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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书长》


第一章

所有的人差不多都坐好了,程一路才找了个靠门边的位置坐下来。这个位置,既能保持与主桌不远不近的距离,又能适时适地地进出。

虽然只有两桌,但是今天的两桌客人不同于平常。今天来的都是历年来在南州挂职的领导,其中有四五位已经是省里的正厅级干部,曾在南州挂职任副书记的林晓山,已经是省委的副秘书;还有一位齐鸣,上一届是副省长的候选人。齐鸣在南州来挂职做副书记时,程一路当时是市委政研室的主任。齐鸣在南州呆了三年,走时程一路提了市政府的秘书长,这里面或多或少与齐鸣有一些关系。

平时宴会,程一路最起码是坐在主宾或者与主宾甚近的位置,但今天,他只能坐在这儿了。在这一大群人中,他的官职是最低的。除了服务员,没有人再比他官小。身为市委秘书长,往上挂一点是副厅,往下其实也类同于正处。

这样高规格的宴会,程一路是非得自己亲自过问的。从四年前第一次由林晓山倡导,市委书记任怀航发起这样的聚会,每年正月初四,南州人民就迎来了曾经在南州战斗过的这些领导们。头两年,程一路在政府任职,还没有机会来参与;从去年开始,他到市委后,就承担起了聚会的组织、联络和安排的重任。按照任怀航书记的话讲:这些人是南州的光荣,更是南州的瑰宝,还是南州大发展、大跨越的动力。

程一路起身走到任怀航书记的身边,轻轻地告诉他一切安排就绪了。任怀航点点头,然后习惯性的端起杯子,呷了一口茶,清了清嗓子。刚才还在喧闹的餐厅立即静了。

全场静了后,市长王士达从位子上走了出来。王士达不高的身材,却长着一张很长的大脸。他的脸有点红,走路的步伐也不像平往那样矫健。他走到临时设的主持席,先用眼光扫了一眼,看起来好像是在看人,其实程一路知道这眼光是空茫的,只是一个意思,没有实质性的内容。

王士达用并不太标准的普通话开了口:“各位来宾,各位领导,同志们,朋友们,晚上好!”他停了一下,又空茫地望了望,继续说:“今天是正月初四,一场多年不见的瑞雪刚刚下过。南州人民迎来了各位尊敬的贵客。首先我代表中共南州市委、市人大、市政府、市政协、市纪委,向今天回到南州的同志们表示衷心的感谢。南州是一块热土,充满活力,充满希望。这里,曾经留下过在座各位领导的心血,没有你们,就没有南州大发展的今天。因此,我代表四百万南州人民,谢谢你们!”

全场响起了掌声,王士达自己也鼓掌。掌声就像一把刷子,刷一下就起来了,再刷一下就停下来了,不约而同,又整齐划一。王士达市长继续说道:“虽然现在,各位领导已经不在南州工作,但是,各位领导的心一直牵挂着南州,为南州的发展献计献策。南州的未来,依靠你们;南州的明天,期待你们。”他突然加重了讲话的语气,说:“南州的发展不能没有你们,我再次感谢各位!”说着鼓起了掌,大家也都鼓掌。程一路侧着脸看到任怀航的头微微摆了一下,随即又回到了最正的位置。

王士达的脸更红了,激动和激情明显地写在脸上。他向四周看了看,然后说:“下面请中共南州市委书记任怀航同志讲话。”

底下自然又是一阵掌声。任怀航在掌声中慢慢地站起来,又慢慢地走到主持席前。他的个子很高,典型的北方人相貌。他站稳了,却并没有说话。他望了望,好像在寻找什么。程一路知道他什么也不想找,只是要造一下气氛。任怀航一开口,就是标准的普通话。这在他刚到南州时,曾经让无数的南州官员心生敬仰,又忐忑不安。有些人甚至为此请了家教,悄悄地学起了普通话。但是南州地处吴楚之间,天生细舌头,学普通话比喝一斤白酒还难。因此后来出现了许多被老百姓称为“鸟语”的南普。

任怀航的普通话正宗地道,他从小在北方长大。他的普通话说起来中气十足:“朋友们,来宾们,南州欢迎你们!”掌声再起。他接着说:“刚才士达同志已经代表市委、市人大、市政府、市政协、市纪委,热烈地欢迎大家。我就不多说了。南州是大家的娘家,你们就是南州的好闺女。南州与大家心贴心。我再次欢迎大家!”

林晓山与齐鸣坐在一块,相互点了点头。任怀航又说了一通南州的经济发展情况,重点解说了南州的“大招商、大开发、大跨越”的“三大战略”。最后,任怀航抬起头,环视了一遍,说出了他的讲话的最后一句:“我相信,有在座的各位支持,有南州人民的奋发努力,有市委的坚强领导,南州的明天一定会更加美好!”

林晓山代表前来的所有挂职领导讲话。他说得很短,无外乎说南州是他们的第二故乡,对南州充满深情,将来要更进一步为南州的发展多做贡献。林晓山说完,王士达就站在主持席的边上,宣布宴会开始。大家都举起了杯中的酒,有红的,有白的,还有果汁,彼此点着头,几乎无一例外地湿了湿嘴唇。大家都知道这只是礼节性的,喝酒的好戏还在后头。

果然,大家说说笑笑,酒就喝得放松了。程一路倒了一点白酒,只是象征性地喝了几口。他一直在看着任怀航,倒不是关心他的酒量,喝酒对任怀航来说是小事一桩。他是怕任怀航随时有事。任怀航喝酒直爽,但是喜欢在喝酒的过程中要这要那。以往有秘书,今天秘书们都在外面单独用餐,所以程一路只好自己来照应着。任怀航已经端着杯子,在两桌上打了个通关。他的脸喝酒不仅不红,而且愈多愈白。这会儿,一点看不出酒意。大家都知道任怀航的酒量。

王士达市长接着任怀航的后面也打了个通关,他的酒量有限,脸更红了。程一路想上前,告诉他不要再多喝了。但是,他看着任怀航笑笑地坐在桌上,眼睛看着正在仰脖子喝酒的王士达。那眼神说不出来是什么滋味。程一路放弃了自己的想法。王士达当市长已经整整两届了,这在市级市长中是很少见的。他的心里有些想法,这程一路知道。

齐鸣端着杯子,向任怀航敬酒。在外地,敬酒其实是向别人敬,别人喝自己并不喝。但是在南州,敬酒的意义不一样。不仅仅要敬别人喝,自己也要陪着喝。任怀航说这是南州的土规矩,却是个好规矩。今天的客人都曾在南州呆过,南州这个风俗自然都知道。任怀航看着齐鸣的杯子,站起来说:“今天大年初四,难得大家到南州来,既来之,则乐之;既乐之,则醉之。我跟你喝三杯。”说罢就朝程一路这边看。程一路马上喊了服务员过来,先斟了三个小杯,又倒进一个大杯里,也给齐鸣斟了。齐鸣的酒量也是出了名的,两个人端起杯子,没说话就喝了下去。喝完,任怀航说:“下次可要喝你的喜酒。”齐鸣闪着眼睛,说:“何喜之有?还不是陪着菩萨走一回?”任怀航笑笑,他的笑有特色,在嘴角动的同时,总会伴着声音一道出来。

笑完后,任怀航说:“你到底陪着菩萨了?我们连边都没沾上。”齐鸣说:“见笑了,你是不想沾,要沾,哪个菩萨能少了你?”任怀航打了个哈哈,齐鸣不再说了。任怀航又倒了三杯酒,对林晓山说:“秘书长不能不给面子吧?我先喝了。”林晓山年龄比任怀航长,他在南州挂职时,任怀航还是省委办公厅的副厅级巡视员。林晓山说:“酒我倒是一定要喝的,不过,怀航同志说我不给面子,我就有想法了。南州的面子不给,我还给谁面子?我先喝了这杯,感谢怀航同志给我们这个相聚的机会。”说着端起杯子喝了,任怀航说:“要谢先得谢谢你们。我也喝了。”

两桌子的人都望着这边,程一路站在任怀航的边上。林晓山说:“怀航同志就是点子多啊,每年把我们请来,哪里是喝酒?是赌酒啊。是下任务,是给担子啊。”任怀航笑着说:“秘书长这是批评我了,我哪有这么大的胆子?喝酒是尽兴,是喝感情。至于任务和担子,就是把我一个人压倒了,也不能下给你们。你们只要在上面说说话,就是对南州最大的支持。”

任怀航又笑了,大家继续喝酒。程一路看其他该敬酒的都已经敬了,才端着杯子,一个个敬酒。他每回喝的都是满杯,而被敬的有的只是泯了一点。最后,他又斟了酒,敬任怀航。任怀航没有起身,端着杯子说:“一路,家里人就不要喝了吧?”程一路说:“也要的,今天是正月,新年新气象,当然要。”任怀航说:“也是。”程一路喝了酒,再去敬王士达。一圈敬过来,他的头有点昏了。从昨天开始,他就一直在忙着今天这事。

回到座位上,程一路吃了口菜。他猛然想起今年的聚会少了一个人——原来的省交通厅的厅长胡长松,他在年前被双规了。这件事在今天聚会的人中,不可能没有人想到,只是大家都不说。程一路叹了口气,突然感到有些恍惚。

大家互相敬酒、说话,这些曾经在南州挂职的领导们,不论现在怎样,对南州,他们的感情大概都是一样的。所谓挂职,说得好听些叫锻炼,说得不好听,就是镀金。一些在省直部门工作的处长或者副巡视员,年龄不大,又有上升的势头,一旦被看上了,多半就先来个挂职。早些年挂的职务各种各样,这几年一律改成了挂副书记。既然是挂职,自然有挂职的法则。南州地处长江之滨,条件在江南省算是最好的,而且离省城近,从高速乘车只要一个小时。也正因为这些优势,能到南州来挂职的,本身就显示了不同。一般人,一般关系,是不得到南州来的。到了南州,挂职三年,回去后不提拔的,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一个。

程一路从部队转业回来时,先是安排在文化局,到他调到市委政研室任副主任时,当时挂职当副书记的就是林晓山;后来是刘安生,现在的省委宣传部副部长;再后来是齐鸣。这些挂职干部,虽然并不怎么问事,但对于南州来说,作用还是相当大的。他们都是从省直下来,上面的关系熟。争取政策,特别是争取项目,是他们最大的优势。有人开玩笑说:现在到省里争项目,不是当地部门争,也不是靠项目争,而是在当地挂职的领导们争。谁的关系硬,谁的路子多,项目自然就多。到南州来的既然都是一开始基础就不一般的,争起项目来,也就优势明显。南州的高速公路项目,电厂项目,都是靠这些挂职干部争来的。因此,用任怀航的话说,这些人是南州经济发展的功臣,是南州人民的恩人,是南州大发展的最重要的资本。

酒喝得差不多了,程一路看到有些人有了醉意,跑过去对任怀航请示。任怀航说:“再等等吧,大家高兴。”程一路点点头,出了餐厅的门。外面的夜色很浓了,还有一点寒冷。厅里开着空调,他的身子哆嗦了一下。今天晚上他并没有喝多少酒。待会儿,这些领导的夜生活还要他来安排。

回到餐厅,任怀航正站着,一手举着杯子,一手停在空中。等空中的手落下来后,他提议大家共同干了这杯团圆酒。大家都干了,不能喝的就留着。在这样层次的宴会上,是不会有人去计较谁的杯子还留着酒的。程一路却是喝完了杯中的酒,他没有吃主食,先吃了片西瓜。其实像这样的宴会,一般都是最文明、最官场的,大家说笑喝酒,从来都不触及宴会以外的人和事。

任怀航扫了一眼,站起来说:“那好,就这样吧。一路,晚上安排好了吧?”

程一路忙答道:“安排好了,各位领导稍稍回房休息一下,待会儿我让人去请。”说着走到任怀航身边,说:“我让山庄的阎总安排了一个小规模的舞会,您看……”任怀航一脚正跨在门口,用牙签剔着牙,嘴里含混着说:“可以。一路,你辛苦了。”

程一路笑笑,说:“我辛苦什么?关键是把客人们招呼好。”

程一路陪着任怀航、王士达先到了小舞厅。这个舞厅一般是不对外的,说是舞厅,还不如说是茶座。大部分时候,这里是喝茶的多,跳舞的少。这里只接待上面重要的客人,阎丽丽已经候在门前,见人来了,赶紧哈哈笑着过来。任怀航也不说话,只点了点头。舞厅里灯光柔和,阎丽丽轻轻地问程一路:“秘书长,您看,行吗?”

程一路早在下午已经看过了,这会儿,他朝任怀航和王士达的脸上看了看,似乎没什么异样,就说:“行,就这样,待会儿让她们放松些,别搞得像个木头人一样。”阎丽丽说:“知道,知道,我再跟她们交代一遍。”说着就走到早等候在一旁的女孩子那边去了。

林晓山一行进门时,茶已经上好了。大家坐下,自然是按照职位的大小,围着任怀航坐。任怀航和林晓山客气地推让了一下,还是坐在了中间。他朝程一路示意了一下,音乐就响起来了。马上就有几个女孩子过来邀请跳舞。舞厅里立即荡漾开了双双起舞的身影。

程一路并没有跳舞,他一个人坐在门边的桌子前,看着其他人跳。程一路的舞其实跳得相当不错,在部队时,因为跳舞,他被许多女兵追求。到地方上后,他反而不跳舞了。没有了感觉,这是他给自己不跳舞找的唯一的原因。

一曲终了,齐鸣坐到了程一路桌前,问:“怎么不跳?”程一路说:“不会跳。”齐鸣笑笑,说:“我也不会,都丢了好多年了。怀航跳得不错!”

程一路说:“他个子高,跳起来好看。”齐鸣转过了话题,问:“今年换届,怎么样?”程一路说:“不太清楚。”齐鸣又问了问其他几个班子内成员的情况,然后说:“不行到政府去干常务吧。”说着望望程一路。程一路像被别人看穿了把戏,脸一下子发烧了,说:“这事关键是任书记。”齐鸣说:“我知道了。”说着又去跳舞了。

程一路看大家都在跳舞,就一个人出来,站在露台上,天上有星星,不多,冷冷的。他掏出烟点上火。齐鸣刚才说到政府去干常务,这正是他这一段时间来内心里的想法。今年是换届年,从省到市到县到乡镇,都要进行党委、政府换届。程一路虽然只在市委秘书长任上干了两年,但是,今年南州的官场格局对他很有利。他知道,他程一路在老百姓中的口碑和影响还是很不错的,自己也一直恪守着老父亲以前对他说过的话:实实在在做人,清清白白当官。下一次人事调整,只要不从外面进人,市政府常务副市长的位子他是很有希望的。现在的常务徐硕峰,已经任满两届,不可能再连任了。常务一般是从老的市委常委中产生,按理说没有人竞争。市委秘书长这位子,虽然也是常委,但是不干的不知道,一旦干了,就知道这是一个苦差事。对下,是领导;对上,却只能是个管理杂事的头。他有点烦了,但是他却不能表现出来。

小舞厅里突然安静了,程一路赶紧跑过去。任怀航和林晓山正出门。任怀航说:“我和秘书长有点事,先走了。”程一路赶紧又打电话叫车过来,任怀航说:“不要打了,我到秘书长房间里去。”程一路不再说话,回到舞厅,齐鸣他们也站着准备走了。王士达正红着脸靠在桌子上,齐鸣说:“一路,让人把王市长送回去吧。他喝太多了。”程一路说好好,就又问:“怎么不跳了?继续跳吧。”齐鸣说:“跳到正好是最好,大家也都还有些事,我看就结束吧。”程一路说:“也好,领导们都还要休息。今天一天也够累的。晚上需要什么,尽管告诉我。”

送走王士达市长,安顿好其他人,程一路才叩响了齐鸣房间的门。齐鸣开了门,说:“一路啊,快坐。”程一路坐了,说:“齐主任,谢谢关心哪。”

齐鸣打着哈哈,说:“我这哪叫关心?只能敲敲边鼓。”

程一路说:“齐主任的边鼓也比我们自己的破锣响。”

齐鸣顺手拿了一个苹果递过来,程一路接了,却放在桌上。齐鸣问:“怀航同志和士达同志,现在顺了吧?”

程一路说:“不好说,面子上过得去。士达同志太……”

齐鸣期待地看着,程一路又说:“士达同志你是知道的,有些过于强调政府作用。反正都是为工作吧,我总觉得这不好。”

齐鸣笑笑,喝了口茶,说:“有个性,他们都是有个性的人。你这秘书长不好当哪。”

齐鸣又问到在南州挂职的省妇联的徐真副书记。程一路说她回北京老家了,可能要到初八以后才能来。齐鸣不说话了。程一路坐了一会,就告辞出来。走在走廊上,他给家里打了个电话,说晚上不回去,就在这里住了。

第二章

吃了早饭,程一路先到山庄的院子里查看了一下上午要用的车子。这一块是办公室的副主任李明负责。为了接待好省里来的挂职干部们,年前程一路专门召开了办公室会议,对有关事项进行了具体而明确的分工。昨天上午领导们来之前,他又对有关工作做了强调。他围着车子转了一圈,车子是一辆新车,外面看起来一般,内部却是上档次的。这种在党委政府部门被称为“接待用车”的面包车,出门不打眼,不容易引起反感,不像一长溜小车,前面是车声,后面是骂声。

程一路转到车前,看见从里面反贴着一张红纸,上面写着:在南挂职领导考察团。他看了一下,然后张着眼找李明。李明不在,他等了一会。还是没人。程一路有些上气了,他掏出手机拨李明的号码,刚听到“嘟嘟”的声音,李明就过来了。李明红着脸,说:“秘书长,我刚去方便了。”

程一路鼻子里哼了一声,接着说:“谁让你弄这个红纸?”

“这,是昨天王市长看见这车,让我贴上的。”

“拿下来吧,领导们不喜欢。”

“好,好,我就拿。”李明说着就开门上了车,从里面撕开红纸,小心翼翼地拿着下了车。程一路也没再说话,转身走了。这些挂职的领导来南州,都低调得很,而且任书记也不太喜欢弄这玩意儿。

按照原计划,上午是要请领导们考察开发区的。任怀航和王士达亲自陪同林晓山他们上了车。程一路坐着自己的奥迪,走在前面。他让秘书陈阳打电话告诉开发区的顾成民主任,就说车已出来了,请他们到路口等。然后,他闭目稍稍休息了一会。昨天晚上睡在山庄的床上,想着齐鸣说的换届的事,他竟然失眠了。早晨起来眼睛生疼,他让阎丽丽找了润舒,涂了点,眼睛好些了,大脑却昏昏的。

从南州市区到开发区,八里地,按照事先的安排,车子从南州市区绕了一圈。南州的变化还是很大的。林晓山看着不断地点头,齐鸣也对任怀航说,“直把南州作杭州了”,任怀航笑笑,王士达却接了话,说:“南州这几年市政建设是下了大力气的,老城区改造得差不多了。大家明年再来,就会又有新的气象。”这话引起了现在是省文化厅的副厅长方子鱼的话头。方子鱼说:“南州还是要有一些老城,老城是南州的根本。士达市长,在城市规划时,还是要保留老城的特色啊。”王士达微微向前躬了躬身子,说:“老城自然要留,可是城市还是要扩张。没有扩张就没有生命力。方厅长的指示,我们自然会遵照。”

任怀航眯着眼,似睡非睡。车子经过了江边的老街,这是一条保存完整的明清老街。两旁的房子都是有些年头的。方子鱼开了车窗,朝窗外望。早些年,他在这里挂职时,也经常到这里来散步。老街上散发着浓郁的文化气息,因此后来在多次省厅的会议上,他都一再强调:要保护像南州老街这样的古建筑群。现在这样的老街不多了,每年都因为城市的扩张消失了一些。

齐鸣看方子鱼看得细心,就打趣道:“方厅长入了古了,南州的老街同别的地方老街,风味不一般吧?”

方子鱼回头,说:“当然不一般。这里还留下过你齐主任的足迹。”

齐鸣继续调侃:“我又不是什么名人,我的足迹还值不了老街的一块砖。哪能像方厅长你,哈哈。”

方子鱼不做声了,林晓山笑笑地插话说:“谁说你齐主任不是名人,一鸣惊人哪。怀航同志,建议下一次在老街上选两间房子,给齐鸣同志作故居。”

任怀航眼睛睁开了,也哈哈着说:“当然好,不过齐鸣同志还年轻,作故居怕不好听。还不如专门建一座南州挂职干部纪念馆,把各位对南州的贡献都放进去,也好让南州人民知道。”

林晓山说:“这倒真是个好主意。我说怀航同志有点子,果真就不一般。给我们建个纪念馆,又等于给我们下了一道紧箍咒。不过总是好事,人过留名,雁过留声,也算是我们留在南州的一点政声。”

王士达这时望了望车内,道:“纪念馆不好听,意思也不好。大家对南州的贡献和名声,早就留在老百姓的心中了。林秘书长,您说……哈哈,是吧?”

林晓山把头扭着朝窗外看,任怀航的眼睛又眯上了。车子出了市区,上了宽阔的二环路。

程一路醒了过来,这个到了时间就醒的习惯,与他在部队里呆了十几年有关。不论多累,他只要在睡前想好醒来的时间,到时他必定能醒来。他打通了顾成民的电话。顾成民说:“一切准备好了。”程一路又问:“也不要搞得太花哨,这些领导也是知根知底的,注意些分寸。”顾成民说:“知道了,秘书长您请放心。今天看的好几个点,都是与这些领导们有关的。大部分是他们参与引进项目的。我待会儿在门口等。”

手机响了,程一路看看号码,是湖东县的刘卓照书记打来的。他接了,刘卓照说:“秘书长,正在忙吧?”

程一路说:“省里挂职领导来了,我正在车上。”

刘卓照说:“那……那我就不说了,你先忙。本来我要请你中午在一块坐坐的。”

程一路说:“那就免了吧。坐坐有的是时间。”

放下手机,开发区到了。程一路下了车,顾成民已领着一班人站在门口。后面的大车一停稳,任怀航先下来了。接着是林晓山、齐鸣。程一路介绍说:“这是顾成民顾主任,开发区常务副主任。”

林晓山同顾成民握着手,说:“老朋友了,顾主任跑省城跑得多,差不多成了南州驻省城的大使了。”

一行人进了门,程一路一直跟着。本来安排先听汇报再参观,齐鸣建议说:“不如先看看,让我们好有个感性认识。”任怀航说:“这也好。那就先看。”

顾成民带着大家在开发区里转了一圈。开发区是这几年经济发展中的一个新鲜事物。各地都在搞,有国家级的,有省级的,有地市级的。到县,有县级的。乡镇有乡镇级的;甚至连村,都有了村级经济开发区。这么多开发区,大的几十平方公里,小的甚至只有半平方公里。但是不论多大,都是地方经济发展,特别是地方财政收入的重要来源。有了开发区,就有了地;有了地,就等于是一座银行。因此,各地都拼着一切地搞开发区。南州也不例外。南州开发区是经过省政府批准的。开发区设计规模有十来个平方公里,现在看到的只是一期工程。而且顾成民带着看的又是一期中最集中的一块。这些项目又多少与大家有关,所以参观的兴致一直很高。程一路陪着走了一段,就先到开发区的会议室,提前看了看会议室的摆设。坐席是按照事先安排的,圆桌上放了几盆假花。程一路左看看,右看看,总觉得不顺眼,就让陈阳给拿开了。他再站到门边看看,桌上清亮多了。他想:要放花也可以,但是不能放假花。

大家看完来到会议室,坐下来话题就多了,个个情绪都很好。王士达说:“没有在座的领导,开发区也搞不起来。开发区就是在座领导的纪念馆哪。”

王士达这话让程一路吓了一跳,刚才他不在大车上,当然不知道王士达这话的来头。他望着任怀航。任怀航还是笑着。大家都笑,没有人接王士达的话茬。顾成民说:“各位领导先休息会儿,我再汇报。”

任怀航说:“也不休息了吧,你汇报吧。”

顾成民照本宣科地汇报了一次,这汇报材料程一路几天前已经看过。顾成民汇报完,任怀航说:“刚才成民同志将开发区的情况给各位领导作了详细的汇报。开发区的建设依靠大家的支持。没有大家,就没有开发区。开发区是南州经济发展的航母,兴衰成败,关系到南州的发展和未来。下面,我借这个机会,也向各位省里的领导,汇报一下南州经济发展的情况。”

任怀航说完就开始汇报了,这让程一路感到措手不及。原来安排,全市的经济情况是由王士达市长汇报的。程一路看王士达,脸黑红地坐着。他也不好说话,只好退出来。他刚出来,王士达就跟出来了。王士达脸继续黑着,问:“怎么搞的?”

程一路知道王士达问这话的意思,却装作不知道,反问了一句:“怎么了?王市长?”

王士达点了一支烟,使劲地吸了一口,吐出一团烟圈,有些生气地说:“要改也得先说一下。搞什么突然袭击。太不好了!”

程一路听着不做声,王士达知道程一路不会搭腔,抽完了烟就回到会议室了。程一路想想摇了摇头,又无可奈何地笑了笑。

从省里来的领导,在任怀航介绍完情况后,一个接一个地作了充满激情的发言。不仅肯定了南州近年来的发展,更是对南州发展的原因进行了深层次的剖析,得出的结论是:要想大发展,首先要有团结有战斗力的班子;其次要有一批有创新意识的人才;当然关键还是要有大的项目支撑。

王士达市长自始至终没有再发言,只是汇报会结束时,任怀航才说:“士达同志,时间也不早了。在午餐前是不是请大家看看南日集团?正好顺路。晓山同志,南日还是您一手扶持起来的。如今变化不小啊!”林晓山说:“那个蒋,蒋什么,挺能干。”王士达插话说:“蒋和川。”林晓山继续说:“现在税收超五千万了吧?”

任怀航笑笑,说:“六千万了啊!”,便起身出门。顾成民一直把大家送出大门,车子走了二十分钟就到了南日。蒋和川正迎过来。林晓山哈哈笑着,握着蒋和川的手,说:“不错嘛,听怀航同志说都超六千万了。好啊!”

蒋和川今天穿着一套新的咖啡色西服,头上虽然没有了头发,但是精神很好。他的嘴唇在哆嗦,说:“谢谢秘书长还记得。”又和任怀航书记打招呼,同来的人大都认识,也就不一一介绍了。蒋和川领着大家看了厂子,一派热火朝天的样子。程一路有些奇怪,自己刚才才给蒋和川打了电话,但是看厂子里这阵式,怕是早有准备。他看见蒋和川在前,任怀航和林晓山在两边,大声地说说笑笑,心里好像明白了一点。

南日是南州最大的民营企业,南州工业除了石化和重型机械外,南日是个引人注目的重头戏。南日的老总蒋和川,虽然头发稀少,但在南州是个大名人。程一路看着蒋和川,正神采飞扬地介绍着,在这方面,他一直觉得蒋和川是个天才。按照南州当地的话讲,叫“能把死的说成活的,能把稻草说成黄金”。不过现在的民营企业老总个个都有一套,一切围绕经济建设,民营企业地位不断上升。这些老总们地位也在不断地上升。程一路想着就想起南州传着的一段民谣:“南日是个宝,书记抱着跑;工厂冒黑烟,百姓遭殃了”。这当然是个笑话,但是这笑话经典,民谣往往就有这种力量,短而有味。

王士达市长落在了后面,程一路看得出来他心情不好。在政府时,程一路跟了他两年。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喜欢阴沉着脸,有什么心事窝在心里,暗中跟人较劲。他从另一个市调过来任南州市委副书记、市长时才三十五岁,当时是全省最年轻的地方大员。可是谁都没有想到、他自己更不会想到,他在南州市长的任上一干就是八年,从三十五岁干到了四十三岁。上一任书记张敏钊到省里赴任时,王士达原以为自己有戏了,哪知道半路上杀出个任怀航。又是四年!最近外面传着任怀航也要走了。但到目前为止好像也还没有传出他要接任的消息。程一路知道王士达有些窝气。换了自己,也难说。

大家看完了,蒋和川说:“到上面坐坐吧?”齐鸣说:“不坐了吧,时间也不早了。任书记,下午省里还有个会。”

任怀航朝蒋和川看看,说:“那好,不坐了。蒋总哪,领导期望很高,还要加油,要做得更大,更强。”蒋和川不断地点头,同林晓山他们一一握手。他的光头因为激动,竟然有了些红光,看着像一只上了油漆的葫芦。

南日的副总鲁胡生,是程一路的战友。确切些说是他的老部下。鲁胡生让人将三个大纸箱子搬上了大面包车。程一路问:“不少啊?”鲁胡生说:“刚从冷库里拿出来的西湖龙井。昨天专门从杭州运回来的。”程一路笑笑,没有说话,心想这蒋和川是早有准备,南日是这些挂职领导们必走的场子。搞这一套,蒋和川比谁都有天赋。

因为下午省政府要开会,这些领导们中餐就没有再喝酒,十分简单地对付了一下。用任怀航的话说叫工作餐。齐鸣说:“我们到南州来就是工作,吃工作餐最好。”

南州市委、市政府为前来南州的挂职干部们准备了一些礼物,除了南州的土特产外,每人按生肖订做了一只纯铜生肖座像。座像虽然看起来个头不大,每个的价格却不菲。程一路让工艺厂为任怀航也做了一个。任怀航属虎,那只虎做得倒很有生气,虎眼圆睁,像随时都准备撕碎猎物。任怀航好像也很喜欢这只虎,说要把它放在书房里。

下午召开市委常委会,这是年前就定了的。南州市委常委共有十一名成员,外加省里下来挂职的副书记徐真,因此会议应到十二人。徐真请假,军分区刘军政委到省军区开会了,因此实到十人。政协主席方浩然、人大常务副主任迟雨田列席。常委会议室就在市委办公楼的三楼。会议室正面墙上贴着常委会议事规则和中纪委有关反腐倡廉的文件放大件。任怀航主持会议,会议的议题其实是每年都要过的,主要讨论即将召开的全市经济工作会议有关事项。经济工作会议每年都在正月召开,总结上一年布置下一年,总结和布置都是走过场。重头戏还是表彰,其实就是排位次。

分管经济工作的副书记王浩,向常委会汇报了经济工作会议的准备情况;市委政研室主任马洪涛汇报了会议的主报告。程一路就会议的会务安排作了汇报。一个一个议题地过,每个议题大家都发了言,都提了一些想法。会议总的来说还很顺畅。只是在讨论表彰时,有了一点分歧。按照经济发展总量实绩,湖东县排在第一;但是按照经济发展增幅,仁义县却远远高于湖东县,排在第一位。

王士达喝了口茶,把手上的笔放在边上,开始说话了。他说话的声音很低,“我认为经济考核关键还是要考核总量,总量是一个地方经济发展的硬性指标。湖东县经济总量占到全市的百分之三十,给财政的贡献也达到了百分之二十五。而仁义县,虽然增长率高,但是经济总量小,对财政的贡献小。它的增长率高,是因为它的基数低。因此,我同意湖东县排第一。不能鞭打快牛,这不科学。”

大家听了都在喝茶,会议往往就是这种局面,市长一开口,除书记外,再不会有别的常委开口。这一小段的寂静,除了喝茶来填补,没有什么别的好法子。大家的眼都望着茶杯。程一路看见茶叶从茶杯底下浮上来,绿绿的,像个顽皮的孩子。而会议里的气氛却好像凝住了。要解开这种凝固,只有任怀航了。

任怀航用手摸了摸头发,又喝了一口茶,清了清嗓子,说:“我们的经济发展,关键是要大跨越,大发展。南州经济的未来,是要在增速、在调优上做文章。我们现在有些地方,有些干部,喜欢躺在功劳簿上,喜欢求大求洋,经济发展的速度滞缓,缺乏创新,缺乏活力。”他停顿了足足一分钟,又说:“我建议政研室在今年的主报告中,重点强调要有速度意识,要有危机意识,要有赶超意识,要有进位意识。这方面工作,具体请一路同志负责。至于县级经济排名,请王浩同志牵头,同有关部门一起再研究,要真正反映南州特色。我的意见是首先要看增长,其次再看总量。”

王浩听了道:“会后我就同有关部门再研究。”程一路没有发言,经济会议的主报告政研室已经搞了三稿。他看了,王书记看了,王市长看了,现在却要改。而且是改大的主题,也就是整个报告的调子变了。他朝马洪涛看看,马洪涛正苦着脸,低头坐着。

出现这样的结果,按理说程一路也没有估计到,首先是主报告,早在年前的常委会上就定了调的,也是任怀航书记定的。至于表彰,明眼人一眼就看出来,是任怀航和王士达在较劲。按经济总量和发展贡献,湖东县作为第一理所当然;但是,湖东县的书记刘卓照是王士达的人,任怀航一直很不感冒。而且,任怀航此时提出以增速为考核依据,也符合大发展、大跨越的主题。但是仁义县的书记冯军虽也是王士达的人,任怀航这一搅和倒有点让人意外。冯军和刘卓照都是程一路的战友,只是冯军更近些。在部队时,程一路和冯军是搭档。程一路当团长,冯军当政委。

组织部长徐成看会议关于表彰的议题也差不多了,就说:“还有一个关于人事的问题提交常委会讨论。”任怀航点点头。徐成便将组织部考察的拟任市建委副主任吴太平的情况作了介绍。大家听了都不说话。人事安排十分微妙,心里没底的,在常委会上不可能表态。现在到了地市一级,处级干部的使用,说起来是组织部考察、民主推荐,其实主要还是一把手书记说了算。一把手定了,市长和分管组织的副书记原则上没有意见,便算是定了。程一路参加了两年的常委会,还没见过哪个干部在常委会上被否决了。至于书记会,秘书长也是照例参加的,但是只参加不发言。

常振兴副书记分管组织,自然要先发言。他明确地表态同意,并且说:“吴太平同志一直在建委工作,懂经济,有创新意识。而且年龄轻,提拔使用这个同志,不仅能进一步增强建委的班子,而且有利于改变建委班子整体年龄偏大的情况。”

其他常委都朝王士达看着,是王士达表态的时候了。王士达把眼睛向上翻了一下,然后望着桌面,声音依然不高,说:“建委班子确实存在着老化的问题,这个问题要逐步解决。建委的工作,现在有很多问题,老百姓不满意,与班子的老化有关系。因此,调整充实建委班子,我同意。但是,对于吴太平同志,我觉得不太适合担任这个职务。吴太平同志我很熟悉,是个典型的业务型干部,不太适合于担任行政工作。我建议组织部再就建委副主任人选进行考察。”

王士达的话说到中间,程一路已经听出他要表达的意思了。上次书记会,王士达是勉强同意了吴太平的任职建议,按理他不该在常委会上来反对。他明显的没有按规则来运作。但是,程一路觉得王士达也是事出有因,这两天任怀航仿佛有意似的,老是找王士达的别扭,刚才又否决了表彰提议。王士达自然不会放过还击的机会。吴太平就成了他还击的对象。王士达一表明态度,常振兴也不好说话了,只拿着眼看任怀航。任怀航又抬手摸了一下头发,喝了一口茶,轻轻地说:“也好,就再考察考察吧。大家还有什么?没有,散会。”

程一路是常委中最后一个离开会议室的,他心想:现在的事情也真怪,一个处级干部的任命,一瞬间就改变了。一个人的命运能被自己掌握的真少,特别是身处官场,都是被动的。王士达站在走廊上,与方浩然说笑着。迟雨田却已经下楼了。任怀航没有回办公室,而是直接坐车回省城了。还有两天假期,他说好初七下午来的。

马洪涛的脸还是阴的,程一路看着突然有些同情。这些耍笔杆子的,也真够辛苦。一个报告,往往要写上好几个来回。但是,再辛苦报告还是得改。他喊住马洪涛,让他召集政研室人员,明天上午开始按照任书记意思,重新修改报告,一定要突出任书记说的四个意识。马洪涛说:“秘书长,这年头我们这些人真是干不动了。一个报告,都看过,却说翻就翻了。难怪外面都在说:大会不发言,小会不发言,前列腺发炎;中心不突出,主题不突出,椎间盘突出。”

程一路听了也笑,说:“还真形象,就是你们自己编的吧?”

马洪涛说:“哪是?人民群众的同情心是普遍存在的。”

程一路说:“明天晚上我请你们政研室的同志,你通知一下。新年新气的,大家也热闹热闹。”

马洪涛望着程一路,道:“秘书长还真有同情心,同情我们这些劳苦大众。我代表兄弟们感谢秘书长了。”程一路笑笑,马洪涛又说:“秘书长什么时候也给我举荐举荐,这政研室我真不能再干了。再干就真的不该发言的发炎,不该突出的突出了。”

程一路问:“洪涛到政研室也该十年了吧?”

马洪涛上前笑着说:“十年多一个月了。我的美好青春都奉献给了南州的政研事业。现在老了,再不挪窝,动不了了。其实我愿望简单,到哪个市直单位干个闲差就可以。”

“你老了?”程一路拍拍马洪涛的肩膀,说:“还是小伙子呢。不过干得太长,也是不好。下一步再看吧。”

马洪涛赶紧说:“那我可等着,拜托秘书长了。”

第三章

程一路醉乎乎地回到家里,已经是晚上十二点了。政研室的一班笔杆子们,今天发挥得淋漓尽致,个个都仿佛练了喝酒神功,酒量大增,就连平时喝酒最差的方言,也一杯接一杯地往嘴里灌酒。程一路自然要醉,秘书长请政研室吃饭,这在南州的历史上还是第一次。他开了个头,同时来参加的市委副秘书长王传珠,是个滴酒不沾的人,一喝酒身上就过敏,因此也就只有干坐的份儿。程一路来者不拒,拿出了当年在部队喝酒的豪气。再大的英雄也经不过死缠烂打。到天涯海角唱歌的时候,他就醉了。但是他还是唱了好几支歌,都是军旅歌曲。他的嗓子因为喝了酒,往往是唱到高音,就变成了无声。无声也有人鼓掌,而且掌声热烈,比电视里真的歌唱家们唱时气氛还要好。

张晓玉几乎是扶着程一路坐在沙发上,一边替他脱鞋,一边嘴里咕噜着,说:“都不知道自己多大了,还跟一帮年轻人拼酒。这不醉了?”程一路笑着,把手搭在她的肩上道:“我没醉,只是有点多了。我酒量多大?你不是不知道。当年……当年,我喝一个团都……都……行。”

张晓玉用手拍了一下程一路的脸,说:“好汉不提当年勇,当年是当年,现在是现在。”

程一路的头有些昏,靠在沙发上,房间竟然旋转了起来。他知道自己是喝多了,是醉了。他有个坏毛病,酒越醉,越不能睡觉,只有睁着眼躺着。一闭上眼,天地就旋转不停。胃也就大浪汹涌。以前在部队,他是团长,喝酒全师都出名。到了地方后,当处干时,还经常醉酒。到市委来当秘书长后,酒醉得少了。每回喝酒,跟在书记后面,一般是意思意思,别人也不强求;如果他是主宾,酒更少喝,现在酒桌上,领导的喝酒标准是自己定的。其他的人的标准是领导定的。他作为市委领导,只要轻轻地沾一下嘴唇,就是很给面子了,别人不可能只喝半杯。

张晓玉当然知道程一路喝酒后的这个毛病,就坐在边上用热水烫了毛巾,放到他的额头上。程一路感到舒服了些。张晓玉说:“跟政研室的人喝这么多?你真是。”程一路笑笑说:“这你就不知道了,只有跟他们喝,我才能喝多。他们都是耍笔杆子的,说一句好话不觉得,说你一句坏话,却最有影响。”

“那你也没必要这么喝。你还怕他们给你什么影响。他们不求你,就不错了。”

程一路将毛巾拿下来,张晓玉又换了一个。张晓玉在女人当中还算是个贤慧的,她在市医院当护士。医院几次要调她到行政岗位上,都被她谢绝了。她的理由是自己还是干自己的专业踏实。张晓玉端起脸盆,去换了盆热水。回过来时,对程一路说:“这两天要是有空,我们到省里去一趟吧。”

程一路知道张晓玉的意思,是要去看看她的叔叔张敏钊。张敏钊是上一届的南州市委书记,省里换届时去省里当了副省长。本来年前程一路就准备去看张敏钊的,只是太忙;而且张晓玉不同意,说都是一家子人,不要像有些人一样,在年前乱跑,搞得不伦不类,还是正月正式去拜年好。程一路觉得也是。这么多年来,他一直与张敏钊保持着亲戚关系。他不想因为张敏钊省长,而让别人对他有什么感觉。在官场上,他是一步一步地走过来的。他靠的是实力和努力。但是,对于张敏钊省长,他也不能不去。于情于理都不合。他抬头问张晓玉:“不行就明天吧?”

张晓玉说:“明天不好,明天是人日,不好,后天吧?”

程一路道:“后天怕不行,后天上班了。要么再推迟点,反正到省城也近,哪天有空就过去,只要在十五之内都行。”

张晓玉也不说什么,程一路就说:“我还真的要找张省长,下半年要换届了。我想动动。”

“这事你跟他说。”张晓玉说着就像想起什么来了,到书房里拿出一个信封,说,“今天晚上来了一个人,我不认识,走时非得留下这个。我也不好推,你看看。”说着递过信封。程一路不看就知道信封里是什么,但是还是打开了。里面是一张贵宾卡,上面的数字是一万元整。张晓玉看着,惊道:“这些人真敢,一出手就这么多。一路,这钱不能要。”

程一路说:“当然不能要。我一贯坚持不收一分钱。条把烟瓶把酒,算是礼节,送钱,就是行贿了。”他再看看信封,里面果真有一张小纸片,写着寥寥的两行字:“恭贺秘书长新年。方良华”原来是桐山县的县委书记,是个很年轻的书记,上上一届市委方老书记的大公子。

“这就麻烦了,”程一路说:“要是别人好办,这个方良华,就不好办。”

张晓玉问:“怎么不好办?退了算了。以前又不是没退过?”

“县委书记送的年礼,你给退了,这怕不好说吧。他会觉得没面子,以后对我的工作也不利。这样,先放着,慢慢想办法。”

“也好,不过我还是不放心。”张晓玉起身坐在程一路的边上,用手揉着他的脖子。程一路翻了个身,正好面对着张晓玉的胸前。他伸手在张晓玉的胸前轻轻地摸了一把。张晓玉没有推,说:“酒多了,还乱动。”程一路望着她笑,说:“我在家动,又不是在外动。”张晓玉有些羞涩地说:“尽胡说,酒多了。”说着将程一路的头抱到了自己的胸前……

下半夜,程一路醒了过来。嘴里干渴,又不想打扰张晓玉,就一个人悄悄地起来,到客厅里喝了一口冷茶。然后坐在沙发上,这时他的大脑已经完全清醒了。不仅仅清醒了,甚至比不喝酒时还要清醒。酒精仿佛给大脑擦洗了一遍,脑子里变得清亮空落了。他回忆起晚上喝酒的情形,想着自己一杯接一杯的喝着白酒,就有些想笑。方良华送来的信封就放在茶几上,他再拆开看了看卡,心想:这方良华也够胆大的,给他这个市委秘书长一送就是一万,那么,送其他人还不知多少?

这卡,程一路知道他是不能退回去的,这会让方良华有想法。方良华有想法,就是桐山县有想法。他更不能像纪律条例上说的上交到纪委,倘若他一个人交了,其余人都不交,那他只能成为众矢之的。枪打出头鸟,你出了头,把送上嘴的食吐了,而别人正在吃,你不挨打就不正常。

收下,当然也不可能。从在部队里当上排长开始,程一路就给自己立了规矩,不接受任何人送的现金和礼卡。他的当了一辈子干部的老父亲,每回见到他说得最多的就是这个。虽然烟酒一类的东西,他也收一些,但钱从来不收。外面很多人都知道程一路这个习惯。这样想,方良华给他送卡,也是对他这个习惯的一种挑战。

既不能收,又不能退,这卡像一块烫人的红薯,程一路把它使劲地扔到了一边。方良华才干了三年的桐山县委书记,虽然出身官宦家庭,但是这个人身上的纨绔习气还不算多。干事也还踏实,任怀航十分欣赏,几次在大会上直接表扬,说:作为一个地方一个县的主要负责人,就要敢于创新,大胆跨越。我看桐山县这几年有起色,就是与我们用对了人有关,就是与主要负责人有关。王士达市长却一直不太看得起方良华,有时在一些私下的场合,王士达宣扬:都是些干部子弟,纨绔习气害人。说桐山搞的都是花架子。王士达这样说有理由,他自己是个典型的农民的儿子,考大学后一步步走到今天。而方良华,王士达的意思很明显:靠的是他的老爷子。这话其实还针对着任怀航,任怀航的父亲原来是省委的副书记。

程一路对于方方面面对方良华的议论,采取的方式是他到政府当秘书长后就一贯使用的方式,“姑妄听之,听而不言”。作为一个秘书长,他每天都能听到各种各样的传闻和花里胡哨的消息,他只能听,不能说;他毕竟是最贴近主要领导的人,也是知道上层秘密最多的人。虽然职务上他只是最后的一名市委常委,但是因为秘书长这个角色的特殊性,他基本上都是跟在主要领导身边,不仅仅参加常委会,也参加书记办公会。言多必失,而且现在能看到的现象,真真假假,谁都判断不准。如其在判断不准的情况下说话,不如不说。静观其变,胜过以动制静。

南州在江南省的地位,除了省会,其实就是排在第一。经济总量只是个一般性指标,现在衡量一个地方在省委心目中的位置,主要是看这个地方主要负责人的使用。南州前三任书记都升到省里去了,其中的两个,一个现在到外省当省长,另一个到北京当了副部长。张敏钊是四年前换届时到省里的,最近听说又要升了,要当副书记。张敏钊对王士达有些不太感冒,外界传闻张走时没有向省委推荐王士达。程一路有一次想问问张敏钊,但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王士达对程一路也好像有一些想法。只是程一路处处尽量注意,他就是再有想法,也是无处下手,只能是想法罢了。

程一路仍然口渴,就起身倒了杯水,一口气咕了几大口,身上暖和了。回到床上,他是睡不着的,不如继续坐在沙发上。张晓玉睡觉很沉,而且是个一上床就能睡着的女人。她没有什么心计,当初媒人给他们俩介绍时就说张晓玉是个直心肠子的人,这一点程一路还喜欢。虽然有时候也难免有些孩子气,但比那些一天到晚俗不可耐的女人强,而且,张晓玉有一点最好,就是她一直支持程一路对上门送礼人的处理。她的观点很明朗:只要有过日子的钱就够了,钱多必失,收了小钱就会贪大钱,为钱出事,里外都不值得。她虽然是秘书长的夫人,却坚持在医院里当着护士。以前儿子在家的时候,她的主要工作就是照顾程一路父子;去年,儿子到澳洲留学了,她每天都要给儿子打电话。程一路为此笑话她说:你人在南州,魂在澳洲。

对于身处官场的是是非非,程一路一般是不同张晓玉说的。外界都说程一路很快地从市政府秘书长转到市委常委、秘书长,是与张敏钊有关的,是张敏钊从上施加了压力。对这一点,程一路自己也不太清楚。按理说,他从部队下来时已是正处。后来干市政府副秘书长,论级别还只是副处。当然,部队的级别到地方上使用时不可能同等使用的。在正处级的政府秘书长任上,他只干了两年。也许对于外界来说,是快了些,然而就个人能力,他还是对自己很有信心的。即使现在提拔并不都是按能力的,但有能力毕竟比没有能力过得硬。有能力,坐在位子上,心里才踏实。

程一路从市委到政府再到市委,摸爬滚打了十年,就是眼再钝,也看出了一些道道。官场就是一盘棋,但大部分人都只是棋子,真正在下棋的在动子的只有最上层的那么几个人。这些人又因为下棋的需要,分成了不同的阵营。不能说是小团体,但就像一根瓜藤,最上面的是根,后面牵着的就是一大堆叶子和花。任怀航是一个下棋者,王士达是个下棋者,甚至方浩然也是个下棋者。他们各自攥着手中的棋子,风云际会,看不见硝烟却处处能闻到火药味。

任怀航手中的棋子都是些王士达所说的“纨绔子弟”,包括副书记常振兴,常务副市长徐硕峰,宣传部长汪卫,财政局长黄川,还有下面县的方良华和钱昊。跟王士达近乎的都是些从当地提拔起来的干部,像副书记王浩,组织部长徐成,下面的刘卓照和冯军等。方浩然虽然退到了政协,可是老的根基在,他和迟雨田惺惺相惜,后面也有一班子老干部撑腰,不在明处,却实力不一般。这些人拐杖一动,见风是雨,连任怀航也得敬他三分。

程一路从来不把自己划到哪个阵营里,但是,从外界看,他却一直属于某一个阵营。在政府当秘书长时,他好像是王士达的人,连张敏钊也有些意外;到市委后,他又成了任怀航的人,鞍前马后,形影相随。不把自己固定成某个人的棋子,这是程一路自以为高明的地方。把自己做得像某个人的棋子,这是程一路自以为有心计的地方。他是秘书长,他不能过于旗帜鲜明,他更多的时候是要去协调,去和稀泥,是要在南州这盘大棋上,不失时机地平衡利弊。当年程一路在部队时,是全师最年轻的团长。他太旗帜鲜明了,跟定了师长。可是谁都没想到,师长出了事,他也就只好解甲归田了。这给他教训很深,也很疼。有时候,人必须具备几付面孔,这是为了工作,而不仅仅是为了心灵。

窗子外有些白亮了。

程一路却感到头有些昏沉。他回到床上,张晓玉依然睡得香甜。他轻轻吻了一下她的额头,慢慢地睡下了。

刘卓照是快到中午时来的,张晓玉喊醒了程一路。程一路问:“什么时候了?”张晓玉说:“快十点半了。”程一路赶紧拿过手机,看看上面有四个未接电话,其中两个是刘卓照的,还有一个是陌生号码,另一个是市委办的。他就回了刘卓照电话。刘卓照说:“我知道秘书长在家,正在楼底下呢。就上来。”

程一路草草地收拾了头脸,刘卓照就进来了。张晓玉给泡了茶,就进房间了。刘卓照说:“年前就想过来给秘书长拜年,可您忙,一直到现在,您看……”程一路说:“我们还客气?刘书记一直很支持我的工作,我得感谢你啊。”刘卓照笑笑,说:“秘书长批评我了。这不?听说林秘书长他们前几天过来了?”

“是啊,初四,每年一次嘛。过年在市里还在县里啊?你们好,两头跑,自在。”

“自在什么啊?秘书长不是不知道,底下苦。说到这,我还真要向秘书长汇报个事。”刘卓照拿眼看了程一路一下,说:“马上要换届了,还请秘书长多关照。老战友在县里可是也呆了十几年了,再不动老了。想动也动不了。”

“啊,是啊,十几年了。我都回来十年了。你是书记,我说不上话。这事只有怀航同志和士达同志知道。”

“我当然清楚。秘书长在任书记身边,替我多说说,比什么都好。”刘卓照望着程一路。程一路却撇开了话题,问:“嫂子呢?”他们俩部队时是一个营,那时刘卓照已经结婚了。所以程一路现在还跟着当时,叫刘卓照的夫人嫂子。

刘卓照说:“在市里,陪她父母。”又问:“中午没安排吧?我们出去。叫上夫人。”

程一路说:“你看,你看我这头,到现在还是昏的。昨晚喝多了,现在就想喝点稀饭。喝酒害人啦。中午就算了吧,不行就在我这,叫晓玉简单地做点。”

刘卓照说:“这多麻烦。”接着又说,“也好,好多年没吃过晓玉做的菜了。”

程一路就喊张晓玉,让她准备中饭。张晓玉答应了,却出了门。刘卓照递过一支烟,问:“今年换届,听说你要到政府?这也好,反正你都很熟悉。”

程一路故作惊诧地望着刘卓照,说:“没有的事,我自己也没有这个想法。政府人都是齐的。”

刘卓照说:“马上徐硕峰市长要走了。听说到西江市任副书记。他的位子,你最合适。”

“不太清楚,哈哈,你比我们还清楚!”程一路说着起身给刘卓照续茶。刘卓照又问孩子在澳洲的情况。两个人聊着,就不再提官场上的事。又说到部队,两个人话题多了,也轻松了,刘卓照说前几天他跟几个老战友通电话,他们说老首长身体还不错,只是脾气还是那么倔。

程一路叹口气。刘卓照说的老首长,是程一路当团政委时的军长,是个抗日牌的,心情耿直,见不得沙子,喜欢下连队,不知怎么就看上了程一路。后来在临离休时提程一路做了团长。师长是他的老部下,因此对程一路也偏爱。想到老首长,程一路的心里有些酸涩,不再说话,只是沉默。刘卓照当然看出来了,就打了话题。

张晓玉回来了,她从外面要了些菜,就放到桌上,自己又下厨做了几个。程一路就请刘卓照入席,开了一瓶五粮液,说:“我不能喝了,让晓玉陪你喝一点。”张晓玉说:“我哪能喝?刘书记自已喝点,也不能多。像一路,昨晚上醉得不成人样。”刘卓照说:“也好,我自己喝三杯。”

吃完饭,刘卓照说还有事,就先告辞。临出门时,程一路说:“老刘,你这是干什么呢?我们战友,老熟人了,不好!”

刘卓照笑着说:“我又不是拿什么来贿赂秘书长,只是这大过年的,我总不能空手来吧?晓玉,你说是吧?”

张晓玉边笑边说:“其实这就见外了。下次可记着让嫂子过来走走。”

刘卓照走后,张晓玉把刘卓照带来的烟和酒放到了书房里,一条中华烟,一瓶茅台酒。她正要收拾,却看见烟的旁边还有一个信封,心里知道了几分。现在怎么都兴这个了?连刘卓照也来掺和。程一路见了也有点生气,立即打通了刘卓照的手机,说:“老战友,你这不是害我?”刘卓照不说话只是嘿嘿地笑。程一路说:“你等着。”

晚上,程一路就喊张晓玉一道,硬是跑到刘卓照的家里,刘卓照自然有点吃惊。程一路将信封原封不动地带来了,说:“这是最后一次,下不为例。我们是老战友,就是不是战友,也不能这样。老刘,你是知道我的。从部队到地方,你应该清楚。”

这话说得刘卓照有点下不了面子,张晓玉赶紧打茬,程一路也就不说了。女人们开始谈论孩子,两个男人就坐着喝茶。电视里正在放超女比赛,程一路最烦这个,就找了话题问湖东今年的经济运行情况,刘卓照简单地说了。然后,刘卓照说:“正好,我还正要问呢?市委对今年经济工作会议的表彰定了吧?”

程一路没有回答,他想刘卓照一定是稳打稳算湖东要得第一的,可是结果?要按任书记的考核方法,湖东只能是倒数第一了。他没有说出常委会上的变故,倒是刘卓照先说了:“秘书长也不必忌讳,我已经知道了。任书记对湖东有想法。不过,说实在话,有想法归有想法,不能这么变着法子整人。”

“话不能这么说,老刘,考核指标也是在不断地完善不断地修正,如何找到一种更加合理更能反映经济发展实绩的考核方法,还需要不断地去探索去实践。今年的考核方法变了,对湖东也不一定就是坏事。这样更可以激励后进,共同发展。”程一路继续说:“说老实话,我要是书记,我还不愿意争这个第一。第一听起来是荣誉,其实更是压力。”

刘卓照也笑了,说:“我也不愿争这个第一,没什么意思。何况第一也不能真正地说明什么。不过我觉得怀航书记是有目的有针对性的,当然不是对我。这样一变,对士达市长不好,要变其实从下半年考核再变也不迟。”

程一路没有再说,这样的话题讨论太深入了,就不好了,言多必失,不能再往下的。他就喊张晓玉回去。刘卓照夫妇又挽留了一会。他们出门时,已经是晚上十点了。

第四章

党政机关效能建设是年前就已经开展的一项活动,程一路是效能办的主任。通过一个多月的集中整治,党政机关作风有了一些改变。但是,年后,大概是过年的影响,机关作风出现了反弹。程一路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任怀航书记却看到了。任书记把程一路喊过去,说:“我上班时注意看了一下各个单位,稀稀拉拉的,不像个机关。市委大院尚且如此,在外面上班的单位就更不好说。一路同志,你带着效能办,最近再突击抓一下。一定要有力度,要有典型;发现问题,不论是哪个单位,不论是什么人员,一定要严肃追究。尤其是对市委、市政府大院,更要明查加暗访,一定要出成效。”

程一路赶紧召集效能办几个主任,商量在近期重点开展一次集中整治。任怀航书记强调要有典型,这也是效能建设能否达到目的的关键所在。但是如何出典型,这就很难办。在一个这么大的南州市,要是找好的典型,十分容易,一夜之间会冒出一大批;但是要找出一个效能建设反方面的典型,就不那么容易了。效能办的李主任建议这次整治先不向下面打招呼,组织人员先行暗访,查出问题再进行曝光。这样也许能找到任书记所说的典型。程一路也认为这是个不错的办法,就由李主任带队从明天起就开始暗访活动。

暗访活动比当年搞地下活动时还要神秘,李主任特地从底下县里抽了三个人上来。每个人配了一台针孔摄像机。这家伙体积小,藏在身上方便。这三个人每天装着没事,在市委和市政府大院以及市直的一些单位闲逛。到中午吃饭时,又到市区的几家大的酒店跑。看见长得像个机关干部模样的,就偷偷地摄下来。程一路为此专门交待:先摄像,再研究。不要向外透露一点风声,谁说了谁负责。

在市委办,程一路侧面地在办公室会上对效能建设作了强调,尤其是上下班制度和中午的禁酒令执行上,他强调得更为充分。大家就知道市里要搞突击行动了,每天上下班齐刷刷地守着时间,也看不到女同志上班溜出来买菜了,更不用说打毛衣了。

半个月下来,李主任汇报说:掌握了大量的一手情况。程一路就先看了三个人拍的片子,五花八门的,有上班时间桌上空着没人的,有在一起打牌的,有在电脑上打游戏的,还有中午喝酒兴高采烈的。甚至还拍到了一些干部穿着制服,在上班时间到娱乐场所的。程一路看了也有些气愤,“太不像话了,一定要严肃处理。”

效能办为此专门对三个人拍摄的资料进行了整理分析,最后拟出了一份名单。

市委大院一个没有,市政府大院却榜上有名,共有四个。其中还有一个政府办的工作人员上班玩游戏。这个人程一路也认识,是政府办后勤处的副处长,五十多岁了,看得出来对游戏入迷了。李主任说既然任书记要典型,这就是最好的典型,不行就全部交上去。程一路觉得不太妥当,说再看看,再研究一下。典型也不在多,关键要有典型性。

上午,程一路看完了文件,并一一作了批示,该转领导阅的转领导阅,该转其他单位阅办的转其他单位阅办。每天都有一些内容不同的举报信,一概转信访办。这年头,上访成了一种时尚。有些人动不动就上访,时不时就写举报信。他总要让你知道他一直在举报。其实很多人的很多问题,想真正的解决起来难度很大,也很复杂。程一路在信访接待日就接待过仁义县的一个老上访江跃进,为计划生育的事,整整上访了二十年。先在村上访,后来到乡,再到县。县里解决他不满意,就到市了。二十年里,市里为此至少开过二十个以上的协调会。县里就更不必说了。每次开会后,都要象征性地给他一点补偿。可是,他拿到补偿后,就以此做路费,继续到省城、到北京上访。

过年前,江跃进又来过一次。程一路打电话让冯军来人把他领回去了。刚过年,上访信又来了。说来说去也就是二十五年前计生人员给他老婆作手术时,将输卵管不小心切断了。事情也真凑巧,他们的孩子到十岁时却没了。老婆想生,却生不出来。就为这事,他成了老上访。谁也没法将那断了且已无法接起来的管子接起来,而这恰恰是他唯一的要求。程一路在政府时就接待过,到市委后又接待过。只要江跃进一进市委大门,马上就会有人告知主要领导。同时,信访办的人员会主动拦住他。

听说江跃进昨天又来过,陈阳告诉程一路:江跃进昨天在市委大门口站了足足有三个小时。程一路听了也有点同情。但是,他也不知道到底怎样才能真正的解决问题。这不是什么要命的问题,能解决还是解决的好。可是,对于他的唯一要求,谁都无法满足。程一路看着江跃进的信,脑子里浮现出这个瘦高个男人的形象。他的话程一路不记得了,但是他的眼神程一路记得,充满绝望却又坚韧无比。

马洪涛叩门进来,手里拿着一叠文稿,说:“秘书长,这是经济工作会议的主报告,您看看。这次的主题就是任书记所讲的四个意识。”

程一路说放下吧,又问马洪涛上次所说的给任书记写的关于基层组织建设的调研报告写好了没有,马洪涛红着脸,说:“没有,最近就为这个报告,把人整个写呆了。唉,他们几个年轻人都怨,何况我这半老头子?这个报告少说也写了十几万字,整整一部长篇小说了。”

“不说了吧,我尽快看,然后再给王市长任书记看。”程一路望着马洪涛,马洪涛好像还有什么事,就问:“还有事?”

马洪涛嗫嚅了一下,说:“是有点事。我听说王市长对效能办的暗访很有想法。说是找政府大院的茬。”

程一路还真没有想到这层,就停了一下,说:“听谁说的?”

“于仲和。”于仲和是市政府的副秘书长。

“我知道了,”程一路说着低下头看方案,马洪涛也就带上门出去了。程一路马上打电话给效能办李主任,问怎么回事?李主任说我不太清楚,反正没人跟我说。程一路说:“不管清楚不清楚,还没有研究的事,还没有定性的事,就不要向外扩散,这样很被动。”李主任连连说:“我再查,看到底是怎么回事。”程一路有点生气,说:“还查什么?不要查了。”说着挂了电话。

南州这个地方,官场上最大的特点是到处都是秘密,其实什么也不保密。不说刚才这暗访的事,就是市委关于人事方面的绝密情况,也是书记会刚结束,外面就知道了。民间流传着种种种关于人事的版本,其实都是有源可查的。甚至一些常委们还不知道的事,外面先知道了。常委会上,就有人开玩笑说:“早就透明了,还研究什么?”于仲和是政府的副秘书长,分管内勤。他不可能直接对效能建设提想法,一定是有人先表明了态度,只不过是借他的嘴说出而已。

下午,程一路专门到效能办,又仔细地看了一遍录像。然后告诉李主任,把有关政府大院的一段全部删除。但是,效能建设一定要有典型,就在其他的地方找。最后确定了一个工商局的副局长,上班时在电脑上打游戏。程一路说就这个,请效能办拟定一个初步处理意见,报市委研究。

程一路回到自己在市委三楼的办公室,站在窗前,一大排樟树在冬天的天光中,绿得可爱。樟树是南州的市树,这种树其实全国各地都有,只是南州格外多些。任怀航书记刚到南州时,就被到处都是的樟树吸引住了。樟树四季长绿,而且绿得重,还散发出淡淡的清香。所以去年评选市树时,任怀航坚持要评樟树,并总结了樟树的三个精神:长绿不衰的生命精神,不怕寒冷的坚韧精神,清香自守的奉献精神。这后一个精神,程一路一直觉得有些附会。但是任怀航书记解释得好:樟树香淡,谦虚,不招摇,不索取,就是一种廉洁奉献的精神。书记说了,谁都说好。因此就定了。但樟树并不因为被定成市树,就更加地绿些。它还是一如既往地绿着,一如既往地清香着。

程一路很喜欢这种清香。稍稍闲时,他就会站到窗前,看看樟树,闻闻清香,人的精神就好了一些,心思也清亮了一些。

这时候,门响了。程一路说:“请进。”门开了。程一路一眼就看见江跃进的瘦高的个子和突出的眼睛。怎么让他进来了?程一路刚刚才清亮些的大脑有点懵了。但是,既然进来了,他就只好说请坐。

江跃进并没有坐,这一点程一路早就知道。他不管到哪个领导办公室,都是站着的。江跃进说:“我认识你,是市委秘书长,电视上看到过。我的事你也知道,我就想再要个孩子。你们不能糊弄我,给钱有什么用。我要孩子!”

程一路坐下笑着说:“我们理解你的心情。但是,我们也一直跟你说:现在的医学还没有发展到这个地步。你的要求没法达到,其余的都好说,不要再找了。好不好?”

“不可能,我要求到北京的大医院去。”江跃进向前倾了倾身子。

程一路的椅子向后倒了一点,他正要开口,陈阳和王传珠进来了。王传珠对江跃进说:“怎么跑这儿来了?快出去!”陈阳也开始用手拉江跃进,并且红着脸望着程一路,似乎觉得做了天大的错事。

江跃进嘴里说着我是正常上访,你们不能这样,身子却被推出了门。门马上被关起来了。程一路听见江跃进还在走廊上大声地喊着,摇了摇头。不一会儿,王传珠进来说:“是我们失误,没有看见江跃进进来。打扰秘书长了。”

程一路没有抬头,哼哼地说:“以后不要再这样了,到我这儿还没事,要是跑到怀航书记那儿可就不好。通知一下信访值班室,不要随便让人进入市委领导办公楼。”

王传珠应着声退出去了。同为秘书长,一正一副,但是差别却很大。秘书长是市委领导,副秘书长却只是歪把子的正处。虽然每个副秘书长各领着一摊子事,但都还是市委秘书处的副职。王传珠其实是个老资格的副秘书长了,程一路到市政府时,他就是。这人小心谨慎,生怕树叶打破了头。所以分管后勤合适,倒也井井有条,不需要程一路操心什么的。

陈阳推门进来,告诉秘书长晚上任书记有一个宴会,秘书长要去参加。地点就在湖海山庄。

湖海山庄是南州最高级的一处宾馆,从外面看,只是一座普通的山庄。从正面的大门入口只能看到一幢三层楼的小楼,其他的都看不见。但是,如果你转过这幢三层小楼,里面的风景,确实能谈得上是如诗如画。里面是一座大的人工湖,沿湖散落着一百零八幢不同风格的独立的小别墅。每一幢都以鹅卵石小径相连,却又各有通道。别墅后面都是一碧湖水,岸上植以水柳,婆娑婀娜,清风徐来,水波轻漾。这座山庄一般不对外,主要用于市委市政府接待。一些市直部门,如果来了重要客人,也必得由市里领导打招呼才能进来。任怀航和王士达,还有挂职的徐真,都住在这里。有时,市领导因特殊情况,也在这里小住。

程一路的车子刚进门,山庄的总经理阎丽丽就迎上来了。阎丽丽是南州的女强人,不仅在这里开了湖海山庄,还在市区开了一座五星级的金大地酒店。阎丽丽迎着程一路说:“秘书长,一切都安排好了。您要不要看看?”

