时,不惜得罪众多蜀中豪族,这才获得了足够多的资源,将东州兵锻造成一柄震慑宵小,维持权势的利剑。而后又成功镇压了蜀中豪强贾龙、任岐的反叛,进一步确立了威望和地位,使得余者不敢再有谋逆之想。

若是将这些深受米贼蛊惑的东州兵带回蜀地,那就不是单单出几起逃兵事件的问题了,搞不好整支军队都会人心浮动,失去战力,这才是最为可怕之处。

而最终导致的结果也就不仅仅是空手而归,无功而返,被训斥为办事不力那么轻巧了。动摇了刘焉的根基,足以使自己身首异处不说,保不齐连同张家都会遭受灭顶之灾。所谓两害相权取其轻,便是如此。

“此等叛逆,死有余辜!”张松似乎仍不解恨,一边不顾疼痛,用手掌猛烈敲拍雉堞愤然道。之后转向守将,乃继续道,“事关重大,为稳定军心,故今日之事,莫要在任何人面前提起!”

说完之后便在守将未待消化完的震惊目光中缓缓走下城墙,将辎重粮草尽皆交给守关士卒,自己则带着几个随从轻装上路。心情低落之际也不再有心思欣赏沿途风景,遂将帘布拉上,在颠簸阴暗的车厢内半眯着眼,似在假寐,又似在暗暗盘算该如何应对刘焉接下来的盘问。

“吁——”御者勒紧缰绳,马车随即停了下来。张松完全不清楚过去了多久,只感觉到在这个密闭阴暗的空间内,时光停滞或者流逝都似乎毫无区别,正欲开口问道,早有随从策马至其跟前,隔着帘布提醒道,“张别驾,绵竹到了。”

张松并未回话,只是微微颔首,继续作无精打采状。车队在城门口稍作停留后,便入城而去,一路畅行无阻来到州牧府门前。

“刘焉!尔身为汉室宗亲,非但不思报国,还竟敢藐视朝廷,藐视天子,包藏祸心,不得好死!”

张松一下马车,便看到一名素不相识的官吏,被几名士卒架着,双脚倒拖于地上,不仅毫无惧意,一路狂悖之言仍不消停,或许真的是视死如归的忠贞之士,又或许是觉得刘焉不敢拿他怎么样,故而强作硬气。

“此乃何人?”张松身为刘焉心腹,州牧府内大小官吏全都识得,唯独对眼前之人颇为陌生,不由好奇问道。

“回张别驾,此人乃是朝廷派来之使者,奉命向使君讨要奉贡,言辞多有傲慢激烈之处。使君盛怒之下便命吾等将其拖出去斩首。”一名随后赶来的士卒小心翼翼解释道。

张松心中闪过一阵诧异。以刘焉之精明,不可能不清楚其中利害关系。虽然时下汉室颓废,朝廷早就被董卓一党把持,且两地相距甚远,中间还隔了个汉中,可谓是鞭长莫及。但斩杀汉使必然有损名望,实属不智之举。

“诸位稍等片刻,待吾入内和使君商议之后再动刑也不迟。”张松察觉道这其中必定隐含着自己不知道的蹊跷之处,遂急切请求道。

未曾想对方无奈道,“非是吾等不愿,实则使君近日喜怒无常,下人稍不如其意,便加以重罪。若是有所违逆,吾等必将性命不保。”

张松见其面露难色,知其所言非虚,也知继续耗下去没有丝毫用处,便快速入府求见刘焉。身为刘焉的心腹,自然有入府无需通报的特权,遂熟门熟路穿过前院。

距离上次离开绵竹才不过一个月,张松却敏锐感受到这里的气氛变得与以往大不一样了。其内歌舞盎然,原先一应古朴物件也全换成了分外考究的奢华之物。原本应该是批阅文书,商议政事之地却成了奢靡享乐之所。

刘焉慵懒坐于主位之上,独自一人享用美酒珍馐,大病初愈的面色刚从恼怒中逐渐恢复过来。见张松到来,先是一阵诧异,接着立刻变得容光焕发,乃惊喜道,“原来是子乔回来了。来人!还不快去布置?孤要为子乔接风洗尘。”

“使君,属下刚在府门口发现一名使者被架了出去,不知是何故?”张松不再理会这些细枝末节,直接开门见山急切问道。

“哼!董卓狗贼以朝廷名义派使者前来,要孤入长安奉贡,还限定了期限,且还声称孤如不照办,便是藐视朝廷,届时发兵南下讨逆。此等敲诈勒索之举是可忍孰不可忍!想当年关东十八路诸侯反董,孤既已奉天子之命,守牧一方,保境安民便是本职,且念在于其同僚一场,是故并未趁其危难之际落井下石,出兵关中。如今却以怨报德,使者又出言不逊,孤岂能轻饶!”刘焉好不容易平复下去的怒意又猛然暴起。

说起奉贡,乃是地方势力向朝廷表忠心的一种方式,在这个群雄割据的动荡年代尤为流行。譬如前些年的徐州刺史陶谦,击破黄巾,使得境内晏然。待坐稳大局之后,便需要更大的政治影响力,于是接连遣使入京奉贡。朝廷亦是投桃报李,诏迁其为徐州牧,加安东将军,封溧阳侯。

刘焉本就是皇帝亲命的益州牧,又是汉室宗亲,自然不需要通过奉贡这种方式去换得官职和名号。更诡异的是,朝廷派遣使者强行催贡倒是闻所未闻之事。原因也很简单,天下已是分崩离析,汉室名存实亡。若是双方不慎撕破脸皮,不仅仅是地方势力名望受损,对于朝廷而言同样是颜面无存。

想到此处,张松突然嗅探到了一股阴谋的味道,于是小心翼翼劝诫道,“可不管如何,对方终归是汉使身份,若是贸然杀之……”

“哼!”刘焉面露不悦,挥手打断了张松的话。与此同时,门外跑来一个士卒,将遮掩在手中托盘上的布高高掀起,一颗双目瞪大,透露出无限惊恐,死不瞑目的首级便出现在人前,正是刚才张松入府时碰到的那名汉使。

既知覆水难收,张松不再继续劝解,识时务般选择了默不作声。这时府中下人重新摆好了食案,张松便在其示意之下入席而坐。接着刘焉抚掌三下之后,歌舞再起。

第一百七十二章 仙丹

酒过三巡之后,刘焉略带醉意,似漫不经心问道,“不知张别驾此番去汉中,收获如何?”

“属下有负使君重托!”张松听后似如临大敌,立刻放下手中酒杯,起身走至刘焉面前,一拜到底。

刘焉再如何反应迟缓也预感到汉中发生了超出掌控之事,便挥退歌舞,面色凝重道,“子乔且先起来说话。”

事到如今,张松自然也没隐瞒实情之必要,遂一五一十告之于刘焉。

刘焉起初还稍显平静,可越往下听便面色便愈发难看,蜡黄无力,尤显龙钟之态。当听到张鲁如何在张松面前挖墙脚,蛊惑借调出去的一千东州兵。余下半数东州兵又如何在归途中心怀二意,以及张松又如何在迫于无奈之下如同自断手足般命葭萌关守军将其射杀,突然气急攻心,面色潮红,发出一连串剧烈咳嗽。

“使君别来无恙?”张松见状便知不妙,不由关切道。

刘焉却异常镇定地罢了罢手,随即不紧不慢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精致瓷瓶,从中倒出一粒枣核大小的金丹,当着张松的面一口吞服,又举起仍残留些许酒水的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片刻之后,在张松一副难以置信的神情之中,刘焉面色竟然不可思议般有所好转,不仅咳嗽渐止,连颓废萎靡的精神似乎恢复了生机,重新变得容光焕发。见后者仍疑惑不解,遂解释道,“自从张别驾离开蜀地这段时日,孤偶感风寒,本以为只是小恙,未想到竟然久久未能痊愈。幸好得遇一名隐居世外的方士,机缘巧合之下求得仙丹。据说不仅能祛除百病,还能延年益寿。孤已试服多次,效果确实不假。”

仙丹?目睹了刘焉服食前后的状态变化,张松有些明白为何跟前的这个使君会性情大变,前后判若二人。以张松之博学见识,自然不相信服用丹药能祛除百病,延年益寿。相反,若是频繁服用,极有可能对身体更为不利。

“子乔,下一步该当如何?”或许是服食丹药之后产生了舒适之感,又或许是张松在其心中地位举足轻重,刘焉并未有任何责罚之意,遂抬头继续问道。

“使君,眼下有一要紧之事,便是封锁之前葭萌关内所发生之一切,万不可走漏了风声。”张松似乎想到了什么,急忙提醒道。

“嗯,葭萌关守将高沛乃孤之心腹,自然知晓该如何去做。至于被射杀之东州兵,在家眷面前便可称其在汉中悉数阵亡,另抚恤加倍。”刘焉沉思片刻,乃淡然道,显然已有算计。此举一出,便能使军心更为凝聚。就算最终事泄,也顶多让家眷因叛逆之事蒙羞愧疚而已。

“汉中之事,不知子乔有何看法?”刘焉紧接着问道。

“以属下之见,张鲁局势已定,且又收纳关中流民,尽得人心。眼下人质在吾等手中便已是桀骜不驯,假以时日,必是使君之心头大患。”张松面露忧虑之色,顿了顿后,乃继续道,“昔日齐国有田氏,凡公子、公孙之无禄者,私分之邑。对国人之贫均孤寡者,私与之粟。大斗借出、小斗回收,使齐之民归之如流水,最终鸠占鹊巢,窃得齐国。是故前车之师,不可不鉴耳。”

“那子乔有何良策?”刘焉微微颔首,似深以为然,乃继续问道。

“回使君,松有二策可供择决。其一,张鲁只是督义司马,汉中太守之职尚且空缺。使君可派遣一得力下属前往汉中出任汉中太守。若是一切顺利,则可兵不血刃,逐渐收回权力。若是张鲁百般阻挠,杀人灭口,便可以此为由,趁其羽翼未丰之时,名正言顺出兵汉中,将一切祸患扼杀于初始之际。”张松饱含信心正色道。

“不可!贸然动用刀兵,万万不妥。”完全出乎张松意料,刘焉似乎并不想那么快同张鲁彻底撕破脸皮,兵戎相见,遂急切否定道。

米贼谋夺地盘之心,早已图穷匕见,使君不应对其抱有幻想呐!张松年轻气盛,正处于锋芒初显之际,自然不了解刘焉心中想法,遂难掩失望之色,心中暗暗嘀咕道。

而刘焉之所以不愿再动刀兵,则亦有难言之隐。虽早早窥探出朝纲混乱、汉室衰微,在天下将乱之际便早早开始谋划出路。然入主益州之时已过花甲之年,之后摆平蜀中豪族,已消耗掉了大部分精力。虽精于权术,也曾有过问鼎天下之意。然岁月如刀,年复一年,终究是年迈体衰,雄心不再。

尤其是一个月前偶感风寒,不仅至今未愈,后背还生出了疮疽,就连行动也都变得稍稍不便,刘焉已经隐隐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可能将要走到尽头。当然,为防引起人心动荡,此事他从未向任何人透露过。

其实刘焉一开始并不迷信仙丹,以及长生之术,一切都只是身体每况愈下之时的一种精神寄托罢了。外加服用仙丹确能在短期内能使不适症状缓解,时间一长,便越来越对其有所依赖,同时性情也随之大变。旁人若是稍稍有些许过失,便会被大加训斥,受到肆意责罚,乃至丢掉性命。

之所以不愿意同张鲁开战,并非他怕张鲁,而是一旦战事开启,粮饷,兵力,胜败,皆牵一发而动全身。对于这些,拖着抱恙之躯的刘焉显然已是力不从心。

“至于这第二条计策,使君是否还记得,数月前贾龙,任歧谋反之事?背后便是有董卓挑唆。如今汉中和关中过从甚密,若二者联合,终归不妥。属下建议派出细作烧毁褒斜道,同时放出流言。如此一来,二方势力必然相互猜忌,使君便可从中坐收渔利。”张松虽面色依旧恭敬,却稍显颓然。显然这第二条计策远不如前面那条占据主动,药到病除。

