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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书长·二》


第一章

直到“咚咚”的敲门声响到第四下的时候,方良华秘书长才抬起了头,从鼻子里哼了声:“进来!”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秘书长好!”进来的教育局副局长王学延向前弯了弯身子,然后慢慢地坐到方良华对面的椅子上。方良华并没有抬头,他的目光依然在桌上的一大堆文件上。王学延道:“秘书长,上次请您安排齐书记到湖东视察的事,不知……”

“啊,这事啊,已说好了。但这周不行,下周吧。”方良华边说边抬起头,又用手中的笔拨拉着台历,然后说:“下周二吧,下周一齐书记有会。周二还没安排。等齐书记回来再定。”

“那就好。”王学延说完就起身,刚走了一两步又退回来,对着又埋下头的方良华道:“秘书长,听说最近市直人事要动?”

方良华没有做声。王学延与方良华严格说起来是初中同学,高中后,两个人到了不同的学校。王学延一直在市直,其实是一直在教育局干,硬是从一个普通的科员,干到了现在的副局长。以前两个人虽也是经常打交道,但交往并不深。因此,王学延问起人事这样敏感的问题时,方良华只是抬起眼,向王学延看了一下,随手将面前的文件推了推。王学延又说:“秘书长,您现在是市委领导了,可得帮老同学一把啊。”

“当然,当然。”方良华说着站起来,端起杯子,轻轻地抿了一口,“当然该帮。只是最近的人事还没动。而且,人事的事你知道,是书记、市长定的。”

“您是秘书长,您要是说上一句,不就……”

“哈哈,不说了,不说了,我知道了。”方良华说着走到窗前,将窗子玻璃向前推得更开些。王学延的心思他当然知道。去年底,教育局局长鲁风突然下海经商去了,开了南州处级干部下海的先例。现在教育局局长的位子空着。这个位子虽然不是特别显眼,但是,教育是个大摊子,人多经费多,而且,如今国家对教育越来越重视。教育局长在南州这样一个经济较为发达,尚书重教的地方,位置还是处在市直单位的上游的。从鲁风下海后,来找方良华并且透露出有意出任这个职位的,就有七八位了。这还是仅仅找秘书长一个人的,还有找齐书记的,找赵市长的,找程一路副书记的,等等等等。可见竞争不仅有,似乎还很激烈。王学延一直在教育局干,又是临时负责的第一副局长,他对自己的期望当然要比别人大。当初,鲁风刚走,市委确定谁来主持教育局工作时,王学延好像还没有发蒙。市委最后确定王学延临时负责。事后,王学延好像突然醒了,来找方良华。方良华只一句话就打发了他:组织上已经定了,先服从组织。

中国是一个讲究文字的国家,特别是官场,文字的运用奇妙无穷。就拿这临时负责来说,也是很有讲究的。一个部门或单位暂缺主要负责人,或者是尚未找到合适的主要负责人时,总要有人来负责。那么,就出现了临时负责或者主持工作这样的短期职位。主持工作,某种程度上应该比临时负责更有力度些。主持工作的人,百分之五十以上,后来就成了真正的主持工作。而临时负责带有明显的短期性,很少有临时负责变成真正的主持工作的。这也是王学延猛醒过来后急着找方良华的原因。如果没有这个临时负责,王学延也许想得开些。反正是个副局长,而且自己一直在教育局干,本身就不想离开,能够干到副局长就已经不错了。至于下一任局长是谁,那是组织上的事。但现在,组织上突然把他一下子推到了风口浪尖上,他不得不考虑了。临时负责个大半年,到头来还是回到第一副局长的位子上,这会让王学延很难为情,也是他不想看到的。

“不知秘书长周末有空没有?我想请几个同学在一块儿坐坐。”王学延说。

“周末?暂时是没安排。可是到时就不知道了,到时再说吧。”方良华说着踱回到桌子边,要往下坐。

王学延知道他该告辞了,就说道:“那到时我再来请秘书长。”说着就往门口走。方良华也没做声,王学延刚走,电话响了。方良华一看号码,知道是程一路副书记办公室的,就接了过来。程一路请方良华到他办公室去一下,有件事想商量。

程一路是方良华秘书长的前任,去年底党代会时才提了副书记,也是目前南州唯一的市委专职副书记。在南州政坛上,程一路是一匹稳健的老马。南州官场的风风雨雨,他都赶上了,却都没有湿衣。在市委班子里,他属于话不多作风严厉工作扎实的一种类型,与齐鸣书记的作风正好互补。众所周知,齐鸣和程一路之间是有某种默契的。程一路任市委秘书长时,齐鸣在南州挂职任副书记。齐鸣来南州任书记,程一路从市委秘书长直接任市委副书记了。而且,现在的体制,市委只设一个专职副书记,以前有三个、四个甚至五个。以一当五,可想而知,这样的副书记是何等分量。方良华深知这一点,对程一路的尊重,就不仅仅表现在程一路是他的前任上,在更多的时候,他开始有意识地观察和学习程一路。就是在常委会上,对于一些问题的发言,他也是常常在听了程一路的发言后才来发言。他觉得程一路的发言,虽然少、短,但是切中要害,总是有很高的政策水平,又有很强的可操作性。

方良华上了三楼,程一路副书记的门虚掩着。方良华敲了一下就直接进来了,问:“程书记有事?”

“啊,良华啊,是这样,马上市人大政协都要开换届会了,组织部搞了一个方案,你先看看,然后再提交市委常委会讨论。”程一路说着将手中的文件递给方良华。方良华扫了一眼,说:“我先看看,然后再拿来请程书记定。”

“也好。”程一路应道。

方良华将文件翻了几页,又说:“程书记,你的脸色好像不太好啊。最近太累,嫂子在澳洲,您一个人……”停了一下,他又看了看程一路的脸,道:“不行你看这样如何,你干脆搬到湖海山庄来住,生活起居也方便些。”

“这个就不必了。在部队干了那么多年,一个人适应得很。”程一路说着朝窗外看了一眼,春天的樟树正长出红色的小嫩芽儿,远看仿佛是花蕾。嫩红的,清新可爱。

方良华也凑近了来看,说:“这大院子就是这个好,空气好,绿色多。”他把文件折了一下,问程一路:“教育局的王学延刚才来了,真是……”他有意识地把后半截话吞了,程一路已经清楚他的意思,回过头说:“教育是个大摊子,难哪!”

方良华没有再做声,接着就出门了。程一路的意思他已经明白了,在程一路的心目中,王学延还不是教育局局长的合适人选。对于王学延,方良华虽然没有很深的交往,但毕竟是同学。方良华到市委来当秘书长才半年,在市委这个层面上,他可以说还是缺少有力的可支撑的关系网。他必须一点点地着手建立。所以王学延作为第一个向他的关系网走来的老同学,他要从长远的角度上考虑,来帮他一下。但刚才听程一路副书记的话,似乎很难。

程一路站在窗前,他当然明白刚才方良华提到王学延的目的。王学延是教育局的老副局长,在教育战线上是一个行家。但据程一路所知,在行政管理上,他并没有多少能力。这样的同志,适合于干专业,适合于干副职。让他去干一把手局长,就很困难。教育不仅是个大摊子,也是个最难管理的摊子。这个摊子管不好,容易出事。一旦出事,影响面就很广,收拾起来也就很难。作为市委副书记,程一路上任伊始,就给齐鸣书记建议,实行常委分工负责制。市委只有一个专职副书记,如果还像以前一样,什么事都得书记过问,那可能什么事都干不了,也干不好。他只管组织人事和经济,其余的全部交给各个常委自己去管。这半年下来,感觉还是不错的。常委们权力大了,处理问题的手段多了,身为副书记的他,也轻松了。只是在重大问题上,他偶尔去过问一下。常委分工负责制,最终还是得服从于书记、市长。

三个月前,春节刚过,齐鸣书记就把下一步组织人事安排工作交给了程一路。程一路送走张晓玉后,就一直在考虑这些问题。市委换届结束后,人大政府政协也要跟着换届。本来这些工作应该在正月里开始,但是南州党委换届时间拖得太长,人事动的幅度太大。因此省委决定南州的政府换届推迟到七月份进行。赵守春市长,也就只能继续代理市长了。想到这儿,程一路似乎看到了赵守春市长那有些发光的脑瓜子。

赵守春是去年底南州市委大换血时从临平市调过来的。调来前,他已经是临平市市长,用他自己的话说是:“从市长变成了代理市长”。在市委班子里,赵守春的年龄最大,已经五十四了。在市长任上他干的时间也比较长,从临平市副市长一直干到市长,算起来也有十来年了。到了这样的年龄,从现在的官场格局看,基本上属于保守型的,俗话讲“到了头”。当官一旦到了头,就容易发生质变。有的人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了问题,所谓临门一脚,毁了一生。当然也有些人并不这样看,像赵守春市长,程一路就很少能从他身上看到“到了头”的迹象。不能说一点没有,至少是很少。

从半年多的接触中,程一路感到赵守春是一个务实而有个性的人。这半年,严格来说南州市委的班子还在磨合阶段。包括齐鸣书记,包括赵守春代市长,也包括程一路,大家都还在互相试探。谁都不愿意先亮出自己的水深,谁也不愿意先把脚伸到别人的水里试水深。南州政局从去年初就开始动荡不安,由原南州市委书记后成为江南省副省长的张敏钊案件所引发的一系列官场地震,至今余波犹存。由于案件的影响,南州市委书记任怀航调到省委宣传部任副部长了,原来的南州市长王士达在苦等八年后,还是没有迎来当市委书记的曙光,被调回省里,任林业厅的常务副厅长。南州原来的几位副书记,也分别被调到省社科院和另外一个市任职了。

程一路自始至终地站在这场地震的中心,他也曾随着这场地震不安,甚至担心、惶恐。但是,他到底还是扛过来了。有人说这是因为程一路在京城里的老首长给他找了人;也有人说程一路的妻叔张敏钊在倒台时,保护了程一路;还有人说这主要是因为程一路本身就是一个清官,既是清官,再大的地震又能奈他何?当然也还有人说,这主要是程一路自身的圆滑,他像一条泥鳅,更好地更适当地保护了自己。程一路都清楚这些,在这场地震后,当别人要么离开、要么被处理后,他曾清醒地审视了一回自己。他给自己的定性是:没有违背做人做官的原则,但也没有十足的理由能彻底地与南州官场的地震摆脱干系。他到底还是其中的一枚棋子,而且是一枚活动在主要领导身边的身为市委常委秘书长的棋子。他曾经做了什么,说了什么,想了什么,他比谁都清楚。一场地震后,他能从南州官场的废墟中站出来,以南州市委副书记的形象,重新出现在南州官场上,对于所有人来说,都是意外中的意外;而对于他自己,却是一场心灵洗礼后的必然。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对南州、对自己比以前都更有信心了。

五月的风吹动着窗前樟树上的叶子,一缕缕清香飘上来。以前程一路当秘书长时,办公室在二楼,就是现在市委秘书长方良华的办公室。当副书记后,办公室升了一层,到了三楼。以前他看到的是樟树的中间部分,上面的树冠,因为长得高,他看不见;现在,他从三楼的窗子望出去,他看到了一丛浓绿的树冠,正开出许多紫红色的小蓓蕾。其实他知道,那不是蓓蕾,而是樟树发出的新叶。因为太小太嫩,所以紫红,所以可爱,所以有花一般的清香。但是,他也发现,他看不见樟树的根了。

程一路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回到办公桌前。应该说,现在当副书记,时间更多了。以前当秘书长,所有的时间几乎都花在看文件和处理各种各样的日常杂事上。现在好了,没有大的问题,他是不会过问的。而且很多大的问题,在过问之前,已经经过了方良华秘书长和市政府的分管市长的处理。他往往是拍板,是定调。

桌上放着,淡绿色的封面,宁静而优雅。

程一路突然想起那个送他这本书的电视台女主持人简韵了。简韵已经调到省台工作了。有时只在晚上简韵播节目时,程一路才能从电视上看到她,清纯中增加了几分成熟。他们再也没有联系过。简韵只在远处,他想到这儿笑了笑。

正巧,方良华秘书长打了电话上来,请一路书记中午出面陪同一下省里来的农业厅厅长。程一路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刚放下电话,老战友刘卓照的电话就到了,说要来书记的办公室坐坐。程一路笑道:“那就来吧,还打什么电话?”

“电话是一定要打的,您是市委领导。”刘卓照在电话里调侃了一句。

“你啊你啊,”程一路摇着头说道,“领导还能大得过战友?这不是你说的?”

“是我说的,但那得看什么时候,”刘卓照也笑道,“我马上就到。”

程一路喝了口茶,刘卓照是他在部队时的战友,确切些说,是他的下级。他当团长,刘卓照是营长。想到刘卓照,程一路自然想到了冯军。那也是他的战友,还是一个团的搭档,去年仁义山洪时因公殉职了。冯军的死对程一路影响很大,人生一瞬,生如草木。冯军生前就一直想进市委的班子,而且省里也已经有意向了,可惜……

刘卓照现在在湖东县任县委书记,他不说,程一路也知道他来的意思。刘卓照很想能在即将开始的人大、政府和政协的班子调整中,能有一个位置。当然能到政府最好,不行到人大也不错。可是事实上竞争依然很激烈,许多市直的同志,也巴望着这口水。所以每次刘卓照同他谈这事件时,他总是含糊。齐鸣书记虽然来了快半年,但是对于人事,他一直还没有透露任何口风。因此程一路也就不讲。经历过南州官场地震,他觉得自己应该更沉稳了。

“刘书记好。”程一路听见门外有人在打招呼,他知道刘卓照到了。

第二章

方良华回到家的时候,妻子胡菊已经睡了。保姆起来开了门,问他要不要泡杯茶喝。她闻到了方秘书长身上的酒味和烟味。自从方良华调到市委任常委秘书长后,他基本上每晚都在十点以后回家。一是因为工作忙,应酬多;二是因为他一直土生土长在南州城里,市里有他很多的同学、原来的同事,还有不少的哥们儿,这些人常常是在方良华秘书长忙完了正餐后,再请他吃夜宵。方良华虽然已经是市委常委秘书长,但他官再大,也不能拂了这些人的面子。所以他经常是一晚上两餐,甚至三餐。在正餐上,他端着架子,喝一点干红。而在夜宵上,他就不能再端架子了。即使大家都把他当成秘书长捧着,他也得屈屈尊,同大家一样喝白酒,或者啤酒。好在方良华的酒量是久经考验的,到目前为止,除了特别私下的几次场合外,还没有人看过他喝醉酒。然而,在他自己的家里,不仅妻子胡菊知道,连保姆也知道:方良华经常是醉着的。他的本事在不管喝多少,在外面从来不出事,都能捱着回到家里。一到家,往往是跑到卫生间,一吐了之。胡菊经常说他,这样最伤身体。但是方良华只能一笑而已。他何尝不知道这样伤身体,可是他也不能不喝,那不是他方良华的风格。

方良华喝了口保姆递上来的茶,然后又去稍稍冲洗了一下,感觉好过多了。酒意和烟味也大多没了,这时才坐到沙发上。保姆过来说:“老爷子晚上来过。”

“老爷子?有事吗?”方良华问。

保姆笑道:“这我不清楚。坐了会儿就走了。”

“就他一个人?”方良华想老爷子平时很少来,一年也不过来几次。都在南州城里,而且老爷子也不太喜欢方良华这个家。怎么晚上突然还跑来了?

保姆边收拾茶杯边说道:“一个人坐了一会儿就走了,好像不太高兴,也不说话。”

方良华鼻子里嗯了一声,保姆回房睡觉去了。方良华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方老爷子是原来的南州市委副书记,早些年的南州地区副专员。这老爷子参加过抗日,五十年代从抗美援朝战场上下来,就转业到南州城工作。方家的祖籍在陕西,可是现在陕西那边什么亲戚也没有了,所以祖籍就成了真正意义上的祖籍。方老爷子脾气不好,这在南州是出了名的。早些年,他曾经拎着盒子枪到乡下检查工作。看到一个乡长在防汛时偷偷睡觉,差点儿一枪崩了那乡长。方良华大学毕业后回到南州工作,一开始在市财政局。没几年,方老爷子就坚持把他派到了下面县里,说是年轻人一定要到基层锻炼。方良华先是被派到仁义县挂职做副县长,后来再上来,提了财政局的副局长。没过三年,方老爷子又拄着拐杖,找到张敏钊,硬是将方良华调到桐山县当县长,然后是书记。从外人看来,方老爷子是一步步地把方良华引导到了官场。而事实上,在方良华担任了三年桐山县委书记,省委准备调他回来任南州市委常委秘书长时,却遭到了老爷子的强烈反对。理由很简单:方良华还没到担任市委领导的时候。

为这事,方良华同老爷子争执了一回。从小到大,方良华虽然生长在干部家庭,看起来是有点纨绔,但骨子里却也还算本分。用老爷子的话说就是:本质上不坏。这是做人和当官的根本。方良华在表面上一直很尊敬和服从老爷子,经常向老爷子汇报这汇报那,也不断地听取老爷子的教诲。但是,有两件事,方良华与老爷子公开地唱了反调。第一件事是方良华的婚姻。方良华上大学后,老爷子替他张罗了一门亲事,女方是老爷子一个老战友的女儿。那战友当时已经坐到了厅级的位置了,那女孩生得也算乖巧。方良华见过,但就是没有感觉。而真正的原因是他在大学里有了一个心仪的对象,是个从西江农村考上来的女孩,人长得也并不十分漂亮,但那股眉宇间的韧劲吸引了方良华。他和老爷子一直犟了三年,最后以方良华的胜利而告终。这个农村女孩子就是他现在的妻子胡菊。老爷子虽然同意了他们结婚,可是婚后一直到现在,对胡菊都是不冷不热的,因此到方良华家里来的时间就少。每周只要没事,方良华总会抽出一点时间回老爷子家看看。

第二件事就是方良华调任南州市委常委秘书长,老爷子不仅不同意,甚至动用了一些老关系,想阻止这件事。当然最后也是以方良华的胜利而告终。方良华到现在也还没有真正弄明白老爷子死活不同意他出任秘书长的原因,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就是老爷子对他的态度有很大的变化了。按老爷子所说,方良华到桐山任书记后,开始蜕变了。

胡菊一觉睡醒,看见方良华依然坐在沙发上,就趿着鞋出来,说:“早点睡吧,明天还要忙呢。”

“知道了,你先睡,我就来。”方良华说完,胡菊又回房去了。看着胡菊的背影,方良华突然感到自己当年顶着老爷子,坚决要与胡菊结婚,真的有点不可思议。胡菊这些年的变化,甚至远远超过了方良华。有时,连方良华都能感觉到,胡菊身上的官夫人的优越感正在不断地膨胀。一个人静下来的片刻,方良华也曾怀疑过当初的选择是不是正确,但世上没有后悔药,所以他也不后悔。而且,这几年,随着在桐山的工作,他也或多或少地做了一些不太对得起胡菊的事。于是,在家里,他对胡菊就还是和从前一样。哪怕有时有一点看着不太顺眼,他也不说。他把这些藏在心里,他不想让老爷子笑话他。

自从方良华调到市里来后,虽然他每晚回来很晚,但是家里的客人总是不断。胡菊一概接待,来人丢下的东西,她也照单全收。为此,方良华曾告诫过她:该收的就收,不该收的千万别收。然而胡菊还是都收了,有一次居然收下了王学延送来的五千块钱。这让方良华很恼,他狠狠地发了一通火,却终于敌不过胡菊的利嘴。最后虽然钱退了回去,但他的心里不痛快。而胡菊的解释是:“我又不清楚他是谁,他要送要丢下,我有什么办法?”

确实是没有什么好的办法,有些规则,人人都知道,也得遵守。在方良华打电话让王学延拿回钱时,王学延甚至生气地骂了他。再过后,王学延每次见他总是小心翼翼,看着让人难过。方良华自己也是规则中人,以前他也送过钱,也送过东西,甚至他还曾给现在的程一路副书记送过电脑,但是,现在人家送钱给他,而且是他刚刚当秘书长就送,他接受不了,这可能也正是老爷子对他不放心不同意他上来的一个主要原因。官越大,风险就越大。

南州官场地震,最终获利的,在外界看来是两个人,一个是程一路,另一个就是方良华。但是并没有多少人能知道方良华为什么能当上市委常委秘书长。方良华也从来不说,外界传着方良华的一个老同学现在在北京的组织部门,曾给江南省委写了推荐。但是真是假,谁都不清楚。这正是奇妙之处,神龙见首不见尾。

方良华这样想着,也渐渐有了些睡意。手机上却传来短信的提示声。这么晚了,谁呢?他懒懒地拿起来看,却打了一个激灵。这个熟悉的号码,让他的心一颤。短信上写着一句话:“忘了吗?有空过来。”

方良华自然不会忘了这个号码。这是一个桐山女人的电话,准确地说是桐山团县委的一个副书记的电话。她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殷眉儿,人长得水灵,更重要的是善解人意。方良华到桐山的第二年,在一个偏远的乡镇看到了她。很快就将她调到了团县委,在他离开桐山前,提拔她当了团县委副书记。殷眉儿也曾要求一道调到南州来,被方良华一口拒绝了。而且,这几个月来,一开始他还经常一个人回到桐山,有几次殷眉儿也来过南州。但近一个月,他没有再去,也没有同意殷眉儿过来。他留恋她,但又有一些厌倦。潜意识中,还有一些莫名的担心。

删了短信,方良华干脆关了手机。心里想:真是,唉,如今这女孩子……

第二天早晨起来,胡菊告诉方良华:“你那老同学局长昨儿晚上又来了。还要送钱,我把他骂走了。”

“这就好。”方良华一边穿衣一边说。

“还有你那老爷子,来了就要找你,好像我不是他儿媳妇似的。大概又有什么名堂,气呼呼的……”胡菊说到老爷子总没有好口气。

方良华没有搭理,穿好了衣服,走向洗脸间。胡菊还在嘟囔着:“知道这样,还不如在桐山呢。烦死了。”

胡菊这话说得不假,以前在桐山,虽然也有人找,但大部分是到桐山县委招待所方良华住的房间去找,只有很少一部分,关系特别的,或者是走了亲情路线的,才跑到市里来找。现在好了,每晚都有人。也许是程一路当秘书长时,给很多人造成了一种印象,秘书长是个很有实权的人物,而且,他身处权力的最核心,讯息也多,所以大家都涌过来了。而方良华因为刚从下面上来,也不好全部推辞。来的人便如过江之鲫,越来越多了。

但真正找方良华有具体事的,其实并不多。而且,方良华真正给办了的,可以说是微乎其微了。

方良华秘书长出了门,他早上只在家里喝一杯牛奶,早餐在市委食堂里吃。上了车,司机提醒他,上午交通局招商引资项目汽车配件城奠基,齐书记、赵市长、程书记都要去。方良华嗯了一声,吃完早餐到办公室,他马上让秘书高天再一一通知三个领导的秘书。这事不好直接提醒领导,提醒领导的秘书就行。有时候,秘书就是领导,领导就是秘书,二位一体。只是一个永远站在前面,一个永远站在后面而已。

过了一会儿,保密局的汪维平局长过来了,汇报说要开一次全市的保密大会。随着开放程度的不断提高,各种经济保密工作,也越来越重要。早些年,江南省流传千年的牛皮墨纸生产工艺,就是在外商考察时泄密的。结果人家一回家就生产出来了,在国际市场上将我们正宗的牛皮墨纸,挤兑得一塌糊涂,最后我们的工厂只好破产。

听了汇报,方良华在报告上批了几个字:“同意。请一路书记定。”然后让汪局长去找程一路副书记。

汪局长就拿着方良华批过的报告,上楼进了程一路副书记的办公室。办公室里正好有人,汪局长向后退了退。程一路道:“小汪,有事吧?”

汪维平是在程一路当秘书长时,由程一路提议,当上保密局局长的。他向前走了一步,将报告递过去。程一路扫了一眼,关键是看了看方良华批的几个字,随手拿起笔,在旁边画了个圈,又写了“同意”两个字。汪维平说了声谢谢。坐在旁边的建设局局长张风这时站起来了,向程一路告辞。程一路也没送,只把一个厚厚的信封递给张风。张风脸色很有些异样,尴尬地笑笑,就出去了。回过头,程一路对汪维平笑道:“唉!现在啊。啊,我一直想找你。上次的事还得谢谢你啊。”

程一路说的上次的事,事实上已经过去两个多月了。张晓玉在春节前从澳洲回到了南州,原来打算不去了,儿子程小路也同意,张晓玉还到医院上了几天班。可是春节一过,不知怎的,她又改变主意了,坚持要去澳洲。这里面的原因,后来程一路分析,可能有两点:一是她回来后详细了解了她叔叔张敏钊案件的真相,劝程一路也早点离开南州,而程一路并没有听;二是春节期间,家中不断地来人,她心里烦,跑到省城去见婶婶,婶婶又说了一些人生如战场,人情薄如纸之类的话。这些话对本来就不太喜欢官场的张晓玉刺激很大。于是她到澳洲,既能照顾儿子,又能眼不见为净。程一路知道张晓玉的脾气,一旦决定了,九头牛也拉不回来,他也就只好听之任之了。但是,上一次张晓玉到澳洲,是蒋和川以南日集团的名义办的。这次找谁呢?

程一路虽然身为副书记,以前对这些事并不怎么关心。要找人时,想也想不出来。到最后,总算想出一个人,那就是汪维平。汪维平的一个哥哥在澳洲一家医学院工作,结果通过这层关系,这家医学院以邀请访问之名,为张晓玉办好了到澳洲的手续。正月十六,张晓玉就重新踏上了去澳洲的路。程一路把她送到了北京,也顺便去拜望了老首长。

汪维平红了红脸,道:“那是小事,还要书记谢。”

程一路笑笑,随口问道:“小汪也快四十了吧?”

“正好四十。”汪维平答说。

“啊,快啊。好好干。”程一路说完低头看文件了。

汪维平就说了声谢谢,退了出来。他退出来时,顺便将门掩上了。

在市委办分楼上,办公室的门分成两种。一天到晚开着的,都是秘书和司机以及其他工作人员的,而那些整天半掩着的,大都是领导的。方良华到市委来当秘书长后,正在考虑要将市委办公室进行重新布置,齐鸣书记也同意了,只是还没有具体实施。

汪维平没走多久,陈阳上来说:“程书记参加汽车配件城奠基仪式的时间快到了,该走了。”程一路问:“齐书记下来了吗?”

陈阳说:“齐书记马上下来。”

程一路将桌上的文件拢了拢,又喝了口茶,就出了门。陈阳把门带上,刚下到楼底,方良华已在等了。方良华笑着说:“等会儿奠基仪式请程书记主持吧?”

程一路望望方良华,过一会儿才说:“还是请守春市长主持,我参加就行了。”

“那……”方良华迟疑了一下。

齐鸣书记已经下来了。程一路上前道:“有齐书记和守春市长过去,我就不过去了吧?”

“哈哈,当然要去。你就致辞吧,守春市长主持。”齐鸣边上车边说。

程一路赶紧跟上来说:“还是齐书记致辞吧。”

齐鸣说:“就这么定了。”

程一路坐在车上,马上给方良华打电话,尽管方良华的车就在前面。他让方良华安排由守春市长致辞,他来主持。

第三章

汽车配件城是交通局上半年从沿海引过来的招商项目。据说为这个项目,交通局跟踪了两年多,最后在关键时刻,通过一位在京某部当官的老乡帮忙,才终于成功。齐鸣书记到南州后,抓的第一件大事,就是汽配城项目。他在市委常委会上提出了一个口号:以经济发展促稳定,以招商引资求发展。

程一路对汽配城项目,从内心里来说,并不是很赞成。但是他也没有反对。不赞成的原因是,他了解到了汽配行业的一些生产内幕。这里涉及很多环境污染与其他问题。这个项目本来在沿海发展得很好,而随着沿海经济的快速发展,环保问题提上了重要位置。一些沿海高污染高能耗企业开始向内地转移。江南省作为沿海企业向内地转移的过渡带,首先承接了这些转移过来的项目。沿海不要,但对江南省来说,却是宝贝。齐鸣书记和赵守春市长都分别到这个项目所在地总部去过。说穿了,这是个一汽定点的配件企业。为了土地审批方便,用市场的名义申请。程一路没有反对,是因为他觉得地处内陆的南州,要想大发展,也确实必须加大招商引资的力度。中国经济的发展,正呈现出水往高处流的格局,越是经济发达的地方,越是吸引人才吸引资本。越落后的地方,人才越外流,资本越外出。最后,这些地方就成了经济发展的锅底。齐鸣书记称之为“锅底效应”。

“南州不能成为锅底”,这是齐鸣书记给南州经济发展定的最基本的调子。也正因此,汽配城项目,虽然很多人都知道它来了以后,在带来丰厚的利益回报时,必然会带来一系列的污染,但还得上,而且要满腔热情地去上。这就是内地的招商引资,也就是内地在沿海发达后,所能寻求到的快速发展模式。

交通局局长吴光大正热情地给齐鸣书记和赵守春市长介绍情况,说的当然是他们下了多少功夫,终于把这个六亿元投资的大项目拿了下来。

程一路听着,这个项目用地将近五百亩,靠近城区,是原来划作南日开发区的地方。南日集团的老总蒋和川外逃后,南日很快倒闭了。留下了一大屁股债务,还等着政府去想办法。南日的工人们多次到市委市政府询问,答复只能是:蒋和川外逃,案件未结,暂时无法处理。现在,这块南日当年圈着准备搞三期工程的土地,正好划给了汽配城。程一路边听边看,心里不知怎地,有些发毛。

汽配城的投资方代表温雅是个很年轻的女人,也很有气质。南州市的领导们在几次项目的前期商谈中,都已经对她很熟悉了。温雅走过来,跟程一路打招呼:“程书记,谢谢您的光临!”

程一路哈哈地笑着,说道:“这是南州的大事,我陪齐鸣同志过来的。”

温雅也笑笑,她笑起来显得老成与聪慧。

吴光大也上来说:“程书记,时间快到了。是不是……”

“准时开始吧。”程一路用手稍稍整了整衣服,这是他从军多年的习惯。

音乐响起来了,齐鸣、赵守春、程一路、方良华,还有市政府分管工业的副市长王硕成,都开始往前面站。

刚站好,方良华就示意音乐停了。这在以前,是程一路秘书长做的事。现在看方良华,做得似乎也不差。

程一路往前走了五步,站到话筒前,开口道:“朋友们,同志们,今天,南州目前最大的招商项目——汽车配件城奠基了,这是……”他的声音被突然涌来的另一股更大的声音淹没了。程一路赶紧停下,回头看看齐鸣。齐鸣也是很意外地正四处张望。吴光大已经跑到场子边上了,只见场子外围了一大群人,整个地向场子中间涌动。吴光大又跑了回来,原来在各处散落着的治安人员开始将人群挡住。

“怎么回事?”程一路有些生气地问吴光大。

“是,是南日集团的员工,他们知道今天奠基,跑来了。程书记,你看……”吴光大说话一急,脸都通红了。

方良华已经上来,狠狠地骂了吴光大一句:“事先怎么搞的?”又问程一路:“是暂停还是?”

程一路没有说话。赵守春粗着嗓门说:“继续。”

好在外围的人群被治安人员一挡,声音也渐渐小了。程一路就继续说了几句,然后请赵守春市长致辞。赵守春没有按原来的讲话稿讲,也是简单地说了些祝贺和要求的话,匆匆地结束了致辞。温雅最后也讲了几句,她的声音基本上没有被人听到。场子外的声音,停一会儿后,就涌起一阵。等温雅讲完话,程一路宣布为南州汽车配件城奠基。齐鸣先拿了锹,铲了两下,然后就放下了。既是奠基,那就是象征性的。程一路看见齐鸣的心情并不好,果然一完事,齐鸣就要走。临走时交待程一路,请他和王硕成副市长一道,了解一下到底什么原因,还说:“环境不好,这是招商引资的大忌。一定要严肃处理!”

齐鸣、赵守春的车走后,程一路和王硕成,还有方良华就详细地询问了吴光大。其实不问程一路也清楚,这些老南日集团的员工,个个都参与了南日二期工程的集资。但是集资款最后被蒋和川全部带到国外去了。问清了情况,程一路道:“这个要请良华秘书长和硕成市长一道,好好地研究。汽配城开工了,再这样闹下去,肯定影响建设,也影响南州的投资环境。我的意见是:先给予适当的安抚,然后再慢慢地解决。”

“我同意程书记的意见,”方良华说道,“这里面的人不同于一般的普通群众,里面有一些知识分子,还有一些原来南日的领导层人员。我看具体问题得具体分析,摸清情况,再作解决。当然目前还是要按程书记的要求,先安抚,以利于汽配城的建设。”

“我看行。”王硕成看着程一路。程一路说道:“那就这样。”

程一路上了车,方良华和王硕成继续留下来,他们要同温雅再商量一下。陈阳在车子里笑道:“让汽配城把这些员工全接收得了。”

程一路没有做声,叶开把车子开得飞快,好像生怕后面有人追上来似的。事实上陈阳心里清楚,他的主意也只是说说。那些人不是要工作,要的是集资款。陈阳从程一路到市里来当秘书长开始,就一直跟着他。年前,程一路升任副书记,秘书和司机按理也要作调整。但程一路说还是原来的小陈和叶开吧,熟悉。陈阳因此就从秘书长秘书升成了副书记秘书。叶开为此笑话说:“托程书记的福,大家都升了。”

这虽然是笑话,陈阳和叶开的心里却也确实这么想。跟在副书记后面,多少比跟在秘书长后面强。在市委大院,不仅官分大小,秘书和司机也有大小。秘书和司机的大小,就看他所跟的官的大小。有句顺口溜:秘书是领导的耳朵,司机是领导的嘴巴。意思就是领导往往是通过秘书来了解一些他了解不到的事情,又间接地通过司机,发布一些他想说却不能说出的话。

方良华留在了汽配城,吴光大将人群中主事的两位找了进来,这其中一位就是南日原来的副总鲁胡生。方良华先是说了一通大道理,结果却被鲁胡生一句话噎住了:“蒋和川当时搞项目时,市委也是这么说的。那还是任怀航书记说的呢。可是现在……你看看,这么多人,这么多钱。”

“别激动嘛,老鲁,你也是从部队出来的老同志了,觉悟总得比其他人高吧。”方良华递过一支烟。

鲁胡生接了,点上,却并没有说话。另一个人开口了:“你们不能说鲁总觉悟高,觉悟再高钱还得要。何况这是我们所有工人集体推举的。我们以前提议政府将这块地卖了,先抵给我们工人一部分款子。政府也答应了,可到现在一个子儿也没有。这不是拿我们开涮吗?”

“话哪能这么说?”王硕成搭茬儿道,“关键是蒋和川的案件还没结。”

“那么说,蒋和川案件一日不结,我们就一日拿不到钱了?”鲁胡生的火脾气又上来了。

“这当然不是,”方良华继续笑着,站起来拍拍鲁胡生的肩膀,说道,“就这样吧,老鲁,我们回去再研究,一定给你们一个答复。汽配城这边,就请你做做工作了。靠闹也解决不了问题嘛!”

王硕成也附和着,大家就边说边往外走。方良华上了车,吴光大和鲁胡生他们又站了一会儿,人群也就散了。

方良华回到市委,却总感到不踏实。他知道鲁胡生是程一路书记的战友,而且是部下。程一路的话,鲁胡生不敢不听。但是,作为秘书长,他也不能直接去要求程一路做事。想了想,他就上楼到齐鸣书记的办公室,将刚才在汽配城的情况汇报了一下,然后说:“我看这事要解决,一是要有好的办法,二是要抓住带着南日集团员工乱搞的人。稳住了他,事情就好办些。”

“是谁?”齐鸣眼光还在文件上。

“鲁胡生,原来南日集团的副总。也是……”方良华故意停了一下。

“啊?……”齐鸣抬起了头。

方良华才说:“也是程一路副书记的战友和老部下。我看,是不是请程书记说说?”

齐鸣正要说话,电话响了,是温雅。温雅说没想到刚奠基,南州人民就给了她一个下马威,这以后,她不能不担心了。齐鸣笑着说:“这是哪里的话,温总尽管放一百二十个心。我们正在做工作,以后不会再出现这样的情况了。”

放下电话,齐鸣沉思了一会儿,就给程一路副书记打电话,请他上来。程一路一上来,看见方良华,心里有了底。齐鸣说了刚才温雅打电话来的事,强调市委要将改善投资环境作为全市的一件大事来抓,并且要求一路书记亲自过问,特别是做好鲁胡生的工作。

程一路说这好办,我随后就给鲁胡生打电话。方良华看事情解决了,就先下了楼。程一路也准备出门,齐鸣把他喊住了。

“一路啊,过几天我想开个常委会,先对政府班子的人选摸一摸,你看怎样?在南州,你比我熟悉,关键还是你拿主意。”齐鸣边说边笑。

“这也好,有些人事总归要研究的。但我不能拿什么意见,还是齐书记和守春市长拿意见吧,我给你们做做参谋。”程一路说完朝齐鸣看了看,接着又说,“要不这样,先让组织部提个方案,我们再来定。”

齐鸣表示同意,就要程一路给组织部长徐成说一下,下周拿出一个方案,先提交书记会,再上常委会。程一路点点头,齐鸣从柜子里拿出一个盒子,笑着递给程一路,说道:“这是上次外地一个同学送的,上好的龙井,正宗地道的。你拿去尝尝。”

“那好,齐书记知道我就好喝点好茶。谢谢了。”程一路接过来谢道。

齐鸣从办公桌前走到沙发上坐下来,压低了嗓子:“敏钊的事还没明朗吧?”

张敏钊是程一路的妻叔,又是齐鸣的老上级,所以,他的事两当然都关心。程一路应道:“好像还没定,但是大概已经明朗了。唉!”

“是啊,我也想不通,他要那么多钱干什么啊?听说到后来,自己身边并没有钱。连到北京活动还是南州的几个老总出的。”齐鸣说着叹了口气。

“糊涂吧。”程一路叹道。

“一个人在家,还习惯吧?”齐鸣问。

“我有什么习惯不习惯,在部队待过,无所谓了。”程一路笑笑。其实齐鸣知道张晓玉是去年就到澳洲了的。程一路也不解释。

齐鸣站起来,他的个子很高,典型的北方男人形象,他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说道:“那个温雅,还真的挺了不起。”

“是啊,女人不干事则已,一干起事来比男人还疯。”程一路应道。

“是晚上吧?她要请大家喝酒。”齐鸣问。

程一路答说是晚上,齐鸣点点头。程一路又和齐鸣聊了几句招商引资的事,就下楼了。到了自己办公室,刚坐下,温雅的电话就来了:“程书记啊,晚上可一定要赏光。”

“好吧,到时再定。”程一路边回电话边将文件往桌子边摞了摞。

“那晚上我们等您,不仅要喝酒,我还想听程书记高歌一曲呢。我早听说程团长在部队时,就是最标准的男高音啊!”温雅在那头笑声大了。

程一路听着,心想现在搞企业的情报工作做得多么彻底,连他在部队的事都搞清楚了,了不得!这个温雅不简单哪!

温雅的电话挂了,程一路就给鲁胡生打电话。鲁胡生一听程一路的声音,就抢着道:“我知道团长要来骂我,可是这些工人缠着我,我不出头谁出头啊?”

“我不是叫你不出头,关键是不能往汽配城工地上闹。”程一路提高了声音,有些生气。

“以后我可以不参加,但其他人我可保证不了。”鲁胡生道。

“不仅你,其他人也要保证。有事慢慢反映嘛,好不好?”程一路压低了嗓子,劝鲁胡生。

鲁胡生是个直筒性子,程一路这一劝,也就算了,答应做做其他人的工作。程一路最后又嘱咐了句:“哪一天,将战友们约一下,大家聚聚。”

“只要书记有空,我们都行。”鲁胡生马上应了。

放了电话,程一路感到这半年多来,自己跟战友们的接触也太少了。好几次战友们聚会,他都因为或这或那的原因而没去。而且,平日里跟战友们通电话时,战友们说话的语气也不像从前那么随便了。春节时,他曾把战友们邀在一起,准备好好喝一次。可刚喝到一半,省里的一位副书记路过南州,他只好丢下战友去陪省里领导了。想到这儿,程一路不禁有些感伤。

十点二十分,陈阳上来喊程一路,说还有一个会等着他去作重要指示。

第四章

金凯悦大酒店是南州最高档的酒店,它的前身是金土地大酒店。张敏钊副省长出事后,原来金土地的老板阎丽丽,也随即将她在南州所有的经营项目转手了。湖海山庄转手给了本地的一个房地产商莫进贤。这金土地则被省城的凯悦大酒店收购,更名为金凯悦。虽然名字变了,里面的设施一样没变,连服务生都还是原班人马。

程一路走进金凯悦时,温雅正在前厅等着。一见程一路,温雅立即上来笑道:“程书记真是标准的军人,对时间把握得分毫不差。”

“齐鸣同志过来了吗?”程一路边往里走边问。

“还没有,听说正在从省城往回赶的路上,快了。您先请吧。”温雅说着陪程一路上了电梯。在电梯里,程一路习惯性地看了看自己的头发,却见温雅也盯着电梯光亮的镜子,两个人的目光一碰,随即就收了回来。

电梯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地方,也是一个最公开又最隐秘的地方。进到电梯,如果是一大群人还要好些,如果仅仅是两个人,而且是一男一女,在这样一个密封的狭小的世界里,就无法再自在起来了。包间在四楼,这电梯行得快,还没等程一路副书记的不自在全部过去,电梯已经到了。

温雅作了个请的手势,程一路却笑道:“你先吧,女士优先嘛。”

温雅笑着说:“女士优先是普遍规则,领导优先是特殊规则。您看是执行普遍规则,还是执行特殊规则呢?”

“那就普遍规则吧,平等!”程一路回答完,温雅不客气地在前面走了。

交通局局长吴光大和其他几个市直单位的领导,已经在坐着打牌了。见程一路进来,都嚯地站起来,手中的牌都掩向了后边。程一路笑着说:“你们继续玩着,我跟温总说话。”

坐下来一聊,程一路发现温雅对南州的情况了解得很清楚。从南州的经济,到南州的历史,甚至南州民间的一些传说,她都能说上几句。看来这个女人为自己到南州来创业,下了很大的功夫。人们说女人要么不干事业,一旦干起来就比男人更执著,更有优势。

温雅突然谈到南州的老街,现在的沿江大道。温雅说:“那条大道事实上破坏了南州的古典美。”

“呵呵,是吧?”程一路应付了一声。

“听说程书记的老房子也在那条老街上?”温雅的问话有点让程一路惊诧,连这都知道了,厉害!

“是啊,以前的老房子,现在服从城市发展的需要嘛。南州的沿江大道,也是景观大道啊。你刚才说的古典美,事实上还在。我们保留了南州古塔那一部分,就形成了古典美与现代美的结合。”程一路望着温雅,继续说道,“城市发展,老街保留与开发是一对难以处理的矛盾啊,南州在这方面也在探索。温总有什么好的建议,也可以说说嘛。”

“我只是说说,哪有什么好的建议?程书记见笑了。”温雅说着脸有点发红,正巧门外传来了服务生的声音,程一路明白是齐鸣书记到了。就站了起来,温雅也站起来,齐鸣和方良华先后进来。齐鸣握着温雅的手说:“那问题已经请一路同志给处理了,放心地干吧。”

温雅几乎是仰着脸,对着齐鸣:“那我更要好好谢谢齐书记和程书记了,当然还有方秘书长。”

方良华解释说赵守春市长因为有其他活动,就不过来了。等会儿王硕成副市长过来。大家就先在桌子前围了,吴光大他们早歇了牌,温雅请齐鸣坐在正中,齐鸣说:“你坐吧,你既是东,也是我们南州的客人哪!”

温雅还是拉着齐鸣坐到了正中,说:“齐书记这话见外了,我现在可是南州的一员了。怎么?齐书记不欢迎?”

“哈哈,哪里哪里。当然欢迎,多多益善!”齐鸣一边说一边望着温雅,程一路感到齐鸣的眼光有些异样了。

王硕成也很快到了,大家先是说了会儿话,然后温雅开始一一地敬酒。温雅喝的是干红,齐鸣喝的是白酒。齐鸣坚持温雅喝一杯,他也干一杯。程一路从来没看过齐鸣这样的好兴致。他自己喝的是干红,虽然他并不喜欢干红,但最近他的胃不太好,他怕喝白酒再伤了胃。

温雅一对一地喝了,又打了个通关,脸上现出了酡红。程一路侧面看着,不知怎么有点儿怜惜。女人喝酒,再是豪放,但毕竟是女人。到了一定的量,就现出柔弱的一面了。好像以前蒋和川说过:女人喝酒最好是六分意思,不多不少,刚中有柔。恰如烈焰红唇,又似春阳带露。比如贵妃醉酒,醉得太过,一滩泥一般,便无美感;恰如其分,六分醉之时,惹人怜爱。

温雅现在正朝六分醉迈进。她举着杯子,来到程一路面前,说道:“程书记,我们喝!你也喝干红?那好,来一大杯。”说罢就叫服务员来换了大杯,等酒斟满,先端起来一口干了。程一路看着,温雅在喝到最后时,眉头皱了皱。他也没说话,站起来将酒喝了。温雅说:“再来一杯!”

“我不行了。”程一路赶紧制止,并且对着吴光大他们道,“温总,我们就不喝了吧,吴局长,你们也敬齐书记啊。”

程一路这话的意思很明显,是在保护温雅,转移喝酒的视线。温雅朝他点了点头,回到位子上。吴光大他们已经把战火燃起来了,程一路当然也得喝几杯。方良华也敬了程一路一杯酒,在程一路面前,方良华总感到有些伸展不开。

酒喝完后,温雅提议大家去喝喝茶,说领导们都忙,也放松放松。齐鸣说他还有事,喝茶就算了。方良华送齐鸣书记回去,程一路让叶开把车子开到家门口,自己下了,又折回来一个人沿着路边的东湖走了走。

夜晚的湖边,空气十分的清新。风一吹,程一路本来不多的酒意,一下子全没了。

酒意之后的清醒,是人生最大的清醒。程一路看着远处寂静幽深的湖面,心里感到一阵空落。张晓玉再次奔赴澳洲,这对程一路来说,心情是与第一次去大不相同的。第一次,张晓玉要去时,程一路虽然正赶上人事调整的关键时刻,但后来一系列的事件,张晓玉不在身边,又或多或少成了一件好事。吴兰兰,简韵,还有其他的许多许多,包括南州官场上的动荡,张敏钊的双规……这些事情,张晓玉就是在,也不一定能帮上什么,相反却要担惊受怕。在风雨过后,一切平静之时,张晓玉却再次提出去澳洲,而且立场坚定,这不得不让程一路心情郁闷。不是他一个人过不了,而是人到了这个年龄,劳累一天回家后,真的很希望有一杯热茶,有一句问候,有一种关爱。

张晓玉离开南州前,将二扣子找了来。二扣子是程一路老家湖西的一个农民工包工头。去年,程一路曾为他承包的工程说过话。后来,张晓玉不在程一路身边时,二扣子让村里的小姑娘荷花,偶尔地来为程一路洗洗被子,打扫打扫卫生。听程一路说,荷花不错。而且春节时,二扣子还将她一道带来过。小姑娘看得出很精明,也很本分。张晓玉就让二扣子继续叫荷花来帮帮忙。她让程一路给荷花找了一份工作,一般情况下荷花上自己的班,每周来个一次两次的。程一路很少碰上她。她来时,程一路总在外面。等他回来,看到的只是洗得有阳光味道的衣被和打扫得清清爽爽的屋子,甚至连书房也整理得井井有条。这很让程一路满意,他是一个喜欢秩序的人。

张晓玉和程小路此刻在澳洲不知是否也在想他?程一路不自觉地朝南边望望,隐约的灯火中,透露出人间温暖的气息。他开始往回走,回家后他想给张晓玉写封邮件。

程一路慢慢地走回来,上了楼梯,正要开门,手机响了,是温雅。温雅说:“谢谢程书记。”

程一路问:“谢什么啊?哈哈。”

“谢谢书记的关心哪,不然,今天晚上我不知会怎样了。”温雅说得真切。

“你现在好些了吧?”程一路问道。

“好些了,正在陪齐书记喝茶。好了,不打扰您了,谢谢啊!”温雅说着挂了机。

程一路边开门边想,怎么和齐鸣在一块儿?齐鸣不是有事先走了吗?他想了想,摇摇头,接着把钥匙插进了锁孔里。

“你怎么到现在才来啊?”方良华刚刚敲了下门,殷眉儿就开了门。她仿佛一直站在门边似的。殷眉儿长得娇小,虽然一直生长在桐山乡下,但皮肤白里透红,健康而野性,这是最吸引方良华的地方。他当初刚见到殷眉儿时,没想到自己会被这样的一个女孩子迷住,也许是自己在市里见多了女孩子的造作,而内心里渴望这种天然野性的缘故。就像看花,老是看城里那些鲜艳的花朵,久了就倦了。猛一到山间,看到随便的一朵野花,也会感到生动,感到心颤。何况殷眉儿还是一朵受过教育的美丽的野花。

方良华随手将外套脱了,殷眉儿接了过去,把它挂在橱子里。回过头,殷眉儿勾住了方良华的脖子,嘴唇在方良华的眉尖上、额头上、鼻子上,一一地滑过。方良华感到心里一阵阵发痒。殷眉儿的唇已经到了他的嘴边,一种淡淡的气息,开始漫漾起来。方良华低下了头,用手紧紧地抱住了殷眉儿。两个人都在对方的亲吻中寻找着,翻卷着,搅动着,沉醉着,迷晕着……

一切平静之后,方良华坐在床上,突然心里有些空落。他今天本来是要和殷眉儿说另外一些事的,可是一见面,这三年来的大戏又上演了。方良华承认,他无法抵挡住殷眉儿的激情,而且,他的内心里也在渴望。只是随着他到南州市委来工作,他不能再像以前在桐山那样,半公开地把殷眉儿抱在怀里了。男女之间的事,是世界上最隐秘的事,又是最容易公开的事。在官场上,男女之间的事,既是最有市场的谈资,又是最最危险的炸弹。在桐山,大家知道但谁都不说,谁也不敢说;而到了南州,不仅仅四周有许多双眼睛,就是胡菊,也容易看出点名堂。一旦看出来了,他相信胡菊会做出一些常人不能做出的事情,如果那样……

方良华叹了口气,殷眉儿问:“不希望我来,是吗?”

“这,不是的,是另外有事。”方良华支吾道。

殷眉儿说:“我知道,你现在不比从前了。从你离开桐山,我就想过不能再拖累你。可是,我真的很想你,真的!”说着,殷眉儿的眼睛有些红了。

方良华最怕的就是殷眉儿说这样的话,从认识到现在,殷眉儿除了要求见方良华外,从来没有提出过其他的要求。就是调到团县委工作,也是方良华先提出来的。这中间,殷眉儿曾经做过一次人流。方良华事先并不知道,是在事后殷眉儿才说的。方良华听了只是无言。早在桐山的后半年,方良华就曾仔细地考虑过他和殷眉儿的关系,好几次他甚至下定了决心要结束。可是,一见到殷眉儿,身体和心灵的一切努力都轰然倾倒。他自信自己是个决断的人,然而在殷眉儿面前,他失去了所有的果敢。

“方,其实我没什么要求,就是想见见你。以后我会尽量注意,好不好?”殷眉儿望着方良华,用手在他的胸前摩挲着。

方良华用手捉住了殷眉儿的小手,笑道:“我知道你的心思,但是……”

“我明白。以后,你不打电话,我不再找你了,好了吧?”殷眉儿说得越发地幽怜了。

方良华清楚殷眉儿说这话的意思。前几天,殷眉儿在晚上给他发了短信后,方良华很有些生气,一直没回。今天下午,殷眉儿突然给他电话,说是到了南州了,希望晚上能见到他。既然人到了南州,方良华不可能不见。晚上送齐鸣书记回到湖海山庄后,他就赶了过来。路上他给胡菊打了个电话,说临时有事到省城去了,明天才能回南州。刚给胡菊打完电话,齐鸣书记打电话要他去喝茶,说温雅请客。他怕殷眉儿等急了会做出什么事来,就说老头子身体不太好,他正在家。齐鸣也就没有勉强。他又给温雅打电话解释了一番。一切事做完后,他才来到殷眉儿这里。他原想告诉殷眉儿,他们最好还是结束吧,世上没有不散的宴席。她如果有什么要求,他一定尽量地去满足。

现在,方良华彻底地清楚了,殷眉儿不可能有别的要求,她的要求就是一个:见他。而这恰恰是最让方良华为难的。其实,有情人的很多,关键是找什么样的情人,找到什么份上,有什么后果。方良华找到殷眉儿,应该说是找对了,然而后果却是不能让人预料的。殷眉儿越是依恋,他越是担心。因为他深知,他不可能只是待在殷眉儿这棵树上的鸟儿,他还要飞,而且要飞得很远。

电视里正在放着一部台湾的言情片,殷眉儿喜欢看,方良华却很厌恶。搂着殷眉儿,方良华秘书长想到了老秘书长程一路。早些年听说程一路与电视台的女主持人简韵关系暧昧。好在程一路是一个人在南州,张晓玉长年在澳洲。并且,谁也不曾看过简韵与程一路单独相处。现在想来,简韵在南州官场地震最复杂的时候,调到省城,也许也是程一路所使的一个招儿。只是这招儿,超前,平静,天衣无缝。这就是程一路的作风,仅从这一点上,自己就还有很多要向程一路学习和效仿的。方良华暗自揣测着。

两任秘书长,一个是军人出身,一个是干部家庭出身。在处事、从政和为人上,自然会有很多区别。但市委常委秘书长这个职务是一样的,他们所从事的工作是一样的,每天都是围着领导转,对上是管家,对下是领导。程一路当秘书长的四年,可以说是南州官场最复杂的四年,但他应付过来了,而且成了南州官场获利最大的人。方良华今年也才四十多点,比程一路当秘书长时年龄还小。在从政这条路上,他也许才真正开始。可他心里清楚,他已经有一些输在程一路之后了,比如女人,比如谨慎。当然他也有一些程一路所缺乏的精神,比如开拓,比如果敢……

南州官场在短暂的平静后,即将掀开新的人事调整的高潮了。齐鸣书记将所有人事上的事,一应交给了程一路副书记。早年齐鸣在南州挂职时,程一路得到过齐鸣的关照,他自然会为齐鸣考虑。方良华到市里后,也有一些人为人事的事找过他。他一个也没答应。他掂了掂自己,离一开口就能答应的时候,还有距离。但是,有一个人事上的位子,他是必须要过问的,那就是政研室的主任。

政研室是市委办的内设正处级机构,也是市委核心思想的研究机构。原来的政研室主任马洪涛,年前调到仁义任县长了。这个位子至关重要,方良华很看重。因此,他不久前已经分别向齐鸣书记和程一路副书记先行作了汇报。他们都同意由方良华先物色,等有了合适人选再定。方良华为此将好多人过滤了一遍,还真的找不出合适的人选来。既要年轻,愿意承担大量的文字工作,又要有政策水平和一定的组织能力,这样的人不太好找。办公室内部的同志都还不太成熟,外面的,底下县里倒是有,可一时级别上难以挂住。市直一块儿,处干里面,方良华压根儿就不知道有哪些人能写,更谈不上说哪些人能胜任了。谁来当政研室主任呢?方良华想。

殷眉儿看着电视,竟然睡着了。方良华低头看着她微微泛红的脸,禁不住亲了一下,又亲了一下……

殷眉儿却顺势翻过来,将方良华紧紧地抱住了。

第五章

天下起了小雨,南州的五月,是多雨的。雨细而密,飘飘洒洒,如同雾一般。

早晨,程一路没有让叶开来接,一个人撑了把伞,走着到了市委大院。走在雨中,他感到少有的清爽与清凉。路旁的香樟树,叶片长得更绿更大了,在雨中,发出碧绿的光芒。

进了办公室,陈阳已经泡好了茶,告诉他上午开常委会。他当然知道,昨天他与齐鸣书记还商量来着。上半年南州经济发展滞缓,许多工作没有新的突破。常委会要对此进行分析,尽快拿出解决问题的方法和措施。

程一路端着茶杯,正要进会议室,赵守春市长也过来了。程一路微微向后让了让,示意赵守春先进去。方良华站在后面,手里拿着一摞文件,程一路看他脸色好像有些灰,也没做声。齐鸣书记已经在会议室里了。齐鸣在开会方面与其他的一些领导有所不同,他喜欢最先到达会议室,然后看着别人一个个进来。每进来一个人,他都要拿眼光瞟一下,不说话,却意味深长。

等所有人坐定了,齐鸣讲了会议的主要议题。一是经济问题,主要是招商,二是新农村建设。齐鸣强调说:“我们有些同志,对经济发展的认识看来还是不到位。南州上半年经济发展不十分乐观,在全省的排位,从三月份的第二位跌到了现在的第五位,而且还有继续下跌的趋势。我们应该为此深思啊!别的地方在上,我们在退,这是什么原因?是我们的基础不行?南州一直是江南省的经济重镇,基础好得很;是我们的资源不行?现在的经济发展正在从资源型向高新技术和市场化迈进。那么,是我们的什么地方不行呢?我看还是人不行!是我们的领导干部不行,市场经济的意识不行,开拓进取的精神不行,扎实苦干的意志不行。我希望大家好好思考,南州正处在一个节骨眼上,这一步走不好,就会影响到将来。”

齐鸣说着喝了口茶,停了会儿,让大家都说说。

赵守春市长拿眼睛看了看程一路副书记,程一路笑笑,赵守春开口道:“上半年经济下滑,我觉得我们主要还是在招商引资上没有突破,也就是没有找到新的经济增长点。这主要是我们的意识问题,当然也有一些国家宏观政策的问题。我想在招商引资上还要加大力度。一些地方搞驻外招商,我看也可以学习。”

齐鸣点点头,却没有说话。程一路轻轻地呷了点茶,在嘴里转了转,接着说:“我同意守春市长的意见。招商引资我们也讲了好几年了,特别是今年齐鸣同志和守春同志来南州后,也下了不少功夫,也有了一些成绩,像汽配城项目等。但总体上看太少,太小,难以刺激整个南州经济的发展。对于驻外招商,我看可以。关键是要发动全社会来大招商,不仅是市委市政府,下面的县委县政府,还有市直各机关,都要行动起来。这样才能全员动员,形成大招商大发展的氛围。”

组织部长徐成的观点几乎与程一路副书记的一样,只是将程一路的话重复了一遍。在官场上,这种必要的重复是经常的。重复了,就是自己的观点,就是发表了自己的看法。其他几位常委也都先后说了说,大同小异,没有实质性的内容。最后是方良华发言。方良华是最后一个常委,他看了看齐鸣书记,慢慢地开了口:“刚才大家都说了很多,招商引资确实要高度重视。关键是我们拿出什么样的措施?我前几天看外地的一个经验,就是驻外招商的同时,实行部分领导干部离岗招商。我看这个很好。”

方良华说到这儿,不再往下说了,因为他知道剩下的话应该由齐鸣书记来说了,他再说,就说得太过了。

果然,齐鸣书记清了清嗓子,说道:“大家的意见都很好,说明大家都在思考。至于具体的方法,我看刚才守春同志和一路同志提出的驻外招商,还有良华秘书长提出的领导干部离岗招商都可以考虑。不同的方法,可以探索嘛。只要有利于南州的经济发展,只要是对南州的未来有促进作用,我们都要去鼓励,去支持。这个我想请一路同志牵头,良华秘书长和政府分管经济的硕成副市长参加,组织人员搞一个调研,尽快拿出一个具体方案。时间要快,争取在一周之内能出来。”

程一路点头道:“这个可以。”

方良华见程一路副书记点了头,当然不能再表态了。会议进入下一个议题。

新农村建设,对于这些在座的市委常委们,当然都不陌生。这里面有一大部分同志,本身就是从农村工作出来的。而且南州虽说是市,也还带着四个县,其中还有两个是国家级贫困县,一个是仁义,一个是湖东。齐鸣抬着头,将眼光在所有人的脸上望了一回,才慢慢说道:“可能有的同志对新农村建设,有不同的想法。中央提出新农村建设的口号,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但我们在贯彻中,没有拿出实际的行动来。我最近和一路同志一道到仁义的山区看了看,那里的老百姓生活水平还是相当的低啊!可以说刚刚才解决吃饭问题。一些特困户,甚至连吃饭问题也还犯愁。不是他们不动,也不是他们智力上有多差,关键是地理环境和资源的制约。我看了一些特困户,心里也很不是滋味啊!同志们,全国人民都在奔小康,可是这些人,还在忧虑基本的生存。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新农村建设一定要搞,要通过新农村建设,以发展得快的带动落后的,以中央的二十字方针,全面推进农村的三个文明发展。”

齐鸣说得有些动情,程一路只是听着。他拿眼瞟了下赵守春,赵守春脸无表情,正定定地望着桌面。

齐鸣接着道:“新农村建设,我们要找到突破口。什么是新农村建设的突破口?我看有两点,一是继续加大扶贫力度,二是加速康居工程建设。”

“这个我同意。加大扶贫力度,关键是财政的投入。但搞康居工程建设,我以为还没有到时候。”赵守春说道,“现在的新农村建设,很多人都理解为单纯的康居工程建设。其实这不对,房子做得再好,农村文明上不来,新农村就只是形式。因此,我想建议:先由市级领导下去搞一些点,先进行探索,寻找适合于南州经济发展的新农村建设的路子。当然,还得大家来定。”

赵守春说完看了看程一路,似乎是寻求程一路的支持。程一路浅浅地笑笑,说:“我觉得齐鸣书记和守春市长的意见都很好,二者并不矛盾,不过是个先后的问题。我赞成先由市级领导建一些示范点,以点带面,再进行全面推广。”

徐成和纪委书记高晓风以及其他常委,都基本上是沿着程一路的思路往下谈的。有的谈到了如何选择示范点,有的谈到了如何发动社会方方面面来强化对新农村建设的投入。齐鸣最后做了总结,也是赵守春的意思。程一路听着齐鸣的话,不知怎么就想起任怀航和王士达来。在大部分地方,常委会是个很敏感的会议。倒不是议题敏感,更大的敏感是参会人员的心情和关系敏感。像以前,每次开会,任怀航和王士达都在暗中较劲。大家都明白,但都不能直说。所以常委会经常成了权力的较量会,特别是两个一把手权力的较量。常委会的发言,看似只是一次发言,但你的发言倾向了谁,往往对你的将来有很大的影响,甚至有定性的意义。程一路从进入常委会后,在发言中他坚持一个原则,一般不说,如果非得说,必须以书记的意见为准。在一些重大的议题上,他必定是先听了大家的意见,才提出自己的想法。对于书记与市长间矛盾特别大的问题,他保持沉默。他觉得他处在秘书长的位子上,那样做是他最正确的选择。然而,现在程一路和以前不同了。他现在是市委的副书记,而且是唯一的专职副书记。他有时感到自己成了齐鸣书记和守春市长之间的一个钟摆,来调节他们之间的平衡。最为庆幸的是,齐鸣和赵守春之间,并没有像大多数地方那样糟糕,而是互相配合得不错。赵守春的节制,是程一路在官场上很少看到的。而齐鸣也许因为刚到南州,在很多事情的处理上,也是低调。一个节制,一个低调,至少在目前看来,常委会还是个没有火药味的常委会,还是个让大家比较轻松的常委会。

程一路正想着,方良华说话了。

方良华说:“我还有个事,正好提交常委会研究一下。”说着他看了眼程一路副书记,好像这事就是针对着程一路似的。“市委政研室的马洪涛同志,调到仁义快半年了。政研室工作的任务重,政策性强,没有一个好的主任,看来很影响工作。它的意义,我自然不必说了,我想请大家研究一下,尽快地将人选配备到位。”

齐鸣望着方良华,问道:“有合适的人吗?”