程一路边走边说:“不看了,今晚任书记请的是北京的大公司老总,要搞出点品味,不要让人看着掉价。”阎丽丽笑着,她的笑轻而有穿透力。

到了八号小楼,蒋和川已经在门前等着了。见了程一路,蒋和川客气地做了个请的姿势,说任书记已经到了。程一路说“我知道了”,说着就往里。屋里除了任怀航,还有徐硕峰、黄川,另外两个满脸红光的人,程一路不认识。任怀航介绍说:“这是我们市委的秘书长程一路同志,这是香港大中集团的黄成中主席,这位是胡平总经理。”程一路说:“欢迎,欢迎。”黄成中操着港式普通话,朝程一路拱拱手,“幸会,幸会!”

程一路问:“人到齐了吧?”任怀航点点头。程一路就对站在门边的蒋和川说:“开始吧。”

香港大中集团主要从事房地产投资,席间任怀航简单地介绍了南州经济发展的情况,欢迎大中集团来南州投资。蒋和川说黄主席已经看中了南日二期工程的地皮,准备投资三个亿,与南日一道打造南州化工城。任怀航很高兴,站起来端着干红,对着黄成中说:“我代表南州市委市政府并代表我个人欢迎黄先生来南州投资。南州是一块热土,这块热土等待着更多像黄先生一样的有识之士前来开发。我们现在的问题是观念不新,改革的步伐不快。其次是投资不到位。对于黄先生来投资,我们将尽一切努力,为合作创造条件。”这时,任怀航望一眼程一路,继续道:“一路同志,我看南州要以香港大中集团和南日的合作为契机,研究制定一个比原来更合理更高效的优惠政策。只要不违犯国家法律法规,我看都可以。尽快拿出来,报市委批准。”

程一路点点头,黄成中也站了起来,他的港普说起来委实难听,“谢谢任书记啦,南州是个好地方,蒋总也是个有胆量的生意人,我愿意同南日合作,就是看中了南日的未来。我们想联手打造长江中下游最大的化工城,三期工程全部完工,总投资十亿元。将来,大中集团的大陆总部就设在南州,这还要请任书记多多关心、多多支持啦。我敬你!“说着喝干了杯中的干红。任怀航也干了,其他人也跟着干了。

蒋和川一直站着,这时,也端了酒杯,先敬了任怀航,然后敬了黄成中,再依次敬了徐硕峰、程一路和黄川。蒋和川边敬边说:“感谢市委对南日与大中集团合作的关心和支持。我就不多说了,只有努力地干好合作,才能对得起任书记和在座的各位领导。不过,我也还有一个问题要请示。俗话说求佛当面求。这次合作,不仅仅有现代物流仓储,还有一批配套设施。其他的都好办,就是涉及一些住宅楼建设。这个有关部门不好审批,说我们在搞房地产开发。”

“这个好办,”任怀航插话道:“这不是问题!只是方法。硕峰同志,我看这个项目就由你和一路同志来负责,具体问题你多协调些,住宅楼建设一定要定性准确,不要动辄就往敏感问题上拉。这不好!市委对外商投资的政策是一贯的,就是坚决支持。谁阻挠就处分谁,哪个部门挡道就处分哪个部门。决不姑息,决不迁就!”

“我知道,按照任书记的意见办。”徐硕峰先表了态,程一路也就不说了。

黄成中邀请任怀航书记和在座的各位到香港大中集团总部考察,大家又随便说了说香港。这里面的人大都去过香港,所以对香港也都有一些了解。话题自然就开始放缓。蒋和川见缝插针地给大家敬酒。宴会结束时,也是快九点了。

阎丽丽过来说舞会已经安排好了,任怀航也没有推辞,大家就到了舞厅。郭雷也来了,一个劲地解释。程一路说别解释了,安排好就行。蒋和川有些神秘地对程一路耳语:“晚上有新鲜的。”程一路知道这话的意思,却装着不知道,问:“什么新鲜的?”蒋和川笑着,说:“秘书长还能不知道?笑话我。”

黄成中回房了一会,带了一位年轻的女人进了舞厅。蒋和川介绍说:“这是黄主席的夫人!”徐硕峰笑着招呼道:“没想到黄主席金屋藏娇,夫人如此高贵典雅,真是郎才女貌!”黄成中不知是没有听懂,还是故意不答话,一笑而过。黄川就贴着徐硕峰的耳朵,悄悄说:“港商哪个不在大陆另有一房?和平共处,一港一陆。徐市长要是港商,不也一样。”徐硕峰笑着骂道:“尽胡说,再有一房,也只有你黄局长能胜任了,我老了。”说罢两个人都笑。黄成中也不明白他们笑什么,就回头与二房说话了。

程一路看着黄成中的二房,发现徐硕峰说的不假,确实是高贵典雅。其实也不奇怪,现在的港商台商,许多到大陆后,都是另外置房娶妻,有的还生子。这些女人不仅仅年轻,更多的是学历都高,气质都好,大学生占了很大比例。她们图的是港商台商口袋里的钱,港商台商们图的是在大陆有个暖脚的,既解决生理上的问题,又解决生活上的问题。甚至还能生下一儿半女,花几个钱也就没什么大不了了。两相情愿,两情相悦。虽然不合法,但合情合理。大陆这边也是睁一眼闭一眼,反正这样更能留住人。在台湾的正宗夫人们,更是怨在心里却不言说,有个长期的二房,总比在街上随便找鸡强。何况这些二房也只在大陆活动。倘若她们来到大陆,到底还有一个姐妹。

黄成中起身跟一个小女孩跳舞了。程一路坐着瞥了一眼他的二房。那女人的眼睛也正望着他。他的心里一惊,猛然在脑子里浮出一个人影来。他赶紧收回眼光,看着黄成中不伦不类地跳着,两只手离那女孩子远远的,大概是因为二房在的缘故,显得别扭和夸张。

程一路的心里突然有些酸涩,他想走。可是任怀航还在有劲地跳着。他也就只好呆坐着。这样的时候不是一次了,他必须等到任怀航结束。秘书长,在某种程度上,其实就是书记的贴身总管。

第五章

天气逐渐变暖和些了。南州城里人行道两旁的树木,从冬天的沉寂中开始苏醒,都发出了嫩黄的芽儿。除了樟树,其他的像夹竹桃,也抽出了细细小小的芽头,鲜活得可爱。

程一路刚刚和张晓玉从省城回来,张敏钊省长因为临时有事,所以没有能见着。但是,他们去的目的基本上达到了。张晓玉是去看叔叔婶婶,虽然没看见叔叔,但是婶婶的热情令她感动。程一路的目的自然主要是看张敏钊。他们从下午到省城,一直等到晚上十一点。张敏钊电话说不回家了。程一路只好叹了口气。好在张省长专门请程一路接了电话,在电话里省长说:你的事情我知道,我会说的,好好干。你不错。放心!

张晓玉和婶婶交流了很长时间,她们除了都是女人这个共同点外,还有一个共同点:孩子都在澳洲读书。不过张省长的女儿现在在读博,程一路的儿子程小路在读大学。她们谈到澳洲的风景,张晓玉虽没去过,但自从儿子去后,她一直留意关于澳洲的事情,所以谈起来也有些入门。婶婶到澳洲去过好几次了,她说将来老了,一定去澳洲定居,那里不仅风景好,气候好,更重要的是人都文明。张晓玉说:到时我去陪婶婶。婶婶笑着说:我自然欢迎。让他们两个大老爷们留在这儿看家。

程一路望着她们笑,也不说话。他知道张省长说话的意思。自己这些年在官场摸爬滚打,也算是能听懂官话的人。有时自己也说。官场上说话,不可能像写说明文,都是含蓄得不得了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官话之妙,妙就妙在言简意赅。你倘若只看字面,“绝对原则,绝对平常”之类的话,非常普通。但是,会听的人就知道,原则下面有隐示,平常之中有秘密。你不能只听不想。官场的话是给人想的,而不单纯是听的。比如张省长的话,细一想,内涵十分丰富,却看似平常。这里面的意思,却是包含了很多很多。

车子到了南州市内,刚刚开始上早班的人流,仿佛春水,往城市的每一个角落里涌动。程一路再一次想起了张敏钊省长的话,会心地笑了一下。张晓玉说我就到医院了,上午我当班。程一路让司机先送张晓玉,然后再到市委大院。

办公室里的文件又增加了一摞。好在很多文件,只是一次走台子,程一路只需要在上面签上名字即可。陈阳已经先替他把文件进行了初步的分类。重要的文件放一摞,一般性的文件放一摞,来信来访又放一摞。他先看了重要的文件,按照领导分工,一一地批上“请某某领导阅”。然后他粗略地看了一下一般性的文件,最后再看来信。

来信很多,每天都有四五封。程一路一直搞不清楚,这些人为什么热衷于来信。中国的来信来访制度这些人也许不太懂,一级批转一级,最后除了非办不可的外,大都是打入冷宫。不是不办,而是领导精力都有限,谁能一天到晚为这些来信奔波?现在是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只要不是越级上访或集体上访,来信也都是见怪不怪,见多不看了。

程一路有时一看信封,就知道写信的人。其实,来信的人也老是那么几个,像江跃进。他一一地翻过这些信,却看见一个用仁义县委办公室信封写的来信。一般情况下,这些来信都是不署地址的,更不用说直接署上仁义县委办公室,搞得像公文似的。他拆开信,里面的信纸依然是仁义县委办公室的信笺。这是一封揭发冯军的信,写信人在信中列举了冯军六条罪状,包括:非法转让矿山开采权,并从中收受贿赂;在县委搞一言堂;作风腐败;打击干部等。这些罪状,后面的几条是上访信的共同点,大部分上访信上都有。可是第一条,却是个可轻可重的罪名。

上访信上没有署真实姓名,只写了仁义县委一干部。

程一路放下信,他的第一个想法是给冯军打电话,但这个想法立即被他掐断了。这违背组织纪律,更违犯信访条例。他知道这样的信,不仅仅他看到了,任怀航书记、王士达市长,还有其他的各位领导都会看到。冯军从部队转业后,一直在地方干得还算顺畅,从局长一直干到县委书记。外面传言他是王士达的人。程一路知道冯军和王士达是老乡,而且外人还不知道的是冯军和王士达还沾着一点亲戚。冯军是个嘴巴很紧的人,这事还是早些年转业时他们一起谈话时说到过,以后再没听他说过。冯军所在的仁义县,是南州市唯一的一个全山区县。那里经济发展的唯一依托是矿山。这几年能源紧张,矿山成了香饽饽。不仅仅本地的业主参与开发,外地的一些大老板,也携资前来,争夺矿山的开采权。原来并不吃香的仁义县,现在成了南州经济增幅最快的地方。冯军也从原来灰不溜秋的穷书记,变成了腰杆铁硬的矿书记。

上访信的焦点其实就在矿山上。信中称冯军这两年收受的矿主贿赂有上百万之多。如果属实,那可是要掉脑袋的事。但程一路并不太相信。一是因为上访信大都有夸大事实的成分,二是冯军这个人和他在部队里一同呆过多年,也不是一个贪心很大的人,而且,他的性格虽然粗了点,可原则性还是有的。且等等吧,程一路把信锁进抽屉里,决定暂时不去管这件事,等任怀航书记和王士达市长他们看了,看看他们是什么态度,再决定下一步。

陈阳过来报告说任书记请他过去。程一路说知道了,身子却没有动。他揣想了一下任怀航现在找他去的用意。不会是这上访信的,没这么快。他迅速认定可能是要问效能建设的典型问题。想着他就起身,到任书记的办公室。任怀航正站在窗前,桌上放着刚刚批阅过的文件。见程一路进来,任怀航转过身,说:“多快啊,春天到了。”

程一路说:“是啊,到了,又是一年芳草绿啊。”

任怀航回到位子上坐下,用手摸了摸头顶,然后问程一路效能建设的典型摸得怎么样了。程一路想果真是这事,就说已经有了几个典型,其中最有典型意义的是工商局的一个副局长,上班时间打电脑游戏。任怀航又问效能办决定怎么处理,程一路说拟了个初步意见,想党内警告,行政记过。任怀航说这太轻了,不痛不痒的,要从重处理,建议行政撤职。程一路心里也一惊,这个处分有点重了。他望着任怀航,好一会才说:“工商是条条,我们想行政撤职,可能有点困难。”

“困难什么?条条也要服从地方党委。一定要从严处理,不行先与省工商局联系,以市委的名义,现在条条部门的工作作风太差,效能建设就要从这些特权部门开刀。”任怀航有些动气了,“除了这个,还要继续加大力度。两边的大院和特权部门是重点。同时要请新闻媒体介入。两边大院最近暗访结果怎么样?”

程一路没有料到任怀航会问这个,他一时有点为难。说吧,后果不知怎样。不说吧,暗访的结果任书记说不定早已知道。他嗫嚅了一会,才说:“政府大院有个别同志有些违规。”

“什么违规?我看是为人民服务的态度问题。不论是谁,都要严肃处理。效能办先拿出具体意见,明天开常委会讨论。”任怀航又用手摸了一下头顶。

程一路回到办公室,心里有点乱。想了好久,才让陈阳通知李主任过来,同时通知马洪涛也过来。两个人很快到了。他传达了任书记的指示。李主任说:“这就有些……”“有些难办是不是?”程一路问,接着说:“不能有畏难情绪。效能建设事关重大,我看这样,先请马主任和省工商局通气,李主任下午向政府的张秘书长汇报。然后再拿出一个意见。既要原则,也要考虑实际情况。”

下午刚上班,市政府秘书长张宜学就打电话过来,说有事情向秘书长汇报。程一路心里自然知道张宜学来的意思,但他嘴上没说,只说你过来吧,我在办公室。张宜学过来屁股还没坐稳,就说开了。说的就是李主任通报的效能建设的事。程一路听着,也不说话。等张宜学说完了,才问:“这事向士达市长汇报了吗?”张宜学说:“汇报了,士达市长很有些生气,说效能办是在找政府的茬。当然,他也说,如果事实确凿,该处分的一定要处分。”程一路说:“怀航书记的意思你是明确的,处分是肯定的。不过,那个同志是个老同志,我看你们那边先拿个意见再说,好不好?”

张宜学还有些犹豫,程一路拍拍他的肩膀,说:“就这样了,抓点紧,明天常委会要讨论。”

张宜学刚走,省发改委的齐鸣主任打来了电话,告诉程一路省里已经初步定了徐硕峰到西江市任副书记了。程一路说感谢老领导。齐鸣又问程一路最近到张省长那儿去过没有,程一路说刚去过。齐鸣说:下次到省城的时候,我陪你一道去见张省长。

程一路知道齐鸣这话的意思,齐鸣上一届作为副省长人选,参加了一次选举。票数差了不少,一是因为年龄太轻,二是没有太过硬的后台。现在的选举,在找候选人上是很有讲究的。除了组织上已经基本认定的外,作为差额的人选,既要有特色,有理由,有作为候选人的基本条件,还要具备两个特点:一是虽然优秀但还是不够成熟;二是虽然有能力可以胜任,但也还需要继续锻炼。齐鸣上一届应该说具备了这两个特点,所以理所当然地作为了候选人,又理所当然地没有选上。

这一届省里的选举,齐鸣按道理应该差不多了。可是官场无道理,谁也说不清。齐鸣的心里自然着急。张敏钊眼看着就要当副书记了,应该是个能说上话的角。齐鸣这时候提出要拜见他,用意明显。

程一路想,既然齐鸣知道徐硕峰要走了,任怀航就更知道。厅级干部的调动原则上是要征求主要领导的意见的。任怀航的心里也许已经有了一个常务副市长的人选,只是他不说。程一路希望这个人选是他,而且,他反反复复地算了算,也应该是他了。不过,官场上的事,不到最后,谁都不能肯定。就像上次建委副主任的人选,就一直拖着。事实上,已经不是拖着了,拖久了就是没戏了。

今年是换届年,按照这次换届的要求,对年龄和其他方面都有严格的杠子,程一路按理说正当年。他的实际年龄是四十五岁,而他的档案年龄其实才四十四岁。这年头,实际年龄与档案年龄不符,已经是见怪不怪。好在程一路在一般场合下,都是介绍自己四十五的。但是,介绍归介绍,组织上以档案为准。档案就是唯一的合法的证明。冯军就比程一路大,但是档案年龄也一样大,四十四。冯军的妹妹其实和程一路同龄,有一次私下里程一路笑话冯军:做了家中的小老窝子了。

笑话归笑话,想到冯军,程一路又想起上访信。冯军今年也很想有所作为的,市委一换届,一些现任的市委常委要动,一动位子就空出来了。对于冯军,这也许是最后一次机会。再等五年,只有到人大、政协了。但是,进常委比程一路要当常务副市长还难。现在的竞争明摆着,除了黄川,还有冯军,方良华,甚至刘卓照。每个人都有竞争实力。冯军资格老些,黄川是任怀航从省里带下来的。方良华年轻又有过得硬的老头子,刘卓照统领着经济总量第一的湖东县,后面的关系也是深不可测。这些人到一块,明里笑哈哈,暗地里鹿死谁手,实在难以预测。

而且,冯军居然在这个关节眼上,弄出了上访信。任怀航本来就不太看得起冯军,说他鲁莽,又是王士达的人,出了这上访信,正好有了由头。不过,刚才任怀航并没有提到上访信,他不可能没有看到。也许是知道程一路和冯军是战友,或者他另外有不同的想法。任怀航是个有心计的人,一般情况下想很快看清他对一个问题的看法是比较困难的。

临下班时,冯军却打来了电话。冯军问程一路是不是收到检举他的上访信了。程一路支吾着,心想怎么这么快就让冯军知道了?真是没有不透风的墙。冯军说:“你也别瞒我,我知道是谁写的。”程一路轻轻地问:“你知道就好。以后注意些。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也不是坏事。”

冯军在电话里大声地笑了起来,边笑边说:“我的大秘书长,教导得极是。不过写信告老子的人,我不会放过。我就不喜欢在背后使枪,阴暗!”

程一路喝了口茶,茶叶在嘴里嚼着,有些涩味。等冯军说完了,他才慢慢地说:“人家要的就是你的激动。以不变应万变,这是战术问题,你就忘了?我说老冯,还是静静,不要问。是谣言,不攻自破。”

冯军说也是,就开玩笑请程一路吃饭。程一路知道冯军在县里,却偏偏问:“哪里?”冯军打哈哈说:“仁义。”程一路骂了一句,说:“我成了乞丐?跑百十里地去弄一餐饭……”冯军说:“那下次到市里请你。还请秘书长赏脸。”

程一路晚上其实早有安排,省委政策研究室的高主任来南州调研民营企业发展。他让马洪涛陪着下去了。晚上自己亲自出面去陪一餐饭。这是规矩,省里不论哪个部门来人,除了特殊情况,一般市里领导不全程陪,只礼节性地陪一次吃饭。政研室由秘书长分管,自然得由秘书长出面。

中餐安排在金大地酒楼。程一路在办公室里呆到六点十分,等马洪涛打来了电话,才让司机叶开送自己过去。到了餐厅,人都坐好了。中间空着个位子。程一路知道这是给自己的,也就不客气地坐了下去。上了菜,斟了酒,程一路举杯说欢迎高主任一行来南州指导工作。高主任自然谦虚,说是学习学习。

程一路放下杯子,说:“高主任这是批评了。南州正在发展,方方面面都离不开上级的关心和支持。高主任您是省里的政策高参,谁不知道书记的意见往往就是您的意见。您一句话,比我们说十句话管用。您来南州一调研,南州的问题南州的思路就清晰了。我先敬你!”

高主任赶紧站起来,论级别,高主任也是副厅,但是,到了市里,他这个副厅却不比程一路的副厅了。高主任说:“我敬你,南州是个出经验出成果的地方,我是来学习的。每来南州一次,就受到一次思想的洗礼啊!”说着将酒喝了下去。程一路只喝了一点,他又依次敬了其他几位省里来的。

马洪涛和办公室里几位,也敬了高主任一行,然后都开始敬秘书长酒。程一路坐着,意思了一下。大家又谈到南州民营经济的发展,程一路说:“南州的民营经济现在是三分天下有其二,占到了国民经济的重要地位。但是,也还存在问题,主要还是家庭式管理和做大做强。如果这两点上不去,不改革,将来就难以有更好的局面。”

高主任虽然只喝了一点酒,脸却红了,望着程一路,点头道:“秘书长看得很准。这就是我们这次调研想知道和解决的问题。”

程一路笑着,“我只是说说,我不分管经济。南州将来要大发展大跨越,必须要有顶天立地的大企业,要有集群经济,要有产业意识。”

马洪涛插话说:“秘书长想得真深,南州就是没有过得硬的大企业大集团,除了南日。南日还是只有面子,没有里子。”

程一路朝马洪涛望了一眼,马洪涛赶紧把剩下的话咽下去了。

高主任斟了酒,回敬了程一路,悄悄地问:“下一步要动了吧?”程一路装作没有听见,只把杯子举起来,说:“喝!你们辛苦了。”

饭后,程一路到高主任的房间里稍稍坐了一会。高主任自然谈到了马上要到省委那边去的张敏钊省长。程一路和张敏钊的关系,虽然他从来不在外面说,但是大家都知道。这正是所谓当官无秘密,你想保密也保不住。人家能挖地三尺,连你自己不清楚的东西都能找出来。程一路含含糊糊地应好几句,高主任又说徐硕峰要走了,问程一路知道不?程一路说不太清楚,高主任就说:是要走了,书记会已经定了。

说着,高主任意味深长地看了程一路一眼。程一路也笑笑。两个人又不着边际地谈了谈,程一路说高主任早点休息,就告辞了。回到家,张晓玉正和一个他不认识的人聊天。见他回来,张晓玉说:“一路,找你的。”来人迅速地站起来,自我介绍说是工商局的。程一路心里明白了几分,却故意在鼻子里哼了一声。

来人就是工商局的副局长叶小兵,效能建设中被暗访组查到上班时打游戏。叶小兵上前,有些说不圆话似地罗嗦着:“请秘书长关心。我也是第一次。省局说主要听地方党委的处理。您看……”

马洪涛晚上大概是喝酒多了,没有向程一路汇报跟省工商局通气的情况。现在,叶小兵自己说了,说明省局的态度很明朗。程一路的心里松了口气。他坐下来,张晓玉给他泡了杯茶,张晓玉说:“先还不知道,叶局长还是我小学的同学。”

“啊,”程一路觉得张晓玉说这话,太不是时候了。但也不好说什么,就打马虎道:“小学同学?”又转过脸来对着叶小兵说:“你的事正在风头上,任书记很重视。处分是肯定的。你要作好思想准备。”

“我愿意接受处分,可是不能撤职,那也太……太那个了。警告,您看……秘书长。”

“这个不好说。明天研究再说吧!”程一路端起杯子,问张晓玉儿子打没打电话回来。张晓玉说刚才打了,一切都很好。叶小兵听着,知道程一路是不想再说了,就起身要走,要出门时将一张小卡放到了门边的鞋柜上。程一路说:“你这是?拿回去。”叶小兵边带门边说:“我走了,走了,秘书长,再见!”

程一路站在被叶小兵带上了的门后,望着卡,只好叹了口气。张晓玉上来说:“明天给人家说说。好歹也是我的小学同学。混到副局长多不容易。你的事我不干涉,但这回给我点面子。”

程一路说:“不是我不给,一来这事情太不像话,必须要处理。二来就怕任书记认死理。但既然有所认识,我明天争取吧。”

“我知道能行。”张晓玉说着用手搂了搂程一路的腰,问:“儿子问我出国的事办得怎样了?”

“快了,下个月能行,就差最后一个章了,鲁胡生正在办。”

“可是,我不太想去了。我去了,你一个人怎么办?”

“别担心这个。我以前在部队不也是一个人,还能不行?小路一个人在外,他比我更需要你。”

“我还是担心……”

“别想了,早点睡吧。”

第六章

刚上班,程一路就跑到任怀航书记的办公室,倒不是因为有事,平时他每天上班后的第一件事,也是到任书记办公室看看,了解任书记一天的工作安排,好根据任书记的安排,再确定自己一天的具体安排。

任怀航已经坐在椅子上,正闭目养神。程一路轻轻地喊道:“任书记。”

任怀航睁开眼,程一路说:“按照您的指示,昨天我们与省工商局还有政府那边通了气,初步的处理意见是:给政府办的柳正大同志行政记大过、党内警告处分,给工商局的叶小兵同志,党内严重警告,建议省工商局给其行政记过处分。您看……”

任怀航沉默了一会,然后说:“太轻了,不能警醒别人。还要加大处理力度,要撤职。”

“这,这不是不行。可是根据我们了解,这两位同志平时工作都还是很不错的。是不是给他们一次机会,并且我们在通报上说明:这是第一次,下次如有再犯,一律行政撤职。”程一路说着望着任怀航。

任怀航又用手摸了摸头顶,说:“那就这样,先发通报,等下次常委会时再过一下。”

这种处理方式应该说是程一路所期望的,叶小兵上门倒没什么,关键是他是张晓玉的同学。张晓玉从不干预这些事,就这一回,无论如何面子也要给的。他赶紧回到办公室,叫来李主任,让他尽快把通报发出来。李主任说:下午就发。

下午通报就送到了程一路的办公桌上,李主任顺便告诉程一路,电视台想就效能建设搞一个专访,想请秘书长接受采访。

程一路说这事最好是请常书记说,他是分管组织人事的,效能建设也是他管。他讲更合理,也更有力度。说着他让李主任先等一会儿,自己上了四楼。

常振兴书记不在办公室,他就给常书记打手机,汇报了一下电视台的想法,最后说:这事请常书记说最有力度最有影响。常振兴书记说:我正在外,忙,我就不说了,你是效能办主任,你说吧。程一路笑着道:还是常书记说合适。常振兴就又说了一遍自己的意见,程一路才半笑半认真地说:那我就代书记说了。

电视台里来了两个人,一个摄像记者,一个女主持人。

摄像记者程一路认识,号称南州名记的乜一笑。这乜一笑人长得就不一般,小头小脸,满是皱纹,一看就像个刚刚生出来的婴儿,又像个老得不能再老的老头。他的长相就有相声效果,跟他的名字又符合。他后来又做了摄像记者,南州话说摄像叫“lie”。同他的姓一个读音。不仅“乜”了,还“一笑”。程一路第一次听人称呼他南州名记,还没有意识到什么。别人给他解释,南州名记,南州名妓也。

乜一笑进了屋,就展开了脸上的皱纹,笑着跟程一路介绍,“这是我们台里刚刚进来的主持人简韵,播音主持专业的高才生。”简韵就上前来,喊了声秘书长,然后站在乜一笑边上。程一路看着简韵,年轻,长得也很漂亮,而且身上有一种说不出来却能一眼看出来的气质。她同乜一笑站在一块,相声效果就更明显了。程一路突然想笑,然后有意识地偏了一下头,对乜一笑说:“开始吧。”

程一路从经济发展、优化环境、强化服务等三个方面谈了效能建设的重要意义,同时表明了市委的态度:不管是谁,只要违反效能建设的规定,一定要严肃处理。希望全市广大干部引以为戒,务必通过效能建设,为经济服务,从而使我市经济建设出现新的跨越。

采访结束,乜一笑并没有想走的意思。程一路也正好有一点空闲,就一块儿说话。乜一笑问:“听说徐市长要调走了,外面都传着秘书长要到政府去,不知是真是假?”

程一路装作不在乎地说:“我还没听说呢?你怎么知道了。不愧是名记,耳朵长。”

乜一笑笑了,“就是,当记者就这点政治敏感性。”说着又转身对简韵说:“秘书长也是个文化人,对主持有独到的见解。以后多请示请示。”

简韵甜甜地一笑,说:“当然。以后还请秘书长多关照。”

程一路哈哈地说:“你别听老乜胡说,我不懂主持,只是有时看看说点想法。”

简韵说:“我才来,秘书长看了有什么意见一定要说。这是我的名片,不是用来介绍的,而是专门请大家提意见的。”

程一路还是第一次听人这么介绍自己的名片,心想这女孩子有点心思,就说:“一定说,一定说。”

乜一笑说秘书长忙就不打扰了。程一路让陈阳安排了工作餐,请办公室另外的同志作陪,说“我不能陪了,晚上有事。”乜一笑说:“您忙,明天晚上就播出来。您可一定记着看。”

送走记者,程一路躺在椅子上,眯了一会儿眼。这些记者,虽然身份不高,但是神通广大,程一路对待他们一贯的原则是客气,不得罪。即使是市领导,倘若得罪了他们,面子上他们尊敬你,背地里到处乱说,找你的花边新闻。上新闻时也少给你正面的镜头,即使给了也不好看。为这事,任怀航都曾经发过脾气,可是没用。记者就是记者,无冕之王。

简韵的名片放在桌上,一看就是花了不少心思的。名片简洁大方,用一朵淡绿的素兰花作底衬,除了名字,就是一行很小的南州电视台字样。在背面,印着两行字:简韵期待您真诚的批评,您的批评是对我的爱护!

程一路笑笑,把名片放进了抽屉里。

经济工作会议已经定下了日子,主报告经过十几轮的反复修改,总算通过了。程一路把王传珠喊来,又在一块商量了一下有关会务的事。他做事一向扎实,特别是对这些重要的会议,总是要自己抓,尤其是最后关节。他一定是亲自过问。最后关节出了问题,前功尽弃。

经济工作会议的前一天,程一路突然接到王士达市长秘书的电话,说市长找。程一路赶快坐车到了市政府。王士达市长一见面就问:“这通报是怎么回事?”

程一路看见王士达手里拿着效能办的通报,就说:“啊,是这样。我们办公室根据暗访,拟出了初步意见,最后经怀航书记同意的。当时您出去开会了,就没来得及向您汇报。”

“为什么这么急?处理政府的人,我这个市长都不知道,像什么话?”

“这……我让宜学秘书长向您汇报的。”

“人的问题,是最大的问题。不进行研究,这就是搞一言堂嘛!”王士达越说越有气了。程一路不做声,王士达说了几句也不好再说了,就问经济会议的准备怎样了。程一路说我正要向您汇报,就将会议的准备情况一一地说了。王士达说:好,好,就这样。

临出门时,王士达又对程一路说:以后效能办处理人的重大事情,要向我汇报,我还是副书记嘛。程一路说当然,好的,一定汇报。

程一路的心里其实有火,只是碍于王士达是市长不好发作。一回到办公室,他就打电话给张宜学,问是怎么回事?王市长怎么说不知道?他很生气,张宜学显然听出来了,就说:我其实说过的,他没表态。

程一路狠狠地放下电话,无可奈何地干笑了一声。

张宜学却跑过来了,他要向程一路解释。程一路听着他絮絮叨叨地说着,气也消了一半。张宜学原来在湖东县当县长,前年程一路离开政府,他才调上来的。虽然两个人都是秘书长,但一个是常委,是市领导;一个只是一个正处级部门一把手。张宜学见程一路气也消了,就开玩笑说:“秘书长,我说哪会儿也让他们来坐坐我们的位子。这秘书长看起来是个管人的官,却处处被人管。以前在县里时,我还不知道。现在尝到了滋味。下次组织上要是调整,我到哪个部门干个闲差算了。”

程一路也笑着道:“你想不干?我还想不干呢。秘书长就是管家,管家就是受气。不过话说回来,也不是一辈子都在这位子上,总有熬出来的一天。”

“是啊,下一步秘书长到了政府,可要体谅体谅我们这管家的苦啊。”

“没有根据的话不要说,”程一路打断了张宜学的话,张宜学也不说了,两个人笑笑。张宜学说政府那边还有事就走了。程一路看着他的背影,心想:一个县长,到上面来干政府秘书长,看起来提了,可是自由度更小了。哪有县长那么随便和风光?外人不知道,以为一天到晚跟着市里的主要领导,一定是跟领导一样成了领导。可是,自古以来,“伴君如伴虎”。当然,市领导不是虎,但道理是一样的。是领导就有脾气,就有个性,秘书长的工作事实上长期是揣摩领导、服务领导,而不像一个县长一样就是领导。

鲁胡生来了。鲁胡生是程一路的战友,也是他的部下。这人生一副大侠的面貌,满脸是胡子,在部队时人称“花和尚”。既然是战友,又是部下,也就不生分。鲁胡生一坐下,陈阳就进来替他泡了茶。陈阳喊他鲁总,因为鲁胡生是南日集团的副总。他转业后本来在市信访办工作,但是他呆不住,就跑到蒋和川的南日了。蒋和川也正需要他这样的人,交际广,为人活络,显得豪气,办事干练。平时,鲁胡生并不常到程一路这儿来,用他自己的话说,说是:“我是商人,见到了,显得首长俗气。”

这看起来是为程一路着想,事实上也真的是。鲁胡生一直把程一路当作首长看,无论在哪里,除了非喊秘书长不可时,其余时候都一律喊首长。而且,这鲁胡生还有一点程一路最为欣赏,就是从来不因为他们是战友,而替别人揽事。这么多年,他没有替自己也没有替别人找过一次程一路。他是不想让程一路为难,骨子里也还有一股傲气。

程一路笑着问:“鲁总,怎么今天有空?”

“没空就不能来?好你个首长,不关心下级。”鲁胡生说着也笑,胡子一颤一颤的,这胡子成了鲁胡生身上独特的风景。

“你还需要我关心?”程一路反问了句,接着说:“南日情况还好吧?”

“还不错,”鲁胡生将含在嘴里的茶叶轻轻地吐到茶杯里,说:“正在搞精细化工,关键是下一步与香港大中集团的合作,要是成功了,南日就要上一个新的台阶;要是谈不成,目前化工行业的危机,南日也在所难免。”

“行业危机是最大的危机,我想可能主要还是技术更新,自主创新,项目支撑的问题。”程一路说完给鲁胡生续上茶。

鲁胡生说了谢谢,转了一个话题,说张晓玉的出国手续上面批了,暂定一年。程一路的儿子程小路,是南日公派到澳洲留学的。张晓玉这次也是作为南日的赴澳洲培训人员出国。这几年,出国热不断兴起,尤其是领导干部子女不在少数。

程一路倒不是单纯因为这个而让程小路出国的。程小路从小学音乐,对音乐的爱好高于一切。国内的音乐培训水平有限,小路的老师就劝程一路将孩子送出去,要想成大师,这是必经之路。正好鲁胡生所在的南日每年都要派人到澳洲,因此就搭上了班车。张晓玉本来也不想出去,但是小路一个人在外,她老是放心不下。儿子刚走那阵子,晚上一觉醒来,她总要跑到儿子房里呆坐着。程一路想干脆让她也去,一边学习,一边照顾儿子。

“你辛苦了,和尚。”程一路真诚地感谢道,又问什么时候能动身。鲁胡生说:“三月初吧,三月初就可以。”

程一路翻开台历算算,现在二月二十七了。就说:“不行就三月八号吧,妇女节。”

鲁胡生说当然行,这个日子好。

程一路说这还要回去和晓玉商量,她还要给医院请假。鲁胡生哈哈一笑说:“就这么定了吧,我让人订机票。至于医院,还要请假?秘书长的事,谁还能不买账?”

“话也不能这么说,手续办全了总好些。”程一路说。

鲁胡生起身就要告辞,程一路说:“真的谢谢你。”鲁胡生又哈哈地笑了,说:“我们谁跟谁?为首长办事,是光荣。”

程一路笑着擂了他一拳,说:“少花心一点,吃多了荤伤人。”

鲁胡生边走边说:“首长可不能这么说,这是定性。我受不了。”说着突然回过头来,说:“啊,差点忘了,吴兰兰说要来南州。”

“她?什么时候?”程一路先是有些惊诧,但立即镇静了。

“最近吧?还没定。她联系了一家公司,想过来和我们合作。”鲁胡生停在走廊上。王传珠正好上来,与鲁胡生打了招呼。程一路也就不再说了,与鲁胡生握握手,一个人回办公室了。

吴兰兰要来南州?程一路站在窗前,看着香樟树想。吴兰兰的面容和笑声就开始浮现上来。吴兰兰是程一路老首长的女儿,老首长对程一路格外关爱。不仅仅是领导对下级的关爱,隐约间还含着超乎寻常的爱意。冲这,程一路就经常到老首长的家里,日子久了,就成了一家人似的,说说笑笑,不拘礼节。吴兰兰生就一副男孩子性格,天不怕,地不怕,甚至比程一路更有军人气慨些。

按照程一路的性格,他不应该喜欢吴兰兰这样的女孩子,他们之间也不应该发生什么故事。但事实上,他们之间确实发生了故事,而且这故事多年来,一直是程一路的一个心结。他想解也解不开,这个结总在寂静的时候从心底里冒出来,让程一路一点点去解,一点点去疼。

如果不是吴兰兰出人意外地认识了高岩,如果认识后吴兰兰不在最后的关头改变了主意,吴兰兰也许成了程一路的妻子。程一路在吴兰兰认识高岩后,虽然痛苦,但也很快适应了新的生活。吴兰兰仿佛一根火种,点燃了程一路作为一个男人的爱。而最后,这爱却全部倾向了另一个女人。那就是后来成为他妻子的张晓玉。结婚后,他和吴兰兰之间也逐渐少了来往。再后来,从什么时候开始失去了联系,程一路也说不清楚了。这些年,吴兰兰就仿佛一个影子,沉在程一路心里。程一路尽力地回避着,他不打听关于吴兰兰的事,几次到北京,也没有去看吴兰兰。只是把老首长接到饭店,在京的战友们聚聚。张晓玉也不清楚他和吴兰兰的事,而且张晓玉说过:两个人的事从结婚开始。

程一路知道鲁胡生一直与吴兰兰联系着,鲁胡生这方面热情,而且有天分。他当年也曾动过追求吴兰兰的念头,无奈吴兰兰对他不感兴趣。吴兰兰似乎认定了程一路这棵树,却没有料到,随着程一路的意外提前复员,这棵树走了。从此飘摇在别人的梦里了。

香樟树发出了新的嫩红的小芽儿,许多人以为香樟不落叶,也不发新芽。程一路观察过:香樟落叶,只是不像别的树都在秋天落叶,它一年四季都悄悄地落;它也发芽,一年四季都悄悄地发芽。

程一路想:也许这种静悄悄地东西,比什么都有力量。

第七章

南州大剧院是南州市重要会议的召开地方,一般市里上规模的会议都在这里举行。经济工作会议是重要中的重要会议,除了市直,各县和各县所属的镇、村主要领导都参加了。总人数接近两千人。这些人一大早就从南州市的各个地方赶到市里来,然后像一条条小鱼般,无比荣幸地钻到大剧院里。许多人开始打招呼,许多人开始聊一些若即若离的事。有人就说到即将开始的换届,自然话题更多,也越说越兴奋。这就是大会的好处,可以互通信息,共同猜测。

程一路来得更早,他七点钟就从家里出发,到市委食堂吃了点早饭,然后就让叶开送他到大剧院。他前前后后地看了一遍,包括门前站岗的武警战士,都仔细地看了。然后他又到台上,从不同的方向试着坐了几次,发现前排的椅子摆放得不是十分整齐,就让王传珠叫人再摆放一下。最前面的花盆也作了调整,原来盆内植物有点高,挡了视线,就换成低矮一些的。话筒更是试了好几次,先是声音有点沙,调了,又有点过尖刺耳。再调,程一路总算满意。这期间,他发了两次火,一次是发现台上领导席上没有摆放笔记本和中性笔;另一次是他觉得灯光太亮了,照得人不舒服。

直到八点二十,程一路才从剧院回到市委,他必须回来。待会儿他还要请一次市委的领导。虽然他自己也是领导,但他还是必须请一下书记和各位副书记。省里来挂职的徐真副书记昨天也赶回来了。程一路吩咐人将近期的有关工作动态文件,都先送了一份;昨天他太忙,也没有亲自到徐书记那儿去。他先进了徐书记办公室,徐真是个年轻很有些风度的女人。下来前,她是省妇联的维权处处长。

程一路和徐真打了招呼,又问了些过年在北京的情况,谈的都是家常。徐真是挂职的,本来也就不太问事,与她不宜谈深。他看见徐真的脸靠脖子的地方有一道很深的划痕,想问,却临时改了口,问道:“孩子还在北京?”

徐真说:“还在,不然没地方放。只好放在姥姥家。”

“也好,北京的教育总比省城好。”程一路说:“你先忙着,待会儿走时我再喊你。”

与几位书记都招呼过了,也快八点五十了。程一路就从任书记开始又喊一次,大家下来,三四辆车子往剧院开。

王士达市长早早地到了,他这人有个习惯,最不喜欢别人迟到。他坐在前排,方浩然、迟雨田也都到了,因为不是常委,所以坐在第二排。任怀航坐下后,看了看手表。这年头,大家都用手机掌握时间,所以戴手表成了另一种身份的象征。不是有钱的,就是有权的,戴的都是名表,基本自己不花钱。任怀航朝王士达点点头,王士达就宣布会议开始了。

会议按照议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中途,程一路出来了。就中餐的安排和下午县委书记县长会的准备,又作了一次布置。然后,他又回到台上,正好发奖。在雄壮的乐曲声中,经济发展的先进单位和个人一一上台来领奖。整个发奖过程持续了半个多小时。

最后,任怀航书记发表重要讲话。程一路坐在位子上,看见徐硕峰坐着好像有些心不在焉。他想:也是,他自己一定知道快调走了。组织人事的事,不会是空穴来风,总是有些由头。而且,齐鸣说了省里书记会已通过了,只是等着常委会过一下。徐硕峰现在也许就是人在南州心在西江。

徐硕峰空出的位子,到底是为谁准备的呢?

早些年,程一路坐在台下开会的时候,也曾不止一次地想过:假如有一天,我到了台上,我是不是也像台上那些人一样正襟危坐?后来真的到了台上,他再看台下人,就知道:一定也会有许多人像他当年一样地想过,只是都不说,他在台底下的人群中扫过去,看见了刘卓照,正聚精会神地听着;他又看见了冯军,虽然听着,却好像在想着别的什么。还有方良华,头发依然是油光水抹的。黄川坐在后排,两个人的眼光正好碰上了,就都不经意地使了个眼色。

程一路又看过去,却只是一大片黑的头发,看不清楚了。

任怀航讲话的中气很足,正讲着,王传珠悄悄地来喊了一下程一路。出了后台,王传珠说:“不好了,老百姓把剧院给堵了。”程一路一听心里一惊,百密一疏,还是出了乱子。他迅速的拉着王传珠来到侧门,外面都是老百姓,足足有上百人。

程一路问:“是哪里的?搞清楚了吗?怎么进来的?”

“是机械厂的,武警根本阻挡不了,人太多。”王传珠脸急得通红的,望着程一路,说:“怎么办?是不是请示一下任书记?”

“现在请示有什么用?我出去看看。他们到底有什么要求?”程一路连走边问。

王传珠上气不接下气道:“他们主要是觉得安置费太少,不同意破产。”

“啊,就这事?”程一路回头问。王传珠说就这事。程一路就走出侧门,老百姓们都站在门边。四名武警战士正挡着门。王传珠朝着人群喊道:“程秘书长来和大家说说,有什么想法好好解决。”

人就一下子围了上来,把程一路挤在中间。有人就趁机在里面推搡。程一路正色道:“我是代表市委来和大家谈谈的,谁要起哄,我就不谈了。大家的目的就是想解决问题,起哄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如果大家愿意谈,就请静下来。”

这一席话说得不温不火,却有力度,有道理,镇得住人。人群一下子静了,个别几个人还在来回推,就被同行的人狠狠地用眼光制止了。程一路看着静了的人群,说:“我知道你们来的用意,就是要提高安置金。这我理解,大家的要求是合理的。首先我代表市委感谢大家对企业改革改制的支持,安置金我们研究后,再作一定幅度的提高,尽量能够达到大家的要求。就是暂时达不到,以后也会逐步达到。”

人群里开始议论,有人就问:“你说的话能算数吗?以前也有不少人说过,到头来都是骗我们。”

程一路望着说话的人,提高声音说:“我说的算数,大家放心。今天开会,还是请大家理解理解,先回去。大家呆在这儿,对解决问题没有好处,只有坏处。我知道大家的意思了,我会尽力去解决。请大家放心!”

王传珠也在旁边说:“请大家先回去,秘书长说了会算数的。”

人群开始松动,程一路继续说:“谢谢大家了,我一定会给大家一个圆满的答复。”

老百姓都走后,程一路感到背上一阵凉,刚才一急流汗了。王传珠依旧涨红着脸,说多亏了秘书长,不然出大乱子了。程一路鼻子哼了一下,说:“有什么乱子?老百姓是最纯朴的,也是最讲理的。”

回到主席台,程一路装作没事一样继续坐着。任怀航的报告完了,全场鼓掌,犹如潮水。

在车子里,程一路才把刚才老百姓上访的事,给任怀航书记汇报了。任怀航皱了皱眉,问:“机械厂的改制不是士达同志亲自抓的吗?”

程一路说是。任怀航就不做声了。他摸着头,仿佛头上长了什么似的,好久才说:“怎么搞的?都上访到会场上来了。像什么话?”

程一路只听着,对于任怀航的这种问话,最好的办法就是听而不答。好在他本身问的时候也就不指望你回答。任怀航接着说:“一路同志你处理得很好,要不然就成了政治事件。士达同志工作做得不扎实啊,不扎实!”

程一路依然不说话。只是哼哼地应着。

按照效能建设的要求,中午禁酒。因此中餐也就只安排了吃饭的菜,虽然是下饭菜,但标准不低。市委办预算的标准是每人三十元。中午却只到了三分之一的人。程一路知道:一些人出去找地方喝酒了,特别是那些乡村干部,没有酒,再好的菜也不上味。还有一些人,可能正好抽这个时间,去走走亲戚,毕竟还是正月。人少好,开支就更少,节余就多,下半年市委办的福利也好些。

程一路陪着任怀航吃了饭,王士达没有参加,省建设厅来了几个人,他要去陪一下。任怀航的精神很好,席间还讲了好几个小笑话。虽然并不十分搞笑,但大家的笑声却是热烈的,也是由衷的。吃完饭,任怀航便回湖海山庄休息了。程一路没有回去,他径直到市委。张晓玉打电话过来,告诉他老家的一个亲戚来了。程一路问是谁,张晓玉说是你的一个侄儿,我也不认识,不行你回来一下吧?

“不回去了,你让他到这儿来找我。”程一路说。中午叶开也回去休息了,何况在家,也打扰张晓玉休息。

程一路的老家在湖西县,就是现在钱昊管的那个县。湖西是个革命老区,战争年代这里曾经为革命奉献了十万英雄儿女,其中有七万牺牲在战场上。建国后,这里一共出了一百一十个将军,是个有名的将军县。程一路的父亲当年也参加了革命,不过他后来转到了地方上,因为他有文化,读过私塾,当时地方上奇缺人才。程一路的父亲到地方后,当过区长,当过副县长,再后来,就走下坡路,一直到平反。平反时,他已经到了离休年龄,就退下来了。早在五十年代,因为程一路的母亲是南州人,父亲就把家安在了南州,自己两头跑。老家湖西,对于程一路只是一个概念,只是在填写祖籍一栏时所要填写的一个名称。

父亲在世时,每年至少要回一趟湖西,程一路在家时就陪着他。他是家中最小的儿子,也是父亲最宠的儿子。在部队时,父亲每个月都要给他写一封信,回地方后,父亲给他八个字“诚实做人,老实做官”。虽然都是“实”,但意义不同。做人关键是信用,是名节;做官关键是老实,不能耍小聪明。父亲去世后,遵照他的遗愿,葬在湖西老家的祖坟山上。这样,程一路每年也必得去上一两次,清明和冬至。母亲早在父亲去世之前就走了。老家湖西的本家却并不因为老人家的去世而断了来往,特别是程一路当了市委领导后,来得更多些了。有的是为这样那样的小事,有的只是来看看,带上一点土特产,吃餐饭就走。有时甚至连饭都不吃。程一路说不上对这些本家有多少感情,但是,有什么事要找,他还是尽力地给办。其实都是小事,打个招呼就能办到。

泡了茶,静静地坐了一会,就有人叩门,程一路知道那个侄儿来了,就说:“进来。”

程一路首先看到了一个光秃秃的脑袋进来了,接着进来一个个子不高身材发胖的中年人。这人脸不知是跑了路还是激动,涨红着,喊了声:“小叔。”

程一路问:“你是?”

来人说:“我是成山家的,按辈分,是您侄。我父亲和叔一辈,我爷爷和您父亲一辈。我就得喊您叔。我叫二扣子,大名程飞跃。”

“啊,好像记得。”程一路答道,他觉得这人说话还挺有意思,看得出来是个见过点世面的人,就又问:“有什么事吗?”

“这……”二扣子停了一下,说:“是有点事。叔,您知道我们县的高速公路马上要建设了。这几年我也在外搞些工程,想在高速上找点事。可是,凭我自己去找肯定不行,我想请叔给说说。”

“高速公路建设是重大工程,对质量要求都很严格。有资质吗?”程一路问。

二扣子马上答道:“有,我们是乙级资质,可以上高速工地的。湖西县正在搞招标,是不是能请叔给钱书记或者朱县长说说。不瞒叔说,钱书记那儿我也疏通了下,但是,您说一下,把握更大些。我们那工程队,都是乡里乡亲的,山上有货不值钱,田里老是不出货。说起来是革命老区,光荣得不得了,可还不是穷?家家穷得要死,我也就是看着过不去,才拉了个队伍,想给大家找点事儿。有工程做,就有收入,叔说是不?”

二扣子这番话说得入情入理,程一路没有想到这个大光头还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只望着二扣子,过一会儿才说:“这样吧,我知道了。你先回去,我会说的。”

二扣子也是个识礼的人,马上起身要走,同时从腰里摸出张小卡,准备放到桌上,一边说:“婶我也不熟,就放这了。一点意思。”

程一路马上喊住了他,让他把卡收回去,脸上却笑着,说:“不要这么搞,都是本家。能说的我一定说。好吧?”

二扣子红着脸,把卡握在手里,说:“叔,我记着。余情后感!”

二扣子走后,程一路也有点累了,就躺到长沙发上和衣睡了一会。下午会议的间隙,程一路找到钱昊,把二扣子托的事说了一遍。钱昊听了,开玩笑说:“秘书长说的事,我还能不听?湖西是贫困县,您当秘书长给家乡做了许多好事,以后到政府那边,更要为家乡说话啊。这事我先记着,秘书长放心!”

晚上市委办本来也安排了晚餐,可是会议一结束,大大小小的书记县长全都走了。任怀航也另外有事。晚餐就成了办公室的内部聚餐。程一路陪同任怀航到湖海山庄,任怀航的一个老同学来了。酒当然没有少喝,任怀航书记的同学又是海量。程一路有些头脑昏昏地回到家里,张晓玉就喊:“快来看看,专访你。瞧这主持人,好像从没见过。”

程一路就朝电视上看一眼,自己正侃侃而谈。简韵在电视上看起来比电视下看更有气质,张晓玉问:“才来的吧?”

“好像是。”程一路答着,接过张晓玉递来的茶,一屁股躺到了沙发上。

第八章

快下班时,鲁胡生打手机来告诉程一路,吴兰兰到了南州。

程一路说:“我知道了。”放下手机,掩上门,一个人坐着。香樟的影子密密地投在窗子上,有几分清幽。

已经十年了。

十年的时光说快也快,仿佛一瞬之间。吴兰兰早就成了他内心里的一部分,一般时候他不会翻动。可是现在,这个内心中的最柔软的部分就到了南州,到了自己生活和工作的这个城市。虽然在交通高度发达和人员来往不断频繁的社会,来南州轻而易举。但程一路没有想过有一天吴兰兰会来。他是一个对往事固执的人,他不想再回去的,他宁愿不再见到。而且,这么多年来,张晓玉的贤慧,将程一路心中的吴兰兰位置一压再压,已经很深很沉,轻易是翻不动也翻不出来的了。

鲁胡生说吴兰兰晚上七点下飞机,然后南日集团将设宴招待她。主要的陪同人员除了蒋和川,其余是清一色的战友。鲁胡生强调说,这也是吴兰兰的意思,战友情胜过一切。

晚上,程一路本来已经安排了另一个摊子,现在只好推了。好在领导要推,也不是太难。只要一个电话就解决了。人家就是有想法也不能说出来,领导忙,谁不知道?领导的时间安排,随时都可能改变,怎么能不知道?程一路让陈阳告诉教育局的王局长,就说晚上有事去不了了,让他们别等了。陈阳也不问,就给王局长打了电话。王局长虽然有点犹豫,但也没说什么。

程一路对陈阳说:“你也早点回去吧,让叶开也回去。待会儿我让他们车接我。”

陈阳说:“再等一会吧。反正我回家也没事。秘书长……”

程一路看出陈阳好像要说什么,就问道:“有事?”

“是的,不过我不好说”。陈阳红着脸。这小伙子虽然年轻,但做事还是有板有眼的,程一路很喜欢,当秘书长不久就让他做了自己的秘书。

程一路笑笑,说:“有什么不好说的?大姑娘一样。平时可不是这样。说吧!”

“我听说秘书长要到政府那边去了。”陈阳说着瞄了一眼程一路,见他没动静,就又说,“我也跟了秘书长一年多了,跟您后面干得快活。您看,我想跟您一道到政府那边去。不知……”

“啊嗬,就这事啊?不要听风是雨,我都不知道。你在我身边,更不要乱说。至于将来,我会考虑的。好吧!”程一路这听似批评实则表态的话,陈阳自然听得出来,陈阳说:“那我就先谢秘书长了。我不会乱说,我这还是第一次说。”

七点十分,鲁胡生电话到了,说人接到了,直接到湖海山庄。

程一路说:“你再来个车,我在市委。”鲁胡生说:“那你等着,车就到。”

路上,张晓玉打来电话,说明天就要走了,晚上让他早点回去,有些东西还要收拾。程一路收了线,不经意地笑了笑,夫妻间的事谁都懂。张晓玉的出国手续办得特别快,原来程一路以为要到三四月里,现在才二月中旬,手续办全了。手续一全,张晓玉原来还犹犹豫豫,现在却一下子变得急了,巴不得马上就走。儿子听说妈妈要去,也很高兴,催着让妈妈早点动身。程一路想:走就走吧,迟一天早一天都是一样,就让鲁胡生给买了机票。从北京转飞,然后直接到悉尼。

原来,程一路准备送张晓玉到北京的,可是手头的工作,让他难以分身。何况到北京后,飞机也只是稍作停留,两个小时后就会转上到澳洲的飞机,去了也无非是个意思。张晓玉说不要去了,免得来回跑。程一路想想也是,就同意了。但是,明天张晓玉就要走,晚上一定得早点回去,而且不能喝多,更不能喝醉。

湖海山庄的八号小楼,郭雷正站在门边上。见了程一路,赶紧打了招呼,程一路问:“阎总呢?”

郭雷笑着答道:“她到省里去了。”

郭雷这笑有点内容,其实程一路知道。阎丽丽到省里去的目的,就像湖海山庄里的小别墅一样,虽然掩着,可是它若隐若现,明眼人早就看出来了。但是,程一路不好说,因为这涉及到张晓玉的叔叔张敏钊。其他的人也不会说,张敏钊是省长,谁能问省长的事?当干部多年了,如果连“不该问的就不要问”这句话都不能记牢,那还当什么干部呢?不如回家卖红薯算了。

程一路边笑边往里走,老远就听见鲁胡生的大嗓门了,好像正在给人打电话,就像打架似的,连珠子往外喷。

蒋和川站在了门边上。蒋和川是个很会揣度的人,这会儿一定是觉得程一路该到了,就出来接着。见了程一路,蒋和川一脸的笑,头皮在灯光下发亮,说:“难得秘书长大驾光临,都在等着呢。”

程一路也笑笑,回答说:“都来齐了吧?”

蒋和川在后面跟着程一路,说:“大概来齐了吧。吴总一直在惦记着秘书长。”程一路没有做声,他知道蒋和川这是在说场面上的话了。吴兰兰不可能直接说程一路的,就像他程一路也不会直接说出吴兰兰一样。心里有个坎,总不是那么轻易地过的。

蒋和川朝里喊道:“秘书长到了。”鲁胡生的嗓子马上亮了起来,嚷着:“好啊,首长来了,立正,稍息!”

包厢里也没了声音,程一路迅速地环视了一下,没有看见吴兰兰,这是比较适合的做法。他知道吴兰兰是有意识地先回避了。他就大声地问:“吴总呢?老鲁啊,怎么把主宾给弄丢啦?”

鲁胡生大声地笑着,说:“是怕见首长吧?兰兰,一路来了。”

“啊!”里面的小套间里传出了应声,还是当年的声音,只是听起来有点陌生和苍老。也难怪,都是四十多岁的人了,谁能不变?

包厢里更安静了,大家好像都屏住了呼吸。程一路站着,尽量地自然些。这时,从套间的门口,吴兰兰出来了。她显然是刚到里面补了妆,脸上有一点淡淡的红晕。她停在门边,程一路赶紧上来,伸出手,说:“欢迎,欢迎,吴总到南州来,真是想不到啊。欢迎哪!”

吴兰兰迟疑了一下,才伸出手,朝程一路的手掌心轻轻地点了一下,马上缩了回去。就是这轻轻一点,程一路感到吴兰兰的手在抖动,虽然轻微,但还是使程一路故作镇静的心也有些波动了。他立即掩饰住,说:“请吴总入座。”吴兰兰也就按照鲁胡生的引导,坐在了主宾席的位置上。程一路本来想坐在主陪席上,蒋和川却不让,说:“今天秘书长就是主人,战友来了,秘书长做东,理所当然要坐主人席。”程一路也没推辞,就挨着吴兰兰坐下来。

酒满上后,程一路先站起来,说:“代表在南州的战友,敬吴总一杯。”吴兰兰看着程一路的眼睛,程一路却稍稍侧了下头。吴兰兰举起了杯子,说喝,就把酒倒了下去。鲁胡生嚷道:“好酒量,爽!”

程一路也把酒喝了,又满上说:“这杯酒我来敬吴总,难得到南州来。”

吴兰兰望着程一路,蒋和川插话道:“这以后,吴总要常来了。不仅仅有项目合作,还有这么多战友。冲着战友,也得常来啊。我也跟着秘书长敬吴总。”

吴兰兰把杯子端起来,慢慢地开口道:“南州是我很向往的地方,老早就想来了。可是,战友们不欢迎啊。这回来,我真的很高兴。这样吧,我提议大家共同喝一杯。”

鲁胡生说:“那不行,这是一路敬你的,我们等会儿再喝。”

吴兰兰就侧头看看程一路,程一路也正好在望她,两人的目光碰到一块,又迅速地分开了。

程一路说:“就听和尚的吧,我们喝!”说着把酒喝了。吴兰兰也没再说,也喝了。

坐下来后,程一路问吴兰兰:“老首长身体还好吧?”

吴兰兰脸上的红晕比刚才浓些了,一边夹菜一边说:“还好,就是闲不住,也看不惯现在的许多事情。人老了,心也老了。”

程一路笑道:“老首长一身正气,原则性强,又是从战争年代过来的人,有时候有些想法也是正常的。只要不伤身,想就想吧,总比不想好。”

吴兰兰也笑了,说:“他最爱听这话,说人活到老,想到老,不想不就是死了。”

程一路哈哈地笑了一会,鲁胡生开始起来敬酒,说:“也不能只和一路说话,把我们都忘了。我不同意。我来敬吴小姐一杯!”

吴兰兰说:“早不是小姐了,老姐了。”说时又侧眼看了一眼程一路。程一路把头低着,与坐在边上的蒋和川说话。

慢慢的,酒的气氛喝出来了。这一桌十个人,九个是战友,只有蒋和川不是。蒋和川是个识相的人,坐了一会,该喝的酒喝了,就向程一路请假,说:有另外的事,也不打扰你们战友的雅兴了。程一路知道蒋和川的想法,就说同意。蒋和川向大家拱手致歉并请大家多喝几杯,然后走了。气氛更加地活跃了。鲁胡生的大嗓门不断地响起来,大家都争着跟吴兰兰喝酒。

吴兰兰显然也是久经沙场,脸色虽然更红,说话却一点不乱。只是她的眼睛,望向程一路的次数更多了。刚才蒋和川在,大家还有所顾忌,蒋和川一走,这些知根知底的人,本来就里外通亮,又有酒精壮胆,说话就越来越随意了。

王志满现在是公安局的副局长,酒喝得脸通红,站起来嚷着:“请团长跟兰兰小姐喝,喝……一杯,大家欢迎!”

鲁胡生带头鼓掌,程一路只是笑着,战友们在一块,不能太官场了。一官场就假,弄不好还会出洋相。他看了看吴兰兰,吴兰兰的眼睛正热切地望着他。他的心不禁一颤,缓了会儿,说:“好吧,我来再敬吴兰兰小姐,既然来了,这次就在南州多呆几天,让和尚他们陪你好好转转。来,喝一点……”

吴兰兰几乎是没有什么拒绝,就站起来干了酒。鲁胡生又亲自跑过来斟酒,说喝一个太少了,喝酒要成双不能单,“再来一个!”

鲁胡生话还没落尽,吴兰兰已经端杯子先喝了。程一路也只好喝,喝完说:“你们都喝,人家从北京来,旅途劳累,不能喝得太多。大家喝吧!”

王志满嘟咙了一句:“还是团长心疼吴总。”

程一路和吴兰兰都听见了这句话,却都装作没听见。程一路就问吴兰兰现在的工作。吴兰兰说:“早不干了,在一家投资公司作个闲差。手头上有一点支配权,人又自在,多好。”程一路说:“也是,不像我们,一天到晚颈子上套个绳索,忙忙碌碌,却一事无成。”

吴兰兰莞尔一笑,说:“我们跟你不同,你是高干。在中国,没有什么比当官好。我是当不了官,不然我也去当。当官多好!”

“哈哈,南方人教育孩子,说你要不好好念书,将来你就只好当官了。当官多容易!现在是商品经济时代,当官好其实是一种不正常的反映。当官就是服务,可不,你看,你来了,我就来服务了。一桌子上的官,哪个有你自在?”程一路说罢大声地笑了。

“你是来服务我的?”吴兰兰猛然问。

吴兰兰这一问,刚才在嚷嚷着的几个人全都静下来了。程一路也没料到她会这么问,一时竟想不出应答的话来。只好对鲁胡生说:“和尚,怎么都不喝啦?来,我来敬大家一杯!”

鲁胡生马上端着杯子,说:“好,好,大家来喝。”

吴兰兰显然有些醉了,程一路看着她脸颊通红,眼睛也有些迷糊,就起身叫鲁胡生一道出来,让他赶快结束酒席。鲁胡生喷着酒气,说:“还早呢。还早!今天晚上我喊你一路,喊你团长,不喊你秘书长……啊,一路,我们喝,难得兰兰来,再喝!”

程一路使劲在鲁胡生的胳膊上掐了一下,说:“不能再喝了。就这样吧!”

鲁胡生还在嘀咕,程一路已经回到桌子上,端着酒提议大家共同干杯。吴兰兰坐在椅子上,眯着眼望着程一路。鲁胡生还在嘀咕,程一路剜了他一眼,他也就不做声了,只把酒喝下去。就在坐下的时候,程一路手机响了。一看是张晓玉的,程一路没接,依旧笑着对鲁胡生说:“这样吧,吴总也累了。你们先送吴总去休息。我也有事,先走了。”

吴兰兰的眼光一直跟着程一路,程一路作别道:“好好休息,明天有空我再来看你!”

“我想……我想唱歌!”吴兰兰看着程一路说。

“这……可以,可以。和尚,你们找个好地方,陪吴总去唱歌。我不行了,头发昏。”程一路说时朝鲁胡生使了个眼色。鲁胡生像猛然想起什么似的,说:“啊,一路是有事的。明天嫂子要到澳洲去的。”

鲁胡生显然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程一路一直不想说出来,他却说出来了,弄得程一路有点尴尬。吴兰兰伸着手,握着程一路的手说:“原来……原来这样啊,好好,你回去吧,回去!”

程一路说:“那好,你们唱好!我先走了。”说着坐上车,在车子开动那一瞬,他看见吴兰兰正站着,很快地就被南州的夜色淹没了。

第九章

刚上班,任怀航就让马洪涛来找程一路。一般情况下,任怀航是很少主动找秘书长的。一是因为秘书长每天早晨必定要去向他报到;二是他是书记,到了上面,领导越大,主动找人越少。他只在等着你去,而不会主动请你来。程一路本来是每天很早就到的,今天因为张晓玉早晨要走,昨天晚上回来后说了不少话,也做了一些必做的功课,所以人有些困。张晓玉早晨七点上飞机后,他又回家睡了个回头觉。这一觉就睡到了八点,叶开的车子在楼下等着却不好叫他,到办公室时八点一刻了。才进门,马洪涛就来了。

程一路茶也没泡,就到了任怀航办公室。

任怀航正在看文件,手上的红笔在文件上打着一道道杠杠。程一路喊了声任书记,任怀航抬起头来,问:“小张走了?”

虽然程一路比任怀航小不了几岁,但是,任怀航一直称张晓玉小张。程一路也不清楚任怀航怎么知道张晓玉要走,就答道:“早晨刚走。”

“出去也不错,澳洲好啊!只是你一个大男人,哈哈!我听说北京的吴总来了。”任怀航说着摸了摸头顶。

“是来了,和南日谈合作的事。”程一路心想现在书记的耳朵真长,什么事都知道。

“啊,听说那是个很大的投资公司,要抓住机遇啊!”任怀航又问:“听蒋和川说她要到底下去看看,这样吧,你和她是战友,你们熟悉,你就去陪她吧。行吧?”

“这……”程一路稍稍迟疑了一下,就说行。任怀航笑着说:“现在就要搞感情投资,有感情才能换来投资。战友情比什么情都好啊!”

程一路心里有点不快,可是任书记说了又不能不去,就只好打电话给蒋和川。问吴兰兰上午怎么安排,是不是下去?还是有其他活动?