“子乔妙计,竟与孤不谋而合。米贼不仅截断交通,还袭杀汉使,实乃对朝廷藐视至极!”刘焉略有些得意抿笑道。

第一百七十三章 乘舆

谈笑间便将斩杀汉使之罪责全推到张鲁头上,行径固然阴损卑劣,不过对于一向为达到目的不择手段的刘焉而言,却不失为一条精妙之策。

此刻若是换做旁人,必定是为此拍手称绝,且大献奉承之辞。然张松望着刘焉面孔上透露出的极不自然的神采,心中不由升腾起前所未有的危机感。

在他看来,刘焉善用铁腕之势,化被动为主动,力压蜀中众豪强,以雷厉风行之手段步步为营,尽显枭雄之姿。然终归是守成有余,进取不足。

刘焉虽对自己器重有加,然已年迈。且因为在清理许多豪族的当口听取了张松的不少建议,使得张家在获益的同时,也被推向了蜀中豪族的对立面。

正所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张家早已和刘焉的权势绑定在了一起,若是刘焉遭遇何种不测,则益州必定大乱。届时张家命运如何,张松根本不敢继续细想下去。

刘焉身体抱恙,靠服食丹药维系,终归不是驱除病根之法。张松正打算直言相劝,到了开口的一刹那却突然意识到这是一个风险极大的举措。此番前往汉中本就办事不力,刘焉不加以斥责已是格外恩惠,不宜再节外生枝。

且服食丹药者,往往都是寄托了自身延年益寿之奢望,至于懂不懂药理倒还是其次。若是在劝谏过程中不小心触犯了逆鳞……张松自然不愿意去做有百弊而无一利之事,是故与其将希望寄托在刘焉身上,不如另辟蹊径,在其继承者上下功夫。

心中一番盘算之下,张松最终选择了曲意迎合。之后主宾二人继续觥筹交错,直至酩酊大醉乃止。

不过对于刘焉而言,心中所想自然要比张松所揣测到的要多得多。自打天下将乱之际,自己便对九五尊位有了窥视觊觎之心,且笃信谶纬之学。当年就是听取董扶「益州分野有天子气」之言,才使尽一切手段求得益州牧之职。又听善于面相的人说吴懿之妹日后将有极尊贵的地位,便让三子刘瑁迎娶了吴氏。

如今风烛残年,身体每况愈下之际,刘焉早就没了问鼎天下之雄心,也不再纠结汉中之归属,这也是他没有因张松办事不力而加以斥责的主要缘由。

不过只要人质在手,运作得当,即便得不到汉中,张鲁亦可以替自己看守门户。同时,对外放出「米贼挡道」的消息,便可借故阻断同朝廷的一切来往,割据一地,纵情享受本就已不多的时日,而原先隐藏在内心深处的野心亦逐渐浮出水面。

不仅日常饮食起居变得穷奢之极,又以州牧府简陋破旧为由,大兴土木,于绵竹郊外一处空地之上重新建造,规格同长安城内宫殿无异。又私底下命人更造作乘舆车具,以天子礼仪进出。

……

绵竹城外,一支异常显眼的车队浩浩荡荡向城门口开来。刘焉盛装坐于金根车内,神态肃然。御者手挽缰绳,娴熟驾驭六匹毛色如一的骏马。前后皆有五时副车,驾四马。属车八十一乘,备车千乘。吴懿则率东州兵万余,手执长枪护卫在车队两侧,一路旌旗招展,声势浩大。

沿途所遇之人,不管是士人商贾,还是寻常百姓,皆摄于其刀兵威势,心生畏惧,自觉分列于道旁,纳头而拜。

刘焉透过帘布,望着车厢外的人皆如蝼蚁般臣服,苍白老迈,不拘言笑的面孔终于露出了一丝难得的满足笑容。这种至高无上的感觉怕是一统天下的帝王亦不过如此吧。

刘焉之所以敢如此僭越礼数,除了想尽一切法子用来满足他那在有生之年无法问鼎天下的帝王之心,骨子里还是对于「益州分野有天子气」这种谶纬之言深信不疑。

只是刘焉的笑容当中却参杂着一丝旁人不易察觉的忧虑和无奈。

而今膝下有四子。长子刘范时任左中郎将,次子刘诞时任治书侍御史,四子刘璋时任奉车都尉。不过自己最喜爱的还数三子刘瑁,因其举止沉稳内敛,同自己最为相像,入蜀之时便带在身边。

可惜的是,迎娶吴氏后不久刘瑁便得了失心疯,举止狂悖,远异于常人,显然已经没法成为合格的继承人了。而其余三子皆远在长安,明面上个个在朝中身居要职,实则与质子无异。

转眼间,车队已如一往无前的洪流,滚滚而去,官道上只剩下遮天蔽日的尘土和纷杂沓乱的车辙步履印迹。人们这才改变之前一直保持的俯首拜地姿势,拍打着衣袖膝盖上的泥土缓缓起身,如同经历过一场浩劫般噤若寒蝉,又忽然有一种恍如隔世的不真实之感。

只不过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数月之后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正在千里之外酝酿。

长安,未央宫。

天色渐亮,正是早朝时分。少年天子刘协身穿龙袍,正襟危坐于龙椅之上,清秀稚嫩的面容中隐隐透露出一股拘谨和不安。

董卓腰缠佩剑,脚穿精致丝履,一身盛装立于一旁。时而居高临下俯视朝臣,时而又斜视刘协,威势尽显。

其实这只是旁人眼中的感觉。对于董卓自身而言,这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新鲜感和威风劲早已不再,随着时间的推移,最终只剩下不断絮绕心头的无聊和无趣。

话说自从汉中的烈酒源源不断运至郿坞后,董卓便几乎每日都喝得大醉酩酊。若不是李儒不断加以提醒劝诫,需要每日上朝来震慑那些私底下蠢蠢欲动的士族,董卓都想着天天赖在安乐窝内过醉生梦死的日子。

朝臣们面对董卓的冷眼扫视,个个噤若寒蝉,唯恐祸及自身,整个朝堂气氛如同一潭死水般压抑无趣至极。刘协完全例行公事般过问一些董卓李儒等人事先拟定好的细枝末节之事,完全像牵线木偶般任由他人摆控。

见时辰差不多了,且朝堂之上又沉寂许久,刘协便开始用眼神暗暗示意身边的董卓,是否可以退朝。

朝臣们则仿佛松了一口气,矗立原地的身躯也瞬间变得慵懒。正如同平日那样,早朝上到此阶段差不多算是结束了。

“陛下,臣有要事禀报!数月前派去向益州牧刘焉催促奉贡的使者如石沉大海,至今为止音讯全无,莫不是发生什么变故了吧。”一个突兀且镇定的声音自下方传来,如一颗石头扔进一潭死水,瞬间打破了原先的平静。

第一百七十四章 西河

说话之人正是董卓之心腹谋士,郎中令李儒。事实上每日早朝前夕,李儒都会将当日所议之事,以及如何处理之举措记于简牍之上,命人送至未央宫宣室内,先行给小皇帝刘协过目,让其在接下来朝会中照做,以达到操控朝政之目的。

不过这次却是个例外,刘协平静且拘谨的面色瞬间诧异万分,显然没有一丝防备,不知道李儒究竟唱得是哪一出。

好在李儒并未将注意力锁定在坐于龙椅之上的刘协,而是转向立于自己右侧的治书侍御史刘诞。

刘诞未曾想到李儒竟然这么有针对性,显然意识到了他最不愿意看到之事就要在他眼皮子底下发生。不过好在自己早有防备,顿了顿后,乃强作镇定道,“最近长安城内流言纷纷,说米贼窃据汉中,截断交通,斩杀汉使。不知李郎中可有耳闻?”

单单这一照面,二人内心有何图谋,彼此间已是心照不宣。而旁人只知道这位刘御史乃是益州牧刘焉之子,至于更深层次的缘由,自然是毫不知情,遂像看戏般围观二人接下来如何斗法。

而刘诞能有如此迅速之回应,显然早先便已收到刘焉差人送来的家书。之前长安城内散布的流言便是他暗地里花些钱粮命人弄的。

只是他意想不到的是,米贼居然私底下同董卓有来往,且刘焉派去搞破坏的细作也在张鲁的严密布防下行动失败,褒斜道至今为止畅通无阻。

李儒阴沉的面孔中闪过一丝揶揄之色。旁人不知道,但是他李儒不可能不知道米贼每日都派商队运送烈酒至郿坞,必不会做出自断财路之举。这背后栽赃陷害之人又是谁,如此行径对谁最有益,答案显然早已明了。

然而,或许是觉得在朝堂之上并不想和米贼有过多的交集,又或许是本身对米贼无任何好感,不想为其辩护,李儒并未戳穿米贼截断交通之谎言,也没有继续追究斩杀汉使究竟是何人所为,而是变戏法般从宽大衣袖内取出一份帛书,如对待宝贝般细心呵护,一边将其小心翼翼摊开,呈现在刘诞眼前,一边娓娓道来,“荆州刺史刘表近日使人递书至御史台,称益州牧刘焉造作乘舆车服千余乘,有似子夏在西河疑圣人之论……”

御史台乃是中央设立的监察机构,始置于秦代。御史负责监察事务,纠察、弹劾官员、肃正纲纪。然当下自然成了董卓党羽监督震慑百官,防止其图谋不轨之器具。

常言道,近水楼台先得月。刘诞作为治书侍御史,本应第一时间得知此表,未曾想却被蒙在鼓里,直至事发之前都毫无察觉。李儒对御史台的掌控力可想而知。

至于「子夏在西河疑圣人之论」,乃是指刘焉就像当年孔子的弟子子夏在西河教书时那样,被人当作圣人孔子,实际上就是刘焉图谋不轨的委婉说辞。

史载刘表身长八尺余,姿貌温厚伟壮,少时知名于世,名列“八俊”。早年因参与太学生运动而受党锢之祸牵连,被迫逃亡。光和七年,党禁解除,被大将军何进辟为掾,出任北军中候。于初平元年被任命为荆州刺史,用本地豪族蒯氏兄弟、蔡瑁等人为辅,恩威并著,招诱有方,使得万里肃清、群民悦服。又开经立学,爱民养士,从容自保。

以刘表之秉性,必不会做出无端诬害同僚,进而反遭其噬,致使自身名节受损之举,是故在消息确认上绝对是慎之又慎。又和蒯氏兄弟以及蔡瑁等人反复商议之后方才决定上表。

显然,刘表并不知道刘焉身患隐疾。在他看来,刘焉既然有自立之迹象,觊觎天下之心怕早就有之。外加荆益比邻,若是刘焉决意功伐荆州,打造战船,沿大江而下,水陆并进,则荆州之形势必将变得凶险至极。而荆州豪强亦是惧怕局势动荡,自家产业受到影响,自然也同意刘表将此事上报给朝廷,请其定夺。

自孝武皇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来,董仲舒所提出的「天人感应」、「大一统」、「三纲五常」等学说便逐渐深入人心。在其帝制神学体系中,皇帝成了至高无上之存在,且带有神学色彩,权力地位绝对不容置疑。

尽管汉室衰微,天下已是分崩离析。但由于思想上的惯性,儒家经学仍是当下主流。时下不仅有马融、郑玄、蔡邕等久负盛名的经学大家,士人官吏为其追慕者绝不在少数,就连刘表本人亦在荆州开经立学,吸纳海内名士。是故单从舆论上讲,天下人是绝不能接受任何一方势力自立为帝,践踏皇权。

中平元年,太平道张角、张梁、张宝三兄弟以「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为口号,带领门下弟子发动暴乱,意图推翻朝廷,但被朝廷派出的三路兵马,以及各地豪强私兵镇压。