“暂时还没有。”方良华说。

其实方良华心里有一个人选,他想把桐山县的副县长刘劲松调上来。这个人有较好的文字功底,又当过几年副县长,熟悉行政工作的套路。他本来想直接说出来,但是他得给其他领导有更多的余地。政研室主任跟其他职位不同,想竞争的人不多。不是这个职位不好,而是很多人不敢到这个位置上干。他预料不会有人提出其他人选,最后必定是让他来定,他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将刘劲松提出来了,也就会没有任何阻拦地通过了。

赵守春问组织部长徐成,“有合适的人选没有?”

徐成答道:“真的难找。这位子不仅仅是个职位,关键是要做事。”

方良华又看了一眼程一路副书记。程一路正在低头喝茶,茶的雾气,罩着他的脸,看不出什么表情。方良华心里清楚,要能提出人选,最大的可能就是程一路。程一路现在在南州的位置,谁都知道。他说的话,只要说得出,就一定能行得通。

果然,程一路说话了:“良华秘书长提出政研室主任这个问题,确实需要考虑。马洪涛下去后,我也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现在既然大家提出来了,我说一个人选,请大家研究。”

程一路的话让方良华一愣,他没有料到程一路会提出人选。

“这个人大家也熟悉,文化局的副局长余百川。”程一路说着又喝了口茶,“余百川同志早些年曾在市委政研室当过秘书,到文化系统后,当了五六年的副局长。工作表现是很不错的,理论水平也是很高的,行政组织能力也是很强的。这个人到政研室来,应该比较适合。”

余百川对于在座的常委来说,一半以上都很熟悉。不仅仅是因为他是文化局的副局长,更多的是因为余百川的个性。在领导干部中,余百川算是个有特点的。以前张敏钊在南州时,他曾与张敏钊当面顶过,批评张敏钊的思想,是陈旧落后的小农经济思想。到文化局后,听说他还写过一本书,专门研究官场厚黑学,一时成了畅销书。这样的人来当政研室主任,许多人的心里不禁有些打鼓了。

齐鸣和赵守春都到南州时间不长,还没有真正地接触到南州副处级这个阶层的干部。因此对余百川,他们也是说不出什么印象。好在程一路原来是市委的秘书长,对选择政研室主任,他有发言权。程一路环顾了一遍会议室,又道:“余百川同志,可能有些同志不熟悉。这个同志有些个性,有些特点。但我想,政研室主任就要有个性,有特点,不然就很难胜任这项工作。没有个性就没有激情,也就不能发现问题,研究问题,思想就没有深度。这对政研工作是很不利的。良华同志,你看呢?”

方良华嗯嗯了两声,才道:“一路书记的意见……我觉得很好。”

齐鸣就把头侧向赵守春,说:“不行这样,先让余百川到政研室来干一段吧,做主持工作的副主任,怎样?”

“这个也好。”赵守春答道。

“那就这么定了,请组织部按有关程序办理吧。”齐鸣对徐成道。

会议结束后,方良华特地到程一路副书记的办公室,笑着说:“一路书记对政研室真是关心哪,要知道早有人选,我还拿到会上干什么。哈哈!”

程一路边整理文件边笑道:“先让他干着吧,也给你减点担子,我是为你好啊!”

“哈哈,谢谢书记。”方良华说着往外走。程一路的电话响了,马洪涛在电话里说:“程书记,当初您把我放到仁义来,唉,这个摊子我真的搞不了。矿不准开,仁义哪还有什么发展经济的路子啊。秘书长,你还是把我调回去吧。”

“你这个小子,想溜?没门。临阵脱逃算什么好兵?仁义你是干定了的,有什么困难,我会帮你的。关键是不能泄气,要团结,特别是班子内的团结。”程一路说道。

马洪涛大概是有些急了,说:“程书记,您不知道我这县长当得多窝囊。您还是先给我派个书记来得了。”

“这个市委还没有考虑,你要有思想准备。”程一路说。

马洪涛赶紧说道:“我是不行的,您就别再给我加担子了。”

程一路笑着,安慰说:“好了,不说了,好好干。没有干不好的事,那么长的文章都写了,这事干不好?我正有事,有空你过来吧。”

“那好,谢谢秘书长,不,谢谢程书记。”马洪涛说。

第六章

方良华回到办公室,闷闷地坐了一会儿,叹了口气。他本来想给刘劲松打个电话,但想想还是算了。人事上的事,不解释更好。一解释,小事都会被解释成大事。以前在桐山当书记时,他是一个人说了算。只要他能想到的,他一定能做到。现在,他看起来官升了一级,当了市委常委秘书长,但事实上他说话的分量轻了。他理解了当初他到程一路家里去时程一路对他说过的话,程一路说:秘书长只是个干事的官儿,不是一个能做决定的官儿。看来真的不假。他原以为他提出刘劲松一定能顺利通过,却不想半路上杀出了个余百川。唉!

高天进来,他看到方良华秘书长的脸色并不太好看,就迟疑了一下,准备出去。方良华叫住了他,让他通知刘劲松,请他晚上到南州来一趟。

高天也很熟悉刘劲松。方良华到市里后,就把高天从桐山县委办要了过来,说人事熟悉。高天最大的好处是不太说话,大多的时候,他是听方良华说话。而且文字也很不错,更重要的是懂得方良华的思维套路。高天回答说马上就去通知,然后将一摞文件放了下来,特地拎出其中一份说:“这是一件上访件,从省里批转过来的,涉及汽配城项目。”

“这么快?”方良华没有看文件,就有些吃惊地说道。

高天说:“一定是南日集团原来的人干的,里面写了不少内幕的东西。您看看再说吧。我下去通知刘县长了。”

“好吧。”方良华哼了一声。

这份上访信确实是一份了不得的上访信,从南日集团一直写到现在的汽配城项目。既有南日集团早几年的辉煌,又重点讲了南日和蒋和川的集资。列举了大量的例子,很多集资的工人,都是倾尽家产,全部投入的。在说到现在的汽配城项目时,也没有直接反对,只是提出应该将汽配城项目与工人集资问题合并考虑。在上访信的结尾,也少不了一些牢骚的话,甚至写道:南日集资项目与原市委的个别领导密切相关,我们广大工人希望市委高度重视,尽早解决此事。否则——

一个很长的破折号,而且用了红颜色,说明这里面的意味深长。

方良华皱了皱眉,上访是中国老百姓的传统。很多老百姓都认为,只要上访了,解决问题的可能性就比直接面对面地找领导容易。而且,他们也很少能有机会面对面地去见到领导。事实上是,确实有很多问题是通过上访发现和解决的,甚至这几年一些大案要案,都是由上访信提出的线索。因此,中央对群众上访工作高度重视,有访必接,有访必答。但像这封上访信所提的事情,并不是一下子能解决的。齐鸣到南州后,也曾想着手解决南日这个烂摊子,后来发现规模太大了,财政难以承受。所以只好拖着,想等蒋和川案件有些眉目后再来处理。可是这些集资者不这么想,他们要的是钱。蒋和川在逃,案件的眉目,也就随着他的消失,不见了踪影。

“蒋和川啊蒋和川。”方良华自言自语道。

看完了其他的文件,抬起头来时,方良华感到脖子一阵酸。这时,副秘书长王传珠进来,要汇报市委办公楼改造的情况。方良华示意他先坐下,然后问:“预算多少?”

“七十一万零三千。”王传珠报得很准。

“这……”方良华心想,要七十多万,是不是太多了点。七十多万,差不多能建一幢小楼了。就问道:“哪个公司算的?”

“是市建司,”王传珠说,“就是胡平那个建司。考虑到工程量不大,也就不打算分开招标了。”

方良华沉默了会儿,拿过王传珠手上的预算详表,似乎是很仔细地看了一遍,然后说道:“还是稍等等吧,这事我看也要公开。招标好,既节省,又能保证质量。这事我还得向齐鸣书记汇报,等齐书记定了再说。”

王传珠皱着眉说:“我已经与胡平通过气了,这……”

“这没关系,现在工程都是公开化,让他来投标就行了。”方良华说完起身端起了杯子,王传珠马上给他续了水。方良华问:“余百川到底怎么样?听说你很熟悉。”

王传珠虽然已经知道余百川要来当政研室主任了,但方良华这么一问,他还是有些茫然,随口就答道:“人不错,也很有才,就是有点……”

“有点个性,是吧?”方良华笑道。

“是的,很有个性。”王传珠道,“不过,我看到政研室合适。”

“是吧。”方良华将一根茶叶在嘴里嚼了嚼,他感到了一缕青涩。

中午,桐山县副县长刘劲松赶到了南州市。他先以为方良华秘书长会给他带来什么好消息,及至方良华说了后,他也感到一点沮丧。上周,方良华与他谈起这事,说要把他调过来,当政研室的主任。他也很高兴,一来毕竟进了市委,二来又从副处提成了正处。早晨常委会前,他打电话问方良华,秘书长还是很有信心地让他等待。可一场会下来,一切变了。他还得做桐山的副县长。许多事情,就像一颗埋在地下的种子,不给它雨水,它也不一定就想着发芽。可一旦给了雨水,它正满怀希望地等着发芽时,又猛地让它回到土里,那种滋味,就有点近乎残酷了。

“不过,还有的是机会。”方良华劝道。

刘劲松是桐山县政府办原来的主任,方良华当书记时,把他提成了副县长。这人性格上与方良华很接近,敢想敢干,只是有时胆子太大。他在县里分管经济,有时为了跑项目,啥事都敢干。不过,每次过后他都会向方良华汇报。他常说一句话: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他说自己就是孩子,为了桐山的经济,他愿意与狼共舞。他嘴上这么说,做起事也还真有一套。他经手跑的项目,几乎都能成功。桐山开发区项目,化纤工程项目等几个大的投资上亿的财政项目,都是他“与狼共舞”的成果。这样的人,作为一把手的书记需要,但是也很不放心。方良华现在离开了桐山,刘劲松在桐山的日子就不像原来那样好过了。桐山现在的书记是原来的县长提起来的,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谨慎之人。刘劲松的作派当然不能再得到鼓励。而且,刘劲松这样做久了,也必定会出事。到时,就不是“与狼共舞”了,而是成了真正的“狼”了。

从这一点上,方良华也想解决刘劲松的问题,这次本来是个机会,可是……

“这样吧,下一步市直班子调整,我替你说说。不行就到哪个局干吧,找个好一点的。”方良华望着有些失望的刘劲松。

刘劲松点点头。两个人说了一会儿话,其他几个约好的人都到齐了,于是开饭。中餐是禁酒的,省纪委明查暗访,搞得很厉害。因此,酒也就不喝了,每人喝一小杯牛奶。吃着吃着,几个人闷着吃完了饭,刘劲松说:“这中午也没事,秘书长,我请你去洗脚吧。”

方良华顿了一会儿,点点头。刘劲松就让其他的人都走了,自己驾车带着方良华往城外开去。方良华知道刘劲松要到哪儿去,是城外的太平洋娱乐城。

车子停在太平洋娱乐城的后门边上,这是太平洋娱乐城的高妙之处。它不仅仅有前门,更重要的是有后门。一般的人不知道,知道了也进不去。方良华来过这儿,两个人一前一后进了门,上了楼,直接到了四楼。刘劲松在车上已经联系过了,太平洋的总领班已在等着,分别将他们带到了两个不同的包厢。刘劲松说:“反正时间还早,秘书长好好休息。”

包厢里空调开着,温度正好。方良华一边享受着药浴,一边闭上了眼睛。蒙胧中,他仿佛感到身边有一阵异样的芳香,他微微地吸了一口,慢慢地睡着了。

齐鸣书记最近心里很烦。

去年底,南州官场地震后,省委决定让他到南州来任书记。他先还是很高兴的。他在南州挂过职,对南州的情况还是比较熟悉的。上一次,作为副省长候选人没有能选上,主要原因就是没有地市级主要负责人的工作经历。到南州干个三四年,正赶上下一次政府换届,他就有很大的优势了。正是这样想,他才接受了省委的安排,明知南州官场风雨飘摇,仍然前来主政。但是,来了半年后,他感到了心烦。南州的情况比他想象中还要糟。

一个地方,不怕乱,也不怕吵,怕就怕一点声音也没有。官场地震后的南州,就是一片寂静。官员们大概是得了“地震恐惧症”,日常小心翼翼,连工作也是畏首畏尾。南州经济发展一再滞后,省委在上次常委扩大会上,对南州提出了不点名的批评。齐鸣很急,如何让南州官场地震的影响尽快扭转,如何寻找南州经济发展的新的突破口,让他绞尽脑汁。他曾同副书记程一路深入谈过,程一路的意见是:尽快调整人事,以人事调整促进整体转变。新人新气象嘛,人是决定一切的。

齐鸣当然知道调整人事的必要,可是两个一把手都是从外地调来的。要是调整,主要的发言权就在程一路和组织部的手里了。这一点齐鸣也不介意,他已经嘱咐程一路,加快进度与组织部门一道,先摸底,再调整。

对于人事大调整,齐鸣给程一路和组织部一个基本原则:任人唯贤,能者上,庸者下;有利于经济发展的上,不懂经济的下;开拓创新的上,一味保守的下。现在是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经济发展不上来,南州在江南省的地位就岌岌可危。南州没了地位,齐鸣将来的前途也就堪忧。“有为才有位”,为就在经济发展,就在争先进。

齐鸣坐在办公室里,想了很长时间,又起来看了看窗子外的天空。五月的天空,清明中透着湿意。他让秘书打电话给徐成,要组织部快一点拿出人事调整的方案,下周的书记会先研究一下。

秘书下去后,齐鸣将程一路喊了上来,问人事调整的事怎样了。

“有一个基本的框架,”程一路说,“不过还没定,等定了给你汇报。”

“这样吧,先把框架给我,南州的干部再不动,南州就成了一块寂静的铁板了。”齐鸣有些激动地说道。

程一路马上答道:“那好,我下去拿来。”说着他就出门了。不一会儿,他带着一摞文件过来,上面写满了那些要调整的市直部门和各县的领导职位,其中不少是一把手。特别是一些经济主管部门,大部分都在调整之列。

齐鸣看了会儿,说:“好,就要这样。一路啊,你先定一下,要落实到人。”

“这……”程一路迟疑了会儿,还是答说:“好吧,我尽快。”

齐鸣递给程一路一支烟,程一路一般是不抽的,但这回接了。两个人将火点上,齐鸣突然问:“你看谁到政府那边合适?”

程一路清楚齐鸣这话的意思,政府常务副市长一直缺着。原来的常务副市长因为经济问题早被双规了。齐鸣这一问,里面的意思至少有两层,一是征求程一路的意见,他可能自己心中并没有人选;二是他已有人选,但不好直接说出来。到底是哪种意思呢?程一路做出思考的样子,慢慢说道:“这个人选我还真没考虑,书记有了吧?你看谁合适?”

齐鸣就等着程一路将这个问号还回来,程一路果真是官场的行家,顺势就踢了回来,而且油光水滑,不露痕迹。

齐鸣望着程一路,轻轻道:“徐成怎样?”

“可以,我认为合适。老常委,组织部长,挺合适的。”程一路笑笑说。

“不过他对经济……特别是政府这一块儿,不知怎样啊?”齐鸣显得很担心。

程一路笑着:“这应该没问题,他以前在政府干过。现在的领导干部,哪个不懂经济?”

“这也是。不过这事我得向省委组织部通个气。你先忙其他的人事吧,这事我来。”齐鸣说着狠狠地吸了口烟。其实齐鸣也是不抽烟的,只是心烦的时候也抽上一两支。说是抽,还不如说是作个姿态。

程一路已将烟掐灭了,出了齐鸣办公室。刚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就见余百川站在门口。

余百川喊道:“程书记,我找您有事。”

“有事?”程一路坐定后问道。

“是有事。听说您推荐我来当政研室主任?”余百川问。

“是啊。不是我推荐,是组织研究的。”程一路望着余百川。余百川身材不高,皮肤白净。这会儿,脸微微地泛红。

“我不同意。”余百川的一句话让程一路一惊,问道:“什么?你不同意?”

“是的,我不同意。我当不了政研室主任。您另请高人吧。”余百川这话不像是玩笑。程一路当真了,马上正色道:“你给我听着,这不是我个人的决定,是市委的决定。一个党员,一个领导干部,服从组织决定是义务。不要再说了。”

余百川还在嘟囔,程一路却在喊陈阳:“叫叶开准备,我马上到开发区去。”

余百川还在后面嚷着:“服从组织决定也得听听个人意见吧?”

第七章

梅雨季节到了。南州地处江南,每年的梅雨季节,总是在公历的五月底来临。细雨霏霏,连绵不绝,到处都是浓浓的湿意。手往空气中一攥,似乎也能拧出潮湿的水珠来。天空阴沉,少了初夏的明亮。人的心也随着雨声,一点点潮湿了。

马洪涛坐在临街的得月轩茶楼里,他的心情随着这连绵的雨珠,也是纷乱的。

去年底,马洪涛在冯军因公殉职后,被南州市委派到了仁义县任副书记、代县长。按照他自己的个性,他是不太愿意到县里来的。一直在市直工作,他对县里工作的千头万绪有些发怵。但是,组织上定了,他虽然作了一些争取,仍然没能改变。当他打个包袱,来到仁义时,仁义正处在一片混乱之中。

县委书记死了,原来的县长后来调到物价局任局长的马怀民被双规了,仁义大大小小的官员们,个个噤若寒蝉。这个只有三十多万人口的山区县,多年来一直靠山吃山,主要的财政收入来源是矿藏。冯军一死,本来就早已引起上面注意了的矿产开发,也不得不停了下来。许多外来投资者也纷纷撤资。其实不是撤资,而是撤离。马洪涛到仁义后,调查了十几天,接触到的方方面面,没有一个不是与矿产开发有瓜葛的。可见矿产开发在仁义的分量。这也就难怪,上面许多次要求仁义县停止小矿山开发,而冯军一直拖着不停。他是停不了,一停,仁义的财政就空了,仁义就成了一只空壳,做一个空壳县的书记,有什么意义呢?

冯军一直坚持到了死,最后他是死在自己一直力保的矿山上。秋天的一场山洪,让检查矿山安全的冯军埋身矿底,可谓是生死与共了。

马洪涛来仁义前是市委政研室的主任,与文字打了十几年的交道,却不想会下来成了一个县的主管。这半年来,他感到自己老了,虽然才四十岁,但心力明显与以前不一样了。仁义成了空壳,作为主持全盘工作的代县长,他心中的焦急,比任何人都厉害。老百姓和全县的官员们看着,没了矿山,好像全部没了事做。小小的山区县,即使天天喊着依托资源,大力发展山区经济,可是资源何来?山上除了矿坑,除了矿石,无任何资源可言。没有树,连草也长得比别的地方矮。全县百分之九十五的山区,完整的平地只有两块,一块是现在县城所在地,另一块是靠近桐山的小圩子。那里被戏称为“仁义的小香港”。因为是平地,人口密集,商业繁荣,一派兴旺。

雨在窗外更密地下着,快四点了。下午的天,显得阴沉。马洪涛想程一路副书记也该到了。果然,他远远地看见程一路的车过来了。到门口,程一路下了车,马洪涛迎了上去,说:“没淋湿吧?”

“没有。”程一路望望里面,没有几个人,宽大的厅里十分清冷。

马洪涛问:“要不要到上面去?”上面是包间。

“就在下面吧。”程一路道。

马洪涛领着程一路坐在了刚才自己坐的位置,又要了杯绿茶。程一路问道:“最近好像瘦了,底下工作还适应吧?”

“唉,老领导,我是一肚子苦水没法倒啊。仁义这个摊子,您不是不知道。我头都大了。”马洪涛皱着眉。

程一路笑着说:“我知道。就是因为知道,才把你放到那儿去的。仁义的情况最近我也了解了一些,关键是要寻找新的经济增长点。不能老是盯着矿山,国家不准开采了,你盯着也没用。”

马洪涛把身子向前倾了倾,说:“矿山是不准开采了,可是仁义除了矿山什么都没有了。湖东有成千上万的个体私营企业,湖西有强大的劳务输出,桐山也还有多种经营。就是仁义,一样也不沾边。穷山恶水,唉!”

“也不能这么说,仁义还有三十万智慧的人民哪!”程一路抿了口茶,说,“不错,这茶味正。”

如果不是雨天,程一路是不会愿意坐在这临窗的位置的。外面人多眼杂,会带来很多的不方便。但这是雨天,坐在这儿看看雨景,也是难得的。他记起简韵送他的那本书上,也有一段关于临窗看雨的描述。雨是清净的,雨也是纯洁的,雨还是最善于发现和抚慰人的内心的。

雨中的樟树,朦胧而幽静。程一路看着,马洪涛却还在叹气。

程一路回过头来,笑着说:“不要老是苦着个脸,一把手嘛,就要振作精神。矿山不准开采了,那是指小矿山。我们就做大的嘛。联合再联合。还有就是人,一定要发挥好人的作用。仁义能人多得狠,像小香港那一块,就可以做成个亮点。不想哪行?洪涛啊,要好好想想哪,动动脑筋。你脑筋那么活络,怎么会没点子呢?”

马洪涛红了脸,沉默了会儿突然说道:“书记这点子好,我怎么没想到呢?做大做强,搞活第三产业。好,好啊!谢谢秘书长了。”马洪涛一激动,总要喊程一路为秘书长的。

程一路也笑笑,拿出手机给叶开打电话,让他来接。马洪涛说:“就走?”

“当然走,事儿说完了,不走干什么?”程一路继续说道,“不过这茶得再喝上一口,味道还真的正。”

马洪涛也陪着程一路喝了一口,问道:“仁义的书记该定了吧?”

“……你问这干吗?好好干你的县长。”程一路说道。

马洪涛知道程一路的脾气,他不想说的,你千万别问。马洪涛就岔开一个话题,问道:“小路在澳洲好吧?”

“还不错,这小子。”程一路把茶杯转了转,望着窗外。

马洪涛又问到张晓玉,程一路没有说话,只是叹了口气。马洪涛也不敢问了。叶开的车正好到了,马洪涛送程一路出门,看着程一路上车,很快地消失在雨中了。

今天本来马洪涛是准备到市委去找程一路副书记的,可一打电话,程一路说天下雨,人也闷,干脆找个地方坐坐吧。于是就到了得月轩。刚才程一路副书记的一番话,真的让马洪涛心里一亮。“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程一路的点拨之话,就是仁义下一步发展的“对策”。还有第三产业发展,像“小香港”。马洪涛心想:毕竟是书记啊,难怪在南州那么强的官场地震中,唯有程一路能不倒反升呢。

方良华陪同齐鸣书记从建设局转了一圈,刚回到办公室,高天就进来说:南日集团的那班人说下午还要来市委上访。

“上访上访,就知道上访!”方良华有些生气地说道。

高天也不说话,方良华让他将前几天南日集团的那封上访信找出来。高天说:“已经批转到赵守春市长那儿了。”

“去拿回来,就说我要给齐鸣书记汇报。”方良华说完马上又制止道,“还是算了吧,就放赵市长那儿。我先去跟齐鸣书记说说。”

齐鸣听了方良华的汇报,也感到事态的严重。老是上访,既不利于事情的解决,也容易让汽配城项目受到影响。现在是上访信,下一步可能就是到省里、到北京上访了。这半年来,南州的上访情况总体还是很好的,大概是因为官场地震后,老百姓看到了一些新的动作新的希望。南日的这些员工一闹,大好的局面就破坏了。所以制止事态的发展,妥善处理,是当务之急。

方良华也暗自揣摩了一下齐鸣书记的心思,他明白齐鸣书记也想尽快解决这个问题,就建议道:“还是让一路书记来处理比较合适,他熟悉情况,又有以前做南日集团员工工作的基础。这事换了人不好办,情况不熟悉不算,南日的员工也不会信任。”

说完,方良华看了一眼齐鸣。他这话说得有分寸,也合情理,而且看得出来是为解决问题而想的。齐鸣点点头,说:“这样也好。就让一路同志去处理吧!”

方良华说:“这事得书记亲自给一路书记说。”

齐鸣笑道:“我知道了。”又问,“省里王书记马上要来南州,准备工作做得怎样了?”

“都准备好了,汇报材料明天就可以送您过目。”方良华答道。

“这就好,一定要准备充分。王书记重点看招商引资,让汽配城和开发区好好理理,要拿出点像样的东西来。”齐鸣补充了一句。

方良华说我知道,然后就出门去了。齐鸣回到位子上,坐了会儿,就给温雅打电话。温雅用十分欣喜的语气问:“齐书记有什么吩咐?”

齐鸣笑着说:“我有什么吩咐?还不是为你们服务。过几天省里的王超书记要到南州来,可能重点要看汽配城项目。你这几天抓紧点,弄出点样子来。我可是对汽配城项目寄予厚望啊!”

“这我明白,齐书记关心汽配城项目,我能不懂得?您放心好了。晚上请您喝茶,行吗?”温雅表完态又发出了邀请。

“这……到时再说吧,啊。”齐鸣既没同意也没拒绝。

的确,对于齐鸣书记来说,他有时候甚至没办法准确地掌握自己的时间。南州这么大,一天到晚事情这么多,作为市委书记,他不能说是“日理万机”,但至少是日问百事。但温雅的邀请,齐鸣到底也还是愿意的。他想起上一次一起喝茶的情景。温雅能算得上是一个让齐鸣从心里欣赏的女人。

齐鸣书记来南州前是省发改委的主任,他来南州后,妻子也调到了北京。本来,他的岳父就是北京的一个副部长级的干部。妻子说反正你也在南州,已经两地了,一百公里与一千公里也没什么区别。齐鸣也同意。他一般时候都待在南州,如果到省城开会,就回家住住。说回家,其实是一个人住一个大屋子,除了睡觉,大部分时间他还是用在和朋友们交往上。妻子到北京后唯一的好处,就是他现在更自由了,齐天大圣一般。每个月他会飞一趟北京,有时也会因为出差,而去看看妻子。妻子是他大学的同学,不然她也不会看上他这个从农村出身的寒门子弟。

在南州,齐鸣书记住在湖海山庄。那里的环境他很喜欢,有水有柳,有鸟有鱼,而且幽静。妻子也来过,住在山庄里,妻子曾笑话他:这么幽静的地方,最容易产生幽情。

齐鸣笑笑,嘴上说:“怎么可能呢?你看我,像吗?”心里却在打鼓。如果说男人心中最后还有一种温柔的期盼的话,那一定是幽情。幽情有多种,有深有浅。但既是“幽”,必定是地下的,是神秘的,是暗许的,是美好的。张敏钊以前在南州,就与湖海山庄的老总有过“幽情”。在张敏钊出事后,为张敏钊奔波最多,前后想办法的,也还是这个女老总。因此,在南州这块土地上,很多人说起张敏钊,也许有些痛恨;但说到女老总阎丽丽,却更多的是欣赏,是佩服。

阎丽丽没有收过张敏钊的任何钱物,甚至倒贴。她要的只是张敏钊的人,张敏钊彻底倒了后,阎丽丽变卖了所有资产来打理案件。现在据说到了南方,只在南州留下了一座优雅的湖海山庄。走在阎丽丽留下的湖海山庄里,齐鸣经常想到她。在很多人心目中,女人往往是一些当官的倒霉的祸水,一些新闻媒体也不断渲染。其实,齐鸣知道,一个当官的要变坏,要腐败,岂能是一两个女人所能左右的?女人永远站在男人的身后,男人走多远,女人才能走多远。

想到这儿,齐鸣禁不住想起温雅的笑声。温雅平时看得出来是很注意的,只是上次喝茶时,他才第一次看到温雅也有很脆弱的一面,也有很洒脱的一面。那天,本来温雅是请他和方良华秘书长一道的,可是方良华说自己父亲生病没去。他们喝着茶,不知怎么地温雅就谈到了她的过去。一个女人,特别是一个成功的女人说起过去,是很有意思也很危险的。温雅流泪了,也许是回忆起喝多了酒,也许是往昔岁月的痛苦。温雅小声地哭泣着。齐鸣想劝她,却无语。

最后还是温雅抬起了头,说了声对不起,失态了。她这一说,齐鸣的心突然一颤,再怎么坚强的女人,最终都是脆弱的。水做的骨肉,总有外溢的时候。

齐鸣用手轻轻地拍了拍温雅的肩膀,温雅没动。茶的清香在包间里缭绕……

“唉!”齐鸣现在想起温雅当时的柔弱,从心里头笑了一下。

雨继续在下,程一路过来想跟齐鸣书记汇报点事,这把齐鸣从刚才的情绪中拉了回来。程一路把几张打印好的纸放到齐鸣桌上,说:“这是王超书记来的汇报,我看了。有些地方我觉得还要斟酌。”

“是吧,说说。”齐鸣道。

“我想对开发区的汇报还是要实事求是些。这半年,开发区基本上处于停顿状态。汽配城因为涉及环境问题,是不是……”程一路说着停了。

齐鸣思索了会,说道:“这没关系。开发区短时间的停顿,不能否定它的从前嘛。汽配城项目,还是要大张旗鼓。环境问题是要重视,可是这样不行,那样不行,招商从何而来?经济又怎么发展呢?一路啊,我看你再考虑考虑,好吧。”

“这也好。”程一路拿着文稿准备出去。齐鸣说道:“南日集团的员工说下午要来上访,我看这问题就请你亲自过问一下。不能再拖了,拖到他们到省里、到北京,就更麻烦了。”

“当然是要解决。可是他们的要求,一时实在难以满足。”程一路有些犹豫。

“我看不行,先请财政解决一部分。当然是一小部分。另外,请汽配城也安置一些老的员工。这样可以化解一些矛盾。”齐鸣望着程一路。

程一路点点头,说当然可以。齐鸣就给赵守春市长打电话,把这样处理南日问题的意思说了一遍。赵守春也没表示反对。齐鸣说:“就这样吧,要快!”

程一路出了齐鸣办公室的门,边下楼梯边想这主意一定又是方良华出的。秘书长就是给主要领导出主意的人。他以前当秘书长时也这样。本来他心里还有点窝气,但一想到这儿,也就释然了。

“工作总得人来做吧,何况南日集团的事,是涉及民生的大事。”程一路心想。

第八章

中午,程一路将鲁胡生找了过来,还有南日原来的几个中高层管理人员。他让秘书在金凯悦安排了一桌酒席。又让王传珠先过去,说等人到齐了,再通知他。

一直坐到十二点十分,程一路才起身。一进金凯悦的包间,鲁胡生等一干人就站了起来。鲁胡生咋呼着:“团长,可是您请客啊,不是专门来批判我们的吧?”

“胡生尽是乱说,我为什么批判你们?”程一路边入席边笑道。

鲁胡生坐下了,其他几个人却还站着。程一路说道:“都坐啊,今天你们是我程一路的客人。来,坐,坐!就围着这儿坐吧,圆桌是不分主次的。我做东,所以在中间。你们都坐!”说完,他看其他人仍然站着,就起身将他们一个个地安排好,然后让服务员上酒。

王传珠低声说:“程书记,中午可是禁酒的。”

“我当然知道。可是今天是请南日集团的客人,没酒怎么行?何况胡生又是我的老战友,不喝行吗?”又侧头问鲁胡生,“胡生,是不是啊?”

“这个当然。只要书记不怕禁令,我们平头一个,还怕什么?”鲁胡生哈哈一笑,其他人也跟着笑了。

酒一开张,两三杯下去,先前有些拘谨的气氛渐渐放松了。

程一路举着杯子,站着说道:“说起来,我还得感谢南日。因为南日,曾经给我的家庭和孩子帮过忙,这我记得。不能因为蒋和川外逃了,就把整个南日集团一棍子打死。南日曾经为南州经济的发展做过很大的贡献,市委市政府都记得。今天,南日正处在一个转折时期,市委正在考虑,盘活南日的资产,重振南日。到那个时候,还得依靠在座各位的大力支持。我这杯酒,先敬大家了。”

满场没了声音,只有程一路喝酒的滋滋声。待程一路喝完,所有人的杯子也都尽了。

鲁胡生脸开始发红,大声说:“我先以为这是鸿……鸿什么,什么宴呢?”旁边有人提醒:“是鸿门宴。”

鲁胡生接着道:“管它什么宴,关键是程书记,老团长的宴。团长,对吧?这就好。刚才团长的话讲得人心里舒服。大家说是吧?”

跟随鲁胡生来的人,也都附和。大家一起来敬了程一路副书记和王传珠副秘书长的酒。王传珠是不沾酒的,程一路有敬必喝,敬酒的频率就越来越高。不觉间,五瓶白酒底朝天了。

王传珠跟了程一路多年,当然知道程一路的酒量,而且,在上面一再重申中餐禁酒的时候,程一路还这样开戒大喝,必定是有他的用意和目的的。因此,他只看着,并没有制止。

再开一瓶的时候,程一路发话了:“胡生哪,我看你们个个酒量都是不小啊,可是男人的气魄都是不大。除了上访,大概不太会干别的事了吧?”

程一路这一问,鲁胡生和其他的人都一时梗在那里,不知说什么好。

过了会儿,鲁胡生才道:“书记批评得有道理。可是,除了上访,我们的钱还会由蒋和川自己送回来不成?”

“这当然不会。蒋和川最终会受到法律的制裁,但指望他将所有的钱都退回来,绝不可能。说实话,政府也不可能把这个包袱全部背下去。何况你们集资本身也是市场运作的行为,并没有政府干预。”程一路停了一下,望望大家。没有人做声,脸上都是些无奈。他又继续道:“我和市委齐鸣书记汇报过了,也和守春市长他们碰了头。南日的问题一定要解决,特别是涉及一些因集资而返贫的员工。但是,大规模的全部性解决,是不太可能的。财政担不住啊!这就要请大家理解理解。”

“我们也知道政府的难处,但我们的难处更大。”有人嘀咕道。

“这其实也不假,大有大的难处,小有小的难处。我们都在困难时期,所以更要互相理解。上访是解决问题的一种方式,但不是最好的方式。到最后,还是要南州市委市政府来解决问题。”程一路望着一桌子人,“我也在想,怎样较好地解决南日的问题?想了几天,结合外地的一些经验。我以为在座的同志们都有责任有义务,来出点子,出计策,把南日集团重新发展起来。你们有技术,有管理经验,有市场,又有市委市政府的支持,怕什么呢?资金问题,我将协商银行给以帮助。只要重新搞起来了,把管理制度更加规范化,南日会重现辉煌的。大家还会为着这些集资,天天上访吗?我看不会。大家说呢?”

“这倒是个好主意。关键是资金,不过有程书记亲自说了,我们信!”鲁胡生对着其他人,问:“你们看呢?都说说。”

大家一人一句,都说了点意见,其实都和鲁胡生的差不多。一个焦点:钱。重振南日,其实也是他们的希望。一个大厂子,好几千万的设备,成天躺在那里,让他们看了也心疼。而且,南日化工的产品,市场一直看好。这些人当中,就有原来的市场部经理,只要大家团结了,再造一个新南日绝对是行得通的。

一想到新南日,鲁胡生这些老南日的员工,个个都开始兴奋了。

程一路看着,从内心里也感到兴奋。南日蒋和川出事后,程一路就曾想过南日的未来。但是,人事一直在调整,连自己的未来也变幻莫测,他哪有心思去过问?现在齐鸣书记把这担子交过来了,他就想不仅要问,而且要问好。而问好南日,关键就是要问好人,问好路子,从根本上去解决问题。他不太赞成方良华秘书长提出的先从财政拿点钱,暂时应付一下的做法。治标不治本,后面的麻烦更多。

大家讨论着,有的已经在开始设想南日的未来了。程一路插话道:“如果大家同意,我想在最近就请经委的同志到南日去。先开展资产评估,然后通过民主方式,确定南日的领导层和下一步的发展方案。大家既然没意见,就要多动动脑子,多出出点子。南日是你们的,希望能越快恢复越好,越早投产越好。”

鲁胡生哈哈大笑着,他这个暴脾气一直没改。笑完说:“我们下午就开始筹备,明天就请经委的人进集团吧。”

“这个好!我就清楚你们能行!”程一路很高兴地举了酒杯,“来,我们再干一杯,为着南日的未来!”

“干!”满场的声音都有些激昂。

酒喝完后,鲁胡生陪着程一路单独坐了会儿。鲁胡生说:“我没料到团长会来这一招。”

程一路也眯了眼:“没料到?你啊你啊!这么多年了,怎么就知道上访?上访能解决问题?糊涂!我最近特地上网查了查国内化工市场的行情,应该说还是比较好的。特别是南日,设备都是进口的,有领先的优势。放着这些优势不用,却整天想着上访,还像话?”

鲁胡生的脸因为酒,已经红得看不出再红了。程一路看着他的窘样,也不再说。两个人就一前一后出了金凯悦。

程一路上车时,鲁胡生上前道:“嫂子还好吧?”

“好,还好!”程一路边打招呼边关上了车门。

程一路没有到市委,而是直接让叶开把他送回了家。他刚要开门,门却开了。

“叔,你回来了?”荷花站在门口问。

程一路点点头,荷花说:“中午正好没事,过来将那些衣服晾晾,天太潮。叔,我去泡茶。”

“不必了,我要睡会儿。你忙完就自己走吧。”程一路进了房间,他的头有点发昏。最近一段,他感到有些疲乏,尤其是酒后,头容易发昏。“年龄大了,一岁年纪一岁人哪。”程一路边躺下边想。

等程一路醒过来的时候,荷花已经走了。衣服整齐地叠在旁边。闻一闻,有亲切的阳光的味道。程一路想起小时候母亲在时,常常把家中的被子拿出来在阳光下晒,晚上一钻进被窝,阳光的味道就袭上来。既暖和,又温馨。又想起张晓玉。张晓玉也是喜欢晒被子的,不知现在在澳洲,她还保留着这个习惯没有?

程一路看看钟,已经快五点了。晚上他还有一个应酬,他让叶开五点半过来,自己就到书房上网。他打开邮箱,想看到张晓玉的邮件。可是没有,只有程小路的一封信。儿子写道:“妈妈正在融入澳洲。我很好!”

这孩子!程一路看着这简短的信,感到里面的意思很多。儿子很懂事。去年,张晓玉和她的澳洲外语老师走得有点近,儿子就很快给程一路提醒了,并且一再要求让妈妈回国。儿子对他妈妈说:“我一个人行,爸爸更需要你。”而且,他还在信中告诉程一路:时间和空间可以改变一切!何况一个人?

程一路知道儿子这话的意思。他是相信张晓玉的,但是他也相信儿子作为一个正在成长的男人的直觉。他给程小路回了封信,让他照顾好妈妈。“有时间多陪陪妈妈,不然她一个人会寂寞的。”程一路最后写道。

发完邮件,程一路心里突然有些忐忑。他想再给张晓玉写封信,可是时间已到,叶开的车子也已经来了。

晚上是一个不得不参加的应酬。赵守春市长原来所在的西江市现任市长,专程赶来看望赵守春。这市长姓孙,西江原来的副书记,听说是赵守春一手提起来的。齐鸣书记有事,程一路、方良华和政府的江方副市长都过来作陪。

程一路因为中午喝了酒,晚上就不太想喝了。一闻到酒味,他的头就觉得疼。赵守春道:“一路书记怎能不喝?听说你海量。”

“那是以前了,现在哪行?中午陪一个外商,招商引资嘛,不喝不行,人都软了。”程一路很是无奈。

方良华笑道:“一路书记喝酒来得慢,真让他喝起来了,我们谁都不行。”

程一路望望方良华,却没说话。赵守春先提议大家共同喝了一杯,然后和孙市长来来往往。这孙市长也很年轻,一问,比程一路还小一岁。问完,孙市长道:“那我得敬哥哥一杯了。”

“我该敬你,你到南州来了嘛。”程一路先喝了。

孙市长带来的几个人,有副书记,有副市长,还有好几个局的负责人,一时间你来我往,觥筹交错。程一路虽说没有主动,但酒一杯也没少喝。渐渐地,他感到头疼好些了。也许是麻木了,酒能让人麻醉。他用手摸了摸太阳穴,有点发烫。大概是酒多了吧,他想。

孙市长和赵守春不知不觉地就谈到了西江。赵守春原来一直在西江工作,对西江的了解远远胜过南州。人在一个地方工作,并不觉得有什么,但一离开,可能就会感到自己有一些东西丢在那里了。无论是好的东西,还是坏的东西,肯定有。这些东西,会在你无意识之间,悄悄地把你拉回到原来的那个地方去。也许这就叫情感,这就叫眷恋吧!

赵守春问到了很多西江的干部。这种谈话,最大的特点就是离不开人,围绕着人谈,是官员们喜欢的话题。

孙市长说:“刚刚交通局的凡玉泉被双规了。”

“啊,凡玉泉。唉,那小子。在我手上的时候还等着提副局长呢?怎么?双规了?”赵守春似乎有些惊讶。

“是啊,昨天的事。听说是在高速工程上收了一些钱。”孙市长道。

“糊涂!”赵守春骂道。

一桌子的人都无言,程一路看着气氛凝重,就上来打圆场:“来来,喝吧!守春市长,我也敬你一杯!”

赵守春端起杯子,猛地喝了,有些情绪地说道:“现在这些人不知怎么想?要那么多钱干什么?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糊涂啊!那个小凡,我原来是很看重的,年轻,又活络。看现在?唉!小孙哪,我常说我们共产党人,是为老百姓办事的,有工资,有得吃有得喝就够了,你说是不是?”

孙市长立即说:“当然是。我一直记着老市长的教诲。”

“说实在话,去年,组织上让我到南州来,我心里也是很有想法的。我在西江干得好好的,到南州来收这个烂摊子,又是平调。我怎么可能愿意?可是后来一想,到哪儿都是工作。我都五十多了,能干到市长任上,也算不错了。一路啊,你说是不?”赵守春拿眼望着程一路。

程一路正在想着头疼的事,赵守春猛一问,赶紧回过神来,说:“守春市长是有感而发啊,很有教益。”他这话说得圆滑,其实他根本没听清楚刚才赵守春的那一番话。但这回答却又分明是针对着刚才赵守春的话的。这也是程一路多年在官场行走练就的本领,人们说有三大语言是中国最精粹的语言:黑道语言,是一黑到底的语言;相声语言,是一笑到底的语言;而官场语言,则是一悟到底的语言。官场语言关键要悟,所谓言简意赅,既简又赅。

西江来的几个,个个都是一等一的喝酒好手。不是大斧,也是弯刀。程一路虽然努力地不介入,但是还是得左挡大斧,右接弯刀。斧光刀影中,一桌上酒气盎然,程一路竟然有些莫名地兴奋了。

从去年南州官场大地震后,程一路很少再喝多酒。正月送张晓玉到北京,见到那么多战友,还有老首长,他也只是喝到了七分意思。中午请南日的那帮子人,他大概喝到了六分。按理他是不能再喝的了。但就是有一股莫名的兴奋,开始刺激着他,他产生了喝酒的欲望,感觉到了一种燃烧的冲动。

酒场因为程一路副书记的兴奋,再次掀起了高潮。三轮战罢,已经有三分之二的人偃旗息鼓了,有的干脆“全部退赔”。程一路却愈战愈勇。赵守春眯着眼睛,一下一下地打着酒嗝,含糊不清地说:“小孙,给我上。喝啊!”

孙市长也已到了极限,每喝一口,眉头都皱成了川字。在与程一路干到第十八杯时,孙市长站了起来,走路的步子已开始倾斜了。

孙市长走到程一路身边:“来,来……喝!喝了这杯,再不喝了。好不好……好不好?”

“你是客人,当然依你的。喝!”程一路笑道。

赵守春也高声地笑起来。笑声中大家不再喝酒。除了程一路还是正正地坐在那里,其余人差不多都是半坐半歪。散了场子,江方提议大家去唱唱歌,这样可以消消酒劲。程一路贴着赵守春的耳边说:“守春市长,我得走了。我还有事!”

“这……那……那好吧,你走,我们去!”赵守春晃着步子。

叶开的车已在等了,程一路和孙市长他们打了招呼,上车就走。叶开问:“程书记,酒没问题吧?”

“多了,多了。回家休息会儿,就行!”程一路的头又疼了。

回到家,叶开不放心,一直把程一路送到床边才离开。他刚躺下,头不仅疼,而且旋转。整个屋子都在动了,他赶紧睁开眼,屋子又定了。他知道这回真的多了,就睁着眼,漫无目的地想一些事情。每一件都是刚想了个开头,立即就断了。许多的事情不断地往一块儿堆积,越堆越多,越积越乱了。

……不知什么时候,程一路才开始沉沉睡去。在梦中,他梦到父亲,父亲告诉他:做人,要做个好人;当官,更要当个好官!

第九章

方良华找余百川谈话的时候,余百川刚从湖西的一个考古现场回来。

余百川的裤腿上还沾着黄泥,脸也是黝黑黝黑的。一坐下来,余百川就咋呼道:“我不是说过我不干吗?我干这个文化局副局长最合适,我搞不来政策!”

方良华笑笑,虽然他心里看见余百川并不十分愉快。但这毕竟是程一路副书记推荐的人。高天给余百川泡了杯茶,方良华示意高天退出去,然后道:“本来是组织部要找你谈话的,我就先找你来。现在不是你干不干的问题,而是你应该考虑怎样干。市委已经定了,你是一个党员干部,服从组织安排是理所当然的。这方面我就不再说了,你也不要再发牢骚。一路书记提议你,不仅仅是对你个人,也是为工作考虑。”

余百川半眯着眼,边听边吹着茶杯里的浮沫。等方良华说完,他侧了侧身子,“我不是不服从组织,只是这政研室主任我干不了。而且,我也看不得我不愿看的东西。秘书长,我还是在文化局比较好。”

“你真的这么想?”方良华问道。

“真的!”余百川道。

“那好,你自己去给一路书记说吧。”方良华补充了句,“只要一路书记同意,怎么都行!”

余百川点点头,端着茶杯就要走。方良华看着余百川出了门,心想这呆子,还真的较上真了。他不干,自然有人来干。要不是程一路推荐,他想干也轮不着。唉。如果到程一路那儿,真的让余百川给说通了,那倒是好事。程一路不会再推荐其他的人了,一个不成,已让他很丢面子。这就给刘劲松机会了。

高天将一摞文件抱进来,一一放在桌上。这些文件,方良华都必须亲自看一遍,确定送给哪个领导处理,他还得写上意见。记得他刚到市委来时,程一路曾这样告诉他:秘书长就是大杂烩,就是大管家,就是大染缸。虽然自己才干半年,但也是感触很深了。每天处理不完的事,看不完的文件,开不完的会。以前他在县里,有时与身为秘书长的程一路开玩笑,问他怎么老是呆在大院里,也得亲自下到基层去看看。程一路只是一笑,方良华现在想那笑意味深长,且内容丰富。秘书长位子一坐,几乎成了一枚不动的钉子,上有书记市长,下有政研室、保密局、信访局、机要局、办公室等,上百号人马,早晨一上班,便开始人头攒动。这些上上下下的,就像一股无形的力量,把他钉住了。书记在,秘书长必在;书记不在,秘书长也得在。而且,还得去揣摩上面领导的意思,秘书长就是领导走路探在最前面的影子,只有影子走过了,领导才出场。外人只知秘书长的光环,可谁知秘书长的苦衷呢?

高天看着方良华一一地批过文件,嗫嚅了会儿,轻轻问:“余百川是不愿意来吧?”

方良华没有回答,高天又说道:“其实程书记也是,人家不愿意,非得让人家来,想来的却来不了。”

“谁想来啊?”方良华冷不丁地问。

“这……上次我听刘县长说,他想……”高天望着方良华。

方良华没有抬头,只是笑了笑,接着道:“以后不要打听这方面的事。少说话,少议论,多做事,做好事!”

“我知道了。”高天红了脸。

方良华伸手准备喝茶,高天赶紧端过杯子,又加了些水。方良华喝了一口:“你爱人的事办得怎样了?”

高天说:“正在办。这要感谢秘书长。接收单位已经盖章了,人事局正在研究。”

高天的爱人是桐山的一个小学教师。高天随着方良华到市里后,爱人既要照顾才半岁多的孩子,又要上课,十分不方便。高天和方良华秘书长说了,方良华就让他干脆把爱人调到南州来,不当教师了,改行到机关。工作也轻松些,既照顾孩子也照顾高天。方良华为此给有关单位打了招呼。常委秘书长的话在南州地面上还是很响的,很快这事儿就有了眉目。暑假就可以全部办好了。

“这就好。”方良华把文件递给高天。高天刚出去,余百川就进来了。

余百川一声不吭地坐着,方良华也不问他。好一会儿,余百川才道:“来就来,不就……秘书长,以后还请你多指点。”

方良华一听就知道,余百川在程一路那儿碰了钉子,他也叹了口气,说:“这不就行了,工作嘛!什么时候过来?”

“明天吧,我下午把手头的工作交接了,明天就来。”余百川说着站起来要走。

方良华笑道:“也没必要那么急,组织部的文件还没出来呢。不过先来适应适应,也有必要。政研室主任不同于你在文化局啊!我知道你的文字很好,水平也很高。可是,当这个主任还得有组织能力,得有协调能力,得会处理问题解决问题,为领导分忧解难哪!我相信你能做好,是吧?”

“尽力吧。既然决定了来,我余百川心里就有数。”余百川拍拍身上的黄泥,说,“我得走了,我还要赶到湖西去。那儿正在发掘。站好最后一班岗啊!”

“那好,你先走吧。”方良华上来轻轻拍了拍余百川的肩膀,把他送到了门口。正碰上组织部的副部长程晓光。

程晓光叫了声秘书长,方良华问:“有事?”

“给程书记送新农村示范点的名单。”程晓光说着扬了扬手里的文件。

“啊,很快嘛。”方良华说道,“我的,在哪啊?”

“秘书长在桐山,老根据地了,”程晓光说着打开文件,找了会儿,“是桐山,桐山的沙河镇小河村。”

“这地方我熟悉,我去过。那村不错。”方良华又问,“市直哪个单位帮扶啊?”

“司法局。”程晓光答道。

方良华皱了皱眉,拉着程晓光进了办公室,想了想才说:“司法局,是吧,能不能换一个?”

“换?换哪个呢?都有了。”程晓光有些为难。

方良华拿着文件扫了扫,说:“就交通局吧。”

“交通局已划到湖西的程畈村了,一路书记的点。”程晓光解释道。

“那,你们看着办吧。”方良华说完坐下来,做出看文件的架式。程晓光当然明白方良华的态度,他是有些不高兴了,就说道:“我们再调整吧,尽量按照秘书长的意见办。”

“那好,你去给一路书记汇报吧。”方良华笑着送走了程晓光。

领导示范点,顾名思义,是搞示范。是哪个领导的点,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领导后面的帮扶单位。以前方良华在桐山时,桐山是省委王超副书记的扶贫点,不仅仅每年有钱有物,跟在王书记后面的省直单位,还一个劲儿地给资金。桐山赚了里子,方良华也在王书记面前赚了好印象。示范就是给钱,没有钱,没有物,再大的领导去示范,也不可能出成果。因此,把他的示范点定在桐山,他没意见。但让司法局跟在后面,他就有想法了。以法治国,口号比什么都大,那是国事。具体到司法局,却是个穷得叮当响的单位。这样的单位跟在后面,除了普法外,还能做什么?换了交通,可以修路,可以给钱。交通是个大家子,出个十万二十万,不算什么。想再多出一点,可以搞个项目。反正国家的资金都得用,用在小河,还是用在程畈,不都是一样?

程晓光也是聪明人,方良华秘书长这么一说,他知道该怎么处理了。他不会再告诉程一路,是因为方良华秘书长,所以将原来跟他的交通局换了。这样做,那就是连起码的官场规则也不懂。连这都不懂,还怎么当一个组织部的副部长呢?

果然,不到半小时,程晓光又来了。方良华问:“给一路书记汇报了?”

“没有,我回部里稍稍作了些调整,您再看看。”程晓光说着将名单递了过来。方良华扫了一眼,自己名字后的司法局换成了交通局,而往上一看,程一路副书记名字后面则写着建设局。

“这很好,就这样吧。”方良华笑道。

程晓光也笑笑,拿着名单上去了。

放下卷宗,纪委书记高晓风的心情有些沉重。这是省纪委南州专案组送过来的,主要是南州一些处级干部违法犯罪的材料。厚厚的,足有三四百页。其中涉及原来的财政局长黄川、建设局长李仁、土地局长孙前进等。这些人都曾经是南州政坛上最有实权的人物,一夕之间,或死或囚,下场悲哀。

“唉!”高晓风叹了口气。

南州市委原常委、政府常务副市长徐硕峰的案子,听省纪委专案组的人说,已经基本上结束了。查出来的受贿额达到六百二十多万元,这让高晓风吃惊。都是常委班子里的人,他这个纪委书记,平时却一点也没看出徐硕峰的贪污和腐败。他想起徐硕峰被双规时说的话:我只不过先一步走了,这句话让当时在场的人,包括南州市委任怀航书记和他自己,都感到心颤。先走一步?这既是徐硕峰的气话,可能也是徐硕峰从自己的角度,所说出的真心话。也可以想见,现在反腐败工作到了何等紧迫的关头,连一个堂堂的市委常务副市长,也如此想了。普通老百姓如何说,就可想而知了。

高晓风想了会儿,还是起身到市委大楼。市委大楼离纪委大楼很近,走起来不过十分钟。高晓风刚到楼下,就碰见王传珠。

王传珠笑眯眯地招呼道:“高书记好,找……”

“齐鸣书记在吧?”高晓风问。

“在,也是刚回来。”王传珠答说,“孙前进的案子……”孙前进是王传珠的表弟,王传珠问完望着高晓风。

高晓风当然知道王传珠和孙前进的关系,孙前进刚进去时,王传珠为这事找过他。他没有正面回答,现在,案件的情况应该说很明朗了,再说一点也无妨。因此道:“不是太好,不过态度还不错。”

“这就好,还请高书记能关照的时候关照关照。”王传珠凑上前说。

“这个当然。”高晓风说着,就往楼里走。王传珠在后面叹了口气。孙前进进去后,他的老娘,也是王传珠的姑妈,一病不起,上个月竟自走了。这一家子人,现在也很少跟外界来往。孙前进的女儿,原来算得上南州城里一朵会玩会说的花,现在也不太容易见到了,听说到南方去了。真是……唉,一人犯罪,全家遭殃啊!

高晓风进了齐鸣书记的办公室,程一路副书记也在。程一路看见高晓风进来,就笑道:“你们有事,我先下去了。”

高晓风说:“不要,我也正好要给程书记汇报。请先生不如遇先生,正好在,就一块儿汇报了。”

程一路又坐下来,高晓风把省纪委关于南州一些干部处理的意见简单地说了说。这次涉及的都是问题比较严重的,大部分人可能都得判个三年五年的,有的可能更长。齐鸣听完后,心情很沉重,望着高晓风道:“唉,都是些我们熟悉的同志啊!这里面,南州市委也是有责任的。可见我们的工作还要做细做深入。我同意省纪委的意见,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嘛。这件事要尽快处理,拖得过长,影响安定。”

“这倒是,”程一路似乎有些惋惜,“纪委要总结干部廉政教育的新方法新手段,要通过教育,提高广大干部的廉政意识。防患于未然,这既是对党负责,也是对我们的干部负责啊。要想想,能有什么办法,有效地制止这些腐败案件的发生。”

高晓风答道:“现在腐败的形势很严峻。各地也在想办法,找点子。关键还是干部个人的廉政素质。看着这些同志走向犯罪,说老实话,我也心疼哪。下一步纪委将加大对经济犯罪的预防,提前干预,治病救人。”

“这很好!就要这样!”齐鸣肯定道。

高晓风又稍稍说了说张敏钊案件的进展情况,因为程一路在场,所以他说得有些含糊。齐鸣当然心里清楚,中央对张敏钊案件,基本上定了性,要严惩,要起到警示作用。更重要的是,听说张敏钊在审查时,态度一直不好。他交待的数目,与专案组查出的数目之间差距很大。而且,在事发后,也没有检举他人或者积极退赃的立功表现。

“也许……”高晓风突然插了一句。

“唉!”齐鸣也叹息了一声,程一路看着,心里的感觉什么都有。但最让他感到难过的,还是张晓玉的婶婶。丈夫进去后,她从一个副省长的太太,一夜间变成了罪犯的妻子,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她并不清楚张敏钊到底收了多少,又贪了多少。一开始,她指望着无非是丢个官,回家做老百姓;再后来,她知道了实情,连她也不明白张敏钊要那么多钱干什么,而且,钱又在何处?听说在最后时刻,张敏钊还向个别企业老总借钱走关系。也正是这借钱,使张敏钊案件彻底浮了出来。上个月,婶婶一个人回到了乡下,住到了当年张敏钊当村支书的张庄。程一路上周曾悄悄去过一次,婶婶明显地老了,沉默少言,神情忧郁。

方良华进来了,看了看几个人,说:“都在呢。齐书记,下午的会议您看,是您自己过去,还是请其他领导过去?”

“下午?啊,是东南大学来搞城市规划设计讨论,是吧?我尽量去。”齐鸣说着望望程一路,“一路书记下午一道过去。”

方良华说知道了,齐鸣又问程一路,汽配城的南日集团员工上访的事,怎么处理了?程一路说:“处理好了,用了些非正常手段。”

“非正常手段?怎么个非正常法啊?”齐鸣问。

程一路却笑着卖了个关子:“这个嘛,就不能明说了。既然非正常,说出来就不好玩了。反正处理好了,请齐书记放心。”

齐鸣也笑了笑,“跟我还卖关子。你不说也行,关键是要解决了。温总打了好几次电话,我们要给外来投资者良好的环境哪!”

“这当然。”程一路笑道。

第十章

东南大学对南州市区设计的总体规划,其实是按照齐鸣书记的设想来做的。齐鸣书记早些年在南州挂职,现在又到南州来任书记,对南州市区的发展和将来,自然有他个人的独特的思考。整个规划厚厚一本,还附上了数十张样图。

王炎教授就规划的编制与有关思想作了详细的说明,齐鸣一直认真地听着。程一路边听边翻着规划,心里却在想:现在的教授也不一样了,到一个城市搞规划,首先不是看城市,而是会见领导。领导定了调子,再去按领导的调子设计。设计完了走人,反正他拿的是设计规划费,至于将来按这个规划实施后的结果,他管不了,也不会管。要是在以前,很多学者,为了一个规划,甚至与领导争执,与领导抬杠,他坚持的是学术,而不是权术。学术与权术的分离,对保证这些规划完整性与严肃性很必要,但现在这两者恰恰走到了一块儿。规划走样,也就是必然的了。

程一路听着王炎教授的讲解,大脑里冒出一个古怪的念头:这些教授对这个规划到底如何想?他们在看了整个南州城后,又产生了什么样的不同于齐鸣书记的想法?一定有,只是他们不说罢了。不说,保证了规划与领导意图的高度一致;说了,你就只好不断地往下做,一直做到领导满意为止。

南州市区现在是三十万人口,按照规划,在十年内,南州市区的人口要达到五十万。这样,对市区的扩大,就成了规划的重要部分。扩大市区,无外乎两条路:一是向外扩张,二是拆违再建。

向外扩张,这是没有争议的。即使现在国家对土地政策管得很紧,但城市的发展步伐,还是阻止不住的。只不过是扩张的方式不同,更加灵活更加变通了。一个城市要发展,扩张是一种必然趋势。程一路在早几年担任政府秘书长时,就曾经一再提出要将南州市区向东南扩张。南州北临长江,原来的城市发展基本上是沿江走,城市变得狭长,像一条直肠子鱼。规划中也明确了向东南扩张的思路,程一路仿佛看到了南州城正从狭长的鱼形向厚实的方向迈进了。

拆违重建,这是这几年城市建设中一个很时髦的词。所谓拆违,就是将城市中那些没有通过审批的私自搭建的违章建筑拆除,取而代之的是重新建设的新建筑。这一点,程一路曾经也反复研究过。任怀航书记在南州时,也曾想对南州的城市进行一次大的动作。结果把南州沿江老街拆了,修成了今日的滨江大道。如果仅仅看修成了的滨江大道,似乎也是一件大好事。每到夜晚,大道上华灯璀璨,也是一道美景。但如果清楚这滨江大道前身的人,可能就禁不住要长叹。多么古老而幽静的老街,一夕之间,化为尘土。程一路在老街上度过了童年和少年时光,老宅子也在滨江大道修建时拆了。好在最后还留了一块,南州古塔那边,还原样不动地立着。在大道与老街之间,形成了一种对比。一新一旧,却是别样情怀。

拆违如果真的是仅仅拆除违章建筑,程一路双手赞成。事实上,规划中明明白白地写着:对南州城中牌坊街等老街,在三到五年内逐步拆除,兴建现代化的住宅新区。

牌坊街,程一路是再熟悉不过了。他上小学时,学校就在牌坊街上。听老人说,牌坊街上曾经有过很多座高大的牌坊。但程一路没有看过。解放初就被砸了。牌坊街上有很多的名人故居,有一条很窄的巷子,听说那里曾出过两个状元,所以有“一巷两状元”的说法。

王炎教授讲完了,齐鸣先开了口:“首先,我们得感谢东南大学,特别是王教授对南州城市规划所做出的努力。刚才详细地听了王教授的讲解,我个人认为:这个规划是符合南州的实际的,是着眼于南州的长远发展的,不仅具有可操作性,更具有前瞻性。我就不多说了,先请大家都说说。”

齐鸣说完扫了一眼会场,大部分人的头都低着。这里面有文化、建设、交通、环保、旅游等十几个部门的负责人和专家。大家都在翻看规划,谁都不愿意抬起头来先说。齐鸣笑道:“一路书记,你先说吧。”

程一路把茶杯向前推了推,说:“那好,我先说几句。对于整个规划,我觉得还是比较成功的。主要表现在三点上:一是对南州城市整体发展的思路,很明确。南州就要东进,这也符合国家大的东进战略。二是整个规划的前期工作做得扎实,对南州经济和城市发展的定位,我以为还是比较准确的。十年左右,把南州发展成为有五十万人口的沿江新型城市,这是比较客观的,也是很冷静的。第三,我觉得这个规划,体现了以人为本的科学发展观。刚才王教授也详细阐述了,我就不再重复。至于意见嘛,我想一个城市的总体规划,编制起来是要时间的,是要经得住考验的。这里面大的思路都很好,但是,对于牌坊街等老城区的拆建,我想还是要慎重的。去年我们拆沿江老街时,阻力就很大,压力也很大。而且,城市发展中的保护与建设,本来就是个敏感问题,这点是不是请规划组再认真地思考,拿出更合理的方案来。”

程一路说着看了齐鸣一眼,齐鸣也正望着他,脸上几乎没有表情。在会议上,这种没有表情的表情,远远多于各种生动的表情。

一时间,会场上没了声音。只有喝茶的响动,使静寂的气氛中有了点生气。程一路知道,他这一说,除了规划组,除了齐鸣书记,一般人是不好再说的。刚才他本想等大家都说了,自己再说。可是齐鸣书记既然点了,不说就不像样。他本来还想多说点,但觉得还是点一下为好,既说出了想法,又有分寸。

还是规划组的王炎教授打破了这静寂,解释道:“程书记刚才的肯定,是对我们整个规划组的鼓励。至于牌坊街的拆建,我们也曾经深入地思考过。南州作为一座历史文化名城,保持历史文化特色,是必须的,也是必要的。因此,针对牌坊街,我们确定了蓝线区域,在规划中,提出要将部分名人故居,采用集中保护的办法,就是逐步拆移到蓝线区域,这样既达到了拆建的目的,又保持了部分名人故居的风貌。做出这样的规划,也是基于目前的现实,一是国家土地政策的逐步收缩,二是从老街人居环境的改善上考虑。”

王炎说完,程一路没有再做声,他觉得他该说的已经说了。齐鸣道:“大家都再说说,你们都是专家嘛。”

“我来说几句,”文化局文管所的李所说道,“我赞成刚才程书记的意见。这几年,我们拆除的老街不少了,不能再拆了。”李所说着就有些激动,从位子上站了起来,“我一直不明白,城市发展为什么非得从拆建开始?一个城市有什么特色?南州有什么特色?特色就在这些老街,这些老建筑上。都拆了,将来我们的后人看什么?他们是要骂我们的。搞什么蓝线,这纯粹是糊弄嘛!改善人居,也不是以这样的拆建为代价的。”

“李所……”文化局的高局长想打断李所的话,可是李所的话正在兴头上,“高局长,你不说可以,我不说对不起我的良心。我们是搞文保工作的,我们都不说,谁来说?何况今天本来就是讨论规划的,我提意见,也是理所当然的。虽然人微言轻,但我总得要说。领导们听不听,那是领导们的事。我说完了。”

李所说着闷闷地坐了下去,高局长也不好说话了,只道:“这……这个……”

“这个什么?”齐鸣问道,高局长立即红了脸。齐鸣说:“我觉得李所的发言不错嘛。既然是讨论,就得开诚布公,各抒己见。真理越辩越明,怕就怕不辩。南州不管怎么发展,特色是要的。但是,不管怎么保持特色,南州也还是要发展的。这就要我们辩证地看待问题,分析问题,理解问题。我刚才说了,整个的规划是很成功的。但细节上的问题,也是存在的。希望规划组好好地再捋捋,再修改,再完善。一旦改定,我们的规划就必须要有严肃性,就要不折不扣地去实施。”

程一路的手机振动了一下,他知道是短信,就拿起来,是省委副秘书长林晓山的。短信里就几个字:“你老首长的部下可能要来江南。”

“老首长的部下”?程一路感到有点莫名其妙。他想打电话问问,但林晓山既然给他发短信,说明了林晓山此刻正不方便。他就回问了句:“详情?”