蒋和川在电话里说:吴总上午的活动就等着秘书长去安排,还没定。又先说了一大堆感谢的话,意思是秘书长十分关心南日,百忙中抽出时间来,真是南日的荣幸,也是他个人的荣幸。程一路说别罗嗦了,就挂了线。回到办公室,简单地安排了一下工作,直奔湖海山庄了。

路上,程一路突然有一些伤感。张晓玉这一去最短也得一年,以前孩子在家,他总是出差最多,回来有孩子的笑语,有张晓玉的温暖。后来小路去了澳洲,他每回出去回来,张晓玉总是在家等他。张晓玉是个传统型的女性,在外面不抛头露面,在家中也安安静静。程一路最喜欢她这一点。他不太喜欢一个女人在外面过分招摇。那是男人们的事。也许他的骨子里有大男子主义作怪。有时他和张晓玉一道看电视,电视上的一些当了官的女人,横看竖看都没有女人味,甚至连长相都逐渐地中性化了。

现在,张晓玉随着飞机冲上蓝天,奔澳洲去了。在南州的这个家里,程一路成了唯一的守门人。

吴兰兰正在客厅里和蒋和川说话,鲁胡生见程一路进来,就笑着说:“秘书长昨晚急着回家,现在清亮了吧?”

程一路没有做声,鲁胡生知道说话唐突了,尴尬地笑笑。蒋和川站起来说:“秘书长特的赶过来陪吴总。”

程一路看看吴兰兰,眼圈还有些青黑,昨晚酒喝多了,大概歌也唱得很晚。坐下来说:“任怀航书记让我来陪你。”又问,“吴总不知怎么安排的?”

吴兰兰笑了笑,有些涩,说:“真的谢谢,秘书长百忙之中还来陪我。其实不必,有蒋总和鲁总陪就行了。”

蒋和川堆着笑说:“南州这地方,最重视招商引资。吴总是北京来的大公司老总,更要重视了。秘书长,是吧?”

“就是,是先下去看看,还是?”程一路望着吴兰兰。

吴兰兰开玩笑说:“我到了南州,就由你们了。你们怎么说我就怎么安排。”

鲁胡生说:“真要这样就好了,我们的项目也不用谈了。”

吴兰兰说这不行,项目归项目,其他是其他。程一路就说还是先下去吧,就到仁义去,老冯的地,都是战友好说话。

程一路马上给冯军打电话,冯军在电话里差点跳了起来,说:“好事,好事!我自己到县界去接。”放下电话,程一路告诉吴兰兰:冯军恨不得你一个劲就飞过去了。

车子出了湖海山庄,两个小时后就到了仁义县界。冯军果真在那儿等着。见了面,冯军激动得一把抱住吴兰兰。冯军在这一行人中年龄最大,他刚到部队时,吴兰兰还是十来岁的小女孩。后来,吴兰兰参军,再后来跟程一路有了一腿,冯军都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他一直拿吴兰兰当个小妹妹,所以就是抱着也不见外。鲁胡生说别抱着不放,走路要紧。车子再走半个小时,仁义县城到了。

仁义是个山区县,县城也不太大。拿冯军的话说就是一泡尿能跑通全街。到了县迎宾馆,冯军一个劲说条件差,也将就点。程一路拍拍他的肩膀,说吴总也不是来享受的,吴总可是来考察的。

稍事休息,大家坐下来,少不得说些部队时的事。冯军说起吴兰兰小时候,长两只水淋淋的大眼睛,像个假娃娃。吴兰兰笑着羞红了脸,直朝程一路看。程一路却避开了她的眼光,朝窗外的树叶看。他就看见一个人朝这边走过来,是仁义县的县长马怀民。马怀民喊了声秘书长,然后进来,同大家见了面。冯军显然有些不太高兴,马怀民说:“省里来人了,正好也在这。你们忙,等会儿我过来敬秘书长酒。”

马怀民走后,冯军开始介绍仁义的情况,说来说去无非是矿。矿是仁义的支柱产业,仁义财政的百分之八十来源于采矿。程一路听着,想起上次的上访信,就是告冯军在矿的开采权招标中有问题。冯军说起矿来,十分熟悉。吴兰兰也听得有劲,只是她不时地拿眼睛看看程一路,这让程一路总有些不自在。刚才马怀民虽然只是偶然地撞了进来,但从冯军的表情和态度看,他们之间显然也出了问题。现在,书记和县长不协调已是通病,只是有的地方轻,有的地方重而已。

中午酒自然喝了不少,冯军发动了一干人马,轮番上阵。程一路只是意思意思,他们的主要目标是吴兰兰。吴兰兰再大的酒量也奈何不了这么多人,喝着喝着脸就红了,逐渐显出了醉态。程一路赶紧让冯军别喝了。冯军说也好,晚上再来。

冯军让人安排吴兰兰先休息,陪程一路到了房间,正要走。程一路喊住了他。两个人坐下来,程一路问:“现在仁义的矿业到底怎么样?”

冯军眯着眼,“好,很好!今年头两个月,就是税已经缴了近两千万。”

程一路听着,冯军突然问:“秘书长怎么问这个?”

“我也是随便问问,有些情况我也不清楚。”程一路接着说:“采矿是个敏感的问题,老冯哪,你可要注意一些。”

“我注意?”冯军声音大了,“我注意?是不是有人又他妈的告我啦?老子不怕。越告我老冯越这样干。秘书长,你放心,我没事!”

程一路说没事就好,又说自己要休息了。冯军就另外找了房间休息。不一会儿又打电话过来,直说对不起,刚才说话太冲了,请秘书长见谅。程一路笑笑说:我们是谁跟谁,说过就忘,睡觉!

下午吴兰兰要求去看几处矿山,程一路没去,他推说身体不太舒服。其实他是怕出现意外。冯军自己陪着去了,程一路就躺在床上,计算着张晓玉到哪了。张晓玉很少出门,因此这次出门让程一路有些担心。好在南日集团还另外有一个经理要去澳洲办事,路上正好有个照应,程一路才算放了心。他想像得到儿子程小路见到妈妈时的心情,一定是蹦蹦跳跳,像个顽皮的小猴子一般。想到这,他笑了。他很喜欢儿子,儿子也跟他亲。去年底,他因公到澳洲,儿子兴奋得不得了,一直拉着他的手,惹得很多人都看热闹。

想着,程一路又有点困了。他就和衣躺下,竟然就睡着了。直到手机铃声把他叫醒了。蒋和川在手机里说他们被一些矿区的老百姓堵住了,出不来。请示秘书长怎么办?

程一路心一凉,自己隐隐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他就问:“冯军冯书记呢?”蒋和川说正在和老百姓谈话。程一路问老百姓都提什么要求没有。蒋和川说就是要收回矿山开采权。程一路又问冯书记是不是采取了措施,蒋和川说冯书记给公安局打了电话,随后就有人赶到。程一路赶紧说:“你告诉冯书记,不要让公安介入。先承诺老百姓逐步收回矿山开采权,但也要给政府时间。千万不能扩大事态!”

蒋和川说:“我知道了。”过了半个小时,冯军亲自打电话过来,说事情处理好了,他们正赶回来。程一路也没在电话里说什么,只说好好,回来就好。

回到宾馆,冯军一行个个都很狼狈,吴兰兰更是从来没见过这阵式,吓得有些发呆。程一路问鲁胡生后来怎么处理了。鲁胡生说幸亏秘书长给了招,不然不知道是什么结果。老百姓黑压压的,满山头都是,越说越说不清,越说人越多。公安要是上来,说不定要出大乱子。冯军听着也不说话,半天才憋出一句:“我知道是谁干的,他妈的,走着瞧。”

程一路说:“老冯,这就不对了,不要怀疑别人。今天你们带吴总到矿上,老百姓一定是以为又有人要来包矿了,所以都跑出来,情绪激动,这可以理解。关键是要处理好。公安一上,事情的性质就变了。老百姓是反映问题,要公安去干什么?我们的老百姓是最淳朴的,最重要的是不能激化矛盾。当然,这也可以看出仁义县的矿山问题很突出,老冯哪,你要好好研究研究,早日解决。”

冯军还在气头上,不仅气,还觉得在吴兰兰面前失了面子,脸铁青着,一句话也不说。蒋和川望着程一路,意思是问现在怎么办?程一路想再在仁义呆着也不太好,但是现在就走,冯军面子上过不去,就说:“这样吧,既然到了冯书记的地头上,少不得要在这住上一晚。大家先歇一会儿,待后再说话。好吧?冯书记。”

冯军嗡声嗡气地说了一声好,鲁胡生便扶着吴兰兰到房间去了。吴兰兰临走时,朝程一路望了一下,程一路也不做声。大家都走了,只剩下冯军没走。程一路说:“我说老冯哪,你也不要再生气了。今天这事你有责任!这也可以看得出来,这里面的矛盾已经很激化了,到了应该解决的时候。再不解决,问题积重难返,就更难解决。”

“我没想到这家伙这么阴险!”冯军道:“一定是马怀民干的,老是想着我这书记位子,他妈的;不就是占着跟任书记关系上亲一点?太不像话了。”

“话不能这么说!老冯,你是书记,说话是要负责任的。不要猜疑别人。关键要找出解决问题的办法,只要自己手上没沾着什么,就不要怕。这跟任书记没有关系!”程一路继续说:“我们是战友,我得提醒你啊,有些事一定要先心里有数。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这是我们在部队时就知道的。不知己,何以知彼?这里面学问深啊,老冯!地方上跟部队毕竟不一样哪!”

冯军点点头,气也消了一半,就说:“我也是气头上说说。仁义的财政支柱是采矿,没有矿山,仁义就死路一条。但是,靠当地的财力来采矿,也是杯水车薪,小打小闹,难以成气候。老百姓就是这样,放着矿山不开,他们有意见;自己开矿,又没钱;让别人来开采,又红眼。这怎么有利于招商引资?这是政府在前面卖生姜,他在后面说不辣。”

“话倒也是实话。不过我说老冯,政府的决策对不对,这是大的方针问题,是集体问题;只要个人不从中干预,不谋取利益,就没有什么可怕的。方针的失误,大家负责;个人问题,就很严重。”程一路有意识地把话题往上访信的内容上引。

冯军涨红了脸,说:“我知道秘书长的意思,是问我在矿山问题上有没有个人利益参与,或者得没得什么好处。我没有!你放心!”停了一下,他又说:“倒是某些人得了好处,还咬人!”

程一路不再做声,冯军就回房洗涮去了,他的身上也沾了尘灰。

“这个老冯。”程一路摇摇头,心里却老是有一些担忧。

蒋和川过来了,程一路问港商的事谈得怎么样了。蒋和川说徐市长已经将地皮的事协调好了,第一期先给八百亩,按划拨价,每亩二万。首付三百万。

程一路听着心想,现在地皮这么紧张,国家控制十分紧,徐硕峰不知怎么协调出这么一大块地。虽然他也知道政府在国家土地政策出台前,就通过收储的办法,先储存了一批土地,但是一次划拨出八百亩,也是惊人的数字。而且,一个合资项目,要八百亩地,也不太正常。他虽然这样想,却没有开口问,只说很好,既然地已经协调好了,就要资金到位,迅速启动。

蒋和川说:“当然,最近正在整地,下个月初动工。一期工程主要是物流和仓储。建成后,这里将成为华东最大的物流基地。开工时,还要请秘书长去亲自剪彩,请秘书长一定赏光。”

程一路说:“这得请怀航书记亲自去。”蒋和川虚掩了门,说:“吴总的公司是个有实力的大公司,这里面还得请秘书长多多美言,促成合作。”程一路说:“这是你们商业的事,我不管。”蒋和川说:“秘书长哪能不管?吴总很看重秘书长,我们都看得出来。何况秘书长很快就要到政府那边去了,招商引资还得您亲自抓。”

“在其位,谋其政,我现在在秘书长的位子上,就得按秘书长的程序办。”程一路笑着,“当然,我能给你们说的一定说。都是为南州发展嘛!”

蒋和川也笑笑,说:“有秘书长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南日也就更有希望了。”

两个人又随便地聊了会儿,冯军来了。吴兰兰也过来了,大家就去就餐。晚上,冯军把在仁义的战友也都喊来了,酒自然喝得更多。喝完了酒又去唱歌。中途,程一路接到儿子的电话,张晓玉已经到了。程一路交待儿子:给妈妈安排好,她刚去,不适应,要多陪陪。程小路说:老爸尽管放心,我会让老妈在这儿乐不思蜀的,不过这苦了老爸你,请原谅。程一路说少贫嘴,多联系。

程一路现在是一人吃饱,全家无虑了。他也就放开来喝了几杯,本来他的酒量就很大,越喝越兴奋,直喝得吴兰兰直在边上劝他别喝了,别喝了。鲁胡生说难得团长这么放开,让他喝,我们好好陪着。程一路说:就你,都上,怎样?

刚端起杯子,手机响了。程一路眯着眼一看是王士达市长的,赶紧出门接了。王士达问他是不是在仁义?程一路回答说是,他心里猜到了几分。果真王士达就说:“听说今天下午仁义的老百姓围攻冯军书记,是不是有这个情况?”程一路马上答道:“有,但不是围攻,是反映问题,很快就解决了。就是矿山开采的利益问题。”王士达又说没出人命就好,让冯书记这方面多多关注些。一个县委书记被老百姓围攻,像什么话?程一路赶紧说:“只是一般性的反映问题,老百姓多一点而已,会出什么人命?冯军同志处理得很到位,也很及时。”

王士达说那就好,说着挂了电话。程一路想这么快就知道了,真是超乎他的想像。回到餐厅,他也没了喝酒的兴致。冯军问什么电话,程一路说:“王市长的,问你们下午的事。”冯军不做声,大家又潦草地喝了几杯,便散了。冯军请大家晚上去唱歌,程一路说:“不去了。有点累,休息吧!”

程一路不去,其他的人更不会去,就都回房休息。冯军说晚上还有点事,也就先告辞了。程一路回到房间,马上给任怀航打电话,将下午的事简单地说了一下。任怀航说:处理得很好,让冯军同志以后多多注意。

刚洗了澡,程一路打开电视,电视上正在放《三国》。这部片子他很喜欢,特别是片头的主题歌,他更是经常一个人在心里哼哼,尤其是后两句: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人生的旷达,生命的豪放,仿佛滚滚的江水,到了他这样的中年,应该是有所体察,有所感悟了。

从年轻时从军,到后来从政,程一路走着走着,就感到了人生的一些疲惫。但是,一切如同江水,只会往前流淌,而不会向后退缩。在部队十几年,他青春意气,除了最后过早而突然地复员外,他是很有成就感的。和他同年入伍的,只有他做到了团长的职位。到地方后,他先是不断地适应地方环境,接着就陷入了错综复杂的官场关系圈。不能说没有成就,在别人眼里,他甚至比在部队时更成功;但对于他自己,总是很少有像部队那样的成就和荣誉。想起来,程一路感到自己是一个很有军人情结和正义感的人。但是,到地方后,连这点情结也快磨光了。日子如同江水,一笑而过,有时回头时,甚至连一点足迹也寻不着……

电视里曹操正在碣石赋诗,苍凉豪迈。门外却响起了叩门声。程一路开了门,吴兰兰站在门前,说:“欢迎吗?”

“欢迎,当然欢迎!”程一路说着请吴兰兰进来。

吴兰兰显然是精心打扮了,化了一点淡妆。程一路给她泡了茶,然后坐下。他想起上一次他们这么面对面地坐着已快十一年了。时间真快!望着吴兰兰眼角细细的皱纹,他想:都老了。吴兰兰先开口道:“没想到我到南州吧?”

“没想到。”程一路说。

“我是因为你才来的。”吴兰兰望着程一路。

程一路却避开了她的眼光,说:“不管是因为谁,来了都是好事。南州需要发展,需要你们来投资。”

吴兰兰却不接这话,径自问道:“现在过得好吧?听说你夫人出国了?”

“是啊,还好。她到澳洲去了。孩子在那。你呢?”程一路问。

“我……”吴兰兰笑了笑,说:“你不可能猜出我的生活,我五年前就跟高岩离婚了。现在是光棍一个,四海为家。”说着脸上有一层浅浅的忧伤。

程一路不好说什么,就望着吴兰兰。吴兰兰说:“我现在很懊悔当年的选择。”

“事情过去了,不要说了。”程一路不想再就此说下去。当年,吴兰兰在最后的关头选择了高岩,确实是出乎所有人包括老首长的意料。程一路也为此沉闷了很长时间。后来知道,关键是高岩的公子哥气质吸引了吴兰兰。程一路太平民化了,按当时吴兰兰的话说,就是越处越没感觉。

吴兰兰还想说什么,门口响起了鲁胡生的声音,他边说边走进来,一看吴兰兰也在,立即转身要走,嘴里说:“我还准备来陪团长聊聊呢。你们聊,你们聊!”

程一路站起身,看着吴兰兰。吴兰兰知道他的意思,就说:“也不早了,我也回去休息了。”说着出了门,道了晚安,同鲁胡生一道说说笑笑地走了。

第十章

吴兰兰在南州呆了三天,看了仁义县的矿山,重点看了南日集团。程一路除陪着她到了仁义县外,就没有再陪她了,都是由蒋和川和鲁胡生陪着。其间,吴兰兰曾打电话约他出去坐坐,他以正在忙而婉言谢绝了。不是他有什么其他顾虑,而是他怕听见吴兰兰说懊悔当年选择这样的话。时光永不回头,懊悔已经没有一点实际意义。他一直在心里把当年的吴兰兰和现在看到的吴兰兰分开。当年的吴兰兰,年轻优雅,活泼甚至有些天真。而十几年后,他现在所看到的吴兰兰,已经是一个历尽风霜的女人了。她的心,已经在这个纷纭的尘世中历练了一遭,变得陌生而模糊了。

任怀航书记参加了吴兰兰离开南州前的晚宴。地点还是在湖海山庄。蒋和川有请动市委书记的能力,这程一路知道。但是,蒋和川又是一个十分懂得卖乖的人。他专程跑到程一路办公室,请程一路来请任怀航书记。程一路笑着说:“你已经请好了,不过是借我个牌子。”蒋和川说:“这哪能,秘书长不说,任书记是不会出面的,何况这宴请的是秘书长的战友。我怎么请得动?我蒋和川多大龙穴,秘书长一清二楚。”

说这话时,蒋和川发亮的头顶,在程一路面前使劲地晃悠。

晚宴因为任怀航的参加,变得正式而高规格。吴兰兰毕竟是北京来的人,也没感到什么受宠若惊,只是喝酒间的话多了,说的都是京城里的事。任怀航听得津津有味。北京人能侃,这是全国公认的,吴兰兰从京城的大大小小的官场,一直侃到了国务院,好像天下没有她不知道的事儿。

任怀航为此专门敬了她一杯酒,说长了见识,并且希望吴总以后经常到南州来。

吴兰兰却在这时望了一眼程一路,程一路只是笑着。吴兰兰说:“我是想常来啊,南州是个好地方,山好水好人好。还有任书记这样的好领导,我怎么能不来?何况还有这么多战友,秘书长,你说是不是?”

程一路马上应道:“是啊,是啊,常来常往,多多合作!”

晚宴结束后,吴兰兰就直接坐车到机场去了。程一路送她上了飞机。回来的路上,鲁胡生告诉他,吴兰兰决定在仁义县投资开发矿山。程一路没有做声,按理说吴兰兰也看见了老百姓的情绪,现在倒还要去投资,这里面也许有蹊跷。但他不便直接问鲁胡生。只问南日合作的事怎样?鲁胡生说看来有点戏,吴兰兰把项目规划书带回去了,说这是大项目,要请一些专家研究再说。

晚上,程一路给冯军打电话,问吴兰兰投资矿山开发是怎么回事?冯军在电话里支吾了很长时间,才说是他专门找了吴兰兰,她的公司投资,县上派人管理。吴兰兰不直接出面,只作为控股股东,享受分红。程一路说:“你这不是害她嘛?矿山开采现在矛盾这么突出,让她来投资,风险太大,我看还是不要搞了。”冯军说:“秘书长你不知道,她们公司财大气粗,几个钱无所谓,可对于我们贫穷的仁义县来说,就是大馅饼了。我不能放弃!”

程一路有点生气,但又不好发作,就说:“这事确实要慎重。我们不仅仅单纯地看吴兰兰的面子,还要考虑到老首长的面子。”冯军说:“我会处理这事,请秘书长放心。”

“放心个鬼!”程一路放下电话后在心里骂了一句。

因为一个人在家,程一路显得无所事事。家中这样空荡荡的,还是第一次。他坐在沙发里,看看四壁,一片寂静。以往张晓玉在家,这时候一定会送上一杯热茶。可现在,水瓶里连热水也没有。他看着突然有点伤心。没有女人的家庭确实是不完整的,也是不温暖的。

好在这时电话响了,程一路迅速地爬起来,他以为是张晓玉的电话,接起来却是一个陌生的声音,自报家门说是什么什么局的副局长,想找秘书长汇报点工作。程一路自然知道这汇报工作是什么意思,就说:“我已经休息了。”打电话的人说:“我正在您的门前,一会儿就走。”程一路只好说:“那你等等。”放下电话去开了门,果真人就在门前。

程一路让来人坐下,来人自我介绍说叫张风,现在是建委下属的工程局的局长。程一路看看他:这人还年轻,大概也就三十五六岁,留着板寸头,有点像香港影片中的黑社会小头目。

张风开口道:“秘书长家里真安静,一直想来拜访秘书长,就怕影响秘书长休息。今天听常书记说您在家,就来了。”

原来是常振兴介绍来的,程一路知道点眉目了。张风接着说:“我在工程局也干了两年局长了,想到建委去,这……还想请秘书长多多关心。”

“啊。”程一路点点头,也没有表态。

张风就说:“秘书长忙,我就不打扰了。我走了。”同时将手中的一张卡放到了茶几上。程一路说:“你这是……”

张风没有回答,赶紧开了门,站在门边上说:“谢谢秘书长。”

程一路关了门,看看卡,是一张五千元的。现在他总算弄明白张风来干什么了。上次常委会否决了吴太平的任命后,让组织部重新考察人选。这张风大概就是组织部正在考察的人选。工程局是个科级单位,升一级就是副处。张风到他这儿来,只是个走场子。他的重点是副书记和书记。书记会通过了,常委会上这些常委们,不支持没关系,但千万不能反对。走这个场子,就是让常委们不说话。不说话就是同意,沉默原则上是默许。

程一路将卡放到书房里的抽屉里,以前张晓玉在家时,这些卡和别人送的烟酒都是由她处理的。他原则上是过分大额的一律不收。抽屉里还有一张卡,是上次方良华送来的,一万元。他和张晓玉意见一致,这卡不能要,以后还要想办法还过去。并不是所有的卡都能收,像张风的这种走场子的卡,尽管收了,反正大家都有份。但程一路也还有自己的想法。年前,他曾让张晓玉匿名给希望工程捐了十万元。不仅仅是求得心安,也是想拿着这些本不该拿的钱,去做些实实在在的好事。

这一夜,程一路一直睡得不太踏实。被子里老是冷。以前张晓玉总是偎在他的怀里睡觉,像个孩子一般。现在,被子的一半空了。房间里也静悄悄的一点声音都没有。程一路睁着眼,想起以前听过的一个故事,说一个女人刚结婚时特别烦丈夫的打鼾声,总是睡不好觉。后来习惯了,离不开了。丈夫出去不在家时,就只好先把丈夫的打鼾声录下来,放在枕边,一边听着一边睡觉。这故事当然有些夸张,但程一路感到也确实还是说出了一种心境。

早晨起来匆忙地梳洗下楼,叶开早在等了。程一路看看表,已是八点二十。他睡过了头,上了车子,叶开说秘书长昨晚是不是酒多了,眼睛有些发红。程一路笑笑,叹口气。到了办公室,刚坐下,马洪涛就过来了。

马洪涛站在窗子前,看着香樟,自言自语道:“人间春色又一年哪!”

程一路笑道:“洪涛又在写诗了。”马洪涛说:“还写什么诗?早就不写了。案牍劳顿,碌碌无为啊。”

回过头来,程一路感觉到马洪涛好像有话要说,就望着他。马洪涛小声地问:“听说王市长昨天在湖西发火了?”

“是吗?”程一路低头整理了一下文件。马洪涛接着说:“王士达市长昨天到湖西检查工作,事先没有给湖西那边打招呼。他是从省里开会回来中午时直接到的,结果到了就是找不着人。钱昊和朱潇峻都不见踪影,连手机都不接。王市长发了火,一直找到县委办公室,最后钱昊和朱潇峻过来了,都喝得脸上通红。王市长什么也没说,就离开了湖西。”

钱昊怎么这么糊涂?程一路没有想到在机关效能建设正抓得紧的时候,县委的一二把手竟然都还在中餐喝酒。这不怪王士达生气,换了别人也不行。程一路就问王士达说什么了?马洪涛说王市长讲这事要严肃处理,主要领导顶风违纪,不处理难以推动效能建设。一定要处理到位!

正说着,电话响了。程一路一看是王士达市长办公室的。他就心里清楚了几分。王市长在电话里要求效能办立即就此事展开调查,从领导干部开始,不论是谁,严惩不贷。程一路嘴上答应着,说马上安排人员到湖西县调查,随时向市长汇报情况。

马洪涛在旁边道:“唉,这个钱昊,怎么撞上了王士达?这下……”

程一路知道马洪涛对王士达也有些想法,好几次马洪涛主持起草的文件到了王士达手里都被枪毙了。王士达甚至在有些场合公开地说:政研室养了一班书呆子,不重调查研究,专做书面文章。这让长年苦写的政研室笔杆子们心里不是滋味。据说这些笔杆子们就曾编了一个关于王士达的小段子:身有宽度没高度,卧在一地八年整;见人就是三分骂,嘴尖皮厚腹中空……

马洪涛走后,程一路一个人坐着想了一会。按理来说他同钱昊的关系也很不错,前不久,他还为二扣子的事找过他,钱昊也很爽快。钱昊和朱潇峻平时都是比较低调的。湖西在南州的四个下属县中,属于差的,只是比仁义好一点。但外面普遍传说湖西的日子最好过。有人打了比方,就像两个人吃饭,湖东是把好菜放在碗头上,明摆着;而湖西是把好菜埋在饭里面,深藏着。湖东有面子,而湖西殷实。湖西的班子也是四个县中配合最好的。现在,县级班子的问题,已经成了制约地方经济发展的最大问题。钱昊和朱潇峻,两人年龄虽然有差距,但工作配合得很好,而且思路很一致。关键是不存在争位问题。钱昊走了,朱潇峻上。而朱潇峻又不希望钱昊就走,他还年轻,资历上还不是接书记的最佳时机。这两个人,就像一台磨面机,不紧不慢,踏踏实实地磨着。

效能建设自然是大事,上次处理了两个干部,应该说取到了一定的震撼作用。但是,如果效能建设真的处理到了县委书记和县长的头上,怕就不太好收场。程一路思前想后,还是决定先把这事给任怀航书记汇报一下,听听任书记的意见再作决断。

任怀航听了程一路的汇报,习惯性地摸了摸头发,问程一路:“你看呢?”

程一路刚才在汇报时已经注意到任怀航几次皱了眉头,就大概知道他的想法了,就说:“这事当然是个大事,但是,我们还没调查清楚。王市长中午过去,匆匆忙忙,也许所了解的情况与实际有所出入。因此,我想,是不是先请效能办的同志下去看看,弄清事实后再作处理。”

任怀航说:“这很好!昨天晚上钱昊同志已经给我作了汇报,说他们中午来了外商。招商引资,不搞感情投入怎么行?遇事冲动,主观先行,领导干部最忌讳这个!”

程一路听得出来任怀航话中有话,也不便搭腔,稍稍坐了会,就出来了。

下午,效能办的李主任就带领几个人到湖西县转了一趟,过了几天,提出了一个《关于湖西县有关领导中餐饮酒的情况报告》。报告的主体就是当天因为一位外地投资商过来了,这个投资商要在湖西建设沿江最大的养殖基地,钱昊和朱潇峻出于招商引资的需要,出面陪同并且礼节性地喝了些酒。在报告后面,还附录了有关人员的证词,同时附上了一份外地投资商与湖西县建立养殖基地的意向合同。

程一路看后,觉得这个报告还是有一点小问题。事实是清楚的,情况是属实的,但是,没有提出很好的处理办法。王士达市长十分重视此事,后来又来过几次电话,不提出处理意见是不合理的,也是不全面的。他同李主任商量,最后提出了一个“口头警告”的处理意见,报给任怀航书记和王士达市长。任书记很快同意了,王士达市长却有些想法,但是市里在当初搞效能建设时,曾有过这方面的规定。陪同外商等特殊情况可以适当饮酒。他只好不再说了,他也知道,本来是处理中餐饮酒,他要是再坚持,就成了对钱昊和朱潇峻没有及时接待他有意见的表现。而且中间,钱昊和朱潇峻也亲自到王市长那儿作了口头检讨。

事情处理完后,有一天晚上,钱昊和朱潇峻到程一路的家里来了。都是老熟人,大家说话就不拘谨。朱潇峻说王士达这是纯粹借棍子打人,程一路赶紧制止了。程一路说:“坐坐可以,但是我们不说这些。事情完了,就不要再说了。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钱昊同意程一路的说法,只是心里多多少少还窝了些气。但窝气归窝气,感谢归感谢。他们给程一路送来了台手提电脑,说张医生出国了,秘书长一个人在家,有个手提上上网,也好轻松轻松。程一路坚决不要,说老钱、小朱,你们这不是害我吗?这么贵重的东西,我是绝对不会要的。钱昊推着有些生气了,说:“秘书长,我可没说这电脑就送你了,只是暂给你用用,你不用了再给我,我再来用。这行了吧?”

程一路笑着说:“老钱哪,你……唉,那好,我先用着。平时在办公室也没时间上上网,现在看来还真得抽点时间来弄这东西,知识更新快啊,我们都跟不上了。不像小朱,年轻型知识型干部,前途大好啊!”

“秘书长可不能这么说,下一步秘书长成了市长,可还得一如既往地关心湖西啊。”朱潇峻笑着道。

“你们都尽猜测,连我都不清楚的事,说得像真的一样。”程一路递给钱昊一支烟。

钱昊说:“快了,”然后站起身点了烟,说时间不早了,秘书长也忙,我们就走了。程一路还客气了一下,钱昊说再说我可翻脸了。程一路哈哈笑笑,看着钱昊和朱潇峻下了楼梯才关上门。

电脑是联想的,以前程一路也有一台,但是被程小路给弄得不成样子,就一直放在书房里。程小路走后,他再没上过网,他找出网线,开了电脑,连接上了。这天晚上睡觉前,程一路基本上是在电脑前度过的,他看了很多新闻。特别是各地有关换届的人事新闻。他还重点搜索了有关澳洲的网页,发现那里比他想像的还要美。他虽然去过一次,但浮光掠影,没看到精华。网页一点,五彩缤纷。他还用一分钟打十个字的速度给儿子写了一封电子邮件。关机时,他想:程小路读到邮件,说不定会吓上一跳。他老说老爸没有创新意识,这回你看到老爸也是一个很有现代意识的人了吧!

第十一章

省委考察组的到来,标志着南州市换届工作拉开了序幕。考察组这次来主要有两个任务,一是考察现任市委市政府领导班子;二是推荐下一任市委委员和常委人选。带队的是省委组织部副部长乔小阳。

全市领导干部大会就在考察组驻地南州宾馆召开。

任怀航主持了会议,他的标准而动听的普通话在会议厅里旋转,每一个参加会议的人都竖着耳朵,生怕听漏了一个字。从表面上看,还有很多会议比这样的考察会议重要;但是,事实上,没有什么会议比它更让这些领导干部们认真。首先能参加这会议的,就是一种身份,至少都是正处级以上领导干部,其余的干部是没有参加会议的权利的。另外,这会议决定人事,而且是领导干部的人事,这就事关重大。人的事,是头等大事。

会议首先由现任的市委市政府领导成员述职。听着听着,底下的议论就多了。述职顾名思义,是自己对自己工作、思想、生活的评价,同在南州,谁好谁坏,清清楚楚。因此,有些述职听起来就有些滑稽。一些人就开始议论,这都是些领导干部,当然不会直接议论述职的内容,而是议论谁的述职报告写得好,谁又口头表达得好。其实他们都知道,这些报告都是出自领导干部的秘书之手。他们只是上台读一下罢了。有些人甚至根据述职者的语气神态,思考下一步这个人可能将如何安排,是升还是不动。程一路是常委中最后一个述职的。他的报告是陈阳写的,自己又作了部分修改。他读时尽量把语气放得缓些,不时地抬头与底下进行交流,虽然他的眼神也是空茫的,但他相信:这不时的交流,会让听众有一种亲切和认真的感受。

述职结束,乔小阳接着主持民主推荐。每个人手上发到三张表,一张是对现任班子的评价表,一张是对现任市领导的评价表,最后一张就是关键的民主推荐表。领到表后,有些人很快开始填写,有些人则在观望,还有人则不时地探头看看别人的填表。程一路很快填完了表,对折后放在面前的桌子上。他的心情其实也不轻松,在许多人眼里,像他这样的市委秘书长,一定对未来南州的人事安排一清二楚,其实他比外面的人知道得更少。作为领导干部,他听不到民间组织部的消息,也不能去打听,更不能直接去问。所以有时别人问到时,不是他不想回答,而是实在无话可答。但是怪就怪在他越不回答,人家就越以为他清楚,只是出于领导干部的保密原则,不愿意随便回答。

表都交上来后,任怀航发表了简短的讲话。

任怀航表情严肃,说换届工作才刚刚开始,却已经出现了一些不正常的现象。有些人伸手要官,有些人四处跑官,还有些人串连活动。这些都是极不正常的现象,市委态度明确:坚决反对,决不手软。对于要官跑官活动的人,一旦发现,不再任用。今年南州几套班子同时换届,但是按照中央要求,干部提拔的空间很小。真正有能力为人民办事的干部会得到重用,而只会上下钻营、搞不正之风的干部我们坚决不用。

程一路听着任怀航的讲话,心里却在想着其他的事。这次人事考察是全省一起动,看来是个大的动作。人事考察后,一些要交流和调动的干部,会逐渐地浮出来。上次齐鸣说徐硕峰要走,如果是真的,可能最近就会明朗。

省里说是来考察领导班子,其实就是考察两个一把手,至于其他人员的推荐,两个一把手的意见至关重要。尤其是任怀航的意见。前不久,程一路曾听徐真书记说任怀航也要调走,可能到省里。那么南州将来是谁主政呢?王士达吗?他觉得不大可能。如果有可能,他在张敏钊到省里去时就有机会。何况他已担任了两届市长,按理不能连任了。如果不是王士达,程一路感到很有可能就要从外地调人来。那么,下一任领导班子的人选,还得依靠任怀航,还得以他的意见为基础。

程一路看看台上,任怀航和乔小阳两个人,像两个平行的钉子钉在那里。任怀航的讲话已近尾声。他本来也想回头看看坐在后面的人,但是他没有。这个时候就是你回头看一眼都很敏感。

会议结束前,程一路就到了后台,问组织部长徐成一切是不是都安排好了?徐成说都安排好了。徐成比程一路年长一点,是从外地交流来的。因为来的时间不长,对南州的情况也还不是十分熟悉,所以很少说话,姿态也比较低。两个人听着任怀航宣布会议结束,赶快等着任怀航陪乔小阳出来。王士达市长也过来了,见着乔小阳,谨慎地喊了一声乔部长。乔小阳却很热情,上前来说:“士达市长是老朋友了,越过越年轻哪!”

“老哪,还年轻?部长是在说我了。”王士达脸上的笑有些不太自在。

“我是说真的,怀航,你看,这年头就不兴说真话了,哈哈。”乔小阳说着望了望任怀航。

“是啊,是啊,”任怀航含糊着。大家前前后后,看似散乱却极有秩序地往外走,程一路走在最后。就在他慢慢往外走的时候,一个女孩子过来喊道:“秘书长。”

程一路抬头看看,很快就认出这是简韵,就说:“来拍新闻?不是说不要上新闻的吗?”

“是啊,我不是来拍新闻的,我是来看人的。”简韵有些调皮地笑笑。

“看人?谁啊?”

“不能说,我刚才已经看过了。啊,上次的专访看了吧?怎么样啊?我可一直等着秘书长的意见呢。”

“很好,很好!至于意见,谈不上,下次再说吧。”

“那好,我可等着,再见!”简韵说着,很快就从人群中跑走了。程一路看着她迅速的身影,不禁笑笑,心想还是年轻快乐啊,蹦蹦跳跳,就是天性。

省委考察组接着对南州市委市政府班子建设进行了个别谈话。常委是必谈的,按照要求,所有的常委和市直以及各县的主要领导,这几天都必须呆在南州,不要随便外出,随时等候谈话。谈话就在市委小会议室进行。常委们难得这样集中地呆在家里,但是,大家的心情却都不一样。到了地市级这样的位子,虽说级别上来了,但是不确定因素更多。有人说在中国当官,官越大越好当,同时官越大又越难当。好当是因为官当大了,就不必事必躬亲,动动口出出思想就行;难当是因为越到上面,越不知道更上面的想法,越到上面越含蓄。所以当官当到这个份上,很大的一部分心思就是花在揣磨上,领导的一句话,有时甚至是半截话,你也得反反复复地想,越短越难明白,也许意思就越深。揣磨透了,你思想解放;揣磨不透,你只能说是政治敏感性不高,以后再想有更大作为,恐怕就难了。

程一路坐在办公室里,不时地看看文件,他的心里老是定不下来。刚才林晓山秘书长打电话问南州的考察怎么样。程一路知道这“怎么样”就是出没出问题,而出没出问题就是有没有出现与省委意见相左的情况。程一路说没有,一切都很好。林晓山很高兴,说一些地方就出现了一些不好的现象,这说明南州的班子工作扎实。又问程一路有什么想法,程一路说服从组织安排。林晓山在电话里笑着说:相信组织上会好好安排的。

林晓山的话,虽然含糊,但话中有话。他在省委主要领导身边,不可能听不到关于人事安排的消息。而且,南州是他挂职过的地方,他关注南州的人事,也是情理之中。这个时候,林晓山主动打电话来,一是了解情况,二可能也与张敏钊即将到省委有关。综合各方面的信息,程一路基本可以肯定自已离开南州的可能性不大,那么在南州,是原地不动,还是到政府,就很微妙了。虽说明眼看起来没有什么竞争对手,但官场上的事,谁也说不准。冷锅里冒出热豆腐,也是正常的事。

常振兴书记推门进来了,看见程一路在沉思,就说:“哈哈,看来我来得不是时候啊,打扰了你在出思想啊!”

程一路马上站起来,笑道:“我哪有什么思想,正在发呆。”

“发呆就是思想的极致,思到没有可思之时,只好呆了。”常振兴很喜欢说些看起来深刻的话,这会儿又耍起来了。

“那是常书记您,我哪有?您是哲学家,我呢,只是个平民。”程一路故意谦虚了一下。

常振兴立即听出话中的意思了,说:“别讽刺我,其实只有省级以上领导才能出思想,到了地市级,再到县级,就只能是贯彻思想。”

“这话精辟!”程一路接着说:“不过也不是都没有,只是有思想而没有成为系统的理论。”

常振兴的情绪显然很好,摸了支烟点上。他的烟瘾不小,是市委班子里少有几个抽烟人中的最大者。程一路也来了兴致,问常振兴要了支烟。平时,来人递给他的烟,他一律让叶开给拿走了。有时也送给马洪涛,马洪涛烟瘾特大。常振兴说:“怎么?也开戒了?”

“只是想抽一支,陪书记抽,不犯法吧?”程一路抽着烟,想常振兴一定还有其他的话要说,他不会只为这几句话专门过来。在市委大楼,除了办公室里的秘书们,其余的几乎不串门。领导干部之间更不能串门。没事你呆在办公室里,一串门,没事都成有事了。所以,不是万不得已,一般不会互相走动的。只有程一路是例外,他是秘书长,所以走动得多些。他要及时地了解各位领导的需要,好及时地为各位领导服务。

“一路啊,到市委也两年了吧?”常振兴的话题终于转上来了,“下一步有什么打算啦?南州的班子看来比我们想像的要动作大些了,关键是主要负责人。事实证明,主要负责人还是要熟悉地方情况,这样容易进入角色,有利于地方稳定和经济发展哪。怀航同志和士达同志,都是有思想的领导,所以南州这些年有了很大起色。他们走了,谁来,关系到南州的未来与发展。”

程一路听着,把烟使劲吸了一口,然后放到了烟灰缸里。常振兴的意思基本表达完了,就等着程一路说话。程一路知道这两个人的当口,装聋作哑是不行的,就支吾说:“这关键是看省委怎么安排。省委一定会考虑到南州的实际的。我们担心也没用啊!”

“也是,也是啊!”常振兴说着掐了烟头,放到烟灰缸里,然后慢慢地踱着步出去了。不一会儿,程一路就听见他在徐真书记的办公室里说话了,很轻很轻,然后就听不见了。程一路自然明白常振兴说话的意思,他是对着一把手的位子说的。他现在是市委的三把手,按照惯例,市委换届,对他应该有所考虑。或者在当地直接上,或者外调提拔。但是,今年到现在还没听到关于常振兴动的风声,他自己也一定急了。他与程一路的急又有些不同,程一路总算心里有点底,而他听得出来是一片茫然。

下午刚上班,方浩然就到市委了。方浩然是政协主席,自然在谈话对象之列。考察组还没到,程一路就请方浩然到自己办公室坐坐。方浩然自从离开市委到政协后,除了开会,平时很少过来。到程一路的办公室,印象中只有一两次,还都是会前匆匆一坐。陈阳过来给他泡了茶,掩上门出去了。

程一路问:“方主席现在还坚持天天走路吧?看脸色就知道。”

方浩然天天早晨起来走路,是南州的一道风景。他每天走十里路,而且速度很快,已经坚持了十来年,风雨无阻,实属不易。平时,方浩然话不多,但是说起走路这事,他就特有精神。他告诉程一路不仅每天走,现在增加了路程,每天走十五里。现在不是一个人走,后面跟着一个团队了。有好几十人,浩浩荡荡,好不壮观。

“过几年我也投靠方主席去,”程一路说着笑笑,“走一走,九十九啊!”

“你还早!早晨的太阳,哪能跟我们这些老朽混。”方浩然开玩笑道:“下一步到了政府,我退下来了,可要请程市长给我们牵头,成立一个老年运动协会,就请你当名誉会长。关键是给点经费。”

“方主席说的当真?都是没有的事。哈哈,喝茶,喝茶!”程一路支开了话题。

方浩然也就不说了,喝了口茶,道:“王士达该走了吧?我就是看不惯他那种作风。阴阳怪气,见风是雨,不正派,不地道,这不好,不好!”

“这是组织上的事。”程一路心里知道方浩然看不起王士达,认为王士达挡了他的道。要是没有王士达,他至少也可以干一任市长的。以前在副书记任上时,他还含蓄些。到了政协,他就经常说了,反正无所顾忌,说着痛快。为这事,王士达在民主生活会上提出来过,但是任怀航没有表态,也就不了了之,方浩然说得更多更公开了。

“我要给考察组说,这样的人不能重用。”方浩然还要往下说,组织部的李科长过来喊他,说考察组到了。方浩然就朝程一路笑笑,说:“这是最后一次了,不说白不说!”

程一路摇摇头,就实话,他不太喜欢方浩然这种为人方式。虽然王士达市长挡了他一下,但是那是组织安排,也不是王士达死活要争的。至于一个人的能力和作风,各有各的风格,也不能用一把尺子量到底。尺有所短,寸有所长,说得太多,反而让人把说的人看低了。

站在窗前,香樟的叶子更绿了。

手机放在桌上,不停地振动。程一路知道这些短信无外乎两类内容,一类是像刘卓照和冯军的,既告诉他他们推荐了秘书长,又请秘书长再关照关照他们;还有一类就是专门告诉他,在推荐时,这些人是填了程一路的名字的。现代社会,因为科技的发展,很多原来不可能做到的事,现在变得轻而易举了。互相之间说话的私密性大大加强,小小手机,除了对方,谁都不会看见。通过空中电波,把不能当面说的话说了出来,不能当面提的要求讲了出来。科技的力量无所不在,科技是真正地渗透进了人的平常生活,并影响了人的生活。

方浩然整整谈了一下午,也许因为都知道他是最后一次参加这样的谈话了,谁都没有去制止他,任他把想说的话都说了。方浩然说完,下午的谈话也就结束了。考察组根据要求,不准地方接待,因此,也就不需要派人陪同。程一路因为事先有约,就到教育局去陪一个从省里来的副厅长了。

第十二章

考察组在南州呆了一周,基本的考察程序都走过了,但是就程一路所知:考察结果并不令人满意。

任怀航书记为此有些不太高兴,考察组离开时,他对乔小阳部长明确地说:这次考察并没有真实地反映南州现有的干部结构,也没有能很好地贯彻省委的意图,作为一把手书记,我是有责任的,我要向考察组检讨。乔小阳自然不会说什么,对于考察中出现一点意外,他们见得多了。意外并不可怕,反正结果也并不公开。可怕的是省委领导不满意。其实这也正是任怀航最为担心的地方,考察的结果在领导的心目中会形成一个什么样的印象,也许就关乎到他下一步的走向与安排。

一般情况下,程一路到任怀航办公室都是说完了事就走,今天却被任怀航喊住了。任怀航摸着脑袋,慢慢地说:“一个程序化的考察,怎么就弄得这么复杂?我看是有些人在别有用心,这太不好了,风气不正!”

程一路当然明白任怀航的意思,却不能接茬,只点点头,说:“民主推荐只是一个基本要求,关键还是省委的意见。”

“南州本来风清气正,现在被一些人一搞,外面看着觉得很乱。这不是真实的南州!一路啊,你看看,你看看,在这样的大是大非面前,有些同志的组织纪律性就是不强啊,特别是个别领导干部。”任怀航又摸了一下头发。

程一路不好说话,只是听着。任怀航突然转了话题,问:“士达市长没对考察说什么吧?”

“没听说。”程一路这回回答得干脆。

任怀航就笑笑,问南日的工程筹备情况怎么样了。程一路说:“上一次蒋和川说最近开工,要请任书记您去剪彩。”任怀航一直很看重蒋和川,以前他在省里时,就和蒋和川认识。任怀航哈哈一笑,说:“这个老蒋,做事还是很扎实的。关键是做得像,民营企业家的素质是个很大问题,素质高低决定着企业的成败。我们现在有些企业家还是家族式管理,没有现代意识,企业怎么发展?小富即安,问题严重哪!”

程一路就接着道:“这也不是一个地方的问题,全国大部分民营企业主都存在这个毛病。过渡时期的一个特色,急也是没用的。主要的问题还是有些领导还没有能像任书记您这样意识到这个问题!”

“这个问题要研究。一路啊,我建议请你牵头,让政研室搞个专题调研。挖得深些,考虑得长远些,不要走马观花,要有分量。”

“这很好!我回头就和他们商量。”

“要快,最好能在一个月内出来。省里下一步可能要召开民营企业发展研讨会,规格很高。省委正明书记要亲自参加。”任怀航说的正明书记,是省委一把手书记叶正明,去年才从北京下来。

“好的。”程一路答道。

两个人又说了几句闲话,程一路就要走。临出门时,任怀航叫住了他,问:“上次从北京来的你的那个女战友和南日合作的事有眉目没有?”程一路愣了一下,反映过来知道是在问吴兰兰,就说:“还不太清楚。最近没有联系。不过我已跟蒋和川他们说了,要加强联系,尽量能够促成合作。”

“这很重要。”任怀航摸摸头对程一路说,“你要亲自过问一下!”

程一路连忙点头。从任怀航办公室回来,二扣子正坐着。二扣子红着脸说:“叔,感谢您,钱书记把高速路的工程给了我一段。这事一定要谢谢叔!村里人也都让我来谢谢叔。”

“啊。”程一路应道。

二扣子接着上前关了门,从身边的挎包里拿出一个用报纸包着的长方形纸包,放到桌上,说:“这是……这是村里人的一点心意,请叔一定要收下!”

“你乱搞什么?”程一路突然来了气,声音也提高了,吓得二扣子脸更红了。程一路看着二扣子的样子,知道自己刚才说得太重了,就慢下来说:“这个我不能要。你回去告诉乡亲们,我只是力所能及地说了点话。工程还是要你们去做。工程做好了,就是给我增脸面;工程做得不好,特别是质量上出问题,那就是害叔了。你们这点钱也不容易,回去用到要用的地方。”

二扣子的脸,因为激动更加黑红。程一路把纸包送到他的手里,说:“回去问乡亲们好!好好地做好工程!我还有事,就不留你了。好吧?”

“好,好,叔。”二扣子的眼泪在眼睛里打转了,把纸包放到了包里,回头望望程一路,开门走了。程一路想连这些纯朴的山里农民都知道打点了,都知道送钱,唉,风气真的是成问题了。

下午,程一路专门把政研室的马洪涛和其他几个笔杆子召集起来,就任怀航书记布置的调研题目,作了专门研究。大家都认为这是一个很好的课题。但是,怎么把握,怎么挖掘,怎么提出建设性的观点,确实很难。这是一个共性问题,却又与市场经济发展的初级阶段有关。大家你一段我一段,说了一下午,程一路最后总结说:“基本的主题清楚了,思路也有了。请政研室尽快拿出提纲,送怀航书记通过后,就开始着手调研。这个课题,是当前政研室压倒一切的课题,务必要做出特色,做出深度,做出效果。”

大家散了后,叶开送程一路到湖海山庄。省妇联的一个副主席带队,专程到南州来看望挂职的徐真副书记。这是一个少不得的礼节。挂职干部在时,每年所在单位都要来一次,不仅仅是看望挂职干部,同时也象征性地给一些地方送上一些慰问品。上午,常振兴副书记陪同到仁义县看望了部分贫困户。晚上,市委设宴招待。这既是礼节,也是给挂职的同志充分的面子。

任怀航书记因为回省城有事,没有参加。王士达市长就成了今天晚上的主角。

徐真副书记显然很高兴,她不断地陪着大家喝酒。她的酒量不小,这在她刚来时就被试出来了。而且她喝酒直爽,像个男人。程一路一直不太愿意看当官的女人,徐真是个例外。她身上到底还留着些女人的气息,有时就显得有些柔弱。这在别人看来不好,但程一路以为这更符合一个女性的特色。

平时酒宴,女人都是少数。而今天晚上,女人占了多数。三个女人一台戏,何况七八个女人,戏就越唱越圆,也越唱越有味道。王士达兴奋得脸上通红,也许是仅仅因为酒。女人们说起来一套一套,最后甚至说到了黄段子。王士达说:“这倒让我想起前不久听到的一个小故事。”

马上有人应道:“那就说吧?王市长,别卖关子了。”

王士达说:“那好,我就说说。这是说苏东坡有一次带着妻子和小妹一道在湖上游玩。吟诗作对,好不快活。突然湖上风浪大作,船上的人衣裙都湿了。这时候,苏东坡的妻子出了个上联,是笑话苏小妹的。这上联是:浪起来,妹妹下面尽湿润。”王士达说着突然停了,大家都没有声音,忽地就一片大笑起来。徐真说:“市长这个上联,太黄色了。”

“黄色?我没听出来啊。”王士达故意笑道。

常振兴说:“就别再绕了,再往下说吧。”王士达又说:“苏小妹听了嫂嫂这样戏弄她,又羞又急,一时却想不出来好的下联。不一会儿,风停了,正是夕阳西下,天气变冷了。苏小妹有了下联,叫……”

“叫什么啊?”

“叫……叫‘日下去,嫂嫂浑身打哆嗦。’”王士达说完看着大家,一桌子上的人都静了,仿佛都在回味苏小妹的下联。猛然间,大家又不约而同地笑起来。一阵笑过后,徐真说:“没想到王市长还这么风趣。”

程一路也跟着笑笑,这个故事他早听过。但是他必须要笑,不然显得对说故事的人不尊重。

大概因为男女搭配,又有黄段子佐酒,酒越喝越多。王士达首先迷糊了眼,常振兴酒量大,还在左冲右突。程一路一直采用不招惹,不主动,不侵犯的战术,酒也就喝得少些。但是再少,也是半斤以上了。喝到最后,话题不知怎么就转到了省委组织部来南州考察的事上。省妇联的曹主席说:“听说南州的考察不是太理想。我在省里听到他们议论。”

王士达这时眼睛睁开了,哈着酒气:“这只能说明省委的意图与南州的实际有差距。老百姓的眼睛是雪亮的,不论做什么大家都能看得见。”

程一路心里一惊,却不好去劝王士达。常振兴只是眯着眼,好像很认真地听着。王士达继续说道:“民主是个进程,干部考察关键要民主。不能搞一个人说了算。南州现在就是这种局面,有人想一手遮天,这怎么行?不可能行的嘛!”

谁都没有料到王士达市长会说出这番话,没有人应答。程一路站起来,端着杯子,说:“曹主席,王市长,我看酒也差不多了。我提议大家共同干杯,好不好?”

“好的,好的,共同干杯!”徐真也端杯子。

王士达看看桌子上的人,又看看杯中的酒,说:“你们喝吧,我不喝了。我头晕。”

常振兴说:“也好,头晕就别喝了,我们干。”

晚饭后,徐真陪同曹主席她们唱歌。其余的人都各自散了。程一路最近因为有了手提电脑,对上网有了兴趣。一出湖海山庄,就让叶开送他回家。烧了点水,急急的打开电脑。正要看,电话响了。一看是北京的电话,也不知是谁的。他就接了,却是吴兰兰。

吴兰兰问:“一个人吗?我没打扰你吧?”

“哪里。没有。当然是一个人。刚才回来。你……”程一路想问却不知道问什么。

吴兰兰在电话那头笑了,说:“别为难了。我是想问你跟南日合作的事,前景怎样?我拿不准,你清楚内幕,你给我出出主意。”

“这,不好说吧。合作当然是好事。南日的情况你也考察了,关键是你们双方。我当然希望你们合作成功。”程一路含糊道。

“这不等于没说吗?”吴兰兰又笑着,说:“你说行,我就去投资。我听你的。”

“这不对!投资是你们自己的事,我算什么?你自己要拿准。”程一路边说边想着吴兰兰的样子,不是现在的,而是十几年前的样子。

吴兰兰沉默了一会儿,又问:“冯军让我跟他合作开矿,说高回报,我准备投一点。不管怎么说,也是老战友嘛,也比别人放心些。”

“这事我听说过。为此我说了冯军。现在开矿行业问题很多,矛盾也很大,你也亲眼看到的。我怕……”程一路想了想说,“不过,有冯军在,情况总好些。你自己定吧!”

吴兰兰在那头说谢谢,又问程一路一个人在家感觉怎样。程一路说挺好的,当军人时不也长年一个人吗?吴兰兰说那不一样。程一路没有问为什么不一样,闲说了一会,就挂了。挂之前,吴兰兰说:“我可能最近还要去南州。”

“那当然欢迎!”程一路说。

程小路发过来了一封邮件,果然像程一路所预料的,先是高度赞扬了爸爸对现代科学技术的应用,然后介绍了妈妈到澳洲后的表现。张晓玉去了后,因为有程小路,还有南日公司的其他几个在澳洲工作人员的照应,倒也没有感到多大的不适应。虽然语言上不同,但很少去和外国人直接打交道。吃喝食品等,都是程小路去买。她除了呆在家里,就是到外面走走。澳洲是个移民国家,不像在中国,一个外国人上街,立即就会有许多双眼睛盯着看。在澳洲,不管你是什么肤色、你是哪个国家人,大家都各自生活,和平相处。小路说:妈妈准备学习语言了,他看妈妈有语言方面的天赋,学起来一定不难。但是,妈妈也有一点不好,就是老是担心爸爸。总想往家打长途。看来,丈夫还是比儿子重要啊!

邮件的最后,附了一段张晓玉的话,自然是让程一路一个人在家注意,要少喝酒,少生气。多运动,多休息。家里要多开窗子,春天里,一定要通气。衣服用洗衣机洗,太难洗的就别洗,扔了;橱子里有她走之前新买的衬衣。并且,张晓玉让程一路每周发一封电子邮件过去,说这样既方便,又能说更多的话。

读完邮件,程一路的心里有点空落。

临睡前,程一路又想到王士达市长说的关于南州班子考察的事。现在连省妇联这样的单位都知道了,说明省委对南州考察问题很重视。下一步怎么走,是重新考察还是就此不动,谁都说不准。对于程一路,他是希望考察顺利的,不要出现不应该出现的茬子。但是既然出了,也不能互相猜疑。按王士达市长的语气,任怀航至少没有给他说更多的好话。不然他不会说出“一手遮天”这样难听的词。前天看到徐硕峰副市长,神情好像不比以前那么神气。是不是他也听到了什么?按理不会。齐鸣说省里书记会已定了,对于徐硕峰,只是走的时间迟早罢了。

就像一塘水,所有的鱼本来都躲在水底下活动。现在好了,一考察,鱼都探出头来了。程一路想着,心里竟然有些无奈……

第十三章

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了。南州郊外,油菜花开得金黄可人,蜜蜂在花丛中飞来飞去,长江岸边的春天,真正地来临了。

程一路依然一天到晚地忙碌着。政研室的调研提纲出来后,任怀航书记十分满意。看得出来,任书记希望这篇有分量的文章能够给省委一个信号:南州的领导干部,特别是任怀航书记,是善于研究问题,勇于开拓的。在这个大动荡大变化的时代,开拓者往往会收到一些不同的意见和不同的评价。程一路自然看出了任怀航的心思,跟了他两年,曾经不止一次地揣磨过任怀航的为人和处事。一个市委秘书长,主要的工作就是对市委负责,也就是对市委主要领导负责。

快临近中午时,程一路正准备到金大地去。这时他接到了张敏钊书记的电话。

一般情况下,张敏钊是不会亲自打电话给程一路的。虽然他是张晓玉的叔叔,程一路就是他的侄女婿,但对于他们来说,更多的是上下级关系。程一路经人介绍认识张晓玉时,吴兰兰刚刚与高岩走到了一起。当时程一路过年回家探亲,心情很不好。一个他父亲的老熟人就把张晓玉介绍过来了。张晓玉沉默而本分,很快就让程一路受伤的心得以安慰。一个月假期结束,他们的关系就定下来了。回到部队,程一路立即向大家宣布了这一消息,这里面多少有些是做给吴兰兰看的。他把张晓玉的照片带给战友们看,战友们都说营长的对象比吴兰兰还漂亮。那时,程一路并没有想到张晓玉跟了他,接着后来还有张敏钊这层关系。张敏钊当时是副书记,在南州发展势头正顺。张晓玉带着程一路去拜访过一次。张敏钊称赞了程一路年轻有为。后来,程一路转业时,张敏钊就把他先安排到了文化局,作了一个过渡。第二年,就把他调到政研室当了副主任,说在身边,发展更快些。张敏钊为人深沉,很少说话。没有多少人能真正知道张敏钊平时在想什么。但是,他一旦对某件事拿定主意,就不可能有人能改变。后来张敏钊当了市长,再当书记,被人称为“铁腕市长”、“铁腕书记”。他主持了南州一系列改革,并且实施了几项大的工程,包括道路畅通工程,城市规划工程等。这一系列工程虽然争议很多,但基本上得到了省委和更高层次的认可。所以四年前,离开南州到省里上任时,他是意气奋发、甚至有点踌躇满志。

张敏钊到省里后,前两年事实上还在不断地干预着南州的政局。任怀航也是个精明人,他知道张敏钊在南州的根基。他刚从省里下来,南州对于他是一片空白。张敏钊又是省里领导,依靠张敏钊,这张牌不会打错。事实证明,任怀航这个策略十分管用。到了后来,张敏钊不再过问南州的事了,而且对任怀航也十分的信任。这种信任,又促成了任怀航与程一路的关系。即使程一路从来不在人前说到与张敏钊书记的关系,但大家心知肚明。有时,程一路认为自己能很快从市政府秘书长到市委来任常委、秘书长,不仅仅是齐鸣在里边说了话,可能更多的是与任怀航看重了他与张敏钊的关系有关。但是,程一路不想往这深里想。如果真的这一想,人就容易忘记自我,变得不知天高地厚了。

张敏钊在电话里交待程一路,他晚上要到南州来。不住湖海山庄。请程一路安排一个稍微偏一点的宾馆。同时,他想请程一路帮他找几个人,包括建设局的局长李仁,国土局局长孙前进,公安局长周守一。让这些人晚上到宾馆去,他要见见。程一路没有问为什么,他多年来养成了不能问的绝对不问的习惯。

程一路放下电话,坐着想张敏钊为什么在这个时候突然到南州来,而且搞得这么神秘。张敏钊以前也单独来过南州,而且不是一次两次。既不是程一路接待,也不是任怀航书记接待,而是由另外的人接待的。这个人程一路心里清楚,但是他不能说。有一次张晓玉曾侧面地问到这事,程一路只说了一句:没有根据的话不要乱问。张晓玉很是委屈,骂他把领导干部的私生活都组织纪律化了。

张敏钊这次来得突然,而且听他的口气,任怀航书记也一定不知道。他所要找的人,都是市里要害部门的领导,以前都是张敏钊一手培养的。他不去住湖海山庄,而要悄悄地住偏一点的宾馆,这让程一路感到问题是很复杂的。他能就此事找程一路,说明在他的心目中,程一路是最值得信赖的人。程一路有一种预感,但是他不好说。而且更重要的,他根本就不希望自己的预感是正确的。

窗外的香樟,在绿色之中透出了一缕缕紫红。这是新发的小芽子,不久将会长成新的叶片的。

陈阳过来,告知秘书长要走了,时间到了。程一路让他稍等一会儿,他还有点事。这时间,要是给张敏钊提到的几个人打电话,他们都一定正在桌上。还是不打了吧,中午再说。

中饭后,程一路没有像往常一样回到办公室,而是让叶开送他回家。

回家后,他立即给这几个人打了电话。秘书长的电话当然得重视,接电话的几个人一再地问到底什么事,程一路想想还是直接说了。要是不说,这些人也许下午就要到处打听,反而不好。打完电话,他给张敏钊省长回了话,说一切安排好了。晚上请省长直接去,我就不陪了。

张敏钊说了声谢谢,也没有说要不要程一路陪同。

下午,程一路很早就到了办公室。马洪涛已经到了。马洪涛过来问程一路:“听说省里要重新到南州来考察?”

程一路没有回答,只抬眼看了一眼马洪涛。问:“调研开始了吗?”

“已经开始了,分了三个组。选了两个县和市直一些企业。”马洪涛说:“这是个不太好搞的课题,也是容易出成果的课题。大家都很兴奋,说具有挑战性。”

“这就好,有挑战性就好。怕就怕你们蹦不起来,没劲。”程一路边整理文件边说。

马洪涛点点头,走近来轻轻道:“听人说,这次考察省里不满意,任书记还挨了批评。下午常委会,任书记……”

“不要乱说,没有根据。”程一路问:“都听说什么啦?”

“听到的很多。有说是王市长他们那一帮人做的,也有的说是那些老杆子们干的,反正说的很多。”

“我怎么没听见?”

“秘书长当然听不见,您是领导,谁敢说?”

程一路笑着说:“连你也知道乱说了,不要议论了,这不好。”

马洪涛还是笑着,出了门。在走廊上,程一路听见马洪涛与常振兴打招呼,心想人也许来齐了,就上楼到了会议室。

迟雨田正坐着,和方浩然说话。见程一路进来,就说:“现在,这些年轻的还不比我们积极。让我们这些要回家的人等着。”

程一路说:“也是,不过时间也还没到。都快了!”

常委会有个惯例,会前通知会议议题。按照议题,下午主要是学习中央关于新农村建设的文件,同时研究有关人事。这应该算是一个例会。常振兴来了,王浩也来了。其他的几位常委都陆续到了,只有任怀航书记和王士达市长没到。程一路看时间也差不多了,就到任书记办公室,请任书记过来。任怀航过来后,王士达还是没到。程一路看见任怀航明显有些不快,就出了会议室,问马洪涛:“王市长呢?怎么还没到?”

“我也不知道。按理要到的。也许快了。”马洪涛张着眼睛朝走廊尽头望。

这时程一路的手机响了,是王士达市长。王士达在电话里说他陪省里的教育收费检查组在桐山,正在往回赶。请会议稍等一会儿。程一路说:“好的,他们都来齐了。”不料王士达市长竟在电话里骂了起来,说:“来齐了就不能等?是工作重要,还是会议重要?”

程一路没有回答,只说:“那好,我告诉怀航书记,请大家稍等。”

任怀航听了程一路的汇报,脸更黑了。他用手摸了摸头发,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着大家说:“是工作重要,还是会议重要?这可真是个难题啊!难题!”

大家都不说话,会议室的气氛变得暧昧而沉闷。

王浩跟徐成小声地议论着,任怀航望了一眼,两个人马上不说话了。等了大概二十分钟,王士达市长还是没到。迟雨田说道:“让我们干等!不是提前就通知的吗?”程一路看着他,也没做声。任怀航正眯着眼,方浩然却接上了话,“不能来就别来了嘛,耽误大家时间。”

四十分钟后,王士达市长终于出现在走廊上。程一路一看见,就立即回到会议室。王士达一进会议室,就感到气氛不太对头,脸上却依旧黑着。任怀航这才说:“开始吧,以后常委会开会,一路秘书长请记着,通知时告诉一下,任何情况任何人不得迟到和缺席。如果有事,请提前一天告诉办公室。这是制度,不管谁都不能违反。”

王士达抬起头看着任怀航,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几下却又咽了回去。

马洪涛先是带着大家学习中央文件,学完了,大家少不得各自谈了谈学习的体会。然后会议进入第二项,关于个别人事的安排。其实这次要研究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市建委的副主任人选,另一个是市文联的副主席人选。文联副主席拟提任的是一个在省内外有一定名气的作家,五十岁多一点。这个提名很快通过了。组织部提名张风任市建委副主任,张风此前是工程局局长。常振兴说张风这个人很不错,年龄轻,头脑灵活,提这个人他没意见。常振兴这话一开始就定了调,他是分管组织的,当然要为组织部考察的人说话。王士达不停地喝着茶,好像在桐山根本没喝过茶一样,而且他喝茶的声音不小。任怀航几次皱了眉头。王士达的喝茶的声音却更响了。王士达见常振兴说完,就将口中的茶叶吐到杯子里,慢吞吞地说:“我原则上同意组织部的这个安排。张风在工程局干得不错,而且建委的班子现在有些老化,充实一个年轻同志很有必要。我同意,请怀航书记最后定吧!”

任怀航正用手摸着头发,听王士达一说,他摸头发的速度不仅没有加快,反而变慢了。过了很久,才轻声说:“张风同志是个不错的同志,既然士达同志和其他同志都没意见。我也同意。但是……”任怀航看了看大家,接着道:“但是,我想建委的班子确实存在着老化的问题。如其一次动一个,不如作点大的调整。我看这样吧,将李仁同志调到纪委任副书记,建委主任由关鹏同志担任。大家看看怎么样?”