中平四年,渔阳人张纯、张举兄弟联合辽西乌丸大人丘力居发动叛乱。张举自称「天子」,而后亦是被朝廷所派兵马围剿,招致兵败。最后在幽州牧刘虞悬红之下,张举出逃塞外,下落不明。

就连之前声势浩大的关东联军,虽个个心怀鬼胎,却亦只是打着讨董,清君侧之旗号,并未声明推翻朝廷,对刘氏宗室下手。

自立为帝者,天下共诛之。就算势力地盘再大,只要人心不附,久而久之,必然落得个分崩离析,身死名裂之下场。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朝堂之上的众人发出不小的惊呼。刘诞双眸瞪圆,瞳孔紧缩,仍是一副难以置信的神情,内心更是惊恐不已。等反应过来之后正准备伸手去抢李儒手中的帛书,不想后者似早有防备,在对方触手可及之前便极为利索地收起了帛书,同时面朝刘协双手呈上。皇帝身边的小黄门立马会意,急忙下阶取回,接着又毕恭毕敬转交至刘协手中。

在朝中文武好奇目光交织中刘协缓缓翻开帛书。上面书写之小字,形体端庄,笔画平直,极为眼熟,正是刘表亲笔八分书无疑,其间内容与李儒之前所述无差。落款之处,硕大方正的荆州刺史印记赫然醒目。

第一百七十五章 庙堂

刘协过目后眉头紧皱,面露纠结,皎秀清朗的面孔上也渗出了微微细珠,连同拿捏帛书的手指关节都因过度用力而变得发白。

自董卓专权以来,皇帝还是头一回被特许按照自己意愿处理臣下的表奏。不过李儒这种极度反常的行径显然包藏歹意。且如此棘手之事皇帝事先并不知晓,李儒不给他多余考虑应对时间,摆明了想在群臣面前看其窘态百出。

刘焉和刘表不仅同为镇守一方之大吏,且皆出自汉鲁恭王刘馀那一脉。不管刘焉真的心怀异志,又或者是刘表据实上报还是出于何种动机诬害同僚,在外人看来便有同室操戈之嫌,最终丢的反倒是汉家颜面。

皇帝久居深宫,足不出户,对于外边急剧变化的形势亦只是停留在李儒筛选过递交上来的公文上,以及宫墙之内流传的一些零碎细语。

如今汉室孱弱,天下十三州早被各方势力把持,朝廷偏居关中一隅,且又为董卓及其党羽所控制。

虽然皇帝早就知道,在利益面前,所谓血浓于水的亲情只是浮云。不过同为刘氏子孙,高祖血脉,他们之间的关系总要好过那些披着汉室忠臣外衣,私下野心勃勃的各路异姓诸侯。

然上月青州黄巾余孽袭击兖州,刺史刘岱已不幸战死。如今执掌一方的汉室宗亲,唯剩幽州牧刘虞,益州牧刘焉,荆州刺史刘表而已。如若运作得当,这些势力在适合时机下皆可为外援,和居于庙堂之上的皇帝遥相呼应。

作为天子,自然见不得他们手足相残,更见不得他们僭越礼数。刘协几次欲开口维护汉家颜面,却又如鲠在喉,毫无头绪。

“还请陛下圣裁!”李儒见刘协骑虎难下,担心火烧得不够旺,不忘再添一把柴。

“家父身为汉室宗亲,一向对朝廷忠心耿耿,绝无二心!还望陛下明鉴!”刘诞早已吓得魂不附体,整个身躯瘫倒在地,不住叩首道。

一来,他还不相信一向精于算计的老父会做出如此糊涂之事。二来,从李儒的架势上看,显然是有的放矢。若是皇帝定调刘焉有罪,自己这个老父反正远在千里之外,刀斧未必能加得了身。然作为其子却要受其牵连承受一干罪责,引来杀身之祸。是故刘诞自是极力否认,同时不住向皇帝苦苦哀求。

不过这也确实难为刘诞了。兄长刘范身为左中郎将,掌宫中郎卫,负巡视守护之责。四弟刘璋身为奉车都尉,掌御乘舆车,亦不在早朝之列。老父犯下的错,眼下却让他一人独自承受煎熬。

朝堂之上经过一阵起伏后又变得雅雀无声。这些表面看似和谐相处的朝廷重臣却隐隐分作两个阵营。太尉马日磾,尚书仆射士孙瑞,御史中丞皇甫嵩皆出身于关西豪族。司徒王允,司空淳于嘉出身于关东士族。光禄大夫黄琬虽是江夏人氏,却受过弘农杨氏提携之恩,如今乃是其明面上之代言人。

平日里双方不乏为了各自的家族利益明争暗斗,而今荆益之事,汉室宗亲之争本就不在其利益范畴,且又摄于董卓之威势,唯一跟此事有些瓜葛的司隶校尉赵谦因病未能上朝。是故既无人站出来推波助澜,又无人替皇帝排忧解难,场面又变成了一潭死水。

董卓挺直那肥硕的身躯,居高临下扫视百官,就连那一块块布满脸颊的横肉都显得尤为得意,随后又向李儒投来赞许的目光,自是乐意在一旁看老刘家的笑话。

“陛下!”李儒见皇帝仍没回应,便继续咄咄逼人道,“臣以为刘景升(刘表的字)谦谦君子,言辞不似有假。且一年前汉中太守苏固上表,称刘焉横征暴敛,与前任益州刺史郤俭无异,而后苏固被米贼所害,汉中之地亦被其所占据。再者,数月前派去益州的使者音讯全无,可见刘焉勾结米贼,骄纵自立之心由来已久。臣建议发兵益州,讨伐不臣。另可命荆州刺史刘表同时起兵攻伐益州,以做牵制策应……”

李儒能如此流利地全盘托出,显然早有合计。不错,这便是李儒早就精心布局好的假道灭虢之策。先派出使者以讨要奉贡为名激怒刘焉,待其斩杀使者之后,便可以此为由,借道汉中攻伐巴蜀之地。

不过刘焉僭越礼制之事也确实在意料之外,在刘焉自作死,刘表神助攻之下,李儒又如何会错失此等良机。

“此事万万不可!”刘协反应过来之后,面色决然道。皇帝心里很清楚,就算刘焉真的怀有异心,难道那些割据一地的关东豪族就没有异心?时局动荡,自诩为汉室忠臣,却是乱臣贼子行径的比比皆是。想那袁绍名义上只是一个渤海太守,却鸠占鹊巢,使用阴诡之计窃得冀州,且还有意要另立新君,以便于驾驭。而这些,董卓、李儒等人却是视而不见,更未派一兵一卒去讨伐。

“那依陛下之见该当如何?”李儒冷笑一声,遂问道。

“荆益二州,皆远离关中,其中各事,难辨真伪。刘景升谦谦君子自是不假。然刘君朗(刘焉的字)素来贤良方正,深受先帝赏识,且担任过雒阳令、冀州刺史、南阳太守、宗正、太常等要职,并无劣迹。是故还需派使者前往查明真相,使谣言止于智者。”刘协思索良久之后,方才镇定回应道。

不过这显然落入了李儒事先设置好的圈套中,后者遂尖笑道,“之前屡屡派出使者,皆遭袭杀。人心惶惶无人敢去不说,去了也传达不了圣意。为之奈何?”

本以为刘协会被逼得无话可说,之后便只得顺着自己的意思,以朝廷之名义讨伐刘焉,不过李儒显然是把眼前这个小皇帝想得过于简单了。

“可命奉车都尉刘璋为使者,持诏谕入蜀地一探虚实。如若刘焉确实有僭越之举,便督促其改正。”刘协顿了顿后,似下定了决心,遂正色道。

皇帝心中自是做了周密思虑。刘璋身为奉车都尉,本就熟悉乘舆礼制,且时常侍奉陛前。皇帝自是不忍其因刘焉一事牵扯进去,虽然派其作为使者入蜀,依旧风险巨大,但也好过背受污名,在长安引颈受戮。

且常言道,虎毒不食子。就算刘焉如李儒所言,擅杀汉使,必不会连自己亲子也一并屠戮,届时政令必将传达,同时也让李儒无话可说。

第一百七十六章 疏密

李儒之所以在攻伐益州之事上替董卓谋划得那么积极,不仅仅是出于忠心,更重要的是自己在鸩杀少帝刘辩之时,便已经站到了汉室之对立面。日后一旦董卓落败,就不仅仅是仕途无望的问题了,甚至还会被冠以弑君之罪推出去祭旗。唯有董卓坐上九五之尊,才能解除危机,且进一步封侯拜相。

只是完全没料到皇帝会有如此应对之法,李儒一阵诧异之后开始眯眼细细探究其中利害。显然如此一来,自己殚精竭虑想出的假道灭虢,攻伐巴蜀之策怕是要泡汤了。却又一时半刻想不出合适的理由来否决,便只得僵直杵在原地,尴尬不知所措。

“陛下圣明!”在地上长跪不起的刘诞如劫后余生般由衷感激道。在他看来,皇帝维护家父,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之意图已然明了。虽然危机尚不至于立即解除,不过至少看到了一线生机。

其实刘协如此做法,也不失为一种拉拢手段。相信经历过此事后,刘诞三兄弟多半会感念其恩,成为皇帝为数不多的心腹。

当然了,皇帝心中自然还有另外一层考量。若截杀汉使果真是米贼所为,而刘璋又恰巧在途中遇袭身亡,他便可借刘焉、董卓之手,消灭这股盘踞在汉中,在其印象中同黄巾无异的余孽。

不过眼下皇帝最为忧心的便是董卓之意图。自放弃雒阳退居长安,对关东诸侯采取守势之后,董卓便开始故步自封,贪图享乐。其实这对于皇帝来说本是好事,可如今其心腹李儒对刘焉僭越一事借题发挥,其中所透之意不仅仅是觊觎益州富饶之地那么简单。若果真得逞,则董卓必将威势大增,甚至还会有更进一步的图谋。

虽然眼下依旧人心思汉,但势力此消彼长之下,也难不保那些骑墙观望之人最终选择推波助澜。且其口中所称的心存汉室,也无非便是恪守君臣礼数罢了。届时自己极有可能步少帝刘辩之后尘,被李儒秘密处决。

想到此处,皇帝面色稍显失望痛苦,思绪逐渐回到初平元年迁都长安时亲眼所见的一幕幕惨状。

高耸坚固的城垣,宏伟的宫殿,乃至寻常百姓居住之所,无一不在被烈焰所吞噬。董卓麾下军士一边肆意掠劫财物,一边将城中百姓街头巷尾驱逐至去往长安的官道上。这些被裹挟上路的可怜百姓,据说最终抵达长安者十不存一。

不过皇帝并不知道,当时在面对关东讨董联军兵锋日盛,以及受困于盘踞在河东的白波贼和南匈奴的袭扰,在迁都一事上董卓为获得地方豪族的支持,这其中十余万户百姓皆被其瓜分,充作各自私户,在官府户册上神秘消失。

董卓退居关中,站稳脚跟之后,便开始变本加厉讨回失去的一切。当然了,之前对那些地方豪族的私下允诺,事后反悔自然不符合他一向不吝赏赐,说一不二的豪爽风格。况且作为从底层一步步上来的凉州武夫,对如何行军打仗自然深有所得,但对如何治理国家却是毫无头绪。

那些被地方豪强抽走而「隐匿」的百姓,朝廷自然无法从其身上抽取税赋。官府钱粮不足,外加筑建郿坞,修缮未央宫,所需开销甚大。常言道,羊毛自然还是出在羊身上。董卓乃更铸小钱,变相搜刮财物。又纵容底下军士掠劫地方豪强的庄园,以及城中民宅。底下人心惶惶,怨声载道,却又畏惧其兵势,敢怒不敢言。

而朝堂之上的官吏有不少都是这些豪强的代言人,对董卓自是心生排斥。如今见皇帝应对得体,不仅维护了汉家颜面,还让其心腹李儒难堪。不少人面露惊喜,倍感欣慰。

要知道皇帝不过也才十几岁,便有如此手段。本就生于动荡年代,又长期处于董卓软禁控制当中,不是天赋使然又是什么,思量间对汉室中兴多了一丝希望。当然,他们眼中的汉室中兴显然要狭隘得多。