林晓山的短信很快来了:“正明书记即将调离,新任书记听说是你的老首长的部下。”

啊,程一路这一下明白了。早就听说省委叶正明书记要调到中央去,但一直是干打雷不下雨,这一次雨下来了,随着这雨,来江南省的是老首长的部下。前几天,程一路还与老首长通过电话,老首长也没说到这事。那林晓山怎么知道了?而且还知道了是程一路老首长的部下?

也许林晓山只是道听途说而已,部队干部一般到地方来的很少。要是,那就是早些年就转业到地方上的。现在干到省委书记,那应该也是有些来头的。程一路想了想,想不出一个具体的人来。就问林晓山:“谁?”

“卞卫东。”

“卞卫东?”程一路对这个名字一点印象也没有。老首长的部下很多,他很少对别人说起自己的部下。因此,程一路不知道也是正常的了。

其他的同志,还在就南州市区的规划,谈着自己的想法。因为刚才齐鸣对李所意见的总结,其他人的发言,事实上只是一个表态,也只是一个过场。大家心知肚明,所谓的讨论会,还不是听取领导干部意见的指示会……

学术一旦屈从于权力,学术就失去了最关键的独立性和良知意识。民主在发展,到处都在开各种各样的讨论会、听证会、研讨会,但是真正的专家意见,往往是以保留而告终。长期遭遇保留,专家们也蜕变了,既来之则说之,既说之则忘之。终极决定,不是出自于专家,而是出自于权力。

齐鸣书记好像来了电话,他出去接了。回来后,齐鸣说:“大家的发言都很好,讨论会就要畅所欲言。请规划组的同志,好好吸收,认真对待。南州是大家的,是人民的,我们要对人民负责,对南州的未来负责。有些同志着眼于当前,缺乏长远的发展观,这是要不得的,也是很危险的。这个规划,在修改后,还要提交听证。我们不仅要使这个规划高瞻远瞩,更要合法合理合情。”

大家一片掌声,王炎也作了表态。会议结束后,程一路随着齐鸣往外走,齐鸣道:“刚才怀航部长打电话来,说中宣部下派一个干部到南州,最近要过来。”

“啊,下派?”程一路笑道,“上面都有下派,什么时候也把我们下派下派?”

“你啊!老城的改造,看来你还是很有感情的嘛。”齐鸣边走边说。

程一路知道齐鸣这是在敲他的边鼓,就顺势答道:“当然哪。不过,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总要发展的啊。”

“就是,就是!”齐鸣笑道。

晚上,市委市政府设宴招待规划组的专家,赵守春市长也特地赶了过来。下午他在省里开会。一见齐鸣、程一路他们,赵守春就开始发牢骚了:“招商,招商!怎么招啊?下午正明书记又点了南州,说我们的招商进度有问题。人家商不来,我们怎么招?我看,上上下下都得了招商恐惧症了。”

“话不能这么说,别的地方招得很好嘛!还是我们的干部没有发动起来。一路啊,上次让搞的离岗招商,搞得怎么样了?”齐鸣问。

“快了,正在修改。我让他们明天送给你。”程一路嘴上答着,心里却在想:其实要搞,也不要什么文件不文件,写在纸上就太明朗了。离岗招商,不单纯是招商,招商就是本职工作,何来离岗?如今在中西部地区,官场上最堂皇的一句话,就是招商。会必招商,言必招商,行必招商,酒必招商。为了招商,使尽了法子,出尽了点子,有的地方,甚至专门聘请了招商美女,搞起公关招商了。南州市为了招商,不知开过多少次联谊会,发动在外地工作和生活的南州人,为家乡经济发展作贡献。连北京幼儿园的老师的电话号码也装在市委市政府领导的兜里,亲情商情,处处皆情啊!

方良华在旁边说:“我看有的地方在经济发达城市设立招商机构,这也不错。”

“这是个好主意,我们有的是人,在单位闲着也是闲着,派出去,也许就能激活,就能招出一两个项目来。”齐鸣肯定道。

赵守春笑笑,“以前我在西江也干过,结果一年政府拿了上百万给他们,他们吃了,喝了,玩了。你问他招的商,一句话:没有。”

齐鸣也笑笑,说:“能用的方法都试试,招商本来就是新生事物。”

喝酒的时候,程一路特地多敬了规划组的专家们几杯酒,王炎说:“程书记很有思想哪!”

“我有什么思想?您是专家,现在是知识经济时代,真正的思想,是你们的啊!”程一路哈哈一笑,把酒喝了。

喝完酒,程一路想起他曾经与现在调到省社科院的南州市委前副书记常振兴,曾就思想问题作过一次对话。结果是:现在当官的,省部级以下的思想,叫执行思想。真正出思想的,非得到一定级别才可能。但是现在,程一路发现这个结论不是太准确了。齐鸣同志就是一个喜欢出思想的领导者。而且,他所出的思想,往往就是说一不二的思想。不仅出思想,还出权威,这就不容易了。

第十一章

湖西县凉村镇程畈村,是程一路名义上的老家。从严格意义上讲,应该是祖籍。程一路出生在南州,他的父亲出生在湖西。父亲是个恋旧的人,虽然全家都在南州,但他最好的亲戚,来往最多的人家,都还在湖西。因此,从小到大,程一路就少不得要经常跑湖西,湖西也就被他称做“老家”。老家的人他熟悉一部分,当然都是年龄大一些的。少一辈的,这几年父亲去世后,也陆续认识了几个。都是来找他或者张晓玉办点事、看个病什么的。再熟悉些的,就是二扣子和荷花了。春节时,二扣子曾说老家人要来给程一路程书记拜年。程一路拒绝了。

“不看了。”程一路已经出了校门。站在校外的空场上,程一路对建设局局长张风说:“这个村本身就是个以建筑为主的村,这两年开始搞养殖业,但我看根本还是要发展建筑。请建设局在这方面下点功夫,帮助程畈,规范建筑队伍,提高建筑技术。当然,在有些市政工程的建设上,也要给些力所能及的倾斜。”

程一路想着这些,不禁有些心伤。

“这很好,要想富,先修路。这个口号喊了很多年了,现在总算落实了。没有路,山里就是出金子,也还是不行。”程一路想起早几年回来时,那条泥沙路,一到下雨天,车子就没法行走。自己搀着老父亲,一路蹒跚。父亲最后一次回程畈,已经是病危了。程畈的本家们只好弄了张竹榻,抬着父亲,一路上泥一把水一把,总算看了一眼老家的山水。父亲说:“看一眼就够了,我的魂留在这里了。”

陈阳笑了笑。朱昊是个会办事的人,尤其是在政府即将换届的关键时刻,他会更加认真地对待每一件事,何况今天来的,是市委分管组织工作的副书记。这个副书记能从南州官场大地震中挺立过来,就说明了他的能量。有人甚至私下里说,程一路就是南州的一号人物。这当然是私下说,程一路会把握分寸的。程一路的成功和策略中很大的一点,就是恰到好处。

来。这第一批示范村,按照示范建设的惯例,自然会得到一些不同于后来者的优惠政策,特别是资金。程畈村也算是湖西一个经济基础较好的地方,村里人主要的收入是副业,建筑和养殖业。

乜一笑停了话头,看了看大家。程一路的眼一直看着窗外,张风道:“你个老乜,尽搞这些内幕新闻。还有呢?”

“还有啊,我的机子拍了个桐山的团县委副书记,女书记。那个风度,那个感觉……一个字,连秘书长也看晃了。”乜一笑说完哈哈地笑起来。

“走吧。”程一路开了车门,却并没有下车。

“就是,就是啊!”乜一笑掏出支烟,准备抽,又放了回去。

程一路问朱昊,湖西今年的财政收入怎么样。朱昊有些忧心:“不太好啊,关键是我们原来的基数太高了。”

朱昊说:“快到了,就在前面。”

“这也不是问题,现在讲的是增幅。关键要增,不能躺着不动。湖西基础好,现在发展的难度就大。我前几天跟齐鸣同志还谈到这些问题,他也很着急啊。”程一路说道。

半天里没有回答,程开源找了会儿开了电灯。一间小屋子里,左边是床,床上正躺着个人,面黄肌瘦,空洞的眼神,一点生气也没有。屋子里除了几件家具,几乎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程新介绍道:“这五牛本来是村子里的一个好劳力,可是前两年突然得了一种怪病,浑身无力,什么活也干不了,老婆也跑了。他一个人就这样捱着,也没钱治了。这不,连吃的也是村子里安排大家轮流负责。”

程一路当然知道就在前面,程畈是一个两山间的平畈地带,后面是从仁义那边奔涌而来的马鬃山,前面是流向花亭湖的龙溪河,有山有水,自是一块宝地。当地人就说,在这块宝地上,三百年前曾出过好几个状元,还出过朝廷的宰相。现如今出了程一路,部队的团长,市里的副书记。在古代,就是知府了。即使程一路已经七年没有回过这个地方,但是他的名字,一直在这里的很多人口边滚动着。

叶书记道:“先请程书记去看看我们刚建起来的养殖场,然后到学校。那学校还是程书记关照修的呢。”

“是啊,是啊。”镇里的叶书记表态说,“我们过后就请镇兽医站的技术员过来。”

车子过了一座山角,程畈到了。

程一路一摆手道:“不吃了,到县里去。你什么时候把学校里那块碑给拆了,我就来吃饭。走吧!”

程一路皱了皱眉,他没有料到会搞出这么一招。乜一笑大概也感到太突然了,手里举着摄像机,却没有打开镜头盖。

看好,不给看坏”,因此,真正的农村情况,很多领导干部并不了解。给你看的五保户,可能昨天还在为温饱发愁,今天却因为下面的工作,穿上了新衣,过上了好日子。应付领导,成了底下干部的一个通病。当然,程一路自己也做过。省里、中央领导要来,工作都是提前很长时间开始做的。其实真的要看,轻车简从,可能才更真实。提前做了的,就如同烂泥上插了鲜花,谁还能看出个究竟?

程开源走过来,喊了声:“叔,程书记好”,又介绍自己就是程启的儿子,程新是程莽的儿子。这程启和程莽都是程同一路一辈分的,因此他们俩都得喊程一路“叔”。

“胡朝进?”程一路想起来了,这个人他的确熟悉。在程畈,胡姓是个最小的姓。胡朝进好像是山深处的,招亲到了程畈。他参加过抗美援朝,好像还立过功。可如今……

程一路笑笑,含糊着说:“我还不清楚,到时再说吧。我在湖西。”

车子很快到了湖西县城。朱昊将车子停了下来,路边已经停了一台新的中巴车。

朱昊问:“场里现在养了多少鸡?”程新答说:“两万只。”“肉鸡还是蛋鸡?”程一路问。

学校里正在上课,原来计划是村汇报后来看。现在一提前,想叫学生停课也不太好了。何况程一路的脸色也很不好看。刚进校门口,一大块石碑树立着。程一路走过去,看见这是一块“捐资助学纪念碑”。

“这思路很好,”程一路边走边说,“先修路是对的。不过村级集体经济收入也是太低了,在发展养殖业时,要考虑村级集体经济的成分。要自主,探索各种途径。不能光靠等,这是很危险的。”

程开源立即红了脸,“这……当然还有更穷的。”

朱昊看着碑文,问叶书记:“程书记捐资助学,你们好像也没说过嘛?这样的大事,怎么不早说?”

“不用了,这还得谢谢程书记。是您在政府时,让交通部门做了项目的。”程开源马上答道。

“谁不着急?我们的潇峻县长都亲自出去招商了,再不行,我自己也准备去了。”朱昊凑上前说。

<em>程畈学校,建有经年。沐风栉雨,渐次倾颓。村人莫不以之为虑,时时思之,意欲修之。然财力不逮,殊为艰难。

“肉鸡。”程开源边答边开了门,进了场,转了一圈,气味太重,程一路尽量忍着。出了门,回到场外的空地上,程一路拉过程开源:“这里的管理还要加强,包括消毒,我们刚才进去,严格说都要消毒的。养殖业防疫是关键。内部的卫生管理也要勤些。”

看完养殖场,一行人向村部走。村部就在小山坡的对面,旁边是学校。程一路在前,走了几步,看到路边坐着个老人,乍一看,很有些熟悉,脚步不由得顿了一下。程开源已经过来了,对老人叽咕了几句,老人转身端着小凳子,从程一路身边走过去了。程一路问:“这是……”

程新说:“胡朝进,去年老伴儿死了,前不久儿子又死了。儿媳妇带着孩子跑了。”

朱昊连连称是,程开源说:“到中饭时间了,叔,就在村里吃点吧?已经准备了。”

“这……”程开源有点为难。

远远地一看,程畈掩在一片迷蒙的山水中。这里家家户户的建筑,还带有很浓的徽派建筑的特点,程一路曾想这里其实是南北建筑特色的一个过渡带,不仅仅程畈,整个南州都是。既有北方建筑的粗犷,更有南方建筑的精巧。而自己本身的特色,也就在这两种建筑文化的交汇中,逐渐地消失了。

程开源只好在前面走,走了大概半里地,到了一户人家,程开源说:“这是一户。”程一路站在门口,这户人家的房子是砖泥混的,看屋里,也还清爽。就走进去,屋里只有一个老人,程一路问了问家庭收入。老人说孩子都在外打工,一年两万块钱吧。程一路回头看看程开源,问:“贫困户的收入都这样了,程畈不错嘛。”

叶书记走上前,伸出手,程一路轻轻地点了一下,叶书记又介绍说:“这是村里的程开源书记和程新主任。”

程一路说那带我去看看。程开源在前,又走了半里地,到了一户人家。站在门外,程一路知道这才是真正的贫困人家。低矮的房子,还是土坯的,窗子是木格子。进屋还得低着头,屋里昏昏暗暗的。程开源喊了声:“五牛。”

程一路低下头,看了看五牛,心里有些沉重。他让陈阳把包拿过来,从包里拿出一些钱,递给床上躺着的五牛。五牛眼睛里放了点光,手抖动着接了钱,嘴上嗫嚅了一下,却没说出话来。朱昊也拿出了一点钱,其他人跟着,都拿了。一时间,小屋里除了静寂,什么也没有了。

叶书记小声说道:“程书记捐资时,嘱咐过村里,不要到处张扬。所以……”

朱昊立即道:“这什么?程书记要看,你在前面带路。”

程一路望望前面,整个程畈静静地躺在马鬃山下。程畈村百分之八十的人口集中在龙溪河两岸的狭长地带,因此抬眼一看,河上就不时出现各种各样的桥梁。

程开源说:“这是村里立的,大家都很感谢程书记对学校的关心。”

程一路一听,心里动了一下,再接着看碑文,只见上面写道:

车子进了盘山公路。湖西虽然大部分在平原地区,但程畈却在山区。中巴左晃右晃了大概四十分钟,进入了一条狭窄些的水泥路。朱昊介绍道:“这是去年村村通工程铺的,全县都全部实现了。”

刘卓照挂了电话,程一路问走在身边的程开源,村里一年的集体收入怎样?程开源说不多,主要是几个建筑工程队上缴一些管理费,一年也就一两万吧。

座桥,程一路马上闻到了一股气味,养殖场到了。养殖场建在一个小山坡上,依山而建。程开源指着三排养殖房说:“只有在这儿,离村子太近了,气味重。太远了,不好管理。另外土地问题也不好解决。我们这是开山建场了。”

程一路的车子,他们便下了车,迎了上来。朱昊道:“一路书记好!”

朱昊的车子在前,程一路的车子在后,一字溜儿地排着,有五六台车。程一路从后视镜中看了看,皱了皱眉。陈阳看见了,他知道程一路书记的意思,车太多了,有点张扬。于是,立即给前面车上的朱昊书记发了个短信。不一会儿,陈阳看见有两台车转道走了。剩下三台车,一台程一路的,一台是建设局局长张风的,另外一台就是朱昊的。朱昊还给陈阳发了个短信:到县城后再换车,但暂时不要给一路书记说。

程一路回头望了叶书记一眼,转身就往校外走。程开源急忙问道:“程书记,叔,这……”

张风说道:“行,我回去后就安排人办这件事。既然是程书记的点,一定办好。”

“转移支付呢?”程一路问。

程一路道:“这不仅仅是我的点,也是建设局的点。靠我能做什么?关键还是靠你们。”又对朱昊说道:“县里也要加强对这些新农村建设示范点的指导。我看这里问题很多,贫困户问题,因病返贫问题,都是现实的问题,不容回避,也不需要回避。关键是找出让他们脱贫的办法。养殖场搞得不错,不过是不是该搞肉鸡,这个我不懂,可能要看看市场。现在,市场上对土鸡的需求量很大,能不能在这方面做做文章,请村里两位认真地思考。我希望下次来的时候,能看到一些起色。”

第十二章

方良华坐在办公室里想了很长时间,还是决定给殷眉儿打个电话,让她晚上过来。

殷眉儿接了电话,自然是很高兴,说她马上动身。她是坐客车来,在县里,一个团县委的副书记还不够出门带车的级别,何况出门真的一带车,行踪也就暴露了。方良华笑了笑,说:“一路上注意些,来了你先找个地方住下吧。”

“那好,等着你!”殷眉儿说着,方良华似乎看见她因为兴奋而翘起来的眉毛了。

放下电话,方良华把手头的一大摞文件,以最快的速度看了一遍。这些文件,他一般只看个大概,立即就批上请某领导阅。如果是信访,或者其他更重要的文件,他看一眼后,会先把它们挑出来,放在一边。等其他文件处理完了,再回过头来细看。个别特别重要的文件,他看了后会直接送到某领导的手中。这一般都只是指齐鸣书记、守春市长,最多还有一路副书记。

方良华这么急着要请殷眉儿来南州,是因为他的抽屉里放着一封上访信。这封信要上访的不是别人,就是南州市委常委、秘书长方良华。

信明显地出自桐山,盖着桐山邮政的邮戳。这封信从省委信访局转了过来,不想正好落在了方良华的手里。他一看到,着实吃了一惊。不是因为有人告他,现在的领导干部没有不被告的。以前在桐山,就曾有许多人联名写上访信告过他。结果是查了一场,不仅没问题,他还落了个全省廉政先进人物的称号。他对上访信并不怕,但这封信不同一般。

这封薄薄的信里,语焉不详地反映了方良华的两件事。一是方良华在桐山时,收受原桐山高速公路包工头吴起飞四十万元;二是方良华生活作风堕落,在桐山养有几个情人。

说方良华养情人,方良华一点也不感到惊讶。这在桐山基本是公开的。没有活的把柄,就是当事人说了,也只是说。如今那么多的领导干部出了问题,没有多少是只为情人而出的。情人的事不稀罕了,不过有的半公开,有的全公开,有的不公开而已。情人问题,并不是干部出事的导火索。方良华同殷眉儿,虽然来往很多。但是谁也没有看见他们在一块儿过日子。他们只是很好的同志嘛!这怕什么?

真正让方良华心惊的,是第一条。

桐山高速,是南州高速的一段。市里是程一路主持,到了县里,为承包工程,各路诸侯都出来了,也使出了各种各样的高招。高速工程,工程量大,资金多。而且修路跟其他的工程不同,钱是铺在地下的,看不见也摸不着,所以里面的猫腻也多。包工头们谁不盯着这诱人的肥肉?省里的工程公司,南州的工程公司,本地的工程公司,一时间各显神通。那一阵子,方良华的办公室、住宿地和在南州的家,几乎成了这些包工头们的主战场。最后是一番拼杀后,省里的好望角建筑工程公司中了标。

无论是中标的,还是没有中标的,都曾经给方良华留下了一些礼物。有些是直接放到办公室的,方良华直接让高天给交到纪委了。这成了他日后廉政的一个生动事例。有些是到他在桐山的住宿地的。一般情况下,他拒绝。如果不是太多,他也就收了。但这必须是熟悉的人,不熟悉的,一概拒之。好望角工程公司,既没有到他办公室,也没有到他在桐山的住宿地,而是直接到他在南州的家。胡菊接待了公司老总。第一次,老总送了一台手提电脑,网上一查,两万多。胡菊给方良华说了,方良华批评了她。为此,两个人吵了一架。再后来,好望角的老总暗示方良华,他能给省里有关领导说说,让方良华在接下来的南州市委换届中有个好的结果。这一点是方良华最需要、也是最愿意看到的。

桐山高速的招标有惊无险,好望角公司拿到了标。方良华也在开标不久,升任了南州市委的常委、秘书长。他不能肯定好望角的老总为他做过什么,但他后来听省里某位领导侧面说过,好望角的老总很关照你。他能升到市里来,主要还是组织上的关心,也出于他个人的才能;但哪能排除他自己上上下下的活动,甚至好望角公司的支持呢?

高速工程结束后,方良华有一天坐在市委秘书长的办公室里,好望角的老总吴起飞来了。说了一通感谢的话后,悄悄丢给了他一张卡。方良华推拉了一会儿,又怕弄出太大的声响。最后还是收下了。至于卡里多少钱,方良华没有查过。放在屉里,已经好几个月了。

方良华掩上门,拿出卡,端详了会儿。他想让殷眉儿过来,帮他查查这卡里到底有多少钱。对于方良华来说,钱不是问题。他当了这么多年官,手头说不上特别阔绰,但也算是有产阶级了。

方良华想着就有些乱了。不仅仅这上访信,老爷子近来好几次打电话给他,一接通,总要说他几句。他也知道,老爷子是个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人,是不是又有人在老爷子面前说过什么?不然老爷子最近的情绪,也不会这么激动。

高天在门外喊:“秘书长,交通局的吴局长来了。”

方良华立即将卡放到抽屉里,说:“进来。”

吴光大边笑边走了进来,一进来就说:“秘书长,小河村的工程已经定了,下周就开工。”

“这很好!”方良华笑着说,“就要有效率。示范嘛,示范就是速度。”

“下周我们想在小河村搞个开工仪式,秘书长不知能不能去指示?”吴光大问。

方良华道:“这个就不必了,你们自己搞吧。”

吴光大笑笑,又起身很自然地掩了门,回过头来对方良华说道:“听说省里考察组要到了。”

“什么考察组?”方良华明知故问。

吴光大碰了个软钉子,脸一红,旋即说道:“秘书长一直很关心我,这次政府换届……”

“你是说这事?我都还不知道呢。你想……”方良华抬起头看了看。

吴光大摸着脑袋:“我当然想。秘书长知道,我在底下县里也干了好多年县长,上来搞交通局长也有六年了。到政府,我是不敢想的。到政协干个什么的,多少也解决个级别。秘书长,你说是吧?”

“呵呵,我知道了。”方良华低头喝了口茶。

吴光大到交通局之前,曾经在桐山当过县长。方良华去当县长,他到市里做交通局长了,因此有前后任的关系。当然,现在方良华是领导,吴光大也不会跟他攀这层关系。吴光大又探道:“这事,我可是只给您秘书长说了,其他的人一个也没说。就请秘书长多多费心了。”

“是吧。”方良华应了声。

一声“是吧”,在官场语言中意义重大。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既不曾表态,又不曾拒绝。

吴光大嘴动了动,却没有说话。方良华问:“汽配城的项目进展还顺利吧?”

“还不错。温总是个能干的女人,了得!”吴光大道。

方良华也感叹了一下:“现在女人能干到这份上,不了得,能行?不过,汽配城是你们招商的项目,你们一定要做好服务。对这个项目,齐鸣同志可是十分关注的。”

“这个我知道,请秘书长放心。”吴光大说着就站起来,把手上的小包拿过来,打开,拿出一个信封,放到了桌上。

方良华脸一侧,就知道这是什么了,立即道:“拿回去!”

“这……”吴光大的手停在桌面上,离信封一两厘米的距离,却不知如何去处理这个信封了。

“我让你拿回去嘛。不然,我让人送回去。搞什么搞?”方良华有些火了。

吴光大立即将信封装进了包里,脸红着,往门口走。方良华叫住了他:“以后不要这样,你的事我知道,能说的,我一定说。慢走!”

吴光大很不自然地笑着,开了门,出去了。

方良华坐回到位子上,又站起来,走到窗前,一大排绿郁的香樟树,浓密的叶子,看着让他心烦。叶子上的光,在凝神看着的时候,越来越亮,越来越密,渐渐地亮成了一个个闪耀的光团,晃动着,旋转着,跳跃着……

宣传部的马良部长打电话来,告诉秘书长,省委宣传部的任怀航副部长,明天将专程送中宣部下派干部岳琪,到南州来报到上班,是不是请秘书长安排一下?任怀航部长是南州的老书记,在对口接待上,应该比一般的副部长高一个层次,这个也请秘书长考虑。

方良华告诉马良,这事上周已经得到通知了。齐鸣书记高度重视,已经作了初步安排。具体接待,是不是请宣传部牵个头,市委办这边配合一下,毕竟是宣传口的事嘛。领导这边,我待会儿会一一通知的。

马良说这也好,那我先安排一下,下午再过去给齐鸣书记汇报。

方良华应了声,放下电话,他稍稍考虑了一下,任怀航来南州,参与接待的,除了齐鸣书记、守春市长,程一路副书记按理也是要参加的。方良华知道,程一路与任怀航的关系非同一般。任怀航自从调到省里后,这是第一次因公到南州来。老书记,老领导,重回南州,接待自然不能等同于一般副部长。人走茶热,这还是应该讲究的。特别是对主政官员,他走后一个地方的反映,往往高于他的政绩。“人去政声在”,为官一任,雁过留名。再来的时候,地方上的接待,地方上的议论,其实就是一个真实的总体评价了。

任怀航在南州官场和老百姓的心目中,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官员,方良华也说不清楚。官场性格的模糊化日益明显,很难用某一种标准来衡量官员,观照官员。现在出事了的原南州市委书记后来的副省长张敏钊,到现在为止,南州的老百姓可能也对他没有多少实质性的意见。相反,却记住了张敏钊雷厉风行的工作态度和经常出现在老百姓群体中的身影。所以,张敏钊一出事,南州人的议论,第一是觉得不可能,然后是觉得太可惜。当然,最后明白了真实情况后,也是觉得太可恶。但对这可恶的表达却往往是这样的:“唉,当了省长了,还要钱干什么呢?”

有时候,方良华也拿自己和这些南州曾经的领导们比,更多的时候,他愿意拿自己和程一路副书记相比。南州官场地震后,程一路在老百姓心目中的位置一升再升,成了南州清官的代表。而对程一路,方良华从半年多来的接触中,很明显地感到,程一路比以前更加注意了。在很多问题上,程一路保持了与主要领导的高度一致,但在一些具体实施环节上,又显现了必要的灵活性。作为唯一的专职副书记,他连会议都很少参加。大部分时间,他是到基层,到市直。而且,方良华听说,程一路曾给报社和电视台打过招呼,一般情况下尽量少出他的报道,少上他的镜头。报道和镜头要更多地对准市委市政府主要领导,和一些基层踏踏实实干事的同志。

晚上,齐鸣书记的一个老同学从北京过来,方良华提前赶到了金凯悦。

温雅也来了,温雅今天一身素妆,显得高雅而又矜持。

酒席上,齐鸣一个劲儿地向老同学推荐温雅,温雅也不断地向客人敬酒。从齐鸣看温雅的眼光里,方良华突然发现了自己当年看殷眉儿的眼神。那是一种欣赏、怜惜、爱护和骄傲的眼神,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却又能让其他人看得明明白白的眼神……

酒席结束,方良华出了金凯悦的大门,大街上车来车往。方良华打电话问殷眉儿在哪里,殷眉儿说在五洲酒店。方良华让司机把车开到了五洲酒店,说:“我有点事,你先回去吧,有事再叫你。”

殷眉儿正坐在床上看电视,一脸的笑意,灿烂得像一个孩子。

方良华坐下后,自然是免不了先做功课。殷眉儿的热烈,渐渐把方良华心头中的阴影驱散了。方良华心想:有爱多好。他相信殷眉儿是爱他的,虽然他不能保证自己也同样爱着殷眉儿。但他需要,需要是最重要的。

殷眉儿问:“怎么打电话给我了?想我了?”

“是啊,想了。”方良华轻轻地揪了一下殷眉儿的鼻子,滑滑的,仿佛一枚小蒜。

殷眉儿把身子往方良华的怀里凑了凑,问:“怎么想啊?不对吧,一定有事。我看你眉头打着结呢。”

“是吗?”方良华倒真的佩服殷眉儿一下就能看出他有心思,便说道,“最近桐山有人写信,说我们的关系;还有,说我收了吴起飞的钱……”

“谁啊?”殷眉儿叫了声。

“我也不知道,但肯定是桐山的,好在信转到我手里了。我找你来,就是要告诉你,一要注意些我们的关系,更重要的是你要在桐山,想点法子,侧面查查,到底是谁写了信。”方良华攥着殷眉儿的小手,说:“你查方便些,其他人一查,容易露馅。”

“我查可能更容易出事,人家都知道……”殷眉儿道。

“我明白你的意思。人家都知道我们的关系,但也知道你是个不问事的人。你查这事,人家不会怀疑。当然,做事也还得谨慎些。”方良华低下头亲了殷眉儿的额头。

殷眉儿抬着头,轻轻说道:“好,我会注意的。不过,我还是有点担心。以后你也注意些,好不好?”

“我会的。”方良华说道。

殷眉儿又道:“你看有些当官的,干了一辈子,结果为钱出了事,不仅丢了官,有的还赔了命,多不值得。”她抬起手勾住了方良华的头,说,“要钱干什么,有我不就行了?”

第十三章

下午刚刚从省里开会回来,程一路回家洗了个澡。太阳能热水器就是方便,随时都可以用上。他在浴缸里多待了会儿,热水从皮肤上滑过,给他一种特别温润的感觉。

洗好澡,起身泡了壶热茶。程一路抿了一口,看着偌大的房子,空落得让人发慌。以前张晓玉在家时,她总喜欢在客厅里看电视。只要程一路在外有事,她都会一直等着。等他回了家,再喝上几口热茶,她才去睡觉。那时候的房子,好像到处都很满。现在,程一路才发现,那些满的,充盈了的,其实不是别的,就是张晓玉的身影,就是张晓玉的气息。如同这个城市中到处飘荡的清香的气息一样,那是生活的气息,也是思念的气息。

澳洲,远隔重洋。程一路有时也想,人为什么要跑那么远?一个人,到底能怎样离开故乡?

十几岁当兵时,他第一次离开南州。在车站上,他看着父亲有些沉重的脸,听着母亲的哭声,虽然也有些难受,但更多的是一种走出去的喜悦。后来,每次探亲,他感到自己一次比一次更愿意在家多待一会儿了,即使他有时也想着同在军营中的吴兰兰。再后来,他回到了这个生养他的城市,这么多年了他好像一棵树,在外面淋了一些雨,也沐了一些风,最后还是回来了。一回来,他便不再有漂流的感觉。他成了一粒泥土,稳稳当当地过着日子了。

可是现在,儿子程小路到了澳洲,妻子张晓玉也去了澳洲。而且,这一次,张晓玉是坚决要去的。从内心里,张晓玉是主动的。这就让程一路这粒从外面飞回来的泥土,顿时失去了四周的支撑。他成了一粒悬空的泥土!

电话响了,程一路慢慢地站起来,走到电话机边。晚上能打电话到程一路副书记家里的人,不是太多。从去年南州官场地震后,没有多少人再敢往程一路家送礼。虽然一些干部礼节性的送送礼还有,但为着办事,为着走后门的,基本上没了。倒是清净,也省得想着处理。

程一路接了,是一个近乎陌生的声音,问道:“程一路书记吗?”

北方口音,程一路在脑子里迅速转了转,谁呢?想不出来,便说道:“你是?”

“我是乔晓阳啊。”对方报出了名字。原来是省委组织部的常务副部长乔晓阳。程一路笑道:“乔部长搞突然袭击啊,哈哈!”

乔晓阳在那头沉默了一会儿,说道:“省里的考察马上要开始了。这你知道……”

程一路心里清楚,乔晓阳这话的意思不是针对他。因为这次政府换届,与程一路个人没有什么关联。但乔晓阳这个时候亲自打来电话,说明乔晓阳一定有他的想法。于是问道:“乔部长,您的意思是?”

“一路啊,我就直说了,这次政府换届主要是看市委啊,话说回来,其实主要是看齐鸣同志、守春同志,还有你啊。你是老南州了,有发言权,甚至有决定权。因此,我也就冒昧地请问你一下,你看交通局的吴光大怎样?这个人我不太熟,是一个领导找了的。这你知道的。”乔晓阳一口气说了一大段。

程一路明白了乔晓阳的意思,支吾道:“这个还要市委研究,主要是齐鸣同志拿意见。至于吴光大嘛,好像……”

乔晓阳道:“我清楚你的意思,他不是想到政府,而是想解决个副厅。你记着吧。”

“那好,我记着。”程一路说道。

乔晓阳又问了几句关于南州班子的话,这都是闲聊了。真正要说的话说过了,两个人便打了招呼,道了再见。

程一路心想这个吴光大还真的有点名堂,一心一意要搞个副厅,都找到乔晓阳头上了,可见蛇有蛇路,鳖有鳖路,每一条路都指向终极目标,那就是更上一层。关键是你怎么找,能不能找着。

吴光大找到乔晓阳这条路,显然是正确的。乔晓阳虽然是省委组织部的副部长,但是是常务。组织部的常务副部长,有些人传言说权力甚至大于一个一般的副省长。他接近机密,接近核心。而且在中国,组织部的地位本身就是高于一般的部委办局。对于一个副厅级干部,或者更低一点级别的干部调动,乔晓阳是能用上劲儿的。只要他愿意,他总能找到办法,而且会将事情处理得十分正常,完全合乎提拔任用程序和条例。比如现在,乔晓阳给程一路说了,事实上是希望南州市委把吴光大列在考察人选名单上。只要列上,一切就正常了。余下的事,组织部门会按照有关条例去认真处理的。

一个人的屋子,空得连针落地的声音都能听见。一般情况下,程一路很少这么早回家。细想想,可能也是缘于怕这一个人的空落。他起身,然后进了书房,打开电脑。程一路习惯性地看了邮箱,有一封邮件。但不是程小路的,也不是张晓玉的,地址很陌生。程一路先是有些担心,是不是垃圾邮件?再一看,似乎不像,便打开了,第一行字就让他吓了一跳。

“秘书长,您好!”

居然还在称呼秘书长,可见这发邮件的人,也许是不太了解南州这半年来的人事动荡的。程一路再往下看,他清楚了。发来这封邮件的人,不是别人,而是现在正在外逃的原南日集团的老总蒋和川。

蒋和川在邮件中礼节性地问候了一下,也问到了一些南州其他的人员,甚至包括任怀航。并且,向程一路秘书长表示了歉意,说自己一走,让秘书长为难了。秘书长以前那么关心他。他也是没有办法了,他的钱,带到加拿大的并不多。更多的部分是送给别人了。还有一大部分,是他到境外赌博输了。根子还在于赌上,越输越赌,越赌越输。最后只好一走了之。

“我也觉得我对不起南日集团的员工们,现在在国外,我的心情也很复杂。回想南州,觉得在那里过的每一天都是幸福的!”

蒋和川的信看得出来是动了感情的,当然这信的主旨还是想告诉程一路。他在海外一直也还惦记着这位老秘书长,老领导。对于南州政局的动荡,蒋和川只用了几个字:权力一旦只为个别人服务,就成了腐败。自己也是腐败的牺牲品。这么多年,为了经营南日集团,他蒋和川同大大小小的官员打交道,明的,暗的,送钱,送美女,送房子,送绿卡,所有的手法几乎都使尽了。到头来,却落了个流亡国外的下场。“作为一个搞企业的,我们何尝不想不送不请,一切按照规矩来办?但规矩是什么?规矩就是官哪,就是官员的嘴巴,就是权力啊!”

在邮件的后面,蒋和川提到:“对于秘书长您,这么多年,我们一直清白相处。这也是我写信给您,向您说说心里话的原因。总有一天,我会回去的,但不会是现在。我现在回去,会有很多人感到恐惧,他们怕我说出更多的东西,其实我是不会说的。这半年多在这里,我一个人想了很多。也许当初不搞企业,不与官场打交道,我的人生也许会平平常常却踏踏实实的。秘书长您是一个好官,至少是我看到的一个好官。现在这样的官不多了,请保重!”

程一路读到这儿,一瞬间想起蒋和川那发着光的头顶,和那逢人都是笑着的面孔。

蒋和川一直是公安部通缉的经济犯,他的案件,列在年度重点督办案件名单上。但关键是人根本没法弄回来,他申请了政治避难。经济犯罪一旦与政治挂钩,立即就会引起一些国家的关注。这几年,中国有不少经济犯跑到了加拿大等国,原因就是钻这个空子,中加两国没有签订引渡协议。那个地方,似乎成了外逃经济犯的天堂。

也许他的心里并不好受,负罪感,担忧,离乡背井,等等。程一路想蒋和川现在给他写这封邮件,或许只是想倾诉一下心思,或许只是给他一个信号,他还活着,在世界的另一边,虽然活得并不是很自在。

程一路没有回信,又随便在网上看了看新闻,然后便上床了。床头柜上放着一张字条,程一路拿起来,是荷花写的:“叔,将被子晒了。那天叔到我们村上,没吃饭就走了,村里人很难过。那块碑已经拆了,村里人让我告诉叔,请叔下次一定去吃饭。荷花。”

荷花的字很清秀,这个乡下的女孩子,虽然年龄不大,倒是很机灵。去年,程一路就曾让她把一些别人送的钱,捐给了希望工程。荷花这么一说,程一路又想起了那块碑。说老实话,那块碑上的碑文写得真是不错,虽然不长,但字字都有意义,句句都有感情。现在,写出这么好的文字的人不多了。可是,那块碑又确实是很不适当的。除了二扣子,没有人会知道,程一路的那些用于学校改建的钱,并不是他自己的工资,也不是张晓玉的工资,而是用别人送的烟酒兑换的。这些钱来路本来就不是太正,用在学校改建上,算是积了些德,做了好事。但为这事树那么一大块碑,程一路受不了,他甚至觉得有些讽刺的意味。即使村里人完全是出于感激和好心,但他自己不能这样想,所以他要求村里人把碑拆了。拆了,至少他自己的心里平衡些,舒坦些。

早晨,程一路刚走进市委大楼,就碰上了温雅。温雅看见程一路,突然有些不太自在了,吞吞吐吐地说道:“那天真是对不起,程书记。”

“什么?啊,那天哪,有什么对不起的?我后来也是有事了嘛。”程一路哼哼道。

“那天……后来,齐书记一再地打电话。真是……我一直想跟您解释。哪天我专门请程书记喝茶。”温雅望着程一路,眼睛里闪着期待的光。

程一路笑着,避开了温雅的目光,说:“也好啊,我等着。”

温雅也笑了,笑过后说:“程书记总是这么理解人。”说完她大概感到说得有些不妥,马上转了话题说:“总是关心我们这些搞企业的,跟您在一起能学到很多东西啊!”

程一路边走边说,一会儿两个人到了大楼前,进了门,陈阳迎上来,接了程一路的包。方良华从后面也过来了。

方良华道:“一路书记今天很年轻哪,多精神!”

“哈哈,我老啦。哪像你,小伙子一个。啊,怀航部长什么时间到啊?”程一路问道。

“大概上午十点多吧。”方良华答道。

程一路看看四周,皱了皱眉,问:“余百川还没来上班?”

“前几天来了,这两天下去了,说要到基层去调研调研。这人哪……”方良华望着程一路,不再说了。

程一路也不问。温雅说:“我先去齐书记那坐一会儿,再去拜访程书记。”

程一路对陈阳说:“你去把纪委的高书记找来,我有事。”

陈阳出去了,程一路进了办公室,陈阳已经泡好了茶。刚喝了一两口,高晓风来了。

程一路说:“坐,坐吧。”又问了问徐硕峰案件的进展,高晓风说快了,即将要提起公诉。程一路道:“可惜啊,硕峰工作很能干哪!唉!”

高晓风问程书记找一定有事吧,程一路说:“是有事。昨天晚上我收到了蒋和川的邮件。这个事情重大,因此我找你来,也是向纪委通报一下。邮件的内容,待会儿我让陈阳给打印下来,送给你。”

“蒋和川的邮件?写了些什么?”高晓风有些吃惊。

“写倒没写什么。但他毕竟是在逃犯,我没有回复,你们看着办吧。”程一路说着,叫陈阳进来,让他马上把邮件打印出来。

“这事我要向省纪委汇报。”高晓风问,“程书记觉得合适吧?”

“有什么不合适的?我请你来,就是请你们纪委去处理这事的。”程一路说道。

陈阳将打印的邮件送了过来,高晓风拿了,说我会处理的,便走了。陈阳看着程一路,说:“有些人在背后说程书记干涉办公室用人。”

程一路抬头望了望他。

陈阳道:“可能是指余主任吧。”

“啊,我知道了。让他们去说,你别听。”程一路将看过的文件交给陈阳,说道,“为了工作,干涉点算什么?”

陈阳出去后,程一路站在窗子边。樟树更绿了,从上面看,一大蓬的绿堆着,让人的心里充满了春意。

第十四章

程一路副书记坚持拉着马良部长,亲自到高速南州段出口等任怀航副部长。

按理说,一个省里的副部长过来,市委的副书记是不必要亲自来接的。但任怀航不一样。任怀航是南州的老书记,对程一路个人也是十分关心的。南州官场地震中,任怀航在最后时刻全身而退,但退后也还在省里的有些领导面前为程一路说过好话。而且,人已经离开了,重回故地,程一路觉得于情于理,他都应该来接一下。何况今天任怀航来,还是送中宣部的挂职干部。在中宣部的干部面前,给任怀航面子,也正是任怀航高兴的事。

程一路的车子刚停稳,任怀航的车子就到了。

任怀航开了车门,长长地叹了口气,手在头上习惯性地摸了一下。程一路走上前来,喊道:“任部长,欢迎您再回南州啊!”

“一路啊,半年不见,南州变啦!”任怀航好像有些感叹。

“没变,一切都还是任书记的南州。齐鸣同志在市里等您。”程一路做了个请的手势。任怀航上了车,车队继续向市内开。程一路坐在车上,感到任怀航比上一次见到的时候,老了一些,也瘦了一些。

车子驶过滨江大道,进入市区繁华街段。然后,直接转向了湖海山庄。

进了门,下车后,任怀航指着身边的一个女人介绍道:“这就是岳琪同志,中宣部来南州挂职的处长。”

“欢迎岳处长,不,岳书记。”马良马上喊道。

程一路只是笑笑,任怀航介绍了一下,他上前跟岳琪握了下手。他看到岳琪看他的眼光里,似乎有某种他曾经熟悉的东西。他也没有多想,一行人就进了会议厅。

岳琪从外表上看,并不是十分打眼的一个女人。三十多岁,年轻干练,有京官的气质与一个知识女性的优雅。她几乎是拿眼把在座的每一个人都仔细地瞄了一遍,然后说道:“我来南州之前,在网上好好地看了看南州的资料。这里是个文化名城,也是个经济重镇。刚才从市区转了一圈,就感到这里与其他地方确实不同。来南州挂职,向大家学习,是我的荣幸啊!”

任怀航笑道:“岳处长是中宣部的后备干部,年纪轻,学历高,又有思想,前途无量啊。到南州来,不仅仅是南州的好事,也是我们省部的好事啊。”

“这当然。南州正处在大发展大跨越的关键时刻,就需要岳书记这样来自高端,具有全方位知识结构和有前瞻性观点的干部。岳书记,南州人民欢迎你啊!”程一路大声地笑着。

马良又按照程序,给岳琪简单地介绍了南州的一些基本情况。这当儿,任怀航示意程一路,出去走走。

两个人出了门,穿过小径,到了湖边。五月的湖水,微微泛着涟漪。任怀航叹道:“时间真快啊!一路同志,还好吧?”

“都还不错。”程一路笑说,“任部长到省里了,比在底下轻松了。底下事多,也复杂啊!”

“听说硕峰的案子定了?”任怀航问。

“可能定了,不太好啊。”程一路知道任怀航是很看重徐硕峰的,徐硕峰出事,给任怀航打击很大。他看了看任怀航,又道:“听纪委的同志讲,大概在十年以上吧。”

“……唉,可惜,可惜啊!”任怀航用手拂了拂身子边的垂柳,问道,“这次南州的政府换届,怎么样啊?”

“还没正式开始。人事很复杂,空间很小。三套班子可能也只能上三四个人,政府这边只能上一个常务。这主要还是齐鸣同志拿意见。”程一路有意识地宕开了。

“啊,卓照同志怎么样哪?”任怀航猛地问。

任怀航这一问,程一路也有些吃惊。一般情况下,谈这方面的事,是很少具体到人的。刘卓照与任怀航的关系不错,这程一路知道。刘卓照也多次找过他,谈自己的想法。他一直没说。不是他不想说,而是形势确实在变化,谁也说不准。就答道:“我为他争取吧,不过这事你知道,我一个人说了不算。”

“方便的时候,我给齐鸣同志也说说。卓照是个很不错的同志,也干了五六年的县委书记,该上来啦。”任怀航又问了问马洪涛,说马洪涛太知识分子气了,在底下不好搞啊。程一路说马洪涛也很抱怨,可是越是这样越要锻炼。目前,他在仁义还是一肩挑,下一步看情况,可能要派个县长过去。

回到会议厅,岳琪正跟马良热烈地讨论城市经济问题。岳琪在中宣部搞外宣,见多识广,说起来也是一套一套的。但是,程一路听着,就感到她毕竟是在京城里待的干部,说出的话还是站在高处说的,落到实际中来还有距离。

正谈着,齐鸣书记过来了,大家道了好,齐鸣说:“热烈欢迎啦,一是欢迎岳琪同志来南州任副书记,这是中央对南州的关心,也为南州班子增添了新的活力;二是欢迎怀航部长,老书记了,南州人民记着你啊!”

任怀航说:“我在南州,是无功之人啊。齐鸣同志一来,上上下下,为之一变,很好啊!”

齐鸣笑道:“怀航部长是不是对我有意见了?南州没有你怀航部长,怎么可能有今天哪。我只不过是沿着怀航部长的路线走罢了。是不?一路。”齐鸣转过头问程一路。

程一路也笑着,“当然是,你们都是啊!”

齐鸣说也不搞什么会议了吧,随便些,自由些,大家谈谈。岳琪就与程一路谈起了一些南州的往事,看得出来,岳琪下了不少功夫,有些事,连程一路都不太清楚。程一路心想,现在的人都厉害了,上次温雅跟他谈南州,这次岳琪跟他谈南州,都是精心准备,对南州全面彻底地了解。可见她们都懂得了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的战略战术。了不起!真的了不起!程一路看了看岳琪,岳琪问到南州老街,程一路说去年拆了。岳琪叹了一口气,说:“我要是去年来就好了,那照片多好看。现在到处都在经营城市,经营到最后,结果令人担忧。最明显的,就是这些老街越来越少了。可惜啊!”

程一路没有说话。方良华跟赵守春也进来了。大家便移入餐厅,喝酒的气氛轻松而和谐。因为是中午,谁都不好劝酒,谁也不愿意多喝酒。因此,喝酒完全成了礼节。齐鸣说:“晚上再好好喝吧,下午都还有事。”

任怀航道:“不喝酒好,我到省里后,很长时间没喝酒了。底下工作,一个最大的问题就是酒。领导来了要陪酒,下级请客他们要敬酒。不胜其烦哪!岳处长,你待上一段时间就会知道这里面的苦处了。”

岳琪笑着:“我是滴酒不沾,沾酒即醉。所以再大的酒场我也不怯,两个字:不喝!”

“这叫以不变应万变,无招胜有招,高招啊!”方良华哈哈笑道。

饭后,大家随便坐着谈了谈。方良华带岳琪去看了住的房子,条件自然是不错。湖海山庄本身就是别墅结构,一幢一幢的,全是小楼。齐鸣也住在这里,有时候,市里的一些领导干部因为不方便的原因,也偶尔住住。任怀航以前也住这儿,不过现在他住的房子空着,就在岳琪将住的房子对面。说是对面,其实也看不清楚。这里的每一幢房子之间都设计了隐隐约约的屏障,或是几棵树,或是一面花墙。看起来是无意为之,做起来却是颇费匠心的。阎丽丽当初请人这样设计,就可以看出阎丽丽是个多么有心思的女人了。

现在湖海山庄的老总莫进贤,是个房地产开发商。他的主要产业在南方,一般情况下,很少回南州。湖海山庄是委托别的公司在管理。这里环境好,安静。所以一些高层次的会议,或者高级别的来人,都安排在这里。

任怀航本来要回省城,齐鸣和赵守春都极力地挽留。程一路也在边上不断地劝说,任怀航总算答应待一下午,晚上吃饭后一定要赶回省城。程一路说:“既然待了,先休息会儿,下午我陪怀航同志好好转转。”

程一路自己中午也就在山庄里稍稍休息了一下,两点多钟,他敲响了任怀航的房门。迟雨田正在里面。迟雨田是南州人大的常务副主任。即将开始的换届,也正是他最后一次出现在南州政治舞台上了。这人在南州是个老杆子,根基很深。以前任怀航对他也是敬之三分。齐鸣来了后,将人大的有关事务进行了改革。说白了,就是把迟雨田给生生地架了起来。迟雨田一开始也很有牢骚,但后来似乎想通了,一般的会议他也很少参加。按他自己的话说是:等着下岗了。

“一路你来得正好,我刚才还在和怀航同志讲,现在的招商引资也有些离奇了。搞什么领导干部离岗招商,这不是乱弹琴吗?”迟雨田说着有些激动。

程一路给迟雨田续了点茶水,笑着说:“迟主任也不必这么说。现在招商是发展经济的主要手段,你不招人家招,招不到商,经济就没有新的增长点。怎么办呢?也想了好多办法,都不行啦。领导干部离岗招商,也不是南州的首创,其他地方也搞过。我们是拿来尝试尝试。另外,离岗也不太准确,招商本来就是工作啊。怀航部长,你说是吧?”

“这也有一定的道理。”任怀航摸着头发说道。

迟雨田显然不满意程一路的解释,嘴里嘟囔着:“商是招的吗?栽得梧桐树,自有金凤凰。树都没栽好,把凤凰硬捉来,留得住吗?我看未必。不过我老了,也不问事了。只要日子能过,我就满足啦。”

“哈哈,迟主任很豁达啊!”程一路说,“我也想早一点退下来啊,有时也感到力不从心了。”

“你还年轻,正是大干特干的时候,不要说这样的话。省委对你也是寄予厚望的!”任怀航拿眼看了看程一路,程一路笑着说这是领导的期望了。领导的期望与个人的想法是有差距的啊。

大家都沉默了一会儿,任怀航突然说道:“黄川的父亲黄老前几天去世了。”

“啊……”程一路叹了声。

黄川是原来的南州市财政局的局长,从省财政厅下到底下的。去年在南州官场地震中,他因为经济问题而被双规,自杀了。黄川自杀前留下了一份两万多字的信,但是信的具体内容,除了极少数人知道外,谁都不清楚。其中肯定涉及很多人,不过看后来,除了徐硕峰外,似乎也并没有什么触及。

“黄老以前是省财政的副厅长,去年黄川的事情发生后,就一病不起了。他对黄川寄予了厚望,可是……”任怀航说着把眼光移向了窗外。

程一路没有说话,只是用手转动着茶杯,茶杯里的茶叶,静静地,看不出任何刚才开水冲进去时的翻腾状态。一切都静下来了,可是内在的疼痛与挣扎,还一定在许多人的心里。一时不会平息,也不可能平息。

方良华探头进来,见大家都在,就笑着说:“我还想请任部长去喝茶呢。”

任怀航说:“不用了,良华。我待会儿同一路一道,到街上转转。毕竟生活了四年啦,看看走走,反正我的任务也完成了嘛。”

“那也好,要不要我来安排?”方良华侧过脸问程一路。

“不需要,我已经安排好了。”程一路请迟雨田也一道。迟雨田说:“我就不去了,主要是来见见怀航同志。你们忙去吧,我先走了。”

任怀航起来送迟雨田出门,程一路让叶开把车子开过来,任怀航就坐在程一路车上,出了湖海山庄,车子驶过了南州最繁华的人民路,然后再转过南州老街。任怀航看着仅剩下的南州古塔,不知怎么冒出了一句:“一路啊,现在看,当初把这老街拆了,不知是对还是错啊?城市的古老的文化气息少了,面孔单一了,少了生动哪。”

“这……”程一路心想当初要建滨江大道,要拆这老街,其实也是任怀航的主意,是他要坚持的。可见一个官场中人,他所处的位置,决定了他的思想。在南州时,任怀航更多地考虑着要出政绩,从政绩观角度来看待城市的拆与建;到省里后,他回头再审视自己的决定,是从文化从冷静的旁观的角度,这两种角度造成了任怀航今天的感叹。程一路对南州老街的拆迁,心情也是十分复杂的。他从小就生长在老街上,拆除老街,从情感上他有些依恋和不舍;从城市的文化气息和城市的特色上,他并不赞成拆除老街。但是,作为当时的南州市委常委秘书长,他也没有过多地去反对和坚持,服从市委最后的决定,对于他来说,比对老街的依恋更为重要。

车子绕过南州古塔,任怀航要下来上塔看看。陈阳在前,程一路在后,三个人上了塔。从塔顶上一看,万里长江浩浩荡荡,江风吹过来,掀动着每个人的衣襟。任怀航感慨道:“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水年年只相似!”

程一路听了,心想:任怀航将“江月”改成了“江水”,面对此情此景,竟也是十分地妥帖。

陈阳道:“任部长也感叹人生了啊!”

任怀航摸着头发:“岁月如流,人生如梦。到省里后,我想了很多啊,突然对人生有了些疲惫。人生易老天难老,江水无穷生有穷哪!”他又突然转过来问程一路,“记得你以前说过南州禅寺,那里面有个高人,叫什么来着?”

“明心大和尚。”程一路答道。

“啊,明心明心,明心见性啊!有空真的该去看看。在南州待了四年,竟然没去过。这不好啊。一路,下午没事,我们去看看?”任怀航的提议让程一路觉得有些奇怪,但一想也可以理解了。去看一座古老的禅寺,本身就是对文化的一种参拜。至于别的,那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事了。

程一路说也是正好很长时间没去了,一道去看看吧。

南州禅寺却关着门,在下午的阳光中,整个禅寺宁静得让人心悸。

陈阳上前拍了拍门环,没有声音。任怀航摇了摇头,说:“参佛是要诚心的,这样临时地起意,佛是不受的。”

程一路也有些迷惑。明心大和尚在不在寺内,这个他没有把握,但按理说寺的大门不该关着。他走近门边,正要朝里听听,门却“吱呀”一声开了,探出个青头皮的小和尚,作了个揖,道:“本寺正在举行参经法会,在此期间,一应施主,恕不接待。”

陈阳拉着个脸,问:“你们寺的当家的呢?让他出来。就说市里领导到了。”

小和尚朝任怀航和程一路的脸上扫了眼,待看得真了,才说道:“那好,我进去先说一声,你们等着。”

不一会儿,一个大和尚便出来了,介绍说是寺里目前正在问事的。程一路问明心大和尚在不在寺里。回答说明心大和尚出去半年多了,一直没有回来。他是个云游天下的高僧,流水一般,是不知道何时回寺的。

任怀航又叹了口气,程一路道:“既来之,则进之。我们且进去吧。”

一行人进了寺,大和尚领着,一一地看了各处,没有烧香,也没有叩头。只是在正殿里,程一路作了个揖。再出寺门,太阳已经偏西了。那偏西的太阳,发出的光苍茫而宁静,把整个的山和寺,以及寺门前站着的人,都照成了一种平和的金黄色。从身后传来了关门的声音,随着那声音,一声清脆的木鱼声也传了过来。程一路仿佛闻见了木鱼声中久远而氤氲的檀香气息。

第十五章

方良华跳一会儿舞,停下来后坐到了桌前,市团委的李雪书记上来说:“没想到秘书长的舞跳得这么好,既标准,又有魅力。”

“其实不好,只是跳跳而已,都丢了好多年了。”方良华笑道:“那些年流行干部跳舞,我们还组织人学习过,可惜大部分都忘了。”

李雪说:“现在跳舞是种时尚,更多的是健身,也是一种交流。秘书长的舞跳得好,下次团的活动,我们可要多请秘书长来指示了。”

“你啊,好啊。跟你们这些年轻人在一起,我也感到年轻啦。”方良华喝了口茶说道。

一支曲子又起,李雪邀请秘书长跳舞。方良华也没有拒绝,他最近心里有些烦躁,跳跳舞也是一种释放。

说实话,李雪的舞跳得实在不敢恭维。好在方良华的舞跳得好,能带得住,看起来两个人在舞池里,也是十分地般配,一旋一转,让其他人看了,都觉得好。方良华搂着李雪,却不知怎么地就想到殷眉儿。他和殷眉儿的事,共青团系统都知道,不过大家都是精明人,知道却都不说,永远让那一层窗户纸挡着,有一丝朦胧的美。

一曲终了,李雪说:“让秘书长为难,我的舞跳得太差。”

“不错的,很好的。你的舞感很好。”方良华说道。

正说着,电视台的乜一笑过来了,朝方良华看看,又朝李雪望望,笑道:“我真该给你们俩一个特写。”

李雪问:“这什么意思啊?特写?”

“是啊,大特写。市委领导关心共青团工作,心贴心,手相连。”乜一笑乐得咧开了嘴。

这乜一笑是南州的名人,有个性,有特色。他的长相就是他的名片,脸上永远都有缕坏笑,加上那古怪的姓氏,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埋在粪土里,也能被人记住”。

方良华没有说话,只看着乜一笑。李雪说道:“秘书长关心共青团工作,理所应当。共青团就是党的后备军呢。”

“这倒也是。我到桐山,秘书长的根据地去。那里有个团县委的副书记,也是女的,叫什么来着?人长得漂亮,也说要紧跟党走。看来,后备力量强大,生机无穷啊!秘书长,你说是吧?”乜一笑坏笑着问。

方良华也笑了,乜一笑说话,再好的话都夹着坏坏的酸意,便说道:“别说得没完没了,你一个非党同志,对党的认识有多高?”

乜一笑眨巴着眼:“那是,我就是不进步。好了,不再打扰秘书长了。”乜一笑说着要转身,却又折过来:“秘书长,待会儿我给你介绍一位从省城来的小美女。”

方良华摇了摇头,“这个老乜……”

李雪说:“我再请别人陪秘书长跳舞吧?”

“不用了,我坐坐。”方良华说道。

下午市里召开共青团系统招商引资动员大会,意在发动各行各业的团员青年,加入到南州招商引资的中心工作中来。本来会议是由程一路来做指示的,但程一路临时有其他更重要的活动了,所以只好方良华来。方良华作为市委常委秘书长,对上是市委的大管家,对下是市委领导,同时,在市委内部,他也是临时为书记副书记替会最多的人。书记有事了,或者副书记有事了,甚至有些书记或副书记不便出面的事,都基本上是由秘书长来出席或承担的。胡菊曾经问方良华,秘书长到底干些什么工作,方良华笑着说:“你只要能想到的市委工作,秘书长都要干;你想不到的市委工作,秘书长还要干!”

会议结束后,李雪坚持要留方秘书长就餐,说这是给全市团员青年的鼓励,秘书长同底下来的其他各行业的团书记们共餐,体现了市委对团的事业的关心,不仅仅是工作上,还有生活上。方良华也就没有再推,反正到哪里都得吃饭。何况在这个场合,他是最高领导。就在他准备吃饭时,老爷子又打了电话来,让方良华回去一趟,说要找他好好谈谈。方良华问老爷子,为什么要谈,谈什么呢?老爷子就很生气了:“谈什么?你知道。你很危险哪!回来!”