这个提名出乎大家预料之外,程一路也有点迷糊。刚才他听任怀航同意了张风的任命,本以为是件好事,没想到任怀航有更大的目的在后面。关鹏是财政局的副局长,谁都知道他是任怀航的人。任怀航这次走了一条游戏规则以外的路子,打得大家措手不及,一下子谁都不好发表意见。

程一路站起身来,想出去一下,任怀航却叫住了他,说:“秘书长,你的意见呢?”

“这……”程一路迅速回到座位上,话题已经交到自己跟前了,再不说绝对不行。程一路就说:“我看可以。不过李仁同志到纪委,最好是明确一下,是常务副书记,还是其他?”

“常务吧,振兴同志,你看怎样?”任怀航转过头问常振兴。

常振兴立即答说:“我没有意见,关鹏同志任建委主任,我认为很适合。”

徐硕峰和汪卫都表示同意,就是说任怀航阵营里的人都一一表态了。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到王浩身上,他这个副书记这时候的态度至关重要。王浩知道大家都看着他,也不抬头,说:“建委是个大摊子,关鹏同志年轻,虽然工作不错,但能不能挑得起担子,我看……”

“关键是锻炼嘛。”任怀航很快打断了王浩的话,王浩只好将下半截话吞了下去,改口道:“我服从大家的意见。”

王士达市长却开口了,他的嗓门很大,一说话就震。刚才说到张风时,他有意识地压了嗓子,这会儿他的大嗓门响开了,“一路秘书长,常委会议议程上不是没有这项提名嘛?怎么搞突然袭击?这不好,我保留意见!我不是反对关鹏同志任建委主任,也不是针对某个人某件事,我反对这种作风!”说完,谁都没有想到,王士达站起来,端着杯子就出去了。

会议室里一下子静下来,程一路本来想跑出去拦住王士达,但看任怀航一动不动,也就坐着照样不动。王士达的大嗓门越来越远,马洪涛进来说:“王市长走了。”

“走了?这不好,会议不是还在开嘛?”任怀航故意说了声,然后说:“既然大家都没有反对的意见,就算通过吧。请人大按照正常程序,考察任命。”

迟雨田点了点头,任怀航习惯性地看了看,问:“没事了吧?那散会。”

程一路回到办公室,想着这开会的事,突然想笑。马洪涛进来说王市长也是,怎么就走了呢?程一路没有搭话,马洪涛也就悻悻出去了。

晚上,程一路呆在家里。关鹏打电话来感谢他,他也含糊了几句就挂了。他一直想着张敏钊的事。李仁他们不知是不是都到了,这几个人都是张敏钊在南州时的最得力的人马,而且大都是在张敏钊手上提起来的。张敏钊忽然一个人到南州来,而且找这些当初的得力干将,不知到底是为了什么?一定是有重大的事情,不然一个副省长不会做出这样的举动的。

想到李仁,程一路有点同情。李仁其实也并不大,才五十挂边。让他到纪委任常务副书记,看起来是重用了,其实是闲置了。如今干部的使用,诀窍很大,学问也很大。有的是明升暗降,有的是看起来降了,却更实惠了。就看你如何运作,如何理解。李仁大概不会想到,突然之间被调到纪委任常务副书记。按理说,李仁是与任怀航走得近的人,任怀航为什么要在换届之前抛出这么一个人事变动方案呢?

这样不合常理的事,任怀航居然做了,这也许正是他作为一把手的高明之处。

第十四章

程一路一进市委办公楼,就感到气氛有些不太对头。往常八点多一点,这里已经是人来人往,今天却出奇的静。他皱着眉,穿过大厅,正准备上楼,王传珠从上面下来了。王传珠看着程一路,打了招呼,随即又下去了。程一路喊住他,问这么急干什么去?王传珠没有说话,只用手指了指上面。程一路清楚了,他是在指任怀航,意思是任老板发火了。

在市委办内部,大家背后都称任怀航叫任老板。先是政研室几个小年轻人喊出来的,后来其他人也跟着私下里喊,程一路也是无意中听见陈阳和叶开这样说,就好奇地问了一句,才知道。他也没有阻拦,只是说给领导人取这样的称呼不合适,要注意场合。陈阳说:当然注意场合,我们是出了市委办大门,一律尊称任书记。

程一路想这么大清早,任怀航为什么发火呢?昨天下午开会,他的心情还是不错的。

到办公室坐了一会儿,陈阳替代他泡了茶,喝了一口,程一路决定上去看看。书记发火,秘书长是不能回避的。秘书长某种时候就像一个救火员。

任怀航书记正低头坐在桌前,公安局周守一局长和王志满已经在了。见程一路进来,周守一站起来,握了握手,这手握时,周守一暗地用了点劲。程一路知道,这是告诉他任书记正在不高兴,还请秘书长从中说说话。程一路点点头,说:“真早啊!天暖和了!”

这两句看似问候又像是感叹的话,前言不搭后语,程一路说出来,也只是想缓和一下气氛。接着又问:“任书记,有事吗?”

任怀航这才抬起头,手又拿上来放到了头发上,脸上明显还是很生气的样子,说:“一路,你来了正好。这样吧,我也不说了,请守一同志向你汇报一下,你们尽快处理好事情。有什么情况再向我汇报。”

“好的,我们一定按任书记意见办。”周守一像得了宝贝似的,赶紧表态。

程一路就说:“也好,那我们先出去。”一出门,程一路就问:“什么事啊?让怀航书记这么发火。我是糊里糊涂地受命啊!”

“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王志满嘟囔道。

到了程一路办公室,大家坐下,王志满将事情来龙去脉说了一下:“昨天晚上,一个在南州考察投资的港商,跟他的三个随从,喝了些酒后到蓝色水岸洗桑拿。后来又每人带了一个小姐回宾馆同宿。滨江区公安分局接到举报,当场抓了现行。本来是准备罚几个钱了事,但这港商态度强硬,不仅不交钱,还鼓动手下动手殴打民警。分局在请示市局后,就将这四个人一并拘留了。这事发生在昨晚下半夜两点,可早晨任怀航书记不知怎么就知道了。任书记十分恼火,说我们公安局的做法是破坏招商引资的环境,不仅仅要求我们放人,还要我们向港商赔礼道歉。你说,秘书长,我们这事窝囊不窝囊?”

程一路嗯了一声,问港商来南州的联系单位是哪里?王志满答说是南日。程一路马上明白了,说:“这样吧,首先人肯定要放,而且立即就要放。至于道歉,我看这样,我去跟南日的蒋和川蒋总沟通一下,请他出面来解决。不过以后,这件事要引以为戒,不能再出现了。周局,你看如何?”

周守一苦笑着,“还能怎样?就这样吧。王局,你回去安排一下。”

王志满还想说什么,周守一朝他使了个眼色,他就先告辞出去了。王志满一走,周守一就说:“如今招商引资高于一切了,甚至比法律还高。这也不能动,那也不能动,老百姓骂公安,公安只好窝着生气。唉!”

“我理解,”程一路道,“如今是经济发展是第一要务,人家港商来南州也不容易。何况还有思想观念和行为方式的差异。当然,动手打民警这肯定不对,我一定要请蒋和川转告他们,这种做法在大陆是不行的。”

周守一又苦笑了一下,说:“我也走了。”就站起身,程一路说:“那你忙吧。”出门时,周守一回头说了句:“张省长昨晚赶回去了。”

“啊!”程一路应了一句。

周守一一走,程一路就打蒋和川的电话,蒋和川当然知道了整个事情。程一路一开口就严肃地批评了蒋和川,说:“这样的事不一定非得往怀航书记那儿捅,能够公安内部解决的,不要把事情搞得复杂化了。这不利于事情的解决,容易留下后遗症。”蒋和川连连说是,说:“我这不也是急着吗?一急就乱了套,给任书记说了,不想闹出这么一摊子来。是我不对!还请秘书长多多原谅,当然更要请秘书长给周局解释,算我蒋和川对不起他,改天请他吃饭。”

“饭就免了吧,你给港商说说,这是在大陆,我们欢迎他们来投资,但也请他们遵守我们的法律。特别是动手打人,情节恶劣。你最好自己给周局说明一下,这样对将来有利。”程一路说完挂了电话,心想:这事也是怪了,一个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事,却被一个市委书记关注上了,又让一个市委常委秘书长来亲自处理。真有一点滑稽。也许这正是中国特色吧!

程一路想着苦笑了下,正准备起身去给任怀航书记汇报。陈阳进来了,说省里打电话来,江跃进又到省里上访去了,现在正在省委接待室。程一路摇了摇头,说打电话给冯军,让他叫人到省里去把人领回来。

陈阳刚走,电话响了,是任怀航书记。程一路说:“我正要向您汇报。”任怀航说:“处理好了就行,另外,我考虑针对这种情况,不能出一个处理一个,要有规范性的文件。我们以前搞过优化投资环境的规定,但是不充分,现在看来还有不足。请你亲自牵头,对优化环境的文件再进行修改,政策一定要放宽,条件一定要优惠,关键是让人来到南州,心情舒畅,办事顺心。”

程一路等任怀航说完,就道:“我也是这么想的,确实要有一个规范性文件。我立即组织人按照您的意思进行修改。”

程一路马上让陈阳把原来出台的《中共南州市委关于优化投资发展环境的意见》找了出来,这个文件一共十八条,从政策、资金、人才、技术、税收、管理等六个方面,阐述了南州市招商引资的政策。应该说,这个文件上的政策也已经十分优惠了,大大超过了对本地投资者的优惠。看到这儿,程一路想到前不久看到一个资料,说中国的企业到外国,外国人给中国人普遍国民待遇,认为已经很好了。而外国企业到了中国,中国给的不是普遍国民待遇,而是超级国民待遇。他们享受的政策,远远优惠于本土企业。这样,外企进入中国,一开始就是不在一个竞争起跑线上,国企除了失败,还有什么竞争力呢?许多国企为此感叹:我们现在是打死儿子招女婿。缩小到一个具体的地方,也是一样。对外来企业的政策优惠于本地企业,因此也就出现了一些本土企业不断外迁、外地企业不断进入的格局。

任怀航书记的意思,程一路当然明白。他想来想去,只有在第六章中可以加上一段。但是,他并没有加,而是喊来了马洪涛,让马洪涛拿过去加。

不一会儿,马洪涛就过来了,程一路一看文件上加了一条:“今后,凡在我市活动的外商和经营业主,应予重点保护。其所有行为,只要不违犯法律、法规的,有关部门要给予大力支持。不得以任何名目,干涉其人身自由。”

看得出来,虽然只有短短的几十个字,政研室的一班笔杆子们下了功夫,用词模糊,但却起到了点到为止、心照不宣的作用。但是,程一路还是皱了皱眉,他觉得就这样显然很难让任怀航书记满意。他抬头对马洪涛说:“意思是这意思,但是,这种说法不妥。是不是再直接再稳妥一些?”

“那……”马洪涛有点为难,程一路就说:“你看这样好不好?就从为外来投资者营造良好的投资环境入手。在中间提一段:大力营造外来投资者宾至如归的感觉,增强外来投资者在南州的安全感、信任感和温暖感。公安等相关部门,要积极保障外来投资者人身利益和行动自由,坚决打击侵扰投资者行为。”

“这样好,还是秘书长看得准。”马洪涛脸上堆着笑。

程一路也笑笑,马洪涛说:“那我拿去打印了。”然后出了门。程一路起身走到窗子前,活动了一下身子骨,他看见樟树上停着一只小鸟,青色的,很小,一动不动,好像正静静地享受着樟树的清香。程一路不忍心打扰它,就悄悄地退回来了。

关于李仁和关鹏的任命都已经发文了,王士达市长虽然为此窝着火,甚至从会议室里跑走,但是事后好像也没说什么。叶开有一次在车上对程一路突然来了一句:王士达市长告到省里去了。程一路只是笑笑。他不相信这个传言。作为一市之长,如果就这样的一件干部任命的事告到省里,不仅没有好处,只会落下笑柄。而且,整个会议的程序是合法的,整个过程也是透明的。个人意见可以保留,但一旦形成决议,就必须无条件服从。王士达作为一个老资格的市长,不会不知道这条纪律。

下午,程一路和方浩然一道到南州禅寺。这是一个多月前,方浩然就约定了的。南州禅寺是南州市现存最大的寺庙,离市区五公里,坐落在风景秀美的南屏山脚下。车子到禅寺时,方浩然的车子已经停在那里了。程一路赶紧下车,寺里的一个小尼出来迎接,向程一路作了个揖。程一路看这小尼眉清目秀,年龄也不过二十来岁,心里想:什么事让这么一个正当年的孩子出家了呢?可见世事无常,难以说定。

刚进寺门,明心大和尚就出来了,老远就打哈哈。他与程一路相识。方浩然也出来,大家就先绕着寺转了一圈。明心一一介绍那里那里是新近又修了的,什么什么是新近刚刚添置的。就这些话,其实也就是今天程一路他们来的目的,关键是要为南州禅寺争取一些资金。回到大殿,大家就围桌坐下,明心说:“今天小寺真的蓬荜生辉,来了方主席和秘书长两位尊贵的施主。小寺虽说这些年来,在党的宗教政策指导下,弘扬佛法,香客日众。但经堂年久失修,已经不成样子。还请两位多多支持,也算是积德弘佛,图报苍生。”

方浩然哈哈一笑:“人说和尚不会打逛语,我看不仅会,还会得很哪。一路,你看……”

程一路也哈哈着:“我是跟方主席来的,主席说吧!”

方浩然看着明心,过一会儿才说:“按说我们说了也不能算。我们都是没有多少钱的人。特别是我,要退下来了。退之前,就积个德吧。这样,我们回去给政府提个建议,一路秘书长也在怀航书记面前吹吹风。虽说解决不了多大问题,但补补贴贴总还可以的。一路,你看怎么样?”

“当然行。”程一路痛快地答道。

明心自然也很高兴,一个劲地说感谢。这明心大和尚有些来头,他的身世在南州是个谜。有人说他是某大学哲学系毕业的高才生,后来看破红尘,笃志向佛的;也有人说他早些年是中国某件大事件的参与者,他的集团的最高人物后来摔死在蒙古,他当时侥幸逃脱,遁入寺庙,隐姓埋名,一直到今天;还有人说他一直生长在寺庙,从小在香火中长大。凡此种种,越传越神,南州禅寺的香火也就越来越旺。上一届政协拟提名明心做政协常委,但被他坚决拒绝了。也没有解释,只是说出家人以事佛为念,不理世事。这就更增加了他的神秘。

程一路以前就接触过明心,也有过几次交谈。他不喜欢刨根问底,只关注现时的明心,这让明心大和尚感到欣慰。明心话语不多,却字字能入人心。大家谈着谈着,就谈到了佛法。方浩然直直地说:“人生天定,以前主席他老人家在时,说人定胜天。我就不信,人要是能胜天,那不得了!不过,人心如天,倒是不假,我虽然不懂佛,但知道佛是教人向善的。这是好事。”

明心望着方浩然,等他说完,才说:“方主席所言极是。佛不问红尘中事,我也不懂。但佛心向善,教人从善,德莫大焉。”

程一路也跟着笑道:“有人说佛是空的,其实最空的,才是最真实的。人生就是太满了,欲望太多……”

“善哉!欲望太多,人生则满,心地不静,万恶俱生。”明心合掌道。

程一路听着,突然感到心头动了一下,整个南州禅寺也在下午的天光中,陷入沉静了。

第十五章

秋浩月来南州了。

秋浩月是省委常委、组织部长。组织部长很少下来,秋浩月上一次来南州,好像快两年了。那时,程一路刚刚到市委这边来任职。

任怀航书记高度重视秋部长的到来,专门召开会议,明确接待工作由程一路秘书长直接负责。秋部长此行,虽说名义上是调查南州的基层组织建设,但大家都知道,这跟上一次到南州的考察不成功有关,也跟南州干部下一步的走向有关。

在秋浩月来之前,程一路陪同常振兴副书记到秋部长要调研的点上去看了看。点选在桐山县的青树村。这是一个老典型,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就是全国学大寨的一面旗帜。同时也是历届市委书记的联系点。这里基础好,关键是干部素质高,政治敏感性强。老百姓也是很有觉悟,不会像一些地方一样出现不应该出现的失控局面。这是最关键的,也是常振兴和程一路最为关注的。

好在村里的干部一点都不慌,这个村这些年来不知接待过多少来调研的各级干部。村里的主要工作就是接待。经济发展,因为是市委书记的点,要项目有项目,要资金有资金,看起来也红红火火,一派繁荣。村支书鲁小宝拍着胸脯保证:一定完成市委交待的任务。桐山县委书记方良华也一再说:请市委放心,一定会让秋部长满意的。

常振兴说:“当然要满意,不仅要满意,还要有新意。”

方良华就问:“新意?对啊,是要有新意,就是亮点。小鲁啊,你看……”

小鲁是原来村支书老鲁的儿子,他几乎继承了父亲的全部特点。他挠了挠头发,说:“我们的新意就是在村委会的领导下,坚决开展党员联系制。一个党员一个贫困户,一个党小组帮扶一个后进分子,真正让党的基层组织深入到千家万户。”

“这很好。”常振兴肯定道。

程一路又就调研路线和中餐安排,作了布置。他特别强调:省领导来的时候,绝对不能出现沿途乞讨者,更不能出现上访者。

秋浩月部长来后,没有像往常一样听取南州市委的汇报,而是直接到基层调研。任怀航和王士达一直陪着,同来的乔小阳副部长也一同到了点上。应该说,青树村确实很有看头,耐看,好看。一进村,两边的墙壁上大多写着关于基层组织建设方面的标语,也有关于计划生育的,关于普九教育的,关于绿化造林的,一幅幅标语,形成了一条长一公里左右的标语墙。秋浩月部长特意地下了车,沿着这标语墙细细地看过来。程一路在后面观察了一下,看到秋部长的脸色比刚到南州时开朗多了,也逐渐高兴了一些。方良华正一条条地读着标语,有时秋浩月也笑一下,停下来说这条很好,很生动。又问是不是村支委自己创作的,小鲁支书马上回答说大部分都是党员们自己想出来的。秋浩月对任怀航道:“怀航同志,看看我们的党员们创作的标语多么生动,多么通俗易懂,把党的政策宣传得很到位。我看这个应该推广,应该作为基层组织建设中的一个亮点和经验,好好总结。”

任怀航马上接道:“是个不错的想法,回头我们一定好好总结。”

秋浩月部长年龄比任怀航要小,她是从中组部直接下来的,所以她在省里说话很有分量。她长得不算太漂亮,但是经得起看。更重要的是,她身上还散发着一种女人的气息。这在高层女领导中是很少见的。但是,就程一路所知,这是一个外表看起来柔弱、办事却十分泼辣的女部长。据说在省里,一些省级领导也对她有三分敬畏。

秋部长显然对青树村这个点很满意,走完标语墙,她又看了几个农户。这其中,有近年来致富典型,家中盖着三层楼的小洋房,底层还配了车库。秋部长问女主人,一年的收入多少?这个女主人一看也是经过场面的,回答起来一点不慌。

“一年也就十来万吧。”

“十来万?不少啊?都干了些什么呢?”

“跑运输,栽水果,样样都来。”

“啊,看来是个全能户啊!很好,很好。农闲时都在家干嘛呢?”

“这……”女主人好像突然语塞了,脸也一下子红了,望着小鲁支书。小鲁支书马上替她答道:“看看电视读读报。学知识呗。”

秋浩月看着小鲁支书,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大家又去看一户贫困户。贫困户在中国农村是个奇特现象,多年来一直喊着消灭,却仿佛春草,灭而不绝。它的存在,不仅仅说明了贫困户本身的现实,同时给富裕户有了一个比照,也给各级领导干部访贫问苦创造了机会。大凡领导干部下来考察或者调研,走访贫困户是必走的一道程序。这户贫困户住了三间低矮的土坯房子,里面光线很暗。秋部长走进去,模模糊糊地看见一个人躺在床上。小鲁支书介绍说:“这一户人家现在有五口人,其中两个儿子都是弱智,一个女儿正在读初中。躺在床上的是女主人,长年患病,每年的家庭收入还管不了药费。男人在仁义的矿上下矿,每个月的收入也就六七百块钱。”

秋部长皱了皱眉头:“村里谁来帮扶这一户?”

“我自己。”小鲁支书说,“像这样的贫困户基本上是没有什么好办法,村里和我自己每年给他们解决一点资金。前年我曾经鼓励他们栽经果林,却找不出人来管理。但是不论怎样,我们支部定的原则是:不能饿着,不能冻着,不能辍学。”

“这三个‘不能’提得好。”秋浩月边说边伸手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在床上躺着的女人,说这是一点心意。女人迟疑着,小鲁支书就说:“这是秋部长的关心,快收下。”女人伸手接了,一连声地说“谢谢”。

秋部长就拉过女人的手,屋内的灯已经开了,程一路看见秋浩月的手和女人的手拉在一起,一个枯瘦,一个圆润,一黑一白,反差强烈。拉了一会儿,秋浩月又说了几句鼓励的话,一行人就出门了。秋浩月对任怀航说:“怀航同志啊,像这样的贫困户,我们还需要来研究方法,帮助他们脱贫。他们自己没有能力,是不是可以考虑成立互助组织,把他们集中起来,利用他们的责任田,利用他们的责任山,发挥效益,解决问题?”

“浩月部长这个提议很有创新意义啊,我也一直在考虑,怎样从根本上解决这些贫困户的脱贫问题。特别是像刚才看的这户,不是因为懒,而是因为智力欠缺,因为生病,才贫困的。给几个钱固然能解决一时之需,但不能解决根本。浩月部长的意见给我们指明了一条路子,成立互助组织,最大限度地利用他们现有的资源,带动他们致富。这很值得研究,很值得探索啊。”任怀航说着回头对程一路道,“一路同志回去后就组织政研室,按照浩月部长的指示,好好研究。”

程一路答是。大家继续往前,村子里的路面看得出来,也扫了一次,两旁的香樟树整整齐齐的,散发出一缕缕清香。

秋浩月和任怀航并肩走着,不停地交谈。王士达紧紧地跟在后面,却说不上话。方良华建议领导去看看村里的党员活动室,说这是桐山县的标兵活动室。秋浩月点了点头,继续往前,一直走到香樟树路的尽头,是一幢三层的建筑。从外面看很有气派,这是村部。小鲁支书带着,大家依次看过了党员活动室,计划生育服务室,农民文化室,老年活动中心,电教室等等,里面都很整洁,老人活动室里还坐着几个正在闲聊的老人。程一路明白这都是小鲁支书临时找来的。上次他和常振兴书记来时,活动室里灰尘多厚,仅有的几张桌子上,还散落着一粒粒的老鼠屎。

秋浩月部长的兴致看来好起来了,任怀航原来绷着的脸面也放开来,看完了各种活动室,大家就在会议室就座。小鲁支书简短地汇报了情况,方良华也说了一段。市里就由常振兴副书记汇报。秋部长听得十分认真,不时地还记上一段。常振兴说完了,任怀航正要请秋部长指示,王士达却说话了。

“首先我代表南州市人民政府,欢迎秋部长到南州来考察。刚才秋部长也看了青树村的基层组织建设情况,看起来确实很好,很令人振奋,令人鼓舞。这说明南州这些年基层组织建设抓出了成果。具体情况常振兴同志都汇报了,我也就不重复。不过,我想借这个机会,也来谈谈对基层组织建设的一点看法。”王士达说着,看了一眼秋浩月,发现秋部长并没有生气的意思,就接着道,“组织建设是党发挥领导作用的主要阵地,无论在基层,还是在县,在市,道理都是一样的。我想搞好基层组织建设,重点除了刚才大家看到的、听到的以外,恐怕最需要从组织领导、组织方式、特别是民主与集中上,去体现,去深入。我们现在很多地方,组织看起来很健全,但是,这不是党的全体党员的组织,而成了一些人实施自己意图和欲望的小组织、小团体。这是一个十分不好的倾向,我是坚决反对的!”

“士达同志,”任怀航终于听不下去了,直接打断了王士达的讲话。程一路看见任怀航脸是青的,虽然挂着笑意,看得出来,那笑不是真正的笑,而是气愤与无奈的笑。

王士达停了话头,任怀航就用手摸了一下头发,望着秋浩月说:“基层组织建设是个严肃的大课题,也是一个需要不断创新、不断探索的新课题。南州虽然作了一些探索性的工作,但是,不足的地方仍然很多。以后我们将不断地在工作中加以改正。下面,还是请浩月部长给我们作指示,大家欢迎!”说着任怀航自己带头鼓起了掌。

大家也都鼓掌,秋浩月环视了一下,然后清清嗓子,才说道:“看来今天的调研很有成效,不仅仅看到了青树村的典型,还引发了我们关于基层组织建设的思考。这说明调研有必要,也出了成效。基层组织建设涵盖面广,情况复杂,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做得好的。这里面,就需要大家进一步团结,众志成城,才能扎实地解决问题。任何形式的不团结,和片面地强调民主,或者片面地强化集中,都是有害的,也是要不得的。我希望南州市委在这方面要好好研究,深入研究!”

秋浩月说完了,任怀航嘴上说谢谢部长的指示,心里却在不断地鼓噪。王士达却像没事一样,夹起包就往下走,程一路朝他看看,他也没理。一行人很快上了车,正要开动时,斜刺里突然冲出一个老人来。程一路立马感到可能出事了,马上下了车。小鲁支书也跑了过来,拉着老人就要走。

老人却嚷开了,“我要告状!……”

常振兴也下了车,跟程一路一块过来,示意小鲁支书快一点将老人带走。可是这老人不仅不动,嚷声更大了,“什么村委会?老百姓一分钱好处得不到。上面一年给的钱,都落到干部腰包里了。你拉我,你个鲁天柱,你得了多少好处?吃了多少老百姓的扶贫钱?你说啊,你说啊!刚才看的那小楼就是他自己家的,那贫困户也是临时找人替代的。欺骗啊!欺骗!”

小鲁支书脸通红的拉着老人,任怀航坐在车里皱着眉头。

老人还是被拉走了,小鲁支书和方良华跑到任怀航的车子边,红着脸解释。任怀航说解释什么,要解释给秋部长解释去。秋浩月当然不会听什么解释,车子仿佛约好了似的,一齐轰轰地发动,缓缓地开走了。

程一路的心里很有些生气,但又不好明说,只是叹了口气。任怀航却在前面车上打电话过来了,问程一路怎么搞的?语气很生硬。程一路只好说:“我也没想到会出这种事,没有想到。”任怀航声音提高了:“为什么没有想到?没有想到就是失职。”

“妈的个鲁天柱!”程一路一生气,在部队时骂人的口头禅就出来了。

陈阳说:“其实怎么能怪我们?他要跑出来,脚长在他身上,谁也拦不住。”

中餐时,大家好像都忘记了在青树村的事,匆匆地吃了工作餐。在往南州赶时,秋浩月部长请王士达坐到了她的车上。程一路瞟了一眼任怀航,任怀航脸上没有表情,正用手摸着头发。

秋浩月部长在南州呆了两天,一天到桐山调研,另外一天,准确地说是一下午和一晚上,主要是找南州几大班子的主要负责人谈话。谈话是分别进行的,谈到副书记为止。程一路一直呆在湖海山庄,成了任怀航书记和秋浩月部长之间的联系人。阎丽丽不断地进来陪他说话,程一路看得出来,阎丽丽好像老了一些,脸上的皱纹深了。阎丽丽问:“张晓玉在澳洲习惯不?”程一路说:“还好,反正整天在家,跟国内没个什么区别。要说区别,就是看到的人多了,不同肤色,不同语言,也很有意思。”

“当然有意思。不行下一步,我也到澳洲得了。”阎丽丽说。

“你去干什么?放着南州大好的事业不做,跑澳洲当富姐啊?不像晓玉,她是去照看儿子的,是身负历史使命的。”

“这倒也是。”阎丽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问,“啊,最近跟张省长联系过没有啊?秘书长。”

“没有,平时我们就不太联系。晓玉在家的时候,也是她与伯母联系。张省长忙啦。”

“官当到这个份上,也是苦事。秘书长,我斗胆问一句,你们男人当官,累不累啊?”

“嗬哈,你说累不累?不就像你们女人经商一样,都是苦事。”

平时,程一路一般情况下,根本不大与人谈到张敏钊。别人谈时,他也尽量回避。但是,与阎丽丽谈张敏钊又是另外一回事。张敏钊与阎丽丽的关系,虽然保密得很好,但像程一路这样领导层的人,还是很清楚的。只是大家都不说,以前,张敏钊经常一个人到南州来,接待工作都是阎丽丽做的,但每回,都有人向他报告张省长来了,说在路上看见了张省长的车子,或者在湖海山庄看到了张省长在散步。程一路听了也不说,连张晓玉也不告诉。领导干部这方面的事,是个敏感话题,一旦传了,后果就难以收拾。

阎丽丽走后,程一路想看来前几天张敏钊来南州,连阎丽丽都没告诉。他走后,当天晚上被找去的人,也没有向程一路反馈什么。他所要办的事情,也许真的是一件天大的事情了。

第十六章

秋浩月部长离开南州后,任怀航的心情好像好些了。至于青树村所出的问题,也没人点破,任怀航也就没有再找程一路的麻烦。方良华倒是为这事,专门给程一路一再解释,说那老人本来就有精神病,看也看不住的。在电话里,方良华的语气甚至有些沉痛。程一路说:“算了算了,这事已经过去了,不过下次不能再出现。那个小鲁支书,倒是要多多注意。如果有问题,一定要及时处理,看来群众对他还是很有意见的。”方良华支吾着,程一路也就不多说了。

南州的空气,每天都似乎要出什么大事。特别是官场,总是弄得神秘兮兮的。

冯军打了几次电话,询问秋浩月部长来南州后,有关人事安排的动向。程一路笑着:“没有动向,秋部长来主要是调研。”

“不是吧?我听说都谈了话。士达市长说他推荐了我,但怀航同志不太同意。”

“你不是清楚得狠嘛,比我还清楚。还听说什么了,也说给我听听。”

“没有了。团长,你别调侃我。你在核心。我在外围。我知道的是皮毛,你知道的可都是精髓啊。”

“哈哈,别问了,管好你的矿山。”

“不问了,问了你也不说。吴兰兰过几天要来,告诉你了吧?”

“啊,这……她说过。但具体时间没说。”

“就这两天,来了我就告诉你。”冯军接着补充道,“你看,你看,我都糊涂了。哪还用我告诉你?”

程一路骂了一声,冯军就说了再见,挂了电话。

自从上次吴兰兰到了南州后,程一路莫名地感到,自己心目中的一些多年固守的美好,渐渐消失了。也许,在他的心中,所存活的永远都是二十多岁时的吴兰兰,而不可能接纳现在这个四十多岁一身商人气息的吴兰兰。以前,他经常在梦里梦到吴兰兰,她总在前面跑,而他在后面追。不论他跑得多快,吴兰兰总是追不着。有时眼看着就追上了,她又奇怪地跳到了更远的前面……

而现在,吴兰兰竟然再也没有在他的梦里出现过。他也很少想到她,身在官场,一天到晚,忙忙碌碌,很难让人能够真正地静下来,好好地想些什么。

张晓玉到澳洲快两个月了,程一路也渐渐适应了没有张晓玉的生活。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外面吃饭,家中已经很长时间不开伙了。他感到头疼的是洗衣服,天气越来越暖,衣服换得就勤。以前在部队时,他最怕的就是洗衣。要说他当官谋过什么私,那就是洗衣之私。他的衣服大多是由小兵们洗的,回来后,有张晓玉,现在却只有自己了。好在他用了最简单的方法来解决问题,大量使用洗衣粉。先用热水泡好,然后放到洗衣机里,一直到烘干再出来。为了增加衣服的清洁度,他每天基本上都要换一次衬衣。张晓玉走前一口气给他卖了十件衬衫和三十双袜子,连卫生纸都卖了一大捆,程一路笑张晓玉是提前包办。张晓玉说:“不提前行吗?你不就像个孩子!”

张晓玉一走,程一路的时间观念也有了改变。以前不管在哪里,总想着要回家。现在是回家与在外都一样,所以也不急了。有时也被鲁胡生他们拉着去唱唱歌。唯一不变的是晚上总是不断的有人来找。他在外,打电话找;他刚一到家,来人就像算准了似的,接着就按门铃。找他的大事也有,更多的是小事。有些事按他的看法,根本不需要找到他这样一个市委秘书长的头上。可是现在中国就是这么一个风气。凡事都找人,好像不找人,什么事都办不成。找了人,就有保险了。既是来找他,少不得要带点烟酒,有的甚至直接送卡。一开始他也不断地拒绝,甚至生气。可是来找的人好像铁定了要把东西送出去才安心,即便是拼了命似的推,最后还是只好放下。烟和酒已经在书房里堆成了一个小堆。以前,处理这些烟酒都是张晓玉负责,她一走,程一路只好任它放着。卡放在抽屉里,也有一小摞了。

有一天晚上,又来了几个人,说完事,放下烟酒就走了。程一路看着烟酒,不知如何是好。正好张晓玉打电话来了,程一路便将这事说了,问怎么办?张晓玉说:这事是难办,不收又不行,收了也不能浪费掉。不行这样,让以前老是收咱们家烟酒的老板直接去拿。程一路说这不好吧,张晓玉说那还有别的什么好办法呢?程一路这时就想到了二扣子。虽然他同二扣子也只见过两面,但他看得出来这个老家的远房侄子,精明,也还厚道,不是那种贼坏的人。他跟张晓玉一说,张晓玉说也只好这样了,就找他吧。

第二天一上班,程一路就找到二扣子的电话,告诉他请他什么时候来南州一趟,叔找他有事。二扣子激动得话都差点说不出来,一个劲地说:我就去,就去。程一路笑道:不要就来,没这么急。我也还有事,这样,你晚上到我家吧。

放下电话,程一路又笑了一下。桌上放着马洪涛刚送来的关于民营企业调查的报告初稿。程一路翻了翻,二十多页,怕也有一两万字。他也知道搞材料是个辛苦的事,马洪涛的脸最近看得出来瘦了,好几个调研报告都压在政研室的笔杆子们头上,用他们自嘲的话,叫“十万大山”。中国革命打倒了三座大山,获得了中国人民的解放。而这十万大山,却是一年年地打不倒,打不倒又还不见成效。倘若用物理学的名词来形容,就叫“做无用功”。

程一路刚刚看了两页,王传珠进来了。

王传珠瞅了一眼桌上的材料:“唉,搞不完的文字啊!有个事,我向你汇报一下。有个别同志反映,我们的个别司机经常晚上开私车,出入一些娱乐场所。我觉得,这件事恐怕影响不好,损坏市委的形象。你看,要不好好处理一下?还是……”

“有这种事?具体是哪个司机,清楚吗?”

“的确有这种事。我也看到过,只是以为是领导在用车,才没有问。至于司机,可能是指怀航书记的司机小刘。”

“啊。”程一路望了望王传珠,心想这事不太好办了。

“你看,需不需要给怀航书记说一声?”

“暂时不要。这样吧,我有空找小刘谈谈。”

王传珠说那也好。其实这事程一路也听叶开说过,但是说得含糊,他也没有细问。现在既然有人反映上来了,就一定得处理。领导干部的司机,某种程度上也代表着领导干部的形象。司机不好,往往老百姓怪罪的就是领导。但是,程一路也知道,领导干部的司机轻易也动不得。既然跟了领导干部,就成了领导干部的人。打狗还得看主人,动司机就更得注意。动得不好,领导干部不满意,事情就会办砸了。

程一路打电话让马洪涛过来。马洪涛很快过来了,程一路将稿子递给他,说:“我基本上看了,觉得不错。大概都是体现了怀航同志的意思。个别地方我改了一下,打印后先请相关部门和个别县的同志来座谈座谈,集思广益。最后成稿后,再送怀航书记。”

马洪涛点点头,故作神秘地说:“听说有人把黄川告到省里去了……”

程一路没有做声,这事他也还是第一次听说。

马洪涛接着道:“财政局的几个老干部联名给省里叶正明书记写信,叶书记批转省纪委,要求认真查处。如果属实,一定要严肃处理。”

“什么时候的事?”程一路问。

“我也是刚刚接到省里一个同学的电话,可能最近省里就要来人。”

“啊,好的。不要外传。材料要抓紧。”

马洪涛拿着材料出去了,程一路站起身来,轻轻地掩上门。省里要来查黄川,这个消息对于程一路来说,是一点先兆都没有。黄川是任怀航到南州后,从省财政厅要来的。当时,任怀航的理由有三条,一是财政局长不能由本地人担任;二是从省厅要人来关系熟,有利于工作;三是黄川办事能力强,有创新意识。当然更重要的一条,任怀航没有说,那就是黄川到南州来任财政局长,是加强了他作为市委书记对财政的掌控能力。

黄川年龄很轻,正是意气奋发的时候,平时,程一路与黄川也不是太打交道。财政局是政府组阁单位,按理他应该更多地与政府走到一块,特别是与市长和分管财政的常务副市长走得近才合理。但是,在南州,所有官场的人都知道,黄川与任怀航走得最近。他们经常一个车子回省城,任怀航到外地考察,黄川必定在名单之中。在政府,分管财政的徐硕峰是任怀航的人,加上黄川,任怀航对南州的财政基本上是算控制住了。王士达作为一市之长,却在很多财政问题上,施展不开手脚。

老干部来告黄川,不知道是财政局本身的老干部,还是指其他的老干部。一般情况下,老干部是指一些已经退下去的原来的领导,至少是副处以上的,才能算得上老干部。老干部退下来后,往往对社会上特别是对官场上很多的行为看不惯,有时甚至生气,义愤得不得了,心急得不得了。他们虽然人是离开了官场,可是官场的消息还是一件不少地打听,然后议论,然后评价。有一些老干部,更是隔三差五地跑到市委市政府来,反映问题,抨击时弊……

程一路就经常接待这样的老干部,老干部是一股不可低估的势力。在位时,他们自己被别人议论。退下后,他们的议论很有力度,也很有影响力。老百姓相信他们,而且,他们从官场一路走来,对官场的规则是知根知底。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他们联合起来要告一个人,就不是单纯的告了,而是当成了一件事业来做。如今,黄川不知有什么落到他们手里了,居然被告到了省里,而且引起了叶正明书记的重视。可以想象,告状信所涉及的内容一定事关重大,不然一个省委书记是不可能轻易去对某一件告状信,作专门的批示的。

那么,他们到底告黄川什么了呢?程一路反复地想想,也想不出头绪来。

中午,程一路到人事局去吃饭。省人事厅的一个调研组正在南州,专门调研公务员法实施情况。下午调研就要结束了,本来是请常振兴副书记陪着吃餐饭的,但常书记另有安排,程一路只好出面陪了。

秘书长这个角色,很有些意思。比如吃饭,如果其他书记因为临时有事,秘书长就经常代替他们去出面应酬。各个部门是不管这事的,不管是副书记,还是秘书长,在他们眼里,都是领导。领导出了面,就给足了部门的面子。部门在上级领导眼里就很风光。这也是中国官员为什么饭局多的一个原因。其实,身在局中,有时候程一路也感到一些无奈。但无奈归无奈,出面还是要出面的。

省人事厅带队的是个处长,姓莫。官场上官大一级压死人,虽然莫处长来自省厅,但毕竟只是处长,比程一路矮一级。所以,中午的饭的中心不是调研组,而是程一路了。人事局的王平原局长,不失时机的介绍了程一路辉煌的从军历史,莫处长几乎是佩服得五体投地。程一路当然只是谦虚地笑着。他由着王平原去说,中餐不准喝酒,再不说话,吃饭就一点气氛没有了。

莫处长老家其实就是南州人,只不过在他父亲那一辈就搬到省城了。他同黄川恰巧是同学,当然就问到黄川。莫处长说前几天,黄川专门请了他们调研组一餐。“黄川比在省厅里时更能喝酒了。”莫处长悄悄地问程一路,“听说黄川要当副市长了?真快啊。他下来时,才是副处。马上要成副厅了。”

“啊,啊,这事……啊,我没听说。”程一路含糊着。

“秘书长真是……哈哈。不问了。”

程一路心想不是你不问,而是我确实不太清楚。黄川以前跟他说过,想在这次的换届中动一下。财政局长调整,除了向上,没有向下的可能。黄川的意思,程一路自然明白。不过,今年的换届空间很小,按现在的局面,黄川已经没有什么希望了。如果省纪委真的要来查他,就是没查出问题,也洗不清被查了的事实。而且,从某种程度上来讲,如果任怀航换届时不走,他应该更希望黄川留在财政局长的位子上的。

饭很快吃完了,程一路与莫处长一行道了别,就让叶开送他回家。临出宾馆门时,他看见简韵正从里面出来。简韵看见程一路,脸竟然一红,还是很调皮地喊了声秘书长,程一路笑笑问:“也吃饭啊?”

“来了几个同学。”简韵说话的声音清脆甜美,“啊,其中有省委组织部乔小阳副部长的女儿,我和她还是同室呢。”

“啊,那代我向她问好。”程一路笑道。

简韵说当然可以,转身走了。程一路着她的背影,感觉简韵就像一只早春的燕子,轻盈可爱;又像街头的香樟,清新可人。

第十七章

晚上回家,程一路边看电视边将衣服洗了。衣刚晾好,门铃响了。他以为是二扣子,就擦着手来开门。门外站着的却是一个陌生人,问:“程秘书长吧?”

程一路答是,来人说:“我是从省城过来的。林晓山秘书长让我来看看您。”

“啊,那请进吧。”进了门,来人先是夸奖了一番这屋的装潢,说用料好,上档次。接着又介绍自己叫叶峰,是省委叶书记的侄子。这次来南州,主要是想参与南州滨江大道的竞标。“当然,我们的公司是个有实力的公司,省城的很多重要建筑,就是由我们公司承建的。”叶峰随口就说出了几个省城标志性建筑的名字,“我们还长年在外省承接工程。道路改建工程是我们的强项。”

程一路想这人说起生意来,比水淌得还快。叶正明的侄子,林晓山亲自介绍过来,自身有了底气,说话才滔滔不绝的。

叶峰说到最后,才拐到正题上:“听说任怀航书记有意让秘书长来主管滨江大道的改建,所以以后还请秘书长多多关照。”

“这事我不清楚。”程一路直接说道。滨江大道改建,市委是定了的。但谁来主管,没有明确。按理应该由副书记和分管建设的副市长来抓。

叶峰见程一路在有意回避,就装作无意地掏出了手机,然后就听见他说:“林秘书长,您好啊,我正在南州程秘书长家呢。啊,是啊,是啊。程秘书长很客气。要不要他跟您讲话?”接着递过了手机。程一路只好同林晓山打了招呼,说了几句不咸不淡的话。最后答应一定关照,林晓山才收了线。程一路心里有点不快,心想:真是拿了鸡毛当令箭。

叶峰脸上堆着笑,期待地望着程一路。程一路正要说话,门铃又响了。他边往门前走,边说:“以后再说吧,我记着。好不好?”叶峰当然是个聪明人,知道外面来人了,赶紧起身,同时将一张卡放到了茶几上。程一路想拦住已来不及了。门已被叶峰打开,二扣子站在门前。叶峰说:“秘书长,以后再来拜访,再见!那事还请您多费心。”

程一路潦潦地应着,叶峰走了。二扣子进了门,一眼就看见茶几上的卡。本来程一路要把卡收起来的,但一想找二扣子来的目的就是要处理这些卡,收不收也就无所谓了。二扣子神情激动,他没有想到当秘书长的叔会专门找电话请他来家。要知道在他们村里,连村长大概也不曾受过这样的礼遇。

程一路让二扣子坐下,问了些乡下的事,又问工程进行得怎样了。二扣子红着脸,一一地说了,一再地感谢叔对村里人的照顾。说村里的老百姓们还在商量,什么时候要派代表专程到市里来感谢叔。程一路笑着道:“哪能那样。我也没出什么大力。回去后告诉他们,不要来了,来了也不一定能见着我。”

“那倒也是,叔多忙。”

“今天把你找来,是有点事要请你帮忙的。辛苦一下。你知道我这里来人多,有些人经常带些东西来。不收又不行,收了也不好处理。这样吧,你看看,能不能帮着给处理一下?也免得坏了,浪费了可惜。”

“这……当然可以。我以前在南州干工程时,认识好几个做烟酒生意的老板。没有问题,叔放心。我一定会处理好的。”

“那就好。”说着程一路带二扣子到书房里,二扣子一看也呆了,一大堆烟酒,都是名牌的。程一路说:“你自己整理一下,怎么处理,你看着办就行。你也拿两条烟回去抽。”二扣子赶紧说:“我不要。我也抽不得。这好烟让给我抽可惜了。我先整理一下,回头问好了再来拿。”

程一路点点头。他原来准备把卡也交给二扣子,但一想这样目标太大,不好。而且对于卡,他也有别的处理的方法。何况,二扣子他也不是太熟悉,万一说出去,就麻烦了。还是暂时放着,等二扣子处理了这些烟酒后,看看他的表现再说。

二扣子点了一下数,一共是五十二条烟,四十瓶酒。程一路心想平时看不出来,才两个多月,就已经有这么大的数了。真是不得了。以前,他从来不问这方面的事,张晓玉全权处理。现在看来,这些年,张晓玉就处理烟酒的收入,也不是一笔小数目了。

点完东西,二扣子就要走。程一路一再叮嘱这事一定要注意,二扣子说:“叔,你放心。我知道。除了我,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这事。”

“这就好,这就好。”程一路意外地握了一下二扣子的手,二扣子竟激动地哆嗦了一下。

上网后打开邮箱,程小路发来了一封邮件。大意是告诉程一路,妈妈在这里生活得很好,甚至能讲几句不中不洋的英语了。妈妈总想往家里打电话,拦都拦不住。程一路回了信。他知道张晓玉是挂念他。每两天一次电话还嫌少。回完信,草草地看看新闻。他平时没有时间看电视,在网上看新闻成了他了解大事的一个窗口。

网上的新闻太多,眼花缭乱。程一路主要看要闻,而且集中在政治要闻上。今天的头条新闻是海军的一个副司令员因为腐败被抓了。他再进去细看,这个副司令员,竟然是他以前部队的首长。他当团长时,这人是军政委。军长出事后,这人当了军长。后来就调到别的军种去了。程一路不太喜欢这个人,但是,这人的军事才能和组织能力都相当不错。如今也才五十五岁上下,看来前程是没了。可怜一生的经营,毁于一旦。程一路坐在电脑前沉思了很久,心里升起一些痛惜。其实,到了副司令员这个级别,还腐败有什么意思呢?可见腐败并不一定都是物质的,重要的还是精神的。钱再多,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为钱而累,只是因为心灵在无限制地需要,只是因为欲望在无限制地膨胀。

程一路这天晚上有些失眠了。

早晨,程一路到市委食堂吃了早餐,刚回办公室,就看见王士达市长来了。王士达的脸色不是太好,不高的身材在楼梯上晃动。程一路赶紧打了招呼。王士达问怀航书记来了没有,程一路说好像还没到。王士达就到程一路办公室里,陈阳上来泡了茶。程一路递上一支烟,刚要点上,王士达说话了:“听说市委要出台一个关于招商引资政策的新文件?这可是个大事啊,谁在搞?”

“政研室在拿初稿,正准备搞好后送怀航书记和您过目。”程一路一听王士达的话的意思,立即改了口。这文件本来已给任怀航看了,任怀航已签了“发”。不想王士达出来了。王士达是市委副书记、市长,市委发文不通过他,显然是不合适的。所以,程一路临时改口说才在拿初稿,还要请市长过目的。

“这就好,”王士达点着烟,说,“我最反对没有原则没有限度地出政策。我们是要招商引资,但也不能为了招女婿,格外去打死儿子。”

“我也同意,”程一路也点了颗烟,“这次出台的政策,只是在原来的基础上有了点小的修改。关键是优化环境。”

“现在大家都讲优化环境,我讲首先要优化政治环境,强化民主意识。不然都是空话。都是空话啊!”王士达说着吐了片茶叶。

陈阳过来说任书记来了,王士达便起身去任怀航的办公室。程一路没有去,他知道王士达此去一定又有些情绪,还是不当灯泡的好。他按惯例批阅文件,刚批了几份,任怀航就打电话过来,让通知下午召开市委常委会。程一路马上叫办公室通知。好在这个时候,领导们都还没有动身,一会儿,王传珠过来说都通知了,又悄悄问:“临时开会,什么事啊?这么急!”

“谁知道。”程一路没有抬头。

下午的常委会因为临时通知,会议议程也没来得及打印。任怀航说反正都到了,一项项地往下研究就是了。第一项研究的就是招商引资的政策。到底是常委们,一听初稿,就多少明白了其中所含的意思。汪卫先发言,说这个政策好,不是早了,而是出台太迟了。徐硕峰说像这样的政策,早在好多年前,沿海等地都已经出台了。而且在政策上更加宽容,因此建议文件还要放开些,不要遮遮掩掩。组织部徐成部长意见正好相反,他认为这个政策太宽了,不利于环境的优化。这不叫优化环境,而是破坏风气。王浩副书记说得更直接,说:“‘大力营造外来投资者宾至如归的感觉,增强外来投资者在南州的安全感、信任感和温暖感。公安等相关部门,要积极保障外来投资者人身利益和行动自由,坚决打击侵扰投资者行为。’这岂不就是说外商在南州就是天王老子了,没人能管,没有人管?”

程一路听着,这班常委们个个言之有理。但是也听得出来,观点基本上是分成了两种。这两种观点事实上不一定真的都是他们自己的观点,而是到现在为止也没有说话的两位一把手的观点,只不过先通过他们的嘴说出来而已。王士达这回显然是有备而来,弄得任怀航有些被动。

大家都说完了,程一路非说不可了。程一路看看大家,说:“这个文件,我认为出台还是很有必要的。这对当前招商引资工作有很好的促进作用。文件的主题是优化环境,从大的宏观上作了明确。”他停了一下,看见任怀航正朝自己望着,就继续道:“这符合国家的政策,也没有对本地企业形成冲击。关键是想通过这个文件,改善相关部门的服务环境。这也有利于本地企业的成长。当然,文件因为是初稿,不成熟的地方也还很多。像刚才有些同志说到的政策是否过宽,有些地方提法不是太确切,这都还需要修改。”

程一路这话说得原则而具体,但是他的倾向性已经出来了。他是支持这个文件的。王浩点到的文件中的几句话其实就出自程一路之口,他不可能自己吐口水自己擦的。但是,这时候,程一路也看了看列席会议的马洪涛。马洪涛脸红了一下,程一路想:这班家伙,我说了,就照搬,连字都不动。

会议室里一下子静了,这是主要负责人要说话前的气氛。

王士达先说了,“我总体上是不反对这个文件的,”他喝了口茶,“但是,我觉得办公室在起草这个文件时,观点有些问题。第一,政策过宽,这很容易让人犯错误。外商来投资,我们当然欢迎,但是,不能把他们放在南州老百姓之上。第二,这个文件重点放在优化环境上,我赞成。但是,我们要优化什么环境,值得研究。关键是优化我们的服务环境,主要是领导环境和特权部门环境。这两点要作为重点。说到环境,我又想起我们一直在搞的效能建设,也处理了个别同志,情况是不是就好转了呢?我看没有。最近我就听说有个别领导同志的司机,晚上利用公车出入娱乐场所。这就是很大的腐败!领导知不知道呢?是知道不问,还是真的不知道?老百姓看见了,骂的是市委,是政府。这个值得好好反思。”

程一路没有想到王士达会扯到这个事情上,前几天王传珠给他说到这事,他原想等过几天找小刘谈谈的。看来王士达早就清楚了。程一路看看任怀航,任怀航面无表情,只用手摸了摸头发。

王士达结束了发言,意味深长地朝任怀航瞟了一眼。任怀航把手从头上拿下来,清了清嗓子,说:“大家都作了很好的发言。说明大家对这个文件,对这个政策高度重视。这很好,说明了我们在招商引资上的思想的高度统一。至于文件本身,原则上我是同意的。”他话锋一转,“这个文件中的新的政策的出台,其实不仅仅是一个政策了,更是代表着南州的改革开放的理念,代表着南州与时俱进的形象,代表着南州海纳百川的气度。南州要发展,就必须大招商,大开放。在这个问题上想不通,就是对党的政策的不理解,就是对南州的未来不负责。这个文件是在我们有些港商出事后才出台的,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因此,这个文件必须要出来,而且要快,表明我们的诚意,明确我们的态度。”

任怀航就到这儿,用眼环视了一下,王士达正低头喝水。任怀航又道:“至于效能建设,我的态度是明朗的,一定要加大力度。一路同志,请你再过问一下,特别是刚才士达同志提到的问题,要认真地查,既不能放任,也不能冤枉。我在这里带头声明一下,我的司机不会出现这种情况。如果出现了,更要严惩。”

程一路没有做声,他看看王士达,王士达正冷冷地笑着。

常委会的最后一项,是早已经市委同意的滨江大道改建工程事项。徐硕峰作了汇报。这项工程投资达两个多亿,是南州近年来最大的基建工程。对于这样大的工程,谁来主管,是一个很敏感的话题。就程一路所知,在会议之前,王浩、常振兴都显示了对这工程主管的兴趣。应该说,在昨天晚上之前,程一路对此从来都没想过。他只是市委常委、秘书长,这样大的工程不可能轮到他的头上来。但是,听叶峰昨天晚上那么一说,也许真的有那么回事。叶峰从省里来,而且有过硬的关系,他来南州,也是掌握了确切的消息后才来的,不会是无头苍蝇。如果叶峰所说的是真的,这说明了任怀航早有打算。那么,在徐硕峰汇报后,任怀航一定就会快速作出表态的。

果然,当徐硕峰汇报刚结束,王浩和常振兴以及其他人都还在静静地等着的时候,任怀航打破惯例,先讲话了:“滨江大道改建工程是南州市十一五期间的重大工程。这项工程责任重大,民心所系。这项工程的主管,我建议由一路同志负责。这项工程涉及面广,尤其是拆迁任务繁重。一路同志具备这方面的协调能力,而且他本身又是滨江大道的拆迁户之一。他家的老房子还在街上。由他出面来做这个工作,容易服人,也易于化解各方面的矛盾。当然,在具体工作上,请硕峰同志配合。一路同志考虑一下,会后成立一个专门的领导小组,我和士达同志任组长和政委,王浩同志、硕峰同志和你任副组长。你是常务,负责日常工作。”

王士达嘴唇动了一下,却没有说话。王浩已经被列在了副组长的名单中,也不好说话了。徐硕峰说:“我完全同意怀航书记的意见。由一路同志来主管这项工作,是慎重而合适的。我配合一路同志,争取把工作做好。”

“这是个大工程,我怕不行。”程一路知道自己必须先谦虚一下,这个时候,如果他不同意,显然让任怀航为难,也让其他人不理解。如果他一点也不推辞,好像这事任怀航和他先就通过气似的,所以他一点也不意外。因此,他必须先推辞几句。他看见大家都不说话,便接着道:“滨江大道改建,工程浩大,涉及方方面面。虽然我很有信心,但是,面临的许多问题还是要请大家共同来解决。怀航书记和士达市长作组长和政委,我的心就定了。由你们掌舵,我来划船就是了。何况还有王浩书记、振兴书记,我要是再推,大家要批评我了。”

“这样吧,我看一路同志也不要谦虚了,既然定了,就好好干。”任怀航抢过话头道。

王士达这时也不得不说话了,“一路同志负责,我认为比较合适。先就这样吧!”

第十八章

五一长假的前几天,各个单位的工作其实都围绕着一项工作在开展,就是讨论怎样过这个长假。市委办公室的内部,也在不断地讨论,不断地统一,又不断地分歧。很多同志都觉得长假是国家对公务员的一种关心,就是要求单位能给长年辛苦的公务员们一个休息、放松、快乐的好机会。因此一定要用好长假,过好长假,让长假真正成为“快乐假”。

王传珠副秘书长将大家的意见综合了一下,无外乎两种。一些人要求出去旅游;一些人认为平时太累,长假不如发几个钱在家好好休息。但大多数人倾向前者。程一路问王传珠怎么安排。王传珠说:最好还是出去,不然经费也不好列支。程一路又问出去到哪儿呢?王传珠道:“这倒是个难题,现在大家没去过的地方少了。长假只有七天,跑得太远也不行,太近了也不好。不行,就到九寨沟去吧。”

程一路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让王传珠了解一下到九寨沟的费用,其余的等等再说。

到九寨沟去,这个提议很是不错。程一路以前从电视上看过介绍九寨沟的风光片,很美。而且现在季节正好,南州到九寨沟坐飞机也还算方便。市委办公室现在共有五十多人,除了二十一位司机外,其他同志出去的机会并不是很多。每天大家都像个钉子,在行政这台大机器上转动。领导们出去的机会自然多些,但程一路出去的机会却很少。虽然他有很多次机会,但事到临头,总是被缠住了。这就是秘书长,他的身影出现在市委大楼里,才能让其他的领导们踏实。

五十多人出去,费用也不是一个小数目。市委办在经费上不算差的,但也不是最好的。现行的财政体制,导致各个单位从财政得到的,只是基本工资。其他福利和开口工资,都得靠单位自行解决。这也是程一路头疼的地方,他是市委办的法人,按法人管理,连任怀航书记也是在他的管理权限之中。每到过年过节,一提起福利,程一路就得好好地运筹。市委办不能比一般单位发得少,不然职工们会议论,说领导反正有灰色收入,发几个钱不算什么。领导无所谓,职工跟着吃亏。可是发得太多也不好,传出去不好听。因此,市委办每次发福利都是最后的,王传珠先侧面打听好了,再定一个标准,不上不下,大家也没有话说。至于钱,程一路出面请个别效益好的部门赞助。

去年国庆,单位组织到张家界。程一路本来也准备去的,可后来还是没有去成。任怀航书记的一个老同学到南州来了,委托程一路全程陪同。今年,张晓玉不在家,到现在也没听见任怀航书记有什么其他安排,按理能出去一趟了。王传珠也打听了一下,跟旅行社,共六天,每个人三千。如果都去,要十五万九千。

钱不算太多,程一路想。他告诉王传珠先了解一下哪些人愿去,哪些人又不去。不去的每人补助一千五。具体到钱,因为数额大,先由办公室垫着,回来后再慢慢消化。

程一路把这个安排向任怀航书记汇报了,任怀航也同意,说大家辛苦,长假出去走走,既是放松,又能感受祖国的大好河山,是一件好事。但是,不能全部出去。要有人值班,还要有领导带班。大部队出去,安全问题一定不能松懈。

这些事,程一路汇报前都已经想到了。值班的人就安排不去的那些同志,至于带班,临时再定。

到九寨沟的事情一定,办公室里议论最多的就是九寨沟了。上网查,找书看,问一些去过九寨沟的人,大家从不同的渠道,不同的侧面,全面而深入地了解九寨沟。共有十二个同志不去,全部安排值班了。王传珠副秘书长因为以前去过,这次就留下来带班。办公室气氛活跃,人心振奋。程一路也上网查了查,九寨沟确实很美,山光水色,令人神往。他发电子邮件给张晓玉,张晓玉让他多拍一些照片,拍得美些,然后发给她。

程一路也把手头的事处理了一下,二扣子在长假前的头两天,给他送来了两万块钱,说是烟酒处理的款子。那天,二扣子还带来了一封报告,是老家所在的村小学打的。说老校舍年久失修,已经是很危险了。请求上级能够支持,将校舍改造,保障师生安全。程一路看了后,答应给教育局说说,同时把两万块钱递过去,让二扣子带给小学,先简单地修理修理。二扣子说什么也不要,程一路有些生气,到最后,二扣子才说:“叔,孩子们会记住您的。”

“那就好,关键是孩子们一定要安全。”程一路把钱递到二扣了的手里。

一切准备就绪,程一路这回也能到九寨沟好好地玩一回了。他让鲁胡生给他弄了台数码相机,还从橱子里找出了早些年穿的运动鞋,以备爬山时穿。在办公室里,滨江大道改建工程要到长假后才正式启动。优化环境的文件,任怀航批了,已经发出门了。他本来想找司机小刘谈谈,考虑长假将到,不能因此事影响了别人情绪,就决定等从九寨沟回来再谈。站在窗前,程一路看见樟树越来越密了,叶子开始绿郁,清香的气息也更浓了。

下午,程一路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其他领导各自忙去了。齐鸣打来了电话,告诉程一路:省里正式定了要派调查组到南州,调查黄川。

程一路就问:“不就是几个老干部上访了吗?这就查?”

“要是真的就几个老干部上访就好了,怕还有更大的事。听说正明书记对此很重视。”

“那……调查组什么时候到南州?”

“大概节后吧,由省纪委的一个副巡视员带队。”副巡视员是副厅级,虽是虚职,但享受级别。

“唉。”程一路叹了口气。

齐鸣也没有再说什么,让程一路暂时保密,就挂了电话。

程一路反复地想想黄川,这个年轻的财政局长虽说平时为人有些高调,但也还没听说有太大的问题。如果按齐鸣的话讲,那就不是一般的问题了。财政局涉及的工作面广,手头的经费也多,而且还掌握着一些可以动用的财政资金。黄川直接动用的可能性不大,这些资金没有政府常务副市长和市长的同意,是不可能调得出来的。如果不是在这些资金上出了问题,那么以程一路的感觉,问题极有可能出在财政大楼上。这些年,中国出了很多的腐败案件,其中很大的一部分与建设有关。一旦掌控了建设的主动权,就会有人主动投怀送抱。

南州财政大楼坐落在南州市最繁华的沿江大道,面朝长江,楼高二十一层,喻意是进入了二十一世纪。楼顶上覆盖着一个巨大的透明钢球。“南州财政大楼”六个字出自任怀航的手书,虽然说不上多么漂亮,但也虬劲有力,特别是最后一个“楼”字,一笔挥成,很有些气势。这座大楼已经成为南州市的一座标志性建筑。据说总造价达到了一亿多元。大楼落成时,程一路刚刚到市委任秘书长,也参加了大楼的落成庆典。然而,也就从大楼落成后,关于黄川的上访信就从来没有断过。市里也曾组织调查组,专门到财政局进行调查。结果是黄川在财政大楼地操作上,十分透明,完全是阳光操作。

黄川为此更加高调了。现在,很少有干部,特别是领导干部没有被人检举过。虽然有些检举是别有用心的,有些检举是另有目的的,但总之都是检举。一旦沾上被检举的边,组织上就不能不问。结果也自然有好几种。最不济的是真的查出了问题,不仅结束了官场生涯,甚至有可能犯法坐牢;第二种是查也查了,有问题但问题不大,教育处理了事。从此,被检举人偃旗息鼓。第三种就是检举了,查了,没有问题。如是被检举人更加张狂,组织上已经鉴定了我没有事,谁还能说我有事?既然我没事,我就得大笑着给检举我的人看。黄川就属于就第三种。但是现在看来,黄川这种高调的做法显然取到了更坏的催进作用。每次查了以后,关于他的检举信不仅没有少,相反更多。到去年,一些老干部跑到市委、市政府来上访;这次,干脆上访到省里去了。

上次马洪涛说到这件事的时候,程一路还将信将疑,这回齐鸣说了,应该没错。

不知任怀航书记是否已经知道这事,黄川也许知道了。他在省里有很多同学、同事,关系网很广。对于这样敏感的事,程一路一般是听之,而不打听;记之,而不传播;观之,而不近观。

但是,程一路的心情,也为此有了变化。本来到九寨沟,让程一路心情变得很好,他产生了多年来少有的出去到自然中去的冲动。然而现在,他的心里仿佛吹进了一粒沙子,总是藏着硌人。

晚上回家,程一路有点醉。刚躺到沙发上,电话就来了。程一路拿起电话,传来的是吴兰兰的声音。吴兰兰告诉他:她五一节下午到达南州。

程一路马上说:“啊,是吗?我们五一……”

“怎么?有安排吗?”

“是有。”

“那……你是说不欢迎我到南州了?”

“话哪能这么说。我是有安排,准备出去。”

“出去?是公款旅游吧?”

“这倒也不是,只是出去。”

“那就别出去了,这次我带一个人去见你。”

“谁啊?”

“你最想见的人。”

“老首长?”

“正是!”

“这……”

“老爸他已做好准备了,就等你发话呢。”

“那好,你们来吧,我陪你们。”

“这才像话。”

放下电话,程一路心里一阵空落。本来好端端的计划,一瞬间泡汤了。但是,想起老首长要过来,程一路心里又有些高兴。当年在部队时,老首长对他关爱有加,要不是吴兰兰自己不愿意,他早已成了老首长的女婿。

回到地方后,程一路到北京也不是一次两次,但都因为这个那个的原因,一直没有到老首长家中去看望过老首长。有时通通电话,老首长还对程一路心有歉疚,好像吴兰兰最后嫁给高岩,是他的过错一般。这让程一路有些感动,所以在心里,他对老首长的感情,比以前更多了。既然老首长也来,他是没有任何理由不留下来陪同的。

程一路给冯军打了电话,一边告诉老首长要来南州,一边顺便也告诉他最近检举他的人不少,要他无论如何注意点。冯军也很高兴,大概又喝了些酒,说话有些大舌头:“我一定要去陪……陪老首长,至于检举,这说明我冯军工作有力,勇于开拓。秘书长你说,现如今,哪个被检举的干部,不是干得最好的干部?”

“这是两码事,老冯,”程一路说着,斜眼看了一眼电视,正播国务院关于开展小煤窑整顿的通知,就说,“你看看电视,中央开始整顿了。看看!”

“整顿?还能整到仁义来?正好把我整走,正好……”冯军半醉半醒。

程一路就道:“不说了,你休息吧。看你酒也多了。”冯军还在呱呱地说着,程一路却挂断了。

这天晚上,程一路很晚才睡。刚睡着就进了梦乡。他仿佛又回到了部队,成了一名英姿勃勃的年轻政委。而在他的身后,老首长正朝他笑着;更远处,吴兰兰像一朵小花,在不停地摇曵……

第十九章

国土局长孙前进过来了,刚坐下,程一路就看见他的脸好像清瘦了些。

陈阳进来泡了茶,就退出去了。程一路关切地问道:“人瘦了不少,是忙吧?还是酒喝多了?”