不过皇帝固然应对巧妙,然而这也仅仅是延宕之策。在己方弱势之下想要彻底解决此类问题,也只能小心翼翼在各方势力诉求下找到博弈的平衡点,给出一个各方都能接受的方案。显然,当下根本无法做到,可想而知李儒必不会善罢甘休。

且皇帝虽聪慧过人,然毕竟年幼,言辞间仍留有那么一点致命的瑕眦,导致百密一疏。刘焉已年过花甲,几十年的宦海沉浮,其间各种升降调用,皇帝居然能脱口而出。这无意之中便暴露了其空闲之中于石渠阁阅览官员籍册,翻阅卷宗的行迹。

皇帝如此有针对性之举,势必是想结交大臣引为臂膀,这让董卓极为忌惮,后者肥硕的面孔上不由掠过一抹杀意。

然世间之事本就由无数个巧合编织而成。接下来所发生之事,不仅无意之中替皇帝解了围,还间接改变了刘焉、刘璋、以及更多人的命运。

恰巧就在此时,殿外突传军情急报。董卓担心有变,便命人传唤入殿。

“朱儁于近日率军屯驻于中牟,传信给附近各个州郡,召请各州牧伯一同攻伐关中。牛辅将军见其兵锋日盛,担忧局势有变,便命在下快马回长安急报!”一个校尉趋入殿内,气喘吁吁禀报道。

话说朱儁乃是这个时代与皇甫嵩齐名的沙场宿将。光和七年,黄巾起义爆发,朱儁以右中郎将、持节平定三郡之地,以功进封西乡侯,迁镇贼中郎将,又率军讨平黄巾,威名满天下。

董卓把持朝政之后,对朱儁十分忌惮,想同其亲近交结,却遭婉拒,之后二人分道扬镳。董卓本以为自关东讨董联军内部瓦解,各路诸侯忙着争抢地盘时,自己便可以在关中一边享清福,一边坐观其争斗,未曾想还是忽视了朱儁这股力量。

要知道,董卓仰仗手中的并、凉精兵强将,虎踞关中,俾睨天下。但是如果董卓真的足够强大,当初完全没必要避其锋芒,放弃洛阳,迁都长安了。虽然眼下关东各路诸侯形似散沙,但若是被朱儁趁势攻入三辅要地,那么其他几路诸侯极有可能也会闻讯而来,一道围攻这头受伤落难的病虎。

得此急报,董卓便再也无暇顾及如何谋算益州之事,匆匆示意皇帝退朝后,便心急火燎返回太师府,聚集起手下商讨应对之策。

第一百七十七章 矫饰

朝堂之上的大臣们在一片哗然声中逐渐散去,个个脸上阴晴不定,无人再去想刘焉、刘表之事,反倒在思虑万一朱儁率军攻入长安之后,自家该何去何从。

于是乎这场以董卓李儒图谋益州为起因,以刘焉擅杀汉使,僭越礼数在先,以刘表告发为导火索的朝堂风波就这样暂时告一段落。刘璋在走投无路之际,自然是选择服从皇命,临行前还得到了皇帝召见。车队整装待发之后,便浩浩荡荡开赴蜀地。

……

“驾——”徐承背挽劲弩,腰挎箭囊,骑一匹乌云踏雪驹,在郿县郊外五里地的一处草地上尽情奔驰。

或许是经过这段时间的苦练,又或许是换了副舒适精致的马鞍,将颠簸造成的影响降至最低,徐承的骑术有了质的飞跃,连续骑乘一两个时辰已不在话下。

其实这里原先是一片耕地,只是百姓流失,田地荒芜。在夕阳照射下落下两道狭长的人马身影。显然,徐承并不是独自一个人。

董白一身戎装,骑一匹白马,与徐承并驾齐驱。或许是对送出去的乌云踏雪驹依旧不舍,又或许是不服上次的比试,其之后不断变着法子找徐承出去打猎。

徐承刚掌握骑术不久,能骑在马上尽情奔驰已是不易,短时间内练就骑射的难度实在太大了。更何况目标都是善于奔跑的动物,行踪不定,一箭射过去根本没准头。

不过,这对董白而言却几乎不受影响。是故与其说是去打猎,不如说是董白的个人表演和炫耀环节。只见其一手抽取箭枝,张弓搭箭,稍一瞄准便疾射而出,几无虚发。

射中猎物之后二人不管不顾,继续向前驰骋,自有后方骑马侍从飞奔出去将猎物捡回。

“徐先生,这次该你了!”董白看着前方几十步外一只野兔对徐承说道。

徐承本就没什么把握,抱着试一试的态度小心翼翼取下劲弩和箭矢,一手抓紧缰绳,一手使尽全力上好弦。接着在上下颠簸的状态中眯眼瞄准前方草地上那只惊慌逃窜的小家伙,扣动了悬刀。

“嗖——”箭矢从矢道上飞出,却最终钉在距离野兔咫尺之间的泥土上。一击不中之后,便再也没有第二次机会。等到徐承再次上好弦,准备瞄准时,野兔已经跃至前方密林中,逃之夭夭。

“嗤——”董白见状不由掩面而笑,声如银铃般清脆,伴随着马蹄声飘荡在风中。

“吁——”考虑到马蹄声本就嘈杂,且骑在马上本就气喘吁吁,外加一颠一簸,甚难交流,徐承便不想继续前行,猛然勒紧缰绳急剧减速。董白见状立马会意,也一并减速,两匹马几乎同一时间停了下来。

“庄子有云,庖人虽不治疱,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徐承缓过一口气后便淡然回应道,“且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承本就箭术不精,至于上次能赢渭阳君实属侥幸耳。”

“徐先生倒是实诚。只是本君倒是越发看不明白了,不知徐先生究竟有何异于常人之处?莫非长于军略?”董白一副穷追猛打,不依不饶道。

“承只是一介贩酒之徒,何足挂齿?至于军略,倒是略知一二。”徐承自是不敢被驳了面子,乃回应道。

“那你倒是说说,之前关东联军多路进犯,祖父被迫放弃洛阳,退居长安。而今朱儁屯兵中牟,似效仿关东联军,染指关中。此次战局,敌我孰胜孰负?”董白逮住机会,不由急切逼问道。

显然朱儁进犯之事不仅弄得朝堂震惊,也弄得民间人心惶惶,就连徐承都有所耳闻。

“此战,朱儁必败。”徐承听后乃故作意味深长道。

“为何?”

“昔日六国合纵伐秦,阵势何其壮大?六国之人,不乏明智忠信,尊贤重士之君,不乏精通兵略,能征善战之将。尝以十倍之地,百万之众,叩关而攻秦。秦人开关延敌,合纵之师,逡巡而不敢进。秦无亡矢遗镞之费,而天下诸侯已困矣。”

“朱儁虽是当世名将,然比之吴起、孙膑、廉颇、赵奢又如何?且其麾下之兵卒,所携之粮草,皆出自于各州牧伯。而关东各路诸侯一来为求自保,二来为争抢地盘,相互提防,是故必不会鼎力相助。彼此之间利益相悖,号令不一,与乌合之众又有何异?”

“且常言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之前关东联军,阵势何等浩大?虽攻下雒阳,然终究未敢深入关中之地。而今气势远不如往昔,吾等又何惧之有?且各州牧伯并非不明白此理,乃是借用朱儁名号,矫饰羽毛,赚取忠汉之名,引得天下士人竞相投靠罢了。然对太师而言,却是只许胜不许败。是故必定倾其全力,重挫其军。如此,则胜负立判。”

董白听后见徐承如同天人,之后面露惊异,一言不发,似在不断消化回味徐承恰才所言。

就在此时,远处传来一阵淅淅沥沥的凌乱声。徐承起初以为是暴风雨将要来临,不由抬头一望,天空上却依旧是红彤彤的夕阳映衬在云后,如同火烧一般。接着大抵开始颤抖,纷杂凌乱声由远及近,声音密集而响亮,宛如惊雷。

不好!是大队骑兵!徐承反应过来之后便策马躲进密林,董白以及身后侍从也注意到了异常,遂一齐进入密林藏匿,而后屏息观望。

片刻之后,远处地平线上出现黑压压一支骑兵队伍,看阵势足有千余人。他们沿着官道驰骋,一路向东绝尘而去。

待其策马而过时,徐承才细细打量眼前这支骑兵队伍。战马骠健,骑士们个个虎背熊腰,勇悍异常。不过甲胄装备并不整齐,手中兵器更是各异,甚至队伍当中有不少人是羌人面孔,旌旗上绣有肋生双翅的飞熊图案。

“此乃祖父之精锐部曲——飞熊军。试想一下三辅腹地又怎会突然冒出敌兵?想必是中牟战事紧急,祖父临时将驻守京畿,防备凉州之精锐部分抽调至东线。”董白见后心中大定,乃释然道。

“太师未免太过于看重这个朱儁了。京畿重地自然需要忠实可靠的精锐之师拱卫,以安众心……”徐承发自内心感慨道。

不想董白直接抛出一个令徐承惊讶无比的话,“可能徐先生还不知道吧,马腾、韩遂今日已派使者递上降表。”

第一百七十八章 错意

见徐承仍是一副惊讶茫然之态,董白仿佛明白其心中所虑之事,似在卖弄,又似在补充道,“本君也知,马腾、韩遂二人,向来生性狡黠,利益至上,伙同羌胡,割据凉州,时叛时降,不可轻信。然其麾下部众皆是骑兵,时下春季,正是其羸弱之时,主动献上降表也不足为奇。不过也恰巧减轻了京畿之地的守备压力,祖父便可一心一意对付朱儁。”

只是董白不知道的是,徐承关注的重点自然不在于马腾、韩遂是否会趁三辅之地守备松懈,出兵袭扰。而是董卓将嫡系精锐尽数调离之后,长安将不可避免出现暗波涌动之局面。

“常言道,天无二日,土无二王。那马腾、韩遂明面上以兄弟相称,背地里却将对方视为寇仇,彼此间争斗不断。怎奈双方势均力敌,且还有大小几十股羌胡势力在侧,枹罕宋建居中维系微妙平衡,致使战乱连连,土地荒芜贫瘠。凉州群龙无首久矣,是故只要不对其施压,使其在危难之际抱团合力,根本不足为虑。”徐承遂急忙撇清道。

“那恰才如徐先生所言,京畿重地需要忠实可靠的精锐之师拱卫,指的又是何事?”董白不明就里,继续问道。

“承所虑者,乃是三辅之稳固,百姓之安定。”

徐承自然不会犯傻到去直接挑明朝中反董势力将要借机发难,吕布、王允合谋刺董。事实上,徐承在意的只是多拖延些时日,多换取些粮草罢了,而这一切都是建立在不向董卓告密的基础上。否则让天下人误以为自己同其一党,陷害汉室忠良,便是因小失大。是故最多也只能如此隐晦地提醒。

可惜的是,董白并未理解到这一层意思,遂不以为然道,“本君还倒是什么?徐先生放心,天下虽战乱不断,盗贼四起。然区区几个蟊贼草寇,谅其也不敢在三辅之地横行撒泼。要知道祖父身边不仅有吕布将军,长安还有徐荣、胡轸、杨定三位将军拱卫,绝对万无一失!”