方良华当然没有回去,老爷子的脾气他清楚,发了火后就消停了,有空时回去解释解释就行。可是,老爷子这么一搅和,他的心到底就有些烦了。他甚至想:还不如在桐山呢,要多自在就多自在。

“秘书长。”乜一笑又过来了,这回站在他身边的是个着红衣的女子。

乜一笑介绍道:“这是市委的方秘书长,这位是……省电视台的石妮小姐,目前人气最旺的当家主持。”

“啊,你好!”方良华伸出手,握住了石妮的手。这只手温软纤细,在方良华的大手掌里,如同一只小鸽子一般。

石妮没有像一般女孩子那样,很快地抽回手,却把手静静地放在方良华手心里,两个人站着,好久才放开手。石妮说:“没想到秘书长这么帅,恕我直言,这样帅的男人,其实不适合当官。”

“是吗?这我倒要听听,怎么就不适合了?”方良华笑着。

“当然不适合。你在台上一开口,底下无论男女,都有反应。男同志吧,嫉妒;女同志吧,爱慕!这还了得,不利于工作啊!这样的人怎么适合?”石妮说着有些狡猾地笑笑。

方良华心想这女子还真灵巧,把个歪理说得端方四正的。乜一笑说道:“干脆,秘书长到省台去,和石妮搭档,靠不住成了一对金童玉女呢。”

“尽胡说,老乜。”方良华佯装生气说道。

“好好,我不说了。石妮最近一直在南州做节目,其实是指导南州电视事业的发展。到时还请秘书长多关照。”乜一笑说完,石妮也说道:“这次这个工作要三个月,是我们台为加强主持人下基层而做的。请秘书长多关心!”

“一定会。为南州的事业嘛,何况是宣传南州。南州要走向世界,还得靠你们多宣传哪。”方良华正说着,手机响了。乜一笑也就领着石妮,告辞了。

电话是胡菊打来的,说家里有人在等。方良华说:“让他走就是了,我有事。”胡菊说:“不行啦,他一定要等你回来。”

方良华想这是谁呢,还一定要等他回家,就问是谁。胡菊说道:“我不认识。你回来吧。”

“好吧,就回去。”方良华出了舞厅,坐在车上一直在盘算着到底是谁。一般情况下,方良华不在家,来人大多是丢了东西走人。能坚持在等的,而且胡菊也不太认识的,并不多。

回到家,胡菊已经开门在等了。接着一个男人喊道:“方书记好!”

只这一声,方良华不抬头看也知道是谁了。这个人是桐山县交通局的胡钊局长。

“啊,你好!胡局长啊,怎么到了南州?开会?”方良华边坐下边问。

胡钊道:“不是开会,是专门来向方书记汇报的?”

“汇报?”方良华有些诧异。

胡钊朝胡菊看了眼,方良华知道他的意思,就让胡菊进房休息,他同胡局长有话要说。

胡菊进了房间后,方良华问:“出了什么事吗?还是……”

胡钊这才显出了一丝慌张,说:“是有点事。省里有人到桐山了,说是要查我。”

“查你?查你什么啊?”方良华嘴上说着,心里也禁不住打起了小鼓。

胡钊嗫嚅道:“听说是高速的事,有人向省纪委反映了。省里派了人下来了,不过我没看见。听说是秘密的,已经找了一些人调查了。方书记,你知道那事……”

“啊,查到什么了吗?”方良华问。

“不知道。听说找了好几个当时投标的工程公司。我怀疑这事就是哪个落标的公司干的。”胡钊推测说。

“也有可能。”方良华深思了会儿,“现在不要急。心里没事,急什么啊?关键是要找到是谁反映了,请外围的人做一些工作。同时,自己在这个时候,要低调些。别急着,人家没找你,你自己就跳出来了,这不好!不要留尾巴,这是最重要的。”

“我按照方书记的指示处理。您是老领导,这个时节,您可要保护我啊!”胡钊一脸的苦相。

方良华说道:“知道了,知道了。回去吧,没特殊情况,不要到市里来。”

胡钊这就往外走,临到门口,又顺手将一张卡放到了桌子上。方良华立即拿起来,递到胡钊手里,有些生气地说道:“你啊,你!真糊涂。回去好好想想。这个拿走!我就不送了,好吧。有事电话联系。”

胡钊走后,方良华的心悬了起来,前几天有人往省里告他,他虽然有所警觉,但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得这么快。好望角工程公司的老总吴起飞,是在认识方良华后才认识胡钊的。既然他敢给方良华一张存钱的卡,就一定会给胡钊。殷眉儿特地到银行去查了查卡上的数字,这一查不打紧,倒是把方良华也给镇住了,整整四十万。殷眉儿追着问这卡是怎么回事,方良华只说这是一个经商的朋友委托他查的。殷眉儿说:“赶紧还给人家,太可怕了。”

卡还放在方良华的抽屉里,他也正想用一个什么万全的办法,来解决这个问题。

胡钊今天晚上来找方良华,按照方良华的理解,也许有两重意思,第一重是因为方良华是桐山的老书记,胡钊是在他手上提起来的,有事的时候找老领导,也是人之常情;第二重意思,是不是在向他透露,你虽然现在不在桐山了,但是吴起飞和你之间的事,我也很清楚,因此,这个时候,救他胡钊,其实也就是救自己。这个胡钊!方良华一屁股坐在沙发上,重重地叹了口气。

胡菊在里间喊方良华睡觉。方良华说:“快了,我再看会儿电视,喝了浓茶,睡不着。”

电视里尽是些韩剧,人物的面孔也都熟悉,方良华换了几个台,也找不出好的节目来。现在的电视,唉!他正要关上,却看见本省台正在播一台真人秀节目,那个女主持人似乎有些面熟。他细一看,竟然是今天晚上刚见到的石妮。

石妮在节目里打扮得古怪精灵,一副伶牙俐齿,模样还可爱,节目却不可爱。方良华心想,这样的女孩子,怎么能主持这样的节目呢?他猛然想起石妮的手,温软纤细,像牛奶般。他关了电视,同时不经意地笑了笑。

第二天刚到市委大楼,方良华就碰见市委副书记程一路。打了招呼,他不知怎的,突然想起原来南州也有人传着,程一路与电视台的主持人简韵有一腿。现在简韵调到省台了,不知是程一路的安排,还是因为其他。

由两办、组织部等几家单位共同草拟的《关于市直部分单位领导干部离岗招商的意见》已经送过来了,高天放下的时候,特意告诉方良华,这意见按照齐书记的要求,先发给各位常委和副市长讨论,过后还要开会统一。方良华看了看意见,主要是参照一些地方的做法,由领导干部牵头,在外地成立招商办事处。这方法他是赞成的,干部多,都在家,也是人浮于事。出去一部分,既能更多地掌握信息,宣传推介,又能锻炼干部,提高他们的经济工作水平。一举两得,是件好事。他只在几个词的运用上打了个问号,意思是不太准确。其余的,还要集体讨论,不是他这个市委常委秘书长所能做主的了。

陈阳进来告诉方良华,程一路副书记有点事,想请秘书长过去。

方良华抬头看了看陈阳,这个年轻人不错,做事本分,也很老练。人说秘书就是领导的影子,陈阳身上也多多少少有一些程一路的样子。哪里像高天,王传珠曾在背后开玩笑地告诉他:高秘书的派头,十足像个县委书记。

为这事,方良华批评了高天。到市委了,这是大门头了,就不要摆什么谱。进进出出的,大都是处级干部,谁都比你一个秘书长秘书级别高本事大。高天也红了脸,说以后改,果真就好多了。

上了楼,程一路正在看文件,也是关于领导干部离岗招商的。方良华问:“一路书记有事?”

“是啊,有点事。你先坐。这文件搞得不错,不过,面积是不是大了点?要不要所有市直单位都参与,这个值得考虑啊。”程一路抬头说道。

方良华说:“我也在考虑这个问题,有些单位根本没有能力出去,我看就没有必要。要区别对待,不能一刀切。”

“不过这里面也有一个把握的问题啊,一刀切不好,不搞一刀切也难办哪,”程一路笑着说,“每项政策,总有暂时不合理的地方,再讨论,再调整嘛。”

“是啊,何况这是个大政策。”方良华笑着,他看见程一路的脸,一半正照着阳光,一明一暗,很有些意味。

程一路偏过头,“余百川还在底下啊?”

“是啊,他说要跑遍四个县和开发区,让他先跑,也熟悉情况吧。”方良华又问了句,“刚才陈阳说一路书记有事找我,是……”

“啊,这个嘛。是这样,方老昨天找了我,说要和你谈谈。我也不知道你们为了什么,父子嘛,沟通沟通。你也忙,是不是回去太少啦。老人吧,就希望孩子们常回家看看。是吧?”程一路边喝茶边说道。

方良华没有想到老爷子居然找到程一路这儿来了,心里不高兴,嘴上却说:“也是,最近因为忙,回去少了。他人老了,话就多。给一路书记添麻烦了。”

“这倒也没有,都是老熟人了。方老是个正直的老同志,值得我们学习啊!”程一路看了眼窗外,天青青的,没有一丝云彩。

“唉,他这人就是不会转弯,也就是缺乏与时俱进哪。我晚上就回去,请一路书记放心。”方良华说着要走。

程一路叫住了他,走上前说:“良华啊,你还年轻,老人的苦心要懂哪!记得我父亲在世时,老是跟我说:要做个好人,当个好官。我也嫌烦啦。现在想来,哪句都是对的。做个好人,当个好官,人生不就满足了?也就平静了。心静才能快乐啊!”

方良华正要说话,却听见楼下喊:“秘书长,徐部长找您!”

第十六章

方良华其实并不知道,程一路早在方良华的父亲来找他之前,也已接到了有关人员关于方良华的举报信。看到信,程一路有些吃惊。

国家这些年正在大举进行基础设施建设,这一方面是因为经济实力强了,有能力建了;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基础设施也确实到了非建不可的地步。因此大把大把的钞票,被不断地投到高速公路、铁路等重大基础性建设工程上。这些工程,也实实在在地为老百姓做了好事,改善了环境,推进了经济建设;但与此同时,一大批官员,跟随着这些工程,走向了腐败和堕落的深渊。

去年,南州高速建设时,程一路是指挥长。他也知道这是块烫手的红芋,因而给自己定了个三不原则:不收礼,不介绍,不喝酒。在整个高速施工期间,他真的把这三不做到了。南州市区段的高速,是公开招标,后来由西江的一个工程公司拿下的。招标结束,程一路才认识了这个公司的老总。老总要请他吃饭,他没有去;要到他家,他谢绝了。程一路深知,这些大工程,是最容易出事的,稍有不慎,一生的功德就毁在上面了。可不,这些年,有多少交通厅长、局长,就是倒在这些大工程上了。

举报信说方良华受了吴起飞四十万元的巨款,如果是真的,仅此一笔,就能让方良华进监狱了。程一路看着有些心惊。方良华虽然出身于干部家庭,看起来是个纨绔子弟,但从工作的接触来看,也不太像个见钱就收,或者敢一次性收受这么多钱的人。他的胆子也太大了,四十万哪!程一路把信锁在他的抽屉里,他想他既然收到了这信,那么,齐鸣书记和赵守春市长也一定会收到的。先看看他们的处理态度再说,这不失为一个明智之举。

本来,程一路是这样想的,他也一直没有找方良华来谈这事。可是昨天下午方良华的父亲来后,他改变了想法,他觉得有必要从侧面告诫一下方良华了。

方老带来的消息,与程一路接到的举报信内容差不多,方老说是桐山的他原来的一个老部下告诉他的。在桐山,到处都在传着这事,还说方良华在桐山养了个小蜜。

“这还了得!这样的干部,虽然是我的儿子,也要管!不管害了他啊!”方老情绪很是激动。

程一路只好安慰说:“这些都只是传着,也没有实际根据。何况良华同志也不会糊涂到这个地步。您老放心,过后我再问问他。”

方老拉着程一路的手说道:“你是要问问他。这小子,我找他他不理,组织上找他,他总要理吧?”

“一定会的,您放心!”程一路继续安慰道。

方老走后,程一路找方良华简单地说了,但他不能挑破了说。这事不是一般的事,是关系一个人一生的大事,程一路也不能贸然地去批评。他只好将自己父亲生前给自己的“做个好人,当个好官”这八个字转给了方良华。他希望方良华能意识到些什么,能够及时地处理和解决这个问题。

站在窗前,程一路看见香樟树的叶子更绿了。六月的南州,梅雨季节的天气,时晴时阴,晴了的时候,阳光灿烂;阴了的时候,则是潮湿晦暗。香樟树在这一晴一阴中,越来越高了。从上面看,它碧绿的树冠,更加地广大了。

齐鸣书记早晨问到有关人事安排,程一路说:“基本有个框架了,如果齐书记有空,随时可以请组织部过来汇报。”

齐鸣说:“那就下午吧,正好有空。”

对于组织人事,最近程一路也是很有些为难。南州官场地震后,虽然市委的班子调整了,但人大政府政协和市直班子一直未动。这些班子不动,就容易引起官场上众多人的注意。他们把目光盯在那些别人将要腾出的位子和一些稍好些的位置上。有些人想进市领导的班子,有些人想从差一点的单位调到更好的单位,还有一些是想从副职提成正职。凡此种种,都只为一个目的,就是往更好的方向发展。按理说,这也是对的。水涨船高,人往高处走,有什么错呢?但是,一窝蜂地都来找,都把希望寄托在所找的领导身上,这就不太正常了。

几乎每天晚上,都有人守在程一路家的门口。程一路回家一般很迟,他总能看见这些人和那些停在角落里的车子。他也不问,上了楼开了门,进去后就再也不开门了。任你在外面不断地按门铃,或者不断地打电话,他就两个字:不理。有时,门铃和电话会响到十一点。前几天,他索性让人把门铃给拆了,把电话线也给拔了。这样别人在外再按再打,也是寂静一片。可是只管了两天,外面的人就知道了秘密,开始往程一路的手机上打。电话线拔了,手机不可能再关机。好在手机有来电显示,程一路一般看看,基本不接。这些人有时就开始往办公室跑,程一路给陈阳一个交代:所有市直的领导来,必须先请示,他同意后才能允许进来。进来后,办公室的门也是敞着的,陈阳也是待在里面的。那些人往往是没话找话地汇报上三两句,然后便侧头看着陈阳,意思是让陈阳回避。可是陈阳哪能回避呢?程一路早就指示过了,他要一直陪着,直到这些人离开。

程一路的为难,其实还不仅仅是这些。

齐鸣书记把组织人事安排这样一个敏感性极强的担子交给他,看起来是对他的无上信任。但内在里,程一路知道,一方面是因为齐鸣对南州干部还并不太熟悉;也还有另一方面原因,那就是齐鸣有意识这么做。南州官场经过去年的震荡后,人心不稳,这一次的人事安排,要想做到安排得准、安排得让大部分干部满意,并不是件太容易的事。程一路弄好了,是市委的功劳;弄得不好,是程一路个人的失误。最后的决定,其实还是齐鸣来做,程一路只不过是先给齐鸣铺一段路而已。

干部工作无小事,程一路也确实为此伤透了脑筋。这件事情不像干别的事,还可以边想边在纸上画画,这事只能在心里想,也只能在心里画,还不能与别人商量。上一周,为这事,他和组织部长徐成专门躲到湖海山庄,好好地研究了一下午,总算拿出了一个初步的市直人事安排的建议。本来这事只有他和徐成知道,但现在,程一路可以保证,已经有很多的人知道了。组织部里最机密,组织部里也最无秘密啊!

果然,临下班时,张风来了。

陈阳报告后,程一路本想不接待张风,但张风已到了办公室门口,就让他进来了。一进来,张风就问:“听说程书记要调我出建设局?”

“谁说的啊?”程一路没有抬头。

张风有些尴尬,“我也只是听说。程书记啊,我一直在建设局干,怎么忽然要动哪?”

程一路抬起头,笑着说:“我还不知道,你怎么知道了啊?你是一个局长,这点组织原则难道不懂?”

“我当然懂。只是……程书记,我真的不想离开建设局啊,还有很多的事……”张风有些急了。

“这事还没有研究,你的意见我会考虑的,但服从组织安排是每个干部的原则。”程一路又问,“程畈村的帮扶搞了吧?”

“搞了,钱已经拨过去了,给了三十万,先把路再修修,然后帮他们搞一些养殖业。同时,我让建工处给他们村安排了个把工程,一年给个几百万的工程标的吧。程书记,这行吧?”张风往前倾了倾身子。

程一路笑道:“当然可以。你们啊!”他本来想说你们以前怎么不安排,但吞了下去。现在哪里都一样,领导一帮扶,资金项目都跟着来了。其实不是冲着帮扶点,而是冲着帮扶的领导。“也不能只给钱,可能还要加强对村级工程队的管理和培训,这是最重要的。”他改口道。

张风点点头:“这个我记着,您放心。”

陈阳一直坐在旁边,看着却不说话。张风朝陈阳使了个眼色,陈阳装着没有看见。张风又磨蹭了一会儿,见找不着机会,也就只好告辞了。

陈阳笑着:“这些人一定会生我气,说我不识相。”

“由着他们,怎么行呢?他们要来,又没有什么好的办法,委屈你了。”程一路边笑边问:“小陈啊,让你出去,愿意吧?”

“我出去?到哪儿啊?我很愿意跟在程书记身边的。”陈阳脸涨红着,声音也小了。

程一路站起来,陈阳这小青年,他还是很喜欢的。跟了他这几年,他很满意。但是,他也不能老让陈阳待在他身边,因此这次调整,也准备让陈阳出去到市直干个副处。他拍了拍陈阳肩膀:“我知道你啊,但出去锻炼锻炼,也是有必要的。等定了再说吧。”

“这个……这……我真的,程书记,就在办公室不行吗?”陈阳问。

“再说吧。让叶开把车开来。”程一路支开了话题。

中午,程一路和岳琪一道参加接待中央有关新闻媒体的记者们。

岳琪刚到南州,在跑了一段后,感到南州还有很多亮点,还有很多值得宣传的地方,于是向齐鸣书记作了汇报。齐鸣也是很重视,让她具体负责,请中央有关新闻媒体来南州做一次深入的宣传。

对于一个挂职的市委副书记,接手这样的工作,应该是最合适,也最得心应手的。岳琪本身就在中宣部工作,找几个记者来,不是难事。很快,这事就落实好了。一大班记者,浩浩荡荡地开到了南州,打出了“中央媒体看南州”的采访大旗。

前天,齐鸣书记亲自接待了这些记者,并且接受了专题采访。齐鸣嘱咐程一路:好好地组织好活动,要让中央媒体真正地宣传出南州的特色、南州人的精神。

其实具体的工作是宣传部在抓,岳琪副书记一直陪着。今天,岳琪请程一路出一下面,去陪记者们吃饭,程一路当然不好推辞。这些记者们果然厉害,在餐桌上语词犀利,谈锋甚健。好在程一路一般情况下只是微笑着倾听,没有把握的话,他绝对不说。偶尔,他也插嘴说上一两句幽默的话,让这些记者们见识一个市委副书记机智的一面。程一路心里清楚,中央媒体的记者们,见过大阵势,在这些人面前,言多必失,沉默是金。

喝酒是程一路的强项,加上宣传部的马良部长,左冲右突,也把这些记者们喝得有些状态了。新华社的一位记者突然说道:“南州看了两天,我倒是想起一句话。”

有人就问:“什么话呢?”

“啊哈,阵痛后的希望!”这记者说着,大家也懵了。

程一路却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了,但是他没有说。这记者看着大家懵着,就笑道:“大家也许都没有忘记,去年南州经历了一场官场阵痛,这次我们来看南州,不是来看南州官场阵痛后的希望吗?”

“确实是。”有人附和道。

岳琪看了看程一路,程一路装作不知道,继续听着别人说话。岳琪大概是觉得这记者这话说得不是时候,就岔开话题:“大家不管怎么想,每个人都得给南州添一点彩,不然我可不放过你们。”

“这个当然。”人民日报的记者显然是这次活动的牵头者,年龄也稍长,“南州正在发展,大家重点是要看南州的现在与未来。”

程一路点点头:“是该这样。南州市委市政府谢谢你们了。在下面不比你们在北京,辛苦了。需要什么,尽管由岳书记安排,到了南州,大家就是一家人了嘛。我提议大家共同举杯,为着我们的相聚干杯!”说着,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了。

酒席气氛因为程一路这几句话和一杯酒,又被调动了起来。更重要的是,谈话的方向变了。

酒席散后,岳琪和程一路一道出门,岳琪到湖海山庄,程一路回家。可程一路临上车时,岳琪喊住了他。

岳琪问:“程书记中午不知是否有空?能请我喝茶吗?”

程一路看了眼岳琪:“好吧,请岳书记喝茶当然是好事。走吧!”

到了得月轩茶楼,两个人坐下来,中午的阳光从二楼的窗子照进来,桌上的茶杯也被镀上了阳光的古铜色。

岳琪说:“我刚到南州,以后还请程书记多多指点。”

“我们是同事,都是副书记,以后共同学习吧。岳书记来自高层,很多事情,还真的要请你多关心哪。”程一路笑道。

“不过有一件事,我倒真的想问问。”岳琪眨着眼睛,期待地看着程一路。

程一路点点头,岳琪说道:“南州去年的事件,到底怎么定的?我查了一些资料,好像还没结论。”

“这个嘛,啊,去年南州是发生了一些事,但总的来说,班子是团结的,是没有问题的。只是少数极个别同志,出了些问题。组织上正在调查。”程一路没有回避,直接说了。

岳琪笑着说:“也许我不该问,有人说去年的事件,南州班子里,受益最大的就是您,您由秘书长升任了副书记,而其他大部分人都或调走或不动,有的甚至被抓了。您怎么看?”

程一路绝对没有想到岳琪会将这样的问题,当他面问出来。这可以看出岳琪是个敢想敢说敢问的了不起的女人。他转了转手里的茶杯,又向窗外看了眼,才道:“其实,这个问题,也是我自己经常问自己的。我知道很多人都想像你这样问我。且不说整个事件,就说我个人,市委书记调走了,市长调走了,副书记也都调走了,我凭什么不调走,而从秘书长升到了副书记呢?我想这一是组织上的信任和培养;第二,也是我经常想和经常说的话,”做个好人,当个好官“,这八个字是我父亲教给我的,我一直记着。这是原则,是底线,也可能就是我能够回答给你的答案。”

岳琪听着,很久才说道:“我刚到南州,第一次看到程书记,就感到你身上的气质与其他人不同。你是军人出身,身上还有军人的影子。我家里,除了我不是军人外,其余都是军人。我爸爸,妈妈,哥哥,都是。只有我考了大学,走上了这条路。做个好人,当个好官,这就是极高的人生道德水准了。”

程一路没有回答,阳光从杯沿上照过去了,正好照在岳琪的杯子上,程一路笑着说:“有阳光的地方毕竟还是多。岳书记,别感慨了,喝茶吧,这是正宗的南州花茶呢。喝了人宁静,清心。”

“是吗?我倒要好好喝喝。”岳琪说着端起杯子喝了一口,“真的不错!”

两个人坐着,又聊了些南州的往事与一些传闻,岳琪说到方良华,说这秘书长情绪好像有点怪怪的。程一路笑笑。岳琪又说到今天来的那些记者,说其中有几个坚持要采访程一路程书记,他们感到程书记身上有故事。但是她没有答应。

“记者们见风就是雨,把握不好,就容易坏事。”岳琪望着程一路说。

程一路笑了笑说:“这我要谢谢你,今天这茶就算我谢过你了。”岳琪笑道:“那可不算,今天是我主动要你请的。说真的,我还没这样要别人请过自己呢。”

坐着喝茶,时间很快,一会儿就到了上班时间,岳琪说她还要继续去陪那些记者,程一路要到办公室,下午齐鸣书记要听汇报。

坐在车上,程一路心想:岳琪这个女子,还真像个军人的后代呢!

第十七章

齐鸣听完了徐成关于市直人事安排的初步意见,沉思了一会儿,才说道:“整个意见是很不错的,基本上是准确的,我原则上同意。可见一路同志和徐成同志,为此花了不少功夫,动了不少脑筋。这个意见还要经过书记办公会的讨论,然后要上常委会。在此之前,我想还是要再认真地捋一捋,对个别人的安排是不是十分合适,还值得考虑。比如张风同志,一直在建设局干,我看也没必要再动。熟悉业务的同志,不仅有熟悉业务的优势,还有跑上跑下的优势,这个资源我们不能丢。对于教育局局长的人选,以前良华秘书长给我推荐过王学延,我看也是可以的嘛。教育是个大摊子,外行领导内行,怕也是很有难度的。当然啰,这只是我的一点建议,关键是一路同志和徐成同志,你们再想想,如果合适,就按这个意见拿出方案来。”

徐成听了,只好用眼瞟了下程一路。程一路正在喝茶,茶的雾气,遮住了他的脸,看不出他的神情。徐成说道:“那好,我们再讨论讨论。”

程一路这时抬起了头,慢慢说:“齐鸣书记刚才的意见,我们也考虑过。将张风同志调整一下,是考虑到建设局内部对张风同志有很多不同的意见,班子不很团结。作为班长,张风同志是有责任的。至于王学延,教育是个大摊子,我怕他难以驾驭。”

“班子不团结,班长是主要的,也还有其他的原因嘛。这个请组织部找张风同志谈一次,认真总结一下,强化班子建设。王学延这个……我看这样吧,先让他主持教育局工作,等下半年再说。一路啊,你看怎样?”齐鸣望着程一路,眼睛是眯眯笑着的。

程一路没有什么话可说了,齐鸣把路都堵死了,还说什么呢?

“我同意,就这样吧,徐部长,你们再搞一下,搞细点。”程一路对徐成说道。

出了齐鸣书记办公室的门,徐成对程一路笑了笑,这笑很有内涵,程一路自然清楚。齐鸣在两个重要职位人选的安排上否决了他们的提议,这恰恰说明了齐鸣嘴上说不问人事,心里却有着一盘清清楚楚的账。只不过他先借了程一路和徐成的手,把这账拨弄得差不多,自己再最后来核一遍,满意的,同意;不满意的,改正。这里面,绝对不会仅仅是齐鸣的意见,应该还有其他人的意见,甚至包括方良华的意见。上次方良华在教育局长的人选上,就曾向程一路推荐过王学延的。

徐成和程一路正要下楼梯,方良华恰好上来了。

三个人互相打了招呼,却都缄口不提人事的事。这是规律,三个人以上不谈人事,何况他们都是市委的常委,在不是谈人事的场合谈人事,那是有违原则的。他们都懂,因此,招呼过后,徐成回到了组织部,程一路到了自己办公室。

刚坐一会儿,方良华就进来了,掩上门问道:“教育是……”

“我知道你关心这个,暂时由王学延主持吧!”程一路笑着,把几份看过的文件递给了方良华。

“这个……不过,一路书记,我后来仔细想了想,王学延当一把手,也确实还有点不太合适。我本来想早跟你说的,可这……不过,主持一段工作也好,锻炼锻炼吧,人就要炼哪。也许会行的,是吧?”方良华卖了个关子。

程一路心里想着有点要笑,要不是你方良华在齐鸣同志面前捣鼓,王学延能暂时主持吗?不可能的。捣鼓好了,现在又在我面前这样说话,唉,人哪!

方良华又说道:“听说张风没动,这个我不赞成。下次常委会上我要说。”

程一路把手中的笔套上:“不说了吧,还没定嘛。回家了吗?”

“啊,这个,回去了。老爷子就是那脾气,回去一说,就没事了。人老哪,老了就成孩子了,小孩子脾气,倔得狠。请一路书记放心,没事了。”方良华哈哈一笑,像甩了块大石头般地乐着。

“这就好,都是一样哪。我那老父亲也是,都是关心,都是牵挂,要理解啊!”程一路停了会儿问,“最近南日那边没什么事了吧?”

“没了,上次你和齐鸣书记以及守春市长定了调子后,我已安排财政和银行,给他们支持了。听说最近正在积极恢复。这是件大好事啊,不然就像个定时炸弹。这是一路书记的功劳啊!”方良华说着朝程一路望望,“温总昨天还到市委来过,说工程进展顺利,要感谢一路书记呢。”

“这主要是齐鸣同志和守春同志的关心。”程一路撇开道。

方良华觉得自己该说的话都说了,就说下面还有事,先走了。程一路问:“余百川在吗?”

“在,我让他上来吧。”方良华边走边说。

余百川推门进来,程一路转过身,看见余百川穿一件皱巴巴的灰西装,就皱了皱眉:“你也注意点。老余啊,你现在是政研室的主任哪。在市委大楼里,谁像你这样穿衣。这不是在考古,是在上班啦。”

“嗬嗬,程书记不会就是为这事找我的吧?这衣服是旧了点,可我喜欢。人各不同嘛,书记您说是不?”余百川的犟劲儿又上来了。

“哎,你啊。明天给我换了,再这样就别来。下去跑了圈,感想如何啊?”程一路问道。

余百川小眼里闪出了兴奋的光:"看了当然感想很多。以前在文化局,接触面是太小了。四个县和开发区都跑了,有了初步的整体印象。不过,程书记,我倒是真的对有些问题不太搞得懂。比如招商引资,湖西所有县直的主要负责人都出去了,叫什么全员招商。这么多人出去,且不说影响不影响工作,单就这商,从哪儿招啊?商是活的,又不是鸟蛋,跑得勤就捡得着。这么多人去捡,能捡回什么啊?也许付出比得到还大,得不偿失啊!

“还有,到处都在建设。特别是房地产开发,那么多的房子,给谁住啊?老城都破坏完了,湖东那么好的老街,一夜之间没了,多可惜!这不是建设,这是破坏啊!”余百川越说越兴奋了。

程一路没有打断他的话,他知道余百川的个性,不说完,是不会罢休的。

余百川嘴上都起了沫了,说话声越来越大:“发展经济,寻找新的增长点,无可厚非。可是不能这样搞嘛!程书记,这样的教训不少了,真的不少了啊!”

“哈哈,人说秀才肚里尽是牢骚,我看不假啊。你看你这牢骚,毛主席说:牢骚太盛防肠断,风物长宜放眼量。很多的问题,你可能只看到了表面,没看到内部;可能只看到了现在,没看到长远。政研室,政研室,就是研究这些的。你合适,别牢骚了,好好研究研究吧。要出思想出成果啊!”程一路依然笑笑的,把余百川说得没话说了。

余百川说道:“既然来了,当然得做好。我就怕我这人脾气……”

“这也没关系,工作上争论是正常的,有不同意见,这才是民主嘛。当然,跟同志之间,上下级之间,还是要讲究策略的。这个你懂,我相信你!”程一路说着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递给余百川,“这本书不错,是关于领导干部艺术的。里面的观点虽然不尽对,但看看有帮助。”

余百川接了书,翻了几页:“这样的书我也不一定能看进去,不过书记说了,我一定好好看看。”

程一路点点头,余百川谢了后出去了。

快下班时,方良华接到了乜一笑的电话,说请秘书长赏光,大家在一起喝一杯。方良华问:“都有谁啊?”

“来了就知道了,仅美女就不少于三位。”乜一笑在那头坏笑着。

“那我不去了,我怕美女呢。”方良华开了句玩笑。

乜一笑也笑着,“其实只有一个美女,你认识的。”

“我认识?”方良华想了想。

“是啊,石妮啊!”乜一笑一提醒,方良华想起来了,就是上次团市委开会后见到的那个省台女主持,就说道:“那好吧,不过要晚一点,我还有一个场子。”

放了电话,方良华用一分钟的时间想了想石妮,那天晚上石妮看上去比较青春,也比较可爱。他正想着,殷眉儿的电话来了。殷眉儿说她查到是谁写的举报信了,是桐山县的县委副书记贾红旗。

“是他?”方良华有点不敢相信,便又问了句。

殷眉儿说道:“是他,一定是他,是他的秘书告诉我的。中午我和他秘书小齐在一起吃饭,小齐不知为什么就说出来了。说贾书记认为方秘书长走时没有推荐他,所以要狠狠地整一回方秘书长。”

“啊!”方良华叹了口气,“眉子,这事你到此为止,不要介入了。我知道了。以后见到贾红旗,也千万不要提这事。知道了吧?”

“我知道,你更要注意。什么时候能再见你啊?”殷眉儿问。

“有空我会打你电话的,就这样了。”方良华说着挂了电话。他脑子中立即闪出贾红旗的模样来。

贾红旗是桐山的副书记,方良华到桐山时,他是常务副县长,中间提了副书记。方良华走时,一开始曾打算推荐贾红旗的,毕竟贾红旗在县委班子里资格最老,工作也还能干。但是,原来排在贾红旗后面的另一个副书记姚旷,找到了省里,又给胡菊送了礼。方良华只好顺水推舟,推荐姚旷当了县长,贾红旗还是当他的副书记。方良华没有想到,贾红旗会为这事向组织上递举报信。“你个妈妈的,你的屁股难道就那么干净?”方良华愤愤地骂道。

骂归骂,现在的问题是贾红旗把他给告了,而且是匿名。你知道是贾红旗,可是你不能动他。没有证据,胡乱猜测,事情只会越闹越大,越发不可收拾。贾红旗既然敢这样做,他就是做好了跟你干到底的准备。何况现在,就是贾红旗不告了,举报信也早发出去了。方良华绝对相信:贾红旗不可能只给省委寄了举报信,说不定省里的领导、纪委,甚至南州的齐鸣书记、守春市长、程一路副书记抽屉里,此时都正躺着贾红旗的举报信呢。

想到这儿,方良华的心里一阵冰冷,程一路前几天专门找他,虽然是为老爷子的事,但是那话说得却是不轻不重的。这个时候听起来,也许正是说明了程一路已经收到了举报信,不过他没有直说,借那个机会,给敲敲边鼓。做个好人,当个好官,这是什么意思?分明是在教训方良华,不要乱来,不要出事。不然,一个市委副书记对一个市委常委秘书长说这样的话,有什么意义呢?

方良华很清楚,事情到了这一步,他必须采取一些相应的措施,避免事情向更坏的方向发展。

拉开抽屉,吴起飞送来的那张卡还在里面。方良华把卡拿出来,叫来了高天,让高天通知纪委派人过来,就说方秘书长有事。

纪委的人过来后,方良华说道:“是这样的,年初,好望角工程公司的老总吴起飞,到我这儿来坐坐,走时丢下了这张卡。我当时也没在意,他是顺手丢在抽屉里的文件中的。刚才我在清理文件时,发现了卡。我也不知道卡里有什么,现在把它交给纪委,请你们处理吧。”说着将卡递了过来。

高天看着方良华把卡递过来,感到有些奇怪。但随即他就觉得,方良华毕竟是一个在官场上走了这么多年的人,该掌握主动的时候,他绝对不会让自己被动。外面已经在传着方秘书长收受贿赂的事,方良华将这卡主动一交,事情就清了。要说贿赂,也只是吴起飞的事,他自己主观上是没有的,而且发现后就及时上交了的。这一招需要勇气,也更显示了气魄。

纪委的人收了卡后,给方良华打了个条子,人走后,方良华将条子交给高天,让他一定要保管好。高天拿着条子要走,方良华问道:“最近看见贾书记没有?”

“贾书记?没有看见。他好像很少来这边。您找他?”高天问。

“没事,只是问问。”方良华感到心里好像有一块石头落了地,轻松了许多。关上办公室门,他一个人坐了一会儿。其实,早在上次看到举报信后,他就曾想用这种办法来解决问题。去年,南州官场地震时,外界传着程一路也曾收了不少的贿赂,只是全部用别的名字捐给了希望工程,甚至还有人说程一路用收的钱,为老家修了学校。不管怎么传,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程一路是聪明的,他知道什么该收什么不该收,收了以后又适时地进行了处理。方良华在桐山时,也曾给程一路送过卡的。但程一路的明智就在于,他适时适当地作了处理,办事没有留下尾巴。他不相信,程一路真的全部捐了。那他在澳洲读书的儿子,还有同样在澳洲陪读的妻子,靠什么来养活呢?

方良华静静地替自己总结了一番,然后他动身去参加乜一笑他们的活动。在酒桌上,方良华作为最高领导,自然受到了石妮的不断劝酒。好在他也还算有酒量,三轮战罢,依然不倒。石妮却半醉半醒地说:“秘书长喝酒真的有豪气啊,是个真男人。现在这样的男人少了,哪像你老乜,就像……是吧,秘书长?”

“哈哈,石小姐不愧是名主持人哪,讲出的话比唱歌还动听。不过,你也不能打击老乜啊,他可是我的同学,也是我们南州的名人哪。”方良华的手差一点就放在石妮的肩膀上了。

石妮头发的香气,若有若无地不断地冲击着方良华的鼻子,这香气不同于殷眉儿头发的香气。殷眉儿的香气是天然的、质朴的、野性的;而石妮这香气,却是浓艳的、开放的、妩媚的……

晚饭后,大家一起到歌厅唱歌。跳舞时,石妮几乎是贴在方良华秘书长的身上,方良华感到一阵阵躁热。一曲终了,石妮眨着酒意蒙眬的眼睛,贴近方良华的耳边说:“秘书长,以后可要多多关心哪,石妮不懂事,还靠您指点哟!”

“这个……这个,好的,好的。”方良华说着,嘴唇差一点就覆在石妮的眼睛上了。他赶紧挪开。

灯光迷乱,舞曲低徊……

第十八章

香港威远公司是南州开发区新招商的合作项目,重点是建设物流市场与进出口贸易。

方良华秘书长是这个项目的主要责任人,自从市委出台了领导干部离岗招商的文件后,南州的大部分处级领导干部都出去了。近的跑省内,远的跑省外,更远的跑到了新马泰。反正是为了招商,用的是公款,吃的是公饭,喝的是公酒,联络感情嘛,捕捉信息嘛,打好基础嘛,一切都是为了招商,南州上上下下,拧成了一股绳,大招商,强招商。真的有些商就被招来了,沿海省份的一些企业,不断地来人考察。来的都是老总,正儿八经地考察一番,然后申明他们的项目,不仅仅在江南省吃香,就是江北省和其他的省也在想办法争。可是项目只有一个,我们要好好考虑,才能决定放在哪里啊。但一个最基本的原则:就是哪里环境好,就到哪里。这环境好,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不就是哪里开的口子大,给的政策活,享受的待遇高?

威远公司能来南州,方良华做了大量的工作,前期考察时,方良华亲自陪着威远的老总田诗铭在南州转了两天。田诗铭看过了开发区,也看了南州的牌坊街,在感叹南州历史文化的丰厚与现代气息的浓郁的同时,终于在一次痛快地喝了一斤五粮液后,拍板将威远的物流和进出口贸易项目,放在了南州。齐鸣书记说这是南州招商史上的一个突破。威远的总投资达到八个亿,全部项目投产后,年上缴税收可达到一亿五千万。

南州市专门为此召开了一次常委副市长联席会,重点讨论了对威远项目的政策投入。方良华提出了三点:一是以每亩二十万的价格,低价给威远提供二百亩土地;二是南州的商业银行,向威远提供两亿元人民币的信贷支持;三是项目投产第一年,免征一半的税收,第二年免征三分之一,第三年免征五分之一,第四年正常收取。

方良华把这三条一说,整个会议室里都是声音了。大家都在议论,南州这么多年来,似乎还没有给哪个项目这么好的优惠。齐鸣清了清嗓子,说道:“良华秘书长在全市大招商中,应该说带了个好头,也开了个好头。这不容易啊!同志们,都说招商是难事,我看不难。关键是要有诚心,有恒心,有耐心,当然喽,还要有爱心。我说的爱心,是指要换位思考,要想别人来,不给别人适当的政策,那怎么行呢?空手套不了白狼,只要不违反国家政策,有什么政策不能给呢?我看刚才良华秘书长提的三条,就很好嘛。有这样的好政策,不怕他不来,也不怕他待不下去。是不是啊?大家都说说看。”

齐鸣这一段话其实已经给会议定了调子,大家再说,也说不出什么来了。赵守春市长将茶杯盖子慢慢地放好,然后看了看各位常委和副市长,缓缓说道:“总体上嘛,我同意良华秘书长的建议。不过,我一直在想,这个土地嘛,一下子就两百亩,从哪里来啊?国家的政策很紧,大家都清楚。土地是红线,轻易踩不得。我想这总要有变通的办法。另外就是税收,减免的幅度太大了,这个头不能开。南州的财政也是很吃紧的,还是稳妥些好。”

方良华望了望齐鸣,齐鸣在看着笔记本,却没有做声。方良华便笑着说:“赵市长只看着眼前啊!这个项目得之不易,没有好的政策怕他不会同意。至于税收,有总比没有好。没有项目,就是想减免也找不着地方。赵市长,您看是吧?”

“我不是反对这个项目,也不是反对给优惠政策,我是要强调政策给得要适度。”赵守春抬高了声音。

程一路知道这个时候自己应该说话了,“我来说几句。招商引资是大事,有商最好,养商需要政策。因此我觉得出台一些政策,特别是一些优惠政策是有必要的。没有优惠政策,是招不来商的,人家总要冲着你的好处来,这个我不反对。刚才良华秘书长讲了三条意见,守春市长也说了,我看这个事情还是要好好地研究。既要给政策,也不能开口子太大。口子一开,以后就不好收拾。但是,我想招商其实也是一件双赢的事。我们不能老是考虑是我们在招,他们也需要落脚的,也需要平台。我们搭好了台,给他们唱戏,他们也是赢家嘛!既然也是赢家,那就得承担相应的责任。因此,我同意刚才守春市长的意见,给优惠政策,但不要给得那么多,要适度,适当。”

会议室里一下子静了,仅仅片刻,程一路便听见其他的人不断发言了,基本上是同意赵守春和他的意见。齐鸣书记一直听着,程一路看见齐鸣的眉头时不时地皱皱。他知道,齐鸣心里有些不痛快,不过,齐鸣是一个比较沉得住的人,他最后怎么定,也难以说准。

方良华一直拿眼看着程一路,他没有想到程一路会出来支持赵守春。他所提的三条意见,在会议前,已经给田诗铭说过了。如果没说倒好些,正因为说了,又通不过,他就不好向田诗铭解释,也很没面子。本来,他给齐鸣书记汇报时,是想齐鸣书记点头就行。可是,齐鸣说这是大事,而且是个好的开头,一定要开会来讨论,也给别的市级领导鼓鼓气。这一开会,成了这样的局面,方良华没有料到,大概连齐鸣书记也不会料到吧。

高晓风是最后发言的:“我同意市长和一路书记的意见。招商是发展经济,不是抱个孩子宠着,不能开了这个不好的头。政策是早已定了的,其实研究都没有多大必要。既然研究,那就要适可而止。”

齐鸣等大家都说完了,又环视了一遍会场,才说:“刚才大家的意见,应该说都是为南州经济的发展而考虑的,总体上都是好的。良华秘书长牵头同香港威远公司达成协议,这是个好的开端。既是好的,就要大张旗鼓地鼓励他。守春同志和一路同志,谈到了有关政策问题,也很对,也是立足南州的实际的。但是,同志们哪,我们南州地处内陆,经济发展的压力很大,前景不容乐观。就目前来说,除了招商引资来增强外力外,我们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因此,以优惠的政策来招商,以良好的环境来安商,这是完全必要的。”

停了一会儿,齐鸣看了看大家,几乎所有人都在朝他望着,脸上的表情也是各种各样。程一路则一边望着,一边转动着茶杯。齐鸣继续说道:“今天的会议很好,良华同志的三条意见,我看这样来落实:请守春市长从土地收储中解决两百亩土地,不过价格上不能高,就按二十万;银行信贷,请良华同志继续关注;至于税收嘛,我想要作些调整,第一年免百分之四十,第二年免百分之二十,第三年正常收取。大家看看怎么样?”

会场上没有声音,齐鸣便说道:“那就这样吧!”

散会后,在走廊上,方良华的脸色有些不太好。徐成问:“秘书长最近好像思想深沉哪!”

方良华的脸色更阴了:“不是思想深沉,而是烦哪。看来思想解放还真得有个过程啊!”

徐成当然清楚方良华说的是谁,只是笑笑,下楼去了。

高晓风没有回去,而是到了程一路副书记的办公室,陈阳给他泡了茶。高晓风坐着,陈阳知道高晓风是有话要和程一路说,就带上门出去了。

“程书记,有一件事我一直想给你汇报。你看……”高晓风抿了口茶。

程一路抬着头,“说吧,什么事搞得这么神秘?”

“这个……是这样的,我们前不久接到群众举报,最近又收到省纪委转来的举报信,都是举报我们现在的一位市委领导的。主要是经济问题,涉及的数字较大,我们也拿不准,所以一直拖着。”高晓风看见程一路皱了皱眉,其实他心里清楚,程一路也许已经知道了。

果然,程一路说道:“你是说良华同志的事吧,我也收到了举报信。这个问题很严重。我一直在考虑,南州去年刚刚经过了一系列的风波,再出事不利于稳定。稳定是第一要务啊。可是,这事……”

高晓风点点头,“是啊,我也知道稳定。南州去年刚刚经历了这么大的变动,我也不想再有事。再有事又动荡,经济还怎么发展?对整个南州都不利啊!可是,举报信都来了,这事也不能不查。所以我想在给齐鸣同志和省纪委汇报之前,先听听一路书记的意见。你对这一块情况熟悉,而且拿得准。”

程一路看着高晓风,高晓风的国字脸,在灯光下显得很严肃。搞纪委工作的人,不严肃不行。高晓风也是从部队下来的,一直干纪检,可以说是个专家。南州去年的涉及处级领导干部的案件,大部分都是高晓风参与处理的。

“我看这样,晓风同志,这事纪委先搞个内部调查。你自己亲自抓,千万不能搞出声响,搞出动静,那样就容易被动。如果查了后,没有多大的问题,当然是好;如果有问题,到时再向齐鸣书记汇报,再向省纪委汇报。你看怎样?”程一路说完,高晓风说道:“我当然同意,我就怕不查则已,一查放不了啊!另外,我还想给你汇报一下,方良华秘书长主动上交了一张银行卡。我们查了一下,上面有四十万,是好望角工程公司的吴起飞送的,他说他也不知道上面的数字,放抽屉里忘记了,现在想起来,所以上交了。”

“啊,有这事?那……这样吧,你们先放着,等等看看。要是真的放不了,那也是某些同志自己的问题。组织上要对他负责,这是必须的。四十万,四十万哪!糊涂!要弄清到底他自己知不知道,这很关键。但总的来说,主动上交就是好事了,要慎重哪。”程一路给高晓风续了点水,又说道,“晓风啊,这事一定要注意影响,一定要注意影响啊!”说着,他拍拍高晓风的肩膀,高晓风笑道:“再怎么说,我还是个军人,是个常委嘛,这个就请程书记放心吧,我会正确处理的。”

高晓风走后,程一路的心情很复杂。站在窗前,他看见天下雨了。细雨打在香樟树的叶子上,一下一下的,发出轻轻的声音,如同天簌。这声音多少让他心里舒畅了些。一回头,简韵送他的还放在桌子上,那朴素的封面,让人宁静。他回到座位上,拿出手机,写了一条短信:南州下雨了,愿你快乐!

手指按下发送键的一刹那,程一路停下了,接着将短信删除了。

下午,程一路刚刚从一个会议上回来,就接到方浩然的电话。方浩然是市政协主席,现在正在省城住院。年前,程一路曾专程到省医院去看望他。他得的是癌症,做了手术,可是效果并不好。

“浩然主席,您好些了吧?”程一路问。

方浩然讲话的声音很低,还有些颤抖:“唉,好什么啊?不行啦!……秘书长,啊,不,程书记,我是想跟你说说话啊……我怕不说……不说就……来不及啦。”

程一路立即劝道:“方主席,不要这样。好好休息!身体最重要啊。有话您就说吧,我听着呢。”

“我这人脾气不好,以前在班子里得罪了不少……不少人哪。在你提常委的问题上……我当时也是反对的。现在看来,你这人正直,也很不错,我感到有愧啊。……以后,我走了……你……就请你别再想了。好吧?”方浩然这一段说了足足有三四分钟。

程一路听着,心却在发紧。方浩然当年不同意他进常委班子的事,他当然知道。可是,他并没有记恨什么。都是为工作,不是为私事。方浩然还是一个比较公正的人,他不同意,自然有他不同意的理由。然而,现在当方浩然躺在病床上时,却心想着这事,为这事专门给他电话。这就让他感到不太正常了。本来是工作上正常的人事问题,却上升到了心理负担问题。唉……

“方主席,您别这么说,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您给过我很多支持和关心哪。您好好休息,有空我到省城去看您。”程一路说的是真话,打心眼里,他对方浩然还是十分尊重的。

程一路听见方浩然在那头叹了口气,说:“程书记,那就这样了。其他的事,我会向组织上说的。……谢谢你了啊!谢谢!”

方浩然一连说了两个谢谢,程一路的鼻子有些酸了。早在好几天前,他就听方浩然的家人讲,方浩然的时间不多了。人之将死,其心也诚啊!

放下电话,程一路发了会儿呆,才打电话给方良华秘书长,让他通知组织部的同志,这两天到省城去一趟,好好地见见方浩然主席。方良华说:“就安排。”又问:“哪些人去?齐鸣同志和守春同志,还有一路书记,是不是都去?”

程一路想了想,说:“齐鸣同志和守春同志,你再征求一下意见,我是一定要去的。就这两天吧,最好是明天!”

“这么急?”方良华问了句。

“是啊,就这样吧。”程一路挂了电话,他猛然想起去年方浩然拉着他一道去南州禅寺,后来通过统战部的渠道,给了南州禅寺一笔资金。那次回来后,方浩然就病倒了。本来,一般的癌症手术后,存活的时间不会这么短。可是,方浩然不行。医生们给他下的结论就是:心火太旺了,心火一旺,焉有不伤身之理?

临下班时,方良华上来,说齐鸣书记找程一路副书记,一道商量个事。程一路一上去,齐鸣就说:“香港威远的田总,邀请我们去香港考察,主要是考察他们的公司。我最近有事,去不成了。一路同志啊,你跟良华秘书长一道去吧。不行,再请政府派个副市长过去。人家真心实意地邀请,我们不能拒绝啊。礼尚往来,有往才有来啊!”

程一路没有想到威远的田诗铭会来这一招,香港他以前去过,但是,这是工作,就说:“如果齐鸣同志决定了,我就去吧。好在有良华秘书长一道,他对这个项目熟悉。”

“那就好,什么时间哪?良华?”齐鸣问。

“下周一吧,田总现在在美国,他周日回香港。周一,他让人到省城来接我们,然后乘机去港。”方良华说道。

“那就周一吧,准备工作就请良华同志做了,我明天要去省城。”程一路看了眼齐鸣。齐鸣问:“是去看浩然同志吧,代我向他问好。”

程一路说:“行。”齐鸣说:“晚上一道去湖海山庄吧,温雅温总生日,大家给她庆祝庆祝!让她有一种南州就是她的家的感觉吧!”

第十九章

方良华从湖海山庄回到家,已是晚上十一点了。胡菊早已睡下,他悄悄地坐到沙发上,头有点晕。倒不是因为喝酒,而是太吵了,吵得头晕。

晚上温雅温总过生日,齐鸣书记请程一路和方良华一道,在湖海山庄搞了一个小型的宴会。齐鸣书记看来真的是对温雅上心了,宴会上不仅仅喝了酒,吃了蛋糕,还唱了歌,跳了舞。虽然宴会是齐鸣书记让人办的,但是,方良华一直有一种莫名的感觉:温雅在对待齐鸣的态度上,其实一直存在着距离。好几次,齐鸣邀请温雅跳舞,温雅似乎都拒绝了。他们也跳了好几支舞,但看得出来,温雅跳得并不太投入。倒是在和程一路跳舞时,温雅那种神态,仿佛一个妙龄少女般,三分沉醉,三分天真,还有三分可爱。

“这很危险!”方良华看着温雅和程一路跳舞时,突然冒出了这么一个念头。这念头连他自己也吓了一跳。不太可能吧?他随即否定了自己。

程一路是个什么样的人,方良华很清楚。一个从部队出来的团长,一个经历过南州官场地震的市领导,一个一贯谨慎又处事有条理的市委副书记,在男女问题上,他是会有自己的分寸的。去年外界就传着程一路与简韵有染,但后来简韵调走了,传言不攻自破。这可能正是程一路的成功,也恰恰是程一路吸引了像温雅这样的在商场打拼多年的女人的眼光的缘故。

相比较起来,程一路比齐鸣在某些方面,要相对地沉实一些。齐鸣早年在南州挂职,有“小开”之称,意即潇洒之人。回省城任发改委主任后,齐鸣是省直出了名的少壮派。他这出名,虽然给人一种“办事干练,潇洒开放”的感觉,但也给自己添了“过于张狂,少年意气”的影响。四十二岁时,齐鸣便成了副省长的候选人,但没有选上,陪着相公坐了一回轿子。四十五岁时,到南州来当书记。应该说,这不是他最好的选择。然而,这是组织上给他的别无选择的安排。

到南州后,齐鸣着实地改了很多。面对南州官场大地震后的现状,他基本上是按兵不动,以稳为主。大部分事务,他自己都没有过多插手,而是交给了副书记程一路。方良华明白,齐鸣依靠程一路来作一个过渡,这是必须的,也是明智的。他更欣赏和佩服的是程一路。在过渡时期,程一路内敛有加、成熟和理智的心态,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的。

因此,像程一路这样的一个人,把他和温雅连在一起,本身似乎有些滑稽。方良华在他们跳舞时,特地看了看程一路。程一路目光前视,把握得恰到好处。

上次,程一路副书记特地把他找去,名义上是谈老爷子的事,可内在里,方良华一直有一种预感:程一路是知道举报信的,一定知道。他所说的话,句句都有来头,且句句都有所指。

如果,程一路真的知道举报信的事,那……

方良华没有想到,自己刚刚离开桐山半年多,贾红旗就出来告他了。曾经看到报上说,如果一个当官的,在某地有了些事情,最好的办法就是窝着不动。你不动,事情就不发;你一动,事情就出来了。总有人算计着你,可不?现在贾红旗出来了,也许过几天,还会出现李红旗、张红旗呢。

吴起飞送的卡已经交上去了。高晓风这个人一贯多事,方良华真的还有些担心,纪委这一块会有什么对他不利。他觉得自己现在最应该做的事有两桩:一是找个合适的机会向齐鸣书记汇报;二是在省里找一些关系,以防止高晓风做出某些不规则的动作。

唉!

方良华坐在沙发上,他的嘴有些干了。晚上唱了几首歌,又喝了许多酒,此时心里就有些不好受了。他起身去倒了杯水,然后到了书房。他一眼就看见书房的地板上,放满了各种各样的袋子。那些袋子里都是些来人丢下的烟酒和其他礼品。这些事,都是胡菊处理,方良华是不经手的。胡菊收了东西,有时也以方良华的名义去给一些单位说说。大部分时候,她一说都能成。其实不是她多能说,而是因为她是秘书长夫人。为此,方良华也提醒过她,但胡菊一句话就把他给噎住了:“人家好心找来了,你能不给他办事?”

书桌上放着一只玉兔,这是殷眉儿送的。当然胡菊并不知道。那时候,他刚刚和殷眉儿认识,殷眉儿送的这只小玉兔,先是放在他桐山的书记办公室里,搬到南州来时,便放家里了。殷眉儿属兔,现在,这只小玉兔正向他一步步地跑来,橘黄的灯光下,温和而恬静……

天气有些热了,南州的六月底,梅雨刚走,天便燥了起来。方良华开了窗子,窗外的天空,星光闪烁,一阵夜风吹来,夹着丝丝缕缕的香樟气息。

方良华就这样静静地坐了一会儿,正要回房休息,手机传来短信提示音。他打开一看,是石妮——

“在这静静的夜晚,我们同在一片星空下。此刻,我在看星,也在想你!你也在吗?”

这石妮!方良华没有回短信,而是把手机关了。

躺在床上,方良华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明天找程一路副书记谈谈。

第二天早晨,方良华竟然醒得十分的早。他醒来烧了水,泡了杯茶,胡菊才起来。两个人梳洗了,正要出门,方良华喊住了胡菊。

“胡菊,等一会儿,我想跟你谈点事。”方良华坐在沙发上说。

胡菊似乎有些吃惊,夫妻嘛,搞得这么正式,便说道:“谈什么啊?说吧,嘿嘿……”

“是这样,上次有家工程公司送了我一张卡,上面可能有不少钱……”方良华停了下。

“钱?卡?我怎么不知道?”胡菊诧异地问。

“你当然不知道,他送到我办公室了,前几天我把它交给纪委了。”方良华把杯子端了起来,正要喝,被胡菊给拉住了,“什么?交给了纪委?你这不是不打自招?干吗交啊?干吗?”

方良华把胡菊的手推开:“不交行吗?桐山那边有人举报到省里了。我想了想,先交了,以防万一嘛。我跟你说这事,是要告诉你,最近千万不能再接待来家里的那些人了,更不能要东西。我就怕……”

胡菊有点乱了,毕竟是女人:“这个……这个,不会出事吧?我再不要了,以前的也退了。”

“以前的就算了,关键是从现在起,什么都别要了。”方良华说着站了起来,“一定要记住,这个时候,可是关键时刻。”

胡菊点点头,眼神有些张惶。方良华心想:一个女人家,平时再了不得,到这时刻就发慌,就拍拍她的肩膀,说:“没事了,知道了就行。上班去吧。”

到了市委,方良华简单地看了下文件,就问高天程一路副书记在不在办公室,高天说好像在,刚才看见陈阳上去了的。

方良华点点头,端着茶杯就出门往楼上走,在楼道上碰见岳琪,岳琪笑着招呼道:“秘书长好雅兴,端着香茶悠哉游哉啊!”

“我哪有雅兴,是忙里偷闲哪。怎么?要出去?车派了吗?”方良华笑着答道。

岳琪说:“到湖西去,车派好了。那我下去了。”

方良华继续上楼,到了程一路办公室门口,他停了会儿,然后才慢慢地走到门前,朝里一看,程一路正在看文件,便走进去笑道:“一路书记到香港的准备,差不多了吧?”

“啊,良华啊,我有什么准备,一人一包,足矣!”程一路哈哈一笑。

方良华看着程一路面前的文件,把茶杯放到了桌上,笑道:“也是,嫂子也不在家,一个人不方便吧?”

“哪有什么不方便?习惯了,真要在家,还不适应呢。”程一路笑得有点涩,方良华哪知道,昨天张晓玉才给程一路发了邮件,要程一路过去,否则,她……

“是有个事,我想向一路书记汇报下,也算是思想汇报吧。”方良华看着程一路,继续说道,“上次,承建桐山高速的好望角工程公司老总吴起飞,到我办公室来聊了聊,走时趁我不注意放了张卡,我到最近才知道。这事不好啊,知道后我狠狠地骂了他,要退回去,他不同意。我把它交给纪委了。您看这事,我这样做合适不?”

“这当然是对的。”程一路想都没想,就答道,“上交纪委是最正确的做法,良华啊,身在官场,事情很多。可是真的得事事注意啊,稍一不慎,得之毫厘,失之千里啊。你多年轻,要好好把握啊。上次跟你说方老着急,那也是可以理解的。这事我知道了,既然交了,就放下包袱,不要再想了。下周到香港,准备工作还得靠你啊。”

“这就好。我怕有些人存心不良。当然,这事是我不注意在先。那好,我下去了。啊,还有件事,得给一路书记汇报一下。办公室这一块想把陈阳同志提一下,也干了好多年了嘛,您没意见吧?”方良华说完就端起了杯子。

程一路在心里笑了下,脸上却还是刚才的表情:“你们办公室定的事,定了就行。”

“那好,就这样定了。我下去了。”方良华说完就往外走了。

方良华刚走,陈阳就进来,笑道说:“秘书长今天怎么这么谦虚啊?刚才见了我也客客气气的,让我有点受宠若惊呢。”

“哈嗬,秘书长就是那样的人嘛。他刚才来是为你的事,在办公室内解决了。”程一路笑着。

“是吧?那谢谢程书记了。”陈阳高兴得红了脸。

程一路看着陈阳的样子,也想笑:“谢我什么?得谢谢良华秘书长哪。”

陈阳还是红着脸,出门下楼,大概是去感谢方良华了。程一路坐着,又起身,方良华这时候来找他汇报吴起飞送卡的事,目的是很明确的,可见也是深思熟虑了的。与其把事蒙着,不如把这层纸捅破了,倒不失为良策。现在你在这个位置上,说没有人送,那是假话,人家送了,你主动上交了,就是拒收。

快到十点的时候,徐成打电话来,说到省城现在就走。程一路下了楼,徐成和方良华已在等了,他们要一起去看方浩然。

车子出了南州城,程一路打了个盹。昨天晚上,他一直没有睡好。先是在温雅的生日酒会上,喝了不少的酒。也正因为有了酒,他才能半明半暗地挡住了温雅一次次的灼热的目光。程一路其实清楚,温雅每次请他跳舞时,都是笑着而满含期待的;每次跳舞之中,温雅看他的眼光也是热热的,那是一种近乎迷醉的眼光。在他的心里,他对温雅也是有好感的,一个知性的女子,在商场上摸爬滚打,却还能持着一分率真,难能可贵。但是,程一路事实上很清楚,晚上的酒会是齐鸣策划的,那么,齐鸣的心思,昭然若揭。程一路再去蹚这趟浑水,岂不是大脑进水了?

程一路很快在心里放下了温雅,把她放在一个小小的角落里了,告诫自己:千万别去碰,那不是你的,也不该是你的。看着她吧,远远地看着她……

温雅也一定感觉到了,他们跳最后一支舞时,温雅小声说:“谢谢程书记,谢谢你的坚忍与理解!”

程一路仅仅这一次,在温雅的后背上用了点劲,拍了拍。然后,乐曲停了。

回到家,程一路睡不着,便上网,看到了张晓玉的邮件。

张晓玉说她希望程一路能早早地到澳洲去:“让我回去,那是不可能的了。我现在已经爱上了这个美丽的地方。如果你能来,我们会更好;如果你坚持不来,我怕我坚持不住。人是会随着环境而改变的,我也是。”

张晓玉在这封邮件中,第一次态度明朗地说出了她的想法:要么程一路过去,要么他们就只好……这会儿,程一路相信了儿子程小路以前给他的提醒。他的心里一疼,后悔让张晓玉出去,不过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张晓玉从一个标准的妻子和母亲,变成了现在这样敢于说出这般话来的女人,可见她也是反复权衡了的,也是下定了决心的。可是,她怎么知道:程一路从心底里就没有到澳洲去的欲望。他能去做什么呢?有时候,他甚至想:除了在部队里当团长,到地方上当秘书长当副书记外,他还能做什么呢?也许不是不能做,而是没有尝试。但骨子里,他是不可能放弃眼前的一切,跟随张晓玉到澳洲的。

程一路面对着电脑,一阵空落。如水的暗夜,窗外除了星光,除了寂静,什么也没有了。

……车子已经出南州城快一个小时了,省城很快就要到了。就在这时,程一路接到了徐成的电话,在电话里,徐成声音低沉地说:“方浩然主席已经在十点四十分走了。”

“走了?”程一路问了句。

“是的,走了。刚才他家属打电话给我。程书记,我们还去不去?”徐成有些拿不定主意。

程一路握着电话想了想,说:“往回走吧,人都走了,还去干什么?”