“唉”,孙前进的脸色因为瘦而发出清光,皱纹也一道一道的,“哪还喝酒啊?早就不喝了,三高,再喝就得进大烟囱了。”

“这倒也是,到了这个年龄,谁都有个这高那高的。老百姓说这叫官场病。其实他们不知道身在其中的苦。身体是自己的,什么都换不到。”程一路也感慨。

孙前进望着程一路,眼神里却有些空茫。

两个人又随便地说了些不关痛痒的事,最后,一杯茶也喝得快尽了,孙前进站起来,轻轻地问:“张省长五一不过来吧?”

“不太清楚。”程一路确实不太清楚,他没问,张敏钊也没说。

“上次,张省长过来,那事,我已经办了,”孙前进说,“要是看见他,给他说一声。最近我老为这事心烦。”

“那事?啊,好的。”程一路答道。

孙前进放下杯子走了。程一路揣摩他过来,也许就只是为了最后那几句话。孙前进说的那事,其实程一路一点也不知道。张敏钊上次过来,虽然是程一路安排的,但后来他没有参与。张敏钊找李仁、孙前进还有周守一,到底为什么事,程一路也不曾过问。不该是他知道的,他从来不主动知道。现在看来,当时他们确实谈了些事,不然孙前进不会说“事,我已办了”这样的话。但是,听孙前进的口气,张敏钊没有对孙前进事情办了后给以回复,这可能让孙前进有些着急。不然,他不会找到程一路的,更不会说出那样的话的。

那么,张敏钊到底到南州来,让孙前进他们干了什么事呢?程一路突然想到这点,却无处可问。

王传珠进来汇报说明天到九寨沟都已安排好了。一共四十四人。程一路说不是四十一吗?王传珠笑道:“增加了三个,常书记的夫人,王书记的小姨,还有一个是桐山的方良华方书记的妹妹。她跟王书记的小姨正好是同学。”

程一路皱了皱眉头,心里有些不快。但是没有说出来。王传珠当然看见了,就又笑着说:“这事也怪我,但是,书记说了,我也不太好办。当然最后还是请秘书长您来定。”

“还定什么?就这样吧。”程一路语气有些生硬。

王传珠依然笑着出去了,王传珠这人长期搞后勤,练就了这样的功夫。脸上总是挂着笑,就是挨批了,也还是笑。笑有时不失为一个好的手段,能够化解尴尬,大事化小。

下午,程一路分别到任怀航书记和其他几个书记的办公室走了一趟,一一地问了问五一长假的安排,办公室是不是需要提前准备什么。任怀航是要回省城的,常振兴和王浩都已另外有安排了,徐真副书记还没定,但是,也不会在南州,晚上她就要赶到省城。

领导们都安排定了,程一路心里也定了些。办公室里同时安排了三台车子,作机动用。虽说是长假,但也还有很多的事要处理。常委会有一个纪律,长假期间,不论在哪里,不论什么时候,手机一定要保持畅通,人能够随时找到。事实上,对于领导们来说,长假不长假,都是一样。只是平时的工作更忙些。因为长假,上面的会开得少,下面也就不需要急着一层层地往下传达。少了会和各种名目的调研,中国的机关工作立即就单纯了,也就一下子清净了。

程一路没有给其他领导说他自己五一长假的安排。鲁胡生曾经打过电话,问他一个人怎么度假,说蒋和川想请秘书长出去走走。这走走的意思,程一路自然懂。这几年,国家实行长假后,不仅造成了黄金周,创造了假日经济,同时也派生出了“假日官场经济”。很多人就瞅准了长假,请领导出去走走,散散心,赏赏风景,高雅,体面。领导不花钱,请的人自然也得到了他们想得到的利益。山山水水间,不仅留下了各级领导的足迹,也不断地留下了他们对人生的感慨和对生活的赞美。因此,每到长假前,领导们的安排就成了一些人关注的焦点。蒋和川去年长假曾请任怀航书记一家到西北走了一趟。据任怀航书记回来讲,看了西北,才知道什么叫苍凉,才知道什么叫旷达。相比南州这样的江南城市,西北就是伟岸的丈夫了。

程一路原以为鲁胡生一定早已知道吴兰兰和老首长要来南州,但听口气,好像并不知道,就顺便告诉了他。鲁胡生在电话里大着嗓子喊:“这个吴兰兰,真不像话。这事都不和我说,还是团长好啊!”

晚上,程一路回家打开电脑,就看见张晓玉发过来的邮件,内容主要是告诉他出去旅游应该注意的一些事项,写得很细,连牙膏牙刷等等,都写上了。程一路想以张晓玉的打字速度,打这样的一封信,怕也要两个小时。心中就有些感动。赶紧回信,告诉她九寨沟去不成了,老首长要来南州。同时,让她自己和程小路都注意身体。又问问澳洲现在的风景怎样了,让她下次也发一点和儿子一起在澳洲的照片过来。说实在话,一个人在家的时候,程一路还真的很想她们了。

程一路和张晓玉结婚时,并不是住在现在这套房子里,而是住在即将要拆迁的滨江大道的那条老街上。老街临江,大都是明清建筑,古朴典雅。那时,程一路的父亲还在,家里种了一院子的花草。一进门,就能闻到各种不同的花香,“四季有花,日日有香”,这是父亲在自己屋门上写的对联。这些花草,后来随着父亲的故去,也不断地凋谢了。人说花草有情,程一路算是真的见识了。父亲去世后,程一路也从老房子里搬了出来,住到市委宿舍里。先是在处干楼,后来到厅干楼。老房子一直空着,前几年一个老家的亲戚曾借住过。也有人想买它,但程一路根本连想都不想地就回绝了。老房子里不仅仅住过父亲母亲,也留下过他的童年、少年和他与张晓玉最初生活的温暖。好像一旦卖了,就没有了回忆,没有了根。

现在,老房子终于要拆迁了。而且曾经生活在老街上的程一路,恰恰是拆迁改建工程的常务副组长。这也许就是天意吧!

程一路已经计划好了老首长来南州后的安排,当然首先是同所有在南州的老部下见面,然后他想安排老首长去一趟南州禅寺,虽然老首长不信佛,但去看看也无妨。如果老首长兴趣好,他还想请他到湖西去,到程一路的老家看看。那地方也曾经过战争的洗礼,对老首长来说,可能会更亲切些。生活问题,他已让接待处详细安排,老首长在级别上是大军区级,即使不搞兴师动众,但到地方来后,由组织出面接待也是理所应当。想到这儿,程一路觉得还是应该把老首长来南州的事,向任怀航书记汇报一下。不然事后问起就被动了。因此,五一节早晨,程一路一起床,就给任怀航打电话,简单地将事情说了。任怀航对级别问题十分敏感,立即吩咐程一路好好接待,他如果有时间的话,将赶回南州亲自陪同。

中午,冯军和刘卓照提前赶来了,大家就一同在湖海山庄就餐。冯军和刘卓照都是今年常委换届的竞争人选,席间大家却都不说,只谈在部队里的事。鲁胡生前前后后,像个勤务兵一般。王志满跟程一路说到市委刚出台的优化环境的政策文件,边开玩笑边说:“这可真的断了我们的一条财路。现在是公开保护了。”

“话不能这么说,”程一路打断道,“那个文件也没说对违法的要保护。说得很清楚,至于断了你们的路,说明你们以前走的就不是正路。不是正路却要罚钱,这只是你们公安的内部规矩。”

“其实,要我说,还不如一切公开了好。一个愿卖,一个愿买,生意两清,堵也堵不住。你看这些年,这是越堵越多,越堵越猖狂。”刘卓照边将菜放进嘴里,边笑说。

程一路笑着,说:“越说越不像话了,有点离谱了。传出去不好。”他转过头问鲁胡生,“南日最近形势如何啊?”

“一派大好。”鲁胡生哈哈笑道。

“一派大好?我看也未必。不过蒋和川发了,圈了那么多地,就不得了了。”刘卓照说。

冯军却回过头来,问程一路是不是由他来负责滨江大道的改建,程一路说是,刚定的。冯军笑着,望着程一路,“这可是个好差事,不行,向怀航书记建议建议,把我调来给你做助手,如何?”

“我可担当不起。”程一路依然笑着。

“不想要就明说,别打什么官话。”冯军咋呼道。

这时候,程一路的手机响了。一看号码,是个陌生的。程一路就接了过来,却是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很年轻的,向程一路问节日好。程一路想这是谁呢?正愣时,对方先说了:“我是简韵,秘书长不记得哪?”

“啊,是你啊,小简,你好。”

“也就是打个电话问声节日好,您忙,我挂了。”简韵没等程一路同意,就收了线。

程一路握着响着忙音的手机,呆了一瞬。冯军马上说道:“可不能这样啊,团长,我可是要告诉晓玉同志的。”

“你告诉什么?同志之间,正常往来。”程一路望着冯军,眯着眼。

饭后大家开始打牌,一边说笑。老首长的飞机,正点的话,要到晚上七点。这一下午的时间,看来就只有在牌桌上度过了。中间,程一路又接到好几个电话,还有短信,大都是问候节日的。现在的人,大概都有了节日综合症。不论什么节,只要是节,都搞得一本正经。短信满天飞,直乐坏了短信运营商。程一路一般不回,他在手机上打字速度比在电脑上还要慢。而且,手机上很多字的拆字,根本不是你所能想像出来的。短信接得多了,有时他看着也笑。有些短信很有些意思,更有意思的是有些人把别人发给他的短信直接转发过来,连别人的名字都一道照搬。

但是,简韵的电话,今天却让程一路有些高兴。

叶峰也打来了电话,请程一路到省城去做客,顺便指导指导他们公司。程一路说没有时间啦,等以后吧。叶峰有意识地提到了任怀航,说刚刚中午在一起,任书记的酒量好像更见长了。程一路只是哈哈地应付,他明白叶峰话的意思,就是我不仅仅能找到你程一路,我更能找到任怀航。对滨江大道的改建,程一路心里还是一片漆黑,他想等到长假以后,再真正地进入进去。至于谁来承建,他早想好了,公开招标,阳光操作。

当然,真到了招标时,程一路能说多少话,能做多少主,连他自己都不太清楚。这样大的工程,上面的组长副组长,个个都不可能只是挂名的。常务常务,主要是在做事上,而不是在决策上。这可能也正是任怀航坚持要让他来出任常务副组长的原因。现在想来,对于任怀航来说,能名正言顺地负责滨江大道改建工程并且又能很好地为他所用的人选,除了秘书长程一路,确实是再没有更合适的了。

马洪涛跟随到九寨沟的大部队,已经到了成都。刚下飞机,就打电话来报了个平安。马洪涛做事一向谨慎,特别是做后勤这一摊子,让人放心。不过,程一路还是在电话里叮嘱他:一定要注意安全,大部队在外,安全第一。

虽然是在打牌,但是桌上的四个人,电话此停彼响,牌也打得索然无味。有时候,个别电话还得出了包厢门接,其他人就只好玩着手中的牌。谁都有私密,对于今天牌桌上的四个人来说,心照不宣,知此知彼。只有鲁胡生,大概是满屋跑得累了,靠在沙发上睡觉。他的鼾声,一点没有因为电话而受到干扰。程一路看着,笑了笑。

就在这时,程一路的手机又响了。吴兰兰在机场说:“我们到了,飞机早点!”

第二十章

老首长依然威严,程一路一看见他,马上就回到了部队时代。他第一个动作,不是握手,而是敬了个军礼。老首长也还了一个礼,冯军、刘卓照也都跟着做了,一时间,气氛真的像在军营里一般。

吴兰兰在边上笑着道:“别磨蹭了,快到宾馆吧,老爸也累了。”

程一路说也是,大家上车,很快到了湖海山庄。阎丽丽早在门口接着,下了车,进了别墅,老首长看着房间,说:“一路啊,是不是太……”

“啊,这是我们市委的接待宾馆。您的级别,住这合适。”程一路知道老首长的意思,先把话挑明了。

老首长却道:“我是来看看你们的,却不是来搞腐败的啊!”

“您这话,老首长,您尽管放心,在您面前,谁还敢腐败?您一来,我们都回到了纯洁的部队时代啊!”程一路开玩笑说。虽说是玩笑,可程一路心里真的有这种感觉。在地方上,他被别人认为是一个很部队化的领导。当别人这样说他时,他不仅不恼怒,而且感到很高兴,很自豪。

“你看,你看,一路也说起假话了,这不好!”老首长边坐下边道。

大家都笑。程一路将所有在座的一一作了介绍,特别是现在的官职。老首长很高兴,说:“都不错啊,看来还是部队出人才,是吧?”

“当然是。我们现在四个县,有两个县的书记就是您的部下,南州还有不少部队出身的干部,关键是素质好,觉悟高。这完全是由于部队的培养啊。”程一路递上茶。

“也不能这么说,地方上的同志也很不错的。”老首长笑说,“你们到了地方,就是地方上的人了,不过部队的传统不能丢。我最看不惯的就是那些还没到地方上三年,就连军歌都唱不成调的家伙。这是部队的耻辱!”

“现在还说这些,老调子了。”吴兰兰在边上插话道。

老首长扫了女儿一眼,程一路支开话题:“先休息一会儿啊,然后用餐。”

晚宴就在湖海山庄的小餐厅里,程一路特地打了招呼,菜做得精些,但数量一定不能多。老首长的个性他清楚,见不得铺张。果然,菜上来的都是些野菜,有野生的甲鱼,花儿菜,蕨菜,地衣。程一路想这个阎丽丽,看来是下了功夫。每个菜都恰到好处,不多不少,正好吃完。酒也是南州自家产的南州米酒。这也是程一路特意安排的,他要让老首长感到亲切,朴素。

老首长情绪很高,喝了三杯米酒,大家回忆的都是部队里的辉煌岁月。老首长激动时,还讲了一段在中越反击战中的故事,说的是一个越南女子,不知怎么看上了我们部队的一个小战士,寻死觅活,一直跟着部队。老首长当时是师长,知道后也很奇怪,就通过望远镜看了看。确定是事实后,他让小战士提前回到了后方。那个越南女子,在小战士走后,也就不见了。后来,部队在攻打一个高地时,敌人火力很猛,部队伤亡很大。正愁没法时,却看见一个越南妇女走到了交战的战场上。她好像用越语与越军讲了一会,然后进了越军的工事。几分钟后,工事爆炸了。

一桌子的人都静静的,老首长说:“我当时就流了泪。”

“也是,”吴兰兰含着口菜道,“那时,她是救了你们。可是,我不喜欢。那不是卖国嘛?”

“胡说,我们进行的是正义的战争。”老首长声音提高了。

程一路赶紧看着吴兰兰道:“也别说了,当时的情况与现在不同。”

冯军也站起来,敬老首长酒。鲁胡生侧着脸问吴兰兰,上次所谈的项目怎么样了。吴兰兰说:“基本定了,我这次来,就是要再跟你们深入地谈谈。”

“那好,我马上告诉蒋总。”鲁胡生说着就拿出手机,边出门边给蒋和川打电话。一会儿回来说:“蒋总明天赶回来,亲自接待。”

“蒋总不在南州?”吴兰兰问。

“到省里去了,同任书记一道。”鲁胡生答道。

程一路听着鲁胡生的话也没做声,心想刚才叶峰打电话说中午和任怀航一起,大概蒋和川也在。

话题不知怎么就扯到了腐败上,老首长显然有些激动,“我就想不通,腐败有什么意义?钱多了有什么用处?还是惩处不到位,要严惩,严惩!党中央不满意,人民痛心啊!”

刘卓照按着老首长的肩膀,轻轻地拍拍:“腐败是个社会问题。复杂!”

“复杂什么?只要像你们这样的官员,都能洁身自好,腐败从何而来?”老首长的火气更大了,弄得刘卓照脸一红。程一路接过老首长的话题:“是啊,是啊,老首长教导得对。腐败关键是自身。人心一正,腐败自然没了市场。老首长教导得及时啊,我们都记着。”说着他看了一下大家,说:“时间也不早了,老首长坐飞机也累,这样,我提议大家共同为老首长举杯,再次欢迎老首长来南州!”

大家都起立,老首长也要站起来,被程一路按住了。喝完了酒,又吃了点主食。一行人出小餐厅时,阎丽丽过来,问吃得怎样。程一路说很不错。阎丽丽拉过程一路,悄声地说:“张省长过两天要来。”

“啊,知道了。”程一路含糊地应付着。

晚上大家坐在老首长的房间里,说些南州的趣闻,也谈些部队时的往事,不觉就到了十点。吴兰兰说老爸要休息了,他每天晚上十点上床,雷打不动。道了晚安,各人回去。程一路也要走,阎丽丽说反正回家也是一个人,干脆就在这里住好了。程一路就住了下来。他看阎丽丽,好像还有话说。就问道:“还有事吗?”

“没事,秘书长你休息吧。不过……”阎丽丽有些吞吐。

“不过什么?”

“我好像感到张省长最近有些心事。”阎丽丽道。

“啊,工作忙吧?”程一路心里其实也是一凉,但口头上还是劝道,“没事的,放心!”

“那就好。”阎丽丽说了再见,掩上门走了。

程一路也有些疲惫,虽然不像往常那样上班,但是这一天,也算是用了心的。他冲了澡,坐到床上看电视。电视里正在播黄金周的旅游情况。他看着有点懊恼。他想像得出其他人正在九寨沟,那如画的风景,也真令人心醉。不过想回来,能见到老首长,而且老首长还这样健康,他也就释然了。

阎丽丽刚才说张敏钊省长要来南州,这可能是只给她一个人说的。那么,程一路也不可能问。领导的事,即使是亲戚,也不能问得太多。有时,你不问,就是不知道,别人问起来含糊,人家也以为你知道。早些年,张敏钊还在南州时,有几次婶子问到张敏钊与阎丽丽的事,程一路只说没听说。并且劝道:一个当官的,在外面有一些谣言,那都是别有用心的人干的,信不得!其实就是信得,婶子也没有什么办法。如今在官场上走的,有个别关系走得近的异性,已经是正常不过的事了。这几年,有许多领导干部出了事,一查出来,每个后面都有一些,有的甚至用“MBA”来管理了。

这些事,对于程一路这样在官场上泥一把、水一把地混了十几年的人,见怪不怪。但是,阎丽丽说她感到张敏钊心情不好,联想到上一次张敏钊神秘而匆忙地来到南州,程一路就觉得有些不能不让人要往别处想的念头了。官场犹如江湖,有时甚至比江湖更加险恶。

程一路想着这些,就没有心思再看电视,干脆关了,一个人坐在床上点了一支烟。他一般情况下是不在床上抽烟的。只有心里有事的时候,而且是一个人,才偶尔抽一支。南州的官场一向以来,应该说还算平静的。这么些年,虽然也有个别人因为腐败而受到处分,但没有出现过惊天的大案子。最大的案子是原来的桐山县的县委书记,因为收了一个乡长的一万块钱,最终因为这个乡长落选而案发,被免了职,留党察看。这个案子曾被张敏钊当作一个反面典型,在全市的干部大会上反复宣讲。任怀航书记来了以后,多次说到:南州的班子是团结的,南州的干部是团结的。一个地方发展的快慢,与班子的团结与干部的团结密不可分。团结,拧成一股绳,就是经济发展的动力。言下之意,一个地方不团结,窝里斗,班子动荡,人心不安,经济也就无从发展。

看起来,南州这几年算得上风平浪静。就是任怀航与王士达之间有大大小小的矛盾,但也还没有矛盾到影响整个班子团结和影响经济发展的地步。作为市委班子中的一名成员,程一路从内心里希望南州是平静的,他不希望出现问题。就像拔萝卜,一个不拔,一片平静。拔出了一个,泥土松了。松了的泥土就会带出另外的一大片萝卜。这是程一路不想看到的,也是最不愿意看到的。

湖海山庄的夜十分安静,程一路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间睡着的。早晨醒来,外面鸟儿正在一声高一声低地鸣叫。程一路走出房间,马上就看见吴兰兰正站在树阴下,一扭一扭地扭着腰。他想转回头,吴兰兰已经看见他了。吴兰兰问:“昨晚上没回去啊?”

“啊,太晚了,就睡在这了。”程一路上前道。

早晨的空气中还有些许的水雾,但是清新。吴兰兰笑说:“我不知道,不然昨晚我一定要拉你出去喝酒。”

“是吧。我晚上很少出去的。这里条件还行吗?”程一路茬开了话题。

“不错,”吴兰兰又扭了一下腰,“当然不会错,皇家饭店哪!”

“哈哈,皇家都在北京。南州地处偏远,是江湖啊!”程一路望望吴兰兰。吴兰兰没有上妆,脸上显得苍白而松弛。

“我老了,是吗?”

“啊,不不,不!很好的。你老了,我岂不成更老了吗?”

“我知道。岁月不饶人啦!”吴兰兰说着,看了一眼程一路。程一路并没有接她的眼神,而是看着不远处的湖面,两只水鸟正在水中悠然地游动。

老首长也起来了,程一路问了好,并问休息得怎样。老首长说好极了,不过不比硬板床舒服。吴兰兰说:“老爸就是喜欢硬板床,睡了一辈子还嫌不够。”程一路笑着应和道:“这不仅仅符合传统,也符合现代医学的养生观。”吴兰兰说就你会说话,总说好听的,难怪老爸那么喜欢你。说完她也觉得说得有点过了,脸一红,马上止住了。

上午,按照程一路的安排,程一路、冯军陪同老首长在南州市区看了看,重点看了南州老街,就是沿江即将要改建的滨江大道。老首长兴致盎然,走走看看,特别是对一些古建筑很感兴趣。在南州古塔上,老首长极目远眺,居然口占一绝:

万里长江水茫茫,

奔腾不息春浩荡。

愿作江水洗尘埃,

政通人和国兴旺。

程一路笑道:“老首长的诗,气势雄浑,胸襟开阔,真是将军气派啊!”

冯军也在旁边说:“回去后,请老首长再亲自把这诗写出来,我要把它放在办公室里。愿作江水洗尘埃,政通人和国兴旺,好啊,好!”

老首长只是笑,吴兰兰却在边上冷不溜地来了一句:“我觉得也就一般,老掉了牙。还放办公室呢?冯书记拍马的功夫真的不小!”

程一路拉了吴兰兰一下,示意她别再说了。老首长的脸也有点垮。一行人下了塔,车子又带着大家绕城跑了一圈。老首长说南州城市规划还是不错的,手笔很大。然后大家说到现在全国各地的城市化进程,老首长却不太高兴了,说各地都在扩大城市,浪费了多少良田。民以食为天,以后怎么办啊?这都是吃祖宗饭啦!而且如果真的是扩大城市还好办些,关键是在圈地。老首长问程一路:南州有没有这种现象?程一路说应该没有。“那就好,”老首长说,“中央下一步要重点整治圈地,土地政策不紧,将来后人骂我们哪!”

程一路点头称是。蒋和川电话到了,说他赶回来了,而且任怀航书记也一道回来了,还有黄川黄局长,大家正在湖海山庄恭候老首长。程一路赶紧对老首长说了,老首长有些不快,说这次来南州,纯粹是私人行为,最好不要领导出面。程一路说我知道老首长不愿意惊动地方,所以提前并没有说。但是,您是将军,您来了,南州市的领导不出面,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您就给个面子,大家坐坐。老首长说:也好,不过一定要简单。

一回到湖海山庄,程一路就赶紧给阎丽丽通知:“中餐一定不能太过丰盛。”阎丽丽说:“我知道,要精但不能多,我亲自把关!”

任怀航毕竟是见过大场面的市委书记,一看见老首长,讲话的风格和方式都变了。他很简单也很实在地介绍了南州的一些情况,接着就说到了省里他认识的几位老将军。其中有两位早些年还是老首长的战友。这样,话题就挑开了。老首长好像也放松了,话也多了起来。蒋和川早和吴兰兰出去,谈他们的合作了。黄川坐在边上,程一路看得出来,黄川的眉头并不舒展,偶尔笑一下,也是心不在焉。

任怀航今天成了最好的倾听者。他一直听着老首长的谈话,即使老首长说得有些过火,他也只是听着。程一路心想这才是任怀航的火候,守得住,沉得下来,现在最需要的就是这种老道。

中餐的气氛自然是意想不到的融洽,任怀航说现在搞效能建设,中餐禁酒,所以请老首长谅解。老首长更是高兴,说一个书记能这样带头,没有办不好的事。讲的就是认真二字。程一路很少看到任怀航这一番表演,心里也是惊叹。平时,任怀航总喜欢摸头发,今天程一路却一次没有看见。可见,人的很多习惯,也是在一定的情境下才出现的。他突然觉得任怀航书记有一点陌生了。但是陌生在哪里,他也说不清楚。

第二十一章

明心大和尚已经让人把禅寺里里外外扫了一回,因为长假,寺里的香客也多了些。程一路原本不准备安排老首长到南州禅寺的,但吴兰兰说老爸近年来对佛教文化很感兴趣,既然到了,禅寺不可不去。

程一路觉得奇怪,以老首长的个性,对佛教感兴趣好像不大能让人理解。老首长却解释道:我不是信佛,我是研究佛。我的信仰是共产主义,至死不会改变。但是,佛教是一种文化,研究研究,对人生的修为有好处。

进了禅寺,明心先是引大家到后堂喝茶。这后堂,深幽清雅。明心说:“一看将军的模样,就是与我佛有因缘。”

“此话怎讲?”老首长问道。

“与佛有因缘,并非即得入佛门。因心成佛,得以化诸因缘,于是真佛。”明心说:“施主喜好皆真,不无二样。与佛澄明,与心俱静。”

程一路听着似懂非懂。吴兰兰早已出了后堂,到外面去了。

冯军也在一边呆坐着,老首长与明心又理论了几句,大家起来,由明心带着,仔细地参观禅寺。在正殿如来佛前,吴兰兰烧了三柱香。烧完后,问程一路:“这香真的能达成人的心愿?”

“心诚则灵”,程一路答道。

“那好,我刚才真的是诚心了。我许了一个愿,愿时光倒流,能回到年轻时,让我再选择一次”,吴兰兰说着望着程一路,眼神里有些忧郁。

程一路知道吴兰兰的意思,却不搭茬,跟着老首长后面往前走了。

看完禅寺,再回到前堂喝茶。明心说到这几年南州禅寺的香火旺了。但是,来的无非两种人,一种是求财,一种是求官。佛本无求,求又何用?但是,作为一寺当家,这话却万万不能说。明心告诉程一路,下半年,如果上次秘书长和方浩然主席答应的事落实了,禅寺里要请一座大钟。又说现如今各个寺庙的香火也是竞争,基础设施占着很大的比重。隔壁西江市的明月禅寺,就因为有一座千年古钟,十分神灵。每年就正月初一,撞头下钟的收入就好几十万,甚至上百万。

老首长问这些撞钟的人都是些谁,明心说当然大都是有钱的人。一是当官的,二是企业家。大凡老百姓也是撞不起的。听说去年春节,明月禅寺第一记钟是这个市的书记撞的,有人跟后面付了五十万。

“真是太不像话了”,老首长想发火又咽了下去。

“其实真正以私心求佛,佛不会赐诸因缘的。”明心道。

“这倒也是”,程一路觉得明心虽然身在佛门,倒是看得透这世俗。明心就说:“其实无所谓佛与世俗,不过一纸耳。修为在心,心有佛,则自在佛。”

老首长也不断点头,冯军则眯着眼,一副懵懂的模样。

晚餐就安排在寺里,正吃间,程一路的手机连续地响了。他看看,好像是办公室的电话,迟疑了一会就接过来。王传珠的声音有些慌张,“秘书长,出事了。”

“什么?”,程一路的第一感觉是到九寨沟的大队人马出事了,心里一沉,脸色也变了,王传珠接着道:“市物价局的局长雷远程被烧死了。”

“怎么回事?”

“是这样的,刚才公安局交警大队接到高速路公安部门的电话,说南州有一辆车子在高速上撞上别的车子,人死了,车烧了。通过车牌照查出来是南州物价局的,再查知道当时驾车的就是物价局长雷远程。”

“向其它领导汇报了吗?”

“还没有,请秘书长指示。”

“那好,我就回去。”程一路说着起身,向老首长说明了情况,大家也有些吃惊。冯军骂道:“好端端的有司机,偏偏自已驾驶,真是……”

程一路回到办公室,进一步了解得知,当时车内除雷远程外,还有一个人,是个女的,具体情况还没查清楚。他马上向任怀航书记和王一达市长作了汇报。任怀航明确指示:请一路秘书长,代表市委,妥善处理此事。先处理,再问责。王一达市长是雷远程的姨父。程一路打他电话时,他已知道了。但在外地,他态度明朗,让张宜学秘书长协助程一路秘书长处理此事。

市公安局的周守一局长也随后赶到,程一路和张宜学先到出事现场看了看。现场已经处理了,但还是看得出来出事的痕迹,路上还有零星的碎屑。尸体已经送到殡仪馆,经法医查证,两个人都是因为车子被撞后起火而被活活烧死的。程一路问那个女的查出来了吗?周守一回答正在查,不过有线索了。根据雷远程的家人分析,这个女的很可能是市卫生局的一个会计,外面一直传着她是雷远程的情人。公安机关随后与这个会计家人联系,证实她出去了。目前正组织她的家人去验尸。

张宜学望着程一路,“目前怎么处理?请秘书长定一下。”

“我看这样,在事情没有定性之前,请物价局来处理后事。同时请周局长负责调查相关情况。现在最重要的是要防止家人情绪激动,千万不能做出过火的事,以免造成大的社会影响。”程一路要求张宜学立即以政府的名义成立一个事故处理小组。同时要通知有关新闻媒体,暂不准报道此事。

果然如程一路所料,当天晚上,被烧死的女会计的家属就闹开了。

其实,据了解,雷远程和这个叫向倩的女人的事情,在物价局和卫生局都是公开的秘密。两家人也都知道,有好几年了。也吵过,闹过,无济于事,后来居然风平浪静了。这次,两个人可能是准备驾车出去度假,不想在刚出南州才到西江时就出事了,一对在世的作孽鸳鸯,竟共赴黄泉。

雷远程在南州的正处级干部当中,年龄算比较轻的。早些年,当过市委书记的秘书。到物价之前,在农业局当副局长。南州官场上对雷远程的印象应该还是不错的,这个人作风严厉,办事干练。而且一向比较时尚。不管在什么地方看见他,第一眼吸引人的就是一身的名牌。他有句口头禅:名牌就是男人的自信。雷远程与王一达走得比较近,他到物价搞局长,也是王一达一手提拔的。记得当时常委会研究时,任怀航就很不倾向,说雷远程作风飘浮,不适合于干主要领导。但是,王一达却以锻炼为理由,坚持通过了。

向倩的丈夫,特别是婆婆,带着一班亲戚,到了市政府,什么要求也不提,就是要求把向倩找回来。这自然是个无理的要求,这要求的背后是另有目的。政府大院门口也挤满了看热闹的人。有的人就从中起哄,吵闹声越来越大。说雷远程就是仗着王一达市长,才霸占民女的。张宜学代表政府和向倩的家属反复地谈了三个小时,家属最终提出要求:要雷远程家属进行赔偿。一个大活人就这么被烧死了,不赔还有公理?向倩才三十多点,女儿才上小学二年级,以后怎么办?雷远程死了,雷远程的家属就该赔。而且,向倩的婆婆声称:处理不到位,人不准火化。

张宜学表态说一定会妥善处理,但是这个事情还没调查清楚,不能现在就定性。而且,两家都死了人,大家都平心静气,也有利于问题的处理。这个表态本来无可厚非,却让向倩的家属大为不满,外面的人也趁机闹起来了。政府大院的车子成了目标,很快就有人用石头砸向了车子,有人甚至拿石头开始砸窗玻璃。张宜学和一班人赶快出来制止,气氛却更紧张了。有人在人群中喊道:政府为这个作风腐败的局长说话,欺负老百姓。这更激起了愤怒,张宜学的头也被人打了,鲜血直冒。一行人吓得躲进了三楼的办公室。张宜学赶紧给程一路打电话,程一路倒很镇定,问了情况,让张宜学先别出来。同时请周守一局长立即调动公安干警到现场,对为首闹事者,先抓,以稳定局面。

直到凌晨一点,整个事态才算控制住。十来个为首的小混混,根本与向倩家里无亲无故,只是看着好玩,发泄不满的。任怀航书记指示一定要严惩。程一路正式与向倩家属谈话,他的态度强硬而理智,提出先处理后事,一切其它问题等后事处理完后再进一步处理。向倩家属也没料到会闹出这么大的事来,看程一路态度又没有一点融通的余地,也就只好同意了。

处理完这一切,已是凌晨四点多了。程一路还是马上给任怀航和王一达汇报了情况。做完这些,他坐在沙发上,顿时感到人陷入了一阵巨大的疲惫之中。两只眼皮也沉重地耷拉下来,靠在沙发上,他渐渐地睡着了。

雷远程之死在南州引起了不小的震动,老百姓传得很多,猜测得很多。有的甚至传出雷远程是因为腐败,畏罪自杀了。

程一路听着也就笑了笑,王传珠很无奈地看着他,说:“幸亏秘书长在,不然出这样的事,真不知怎么处理了?这个雷远程,也真是。偏偏在这个时候烧死了。”

程一路没有做声,只是苦笑了下。其实他心里也不是滋味,五一长假,市里其它领导都出去了,出了这样突发性事件,作为在家的常委秘书长,责无旁贷。要是平日,自有分管的领导出面去解决,程一路最多也就协助协助而已。

王传珠突然冒出句话来:“好像怀航书记在南州吧?”

“不太清楚”,程一路虽然心里也有这个想法,但是他不能说。昨天中午吃饭后,任怀航就在湖海山庄休息了。蒋和川陪着,不知道下午是不是离开了南州。但是,即使任怀航真的在南州,这样的事,他应该不会直接出面的。由市委秘书长来处理,也已经是很到位了。

上午,程一路赶到湖海山庄,老首长详细地问了这事,感叹不已。吴兰兰告诉程一路,昨天晚上回来后,任怀航书记专门过来陪老爸聊天。后来,任书记还同蒋和川一道,请她出去吃夜宵。“南州的夜宵真的很好”,吴兰兰说:“任书记看来也是个真性情中人,他说如果我们合作成功,他要让我做南州荣誉市民呢。”

“这很好啊”,程一路笑道,但是他的心里却有点不是滋味。

冯军过来专门接老首长到仁义去,说既然到了南州,不到仁义,也太看不起这个部下了。刘卓照也吵着要老首长到湖东去。最后还是程一路作了主,兵分两路。吴兰兰和蒋和川到仁义去了,继续谈他们合作的事。刘卓照陪着老首长到湖东。程一路怕雷远程的事还有反复,就留在市内。但是,他答应刘卓照,晚上尽量赶过去,陪老首长吃饭。

王浩副书记从外地赶了回来,程一路把情况介绍了一遍。王浩说:“幸亏了一路同志在家,现在就是有些人唯恐天下不乱,趁浑水摸鱼。对这种人,就是要严惩。”大家又谈到雷远程的为人,张宜学的头上还缠着纱布,他的心情老大不快活,说:“一个人要死也太简单,一瞬间就没了。上周我还看见雷远程开着车子,在金大地门前。那个作派,足!不想现在成了鬼,成了一堆焦炭。”

“人之生死,谁能预料?”王浩很有感慨道。

程一路想每个人在生死面前,都是能表现自己的内心世界的。特别是这些长年在官场上摸爬滚打的人,平时都把自己包装得跟一根粽子一般。没有多少人能看出真正的官场中人的感情,脸上总是莫名的笑,说的都是规则中的语言,好像一入官场,人就被消灭了情感一样。但是,到了这个时候,面对一个熟悉的人突然离去,心情却又回到了普通人的位置。王浩的感慨,程一路也有。而且,他的心里还或多或少有一层淡淡的忧伤。

王浩问任怀航书记长假不知怎么安排了,程一路说昨天在南州,和蒋和川他们一道。王浩道:“这个蒋和川,也真够可以的。他的二期工程不是老早就说要开工了吗?不是仅仅要圈一块地吧?这事中央马上要开始查,看来上面的土地政策要紧了。”

“也是该紧,不然土地就没了。”程一路附和说。

张宜学插话道:“南州在全国不算厉害的,我听说有一个市,前几年就圈地这一下,就圈了两万多亩,这两年就专门吃地钱。这个市的书记还不是上去了,听说到省里搞副省长了。”

“政府圈地,不是个别现象。反正钱还在政府的盘子里。现在关键是一些企业也圈地了,发了财是自己的。这才是最不正常的。中央这次重点整治的就是这个。”王浩说完,问程一路:“听说你部队的老首长来了?”

“是啊”,程一路回答说:“刘卓照陪他们到湖东去了。”

“什么时候回来?我也陪陪老首长。是军区级了吧?”王浩问。

“军区级”,程一路说:“不需要了,王书记也忙。何况老首长这次纯粹是私人走动。他也不太喜欢热闹。谢谢王书记了。”

大家就从老首长谈到现在的部队,张宜学说:“现在的部队风气也坏了,我儿子在部队里,每年花的钱比一个大学生多得多。各级关系都要疏理,不然你别想当个排长连长的。这可不像秘书长那个年代了。”

程一路笑道:“你这是以点带面。何况部队也不是真空,也生活在这个世上。人情往来,正常得狠!”

“那倒也是”,张宜学叹道。

第二十二章

程一路晚上还是没能赶到湖东去,王浩副书记有一个摊子,坚持拉着程一路参加,他也不好推辞,就去了。路上,王浩问程一路省里对南州的人事安排不知怎样了,听说任怀航书记和王一达市长都要离开。程一路听着这话,想起前不久常振兴副书记也问过这话,就在心里笑笑,说:“这是省里的事,连王书记都不知道,我还能知道?”

“你看你看,跟我打逛语了吧,”王浩笑道:“一路同志当然知道。你比我们还清楚。其实谁走谁来都一样啊,不过,像我,在副书记任上也干了好几年,外面说我是瓦罐里养乌龟,越养越缩了。”

“哪能这么说?王书记正是向上的时候。机会有的是啊!”程一路这说的是真话。王浩也还不到五十岁,机会随时都可能降临的。如果任怀航和王一达都走的话,省里很可能从南州内部提一个一把手。按常理,符合提拔条件的,其实就只有王浩与常振兴两个人。徐真虽说也是副书记,但毕竟是挂职的,没有什么竞争力,而且她也不会往这个方向想。

程一路正想着,王浩又问:“最近见到过张省长了吗?听说……”

王浩说了一半,其余的话吞回去了。程一路看着王浩,他的脸上是一种莫名的怪笑。程一路道:“我也很长时间没见着他了。”

“啊,不过我听说前不久他来过南州。”

“是吗?不太清楚。省长的事,我们哪能知道?”

“哈哈,也是,也是。”

晚饭后,程一路回到湖海山庄。在花径上,他碰见了阎丽丽。阎丽丽朝程一路笑着,有些不太自然。程一路也没问,快走到房门前时,阎丽丽却追了上来,轻轻地告诉程一路张省长来了,不过心情好像还是不大好,问程一路要不要过去看看。程一路说张省长没通知我,我怎么过去?还是不去了吧。阎丽丽说:任书记下午去看过张省长,现在好像到仁义去了。

“到仁义去了?”程一路有点吃惊。

阎丽丽回答说是。程一路想任怀航怎么突然跑到仁义去了?是冯军邀请的吧。冯军和任怀航走得近,这程一路知道。任怀航欣赏冯军的猛劲,特别是冯军在矿山开发上的一些做法,任怀航一直持赞成态度。所以,即使关于冯军的检举信,市领导每周都能收到。但到今天,也没有谁去过问,更不用说去查了。

老首长正在看电视,刘卓照因为有事,先走了。程一路就坐下来,陪老首长说说话。不一会儿,鲁胡生就打来了电话,说吴兰兰他们晚上就住在仁义了,市委任书记也在。请老首长放心。老首长有些生气,怪吴兰兰太麻烦人了,“到了地方,怎么能这么搞呢?一路啊,我看,明天我就回北京了。”

“这哪能呢?还呆几天吧。还有一些您的部下,正往这赶呢。”

“不了,下次再说吧。你给我订明天上午的机票。”

“那兰兰呢?”

“她?让她自己去吧。不行你问问她。”

程一路想了想还是打电话问吴兰兰,吴兰兰也觉得奇怪,问是不是老爸生气了?程一路没说,吴兰兰说:“那好吧,我也回去。好在这边的事也谈好了。”

吴兰兰确实谈好了事,她所在的投资公司投资一点五个亿,与蒋和川的南日集团合作,开发南州南日小区。同时,她还投资五千万,与冯军合作,开发仁义的矿山。这两项工程,都是大动作。程一路听了却不免有点担心。按理说,有人来南州投资,是对南州经济发展的一件好事。但是,吴兰兰这次投资合作的两家,南日和仁义县,程一路都不敢太过的信任。冯军的小矿山整治势在必行,如果真整了,停了,吴兰兰的钱就打了水漂。蒋和川的南日,现在看起来红红火火,但背后到底怎样。就程一路所知,也并不是十分的乐观。

程一路本来想找吴兰兰谈谈,但看吴兰兰兴致很好,冯军和蒋和川也左右不离地护着,实在找不着合适的机会,因此直到上飞机时,他终于没有谈成。他给老首长送了一副字画,是请南州当地一个很有名气的书画家作的。老首长很高兴,说这礼物最有意思。高雅,又代表着南州的地方特色,他喜欢。冯军和刘卓照也送了礼物,冯军送的是一块用仁义县的矿石雕出来的八骏图,刘卓照送了一床湖东当地生产的高级羽绒被。蒋和川本来也送了礼物,但是老首长坚决不要,只好拿回去了。

老首长的突然离开,让程一路心里多少有些不太好受。这个长假,他本来以为能好好地陪着老首长过的,却不想出了雷远程的事,其它的一些事又让老首长不开心。送走老首长后,程一路立即让鲁胡生给一些正往南州赶的战友打电话,让他们不要来了。但是,有几个战友已经快到了。程一路只好吩咐鲁胡生,既然到了也不能怠慢,大家中午就继续在湖海山庄吃饭喝酒。这是假期,适当地喝一点酒也是无妨的。

下午,马洪涛从九寨沟打电话来告诉程一路,大队人马中有人出了点事。不是大事,但也不是小事,请秘书长指示怎么处理。

程一路问到底什么事,马洪涛却支支吾吾。程一路有点火了,马洪涛才说是有一个同志晚上到外面宵夜,酒喝得有点高了。结果跑到美容院里,被敲诈了。程一路哼了一声,说:“这还是小事?还有什么是大事?听着,从现在起必须集体行动。至于这个同志,先批评,回来后再作处理。”

马洪涛战战兢兢地挂了电话。程一路的气却没消。吴兰兰来电说老首长已经到家了,心情还不错,又问程一路剩下的几天怎么过。程一路说:回到单身时代,也是很幸福的事。吴兰兰在电话里笑了,笑了后说:其实我真的很想在南州陪陪你的。可是老爸……程一路马上道:我一个人行的。谢谢了!吴兰兰又笑了,然后告诉程一路:任怀航书记晚上要飞到北京来。

程一路委实感到有点吃惊,但是,他没有表现出来,也没有对任怀航到北京表示什么想法,只是在电话里干笑着。吴兰兰也笑,笑声中道了再见。

回过神来,程一路想任怀航怎么突然要到北京呢?而且一般情况下,任怀航的出行都是程一路事先知道的。要说在市委班子里,对任怀航书记的行踪掌握得最清楚、最明白的,那一定就是身为秘书长的程一路了。但这几天,任怀航好像有意识撇开了程一路一样。当然,现在是长假,领导干部的长假,作为秘书长,也是不宜于多问的。

中午吃饭时,冯军曾说到过吴兰兰。说吴兰兰风韵犹存,程一路当时听着有点想笑。吴兰兰也才四十岁,职业女性最黄金的年龄才到,有一点风韵是正常不过的。没有,才叫不正常呢。冯军听了,也笑,但是那笑,现在想起来有些莫名。记得冯军还说了一句:任书记对吴兰兰印象特好。

冯军说这话时,眼朝程一路看着,似乎有些说不出的暧昧。

难道任怀航书记与吴兰兰……程一路没有再往下想。任怀航到南州四年来,好像还不太听见关于他的桃色传闻。当然,程一路知道任怀航也不是在这方面干干净净。就程一路所知,任怀航在省城也有一个很好的女人,是一个大企业的老总。年龄比任怀航小,长得挺好。有一次,程一路陪任怀航在省城请客,这个女人当时就在作陪。从他们的说笑和眼神中,程一路看得出来他们之间是有故事的,而且不是一般的故事,一定是个很久远也很浪漫的故事。到了任怀航这样的市委书记的级别,选择女人就很慎重了。彼此有关系,又必须长期处于地下状态,更重要的是能接受这种状态,这才是最根本的。那种把爱情挂在嘴上,甚至吵吵闹闹的,已经不太适合于这个年龄和这个层次了。

吴兰兰是不是这样的女人呢?

程一路也拿不准这一点,毕竟十年了。十年的时光能改变的太多,一朵花会凋谢和开放十次,而每一次的凋谢和开放,又绝对不同。吴兰兰这样一个生活在京城的单身女人,她内心世界的花朵到底怎样,早已不是现在的程一路所能感知的了。

程一路感到有点累,回到家里,和衣上床,很快就睡着了。

南州的五月,正是一年中最好的季节。天气温暖,花朵开放。程一路好好地睡了一觉,醒来时,天已经黑了。王传珠打来电话,问秘书长晚餐怎么安排。他是担心秘书长一个人在家,生活不方便。程一路说不必了,我一个人有办法。

程一路穿上衣服出了门。楼下是一大片的樟树,在夜晚蒙胧的灯光下,显得有些迷离。樟树的香气,一缕缕地漾过来,这是一种好闻的香气,十分清新。出了大门,外面就是街道街道两旁已经搭起了很多的大篷。这是一些夜间做小吃的人家使用的。大篷有红色的,也有绿色的,一字排开,有的里面已经放好了洗净的菜。程一路差一点想停下来,但是还是往前走了。肚子还好,还没有到非吃饭不可的时候。

沿着街道一直往前,程一路边走边看。晚上上街,最大的好处就是不容易碰见熟人。不像白天。作为一个市领导,程一路最怕的事就是白天上街。以前张晓玉最喜欢拉着程一路逛街。可是后来有一次,张晓玉再也不干了。那次程一路走在街上,一连碰上了十几个熟人。有的连程一路自己也弄不清是谁。但是,一样打招呼,一样停下来说话。虽然说的话都是不着边际的,但总得说。刚说完一个,又上来一个,谄着笑,客气地喊秘书长好。程一路只得停下来,再说一次不着边际的话。张晓玉问谁啊?程一路说我也不知道。一趟街走下来,大部份时间是和别人打招呼去了。张晓玉从此再不喊程一路逛街,程一路也乐得清闲,好像有一年多没有正经地在街上走过了。

夜晚为程一路设置了最好的屏障。没有人上来打招呼,程一路一个人轻松地往前走。转眼就到了老街。老街上透着淡黄的灯光,有几分古典。街上虽然也有一些小摊子,但生意显然清冷。白天各式各样的手艺店,都关门了。只有门面关后的门板缝里,偶尔挤出几缕亮光。这些亮光,程一路是熟悉的。小时候,他喜欢晚上在老街上奔跑,借助的光亮就是这光。不过那时候,街上人气旺些。晚上,邻居们都到街上来沿门坐着,互相说话。现在,没有看见一个眼,也没有声音。只有不远处的江水声,隐隐约约地传来。

老街上的最初住户,大部份已经搬走了。现在的房子,只有白天才发挥作用。经营一些古玩,小工艺品,以及一些其它地方卖不到的商品。像冥货,像各种手工锻打的农具,还有就是经营南州的一些传统小吃。

程一路边走边看,仿佛看到小时候的自己,在老街上晃来晃去。再走一段,到了程一路自家的老房子。程一路没有拐进去。他知道那房子已经很老了。去年,他曾来过一次,门前和院子里的草,足有一米多高。屋要人气,一旦不住人,屋子马上就破了,旧了,败了。这老街上,像程一路家的老房子一样的建筑,还有很多。因此,当市委决定对老街也就是滨江大道改建时,程一路虽然心情复杂,但还是投了赞成票。

一个城市,每天都有一些东西在消失,也有一些东西在成长。程一路走完了老街,又回头看了一眼。夜色中的老街,浓重得像一幅泼墨山水。他想,过不了多久,他就要以另一种身份,再次来到这老街,成为它的最后的送行者。老街无言,但程一路心里的留恋,还是不断地弥漫了开来。他走到江堤上,江风吹着,远处船家的灯火,照着江水。江水因之更加浩淼,更加旷阔了。

程一路没有再从原来的路上往回走,而是选择了另一条路线。南州城里的大街小巷,程一路都是熟悉的。城市虽然在变,但基本格局还在。这个格局,程一路是再熟悉不过了。就像他小时玩的捉迷藏,角角落落都能找着。程一路就这样找着走着,又看见市委宿舍门前的一大排大篷了。

篷子里透出的已经不再仅仅是灯光,更多的是食物的香气。程一路的肚子也确实有感觉了。他看看四周,就选择了一个没有顾客的红色的大篷,揪开门帘,走了进去。他要了一份牛肉砂锅。主人很麻利地点上火,然后在砂锅里放进作料。十分钟不到,热气腾腾的砂锅就端上来了。程一路很久没有吃过这样的砂锅了,还是程小路在家时,硬拉着他来吃过。他喜欢吃。可是平时,要说堂堂的市委常委秘书长在街上吃砂锅,谁也不会相信,谁也不可能相信。

吃着砂锅,程一路突然想笑。他觉得自己这回真正地平民化了,朴素的日子也有朴素的好处。自在,快乐。他慢慢地吃着,大篷的主人,显然没有认出他来。这是程一路高兴的事。他刚吃完,正要起身付帐。门帘开处进来一个女孩子。这女孩子一见程一路,立即笑开了,“秘书长,哇,也在这儿小吃啊?”

“简韵”,程一路准确地叫出了简韵的名字,也笑了,说:“怎么?只准你们吃,我就不能吃。怪事!”

“哪敢!只是看得少。要是早知道,我扛着摄像机来了。”简韵道。

“你这个……”程一路想说你这个孩子,但话到嘴边改了,问:“一个人?”

“一个人啊,刚从台里回来。台里在加班搞专题。”简韵说着坐下来,问程一路吃了没有。程一路说吃了,她自己就要了一个青菜面。坐在程一路对面吃起来。程一路看着简韵。简韵抬起头,看见程一路在看她,脸刷的红了。程一路马上转过脸,准备告辞出门。简韵却喊道:“秘书长,你不请我吗?”

“这……”程一路没有想到简韵会说这样的话,立即停住了,迅速掏出钱包,付了简韵的菜钱。简韵脸依然红着,只是样子更调皮了,对程一路说:“秘书长,你是第一个请我的人。”

程一路笑笑。出了门,程一路想简韵刚才说的话,也许还应该有一个字,“秘书长,你是第一个请我的男人。”

第二十三章

长假过后刚上班,第一天下午,程一路就主持召开了市委办公室的全体人员会议。

大家都还沉浸在到九寨沟的喜悦之中,叽叽喳喳,议论不休。程一路进来,所有的声音都停了,会议室里除了喝茶的声音,什么声音都没有。

马洪涛在会上通报了到九寨沟的有关情况,当然也提到了个别同志的违纪行为。王传珠对办公室有关规章制度进行了重新宣读,这是程一路特意安排的。

程一路最后讲话,他只讲了三点:一是对在九寨沟违纪的个别人员,要认真检查,认识错误;二是严肃纪律,包括各项制度,尤其是用车制度。今后不准任何人在领导用车之外,私自动用车辆;三是坚持效能建设,创造良好的服务环境。

程一路这话每一条都有出处,也都有落脚点。如果是一个外人听来,可能是冠冕堂皇,但是对于彼此熟悉的办公室人员听来,却句句有针对,虽然没有点名,也与点名差不了多少。市委办公室虽然也只是一个处级机构,但因为它是中枢机关,所以在外人看来,就有些高贵和神圣。特别是老百姓,在他们心目中,市委就是市委办,是最高特权机构。即使《宪法》明确规定,国家的最高权力机关是人大。但谁都清楚,人大也还是要听市委的。一切服从党委,这是一个颠扑不破的真理。

开完会,程一路到各个领导的办公室走了一趟。长假归来,他同各个领导谈了谈工作和假期的安排。任怀航书记还没有来,他在省里参加一个会了。常振兴副书记正在接待客人,程一路就到徐真副书记的办公室坐了坐。他看见徐真的脖子上还是围着一条丝巾,粉色的,把她的短圆脸映衬得比平时好看些了。

徐书记正在看文件,见程一路进来,就招呼道:“坐吧,听说长假期间发生了一点事,处理好了吧?”

“基本处理好了”,程一路知道徐真指的是雷远程的事,就答道:“主要是女的家属,这事让物价局在处理。过几天等处理定了,再汇报。”

“也是,这事麻烦!但我想不通,怎么就起火了呢?”

“根据公安机关的查实,可能是速度过快,先撞车后引进起火。人根本就不可能逃出来,窒息了。”

“唉!”

“徐书记长假在省城吧?没出去?”

“不在。我到北京了。啊,在北京正巧碰见怀航书记。”

“啊,那也是巧。”程一路心想这也真的巧极了。不过他没有问怎么碰见了任怀航书记。这时,徐真的电话响了,程一路听见徐真有电话里不断地说:待会儿再说,好不好?可是看起来对方并没有待会儿再说的意思,还在继续说着。程一路看见徐真的脸上有些挂不住了,就示意他还有事,先出去了。在回头带上门时,他听见徐真说:你给我点面子好不好?我在上班。有事下次我回去再说。

程一路心想这打电话的人大概是徐真的丈夫,不然不是这样的口气。

徐真的丈夫,在省新华印刷厂工作。听说还是个副总。程一路只是在徐真刚来时见过一面,后来再没见过。那是个文质彬彬的人,不过程一路感到他的眼神里有一股子倔劲。

回到办公室,马洪涛拿着一本刊物过来,说是关于私营企业主的调查报告已经在省委的刊物上发出来了。程一路拿过来看看,确实发出来了,署名是中共南州市委书记任怀航。文章很长,有八页,发的位置也相当不错。前面还加了一段编者按:私营企业是当前我国经济发展的重要力量。私营企业的健康成长关系到经济的全面提升。任怀航同志对私营企业的调查,深入细致,既体现了一个领导干部扎实的求实作风,也对当前困惑我们的一些关于私营企业的问题,作出了正确的判断。请各地,尤其是领导干部认真学习。

“不错”,程一路笑道:“这是个很有份量的东西。”

“谢谢秘书长肯定”,马洪涛望着程一路说:“刚才这个刊物的主编来电说,今年是换届年,想在这个刊物上发稿很难。很多稿子都有一定的倾向性。一般稿件是不会发的。特别是领导干部署名文章,没有主要负责同志点头,是不可能发的。这也说明这个稿子,省委的主要领导看过了,也就说明省委的主要领导对怀航书记是很看重的,同时还说明……”

“不要说了。哪来那么多说明?你也想得太多了。”

“也许是我想得多了。不过,还有件事……”

“说吧。”

“这个刊物的主编说最好请我在南州给他搞一点赞助。可以作为刊物的理事单位的。”

“啊哈,我就知道,说了这么多,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要多少?”

“他没说。”

“这样吧,这个刊物很重要。你给经济委的姚主任说一下,请他解决。”

“那好”马洪涛说着就要出门。程一路喊住他,说:“以后要少猜测,少说话,这对你有好处。”

马洪涛点了点头,但眼神里有些迷茫。程一路想:一个人,干文字工作时间太长了,可能就真的会书生气。书生气不同于书卷气,书卷气在官场上有用,书生气在官场上却只会有害。

程一路认真地看了这篇文章,觉得有些提法其实也还值得商讨。但是,他想这已经是任怀航认可了的,又以任怀航的名义发了,就是任怀航的观点了,是不能随便乱动和乱改的。看完文章,天色也不早了。晚上程一路还有一个应酬,人大的迟雨田常务副主任女儿出嫁。迟雨田的女儿在市医院工作,和张晓玉是同事。张晓玉到澳洲去了,程一路就不能不去祝贺一下。因此,长假前,他就让陈阳给迟雨田家送去了一份贺礼。迟雨田很高兴,打电话说本来他是不想铺张的,女儿出嫁,也是平常事。但是女儿女婿有这个意思,年轻人好排场,而且亲戚朋友和领导们又看得起。所以也只好简单地搞一个仪式,算是对孩子的一个交待吧。程一路说这应该应该,人生只有这么一回,喜庆些好。

叶开把程一路送到金大地后,就先开车走了。他没有送礼,怕撞着迟雨田不好意思。迟雨田满面春风,迎着程一路进了贵宾厅。厅里已经坐满人了,一看都是人大的几个副主任,还有底下县的人大的主任。大家一一招呼,程一路自然坐在最上面的位子上。他是市委秘书长,是出席今天晚上婚宴的最高领导。说来也很有意思,本来是一场婚宴,却也成了讲究官场秩序的地方。

贵宾厅的门,不断地开开关关,许多人进来同程一路打招呼。都是些部委办局的头头脑脑。程一路心想迟雨田说不铺张,这个场面,也实在是不小了。

迟雨田也忙得团团转,但是再忙,他还得不时地进来,问程一路茶喝了没,烟呢?点上一支,喜烟呢。程一路笑着道:“迟主任是忙着手里乐在心里,前年刚抱了孙子,明年又要抱外孙子了。”

“是啊是啊,人老了,不就盼着这点”,迟雨田笑着。

程一路也笑,大家都笑,一时间,整个贵宾厅里都是喜悦的笑声了。

电视台的南州名记乜一笑也来了,看见程一路,就笑道:“秘书长也来了,真是大喜啊。”程一路没有搭腔,乜一笑就有些不太好意思,上前来轻声说:“听说秘书长要到政府了,祝贺啊!”

程一路不好不说话了,就道:“别乱说。”

乜一笑道:“我哪是乱说?谁都知道。下次我去给秘书长拍到政府上任的专题。”

程一路的脸色跨了下来,乜一笑也看见,就有些尴尬地走开了。程一路看着乜一笑走出厅门,想起简韵。他朝人群中扫了一眼,却没有看见。

婚宴的酒一般不会喝得太多,但是,喝起来很麻烦,礼节太多。程一路感觉到绝大部份时间都是在站着的,接受新郎新娘的敬酒,男女双方家人的敬酒,亲戚朋友的敬酒,要命的是那些各个部门的头头脑脑们,也不分场合都跑过来敬酒。程一路似乎成了婚宴的主角,他实在有些不太好受了,就借故晚上还另外有事,提前走了。迟雨田一直送到金大地的大门外,拉着程一路的手说:“真的谢谢秘书长啦,给我面子,我是快退的人了,以后就看你们。秘书长,我支持你!”

“谢谢了,迟主任”,程一路渐渐放开被迟雨田握着的手,边说边往车子边走。迟雨田追上来,对着程一路的耳朵道:“王一达在南州也呆不长了。”

“啊,是啊,是啊”,程一路应付着已经上了车。他朝迟雨田招招手,车子就开走了。

叶开问:“秘书长,晚上一定人很多吧?我碰到不少各单位的司机。”

“还好”,程一路答道。晚上的人是很多,一个厅级的人大常务副主任嫁女儿,来这么多人,正常又不正常。程一路想迟雨田也许想着反正要退了,临退前把女儿的婚礼热闹地操办一下,也不是多大了不得的事。程一路原来还犹豫过参不参加今晚的婚宴,现在看来参加是正确的。不仅仅给迟雨田一个面子,也让自己出了一回脸。刚才那么多人上来敬酒,有喊秘书长的,也有喊市长的。不管喊什么,都是冲着他程一路来的。一个官场中人,在适当的场合,理智而体面的出场,是必须的,也是必要的。老百姓其实不可能天天真正地看到你,他是通过别人的口,通过电视,来知道市委市政府的领导的。哪个领导出来得多,在新闻节目中出来得早,就说明那个领导官大,威信高,影响力大。换句俗话就是权力大。程一路其实相当注意这一点。到市委后,他一般都是跟在领导后面。即使有电视画面时,他也有意识地往后退,千万不能抢了主要领导的镜头。当然,如果他就是出席某个场面的最高领导,他也会当仁不让地站在镜头的最中间,站在最突出的位置。

有人曾经开玩笑说:现在的电视新闻,越到下面越单纯。省里的电视新闻还是有些社会性的,到了市一级,主要是领导的,再到县一级,基本都是领导的了。有时新闻节目就是领导活动动态,不管大事小事,总要领导出来。而且,新闻节目不是看本身的新闻性,而是看领导的新闻性了。

车子在南州的夜色中慢慢行进,叶开知道程一路秘书长晚上喜欢车开得慢,他好看看车窗外的街景。

手机却在这时响了。

程一路打开手机,看见是蒋和川的电话,就问是什么事。蒋和川说他在“别有天”。香港的黄总来了,想请秘书长出来喝茶。不知赏脸不?

“这……”程一路想拒绝,但他知道蒋和川是个好面子的人,他一定是在黄总面前打程一路的电话的,以显示他与程一路秘书长的关系非同一般。如果程一路不去,蒋和川就会很难堪。而且,蒋和川在给程一路打电话前,事实上已经摸清了程一路现在的动向。这些企业家,现在个个神通广大。有个短信就说:开放毁了一代女人,企业家毁了一代官员。

程一路一直注意与蒋和川这样的企业家拉开距离,即使程小路当初是以南日公派留学的身份出去的,但程一路也不是直接找蒋和川的,而是鲁胡生从中帮忙。包括张晓玉的出国。在市委秘书长的任上,他不可能不与企业家接触,但接触都是有分寸的。企业家的目的是干好企业,而干好企业的目的是利益最大化。因此这就决定了所有的企业家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不做赔本的卖买。企业家与官员频繁接触,这是中国的一个怪现象,也是市场经济初级阶段的产物。说明了市场的不规范,和官员的过度干预。国外,是官员围着企业转,而在中国,恰恰相反,企业围着官员转。

蒋和川是个城府极深的人,以前他与张敏钊的关系就很微妙。任怀航书记来了后,很快就把眼光盯向了南日。曾有人评价南日是红色企业,意思是指南日与官场走提比较近。这官场,其实指的范围很小。在南州,南日在企业界的地位,决定了蒋和川根本不会把一般的小官小吏放在心里。程一路甚至想:蒋和川的心里,可能只有任怀航一个人。其它人,包括徐硕峰,黄川,都只不过是他的棋子。

那么,程一路呢?

在到别有天的路上,程一路一直想这个问题。想到最后,他归结到一点:因为他是市委的秘书长,而一般情况下,秘书长是与市委一把手走得最近的人,因此在蒋和川的眼里,程一路就是与任怀航走得最近的人。所以,任怀航不在南州,港商来了,蒋和川自然要请程一路来陪同。

车子很快停在了别有天的门前,叶开拉开车门,程一路一眼就看见蒋和川正站在门前的台阶上,摇晃着手机,向他的车子跑了过来……

第二十四章

一场五月的雨,将南州轻轻地洗了一遍。程一路看见窗外的香樟树,更加地绿了,也更加地亮了。

省纪委的调查组刚刚到达南州,带队的副厅调光天珍,刚才打来电话,要来给市委进行汇报。听到光天珍这个名子,程一路第一个感觉是脊梁上一冷。怎么是她呢?

光天珍虽然只是省纪委的一个副厅调,但是,她的名头,比省纪委的一些领导还要响。她年龄并不大,好像也才四十岁上下,但她在全省乃至全国,都赫赫有名。原因是她曾接手调查过的一系列大案。在她手上,到目前为止,已经倒下了三个正厅和若干个处干。只要她接手的案子,没有不被弄得水落石出的。按她自己的话说,就是办案就要办成铁案。而随着她所办铁案的增加,一批官员走进了监狱,或者受到了各种各样的处理。中纪委有一个铁娘子,光天珍也被人称为全省的铁娘子。

铁娘子光天珍亲自来调查黄川违纪案件,这给程一路一个信号:黄川案件并不是像人们所想像的那样简单。光天珍调查的风格,程一路早就有所耳闻,她是在掌握一定证据的基础上,才开始着手调查。也就是说,她的前期工作早已做了。通过前期工作,她获得了对整个案件的感觉和印象。在此情况下,她才到南州来。她不是那种凭几封检举信就定性的人。这也正是她办案的高明之处。

光天珍要求先向南州市委和纪委通报情况,然后由南州纪委派员参加调查组,共同调查。

任怀航书记同意了光天珍的要求,在通报会上,确定了由南州市委常委、纪委书记高晓风任调查组组长,光天珍任副组长。除了光天珍从省里带的人外,南州市审计、反贪等部门也派员参加。通报会上所通报的关于黄川违纪情况主要有三条:在南州财政大楼建设上存在收贿;挪用公共财政资金;生活作风腐败。

程一路一边听着,一边不经意地看了看任怀航书记。任怀航正眯着眼,手放在头顶上,来回不断的摩挲着。长假期间,黄川一直跟着任怀航,也许对省里要来调查的事,早已知道了。任怀航的定性就表现在这,他一点声色也看不出来。谁也不知道他此时在想些什么,也许在想,也许什么也没想。

通报会很短,任怀航最后要求全体调查组成员,要以革命的党性为原则,公正无私,做好案件的调查工作。

会议结束后,程一路陪着任怀航回到市委大楼,任怀航上楼的步伐有点沉重。程一路陪着他一直到办公室,刚要走,任怀航问:“一路啊,你对黄川的事情怎么看?”

程一路一愣,随即说道:“现在有些人总是喜欢告状,关键是身正不怕影子歪。我看黄川平时也还挺好的,不会有什么大事吧?”

“难说啊,这几天我和省里的一些同志交流了一下,黄川同志还是太年轻了。一年轻,就不知道怎么处理与老干部的问题,不知道怎么解决坚持党性与个人利益的问题。很可惜啊!”

“这么说……黄川他?”

“当然,事情还才开始调查。我倒希望没事。我不想看到一个任何同志出问题啊。”任怀航说这话时,眉头也在皱着。

程一路没有出声,任怀航回到办公桌前,拿出一摞信。程一路一看就知道都是检举信。市委每天受到的检举信不下五十封,其中一部份是直接寄给任怀航书记的。任怀航把信往桌上一放,说:“现在的老百姓不简单哪。这么多信,涉及到多少人?就冯军一个人的,我看也有好几十封了。怎么办?查吗?不好吧,不好啊!搞经济建设一定需要稳定的环境,一两个案子一查,环境就没有了。人心乱了,还办什么事?所以有些人主持去查冯军,我一直不同意。仁义不是干得不错嘛?那么穷的地方,谁愿意去?我看这是有些人在别有用心啊。换届之年,这种做法更要不得!”