徐承听后却失望不已。吕布自不用说,徐荣一向唯诏是从,届时都不用皇帝出面,只要王允借尚书台的名义发一封公文便能将其收服。胡轸、杨定二人虽是凉州人,却是出名的墙头草,一旦知悉董卓遇刺身亡,必然选择依附朝廷。然事已至此,为避免被误解,徐承却也只得缄口不言。

长安,未央宫北阙附近。

放眼整个长安城,坐落在这里的府邸宅院是除未央宫外最为豪华宽敞,皆归朝中勋贵所有,即所谓「北阙甲第」。

董卓的太师府也坐落在此处,且很容易辨认——最大最气派的那座府邸便是。只不过郿坞建成之后董卓便再也没来过这里,如今只剩下一堆下人整日不停打扫着这本就几乎一尘不染的庭院。

司徒王允的府邸离太师府只有区区几十步之距,这都是王允蒙董卓恩厚才有此殊遇。而这都是王允不惜矫情曲意,偏违原则,迎合董卓换来的,就连朝中很多士族官吏都以为王允叛节投董。

府内,吕布正坐于宾座上,却并未穿戴平日里不离身的甲胄,而是换成一副文士服,却同其武夫气质丝毫不般配,反倒显得有些不伦不类。一杯接着一杯喝着闷酒,面色惆怅。王允则身着便服坐于主位之上,端起酒杯一边小酌,一边眯起眼打量吕布。

虽然眼下董卓党羽爪牙遍布整个长安城,然吕布同董卓既以父子相称,关系非同一般,王允则更是董卓的「股肱之臣」。且吕布、王允同为并州人氏,在外人眼中便是乡党,二人之间有所走动来往实属正常,故未曾被董卓起疑。

而董卓本就生性暴虐,喜怒无常,身为其贴身护卫的吕布更是感同身受。外加之前宴席之上,董卓刻意刁难吕布,是王允第一个出面替其解了围,这使得吕布对更加王允心生感激,故负气之下时常独自一人来到司徒府借酒诉苦。

这一来一去二人交情迅速攀升,很多在外人看来「大逆不道」的言辞便时常吕布口中蹦出。

“前些日太师亲手烹炙一条烤鱼,尝了一口之后便将其丢至某跟前,说是赏赐,却如同嗟来之食一般。想某乃并州八尺男儿,何曾受过此等大辱?”吕布回想起此前的一幕幕,不禁咬牙切齿道。

“吕将军酒后失言,尔等且先下去吧。”王允见吕布又开始对董卓心生不满,便挥退下人。须臾间,堂屋内便只剩下王、吕二人。

“还望将军慎言,此等言辞在老朽府上说说倒也罢了,切莫在别处乱说,以免惹来杀身之祸。”王允小心翼翼劝慰道。

“某已忍董贼多时,何惧之有?”吕布双眼迸发出怒火,不以为然道。

“依老朽愚见,将军此言,实属不智。太师虽性情暴戾,然将军若还想继续在其麾下,便也只得忍气吞声。若将军想改庭换面,自当另作他论。”王允乃继续提醒道。只是这个改庭换面之辞,不显山不露水,可谓是恰到好处。

“某又何尝不想改庭换面,然朝廷皆被董贼把控,除此之外,又能改投何处?”吕布听后恼怒之态未曾有丝毫消退,反而徒增一丝苦恼道。

王允见吕布言辞举止不似有假,遂暗暗下定决心,继续推波助澜道,“董卓暴戾不堪,早已是天怒人怨。将军为何不替天行道,诛杀董卓,成为汉室之功臣,青史留名?且当下朱儁起兵于中牟,马腾、韩遂又派人献降表,董卓大意之下,又将三辅之地嫡系精锐抽调一空。是故时下诛杀董贼,正是天赐良机。”

吕布听后猛然一惊,完全没想到自己面前这位一向对董卓言听计从,恭顺有加的王司徒竟然如此大胆。足足错愕了半响,酒也醒了一大半,接着低头闷声不言,心中快速计较得失。

然此时此刻,饶是王允久经沉浮,面色再如何波澜不惊,内心却也是忐忑不已。此前他正和太尉马日磾,尚书仆射士孙瑞等密谋除掉董卓。显然,若是吕布答应作为内应,自是事半功倍,然而这完全取决于其接下来的反应。

第一百七十九章 密谋

常言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其实以吕布对董卓与日俱增的怨恨,以及吕布本人冲动易怒的性格,再加上之前的铺垫,王允所图之事对其而言并不难以抉择。

然吕布虽然平日里行事鲁莽,但真到了要紧关头却一点也不糊涂。王允在其印象中乃是一温厚长者,且一向对董卓恭顺有加,然转瞬之际却成一个极度仇视董卓之人,这让吕布一下子吃不准其中深浅,顿时心生警觉。

且刺董一事本就风险巨大,就算王允所言属实,以吕布唯利是图之秉性,必然急切想知道能从中受益几何,却又不好明问。

再者,之前在雒阳时,吕布曾弑杀其原先主公丁原投效董卓,而后没少被人骂作背主求荣之小人。事实上吕布此人极好面子,心中不免盘算着无论如何不能再背负上弑父骂名。想清楚各个关节之后,乃面露犹豫,故作纠结试探道,“怎奈是父子,又如何下得去手?”

父子?王允听后心中大定,嘴角边隐隐浮现一丝转瞬即逝的诡笑。心中暗想,那并州刺史丁原同你吕布又何尝不是父子相称,奈何在名马以及一堆金银财物面前,所谓的父子情谊荡然无存,而今却又假作正气。王允何尝看不出吕布是在借机试探自己究竟能给出多少令其心动的筹码。

事实上,吕布在其心目当中本就是一唯利是图的小人,不过王允也仅仅是在寻觅一柄刺杀董卓的合适利剑,是故自始至终只是将其当做一件用过即扔的器具,自然不会在意其品性优劣。且王允既已将刺董之事向其挑明,而今之计,唯有倾全力对其实施拉拢,除此之外,别无他法。故旋即放下酒杯,暂时收拢起内心轻蔑之意,面色肃穆,慨然陈词道,

“将军姓吕,董卓姓董,本就非亲生骨肉。且将军侍奉的乃是大汉天子,而非董卓这个藐视天子,把持朝政的逆贼!”

吕布听后双手紧紧攥住酒杯,虎目中迸射出一丝精光。当然了,二人都知道目前为止说的都只是冠冕堂皇之言,真正要紧的自然还在后头。不过王允三言两语便将诛董一事同弑父完全撇清,吕布自然尤其爱听。

王允稍作停顿之后,乃继续道,“天子虽幼,却聪慧过人,实乃中兴之主。如若将军肯与老朽联手,合力诛谋董卓,肃其党羽。待事成之后,老朽必当上奏陛下,推举将军首功,则封妻荫子必不再话下。届时将军执掌京师兵马,拱卫三辅,匡扶汉室,定当青史留名,丰功不在卫、霍之下!”

不得不说王允的笼络之术十分到位。建功立业,高官厚禄,青史留名,这些全都涵盖了。尤其是最后一句「丰功不在卫、霍之下」,要知道吕布出身边塞之地,年少时没少跟匈奴、鲜卑打过交道,而获取卫霍之功乃是梦寐以求之殊荣。且王允所提到的「执掌京师兵马」,凭借吕布一直以来郁郁不得志的心态,更令其异想翩翩,心中显然已经将自己与大将军之位联系在了一起,不由心潮滂湃,热血沸腾,恨不得立刻起身去手刃董贼。

“啪——”吕布手中的铜制酒杯也因不堪承受其双手紧攥形成的巨力而彻底变形,杯中酒水部分溅到其兴奋的脸上,部分洒在食案之上。

等反应过来之后,吕布才发觉刚才拿捏酒杯的手指因用力过猛而微微有些发痛,稍稍冷静之后发现至今为止眼前浮现的一切皆是王允的一面之辞,本就空口无凭,自然也作不得数。而没有了相应保障,心中所期待的权力地位以及殊荣终归是海市蜃楼。且万一刺董不顺,或者王允事后反悔,自己便如同其任意拿捏的棋子,届时就算不要那些功名利禄,想全身而退亦是难事。

想到此处,吕布收敛起了恰才兴奋无比的神色,遂开口小心翼翼试探道,“不知刺董一事天子知不知情?”

“天子身体抱恙,已多日未临朝,吾等所谋之事自然不知情。不过身为大汉臣子,自然是要替陛下分忧解难。”王允隐隐感觉到局面有些失控,不过仍镇定回应道。

“董卓虽十恶不赦,然毕竟也是朝中重臣。吾等即便要将其诛灭,必须要有天子诏书方可行事。”

王允听后神情一凛,万万没料到吕布这种莽夫居然也有心思缜密的时候,然当下之策,便是先将其稳住,于是思索片刻后乃肃然道,“将军之言自无不妥。然兹事体大,牵一发而动全身。故此等密事,自当小心为上,万不可走漏了消息。待起事之时,自会有人将天子诏书送至将军手中。”

吕布细思之下倒也觉得王允所言乃是事实,便也不再纠结,又聊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便起身告辞。

待吕布走后,王允依旧独自一人坐于主位之上,端起酒杯轻酌一口后,似自言自语说道,“吕布已走,还请君荣自便。”

这时,从屏风后面走出来一人,正是尚书仆射士孙瑞。原来在吕布到来之前其便已在司徒府内同王允商议如何刺董,而后见吕布登门便躲入屏风后静听。

士孙瑞面露焦虑,不待坐下便开始埋怨道,“子师(王允的字)恰才也未免太操之过急了。吕布此人本就见利忘义,左右摇摆,根本不足与谋。倘若其赶去董贼那里通风,则吾等之大计将毁矣!且吕布恰才讨要诛董诏书,莫非子师想将天子也一并牵扯进去?若是事败,又将天子置于何地?就算事成,子师又何故允诺将京师之兵马尽数交予其手?要知道驱狼吞虎,势必后患无穷。”

被同僚这么一连串质疑,王允面色显得有些不悦,那刚愎自用,不容置疑的硬脾气便紧接着上来,乃慨然道,

“君荣(士孙瑞的字)此言差矣!如今东线战事再起,董贼之凉州嫡系精锐尽皆调走,三辅空虚,当下确实是诛董之良机,稍纵即逝,是故吾不得不铤而走险呐!若是事败,自有老夫一力承担,届时当如伍越骑那般引颈就戮,绝不牵连陛下!”

第一百八十章 韬晦

“子师对我大汉的忠心,自然是天日可鉴。只是,如若贸然行事,纵有再多杀身成仁之士,终究于事无济。”士孙瑞也知恰才言辞过于尖锐,以至于无意之中伤了这位倔强司徒的自尊心,于是将缓和语气下来,乃劝慰道。

王允一向吃软不吃硬,见对方如此,气顿时也消了大半,缓缓走至吕布刚才用过的食案前,拿起那只被捏得严重变形的酒杯,苍老的脸颊上划过一丝希翼,乃接着道,“君荣大可不必如此悲茫!吕布今日想必已然动心,此事便大有可为,只是万事有舍方才有得……”

“即便吕布已然动心,然远不在你我掌控之中,若是其观望摇摆,却又为之奈何?”士孙瑞谓然道。

“君荣无需忧虑。如若吕布迟迟未有动作,老夫自有一计可促其成。”王允似成竹在胸,稍作停顿后肃然道,“然落实诏书之事,宜早不宜迟。老夫明日便以探病为由,入宫晋见天子。”

士孙瑞见王允心意已决,也知继续苦劝已无任何用处,微叹了口气后遂作罢。

……

次日,未央宫内。

皇帝身着单衣,俊朗的脸蛋略显疲惫苍白,双眸微闭卧于榻上,似在闭目养神,又似在静静思虑眼下的困局。

自上次在朝堂之上替刘焉父子开脱后,皇帝自然能感受到董卓投来的凌人目光。而这种令人终生难忘的眼神,只有在经历十常侍之乱,避难于北邙山上,后被董卓和诸大臣迎回雒阳时,董卓望向自己这个同父异母的兄长,少帝刘辩时皇帝方才见到过。之后刘辩便被废黜,而后又被李儒鸩杀。

且事后细想,也自知失言,遂内心惶惶,心力憔悴,外加偶感风寒,皇帝就这么病倒了。不过也顺势索性以抱恙为由连续多日不临朝,示之以弱,暂避锋芒。

“陛下,该服用药汤了。”小黄门穆顺端起一碗斟满黄褐色汤水的精致玉碗,神色恭顺,缓缓走至床榻,随后当着皇帝的面拿起汤匙小心翼翼勺取少许,放入自己嘴边细酌,似在感受药汤是否温润适口。

而实际上,皇帝的一切饮食,皆由这个小黄门事先试尝。穆顺与皇帝性命相系,对皇帝忠心耿耿的同时自然也得到了皇帝的充分信任。

见过去半响之后,穆顺依旧无恙,皇帝便起身而坐,将穆顺勺至嘴边的药汤缓缓吸进嘴里。

一股浓郁的苦味夹带着药香沁入心脾,皇帝不由皱了皱眉,随后接过药碗屏息一饮而尽。之后穆顺接过空碗,又取来一块丝巾,替皇帝擦拭掉嘴边的残渍。

“最近宫内宫外有何消息?”皇帝环顾四周,见房内仅有主仆二人,似有意无意问道。

“陛下未临朝的这几日,朝中之事便由马太尉、王司徒等大臣共同商议,一切都安好。”穆顺也知皇帝本就身体抱恙,又怕触犯龙颜,事情自然挑好的方面说。

“不知太师安在?”皇帝不由问道,自是不相信董卓一党把持朝政,会放权让那些大臣处理政事。

“自从那日退朝之后,听宫人说太师一直都在郿坞,闭门不出。而尚书台,御史台等机要公文每日便由太师府长史刘艾来长安取回府上过目。”穆顺见瞒不住皇帝,便也只得避重就轻说道。

皇帝听后面色凝滞,努力回忆之前在石渠阁内查阅的卷宗,似想证实心中猜想,遂继续追问道,“可是那少有才名,举孝廉,迁陕令的河内人刘艾?”