车子折回头时,程一路看着车窗外,鼻子一酸,眼泪差一点涌出来。

第二十章

香港铜锣湾海景酒店,是香港规模档次很高的一家酒店。程一路和方良华到达酒店时,田诗铭刚从美国乘上飞机。陪同他们的威远行政副总叫欧阳一雄,人称欧阳,是个精明干练的年轻副总。他早年毕业于国内的清华大学,学经济管理,原来在国内的一家合资公司工作,是因为一次商业谈判,被田诗铭看上,最后被挖墙角给挖过来的。

欧阳在香港已经待了五年,对香港是十分熟悉了。住下后,几个人匆匆地吃了点便饭,欧阳提议大家出去走走。程一路说也好,香港的变化是以天计算的,是要好好看看。

香港最大的特点,按照程一路的理解,无外乎三点:一是商业繁荣,二是人口绸密,三就是安静。这么大的一个都市,虽然人来人往,车流不断,却让人感到安静,没有一点浮躁。他问欧阳是不是这样。欧阳笑着说道:“程书记一眼就看穿了香港,这三点就是香港的特点。至于安静,大家都在忙,谁也没有工夫去打扰谁。连路边的树都是自个儿生长,不安静才怪呢。”

“这点就不像大陆,”方良华说,“大陆最大的特点就是要互相干扰,人为的因素太多。”

欧阳说了一个笑话,说他在大陆时,有一次去看一个领导干部。这个干部抱怨说一天到晚不得安宁。一问才知道都是因为各种各样的事务,说起来没什么名堂,却都得去应付。忙来忙去,何来安宁?他就建议这个领导,未必凡事都得事必躬亲,这样也许好些。领导一笑,说他不理解中国情况。中国当官,是以权力为支撑的。权力外化,就是一个字:忙。你忙,说明你有权力,吃香;你不忙,整天坐在办公室里,谁都不来答理你,那就只能说明你没权,在别人眼里没分量,也就是吃不开。

“秘书长,是这么回事吧?”欧阳问。

方良华哈哈笑了两声,“也是,也不是。有点以偏概全。”

程一路看见街上路两旁的无论车子,还是人,都是目不斜视,一个劲儿地往前。从这条大街看过去,隐约可以看见一座教堂的尖顶。程一路问欧阳那是什么地方,欧阳说那是一座教堂,后面还有香港最古老的一条老街,保存得十分完好。程一路听了,心里想:在香港这个寸土寸金的地方,还留着一条老街,可见香港人的文化意识!这样他很自然地想到了南州的老街。沿江老街已经拆了,只剩下一座南州古塔。不久,牌坊街又要拆了,虽然他在规划会上也做了些力所能及的陈辞,但他知道那只不过是说说而已。繁华如香港,还存着一条老街,而南州呢?

方良华大概也看出了程一路的心思,就说道:“其实城市建设,各有各的路子。香港的特色,也只能是在香港哪。”

程一路没有做声。欧阳说:“如果程书记和秘书长不介意的话,中午我们搞一点小吃,香港的小吃也是很有风味的。”

初夏的香港,榕树悬挂的长须,点缀着,在小吃店门外的路上飘摇。程一路想起七年前,第一次来香港时,他曾在周大生金店为张晓玉买过一只玉手镯。那只手镯,后来一直戴在张晓玉的手上。可七年后,张晓玉远在澳洲,而且他们的关系,也许即将走到尽头……

想到这儿,程一路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方良华朝他看了看,没有说话。

下午,程一路躺在房间里,没有出去。方良华和欧阳出去了,方良华说要买点东西,香港是购物者的天堂嘛,怎么能一样不买?

程一路:“说你们尽管买,我以前买过了。”

睡了会儿,程一路起来,从落地窗上看了看街景。铜锣湾是香港最繁华的地区,特别是商业。从窗子向下一看,除了店面,就是行人,笼罩在一片寂静之中。有时,他只能看到榕树阔大的树冠,也是静得碧绿。

往远看,似乎能看到一小片海景了。当兵时,程一路的部队曾在沿海驻扎过,因此对大海,他算是熟悉的。香港的海,其实是一片海湾,也是宁静的。正因其宁静,才造就了香港这个天然良港。

太平山在窗子的南边,满目的葱茏。香港虽然是商业气息重于一切的地方,但绿和宁静却无处不在。这些绿和宁静,在一瞬之间,让程一路想到了南州城里的香樟树,想到了如同香樟树一样的简韵……

打开电视,凤凰卫视正在播一档关于内地腐败问题的片子,程一路打开包,拿出从南州带过来的茶叶,泡了一杯茶,坐在沙发上。他惊讶地从片子中看到张敏钊。这个南州原来的市委书记后来的副省长,张晓玉的叔叔,在片子中,正穿着一身囚服,神情也很颓废。在接受记者采访时,张敏钊的口齿似乎不太清楚了,“我很后悔,没有能够在关键时刻管住自己。我对不起党,对不起人民。”

程一路看着有些难过,这个人不仅仅曾是他的领导,还是他的亲戚。毕竟,张敏钊对程一路是很爱护的。在程一路从政府到市委的过程中,有张敏钊所起的作用。而且,就平时来看,张敏钊其实也还是很亲切、很低调的。但在记者的稿子中,程一路分明听见了对张敏钊的评价是:一贯张扬,作风专横。

唉,倒下的老虎!程一路叹了口气。

片子里透露出张敏钊案件即将宣判。这个程一路也已知道。虽然他从来不在公开场合对张敏钊案件说话,但是私下里,他也通过一些关系,对案件做了了解。张敏钊受贿的数字是很大的,可以说是巨大。前一阵子,张敏钊态度不好,抗拒审查。最近变好了,积极配合调查,刚才片子上看到的,就是态度转变后的情况。程一路认为张敏钊这样做是对的,认罪伏法,总比一味抗拒好。如果一直是以前的态度,可能张敏钊就将成为极少数因为受贿而被处以极刑的高官。程一路还听说,张敏钊的态度转变,是缘于一个人的会见。这个人是张敏钊多年的上级,亲自到看守所看望了张敏钊。这个人离开后,张敏钊就把一切都说了。

来香港前,张晓玉的婶婶曾打电话问程一路,张敏钊的案件,最后会不会被……

程一路知道婶婶这话的意思,他想了想,说:既然叔什么都说了,而且态度也好了,组织上会考虑的。其实他说这话时,心里也在打鼓,他也不知道究竟会怎样,但他必须这样安慰婶婶。

程一路听见走廊上吵吵闹闹的,是方良华他们回来了。

欧阳敲了敲门,进来后问程一路,下午休息得还好吧?程一路说行,很好。关了电视,方良华进来了,手上拿着好几袋东西,说太贵了,其实一点也不便宜。欧阳说,在香港买东西不是贵和便宜,而是能买到一些在大陆买不到的正宗货。特别是家用小电器,都是原产的。在大陆卖的,都是联营厂生产的。“现在,大陆成了全球最大的工厂了。”欧阳笑道。

程一路:“说这真不假,大陆成了各先进国的大工厂。在大陆加工,贴上国外产品的牌子,再到大陆销售,有些干脆就直接贴牌,对民族工业影响很大啊!”

欧阳正要说话,手机响了,欧阳说了几句,放了电话,告诉程一路,田总回来了,正在从机场往这儿赶。

方良华:“田总太忙了,太忙了啊!”

晚宴就在酒店的天后厅。这个厅设施的豪华,连程一路也很少见过。欧阳说田总就到,我们先坐会儿。刚坐下说了几句话,田诗铭到了。

“抱歉哪,让程书记和秘书长久等啦,抱歉!”田诗铭抱拳走上前来。

程一路说:“田总事务繁忙,抱歉的话就不说了吧。”

“那好,我们坐。”田诗铭请程一路坐在上首,方良华坐在右边,其他人也依次坐好。田诗铭说:“给程书记边上留个空位,待会儿还有位漂亮的女士要来。”

“女士?”方良华笑着问。

“是啊,是我在美国的全权代表。今天同我一道回港。”田诗铭说着,酒已经上来了。“别等了,女人就是耽误工夫,我们先喝。今天,我提议我们按照香港的办法喝,随意点,好不好?”

大家说这当然好,喝酒随意比什么随意都好。

田诗铭先一个个地敬了,每人都是一小杯茅台。一轮过后,田诗铭说道:“真的欢迎哪,程书记和秘书长一行能来香港,考察敝公司,我深感荣幸哪。这样,我再敬程书记一杯。这回,我们走一个。”

走一个,是指喝一杯的意思,程一路当然知道。但他没想到,服务生上来换了杯子,是个三两左右的高脚杯,全部满上,满满的一杯白酒,看着就让人心慌。田诗铭已经端起了杯子,看着程一路,咕咚一口喝下去了。

程一路说:“田总这种喝法,怕不是香港的喝法吧?”

田诗铭笑着,脸却发红:“这是我老家山东的喝法!”

“难怪。不过田总山东人的豪爽,令人敬佩。我也就当回山东人吧。”程一路说着端起杯子,也一下子喝了。

“好酒量,好胆气!”田诗铭击桌道。

方良华在边上说:“一路书记早年在部队当团长,是酒神呢。”

田诗铭说道:“那是应该。酒神好啊。”

正说着,门边一阵动静。田诗铭的眼早看向了门边,嘴里说:“我说的漂亮女士来了,快来,大家都等你呢。”

程一路一抬头,却愣住了。

进来的女人也站住了,仅仅一瞬间,她随即向着桌子这边走来。田诗铭已经起来,走过去,抚着这女人的肩膀,让她坐到了程一路身边的空位上。程一路没有朝这女人看,田诗铭介绍道:“这是我们公司在美国的全权代表吴兰兰女士,”又转过身介绍程一路道,“兰兰,这些都是南州市的客人,这位是……”

“这位我认识,程一路先生。”吴兰兰站起来说。

田诗铭有些吃惊:“你认识?哈哈,好啊,老朋友了。”

程一路索性也说开了:“我和吴兰兰女士是战友,他的父亲曾是我的老首长。”

“啊,战友!好,战友,在香港战友相逢,也是一种缘分哪。来,兰兰,我们一道敬你的老战友一杯。”说着,田诗铭将吴兰兰的杯子,端到了吴兰兰的嘴边。

吴兰兰侧着身看了一眼程一路,说:“那也好,我敬了。”

程一路也喝了,田诗铭再继续介绍,然后喝酒。吴兰兰看起来过得并不好,脸上虽然化了很浓的妆,但看得出疲惫,也许是刚下飞机的原因。吴兰兰侧过脸,笑着问程一路:“还适应吧?”

“还好。”程一路说道。

“啊……”吴兰兰把想说的话咽了下去。

程一路感到了尴尬,便借着喝酒,和田诗铭他们说话了。吴兰兰很少插嘴,但程一路总能感到吴兰兰的眼睛,一直盯在自己的背上。这个当年的战友,老首长的女儿,如果不是另一个男人的出现,他们也许就从恋爱走向了婚姻。可是,就在他们结婚前夕,她投入了另一个男人的怀抱。去年,她曾陪老首长到南州,那时,她已离婚了。在南州,她除了给一些项目投资外,同程一路进行了多次长谈。程一路看得出来,她在内心里对程一路是渴望的。但是,程一路不能。当那个酒醉之夜,程一路发现自己睡在吴兰兰的床上时,他就告诉自己:从此,他们不能再见了。从此,吴兰兰就只是老首长的女儿,他的战友了。今年年初,程一路听老首长说吴兰兰去了美国,却不想……

正是“人生何处不相逢,相逢何必曾相识”!

酒喝到酣处,自然谈到了威远在南州的项目。方良华说南州市已经出台了三项政策,专门给威远项目以优惠。并且将有关土地和税收的情况,也一并说了。田诗铭抹着发光的脑门子:“这个要感谢哪!不过,威远在很多地方都有运作啦。关键就是看哪里环境好,哪里条件优嘛。南州是个好地方啦,程书记又是兰兰的战友,又有这么好的政策,我能不去吗?我去定了。来,再喝一个!”

程一路说道:“田总到南州投资,对于南州和威远来说,是双赢。我们当然欢迎,当然高兴。不过,这酒……我是喝不得了。我有点高了。”

田诗铭笑道:“程书记海量,我在南州就知道的。来,来,兰兰,你也喝。大家再来一个!”

吴兰兰用手肘不经意地拐了下程一路,然后端着杯子说道:“田总,今天我战友和秘书长他们,旅途劳顿,我看酒就这最后一杯了吧,明天再喝。我把这杯先喝了,然后大家共同干杯!”

田诗铭拍着掌:“好,好,共同干杯!”

程一路也站了起来,按理说,吴兰兰知道程一路的酒量,今天晚上的酒,充其量也才喝了六分。在把杯子喝干后,程一路特地朝吴兰兰亮了亮,轻声说道:“谢谢老战友了。”

吴兰兰却没有答理,只把头低了下去。

晚宴后,田诗铭请大家去游夜香港,特别提到去看香港夜海。程一路说自己有些累,就不去了,何况以前也看过。田诗铭劝了几句,然后拉过吴兰兰说道:“那就请你的战友陪陪你吧,你们叙叙旧。”

“这,也好!”程一路答应了,虽然他心里根本没想到田诗铭会这样安排。

吴兰兰跟田诗铭说了几句,然后便陪程一路上楼了。

在房间门口,程一路突然问:“你们怎么……”

“你是问我和田诗铭怎么到了一起,是吧?”吴兰兰说,“我到美国后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工作,后来碰见到美国谈生意的田诗铭,聊得投机,就当了他们公司的美国全权代表。当然,还有……”

“啊,最近老首长还好吧?”程一路岔开了话题。开了门,打开灯,房间里一下子亮了。

“就那样吧,我也很长时间没联系了。听说冯军他……”吴兰兰望着程一路,眼神里有几分忧伤。

“是啊,冯军死了,我们也都老了。”程一路感叹道。

两个人坐下喝了杯茶,却找不出合适的话来说。坐了一会儿,吴兰兰打了两个哈欠,程一路便让她先回去休息,说太累了。吴兰兰也没有拒绝,回房去了。

坐在空荡荡的房间里,程一路感到他和吴兰兰的一切,真正地成了过去时了。他们现在至少都能互相平静地面对彼此,而且在面对之中,已经不再有哪怕一丝一缕的期待和冲动。

时光改变了一切!程一路深切地感知到了时间的力量。

第二十一章

程一路和方良华在香港待了三天,参观了威远在香港的公司总部,也考察了香港市场。吴兰兰除了第一天晚上的宴会参加了外,就再也没有露面。程一路理解吴兰兰的心情,因此自始到终他都没有主动去问。田诗铭倒是解释了两次,说兰兰身体不方便,因此……

方良华是第一次到香港,能跑的地方都跑了下,也真正地享受了一回购物天堂的快乐。临离开宾馆时,方良华手里的大包小包已有十来个了。欧阳帮着提上了车,程一路看着,不经意地摇了摇头。

出了海关,便到了内地,在飞机场,吴兰兰却意外地来了。

田诗铭问:“你怎么来了?也不说一声。”

“我正好在这边做保健,知道他们要走了,便过来送送。”吴兰兰看着程一路。

田诗铭大着嗓子说:“啊哈,好啊,战友嘛,是要来送送。”

程一路说道:“其实也不必了,见了面就行了。”

吴兰兰的脸显然是刚刚化了妆的,粉似乎还没有匀开。她拉过程一路,说:“代我向卓照他们问好,十几年的战友了,以后见面越来越少啦。”

“怎么会少?我们在南州的项目开始后,我带你去,不就见着了?女人嘛,尽说些伤情的话。程书记,别见外啊。”田诗铭却插上了话。

程一路并没接田诗铭的话茬,对吴兰兰说道:“多回去看看老首长吧,一个人,也挺孤单的。”

“我会的。”吴兰兰笑着,但泪水却在眼睛里闪着。程一路赶紧避开,大家往候机厅走了。吴兰兰说:“一路团长,我就不送你们了。”说着,便转身跑开了。程一路看着吴兰兰跑去的背影,心里一疼,也立即生出了一缕淡淡的忧伤。

人到中年了,吴兰兰说以后见面越来越少啦,也不是没有道理。去年,吴兰兰陪老首长到南州时,冯军还和大家一起说说笑笑。可是现在,冯军早已化成了一缕轻烟。人生苦短,何况已是人到中年了呢?

回到南州,南州老城改造规划已经正式出台了,而且经过了人大的批准。程一路给齐鸣汇报香港之行时,齐鸣就顺带将这事也说了,并且想请程一路出来,担任老城改造的指挥长。

程一路没有答应,说:“我先看了规划再说吧。”

齐鸣也就没有再坚持,他知道在老城改造上,程一路是有不同的意见的,便将规划书递给程一路,让他好好看看,最近可能就要有动作。

“动作?是拆?还是……”程一路问。

“当然是要拆,不拆城市怎么发展哪?”齐鸣说着看了眼程一路,“先是拆迁,这是个硬工程,涉及面广,复杂啊。我想了想,除了你,没有人合适了。在拆的同时,我们还要考虑建。我已经联系了一家省城的开发商,最近可能要来。你先准备准备,到时再谈。”

“我一直认为,不能走老城拆迁这种思路。”程一路拿着规划,正要继续往下说,被齐鸣打断了,“一路同志啊,我们要着眼长远哪。老城是好,但毕竟老了嘛。从城市发展,从民生工程,从将来的保护上看,都是要动的嘛。不推陈,何以出新哪。是不是啊?”说着,齐鸣拍了拍程一路的肩膀,“我知道这件工作难度大,任务重,而且会有很多的麻烦事啊。你先干着,你不牵头谁还能牵头啊?总不至于让我齐鸣来牵头吧?哈哈,是吧!”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规划上上次说有蓝线区,不知这次怎样?这样吧,我先看看再说吧。”程一路说着就将规划卷起来,出去了。

齐鸣坐在椅子上,他明白程一路的心思。在老城改造上,程一路根本上就是不积极不主张的心态。听说去年在拆沿江老街时,程一路一开始也是不太同意的,后来任怀航做了工作,又让程一路去做组长,老街拆迁才算拿了下来。这一回,齐鸣也套用了任怀航的方法,你不同意可以,但是,你必须去做这个工程的指挥长。这样,从外界看,就消除了班子内部有分歧的印象。南州刚刚经历过官场地震,齐鸣是实实在在地不希望再出现班子不团结,或者其他不正常的现象的。

上午,齐鸣还有一个会,他正准备起身,方良华进来了。

“齐书记,我想向您汇报一下思想。”方良华说道。

“啊哈,思想?好啊,是香港之行的吧。听一路同志说情况不错嘛。威远的实力很强,这好啊。这个项目你要牢牢抓着。”齐鸣放下了包。

方良华笑着说道:“项目都是在齐书记领导下开展的,我会好好地盯着。我是想汇报件事……”

“那说吧。”齐鸣挥了下手。

“去年我在桐山,桐山高速建设时,我坚持推行阳光操作,公开招标。结果好望角工程公司中标了。工程完成得很好。今年年初,我到市委后,好望角的老总吴起飞来看我,走时趁我不注意,放了张卡在我抽屉里。前几天我才看到,马上交给纪委了。这事,我反复想想,还是应该给齐书记汇报下,也算是一次思想汇报吧。”方良华说完望着齐鸣,齐鸣的眉头皱了皱,旋即道:“这个做法是对的。很好!领导干部一定要把握住自己,人家送与不送,那是人家的事;但我们收与不收,是我们自己的事。这就看一个干部的素质,一个干部的廉政意识。良华啊,你还年轻。这事做得很好啊,很好!”

方良华笑着,将手中的一个小盒子拿出来,递给齐鸣。齐鸣问是什么,方良华说打开就知道了。

齐鸣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只玉兔。他马上明白了,自己属兔,方良华还真是个有心的人,就说道:“香港的?”

“我也是随便看着的,觉得还好,就要了。”方良华嘴上说着,心里却想:为这玉兔,他和欧阳跑了半天。仅仅就这一只兔子,价格就不是小数目……

齐鸣用手摩挲着玉兔,看得出来他很喜欢。摩了一会儿,齐鸣把玉兔放进盒子里,问道:“多少钱哪?不便宜吧?”

“这个,这个……香港很便宜的。一点心意吧,就请齐书记别说了。您要下去了,车已准备好了。”方良华说着往外走。

齐鸣也拿起包,跟着出来了。

程一路到仁义来,心情是很复杂的。从去年冯军出事后,他只到仁义来过两次,一次是慰问困难户,一次是陪同省财政厅领导考察。

马洪涛打电话来,请程一路书记参加仁义的矿业集团揭牌仪式,电话中马洪涛说:“这个主意还是程书记出的呢,程书记为仁义人民找到了一条致富路啊。您可一定要来!”

程一路不好再拒绝了,何况他也想去看看马洪涛到底怎么运作的。

车到仁义,马洪涛带着县委县政府一班子人,已经在等候了。程一路说:“洪涛啊,你也学会搞排场了,这不好啊!”

“那要看谁来了,程书记来了,仁义人民都是发自内心地欢迎,这就不叫排场。”马洪涛笑道。

“你啊,学会耍嘴皮子了。好,不声不响的,就把个集团搞起来了,洪涛能干哪。”程一路边夸奖边跟着马洪涛进了会议室。

马洪涛把矿业集团组建的有关情况,向程一路作了汇报。其实很简单,就是政府主导,将原来的五家规模大些、设备先进些、安全状况好些的个体矿,联合起来,实行统一管理、统一安全防范、统一销售、统一开采、统一调度五个统一,组建股份制采矿企业。前几天,已经召开了股东大会,选举产生了领导机构。县政府的一位常务副县长任董事长,总经理由五个联合矿中的最大的一个矿的老总担任。

“我们的目的就是要将小矿山开采,从无序变成有序,既发挥我们的资源优势,又强化管理,消除安全隐患。”马洪涛汇报时,程一路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就是当初他给马洪涛出这个主意,到底是对还是错。仁义自从去年矿山整顿后,财政一落千丈,当地老百姓的生活也出现返贫现象。矿山是仁义的资源,有资源就要开发,关键是如何合理开发。程一路出这个主意的目的,也就是要给仁义找一条灵活的路子,既不要有悖于国家政策,又能保证安全,同时还增加地方收入。

从目前马洪涛的实践来看,是按照程一路的主意在进行的,而且进行得还很扎实。马洪涛汇报完后,程一路简单地讲了几句:“仁义组建矿业集团,对于仁义县来说,是个机遇,也是个新的起点。关键是要抓好安全,抓好管理。只有安全了,管理好了,才能有效益。仁义对于安全问题,有深刻的教训哪。前车之辙,后车之鉴,我们一定要牢记住!”

程一路说完,前来参加仪式的地矿局的领导也说了几句,然后大家又驱车到矿上。远远一看,彩旗招展,人头攒动。这是个老矿区,路早已修好了。

下车后,马洪涛介绍说:“这个矿原来是南方人来开的,后来撤资走了。现在由本地的一个大老板负责,这次他当选了集团的总经理。”说着,就看见一个满脸红光的矮胖子走过来,马洪涛又介绍道:“这是南州市委副书记程一路程书记,这是集团总经理黄成富。”

“程书记好,程书记能亲临我们矿的揭牌仪式,这是我们的光荣哪!”黄成富嘴里吐着沫子,脸上因为阳光照着,更加闪亮了。

程一路握了握黄成富的手,说:“搞得不错嘛!很好啊!”

马洪涛说:“你别看他个矮胖子,可是个资产好几千万的大富翁。这次联合组矿前,他原来准备到南方去的。我们做了工作,留下来了。搞联合体,没有市场没有管理不行,他就是这方面的人才。”

“留得住人才是从政素质的一个表现,洪涛啊,不能仅仅留下,要更大程度地发挥作用。一人致富不算富啊,关键要带动。不仅仅是采矿业,还要由此带动第三产业的发展,培育仁义经济新的增长点。”程一路边往主席台走边跟马洪涛交流着。

马洪涛不断地点头,主席台是临时搭建的,跟农村旧时唱戏的台子差不多。程一路站在上面,一眼看下去,满山满坡都是人,一直到更远的山凹里,那些房子前也都隐约地站着人。

常务副县长王农代表仁义县委县政府,宣布仁义矿业集团正式组建,同时宣读了省和中央有关部门的审批文件。黄成富就下一步联合矿业的发展与管理作了发言。程一路听着,心想:这个矮胖子,看起来似乎是个草包,但讲起来也还有头有脑,有条有理。这也说明了在我国经济发展过程中,一些民营企业家向现代企业家过渡的一个特征。这些企业家也在摸索,也在积累,也在成长。比如说采矿,一开始是找一个矿窝子,拉一支队伍,采出来就卖钱;再后来是成立个公司,粗放管理,以挣钱为第一;到现在,经这几次整顿,并且有了多次教训后,这些企业家们开始关注企业管理,以安全求高效。虽然感到从黄成富嘴里吐出那些现代企业管理的词儿,有些不伦不类,但毕竟是开始吐了。这就是进步!也就是发展!

黄成富讲完后,王农宣布请南州市委副书记程一路同志讲话,底下是一片掌声。程一路清了清嗓子:“同志们,对于仁义矿业集团的组建,我代表南州市委市政府表示祝贺!在这里,我想简单地讲三句话:一、祝贺!这是仁义人民经济生活中的一件大事,将对仁义的资源开发和经济发展,起到重要的推动作用。二、要求。希望仁义县委县政府,特别是仁义矿业集团,要切实把矿业的现代管理,作为集团生存和发展的根本来抓。不能仅仅是形式上现代,而且要从内涵上重视和强化。三、建议。安全生产是头等大事,尤其是矿业,我们要以人为本,以生命安全为第一。同志们哪,到仁义来参加这个仪式,让我想起了你们的老书记冯军同志。那是血的教训啦,安全无小事,一出就是大事啊。”

程一路停了下,望了望下面,那么多人,都是静悄悄的。他继续说道:“因此,我希望矿业集团要不断地加大安全投入,要在矿业的利润中,专门设立安全基金。在矿业的现代管理上,还要不断地加强学习,向外地取经,提高现代管理的水平。仁义县委县政府,要将矿业集团的发展和安全,作为重要的大事,拎在手上,一刻也不能放松。同时,要加强对其他非法小矿的取缔工作,坚决打击非法采矿。我相信,通过县委县政府的重视,通过矿业集团自身的努力,通过广大人民群众的大力支持,仁义矿业集团一定会成为仁义经济发展和社会进步的支柱,一定会为仁义广大人民的脱贫致富,作出应有的贡献!谢谢大家!”

底下先是静了一瞬,接着掌声哗的一下响了起来。马洪涛说:“程书记讲得好,老百姓都欢迎哪!”

接下来由程一路和马洪涛以及省地矿局的一个处长一道为仁义矿业集团揭牌。拉开红丝绸,牌子上鲜红的“仁义矿业集团”六个大字,在阳光下更加明亮。

揭牌后,程一路随马洪涛一道,下到了即将开采的一号矿井。这里的工作面都安装上了安全防护设施,黄成富介绍说:“我现在不得不安装哪,死一个,矿就完了。”

程一路咳了下,批评道:“黄总哪,看来你的认识还有问题啊。这不是死人不死人的问题,是企业如何走向现代化,管理如何正规化的必然要求。”

马洪涛接着说:“程书记批评得对,黄总还是要加强学习,联合矿业不是你以前的私家小矿了,没有管理就没有效益,没有安全就没有保证。程书记,我们下一步还要搞矿业培训班,安全问题,我们会时时刻刻放在心上的,请您放心!”

“那就好。”程一路应了声。

下午,程一路继续在仁义考察。他重点看了一些贫困户,特别是一些因为矿难而失去家庭主要劳力的贫困户。家徒四壁,温饱有虑,这是这些家庭给程一路的最深的印象。看完这些家庭,程一路感到心里发紧,鼻子发酸。他没有多说什么,却让马洪涛觉出了异样的沉重。

晚上程一路谢绝了马洪涛和仁义班子同志的挽留,回到了南州。在车上,程一路问陈阳:“仁义能不能真正地搞好矿业安全?”

陈阳知道程一路一直为这事担心,就答道:“关键是管理。”

“是啊,是啊!”程一路叹道。

车快到南州时,程一路接到了吴兰兰发来的短信:原谅我的失礼,注意威远的投资。

这前一句话程一路当然知道意思,可是后一句呢?是提醒南州方面注意威远在南州的投资吗?还是其他?但不管是什么,吴兰兰作为威远的美国代表,这个提醒是有一定价值的。程一路心中突然有了某种隐忧。他立刻回了个短信:看见你一切很好我很高兴,谢谢你的提醒。

第二十二章

殷眉儿打电话给方良华秘书长,她怀孕了。

这让方良华有些吃惊,但随即他给了殷眉儿一个不容更改的决定:去医院做了。

殷眉儿在电话里哭泣着说:“我不想做,我想留下来。”

“你疯啦?”方良华生气了,“怎么能留?快去做了。”

殷眉儿挂了电话,方良华的心里很乱。这个殷眉儿,偏偏在这个时候,搞出什么怀孕来,真是要命!怎么搞的?每次不都是防范得很好嘛。

方良华呆坐着,高天进来报告说:“省委考察南州政府班子的考察组明天就要到了,齐书记请秘书长和组织部联系,过问一下。”

“好了,我知道了。”方良华显得很没有精神。

高天问:“秘书长是不是太累了,我看你脸色不太好!”

“没有,你去忙吧。”方良华挥挥手,高天出去了。手机上来了短信,是殷眉儿的。殷眉儿说她想留下这个孩子,她知道方良华不可能永远属于她,所以她要留下孩子,一个人过。

唉,这女子!方良华在心里叹了声,拿起电话拨通了殷眉儿的手机,让她晚上到南州来。殷眉儿却回答说不来了,刚刚怀孕,是不能长途颠簸的。

方良华哭笑不得,这个时候,他真正知道殷眉儿也是个很有主见的女人了。

但是,在这个时候,殷眉儿要留孩子,这不啻于把方良华往火坑里塞。在殷眉儿电话之前,方良华刚刚接到省里的一个同学的电话,告知他省委的有关领导看到了举报信,已责成省纪委组成调查组,正式要对方良华的有关问题展开调查了。

调查,方良华倒是不怕。卡交了,其他的也无非是过年过节的事,查不出大名堂的。但是,一个干部被调查,总不是好事。何况,真的按照有关条例来查,怕是任谁也能查出个一二三四来。

可是,这个时候……

方良华想了很长时间,决定这事还是得向齐鸣说说,请齐鸣出面。就上楼到了齐鸣办公室,他一眼就看见那只玉兔子正摆在齐鸣的办公桌上。

“有事吧?”齐鸣抬起头来问。

“是有事。两个事,一个是领导干部离岗招商,现在基本上都出去了,初步成效不错。”方良华停了下。齐鸣问成效到底怎样不错?方良华说已经有三个项目在谈了。

齐鸣站起来,笑道:“可见南州的干部是有路子的嘛,一出去,商不就来了嘛。”

“是啊,是啊,还是齐书记决策英明啊。”方良华也笑着。

齐鸣喝了口茶,方良华动了动嘴唇,然后说:“还有件事,听说省纪委要来查……”

“啊……”齐鸣回头问道。

“我刚刚听一个同学说,省纪委要来南州查我,就是因为那张我上次给你汇报过的卡。”方良华望着齐鸣。

齐鸣的脸上没有任何变化,只是嘴上说:“那张卡?不是交了吗?还查什么?”

“就是啊,早就交了。”方良华一脸无辜的样子。

“啊,我知道了。好好,就这事吧?”齐鸣问方良华。方良华点点头,说就这事。齐鸣又说了遍“我知道了”,方良华便没有再说了。

回到办公室,方良华揣摩齐鸣的想法,他只是说“我知道了”,而没有表态。但是,从他的语气上可以听出,齐鸣对这事也是有些吃惊的。他没有一推干净,而是用了“我知道了”这样的语言,方良华估计,齐鸣会很快找省纪委了解情况,然后再作出他的判断的。齐鸣在官场上经营了这么多年,对这事的处理,他必须慎而又慎,不会轻易地表态的。

该说的说了,方良华现在不知道该怎样来走下一步了。

桐山的副县长刘劲松来了,方良华看着刘劲松,刘劲松笑道:“方书记不认识我了?看得让人心慌。”

“最近怎么样哪?”方良华移开了目光。

刘劲松说道:“能有怎么样?天天干吧。不过,我在县里听说贾红旗在到处告你,是有这回事吧?”

“啊,他告?你怎么知道?不要乱猜测。”方良华支开了话题。

“我也是想不通嘛,贾红旗凭什么告你?他自己,他自己还一屁股屎呢。”刘劲松说着啐了一口。

方良华心想:这就是你刘劲松的不对了,老是沉不住气,怎么行呢?这可是官场之大忌啊!贾红旗有没有问题,那也不是你刘劲松说了算的。

刘劲松见方良华对这些并不太感兴趣,就换了个话题,说最近桐山的招商即将有个大突破了,招来了一个大项目。

“大项目?什么项目啊?”方良华问。

“是个无污染高效益的好项目啊,秘书长,我说出来您别见怪。”刘劲松玩了个滑头。

方良华笑笑,点点头。

刘劲松道:“姚旷书记亲自招商,桐山最大的开发项目月亮湾风情岛,过几天就要正式奠基了。姚书记没给您汇报?”刘劲松故意问了问。

“这个我不太清楚。月亮湾风情岛,名字倒挺好的。干什么呢?”方良华有些迷惑。

刘劲松一脸的坏笑:“风情嘛,既是风情,还能干什么?下次秘书长到桐山,我请您上岛。开发这个项目的是个广东投资商,据说将来的服务人员都得从东南亚请。”

“唉,这也叫招商?”方良华问刘劲松项目投资多大,刘劲松说一期工程六千万。

“规模不小啊。”方良华叹道。

余百川边嚷着边往里走,一进来就道:“秘书长,我干脆回去吧。我这调查报告怎么就不能发?这可都是事实。”说着扬了扬手里的稿子。

方良华已经知道余百川来的原因了,余百川在底下跑了一段,搞了个关于南州经济发展的调查报告,虽然内容翔实,但是观点上与市委不太一致。方良华看后要他修改,余百川没同意,还要求在《南州研究》上发表,方良华当然不同意。这不,余百川找来了。

刘劲松看余百川一脸怒气的样子,就说有事先走了。方良华道:“百川哪,不要发火嘛。不就是个调查报告吗?用得着这么发火?”

“什么?就这么个调查报告。秘书长您这是看不起这报告啊。我倒想问问:这个报告为什么不能发表?”余百川声音很大,“是政治问题,还是认识问题?是观点问题,还是调查本身出了问题?”余百川有些咄咄逼人了。

方良华只是笑着,他知道对付余百川这样的人,必须让他先泄光了怒气,才好慢慢地磨他。果然,余百川说了一通,看方良华一直不说话,也就停了。

“百川哪,说完了吧?”方良华依然笑着,“这个报告为什么不能发?是吧?只有一条理由:与市委的有关决定相冲突。你说这样的报告能发吗?我这不是针对你个人,而是针对报告。我知道你余百川文字好,调查扎实,但是关键是观点。你是市委政研室的主任,你就得对市委负责。”

余百川嘴唇动了几下,但没有说话。方良华看着,心想这就是知识分子的特点,你点中了他的软肋,他就疲软。你要和他戗着来,他会比牛还犟,于是便换了口气道:“这样吧,百川,这个报告虽然不能发,但还是很有价值的。先印一部分,送齐鸣同志、守春同志和一路同志、岳琪同志,请他们看看。好不好?”

“那就这样吧。”余百川还是生着气,态度却明显地缓和了。

省委考察组由组织部常务副部长乔晓阳带队,来南州考察政府和人大、政协班子。

对于省委考察组的到来,南州官场这次是意外的平静。去年,为南州市委换届,省委考察组曾三次到南州,其中一次还是由时任省委组织部部长的秋浩月亲自带队。严格说,整个的南州市委班子考察,结果是很不令人满意的。南州的市委班子,到头来除了程一路提了副书记,方良华提了秘书长,其余的要么不动,要么平调。因此,这次政府考察,官场上再也没有像市委考察那样风云变幻了。

这次的考察,大部分人选其实是早已定了的。空出来的名额,也无非就三四个,还都是人大和政协的职务。政协主席方浩然刚刚因病去世,这个位子并不在考察之列。

刘卓照在第一时间打电话问程一路,是不是省考察组到了。程一路说:“是的,不是已通知你们来参加会议了吗?还问什么?”

刘卓照探道:“不知……”

程一路对着听筒,哈哈一笑道:“吞吞吐吐什么,想说就说。不就那事吗?等考察后就知道了。”

“那也是,还请团长多关照啊。”刘卓照也笑了。

“好吧。啊,前几天到香港,看见了吴兰兰,她向你问好。”程一路刚说完,刘卓照在对面就笑了。程一路知道刘卓照笑的意思,便说道:“她从美国到香港了,为即将在南州上项目的威远集团服务。”

“啊,是吧,团长。不打扰你了。请拉老部下一把啊。”刘卓照半开玩笑半认真。

程一路笑着,说当然当然,便挂了电话。

按刘卓照的资历和任职经历,这次班子调整,他是很有竞争力的。政府的位子,肯定是不行了。齐鸣已经内定了徐成过去,而徐成留下的位子,一准会由省委直派。组织部长一般不在本地提拔。刘卓照的年龄也已经不在党委提拔的人选范围之内了。人大这次要新增两名副主任,原来的两位老同志到龄了。刘卓照最合适的位子也就在这儿。但是,排在刘卓照前面的远远不止两位,其中的市经济委主任戴轩,是非上不可的。那么,最后只剩下了一个位子。现在,这个位子竞争最激烈的是两个人,一个是交通局的吴光大,一个就是刘卓照。政协虽然这次也要增加一个,但是必须是党外人士,跟刘卓照沾不上边儿。吴光大这几年一直在交通局,根基很稳。从几次的接触来看,吴光大和齐鸣书记的关系,也是非比寻常。

而且,组织意图往往也只是一个方面,民主测评这一关非过不可。刘卓照一直在下面,民评这关,对他就很不利。县委书记们互相拼着,不会轻松地让他上的。市直投他票的也不会多,吴光大在市直的活动能力不一般,相比较,刘卓照就有些艰难了。

去年,冯军本来内定了要进市委班子的,可是党代会没开,他就以身殉职了。作为战友,程一路悲痛不已。他甚至懊悔,没有早一点帮冯军解决问题。因此,这次刘卓照找他,他虽然嘴上没有明确答复,但心里早已定了调子,要尽最大努力,来帮刘卓照一把。

在省委考察组来之前,市委常委会上报了几个考察人选,刘卓照也在其中。昨天,当程一路知道是乔晓阳带队来南州时,他给乔晓阳专门打了电话,委婉地表达了自己的想法。乔晓阳说明白了,他会关照的。乔晓阳又顺便问到简韵,说那丫头人不错,在省台干得挺好的。

程一路不明白乔晓阳提到简韵的意思,也没有问。简韵和乔晓阳的女儿是同学,现在简韵又在省城,与乔晓阳接触自然会更多些了。

考察会议在南州市委小礼堂进行,齐鸣主持了会议。

会前,程一路把陈阳叫了过来,轻轻地对他说了几句。陈阳点点头,就出去忙活了。程一路是让他在适当的时候放点风出去,给刘卓照造造空气。

齐鸣对考察工作作了一番讲话,主要的意思无非就是两点:要从政治的高度搞好考察;要从全局的高度服从考察。程一路看见刘卓照今天特地坐在醒目的位置上,神情里或多或少有一些紧张。而吴光大,则坐在最后面,一脸的踌蹰满志。

大多数人在听齐鸣的讲话,齐鸣讲完了,乔晓阳也例行公事地讲了一遍。

接下来的民主测评,没有任何条件。看似绝对公平,但细一对照,却发现能对上号的也就那么几个。

投票结束后,会议也就结束了。散会时,乔晓阳笑着对程一路道:“齐鸣同志很看重你的意见啊。”

“啊,是吧。我只是建议而已。”程一路也笑道。

赵守春走过来,跟乔晓阳开玩笑说:“晓阳部长啊,去年到西江也是你去的。你可把我搞惨了,从市长搞成了代理市长。是不是哪次酒没陪好啊?”

乔晓阳拍拍赵守春的肩膀:“你啊,老赵。南州差似西江?组织上是看你在西江待得太久了,不好脱身,才关照你的啊。你啊,得了人情还卖乖。”

“这倒是,南州就是好些,连女孩子都美丽些。乔部长,是吧?”赵守春大声地笑了起来。

刘卓照从身边过,朝程一路笑了笑,程一路也笑了一下,两个人都没打招呼,便走开了。

第二十三章

省委举办厅级干部经济研讨班,为期一个月,齐鸣让程一路参加。程一路也觉得该参加,现在全党上下都在建设学习型政党,作为一个领导干部,面对日新月异的经济发展,不学习,不充电,在知识结构上不更新,很快就会被淘汰的。

研讨班选择在风景优美的静安山进行。

静安山,在唐朝时,因为大诗人李白的登临,而成为了天下名山。山上风景秀美,林木葱茏。整座山不大,处在省城西郊,但山上特别的幽静,,省委培训中心就座落在林荫深处。三幢浅绿色的房子,同整座山浑然一体。林中鸟鸣阵阵,却更增添了安静。

这样的一个世界,真正地是个研讨的好地方。

程一路上课之余,喜欢在山上走走。沿着林荫道,一直往山的深处走。走到最后,没有路了,只有一挂飞瀑,羞涩地悬在面前。程一路看着那瀑水,它是洁净的,也是清纯的,从山岩上青涩地跃入底下的深潭,如同一位豆蔻年华的少女,活泼中还有一丝丝矜持,腼腆中含有一缕缕灵动……

程一路站在瀑下,往往是想得有些入神。想着想着,便什么都忘记了。

因为是厅级干部班,官场意味其实还是很浓的。吃请的事,每天都在发生。领导在外研讨,当地的干部顺道或者专程来看看,都是无可厚非的。除了早餐,只要你愿意,每餐都有人请客。以至于到下午上课时,往往有一小半的位子空着,甚至偶尔还会从座位上传出并不太轻的鼾声。

授课的省委党校的教授,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管你来不来,不管你鼾不鼾,他自个儿说自己的课。课说完了,研讨题写在黑板上,下一节课就是专题讨论。

专题讨论是这些厅级干部的强项。因此,尽管没上课,尽管打鼾,讨论起来依然热烈。各种观点精彩纷呈,这个时候,你不得不承认,这些干部是有素质的,是有水平的,也是有理论见地的。

程一路很少参加吃请,他来参加这个研讨班,一大部份是为了找一份清净。南州的人事考察刚刚结束,结果虽然还没出来,但也是和尚头顶的草,明摆着的。到研讨班来后,头两天还是电话不断,程一路接着就烦,又不能不接。吴光大,还有张风,甚至王学延,都说程书记在这里学习辛苦,他们要来看望看望。程一路一概回绝了,来看望什么呢?在部队了呆过二十年,这样的日子还不能过?

电脑是带来了的,虽然培训中心也有电脑房,但毕竟不帮方便。晚上,程一路从外面散步回来,一般是先看看书,然后就上网。

以前在家,程一路虽然也是上网,但只是浏览浏览,很少深入地看下去。这次时间够了,他往往是在网上沿着某一个主题,一个劲儿地往下看,包括这个主题的相关链接。昨天晚上,他就看到了经营城市这一块,看到了全中国乃到全世界诸多地方,城市经营与发展的理念与实践。看着这些,他不由得就想到了南州的城市建设。前几天,岳琪打来电话,跟他谈了谈牌坊街拆迁的事。程一路出来学习后,这一块的事暂由岳琪在分管。岳琪对牌坊街的拆迁有不同的想法,其实就是不赞成。她的观点是全部保留,齐鸣当然不会同意。她为此有些心烦,便与程一路说开了。

程一路没有下面回答岳琪的问题,只是含糊道:“既然是市委的决定,服从是原则。但是在具体运作中,要有灵活性。”

这话虽然是对岳琪说的,其实也是程一路准备用在老街拆迁上的策略。

大的方向,拆是定了的。而且从牌坊街的居民生活质量看,也到了要拆改造的地步。文化保护也是有限度的,所以灵活运用,就是要把握蓝线区域的设置,尽最大可能地对古迹遗存,给予保护。

程一路现在担心的,不仅仅是拆,而是齐鸣书记正在引进的开发,也就是经营城市。在网上看了后,程一路明白了,所谓经营城市,说穿了就是土地地置换。用城市的土地换得房地产的开发,从而既让财政获得收入,又达到了改造老城的目的。

齐鸣引进的是一家省城的房地产开发公司,听说省城很多繁华地段的开发,都出自该公司之手。这样的公司,一定是既有实力,又有通天的能力的,否则,你实力再强,想在省城的繁华地段有所作为,也是不太可能的。

学习了一周之后,因为是周末,大部份厅干们都回去了。程一路本来不想回去,但是整个山上没了人,呆着也空落。想来想去,就跑到张晓玉的婶婶家了。

张晓玉的婶婶,也就是现在正在等待审判的张敏钊的妻子。她一个人从省城搬了出来,住到了离省城一百里地的张敏钊的老家。

程一路这次没有用车,而是自己搭车。一路上天气闷热,好像要下雨似的。车到将近中午时才赶到。婶婶看见程一路,着实是吃了一惊,问怎么没坐车。程一路说没要车,搭车也很方便。婶婶笑着道:怕是很多年没搭过车了吧。

是啊,很多年了,程一路笑道。

婶婶比上一次来看好多了,其实婶婶也才五十多一点,比程一路大不了多少。

程一路问到婶婶的日常起居,婶婶说这个不用操心,自己还有退休工资,一个人过日子,是绰绰有余的。张敏钊只有一个女儿,正在澳洲。因为张敏钊事发,提前中断了学业,在一家公司上班了。

婶婶问张敏钊的案子听说最近要审判了,程一路点点头。

“我就怕……只要不是那样,就算好了。”婶婶叹着气。

程一路劝道:“那该不会吧,听说后来认罪的态度好了,有从轻情节。”程一路说着,心里却没有底。

“是啊,我上一次让人带话给他,进去了,该说什么就说什么。这个时候,嘴再硬,也是白硬了。好死不如懒活。保个命重要。”婶婶流了泪。

“我也这么想。看来后来他想通了。唉!”程一路也叹道。

婶婶抹了抹泪,说中午了,做点饭,一道吃吧。程一路说也好,反正还有百十里地。

饭是从农村人家卖的米,菜大部份都是邻居们送的。张敏钊从小出生在这里,六岁上,父母双双病故。他就成了孤儿,是全村子里的邻居们,一家一口饭,一家一件衣,硬是把他养大,上学,最后成了国家干部。对老家,张敏钊是很感念的。不管到哪里工作,只要是老家人找的事,一概尽力。在老家人的心目中,张敏钊还是当年的那个小孤儿。老家人记着他的恩。因此,张敏钊出事后,老家的人都不太敢相信,有些人甚至提出来要联名上访,证明张敏钊不是一个贪官。直到中央公布了张敏钊案件的部份事实,老家人才由不得长叹一声。婶婶回到老家后,村子里的人把他家的房子翻修了,连热水器什么的,也都给装上了。

“还是这里好啊,清静得好,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好。”婶婶感叹道。

“乡下的空气也好,我老了,也要找个乡下地方来住。”程一路想起了瓦尔登湖中的那个叫梭罗的人。

“晓玉呢?现在好吧?前不久她打电话来,好像……”婶婶望着程一路,似乎有些不好说出口。

程一路笑道:“她很好,最近是有了点问题,正在解决。她想让我到澳洲去。”

“一路啊,要是以前哪,我可能不会劝你。但现在,你叔叔出事后,我就想通了。当官也是有风险的。再大的官,一旦出事,就还不如一个穷叫化子。叫化子还能活,你叔……唉。因此,我劝你,听了晓玉的话吧,不行就出去。女人长期在外,也不是事啊。”婶婶这番话,显然是在已经知道一些内情的情况下说的。

程一路看着婶婶,想了会儿才说:“我也想出去。可是,婶婶,你知道我这人性格,我放不下这边哪。当官是有风险,关键看自己怎么把握。至于晓玉,我的想法是尽量回来,如果她真的不回来,我也就……”

“就怎么样?离婚?”婶婶问道。

“那得看情况了。”程一路茬开了话题,说我来做饭吧,好多年没做过了,我以前的手艺也还是不错的。

婶婶说那能让你做,你四处转转,我做好后喊你。

程一路沿着房子,转了转。乡下的空气确实清新,村子里的人很少,大部份都外出打工去了。现在是七月初,再过十来天,一部份打工的,又会像侯鸟一样飞回来,忙双抢。除了鸡叫猪叫,村子里静得狠。但是抬头一看,一缕缕的炊烟,也在不断地升起来了。

婶婶做了三个菜,一个汤,全部是乡下的土产。连猪肉都是土猪。程一路陪婶婶喝了两杯酒,他看到婶婶虽然精神比一次好了,但人是明显地老了。

看着婶婶,程一路突然想起张敏钊在南州被带走双规时的模样。一个副省长,在那一瞬间,不知到底能想些什么?而现在,在面临最终的审判前,张敏钊又到底在想些什么,又能在想些什么呢?

方良华感到头疼的问题还是一个接一个来了。

殷眉儿自从拒绝了方良华要她打掉孩子的提议后,连手机也关了。方良华不太可能直接给殷眉儿的单位打电话,那样太冒险了。很多人都能听出他的声音,好歹他也在桐山当过好几年的书记。本来,方良华准备抽个空到桐山去一趟,当面与殷眉儿好好谈谈。但她手机一关,基本上等于没了信息。方良华只好干着急了。

殷眉儿说到做到,也许这回对待孩子,也会像当初对待方良华的示爱一样,飞娥扑火,在此不辞。这样就麻烦了,而且会成为大麻烦。

方良华这回真切地感受到了女人的力量,尤其是像殷眉儿这样平时娇羞的女人的力量。

从香港回来后,方良华将给殷眉儿卖的项链放在办公室里。他一共卖了四条项链,送给胡菊一条,是最便宜的。这一条是给殷眉儿的。还有一条准备送给省城的一位同学的夫人。最后一条,他送给了石妮。

就在把项链戴在石妮脖子上的时候,方良华知道又一个麻烦来了。

石妮红着脸,半是娇半是嗔,“我不想回省台了,就留在南州台,好吗?”

方良华一震,这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便笑道:“南州小台,哪能与省台比。你的事业在省台,别胡想了。”

“不嘛,人家是为了你才留下的。至于事业,爱你就是我的事业!”,石妮说着亲了方良华一口。

方良华心又是一震,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停了停,方良华抚着石妮的手,说:“别傻了,你怎么能留在南州呢?回省城吧,我到时去看你,多好!”

“不好!”石妮翻身坐了起来。

“你啊,你啊,孩子似的。好了,好了,先躺下,你要为我想想,你留在南州,我还能有好日子过吗?要是……”方良华望着石妮。

“要是什么?怕你老婆知道了?我就是要让她知道。我要你离婚!”石妮声音高了。

方良华赶紧用手掩住石妮的嘴,“哎呀,别再说了。”离婚对于方良华来说,不是没有想过。当初他遇到殷眉儿时,他就想过离婚。但一看到胡菊的样子,他根本就不可能提出来。胡菊要是知道方良华要离婚,依她的个性,最后只能是鱼死网破,谁都不得安宁。一个市委秘书长闹到那个地步,还有什么意思呢?

石妮翘着嘴,在等着方良华回答。方良华看着这个女孩,想起乜一笑介绍他们认识时,就说过:石妮是一朵带刺的花。这朵带刺的花,不仅仅要在方良华的身边开放,还想着要永远在他身边了。

这是万万不可的,方良华打定了主意,“这样吧,石妮,你先回省城。以后的事,慢慢再说。”

“不行,我不走了,就在这”,石妮鼓着嘴。

方良华猛地有了火,他起身下了床,指着石妮道:“不走?是吧。那好,我走。我这样告诉你:一,必须回省城,二,对我们的关系必须保密,要是谁知道了,你负责!”

说罢,方良华迅速地穿好衣,开门出去了。

石妮也还真是个角色,第二天就回到了省台,但接着给方良华发了条短信:给你三个月时间。否则后果自负。

方良华看着笑了,心想人都回到了省城,距离改变一切。慢慢地就会淡了。你石妮又不是第一次爱男人,犯得着这么尽心?

话是这么说,但方良华的心里总有一块影子,每次遇到乜一笑时,仿佛都看见乜一笑在狡猾地笑着,那笑的意思很明显,就是握着你天大的秘密似的。

现在,方良华坐在办公室里,似乎还能看见乜一笑这样的坏笑。

高天拿着一沓子文件进来,望了望方良华秘书长,放下文件,欲走不走。方良华问道:“有事吧?”

“秘书长,陈阳当了副主任,我也该动下了吧”,高天道。

“哈哈”,方良华笑着,“原来是这事。人家陈阳,跟一路书记好多年了,提个副主任,不很正常嘛。你还早,才来嘛,等等,做好了事,还怕没有机会?是吧?”

“机会是有,可是要等到……”高天嗫嚅了下。

方良华没有做声,高天又道:“听说招商分局那边出事了?”

“什么事?哪个局?”方良华问。

“我也只是听说,刚刚才听到。还没有证实。可能不确切,听说招商驻深圳分局的局长王长河,在酒店里嫖娼,因为少付了钱,被人给打残了。”高天详细说道。

“是吗?有这事?怎么我不知道?”方良华说着拿起电话,就给市招商局的叶局长打电话。叶局长在电话支吾了一会,说:“是有这事。现在人还在医院里,可能双腿都保不住了。我们也是刚得到情况,正要派人去深入了解。”

“怎么搞的?啊!立即派人过去,迅速处理好。不要留后遗症。这个王长河平时不是还好吗?听说刚引了一个项目,怎么说……”方良华气愤中又有些惋惜。

叶局长道:“这个我们知道,除了秘书长,我们没有向任何一个领导汇报。想等事情处理好了再说。我自己会亲自过去。这次就是因为项目,他请人家公司的老总,酒后开房出事的。”

“啊,那你们去处理吧,有什么情况及时汇报。”方良华放下电话,对高天说:“这事还没定性,不要乱传。”

“我知道”,高天应道。

方良华正要看文件,齐鸣书记打电话来,让他上去。

齐鸣书记告诉他省城的开发公司明天来人,是老总杜丽。请秘书长安排好接待。另外,齐鸣低下声,道:“省纪委那边我已经说了下,这不利于南州的稳定嘛。他们已答应不查了,你也不要再有包袱了。”

方良华心里轻松了下,连声说了谢谢齐书记。

齐鸣说:谢什么呢?你本来就没事……

第二十四章

民主推荐中,刘卓照的落选,实在有点出乎程一路的意外。从资历和任职上看,刘卓照比吴光大要强,从为人和工作能力上看,刘卓照也还算是很出色、注意的。而且,程一路在考察会前,还通过陈阳做了一些必要的工作。但结果出来后,吴光大的票数据高于刘卓照,而且高得很多,甚至高得不太正常了。

程一路得到这个消息,首先是陈阳打过来的。在电话里,陈阳似乎也很气愤,说这不太正常,有人为的操纵。程一路问了情况,并没有表态。只是让陈阳少说这样气头上的话,事实就是事实,何况干部考察,是民主的体现。

但放下电话,程一路心里还是嘀咕开了。

很多时候,考察一个干部,并不仅仅是考察干部本人,更多的是考察到了干部身后的人和事。也就是后台。虽然没有明说,其实谁都知道。刘卓照作为一个县委书记,任怀航曾是他最有力的后台,任怀航在时,刘卓照对程一路也是长期打马虎。任怀航走后,刘卓照也在齐鸣身上下了功夫,应该说效果不好。便转而全身心地与老战友、老团长往来了。程一路理解这些,规则使然,老是想打破规则的人,最后最有可能被规则淘汰。

本来,刘卓照的落选也是很正常的,总得有人落下来,不是刘卓照,就是吴光大。可是,陈阳的那句话却挑动了程一路的神经。

“人为的操纵”,那么是谁在操纵呢?

外界的人都知道,刘卓照是程一路副书记的战友、部下,关系不是一般的铁。虽然程一路没有明的给那些人打招呼,那些正处级干部还需要打招呼吗?陈阳也做了些引导,他们不至于榆木疙瘩一块,不买程一路书记的帐吧?倘若真的连程一路副书记的帐都敢不买,那只有一种可能:有更高的人物在支撑他们。

是谁呢?

程一路没有往深处想,这是一个令人头疼的问题。就是有了答案,你也不能去问个明白。

正是周末,程一路觉得该回一趟南州了。

刘卓照却打来电话,说要来看老团长。反正回家也是一个人,既然刘卓照要来,就让他来好了。正好在一块谈谈,落选后,刘卓照的心里一定有抱怨,让他来这静安山里走走,心情也会放松些。

刘卓照这回只带了一个司机过来,提了三瓶五粮液。

程一路拍拍刘卓照肩膀,笑着道:“好啊,要来好好喝一下,是吧?”

“是啊,哈哈,好好喝喝。难得!”刘卓照脸上的红光依然透亮,头发却见少了。

“那好,今天,一醉方休。反正这里也没什么人,待会儿,我让食堂弄几个可口的菜,好好地喝上一回。我真的有一段时间没喝了。”程一路边泡茶边说。

司机上来从程一路手里接过茶杯,泡上茶,递给刘卓照。刘卓照道:“来学了快二十天了吧,一个月时间,快啊。多好,浮生难得半日闲。难得啊!可惜,我不够格啊。”

“你看你说的,别再想了。事情一过,风去云净。想他做什么?”程一路知道刘卓照话的意思,就细了几句,道:“这样吧,我们先到山上去走走,真的清净哪!”

刘卓照点点头,留下司机在张罗。两个人沿着碎石小径,一步步地往山上去。

初夏的山径两边,树木绿得往荫凉里走,不时闪出的野花,点亮了荫凉中的生动。程一路问刘卓照:“很久没有这样走过了吧?”

“是啊,很久了。记得在部队时,我们营房后面有一大块草块,一到春夏季节,草绿花红,美丽得狠。”刘卓照说着,仿佛就看见了满山的花和草了。

程一路笑道:“人到了这个年龄,就怀旧啊。网上说:怀旧是人变老的表现。看来我们是老了,冯军都走了……唉!”

“……老冯走了快一年了吧,快了,快啊!”刘卓照叹道。

一只小松鼠从前面的小径上走过,一点也不像平时所见的那样惊慌,而是慢慢的,边走边朝程一路他们张望。程一路道:“你看它多自在。在这里呆久了,跟人都熟了。”

走了段山径,到了瀑布边。中午的阳光正好照在瀑布上,发出绚丽的七彩光芒。

站在瀑布边,程一路叹道:“我有时站在这瀑布边,感到人生就在其中。我们年轻的时候,甚至更小的时候,当我们还是孩子,如同这瀑布,多么纯洁多么有活力啊。可是,流着流着,当瀑布成了流水,被河道限制,被两旁的山花羁绊,身心就开始疲惫了,尘埃也一点点地染上来。身子虽然年轻,心却老了。”

刘卓照看着程一路,其实细看,程一路脸上的皱纹也是一道一道的了。

“人生如瀑,这好啊!难得团长这么开悟。”刘卓照眯着被阳光照射的眼,努力地往天上看了看。一只白色的鸟儿,正从头顶飞过。那优美的身影,犹如绝美的弧线……

回到宿舍,菜已做好了。三个人,除了司机,因为开车不能喝外,程一路和刘卓照各自拿了个大碗。

“咱们也好多年没有这么喝过了,是吧,卓照?”程一路边斟酒边问。

刘卓照看着,“是啊,十几年了吧。最后一次用碗喝,是你转业到南州来那次。我们全醉了。醉了的时候,你还喊兰兰,喊……”

“你啊,不说了,来,喝!”程一路端起碗,一咕噜下去了。

刘卓照也不含糊,也喝了。喝了两碗,酒劲上来了。刘卓照问程一路:“团长,你说,我刘卓照怎么就不能……不能通过?”

程一路明白刘卓照是指民主测评的事,便道:“总有人下来吧,是不是?民主测评,无法解释。”

“是啊,无法解释。我知道你,团长,你还为我说了话。可是,你知道不?吴光大他,是谁在背后为他说话?”刘卓照望着程一路。

程一路没有问,刘卓照又说了:“是齐鸣,齐鸣齐书记,知道吧。”

这倒真的让程一路有些吃惊,齐鸣为吴光大说话,这不太可能吧。考察前,程一路还探过齐鸣的口风,齐鸣似乎对吴光大并没有什么倾向。反而对刘卓照更倾向些。难道这是齐鸣有意识所为,是说给程一路听的?

程一路皱了皱眉,刘卓照笑着说:“你也别想了。齐鸣书记是听了方良华的话,现在,外界说,方良华是半个书记啊……”

“是吧?”程一路含糊了句,秘书长和书记走得近,是理所当然的。他自己当秘书长时,外面也有人说他是半个书记,其实这也不假。秘书长有时知道的事,副书记不一定知道。秘书长参加的事,副书记不一定参加。相反,副书记知道和参加的事,秘书长却大都知道和参加了。更重要的,作为市委的管家,书记的一些更加私密的活动,秘书长一般也是参加的。而副书记,就不太可能了。

“外面说方良华被吴光大吃定了,因此死帮着他,连齐书记也拖进来了。”刘卓照说着,一拍脑袋,“嘿,不说了,说这些干什么?还是来喝吧。再来一碗。”

程一路再来一碗,是没问题的。但刘卓照就有些够呛了。

程一路想制止,刘卓照却把酒已喝了。一碗下去,他的脸立马飞红,说话也哆嗦了,“团长,你对我关照,我知道。如今这官场,没……没办法哪……”

“卓照,你多了,别再喝了”,程一路朝司机望了眼,司机把刘卓照扶了扶,便退出去了。

“其实,团长”,刘卓照喊道:“我知道你心里也苦。去年南州那么……那么大的动静,你……你能挺过来,不容易啊,……不容易。可是挺过来了,更难了,是吧?团长,是吧。……我说的没错,更难了。齐书记是不能……不能没有你,又……又不能太有你啊,团长!”

虽然是酒话,刘卓照这话还是让程一路心里一动。不能没有你,又不能太有你,难道齐鸣真的这么认为?

但程一路心里动归心里动,嘴上却没说。刘卓照继续道:“嫂子……嫂子不回来了吧?女人嘛,都是一样。嫂了原来多好,怎么?怎么……我说团长,你不如……不如就把那个叫……叫简……简什么的,要了。反正外面也知道……”

“卓照,你酒多了。胡说什么?哪有这些事。别再说了。”程一路黑了脸。

刘卓照看到程一路的黑脸,酒也清醒了些,笑着说:“对不起了,团长,我瞎说了。”

“就是,以后千万别乱说。”程一路倒了杯水,递给刘卓照,“其实,你刚才说得也对。我这个位子也难哪。去年南州那么大变化,许多人认为我有什么门路,做了什么手脚。齐鸣书记来了,我清楚他对我还是有些不太放心的,所以,有时说话,我也得注意啊!包括你的事,我也不能直接去说。但是,我没想到,吴光大会……”

“是吧,我也没想到。要不是齐书记,就凭他……”刘卓照喝了口水。

“不说这些了。今年财政怎么样?”程一路问。

“一般吧,任务能完。再有别的什么,像超额,我再也不干了。”刘卓照道:“听说省里的杜美房地产到南州了,开发老牌坊街,老街全完了,唉。”

“是吧,到了?”程一路说:“我走前,岳琪书记正在接手此事。快啊,再过几年,南州变得没法认出来了啊。”

“我就想不通,老是拆,再建。怎么不能到城外去搞一块地,让他们开发去,多好。”刘卓照牢骚道。

程一路说:“这就叫经营城市嘛。”

“经营城市?歪了,乱了。这样经营下去,全国都一个样了。”刘卓照边说边喊司机来收拾。等司机收拾完了,他也倚在桌子边睡着了。

程一路头也有些昏沉,正想也睡一会儿,手机响了。

是简韵。

简韵说:“我回到南州了,本来想请程书记一道喝茶,可是听说您学习去了。”

程一路听着简韵的声音,就如同山间瀑布的声响一般,便笑道:“是啊,在学习。人老了,不学习不进步啊!现在都还好吧?”