任怀航平时很少一气说这么多话,今天看来情绪显然是很激动。

程一路看着任怀航,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任怀航又用手捋了下头发,继续道:“不说了吧,不说了。一路啊,你那个战友吴兰兰不错,是个女强人。”

“一般吧,不过任书记这么说,她一定很高兴的。”程一路应付道。

任怀航看了眼程一路,“我这次去了北京,吴兰兰一直陪着。不容易啊,人家大企业,忙得狠。我也想去看望一下你的老首长,可是他老人家忙,也就没打扰了。南日合作的事定了,这对下一步南州的发展,意义很大啊!”

任怀航接着问了问雷远程的后事处理以及现在的情况,程一路简单地汇报了一下。任怀航说:“雷远程是个很不错的同志,可惜出了这方面的事。我听说他是因私驾车,这太不像话。对这个事,我的意见是要本着严肃认真、教育后人的态度,该处理的一定要处理到位。你先拟个意见,下一次提交常委会讨论。”

“好的”,程一路答道:“我下午就去同物价局他们一道研究,尽量拿出个合适的处理方案。”

黄川被调查了,这个消息很快传遍了南州的官场。有的甚至说黄川已经被抓了,关在看守所里。更有甚者,说黄川在长假期间挟带巨资,准备出逃,结果被公安机关在机场给堵住了。程一路听陈阳讲这些时,心里有点想笑。如果说现在的官场,还有什么能很快地刺激老百姓,那么可能只有两种,一种是加工资,另一种就是哪个官员出事。南州最近出了两次关于官员的事,老百姓的议论自然就多。陈阳其实只说了一点点,还有一些,事实上连陈阳也不一定能听到。

程一路只是听着,没有评价。他是市领导,他的观点很多时候不是自己的观点,而是市委的观点。

下午到物价局,程一路没有看到因为雷远程的突然出事而带来的影响。物价局依然有条不紊的运作着。进门的花坛里,一丛丛玫瑰正开得欢,中间的绿草坪,在阳光中依然闪着绿光。唯一让程一路感到出事的,就是雷远程的办公室门是关的。门牌还在,大写的“局长室”竟然有些刺眼。程一路迅速地走了过去。

物价局班子成员参加了下午的会议,最后做出了四点意见,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建议市委将雷远程局长的事故定性为因公出差。理由是:当天,雷远程局长正是到西江市,去同一家企业进行商谈,准备引进这家企业到南州来投资。程一路先是没有对此发表意见,后来看见物价局出具的一系列证明,原则同意了这个提议。

会后,程一路同主持工作的万副局长闲谈。万副局长说雷局人刚走,就有人在后面捣鼓了。有人要查帐,还有人正往省里写信。程一路笑笑。现在这样的事太多了,让他写去。人死了,你再写他自己也不知道了,写有何益?

晚上程一路谢绝了物价局的挽留,坚持回到市委餐厅,和陈阳、叶开三个人吃了点饭。吃饭时,电视上正播南州新闻。主播就是简韵。程一路看着简韵,在电视上简韵似乎要瘦一些,但是很精神。程一路想起简韵曾给他的那张名片。后面那两行字程一路不知怎么,一直记得:简韵期待您真诚的批评,您的批评是对我的爱护!

程一路想着笑了一下,陈阳不明究里,却也跟着笑了。

张晓玉已经能打一封完整的信了,程一路一回家打开电脑,上了线,就看见张晓玉的信。张晓玉告诉他:程小路很好,但是好像谈恋爱了。女方是个澳洲女孩,长得很漂亮。她自己已经在上语言学校了,这里学得快,有语言环境。她能简单地会话。教她的是一位澳洲老师,名字叫杰克。

张晓玉接着问了程一路一些在南州的情况,要他注意身体,千万少喝酒。

信的最后,张晓玉写了一行英文,miss you,my dear.

程一路的英语早在参军时就丢到九霄云外了。这行字中,他只认得两个字,一个是你,一个是我。还有两个,他认不出来。印象中好像是吻。他脸有点发烧,张晓玉也会这一套了,可见,不同的文化教育了不同的人。才到澳洲几天,就会这洋人的玩意儿了。程一路起身到程小路的房里,找出一本英语词典。一查才知道那不是吻,是想,后面那个字倒是很好,是“亲爱的”。

程一路想立即打个电话给张晓玉,但大洋彼岸此刻正是更深的夜。张晓玉也许休息了。程一路只好也趴在桌前,给张晓玉写电子邮件。

刚写了两行,门铃响了。程一路皱了皱眉,起身到门前问道:“谁啊?”

“我,市建司的胡平”,来人答道。

程一路开了门,来人随即挤了进来。看得出来,他们不是一个人,其它的人站在门外。胡平关了门,说:“秘书长,老早就想来拜访您了。可是不敢打扰。”

“坐吧。坐”,程一路说着坐到沙发上。

胡平也就势坐了,说道:“我来是为了滨江大道的改建工程的。这年头建筑市场竞争激烈,市建司也一直在惨淡维持。关键是人太多,离退休的人员多,包袱重。破产吧,破不了。撑着吧,又难。所以,这次我们想争取滨江大道的改建工程,我们公司的资质也是够了的。就怕……”

“就怕什么呢?到时去竞标,不就行了?”

“要是这样,就好了。我们不怕公开竞标,怕的是黑手交易。秘书长,我说老实话,现在工程上的漏洞最大,名堂最多。公开竞标,我们有优势。就是输了也心服口服。可是,现在有几个工程是真正的公开竞标啊。不过是搞个形式。给谁谁做,事先都定好了的。”

“还有这事?”

“当然有,而且普遍。秘书长,我不求您给建司格外照顾,只求您到时给建司一个公平的机会,也让我们有点工程。公司里还有好多老职工等着解决医药费呢。”

程一路望着胡平,胡平也正望着他,一脸的无奈相。

程一路说:“这样吧,关键是看实力,看以往工程的质量。当然必要的资质也是需要的。我可以对你说,招标一定是公正的。一定是!放心吧,好不好?”

“那就好,谢谢秘书长了。有您这句话,我有底了”,胡平说着就往外走,同时说:“外面还有几个老工人,也想来看看秘书长。我怕他们吵。”

程一路没有做声。胡平在开门时将一张卡放到了柜子上,他放的动作显得笨拙而陌生。程一路迅速拿起卡,放到胡平的手里,没容胡平来拉,就把他推出了门外。

不一会儿,程一路就听见楼道里传来不断的说话声,然后渐渐远了。一定是那些老工人,正在同胡平议论什么。现在这年头也是怪了,不管怎样,都得有所出手。好像上别人的门,空着手就不可能办成事一样。这已经成了整个社会的一种规则,谁不进入,倒显得有些不正常了。

程一路准备回书房继续写邮件,电话响了。

电话是齐鸣齐主任打来的,告诉程一路省里原来定的徐硕峰调走的情况有了变化,看来徐硕峰走不成了。程一路问为什么,齐鸣说:“这还不简单,黄川是财政局长,徐硕峰是分管财贸的副市长。黄川屁股上有屎,徐硕峰能没干系?”

“这……”程一路有点惊讶。

齐鸣道:“不过这也不一定是坏事。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时候南州很乱,一路啊,要沉住啊!”

“谢谢老领导的关心”,程一路答道。

齐鸣又问了些光天珍到南州后的情况,说这个女人厉害,有一股韧劲。同时他又问到雷远程的事情,说可惜了,太年轻了。雷远程也和齐鸣很熟,只是齐鸣走后不太打交道了。最后,齐鸣委托程一路给他办件事儿,他的一个侄子马上大学毕业了,看能不能放到南日去。这样出国的机会多些。

程一路想终于绕到正题上了,但一想这事也并不是什么大难事,齐鸣如果出面找任怀航,也是一句话就能解决的。就是程一路发话,谅他蒋和川也不会不给面子。于是答道:“这是小事,没关系的。我先给蒋和川说了,到时让您侄儿来就是了。搞个一年关载,瞅好机会就出去。”

“就是这个意思,那就麻烦你了”,齐鸣又聊了几句张敏钊,说昨天在一起开会。张省长到省委的事,听说中央马上要批了。“下次”,齐鸣提高了声音说:“下次来省城,我陪你去看张省长。”

挂了电话,程一路有点累了。写邮件的兴致也没了,就草草地写上了几个字,无非是问好,注意之类,匆匆点击鼠标发了。

第二十五章

“秘书长,开会了”,马洪涛喊过程一路后,就上楼到会议室了。

程一路拿着本子和茶杯子,也上了楼。常委们都到了,程一路是最后一个。以往每一次常委会,程一路基本上是最先一个。今天,他一直在办公室里考虑怎样去处理滨江大道改建的事。进了会议室,程一路抱歉地笑笑。

任怀航清了清嗓子,说开会了。会议的议题有三个:雷远程事件,黄川问题,滨江大道改建工程。

程一路先将关于雷远程事件的调查情况作了汇报,列席会议的公安局长周守一,也将公安部门所掌握的资料作了解释。其实关于雷远程,只有一个重要的问题,就是事件的定性,到底是因公,还是因私。如果因公,就可以叫殉职,可以享受相应的待遇;如果因私,只能是一死百了。

常振兴副书记先发言:“从工作上看,雷远程同志是个不错的同志。对他的去世,我感到痛心。对于这个事件的定性,我觉得要尊重事实,不能因为人死了,就马虎。是因私,就不能说成是因公。这是一个不好的导向,会引来其它同志效仿。”

“我不同意常书记的意见。”王浩说道:“雷远程同志在长假期间,因为招商引资,而出了事。他自驾车当然有些不妥,但不能因为他自己驾车,同时车上又有一个女同志,就说他是因私。如果这样,雷远程死不瞑目啊!”

王浩说完,会议室静了。大家都感到今天的常委会,从一开始就形成了一种对立,在这个场合,随便地发表意见就是表明自己的倾向。

任怀航环视了一下会议室,“大家都说说,都谈谈嘛。”

没有人说,王一达说了。王一达先是亮了一下嗓子,喝了口水才说道:“雷远程同志已经走了,这是事实。这个事件发生得突然,一路同志在家,处理得也很到位。刚才一路同志、守一同志和大家都发表了意见,我听了,觉得很有想法。第一:在这个问题的处理上,不要人为地把雷远程同志拨高,也不能人为地降低。尊重事实,是基本尺度。第二,具体处理,我觉得应该定性为因公。物价局出具的一系列证明,是很有说服力的。我们在研究时要尊重。当然,同时,我们也要吸取教训,即使为了工作,领导干部以后还是不能私自驾车。领导干部考虑问题多,电话多,驾车时就难免分心。我建议市委就此事下发一个通报,以后不准任何党政领导,私自驾车。一旦发现,严肃查处。”

王一达说完话,又喝了一口茶,而且喝茶的声音也很大,在寂静的会议室里有些滑稽。

程一路看看任怀航,任怀航的手已经放在头发上了,他要说话了。果然,任怀航开口道:“我同意一达同志的意见。对雷远程同志的不幸,我也深表同情。这样的一个同志,为了招商引资,因公故去,这是令人痛心的。请政府按照有关规定,进行抚恤。我原则上同意就此事发个通报,按照一达市长的意见,下发到县、乡级。这个工作就由一路同志负责。”

任怀航迅速而利落地说完了意见,这令所有的人,包括王一达都感到意外。雷远程一直与王一达走得很近,又是王一达的姨侄子,现在人死了,王一达为他说几句话也是应当。但任怀航态度如此明朗,很快地同意了王一达的意见,这多少有些令人不解。程一路乍一听也觉得奇怪,前几天任怀航让他到物价局前态度还是要严肃处理的。可是随即他便知道了。任怀航的智慧,往往就显示在这样的大是大非的场合,他的目的总是深藏不露。这就不是一般的官场人物所能做到的了。

接着开始的议题,是大家更不愿意触及的。

市委常委、纪委书记高晓风,简单地将对黄川的调查情况作了说明,根据现在掌握的情况,黄川同志可能涉及到一些经济问题,而且数额较大。省纪委光天珍副巡视员建议南州市委对黄川立即双规。至于到底是哪些问题,高晓风只简单地说了两点,一是财政大楼承建上,收受了承包商五十万元;二是通过项目立项和审批,多次收受钱财,目前查出的有一百多万元。

高晓风说明结束,会议室里突然静得连针落下去的声音都能听见。

程一路正低着头,在笔记本上记着什么。事实上,他一个字也没记。他不能抬头,这个时候,他不看都知道,所有人都在忙活,就是没有一个人抬头。谁都不愿意自己的目光先碰着别人的目光。如果说有抬头的,那就是方浩然和迟雨田,以及马洪涛他们。他们不需要发言,尽管看着大家。他们也是见怪不怪,在常委会上出现这样的无声电影,也不是没有过的,只是次数少罢了。

最后还是王一达说话了,任怀航永远不会先说,而王一达又必须永远在任怀航之前说。王一达的脸有点红,粗脖子胀着,情绪好像有些激动。黄川出问题,王一达按理应该是有点得意的。作为财政局长,黄川并不是太去买王一达的帐。王一达的嗓子也有些低沉,一定是有意压着的,“对于黄川同志的问题,我的第一个感觉是可惜。这么年轻的一个同志,出这么大的问题,值得我们反思。第二,我同意省纪委的建议,立即对黄川同志‘双规’。”

王一达说完,看了看任怀航,这显然与刚才任怀航同意了他对雷远程事件的表态有关。黄川是任怀航的人,这在南州官场,尽人皆知。王一达更是清楚明白。越是这样,越不能说过头的话。何况刚才任怀航已顺手卖了一个人情。

“这样吧,”任怀航摸了摸头发,望了一眼会议室,说道:“这样,同意省纪委的建议,对黄川同志‘双规’。同时,南州市委的态度也是明朗的,那就是我们不搞政治运动,不搞连带打击。黄川同志有问题,这完全是他个人造成的,当然这与组织上没有及时发现和引导教育有关。但这不是主要的,主要的还是自己。所以,对这个案件,我们既要吸取教训,又要防止因此带来的其它负面影响。请晓风同志向省里的调查组讲明我们的态度,不要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当然,我们这不是干预调查组办案。市委对调查组的工作,给予全力支持,这是不动摇的。”

任怀航这一番话,说得句句原则,却句句有内容。态度也是很明朗的。高晓风连忙答道:“会后我就向光调转达市委的意见!”

滨江大道的改建工程,目前已经通过了规划和前期筹备,现在要做的事就是工程中最核心的一件大事:招标。作为南州历史上最大的市政建设工程,多少家工程队都在眼红红地看着,谁都想把这个工程吃下去。程一路在没接手前,叶峰就来了。接手后,胡平又找了。还有其它的几家公司,也都通过不同的方式,向程一路表达了意思。这么大的工程,通过招标运作,是无疑的。关键是怎样招标,如何招标。是不是带有倾向性意见,走过场;还是公正公开地凭标的,这都是十分棘手的问题。

程一路在汇报时也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坚持公开招标,搞阳光操作。

徐硕峰接着补充汇报了滨江大道改建的一些前期情况,万事俱备,只欠动工。对招标,徐硕峰有意识地回避了。

王浩副书记和常振兴都是改建工程的副组长,王浩先看了眼常振兴,示意常振兴先说。常振兴就动了动身子,哼了下嗓子,开口道:“滨江大道的改建,任务重,事头多。不仅仅有下一步的改造。更有第一步的拆迁。拆迁政策虽然出台了,市民是不是满意,还有待于看成效。因此我的意见是一边抓拆迁,一边抓招标。对于参与招标的公司,我想最好还是先进行必要的审查。不然就会出现鱼目混珠的情况。”

“这个我同意常书记的意见。但是,对于来投标的公司进行审查,这只能是从资质上,而不能进行行政干预。滨江大道改建,事关南州的形象,马虎不得。”王浩说完,便起身拿出手机,出去接电话了。

其它几个常委也都发表了意见,大同小异。王一达没有表态,只要求:一切公开运作,绝不允许任何暗箱行为。

任怀航等大家都说完了,才把手从头发上拿下来,慢慢道:“我原则上同意大家的意见。滨江大道的改建,已经不仅仅是一个单项的工程,它事关南州形象,事关市委市政府的形象,也事关市民的切身利益。这要引起我们的高度重视。整个工程请一路同志负责,马上开始运作。我在这里表个态:不参与不干预工程的对外招标。我希望其它所有的班子成员,包括人大、政协的领导,都不要介绍工程队,拉关系,影响公开招标。”

程一路觉得任怀航这个表态,充满深意。也是对他工作的一个最大支持,就说道:“我会及时向常委会汇报工程的进展情况,同时谢谢各位的支持。”

任怀航望着程一路笑了笑,程一路又想起胡平,赶紧补充道:“另外我还有件事,想在这里先说一下。也是关于人在大道的事。市建司的胡平前几天和几个老工人找到我,要求承建一部份工程。不知大家意见如何?是让他们一道参与竞争,还是专门拿出一段,由他们施工?建司是个老大难企业,大家都清楚的。我就不说了。请大家定。”

“这个我看可行。建司困难重重,让他们来承建一段,也是合情合理的。”王一达先说了。

任怀航又望了望程一路,眼光便飘向了别处。然后,慢吞吞地说:“最好目前不要这样。建司的困难大家都知道。但是,因为困难,就搞特殊化,容易扰乱正常的工作秩序。一达市长,你看是不是先这样,同样参与招标。过后再说。”

王一达被任怀航一问,很被动地说了声可以。

组织部长徐成问还有几个人事问题,是不是也一并研究了。任怀航站起身来,说下次吧,今天的会议就到这了。说完他已经走到了门口,却站住,回过头来对方浩然说:“浩然同志,请过来一下。”方浩然过去,两个人便径直到任怀航的办公室了。

王一达市长下楼时特地拐到程一路的办公室,程一路赶紧请他坐。王一达笑道:“坐就免了吧,你们最近给怀航同志搞的关于私营企业的调查,很有份量哪!以后就要加强这方面的调查,不仅仅是市委的,政府也要。”

程一路听出这话的言外之意,不能仅仅为任怀航搞调查,也要考虑考虑王一达,就笑着说:“政府办笔杆子多得狠,哪个拿出来也比政研室强。”

王一达哈哈一笑,“你啊!好的,不说这个。最近听说敏钊省长来南州了?”

“是吗?我也不太清楚”,程一路回答得快而干脆。

“上次秋部长来,不知对南州感觉如何啊?我就看不惯窝里斗,团结多好。最近听说怀航同志要走了,他对南州有思想,特别是经济发展上有见地。真走我还有点舍不得啊!”

“也是”。

“听说你要到政府,我欢迎啦。不管下一步我在哪里。一路同志工作扎实,现在政府工作就要这样的同志。”

“啊,哈哈,我都不知道。还是请一达市长关照,把我要过去好了。”

“这也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是吧。好了,你也忙,我就不说了。”王一达说完就往外走,程一路站在门口。王一达回头时还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程一路关上办公室的门,一个人站在窗前,看着樟树的绿色,正一天天地茂盛起来。他想起刚才的常委会,研究的议题之外,他最大的感觉就是任怀航书记今天的态度。以往每次常委会,明显地可以看出任怀航在气势上要胜过王一达一大截,在很多议题的表决上,任怀航经常否决王一达和意见。而今天,王一达所发表的意见,任怀航基本上都同意了,虽然议题特殊,但气氛却少有的融洽。在人事任命这个最关键的议题上,任怀航今天采取的办法也很独特,他根本就不去触及。会后,任怀航又单独找方浩然谈话。王一达跑到程一路的办公室,说的话倾向性也很明显。这一切,在程一路到市委来任秘书长后的这两年,从来没有发生过。

难道南州官场的格局真的要发生什么变化?还是……

前几天迟雨田曾说王一达也要离开南州,但是听王一达刚才讲话的口气,不像是要离开南州的样子。相反,话里处处透出他要担任南州一号人物的信息。王一达到南州也八年了,按照中央的规定,他这一届必须从市长的位置上调出。要么就地担任书记,要么离开南州。如果从程一路的判断看,王一达个人是倾向于留在南州的。虽然他在南州市市长的位子上被稍微停顿了一下,但现在也毕竟才四十五岁。何况南州在江南省的位置,也不是其它地方可比的。只要在南州当上书记,将来的结局不会少于一个副省级的。程一路与王一达的关系,不温不火。而且,因为张敏钊,王一达对程一路的客气和和尊重也是可以理解的了。

临下班时,马洪涛和陈阳一块儿进来了。两个人笑着,程一路问碰上什么高兴的事了,马洪涛说不是高兴的事,是看到手机上的一个段子了。程一路没有做声,陈阳就开始读起来:

花和尚吃酒,财神爷建庙,请打两句歇后语。

答案:花和尚吃酒,烧死了;财神爷建庙,钱倒了。

程一路听了心想,这民间文学来得真快,也很巧妙。第一句是讽刺雷远程,第二句是写黄川。生动朴素,简直比诗经年代的采诗官还要直接!

第二十六章

冯军虽然唱歌不怎么样,但对唱歌的劲头却是绝对一流的。他一首接一首地唱了大概四五首,终于有些不好意思了,问程一路:“你也来唱一支吧?你那好嗓子,不唱可惜了。”

程一路笑道:“我有什么好嗓子,早不唱了。而且这上面的歌,我也唱不来。”

简韵在旁边说:“秘书长会唱歌,这可是个新闻。就唱一个,也让我们开开眼界。”

程一路还想推辞,简韵已经站起来,喊道:“大家静静,静静。下面我们有请秘书长为我们演唱一首”,说着她停下来问:“秘书长,唱什么啊?”

程一路看这阵势,不唱也是不行的了,就点了个《北国之春》。

很多年没有唱歌了,程一路的嗓子有点发紧。一张口,就感到声音老是出不出来。他弯下腰喝了口茶,再唱,好些了。他唱歌的基础在,而且声音的天赋也不错,所以一唱得顺了,声音马上冲出嗓子,既响又抒情。简韵听着,一个劲地鼓掌。等到一段唱完,简韵赶紧拿了一束塑花,上前献给程一路。虽然灯光不是太亮,但程一路仍感到简韵的脸一定是红红的。

一曲唱罢,掌声四起。冯军说:“还是团长嗓子好,标准的男高音。难怪你不唱,你一唱,谁还敢唱?”

旁边几个人也跟着附和。程一路笑笑,心里却不知为什么想起在部队时,有一次和吴兰兰一块唱歌,那时两个人刚认识,还有些忸怩。吴兰兰唱着唱着就想笑,而程一路的脸已憋得通红,仿佛红脸八哥。一晃十几年了,那第一次唱歌的声音却怯生生地还在。

大家坚持要程一路秘书长再唱一个,程一路说除了刚才的那个,别的我真不会。流行歌曲我一个都唱不得。简韵递过一片西瓜,悄悄地说:“秘书长,我请你唱一段黄梅戏,行吗?”

“这……好吧”。程一路回答完,简韵已经过去点歌了,是《夫妻双双把家还》,黄梅戏的经典段子,程一路很喜欢。以前在部队联欢表演时,这是程一路的保留曲目。

音乐响起,程一路很快沉入到了唱腔的情景之中。简韵唱歌的声音很小,现在能唱戏曲的女孩子太少了,简韵也不例外。用的是流行歌曲的唱法,别别扭扭,但是情态天真。程一路边唱边看着简韵,在唱:随手摘下花一朵,我与娘子戴发间时,简韵把头向程一路偏了过来,程一路闻见她的头发的香气,清清淡淡的,如同樟树的清香……

唱完一段,回到座位上,冯军过来问程一路,黄川双规了,是不是后面还有什么动作?程一路说:“我怎么知道?这是省纪委在搞的案子,市委也只是配合。”

冯军笑道:“外面传的玄得狠,说黄川只是一个小喽罗,大的家伙还在后面。也就是说,好戏还在后头。”

“不要听外面乱说,见风就是雨。黄川双规是他自己的事,千万不能乱猜测。”程一路严肃道:“老冯,最近我可没少接关于你的检举信,我可提醒你,千万不能马虎!”

“不就是矿山的事吗?有些人想我离开仁义。老子偏不!看他能怎样。搞急了,我掀他个底朝天。”冯军说着点上了烟。

“不要意气。要正视事实。老冯哪!”程一路在冯军的肩上拍了拍。

“我知道。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冯军说完特地跑去点了个《好汉歌》。他的嗓子粗,这个歌唱得还有点气势。程一路听着却摇了摇头。

程一路看看手机,快十一点了,就告诉冯军要走了。大家于是出门,程一路问简韵怎么走,简韵开玩笑说我跟秘书长走。程一路也笑道:“那就走吧!”

路上,简韵说冯军是她的远房的表叔。程一路这才明白晚上为什么简韵也在。他本来早想问,就是不好开口。车子很快到了市委宿舍楼,简韵说我先下了,我家还要往前走一点。程一路问行吗?简韵调皮地一笑,说:“还怕被谁吃了不成?”说着道了再见,就往前走了。

回到家,程一路一边上网看新闻,一边想着简韵。简韵就像一朵清纯的小花,点缀在生活里。程一路身在官场,大家都遮着半边脸说话。谁能见到简韵这样的天真呢?

早晨,程一路到办公室,特地看了看香樟树,又凑近闻了闻它的香气。

徐硕峰打电话来,说他有事汇报,马上过来。程一路看着陈阳刚送来的文件,中间又有检举冯军的信,还有江跃进这个老上访户的上访信。同时,程一路看到了另几封新面孔。一封关于雷远程的,说雷远程挪用物价局公款。另一封是关于黄川的,说的内容同纪委在查的内容差不多。程一路一般不过问这些上访和检举信。反正书记、副书记和其它领导都会收到,该怎么处理,由他们说了算。

徐硕峰很快过来了,说滨江大道的改建引起了省文化部门的注意,方子鱼副厅长很快要带人来南州调查。程一路问:“查什么呢?”

“可能是以老街保护的名义”,徐硕峰道:“我看这事,八成是由市里的一些人搞到省里去的。不然方子鱼不可能清楚。”

“是啊,现在城市开发与老街保护,本身就是个难以处理的敏感问题。不仅仅南州,全国其它许多地方都有。南州老街虽然是一条明清老街,但是,我看保存的价值并不很大,而且如果保留,整个城市滨江建设就难以实施”,程一路说这个情况要给怀航同志和一达同志汇报,大家统一认识。

程一路陪着徐硕峰到任怀航的办公室,任怀航正同迟雨田在讲话。见程一路进来,迟雨田说先走了,你们谈,你们谈。程一路就将情况简单地说了,任怀航态度明确:道路改建一定要进行,但是,既然省里文化部门关注了,我看也可以搞一个老街保护的方案。是不是留下一点代表性的建筑,做个老街陈列馆什么的。像南州古塔那一块,就可以作为保留的地方。

“这个方法好”,徐硕峰说:“既不影响滨江大道改建,也能够应付文化部门的要求。”

程一路说:“我看这样,我们先主动给省文化厅打个报告,就南州沿江老街的改建问题,作一些说明,显示我们的主动。这些文化人,认死理,不主动不行。”

“我同意”,任怀航摸了摸头发,“就这样吧。”

回到办公室,徐硕峰说滨江大道的改建现在才开头,以后的事还不知怎么样?拆迁公告出了,可是一点动静也没有。再过几天,不行要上门去做工作了。

“这个,市民应该有一个接受过程。但是,滨江大道的改建,是早已明确了的,不应该有什么想法。先请有关部门和社区,到市民家中做工作。务必要在规定时间内完成拆迁。”程一路说的规定时间,是六月二十日。

“我看……”徐硕峰话说了一半,又停住了。程一路问:“说什么呢?说啊!”

“也许市民们在看着秘书长的房子,你不拆,他们也不会拆。”徐硕峰道。

程一路哈哈一笑,“这个好办,明天就让人把我家的房子先拆了。所有的东西都给就地处理。”

“这就好”,徐硕峰说完有些神秘地凑到程一路跟前,轻声道:“听说黄川进去,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这小子!”

“啊,这我不清楚。你怎么知道的?”

“当然是内部人士透露出来的,这对黄川并不好。”

“唉!”

徐硕峰见程一路并不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就告辞出门了。徐硕峰刚走,马洪涛就跑进来,望着徐硕峰的背影,对程一路说:“也许也跑不了几天了。”

程一路赶紧正色道:“乱说什么?谁让你们说的?”

马洪涛尴尬地笑笑,递过来一封明传。原来是省里已经确定在南州召开全省民营企业发展现场会。会议的目的就是总结推广南州的经验,研讨民营企业的现代管理模式。“看来真的搞大了”,程一路看着明传说道。事实上他心里清楚,南州民营企业的现代管理同别的地方没有任何不同,但是,既然已经有了任怀航书记署名的文章,那么就只有说南州在这方面作了探索,而且积累了一定的经验。省里来这里开会,便是理所当然的了。

任怀航书记对此高度重视,在换届之年,省委在南州来开这样一个重要的会议,意义不言而喻。不仅仅是会议本身,更重要的是会议研究的是一个新课题,是一个有关改革与创新的课题,这就使会议更具有了不同寻常的色彩。现在,无论是用人,还是评价一个人,或者评价一个地方的工作,创新与改革是最关键的两点。没有创新,没有改革,你只能是守成者,而不是一个开拓者。这样的干部现在越来越不受重视了。小平同志当年说“摸着石头过河”,这就是创新,就是改革。哪怕你最终没有过河,只要你摸着石头走了,就是改革者,就是勇敢者。

省委叶正明书记将亲自参加会议,明传上的这句话,仿佛一支兴奋剂,打在了任怀航的心上。他马上让常振兴副书记和王浩副书记都上来,大家在一起研究如何做好会议的安排,如何把会议开好,开出成效,开出特色。

其实,会议的结果如何,并不是南州市委能决定了的。南州市委能做的,就是做好接待,培育好现场,准备好经验。

程一路责无旁贷地成了会议接待方案的制定者。

马洪涛一脸的苦相,抱怨道:“大小领导开会,大小秘书卖文。唉!”

程一路拍拍马洪涛的肩膀,打趣说:“还不是你们的文章总结得好,招蜂引蝶啊,要怪就怪自己。”

“这可真是怨死人了”,马洪涛很无奈,“当初写文章也是领导吩咐的,现在……唉,领导的嘴就是大啊!”

“你啊!抱怨归抱怨,事情还是得做。回去准备吧。”程一路望着马洪涛,心里也还真有些同情。

马洪涛刚走,陈阳进来说市机械厂一些工人来了,指明要见秘书长。问秘书长见不见?程一路问:机械厂工人见我干什么?陈阳说我也不清楚。程一路就让陈阳下去问问,先就说他不在,出差了。

过了十来分钟,陈阳上来了。原来是上次经济工作会议时,这些工人去上访,程一路答应过后解决他们的破产补偿的,可是他们等到现在也没见着,所以就直接跑到市委来了。程一路想起来了,确实有这事。当时情况复杂,他答应了工人的要求,会后却忘记告诉一达市长了。

现在工人就在外面,出去是万万不能的。就是你有一千张嘴,跟这些人也难说清。程一路只好让陈阳再去下面,说等秘书长出差回来,再给大家答复。陈阳出去说了,工人们又闹了一会,也只好散了。程一路一直站在窗前,看着这些工人从大楼下慢慢地散去,心里突然一紧。他回身给王一达市长办公室打电话。正好人在。程一路将情况说了一遍。王一达说:这事早已解决了,破产补偿是按原来企业的资产进行计算的,不可能再动。这事你就别管了,我会安排别人去办。

程一路听着,嘴上哼哼地答应了,心里却想:这不是把我往尿壶里塞吗?也怪当时,自己在情急之下就答应了那些工人。可是,当时不答应,又能怎么样呢?

中午,刘卓照来了,在金大地。程一路到十二点才赶去。

吃饭的时候,大家闲谈,话题自然就说到了雷远程和黄川的身上。刘卓照一直对黄川不太感冒,所以说起来就有几分侥幸的感觉,“黄川到我们底下县里时,秘书长你不知道,驾子比你还大。县长陪了都不行,非得书记亲自陪。了得!市里的领导都像黄川,我这个书记也就成了******了。”

大家哄地一声笑,有人问什么叫******?刘卓照笑道:“这是专指领导干部的,陪吃陪喝陪舞。其实还有一陪……”

程一路听着只是笑,这个说法他以前听过,还有一陪是陪嫖。刘卓照没有再往下说,只是有些古怪地笑着。笑完了,刘卓照问程一路一个人生活感觉怎样?程一路说很好,好极了。刘卓照又古怪地笑笑,说:“自由啊,自由!”

饭后,程一路回家休息。二扣子来了,身后还跟着个年轻的小姑娘。

这小姑娘大概没见过什么大场面,一见到程一路,脸红得像秋天的玉米。二扣子比前几次来自在多了,他望着程一路,说:“叔,是不是打扰您休息了?”

程一路是有点不太高兴,懒洋洋地笑道:“没有。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我们村的工程队承包的那段高速路,最近在路上的质量考评中得了第一名。县上还奖励了一万块钱。乡亲们别提多高兴了,非得让我给叔也送一份来。每一份是八十元二角。叔,这是您的,您一定得收下。”说着二扣子就将钱放到了茶几上。

程一路看着这八十元二角,心里莫名地有些感动,“这个,我收下了,回去替我谢谢大家。”

“还有……”二扣子迟疑了一下,说:“村里的学校用叔给的钱稍稍维修了一下,好多了。”说完他拉过小姑娘,“这是我们村上的荷花,她读过读二。我看叔一个人在家,洗衣做饭都很不方便,就让荷花来叔这儿帮忙。她人灵活,又本份。叔,你看……”

程一路没有想到二扣子带这个小姑娘来,是给他帮忙的。心里又好气,又好笑。本来他想骂一顿,但一想二扣子也是好心,何况小姑娘就在边上,就改口道:“谢谢你们了。我一个人行。在部队呆惯了。你还是领她回去吧,我这不需要。”

小姑娘的脸更红了,眼睛里开始汪着泪水。二扣子说:“叔,你看,你看这。我可是答应了村里的。不行先试几天吧,她不住这,我给她另外找了房子。叔,就留下吧,我也好回去给大家一个交待。”

小姑娘开始哭了。

程一路皱了皱眉,说:“那就这样吧,既然来了,我这儿也正好有一些换季的衣被要洗。不过说好了,过几天就回去。”

二扣子赶紧拉过小姑娘,说:“还不快谢叔!”

第二十七章

刚刚批阅过几个文件,程一路就听见楼上响起了吵闹声。他本来想出门问问,但刚起身还是坐下了。刚坐下,王传珠进来慌乱地说:“徐书记那儿闹起来了。”

“什么事?”程一路站起来问。

“其实……”,王传珠望了一眼程一路,“其实也没什么,是徐书记的爱人从省城过来了。”

“啊!”程一路停了一会,又问既然来了,为什么闹呢?

“这我也不清楚,不好去问。”王传珠说着做出很无奈的样子。

程一路道:“我知道了。”

王传珠听程一路这么一说,就退出去了。他来的目的也就是要让程一路知道。只要程一路知道了,他就脱了干系。

徐真的爱人来了就来了,怎么闹了起来呢?而且在市委办公楼上。徐真一直是比较持重的,能这样大吵一定有她要吵的理由。程一路想一了下,就打通了徐真办公室的电话。徐真接了,好像还在不断地喘着粗气。程一路说:马上有一个会,请徐书记参加。车子就等在楼下。

徐真当然知道程一路这样做的意思,就答说就下来。电话里,程一路听到徐真爱人还在不断地大声说着什么。

程一路放下电话,就上了楼。徐真正要出门,两个人见了互相看了一眼。程一路说:“去开会吧?徐书记,这是……”

徐真回过头,介绍道:“这是我爱人,王君!”

“那……徐书记要去开会,这样吧,先到我那里坐会儿”,说着程一路伸出手,王君也伸出手,两个人握了一下。程一路就领着王君下来了。

陈阳泡了茶,两个人坐下来。程一路关上门,王君慢慢地给程一路说了他和徐真的事。王君长得还算帅气,就是有些文弱,说话声音慢慢地,而且时不时地还落一点眼泪。听他一讲,程一路才知道他们夫妻关系这两年来一直很紧张,吵闹是家常事,有时还动手。程一路听着想起几次看见徐真围着纱巾,大概就是出手后的结果。王君说徐真嫁他时,他父亲还在世,是个正厅级干部。前几年,父亲去世了。徐真就怪他没什么本事,没有上进心。其实……

“其实我知道”,王君停下来,看着程一路,“其实我知道,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她在外面有人了。”

“这事可不能乱猜”,程一路赶紧打断他的话,“夫妻之间更不能乱猜,信任是感情的基础。”

“我当然信任。可是,我怎么信任呢?秘书长,五一长假,你说她到哪里去了?不回家,也没声音,连孩子都不问。”

程一路皱了皱眉,心想这徐书记也真是!但是嘴上,程一路还是劝道:“她不回去肯定有她的事儿。这一定要请你理解。女同志当了干部,跟男同志不一样。男人可以甩开一切,女人却不行。女同志更难。只有互相信任,才会互相真诚。我说老王哪,你今天跑到徐书记办公室来,我总以为不妥啊。这不好!影响不好!你说是不是?”

王君低了头,眼睛红红的,说:“不是我要来。我也知道这不好。可是我不来,我就见不着她。打她电话,她也不接。她这是逼我。逼我啊!”

“话不能这么说。这样,你先回去。过后我也劝劝徐书记,等她回家再沟通。夫妻间有什么大不了的事?这是办公地地方,说多了就不好。是吧?”程一路想徐真也该走远了,就婉转地请王君走了。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尤其是女领导家中的经更难念。程一路看着王君慢慢地消失在楼梯口,心中不禁起了感叹。

全省民营企业管理工作现场会的方案已经报上去了,程一路前几天专门带着马洪涛又到几个相关企业跑了一下,包括企业容貌、管理预案、现代企业管理制度等等,同企业的老总们进行座谈。南日集团是任怀航书记点名的,蒋和川也真有一套。说起现代企业管理,头头是道。程一路听着,心想蒋和川毕竟不同于一般的小企业主了,他的心里有一整套的企业理念。外界一直传着蒋和川是南州黑帮的老大。要是真是,这也是个知识型的老大。虽然他头上的头发不多,可是说起事来,却是口吐莲花。这样的老总,最适合于应付现场会。他能在最没有现场的情况下抓出现场,更能在最没有经验的时候总结出经验。

程一路问南日跟吴兰兰的合作进展得怎样了,蒋和川说快了,正在向省里报项目。下个月大概能批,批下来后就在开发区动工。原来计划四月份开工的南日二期,也一道开工。“到时,秘书长可要隆重出席啊。这不仅仅是南日的工程,可也是吴总的工程啊!”蒋和川说着怪怪地笑笑。

“上次就说开工了,一直拖着。我知道,你就瞅着吴兰兰的投资”,程一路哈哈道。

蒋和川立即侧了头,“秘书长可不能这么说。投资是双方受益的事,她投资,她获利。怀航书记在北京就说,要让吴兰兰成为这个投资的最大赢家。”

“啊!”程一路笑笑,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现场会按照王一达市长的意见,在底下的县中选择了一个点,湖东县的羽绒集团。这是家出口企业,是南州最早聘请职业经理人的企业。这是现代企业管理制度中的一个核心,王一达当初一知道这个情况,就专程到企业考察,肯定了这种做法,要求全市企业都要逐步向这个方向过渡。事实上,不仅仅在南州市,就是整个江南省,这都是很有典型意义的。刘卓照显然也很看重,陪着程一路到集团转了转。程一路转了一圈,还是发现了一个问题,集团虽然请了职业经理人,但看得出来,这个经理人做事而不拍板,大事还是由原来的老总也就是现在的董事长敲定。这与现代企业的职业经理人制度差距很大。程一路考虑到时来参加会议的一定有些专家学者,在这方面不能含糊,就与刘卓照商量,要求现场会时,一定要正确地分清董事长与总经理的职责,不能两张皮。

任怀航书记专程到省里就会议准备情况向张敏钊副省长作了汇报,万事俱备,就等开会。

程一路的心情却老是放松不下来,黄川双规后,听说倒竹筒一般,倒了一大堆事。外界传闻更多,说不仅仅黄川,徐硕峰、王浩,甚至任怀航也牵连上了。程一路没有听见有人说到自己,但是他一直有种预感,一定也有人说到他了,只是在他当面不说而已。

天气中有些潮湿了,南州地处长江边上,每年到了阴历的五六月,就进入了梅雨季节。整天都是雨,细细密密,下个不停。沿江老街在雨中守着最后一个梅雨季。两旁的拆迁标记在雨中格外醒目。有些房子在梅雨来临前,已经拆了。像程一路家的老房子,还有一些临街的店面。一下雨,拆了房子后的空地上,猛地窜出了许多草,长得疯快,也多少给雨中的老街添了一些生动。

下午的办公室,天光中有些暗淡。程一路站在窗前,看着香樟树在雨中发出清亮的白光。南州的官场,也就像这雨中的大地一样,纷纷乱乱了。

乜一笑打来电话,说请秘书长晚上在一块坐坐。程一路并不太喜欢乜一笑这个人,但是他是南州名记,也不好太不理睬,就问是什么好事,突然想到要请他。乜一笑说:“我北京的一个同学来了,想见见您秘书长。”程一路知道这是托辞,谁都知道乜一笑不过是想请程一路去装潢一下门面。领导除了工作外,有时适当的友情出演也是必须的。

程一路答应了,一半是因为乜一笑,另一半是因为简韵。他突然有一种感觉,一种很蒙胧的感觉,想见一见简韵这个女孩子。他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吓了一跳,转头来却又释然了。他感觉简韵就像一大片纷乱的雨水中的一支箭荷,又像是香樟上的一枚叶片,除了可以静静地看和欣赏外,别的再也不可能有了。

想到这,程一路在办公室坐得不太安稳了。他放下文件,拿起杯子,喝一口茶,却发现茶是冷的。正要起身倒水,陈阳推门进来,告诉他任怀航书记找他有事。

黄川双规后,任怀航书记一直在不断地忙着跑省和到县。一是为了现场会,二也是到各个县去打招呼,用任怀航自己的话说,就是“不能因为一个黄川,乱了南州的阵脚。”黄川不是一般的人,他是财政局长,虽然到南州来也才四年,但他的关系千丝万缕。冷不丁抽出一缕,或许就能倒下一个干部。

按照安排,任怀航书记今天晚上好像没有什么应酬。这个时候找程一路,又是什么事呢?难道……

陈阳看着程一路,嘴唇动了动。程一路问:“有事?”

陈阳说:“不是我有事,是听说王一达市长那边发火了。”

“是吗?为什么啊?”

“好像是南日的事。最近省里正在清理土地。不知什么时候中央来了个暗访组,南日的八百亩土地问题被查出来了。说这是圈地。一达市长很生气,说他是土地管理工作小组组长,居然不知道这么大面积的土地被动用了,正在找孙前进发火。这不,孙前进被骂了,就跑来找任书记了。”

“啊!”程一路听了心里也是一惊,上次任怀航书记让徐硕峰给南日一些土地,当时他也在场。不过,他没有想到,徐硕峰竟然没有告诉王一达这事。八百亩地,就这么被动用了,偏偏又被中央暗访组查出来了。这可是个大事,而且是不一般的大事。王一达生气也是理所当然。换了程一路,也保不准不狠狠地骂孙前进一顿。

程一路想这些人也是糊涂了,边想边上楼。孙前进正气呼呼地站着,徐硕峰也来了。任怀航手正放在头上,来回摩挲。程一路没有说话,只是看了看徐硕峰,徐硕峰说:“这事我是有点大意了,没来得及跟一达市长汇报。但是,这也是为咱们南州的企业,犯得上发这么大火?暗访组来了,上去到省里说明一下不就行了。哪有过不过去的关节?非得借着机会整人。”

“其实这地早就括在开发区内了,只是蒋和川这小子老是不动。搞得现在这么被动。听省里说这事要向国家局汇报。”孙前进道。

程一路望了望任怀航。任怀航的手放下来了,表情很严肃,“不要吵了,这个时候争论不能解决问题,更不要上纲上线。我看这样,由一路同志出面,到省里去给相关部门作给解释。更主要的是给敏钊省长说一下,他分管土地。至于一达市长,我亲自给他说。这个时候,千万要一致。硕峰同志,也要给一达市长检讨。任何事,没有程序都是不好的。”

“这个可以”,徐硕峰马上说道:“我会向一达同志检讨的。不过,有个事我还得说一下,听说蒋和川把这八百亩地,抵押给了银行。”

“这个老蒋!”任怀航手又放到了头上,对着孙前进说:“你去调查一下,看看到底怎么回事。如果是抵押了,一定要弄清楚他把钱干什么去了。”

“也好”,孙前进答应明天就去。

程一路心里却有点不太情愿,为这事去找张敏钊,他是不乐意的。这几年,虽然他也出面为一些事找过张敏钊,但都是些原则内的事。但土地,现在是个敏感问题。张敏钊愿不愿意说话,也很难说。为一个没有把握的事去找张敏钊,这显然是不好的,也是程一路不想的。

任怀航看出程一路有些难色,就说道:“一路同志去省里,孙前进一道过去。你们先去,我如果有时间,随后也赶到。”说着任怀航望着程一路,程一路本来还想推辞,现在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一行人出了任怀航书记的办公室门,任怀航说:“晚上大家就都不走了,我请大家。”徐硕峰自然高兴,说不用书记请,我来吧。孙前进笑着说我是没有资格的,我只管吃。任怀航问:“一路呢?”

“我……”程一路有点为难,他已答应了乜一笑。

“你另外有事,是吧?那好,你去吧”,任怀航说这话时,口气上却不是十分的高兴。

程一路当然听出来了,他跟着走了几步,才说:“这样吧,我先陪怀航书记。那边的摊子,稍后去应付一下。”

说完,程一路就打乜一笑的电话,乜一笑听了,哈哈笑着道:“我们等你,秘书长,您什么时候来,我们什么时候喝!”

程一路没有罗嗦,收了线。大家就到湖海山庄。

任怀航的兴致很好,说难得大家轻松,能聚在一块,非得喝点酒才好。程一路心想任怀航一喝,没完没了。自己肯定是受不了的,就连说肚子有些不太舒服,少喝一点。阎丽丽笑着说:“秘书长也太谦虚了,一喝酒肚子就疼,比我们女人家还管用。”任怀航也笑,说就喝一点吧,反正你一个晚上自在。只要不喝太多就行。

其实他们都不知道程一路心里的想法,程一路也不好说破。要是说乜一笑等他去陪客,他们一定会笑他今天怎么突然礼贤下士了。那样就更不好办。程一路只好喝了几杯,大家不着边际地说话。谁都不愿说到点子上,谁又都在点子边缘转悠。不咸不淡,也只有身在官场的人才能听住,官场外的人是万万听不下去的。

程一路喝着酒,心里却有点急。终于来了一个电话,他看看手杨,并不是乜一笑。但是,他却站了起来,喂喂地走到门外,对着电话就说:“我就到,就到,你们稍等。”回到屋里,他故意步太好意思地对任怀航道:“任书记,你看,那边几个战友催得急。这样吧,我把这杯里的酒全喝了,然后就走。”

任怀航望望程一路的杯子,足足有一两酒,就笑着点点头。程一路端起杯子一口干了,然后道了再见,出门上车。到了金大地时,乜一笑几个人还正在说笑。乜一笑介绍道:“这是中共南州市委常委、秘书长程一路同志,这是北京图文广告的方总,方城。我大学同学。”

程一路同方城握了手,方城一头的长发,加上白净的脸,让人乍一看像个女人。坐下后,看看四周,并没有看见简韵。程一路正要朝门外看,乜一笑说:“秘书长是看简韵吧,她来了。刚去洗手间。”

程一路笑着,没有做声。乜一笑咧着婴儿脸,又说:“我们的程秘书长在部队时是团长,到地方后当秘书长。可是文武全才啊。而且为人豪爽,下次要是推选南州形象大使,我就投秘书长一票。”

程一路依然笑着,说:“老乜尽胡说。”

方城在边上看着插话道:“我看得出来,程秘书长正在上升的势头上。我们图文广告,下一步想到南州来讨口饭吃,还请秘书长多多关照啊!”

“这当然,只要是有利于南州的经济发展,到南州来投资,我们都欢迎。”程一路说完话,就看见简韵从门边进来了。简韵显然也看到了他,马上把眼光低下去了。乜一笑说都到了,上菜吧,又安排简韵坐在程一路的边上,程一路虽然喝了酒,但是简韵头发的清香还是时不时地飘了过来……

第二十八章

从省土地局出来,已经是中午了。省局本来安排了中餐,但程一路觉得这事已经麻烦了别人,何况又是中午,就一再地谢绝了。孙前进看程一路确实不太愿意,就说:不如这样,我们来请省局的李处长和几位科长。省局的王局长说中午有事,先走了。大家就到云月轩去。中餐不能喝酒,点的菜却不少。吃饭后,因为时间还早,孙前进提议找个地方去休闲一下。李处长和几个科长都很有兴致,程一路也不好反对。大家便到云月轩边上的休闲中心了。

在南州,程一路一般是不会在休闲中心这样的场合出现的。张晓玉在家时,不止一次的告诉他,医院里又收治了一个病人,性病,据说就是到某某休闲中心后感染的。说得程一路心里也有几分发毛。程一路自己其实也不太愿意,有时饭后有空,也有人请他去。他无一例外地推了。几次一推,大家都知道程一路秘书长是不喜欢到休闲中心的,就再也没有敢请。在官场上,对于领导,不仅仅要了解他工作的特点,更要了解他生活的特点。有时,生活决定工作,生活上得罪了领导,甚至胜过在工作上得罪了领导。

但是,这是在省城,而且是陪着省土地局的处长。别看人家只是处长科长,但你要来求他,他就是龙王老子了。在省直机关,真正有事去找厅长局长,人家客客气气。但是,你要找处长科长,对不起了,你得看眼色。而真正要办的事,还就恰恰恰在这些处长科长手上。很多时候,上面疏通了,到下面来却肠梗阻。不明就里,反复一查才知,得罪了经办的处长或者科长。他不是不办,就是拖着慢慢办。土地局本身就是个特权部门,这里的处长和科长就更不一般了。

程一路洗了个澡,然后什么也没要就躺在休息室里休息。李处长和几个科长,被孙前进拉着上了楼。叶开出去逛街了。程一路一个人躺着,迷迷糊糊地想睡。却有了电话。他接起来,是冯军的。

程一路问:“有事吗?这么急!”

“是有事,听说中央的矿山检查组要到仁义来。是不是有这回事?”冯军喘着粗气。

“还没听说。不过是肯定要来的,全国都在整顿。”

“,真要来?”

“也许是吧,你做好准备,不就行了。没有问题,怕查什么?”

“问题是没有,可是一整顿,仁义就没日子过了。那样,我也只好走了。”

“我在省城,回去再说吧。”

挂了电话,程一路仿佛看见冯军急猴猴的样子。其实这事,程一路早在一个多月前就告诉过冯军,让他注意点。仁义是靠矿山过日子,但不能违反国家政策。外地资本大面积流到仁义,矿山被过度开发,而且安全问题也得不到保证,老百姓抵触情绪很大。上一次吴兰兰去时,就被老百姓围住了,将来也许还会出更大的乱子,这一直是程一路替冯军担心的。

程一路迷糊了一会儿,就有小姐来问要不要特殊服务,他赶紧回了。心想这孙前进,上去就不下来,也真是!

迷糊中程一路好像看见了简韵,还是在那天晚上乜一笑的饭桌上。程一路和方城谈得投机,酒就多喝了点,头不知不觉就昏了。方城也是海量,两个人海阔天空,到最后,程一路醒过来的时候,已在自家的床上了。他吃了一惊,爬起来看看屋里,简韵一个人坐在客厅里看电视。程一路赶紧又缩回来,确认自己衣衫完整,才走出来,不好意思地问简韵:“是你送我回来的吧?谢谢了。”

简韵已经站起来,笑着说:“我和老乜一道送你回来的,他有事先走了。你可是醉得厉害。现在好了,没事了,我也走了。”说着就往门边走。

程一路上前道:“夜深了,我送你吧。”

“也好”,简韵十分爽快地答应了。两个人便出了门,走在外面的林荫道上,程一路看见整个院子都已经没有了灯光。再往前走,门房也关门了。程一路准备上前去叫门,简韵却拦住了他,轻轻地说:“别叫了,你回去吧。一个堂堂的秘书长这么夜深送一个女孩子出门,传出去不好听。你先回去。我等你上去了再来喊门。”

程一路有点为难,但一想简韵说得也有理,就轻轻地拍了拍简韵的脸,小声道:“那就听你的吧。我先走。谢谢你了。”

简韵说:“走吧,我可要喊门了。”

程一路赶快往回走,然后上了楼,进门后关了灯,走到窗户前,他蒙胧地听见简韵正在喊门,不一会儿,门房出来了。两个人说了几句话,简韵就出门去了。程一路赶紧找出手机,给简韵发了个短信:谢谢你的细心和理解,愿你快乐。

回到客厅,程一路坐在黑暗中的沙发上,心想着简韵该走到哪里了,她的家就在附近,但是到底多少路,程一路也不清楚。这个女孩子,是程一路到地方上以后,第一次让他感到可爱的女孩子。回头一看,这些年来,程一路事实上很少再顾及到这些,在他的眼里,在他的日程安排上,更多的是官场的是是非非,是在官场这台大机器上不断地转动、铆紧、协调和圆滑。如果说简韵能让程一路有些什么想法的话,那这种想法其实很简单,就是简韵让程一路机械的生活有了一点生动。

现在回想起来,程一路好像还闻见简韵头发的清香。他的手机还保存着简韵回家后给他发过来的短信:累了别挺着,休息休息;烦了别闷着,联系联系;馋了别忍着,咪西咪西;乐了别揣着,同喜同喜……这个短信让程一路开心地笑了一回。他又打开手机,调出来看了一回,又想给简韵发个短信,但随即就否定了。他摇摇头,放下了手机。

孙前进他们终于下来了,个个脸上都是红红的,程一路当然不会多问,只是笑笑。李处长说:“让秘书长久等了,真的不好意思。”

程一路笑道:“我正好睡了一觉,昨晚没睡好。”

李处长和几个科长出门后,程一路让叶开用车子送一下,孙前进没有去,留下来陪秘书长。孙前进说:“秘书长不怪罪吧?”

“怪罪什么?”程一路故意问道。

孙前进也就哈哈笑笑,接着问是下午去找张省长,还是晚上去。程一路说下午去,张省长正好在。孙前进问道:“张省长老早就说要到省委,唉……”

程一路清楚孙前进这一声唉是什么意思,孙前进是张敏钊在南州时提起来的,他本来只是湖东县的一个副县长,能坐到土地局局长这样重要的位子,没有张敏钊是不可能的。所以,孙前进也铁了心跟着张敏钊,就是张敏钊离开南州后,他也一直跟得很紧。市里有些领导早就想动孙前进了,无奈张敏钊在前面发话,谁都撼不了。孙前进当然盼望着张敏钊能更快地上去,但是,他这一声唉,却又含着许多的莫名的无奈。

突然,孙前进问程一路:“秘书长清楚李仁为什么到纪委吧?”

“这……”程一路一时不好回答,干脆马虎了。

“这是张省长打招呼的”,孙前进说。

这倒是有些让程一路吃惊,张敏钊打招呼让李仁到纪委,这看似不合情理。在南州,谁都知道,李仁是张敏钊的嫡系。李仁当建设局长,是南州少有的几个狠局长。没有多少人能动他。上次研究时,任怀航突然提出李仁到纪委任常务副书记,程一路也感到很让人费解。后来他想任怀航也许是为了让关鹏到建设才先把李仁下了的。现在看来,并不是这么回事。张敏钊又为什么突然要提出将李仁调出呢?

程一路想问孙前进,但是不好开口,倒是孙前进说了,“李仁在建设太多年了,有些问题不太好说。而且可能有牵连。张省长这是爱护他啊!”

程一路这一下明白了,而且程一路还更深层次地想到张敏钊上一次专程秘密地回到南州的目的。李仁到纪委后,按理他是应该有想法的,但是每回上班时在大院里碰到,李仁却总是高高兴兴的,好像捡了便宜一样。以前,关于李仁和建设局的检举信也是不断。奇怪的是,李仁一离开,这些信好像一夜间统一消失了,再也没收到过一份。想到这,程一路不经意地笑了笑,心里却有一种莫名的担忧。

叶开回来了,孙前进问是不是就去。程一路说当然。车子就往省政府开。昨天晚上,程一路已经打了电话,问了婶婶,知道张敏钊今天在省城。程一路的车子是有省政府大院的出入证的,所以直接开了进去。上了三楼,到张敏钊副省长办公室,一问张省长果然在,程一路就让秘书进去通报一下,说南州市委的程一路来了。不几分钟,秘书出来,请程一路进去。孙前进也要跟着,秘书却说张省长只请了程秘书长一个人,你在外等着吧。孙前进眨巴了下眼睛,心里有些不太高兴。程一路进去,张敏钊问了情况,立即道:“这个事情很敏感,现在不要再找了。省委正明书记已明确表态,要严肃处理。一路啊,你先回去吧。有办法我自然会照顾的。”

程一路听张敏钊这样一说,也知道事情的严重。但是张敏钊毕竟没有把话说死,就说明还可能会有办法的。

张敏钊问了问张晓玉在澳洲的情况,程一路一一地说了。又问道南州几个老同志的身体,程一路说基本上都还不错。张敏钊有点感慨,“这样最好啊,无官一身轻!”

程一路不知道张敏钊为什么有这样的感慨,两个人说了一会话,就是不提南州最近发生的黄川案件的事。秘书进来,请张省长上去开会。程一路马上起身,道了再见,就出来了。张敏钊也跟着出来了,见着孙前进,一愣。孙前进已经上前喊了声张省长,张敏钊说:“你也来了?一路刚才怎么不说?这不,我要去开会了。”

“省长忙,我们也走了”,孙前进说。

张敏钊就送程一路和孙前进到了楼梯口,自己上楼开会去了。孙前进对程一路说:“张省长好像比上次更瘦了。”

在车上,程一路将张敏钊副省长的话告诉了任怀航,任怀航在电话里嗯嗯了几声,然后说:“你就在省城,我马上过去。”

时间才下午三点半,程一路让孙前进在和平大酒店开了房间,自己却和叶开出去,到发改委了。齐鸣主任正在,见着程一路,说了几句话就问黄川的案子怎么样了。程一路说光天珍在办这个案子,保密得像铁筒一样,一点风都不透。齐鸣说:“我可听说黄川在里面把什么都说了,牵连到了一些人,省里正在考虑。”

“我也听说。不过也有人说黄川什么话也没说,一个人扛了,而且现在问题也就只出了财政大楼上,黄川的家人已将钱退了。”

“如果这样,要好些。唉,现如今,一个萝卜连出一片菜地,人心不稳哪!”

程一路没有做声,齐鸣望了望他,小声地说:“我还听说敏钊省长……”

“敏钊省长……”

“啊,不说了,不说了,道听途说而已。”

齐鸣很快茬开了话题,说到刚从非洲回来,那里的土著民族活得自在。“个个都是真实的,虽然戴着面具。我们没有戴面具,却经常显得不真实。一路啊,有时候我真后悔进入官场哪。半夜想想,当官是最没有意思的事。”

程一路笑道:“连齐主任都这么说,我们当官就更没意思了。”

“哈哈,我也只是说说。跟你说。在外人面前,还不是一样摆着谱。”齐鸣笑道。

程一路看看手表,也快五点了,就起身告辞。

回到和平大酒店,任怀航带着蒋和川也正好到了。晚上就在酒店里宴请省土地局的王局长。林晓山秘书长也来了,一见到程一路,就问滨江大道工程进展怎样了。程一路说还正在拆迁,下个月要搞招标。林晓山意味深长地笑笑,拍着程一路的肩膀说:“要关照关照啊!”

程一路没有回答,只是点点头。大家入席坐定,酒菜就上来了。

这天晚上,程一路彻底地喝醉了。叶开后来说:“我从没看见秘书长喝酒当场吐了的,这是第一次!”

第二十九章

全省民营企业管理工作现场会如期在南州召开。叶正明书记却没有到来,这很让任怀航失望。据说是因为中央临时有一个会议,冲突了。当然要以中央为主,因此这个会就全权委托张敏钊副省长了。

会议采用了“参观,研讨,总结”这样的三段论方式。第一段是参观。

任怀航书记、王一达市长和王浩副书记以及程一路秘书长等南州市的领导全程陪同。南日的场面究竟是不一样,一进大门,一大幅“现代管理是企业发展的根本”的大标语,就扑面而来。张敏钊看了笑笑,对任怀航说:“这个老蒋,还是那么有声有色啊!”任怀航道:“这都是张省长培养的结果。南日今年的税收能突破三千万,那边的二期与香港合资工程也就要开工了。”

王一达跟在后面,正在同王浩谈着什么。有任怀航在,王一达基本上是没有多少机会接触张敏钊的。程一路跟在更后面,王浩回头问:“听说省国土局已经同意了南日的用地?”程一路想打个马虎,但是想想还是得说,就笑了笑,“怀航书记亲自出面了。”王一达这时插上话道:“这简直是乱搞。土地这么敏感,谁能一下子动八百亩?何况一个南日,要个二三百亩足够,要八百亩干什么?卖地啊?”

程一路没有搭腔,王浩却开口了:“八百亩不是馅饼,是套颈子的哟!”

蒋和川带着大家到车间,到管理区,墙上到处都是关于企业管理的标语和牌子,有些地方还正儿八经地挂着各种认证的管理程序,底下签着一个个管理者与在岗者的名字。程一路边走边看,心想这蒋和川做点事,还是很像的。他左右看看,没有看见鲁胡生。就问一个旁边的南日的副总,这人告诉他鲁总到北京去了。昨天晚上走的,蒋总下午也要过去。

程一路啊了一声,继续朝前走。看完了厂区,任怀航提议请张省长到南日新的二期工程去看看,也在到湖东羽绒公司的路边上。

车子开到南日二期工程的地上,才几天时间,蒋和川居然把这里弄得机器轰鸣,人声鼎沸了。

任怀航站在张敏钊的边上,介绍说这就是被上面暗访了的南日二期工程,说是违法圈地。“张省长,这么热火朝天的,还叫圈地吗?我看这是别有用心。现在南日正在上坡的时候,不能在这个问题上掐脖子。”

张敏钊听了点点头,问蒋和川:“最近才动的吧?我知道老蒋。不过动了就好。”说着,张敏钊喊道:“国土局的王局呢?过来看看,这哪还能叫圈地?要如实地把情况上报上去。经济建设中,适当地运用存量土地资源,来换得运行资本,也是一种创新嘛。怀航同志,下一次你的调研文章中就要有这一段。”

“当然。张省长一下子就看中了问题的实质。南日虽然把土地抵押给了银行,但是这地还是活地,还可以用。这不,二期开始了。没有银行的资金,就很难办到。这正是张省长说的创新哪。可能探索中还有些不太规范,但是毕竟是探索嘛,是吧?”任怀航说完,望了望张敏钊。张敏钊的眼光正看着远处,有些飘忽。

程一路听着任怀航的话,当然明白这话的意思。但是他心里更佩服的是蒋和川。短短几天,就把这块原来长满青草的土地,变得像一个红红火火的大工厂了。上次到省里运作,省国土局答应了到国家局替南日说话。这回,蒋和川算是给了他们一个鲜活的证明:这地不是圈着卖的,而是实实在在地用来做工厂的。

这个主意一定不是蒋和川一个人想出来的,没有高人指点,蒋和川动用这么大气力,来做这个场面,他是不会同意的。

王一达在地上转了一圈,大家往回走时,王一达突然问程一路:“港商的资金到位了吧?现在很多的合资企业,其实只是图个合资的牌子,关键是享受国家的政策。资金说得天花乱坠,到头一分没有。”

“这个我也不太清楚”,程一路道。

王浩就喊蒋和川过来,把王一达市长的话问了一遍,蒋和川答说:“港商主要是出设备和技术,基建资金由我们负责。”

“我说嘛,就是这样。他们出设备和技术,我们出资金。设备和技术都是上一代的,也是最高价格的。一合资,就等于他们卖了设备,卖了技术。不管将来怎样,他们该得的已经得了。这不正常哪!”王一达说着有些生气了。

车子出了南日二期,直奔湖东。程一路感到羽绒公司最大的变化就是每个人胸前多了块小牌子,上面清楚地写着姓名、岗位。董事长的汇报也改成了聘请的总经理的汇报,这说明上次跑了一次,还是很有成果的。张敏钊看了也很满意,说职业经理人制度,是民营企业向现代企业过渡的一个重要标志,是明晰产权,所有权与经营权分离的有效步骤,希望各地认真学习,不断推广。

下午分组讨论。大家围绕的主题就是张敏钊在两个参观点所发表的讲话,虽然短,少,但是主题明确,这就有了讨论和深入研究的方向。现在的会议,看起来是大班人马,但真正是带着脑袋来参加会议的不多。很多人都是带着官职来参加会议的。参观,听报告,最后总结,程式化,公式化,概念化。回去后再传达,就是把领导人的讲话变成自己的讲话,再念一遍,就算是贯彻了。

张敏钊没有参加讨论,下午他单独安排了活动,连任怀航书记也没有陪同。晚上,张敏钊召集参加会议的各个地市的领导开小会。张敏钊的情绪有些激动,讲话比往日罗嗦多了。他从自己在南州工作开始,一直讲到这几年在省里当副省长的感受。程一路听着老是觉得不太对头。张敏钊一贯是个干净利落的人,怎么今天晚上离题万里地说个没完?要是说一点在南州的经历,当然未尝不可。但是,现在张敏钊显然已以不是在说南州了,好像是在回顾自己几十年在官场的历程。

“我向来认为,我做的事对得起党,对得起人民”,张敏钊说完这句话,望了望大家。许多人的表情都是很不自然的,谁都搞不清一个副省长怎么突然如此感慨如此深沉起来?张敏钊要到省委任副书记的消息,在座的人几乎都知道。正因为知道,张敏钊现在说这样的话,就更不能为他们所理解了。

小会过后,张敏钊特意请程一路到他的房间。坐下后,张敏钊问道:“一路今年四十多了吧?”

程一路有点莫名,但还是答道:“四十四了。”

“啊,也不小了啊!上次听说你想到政府去?”