“陛下果然好记性,正是此人。”穆顺急忙恭维道。但见下一刻皇帝的脸色却丝毫未有任何好转,反而流露出失望的神情,面色也愈加阴沉。不过很快,他便知道皇帝不高兴的缘由。

“如果没记错的话,刘艾出自孝景皇帝那一脉,乃是河间献王之后。”皇帝面露痛苦,一字一顿缓缓说道,似乎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剜刻在他心头。然而皇帝接下来的声音显得更加沉重失落,“那刘艾也是汉室宗亲,且颇有才干,想不到居然也依附了董卓……”

穆顺听后自知恰才失言,也知皇帝所说乃是事实,劝无可劝之际,便也只得口中唯诺,内心盘算着如何将话题转移至别处。

“对了,如今东面战事如何?已过去多日,长安城内也应该有消息了。”皇帝似乎已独自从刚才的失落之中走了出来,清朗的面颊闪现着一丝希望,乃继续问道。

“回……回陛下。奴婢近日一直呆在宫中,前方战事又怎会知晓?”穆顺低声回应道,言语间因为莫名紧张而开始变得支支吾吾,似有难言之隐。

“怎么?连你也要欺瞒朕吗?”皇帝突然提高声音,还用上了只有在天子诏书上才会出现的自称。

“陛下息怒!”想不到一向温逊谦和的皇帝居然破天荒发火了,穆顺一下子跪伏在地,不住叩首道。

“你且起来说话,如若所言属实,朕既往不咎。记住,朕要听真话。”皇帝微叹了一口气,语气稍缓道。

穆顺这才起身,不过仍旧低头,似硕鼠遇上狸猫般畏惧,用几乎颤抖的声音低声回应道,“宫中传闻,朱儁将军虽召请各州牧伯聚义兵功伐关中,然以观望者居多,响应者寥寥,终因寡不敌众,以致于首战不利……”

皇帝闪动着精光的双眸瞬间变得空洞无力,足足半晌没有反应,待缓过神后,乃哀叹道,“苍天果真要亡我大汉乎?”

所谓战报,对于寻常人而言无非就是胜或者负。然穆顺作为一个不知战场为何物的小黄门,居然也知「观望者居多,响应者寥寥」,想必定是董卓命人在宫中乃至整个长安城甚至整个三辅之地有意散播所致,此举便是明里暗里告诉所有人,人心已不归汉。昔日项籍遭遇垓下之围,四面楚歌,而今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

且董卓麾下嫡系精锐一旦得胜回朝,下一步其便极有可能携胜利之威胁迫自己。而皇帝接下来的命运,或许会像自己这个同父异母的兄长那样被鸩杀,而大汉社稷也将不保。

当然了,在皇帝看来,自己的身家性命自然等同于大汉社稷。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了脚步声,皇帝心生警觉,便立刻收敛起苦恼无助的情绪。紧接着,外面响起了一个宦人的声音,“陛下,司徒王允求见!”

第一百八十一章 隐义

皇帝病恙,大臣前来探视本是再正常不过之事。时至今日,已过去半月有余,奈何朝中群臣皆摄于董卓威势,竟无一人前来探视。

而今王允却又不召自来,皇帝心中毫无准备,也摸不清其用意,沉吟了片刻遂回应道,“宣!”

须臾之后,一个两鬓花白,却神采奕奕的老者缓缓来到皇帝跟前,身上的大汉官服也像他那刚愎的个性一般,毫无皱褶,且一尘不染。王允一见到皇帝便一脸关切道,“老臣听闻陛下身体有恙,故特地前来探视。不知陛下病况如何?”

“多谢王司徒关心,吾只是偶感风寒,且体虚憔悴,故才卧病近半月之久。”皇帝直截了当回应道,且特地在「近半月之久」这五个字上加重了语气,言语间显然是在隐隐责备王允未及时探视自己。

虽说皇帝不敢明面上对董卓流露出半点怨气,但对于眼前这些自诩忠君爱国的士族大臣却完全可以摆足天子应有的架子。不待王允反应过来,皇帝乃继续道,

“眼下汉室衰微,我大汉臣子更应鼎力维护。然朝堂之上,除吾之外,竟然无一人敢出面维护汉家颜面,是故心力憔悴耳。”

显然,皇帝的用意便是先发制人,拿忠君爱国这套说辞来让平日里不作为的大臣心生内疚之意,进而对皇帝,对汉室产生同情心,或者逐渐倒向皇帝。

王允听后面色微红,苍老的身躯微微颤抖。尽管再如何极力克制,亦掩盖不了脸颊上流露出的愧疚之意。嘴角微微颤动,看得出很想一吐为快,只是双眸望向皇帝身边的小黄门穆顺,似有所顾忌。

皇帝立马会意,便命穆顺退下。很快,房内便只剩下君臣二人。

“陛下可知跋扈将军?”王允借机压低声音,小心翼翼说道。

皇帝于空闲熟读各式书籍,自然知道王允口中提到的「跋扈将军」便是本朝大将军梁翼,乃是权倾朝野的外戚。

当时质帝刘缵虽年幼,却聪明伶俐,对梁翼颐指气使,目中无人的做法很是看不惯,有一次在朝堂之上便当着群臣的面称呼梁翼为「跋扈将军」。而梁翼明面上不好发作,却是怀恨在心,私底下便命手下党羽寻机将皇帝毒死。

而王允此言,似在告诫皇帝不可如质帝刘缵那般与董卓硬碰硬,又似在替自己未能在朝堂之上替皇帝挺身直言而开脱。而对于梁翼的最终下场,皇帝自然也不陌生。

延熹二年,桓帝联合宦官单超、徐璜、具瑗、左悺、唐衡五人发动政变,派遣皇帝亲兵虎贲和羽林,包围梁翼府邸。梁翼在绝望中自尽,麾下党羽也一并被肃清。

就在皇帝细细思索回味之中,王允又紧接着道,“然梁翼再如何跋扈,终归是臣子,今昔又何曾相似矣?故陛下只需下一道诏书,自有忠勇之士奋起响应。”

王允把话说到此等地步,算是同皇帝彻底交了底。不仅如此,其间甚至还蕴含了更深层次的意思。梁翼身为外戚,只手遮天,最终虽被桓帝联合宦官剿灭,然宦官势力却也因此逐渐坐大,继而荼毒天下。皇帝亲身经历过十常侍之乱,定是深有体会。且如今宦官、外戚势力皆已不在,皇帝若想诛杀董卓,眼下唯一能倚仗和依靠的也就以王允为首的士族大臣。

皇帝听后心中大惊,如遭雷击,许久之后才反应过来。王允恰才所言无疑是久旱逢甘露,句句沁人心脾。当然,皇帝自然也清楚其中利弊,然眼下自己不仅大权旁落,就连身家性命都朝不保夕,诛董自然是排到首要,至于其他问题暂时都可以靠边。

不过皇帝尽管年幼,毕竟身在帝王家,且又经历过好几轮惨烈的政治斗争,对各种风险有着天生的警觉。当年桓帝能够诛杀梁翼,靠的不仅仅是几个阉宦,身边还有一批忠于皇帝的虎贲和羽林。而今自己久居深宫,孤家寡人一个,又如何去找这么一支听命于自己的得力部曲?且王允虽已向自己表露心迹,然诛董一事究竟有几成把握,却犹未可知。

今日王允向自己讨要诏书,若是举事失败,皇帝必将惹祸上身。且王允一向同董卓亲近,至少表面上确实如此。或许此次前来探视亦是董卓之意,若是皇帝欣然应允,必定正中其下怀。

“王司徒言重了。太师虽然略有专横,却向来劳苦功高,且对朕有拥立之恩。今日之言,朕就不追究了。从今往后,不可对太师有任何非议。”皇帝心生戒备,乃故作正色道。很明显,说出如此违心之言,自然是想刻意同王允保持一定距离。

王允听后虽面色仍镇定,心中却是异常失落。本以为跟皇帝表露心迹,是希望皇帝信任自己,进而能得到诸多便利。而皇帝之言,或许是心性怯懦,又或许是戒备之心极强。不管何种情况,日后想要顺利诛董,都会难上加难。

然而就在王允正思索到底用激将或者死谏使得对方就范时,不想皇帝乃继续道,

“然朝政大事,一日不可拖延。王司徒稍后可拿朕的手谕,直接去找符节令取用相关玺印便可。”

“老臣亦有此意,谨遵陛下之命!”王允如愿以偿,遂欣喜若狂回应道。其中隐义,懂的人自然懂。

君臣之间的谈话虽然就这样草草告一段落。不过这寥寥数言,却已将双方所图之事以及后续所承担之责任尽皆挑明。眼下皇帝势单力薄,根本输不起,自然不能与董卓直接发生冲突,是故对王允安排的诛董一事采取默许但不明面支持的态度。

若是日后诛董失败,自然是王允上前顶罪,皇帝本人亦能以不知情为由借故推脱,以此来保全身家性命,延续汉祚。

退一步而言,即便王允是董卓派来试探的,皇帝恰才应对之言也是毫无疏漏。

王允走后,房内就只剩下皇帝孤零零一人,只见其目光凝视前方,心中不由喃喃道,“王司徒若果真忠于大汉,应该不会埋怨朕吧?”