“还好。就是……”简韵欲言又止。

“就是什么啊?”程一路问。

简韵想了会儿才道:“我不说了。怎么周末也不回来?”

“一个人回南州,跟这儿没两样。不如这里清净。”程一路说的是实话。

“我去看你吧?”简韵问。

程一路赶紧道:“不必要了。我学习很快就要结束了,等完了我再到省城去看你吧。”

“那也好。”简韵说着,就是没有挂电话的意思。

程一路看着司机,说道:“我有事了,再联系吧。”说着挂了手机。

刘卓照睡得很熟,程一路让司机把他扶到了床上。不一会儿,鼾声就起来了。程一路一个人出了门,整座楼静静的,房子前的花坛里,艳丽的美人蕉正疯狂地开着,像这寂静中的,猛然吼出的一声歌唱。前面不远就是青山,小径,和那纯洁的瀑布。他伸了伸腰,打了一个酒嗝,一阵夏风正吹过来,他猛一激愣。酒全醒了,这时候,他有一种欲望:他想真真切切地吼一嗓子……

在外面走了会儿,方良华打来了电话,说香港威远的田总来了,晚上市政府设宴,田总提到程书记,请程书记一定能参加。

程一路哈哈一笑说:“我在学习班里呢。”

方良华说:“我当然知道,今天是周末,程书记没回来吗?”

“没有,我还在这边。请转告田总,代我问好。”程一路道。

“那好吧。不然我派车去接您?”方良华说:“也很快的,一个多小时就行了。”

“那……”程一路问:“田总一行多少人哪?”

“田总,欧阳,还有投资部的一个顾问。其余没了。”方良华介绍道。

程一路停了会儿才说:“那好吧,你也不要派车来了,我正好有车。到南州再联系。”程一路就是想知道吴兰兰是不是也一道过来了,要是她也来了,程一路就准备不再回去。现在,吴兰兰没来,说明吴兰兰可能也这样想。有很多事情,不说穿,也许就是美好;一旦说穿了,就变成了丑陋。

吴兰兰和程一路,都恪守着这一点。都不说,却都心照不宣。

刘卓照醒了后,程一路告诉他跟他的车一道回南州。刘卓照眯着眼,问:“怎么哪,想家哪?家里又没人。”

程一路就将威远集团老总来的事说了一遍,刘卓照虽然酒醉了,却记得吴兰兰,便问:“兰兰也来了?”

“没有”,程一路答道。

刘卓照不再做声了,车子上了路,刘卓照晃荡晃荡着,又睡了。程一路靠着车窗,看着车窗外一闪而过的人和景,感到一切都变得飞快。不仅仅是时间,还有心情。

到了南州,车子直接将程一路送到了金凯悦。

田诗铭田总一见程一路,就走上来抱了抱。程一路不太适应这男人间的拥抱,勉强应付着。抱完,田总道:“哇哈,程书记更年轻了啊。听说程书记正在学习,我可知道:在大陆,干部学习就是要提拔的意思,是吧?”

“这也不全是,有些是,有些不是。像我,这就不是。”程一路也哈哈一笑。

方良华在边上笑着说:“程书记是市委副书记这个层次上年轻的,也是最懂经济的。田总这项目能上,也是靠了程书记啊。”

程一路心想,方良华也真会说话,这个项目压根儿就是他自己引来的,研究政策时,程一路还持了反对意见,怎么现在成了“也是靠了程书记”呢。官场之话,十句话中,总也有一两句假话吧。

田诗铭道:“我知道哪,今后还要靠程书记多多关照哟。”

程一路点点头,说:“既是到南州来投资,就是南州的客人,也是南州的一员。为你们服务,理所应当哪。”

正说话间,齐鸣书记进来了。身后跟着一个女人,身材高挑。齐鸣向程一路介绍说:“这是杜丽,省城的杜美房地产开发公司老总。已经与政府签订了牌坊街开发的协议了。这是程一路副书记。”

“你好!”杜丽上前来,与程一路握了握手。说:“我听说这个项目前期拆迁是程书记负责的,只是最近去学习,才由岳书记负责。还得感谢程书记啊。”

“感谢谈不上,都是工作嘛!”程一路说着,大家便坐了下来。

自然又是酒来酒往,程一路说中午太喝多了,不能再喝,只是象征性地喝了几小杯。酒喝到六成,吴光大突然来了。

方良华说:“吴局长是专门来看望杜总的,他们是同学。”

程一路看着吴光大满脸是笑的样子,突然感到有些陌生。再看其它人,灯光之下,酒意之中,竟都有几分的恍惚了。

第二十五章

早晨起来,程一路感到头有些发昏。昨天晚上,从金凯悦回来后,他一直在上网。张晓玉给他发来了一封邮件,内容和上一次差不多,不过语气更强硬了些。程一路心想,这就像一个通牒,要么,程一路就到澳洲;要么,程一路就得给张晓玉自由。

对于张晓玉的变化,程一路一开始还有些不太能想得通。她是一个多么贤慧的女人,一个很好的母亲,可现在,她也变了。不仅仅是时间的距离,可能更多的是澳洲的文化和澳洲的思想,在一点点地改变着她。程一路是一个对感情看着又绝不是一个为着感情放弃原则的人,对于张晓玉的邮件,他只回了短短的一行字:一切顺其自然。

给张晓玉发完邮件后,程一路坐在书房里,如水的寂寞一下子漫了上来。他起身在房间里转了转。客厅里还是张晓玉走前布置的,卧室的墙上,挂着那幅张晓玉特别喜欢的《浔阳江头》的油画,画面上的女人,倚船吹箫,古典深致。这幅画,让卧室有了几分雅静。回到厨房,已经很久没有动过锅灶了。虽然荷药经常来清洗,但整个厨房,显出了缺少女主人的干涩,没有了俗世生活的温润。

程一路叹了口气,推开书房的窗子,夏日的夜风中,有一些燥热,而远处,整个南州城正在一点点陷入夜的宁静,与无边的隐晦。

陈阳打电话来,问程书记今天有没有什么安排?程一路问他怎么知道自己回来了,陈阳说是秘书长说的,说你们昨晚在一起。程一路说暂时没有安排,如果有,到时再说吧。

放了电话,程一路感到肚子有些饿了,就出门到市委大院外的小街上,随意地卖了一点早点,回家泡上茶,边吃边喝。张风却打电话来了。

张风说他就在楼下,程一路感到很奇怪,他昨晚刚回来,就什么人都知道了。真是……唉。

张风进来后,程一路已经吃完了。

程一路给张风泡了杯茶,刚要端过来,张风自己先站起来接了,道:“程书记,早就想到静安山去看你,可是……所以,今天特地过来。上午怎么安排的?如果可以,我请您出去走走。”

“走走?到哪啊?我有些累,算了吧。”程一路推辞了。

张风看程一路没有答应,就说道:“也好,学习挺辛苦的。那这样吧,您先休息,中午我叫车过来接你。”

程一路摇摇头,“这没必要了吧。我一个人中午简单地对付就行。”说着,程一路突然想起牌坊街拆迁的事,张风是副组长。就问:“牌坊街拆迁进展如何啊?”

“很好。岳琪书记挺有魄力。当然,主要还是程书记打下的基础。目前,大部份都拆了,只剩下十几户钉子户,正在做工作。省城的杜美房产已经与政府签订了协议,投资三个亿开发房地产。”张风有些兴奋。

“啊,那几处老房子保护,做了吗?”这是程一路关心的。

张风笑着说:“保护了,共四幢。”

“就四幢?”程一路想印象中不会就四幢吧,那条街上,可是名人故居林立的。小时候,大人们总说牌坊街老孙家、老姚家、老刘家,都是早些年南州的望族。那些房子,有一部份程一路进去过,很深很深的,有的三进,有的五进,最多的有九进。

“主要的是四幢,还有些……当然,不可能全部保护的。规划上也说了,齐书记也同意。”张风低头喝了口茶。

“啊……”程一路感到可能牌坊街的拆迁比他想像中的还要彻底。但这事,他也知道,不可能仅仅是张风的事。张风只是一个执行者。更大的决策者是齐鸣书记。想到这,他转了个话题:“程畈的示范点最近去了吧?”

“前几天,我让一个副局长过去了,搞得很好。路修了,正在帮他们注册成立一家建筑公司。不过……”张风停了下,看着程一路,“上次您让拆的那碑还在,村里人说那不能拆。吃水不忘挖井人。”

“什么吃水不挖井人,乱弹!下次让人再去,一定要拆。不拆,以后不要安排他们资金了。”程一路不知怎的,火一下上来了。

张风赶紧道:“那好,明天就让人过去。不过,其实不拆也行的,农民们,有点感念,也是很正常的。”

“拆了吧!”程一路没有让张风再讲下去。

张风看程一路没有多少说话的兴趣了,就说他先回去,中午再过来接程书记。在出门时,张风趁程一路不注意,将一张卡放在了鞋柜上。人赶紧走了。

张风走后,程一路把陈阳和叶开叫了过来。然后到牌坊街转了转。

牌坊街已经完全变样了,才短短的二十多天,原来那么一条古色古香的老街消失了。在靠南头,保留了一小块,大概就是张风所说的四幢房子,也就是规划书上一再强调的蓝线区域。四幢房子,平时老街完整时,显得深致、高大。这老街一拆,四幢房子独立出来,马上显出了破败。靠东的山墙上,残留着断砖,犹如月亮,失去了云彩的衬托,单调而冷清。沿着铺满断瓦残砖的街往前,依稀可以看见脚下的麻古条街面。这些街面上,一到雨天,清光溜滑,撑一把小伞,慢慢地走,还真的有几分诗意。可现在没了,放眼一望,一大片都是残垣断壁。张风说的十几个钉子户的房子,零落地摆在那儿,弱小而无助。仿佛一个孩子,明知不是别人的对手,却要死撑着。

陈阳陪着程一路转了一圈,看着程书记眉头越拧越紧,便道:“其实拆就拆了,前几天,余主任为这事和齐书记吵了一回,骂齐书记是……”

程一路回头望望陈阳,陈阳看并没有责怪,便继续道:“骂齐书记是南州文化的罪人。齐书记问他:文化保护固然重要,可是老百姓的住房就不重要?城市建设就不重要?秘书长后来狠狠地批评了余主任。听说他要辞职。”

“啊,有这回事?百川这个人就是这样。”程一路道。

陈阳又说:“岳书记好像也有不同的想法,同齐书记说了,齐书记没有同意。所以前几天,岳书记回北京了。大概是心里不太舒服。”

程一路心想岳琪毕竟是从京城来的,对底下的一些工作方法和套路还是有些不太能接受。

陈阳陪着程一路从老牌坊街转了一圈,上了车,陈阳说:“啊,程书记,还有件事。上周,按照秘书长的指示,《南州日报》上发表了关于您捐资助学的报道。”

“什么?捐资助学?谁搞的?”程一路一惊。

“是秘书长指示的。报社派了记者到程畈了。还配发了那块碑的照片。”陈阳说:“当时我建议给您汇报下,秘书长说不必了。说一汇报您肯定不同意。”

“真是乱来!”程一路本来还想多骂几句,但一想报道出来了,骂也是无济于事。本来不太好的心情更差了,便对叶开道:“到程畈去。”

“程畈?要通知县里吗?”陈阳有些惊讶。

“不要通知了,直接去。”程一路闭了眼睛,不再说话了。

陈阳看程一路的脸色,知道程书记有些情绪了。自己也很为难,程书记说不给县里打招呼,可是堂堂的市委副书记到示范村去,县里肯定会知道。到那时,朱昊他们会怪罪陈阳的。可如果通知了,县里又要忙活一遭,而且程书记会发火。想了很长时间,陈阳决定等程一路到了程畈后,再悄悄悄告诉一下朱昊。这样朱昊一定会与程一路联系。程书记民会认为是村子里的人告诉了朱昊的。

车子到了村里,村部的门关着,一个人也没有。陈阳看着程一路,程一路继续往前走。到了村学校,门倒是开的。几个老师正在院子里聊天,其中一个眼尖的,一眼认出程书记来,就喊道:“程书记来了,程书记好!”

程一路笑笑,问:“这碑怎么还在啊?”

“这碑?是这样,上次您来后,村里准备拆。可是一些老辈人不同意,说这是感恩碑,怎么能说拆就拆?于是便留下来了。”校长上来解释了一番,“我们也认为这碑立得有意义,对孩子们也是个教育。”

“还是拆了吧,别的没事了。请你转告村里,碑一定要拆。大家的心意我领了。”程一路拍了拍校长的肩膀,又问了下学校的日常情况。接着,从口袋里拿出了五百块钱,让校长交给上次见过的那个特困户五牛。校长说不用了,五牛已经上了医保。程一路还是让他把钱带过去。然后便吩咐叶开回南州。

陈阳被程一路书记这样安排给弄糊涂了,他刚刚给朱昊发了信息,朱昊说他正在县里,马上赶到程畈。可是,程书记却立即要走。陈阳只好又给朱昊发信息,说程书记已经离开程畈,正在往南州赶。

张风的电话到了,问程书记在哪,说他正在程书记楼下,敲门没见人。

程一路说:“我正在老家,中午就不参加了。另外,你有空的时候过来,你还有东西在我那儿。”说完就挂了电话。

陈阳想程书记心事好像很重了,一路上,再也没了声音。

快到南州时,程一路提议大家就在路边上找个饭店吃饭。陈阳有些为难,程一路笑道:“怎么?吃不习惯?”

“哪不是。我是怕程书记您……”陈阳红着脸道。

“我?就这些小店好,有特色,也实在。”程一路笑道。

三个人下了车,点了些小菜,还有一两样野味,又要了瓶白酒。程一路说:“叶开开车,今天就别喝了。小陈,今天我们来好好地喝一杯。”

陈阳脸更红了,一个劲地点头,程一路将酒分了。酒喝到八成,陈阳的话也多了,说方良华秘书长现在真的了不得,大大小小的事,总要管上一管。齐鸣书记不知怎的,却爱听他的话……

程一路听着没有做声,陈阳知道程一路书记不做声,其实是一种无声的鼓励,便继续道:“前几开,高天跟我说,秘书长对程书记安排余百川很有想法,说这样的一个人怎么能当政研室主任?坏了市委大门的风气。还说程书记一直在南州,根基深,齐鸣书记不得不防。还有……”

程一路只是听着,陈阳打了个酒嗝,“还说程书记在许多问题上,比如老街拆迁,新农村建设,还有招商引资上,与齐书记有意识唱反调。我很生气,还与他抬杠了。程书记当时当秘书长,哪像他现在这样?”

“话不能这么说,小陈哪,让他们说吧,嘴巴长在他们脸上,你也控制不了?说说又何妨?哪个背后无人说,哪个背后不说人。别管了,干好你自己的事。知道吧?”程一路这时候发话了。

陈阳连忙点头,叶开也在边上说:“我一看那样,也成不了什么大气候。听说有人早告到省里去了。哼,总要出事!”

程一路马上制止道:“不要再说了,小陈,我们干了。”

陈阳最后的一杯酒,程一路给代了。喝完酒,三个人又到小店背后的山上走了走。夏日的山上,所有的树木都在疯狂地生长,连同上山的小路也被遮蔽了。程一路走着,想起小时候跟随父亲回程畈,那山上树很小,草还没长出来就被砍了。这几年农村的变化还是很大,农民不烧柴了,因此封山育林,才真正地落实了下来。

下山时,天突然变了,六月天,孩子脸,一点不假。一大团乌云,在天边翻滚着。叶开说:“要下雨了。”

“下雨好啊!”程一路道。

方良华坐在办公室里,一个人发愣。外面的雨越下越大了,窗子边的雨声,如同一面面小鼓,不断地叩动着方良华秘书长的心。

整个市委办公楼,除了几个值班的外,没有旁人了。今天是星期天,方良华也是刚从外面回来。他不想马上回家,就先到办公室休息一会。他不停地打殷眉儿的电话,却总是无法接通,或者就是正在通话。

王传珠在值班,过来问秘书长有事没有?方良华说没事,一个人坐坐。王传珠就进来,随便聊了几句,也出去了。

直到快五点时,殷眉儿总算接了电话。方良华生气道:“怎么老是不接电话。是不是故意的?像什么话?”

“是故意的。我就是不想听你说话。”殷眉儿道。

方良华更有气了,一只手握着桌上的铅笔,恨不得一下子折断,“上午我到桐山了,你到哪儿去了?找不着,电话也不通。”

殷眉儿依然是不愠不火的,“我在桐山,我知道你来了。我不会见你的,你也不要想让我做了孩子。我们就这样两清了。”

“胡说什么?你疯了?”方良华语气不自觉地高了,他站起来,好像面对着殷眉儿,“你要好好想想。孩子怎么能要呢?”说着,方良华上前去把门关死了,“一定不能要,听话,好吧?”

“我一直听你的话。这次不行。你放心,一切后果我自己负责,不会让你为难的。”殷眉儿的态度还是很坚决。

方良华将手上的铅笔狠狠地砸到了地上,声音却小了下来,“眉儿,不要这样,好不好?我们的日子还长,何必这样呢?你要什么我补偿给你……”

“我什么都不要,只要孩子。好了,我挂了。”说着,殷眉儿真地挂了手机。

方良华哑着站在那里,停了很久,才用劲地将手机砸在了地上,骂了句:“混蛋!”

骂归骂,骂完了,方良华捡起砸坏了的手机,用电话给吴光大打电话,让他马上送一只新手机来。吴光大问他在哪,他没好气地答了句:“在办公室!”

吴光大大概也听出秘书长的声音不太对,没说话便挂了。

不到半个小时,吴光大便到了,送来一只新的三星手机,方良华也没说什么,换了卡,马上就有秘书台通知他,刚才有电话。一看,是程一路副书记的。方良华赶紧接过来,程一路说他想找秘书长谈谈。方良华问有什么事吗?程一路说是关于报纸上的那件事。方良华说这个我正要给程书记解释,那天到报社去参加一个会,吃饭时大家说到捐资助学,我就把程书记这事说了,不想他们给发出来了。事后我问他们有没有向你征求意见,他们说没有。我已经批评了他们。

程一路听着,没有说话,等方良华说完了,才道:“既然是这样,我也就不说了。以后要给报社和电视台打招呼,像这样的报道一定要送本人审阅。”

“我知道了,程书记。你还在南州?晚上一块吧,我正好有人。”方良华转弯了。

“不了,我也有摊子,就这样吧。”程一路先挂了。

方良华心想,当初张风告诉他程畈村给程一路副书记立了块碑的事,他就从心里冒出一个想法:要让新闻媒体去报道。至于为什么报道,他并没有说。事实上,报道出来后,齐鸣书记拿着报纸问他:是不是真的有这回事?

方良华支吾着,说是有这事。记者们现场采访了的。齐鸣笑着道:“一路同志还很看重这个嘛,哈哈!”

第二十六章

自从三十多个招商驻外分局成立后,南州真的热闹起来了。按齐鸣书记的话说,就是招商引资取得了新成效。

基本上每一周,南州都会迎接到一两批外地客商来南州考察。既考察南州的投资环境,又考察南州的政策环境。每一批人来了,按照市委招商无小事的主导方针,市委和政府的领导,只要有部门汇报了,请了,都必须参加和陪同。来的都是客,何况来的这些人中,很多就是一些知名企业的老总,市委政府领导参加和陪同,也显示了市委政府对招商引资工作的高度重视,既是诚意,也是礼节。

招商是热热闹闹地开展了,可是成效并不是十分的理想。这事很让齐鸣书记烦恼。一上班,方良华就被齐鸣书记喊到了办公室。

齐鸣问:“最近招商这一块,雷声大,雨点小。我看这样吧,通知召开一个招商汇报会,全面真实地汇报一次情况。”

“这很好。我就让办公室通知。时间……”方良华望着齐鸣。

“就下午吧”,齐鸣道。

方良华想了会儿,“下午可能不行,太快了。有些人还有外地。明天上午吧?”

“那就明天上午。”齐鸣同意了。

方良华回到办公室,立即让人一一通知。又让高天去给程一路副书记、岳琪副书记,还有赵守春市长当面通知一下。程一路副书记刚刚学习结束,今天才开始回来上班。

高天到程一路副书记办公室,正好张风也在。高天一眼瞥见桌上放着张卡,张风见高天进来,好像有些不太自然。程一路却说:“这个你拿回去吧,我有事了。”

张风只好收了卡,脸有些涨红,不说话退出去了。

高天将开会的事,给程一路副书记汇报了下,程一路说我知道了。高天出了门,径直到方良华秘书长的办公室,掩上门,轻声地将刚才看见卡的事,说给方良华听了。方良华却黑了脸,批评高天道:“以后不要见风是雨,特别是这种事。到此为止,要是再有谁知道,我唯你是问。”

高天嘟咙了下,悻悻地往外走了。

方良华坐了会,拿着封文件,就上楼到程一路副书记的办公室。程一路说坐吧,一个月不在,文件这么多了,成了小山了。今天看来就只能一个个地签字划圈了。

方良华笑了笑,说现在就是文件多,不管什么事,文件先行。领导干部看文件,也成了一件大事了。换句话说,也成了公害。

“话不能这么说,文件就是政策,意义还是很大的。”程一路哈哈笑着。

方良华也跟着笑,“程书记,上次报纸上的事,还是……”

“这就不说了吧,早过去了。一张报纸,看了也就算了。”程一路大度地一笑。

“还有个事,上次招商驻深圳分局的王长河,那事你也知道。现在双脚残了,程书记看这事怎么处理?有些同志说要按因分至残,有的说这根本不是因公,纯属私人活动。”方良华说完,从口袋里拿出烟,递给程一路,程一路摆摆手,方良华自己点上了火。

程一路也清楚王长河的事,这个人年龄还不大,原来在市经济委当副主任,平时很洒脱。上次成立招商分局时,他是第一个报名的。看了看方良华,程一路问:“这事齐鸣同志和守春同志是什么意见呢?”

方良华明白程一路问这话的意思,面对这样两难选择的问题,在官场上,听取更高领导的意见,至关重要。但是,就这事,齐鸣和赵守春到目前为止,除了要求努力治疗外,没有任何表态。这也是方良华拿不准的地方。下次汇报时,他必须先要有一个态度,一个方案,否则,这件事就很难在讨论时,能按照方良华的意见定夺。

“齐鸣书记和守春市长,目前都还没有问到这事。程书记,你看……”方良华已经说得很明了,是要听程一路的意见。

程一路笑着说:“按政策办吧,你们先提个意见,再上常委会过一下。最好事先给齐鸣同志和守春同志汇报下。”

方良华听着这话,看起来说了,其实等于没说。但是,他还是点了点头,“好的,就这样办。”

程一路把桌上的文件,看过的几份捡了出来,边捡边问:“省城的房地产公司与政府正式签约了?”

“是啊,正式签了。就上次你回来见到杜丽杜总那次。”方良华回答道。

方良华自己开车,专程赶到了省城,他的在省委工作的同学打电话给他,说关于方良华的举报信,一直都没有停止。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方良华感到了事态的的严重。他一个人下午赶了过来,约见了老同学李强。一了解,他才知道,事情远比他想像的还要坏。这次,举报信举报的不仅仅是好望角公司的卡了,还有桐山县的一些企业,因为项目和土地等,而送给方良华钱物。据举报信上说,共有三十多家企业和十余个乡镇,向时任县委书记的方良华送礼,总额达到了两百多万元。

方良华听着心里一阵阵发紧,李强讲的时候,尽量把语气缓和了,但方良华还是感到这些话就像秋风里的刀子,一点点地割着他。他感到从内心里开始疼了。

“一个县委书记,收一些肯定是正常的。但是,老同学,不会有这么多吧?”李强问。

“当然不会,你看我是那样的吗?”方良华极力辩白道。

李强笑了,说:“那就没问题了。小问题谁都有,不过,人在官场,还得慎之又慎哪。”

方良华也笑了下,“谢谢你了,我自然知道。”

晚上,方良华没有回南州,也没有像往常一样打电话给石妮,而是一个人开了房,想静静地睡一觉。可是,一关上房门,空荡荡的屋子里,就好像冒出很多的声音,都在问他:“那些都是真的吗?真的有那么多?”这声音里不仅仅有那些躲在背后写举报信的人,还有胡菊,还有自己的老父亲,甚至还有殷眉儿,石妮,还有其它的许多许多熟悉和不熟悉的人,都在问,都在等着他来回答。

方良华点了支烟,烟雾暂时地驱除了空荡。声音也消失了。

在桐山虽然只呆了四年,但方良华应该说天生是个干书记的材料。一到桐山,他立即对桐山的班子进行了调整,在不到半年的时间内,彻底站稳了脚跟。桐山的大大小小的事,除了方书记,谁都很难想做主。特别是干部的任命,方良华深知干部是根本。一个县委书记,用不好人,用不了人,那还能当书记?守着用人的最后底线,这是方良华的一贯方针。四年内,他确实调整了一大批乡镇干部。在到桐山的第一次人事调整常委会上,有个别常委对他提出的人选持不同意见,方良华旗帜鲜明,坚决按自己的意见落实到位。从此,桐山上下都知道:方书记不同意的事,谁说也不行;方书记同意了的事,谁不说都行。

在官场上,一个县委书记做到这份上,说句好听的,叫威信;说句不好听,就叫专横。方良华自己认为,要当好一个书记,没有这些手段,是很困难的。中国的官场,越到上面越有组织,也就越好管理;越到下面,组织性就越差,管理的难度就越大。官场其实就是规则,越到底下越明显而已。你不进入规则,规则就淘汰了你。你进入了,而且谙熟规则,你就可能成是规则的主人,成为规则的最大受益者。

事实证明,方良华在桐山四年,他有效地驾驭了官场规则,几乎是游刃有余,自由驰骋。他不仅仅得到了威信,得到了许多他也许并不希望得到的,更重要的,他还得到了组织上的肯定。从一个县委书记,升任到了市委常委、秘书长。一个官场中的男人,这是最大的成功。

但现在,这成功带来的副作用,开始显现了。贾红旗,这个时刻,方良华突然有些懊悔,当初也许真的应该在离开桐山之前,推荐一下贾红旗的。论资历,论水平,论能力,论从政经验,贾红旗都有理由上的。可是这个人,就是因为有水平有能力,所以一开始就没有将从市里下去的年轻的方良华书记放在眼里。就这一下,方良华把他放到了自己的规则之外,方良华在的四年,也许就是贾红旗官场生涯最痛苦的四年。

现在想来,贾红旗做出些对不起方良华的事,也确实有些可以理解了。但是,你再有气,再不高兴,也不能举报;而且,从现在掌握的情况看,贾红旗存着举报的心,不是一天两天了。搜集了那么多材料,搞得那么详细,蓄谋已久啊!

事实上,贾红旗也是个很聪明的人,这么多举报信中,他一直不提方良华作风上的事,这其实表明,对方良华来说,作风问题只是个次要问题,重要的上受贿,是卖官。这可是反腐倡廉中最关键的两条。谁摊上了这两条,不是腐败分子才怪呢!

方良华想了一晚上,头都发疼,眼也发花。清早起来,匆匆地吃了早点,他便赶到省委,找到了正要出门的王书记。王书记是方良华父亲的老同事,早些年,他们一道在南州工作。后来,王书记援藏了,回来后一直干到现在的省委副书记。

“现在还好吧,最近正准备到南州去呢?方老好吧?”王书记问。

方良华答道:“都好,他也一直念叨您。这次我来,是……”

“有事是吧,那就说”,王书记坐了下来。

“是这样,有件事我想向您汇报下。您知道我在桐山干了四年书记,大概也得罪了一些人,最近这些人搞得厉害,老是向各级举报。烦得狠哪!我想请您……”方良华望了望王书记,王书记正望着他,从西藏带回来的古铜色的脸上,看不出任何特殊的表情。

“啊,是这事。我也收到过。关键是他们举报的,是不是真实的?如果是真实的,你要做好准备啊。一个党员领导干部,清正廉洁是第一位。当然,如果是不实之辞,你也没必要去心烦,相信组织嘛!组织上不会去冤枉一个好同志的。”王书记说着,站起来走到方良华身边,笑道:“这事我知道了,回去好好工作吧,放下包袱,轻装上阵,好吧。”

“那就谢谢王叔叔了”,方良华这时候改了称呼,以前王书记和父亲同事时,他就是这么称呼的。

王书记拍拍方良华的肩膀,“好吧,回去代我问方老好,让他下次到省城来,一定找我。我陪他喝两盅。”

方良华说我一定将您的话带到。两个人边说边往外走,下了楼,到了门口,王书记上了车,方良华感到心里轻松了很多。他给杜丽打了个电话,说自己到省城了。

杜丽在电话那头似乎很兴奋,说秘书长来了,中午杜美房产做东,请秘书长一定赏光。又问有多少人,方良华说一个。杜丽笑道:“不大可能吧,堂堂的市委秘书长出来,前呼后拥的,怎么会就一个人?”

“真的是一个,有点私事。”方良华解释道。

“那好,住下来了吗?”杜丽问。

“住了”,方良华将宾馆的名字报了,杜丽说:“那秘书长先有事,中午我也就不兴师动众了,我一个人过去,陪秘书长小酌。”

“那最好!”方良华笑道。

第二十七章

招商引资工作汇报会确定的时间是九点。定在九点,是因为考虑到县里的同志还要上来,另外一些机关早晨可能也还有些事要处理。都是一把手,谁没有这个那个的事?

九点差一分,齐鸣书记走到了主席台上,赵守春、程一路、岳琪,还有其它的市委常委,都齐斩斩地坐下了。齐鸣朝台下一望,还是有不少的空位,便问方良华:“人到齐了吗?”

方良华望着王传珠,王传珠说:“还有几个单位。不过不多了。”

“那就先开吧,齐书记”,方良华问。

齐鸣拿过麦口风,大声道:“让我们全体与会同志,都来等待部份到现在还没来的同志吧!”

程一路拿眼看了看齐鸣,没有做声。赵守春把茶杯转了一圈,咳嗽了一声。整个会场静极了,静得边空调运作的声音,都能听见了。

外面有人陆续地进来,齐鸣又喊道:“请工作人员引导一下,那些刚进来的同志,请到最前面来坐。”

国土局的付旭升局长,这时正好走进来了。工作人员引导时,他大概不太情愿。齐鸣看了,朝下说道:“请付旭升局长到第一排来坐。”

齐鸣这话一喊,付旭升马上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脸涮地一下红了,拎着个包,站在过道上,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旁边的人道:“快过去吧,谁让你赶上了呢。”

国土局是个大局,平时付旭升是个小开式的人物,不太把一般人放在眼里。这下被齐鸣书记点了名,其实有很多人是幸灾乐祸的。付旭升涨红着脸,只好往前面走,走到第一排,坐了下来。

程一路看看付旭升,脸像猴子屁股一般,心里不禁笑了一下。

等到九点二十分,最后一个同志才进来。当然也被齐鸣喊到了第一排。赵守春主持会议,宣布了诸如关闭手机等会议纪律,然后由各单位、各县、各招商分局汇报。

每个人的汇报都大同小异,无外乎通过方方面面的关系,积极主动,甚至打情感仗,打亲戚牌,争取招商信息。然后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财力,已经取得了项目的初步进展。对方已经表示了要来南州投资的愿望,有一些已经来南州进行了多次考察。至于最后结果,还要等到下一步工作后,才能真正见分晓。

三十多个分局、四个县,一摊子汇报下来,足足用了三个小时,中间齐鸣还打断了交通局的汇报,要求汇报只汇报数字,其它的一概不说。这样才缩短了一些时间,等全部汇报完,已经是十二点多了。场子里看手机的越来越多,手机的铃声也多了起来,出门方便和接电话,也开始不断了。

齐鸣扫了一下会场,过了一会儿,才道:“今天来参加会议的,都是领导干部。作为一个干部,我想大家都懂得:纪律的重要。这方面大多数同志是都是做得很好的,但是,还有很大的一部份,包括现在坐在前排的付旭升等同志,还有正在不断外出接听手机的同志,纪律性这方面,至少今天,是做得很不好的。可以说,就是缺乏组织纪律性。这样缺乏纪律性的同志,来搞招商引资,我看也是不可能有成果的。”

齐鸣停了下,“不仅仅招商引资,其它工作,没有纪律性,也是办不好的。请今天这些迟到的同志,向纪委说明情况,向市委作检讨。下次再有这种情况,市委将严肃追究责任。”

接下来,齐鸣开始就招商引资工作,谈了三点意见。这都是政研室早已写好的稿子。三点谈完,快一点了。这些参加会议的领导干部们,还有许多的宴席等着。会场上不断有人在张望,有的干脆在低头发信息。程一路已经习惯了这种马拉松会议,只是看着文件,听着齐鸣讲话,不知不觉间,却想到牌坊老街了。

早晨会议之前,岳琪又找到程一路。说她给齐鸣书记汇报了老街拆迁情况,谈到几个钉子户。齐鸣说这事还得一路书记出面。他去年主持过沿江老街的拆迁,有经验。

程一路看着岳琪,笑道:“我有什么经验?要说经验,沿江老街情况不同,我家在那儿。一开始很多人不拆,我知道是看着我们家。等着我们家主动拆了,大家感到连秘书长都拆了,还能不拆?一夜之间,便拆光了。事情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其实这就是不简单哪!”岳琪拢了拢头发。“牌坊街的那几个钉子户,关键的问题就是补偿。现在其中的两户,干脆锁了门,人都不见了。”

“这是不太好办,按照现在的政策,一定要征得他们的同意。但是,在基层工作的实践中,也还有一些对政策的灵活运用。我看对这些锁了门的钉子户,就要灵活些。至于怎么灵活,要边走边看。”程一路道。

岳琪笑了笑,“我就是不知道该怎么灵活?还是请程书记指点指点嘛!”

“这样吧,下午我们一道到现场去看看。”程一路答应了。

真说要到现场,其实程一路心里清楚。上次和陈阳一块去看过,还是那几幢房子,怎么去灵活?程一路心里也有了底。但是,他还得到现场去,同岳琪副书记一道共同研究。岳琪毕竟是从上面来挂职的副书记嘛,程一路出面,只不过了解情况而已。一个从京城来的副书记,这点事能处理不好?

回到会场上,齐鸣的三点讲完了,大家都以为会议要结束了,齐鸣却突然提高了嗓子,“今天参加招商引资会议的所有单位和四个县,没有能够按期完成预期目标的,从下午开始,主要负责人不要再到原单位上班,全部到市委办公室报道。什么时候招商目标实现了,什么时候再回去。同时,我想在这里对王长河事件也作个表态。可能很多同志有不同意见,但是,我想王长河同志的事件,首先要定性为因公。不是因公,他到深圳干什么?只不过是手段和方法不一样。我不强调大家都用王长河的方法,但是,为了招商引资,用一些灵活的方法,也是必须和必要的。”

齐鸣这话,让坐在主席台上的常委们也感到有些意外。王长河事件,常委会因为程一路书记学习,一直没有研究。齐鸣在这样的会上定了性,说白了,就是给招商引资一切可以开的口子,都开;一切可以用的方法,都用;只要不违法,只要能完成目标。

底下的议论声大了,赵守春又咳了下,然后道:“刚才齐鸣同志的讲话,对南州当前的招商引资和经济发展,作用重大。指导性强,针对性明确。我想就会议贯彻,再讲两点意见。”

程一路也倒吸了口气,阳光从窗子上射进来,已经有些偏西了。

赵守春的两点意见很短,最后在宣布会议结束时,他补充了一句:“我刚才听见很多同志对王长河事件的处理,有所议论。齐鸣同志的意见是个指导性意见,具体的处理,还有待市委研究。总之,请大家放开手脚,全力以赴,多招商,招好商,为南州经济实现新跨越、大发展而努力奋斗!”

一片掌声,掌声中还夹杂着拎包的声音,拉包链的声音,开手机的声音,和各种各样匆忙的说话声……

“让人把协议送一份给我,我看看。”程一路说:“还有几户没拆的,都拆了吧?”

“这个我不太清楚,岳琪书记知道。我请她过来。”方良华说着就往门边走,又朝隔壁喊了声:“岳书记!”

岳琪在隔壁应了声,方良华说:“程书记请你。”

岳琪过来后,方良华说下面还有事,就走了。程一路问岳琪老牌坊街拆迁的事,岳琪说:“这个事头疼,把人头都搞大了。老百姓有意见,一些政府官员也有意见。前几天,北京的两家报刊还来人,说南州有人在网上就老牌坊街拆迁发了贴子,他们要从文化保护这角度,来做些深入报道。”

程一路听着,点了点头,岳琪继续道:“现在还有三户,怎么做工作也拆不了。我已经给齐书记说了,请他想办法。”

“啊,”程一路道:“还有三户?报社后来怎么处理了?”

“那些记者从北京来,我能拿下。但说心理话,他们来报道也未尝不是好事。各地都在拆老城,快拆完了。报道报道,也是一种提醒。不过,既然我在南州,这事,我也就只好让他们转了一圈,打道回府了。昨天,我还在给齐书记汇报,蓝线区域一定不能动。听说杜美房产那边,想再多动点。”岳琪说一口京话,舒缓而又有磁性。

程一路用笔敲了下桌子,“这个处理很好。总之要服从组织安排嘛,这是原则。最近你辛苦了。”

“辛苦也说不上,倒是知道下面工作的复杂和艰巨了。这以后还请程书记多指点。”岳琪笑着,脸上还是很青春的。

“指点谈不上,大家共同学习吧。”程一路也笑道。

岳琪突然问:“前不久我跟齐鸣书记一道出去,看见汽配城的老总,叫温什么来着。那女人挺了得!好像跟齐书记有点……不过,我跟她私下里谈话,她对你很敬重哪。”

“还有这事?岳书记是开玩笑了吧。温总,叫温雅,她是一个成功的企业家,敬重我?也有可能吧,年龄长些嘛!是该敬重。”程一路有意识地撇开了岳琪想知道的话题,说道:“下面的工作很复杂,只有多接触,才能想得明白啊!”

岳琪粲然一笑,问:“程书记,听说你爱人和孩子都在澳洲?”

“是啊,我现在是孤家寡人了,一人吃饱,全家不愁。哈哈!”程一路站起来,走到了窗口。

岳琪也笑着,“还不跟我一样?同病相怜哪!”说完,大概她自己感到说得不太合适,脸不红意地红了下。<kbd>p://www?99lib?net</kbd>

程一路说:“你看看这窗外的香樟树,长得多好。”

岳琪道:“我正要问呢。南州到处都是这样的树,还发出清香。我们北方没有。它叫香樟,是吧?”

“对啊,四季长青,清香浮动。”程一路说着,眼前似乎幻出了简韵的影子。

“程书记还能做诗呢,真是诗人情怀啊!”岳琪边说边笑,也伸头来看香樟,程一路不经意中闻见岳琪头发上的气息,淡淡的,香香的。

他在一瞬间,陷入了一种迷幻之中……

自从三十多个招商驻外分局成立后,南州真的热闹起来了。按齐鸣书记的话说,就是招商引资取得了新成效。

基本上每一周,南州都会迎接到一两批外地客商来南州考察。既考察南州的投资环境,又考察南州的政策环境。每一批人来了,按照市委招商无小事的主导方针,市委和政府的领导,只要有部门汇报了,请了,都必须参加和陪同。来的都是客,何况来的这些人中,很多就是一些知名企业的老总,市委政府领导参加和陪同,也显示了市委政府对招商引资工作的高度重视,既是诚意,也是礼节。

招商是热热闹闹地开展了,可是成效并不是十分的理想。这事很让齐鸣书记烦恼。一上班,方良华就被齐鸣书记喊到了办公室。

齐鸣问:“最近招商这一块,雷声大,雨点小。我看这样吧,通知召开一个招商汇报会,全面真实地汇报一次情况。”

“这很好。我就让办公室通知。时间……”方良华望着齐鸣。

“就下午吧”,齐鸣道。

方良华想了会儿,“下午可能不行,太快了。有些人还有外地。明天上午吧?”

“那就明天上午。”齐鸣同意了。

方良华回到办公室,立即让人一一通知。又让高天去给程一路副书记、岳琪副书记,还有赵守春市长当面通知一下。程一路副书记刚刚学习结束,今天才开始回来上班。

高天到程一路副书记办公室,正好张风也在。高天一眼瞥见桌上放着张卡,张风见高天进来,好像有些不太自然。程一路却说:“这个你拿回去吧,我有事了。”

张风只好收了卡,脸有些涨红,不说话退出去了。

高天将开会的事,给程一路副书记汇报了下,程一路说我知道了。高天出了门,径直到方良华秘书长的办公室,掩上门,轻声地将刚才看见卡的事,说给方良华听了。方良华却黑了脸,批评高天道:“以后不要见风是雨,特别是这种事。到此为止,要是再有谁知道,我唯你是问。”

高天嘟咙了下,悻悻地往外走了。

方良华坐了会,拿着封文件,就上楼到程一路副书记的办公室。程一路说坐吧,一个月不在,文件这么多了,成了小山了。今天看来就只能一个个地签字划圈了。

方良华笑了笑,说现在就是文件多,不管什么事,文件先行。领导干部看文件,也成了一件大事了。换句话说,也成了公害。

“话不能这么说,文件就是政策,意义还是很大的。”程一路哈哈笑着。

方良华也跟着笑,“程书记,上次报纸上的事,还是……”

“这就不说了吧,早过去了。一张报纸,看了也就算了。”程一路大度地一笑。

“还有个事,上次招商驻深圳分局的王长河,那事你也知道。现在双脚残了,程书记看这事怎么处理?有些同志说要按因分至残,有的说这根本不是因公,纯属私人活动。”方良华说完,从口袋里拿出烟,递给程一路,程一路摆摆手,方良华自己点上了火。

程一路也清楚王长河的事,这个人年龄还不大,原来在市经济委当副主任,平时很洒脱。上次成立招商分局时,他是第一个报名的。看了看方良华,程一路问:“这事齐鸣同志和守春同志是什么意见呢?”

方良华明白程一路问这话的意思,面对这样两难选择的问题,在官场上,听取更高领导的意见,至关重要。但是,就这事,齐鸣和赵守春到目前为止,除了要求努力治疗外,没有任何表态。这也是方良华拿不准的地方。下次汇报时,他必须先要有一个态度,一个方案,否则,这件事就很难在讨论时,能按照方良华的意见定夺。

“齐鸣书记和守春市长,目前都还没有问到这事。程书记,你看……”方良华已经说得很明了,是要听程一路的意见。

程一路笑着说:“按政策办吧,你们先提个意见,再上常委会过一下。最好事先给齐鸣同志和守春同志汇报下。”

方良华听着这话,看起来说了,其实等于没说。但是,他还是点了点头,“好的,就这样办。”

程一路把桌上的文件,看过的几份捡了出来,边捡边问:“省城的房地产公司与政府正式签约了?”

“是啊,正式签了。就上次你回来见到杜丽杜总那次。”方良华回答道。

“让人把协议送一份给我,我看看。”程一路说:“还有几户没拆的,都拆了吧?”

“这个我不太清楚,岳琪书记知道。我请她过来。”方良华说着就往门边走,又朝隔壁喊了声:“岳书记!”

岳琪在隔壁应了声,方良华说:“程书记请你。”

岳琪过来后,方良华说下面还有事,就走了。程一路问岳琪老牌坊街拆迁的事,岳琪说:“这个事头疼,把人头都搞大了。老百姓有意见,一些政府官员也有意见。前几天,北京的两家报刊还来人,说南州有人在网上就老牌坊街拆迁发了贴子,他们要从文化保护这角度,来做些深入报道。”

程一路听着,点了点头,岳琪继续道:“现在还有三户,怎么做工作也拆不了。我已经给齐书记说了,请他想办法。”

“啊,”程一路道:“还有三户?报社后来怎么处理了?”

“那些记者从北京来,我能拿下。但说心理话,他们来报道也未尝不是好事。各地都在拆老城,快拆完了。报道报道,也是一种提醒。不过,既然我在南州,这事,我也就只好让他们转了一圈,打道回府了。昨天,我还在给齐书记汇报,蓝线区域一定不能动。听说杜美房产那边,想再多动点。”岳琪说一口京话,舒缓而又有磁性。

程一路用笔敲了下桌子,“这个处理很好。总之要服从组织安排嘛,这是原则。最近你辛苦了。”

“辛苦也说不上,倒是知道下面工作的复杂和艰巨了。这以后还请程书记多指点。”岳琪笑着,脸上还是很青春的。

“指点谈不上,大家共同学习吧。”程一路也笑道。

岳琪突然问:“前不久我跟齐鸣书记一道出去,看见汽配城的老总,叫温什么来着。那女人挺了得!好像跟齐书记有点……不过,我跟她私下里谈话,她对你很敬重哪。”

“还有这事?岳书记是开玩笑了吧。温总,叫温雅,她是一个成功的企业家,敬重我?也有可能吧,年龄长些嘛!是该敬重。”程一路有意识地撇开了岳琪想知道的话题,说道:“下面的工作很复杂,只有多接触,才能想得明白啊!”

岳琪粲然一笑,问:“程书记,听说你爱人和孩子都在澳洲?”

“是啊,我现在是孤家寡人了,一人吃饱,全家不愁。哈哈!”程一路站起来,走到了窗口。

岳琪也笑着,“还不跟我一样?同病相怜哪!”说完,大概她自己感到说得不太合适,脸不红意地红了下。

程一路说:“你看看这窗外的香樟树,长得多好。”

岳琪道:“我正要问呢。南州到处都是这样的树,还发出清香。我们北方没有。它叫香樟,是吧?”

“对啊,四季长青,清香浮动。”程一路说着,眼前似乎幻出了简韵的影子。

“程书记还能做诗呢,真是诗人情怀啊!”岳琪边说边笑,也伸头来看香樟,程一路不经意中闻见岳琪头发上的气息,淡淡的,香香的。

他在一瞬间,陷入了一种迷幻之中……

自从三十多个招商驻外分局成立后,南州真的热闹起来了。按齐鸣书记的话说,就是招商引资取得了新成效。

基本上每一周,南州都会迎接到一两批外地客商来南州考察。既考察南州的投资环境,又考察南州的政策环境。每一批人来了,按照市委招商无小事的主导方针,市委和政府的领导,只要有部门汇报了,请了,都必须参加和陪同。来的都是客,何况来的这些人中,很多就是一些知名企业的老总,市委政府领导参加和陪同,也显示了市委政府对招商引资工作的高度重视,既是诚意,也是礼节。

招商是热热闹闹地开展了,可是成效并不是十分的理想。这事很让齐鸣书记烦恼。一上班,方良华就被齐鸣书记喊到了办公室。

齐鸣问:“最近招商这一块,雷声大,雨点小。我看这样吧,通知召开一个招商汇报会,全面真实地汇报一次情况。”

“这很好。我就让办公室通知。时间……”方良华望着齐鸣。

“就下午吧”,齐鸣道。

方良华想了会儿,“下午可能不行,太快了。有些人还有外地。明天上午吧?”

“那就明天上午。”齐鸣同意了。

方良华回到办公室,立即让人一一通知。又让高天去给程一路副书记、岳琪副书记,还有赵守春市长当面通知一下。程一路副书记刚刚学习结束,今天才开始回来上班。

高天到程一路副书记办公室,正好张风也在。高天一眼瞥见桌上放着张卡,张风见高天进来,好像有些不太自然。程一路却说:“这个你拿回去吧,我有事了。”

张风只好收了卡,脸有些涨红,不说话退出去了。

高天将开会的事,给程一路副书记汇报了下,程一路说我知道了。高天出了门,径直到方良华秘书长的办公室,掩上门,轻声地将刚才看见卡的事,说给方良华听了。方良华却黑了脸,批评高天道:“以后不要见风是雨,特别是这种事。到此为止,要是再有谁知道,我唯你是问。”

高天嘟咙了下,悻悻地往外走了。

方良华坐了会,拿着封文件,就上楼到程一路副书记的办公室。程一路说坐吧,一个月不在,文件这么多了,成了小山了。今天看来就只能一个个地签字划圈了。

方良华笑了笑,说现在就是文件多,不管什么事,文件先行。领导干部看文件,也成了一件大事了。换句话说,也成了公害。

“话不能这么说,文件就是政策,意义还是很大的。”程一路哈哈笑着。

方良华也跟着笑,“程书记,上次报纸上的事,还是……”

“这就不说了吧,早过去了。一张报纸,看了也就算了。”程一路大度地一笑。

“还有个事,上次招商驻深圳分局的王长河,那事你也知道。现在双脚残了,程书记看这事怎么处理?有些同志说要按因分至残,有的说这根本不是因公,纯属私人活动。”方良华说完,从口袋里拿出烟,递给程一路,程一路摆摆手,方良华自己点上了火。

程一路也清楚王长河的事,这个人年龄还不大,原来在市经济委当副主任,平时很洒脱。上次成立招商分局时,他是第一个报名的。看了看方良华,程一路问:“这事齐鸣同志和守春同志是什么意见呢?”

方良华明白程一路问这话的意思,面对这样两难选择的问题,在官场上,听取更高领导的意见,至关重要。但是,就这事,齐鸣和赵守春到目前为止,除了要求努力治疗外,没有任何表态。这也是方良华拿不准的地方。下次汇报时,他必须先要有一个态度,一个方案,否则,这件事就很难在讨论时,能按照方良华的意见定夺。

“齐鸣书记和守春市长,目前都还没有问到这事。程书记,你看……”方良华已经说得很明了,是要听程一路的意见。

程一路笑着说:“按政策办吧,你们先提个意见,再上常委会过一下。最好事先给齐鸣同志和守春同志汇报下。”

方良华听着这话,看起来说了,其实等于没说。但是,他还是点了点头,“好的,就这样办。”

程一路把桌上的文件,看过的几份捡了出来,边捡边问:“省城的房地产公司与政府正式签约了?”

“是啊,正式签了。就上次你回来见到杜丽杜总那次。”方良华回答道。

“让人把协议送一份给我,我看看。”程一路说:“还有几户没拆的,都拆了吧?”

“这个我不太清楚,岳琪书记知道。我请她过来。”方良华说着就往门边走,又朝隔壁喊了声:“岳书记!”

岳琪在隔壁应了声,方良华说:“程书记请你。”

岳琪过来后,方良华说下面还有事,就走了。程一路问岳琪老牌坊街拆迁的事,岳琪说:“这个事头疼,把人头都搞大了。老百姓有意见,一些政府官员也有意见。前几天,北京的两家报刊还来人,说南州有人在网上就老牌坊街拆迁发了贴子,他们要从文化保护这角度,来做些深入报道。”

程一路听着,点了点头,岳琪继续道:“现在还有三户,怎么做工作也拆不了。我已经给齐书记说了,请他想办法。”

“啊,”程一路道:“还有三户?报社后来怎么处理了?”

“那些记者从北京来,我能拿下。但说心理话,他们来报道也未尝不是好事。各地都在拆老城,快拆完了。报道报道,也是一种提醒。不过,既然我在南州,这事,我也就只好让他们转了一圈,打道回府了。昨天,我还在给齐书记汇报,蓝线区域一定不能动。听说杜美房产那边,想再多动点。”岳琪说一口京话,舒缓而又有磁性。

程一路用笔敲了下桌子,“这个处理很好。总之要服从组织安排嘛,这是原则。最近你辛苦了。”

“辛苦也说不上,倒是知道下面工作的复杂和艰巨了。这以后还请程书记多指点。”岳琪笑着,脸上还是很青春的。

“指点谈不上,大家共同学习吧。”程一路也笑道。

第二十八章

刘劲松几乎是小跑着赶到了方良华秘书长的办公室,一进门,就道:“方书记,你可要给我说话!”

“急什么急?坐下,先喝口水。”方良华从文件堆里抬起头,高天给刘劲松泡了杯茶,就出去了。临出门时,方良华让他把门带上,说:“我不喊,没有特殊情况,任何人来了都说我不在。”

刘劲松使劲地咕噜了一口茶,气息才算平静了些,方良华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这样。省纪委的一个调查组直接到桐山了,听说专门是查我。”刘劲松道。

方良华听了也一惊,省纪委的调查组到桐山,居然连他这个市委常委秘书长都不知道。他赶紧拿起电话,打通了市纪委办公室。对方一听是方秘书长,马上问他有什么吩咐。方良华便问道:“听说省纪委有人到桐山了,是吗?”

“这个我不太清楚,也许高书记清楚。”对方说。

方良华挂了电话,想拨高晓风办公室,拨了前三个号码,却停了。高晓风一直对方良华不太感冒,这个时候拨他的电话,无异于此地无银,弄不好反让高晓风笑话。想了想,他还是拨通了桐山现在的书记姚旷的电话,问姚旷到底是怎么回事。

姚旷在电话里支吾着,半天才说:“省纪委接到了群众举报。省委叶书记也收到了,并且亲自批了,纪委便派人下来调查。他们是直接办的,只跟县委主要负责人通了个气,其它情况我也不清楚。”

方良华提高了声音,“现在纪委?唉,那好,我知道了。”

挂了电话,看着刘劲松垮着的脸,方良华道:“也别这样,不就是查嘛。领导干部被调查是正常现象嘛。要正确对待。关键是自己到底怎么样。”

刘劲松望着方良华,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我不是怕查。我就怕有些人别有用心。听县纪委配合的人讲,主要查两点,一是桐山高速,二是我在城关镇的事。方书记,您知道,这些年我可都是跟着您走的,他们那样是另有图谋啊!”

“另有图谋?什么意思?弄清楚是谁干的吗?”方良华一连圈问道。

“他们其实是借整我来搞你,整我刘劲松有什么意义?我早知道这是贾红旗那班人干的,那天看我找人废了他。”刘劲松说着狠劲地朝手里吐了口唾沫。

方良华正色道:“不要乱说,更不要乱想。你凭什么知道是贾红旗?没有根据的事,越乱猜越有害。现在关键是你自己要稳住,别搞得象热锅上蚂蚁似的,没事也变成有事了。”

“是,是是!”刘劲松道:“我也知道要镇静,可是我镇静不下来。听说贾红旗那班人搜集了一大堆所谓的证据,我是怕……”

“怕什么?不是有我吗?只要你自己没有太大的事,怕什么?不过,我倒想问问你,不会有什么瞒着我吧?”方良华向前倾了倾身子。

刘劲松向后闪了下,“没有。我的事哪件没向您方书记汇报?”

“那就好,别说了,回桐山吧。一般情况下,不要到这边来。”方良华站起来道:“那个殷眉儿……”

“啊,我已经让人转告她了,让她按您的意见办。可是,她好像不愿意。”刘劲松望着方良华,也站了起来。

“那就算了,这事你别管了。”方良华道,说着刘劲松就要告辞,方良华也没有送。刘劲松走后,方良华一个人坐着,心里骂了声娘,再低头看文件。文件上的字,却都像一个个活着的蚂蚁一般,在眼前爬来爬去,越爬越多,黑压压一片了。

方良华赶紧推开文件,站到了窗子前。香樟树因为天热,变得有些灰暗了。最近南州的天气很闷,老是不下雨。往年像这样的盛夏季节,几乎每一两天都会有一次雷暴的。可今年倒好,很久没有听见雷声了。地上的灰尘被车辆和行人带起来,飞到香樟树的叶子上,把那些青翠的绿色也覆盖住了。

四个县当中,除了湖西,其余的,最近都在忙着抗旱。特别是仁义,旱情更为严重。马洪涛前几天到市委来,人晒得像个核桃一样,黑得有些发亮了。

方良华本来也准备这两天到桐山去的,市委安排他到桐山指导抗旱。可是刚才刘劲松一来,打消了他去的念头。贾红旗的用心是很明显的,既然没办法扳倒你方良华,就从你身边最相信最铁的人中下手。这个目标选择了刘劲松,应该说贾红旗是费了脑筋的。刘劲松虽然也在基层干过,现在做副县长。但这个人说实话,内在的涵养还是很不够的。方良华曾经多次批评过他,可就是改进不大。突破了刘劲松,也就等于突破了方良华。谁都知道,方良华在桐山最信任的人就是刘劲松,很多重点工程都是指定由刘劲松来负责的。

查刘劲松,方良华明白,只要省纪委的人真的用心了,也就是真查,肯定能查出问题,而且也不会是小问题。像刘劲松这样的人,一查急了,也许就会做出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来,而且真的查出问题了,他可能就破罐子破摔,什么也不顾。这样可能方良华也会跟着受牵连。即使刘劲松对方良华的很多问题,并不是像外界想像的那么清楚。方良华对刘劲松,也是留有一手的,特别重大的事情,刘劲松也是沾不上边的。官场上,你最信任的人,可能将来也就是你最大的敌人。这一点方良华自然懂得。所以他对刘劲松,也是有距离的,更是有保留的。

高天推门进来,告诉秘书长,齐鸣书记找他。

方良华上楼到齐鸣书记办公室,高晓风也在。齐鸣说:“良华啊,晓风同志过来,汇报省纪委到桐山的事。那个刘劲松,到底怎么样啊?你是桐山的老书记,你清楚。”

“这个……”方良华没有想到高晓风将这事一杠子捅到齐鸣这儿来了,“刘劲松嘛,还不错。工作能干,能力也很好。要说不足,作风上可能有些粗暴,容易得罪人。”

“啊,是这样。晓风哪,是不是工作上的问题?查一个同志要慎重啊!”齐鸣望着高晓风道。

高晓风说:“作风粗暴只是一种工作方式问题,这个纪委不会查的。省纪委通报的主要是经济这一块,而且根据初步掌握,数字也不小。”

方良华没有做声,心里咯咚了一下。

齐鸣道:“可惜啊!怎么这些同志就是想不通啊?思想问题嘛。请晓风同志转告省纪委的调查组,一定要实事求是,既不能掩盖事实,也不能扩大问题。”

“这个我一定转告。”高晓风道:“我就怕拨出萝卜牵出泥,现在经济案件,特别是官员经济案件,最容易牵连出窝案。”

“但也得查嘛,要支持省纪委调查组的工作。”齐鸣望了望方良华,然后对高晓风道。

高晓风说当然,就和方良华一道出来了。在走廊上,方良华说:“省纪委也是,一有举报就查。”说完了,他感到这句话在高晓风面前显然不太适合,却来不及了,高晓风笑着道:“不是省纪委的问题,而是我们的干部的问题啊!我倒希望纪委没事做呢!可是总有人给我们找事啊!哈哈,秘书长,是吧?”

“那也是”,方良华也跟着笑了起来。

笑着,方良华就想起了程一路,要不是程一路提名了余百川,也许刘劲松早就到政研室来了。既来了,哪还有这些事呢?

岳琪突然问:“前不久我跟齐鸣书记一道出去,看见汽配城的老总,叫温什么来着。那女人挺了得!好像跟齐书记有点……不过,我跟她私下里谈话,她对你很敬重哪。”

“还有这事?岳书记是开玩笑了吧。温总,叫温雅,她是一个成功的企业家,敬重我?也有可能吧,年龄长些嘛!是该敬重。”程一路有意识地撇开了岳琪想知道的话题,说道:“下面的工作很复杂,只有多接触,才能想得明白啊!”

岳琪粲然一笑,问:“程书记,听说你爱人和孩子都在澳洲?”

“是啊,我现在是孤家寡人了,一人吃饱,全家不愁。哈哈!”程一路站起来,走到了窗口。

岳琪也笑着,“还不跟我一样?同病相怜哪!”说完,大概她自己感到说得不太合适,脸不红意地红了下。

程一路说:“你看看这窗外的香樟树,长得多好。”

岳琪道:“我正要问呢。南州到处都是这样的树,还发出清香。我们北方没有。它叫香樟,是吧?”

“对啊,四季长青,清香浮动。”程一路说着,眼前似乎幻出了简韵的影子。

“程书记还能做诗呢,真是诗人情怀啊!”岳琪边说边笑,也伸头来看香樟,程一路不经意中闻见岳琪头发上的气息,淡淡的,香香的。

他在一瞬间,陷入了一种迷幻之中……

下午,程一路刚到办公室,方良华就进来说市委办公大楼的装修即将开始了。但在开始之前,领导干部和办公室的同志上班,却成了个问题。

程一路问:“预算多少?”

“七十多万,钱不多。这屋子也太旧了些。难看。”方良华介绍说。

“七十多万?啊。齐鸣同志的意见呢?”程一路看着方良华。

方良华的眉头皱了下,“齐鸣书记让我征求程书记意见,说由你来定。”

“啊,是这样”,程一路稍稍想了想,“那干脆暂时不动吧,以后再说。反正就是个上班的地方嘛。市委大楼再旧,还能不是市委大楼?是吧。”

方良华没有想到程一路会这样回答,他的心里一直是希望开始装修的。而且,也已经有工程队找这他了。原来他想,征求程一路副书记的意见,也不过是走个过场。现在,程一路倒明确了态度:暂时不动。这一下子让方良华有些对不住了。但既然程一路说了,也只好如此了。

“那好,就按程书记的意见办。”方良华故作爽快道:“最近,香港威远集团的项目进展得比较顺利,到位资金已经达到了三千万。马上还要不断增加。什么时候程书记有空,我陪你一道到现场看看。”

程一路笑道:“那也好,我正想去看看呢。”

“下午怎么样?”方良华问。

“下午不行,岳琪书记那边有事。”程一路说着,岳琪正好进来,喊程一路一道过去。方良华笑道:“岳书记今天看起来比平时更‘靓’了!”

“是吗?秘书长就是能夸奖人,听着舒服。不像有些领导同志,看见人就像看不见一般。”岳琪说着看了程一路一眼。

程一路继续往前走,装作什么也没听见。两个人下了楼,上车后很快到了牌坊街。三幢房子,像三枚钉子一般,牢牢地钉在那儿。

程一路走到房子前面,朝门前一看,门都是锁的。他站了会儿,也没有问岳琪什么。张风在旁边道:“这三户人家在外面都有房子,所以在拆迁问题中,他们才敢跟政府较劲。我说不行干脆来点硬的,看他能怎样。”

“这是绝对不行的,越是这样的钉子户,越要懂得去做工作。这样吧,这个事,暂时放着,你们先把这三户的户主有关情况搞出来,特别是他们的兴趣爱好等等。”程一路吩咐张风。

岳琪有些不解了,问:“要这些,干吗?”

“这个以后跟你说。这三户,该做的工作做了,补偿是有底线的,也不能再突破。那么,就必须去另辟蹊径,想点非正常的方法。”程一路说:“在沿江老街拆迁时,我也用过一些非正常的方法。”

“非正常?”岳琪笑着,“程书记还会用非正常的方法?”