“也只是想想,秘书长难当哪。”

“这倒也是,秘书长太杂了。到政府也好。我上次给浩月部长说过。以后就看你自己了。”

“这……”

“南州复杂啊,下一步怀航同志和一达同志都要走,谁来了谁都不太好办。唉,不说了!有空多去看看你婶婶啊!”

“这……”程一路听着张敏钊的话,觉得有些言外之意,却不敢说出来。“这”了一会,还是没说。

张敏钊说也不早了,你也回去休息吧。

程一路告辞出门,在回家的路上,脑子里一直回想着张敏钊的话。回到家,打开电脑,程小路发来了一封邮件,无外乎汇报一下他们在澳洲的生活和学习情况。不过在邮件的结尾,程小路的一句话写得很有意思:妈妈的外语进步很快,能够同语言老师杰克直接说一些简短的话了。昨天,他们还一道上街了。

这句看似平淡的话,却让程一路有点意外。他想像着张晓玉同一个老外在澳洲的街头的情景,心里不知不觉有一缕酸涩。

程一路没有回信,洗了后上床。被子上有一股阳光的味道,一定是荷花拿出去晒了。

荷花来了一些日子了,每天上午过来,主要是搞搞卫生,洗洗衣服。下午和其它时间,她还在另外一个地方上班,晚上也不住这。这都是二扣子安排的,程一路从荷花来,到现在才见过三次。她来的时候,程一路上班了。程一路回家,她已经走了。唯一让程一路感到荷花来过的,就是这些洗好的衣物,和经常被晒出阳光味道的被子。

张晓玉走后,程一路自己没有晒过被子,到了梅雨时,被子晚上睡上去沾乎乎的,手一拧,似乎能拧出水来。荷花来后第一件事就是洗被,晒被,睡在有阳光味道的被子里,程一路想到自己小时候,,清爽的被子有母亲的味道。

二扣子倒是来过,主要是来拿别人送过来的烟酒。

在程一路的书房里,方良华和其它人送的几张卡还放在那儿,这事不太好处理,直接交给二扣子,不就是等于告诉他自己收了别人的钱吗?但是也不能这么一直放着。程一路想一定要有一个万全之策,好来消化解决这些。

前几年,南州官场上,来来往往的无非是条把烟瓶把酒,到这几年,大部份都成了卡了。烟酒成了卡的外包装。想起小时候,父亲说到他当副县长时,有一次给别人办一件事,事后那人送了他一斤猪肉,他硬是按价给了那人六毛三分钱。

“那真是一个纯洁的年代啊!”父亲后来如此感叹道。

可是,现在这个年代,如今这个官场,来而不往非礼也,送礼成了潜规则。再好的关系,再熟悉的人,不送一点礼,好像事情就没有什么把握。程一路也曾想抵抗一下这个规则,可是他很快发现:你不进入这个规则,你就只有被这个规则淘汰。一个官员,你收了礼,就会拼命地为别人办事;办成了,不仅仅还了人情,同时还树立了能办事的威信。倘若你不收,长期以往,没有人再送礼了,也没有人再找你办事了。你便逐渐地没了声音,威信不升反降。像现在市委常委中的个别同志,外面人说“这个人是个弱角色,办不成事。”办不成事,某种意义个就是官场手段差,没有能力。

当然,从严格意义上说,这种想法一点也不正确,但是,这是规则。规则一旦形成了,就具有了力量。

张敏钊副省长晚上突然把程一路喊去,这验证了程一路心中一直存着的一些疑虑,也让程一路感到一些不安和惶恐。在黑暗之中,程一路睁着眼睛,他一点睡意也没有了。张敏钊的话在他的耳边不断地响起,他好像听出了一种哀哀之音。难道?他不忍再往下想。张敏钊在官场上也拼搏了这么多年,他也不是一棵能任人吹动的小草。他早已是一棵大树了,他一动,就不仅仅是自己,而是整个树和周边的根以及泥土。要想撼动这样茂盛的大树,也决非轻易之事。但是,现在,程一路好像看到这棵树在摇晃,在倾颓,在岌岌可危……

半夜里,程一路被自己的梦给惊醒了。梦里,他看到前面是不断下降的悬崖,越来越深,越来越陡。他往前跑着,跑着,一步步走到了悬崖的边上。他看到了一些熟悉的人正从悬崖上走下去,那些人仿佛一棵草,很快跌进深不可测的崖底了。

程一路想停住,停住……

他的身上出了一身汗,窗外,夜正深。六月的南州之夜,宁静得像婴儿的微笑,却又奔腾得像江水的迅疾。

早晨起来,程一路赶到宾馆吃了早餐。上午还有一上午会,是总结。其实也就是会议的真正高潮。会议由林晓山秘书长主持,任怀航代表南州市委市政府介绍了南州民营企业发展的经验。蒋和川重点介绍了南日的做法。有关省直单位都作了或长或短的表态发言,无非是全力支持,大力探索。程一路在台下坐了一会,看见张敏钊心神不宁地坐在台上,眼睛一直空茫地看着头顶。

程一路退了出来,他找到王传珠,问了问礼品的事。王传珠说都准备好了,请司机拿到了各自的车里。

回到会议室,张敏钊已经在讲话了。他今天的语气特别地重,基本上没有按照秘书写的稿子,而是脱稿发挥。程一路知道,中国的官员脱稿发挥的能力很强,这被认为是官员能力强的一个标志。张敏钊从民营企业的发展讲起,一直讲到民营企业的现状。突然,他话锋一转,讲到了民营企业家。“现在很多人看不起民营企业家,认为这是钻国家政策的空子,成长起来的一代。我不这么认为!干企业跟从政一样,要有顽强地探索精神,要有坚定的立场意志。在省里,也有很多老同志不理解民营企业,关键是他们的思想落伍了,跟不上时代了。”张敏钊越说越多,程一路自然听出他这话是有感而发。任怀航坐在边上,也扭着头,用手在头发上不停地摸来摸去。

马洪涛走进来,示意程一路有人喊他。程一路走了出去,在休息室就看见了好几个陌生人。来人拿出一张介绍信,程一路一看就明白了。他轻轻地说:“等讲话完再喊吧。”来人点了点头。

程一路没有再进会议室,就在休息室陪着这几个人干坐。半小时后,会议室里响起了掌声。程一路知道张敏钊话讲完了,就让马洪涛进去,告诉林晓山秘书长,外面有人请张省长有事。

马洪涛也约略地知道了事情,眼神有些惊慌。看了看程一路,才进去。程一路就在这当儿,悄悄地退出去了……

远远的,程一路看见张敏钊和来人说了几句话,然后朝会议室方向望了望,就跟着来人上了车。车子很快从宾馆的大门口消失了。程一路站在那儿,心里一阵冰凉。而会议室里,正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会议结束了,程一路想。

第三十章

市委大楼静悄悄的,一种超乎寻常的平静。

程一路面对着窗外的的香樟,看见一两只很小的虫子正在樟树叶上爬来爬去。樟树是不太生虫的,这虫子一定是从别的树上爬来的。虫子很小,背上有很好看的花斑。程一路曾听说过:越是漂亮的虫子越具有毒性。他看着虫子,虫子却对他的注视漠然置之。

任怀航书记下午到省里去了,张敏钊副省长在南州被纪委的人带走,这多少出乎任怀航的意外。本来满怀希望的民营企业发展现场会,成了张敏钊最后的政治舞台,任怀航听了程一路的介绍后,用手摸着头发,很长时间没有说话,只是摇摇头。然后,他就要了车回省城了。

程一路在任怀航走后,一个人静静地站着。茶在桌上冒着热气,天气也渐渐地有些热了。

应该说,张敏钊被带走,程一路的心情是十分复杂的。虽然他早就有一种预感,但是他没有想到张敏钊被带走的地点会是南州,而且还是当着侄女婿程一路的面。就那么一瞬间,张敏钊走完了他的政治生涯。像他这样省部级高官,纪委在决定审查他时,都是反复而慎重的。甚至是早已获得更高层的许可和点头,才正式动手的。一旦被带走,不可能再回到政治舞台了,能保住生命就已经是很好的结局。

程一路现在最想的是打一个电话告诉婶婶,他几次拨好了号码,就是没有按下去。他相信,婶婶一定也获得了消息,这对一个女人打击是最大的。从丈夫是副省长的光环中,一下子跌到阶下囚的羞辱里,婶婶不知如何才能接受这样的痛苦的现实。张晓玉以前就对程一路多次说过,日子只要能过,关键是要平安。为了身外之物,而失身囹圄,这太不值得,也太轻视自己的前程和生命了。

电话响了,程一路迅速地走过去,一看号码,是王一达市长办公室的。他就接了,王一达说你过来一下吧,有点事同你商量。

程一路不知道王一达市长这个时候找他,为的是什么。王一达当然知道了张敏钊的事,现在这方面的事,就像会走路的风一样,跑得贼快。

见程一路进来,王一达欠了欠身子,算是打了招呼。然后问:“怀航同志回省里了吧?”

“是啊,下午才走。”

“啊!滨江大道的改建工程进展得怎么样啦?这个工程全市老百姓都在关注,你一定要多下些功夫。拆迁涉及到老百姓的利益,不能小看,一定要处理好,哪怕是最小的问题。一路啊,这是个硬担子,要挑稳哪!”

“这我知道。拆迁工作正在进行,差不多了。下一步就是招标,我正让指挥部在拟方案。拟好后,再请市长过目。”

“这很好,一定要有一个完整的方案,要搞阳光点,老百姓议论最多的就是这点。凭本事招标,无话可说。暗箱操作,不仅仅不利于工程建设,也损坏政府形象,同时还容易害了我们的干部。”

“这请市长放心,一定是阳光操作,公开公正。”

“这就好,一路啊,你也还年轻哪。现在的官场,多少人就是因为眼前的一点利益,铸成大错,自毁前程。这让人痛心,也让人惋惜。唉!”

王一达最后的一声叹息,显得格外意味深长。程一路听着,却没有做声。王一达上前去轻轻地关了门,回过头说:“敏钊同志的事,不会太严重吧?”

程一路知道这才是王一达要和他说的话,就含糊地答道:“不清楚。”

“是啊,现在除了他自己,不会有人清楚。我看敏钊同志一贯还是很正派的,怎么?怎么就……”王一达显得有些心疼的样子。

程一路低头喝了口茶,正好手机响了。他就在王一达当面接过来,是阎丽丽。程一路说:“这样吧,我在一达市长这儿。马上回办公室,你到那吧。”说着就收线了,朝王一达望望,意思是没别的我就走了。王一达笑笑,耸了耸又粗又短的脖颈,说:“就问问这,你有事,先走吧。”

程一路转身就往外走,王一达却送了出来。在门口,王一达拍拍程一路的肩膀,“我看你最近气色不太好啊,多注意点。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亏什么也别亏了自己。啊!”

“谢谢市长”,程一路边说边走。下楼时,正好碰见徐硕峰。两个人打了招呼,徐硕峰拉着程一路的袖子,悄声说:“没想到啊,真的没想到。怎么就?”

程一路摇了摇头,徐硕峰的脸上是一种忧心的神色。

回到办公室,阎丽丽已经到了,陈阳给她泡好茶,就掩上门出去了。阎丽丽急急地问:“张省长怎么就?”

这后半截话不说出来,程一路也知道。他看着阎丽丽,脸色急得发红,手在不停地攥着。程一路先是叹了口气,然后道:“谁也没想到发生这样的事。现在急也没用,只有等着组织上处理。”

“我就知道要出事。这几次他都心神不宁的,昨天下午他让我以后好好的过日子。我骂了他,谁曾想……也不知他现在被弄到什么地方去了。我听说现在审讯都十分严厉,他是个倔性子,不知要吃多少苦。秘书长,你能不能帮我打听打听。我好去看看他。”阎丽丽说着眼睛都红了。

“这不大可能。现在都是异地羁押,秘密得狠。只要没事,也呆不了多久就会出来的。我想下一步,纪委肯定要找你谈话。你要想好了,作好心理准备。”程一路起身为阎丽丽续了茶水。

“找我谈话?”阎丽丽很是惊讶。

程一路说:“我这么想,当然也不一定。”

“上次他到南州,我问他找孙前进他们干什么,他只是叫我别管闲事。现在看来,恐怕也是与这事有关。”阎丽丽用手纸擦着眼睛,说:“没想到这么严重。”

程一路听着没有再做声,阎丽丽擦好了眼睛,又拿出化妆盒,到卫生间去补了妆。然后告辞出去。程一路掩上门,却感到这门比往日沉重了许多。

程一路相信,现在全江南省的大大小小的干部,议论的中心大概就是张敏钊。南州看起来风平浪静,但是,程一路却感到,各种猜测,各种设想,就像一条条小蛇,在各个角落里爬行。雷远程被烧死了,黄川被双规了,现在,曾经是南州市委书记的张敏钊副省长被纪委的人带走了,这些或明或暗的官场新闻,直刺激着那些小蛇,让它们血脉贲张,四处飞舞……

晚上应酬完后,叶开送程一路回家。程一路靠在车后背上,他是有点累了。

叶开放着民歌cd,这是程一路喜欢听的。跟了程一路两年来,叶开算是摸透了程一路的习惯。程一路一累,唯一能让他高兴的事,就是放音乐,而且一定要是民歌。有时,程一路听着兴起,也跟着哼几句。然而这回,程一路却让叶开把音乐关了。叶开有些不明究里,也不好问。车了一直往前,叶开笑着说:“现在的老百姓真是能编,张敏钊的事,就出来了好几个版本。”

程一路本来不想听叶开讲这些,但是他没有阻止。叶开就道:“有人说张敏钊是在开会时,被几个警察直接带走的。有人说,是在喝酒时,张敏钊正把一杯酒端在手上,纪委的人来了。更玄乎的是,有人传着,公安出动了好几十的警察,把开会的地方包围了。张敏钊被带走时,还大骂不止。最后嘴上被贴上了胶纸。”

真是编得可怕!程一路听着心里发凉。叶开看程一路没有做声,就不说了。

程一路刚刚上楼,就看见自家的灯亮着。他感到奇怪,开了门,是荷花。

荷花见程一路回来,红了脸怯生生地喊了声叔,然后给他泡上了茶。说:“我是在等叔回来的,我家里出了点事,我想明天回去呆几天。”

“可以啊,回去吧”,程一路端起杯子道。

“那这几天的卫生就没法搞了。”荷花好像很歉疚似的。

“不搞就不搞吧,干净得狠哪。”程一路看着荷花,说:“你回去吧,天也不早了。”

荷花就准备往外走,走了几步又折回来,说道:“叔,刚才你没在家,来了两个人,我也不认识。我说你不在家,他们却非要进来,放下东西就走了。”

“什么东西?”程一路问道。荷花用手指了指书房,说:“都在那里。叔,我走了。”

“以后,”程一路并没有到书房,而是对荷花说:“以后我不在家,任何人都不要让他进来。更不能让他们放东西进来。”

“我……叔,他们……”荷花脸更红了。

“我不是说你,以后注意了。你走吧,路上小心点。”程一路看着荷花,荷花仿佛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低着头往外走了。

程一路看着笑了,这孩子!

书房里的地上,果然多了一包东西。程一路打开,是烟和酒。他正要把东西放回去,却看见一个牛皮纸的信封。他用手一摸,里面鼓鼓的,像是钱。他一下子紧张起来,赶紧拿出来,是一沓一百元的大钞,总计三万。

是谁呢?这么胆大。这不是……

程一路吓得身上出了汗,他把钱放回到信封里,信封上的地址吸引了他。是省城的一家装饰公司,程一路知道了,这是叶峰,就是上次林晓山介绍过来的叶正明书记的侄子,目标是滨江大道工程。

“简直……简直……”程一路想着突然有些生气,他很快找出叶峰的电话号码,马上打了过去。叶峰接了,刚开口喊了秘书长好,程一路就发火了:“你搞什么搞?快叫人过来,把东西和钱都拿回去。”

“这……秘书长,我说,这……这也是我们一点心意。您看……”叶峰支吾着。

“我看什么?马上来人拿去,不然我就上交纪委了。”程一路说得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

叶峰大概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就改口说:“现在夜深了,明天吧,明天好不好?秘书长。”

“不行,现在就来。”程一路收了线。

不到二十分钟,叶峰派来的人就到了,程一路将东西和钱一并退了,脸色黑着,来人也是战战兢兢的,整个过程谁都没说一句话。送走来人,程一路一屁股坐在书房的椅子上,摸出一支烟,点着抽了起来。

齐鸣主任的电话就在程一路的烟抽到一半时,响起来了。程一路接了,齐鸣第一句话就问:“还好吧?”

程一路清楚齐鸣问这句还好的意思,张敏钊是程一路夫人的叔叔,这在南州官场和省里一些熟悉南州的人中,不是秘密。叔叔出事了,作为同样在官场的侄女婿,当然会有干系。齐鸣这话,听似关心,实则是探路。

程一路答道:“没事,就是来得太突然了。”

“是啊,谁能想到?南州那边……”齐鸣欲言又止。

“这边也很好”,程一路说:“就是有些议论,这是难免的。齐主任。”

齐鸣突然放低了声音,问:“一路啊,我问你,你没带上吧?”

齐鸣没有用“牵连”,而是用了一个“带”字。这话问得巧妙,却又显示出实在。程一路竟然有些感动,在这个时候,大家谁都不说话,谁都在背后瞅着你。能直接这样问到的人,就已经很多少了。

程一路回答说:“没有,这个请齐主任放心。你知道我和张省长的关系,虽然是亲戚,但走得并不勤。而且,在这方面,张省长对我应该说还是很严格的。他从不让我掺和他的事。”

“这就好!一路啊,现在的形势你也知道,一旦进去了,就很难说。你也要好自为之啊,你的压力很大,这个时候,更敏感哪!”齐鸣说着,程一路好像看见电话那头齐鸣正皱着眉,就赶紧道:“齐主任,谢谢!我会处理的。”

“这就好”,齐鸣道了晚安,就挂了。

程一路起身喝了口茶,茶泡得浓了,一口喝下去,有些苦。他打开电脑,给张晓玉写了封信,告诉他张敏钊被抓了,看来问题不小。写完最后一行字,程一路心里生出一缕忧伤。回头,他好像看见张晓玉就站在身后,正看着他。他想伸手,却是空的,忧伤便更深了一层。

在南州人论坛里,关于张敏钊的帖子已经铺天盖地。平时,程一路也上这个论坛来看看,网上的议论虽然当不得真,但都是些没有遮拦的说法,比官场上的套话空话要好得多。现在,这些关于张敏钊的帖子已经达到了一万多,各种各样,五花八门。然而情绪上却都是统一的,就是激昂。程一路看着心想,现在的老百姓对腐败的痛恨和对官场的失望,真的已经很沉了。所以张敏钊一抓,群情振奋。也有一些帖子,谈到了接下来的边锁反映。张敏钊只是大鱼,还不知有多少小鱼会在其后落网。有帖了甚至断言:南州官场即将开始一场地震!

程一路看得出来,这些帖子当中,有相当一部份就出自官场人物之手。有些内容,并不是一般网民能知道和清楚的。只有在官场行走的人,才能约略知道。他看着,突然看见一条写张敏钊在南州有四人帮的帖子,仔细看,这里指的四人帮都有名有姓,分别是李仁、孙前进、周守一和阎丽丽。程一路看着简直有些呆了,这么清楚!这么直接!这么内部!他再看看网名,是一个叫“南州之风”的人。这个人他不可能认识,至少在网上是陌生的。也许生活中,这个人就在程一路的身边。他甚至怀疑这是不是马洪涛。但随即他就否定了,马洪涛虽然有时也说一些有些过头的话,但还不至于做出这种事来。起码的原则性还在!

程一路关了电脑,朝窗外一看,夜空中正是满天繁星……

第三十一章

滨江大道的拆迁工作进展得还算顺利,程一路和徐硕峰带着建设、财政、文化等有关部门的负责同志,专程到现场来办公。

走地老街上,看着被拆得七零八落的房子,程一路眼前好像幻见出年少的自己,正在老街上奔跑。一晃三十多年了,老街终于要走进历史,成为记忆。一些上了年纪的人,还在老街上溜达,他们的眼光在老街的每一个地方停留,好像要生生地把这些将要消逝的事物,深深地嵌进心里。

程一路问文化局的姚局长,省厅里最近对老街拆迁的意见如何?上次方子鱼说要来南州,结果也没有来,也许正是那个关于老街拆迁的报告起了作用,他失去了来的理由。

姚局长回答说:“省里说要转发南州市关于老街拆迁的处理意见,说我们一方面加强了城市改造,另一方面妥善地保护了老城古迹。这是个双刃剑,很难处理。但是南州作出了探索。方子鱼说可能要以省政府办公厅的名义下发。”

“啊,这可搞大了”,徐硕峰道:“还是一路的办法好,不仅仅达到了目的,消解了矛盾,还成了好的典型。”

程一路笑道:“这不是什么好的典型,这是万不得已的方法。不过,话说回来,老街留下的古塔那一部份一定要保护好,留下一段是个纪念。无论是对于一个城市,还是对于老百姓,都还存着几分美好。既能成为老街的纪念馆,也是新旧街道的对比陈列馆。”

“还是秘书长想得深,看得远”,姚局长适时地拍了一下。

建设局长关鹏,看起来仿佛心思重重。他一直落在后面,直到程一路喊他,才缓过神来。程一路问道:“程局长哪,招标计划搞得怎么样了?”

“正在搞,差不多了吧。”关鹏显然不在状态。

“什么叫差不多?”徐硕峰有点火了。

关鹏立即答道:“基本上搞好了,就等着领导定什么时候公开招标。”

“这就好,徐市长,我看就最近吧,早一点招标,人心才能定下来。不然有人老是指望着这口水。你看……”程一路说着望了望徐硕峰。

徐硕峰点点头,说:“当然可以,越快越好。”

程一路对关鹏说道:“这次招标一定要公开公正,说实话,也有人找了我,但是,不管是找谁,一律参与公开招标。不能中标的,一概不得承接工程。这是死杠子,谁违犯了,谁负责。”

关鹏看着程一路,愣了一下,随即答道:“按秘书长的意见办,您放心!”

从老街回到办公室,关鹏也跟过来了。刚坐下,关鹏就嗫嚅着:“秘书长,您看,这个招标,这个……是不是,有些事……”

程一路知道关鹏一定是有什么话说,就道:“说痛快点,有什么吗?”

“是这样,您是常务副指挥,这事我只能给您汇报。上次任书记介绍了一个人来,叫叶,叶什么的……听说是省委一个领导的亲戚。是不是也一样参与公开竟标?”

程一路心里马上明白了,嘴上却不说,只是喝了口茶,问:“你看呢?”

这分明是给关鹏一个难题,关鹏是万万不能回答的。程一路也知道他不会回答,果然,关鹏低下头去摸烟了,递给程一路。程一路摇了摇手,关鹏点上烟,轻轻地叹了口气。

程一路笑道:“我看这样吧,这事先放着。你们还是按照公开招标的程序准备。其它的,我给怀航书记汇报后再说。但是,这个是唯一的,不准再出现其它情况。”

关鹏点着头告辞出去了。程一路想这个叶峰!其实早在叶峰刚找他时,他就感到叶峰不可能仅仅就找了他一个人。找任怀航是真,找程一路,只是想在具体操作上,得到关照。而且,叶峰一定也清楚,像这样大的工程,到最后真正能拍板的,绝对不是程一路,也不是徐硕峰,而是任怀航,是王一达。现在,任怀航已经介入了,而王一达一直没有出面。这不等于王一达不准备介入,而是他还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找到适当的突破口而已。像叶峰这样的人,起了心思想拿到这个工程,他就会不惜一切。前期工作都是作得十分足的。说不定他也暗中找了王一达,只是不一定希望王一达直接说,而是希望王一达不要反对。

程一路想着,就想起市建司的胡平来,还有那几个在他门外的老工人。说什么也得给他们一段工程,那怕一小段,也能给他们一次机会。越是没有工程做,本身的包袱重,竞争能力就越差。长期下来,恶性循环,最后只有倒闭,只有破产。

王传珠推门进来,手上拿着一张传真纸,递到程一路的桌上,说:“秘书长,你看看,尽是找事。唉!”

“什么啊?”程一路拿过来一看,是省委责成南州市委,严肃查处仁义县矿山无序开发的明传。终于到了,程一路想上一次冯军打电话给他,说上面来人暗访了。现在要结果了。却把处理的任务交给了南州市委。这一方面是体现了上级的高度重视,另一方面也让南州市委在处理问题的过程中,自查自责。

“这个转给王浩书记吧”,程一路说着在明传上写了“请王书记阅示”五个字,就让王传珠直接送到王浩办公室。王传珠拿了正要走,程一路站起来,说:“还是我去吧”,拿了明传,他来到王浩副书记办公室。王浩正在打电话,程一路就在门边停了一下。王浩示意他进去,打完电话,程一路把明传递上了。王浩看了,也皱了眉头,“这个时候,怎么?唉。既然省委发来了明传,我们一定要高度重视。马上把明传转给仁义县委,请他们先自查,提出处理意见。市委再根据情况考虑。”

“我看也只能这样了,我就让他们转。”程一路说着要出门。

王浩却喊住了他,“这样吧,我明天亲自到仁义去。你通知一下有关部门,明天跟我一道过去。”

程一路心想王浩的主意改变起来也真快,才几秒钟就变了。但是,他嘴上却应承说可以。一回到办公室,他就给冯军打电话。冯军说:“我清楚了,是有人专门向上面举报了。不然暗访组怎么知道得哪么清楚?”

程一路生气道:“老冯哪,怎么到这个时候还说这样的话,真是糊涂了。现在什么也别想,准备好处理。我问你,这里面你个人到底有没有猫腻?”

“没有,这你放心。”冯军肯定地答道。

“那就好,工作上的失误,是集体负责。个人的失误,可是……”程一路本来想说可是自己负责,但是临时改了,说:“太不应该了,就这样,王书记明天过去。”

虽然冯军在电话里一再说自己没有什么,但是程一路心里却有点打鼓。接连不断地检举信,和一些小道上的传闻,都认为冯军通过矿山的发包,得到了不是一点点的好处。如果真是这样,盖子一揭开,下面的情况就谁都猜测不出来了,也是谁都不能随意左右的了。这是程一路最替冯军担心的。以前,程一路还听说,冯军被那些矿主请到外地游玩,吃喝玩乐一条龙,甚至传闻,他们出入**场所。有几次,程一路很想问问冯军是不是有这回事,但一想冯军的爆脾气,就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传闻毕竟是传闻,程一路倒希望这些都仅仅是传闻。

下午,程一路主持了全市防汛工作会议。南州临江,内湖内河较多,每年到了七月,受自身梅雨和上游降雨影响,防汛形势十分来峻。本来这个会议任怀航和王一达两个一把手中,应该有一个人参加的。可是任怀航在省里,王一达到北京去了。会议临时改成由王浩书记作报告。程一路在台上看到,会议的纪律明显比以前的差。不问他都知道,这些参加会议的各县各部门的领导在谈些什么,无非是南州近来的一系列官场事件,或者关于张敏钊的传闻。如果说有什么能够刺激官场情绪,那就是传闻。传闻有很多种,灰色的,桃色的,黑色的,不论哪一种,都能让这些身在官场之中的人,谈起来眉飞色舞,津津有味。这些人就像辛勤的蜜蜂,不断地传播着传闻的花粉。

王浩副书记作报告时,程一路的手机振动了。他没有拿手机,而是先站起来,退到了台后面,然后再看。是吴兰兰的,吴兰兰说,她过几天要到南州来。

程一路想问声:你又来干什么,但是觉得这不礼貌。就客气道:“欢迎哪,不过最近我很忙。怕不能陪你。”

“我又不要你陪。我是先告诉你一声。你忙吧,到了南州再联系。”吴兰兰说着就挂了。

程一路摇摇头,把手机放回口袋里。顺便上了一趟洗手间,正出门,马怀民喊了一声秘书长,程一路停下来。马怀民问:“秘书长,是不是省里要查我们仁义的小矿山,有这回事吗?”

“有,明天王浩书记就带队过去”,程一路答道。

马怀民轻轻地笑了一下,边走边说:“我早就劝冯军同志,不能这样搞。他就是不听,看,现在总是出来了吧?也许影响到整个仁义的采矿业。”

程一路回过头,有点严厉地看了马怀民一眼,道:“怀民同志,现在这个时候怎么能说这样的话,这不负责任。矿山开采是班子集体定的,又不是冯军同志一个说了算。你现在的关键是要协助冯军同志处理好此事,而不是想着怎么分清责任。”

“是啊,是啊!我一定协助冯书记处理”,马怀民加快了步子,进了会议室。

王浩副书记报告结束后,各县和有关部门与市政府签订了责任状,这是每年都搞的。主要是体现责任,真正兑现起来,也是不太可能的。最后,程一路就会议的贯彻讲了三点意见。无非是提高认识,一把手负总责,措施落实,人员到位,保障到位等等。这些话对于程一路来说,不要稿子也能讲上一个小时。但是,每次他都是拿了稿子的。会前,总是有人替他写好了稿子,中国的秘书们总是不太相信领导。他也是搞过文字的,能体会搞文字的辛苦。因此,从尊重这个角度上,他基本上是读别人的稿。

会后晚饭前,大家在一起谈论今年的天气。气象局的专家说今年十有八九要有洪水。南州是三年一水,轮也轮到今年了。而且今年梅雨期降雨少,雨水很可能集中在七八月份。最大的可能,也是最可怕是,洪水引发山洪。特别是像仁义、桐山那样的山区县,山洪一来,损失惨重。

程一路又有点替冯军着急了。

晚饭程一路喝了一点酒,他推说身体不太舒服。大家也不好拉他多喝。吃完饭,王浩说时间还早,这样吧,一路秘书长,我们一道去洗个澡,身上沾乎得狠。

程一路想也好,不仅仅身上沾乎,听说洗澡能放松,能休息。外国人认为人每洗一次澡,心情就改变一次。大家到了金大地的洗浴中心,一进了浴池,热气蒸腾,谁也看不清谁,只看见一条条的身子,白花花地在眼前晃悠。程一路看着,突然有一种感觉:要是大家都这样赤条条地面对,也许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了许多的烦恼和欲望。人,就是因为把自己裹得太严了,所以呈现出来的,才是虚伪的一面。这样赤条条了,大家彼此没有了戒心,因此才真实。

洗完澡,程一路躺在休息室里,最大的感觉是身子轻了。王浩副书记躺在旁边,递给程一路一支烟。程一路摇摇手,王浩说:“这你就不懂了,洗澡后抽一支,比神仙还舒服。来一支吧!”

程一路笑笑,说:“那我就做一回神仙看看”,说着接过了烟。两个人点上火,边看电视边说话。说的当然都是些不着边际的事。这是个小套的贵宾休息室,总共只有两张床。电视里正放一部港台文艺片,王浩笑道:“都是这样,小资情调。”

程一路没有说话,只是吸了一口烟。这烟进去,人的身体又像轻了一些。

王浩偏过头,看着程一路,“一达市长到北京了?”

“是吧。”程一路知道他这是明知故问。

“啊”,王浩叹了口气,说道:“难哪!”

“什么都难,王书记这是有感而发啊!”程一路接了话茬。

“我有什么感?没有了。我是说一达同志,干了八年市长,这是全省唯一的了。唉,现在的干部,一个不动,全体动不了。因此,我就是主张,该走的走,该动的动,不然怎么搞活?干部不活,就谈不上事情搞活。”王浩把烟蒂放进了烟灰缸里,使劲地揉了揉。

程一路道:“这倒也是。南州关键要动。不知省里怎么考虑的。上次民主测评成效不好,省里一定会有一套方案的。快了吧!”

王浩把头凑近过来,轻声说:“听说振兴同志想到政府,我看也不错啊!”

程一路听得出来王浩这是在套他,就说:“按理,省里要考虑,如果一达同志动的话,市长一般是要从副书记中产生的。这就只有你王书记和常书记了。我倒希望你们都上,我也好跟着挪一下。”

王浩笑道:“我是上不了的,这年头……”

程一路不再说话,两个人就陷入了沉默。休息室里的温度正好适宜,程一路有点想睡了,就眯上眼。刚眯了一会,就听见王浩问:“听说徐真书记离婚了?”

“啊”,这一问把程一路吓了一跳,徐真离婚?这程一路还没有听说。上一次王君过来闹,程一路还劝他。现在离了?这么快?

王浩看程一路有些疑惑的样子,就笑道:“现在离婚是家常便饭,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不能因为徐书记是领导干部,离婚就特别了。不都一样,都是人哪。不过,我可听说,徐真和省委的某个领导关系不错。”

“这都是小道消息,当不得真。不过话说回来,夫妻感情真的不行了,离了也好。”程一路想起了徐真围的丝巾。

“这么说来,女人还是到底不比我们男人啦,一干事业,就得离婚。像徐书记,还有那个阎丽丽……”王浩说着迅速地瞟了一眼程一路。

程一路却眯着眼,假装睡了。

第三十二章

黄川自杀了。

程一路是在车子中得到这个消息的,是公安局长周守一亲自打的电话。程一路第一个感觉,就是:“黄川怎么自杀了?”

周守一回答说黄川双规后,一直被安排在南州郊区的一家宾馆里。除了接受调查,每天都有两个人陪着。他住的房间,本来所有能用于自杀的东西全收拾干净了。可是,昨天晚上,夜深时,陪黄川的两个人睡得沉了些。黄川就一个人起来,关上浴室的门,打碎了镜子玻璃,割腕自杀了。发现后,进行抢救,已来不及了。

“前一阶段,黄川的情绪还是很好的。听专案组的同志说,他态度不错,没有任何自杀的迹象。可是……”周守一在电话里叹道。

到了办公室,任怀航书记也已经得到了消息。光天珍亲自打电话给任怀航,证实了黄川自杀。任怀航听了也没说什么,只是叹了口气,然后道:“人在你们专案组,现在自杀了。叫我还有什么话说?”

程一路看着任怀航放下了电话,就问这事怎么处理。任怀航摸摸头发,说:“等一等吧,看看专案组怎么说。”接着,任怀航问到仁义县矿山的事,程一路说王浩副书记已赶过去了,和仁义县委一道,研究处理。任怀航想了一会儿,就拨通了王浩的手机,问他是不是在仁义。然后作了三点指示:一要尊重地方党委政府和地方实际;二要本着解决问题的原则。三不能借处理事故整人。

程一路听得出来,任怀航这是有意识地在袒护冯军。但是,就仁义目前的实际情况看,全部停止矿山开采,仁义的财政立即就会瘫痪。而且如果处理得不好,很可能会引发群体事件,社会也难以安定。

在走廊上,程一路碰见徐真副书记,徐真显得清爽,但是却又看得出来,有点苍白。打了招呼,程一路就回到办公室。常振兴却跟着进来了,问:“黄川怎么就自杀了?这光天珍怎么搞的?把人都搞死了。”

“是啊,不过自杀是他自己的事。有什么大不了的,非得自杀?想不通哪。”程一路道。

“这一自杀不知会带来什么后果?唉!”常振兴站在窗前,突然回过头来,说:“一路啊,怀航同志要走了,听说了吧?”

“这……我真的还没听说”,程一路笑道。

“我也是刚听说。不过具体什么时间走还没定。”常振兴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程一路,“下一步,南州的格局有变化。换届年,换届之年,就得有变化啊!”

程一路喝了口茶,却不做声。常振兴看程一路不说话,也就走了。

任怀航要离开南州,上次张敏钊已经说过。这几天,任怀航一直在省里,是不是同此有关呢?

不过,官场上的事,就像一副牌,只有到最后所有的牌全揭了底时,才能真正地清楚哪些是正确哪些是猜测的。春节时,南州就传着徐硕峰要走,可是到现在徐硕峰依然还是南州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民间组织部大都是通过小道消息,并且加以分析,从而得出一些看似可能的结论。当然,这些消息中很大的一部份,本身就来自官场。制造消息和传播消息的,也都是官场中人。因此,有时候的牌底,即使没有揭开,也可能会猜出一二三四的。程一路想起刚才任怀航的神情,似乎和平时并没有什么不同。要仔细地看,可能就是有点疲惫。南州近来事件频发,作为一个市委书记,他不可能不忧心的。

光天珍过来了,向任怀航书记通报了黄川自杀的详细情况。黄川在自杀前,给专案组留下了一份长达两万字的材料。

“从正常情况看,黄川应该是没有自杀的倾向”,光天珍说。

任怀航把手从头发上拿下来,问道:“那么,他不是自杀?”

“当然是自杀。这个法医已经鉴定了。我只是想:他已经交待了所有的事情,而且我们也向他说明了态度。他为什么还要自杀?是不是有来自外界的压力,还是……”光天珍推理道。

“天珍同志,你这只是推理。现在我说的是事实!”任怀航显然有些不太高兴了。

光天珍换了话题,指着手上的材料,“黄川的这封材料里涉及到很多人,有的属于省委管的干部。我看这样,我先回去给省委作一汇报,然后再确定下一步的方案。”

任怀航说也好,并且故意把眼光从材料上挪开了,“现在,最重要的是安排好黄川的后事。一个大活人,就这样自杀了,家属是不是有情绪?会不会引起其它的反映?”

“这个没关系,我们已经通过省纪委与黄川的家属见面了,谈得很好。黄川的后事处理就在南州,由省公安厅直接负责。”光天珍讲话干净利落。

“那好吧,就这样,你们辛苦了!”任怀航勉强笑了笑。

光天珍告辞出去了。任怀航看看程一路,却没有说话。

黄川的自杀,对任怀航来说应该是个很大的打击。黄川是他从省里要下来的,如今在南州出了这样的事,而且不明不白地就自杀了,他的心里不可能好受。但是,作为一个市委书记,在南州这样的局面下,他也不可能站出来为黄川说什么。黄川的两万多字的汇报材料,还不知道到底涉及到了哪些人。这些,他不可能不考虑。他一直讲抓经济要有安定的局面,可是这样一折腾,还怎么安定呢?

程一路看着任怀航凝重的面色,不好说话,也不便说话,就带上门走了出来。

每天的各种文件还是一大摞,程一路坐下来慢慢地看,可是他的眼前却老是冒出黄川来。黄川笑着意气奋发地站在他面前,仿佛还是两年前南州财政大楼落成时的那个样子。那个时候,没有谁会想到,两年后,这个傲气十足的年青局长,会被双规,继而自杀。官场犹如江湖,风云莫测,无法预料。

刚才光天珍说黄川的自杀是受到外界的压力的,程一路想这压力是来自哪里呢?到目前为止,黄川案件还没有带出任何一个人来,一切都还是秘密状态。如果说有什么压力,那只能有两种可能:一是来自与黄川有着关系并且有牵连的人中;二就是来自更上层的。想到这,程一路打了个寒颤。

徐真副书记过来了,给程一路送来了一封看过的秘电,顺便问:“黄川自杀了?怎么回事?”

程一路有点发呆,慢慢地答道:“自杀了,没有查清原因。”

“啊”,徐真叹口气道:“人真快,说走就走了。”

徐真和黄川都是从省里下来的,这些从省里下来的人,容易亲近。虽然徐真与黄川走得并不是很近,但是他们的关系也还算不错的。徐真因为是挂职的,其实在南州并没有多少能说上话的朋友。黄川算是一个。而且徐真毕竟是女人,女人对于这种事情,总是比男人更加感性一些。

程一路陪着徐真叹了口气,徐真出门要走,却在门口对程一路轻声说道:“秘书长,还得谢谢你上次为我挡了一下。我们离婚了。”

“离婚了?”程一路故作惊讶道。

“离了。”徐真说着走了。

程一路掩上门,办公室立即变得异常的安静。窗子外的樟树平日里经常发出叶片相触的声音,现在却一点也没有了。

陈阳进来说中午安排了到一中的,省里示范高中评审组来了。程一路点点头,说让叶开在下面等,他马上下来。

南州一中是程一路的母校,早在好几天前,一中的校长方然就来办公室请过他,说无论怎样,作为市领导,老校友,都得出个面,为一中的评审争些光。程一路当时谦虚说:我去没什么用处,关键是你们自己。方然笑道:你去了,评审的档次就上来了。我们做十天功课,得五分,你秘书长一去,就能加十分。程一路只好笑着答应了,让陈阳记着。

中餐在金大地,阎丽丽不在,吃饭的人依然是满的。上了楼,大家坐定,方然就把程一路介绍给了评审组的各位。评审组带队的是位督学,正好也姓程,就和程一路称起了本家。中餐虽然规定不准喝酒,但是方然坚持开了一瓶。程一路也陪着喝了一点,说:“晚上我再请大家吧,好好地喝一下。”程督学道:“我们也想哪,秘书长请客,一定好好地喝一回。可是我们定好了下午赶到西江市。那里都准备好了。”<dfn>p://www.99lib?net</dfn>

程一路当然知道下午评审组要走,而且他也清楚就是不走,他也不会真的来请客。这会儿就错着程督学的话往下讲:“既然这样,方校长,今天我们破个例,再拿些酒来,我来敬各位一杯。”

程督学兴奋得脸上发红,酒上来了,程一路先斟了一杯,一口喝了。喝完才说:“南州一中是我的母校,今天各位来考评,这是好事啊。作为一中的学生,我先敬各位了。也预祝一中能顺利地通过考评。”

服务员接着给大家一人斟了一杯,程督学端着杯子,晃悠着说:“南州一中出人哪。秘书长就是豪放。我代表考评组也表个态,没有特殊情况,一中一定能通过。”说着把酒一口喝了。程一路带头鼓起了掌。大家又你来我往,程督学的脖子开始红了,说真不行了。程一路才示意方然让人把程督学扶下去,酒也就结束了。

从金大地出门时,方然拦住了程一路,说真的谢谢,要不是秘书长亲自来了,这个程督学古板得狠,一中怕没有什么多大希望了。现在好了,他自己先表了态,还是得感谢秘书长啦!说着让人拿过来两张小卡,说是一点小意思,超市的购物卡,卖件衬衫。程一路让叶开接了,然后说:“我今天是破了例了,中餐喝酒。不能在这呆久了,让人看见不好。我先回去休息了。”

回到家,程一路的头真的有点晕了,就上床睡了一会。可是刚睡着又醒了。窗子外好像下起了雨,雨声滴滴答答的,不断地撞击着耳鼓。他干脆起来,打开电脑,有两封信。一封是张晓玉的,是问张敏钊的事的。她很惊讶,问会怎么处理,并且要程一路多关心关心婶婶。另一封是程小路的,程小路说他在学校音乐比赛上得了个大奖,他们老师说要将他送到维也纳去进修。信的末尾,程小路说妈妈最近和教她语言的杰克老师走得很近,“空间会改变一切”,程小路用了一句不知从哪学来的哲人语录。

程一路看了摇了摇头,这个孩子!他给张晓玉和程小路分别回了封信。虽然空间能改变很多,但是,程一路相信,想改变张晓玉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他有信心,也很自信。一个男人,如果连这点自信都丧失了,还能行走在这个世界吗?

发完信,程一路起身用固定电话给婶婶家打了电话,可是一直没有人接。电话就像一个失去了声音的人,彻底地沉寂了。

听说张敏钊被中纪委的人带走后,并没有离开南州。但是到底在南州哪里,谁都不知道。也有人说被带回了省城,暂时被关在一个秘密的地方。这都只是听说,大都是叶开和陈阳说的。然而不管怎么说,张敏钊被带走了。程一路后来注意了一下省报关于全省民营企业发展工作现场会的报道,里面只字未提张敏钊副省长参加会议并作重要讲话的事。这显然是得到了更高层的指示。从那以后,以前出现频率颇高的张敏钊的名字,从省报上消失了。

程一路想,一个官场中人,从最底下一直爬到副省长的位子,用了多少气力,下了多少功夫,可谓是艰难困苦,才建起了属于自己的人生之塔。可是,就这么一瞬间,塔倒了,轰然倒地,四野无声。想着想着,竟有些心酸了。

雨越下越大了,车子在南州的街头经过,车窗外一片模糊。

程一路给鲁胡生打了个电话,告诉他吴兰兰要来南州。鲁胡生说他知道了,吴兰兰跟蒋总说了。程一路说:她来了,我可能不能陪她。你们安排吧。最近事多。

鲁胡生在电话里大着嗓子说:“你放心,团长。不过最近南州好像气氛不对,没事吧?”

“我有什么事?”程一路也大声地说了句,笑笑就挂了。

因为下雨,办公室里显得有些阴暗,程一路开了灯。老上访户江跃进的信又来了,说的当然还是那事。程一路扫了一眼,就放下了。江跃进每年上访都是很有时间性的,一年三次,春节,七八月和年终。这种不知疲倦的上访,连程一路有时都有些感动。但现在,程一路还是把他的信放到了边上,开始看另外的一些文件。

陈阳进来了,给程一路续上茶。然后站着。程一路知道他是有话要说,就问道:“又有什么了?”

陈阳答道:“其实也没什么。只是听说了一些话,想告诉秘书长。”

程一路哼了一声,算是默许了。陈阳开口说:“外面传着黄川是被人逼死的,有人怕事情搞大,让他自杀了灭口。”

“你这是听谁说的?别说了,事情没有这么复杂。自杀就是自杀,说什么被逼了!”程一路显得有点生气。

陈阳红着脸,把后面的话给掐了。

第三十三章

南州市委常委会议,虽然一向严肃,但是从没有像今天这样的低沉。

程一路把笔记本和茶杯放到桌上,几乎能听得见茶杯与桌子接触的声音。他自己差点吓了一跳。大家的头都低着,任怀航的手正在头发上摩娑。只有王一达,情绪依然很好。粗短的脖子好像直接架在肩膀上一样,硕大而坚硬地摇晃着。

王一达刚从北京回来,南州新机场的设计方案被上面正式立项了,这应该是南州历史上的一件大事。原来的南州机场还是国民党溃退时留下的,大型飞机无法起飞。这个项目已经跑了好几年了,现在终于初步定下来了,按理说是件喜事。在座的各位常委都已经知道,可是就是没有一个人把这种涉及南州未来的大喜事说出来,大家都把它放在心里。另外一种气氛笼罩了所有人的心。

任怀航把手从头上放下来,然后喝了口茶,宣布会议开始。他今天破天荒地也是出乎大家意料的,就是第一个说出了南州新机场项目立项的消息,“大家知道,南州新机场项目已经搞了很多年了,凝聚了南州所有干部和老百姓的心血和期盼。这是南州经济生活中的一件大事,一件喜事。我建议,请有关新闻媒体,迅速全面地报道南州新机场立项的情况,真实地反映南州经济建设的成就。使老百姓看到我们的班子是团结的、有战斗力的,能带领全市人民奔向小康社会的坚强的领导班子。”

任怀航说完看了看大家,汪卫立即表态说马上组织日报、晚报和电视台,搞一个系列节目。任怀航插话道:“不仅仅要搞新机场,还要全面发映南州这几年来的经济社会变化。宣传力度要大,节目制作上既要宏观,也要微观。”

王一达的眼睛一直盯着任怀航,这会儿,他的脖子比刚才要白一些了。程一路看着,任怀航今天走这一招,一定也是另有原因的。一个地方的矛盾,最重要的其实就是两个一把手的矛盾。因为两个一把手,又带来其它不同性质不同阶层的矛盾。任怀航选择在会议一开始,宣布这个由王一达市长专门争取到的项目,可谓用心良苦。他是向王一达伸出了橄榄枝吗?还是……

程一路无法猜透,任怀航的高明,程一路一直是很敬佩的。在官场上,如果说没有一定的手腕,只靠着老老实实地干,一般情况下,想有更大的作为,是不太可能的。聪明的人,要么先打击对方,要么先安抚对方。只有对方稳了,才能为实现自己的想法找到通道。

任怀航清了清嗓子,开始了会议的第二个议题——黄川案件。

黄川已经死了,但是,对黄川的调查并没有因为黄川的自杀而结束,这也正是让南州官场头疼的事。光天珍还在南州,她手里拿着黄川自杀前留下的两万字的汇报材料。作为南州市委,对黄川问题当然不能一直包着。黄川的家属就提出来,人死了,更要有个交待。任怀航先道:“黄川的问题,大家也都清楚了。经过调查组的调查和他本人的汇报,他在经济上有一定的错误。而且数字不小。这令我们疼心啦!一个受党培养多年的干部,就这样走向腐败,走向堕落,我们要认真的分析,认真地总结。当然,问题的出现,主要责任在黄川自己,但是市委也要承担领导责任。作为市委的一把手,我先在这里向大家检讨。”任怀航说着作出了沉痛的表情,停了一会儿,继续道:“对黄川的处理,请大家提提意见。”

会议室一下子沉寂了,连喝水的声音,都清晰起来。

任怀航也知道,这样的议题不点名是没有人先说话的,就点了纪委书记高晓风,请他先说。高晓风挠着头皮,慢吞吞地开了口,“黄川的案件是建国以来南州出现的涉案数额最大的经济案件,而且时间短,涉案人数多。不仅仅黄川,还有一些处级领导干部也牵涉其中。我的意见是:正式立案,成立专案组。”

“我赞成晓风同志的意见,不仅仅要立案,而且要一查到底。一个财政局长,才到南州四年,就在经济上犯了这么大的错误,不严肃查处,无法面对南州人民”,王一达说着脸又开始红了。

王一达一说,其它人事实上就不太好说话了。常振兴朝任怀航看看,任怀航却正在低着头,仿佛在思考什么。窗外的雨还在下,雨声不断地滴答进来。

任怀航终于从面前的笔记本上抬起了头,望望大家,说:“都说啦,好,那我说说。黄川案件,我刚才也说了,主要是个人问题。一个人要走向腐败走向堕落,首先是思想上的腐败,行为上的堕落。我们党的原则历来是惩前毖后,治病救人。对黄川案件,也要抱着这种态度。在分清领导责任的同时,重点是对他自身的问题进行调查。我坚决反对事态扩大化,不能因为黄川,搞得南州人心惶惶。大家好好地想想,南州这几年经济发展的成就,主要靠的是什么?就是稳定,就是团结,就是拧成一股绳。前几天,我向省委汇报,省委主要领导也同意我的观点。因此,我提议:一是成立黄川问题专案组,由高晓风书记担任组长,配合省调查组工作。二是从现在起要在南州全面宣传经济发展的成效,让老百姓看到南州的发展,向往南州的未来。同时,在干部党员中开展反腐败教育,以此为鉴,防患未然。”

程一路侧眼看了看王一达,好像并没有看出什么。只听见任怀航说:“如果大家没意见,关于黄川案件暂时就这样了。下一步再视具体情况而定。”

会议的第二个议题,是关于雷远程的。雷远程出事后,审计部门在对物价局的审计中发现了一些问题。

王浩副书记是联系物价工作的领导,他先介绍了审计部门发现的有关情况,主要还是经济问题,涉及数字也不是太小。但是没有发现其它违纪现象。王浩一说完,常振兴副书记便道:“雷远程的问题,是个特殊问题。我建议大家研究时要慎重。这不仅仅是因为人死了,而且还涉及到一些具体的矛盾。至于怎么处理,请大家再议。”

常振兴这事实上是玩了个滑头,发了言却不表态。这在常委会上也是经常出现的。遇到棘手的事情,以进为退,进中有退。

王一达这回却没有急着说话,他望了望程一路,“程秘书长参与处理了雷远程事件,请一路同志说说吧。”

程一路没有想到王一达直接把皮球踢了过来,他只好接球,“雷远程的事情,大家都清楚。我参与了事件的处理。至于对他身后的一些问题。我想:只要不是太大的问题,我的意见是既往不咎。”

“我同意”,王一达第一个站了出来,这更令程一路吃惊。

“我同意”,王一达说:“我同意一路同志的意见,人也死了,所涉及的经济问题,大都是因公的。只有极少数的是跟个人有关。再处理,不太合情理。”

任怀航大概也没想到王一达是这个态度,看着王一达,一直不说话。王一达问道:“怀航同志,你定吧!”

“那好,就这样吧,按一达市长的意见办。”任怀航几乎是应付性地说出了这句话。程一路看到王一达嘴唇动了动,显然是有话要说。果然,王一达开口了,“物价局是个重要部门,现在雷远程出了事,内部很乱。我提议由仁义县县长马怀民同志来担任此职。”

王一达这个提议一出,满座皆惊。一般来说,一个县长直接到市里任职能局的局长,是基本上合乎常规的,虽然任的是物价局局长,看起来职位是稍微好了点,但也说得过去。这本来不是什么大了不起的事,但是,现在王一达提名的这个人不是别人,而是马怀民。马怀民在仁义一直跟冯军关系搞得很僵,冯军几次向市委汇报要求动一下马怀民。马怀民甚至在公开场合曾经说过:我就是要在仁义看着冯军离开。任怀航书记也曾想把马怀民动一下,但是,一直找不到合适的位子。大家都清楚,马怀民跟王一达很近,没有王一达,马怀民不可能那么高调。

程一路低头在笔记本上写下马怀民三个字,后面先是打了个问号,接着他又用笔把问号给划了,划得看不出一点痕迹。他抬头看看任怀航。任怀航的面色依然是很冷静的,手在头发上来回行走,慢而有条理。

组织部长徐成先说了,“我同意一达市长的提议。马怀民同志在基层工作多年,有丰富的领导经验和很强的事业心,这个同志到物价,我认为合适。”说着徐成望了望王一达。王一达脸色微红,笑笑地点了点头。常振兴开口道:“马怀民同志是个不错的同志,按理说这个同志到物价,也比较合适。但是,最近上面正在调查仁义县矿山问题,在这个时候,调动县长,我认为不太合适。是不等下一步再说?等仁义的问题解决了,再研究。”

常振兴是分管组织的,王一达的提议本身就是对一个分管组织的副书记的挑战。事先任何程序不走,直接拉到常委会上,这当然让常振兴感到不痛快。何况这个时候把马怀民从仁义调走,留下一个正在调查的摊子给冯军一个人,也是逃避责任的做法。程一路心里也很有想法,但是他知道还轮不到他来说。果然,任怀航说了。

“我同意一达市长的提议”,任怀航这句话简直让程一路不敢相信。任怀航今天怎么了?难道?

“马怀民同志确实很不错,这个同志到物价也很合适。如果大家没意见,就算通过。”说着,任怀航看了看大家,没有人表示反对,他就宣布通过了。常振兴用十分古怪的眼光看了眼任怀航,收回时,正好和程一路的眼光碰上。两个人都心领神会,彼此都在想:任怀航的葫芦里,到底卖的是啥药啊?

列席会议的迟雨田和方浩然,显然也很难明白任怀航的用意,只是一个劲地喝茶。常委会就在这喝茶声中结束了。

方浩然跟着程一路,来到办公室。一坐下,方浩然就嚷开了,“算什么,还有什么组织纪律性?”

程一路知道这是在骂王一达,就笑了笑,给方浩然续上茶。

方浩然声音放低了,“我说任书记怎么突然熊了?是不是要走了,不想惹事?”

程一路赶紧道:“不会吧。不会的。都是工作嘛!怀航同志说得对,团结才是最大的根本啊!”

“团结?这叫团结?一手遮天了,不就是跑了个新机场项目嘛?花了多少钱,谁都知道。每年春节,用车子拉着土特产进京,哪就是他一个人功劳?”方浩然越说越来气了。

程一路只好不做声,听着方浩然说话。说到最后,方浩然叹了口气,“唉,不说了,反正马上要下来了,老朽啦。”

“话不能这么说啊,老同志是我们干事业的财富!”程一路笑道。

“还财富?不行啦。”方浩然说着皱了皱眉,轻声道:“最近身体不行了,感到人没劲。昨天中午吃饭时,还哽了一下。我怀疑……”

“不要瞎想。不行去检查下。人都有小毛病,不要太在意了。我看您身体好得狠的。”程一路一边安慰,一边却心里咯噔了一下。

方浩然说明天就到省城去查一下,说从现在起身体是自己的了,以前是革命的。马上要退下来了,退下来就得自己照顾好自己了。程一路说是要去,而且尽快去。

送走方浩然,程一路回到桌前,刚坐下,电话就响了。冯军在电话里问马怀民是不是调物价局了。程一路说你消息挺快啊,是的,刚定下来。怀航书记同意的。

“这不是拆我的台吗?让我顶着。我也不干了”,冯军大着嗓门,“矿山的事,难道不是常委会定的,他一个副书记县长能说走就走?像什么话?”

程一路小声道:“不要再说了,服从组织安排。怀航书记同意这个提议,一定有他的考虑。他不会不考虑到你的。”

冯军还是有些生气,程一路劝了几句就挂了电话。桌上的文件中有几份是送请任怀航书记批阅的。程一路拿起来,就上楼了。任怀航正在办公室里眯着眼坐着,阳光正晒在他的额头上,一片光净。

程一路放下文件,说阳光很好啊,这天气,刚才还在下雨呢。

任怀航没有搭腔,程一路就准备走。却被任怀航喊住了,“一路啊,上午我同意马怀民到物价,你是不是有些不同的想法啊?”

“是有点”,程一路直接说了,“振兴书记说得没错,这个时候调走马怀民,对冯军同志是不是有点?”

“哈哈,我说一路啊,我知道你跟冯军是战友。你关心他,我也关心他啊。仁义矿山的盖子揭开了,就肯定要查。冯军同志很清楚这事,我不想这个时候多一个马怀民,让冯军同志为难哪。正好一达市长提出来了,我当然同意。”任怀航说着摸起了头发。

程一路听着,一瞬间明白了任怀航的用意。毕竟是会怀航,这个东风借得巧。

“一路啊,敏钊同志的事出来以后,我想了很多。官场微妙,也很复杂啊!你大概听说了吧,我可能很快要走了。走之前我必须安排好南州的事。不然我不放心哪!”任怀航望着程一路,“你也跟了我两年多了,我向省委推荐了你。至于最后的结果怎样,我也不知道。”

“我没听说,不过我倒不希望怀航书记这个时候离开南州。”程一路这话是心里话,“南州最近情况很复杂,我怕……”

“怕什么呢?我走之后,还会有新的书记来。一切都会好的。”任怀航笑着道。

徐真敲门进来,程一路打了招呼,就告辞了。

第三十四章

刚上班,程一路就收到简韵的一条短信:雨声有大,心情很烦,愿我的短信能给你一丝清凉。短信下面还画了一张调皮的笑脸。

程一路有点感动,这些年来,他收到过太多的短信,也有各式各样的祝福。但像简韵这样清清纯纯的祝福,真的仿佛一丝清凉,让这烦躁的心,有了片刻的宁静。他想,人与人之间一定有一些内在的相通的东西,它存在,但不为我们所知。就像简韵,程一路第一眼看见就感到亲切。而简韵,也显然一直关注着程一路。只是这种亲切和关注都是默默的,都是没有丝毫功利色彩的。而这,恰恰是在官场行走多年的程一路,所久违和期望的。

站在窗前,雨中的香樟更绿了。程一路回了四个字:愿你快乐!

马洪涛叩了门进来,告诉程一路南日的二期工程正式开工了,任怀航书记请程一路去参加开工典礼。程一路问:“不是已经开工了吗?”

“是啊,可是蒋和川又要搞一次,说是正式的。跟他们合作的香港和北京的客商都来了。”马洪涛说着,望了望程一路,“这个老蒋,也不看看什么时候了。”

“什么时候了?乱说什么?”程一路问道。

马洪涛知道自己说漏了嘴,立即道:“我也是瞎说,秘书长,就这样了。”然后匆匆出去了。

程一路看着,却笑不出来。马洪涛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现在,南州官场大概都已经在传着任怀航要调走的消息。加上最近发生的一系列事件,确实“不是时候”。在这不是时候的时候,搞南日的二期工程开工典礼,又显得格外突出。就像一片乱糟糟的地上,突然地长出一棵树来,不让人注意也不行了。

吴兰兰前些天说要来南州,一定就是为南日的二期工程而来。那么,按时间,吴兰兰今天晚上可能就要到。在程一路的心目中,他所喜爱的吴兰兰一直停在下年前。而现在这个吴兰兰,只是他的战友吴兰兰,只是老首长的女儿吴兰兰了。

桌上放着政研室才搞出来的南州市党建情况汇报,还有组织部刚刚下发的关于马怀民同志任职的通知。仁义县县长暂时缺着,听任怀航一解释,程一路后来彻底想通了他同意马怀民任职的原因。一是为着冯军着想,上面正在查他的矿山开采,马怀民本来对这个事情就有不同的看法,这时候让他离开,而且是很体面地离开,他不可能再有什么话说。更深层次的意义,任怀航没有说,但程一路想到了。在离开南州之前,任怀航希望南州是一个平静的南州,是一个和谐的南州,是一个繁荣的南州。他不想因为和王一达的矛盾,影响到他的离开。无论将来到什么地方,无论组织上怎么安排,他是肯定要走了。在走之前,送一束橄榄枝给王一达,对他来说,既显得君子风度,又没有丝毫损失。这种不花本钱的官场手段,被任怀航运用得滴水不漏。

程一路不由得不佩服了。

王浩副书记打电话过来,让程一路上去。程一路放下手中的文件,到了王浩办公室。

王浩说:“坐,坐啊,一路同志。”

程一路说:“刚才在办公室坐了一上午了,正好站会儿。王书记有事吗?”

“是有点事,先给你说一下。”王浩看着程一路,说道:“是关于仁义的事。调查已经结束了。可以肯定的是仁义的一些做法是不对的,我们已责成他们改正。有些同志反映冯军同志的问题,我去看了,都是没有原则的说法,没有根据嘛。冯军自己也说了,不就是喝了点酒,抽了点烟嘛。小题大作,这种风气不好啊!”

程一路听着,心想王浩以前对冯军也是很有看法的,听这口气,好像变了。

王浩笑着,继续道:“我不是袒护冯军同志,在仁义那么艰苦的地方,不容易啊!我这次去主要要求他立即收回矿山的开采权,在安全管理的前提下,采用市场化运作,当地人优先。同时,妥善处理好外来矿主的遗留问题。冯军同志可能还对我有看法,这不好。但我也理解。你和他关系不错,是不是请你做做他的工作,早点解决问题。”

“这个当然可以”,程一路答道。

王浩又笑了,转了话题,“一路同志啊,怀航书记要走了,马上也要换届了。这个……”

程一路自然明白王浩没有说出的话的意思,也笑道:“王书记在南州威望很高,又是懂经济的,现在需要这样的领导干部啊。”

“那也不一定”,王浩说:“我就是不愿意离开南州,对这儿有感情哪。我跟冯军同志就讲,大家都是为南州老百姓工作的,只要走得不是太偏,大家还是要互相关照关照的嘛。哈哈!”

“是啊,我知道”,程一路笑着应付了句。

从王浩副书记的办公室出来,程一路想南州官场的格局好像在一夜之间改变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变得不可理解了。以前有一条谜语,叫会变的孩子脸——中国官场,看来一点不假。

中午在外面吃了饭回家,程一路也不想休息了。荷花已经来了,还带来了一些老家的土特产,可是程一路根本就没有家吃过饭,所以一直放着。坐在书房里,程一路突然想起还有好几张卡在。他把这些卡拿出来,一算也有十一万多了。心里想着都有些吃惊。才几个月时间,还不包括二扣子拿去兑换了的七八万块钱烟酒。二扣子每次兑换的钱,他都要拿出一半来,交给二扣子,让他捐给了村里的小学。其余的钱,他一直放着,也没有动。除了中间曾给张晓玉汇过一笔三万元外,还有几千块钱,就放在抽屉里。现在,这些卡成了烫手的红薯,黄川案件和张敏钊被带走后,程一路不止一次地想到这些卡,他必须尽快而且妥善地处理掉它们。但是怎么处理呢?没有一种办法是万全的办法。程一路叹了口气,依旧把卡放进了抽屉里。

打开邮箱,张晓玉的信已经来了。当然是问张敏钊的事,对于程一路的生活,张晓玉最近问得越来越少了。大概是想程一路已经适应了。儿子程小路也发了一封信,内容很少,大意就是自己在澳洲已经习惯了,是不是建议让妈妈回去,照顾爸爸。程一路看了笑笑,儿子也开始懂事了,知道关心老爸了。转念一想,人生迅忽。不看自己老,只看孩子一天天长大。十年前,当程一路刚从部队转业回来时,小路才上小学,一晃都留学澳洲了。

程一路伸头朝桌上的镜子里看了看,他猛然发现在左边的鬓角出现了好几根白头发。程一路的头发一直很黑,张晓玉就曾经说他的头发天生丽质。但现在这头发开始变白了。仿佛就是今年以来的事,又好像就是这几天的事。脸上的皱纹虽然没见增多,但是皮肤有些松驰,也有点苍白了。

唉!程一路重重地叹息一声,放下了镜子。

晚上,程一路刚刚参加完一个应酬,吴兰兰的电话就到了。吴兰兰说她到了南州,想请程一路,不,程秘书长喝茶。

程一路捂着手机,迟疑了一会儿,还是答应了吴兰兰的邀请。叶开就把他送到了“在水一方”。上楼梯时,程一路想吴兰兰怎么找了这样一个地方?这地方临江,过去一点就是沿江老街。程一路以前来过一次,是一个单位请客。

吴兰兰早在等候了,就她一个人,这让程一路避孕药些意外。吴兰兰看出来了,笑道:“怎么?我一个人,你不敢见?我的大团长。”

“这倒不是”,程一路用眼睛瞟了瞟四周,也没看见什么熟人。事实上,这是在大厅,就是有熟人也无妨。吴兰兰给程一路斟了杯茶,说上次老爸过来,回去后把程一路送的字画挂在客厅里了,一来人就介绍说这是他的一个老部下送的。“老爸喜欢你,比对我还好”,吴兰兰笑道。

程一路也笑了,他知道老首长喜欢他。

两个人东扯西拉地说着话,就说到明天要开工的南日二期工程。程一路问吴兰兰,合作的资金是不是已经打过来了。吴兰兰说早打过来了,程一路就不说了。他本来想告诉吴兰兰南日二期的用地,上面正在调查。将来的情况怎样,还说不准。但一想合作归合作,即使这地不行,还有另外的地,不太影响。但深层次上,程一路还是有些担心,南日的有些情况他也是清楚的。蒋和川这人胆子大,跟上层走得近,这是好事,也是坏事。

吴兰兰问到冯军,程一路把仁义矿山的事简单地说了。吴兰兰说我也投资了,程一路说这按理不会有事,而且你的投资只能算是小的,多的有三四千万。说着,程一路就打通了冯军的手机。冯军一听吴兰兰来了,疲惫地声音立即高兴起来,问在哪里,他马上就到。

吴兰兰看着轻轻地笑了笑,不经意地说:“本来我准备今天晚上就是我们俩呢。可是……”

程一路当然听见了这句话,却装作在喝茶,没有理会。

冯军很快到了,见到吴兰兰,冯军的嗓门就大了,笑着抱了一下。程一路哈哈着,“别急着,仁义的事处理得怎样了?我听王浩书记说,没什么大事。”

“当然没什么大事!还能有什么大事?不就是那个马……在里起哄吗?这样的人,还到物价?真是……”冯军的大嗓门,让边上桌子的人,都回过头来看了。

突然有人过来喊道:“这不是程秘书长吗?怎么坐这儿,快请到里面去。”

程一路抬起头,这人他并不认识,但是还是点了点头。大家就到了里面的包厢,不一会儿,就有服务生送来了果盘和茶水,刚才那人又过来,递上一张名片道:“我是这里的经理,秘书长大驾光临,不胜荣幸。您有什么需要,请尽管吩咐。”

程一路这才知道这个人是经理,就说不需要了。我们几个人坐着说话就行。

经理走后,吴兰兰笑说:“还是秘书长面子大,南州无人不识君哪!”