第一百八十二章 谶言

数日之后,长安城,北焕里。

北焕里位于夕阴街附近,毗邻长安九市,一直以来便是寻常百姓聚居之所。闾墙低矮,民居破败,巷道狭窄,车辕骑乘皆不能过,跟街道宽敞整洁,屋宇雕梁画栋,达官显贵云集的北阙甲第相比完全是另一个世界。

自董卓迁都长安以来,河洛一带大批百姓和流民也随之迁徙至三辅一带,北焕里则更是人满为患。在生存欲望的驱使下,凡是能利用的空处都搭建了棚屋,这使得本就不宽敞的巷道变得更加拥挤不堪。即便如此,仍有不少穷苦百姓只得无奈选择栖身于废弃猪圈之内,蓬头散发,抢夺泔水为食。

巷弄内不仅人声嘈杂,地面堆积之物更是污秽凌乱。然而,最要命的乃是那条贯穿整个北焕里的水沟,这本是给周围百姓生活取水之用,奈何如今皆被污物堵塞,臭气熏天。

几个孩童在附近嬉戏玩闹,一边捂住鼻子,一边从地上拾取小石子,脸上浮现出幸灾乐祸的笑容,使尽全力猛然抛向水沟,紧接着一哄而散。溅起乌黑臭水的同时也惊动了盘旋在水沟上方的虫蝇。

“尔等想吃这个么?”一个方士打扮的老者不知从何时起便出现在了这几个孩童的身后。只见其身穿一件打满补丁的破袍,身材清瘦,面容邋遢,似一位云游四海的世外高人,不过最为奇特之处乃是其背上绑一根竹竿,上方缠一块同样脏兮兮的粗布,上面写有一个清晰可见的「吕」字。

老者边说边从系在腰间的囊中掏出一块硬邦邦的米饼。

“想!”几个孩童本就是饥肠辘辘,这会儿见到有吃的,而且还是难得一见的米饼,顿时两眼放光。

“好,来者皆有份。”老者相变戏法般又从囊中掏出数个米饼,随后继续道,“不过,尔等得替老朽走遍整个北焕里,并且诵读「千里草,何青青,十日卜,不得生」。”

“行!”孩童望向米饼信誓旦旦道。在食物面前没有丝毫抵御能力,自是满口答应。

老者边蹲下身耐心教习数次,见孩童们诵读无误后,便分予其一人一饼,之后便起身离去。

事实上,这并不是老者第一次出现在北焕里。最近几日来,每天这个时辰他都会出现在这里,以米饼为诱饵,教他们诵读相同的字句,随后又似漫无目的地在原地徘徊片刻之后便悄无声息离去。

“是何人在此蛊惑人心?”突然,远处巷道出现几个手执刀刃的士卒,领头的那个人头戴竹皮帽,一身底层官吏打扮,正是管辖北焕里的里正。原来之前听闻手下讲,这几日北焕里出现一个形迹可疑的方士,今日便决定亲自带着几个手下过来一探究竟,未曾想竟然那么快便遇见了。

老者见官府来人,似做贼心虚,急忙撒腿就跑,且边逃边将随身携带的米饼尽数洒在身后巷道上,还将绑在身上的那面写有「吕」字的破布解下来,连同竹棍一道抛向身旁的猪圈内。紧接着耳边便响起一声惨叫,显然是猪圈里正好有人被此物砸了个正着。

巷道两侧的百姓见地上的米饼,都一拥而上哄抢,场面极其混乱。等到里正带着手下将巷道肃清后,那名老者早已不见踪影。

郿坞。

东面胜利的消息早已传至府上,不过和穆顺在皇帝面前说的不尽相同。朱儁不止是首战失利,而是彻底大败,已无力继战,最终不得不退兵返回中牟休整。

没有了后顾之忧,董卓自然欣喜若狂,日日饮酒作乐,以至于对长安城内所发生之事根本无从得知。

不过再如何宿醉,也有酒醒之时。董卓坐于主位,瞪大酩酊的双眼,环顾四周,发现少了李儒的身影,乃疑虑道,“不知文优今日有无在府上?”

“回太师,李郎中今日一大早便去了长安,调查最近流传长安城的谶言之事。其实此事昨日便已传至府上,本想立刻禀报太师,却又不忍打扰。不过李郎中预感此事非同小可,想揪出幕后之人,故今日交代了属下一番后便先自去了。”下首一个文士面对董卓分外殷勤道,此人便是太师府主薄田景。

“哦?”董卓先是一乍,随后不屑道,“文优也太过于谨小慎微了!区区谶言,又非神兵利剑,何足挂齿?”

“听李郎中说,那谶言非同小可。”田景故作神秘道,“据说是一个方士背着一块破布,上书一个「吕」字,近些日子出现在北焕里,教习孩童诵读「千里草,何青青,十日卜,不得生」。此言一传十,十传百,已传遍长安城内外。”

说完后便有意无意朝董卓身后的那个高大身影瞥去,乃继续解释道,“千里草,是为「董」,十日卜,是为「卓」,此言分明是在咒骂太师,实为大不敬……”

田景乃是凉州人氏,有些才干,本是太师府内第一幕僚,深得董卓信任。怎奈自吕布投效董卓之后他却颇受冷遇,遂迁怒于吕布,处处与其作对。

董卓本来毫不在意,经此点拨,也不由转头,双目闪动着疑虑瞥向吕布。

“田景,汝勿要血口喷人!”吕布闻言大惊,乃急切辩解道,“布同太师,如同父子,又如何会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

“哼!景可不是信口开河,搬弄是非之人,吕将军之前频繁出入司徒府,却又是为何?”田景反唇相讥道。

吕布听后心中大惊,神色一凛,饶是在战场上杀人如麻,胆色异于常人,此刻也是犹如芒刺在背。眼下不仅仅将要面临同王允合谋之事暴露的危机,且终于明白一直以来还遭受跟踪监视,也愈发对董卓失去信心,同时对自己当下处境产生了深深的危机感。

其实吕布骨子里便是一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适合冲锋陷阵的武将,他觉得在战场上冒着刀枪箭矢冲杀一场,也要远比在府上终日面对董卓的猜疑以及同这些心性不和的同僚明争暗斗来得痛快得多。

而之前王允邀请自己诛杀董卓,共图大计,吕布确实有过心动,不过当时出于谨慎起见,最终以天子诏书为由推诿。可如今董卓的反应已经充分说明其已经对吕布起了疑心,后者最终该如何抉择,自是一目了然。

第一百八十三章 暗棋

吕布虽是一介莽夫,目光确实比较短浅,不过在直面危机之时却并不傻,冷静下来一盘算之后,心中便有计较,遂故作愤然道,“布于王司徒同为并州人氏,又皆为太师臣僚,之前出入司徒府乃是叙旧,又为何事事皆要针对?尔等凉州人一直以来抱团仗势欺人,难道还不允许吾等并州人抱团自救?”

不得不说,吕布将一直以来被凉州派系倾轧的愤懑和委屈尽皆流露,言语间端的是声情并茂,真切万分。此举巧妙之处在于无疑触碰到了董卓的底线,而最终导致的后果却不止吕布一人承受。

“住口!”董卓不由怒喝道,“汝等皆是本太师之左膀右臂,又何故相互掣肘?成何体统?”

虽然他对麾下并、凉两股势力之间的较劲早已是心知肚明,且也默许其行为,相互竞争,而自己便可从中制衡,如此一来两股势力便皆可为自己效力。不过董卓绝不允许这种争斗上升到明面,尤其是在他面前有人明目张胆,一语道破。

田景一向善于察言观色,此时见到董卓震怒,却也只得识趣闭嘴。吕布虽然触怒了董卓,却也将原先不利于自己的一边倒局面成功转移到并、凉两派的争斗倾轧上来。

“太师。”田景右侧的那位自始至终一言不发的中年文士终于开口了。只见其浓眉长须,沉稳淡定,虽面目清瘦,却目光炯炯,正是太师府长史刘艾。

“世人皆知吕将军乃是太师义子,又是太师得力干将,多次护得太师安全,诛杀叛逆有功。致使世间宵小欲行不轨之事却苦于无力近身太师半步,便也只得散播谣言,从中离间。李郎中既已赶往长安查探,想必也想立刻弄清楚究竟何人所为,还吕将军一个清白,使得太师府内外重获安定。”

“嗯,刘长史此言说到本太师心坎上去了。”董卓面色大缓,同时朝刘艾投来赞许的目光。

当年灵帝驾崩,董卓奉大将军何进之命进京勤王,路过陕县,与刘艾有数面之缘,见其虽是微末之官,却在当地有贤名,且办事干练通达,心中甚喜。之后董卓挟持汉帝,掌控朝政,便大肆提拔亲近之人,但凡与其相善,皆得升迁。刘艾也因此被董卓相中,收为太师府长史。

刘艾也的确不负其望,自上任以来都是兢兢业业,少说多做,且一直都是保持中立,不拉帮结派,一心一意为董卓处理公务。而其在董卓心中地位也自是极高,只见董卓不住颔首,乃饱有兴趣道,“那刘长史以为是何人所为?”

“熹平中,妖贼大起,三辅有骆曜,教民缅匿法。”刘艾沉吟道,稍作停顿,似在细细思索,随后继续道,“在下听李郎中说,据北焕里的百姓描述,肇事之人乃是一身方士打扮,且又散布谶言蛊惑民心。如所料未差,始作俑者便是骆曜其人或是其得力信徒,意图扰乱三辅,乘机兴风作浪。”

“刘长史有理有据,本太师也是如此认为。”董卓满意回应道,随后先转向田景,接着又瞥了一眼吕布,乃道,“汝等日后要好好学学刘长史,替本太师分忧解难,而不是一个劲横在窝里斗。”

“属下谨记太师教诲!”吕布和田景异口同声说道。不过接下来二人目光又先后聚集到刘艾身上。吕布则更多的是对刘艾报以感激。田景则恰恰相反,阴骛消瘦的面孔上流露出一丝诧异和嫉恨。也不知一向沉默寡言的刘艾居然会在今日突然开口,不仅同向来不搭边的吕布沆瀣一气,且深得太师欢心,无疑是此番最大受益者。

众人散去后,吕布不声不响尾随刘艾,行至一僻静之角落,乃快步上前道,“今日之事,多谢刘长史替布解围……”

“吾等同为太师臣僚,吕将军不必多礼。”刘艾一边客套道一边环顾四周,确定只有他和吕布二人时,突然换做一副肃然的表情,小心翼翼低声道,“之前将军同王司徒商议之事,不知考虑得如何了?”

“你……”吕布从刘艾口中一听到「王司徒」这三个字,以为事泄,顿时冷汗直冒,六神无主,心中瞬间腾起一股浓烈的杀念,右手有意无意地按住腰间佩剑的剑柄。以吕布简单易怒的秉性,接下来只要再多些许刺激,便会利剑出鞘,当场斩杀刘艾。

然而刘艾却依旧波澜不惊,一言未发,继续矗立原地,似乎早就对吕布当下的反应习以为常,面色极为从容,丝毫不惧眼前这个武人手中的刀剑之威。

足够多的缓冲,给了吕布充分的思考时间。既然刘艾已知自己和王允的商议之事,若是果真要置自己于死地,之前在董卓面前便可以同田景一道谋害自己,却为何要反过来替自己说话?

想通了各个环节,吕布便彻底收敛起杀意,按在剑柄上的右手也徐徐放下,不过仍心有戒备,乃试探道,“布之前所求,不知王司徒办得如何了?”

“诏书一事王司徒已经办妥,将军请放心。起事之前自有艾亲自送至将军手中。只是为防万一,自今日起,将军还是不要再去找王司徒了,有什么话皆由艾转达便可。”刘艾遂正色道。

话说刘艾虽出身微末,骨子里却流淌着高祖血脉,自有匡扶天下之志,本以为董卓有霍光之志向,而自己深受其赏识,借此辅佐也可了却心愿。奈何董卓夺得权柄之后便一路倒行逆施,这使得刘艾对其失望至极,心灰意冷。幸得王允以大义相召,刘艾这才得以继续决定留在董卓身旁以作策应。

而每日刘艾奉董卓之命跑去长安,去尚书台取公文之时便是二人联络接头的时机,朝堂上发生之事以及董卓府上的相关消息便得以悄无声息传递和交流,一直运作至今。

“那便有劳刘长史了。”见刘艾完全知道诏书一事,且回答又丝毫无差,想来其定是王允之心腹。吕布遂心中大定,便彻底放下戒备,乃慨然道,“不过也请转达王司徒,布之前同其所议之事,绝无反悔。如有违背,天诛地灭!”