“不是我用,是让张风张局长他们用。”程一路说着,张风也有些莫名地摸了摸头发。

正在说话时,其中一户人家的屋前来了一位老人,看样子也有八十多了吧,站在瓦砾堆满的门口,程一路忙撇下别人,一前喊道:“老奶奶,这房子是您老家的吧?”

“啊……房子,是啊,是啊!”老奶奶似乎有点耳背,说话声音很大。

程一路道:“您老家里人哪?”

“家里人?啊,家里人,是吧?都走哪,出去哪”,老奶奶拐杖抵着地,嚷道。

“人家都拆哪,你们怎么不拆啊?”程一路也大着声音。

老奶奶这回一下子听懂了,“我孙子不同意。”

“啊,他是干什么的啊?”程一路又问。

“没工作,在家。”老奶奶答道。

程一路心想这就对了,像这样的钉子户,要么是十分有钱,拼着不拆;要么是无业在家,一屁股硬到底;真正一般人家,做做工作,都会拆的。“老百姓是最好说话的,”程一路回过头来对岳琪道。

“是吧?我倒等着程书记的非正常方法了。”岳琪笑道。

程一路说:“这些方法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等过几天情况明朗了,我再细说。”

张风又陪着两位书记,到市区其它地方看了看,最后转到了江边。在南州古塔上,程一路不知怎么地想起了老首长。去年老首长来的时候,在这里还曾口占一绝。当时陪同老首长的冯军,却已经作古了。江流千古,岁月如梭,万里长江不待我,白云悠悠催人老啊!

岳琪看着面前的长江,说:“我还真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这么好角度的看长江,以前都是在船上。看得不清楚,也看不出长江的气势与恢浑。”

“那当然,只缘身在此江上哪!”程一路用手挽了下袖江风。

岳琪笑了,看着程一路的侧影,“程书记,看着你,我想起了我远在京城的父亲。”

“是吗?哈哈!”程一路含糊了下。

张风道:“程书记是南州政坛的魅力人物呢!”

“我也看得出来,政坛超男!”岳琪说着正想笑,但很快改口了,“我也是胡说,请程书记别见外了啊!是吧,程书记。”

本来,程一路还真有点见外,但岳琪这么一说,他也一下子释然了,“我见什么外?超男好,可以天天上电视呢。”

岳琪的脸不经意地红了下,程一路侧着,却看见了她脸上的红晕。

江风更大了,夏日的江风,携带着上游雨水丰沛的气息,笼罩着这座千年古城。

程一路远远地看见那江上的风中,一叶小舟正在浪里浮着。早些年,他陪老父亲最后一次登南州古塔时,父亲曾对自己说过:“人生就像那叶小舟,浮得好与坏,其实都在一念之间。做一个好人,当一个好官,就能够像那叶小舟一样,虽然动荡,却永不沉没。”

正凝想时,程一路的手机响了,程一路一接,是温雅。

温雅问程书记昨上是否有空,她想请程书记坐坐。

程一路问还有哪些人,为什么事呢?温雅说就她和程书记两个人,没什么事,只是想在一块儿喝喝茶,聊聊天。

程一路正要答应,回头看见岳琪,他猛地想起岳琪说的温雅和齐鸣书记走得近的话,便马上转了个弯道:“真的对不起了,我昨上已经另外有安排。下次方便的时候,我再温总喝茶吧。”

“唉,”温雅在那边叹了口气,然后道:“我真的很想和你坐坐的。”

“啊,谢谢了。下次再说吧。”程一路说着挂了手机。岳琪似乎听出了什么,朝程一路不经意地笑了笑。

晚上,张风做东,程一路本来不太想喝酒。但岳琪兴致很高,说一个人在南州,难得有程书记这么关心,一定要陪程书记多喝几杯。结果,程一路没醉,她自己倒是烂醉了。烂醉之中,岳琪扶着程一路的肩膀,说:“我们喝茶去吧?”

“不了,太晚了,你也醉了。回去休息吧!”程一路说着让张风和陈阳一道,把岳琪送回湖海山庄了,并吩咐一定要给山庄里的服务员说一下,让他们留点心。

晚上十一点多,程一路从网上下来,打了下岳琪的电话。竟然通了,他问岳琪怎么样,岳琪说还好,谢谢程书记了。程一路说这就好,下次别再这么喝了。岳琪笑着道:“我也只是陪你,陪别人能这么喝吗?”

程一路没有回答,过了会儿,岳琪问:“程书记,有件事我想问问你,最近老是有人送东西来,还有礼品卡,你说怎么办?”

“这个嘛,你自己处理吧。我也不太清楚。你休息吧。我也休息了。”程一路道。

岳琪唉了声,道了晚安,便挂机了。

程一路的心里却是老大的不愉快,张晓玉又来邮件了,内容比上一次更加严厉。也许真的被时间和空间改变了,既然改变了,那就随她吧。

程一路想着,心里却一阵阵地疼……

赵守春突然过来找程一路,看得出来,赵市长是喝了点酒,脸有些红,情绪也有些激动。

“老程哪,你说我是个怎样的人?”赵守春问道。

程一路嗬嗬一笑,问:“守春市长怎么突然想到问这么个问题?你知道,人的问题是最大的问题。我可说不好。”

“是吧,一路啊,到南州快一年了吧?多快。我是个不问事的市长,是吧?”赵守春嘴唇有些哆嗦,说出的话也不怎么利索。

“市长是个好市长哪,怎么能不问事?守春市长不问事,南州市政府谁在问事?”程一路反问了句,他尽量说得轻松,心里却在想着赵守春今天是怎么了?这个人一贯标榜自己是官职和年龄都到了坎的人,能不问事则不问事。脾气也是一贯的不错,今天这是?

赵守春用眼看了程一路足足有三分钟,才道:“我大小也是个市长,不要说我好说话,其实,老程哪,你不知道,你到西江问问,我是个好惹的人吗?不是!”赵守春说话的声音更大了,“什么齐……齐,什么,不就是从省里下来的,我是不跟他计较。要是计较……要是……我能这样?是吧?老程。”

“那倒是”,听到这里,程一路才明白了一些,原来赵守春是针对着齐鸣的。这也就怪了,他们的关系一向不错,是两个一把手中成功合作的范例。也没听说有什么不愉快,怎么守春市长就一下子说出这么呛人的话来?一定是有些程一路并不知道的事情发生了。

果然,赵守春开始说了:“威远项目,你齐……说了算,杜美房产,你通气都不通气,一个人私下里,拉着个方良华,就给定了。我这个市长……难道……难道还不如一个……一个秘书长?”

程一路听着,不好说话,只是把茶杯向赵守春边上送了送,赵守春又道:“南州是个好地方,可也是个……是个容易出事的地方,我不相信,就他……就……”

赵守春停了停,用袖子将嘴边上的白沫擦了,“就他一个人,能行?我要向省委汇报,向省委……”

程一路按了按赵守春的肩膀,示意他先喝点水。赵守春喝了一口,低着头,过一会儿,大概酒意消了些,笑道:“我也是心里有事,憋屈着。老程哪,别见外啊!”

“我见什么外?守春市长这是相信我。最近我在外面学习,有些事不太清楚。但是,我想任何事,最起码的组织原则还是要讲的。民主集中制嘛,是吧,守春市长。”程一路劝道。

赵守春站了起来,拍拍程一路的肩膀,“我知道你老程,你是经历过风雨的。好样的,好样的!”

说着,赵守春就往外走,程一路问:“守春市长要过去?”

“是啊,下午那边还有会。市长就是会议机器啊!”赵守春打了个酒嗝,下楼去了。

程一路站在窗前,看了会儿烈日下的香樟,那些叶子上,还有被阳光灼伤的痕迹。回到桌前,他想赵守春怎么这个时候,突然来说这么件事?是有意,还是无意?或许既是有意,又是无意。两者都有,就更复杂了。

岳琪副书记过来,身后跟着建设局长张风。

岳琪说:“程书记要的情况都搞清楚了。”

张风说着拿出张纸,程一路没有接,说:“口头说一下就行,什么情况?”

张风道:“那三家钉子户,一户的户主喜欢打牌,一户的户主是个开诊所的个体医生,还有一户儿子女儿都在外。”

程一路听了,稍一思索,就说:“这就好办了,这样吧,让公安局的治安大队派人跟踪那个喜欢打牌的,抓他一次赌博现行;对那个个体诊所医生,请卫生局去查一下,看看是否都合法?最后一户,暂时别动。”

“这方法好,程书记怎么就想出来了?”岳琪禁不住笑道。

“不是我想出来的,是革命形势逼出来的。”程一路也笑着,让张风尽快去把这些事办了。

张风出了门,心想程一路书记这招也特厉害了,不从正面攻破,而是曲线解决,这方法虽然有点不是太光明正大,可是就凭张风的了解,一准是会凑效的。

岳琪望着程一路,好大一会儿,才道:“原来一路书记也会使这样的招儿?”

“这不是什么招儿啊?”程一路笑笑,“只是方法吧,哪种方法管事,又不违背法律,都可以试试。”

岳琪说:“可见真正的方法不是书本上的,而是实践中的。”

程一路撇开这个话题,问岳琪最近他不在南州,是不是齐鸣书记和守春市长有什么矛盾?或者有什么误会?

“这个?”岳琪想了想,说:“好像没有吧。只是上一次为杜美房产的事,赵市长好像在会上发了点牢骚。齐书记也没说什么,怎么?有什么事?”

“事倒没有,我只是问问。”程一路淡淡一笑。

方良华正好从走廊上过,听见程一路和岳琪说话,就站在门口道:“好热闹啊。研究什么大事啊?”

“没有什么,只是想笑。”岳琪道。

“笑一笑,十年少,特别是女人,笑着笑着,就很青春了。”方良华调侃了句。

岳琪没等他说完,就接上问道:“这么说,秘书长以为我不青春了?伤心!”说着,望了程一路一眼。

程一路道:“你们都年轻,只有我老哪!行了吧,哈哈!”

方良华说你们谈,我还有事,就下去了。岳琪看方良华走远了,问程一路:“程书记收到过举报信吗?”

“举报信?”程一路假装问道。

“就是方秘书长的,我收到过好几回了。真的是那样,可不得了。”岳琪有些忧郁。

程一路想毕竟是女人,毕竟才到底下来三个月,毕竟是一个一直工作在京城的干部,对底下的情况还是不十分了解的。要是去年南州政坛地震时,岳琪也在,还不知道她会惊讶成什么样呢。

“啊,还有件事,齐书记同意了杜美房产的要求,要将牌坊街预留的蓝线区域那一块,再划一部份出来,用于房产开发。我想这不太妥当,程书记你看……”岳琪掠了掠头发。

“有这回事?这肯定不对。我和齐鸣同志说。”程一路语气很坚决。

说着,程一路就要上楼去找齐鸣,岳琪说齐书记不在,回省城了。

程一路道:“这太不像话了,文化是城市的根本,一点不留,根本何在?”

第二十九章

常委会开到一半,气氛就凝住了。

齐鸣用手托着腮帮子,眼光向着开花板。赵守春已经出去了,刚才发了一通火后,赵守春被程一路给劝了几句,此刻正在程一路的办公室里坐着喝茶。

程一路回到会议室,一点声音也没有,所有人都在沉默。方良华秘书长示意高天给常委们斟茶水。高天也是轻手轻脚的,生怕惹得那个常委又发脾气了。

常委会不能老是这么僵着,程一路作为副书记,得来解这个疙瘩。

想了会,程一路对齐鸣书记道:“这样吧,齐书记,我们继续下一个议题吧。”

齐鸣正要找台阶,程一路适时地给铺好了,赶紧说:“那就下一个议题吧。”

下一个设计师是关于牌坊街拆迁的,方良华正要宣读,程一路走过去,在方良华耳边说了几句,方良华跳过了这个议题,直接开始研究市政府、人大、政协会议的有关准备工作,以及两会的主报告。

赵守春在方良华读了不到五分钟时,走了进来,他的脸是黑的,看也没看齐鸣,就直冲冲地坐了下来。

两会确定在八月中旬召开,离现在还有二十天。所有的准备工作,其实早已搞好了。说是准备,也不过是把往年的东西再翻出来。虽然内容上有所不同,但主题是一样的,方法是一样的,民主是一样的。所要增加的,其实并不多。

按照预算,两会实际开支一百六十万,这在往年的基础上,稍稍增加了一点。常委们对此没有提任何意见。两会准备工作的情况,就算通过了。

接下来,由市人大的常务副主任迟雨田,就人大的工作报告作汇报。政协的主持工作的副主席也作了政协工作报告起草情况的汇报。最后是政府工作报告,由政府的副市长江方汇报。大概是因为刚才赵守春发火的缘故,常委们现在讨论起来,就没有以往常委会那么热烈。本来,对于这些报告,是常委们讨论中最热闹的。每个人都得说,而且说的意见,绝大部份都是批评的。用以前政研室主任马洪涛的话说,说是:“站着说话腰不疼”,人家辛苦熬夜,搞出来的报告,往往是全盘否定。秘书们最怕的就是这事,因此,现在政府那边几位搞材料的秘书长,坐在那儿,目光近乎呆滞,可见心情是高度紧张的。

但出乎意料,大家虽然都说了,可是今天似乎都嘴上抹了蜜,说的大都是好话。只有程一路副书记,在政府工作报告讨论时,提了一些意见。

齐鸣在大家都发言后,看了看会场,清了清嗓子,又喝了口茶,道:“三个报告总体上是好的,看得出来,大家花了不少心血,动了不少脑筋。应该说这三个报告,立意高远,从科学发展观的角度,高度总结和阐述了南州今后五年经济社会和政治发展的思路和措施,是指明方向的报告,也是适合南州市情,具有针对性和指导性的报告。三个报告,我原则上同意。”

齐鸣停了下,这一停,大家知道其实就是转折。

果然,齐鸣再开口,语气变了,他的声音提高了些,“三个报告还都要进一步修改。具体修改意见,刚才大家都说了,请人大办和政协办,再好好研究。下面我想就政府工作报告,具体讲三点。”

齐鸣这讲话的指向很明显,是有所针对的,“政府工作报告首先要突出政府在党委领导下这个主题。南州经济能够较快较好地发展,主要是南州市委的集体领导和全市广大干群的努力得来的,在政府工作报告中,这个一定要作为重点,时时刻刻地贯穿其中。第二,政府工作中,我想还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就是要以经济建设为中心,一切工作服从经济发展。只要是对发展经济有利的,政府都要支持;相反,以各种理由阻碍经济发展的,一定要态度明确,坚决打击。最后一点,我希望这个政府报告,要突出政府的职能转变。政府是干什么的?是常委领导下的政府,是人民的政府,为党委服务、为人民服务就是政府的职责所在。但是,我看现在这个报告,还是高高在上,没有俯下身来。鲁迅先生曾经说过要俯首甘为孺子牛,就是要端正态度,放下架子,踏踏实实地转变职能,建设服务型政府。请政府办公室在会后,好好地总结,尽快修改。”

从齐鸣这个讲话看,并没有过多的针对政府工作报告本身,而是从意识上态度上方向上,对政府工作报告进行了否定。这种否定是致命的,比一般的技术性的否定更难处理。明眼人一听就知,这其实还是刚才赵守春发火事件的后续。

赵守春市长嘴动了动,似乎要说话。但还是没有说,只把眼向桌子底下看看。齐鸣也不理会,正在方良华准备宣布进入下一个议题时,赵守春咳了一声,突然道:“刚才齐鸣书记就政府工作报告,发表了很好的意见。我看这样吧,请政办的同志记一下,政府工作报告主要讲三点:一是政府是常委的工作班子;二,政府要为人民服务;三,政府工作以经济建设为中心。”

政府秘书长张宜学皱着眉,这个时候,他是最为难的了。

程一路听了赵守春的话,知道这还是在赌气,就说道:“政府工作报告,就按照两位主要负责同志的意见,进一步修改,再提交讨论吧。大家看怎样?”

没有人说话,其实就是同意了。程一路向方良华点点头,会议进入下一个议题——杜美房产的项目汇报。

建设局长张风将杜美房产的项目,从头到尾汇报了一遍,程一路一直听着,方良华是这个项目的负责人,在张风汇报完后,作了点补充。

大家都知道杜美房产项目,是齐鸣书记亲自引进的。而且主要工作也是由方良华秘书长亲自抓的,因此,都个个小心翼翼,不愿意先说话。齐鸣看了看,点名道:“岳琪同志,你一直在负责牌坊街拆迁,你先说说看。”

“那好,我就先说。既然这个项目,市委市政府已经定了,而且从城市民生发展上看,也有必要,也是必需的。因此,我觉得是可行的。事实上,杜美房产已经在开始运作。但是,我不太同意进一步扩张,这样会使原来设定的蓝线区域,开同虚设。”岳琪说完朝程一路看了眼,她发现程一路也正在看着她。

齐鸣道:“岳琪同志这个意见很好,不过,南州的情况不同。大家还有什么意见?”他环视了一遍会场。

程一路喝了口茶,道:“我来说几句。本来刚才岳琪书记的意见,我是准备说的。她先说了。”他抬头看了眼岳琪,又道:“杜美房产项目,原则上我是同意的。老街拆迁改造,是大趋势,既为城市形象,也为民生考虑。但是,再扩大就没有必要。老城改造要保证改造与保护的统一。上次规划设定了的蓝线区域,再也不能动了。再动,我们对不起老祖宗,对不起南州的文化。这是南州人民世世代代传下来的,今天我们再毁了它,明天我们就会被后人唾骂,就会成为南州历史和文化的罪人。”

程一路这一说,其它的常委也很惊讶。程一路副书记一贯是不愠不火的,怎么今天说出了这样上纲上线的话来?而且,这话针对的不是别人,是市委一把手齐鸣。只见齐鸣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了,虽然他极力保持着,但看得出来,他内心里有些激动。

赵守春这时又发话了,“我同意岳琪和一路同志的意见,老是拆,拆了再卖,南州还是南州,不过是以旧换新罢了。那些房地产商真的要为南州发展想,就到城外去开发,就到开发区去开发,这才是真正的开发!”

齐鸣咳嗽了一声,声音很大。咳完后,他用笔在本子上划了划,说出的话却又是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大家的意见很好,我同意。如果其它同志没有别的意见,这议题就算过了。”

这态度,让程一路也感到意外。就像刚才其它人对程一路的态度感到意外一样,今天的常委会怎么了?不是发火,就是暧昧,一碰一撞中,更显得意味无穷了。

常委会一结束,余百川就跑到程一路副书记的办公室,笑着道:“没想到程书记也是个对南州文化十分热爱的人哪!”

“怎么?就你余百川热爱,别人就不热爱了?”程一路边说边坐下来。

余百川没有坐,依然站着,“程书记今天的话说得痛快,就是,一个城市没有文化,还有什么神韵?就像一条河,没有了水,还能叫河?就像我们考古……”

“好了,好了,别绕一大圈子了。齐鸣书记能同意就好,这说明了我们的领导干部文化素质都是很高的。所以以后说话啊,不要太主观了。尺有所长,寸有所短嘛!”程一路半是玩笑半是认真。

余百川知道程一路副书记的意思,是说他平时太容易激动,太容易以已之心度别人之腹了。脸有些发烧,笑道:“以后我会注意的,请程书记放心。”

程一路笑道:“我有什么不放心的?不放心我能让你来。现在不想回文化了吧?”

“不想了。反正到哪里都是工作。刚来那一阶段,可是真准备回文化的,做我的老本行,多好。天天与泥土打交道,心里踏实。特别是方秘书长枪毙了我的第一个调研报告,我是很有情绪的。现在想通了,工作是有各种不同的方式的,都是工作。只要尽心,都是很有意义的。”余百川学究气又上来了。

程一路听着这酸不拉叽的话,想笑又忍着。余百川是个不服输的人,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也是很不容易的了。

余百川走后,刘卓照打来电话,说晚上几个老战友在一块,请团长一定参加。

程一路说真的不巧,晚上已经有安排了。刘卓照说我知道你有安排,你先忙着你的事,完了后再过来。反正你是单身一个,晚上好好乐乐。

这也好,程一路回答说,那就请大家多等会儿,你们先喝,我尽早点过去。

程一路是很喜欢和战友们在一块的,虽然相聚的时候并不多。战友们在一块喝酒,兴头上,谁还管你是副书记还是县委书记,有的只是当年一道在部队里摸爬滚打的老战友,只是说起荤话来,比酒还辣的好兄弟。

跟这些战友们在一起,喝酒,唱歌,甚至就在一块聊聊,程一路也感到心情舒畅。这是很真实的一群人,大家知根知底,没有保留。其实更多的,让程一路喜欢和留连的,是这些战友们在一块时,仿佛回到了部队时光。大家都生活在往事之中了,而往事是与现实有差距。往事因为时光的过滤,而变得美好。即使是当年在部队的恶作剧,现在也变成了令人捧腹的笑料。笑着笑着,大家如同回到了青春,回到了那纯洁与无拘无束的年代……

在战友圈中,程一路官职是最高的,其次是刘卓照,原来还有冯军。这里面也还有几个战友,早些年在工厂,如今在家自谋职业。虽然有聚会,战友们却很少找程一路办事。有时候,程一路给他们办点事,还往往是别的战友提出来的。程一路有时就觉出这些战友的可爱,没有潜在目的的聚会,其实才是最最快乐的。

陈阳进来,告诉程一路,上午他在开会时,一个自称二扣子的人来过。程一路问有什么事吗?陈阳说来人没说,站了会儿就走了。

程一路想二扣子找到市委来,一定是有什么事情的。但自己也不方便主动给他打电话,就想什么时候碰到荷花,再问问。荷花最近每天都到家里来,天气热了,每天都有洗换衣服。程一路只要有时间,尽量自己洗。就是没有时间,他也会洗了短裤。一个姑娘家,让他洗男人的短裤,毕竟不是太好。荷花一般是半上午过去,洗好衣,稍稍收拾下屋子,便离开。这姑娘心细,有时也会留下一些刚卖的水果。有苹果,有葡萄,有梨子,还有新鲜的哈密瓜,都是洗好了的。每次不多,刚刚够程一路吃上一天两天的。晚上喝酒回家,吃上一两片水果,程一路是感到很愉快,也是很亲切的。

有几回,程一路回家,正好碰见荷花。她说是上午太忙了,所以换在黄昏时候过来。程一路便告诉他不一定要天天来,偶尔来次吧就行了。天天跑,人也累,而且,事情也不多。

荷花说:“这不行,婶婶交待过的,我一定要天天来的。”

“还倒挺听婶婶的话”,程一路想。

听荷花说张晓玉给她找了一个在书店的工作,也很清闲。荷花说她从小就喜欢看书,在书店最合适不过了。

二扣子今年来得少了,听说上半年到外地做工去了。既然到了市委,说明他回来了。回来了又找程一路,说明他是有事相求的。

程一路边想边看文件,就听见楼下闹哄哄的了。他没有动,继续看。楼下的声音更大了。一会儿,陈阳进来说是教育系统的一些教师来上访了。

“教师上访?”程一路感到有些意外。市委大楼大门口有保安,楼下面有传达室,一层一层的,怎么就上访进来了呢?

陈阳似乎看出了程一路副书记的疑惑,便道:“这些教师不愧是高智商,分开来一回一个,说是找人,全部进来后再集中。保安和传达室也没办法了。他们在嚷着要见齐书记。”

程一路问他们没说要解决什么问题?陈阳说大概是工作调动问题。这里面的大部份人都参加了暑期的教师招调,而且成绩可能都在前面。但是,教育局最后并没有按照成绩来调动教师,而是按关系按资历来调的。这些成绩好的教师就不行了,在教育局没闹出结果,就到市委来了。一开始说要找程一路书记,说程书记您是个青天式干部。我正好碰见,我说程书记下县里去了,他们才改着要找齐书记了。

“这个王学延,怎么能这么做呢?糊涂!”程一路说着就打了教育局的电话,教育局的人说王局长不在。程一路又打王学延手机,也是不在服务区。看来,王学延可能是有意识地躲开了。

程一路放下电话,让陈阳去把方良华秘书长找来。

方良华上来时,正一头大汗。他已经在楼下和这些教师们理论了一阵。教师们个个一张利嘴,方良华这张曾经是县委书记、曾在万人大会上慷慨陈辞的嘴,也难以应付。发火是绝对不行的,慢慢解释,也是行不通的。他们只要答案,只要结果,而这答案和结果,根本就是方良华一会儿功夫给不出来的。

“真是臭老九!”方良华边擦着额头上的汗边骂道。

程一路让陈阳递过一杯水,方良华一口咕了一大半,才道:“王学延怎么搞的?让人都上访到市委来了。”

“我刚才也侧面了解了下,这不是王学延怎么搞的问题,这根本上就是胡来!言而无信,怎么能做好事?人家不闹才怪呢。请良华秘书长下去,告诉这些教师们,一定按照考试来调动。其它方法无效。同时,让教育局尽快将王学延找出来,出了问题了,躲能解决?糊涂!”程一路说完,方良华也点点头。这个时候,也只有这个办法了。

方良华边下楼边想,王学延啊王学延,你这个不争气的家伙,怎么能躲呢?这一躲,你还想扶正?

正下楼,手机响了。方良华一看,是石妮的。石妮问上次秘书长答应在省城给她卖房子的事,办好了没有?方良华正没好气,一句话没说,就把手机关了。

第三十章

新南日集团首批产口出口仪式在南日集团举行。程一路特地邀请了赵守春市长和他一道,来参加这个仪式。

新南日集团的新任老总鲁胡生,是程一路的战友和部下。年初的时候,鲁胡生带着一大班原来南日的职工,到市委和市政府上访。程一路接待了他们,并且给他们出了个点子,让他们别上访了,集中精力把南日再搞起来。这鲁胡生还真是个干事的,程一路一说,也就应了。程一路又帮他从银行贷了些款子,经过四个月的恢复,新南日的第一批产品,终于要出口了。

车子刚停下,鲁胡生就迎了过来。

程一路看见鲁胡生人瘦了些,脸也黑了。握着鲁胡生的手,程一路道:“这才像个军人!好样的。”

鲁胡生笑笑,和赵守春市长打了招呼,然后道:“还不是被你这个团长逼的。不过现在好了,产品总算出来了,而且国际市场反应不错。这对全集团都是一个大喜事啊!”

赵守春嗬嗬一笑,“不仅仅是对全集团哪,你们走上了正轨,我们日子也好过了。不然老是上访,看着就心烦。”

“那倒也是,看来这也是给政府减轻负担。”鲁胡生边走边笑,其它集团的一些中高层人员,也跟着过来了。

集团办公楼前,已经搭起了一个简易的花台。虽然简易,却让人感到气氛热烈。

员工们一排排地站在台子前,鲁胡生引导赵守春和程一路站到了台子上。鲁胡生看了一下底下,原来还在唧唧喳喳的声音,一下子没了。

鲁胡生开口道:“今天,是南日新生的日子。我们的第一批出口产品终于要出厂了。这是新南日的大喜事,更是全体员工们的大喜事。赵市长、程书记专程赶来,参加我们的庆贺仪式。在此,我代表新南日的所有员工,向各位领导、特别是关心支持新南日发展的朋友们,表示衷心地感谢。”

一阵掌声,程一路听得出来,这掌声与平时所听到的掌声有所不同。平时大会小会,也是经常能听到掌声的,可是那掌声更多的是应付性的,礼节性的,而今天这掌声,有力饱满,热情奔放,一听就知道是发自内心的,是真诚的,是热烈的。

赵守春侧过脸对程一路说:“看来一路书记这个点子指得到位啊!”

“关键是他们自己,我不过帮他们吹吹火而已。”程一路笑道。

鲁胡生提议请赵守春市长为大家讲话,赵守春对程一路道:“我就不说了,你说吧。你熟悉。”

程一路还想推辞,可赵守春已将他往前推了一小步,他只好走到前面,“各位新南日的朋友们”,他环视了一下台底下,继续道:“今天是新南日的大喜之日,守春市长和我专程赶来,就是要和大家一起分享你们的成果与快乐!南日曾经有过令人瞩目的辉煌,也有过不堪回首的挫折。无论是辉煌,还是挫折,都是今天新南日人的动力,都是今天大家的财富。正是因为新南日的全休员工,在鲁总和集团班子的领导下,奋力开拓,战胜自我,才取得了今天大家看到的初步成就。这成就是令人鼓舞的,也是今后新南日走向更大辉煌的基础。”

台子下又响起一大片掌声,程一路只好停了下,然后他代表市委市政府,向新南日的出口表示祝贺。当然,就新南日的下一步发展,他也提出了一些建议。

程一路说完,掌声又冲了起来,热烈而浓重。

赵守春和程一路、鲁胡生共同为第一批即将出口的新产品剪彩。仪式完毕后,一些厂了里的工人围了过来,这里面有不少人都参加过先前的上访。他们围住程一路副书记,说还是程书记的点子好,救活了南日,也救活了好几千工人。程一路说我不就是用三大杯酒解决了问题嘛,其实救活南日的,是你们自己。将来南日要大发展,还是要靠你们自己。

鲁胡生笑道:“程书记扶了我们上马,当然还要送一程哪!”

“这送一程我是无能为力了,要靠赵市长了。”程一路说着向赵守春笑笑。

赵守春说:“南日新的发展,是南州经济值得总结的一个典型。南州还有很多为样的企业,国有资产大量闲置,很可惜啊。应该让政研室来调研一下,向全市推广。”

鲁胡生黑瘦着脸,“这还早。赵市长,新南日刚刚起步,您要调研,可容易让我们骄傲的。”

“就你,老鲁啊,有经验,可不能藏着掖着,经让全市人民分享嘛!”程一路哈哈笑道。

鲁胡生办公室,就是原来的蒋和川办公室,不过布置有了变化。原来的那些豪华家具,都搬走了。坐下后,鲁胡生小声道:“听说蒋和川马上要回国了。”

赵守春和程一路都没有说话,鲁胡生继续说:“公安部通缉后,正在与加拿大方面联系,准备引渡。因为他是经济犯,所以引渡的可能性很大。蒋和川一回来,唉……”

程一路想起蒋和川上次给他写的邮件,蒋和川说他回来,很多人会害怕,会不高兴。刚才鲁胡生那一声长叹,似乎也成了蒋和川说那样话的一个注脚。鲁胡生一直是南日的副总,蒋和川的很多事,他是清楚的。鲁胡生这人虽然平时咋咋呼呼,但粗中有细,心里有一盘帐。程一路对鲁胡生这一点相当放心,所以当初儿子程小路出国,甚至后来张晓玉出国时,他全权委托鲁胡生办理了。省纪委还为此查过,手续合法,特别是资金,也没有任何漏洞。可见鲁胡生是花了心思的,也可见这个人办事的缜密。正因为他办事的缜密和平时处事的粗中有细,所以他刚才的那声长叹,才更让人思考。

正坐着说话,赵守春市长的手机响了。是政府办打来的,告诉他国家环保局的一个检查组到了南州,重点检查南州汽配城污染。

“现在在哪?”赵守春问。

“已经现场了。”对方答道。

赵守春赶紧拉着程一路就走,鲁胡生想留,程一路说下次吧,只要新南日搞兴旺了,我经常来喝酒。

程一路和赵守春一到汽配城,就发现问题比想像的严重。国家环保局的检查组是得到举报后来的,已经取了样,准备带回去鉴定。温雅还算镇静,简单地介绍了下情况,说这事不是第一次了,以前企业在沿海时,也曾发生过,不过后来请人化解了。

赵守春问:“检查组的人和你们通气了没有?”

“没有,带了样品就走了。”温雅说:“如果通气就好办了,带着样品,一走了之,就更难办。”

赵守春问程一路有办法没有,程一路想了想,说这事千万不要着急,不是还有检验吗?这就是时间,只要有时间就好办。他吩咐温雅,一方面尽快对汽配城污染进行治理,一方面等候消息。

温雅点点头,程一路看得出来,一个女人,不论她再强,到这时候还是需要有所依赖的。他上前握了握温雅的手,说:“别急嘛,慢慢来!”

回到市委,程一路和赵守春商量了下,立即将事情给齐鸣汇报了。正在省城开会的齐鸣说温雅已经汇报了,他已向国家环保局的一个熟人说了,请程一路副书记,和温雅温总一道,尽快赶到北京去一趟。程一路稍微迟疑了下,齐鸣又改口道:“还是我自己去吧,你多过问下两会的事。”

方良华刚回到家,连一杯茶还没来得及喝,胡菊就嚷开了,“方良华,你给我听着,你老实地说说,你跟那个女主持人是什么关系?不要以为我不知道,我都清楚。”

“……”方良华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

保姆看到这阵势,早已回到自己的房间里。胡菊站在卧室门边上,继续道:“你说你方良华,才上来这么几天,不就是个秘书长吗?就搞上个女主持人了,还给她卖房子。你想想,你缺德不?”

“我有这事?胡菊啊,你怎么老是见风就是雨呢?我跟你说过多次了,那只是一般朋友,一般朋友嘛。”方良华用手托着腮。

“一般朋友?男女有一般朋友?一般朋友需要你卖房?”胡菊像个连珠炮似的。

方良华反问道:“谁说我卖房了?我的钱不都在你那儿吗?拿什么卖房?尽胡扯!”

“我胡扯?是吧,我胡扯。有本事明天我们一道去省城。你钱都在我这儿?是都在吗?别人不知道,我还不清楚。你手上的钱比我多多了。不要以为我不说,就把我当瞎子。”胡菊说着,方良华赶紧打断了她的话,轻声道:“你胡说些什么啊?我哪有钱?看你这样,还要到纪委去告我不成?乱弹琴。”

“这也难说”,胡菊冷冷地笑了下,“你明白我胡菊的为人。我一个人跟你到南州来,为你养儿子,照顾家,我图的是什么?不就是个安稳。你倒好,在外边养起女人来了。如若这么瞒着掖着,索性我们离了。”

“你啊,你!怎么我说话也不信了呢?我不说了,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我睡了。”方良华起身打了个哈欠。

胡菊拦住了他,“要睡?没这么容易。今天不把事情说清楚,我可是没完。要不说,我明天去找你们齐鸣书记。”

“哎呀,你就别再添乱了。桐山那边有人在告我的状,不想回到家,又赶上自己的老婆来逼供。唉!”方良华叹息了声。

胡菊停了话头,望着方良华,她也感到方良华比在桐山时变得苍老了些,特别是这一阶段,人明显的有心事。就问道:“那好,我暂时不说了。你刚才说桐山有人告你,是怎么回事?”

“这个你不明白为好。有些事,你知道了并不好。”方良华支开了话题。

胡菊却不依不饶,“你一定要说。不然我明天去找齐鸣书记。”

方良华望着胡菊,叹道:“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桐山那边有几个人联合起来靠我,说我拿了一些企业和公司的钱。他们是在报复。不过现在,他们在暗处,我在明处。也没什么办法。麻烦哪!”

“不会真的出什么事吧?”女人的见识马上出来了,胡菊很有些紧张地问。

“这个按理不会。我也活动了下,上次将好望角送的卡也上交给了纪委。不过他们现在另外找了办法,转而告刘劲松了。”方良华说完,喝了口茶。

胡菊道:“那不就行了。告刘劲松关你屁事?”

“他们这是迂回战术。想突破刘劲松,再来报复我。刘劲松知道我很多东西,虽然特别重要的一些事,他也不清楚。但就目前知道的,已经很多了。我怕刘劲松要真的被查出来,可能……”方良华沉默了会,道:“所以我最近很烦,你说我找女主持人,哪还有心思?胡菊啊,这一阶段,你千万要冷静,千万要冷静啊!”

“我知道”,胡菊说:“不过这事我有点怕。不会真的出事吧。要不把银行里的钱转一下。另外,你可以找找齐鸣书记,还有程一路程书记啊?”

“齐书记我说过了,他也给省纪委说了,不然上次就要来查。程一路千万不能说,这人老谋深算,不知道心有多沉,我拿不准。而且,他有时候好像对我有些想法,在一些用人问题上,好几次否决了我的提议。”方良华说:“其实这事关键还是自己。”

“程一路一定是有些名堂的,不然去年南州发生了那么多事,只有他岿然不动,还升了官。这人厉害!”胡菊道:“你除了在家里的,别的没有什么钱呀卡的了吧?”

“没有了,不都是你收的吗?”方良华嘴上答道,心里一盘算,自己的小金库里,怕也还有一百来万块钱。上次石妮要的房子,并不是方良华出钱的,而是杜美房产的老总杜丽出钱的。但这些他不能跟胡菊说,胡菊身边的收的,大都是礼品和礼金,数字都不大。而自己那边,涉及的人少,数字却不是一般的……

胡菊给方良华倒了杯水,刚才紧张的火药味,现在消失了。她坐到了沙发上,用手抚着方良华的头发,“良华啊,我真的有点怕。你千万不能出事。不行,请老爷子出面走走。”

“那更不行,只会坏事。老爷子的脾气你不是不知道?算了,不想了,睡吧。”方良华起身往卧室走了。

胡菊说:“不行全退了?”

“妇人之见。本来没事,你一退,不就退出事来了?”方良华站在卧室门口道。

胡菊叹了口气,也进房睡觉了。半夜里,方良华突然醒来,他好像看见了殷眉儿。最近有几天没有殷眉儿的消息了。打电话到桐山,说她请假了。至于去向,没有人知道。也许有人知道,就是不说。殷眉儿的犟脾气,方良华是清楚的。他怕就怕殷眉儿真的把孩子生下来。虽然她说从此后不再找方良华了,但孩子是纽带,能不找?一旦方良华跟殷眉儿有了孩子的消息传出来,那就不仅仅是胡菊了,不仅民间,就是官场,也可能是一个重大新闻。这些新闻往往就是突破口,多少高官就毁在这些新闻上!

明天一定要找到殷眉儿!方良华在黑暗的夏夜里,睁着眼睛,一遍一遍地想。他又想到了石妮,现在他最恨的是乜一笑。就是他,让石妮和自己沾上了。这个女人太厉害了,现在要了房子,将来还要什么?想了都令人后怕。还有刘劲松,方良华怕他性急,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来,像他那样一个草包,做出点不正常的出格的事,是很有可能的。上次,他就说要给贾红旗一点颜色看看,方良华赶紧制止了。越是这个时候,越要心平气和。狗急才会跳墙,人急了,不能跳墙,而是要拼智慧!

夜虫呢喃,在夜虫声中,方良华好像听见了风声,接着是渐下渐大的雨声。风雨声中,还隐约传来一两声遥远的雷鸣。方良华翻了个身,使劲地闭上了眼。

第三十一章

“两会”如期召开。

九月初的南州,还是在暑热之中。街头上的香樟树,叶子更大了。阳光明晃晃地照着,沿街的楼房上,都悬着庆祝两会召开的条幅。有的写着:“热烈祝贺南州市‘两会’隆重召开!”,有的写着:“‘两会’是南州人民政治生活中的一件大事!”,还有的,直接写上了:“‘不断推进民主,积极参政议政”。街边上也放了一些菊花和其它的花卉盆景,整个南州城洋溢着一种喜庆和详和的气氛。

南州大剧院更是张灯结彩,在门口,电视台的记者正在采访进入两会会场的代表。代表们脸上的红光,是很喜气也很自豪的。毕竟他们代表了南州四百万人民,他们的职责是神圣的,他们的心情是激动的。

市领导们,早已在剧院的后台坐着喝茶了。齐鸣跟程一路说到汽配城的事,说到北京找了国家环保局的一个司长,总算把问题解决了。程一路说虽然目前解决了,但从长远看,还是要责成汽配城,抓紧实施污水处理项目。不然将来麻烦会越来越多。市委,就是你齐书记,也不可能老为这事上北京。

齐鸣说这个他已经温雅温总说了,现在经展经济,对于南州这样的中部地区,确实存在着发展与环保的双重问题。这是一把双刃剑,很难把握。

“听说牌坊街的三个钉子户都拆了?”齐鸣笑着问。

“是拆了”,程一路回答道。

齐鸣道:“听岳琪同志说是你用了点办法,那办法虽然有点……但是管用哪!”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程一路道:“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吧,哈哈。”

“这个好,工作就得创新,老是用原来的思路,解决不了新形势下的新问题。”齐鸣说着问旁边的赵守春市长:“杜美房产的项目有关手续全部批下来了吧?”

“应该批下来了,这不是齐书记您亲自过问的吗?”赵守春答话里有些情绪。

齐鸣也不做声了,大会召开在即,为这些情绪而不快,也是没有意义的事。

大会在八点四十八分准时召开。上午全是赵守春市长的政府工作报告。这个工作报告,在常委会后作了些修改,齐鸣书记看后没有通过。赵守春为此发了火,责成方良华秘书长请政研室的笔杆子们捉刀。结果报告似乎也没多大改动,却在齐鸣那儿顺利地通过了。赵守春后来在两会前的一次小范围的会上,调侃方良华秘书长:“将来请市委政研室将政府的文字工作兼并了。”

两会可以说是中国会议的典型代表,报告,讨论,酝酿,提名,说到底,都只是为了一件事,那就是最后的选举。如果那一届两会,没有选举任务,会议一定是气氛轻松。代表委员们,乐得吃好喝好玩好,当然也得学习好讨论好提案好。如果有选举,特别是像今年这样,大范围的人事变动。会议的气氛就不可能再那么轻松了,外面看起来,依旧一片详和;但内在里,名堂多得狠。上下活动,四处走动,游说联动,各种招数都出来了。不过像齐鸣、赵守春、程一路这样的市委领导干部,与这些活动很难沾上边。最起码的组织原则在,个人服从组织。所有的人选最后都是市委定的,一旦定了,无条件服从是必须的。

会议开到第三天,程一路参加湖东县的两会报告讨论。

刘卓照虽然看上去与以往没什么区别,但程一路知道他心里有疙瘩。私底下,程一路听陈阳说,有人正在为刘卓照刘书记活动。程一路为此很警惕。活动不是好事,即使刘卓照是有资格有能力,在两会上有所作为。但市委已经定了,作为一个县委书记,必须服从。私底下搞活动,那就很危险了。

讨论结束后,程一路把刘卓照拉到了旁边的休息室。这回,他没有再含蓄,而是拿出了当年在部队时的派头,劈头就问:“听说有人想替你在选举上做文章,有这回事吗?”

刘卓照没有料到程一路会这样直接,一时有点慌神,支吾道:“没有吧,没有。”

“什么叫没有吧,就是有!你自己真不清楚?这事的性质你明白。你糊涂啊,卓照!”程一路说着有些动气了。

“真的没有。不过是有人说过。他们替我打抱不平。我没有同意。真的,团长你还能不相信我?”刘卓照说得很真诚。

程一路也不好再说了,只道:“这事可大可小,是个原则问题。你千万不要在这上面出事,不值得,也没必要。”

“我知道”,刘卓照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

程一路这一下应该说是心里放松了些,从听到陈阳说的那一刻,他就一直担心着。都是一个部队出来的人,都是好兄弟,他不想看到刘卓照再有什么闪失。虽然这次刘卓照没有能进班子,但后面还是有机会的。如果真的在两会上活动,弄得不好会自毁前程。一个县委书记,违背组织原则,要付出的代价一定是很重的。

中午吃饭时,方良华看着程一路笑。程一路问:“有什么喜事吗?老是笑。”

方良华说:“喜事虽然没有,但两会就是大喜事啊。”

程一路也笑笑,中午是禁酒的,所以大家都闷着头吃饭。结束后,程一路回家休息,却没有睡意。他干脆起来,打开电脑,却看到了儿子程小路发来的邮件。儿子说:妈妈可能与那个澳洲人好上了,爸爸,你们离婚吧。我跟你!

儿子在邮件后面打了一大串的问号和感叹号,这些符号像一把把小刀子,一下一下地刺着程一路的心。他感到鼻子一酸。这个日子比他想像的来得还快些,现在连儿子也介入进来了,他不能再像以前那样逃避了。他必须明确自己的态度,他是男人,他是父亲,他别无选择。

呆呆了坐了一会,程一路开始给程小路写信。他告诉儿子:同意和妈妈离婚了。虽然爸爸和妈妈离婚了,错并不是妈妈一个人的,爸爸也有责任。妈妈永远是儿子的妈妈,不能因为父母离婚就改变了。请儿子也像爱爸爸一样爱妈妈。

接着,他又给张晓玉发了封邮件。他心平气和地分析了他们婚姻走到解体的原因,承担了大部份责任。并表示同意离婚,也请她在澳洲,好好地关心小路。

“我一直以为,你是一个好女人,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也会是。让我们彼此祝福,南州也还永远是你的家。”程一路最后写道。

邮件发出后,程一路又有些懊悔。坐在电脑前,他好像看到年轻时候的张晓玉,第一次与程一路见面,那样的清纯和腼腆。又好像看见程小路小时,张晓玉抱着孩子,那样的温柔与圣洁;还有后来,张晓玉在他回家时,轻轻地问候他一句,那样的贤慧和朴实……

可现在,一切都要远去了。他甚至无法解释他们离婚的真正原因。

阳光斜射进屋子,照着书桌,一片白花花的。一阵风来,这白花花的阳光,一下子被吹碎了,成了无法再拼接起来的疼痛……

两会进入最后一天,选举!这才是两会真正的高潮。政协选举基本上是风平浪静的,而政府和人大的选举,则显得有些微妙了。

为了搞好选举,先进行了预选。预选的结果与组织意图完全一致,齐鸣笑着说:“我们的代表素质是很高的,觉悟也是很高的嘛!”

程一路只是笑笑,他还是有些担心。虽然选举过程中,他时不时地走神,张晓玉给他的回信让他有些困惑。张晓玉竟然不同意离婚,她说程一路是他的男人,她也必须一直是程一路的女人。程一路看了回信,有些发懵,一两月前还坚持要程一路在出国和离婚之间选择的张晓玉,突然又变回到了贤慧状态。这到底是什么原因呢?程一路不管怎么想,也难以得出合理的解释。

正式选举前,却出现了一个令人没有想到的意外。数十名代表联名推荐刘卓照作为副市长候选人。齐鸣和赵守春都有些不解。程一路却一下子清楚了。这些人打了个掩护。在预选时,不提名;却在正式选举前,抓住最后的时机,来联名提名。这是法律允许的,也是不能阻止的。联名一出,齐鸣赶紧召集市委几个主要领导开会,研究应对方法。

赵守春说:“这事也不违法,就让他们联名吧,选举也不一定能选上的。”

“这不行!太不像话了。是不是背后有人操纵?”齐鸣火气不小。

程一路道:“这个事是有些意外,但不能认定为有人操纵。代表提名是人大选举中正常的程序。我看目前不能追究对还是错,而要想办法来划解。”

“怎么划解?同意?”齐鸣问道。

“那倒不是。我看这样吧,请齐鸣书记或者守春市长找刘卓照谈一下,候选人主动退出,也是一种方法,而且是最好的方法。”程一路出主意道。

“我赞成。就请齐鸣同志找刘卓照谈一下,如何?齐书记。”赵守春首先把自己推开了。

到这个时候,齐鸣也只好同意。程一路让人把刘卓照找了过来,在进休息室前,刘卓照碰见程一路,不自然地朝程一路笑了笑。程一路没有做声。在里面谈了半个小时,刘卓照一脸漆黑地出来了,程一路也没问他,只是进去。他看见齐鸣正在来回地走动。他知道事情可能并没有他想像的那么好。

果然,齐鸣道:“他不同意,说这是代表们对他的信任。无论选上选不上,他都认了。但他不能退出。你看这像什么话,这个刘卓照,这个……”

“那……”程一路正说间,赵守春进来了,省委组织部的巡视员也来了。四个人一合计,决定同意刘卓照作为副市长候选人参加选举。这个决定,让程一路的心里稍稍缓和了些。但同时,他更感到了一种不安。

选举开始前,齐鸣就选举工作作了强调,无外乎是纪律。这是老生常谈了。本来,只是一种形式。可是,今天齐鸣讲话时却情绪激动。他简单地说了几条,话锋一转,谈到了干部对官位的追求:“我们有些干部,对官位的认识有偏差,而且是很大的偏差。这其实反映了一个干部的素质,反映了一个干部对官位的态度。再大的官,都是人民的公仆。当官就是为人民服务的。一个人,做了什么工作,干了哪些事,人民是清楚的,组织是明白的。组织上对一个人的使用,是看成绩看能力看综合,来考虑的。给我们安排了,我们要努力地做好。没有安排到合适的,我们也要努力地做好。为着官位,做小动作,玩花点子,这是很危险的,也是很不正常的。”

齐鸣这话是明摆着是冲刘卓照说的,谁都清楚。刘卓照自己就坐在主席台最后一排的位子上。如果说刚才齐鸣找他谈话时,他心里还多少有些忐忑,那么现在,当齐鸣把话说到这份上时,他就平静了。他已经没有了路可走,他只希望接下来的选举,能够按照自己的预期进行……

选票是重新印刷了的,因为代表联名提名了刘卓照,所以现在刘卓照的名字就赫然列在候选人名单中了。选票发下去后,程一路并没有急着填写。他的心里其实也是很矛盾的。从组织原则上来说,他只能按照原来定的来填;但从个人情感与才能及经历上来,他也愿意填刘卓照一票。刘卓照被代表们联名提名的,不是人大副主任,而是副市长。程一路觉得这个提名有点离谱了。人大副主任的候选人中,吴光大是把握最小的,如果刘卓照竞争这个位子,可能性就很大。而副市长,目前在位的五个,都很年轻;新提名的徐成,是市委常委、组织部长要,应该也不会出问题。那就意味着刘卓照竞争这个位子,事实上是一点希望也没有。难道真的只是代表信任?真是只是代表们要提名?

程一路把选票左右看了看,齐鸣正在选票上划着圈。凭感觉,程一路知道齐鸣没有划刘卓照,因为名字的排列是能看出来的,远远地扫一眼,哪个地方是空格,哪个地方是有圈的,就很明显了。

底下的人有的已经填好了选票,这种程序化的事,速度就是快。很多代表,对候选人,也并不一定都了解,主要是取决于各代表团的会前吹风。程一路见大部份人都填好了,就拿出笔,在选票上很快地划了起来。划到刘卓照时,他停了下,没有划。等到全部划完,在折选票时,他迅速地在刘卓照的名字下面划了个圈,然后迅速地折上了。

投票结束,进入了计票时间。市委领导们都在休息室坐着喝茶,大部份人都有一个感觉:今天的选举应该是有惊无险的。所以谈话依然很轻松,赵守春在中间还说了个黄段子,说的就是代理变正式的故事,逗得大家都笑了。

程一路端着茶杯,出了休息室,朝四下里看了看。他想看到刘卓照,可是没有看到。吴光大正站在走廊上,与方良华秘书长谈笑。看见程一路,客气地打了招呼。吴光大的脸上洋溢着红光,不知是天热还是因为内心太激动了。

负责计票的张宜学跑过来,对齐鸣书记说票已统计好了,结果有些出入。

齐鸣嗯了一声,张宜学说:“张长副市长与刘卓照书记差一票。”

“是张长多一票吗?”赵守春问。

“不是,是刘卓照。”张宜学答道。

程一路听了心里一颤,这一会儿,他算是知道了自己那在最后一刻,所划下的那个圈的意义了。仅仅相差一票,要是程一路把那个圈给了张长,刘卓照就少了一票,就和现在的结果翻了个位。程一路这一刻突然对张长有些歉疚。张长也是个不错的干部,当了五年副市长,程一路对他个人并没有意见。只是在最后时刻,那么一划……要是知道刘卓照能得这么多票,程一路不会划他的。程一路毕竟是市委副书记,他不能因为自己的一划而改变了组织安排。可是现在……

齐鸣也很为难,虽然心里窝着火,但这是选举,发火是没用的。省委组织部的巡视员也同意了选举结果,认为这是真实有效的。但是齐鸣还是用电话向省委组织部的秋部长作了汇报,秋部长说得很原则——尊重选民,尊重代表。

回到大会议室,方良华宣布了选举结果。在宣布到刘卓照时,底下竟然发出了一片掌声。齐鸣低头对程一路道:“刘卓照这家伙这戏演得还真不赖!”

程一路坐着,却不踏实。他感到有无数双眼睛正在看着自己,这其中也包括刘卓照,包括落选了的张长,和吴光大,以及其它的许多许多……

第三十二章

齐鸣书记应威远老总田诗铭的邀请,带着一批企业家、当然也带着温雅到德国去了,南州要走向世界,首先就要让南州的企业走向世界,就要让南州的经济走向世界。

方良华秘书长感到轻松多了,虽然他心里一直有一大片阴影。但是,一把手书记不在家,少了许多琐事。他抽空到底下县里跑了一趟,但是没有到桐山。桐山那一块现在有点乱。虽然人代会上,在市委的坚强干预下,没有出什么意外。连刘劲松都顺利地当选了副县长,可内在里,官场的争斗越来越厉害了。贾红旗已经撕破了脸面,就更无顾忌了。一旦人无顾忌,那是谁都感到可怕的。

在桐山人代会前,市委研究桐山班子时,方良华曾经提了一个建议,他提议由贾红旗担任桐山县长。这个提议按理说是最容易通过的,可是却遭到了程一路副书记的反对。理由很简单,贾红旗这个人不太具备干一把手的条件,太霸气了,不利于团结。而且心胸不够开阔。程一路这一总结,事实是断送了贾红旗的县长之路,也让方良华的提议打了水漂。

方良华虽然心里老大不快活,但也没法。齐鸣和赵守春都认可了程一路的观点,他们当然不知道方良华用心良苦,只因为程一路的一两句话,就让事情走向了意料之外的岐途。如果方良华的提议能通过,贾红旗也许会就此收手。见好就收,贾红旗是会懂得的。可是现在……

马洪涛现在成了仁义的县长了,县委书记暂时空着。方良华有一次私下里给齐鸣书记建议,尽快地配齐仁义的班子。这言下之意是尽快地让仁义有个书记。齐鸣没有下面回答,只说这事他也正在考虑。这说明齐鸣心里还没有合适的人选。至少马洪涛不是。马洪涛从县长到书记,还是要一段路程的。但是,方良华转念一想,这或许就是程一路的高明之处。他一直让仁义书记的位子空着,虚位而待,待的就是马洪涛。马洪涛干上一年半载的县长,再转过来当书记,就没有什么不适合了。

程一路的于无声处,用尽心思,让方良华感到了一个久在官场中人的老道与深沉。

吴光大当选人大副主任后,交通局长的位子空了出来。这是一个握有实权的位子,很多人都在瞅着。这几天,不断地有人找到方良华,到他家里,或者办公室,目的很明确,想当交通局长。这里面不仅有湖东的县长钱潇峻,还有一些现任的市直处级干部。方良华这回的态度很明朗,一概不理,一概不收。哪怕是一条烟一瓶酒,也得拿回去。胡菊大概是上次的谈话起了作用,态度也变了。来人送的东西坚决不要,而且反复地申明:我们良华是个年轻干部,这样做不合适,也没必要。

即使这样,方良华最近的心还是会冷不丁悬起来。半夜里,好几次从睡梦中醒来,他的衬衫都湿了。胡菊问他,是不是身体不太舒服?他只是说:没关系没关系,只是做了个不太好的梦。

从底下县里跑了三天回来后,方良华秘书长让高天准备了一个对县域经济以展的思考的调查报告。报告出来后,他先给程一路副书记送了一份。并且特的亲自写上:请一路书记阅正。

高天去送报告时,方良华接到了杜丽的电话。杜丽问他在哪?方良华答说在市里。杜丽说没事吧?方良华说齐鸣书记出国了,正好闲一下。

“那好,来省城吧,我请你。”杜丽笑道。

“怎么?有什么喜事?你来南州吧?”方良华笑了下。

杜丽说:“是有喜事。你来了就知道了。”

方良华用笔在纸上画了个圈圈,“什么喜事?你说吧。你知道我这人性子急,是等不得的。”

“那好,我告诉你。我请你来,是想让你见一个人。”杜丽故作神秘道。

“谁?不是……”方良华想说的是石妮。

“放心,不是她。是另一个人,对你有好处的。来吧!”杜丽说:“我在这边等你,你到了后就给我电话。”

放下电话,方良华在脑子里搜索了一阵,想不出来杜丽到底要让他见谁。肯定不是他认识的人,最大的可能是省里的某位高官。

杜丽到南州来投资开发房地产前,方良华特地了解了一下她的背景。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杜丽传说中是某位省级领导的情人。她原来在南方投资,因为这位省级领导调到江南省,也就把她带来了。难怪齐鸣书记会亲自为杜丽张罗。这位领导现在在省级领导中,是最有希望成为继叶书记后担任主要领导的。上一次,杜丽在省城接待方良华秘书长时,方良华曾婉转地表达了请她在这位省级领导面前为他说说话的意思,但杜丽很干脆地拒绝了。她的回答很有意思:他们商量过,彼此不过问对方的任何事。特别是人事方面的事。这么多年,她从来没有在这位领导面前,为任何人说过任何话。但是,既然方良华秘书长说了,她可以另外为他想想办法。

“相信我,我会为你安排的。”杜丽给方良华吃了一颗定心丸。

那现在杜丽突然请方良华到省城,是不是就为这事呢?

下午,方良华将手头上的事简单地处理了一下,便到程一路副书记办公室。程一路正在看他的调查报告,上面用红笔划了一些杠杠。

“良华啊,来得正好。这个调查报告不错。”程一路笑道。

方良华谦虚了下:“只是一点想法,还请一路书记多指正哪。”

“指正谈不上,说点意见,我都写在这上面了。也是啊,现在领导干部下乡调研太少了。不调研,怎么能真实地了解民情,反映民意啊?”程一路感叹道。

“就是这样,以前在县里时,多多少少还能每天与基层打交道。到市里后,每天都是忙不完的琐事,了解得少,思考得也少。所以中央一再强调要建设学习型社会,我看首先就要从干部做起啊!”方良华说着瞅了眼程一路,又道:“当然,一路书记对基层民意的了解是很透彻的。这也是我要把报告送来指正的原因哪!”

程一路明白方良华这是在有意识地捧他,却并没有说穿,只是笑笑。

陈阳正好进来,见方良华秘书长也在,就打了招呼。方良华说:“陈主任一直跟一路书记,以后也得时长给高天说说。他还不太上路子。”

“哪里?秘书长是批评我了。高天工作能干得狠,我要向他学习呢。”陈阳马上答道。

方良华哈哈一笑,程一路也笑了下,方良华说:“一路书记,我有点私事要到省城去,明天上午就回来。”

程一路点点头,方良华拿着程一路划了红杠杠子的报告,回到了办公室,草草地看了下。程一路划的地方,还真的很到位。可见程一路这人是个了不得的人,就通过这些杠杠,就知道他对基层是很了解的,而且有思考。现在这样的领导干部不多了。人们说:中央和省级干部出思想,到了地市级和县级,就只有贯彻思想了。程一路却在很快的时间内,对这个报告提出了中肯而到位的意见,可见这个人不仅有思想,还是有很深刻的思想的。

方良华叫来高天,让他按照程一路副书记的意见,对报告再修改。同时让司机过来,他要动身到省城去。

大富豪酒店是省城一家高档次酒店,座落在最繁华的人民路上。方良华进去时,杜丽已经在等了。

进了包厢,方良华见只有杜丽一个人,就问:“人呢?”

“啊,还有会儿。”杜丽笑道:“此刻正在飞机上,大约二十分钟后到省城,再有二十分钟就可以赶到这里。”

杜丽是一个典型的成功女性的形象,衣着得体,举止文雅。在她身上,可以看得出一个女人经历过苍桑后的成熟,又能找得到一个女人内在里所散射出来的温馨与妩媚。方良华是喜欢这样的女性的,当然不是作为情人,而是作为朋友。如果是情人,他更愿意是殷眉儿,或者是石妮。

服务员送来了茶水,杜丽问方良华两会开得怎样。方良华说这样会议基本上走过场,不会出大问题的。“不过,中间也出了点问题,不大。”

“是吧?”杜丽道。

“一个县委书记,被代表们提名当了副市长。而原来的副市长被选下去了。”方良华说着掀开杯盖,一缕清香立即飘了出来。便问:“是不是杜总来了,连茶都不一样啊?”

“那倒不是,是因为你秘书长来了。”杜丽含蓄而优雅地笑笑。

“齐书记出国了?”杜丽问。

“是啊,到德国了。”方良华说着问杜丽:“项目的进展怎样了?”

“快了,等齐书记回来,就搞奠基仪式。”杜丽说到项目时,眼光变得明亮而激动起来,这是一个典型的职业女性的风格。

茶喝了一遍,服务员上来又换了一次。杜丽打手机,还没开机,便道:“大概飞机晚点了,还没开机。”

“没关系的,反正有这好茶喝,有杜总相陪。”方良华调侃道。

杜丽也笑了笑,“你别说我了。啊,上次那房子搞好了,钥匙我也带来了,现在拿给你吧。”

杜丽说着从包里拿出一串钥匙,放到方良华面前的茶几上。方良华说:“这……”

“先住着吧,不能在这问题上出事。我理解。”杜丽说着将钥匙放到了方良华随身的公文包里。又问:“那女孩子还好吧?”

杜丽其实知道那女孩子是石妮,但是她没有明说。方良华有点尴尬地笑道:“最近有一段没见了。太忙。我没有过来。”

“秘书长哪,你要是认我这个大姐,我可要说你一句不中听的话。为女孩子不能这样哪。当断则断,否则就反受其乱。”杜丽望着方良华,“房子问题解决后,我觉得你们最好拉开些距离。不然,这样的女孩子不可靠。”

“这我也清楚些”,方良华道:“可是问题总得解决。头疼哪。不说了吧。”

杜丽便不再说了,两个人又聊些时下新鲜的事。方良华当然想知道些高层官场的内幕,可是杜丽一说到这块,就茬开了话头。只是在说到原来的副省长张敏钊案件时,杜丽叹口气道:“马上要判了,可能很重哪。”

“不会……”方良华问。

“那还不会吧。”杜丽幽幽地答了句,“做官难哪。人说我们做生意的有风险,其实做官的风险更大。”

“杜总对官场也看得很深哪,官场薄如纸,不然怎么有成语‘如履薄冰’呢?”方良华也感慨道。

这时,杜丽的手机响了,接完电话,杜丽说:“人到了,就在门外。你坐着,我去迎一下。”

方良华也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能让杜丽这么客气的人,一定不是一般的人。果然,门再开时,杜丽陪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走了进来。这男人生得方面大耳,一看就是个有来历有派头的人。

杜丽拉过方良华介绍道:“这是叶锋叶先生,省委叶书记的侄子。这是南州市委秘书长方良华方秘书长。”

方良华上前与叶锋握了握了手,叶锋笑道:“南州我是熟悉的,那儿不是有个程一路吗?”