冯军还在刚才话题的气氛中,“,想整我?哈哈,把自己整走了。团长啦,我也反正要走了。仁义这趟子就留着给下一任了吧。我今天已经通知所有在仁义投资的外来矿主,到八月底必须从仁义全部撤资退出。”

“这……是不是太急了些?”程一路问。

“急什么?反正迟早要撤。”冯军道。

吴兰兰笑着问:“那我的投资呢?也撤?”

冯军的嗓门又大了起来,“吴总的不撤。你是和仁义县政府合作的,现在算是内资了。我正在考虑让一部份外资也顺利地过渡成为合作内资。”

程一路笑道:“我就知道你冯军不会那么甘心让外资全部撤走。不过这样可是很不妥当的,还是要慎重。我建议暂时别动了。”

“已经动了,只选择了三家。其余的全部走人。”冯军说着朝吴兰兰望望。吴兰兰却正侧着脸看着程一路。

冯军问:“听说怀航书记要走,下一步不会是王一达吧?”

“不清楚”,程一路说道:“我们不谈这个了吧,冷落了吴总。”

吴兰兰笑笑,“你们说吧,我倒喜欢听。不过,你们任书记要走,我上次就知道的。他在北京也找人活动了下。不过听说他还有点问题。但是什么问题,我也不知道。”

程一路和冯军都含糊地笑着,大家便开始说些另外的事。一直到十一点,程一路说不早了,回去吧。冯军打电话让他的司机过来,三个人一道上了车。吴兰兰住在湖海山庄。车到山庄,先得经过程一路住的市委宿舍。程一路就下了,下车时他感到吴兰兰在后面轻轻地拉了他一下。他装作不知道,打了招呼,让冯军一定把吴总送到。

穿过夜色中的院子,程一路感到夜晚的空气如此清新。香樟树在夜色中静静地绽放着清香。程一路在夜色中站了一会,狠狠地呼吸了几口这浸润着清香的空气。进到屋里,刚在沙发上坐下,手机上就来了短信。是吴兰兰的,“我想回到往事的美好,而你却总是把一切隐藏。难道时间真的消磨了一切,只给我留下忧伤?”

程一路心里一动,却只是回了两个字“晚安”。

洗了上床,程一路躺在空调被下,用鼻子使劲地闻了闻,却没有张晓玉的气息了。才几个月的时间,原来满床都是的张晓玉的气息到哪里去了呢?难道真的被时间和空间给消磨了掉了吗?

一缕淡淡的忧伤在程一路的心头漾开了。

不知什么时候,程一路的手机又响了,看看床边的钟,下一点了。再看短信,还是吴兰兰的,却是几个让他有些惊诧的字:“我正同任怀航书记在一起。”

第三十五章

南日集团二期工程的工地上,彩旗招展,鼓乐喧天。

程一路刚下车,蒋和川就迎了上来。蒋和川的光脑袋,在阳光下发着淡黄的光晕。他握住程一路的手,说了几句客套话。接着又介绍了香港方面的代表,是上次见过的大中集团的胡平总经理。吴兰兰站在远处,朝程一路这边看着。蒋和川喊道:“吴总,过来吧。秘书长来了。你们我就不介绍了吧。”

程一路伸出手,跟走过来的吴兰兰的手握了一下,很轻。程一路发现,那一瞬间,吴兰兰的脸红了,然后又迅速地变了回去。

典礼开始,蒋和川主持。香港和北京方面的代表都分别致辞。程一路站在前排,他看见了简韵正拿着话筒,站在不远的人群前,好像正在看着他。简韵今天穿着很随便的牛仔装,头发长长的,在风中飘动着。

蒋和川对程一路道:“待会儿要请秘书长发表讲话了。您可得美言几句。”

程一路笑笑,眼睛却看着简韵。吴兰兰显然注意到了程一路的眼光,也向简韵看去。简韵很快从人群前消失了。

胡平的致辞已接近尾声,程一路正准备上前。蒋和川拉住了他,轻轻地说:“刚才王一达市长打电话过来,他要亲自来参加典礼。”

“这……”程一路感到意外,却不便表明。只是含糊地说:“那就等一达市长来吧。”心里却想:这王一达,平时对南日一直不十分感冒,今天怎么突然要来参加南日二期的开工典礼?既然市长要来,那就得等他,而且一定要请市长发表讲话。王一达不来,程一路是今天来的最高领导;王一达来了,他就必须退到后面。这样的场合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他其实也已经习惯了。

胡平的讲话完了,蒋和川站着,却不知怎么办才好。程一路朝远处看去,还是没见王一达的车子,就对蒋和川说:“这样吧,我先应付几句,待会儿请一达市长指示。”

蒋和川的光头上开始冒汗了,听程一路一说,像得了救星似的,赶紧请市委常委秘书长程一路讲话。程一路也就正了正衣冠,上前几步,走到麦克风前,开始讲话。他一边讲着一边用眼看着四周的动静。忽然看见人群一动,他知道是王一达来了,就在王一达市长站到前面来时,结束了讲话,并且稍带了句,“请南州市市长王一达同志讲话,大家欢迎!”

王一达的脖子大概是阳光照射的原因,红里透着白。他走到话筒前,先是看了看四周,然后开口道:“我本来是不准备来的,我一直以为南日集团的工程没有多大的希望!”说着,王一达停了。蒋和川的脸色有点变白了,朝程一路看,程一路也不知道王一达接着到底要说什么。人群里开始有些燥动。王一达又说了,“但是,我还是来了。既然来了,就得说几句。一是祝贺,祝贺南日二期的顺利开工;二是问候,向和南日合作的香港和北京的朋友问好;三是希望,希望南日抓住机遇,抢占先机,真正成为南州民营企业的老大。”

“我的讲话完了。”王一达笑着。

所有的人都鼓掌,程一路看看蒋和川,虽然脸上还是迷惑的神色,但是他的掌声并不比别人差。程一路也鼓掌。典礼结束后,程一路跟在王一达后面,笑着说:“市长的讲话言简意赅,振奋人心哪!”

王一达哈哈一笑,“我就知道一路同志会说话”,说着又拉过蒋和川,“蒋总哪,南日是南州的一面旗帜,可要举好。出了问题,我唯你是问。”

蒋和川当然听得出王一达这话的份量,马上道:“请市长放心,南日一定不会辜负市委市政府的期望的。”

“这就好,这就好!”王一达说着,就要上车。叶开也替程一路打开了车门,程一路正要进去,看见简韵走了过来。程一路站起来,笑着同简韵打了招呼。简韵递过一本书,说:“我上次在省城看见的,觉得秘书长看挺合适。愿意看吗?”

程一路接过书,笑着说:“当然愿意。谢谢了。”

简韵没有说话,就跑开了。上了车,叶开笑道:“这个小主持人,有点意思……”程一路没有搭腔,看看简韵丢下的书,是一本,梭罗著。再翻开,里面有一张小卡片,上面写着:这是一片人间的净土,可以休憩,可以静心。愿这本书能为你带去繁忙之后的片刻安宁!

程一路把书合上,用手摩挲着书面,心里突然升起一缕莫名的情愫。

中午,蒋和川一再地打电话来,请程一路秘书长无论如何要去出席一下南日的酒会,鲁胡生亲自跑来了。程一路只好过去。吴兰兰显得有些心不在焉,看程一路的眼光也是左右闪烁。程一路只当作没有看见,依旧笑着和大家喝一点礼节性的酒。饭后,蒋和川把程一路请到里面,问王一达怎么突然去了?程一路说我也不知道。我要知道我就不去了。蒋和川挠挠光头,说:“是不是他听说怀航书记要走了,就来显摆了。”

“话不能这么说,怀航书记不是还没走吗?”程一路打断了蒋和川的话,自己心里却在想:王一达也许就是这个意思,向外面传递一个信号,我王一达是南州的一把手了。可是,王一达也许并不知道,他下一步说不定也不会在南州,而且就在南州的话,按目前程一路的观察,王一达接任怀航位子的可能性并不大。不仅上一次张敏钊说了,其它的一些渠道也在不断的传着。只是王一达自己可能并没有意识到这点,有点过于乐观了。

毕竟等了七八年,如今近在咫尺了,王一达的心情,能不激动和不安吗?

但这些,程一路并没有跟蒋和川说,在南州地面上,程一路一般情况下是不随便议论官场是非的。蒋和川就问到上次所说的关于土地的事,是不是结了?程一路说不太清楚,省国土局是同意了,可是上面怎么样还说不准。蒋和川叹口气,“原来还可以指望一下张省长,可现在……”

程一路说:“走吧,外面的人等急了。”果然出来,大家都在等着告辞了。吴兰兰中午喝了点酒,脸红红的,对着程一路道:“秘书长,我晚上就回北京了。能送送我吗?”

“当然行,只要来得及”,程一路大方地答道。

吴兰兰却笑了,“你秘书长太忙了,还是别送了吧。就此告辞了,下次欢迎到京做客。”

“那……也好,先祝你一路顺风了。”程一路说着伸出了手。吴兰兰也伸出了手,程一路感到吴兰兰的手有些颤抖。这双十几年前,在程一路的掌心里温柔娇软的手,现在变得不仅颤抖,而且陌生了。

下午刚上班,光天珍就过来了,直接要求见任怀航书记。程一路陪着她到了任怀航办公室,掩上门,光天珍说:“黄川案件我们已经给省里有着领导汇报了,同意我们与南州市专案组一道,立即对涉案的其它人员采取措施。”

任怀航的手还放在头发上,这会上慢慢的滑下来了,问道:“你们打算怎么办?”

“我们准备先对涉及到的厅级干部双规,至于一些处级干部,请南州市委研究,采取相应措施。”光天珍的态度十分明白,就是要立即行动。程一路听着心里一惊,还涉及到厅级干部,那一定是现任地级领导干部。会是谁呢?

任怀航的神情依然是不紧不慢的,仿佛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光天珍拿出省纪委的有关文件,递给任怀航。任怀航低头看时,程一路瞥见了徐硕峰的名字,与他心中所猜测的一样。黄川与徐硕峰最近,一个是财政局长,一个是分管财政工作的常务副市长。黄川出事,还只是处级干部的层面;现在徐硕峰出事了,那就说明南州的反腐工作上升了一个层面,到厅级干部了。

“我们已经做了一些前期调查,黄川汇报材料上的情况是真实的。因此对徐硕峰同志采取相应措施,也是必须的。”光天珍说着拿出了文件。任怀航沉思了一会儿,点点头,问:“要我们配合吗?”

“我想请任书记立即召开市委常委会,通知徐硕峰参加。在会前我们宣布。”光天珍说着又拿过另一封文件,“这是涉及到的处级干部名单,请市委研究定。”

任怀航看着名单,并没有任何反映。程一路侧着看过去,这名单上大概有七八个人名,但是因为是侧着,他并没有看清楚。任怀航已经开口说:“一路同志,你就请办公室通知一下吧,下午四点召开市委常委会议,任何人不得缺席。”

程一路点点头,就出门去安排了。

王传珠问“这么急开常委会,是不是?”

“没有什么,只是通报一下黄川案情。”程一路道。

安排好以后,程一路回到任怀航办公室,任怀航把刚才的处级干部名单递了过来,第一个就是关鹏,然后是财政局的另外一个副局长,还有发改委的一个副主任。也涉及到下面的个别干部,都是副县长。程一路看着这个名单,不知怎么却松了口气。他也不希望这名单上出现更多的人,更不希望这名单上出现他不想出现在里的人。现在,他看过了,没有,这令他放心。

三个人坐在任怀航书记的办公室里,虽然嘴上不断地说着话,但是这话却不着边际,寡淡无味。程一路借故有点事先回到了办公室,他有意识时把门开着,免得别人猜疑。快四点的时候,王一达过来了,同程一路打了个招呼,问程一路怎么这么急着临时开会。程一路说怀航书记定的,王一达就上去了。程一路本来也想就上去,但转念还是退了回来。他怕待会儿碰见徐硕峰。他站了一下,又关上门。这时手机响了,是吴兰兰。吴兰兰想请他晚上吃饭,说有些事想当面和他说说。程一路问不是说晚上回北京吗?吴兰兰说不走了,就想请你吃饭。程一路答应了,吴兰兰这样一个心高气傲的女人,既然她先提出来请他,那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再不答应,只会让她伤心,让她生恨。

四点零五分,程一路开了门。他是第一次在常委会上迟到。等他进门时,大家都坐好了。任怀航环视了一下,然后宣布会议开始。接着程一路看见会议室的门边出现了几个陌生的身影。任怀航请省纪委关天珍同志宣布有关事项,光天珍站了起来,只说了几句,大意是徐硕峰同志涉及有关违纪问题,经省委同意,立即双规。程一路看见徐硕峰的脸有些白了,但是人还是坐着,一动不动。从外面进来了两个人,向徐硕峰作了个“请”的手势,徐硕峰站起来,看了一遍会议室,说道:“不必了,我走便是!谢谢在座的各位了。大家共事这么多年,请各自珍重!”说完,他头也不回地出了门。一屋子的人都呆着,程一路吸了一口凉气,胸部突然像被什么塞住了一样,直有一种堵得慌的感觉。

光天珍跟着后面也走了,任怀航的眼睛还在望着门边,好一会儿才收回来,宣布开始下一个议程。

没有任何人反对,也没有任何人同意,按照省纪委的建议,南州市委对关鹏等八人同时宣布双规。由市纪委书记高晓风牵头,与黄川案件串并进行。

散会后,王一达市长下楼时到程一路办公室,一开口便说:“怎么这样?怎么?南州怎么搞的?”他的脸因为激动更红了。

程一路说先坐下吧,喝口茶,坐下后,王一达有些痛心,“我真没想到会这样。我一直以为南州的官场是很风清气正的,是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的。怎么出了一个黄川,就带出了这么一大片来?连常务副市长也进去了,这说明我们的反腐败形势严峻哪!一路啊,我原来以为南州会顺利地搞好换届,不会出纰漏的。你看你看,现在这样……怀航同志要走了,下一步我们的担子重啦!”

“是没想到!谁都不会想到啊!”程一路摇头道。

“我一直以为,硕峰同志是个不错的同志。他的工作很能干哪!怎么?怎么就在这事上出了茬子呢?唉!”王一达喝了口茶,脸色依然是沉重的。

程一路没有说话了,王一达问到滨江大道的改建工程,说既然徐硕峰暂时停止工作了,这个工程也就摆一摆吧,“一路同志,你看……”

“当然好,我也正在考虑这个事。工程的前期工作都是硕峰同志搞的,我也不很熟悉。摆一摆,也不错。”程一路说着站起来。王一达也站了起来,道:“我也过去了,一天到晚都是事啊。”正要往前走,却停住,问:“浩然同志听说检查了情况不是太好,我看是不是市委这边先同政协的同志一道去看看再说。”

“那好!”程一路一边回答,一边拿着文件和王一达一道出了门。

办公室里马洪涛和几个人正说得热闹,见程一路来了,突然没了声音。程一路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也就装着不知道,放下文件就走了。

天有些阴沉,而且有些闷热。窗外的香樟树,阴影更重了。不一会儿,一场大雨倾盆而下,雨点落在樟树的叶子上,不断地冲上去,又不断地滑下来。再看远处,都被雨蒙住了。天地之间,只剩了一片苍茫与混沌……

第三十六章

车子出了南州市区,程一路的头疼开始好些了。他把头放在手枕上,闭着眼。在他的面前,老是吴兰兰的影子,和那些在灯光中不断晃动的八月的星空。

昨天晚上,程一路到达五洲大酒店时,吴兰兰正一个人在眯眼看着酒杯。酒杯是两个,面对面地放着。杯里已经斟上了干红,透明的酒液,在灯光下异常迷人。程一路问道:“就我们两?”

“难道还有别人吗?”吴兰兰反问道。

“那是,也很好的”,程一路坐下来,吴兰兰把酒杯举了起来,“本来我定好了晚上走的,却突然不想走了。想跟你好好地喝一回。”

“那就多呆几天吧,虽然我不能陪你。还有和尚,冯军他们。”

“还记得十几年前,我们第一次在一起单独喝酒吗?那次在你宿舍里,就我们俩。你那时多意气,年轻英俊的团长同志。”

“记得……不过……”

“不过什么?后来我醉了,你也醉了,然后……”

“……”程一路知道然后他们彼此抱在了一起,那是他们彼此的第一次。过后,吴兰兰哭了。

“有时真想回到从前。啊,不说了,喝酒!”

“喝!我敬你!”

“喝!”

吴兰兰一边喝酒,一边不断地从现实回到从前。程一路一点一点地看到了一个女人,不,一个他曾经爱过的女人,在这些年来的奋斗与泪水。吴兰兰说到了高岩,说到了他们的婚姻,说到了在她的内心深处,程一路一直像一个结,总在寂寞和痛苦时,让她怎么解也解不开。“我也曾试图忘记你的,真的,可是……你呢?”

程一路没有回答,这是一个无法回答的问题。他们继续喝酒。

夜已经深了,回到湖海山庄时,山庄里除了依稀的路灯外,没有了其它的光亮。在路过任怀航住的别墅时,程一路习惯性地停了一下。吴兰兰拉住了他。

吴兰兰说:“这边,这边……”

早晨,当程一路醒过来的时候,吴兰兰正枕在他的胸前。一瞬间,程一路什么都明白了。他赶紧起床,逃也似地离开了山庄。回到家,他坐在沙发上,心里升起一缕伤感。昨夜一定是酒多了,对于吴兰兰,心中积郁着感情;而对于程一路,南州官场的不断变化,让他的心灵一直处于一种无法排遣的压抑之中。而且,作为一个正当年的男人,自从张晓玉走后,他一直守着。守得太久,却被吴兰兰点着了,接着只有燃烧,只有焚毁了。

程一路现在想到这些,脸上一阵阵发烫。在他的心目中,他所热爱的吴兰兰,已经永远地停在了十年前。昨夜的吴兰兰,也许只是一个幻影,只是一个梦中的相会罢了。然而,那一切又是真实的,那澎湃的波涛,那奔放的激情,那升腾的血液……

程一路的手摸到了简韵送给他的书,心像被突然刺了一下,颤抖起来。

翻开书,简韵的字像一片片小小的樟树叶子,清新可爱地飘动着。程一路拿出手机,给简韵发了一条短信。本来他想写长些,但是却觉得没有什么话可写,就只写道:“谢谢你的书,祝你快乐!”

刚合上手机,吴兰兰的电话到了。程一路接过来,吴兰兰告诉他,她已经离开南州了,谢谢团长。程一路让她路上保重,收了线,心里却翻起别样的滋味。这么多年来,这是程一路自从与张晓玉结婚后,与别的女人发生关系的唯一一次。想到张晓玉,程一路不禁叹了口气。

方浩然住在省立医院高干病房。医院的副院长陪着程一路进去,一进门,就看见方浩然正侧坐在病床上,人是明显地瘦了,两腮都往里深深地凹了下去。程一路与方浩然打了招呼,方浩然看得出来很高兴,一个劲地让程一路坐。程一路就坐在床边上,转达了任怀航书记和王一达市长对方主席的问候。方浩然说:“你看,你这么忙,还跑来!”程一路说:“我刚才特地问了姚院长,他说你的情况不错。这我就放心了。人哪有不生病的,好好休息,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我知道秘书长这是安慰我,我自己的病自己清楚。不过也好。正好适应适应。这些天我想了很多啊,这些年一直在官场风风雨雨的,其实没什么大意思。回过头来想想,平安才是最大的福。你看黄川,还有徐硕峰,就是想不通嘛!”方浩然说着望望程一路。

程一路接着道:“是啊,方主席说的是真话。”

“你看隔壁那床,住在床上的那个人昨天走了,八十多岁。他住院的时候,来看望他的人不断。一问,都是他的学生。我以前在组织部时,也提拔了一大批干部,如今……唉,所以说官场无人情哪!”方浩然有点激动了。

姚院长赶紧让方浩然躺下,程一路又说了几句让他保重的话,然后将方浩然的家属找出来,问他们还有什么困难没有。家属说都解决了,唯一的困难就是病人的情绪不稳定。程一路笑笑,安慰说一定要耐心。病人都有一些小性子,由着他。关键是养病。

中午姚院长招待,吃完饭,程一路打电话给齐鸣主任。齐鸣不在省城,正在外地开会。程一路又找林晓山。林晓山也不在。程一路打电话到张敏钊家去。保姆说婶婶被专案组叫去好多天了,一直没有回来。程一路叹了口气,吩咐叶开直接回南州。陪同程一路来的政协的几个同志,因为还有另外的事情,便留下了。

路上,叶开说:“听说张省长就在南州?”

程一路也听说过,但是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根据他所掌握的情况,这种可能性很小。如果中纪委真的把张敏钊留在了南州,作为一个南州市委常委、秘书长是不可能不知道的。徐硕峰目前还在南州,就双规在原来黄川双规的地方。其它一些处级干部也放在那里,省公安厅为此还专门增加了警力。

南州就像一片风雨飘摇的叶子,动荡不安地悬在剑下。

晚上回到家,程一路不断地听到按门铃声。他没有开门。按门铃的人从外面打电话进来,他也不接。他一个人坐在书房里,后来索性关了灯。到了十点,他估摸不会再有人来了,就开灯上网。程小路又发来了邮件,告诉程一路,根据他的观察,妈妈好像和那个教语言的老外有一些问题了。请爸爸让妈妈回国。他一个人在澳洲,其实也行。他不想看到更不好的事情发生。

程一路仔细地把这封信看了三遍,大脑里嗡嗡直响。记得程小路在有一次的邮件中说:空间改变一切。难道真的?现在,就在昨夜,自己被改变了。张晓玉是不是也被改变了?张晓玉在程一路的心中,一直是最最放心的那一类女人。现在她也改变了,除了空间,还有什么能解释这一切?程一路甚至想到了那个外国语言教师,他的大脑里不停地转动着张晓玉和语言教师的画面。如果说以前程小路仅仅是凭着他孩子的判断,那么这次他一定不再是孩子了,而是以一个关心着程一路的男人的身份告诉程一路这些的。

电脑的屏幕在程一路的眼前不断地幻化,他的手紧紧紧握成了拳头。

没有洗澡,程一路和衣躺下了。外面的虫声一声高过一声,仿佛一支支小棒子,不断地叩击在程一路的心上。南州的夏夜,可能与以往的任何一个夏夜一样,到处都是宁静与平和。可是,程一路知道,这宁静之后正隐藏着一股巨大的危机。张敏钊、徐硕峰,还有黄川,以及一系列的处级干部,都已经被这危机吞没了。下一个是谁?也许很多的南州干部心里都在这样想着,这样盘算着。任怀航要走了,在这个时刻离开,对于任怀航来说,也许是最好的选择。如果黄川案件仅仅只到徐硕峰为止,那么南州官场的动荡可能就会小一些;如果继续往下,连程一路也不敢想像了。虽然程一路知道自己并没有什么,这些年来,虽然一直行走在官场上,但他基本上还是清廉的。可是,程一路更清楚,在外界,就是别人不说,他都知道,很多的人早已把他放到了这一帮或者那一派的行列之中。现在,张敏钊倒下了,程一路作为他的侄女婿,焉有不倒之理?只是时候不到罢了。何况作为市委常委秘书长,他一直与黄川徐硕峰走得较近,外人不可能不对此有议论。

程一路想着,心里越来越烦。他又想到了书房里的那些卡。好在那些送卡的人,这次基本上都没列入名单。应该处理了,不能再放着,程一路反复地想了很久,决定明天一早就让荷花来,让她先把卡兑了,然后再捐给希望工程。

这样想着,程一路竟然稍稍地宽了宽心。可是,张晓玉又像个影子飘了过来。程一路想到一个词:内忧外患。他明白儿子急着给他写信,也是经过了慎重地考虑的。他决定听从儿子的建议,让张晓玉尽快回国。即使没有什么,回国至少能防患于未然。

半夜里,外面下起了大雨。很大的雨,夹杂着雷电。每年到这个季节,南州都是多雨的。程一路的心又悬了起来,他蒙蒙胧胧地睡了一小会,天刚亮,他就打电话到防办。防办的张主任告诉他一晚上下了近两百毫升,有些地方已经出现了洪涝。程一路让防办密切注意汛情,随时向市委通报降雨情况。

荷花在接到程一路的电话后,很快就赶来了。这还是程一路第一次主动地给她打电话,小姑娘激动得脸色发红。程一路将卡交给她,然后告诉她先到这些卡上所标明的地方兑了,然后直接到希望工程办公室,将钱全部损给希望工程。不要留名字,别人问时,就说受人委托。荷花有些疑惑地点点头,程一路却已出门了。外面叶开正在等着,下了楼道,撑开伞,雨点打在伞上,发出清脆的声响。路上,程一路看见有些地方已经积水了,而雨还在不断地下着。

任怀航书记从省城赶了回来,紧急召开了全市防汛电话会议。防汛工作一般情况下是由政府负责的,所以程一路虽然是防指的副指挥,却不需要具体地去参与工作。开完会后,程一路回到办公室,常振兴副书记跟了过来。

“老方的情况还好吧?”常振兴问。

“还好,不过人瘦了,精神还不错。”程一路说。

“听说中纪委的调查组马上要入驻南州了……”

“中纪委?”

“就是办理张敏钊案件的调查组,据说……据说张敏钊提供了一个五十多人的名单,涉及到很大一部份南州的干部。”

“……”

“山雨欲来风满楼啊!”常振兴说着,看了看程一路,摇着头离开了。

常振兴前脚刚走,马洪涛后脚就跟进来了,“秘书长,我刚才听到郭雷给怀航书记打电话,阎丽丽被带走了。”

“什么时间?”

“可能就是早上吧。”

“啊,我知道了”,程一路有些疲倦。马洪涛看了一眼程一路,没有再说就退出去了。

程一路掩上门,窗外的雨越下越大了,整个世界好像都在雨中飘泊。他打了电话回家,荷花已经回来了,说事情办好了,希望工程办公室的人一直问她是受谁的委托,她没说。程一路说这很好,只要办好了就行。接着他听见荷花在电话那头高兴地笑了。

桌上的文件依然一摞一摞的,程一路随便地看了看,就放到了一边。这些文件,其实就是他不看,也没什么大了不起的。虽然南州官场最近一直动荡,但是文件却没少发一封。各种检举信也多起来了,反映的问题五花八门。中国的老百姓就是这样,一看见上面双规了几个干部,就以为包公时代来临了。不管什么问题,也不问大小,统统都举报上来。不过关于冯军的检举信却少了。大概是仁义把一部份外面的矿主撵走了,当地的一些人承包到了矿山。有事做了,而且心里也渐渐平衡了,谁还会花功夫写什么检举信?

其实,程一路知道,仁义的矿山大头还是外面的人在开采。当地的矿主也没有太多的资金投入。马怀民调离仁义后,冯军的心情好像舒畅些了。冯军这个人就是这样,是什么心情就挂在脸上,不知道转弯。前几天,冯军还来电话,想推荐一个姓刘的副书记当县长。程一路说这事只有书记和市长才能够到,我这个秘书长是不能问的。你尽管推荐,你是仁义的书记,你的话自然会取作用。冯军笑着说:我把仁义的事料理好了,我也走了,再呆在这山区穷县,人都快发霉了。

冯军原来指望着在换届时能上来,进班子,上一次民主测评时,他的票数不高。后来秋浩月到南州来,在谈话时听说对冯军还很欣赏,说是一个实干的同志。秋部长在之后的通气会上还专门提到冯军,南州市委随后也向省委推荐了他。可是省里最后怎么定,也就不知道了。

党代会按照省里统一要求,要在十一月底前完成,然后是人代会和政协会。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党代会的启动工作可能九月底就要开始,党代表的选举产生十一月上旬肯定得完成。换届年即将进行正式的运作了。任怀航一直传着要走,而且他自己也摆出了要走的样子。最近的南州日报和晚报上,天天都是关于南州经济发展的系列报道。电视台也开辟了专栏,从新闻媒体上看,南州经济在不断发展,社会政治稳定。任怀航是想在一片大好的形势下,风风风光光地离开南州。程一路想到这,不禁笑了笑,任怀航的用心确实不是一般的人所能达到的,他地手永远都在头发上。而他的脑袋也总是能想出比别人更高明的点子来。

程一路一边想,一边从一大堆文件中抬起了头,窗外的雨,更大了。

第三十七章

乔晓阳再次来到了南州,这次来不同于上两次了。上两次一次是组织民主测评,一次是陪同秋浩月部长。而这次,乔晓阳是来南州宣布南州市委班子的调整的。

在乔晓阳来之前的晚上,齐鸣就已经打电话给程一路,说省里正式定了,任怀航调离南州。程一路问了句:“定了谁来南州吗?还是……”

齐鸣没有回答,只说还没研究。程一路又问道任怀航的安排,齐鸣说可能是省委宣传部,常务副部长。

程一路心想:这位子也还不错的。毕竟是个常务,虽然没有能达到任怀航自己所预期的那样,但能够从南州现在这么复杂的情况下全身而退,已经就是很不容易了。

早晨一上班,程一路就看见任怀航正在三楼的办公室门前,活动着身子。程一路想既然看见了,干脆先上去打个招呼吧。就上了楼,任怀航道:“下午省委组织部的乔部长要来南州,这样吧,按照要求,你通知一下全市领导干部,包括四个县的书记县长,下午四点到市……里来开会。”

“知道了。”程一路回答道:“下午四点?也好。”

“一路啊,你到市委来也两年多了吧。本来我一直想让你到政府那边去,可是现在我要走了。不过你还年轻,有的是机会。”任怀航说完把手放到了头上。

程一路问道:“任书记要走?”

“是啊,要走了。算起来,我到南州也四年多了。时间过得真快。白驹过隙啊!”任怀航感慨道。

程一路也跟着感慨。两个人站在走廊上,不再做声。过一会儿,常振兴上来了,常振兴显然也知道了任怀航要走的消息,笑着跟任怀航打招呼:“任部长,以后……”但他只说了一半就停住了,他看见任怀航已经转了头,往办公室走了。常振兴朝程一路尴尬地笑笑,也到自己办公室了。

程一路让马洪涛马上通知有关领导干部,整个市委大楼变得异样的安静。只有雨,还在不断地下着。这雨已经下了好多天了,王一达市长都已经到了江堤。底下的几个县,也出现了不同程度的汛情。听说仁义的矿山塌了好几处,桐山的万亩大圩也破了。

上午,程一路的手机不断地振动。都是问下午的会议的。可见雨不管多大,也阻挡不住人们对南州官场变动的兴趣。中间老首长打来了电话,这是程一路没有想到的。老首长问程一路江南省是不是有一个叫张敏钊的副省长,听说收贿的数字达到了一千多万。程一路说是有这么个人。老首长说他昨天和中央的一个领导同志在一起,说到此人。“可能保不住命了”,老首长最后道。

挂了电话,程一路心里突然冰凉的。老首长一般情况下是不对官场这些事乱说话的。从他的口里出来的话,百分之一百就是真实。那么,张敏钊真的有可能?一个堂堂的副省长,走到了这样的地步,程一路不敢往下想了。他想到了张晓玉的婶婶,还有张敏钊正在国外的女儿。一千多万?要一千多万干什么呢?

下午的会议议程简单,其实就两项,由省委组织部乔晓阳副部长宣南州主要领导变动,接着由任怀航讲话。主席台上今天坐了三个人,乔晓阳,任怀航和王一达。会议由王一达主持。程一路看见王一达的脸不仅仅是红的,而且变黑了。大概是最近一直在忙着防汛的缘故。乔晓阳宣布了省委关于任怀航同志不再担任南州市委委员、常委、书记,但是,并没有宣布任怀航到省里去以后的任职。任怀航的手依然放在头发上,只是摸的次数少了。他的眼光空茫地看着台下。乔晓阳讲完了,任怀航清了清嗓子,开口道:“同志们,省里决定调我到新的岗位上工作,在离开南州之际,可以说我对南州充满了感情,充满了依恋。”

任怀航停顿了一会,使人感到他感情真的不能自抑了。接着,他深情地回顾了当年刚到南州市的情形,回顾了在南州四年工作生活和学习情况,最后,他再一次环视了一下会场:“作为一个党员,必须服从组织分配。马上就要离开南州了,在此我要感谢支持关心我工作的市级班子的同志,以及全市的广大干群。同时,我也要对我在南州任职期间,因为工作或其它原因,给同志们造成的不便和矛盾,向大家表示歉意。同时更祝愿南州今后会有更大的发展!”

任怀航讲话时,程一路一直用眼看着他。任怀航说完了,先是一阵寂静,突然掌声轰地响了起来。任怀航的手又放到了头发上。王一达开始讲话了。他先是感谢了省委对南州工作的关心和支持,表示自己绝对拥护省委的安排。这是套话,也是每逢这样的时刻必讲的话。王一达说着,转头看了看任怀航,接着道:“怀航同志在南州四年,为南州的经济建设和社会发展,规划了美好的蓝图,作出了巨大的贡献。在此,我谨代表南州市委、市人大、市政府和市政协,也代表我个人,向任怀航同志表示衷心地感谢。同志们,省委对南州班子进行了调整,我们要深切感受到省委对南州的关心与爱护。群策群力,不断开拓,争取开创南州各项工作的新局面。在此,我也表个态,一定服从组织安排,扎实做好工作。”

王一达最后再次提议大家用热烈的掌声向任怀航同志表示感谢。

任怀航也跟着鼓掌,掌声在会议室里经久不歇,营造了一种和谐、积极的氛围。

散会后,冯军和钱昊都过来问程一路,任怀航走了,到底谁来南州?是王一达吗?程一路说我也不知道,我知道的就是你们知道的。钱昊笑了,说:“秘书长就是知道了,也不会告诉我们的。”又告诉程一路,他老家所在的那个村,承包的那段路搞得还真不错,上次县里还给了一笔奖金。程一路道:“我当然知道,谢谢你了。那奖金我也得了,村里给了我八十二元。”

“哈哈,该奖!”钱昊笑道。

冯军的情绪一直不高,任怀航要走,对于冯军来说当然有所影响。这多少让程一路想起当年在部队时,就是因为自己所跟的首长下来了,自己也只好复员。地方上和部队一样,有时甚至更加明显些。好在冯军也在县委书记的任上干了几年,积累了一些基础。任怀航走了,他也不会受到太多的影响。

晚上,南州市委宴请乔晓阳副部长。这次不在湖海山庄了,官场对一些事情的敏感就表现在这。阎丽丽刚进去,湖海山庄的生意就下来了。其实,南州的大大小小的官员都清楚,阎丽丽在与张敏钊认识之前,已经是一个很成功的女强人了。她一开始经营美容业,在省城开了家规模很大的美容中心。张敏钊到南州后,先是在省城认识了阎丽丽。后来阎丽丽就跟着他到了南州,兴建了湖海山庄和金大地。从程一路的了解看,阎丽丽其实是个很重感情的女人。按理说从经济上看,她不需要依赖张敏钊了;从其它方面看,她也没有刻意要求张敏钊什么,张敏钊离开南州后,她一直在南州与省城之间奔跑。而且,她也很少在外人面前显露她与张敏钊的关系。这可能也正是张敏钊一直维持着和她的往来的理由。对于阎丽丽,程一路相信,她是爱张敏钊的,而不仅仅是单纯的官场畸情。

晚宴设在五洲大酒店。大家坐定,乔晓阳自然坐上首,接着是任怀航和王一达。任怀航的情绪看起来十分放松,酒也就喝得顺畅。而王一达的心情,可能就与任怀航不同了。王一达红着脸,开始敬酒。敬了乔晓阳后,王一达加了酒,颤颤地对任怀航道:“任部长,现在你是省里领导了。我敬你!”

“哈哈,省里领导?是啊。来,喝!”任怀航把头一仰,酒就下去了。王一达也一口喝了,却作出一种痛苦的样子。

程一路看着,也不说话。今天晚上这个场合,大家不会说什么真心的话的,都是桌面上的,说完就丢。程一路也端了酒,敬乔晓阳部长。乔晓阳站起来道:“一路同志我是清楚的,上个星期,我丫头的同学还在我那儿提到你。那个小鬼,挺有意思!”

程一路知道乔晓阳说的一定是简韵,就含糊说:“啊啊,还请部长关心。”说着把酒喝了。乔晓阳只是意思了一点,程一路也装作没看见,再过来敬任怀航了。

大家都喝着礼节酒,常振兴和王浩只在边上看而不喝。今天的晚宴,这两位按理说是比较尴尬的。任怀航走了,却没有明确谁来当南州的一把手。乔晓阳只是笼统地宣布了一下,暂由王一达同志负责南州全面工作。在官场上行走的人,当然都能听得懂官场词语的奥妙:暂时负责与主持工作又有很大的区别。不仅仅是时间性的,还蕴藏着很大的变数。王一达不能扶成一把子,常振兴和王浩的未来就更玄乎了。何况南州现在正是风雨满楼、晦暗不明的时刻。

酒喝得差不多了,乔晓阳露出了要散场子的意思。程一路就悄悄地示意了一下王一达。王一达站起来,说道:“乔部长,酒须尽兴,更要喝好。今天,乔部长到南州来,是对南州的关心。至于怀航同志,过几天市委市政府还要专门地欢送。我看酒就到此了吧,怎么样?”

“当然好”,乔晓阳道。

任怀航酒喝得有几分意思了,不过与他的酒量相比,自然还只是五成。这会儿,他眯了眼,笑道:“现在一达同志是地主了,听一达的。”

程一路侧眼看了下王一达,他的短而粗的脖子这时耸了一下,仿佛一瞬之间,成了一个战场上胜利了的斗士。

乔晓阳晚上不喜欢热闹,就先去休息了。任怀航也走了,说是头有点昏。程一路知道这是托辞。一个已经正式离任了的市委书记,在南州的这片林子里,不可能再像往日一样的威风了。即使人们看他的目光还是含着恭维,但对于他自己,他已经是客人了,而不是主人。刚才,他在说王一达是地主时,那语气中多少也含着一缕感慨。

程一路和常振兴边走边聊,都是些不着边际的话。不一会儿司机都来了,大家就分开各自回去。在车上,程一路接到了方良华的电话,说他正在他家门口。程一路说我晚上有事,不回家了。方良华笑道:“我已经看见了你的车子,刚才从五洲出来。我是想同你说点事。”程一路一听吓了一跳,赶紧换口道:“那你稍等一会儿,我就到。”

方良华在上一次的民主测评中效果不好,更重要的是后来秋浩月部长过去时,出了那个老头子的茬子,不过这一阶段,他也一直没什么动静。大概下午省委宣布了南州主要领导的变动,又挑起了他的神经。在县委书记中,方良华年龄最轻,后台也最硬。程一路的车子一进入宿舍大院,就看见方良华的车停在雨中。叶开冲着车子按了下嗽叭,方良华撑着伞出来了。程一路就和他一道上了楼梯。进了门,刚坐下,方良华就问乔晓阳部长还在南州吧?

程一路说当然在,刚才才吃完饭。

荷花走之前已经把开水烧好了,程一路拿过来要泡茶,方良华挡了,“不要忙了,秘书长,我等会儿还要赶回桐山,这么大的雨,我怕出事。”

“啊,也好!先坐会儿吧。”程一路含糊道。

“下一步市里调整,我听说秘书长要……”方良华把后半截话咽了。

程一路笑笑,“调整是组织上的事,谁都说不准。我现在是什么都不想哪。”

“哪那能?听说秘书长要当副书记了。”方良华道。

这话让程一路大吃一惊,但是他并没有表现出来。以前听说过自己要到政府,但从没有听说要当副书记。如果真如方良华所说,那么常振兴和王浩呢?

方良华看着程一路,笑道:“程书记以后可还得一如既往地关心桐山哪。”

“不要乱猜,这是没有根据的事”,程一路打断了方良华的话。

方良华站起来了,一边将一张卡放到茶几上,一边往外走。边说道:“到时再来恭贺程书记。”

程一路将卡拿起来,在出门时塞到方良华的手里,方良华还要拉,程一路道:“以后再说吧,,雨大,走好!”方良华也就不再拉了,道了再见下楼去了。

关上门,程一路心想这方良华,都这个时候了还来这一套。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方良华刚才说的话又涌上来。最近因为南州官场接连出了黄川徐硕峰的事儿,搞得程一路心里也是张张惶惶的。他已经很长时间都没有想过要到政府的事了,大家也不太再提起。只有上次王一达提到过,程一路一直以为那只是王一达随便说说而已。最近稍微有点空闲,程一路都把时间放在读简韵送他的书上。真的是一本宁静的书,读着读着就让人心沉了进去。读着读着,他就更体会到简韵这丫头送他这书的意义了。

程一路闭上眼,在沙发上坐着,窗外雨声不断,室内却异常地安静。

电话响了,是刘卓照。刘卓照基本上和方良华一样,问到了省里关于南州下一步的人事安排。程一路说我真的不太清楚。刘卓照在电话里笑了,说:“老战友了,这个关节眼上还给我打马虎。”

“真的不知道,乔部长也没说。事实上他也不一定知道。”程一路解释道。

刘卓照就问王一达暂时负责南州工作,这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省里还要派人来南州?程一路说这我更不清楚了,可能这事只有正明书记清楚。“那,徐硕峰,徐市长的事,现在……”刘卓照接着问。

“这我更不知道了”,程一路干脆地答道。

第三十八章

虽然大雨铺天盖地,王一达市长还是在百忙之中召开了全市经济形势分析会,总结上半年工作,布置下半年经济发展举措。王一达一直在政府办公,但是,程一路发现最近喊王一达书记的人多了起来,而且王一达好像也很喜欢这个称呼。本来,他也就是南州市委的副书记,只是他是市长。中国称呼官场中人,都是以他最大的官职来称呼的,所以一直称王市长。现在,王一达舍大求小,其中的含义不言自明。

程一路因此也就不断地到政府那边,市委的大大小小的事,王一达市长都要知道。程一路一直喊他市长,或者喊一达同志。组织上没有明确的事,如果从程一路这样的市委领导口中喊出来,既不严肃,也不正常。

会议结束后,王一达将程一路叫到了自己办公室。

“滨江大道的改建工程拖了很长时间了,一路啊,你看,是不是最近开始启动哪。”王一达边整理文件边说。

程一路一听就知道王一达的意思了,滨江大道上次本来已经准备公开招标,可是因为任怀航要走,徐硕峰又出了事,就暂时停下来了。现在,王一达负责市委工作了,自然要把这件南州上下关注的大工程动起来。但是,程一路不知道王一达对这个工程到底是什么意见。以前虽然在常委会上说过,但此一时彼一时,情况发生了变化。他对这个工程也许就有了新的想法。于是便答道:“是要动了,王市长你看,还是按照以前的研究方案,继续招标?还是?”

“还按以前的方案吧。那个方案很好的。就是在承建单位的选择上,一定要慎重。前几天,省城有一家公司来找我,我看他们资质不错,条件也很好。这是公司的名片,你拿去看看。到时在同等条件下给点关照。”说着递过来一张名片,程一路一看,是叶峰的,不禁想笑。这叶峰,消息来得就是快,任怀航前脚走了,他就瞄上了王一达。王一达现在正在悬着的时刻,能够接洽上叶峰,对他来说是一件巴不得的好事。叶峰只要在他的省委书记的叔叔面前说上几句,也许就比旁人说一千句还管用。

“这个不错”,程一路笑着把名片放到口袋里,“我明天就让建设局按照原来的方案,向社会公布招标事宜。具体情况我到时再给市长汇报。”

回到办公室,程一路想现在这事,转了一圈,还是回到了原地。滨江大道的改建,拆迁早已完成了,就等着招标施工。他找电话给建设局。关鹏出事后,建设局一直由党组书记吴义山主持工作。吴义山很快过来了,程一路将情况和王一达市长的意思交待了一番。吴义山自然明白,说回去就安排人着手开展工作。

吴义山临走时,程一路喊住了他,“这样,你先留出一段工程,不用招标了,就直接给市建司。”

“胡平那里?”吴义山问。

“我看那里日子过得也不容易,就给他们千把万工程,也解决一些问题”,程一路道。

“那还要告诉一达市长吗?”吴义山望着程一路。程一路摇了摇头。

吴义山走后,程一路的心情并不轻松。雨声不断,纷纷扰扰,张晓玉昨晚发过来的邮件又让他心神不宁了。他从来没有想到张晓玉会写出那样的话。张晓玉在邮件中说到了她和语言老师的事,而且字里行间明显地看出她已经开始喜欢那个男人了。这让程一路不能理解。张晓玉从前是一个多么娴静的女人,怎么一到澳洲就变了?他回信让张晓玉准备回国。程小路也同意了,他不能因为儿子而放弃了妻子。

王浩副书记打电话让程一路上去,上楼时,程一路碰到王传珠。王传珠笑着说:“南州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转移了。”程一路当然知道这话的意思,是说任怀航书记走了,南州的权力中心移到了政府那边。很明显的是,最近到市委这边的人少了。市委大楼变得更加宁静了。除了雨声,就是雨中隐约传来的雷声。

进了门,王浩已经在等着了。一见程一路,王浩副书记就道:“你看你看这个冯军,怎么搞的?都上访到中央了。”

王浩手里挥着一张明传,程一路接过来,是省里转来的,说是南州仁义的一些矿主到北京上访了。程一路心想冯军不是说已经解决好了吗?怎么又出了这档子事?就望着王浩。

“都是以前在仁义采矿的一些矿主,这些人有钱有势力,从仁义退矿后,就一直在不断地造事。冯军这人就是马虎,工作不细致,留下后遗症。”王浩用手指叩着桌子。

程一路清楚了,这回上访的不是仁义的老百姓了,而是那些被冯军收回开采权的外地矿主。再看明传,这些人说冯军收了他们大量的好处,现在却一夜之间让他们撤出仁义。他们为此损失的资金高达一亿多。明传上角还有省委分管领导的批示:务必彻查此案,保护外来投资者合法权益。“这个冯军,这回的麻烦惹大了。王书记,你看,这事……”

“解铃还须系铃人,让冯军自己解决。不行市委再出面。”王浩说道。

程一路听了,说可以,又说:“现在仁义正在一边倒地防汛,雨也一直下个不停。这事是不是暂缓几天?”

“也可以,先把明传传给仁义。”王浩说完低头喝了口茶。

程一路拿了明传准备出去,马洪涛进来了,见到程一路,招呼道:“秘书长也在啊,王书记,上次您要的材料搞好了。”说着递过材料,王浩笑着,既像是对程一路说,又像是对马洪涛说:“马主任不错,下次让他下去干干。”

马洪涛赶紧道:“王书记可别坑我了,我不适合到下面去。要动,你们把我安排到那个局干个闲差事就行。”

“那可是埋没人才啊,这个罪名我们不能担。过两天我就建议一达同志,让你到仁义去,怎么样?”王浩这话不太像是开玩笑了。

程一路也笑,马洪涛却急了,“我真的不行。平时写个十张八张的倒还可以。让我去干县里头儿,我不行。我缺乏这方面的能力。”

“哈哈,别急了,只是说说。真的不想动,可别怪我和秘书长不用你。”

“其实下去也很不错的,你还年轻嘛,下去几年再上来”,程一路道。

马洪涛说:“我就怕下去就上不来了,现在江湖险恶啊!”说完,他大概意识到说过了,尴尬地笑笑出门了。程一路和王浩也笑了。

经过任怀航办公室时,程一路还是习惯地朝里看了下。任怀航在宣布后的第二天就和乔晓阳一道离开了南州,他没有向市直部门打招呼,说是在会上都说了。办公室的他的一些用品也还暂时放着,临走时,他同办公室里的同志道了再见,看得出来,任怀航也有些动感情了。毕竟在一起呆了四年多,而且程一路以为任怀航更多的是为就这样匆匆地离开南州而动情的。虽然通过媒体宣传,南州在外面看来形势一片大好。但是官场上的人都清楚,南州正是这么多年来最动荡的时候。任怀航这个时候离开,的确应该是心情复杂,喜忧参半。

临近中午时,孙前进打电话来请程一路在一块小坐一下。程一路问还有谁,孙前进说还有李仁和周守一。程一路心里就有些打摆,他想不去。但是孙前进却在电话里一个劲地说只是在一块坐坐。下雨天,也没什么事,大家聊聊天。中饭总是要吃的,程一路说:“那好吧,我稍晚一点过去。”

其实程一路也没有什么事了,文件反正都是些走过场的,各种上访检举信看了也无法解决。而且心情很乱。也许这跟连续不断地下雨有关。程一路曾经看过一本书上说:久雨能让人变傻!

现在,程一路感觉到自己不是变傻了,而是变得没有主意了。当年在部队时,程一路说一不二,是少有的极有主见的军官。老首长能够看重他,这也是一个主要原因。那时,在程一路看来,没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也没有什么过不过去地坎。甚至包括吴兰兰爱上了高岩,也没有让程一路糊涂。他只是气愤,清醒而理智地气愤。

想到吴兰兰,程一路的心不禁痛了一下。

翻开,程一路看了几页。看到梭罗说他一个人盖小屋的情形。他想这其实也是一件不错的事,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人到无欲,品行自高。而关键是,谁能真正地做到无欲呢?最近好几次晚上,程一路竟然在梦中见到了简韵。并且隐约地闻到她头发上的清香,如同樟树叶片的香气,在梦中久久地萦系不散。

程一路看着书,摇了摇头。合上书本,他让叶开送他到孙前进那去。

孙前进和周守一都到了,程一路刚进门,李仁也到了。就四个人,大家坐定,程一路说:“这雨,一直下着。底下防讯形势很不好啊!”

“今年年成不好。我早听人说过,南州今年换届,年运最差。现在不是就一直出事吗?又下这天大的雨……”孙前进有些忧心地说道。

“这话可不能乱说,孙局长”,程一路制止了。

“听说仁义有两家矿倒塌了,湖西的水也漫得厉害。”周守一说着,望望程一路,然后叹了口气。

因为中午不能喝酒,所以以茶代酒。李仁一直坐着,不太说话。自从到了纪委后,李仁好像变得格外沉静了。程一路问李仁:“到这边来轻松些了吧?不过最近也难说,许多事……不过,看你的气色还不错。”

“我现在是赋闲啦,我渐渐喜欢上了这种样子。以前在建设,一天到晚穷忙乎,到头来,还是矛盾一堆。这边倒好,不闻不问。最近出的几件事,我也都没插手,身体一直不好。我跟晓风书记说,我要休息。最好提前退了。”李仁笑道。

孙前进道:“不是你想退,连我都不想干了。你看敏钊省长,唉!干着也没什么意思。一朝出事,谁也说不准。”

“听说敏钊省长,说了一些名单?”周守一有些黯然。

“我也听说。上一次他到南州来,让我们办那事,我就知道……”孙前进也心有戚戚。

程一路不说话,只听着,他就知道张敏钊上次来南州,是让孙前进、李仁和周守一他们办了一件现在看来不是一般的大事。但是,这会儿,程一路突然有一种感觉,张敏钊这么多年来,其实一直把程一路放在他的权力中心之外,也放在他的江湖圈子之外。他上次到南州来,最该找的两个人,他一个没找。他仅仅是找程一路给他安排了宾馆;阎丽丽他甚至连通知都没通知。按理说,他无论如何是应该找这两个人的,可是他却没有。如果这不是张敏钊有意为之的话,那就是张敏钊在回避他们,现在看来也许是保护了他们。

阎丽丽虽然进去了,但通过相关渠道传出来的消息证实,她与张敏钊之间仅仅只是情人关系,没有任何的金钱往来。她甚至在一些时刻还曾经为张敏钊的升官,出过一定数量的资金。

孙前进问程一路:“秘书长可听说阎丽丽的事了?连办案的纪委人员都感到吃惊。”

“是吗?吃惊?”程一路故意问。

“是啊,一点边也没沾上。还一直倒贴。”李仁说。

“真的没想到,不过我以前看阎丽丽,就不像一般的女人。这女人重情。”孙前进补充道。

大家不说话了,只有茶的香气在室内飘漾。

李仁抹了抹沾着茶水的嘴,凑近程一路道:“秘书长,我还真有个事想先向你汇报一下。”

“说吧。”

“我想向市委请假。”

“请假?”

“是啊,最近身体一直不好。我怕不是什么好事啊。想出去看看。”

“啊,这事你可得向一达同志汇报。请假要他同意。”

“明天我先到省城去检查一下,然后再说。”

周守一望着李仁,也叹了口气,说道:“我也感到老李最近气色不好啊,是该查查了。”

吃了饭,大家转了个话题,谈到徐硕峰的身上,孙前进用有些古怪的眼光看了看程一路。程一路知道不仅仅孙前进,就是在南州很多的干部眼里,程一路都是与徐硕峰、任怀航走得近的人,现在徐硕峰进去了,程一路却好人一个,没事一样,不能不令人感到奇怪。如果说以前他有张敏钊这样的靠山,现在张敏钊也倒了,他靠的是谁呢?官场总有理后台的习惯,可能很多的人把程一路的后台理着理着,就不知道底细了。越是不知道底细,人们就越奇怪,就越想知道。甚至包括像孙前进这样的人,也在暗地里揣磨了。

“徐硕峰的案子,光天珍抓得很紧。这个铁娘子,真是不简单啦。徐硕峰怎么碰上了她?”周守一说:“光天珍有抓案子的瘾了,不抓她不痛快。”

李仁幽幽地道:“如今这官场,要都像光天珍这么抓,可能都得杀头。”

程一路一直听着,他不好说话,也不想说话。大家坐了一会,程一路说我有事了,先走一步。大家送他到门口,程一路上车回家。荷花正在家里坐着看电视。见程一路回来,立即将上次的捐款的收据拿出来,程一路一看上面写着无名氏,心里笑道:明明有名却无名了,真是……

荷花笑着说:“他们说要在报纸上表扬一下。”

“啊”,程一路心想一次捐这么多也是该上上报纸,总比市里领导随便到哪个地方也上报纸有意义。

荷花见程一路还高兴,就怯怯地说:“叔,我想哪天专门为你做一次饭,不然上次带来的野菜都坏了。”

程一路听了很有些生怜,就笑道:“当然可以,哪天我有空先告诉你。”

第三十九章

雨一直在下,南州这么多年来,也没下过这么大、时间这么长的雨。程一路感到已经很久没见到阳光了。站在办公室的窗子前,他看到香樟树在雨中也好像有些沉闷。肥大的叶子,失去了轻盈,变得沉重起来。

陈阳把一大摞文件送过来,顺便问秘书长上午有什么安排。如果没什么特殊的事,他想请假。外地的几个同学来了。程一路说你去吧,有事我找马洪涛。

陈阳虽然年轻,但是做事还是很扎实的,这一点程一路很喜欢。

喝了口茶,程一路开始看文件。刚看了两封,王一达市长打电话来了,请秘书长通知常委和副市长,上午十点召开紧急联席会议。程一路没有问为什么,只是答应马上通知。挂了电话,他立即叫来马洪涛,让他赶快通知。马洪涛看着程一路,脸上挂着狐疑的神情。程一路也没问,马洪涛嘴动了动了劝就出去了。

程一路也有些疑惑,按理王一达不会这么着急来开联席会议。一定是有什么大事,而且不是一般的大事。开会可能只是一次通报。是不是徐硕峰案件又牵连出来了什么人?还是张敏钊案件中涉及到的人,现在要开始真正地过问了?

也许都是,又可能都不是。

程一路有些盲目地看着文件。江跃进的上访信又来了,还有机械厂的那些工人,一直在吵着增加破产补偿。马怀民到物价局后,开始了大动作。送来的文件里就有物价系统人事的重新安排,新官上任三把火,马怀民这火烧得烈。不过,程一路也很清楚,现在哪个干部到一个新的部门任一把手,都首先要从人事上动刀子。人事不动,一把手弄得不好就会落得被架空。

常委和副市长们陆陆续续地到来了,都是很疑惑地样子,但是彼此却都不打听。大家都清楚,开这样的一个紧急会议,涉及的内容一定十分重要。打听了,就显得自己急燥。而急燥对于已经到了市级领导的干部来说,就是很大的忌讳了。

大家坐在会议室里喝茶,气氛凝重。迟雨田正跟常振兴说到方浩然的病情,说手术后情况也不是太好,关键是发现迟了,已经扩散了。常振兴脸上挂着忧伤的表情,摇着头。迟雨田道:“老方一辈子辛苦,到头来快退了,能享点福了,却要走了。人哪,其实不管什么活法,关键还是要有得活。往下一躺,进了大烟囱,再大的本事也是枉然。”

正谈着,程一路听见门外有了声响,知道是王一达过来了。他赶紧出来,看见王一达带着几个人已经上了楼梯,就迎上去。王一达问:“都来齐了?”

“都到了”,程一路回答道。

王一达向后面跟着的人介绍说:“这是我们的市委秘书长,程一路同志。”程一路和来人握了握手,王一达又介绍道:“这是中纪委的高处长。”

进了会议室,坐下后,王一达看了看四周,让马洪涛关上门,然后开口道:“会议之前,我先介绍一下,这是中纪委的高处长,还有几位都是中纪委的工作人员。今天的会议,本来是一个不该有的会议。开这样的会,我很痛心。但是,我们还是要开。”王一达的脸开始变红,接着说:“主要内容还请高处长给我们介绍,大家欢迎。”

一般情况下,“大家欢迎”后面必定是掌声,而今天却没有。一会议室的人,脸色都在灯光下变得沉重而暧昧。程一路看着原来徐硕峰坐的地方,现在醒目地空着。他突然有一种害怕的感觉,他怕今天在坐的人中,又有人会被请走,又会留下新的空位。

高处长开始讲话,他介绍了张敏钊违纪案件的一些情况,都是原则性的。程一路听着有点明白了,今天要涉及到的,主要就是张敏钊案件涉及到的人和事。这一下,他的心里更有些打鼓了。他拿眼看看,有几个人正迅速地转过眼去。这说明刚才他在低头时,有人正在抬头看他。张敏钊案件涉及到的人,如果以一般人的眼光看,程一路非在不可。程一路是张敏钊的侄女婿,而且程一路能干到到常委、秘书长这个位子,不能不说与张敏钊有关。就是张敏钊没有直接出面,别人也可能是看着张敏钊的面子的。官场规则就是这样,有很多事情领导并不知道,却已经有人替你做了。

“张敏钊案件涉及人员之多,涉及面之广,这在江南省的历史上也是少有的。中央对这个案件高度重视,主要领导同志作出了重要批示。根据张敏钊的交待,涉及到南州的一些干部。经请示中纪委并经江南省委同意,现在决定成立张敏钊案件南州工作组。我任组长,主要负责南州涉案人员的调查工作。”高处长说着停顿了一下,望望大家,接着道:“根据张敏钊的交待,南州涉案人员主要有两类,一类是直接参与了张敏钊违法案件的,有李仁、孙前进、周守一等,已决定采取双规措施。其它涉及人员共四十五名,主要是向张敏钊行贿。我们建议采取以下措施:从今天起三天内,主动向工作组交待问题,并且数字较小的,一般不追究刑事责任,以教育和政纪处分为主;三天之后,工作组将采取直接措施,对这些人员一律在处理时,从重从严。”

高处长的话,让会议室里气氛缓和了不少,名单上没有这会议室的人,大家悬着的心都放下来了。不过,程一路想张敏钊在南州多年,保不准这在座的人中,也有人向张敏钊送过钱递过卡。倒是李仁孙前进周守一他们,前几天还请程一路喝茶。他们涉及到的主要问题,按刚才高处长的说法,就是为张敏钊筹集了一些资金,请人在北京活动。这笔资金的具体数字高处长没说,但一定不会很少。到北京活动,没有几十万上百万的,是难以伸展开手脚的。上一次张敏钊那么突然而神秘地到南州来,找李仁他们一定就是为这事。张敏钊当时不找程一路,现在想来不仅仅是因为程一路没钱,可能也含着对程一路保护的意思,就像他一直不找阎丽丽一样。

程一路的心突然有些疼,他喝了口水,抬头看看大家。个个都是面色沉重,却少了刚才的紧张。王一达在高处长讲完后,发表了一些很带感情的话,当然主要是检讨、惋惜和痛心。

会议结束了,程一路走出会议室的门,感到脚有些沉重。外面的雨还在下,王一达让纪委高晓风书记陪着中纪委的人,自己走到程一路办公室,叹着气说:“真的没有想到啊!说真话,原来我还真的有点为你担心。现在看来不必了。”

程一路摇着头道:“担心我?我不会有事的。谢谢一达市长了。”

“清者自清,这好啊!不过,这么老是出事,南州的经济影响很大,现在关键还是要凝心聚力,发展经济。今年到现在,上半年计划的财政收入都还没有完成,省里很有意见。可是现在出事的,都是经济主管部门的一把手,这些人出事,影响更大。我一直担心哪!”王一达说道:“因此我想马上建议常委们下到各个县和有关部门,一方面协助防讯,一方面抓一下经济建设。”

“这个方法很不错,防汛发展两不误。”程一路笑道。

王一达点点头,问滨江大道的招标情况。程一路说已经全部通知了,最近就要开招标会。

王一达走后,程一路心里很乱。其实他也知道,现在的南州,不仅仅他的心里乱,还有更多的人心里更乱。李仁和孙前进、周守一他们,大概已经被双规了。纪委的人行动是很快的,按照程一路的感觉,孙前进他们对这事也有一些心理上的准备。那天在一起喝茶,虽然都没有明说,但看得出来,每个人的心里都有阴影,只是大家都不想把事情往更坏的方向揣测而已。也许从张敏钊被从南州的会场带走开始,他们就清楚这一天终究会来临的。

程一路轻轻地叹口气,这一刻,不知为什么,他一点也没有自己不在其中的幸运和兴奋。陈阳进来,把今天的报纸放在桌上,看见秘书长一言不发,也就不做声出去了。报纸上正刊登着无名氏捐款近十万元用于希望工程的报道。说是一个好心人,委托一名年轻女孩,匿名捐款八万多元。工作人员问到捐款人姓名,女孩坚持不说。办完手续便匆匆离去。报道最后,用了很大篇幅,号召全社会向这位匿名捐款人学习,用爱心促进社会的进一步和谐。

文章很长,发在晚报的头条位置。程一路看着,眼前却不断地幻化出那一张张卡来。那卡狂舞着,跳跃着,啃噬着千里长堤……

中午程一路参加了安全局的一个接待,无非是走走过场,说说话,吃吃饭,客套客套。这一套程序,他驾轻就熟,圆润得狠。吃完饭,看看时间,也快到一点了,他就让叶开送他到办公室。雨一直在下,人似乎都要发霉了。

王传珠正在值班,见秘书长回来,便来替他泡了茶,问道:“上午的事都落实了?”

程一路点点头,王传珠问的落实,其实应该是都行动了的意思。王传珠叹道:“这年头,总是有人想不通。官都做到那么大了,还要钱干什么?人为钱活,也为钱亡哪!”

王传珠虽然是市委的副秘书长,但平时程一路很少与他闲谈。在办公室内部,程一路还是保持着必要有威严。他把眼光抬起来,朝王传珠看了看。王传珠不做声了,接着问:“听说徐真书记要提前回去了。”

“啊”,程一路哼道。

“省妇联马上要改选,听说她回去可能要上一下的,当副主席了。”王传珠道:“衙门大就是好,下来转一下级别就上去了。我们在底下混一辈子,还是个正处。都老了,老哪!”

程一路笑着说:“正处也不错了,想想其它人,连处级都还没沾上边。”

“这倒也是,平平安安就是福!”王传珠说着往外走,门边上碰见了马洪涛。马洪涛正拿着一摞文稿过来,摇着头道:“天天都是务虚,什么稿子都要。政研室成了大酱缸了。”

程一路接过文稿,原来是给王一达写的《领导干部关键就是要自律》。

“这个时候出来写这个,我真的不知道意在何为?秘书长,你看看,反正我是写出来了,改是改不动了。”

“改不动就直接送一达市长”,程一路把文稿又递回来。

马洪涛笑道:“看着好像整个南州就他一个人廉政似的……”

“不要乱说。”程一路制止道:“见风就是雨,洪涛啊,你这习惯不好。”

马洪涛脸红了,支吾道:“好了,我知道了。”说着拿着文稿出去了。程一路想起上次在网上看到的贴子,不禁叹了口气。

下午的雨更大了,常委们除了程一路在家外,其余的全部按照王一达市长的安排,到一线去了。常振兴到仁义,临走时问程一路可有什么话带给冯军。程一路笑着道:“有话也不能劳驾你常书记,我们有热线。”常振兴也笑了,但是程一路看得出来,那笑中有一丝勉强,也有一份无奈。

徐真因为是挂职的,也就没有下去。程一路回到办公室,徐真已在等他了。程一路忙问道:“徐书记有事?”

“没事,只是想过来坐坐”,徐真说着把手中的杯子放下来,“程秘书长,我可能马上要回省里了。省妇联要换届。”

“这是好事啊,徐书记”,程一路装作兴奋地说道。

徐真继续说:“感谢程秘书长哪,我来南州一直得到你的关心。特别是一些个人的事。南州现在情况复杂,秘书长……”

程一路笑道:“情况再复杂,也会过去的。这个请徐书记放心。”

“我在省里听说,可能要派新的书记过来。至于是谁还没定。不过关于秘书长,我倒听说可能要动。是好事,不是坏事。”徐真说着望了望程一路。程一路感到徐真说这话时,是真诚的。她的专注的眼光告诉了他。

程一路却没做声,徐真上前掩上门,轻声说:“省里对一达同志很有想法。”

“这,我倒没听说。这一个阶段,一达同志负责工作,也还是很不错的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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