第一百八十四章 布局

事实上,之前发生在长安城北焕里散布谣言之人也并非什么妖贼,一切皆是王允私底下一手策划。董卓日益骄横,诛董迫在眉睫,而吕布却态度不明,此举便是迫使吕布在董卓的猜忌和压力面前彻底倒向王允。只有如此这般,后续行动才能得以推进。因为在王允谋算当中,吕布自是诛杀董卓之不二人选。

不过,这里面仍有不少不可掌控之因素。比如说吕布扛不住压力,为了脱罪,主动将王允所图之事透露给董卓。又或者说董卓对吕布猜忌加重,对其加深戒备之心,致使吕布即便决定诛董,亦无下手之机会。不过王允相信有刘艾这枚安插在董卓身边的暗棋,自然可以在关键时刻出其不意,且不会令人起疑。

并且王允还有一个意想不到的收获,那就是一向对阴诡之计洞察敏锐的李儒也被北焕里的事情给吸引了过去,亲自前往京兆尹府督查此案。

北焕里乃至长安城周边都是流民聚居之地,将其同登记入册时的名字一一对应上都绝非易事,更何况去找出一个本就懂得藏匿身形,且背后有王允势力支持的肇事之人。故至今为止并未查出任何端倪,倒是把一向行事低调,哪边都不轻易得罪的老好人京兆尹司马防给忙得焦头烂额。

眼下董卓的凉州嫡系部曲几乎都不再三辅之地。而其身边心腹李儒又被分心,田景又无洞悉谋算之才,且吕布已倒戈相向,刘艾又是自己人。此等千古难遇之天赐良机自然是弥足珍贵,稍纵即逝。

当下唯一欠缺的便是差一把火,引蛇出洞了。不过这也并非难事,王允已经探视过皇帝一次了,为免引起不必要的猜测和麻烦,自然不便再此前往。于是这几日太尉马日磾、尚书杨瓒、光禄大夫杨彪、尚书仆射士孙瑞等几位重量级的朝中大臣都先后去「探视」皇帝,且有意无意间流露出对董卓失望,希望皇帝尽快临朝之意。

如果只是王允一人如此,自是难辨忠奸真伪,但如今众大臣皆有此意,那么整个事态便极为显明。要么其联络一道图谋大事,要么其皆已投靠董卓,借机给皇帝挖坑,以作为晋升之资。

皇帝也知道古往今来,不承担任何风险而能成大事者,从未有过。且若是朝中众臣皆已投效董卓,自己这个孤家寡人再如何忍辱负重,又能如何?于是最终决定搏一把,便顺了众臣之意,定于三日后恢复早朝。

未央宫,尚书台。

王允坐于主位掌握中枢,案桌上堆满了一叠叠厚厚的公文。尚书杨瓒,尚书仆射士孙瑞坐于两侧,其他一些大小官吏居于其后。

作为董卓素来信任且倚重的大臣,尚书台在其默许之下被王允一手掌控,正如同李儒彻底掌控御史台那般。王允更是以此为根基,暗暗吸纳意气相投之士,这使得尚书台悄无声息间便成了反董的中坚力量。

不过今日之氛围却和以往大为不同。王允并没有理会边上成堆的公文,而是伏案奋笔疾书,时而神情哀叹,时而又精神焕发。待书写完毕后,遂长舒一口气,翻开身边的箱箧,几个摆放整齐的印玺便暴露在明亮烛光之中。

天子六玺,分别为“皇帝之玺”、“皇帝行玺”、“皇帝信玺”、“天子之玺”、“天子行玺”、“天子信玺”。皆玉螭虎纽,以武都紫泥封之。再加上传国玉玺,合称为七玺。

昔日董卓火烧雒阳之时,传国玉玺不知所踪,然其余六玺却被完好无损带回长安,如今王允得到皇帝默许从符节令手中暂借几日另作它用。

根据大汉礼制,这六玺用途各不相同。比如皇帝之玺只能用在赐诸侯王的诏书上,皇帝信玺只能用在发兵的诏书上,天子行玺只能用在征召大臣的诏书上,天子之玺只能用在策拜外国事务的诏书上,等等。一旦盖错,便被视为无效。

王允取出其中一块印玺,蘸上印泥,随后将其重重压在落款处。移开印玺后,清晰的印迹便跃然于帛书之上。

刘艾一向很守时,酉时刚过,便出现在王允跟前。

“此书言千钧之重亦不为过。汉室能否中兴,便全在汝手中!”王允用微颤的双手将墨迹刚干的诏书叠成一小块放入刘艾手中,神色肃穆道。

“艾定当竭尽全力,不负王司徒重托。但愿苍天佑我大汉!”刘艾面色虔诚接过诏书,小心翼翼放入衣袖之中后,乃从容镇定道,之后头也不回离开了尚书台。

王允矗立原地,目送刘艾离去,直至再也看不到其背影,之后内心竟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放松感。

次日,长安城外的一处军营内。

长安附近自驻兵以来便无战事,是故士卒们早已战备松懈,又疏于军纪。且士卒们精力充沛,无地释放,是故每当夜间或饮酒作乐,或聚众赌博。总之是每个帐篷都灯火通明,通宵达旦。

此时天色已黑,军营内同往常一样热闹非凡。不过居中那座最大的营帐今日却是一反常态,戒备森严。里面的窃窃细语完全被周围营帐的喧闹之声所掩盖。

“都准备好了?”吕布对身前那位一身戎装,身躯比他矮一截的武将小声询问道。

“奉先兄放心,某做事向来牢靠。明日派去布置的皆是并州人,且同某出生入死多年,忠心绝对可靠。莫说是杀董贼,便是杀皇帝,亦不会多眨一下眼!”跟前那名武将信誓旦旦道。

回应之人便是吕布之同乡好友,骑都尉李肃。话说吕布从刘艾手中得到天子诏书后一时之间激动得难以言表,恨不得当即手刃董贼,泄心头之恨,加官进爵。不过在刘艾的耐心劝说之下逐渐冷静下来,最后接受了其事先同王允等人拟定好的计划。同时,为保证万无一失,自然是需要帮手。

吕布第一时间想到了这位同在董卓麾下效力的老友,而李肃因久不升迁,心中对董卓早有不满,于是双方一拍即合。

第一百八十皂五章 皂盖

“好!兄弟们接下来的荣华富贵,就全在这了,此间万万不可有失。”吕布肃然交待道,紧绷的面色中又洋溢着些许激动和兴奋。

若是放在平日里,吕布未经允许,私自前往军营,传至董卓耳边会是一个不小的麻烦。不过眼下处于非常时期,便只能如此冒险。

而李肃私底下安排挑选的亲兵,包括李肃本人,甚至吕布在内,都久居边塞之地,物质贫瘠,处境恶劣,同时也多了些草原游牧的习气。对财物的渴求远超个人名誉,且以武力强者为尊,性情豪爽,恩怨分明。

在他们眼中,获取荣华富贵显然要比所谓匡扶汉室之大义更能打动人心。且自从归顺董卓以来,没少遭受过凉州人的歧视和欺压,如今正好借机以牙还牙,一雪前耻。是故个个卯足了劲,行动力上自然不成问题。

郿坞。

“属下听闻陛下龙体已无碍,明日起便恢复早朝,太师还是早些歇息吧。”刘艾见董卓终日沉浸于酒色,担心因此耽搁了明日的行程,遂在一旁小心翼翼劝道。

本来以董卓喜怒无常的性情,且此时又在兴头之上,这种话平日里除李儒外无人敢如此劝诫。然而事到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众人费劲心机,精心布好的局不能就此泡汤。是故刘艾也顾不得唐突,顶着有可能被斥责的风险勉为其难谏言道。

此时董卓已是半醉半醒状态,听得此话之后瞪大充满怒意的酩酊双眼,环顾四周,见是刘艾,这才面色稍缓,不过仍不耐烦道,“陈留王(刘协)乃是本太师所立。若不是见其聪明伶俐,且颇识时务,此时还不知栖居于何处!”

刘协虽早已是皇帝身份,然董卓平日里在府内仍以其此前受封的王爵名相称。且此时在烈酒熏陶之下,手握生杀大权,一念之间便可废立皇帝的枭雄之姿便被彻底激发出来,一览无余,口中言辞尤显狂悖。

不过这话传至刘艾耳中却如同万箭穿心,对董卓的恨意无意之中又加深了一层,然明面上却不动声色,也不惧其势,乃继续劝诫道,“太师固然位高权重,俾睨天下,然名义上同陛下终究是君臣。且陛下大病初愈,重开早朝,以太师之权势地位,更应作百官之表率,故还是去宫中见下为好,否则极易被天下士子诟病。且就算属下不进言,如若李郎中(李儒),蔡中郎(蔡邕)在场亦会进言……”

“你……”董卓怒目圆睁,欲言又止,口中含糊不清,未待说完便已醉倒在案桌上,一动不动,须臾之后便响起了鼾声。

“来人!快扶太师入房内歇息!”刘艾见状心急如焚,却又不能溢于言表,便只得故作关切,遂命下人安顿好残局。

刘艾回房后心中忐忑,彻夜未眠。时至夜半,外面突起狂风暴雨,闪电轰鸣,席卷天际,而后又淅淅沥沥下了一整夜小雨,直至凌晨乃止。

次日寅时,天色灰暗,刘艾正打算硬着头皮前去董卓就寝之处催促,却听闻下人说太师早已起身,正准备前往长安,便急匆匆奔向府外。

一辆爪画两轓的皂盖车停在长道上。吕布身披甲胄,手执长兵,骑一匹赤兔马,位于车队最前方。皂盖车后方则摆列着数辆车驾,甲士簇拥周围,旌旗招展,浩浩荡荡如一字长蛇,足有千余人。

董卓腰缠佩剑,一身盛装,那肥硕无比的身躯在田景搀扶下,前脚正准备登上车厢,察觉到了身后动静,转身一看,发现是刘艾,乃和颜道,“刘长使既然来了,那便随本太师一同前去长安吧。”

其车驾本是一辆青盖金华车,爪画两轓,时人号曰“竿摩车”,仪比天子,奢华尊贵无比。后来长安发生地震,蔡邕趁机进言,劝说其更换车驾。董卓向来敬重蔡邕才学,又畏惧天谴,遂听从其言,改成如今的皂盖车。

刘艾闻声内心欣喜万分,趁机同吕布对望了一眼,见对方心领意会,随后又装作若无其事走近皂盖车,向已在车厢内安坐的董卓行了个礼后便登上了车,正襟危坐于其身旁。

“文优(李儒)不在,刘长史多费心了。”董卓略有些抱憾道,似在为昨晚醉酒之后所发生之事而内疚。

“太师何出此言?一切皆是属下之本份。”刘艾小心翼翼应付道,心思早已不在董卓身上。显然到目前为止,一切都在计划之中有条不紊进行。只要接下来不出岔子,便是功成。

只是位于车厢另一侧的田景却脸色阴沉下来,昨晚刘艾出言直谏之时恰巧他也在场,见到其在董卓醉酒下劝谏,引起董卓不悦,不由心中暗爽。今日一早见董卓打算去长安,便千方百计想要趁机同去,意图在其身边伺机趁热打铁,中伤刘艾。如若最终得逞,那么日后他便是放眼整个太师府内董卓最信得过的臣僚。

董卓听后布满横肉的面孔中透露出满意之色,乃对御者吩咐道,“出发吧!”

“驾!”吕布一骑当先,心花怒放在前开道。御者扬起手中长鞭,驾驭骏马紧随其后,后方车驾亦整装待发。

不想此时,异变突起。皂盖车看似坚固无比的右侧车辕竟然毫无征兆断为两截。车厢一阵晃动,最终向右侧倾斜,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董卓、田景、刘艾三人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股肱间又似挨了一记闷锤,隐隐作痛。

御者反应过来后也知惊了座驾,安定好骏马,又同身边几个甲士一道将车厢内三人搀扶而出后,便拜伏在地,磕头如捣蒜,口中不住求饶。出了这么一档子意外,早已被吓得魂不附体。

不过比眼前这个御者更为紧张的便是刘艾和吕布二人。二人交换了下眼神,倍感焦虑。然事已至此,却又无可奈何。

“如此小事都办不好,留你何用?”董卓怒发冲冠,猛然间拔出腰间佩剑,寒森森的剑尖直指御者如秋叶般瑟瑟发抖的身躯。



免责:该文章采集于网络,相关权利归相关人所有!!!本站不承担任何责任!!
更多文章: 1024社区 xp1024.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