“是啊,现在是市委副书记。”方良华说道。

叶锋似乎有些惊讶,“怎么?当副书记了?这人不太会来事。怎么还升了,真是扯蛋。”

“怎么?一路同志……”方良华笑笑。

“不说了吧,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去年的南州高速工程。不说了,坐,坐吧。”叶锋说着拉着方良华坐了下来。

叶锋,方良华其实是知道的。这个人虽然是省委叶书记的侄子,却比儿子还亲。据说叶书记什么人都可以不管,但这个侄子,他却是一直宠着爱着放任着的。叶锋是叶书记姐姐的儿子,姐姐生下叶锋后就撒手西去,姐夫也在几年后的一次车祸中丧生,叶锋就一直寄养在舅舅家里。叶书记工作到哪儿,叶锋就跟到哪儿。在外面,人称叶锋是“半个书记”,可见其在叶书记心目中的位置。

这样的人对方良华眼下的处境和将来,都是有作用的。方良华这一刻倒是很感谢杜丽了。

叶锋一开口,谈的都是高端的内幕消息,包括中央马上开始的人事变动,省里的一些厅局级干部的调整。当然也谈到一些生意方面的事,叶锋说:“杜总在南州的房产,是个大项目。大项目哇!”

杜丽笑道:“哪有你叶总的项目大?我只不过是做着玩儿,总比没得做好。”

“哈哈,真是了得!听说……”叶锋话到嘴边,又停了。方良华起身给叶锋添水,杜丽马上接过水瓶,说:“哪能让你来?我来吧。你们男人说话。”

叶锋笑道:“杜丽就是这么可人!”

杜丽朝叶锋瞥了眼,说:“我都老哪,现在是你们的天下了。”

“那可不能说。杜姐年轻,要不然怎么被人捧在手心里当宝?”叶锋开了句玩笑。

杜丽也没辩白,只是笑笑。酒菜上来后,三个人用了些干红。叶锋说现在喝干红是档次,喝白酒是兄弟,喝啤酒是流氓。

“这我可是第一次听说,很有些意思。”方良华边举杯敬酒边说道。

正喝着,叶锋的手机响了,好像是有一个朋友在问他回来没有。通了会话,叶锋说在大富豪呢,过来吧。

等到叶锋这个朋友过来一介绍,原来是省政协的乔主席的公子乔明亮。人在纪委挂了个闲职,事实上在做外贸。乔明亮朝方良华看了半天,才问道:“好像听到过名字?南州的秘书长。上次在纪委听吉书记说起过。”

“啊,是吧。”方良华心里有些打鼓,乔明亮又道:“是有人告了吧?找到叶公子,什么事都能摆平。来,喝一杯!当然,主要还是靠杜姐。”

杜丽问:“有这事?”

“是有,都是老桐山,就是我原来所在的那个县,有几个人一直在告我。烦哪!”方良华叹道。

叶锋把手中的酒杯向着桌子倾了倾,说:“今天,杜姐把你介绍给我了,我们就是哥们。这事我来处理。”

方良华连忙站了起来,端起杯子,敬了叶锋一杯,笑道:“那就拜托了。”

第三十三章

张敏钊案件宣判了,张敏钊被判处死刑,缓期两年执行。据说一开始是准备立即执行的,但考虑到他最后阶段认罪态度较好,而且又有立功表现,便判成了现在这样子了。

程一路知道这个消息后,第一时间打电话给张晓玉的婶婶。婶婶在电话里沉默了很久,才说了一句话:“没死就好。”

婶婶这句话说得有份量,也有委屈。程一路清楚,在张敏钊家,婶婶从来都是一个不问事的人,家中大大小小的事,都是张敏钊做主。张敏钊案发后,婶婶承受了巨大的压力,来自社会的,来自亲戚的,来自新闻媒体的。最后只好一个人跑到了乡下。一个女人,在这样大的变故前,内心的苦疼自然是弥漫而沉重的……

程一路安慰了几句,又给张晓玉发了个邮件,告诉了她这件事。张晓玉一直为叔叔的生死担忧。在邮件中,程一路说:如果真的觉得距离太远了,共同的话题太少了,或者真的张晓玉在澳洲有了新的朋友,他是同意离婚的。他不是那种把女人当作囚笼里的鸟儿的男人。只要张晓玉需要自由,他随时都可以还给她。不能给张晓玉一个完整的家,这本身就是一个男人的失职。

虽然邮件里这么写了,但程一路的心里还是有些疼痛的。站在书房的窗子前,九月末的南州之夜,已经有微微的凉意了。

第二天早晨,程一路刚到办公室。岳琪就笑哈哈地过来了。她刚从北京回到南州,给程一路带了一条红色的领带。程一路拿着领带,不知是要还是拒绝。因为他早就听说过,一个女人送男人领带,是别有用意的,是想紧紧地牵着这个男人的心。

岳琪见程一路犹豫着,笑道:“我明白你的想法,不就是一条领带嘛,想那么多干嘛?我是在王府井看到的,觉得你戴着合适,就卖了。没有其它的任何意思,你可别用心啊!”

“那倒没有,这领带挺好的。我就觉得,让你这么大老远地带过来,不太好意思吧。这样,什么时候有空,我请你喝茶。”程一路边将领带折好边说。

岳琪却将领带拿了过去,说:“先试试,看看怎么样?也试试我的眼光。”说着便要将领带往程一路的脖子上戴。

程一路赶紧制止了,“这样吧,我回去试吧。明天戴过来,你一看不就知道了?”又从岳琪的手里拿过领带,迅速地放到抽屉里了。

岳琪笑笑,说有事先走了,牌坊街用了程书记的法子,钉子户拨了,可是平整和三通都还要人,烦着哪。

程一路也笑笑,再次道了谢。岳琪走后,程一路端着杯子,朝窗子外的香樟树看了看。香樟树的叶子浓得有些阴色了,或许是九月末的阳光从侧面照射着的缘故。深深浅浅的,像一大片堆起来的水……

叶开在门口喊了声程书记,进来说他有点私事,如果程书记上午不出去的话,他想请个假。程一路说我以为有什么大事呢,去吧。我要用车,再从办公室调。

正说间,手机响了,是老首长。

程一路立即一激灵,道了声:“老首长好!”

老首长的嗓子有些苍哑:“一路啊,有件事本来我不想告诉你的,可是,想了想还是说了好。”

“什么事啊?”程一路有点紧张了,“是……”

“是兰兰的事。”老首长道。

“兰兰?兰兰怎么哪?”程一路急着问,手上的笔滑到了桌子上。

“兰兰病了,是癌。刚刚做了手术,可是很不好。医生说怕……”老首长哽咽了。

程一路的心一下子揪到了嗓子眼上,鼻子一酸,“怎么?上次在香港,还是好好的。”

“其实早就发现了,那丫头死心眼,一直拖着。等到现在,来不及了。”老首长停了下,程一路听到对面的擦眼泪的声音,“如果你有空,就来北京看看她吧。当然,没空就算了。”

“我一定去的。”程一路想也没想,就答道。

老首长似乎很高兴,“那好。兰兰还不知道,要是知道你来,她一准高兴。她心里这几年一直有你。唉!”

放了电话,程一路呆坐在椅子上,突然想流泪。

二十多年前,他第一次见到吴兰兰时,吴兰兰还是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小女兵。那时,吴兰兰就像一只绿色的小蝴蝶,在程一路的眼前和心里飘荡着。后来,因为老首长,他们接触得多了。再后来,两个人成了一对令战友们嫉妒的情人。可就在他们即将结婚前,吴兰兰却意外地与另外一个男人走了。

程一路当时也痛苦过,也恨过吴兰兰。可是,等到自己也结婚生子后,便淡忘了。去年,吴兰兰却应南日集团的邀请,到南州来投资。他们再一次相遇,此时,吴兰兰已经与那个男人离婚了。独身的吴兰兰,眼神里满含着对程一路的期待。程一路只好远远地回避了。然而,在南州的一次酒后……

吴兰兰后来再也没来过南州,她把在南州的投资全部转手了。自己到了美国,再后来,是程一路和吴兰兰的香港巧遇。再后来……吴兰兰居然得了癌症了,程一路一个人坐着,眼泪迷蒙中,在纸上写下了无数个“兰兰”。

如果吴兰兰真的走了,老首长一个人将怎么面对晚年的生活?这个一生戎马的老将军,在中越反击战时,牺牲了唯一的儿子。如今,女儿又要……快八十岁的老人了啊!程一路不敢再往下想,只任泪水一滴滴地落下来,打在纸上,“兰兰”很快被洇染,渐渐地模糊下去了。他好像看到,这个名字,这个曾藏在他心里多年的名字,正在一点点远去,一点点消失。

兰兰,程一路在心底喊了一声。

下午,程一路便到市政府赵守春市长那里,向赵守春市长请假。赵守春问到底有什么事啊,这么急?齐鸣同志还没回来,市委那边还有一大摊子事。

程一路说这回我是有点急了,可是,我要是不急,怕到了北京就见不到我那战友了。

赵守春叹口气,说也是,战友情哪,那去吧。市委那边还有岳琪书记嘛,不过你最好先把有些事给岳琪书记吩咐一下,她对底下的工作还是不太熟悉的。

“那倒没关系,我给岳书记说说。另外还有良华同志,我也跟他说一下。”程一路说着就告辞了赵守春,回到市委,跟岳琪说自己要请假到北京。岳琪很感到意外,说到北京,怎么这么突然,有要紧的事吧?

“是有点”,程一路勉强笑笑,接着将近期市委将要开展的有关工作,简单地说了下。又把方良华秘书长找了来,让他多过问些。“齐鸣书记出国了,按理我在这个时候是不该请假的,可是情况特殊。你们多问些事。有什么问题,及时向守春市长汇报。或者直接打我电话。”

“这个请一路书记放心”,方良华道。

岳琪却有些忧郁的样子,方良华走后,她问程一路道:“到底什么事这么急?要不要我陪你一道到北京?那儿我熟。”

“不用了,就是一个战友病了,我去看看。”程一路谢道。

方良华秘书长刚刚离开金凯悦,就接到了刘劲松的电话。

刘劲松说:“我把贾红旗做了。”

“什么?”方良华吓了一跳,接着问道。

刘劲松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这回方良华听清楚了。他的心往冰水里直钻,冷得冒尖儿。

四周的灯光照着,光影里的树木,显得幽深而神秘。方良华把车子停在路边上,自己下车,到人行道上慢慢地走。然后他又打通了刘劲松的手机,问刘劲松到底怎么回事?怎么这样乱来?

“我也是没办法了,贾红旗把我往死里逼。”刘劲松说。

“他再逼你,你也不能这样。他人呢?”方良华着急地问道。

刘劲松在那边嘿嘿一笑,“人嘛?大概见马克思去了。”

“真的?你杀了他?”方良华出了一身的汗。

“不是我杀了,而是别人杀了。方书记,你别怕,一点事也没有。贾红旗是出了车祸,不幸身亡的。”刘劲松说着,干咳了两声。

方良华仿佛看见了刘劲松咳嗽时的丑陋的样子,想掩着鼻子,却还是接着说道:“我是问现在,现在怎么样了?现在!”

“啊,现在?是吧?在医院,正在抢救。我刚刚去过了,听医生说即使抢救过来,大概也是个植物人。”刘劲松笑声中有了些得意。

方良华此时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本来,在上次他提名让贾红旗干县长被程一路否了后,他前几天已经委托叶锋,让他在省里活动一下,想把贾红旗调走,不仅仅调出桐山,甚至调出南州。既给他升个半级,又让他远离方良华和刘劲松。叶锋也答应了,昨天来电话还说差不多。不想现在,事情被刘劲松这么一搅和,完全乱了,而且是难以挽救的乱了。刘劲松怎么这么糊涂呢?想出这么个下三烂的办法。这办法不仅仅危险,而且致命。

回到车里,方良华突然感到一阵头晕,他赶紧朝后躺了会。最近一段时间,他老是感到不太舒服。或许是思想上压力太大了,或许是工作太累了。胡菊就劝他:凡事要悠着点,想想那些比你差的人,不一样过得好好的?

这话倒也不假,可是真能把这话装在心里,而且真正做得到,恐怕也不是太多。胡菊这么说方良华,自己其实就是看不得别人比自己好。特别是在官场上,每一个都像一只陀螺,你不能停下来欣赏别人,你只有不断地旋转,才能不至于被别人给甩掉,才能跟上一系列的规则,才能在旋转中,找到突破口,然后一蹴而就,一跃而起,一鸣惊人……

刘劲松显然是操之过急了。贾红旗在反复地举报方良华,而没有得到更上层重视并且没有取得实质性的进展后,选择刘劲松作突破口,可能看中的就是刘劲松的这种急躁与不成熟。在桐山,大家都知道刘劲松是方良华的人,方良华很多不能自己出面的事情,都是由刘劲松来办的。如今,刘劲松闹出了这样大的事情,方良华虽然也后悔当初对刘劲松的重用,但更多的是在想,如何来解决这个问题。贾红旗在这个关节眼上出车祸,很难说不让纪委调查组的人想到报复这个词。一旦想到了,纪委的人就等于又找到了一个新的调查方向,他们可能就会从车祸入手,一点点抽丝剥茧,让事实真相暴露无遗。

想着,方良华的头更疼了。他强忍着发动了车子,开到了办公室。

王传珠正好值班,见秘书长这么晚还来了,就问:“有事吗?秘书长。”

“我过来取个材料。”方良华边开让边说。

手机响了,方良华借着走廓灯光一看,是姚旷。一定也是说贾红旗的事,果然,姚旷道:“贾红旗副书记在黄昏时,所坐的车子发生车祸。司机当场死了,贾红旗现正高度昏迷,人事不省。”

“是吗?一定要尽最大努力抢救。不行就转到省城。”方良华明确地指示道。

姚旷说:“目前还在抢救。如果需要转院,我们会尽快的。请秘书长放心。”

“目前事故的原因弄清楚了没有?”方良华把门推开了,拉亮了灯。屋子里一下子亮了,亮得有点古怪。

“交警部门正在调查。”姚旷汇报说:“没有和别的车相撞,是在下坡时,初步判断有可能是刹车失灵。”

“啊……那好吧,你们积极抢救吧,随时报告。”方良华强调道。

王传珠问是谁出事了,方良华说是贾红旗。“就是桐山的那个副书记?听说他最近正在到处告状……”

方良华朝王传珠望了一眼,王传珠把后边的话咽下去了。

泡了杯茶,喝了几口,方良华的头疼要好些了。他拿起电话,又拨刘劲松的手机,却已关机了。

“这个混蛋!”方良华骂道。

骂归骂,现在是事情已经出来,再骂也不能回头了。方良华想,要是贾红旗真的就不再醒来,事情也许真的会出现刘劲松所期望的效果。但是,如果贾红旗醒来了,或者调查组顺藤摸瓜,也许事情会更糟,会出现比先前更难以收拾的局面。到那时候,可能就不再是刘劲松了,一定还会牵连到方良华的头上。“混蛋!”方良华又骂了句。

窗外的风声,和着香樟树叶的沙沙声,像一阵阵密集的箭雨,似乎都朝着方良华射过来。他赶紧伸出手去一挡,却发现什么也没有。整座市委大楼,除了偶尔的几处灯光,寂静得让人心悸。

第二天上午,方良华将贾红旗出事的消息告诉了赵守春市长,又打电话给刚刚到北京的程一路副书记。程一路听到这个消息,也很意外,问了问事情的经过和出事原因,当方良华告知可能是刹车失灵时,程一路啊了一声,说:“这太意外了吧?县委的车子怎么刹车就失灵了呢?”

方良华说这我也不知道,程一路就让他给桐山县委交待一下,处理好善后工作,特别是遇难司机家属工作,还有就是对贾红旗,要全力以赴,积极抢救,只要有一线希望,都不能放弃。

赵守春市长安排刘卓照副市长,陪同方良华秘书长一道到桐山。两辆车出了南州城,方良华问坐在身边的高天:“贾书记的司机你认识吧?是不是小徐?”

“不是。现在换了,姓桂。是去年从部队转业的,听说是贾书记的亲戚。”高天回答说。

“唉,原指望找了个好差事,不想送了命。”司机接口道。

方良华也叹了口气。车到桐山后,也没有停留,直接开到了桐山医院。姚旷已在等了,见到方良华和刘卓照,就将事情的前前后后,以及抢救的有关方案,都仔细地汇报了遍。贾红旗躺在床上,人还没有醒过来。方良华问院长:“人到底怎么样?”

院长摇摇头,轻声道:“恐怕不是太好。我们正在尽力。就看他自己了。”

贾红旗的妻子和儿子也过来了,方良华拉着贾红旗妻子的手,“姜大姐,这事出了,也是意外。你一定要坚强。不是还在抢救嘛?老贾会醒过来的。你们自己一定要挺住。”

“谢谢方书记。我们家红旗,出这事绝不是偶然的。最近一直有人打电话恐吓他,这车祸说不定也是……”贾红旗妻子边说边擦眼泪。

刘卓照也上前安慰了几句,贾红旗妻子又道:“谁害了我们家红旗,就是他死了,我也不会放过的。”

方良华让贾红旗的妻子坚强些,这个时候,家属的坚强就是病人醒过来的力量。又问还有些什么困难,尽管提,组织上一定想办法解决。

贾红旗妻子摇摇头,说:“什么困难也没有。现在只要人醒了,什么事都好。”说着又哭了起来。

姚旷让人将贾红旗妻子搀了出去。方良华和刘卓照又看了看躺着的贾红旗,叹了口气,往病房外走。正好碰见刘劲松。

刘劲松装出很意外的样子,道:“秘书长和刘市长也过来了?贾书记该醒了吧?”

第三十四章

程一路刚回到南州,一进市委自己的办公室,方良华秘书长就赶了过来。

“一路书记辛苦了”,方良华笑道。

“还好。”程一路答道:“你们辛苦了,正赶上许多事。”

“其实也没什么。桐山那边处理得还算顺畅。”方良华说着,脸上却不由自主的阴了一下。

程一路边将桌上的文件收拾好,边问方良华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方良华一前一后地说了,程一路叹道:“贾红旗也是个不错的人。齐鸣同志出国前,我正和他商量,想动一下贾红旗,让他到湖东去。可不想……唉!”

“这个……”方良华心里也是吃惊的,他没有料到程一路也曾这样为贾红旗考虑过。要是齐鸣同志不出国,要是早几天把这个想法变成了真实,也许……

这个时候,方良华的心里最不能容忍的人,就是刘劲松了。这个愣头青,几乎是坏了全盘的大事。如果贾红旗醒过来,或者调查组一直这样地查下去,那结果?方良华不敢往下想了,程一路望着他。他赶紧将威远项目的事,又给程一路汇报了下。说到现在又止,已经投资七千多万了,到年底,总投资可以达到一点五亿。

“这么多了?都干了什么啊?”程一路有些奇怪。

“大部分卖了机器,主要设备都是从国外进口的。”方良华道:“前天田诗铭田总还给我打来电话,说他们还得加快进度,要赶在春节前投产。”

“这很好,不过……”程一路想说又停了。

方良华也没问,他现在的心思不在这个上面。说到威远,只不过是一时的应付而已。

方良华走后,陈阳进来,看着程一路副书记,想说话却又没说。程一路见了,笑道:“有什么话就说吧,跟我还打哑语?”

“那不是。程书记,我看你这几天不在,人好像瘦了。”陈阳道。

“是吧?瘦哪?”程一路把文件递给陈阳。

陈阳说:“是瘦了。胡子也深了。这不是您一贯的风格。”

程一路这回哈哈地笑了下,“我还有一贯的风格?我一贯的风格是怎么样的啊?”

“我也说不准。反正不是现在这样子。前两天我在街上碰到简韵,她还问到您。我说您到北京去了。”陈阳说完,看程一路没有说话,就茬开道:“贾红旗出了车祸,有人说是被人害的。”

“这个……有这回事?不会吧。车祸就是车祸,被谁害了?陈阳啊,以后不要见风就是雨,听人乱说。”程一路批评道。

陈阳知道程一路副书记的脾气,他批评你是爱护你。他一边把程一路桌子上的文件拢到了一块儿,一边说:“还有人传着,这事是秘书长……”

“更不像话了,别说了。”程一路马上打断了陈阳的话。

陈阳笑笑,红着脸出去了。

程一路端着茶杯子,站到了窗前。天已经渐渐冷了,香樟树歇了几天不见,叶子依然是很精神地向上伸展着。这是程一路喜欢的,他伸出头去,看见香樟的叶子底下,又发出了许多新鲜的小嫩芽儿,紫红的,就像一个个小秘密一般,藏着,羞涩着。他真想伸手去摸摸那些小小的紫红的芽儿,,闻闻它们新鲜的青春的气息……

北京之行,对于程一路来说,是一次断肠之行。一路上,他也曾想过好几种可能,见到吴兰兰后,会是一种怎样的局面。而见到老首长,又是何等的情状?这么多年来,他无数次地到过北京,可是没有哪一次,像这次这般的心情沉重。他甚至有些恍惚,老是想到在部队的那些时光,想到吴兰兰年轻时候的样子,想到他第一次抱着吴兰兰时,吴兰兰娇羞的面容。

可这一切,也许都将远去了。程一路一下飞机,在北京的战友就来接他了。战友们都知道了吴兰兰的病情,他们没有在程一路面前提起。一直到下塌的宾馆,大家才谈到吴兰兰。程一路这才知道:吴兰兰已经昏迷好几次了,老首长告诉她程一路程团长正在赶往北京的路上,她才硬撑着……

程一路听了心好像坠进了一个无底的深渊,他赶紧拉着战友们的手,来到了医院。

吴兰兰很平静地躺在病床上,与几个月前在深圳的最后一面相比,人完全变了。原来圆形的脸,现在成了尖形的。下巴完全突出,眼窝很深,脸色像纸一般。程一路看着,心里一酸,差点哭了出来。他上前拉住吴兰兰瘦弱的手,慢慢地摩挲着。

吴兰兰醒了,艰难地睁开眼睛。一瞬间,她的眼中闪出了一丝丝光亮……

程一路拍拍吴兰兰的头,这是他们当年在一起时,吴兰兰最喜欢的程一路的动作。吴兰兰一定也感知到了,她浅浅地笑着,虽然这笑不再像从前那般灿烂,但是,看得出来,她内心是很激动的。她把手反转过来,攥住了程一路的手,眼里流出了两颗泪珠。

程一路赶紧用手替吴兰兰擦去了泪水,轻声说:“兰兰,我来看你了。”

“……一路……”吴兰兰的嘴唇抖动着。

“你别说,兰兰,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好好养病,我们会陪着你的。你看,不仅仅我,还有这么多战友。他们都来了。”程一路说着用手向后面挥了下,一大排战友都齐刷刷地站了过来。

吴兰兰又笑了下,闭上了眼睛。

程一路看了吴兰兰一眼,和战友们一道出来了。在走廊上,他问战友们老首长呢?战友们回答说老首长知道程一路来了,特地走了。他说不想看到程一路和吴兰兰相见时的样子。程一路心又一紧,说要去看看老首长。就在他们走出医院时,老首长已经站在医院的门口了。程一路简直不敢相信:一向身体硬朗的老首长,现在已是白发苍苍,明显地显出了老态。站在门口的人流中,老首长那么地无助,那么地孤独。

“老首长!”程一路跑步上前,“啪”地敬了个军礼,然后抱住了老首长。

老首长说:“来了就好,见了就好。”声音也是很苍老的了。

程一路仔细地问了问吴兰兰发病的情况,劝老首长一定要放宽心,事已至此,老首长自己再累坏了身体,对吴兰兰的康复更有影响。

“一路啊,我知道你是安慰我。我是个革命军人,我知道兰兰撑着,全是想看你一眼。你来了,她看了,她就放心了。我也就放心了。真的。”老首长脸上的泪水,沿着皱纹一点点向下,浑浊而苍老。

程一路的心更疼了。他握着老首长的手,久久说不出话来。

第二天,吴兰兰便永远地走了。走之前,程一路赶到了病房,吴兰兰是在他的注视下走的,神情安闲,与往日一样的美丽。

老首长除了在医院门口流过一次泪外,程一路再也没看见过他流泪。这个坚强的老军人,老将军。程一路知道他的心里是疼的,而且是撕心的疼,可是,他就把它们藏在心里,藏着,深深地藏着。对于一个八十岁的老人,这是何等的残酷,何等的令人唏嘘啊!

按照吴兰兰自己的要求,她被安葬在了京郊他们从前的营房前。在坟头上,战友们共同培土,植下了一株香樟。吴兰兰在遗言中说:她在南州看到这种清香的树,就让它长在自己的身边,静静地陪伴着她吧。程一路明白吴兰兰的心思,一边培土,一边禁不住泪下。如果说当年,程一路把吴兰兰深深地藏进了心里,那么从这一刻起,吴兰兰便把自己永远地藏到了世界之外。

在所有的土培好后,大家离开坟头,准备返回时,老首长说让我再呆会儿吧,兰兰从此就一个人了。不,她还有伴。在另一个世界,她还有妈妈,还有哥哥,若干年后,还会有爸爸。“兰兰,等着爸爸,啊!”

程一路站在香樟树前,回想着这些,眼泪不知什么时候流下来了。他赶紧擦了,回到桌子边,用笔在刚才看过的文件上,写了个大大的“阅”。

齐鸣刚刚从德国回来,就急着召开了市委常委会。在会上,齐鸣大谈德国工业的发达与社会的文明,“与德国相比,我们的落后已经不是几年,几十年了。特别是社会文明,甚至超过了我们一个世纪。”

齐鸣这话有些危言悚听,但是,联系到南州,齐鸣真正的谈话目的才开始显现。“我们的很多领导干部,思想上一直不能开放,观念上一直不能更新。无论是考虑问题,还是到具体办事,畏首畏尾,裹足不前。我们的威远项目,我们的老城改造,严格说都是比较滞后的,都有一些人为的,特别是领导干部思想问题在里面。南州要大发展,大跨越,我看首先要从干部、尤其是领导干部身上找差距,找不足。只有领导干部都想通了,都明白了,都积极思考,大胆改革,南州才能实现在中部崛起的目标。”

“在座的各位常委,我们大家都要深入地想想啊!”齐鸣环视了一遍会议室。

没有人说话,大家都在笔记本上一本正经地记录着。过了一会,齐鸣道:“这个我就讲这些,下面请大家将近期的几个重点项目和几项重点工作说说吧。”

方良华首先汇报了威远项目,齐鸣听了,道:“这个项目开展得不错,还要加大投资力度,争取尽快投产。”

方良华点点头,说:“田总过几天要过来,到时再研究。”

岳琪简单地说了下老牌坊街拆迁,特别说到对待三个钉了户的做法。赵守春听着,哈哈一笑,说这是流氓作风。岳琪涨红了脸,程一路笑道:“这法子是我出的点子,有时候,流氓作风也不一定就要一棍子打死嘛。解决了问题,就是好‘流氓’。”

齐鸣说这也是。

组织部长徐成虽然已经当选为市政府的常务副市长,但组织部的工作暂时还代管着。徐成说:“还有几个关于人事的问题,提交常委会讨论。”

关于人事,这是常委会最精彩的开始。一般性的工作,反正都是工作,怎么研究,出什么结果,应该说并不是太让常委们关注的。但是人事不同了,在官场上,走到市委常委这个层次,每个人后面都有人,每个人后面也都跟着人。人事就是这些方面的一个准确表现,为了自己所跟的人和跟自己的人,在常委会前运作,或者在常委会上骂娘,都是有的。虽然在之前,已经经过了书记办公会,大局似乎难以更改。然而,要是真的哪个常委对那个提名人选取太乐意,他一旦提出来,往往就能达到效果。否决一个提名,不是难事。难就难在提出一个新的人选。要知道,能到常委会上的人选,也是过了好几关的。一是组织部,二是书记会。其实在之前,某些特别重要的职位,还经过了齐鸣书记。有些人选,其实就是齐鸣书记亲自点将的。

今天的人事主要涉及三个,一是交通局局长,二是教育局局长,三是湖西县委县政府的班子配备。

这三个位子,严格说起来都是让很多人心动的位子。教育局长本来由王学延临时负责着,可是上一次发生了教师集体上访,让程一路和齐鸣都很生气,王学延的转正道路,也就结束了。但是,作为主管教育的职能部门,没有一把手,工作不好开展。组织部征求程一路副书记意见时,他提名了南州一中的校长方光辉。南州一中是个正处级建制,校长也是正处级干部。方光辉原来是一中的教师,后来当了副校长。再后来调到教育局当副局长,前年才回到南州一中当校长。这个人年龄不大,对教育和行政管理,都还有自己的见解。书记会上,赵守春和齐鸣也都没有反对。对于方光辉调走后,一中的校长,程一路建议暂时空着,让副校长主持工作。教育上的人事,不比其它位子,既要懂专业,还要有管理能力,这样的人并不太好找。

交通局长已经确定了由湖东县的县长钱潇峻出任。钱潇峻在湖东也呆了不少年了,朱昊上不上来,就一直压着他。现在将他调到市直来,也是一种策略。

湖西县委县政府的班子配备,南州市委主要拿一个建议,最后还得由省委定。

徐成将三项人事的有关人选,都一一作了说明。

会议室里没有一点声音,这是人事研究时经常出现的一个空白点。接下来,就有好戏了。

果然,常委们开始一个个发言了。人事每个人都要表态,这是纪律,也是原则。

宣传部长马良,对方光辉出任教育局长一事表示了不同意见,他认为一中现在是南州教育的一面旗帜,这得益于方光辉的管理与改革。这个时候,把方光辉调走,可能会影响一中的升学率,进而影响整个南州的升学率。程一路听了,笑笑,道:“一中是南州的一中,也是在教育局的管理之下。方光辉同志到局里,就是看中了他的宏观管理能力和才能,让他发挥更大的作用嘛,这个,请马良同志不要担心。一中在南州,方光辉不会丢了它的。是吧,哈哈!”

程一路这一说,其它常委们也不好说话了。谁都知道,南州一中是程一路的母校,方光辉到底做了什么手脚,谁也说不准。

赵守春看看大家,喝了口水,“我原则上同意这个提名。我到南州来时间不长,因此对很多干部还不是太熟悉。对于教育这个大摊子,主要负责人的提名是要慎重的。方光辉同志我也接触过,我认为是可以胜任的。我没有意见!”

最后只差齐鸣表态了,也就是常委会记录中作为决定的部份。程一路看了眼齐鸣,书记会上,齐鸣对程一路提名方光辉是赞成的。常委会上,他不会出尔反尔。书记嘛,言出有信啊!

可是,等到齐鸣一说话,把程一路着实吓了一跳,齐鸣道:“方光辉同志任教育局长,在书记会上我是同意了的。这个同志我也不太了解。组织部和一路同志提名后,我也作了些侧面的调查。刚才各位常委的发言,让我有了更深更全面的认识。我想这样,方光辉同志继续担任一中校长。教育局长由旅游局的周李生同志担任。大家看看,怎么样?都说说吧,啊!都说说。”

这个提名完全出乎在声除齐鸣外所有人的意外,徐成也揉着眼睛,有些莫名。岳琪侧看着齐鸣,齐鸣正在小本上划着,也看不清划些什么。程一路这一瞬间,大脑飞速旋转起来。突然有了印象。周李生在一个月前,曾到市委来过,专程向齐鸣同志汇报旅游工作,还在程一路的办公室里坐了会。这个人能力一般,但是走上层路线的功夫不错。以前是市政府的一个科长,后来成了旅游局长。这样的人到教育,程一路感到有些不可思议。也许是上面有人压了齐鸣书记,不然,齐鸣书记也不会这样安排?而且这种安排,显然是这一两天的事。书记会上,齐鸣就没有提到。

程一路不好再说话,虽然对周李生的出任,他有不同的想法。

赵守春开口了,“这个提名,我不同意。周李生同志我很熟悉,旅游局嘛,接触得到。这个人无论从能力上还是宏观协调上,都难以担任教育局长。让他到教育,将会影响到整个教育的发展。因此,我觉得这个提名可以考虑。必须斟酌。”

齐鸣干咳了两声,望着赵守春。赵守春也正拿眼看他,程一路这时说道:“我同意守春市长的意见。”

其它的人都不说话,岳琪张了张嘴,却被程一路制止了。

齐鸣又咳了两声,“刚才守春市长和一路同志的意见都很好。这样吧,先让周李生同志干着吧,如果不合适,下一步再调整。大家没意见吧,那好,研究下一个。”

赵守春端着杯子出去了,会议室里的气氛一下子凝固了似的。齐鸣也不说话,只是在本子上反复地划着。等到赵守春再进来,交通局长的提名大部份常委都发言过了。钱潇峻当交通局长,这是没有问题的。一个县长上来,平级调动而已。赵守春黑着脸,一动不动的。直到齐鸣问他,他才闷出了一句:“我的意见既然不起作用,我就不说了。你们定吧,我都同意。”

“守春市长”,程一路喊道。

方良华看事情出现了意外,马上亲自拿着水瓶,给大家倒水。倒到赵守春时,轻声道:“赵市长,再怎么着,茶还得喝。”

第三十五章

刘卓照道:“真的没什么。程书记,你听说什么了吗?”

仪式就在牌坊街还存留着的那一块老建筑旁边上举行。方良华代表市委市政政府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当然是高度肯定了杜美房产对南州城市建设的重大意义,特别是对老城市改造,解决老居民住房的切实问题上,所起到的关键作用。同时表示:南州市委市政府,将尽最大的努力,积极做好开发项目的服务。也真诚地欢迎更多的像杜美房产老总杜丽一样的企业家,来南州投资兴业,为发展南州经济做出贡献。

程一路听着方良华的发言,不知怎的,心里老是有一缕感伤的气息。他的思绪飘飘悠悠,好像回到了童年。牌坊街上住着他最好的同学王大凡。他有时候放学时,不回家就在王大凡家里做作业。作业做完了,两个人到老街上,数墙砖。那些砖青色的,很厚,有的砖缝里还长着不知名的野草和小花。有时,他们也掏蛐蛐,掏蜜蜂,掏出来了,就用小瓶子装上,晚上放在床边上,听它们唱歌。十三岁那年,王大凡突然死了。是在一个晚上,睡梦中走了的。这是程一路第一次接触到的死亡。是他最好的同学,没有任何征兆,如同睡熟了似的,永远地走了。程一路站在王大凡家的屋檐下,一个人哭了。哭着哭着,他就看见王大凡在远远的街角,朝他笑……

“这么说,你还有想法?”有人起哄了,“就冲着这想法,罚一杯。”

杜丽今天穿得得体而隆重,她看了看所有的来宾,然后开始了她的讲话:“十分感谢南州的各位领导和关心杜美房产的朋友们,杜美房产来到南州,看中的就是南州是一块投资兴业的热土,是一块人杰地灵的宝地。为着杜美房地产的项目,南州市给与了莫大的支持和关注。特别是市委市政府的主要领导,还有方良华秘书长,亲自为杜美的项目,指导,关心。在此,我表示衷心地感谢。”

温雅问程一路最近好像没看见,是不是出差了?

从去年南州官场地震后,到程一路家中找程一路的人,越来越少了。程一路也落得清净,一回家,就上网。他喜欢看一些军旅题材的电影。电脑上都有,这让他好好的过了瘾,饱了眼福。最近他看得更勤了,他想从这些影片中,看到当年的影子,看到冯军,看到吴兰兰,看到老首长,看到自己的营房,和到部队探亲的张晓玉,以及在营房后山坡上玩耍的程小路……

温雅一笑,说程书记就是幽默,又问程一路,杜美房产据说给南州市政府七千万,用于市委政府的办公大楼建设。不知是否真有此事?

程一路说这我也不清楚。其实他是知道一些的,方良华有一次跟他说过,杜美房产在老街开发上,给政府七千万,她自己这个项目并没有多少可赚。她看重的是下一步的房产开发,这一步只是要站稳脚跟。

杜丽最后又表示了一次感谢,表态要为南州经济的发展,作出杜美房产应有的贡献。末了,杜丽道:“我们的项目今天正式奠基了,从现在起,我杜丽就是一个南州人了。以后就请大家用对待家里人的方法来对待我,这样才不生份,才更有感情。”

简韵也就答应了,又嘱他一个人要爱护身体。这个小女子,虽然年龄小,说出的话却让程一路感到温暖。

齐鸣、程一路、岳琪等等一班领导,每个人都拿一把剪子,在长长的红绸上剪了开来。剪完彩,程一路就回到了市委。在楼梯上,碰见了余百川。

程一路望着余百川,说:“这事还得向齐鸣书记汇报,你也得向良华秘书长说说。等等吧。”

程一路明白余百川的意思,一直到现在,他还在为老牌坊街的拆迁,耿耿于怀。在网上发表了很多贴子,掀起了一股讨论热。齐鸣书记为此很是生气,让程一路专门找余百川谈了一次。一点效果也没有,这是程一路预料到的。余百川的心里,总是打着个结。只有时间才能解开,只有他自己才能解开。

回到办公室,程一路刚看了会儿文件,刘卓照打电话来,说晚上请程书记在一块坐坐。程一路问还有谁,刘卓照说都是战友。程一路答应了。刚放下电话,手机又响了起来。是简韵。

酒继续喝,程一路起身,把刘卓照单独喊了过来,两个人进了边上的小包厢。程一路盯着刘卓照,看了足足有两分钟,才道:“我想问你件事,老刘啊,你可要说实话。”

程一路笑笑,竟然有一种感动。他问简韵现在怎么样,一切还好吧?

简韵说不好,上次回南州,想请你喝茶,你却到北京去了。人家不就是想见见嘛?

“是啊,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就是这意思。”程一路叹道。

刘卓照问:“那老首长?”

“你打开看看”,余百川道。

“选举?什么事啊?没什么吧?”刘卓照有些惊讶。

“就在上周,我刚刚从北京回来。”程一路脸色沉重,“是癌症。唉!想当年,吴兰兰在部队里……”

处的。程一路自然乐意帮一把,不过,在叫陈阳去的时候,他特地打了招呼,不要说是程一路书记的侄子,就说是程畈村的就行。程畈也是建设局的新农村建设帮扶点嘛。

程一路深思了会,说:“谢谢,谢谢,百川哪!”

余百川笑笑,对程一路道:“程书记,我想回到文化去,看来我这人只适合于搞搞考古。搞政治,我太幼稚了。”

余百川点了点头,“真的,只要你同意,我马上就回去。”

“这个主意好。一定要请。不然一个人太孤单了。”有人附和道。

特别精神,程一路却总有一种不该有的预感。他一直不知道到底是什么预感,但总是有,他一见到或者一想到刘卓照时,这种预感就出现了。他为此困惑,却无法解开。

“这不错”,程一路笑道。

程一路也唱了一个,《北国之春》。这是吴兰兰最喜欢的歌。唱着唱着,他突然想流泪,声音哽住了。只好停下。所有的人也都静了。

程一路先还意为这只是这个小女孩子心里难受而已,却没料到荷花抬起了头,说:“我就喜欢你,叔!”

荷花只好擦了擦泪水,边开门边说:“叔,我是真心的。我就喜欢你!”

荷花慢慢地松开了手,“叔,我知道。婶子打了电话给我,说她要跟你离婚。”

人来齐后,大家都围坐上来。刘卓照虽然是主人,今天却只能坐在侧边的位子上。这些战友们聚会,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按入伍时间和在部队里时的官职大小来坐。程一路入伍早,且是团长,自然坐在最上边。刘卓照转业时是营长,入伍时间也是中不溜,只好坐在边上。大家坐定后,本来程一路准备将吴兰兰的事,告诉大家。但又不忍拂了大家的兴致,便没说了。刘卓照说今天战友们痛快地喝一回。“我也是很久没好好喝了,来吧,来!”

清亮的酒,在杯子里还冒着小小的气泡,刘卓照举着杯子,“来,大家先干了这杯。”

程一路打开,是一张毛笔字。一面写着一首诗:

“人到了这个年龄,身体最重要啊!”程一路叹道。

歌厅就在楼上,借着酒意,你一首我一首,一会儿便乱了。话筒也被抢来抢去,听不清到底是谁在唱。

大家都喝了,看程一路的眼光,也是迷茫的。

“这是南州历史的一次疼痛哪,程书记。可惜我辈小民,没有能耐。不然……”余百川叹了口气。

刘卓照不知是喝了酒,还是因为突然听到吴兰兰离去的消息,一下子哭了起来。大家都掉泪。程一路道:“不要这样了,兰兰已经走了,我们要祝福她走好。在天堂里也有快乐的。还有冯军。”

酒被斟上,谁也没有说话,都喝下去了。

刘卓照想推,酒杯子已被端到嘴边了,他只好一仰头喝了下去。这一杯酒喝得太猛,刘卓照的脸立即变得更红了。程一路道:“慢点,别喝坏了。”

“那好,都不喝了,我们去唱歌。”刘卓照大声道。

荷花说二扣子欺负她,想占她便宜。程一路笑道:“是这回事。你们不是在谈恋爱嘛?”

程一路点点头,“老首长也老了。唉,老了,头发全白了。现在一个人,他说要到疗养院去住。我想等明年开春后,天气暖和了,把他请到南州来,大家聚聚。”

每一条老街都是一段历史。牌坊街在南州历史上,以众多的牌坊而出名。文革时,牌坊全毁了。现在,老街也拆了。经营城市,到底是经营历史,还是经营未来呢?

“那好,我就等着。”余百川转身出去了。陈阳正好进来,一看见桌上的纸,便念了起来。念完问:“这是什么意思啊?田家英,就是毛主席那个秘书吧?”

刘卓照扶程一路坐下,让他喝了杯茶。大家继续唱歌,可是程一路分明感到,今天晚上的歌声中,一直有些压抑,一直有些忧伤……

“什么事?你问,我一定实话实说。”刘卓照的酒好像一下子醒了。

“哪有。他那样子,我不喜欢。”荷花道。

简韵说她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突然想到了程一路程秘书长。

“不喜欢就明着跟他说了,别拖着。也别哭了,这样不好。”程一路顺手拉起了荷花。荷花却顺势倒在了程一路的怀里,用手抱住了程一路。

荷花脸上的泪珠还在,程一路却惊醒了,赶紧推开荷花。她却死死地抱着。程一路发脾气了,“荷花,再这样,你以后就别来了。”

程一路笑着说是去了趟北京,不过很快。你们是企业家,我们是官员,天天见面也未必是好事啊。

程一路说:“别哭了,有什么事就说吧。”

余百川问:“程书记是去剪彩了吧?”

第三十六章

威远老总田诗铭到了南州。程一路参加了欢迎他的晚宴。田诗铭依然是谈笑风生,程一路不知道田诗铭是否清楚吴兰兰已经去世了。在北京期间,没有人提到过田诗铭,也没看见田诗铭。在吴兰兰生命的最后日子里,田诗铭仿佛是黑板上的一行字,被擦得干干净净,一点痕迹都看不出来了。

但是,程一路知道。因此在南州再见到田诗铭时,程一路的心里总是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有些疼,有些恨,有些无奈,有些悲凉。

齐鸣书记对外商的关注,是超乎了想像的。用他自己的话说,南州将来的发展,不是看我们,而是看这些外商们。田诗铭的投资在不断地增加,最近,威远南州工厂的招工工作也全面启动了。

从种种现象上看,威远项目都是前途无量的。方良华在班子经济务虚会上,总结威远项目时,用了四个字:又快又好。这同中央的经济发展方向一致,可见威远的位置了。程一路却总是有些异样。从第一次接触威远,到去香港,一直到现在,他都有些不同于别人的感觉。看着田诗铭厚厚镜片后的眼睛,他总感到那里面有更深的意思,有更多的文章。

酒喝到了高潮,不知谁开头说到了如今的色情业。

田诗铭拉着长腔道:“小姐哪,如今是经济发展的标志。哪个地方小姐多,红灯区多,经济就发展得快。相反,连小姐都不来的地方,经济怎么发展的哪!”

方良华笑着,说:“田总这是奇谈哪。不过,可能也是从实践中得来的真理。”

“当然得罗。有一道小姐谣,不知各位有兴趣听听如何?”田诗铭说着,并没有等大家说话,就拿出手机念了起来:

小姐妹,别流泪,挺胸走进夜总会;

陪大款,挣小费,不给国家添累赘;

爹和妈,半生苦,老来待业很凄楚;

弱女子,当自强,开发身体养爹娘。

做美容,隆丰胸,中外功夫都学通;

练内功,学口技,风情气质巧相配;

跳探戈,走四步,各种喜好要对路;

会矜持,巧放纵,把握时机才让弄;

多撒娇,少贫嘴,揪准口味要油水;

很舒服,也劳累,拉动内需创外汇。

谁敢讲:没地位,昨晚我陪书记睡!

我的客,都要票,不是领导哪能报?……

“好了,好了,别念了!”方良华打断了还正在津津有味地念着的田诗铭。

田诗铭停了,尴尬地笑笑。大家继续喝酒。程一路喝得少,但是,也尽到了意思。在这样的场合,一个市委副书记,是不能失了基本的风度的。何况市委一把手也在,不看僧面看佛面,也得喝上几杯的。

“来,程书记,我敬你哪!”田诗铭却凑了上来。

程一路看了看田诗铭,忽然觉得吴兰兰的影子一晃,赶紧道:“好,好,喝吧。”

田诗铭喝完酒后坐着,问身边的方良华,“你们的赵市长啦,怎么老是见不着呢?”

“啊,赵市长出差了。”方良华答道。

程一路听着,心里却想现如今这些外商们也不得了了,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多高。一到一个地方,见了局长,还要见市长;见了市长还要见书记。地方上要发展经济,这是新的增长点。因为新,因为需要,所以就宠着。越宠外商们就越往云层里爬。可不,这田诗铭到了南州,还以为是省长、是书记呢。唉!

酒席过后,田诗铭请大家喝茶。程一路说身体有些不太舒服,先告辞了。

方良华秘书长陪着齐鸣书记,一道到洒雪园喝茶。这是一处新开的茶楼,田诗铭说:“很古典,很浪漫。也很美罗!”

一进去,果然是不同于一般的茶楼。环境好,而且安静。

田诗铭点了铁观音,说要让齐鸣书记和方良华秘书长,喝点正宗的南茶。齐鸣说:“这铁观音温雅温总最喜欢喝。”方良华听了,也不说话。一会儿出去打通了温雅的电话,请她过来。温雅说正好在南州,二十分钟后就赶来。

铁观音的用茶方法很讲究。不像南州当地的喝茶风俗。南州人喝茶,喝的大都是当地的云雾茶。用茶杯,放上茶叶,然后用沸水冲泡即可。这种方法最简单,也最没有艺术,更无所谓茶道可言。铁观音的饮法就花样多了。先要洗净茶具,以专用茶具泡茶,第一道汤不饮,第二道汤开始,方算正茶。而且,这泡茶的从始至终,都是二八佳人,全凭着一双纤纤玉手。好茶美色,三五至朋,也可算是一道风景了。

方良华看着,对齐鸣道:“较之于铁观音的饮法,我们平日里喝茶,只能算是牛饮了。这才是喝茶的艺术。”

齐鸣端着小茶杯子,抿了一口,微微地皱了皱眉,旋即又长长的舒了口气,“这确是好茶,微苦而晓甘。好茶啊!”

田诗铭望着齐鸣,笑了笑,说:“待会儿还有更好的呢。”

“更好的?”方良华问。

田诗铭笑着不答。齐鸣正品着茶时,门被推开了。温雅说:“哟,这么多人?”

齐鸣笑笑,有些意外,又在意料之中。温雅挨着齐鸣坐了,田诗铭当然聪明,也不问。四个人继续喝茶。中途,方良华把田诗铭喊了出去,说特色活动就不要搞了,温雅温总在呢。田诗铭说我知道。回到茶室,田诗铭大大地夸奖了一遍温雅温总不仅仅长得美丽,气质更好。“现在,这么兰心惠质的女子,又这么成功的企业界,太少了,太少了啊!”

温雅说:“田总见外了。半老徐娘,有何风韵可言?还是别说了,怪难为情的。”

齐鸣也不说话,只是看着温雅,脸上挂着一丝丝笑。

田诗铭又让人上了一回茶,对齐鸣书记道:“齐书记,我还真有事要向您汇报。刚才人多,所以没说。”

齐鸣点点头,田诗铭说:“我们威远的项目已经全面铺开了。我在澳洲的项目也在动。还有东亚的,到处都动后,目前资金有些吃紧哪。齐书记,能不能为我想点办法哪?也算是支持嘛。时间只要半年。”

“啊……”齐鸣望了望方良华。

方良华正望着别处,他知道齐鸣一定在看他,事先就把头扭过去了。齐鸣问:“良华秘书长,这事……能有办法吗?”

“这个……田总说说。”方良华把皮球踢走了。

“我去年在东北时,他们那儿动用了社保金。我是按银行利息结算,到时就还的。这个,齐书记您看……”田诗铭把身子向前倾了倾。

“社保金?这个怕不好动吧。”齐鸣闪了闪,接着道:“这样吧,这事回头再商量下,好吧?”

“那好,就拜托了。”田诗铭一脸笑容,裂开的葵花一般。

贾红旗还是没有再醒过来,听到这个消息,方良华秘书长的心里稍稍缓和了些。这些天,虽然表面上,他若无其事,但内心里一直萦绕着贾红旗这个影子。中间,刘劲松曾打过几次电话,他都只是简单地应付了几句。昨天,刘劲松又打电话来,方良华干脆骂了他,说:“你的事,不要老是跟我说。出了事,说什么呢?”

刘劲松似乎还有些委屈,方良华却把电话挂了。

另外一件让方良华头疼的事,是殷眉儿。殷眉儿好像从地球上蒸发了一样,一点声音也没了。在单位上,她请了假,说身体不好,要长期休息,至少半年八个月的。对家里人,她说单位派她出去学习,一时半会不能回来。其实方良华清楚,殷眉儿是铁定主意,生孩子去了。算起来,殷眉儿怀孕也有七个月了,能让人看出来了。她因此选择离开,可见她的坚定和坚决。如果说以前,方良华并没有过多地考虑他和殷眉儿的事,但从现在,他不得不考虑了。虽然殷眉儿说他们从此不会再联系。可是有了孩子了,血浓于水,怎么可能就不再联系了呢。不仅仅联系,而且会成了永远割不断的联系。

烦,方良华眉头上就写着一个字。

昨天下午,到省城去开会。晚上他去了石妮那儿。他没有提前打电话,及至到了,用钥匙一开门,石妮惊慌的样子,让他一下子明白了。他没有说什么,只是说:“这很好,这很好。”然后就离开了。石妮跟了出来,想解释。方良华说:“有必要吗?”

石妮说:“我是……我是……”

“别说了吧,回去,冻坏了身子。也让人家难堪。”方良华说着头也不回地走了。

一路上,方良华首先是感到耻辱,石妮至少是他的女人,住着他的房子。但旋即他就想通了,而且有些庆幸。这样也好,石妮不同于殷眉儿,她将来做出的事,一定不仅仅是殷眉儿那样,只是要为自己爱的男人生个孩子这么简单。她会要求更多的。现在是房子,将来也许就是名份。这下好了,一了百了。石妮也没有什么理由了。方良华想着竟然感到了从未有过的轻松。

晚上,方良华约了叶锋出来,两个人好好地喝了几杯,又开车到城外的印地安山庄,痛快的潇洒了一回。叶锋离开时,告诉方良华,齐鸣书记对南州的程一路副书记有些想法,和省委有关领导说了。可能……

可能怎样?方良华问。

可能要动一下程一路,反正不会再在南州了。叶锋道。

上午回到南州后,方良华特意借送文件到程一路的办公室看了看,一边汇报了省委办公厅会议的精神,一边观察观察。他发现程一路跟平时一模一样,就觉得有些失望。

在得到贾红旗去世的消息后,齐鸣书记让方良华和江方副市长一道,专程到桐山去一趟,也看望看望贾红旗的家属。

“同时,省委调查组可能有些情况要和市委勾通,你先接触一下。”齐鸣补充了句。

这不经意的一句话,让方良华心头一凉。他当然不能在齐鸣面前表现出来什么,只是点点头,说就去,就去!

一路上,方良华的心里总在琢磨着齐鸣最后的那句话。什么意思?有些情况?什么情况?勾通什么?为什么在这个时候?

方良华闭着眼,反复地想这些问题,却总是没有肯定的答案。他干脆不想了,这些问题却像一条条小虫子一般,不断地在大脑在钻来钻去。钻着钻着,方良华的头更疼了。他赶紧把头偏了过去,以免让江方看到。

江方问:“贾红旗好像也才刚五十岁吧?”

“好像是”,方良华随意地答了句。

“怎么就出车祸了呢?怎么……”江方叹了口气。

方良华没有回答,车子到了桐山后,桐山县委的姚旷书记早在等了。姚旷问是不是休息会,方良华说没必要了,先去看看贾红旗的家属。

县委将贾红旗的家属都暂时安排在桐山宾馆里,方良华一到,里面的哭声就大了。贾红旗的老父亲,颤巍巍地拉着方良华的手,“方书记,我家红旗死得不正常哪。你看,你看,白发人送黑发人。”

方良华没有问为什么,只是握着老人的手,“唉,谁料到出这样的事呢?您老一定要放宽心,千万不要弄坏了身子。组织上会安排好的。”

姚旷在边上点点头,贾红旗的儿子也从外地赶回来了。见到方良华,这小伙子的眼光竟怪怪的,有些寒冷。方良华赶紧回避了。

本来,从方良华的内心里来讲,他现在最不想看到的是贾红旗的妻子。齐鸣书记让他来桐山时,他本来是想拒绝的。但又找不出合适的理由。其实,他拒绝的唯一的理由,就是怕看到贾红旗的家人,特别是他的妻子。但还得看。他只好硬着头皮,随姚旷一道,来到隔壁的房间。

贾红旗的妻子正躺在床上,用被子蒙着头。头发散乱在外面。

姚旷喊道:“任大姐,任大姐,市委的方秘书长和政府的江市长来看你了。”

贾红旗的妻子没动,姚旷朝方良华笑笑,又喊了几声,贾红旗的妻子才慢慢地掀开被子,露出一张苍白的脸。方良华也吃了一惊,才几天时间,一个人就被折磨成了这个样子。那苍白的脸上,明明白白地挂着一层悲哀。

“任大姐好!我们来看你了。”方良华开口道。

贾红旗的妻子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方良华,方良华只好退了一步,道:“对于红旗同志的去世,我们也感到十分震惊和悲痛。市委让我和江市长过来,表达一下我们的心意。也请任大姐万万节哀,多多珍重。”

江方也说了几句,大意和方良华说的差不多。姚旷把县委对贾红旗的丧事安排,简单地汇报了下。方良华说很好,一定要周密,要让家属满意。“红旗同志是个好干部,要用高规格的礼节来办。”

贾红旗的妻子一直听着,没有说话。这时却大声的哭了起来,边哭边道:“贾红旗,你这个死鬼,你怎么就舍得死了呢?你在世时,被那么多人整,现在死了,却没有整倒一个整你的人。我早就告诉你,不要告状,不要告状。你偏要告,现在把命告掉了吧?你死了,会有多少人高兴哪,死鬼啊死鬼!”

方良华听着皱了皱眉,姚旷拉了拉他的衣角,示意离开。就在他们出门时,贾红旗的儿子站了过来,脸上的表情很凝重,对姚旷道:“我要求公安部门立案,彻底的查清我父亲的死因。”

“好的,好的,我回头就让公安部门查。”姚旷息事宁人了。

“这里面有阴谋。我父亲一直在告一些领导搞腐败,我怀疑是这些人做了手脚。如果你们不查,我将向省里和中央上访。”贾红旗的儿子,说着就有些颤抖。

江方扶了扶他,旁边的贾红旗的一些亲属也围了过来,你一言我一语,说的意思都差不多。说贾红旗的司机是个车技很好的师傅,出事时路上也没有别的车子,也没喝酒。怎么刹车就突然不行了呢?刹车是怎么坏的?一个有经验的师傅不可能事先发觉不到。一定是有人要害贾红旗,至于害的原因,就是怕贾红旗告他。

姚旷也场面越来越乱了,赶紧出来打圆场,“我们知道了,好吧。我刚才答应了,要请公安部门查,这你们放心。秘书长和江市长还都有事,请你们让让吧。”

贾红旗的亲属们互相望了望,最后才让开一条路。三个人出来坐上了车子,方良华长长地出了口气。姚旷说:“家属的情绪有些激动,请秘书长和江市长别见怪了。”

“这有什么见怪?我完全理解。”方良华道。

与调查组一见面,问题也是一样的。调查组认为贾红旗的车祸有些蹊巧。上午,贾红旗才接受了调查组的谈话,提供了一些重要线索。下午就出事了。而且出事的车子是一台新车,司机是个有经验的司机。刹车失灵令人难以置信。调查组怀疑这其中有猫腻。

方良华听了调查组的意见,问调查组贾红旗到底提供了些什么线索?调查组的人朝他看看,只说这些线索涉及的人很多,而且大都是领导干部,因此不便公开。适当时候,调查组会向南州市委通气的。

“那好,我也就不问了。姚书记,我看就按调查组的意见办吧,立案侦查。”方良华狠着心说出了这个决定……

第三十七章

齐鸣书记临时召集赵守春、程一路和岳琪,说有事要书记们在一块研究。

赵守春正在底下县里,接到电话一肚子牢骚,气鼓鼓地赶了回来。一见到程一路,就道:“什么要紧的事?这么急!简直就是……”

程一路端着茶杯,笑笑,也没回答他。倒是岳琪在后边答道:“既然这么急,一定就是有要紧的事。”

“这不是废话嘛?说了等于没说。”赵守春哈哈笑着,大概是中午喝了点酒,笑的声音也有些酒的味道了。

进了会议室,齐鸣一脸严肃的样子。程一路知道,看来真的是很要紧的事了,不然齐鸣不可能这么急,而且眉头紧锁。

刚坐下,程一路就感到今天的会议好像少了一个人。是谁呢?是秘书长。一般情况下,书记会秘书长是参加的,不能说叫参加,应该叫列席。那么……程一路脑子里一激灵,难道这会议与方良华有关?齐鸣是有意识地不让方良华列席?

“大家都来了,好,那就开会吧。良华同志到社保那边去了,就不等了。”齐鸣说着,把头向上耸了耸。

程一路为自己刚才的感觉好笑了下,齐鸣继续说:“刚才省里打电话过来,告知有人反映我们上一次的两会选举,有人贿选。要求我们要迅速查清,严肃处理。”

贿选?程一路心里咯咚一下,两会结束后,他一直有一种预感,虽然他努力地不想去面对。可是,现在,它还是出来了。

“贿选?是谁啊?”赵守春问道。

程一路眼睛睁大着,他希望齐鸣嘴里吐出的,不会是他此刻正在想着的名字。但是,齐鸣说出的第一个字,就让他一下子失望了。齐鸣说:“刘卓照。”

“是他?”岳琪惊讶地说道。

“是的,我上次开会时,就感到不太正常。刘卓照平时也是很不错的,怎么这么糊涂?”齐鸣望了眼程一路。他知道刘卓照和程一路的关系,不仅仅是上下级,还是战友,还是一个被窝里滚过的好哥儿们。

“这个,我真的很难理解。有没有证据啊?”程一路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齐鸣。

“当然有证据。到省里上访的人中,就有两个人大代表。刘卓照让人给他们每人两千。据说收钱的有五十多人。也有没收的,这次上访领头的,就是一个没有收钱的湖东的村委会主任。”齐鸣说完,边喝茶边摇头。

赵守春站了起来,“这个一定要查,这种歪风不能长。不仅要查,还要严肃处理。太不像话了。”

程一路觉得此时齐鸣一定在看着,虽然他没有抬头,但也能感觉得到。赵守春说完后,他慢慢道:“这个事情性质很严重。刘卓照同志作为一个县委书记,这样做影响更为恶劣。我同意守春市长的意见,立即对此事着手进行调查。如果属实,要来惩不贷。”

说着这些话,程一路心里却在骂刘卓照,想当市长想疯了,贿选的事都敢做。这一做,不仅仅市长没了,就是书记也没了。政治生命就此终结,而且还给人留下笑柄,给人生划上了耻辱的一笔。这有什么意义?又怎么值得?你个老刘啊,老刘!

齐鸣也沉默了会,道:“这件事情,一定要保密。这不是一般的事啊。我建议由高晓风同志来负责调查。方良华同志协助。大家觉得怎么样?”

“可以”,赵守春点点头。

岳琪也没有意见,程一路当然是同意,事情就算定了。赵守春说还有事,先走了。齐鸣在赵守春临出门时,从后面喊了声:“守春市长,有个事,我跟你说一下。”

赵守春回过头,“还有事?”

“是啊,有事。威远项目目前资金有些吃紧。我让社保那边先用社保资金,给他们过渡一下。这事没来得及和你说。已经让良华秘书长去办了。”齐鸣望着赵守春,资金的事按理是应该由市长负责的。

赵守春脸一黑,不知是笑,还是骂,“好啊,既然都办了,就没有必要告诉我了。我知道了。没事了吧,我走了。”

齐鸣赶紧道:“没事了。就这事。没意见就好,都是为着招商引资嘛,是不是?”

程一路虽然没有做声,但听着齐鸣为一个外企动用社保金,也觉得不是很妥。赵守春走后,程一路问齐鸣一共动了多少?齐鸣说两千万。

“这可是个不小的数字。这个威远,怎么了?那个田总,不是很……”程一路看齐鸣不说话,就把话咽了回去。

齐鸣笑道:“再大的企业也有自己的难处嘛,人家来投资,就是有诚意。既然有诚意,他有困难了,我们也要帮一把,是吧?”

“这是不假。不过,这里面没有什么别的原因吧?”程一路担心道。

“能有什么原因?不就是两千万嘛。田诗铭说了,三个月就还回来。”齐鸣把手中的杯子飞快地转了下。

“那就好。”程一路笑笑,“社保资金可不是随便能去的。所以我才有些担心。”

“你的担心是正常的,不过也是不必要的。”齐鸣笑道。

岳琪见齐鸣和程一路说话,就先出去了。程一路也准备走,齐鸣说:“一路啊,再坐会儿吧。”

程一路就重新坐下来,齐鸣说:“我知道你心里不太舒服。刘卓照同志和你的关系,我是清楚的。这没关系。他自己要犯错误,谁也救不了他。我也感到可惜啊。这么年轻的同志,前途本来是很好的。可现在……一失足成千古恨罗!”

“唉!”程一路感叹了声。

齐鸣拍拍程一路的肩膀,程一路说没事我就先走了。出了会议室的门,程一路朝走廊上一看,空荡荡的。他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岳琪听到他怕脚步声,过来喊道:“程书记,我看你好像有心事。你可别说女人的直觉不对啊。”

“哈哈,这都看出来了?了不得。我有什么心事啊?写在脸上,还是挂在眼角啊?”程一路打趣道。

“才下眉头,却上心头。刚才齐书记说的那事,我看不太可能。刘卓照书记不会做那样不明智的事吧?”岳琪问。

“按理说不会。可是再精明的人,也有糊涂的时候。我就怕……”程一路脸色凝重了。

岳琪也叹了口气,突然问:“上次到北京,到底是啥事啊?不能告诉我,是吧?”

“能告诉你。其实是我的一个战友去世了,一个女战友。”程一路望了望窗外,香樟在风里孤寂地摇动着。

“女战友?啊,我知道了。不过,她应该很幸福的。能让你程一路团长亲自跑到北京,也是她的福份了。”岳琪这话说得有点儿伤感。

程一路马上道:“也没必要这样想。活着总是美好的。”

岳琪笑了,“也是,活着,能跟你程书记说话,不就是一种美好?”

程一路也笑笑,却有些酸涩。

晚上回到家,已经很晚了。最近,程一路特地回来得晚。他怕又看到荷花。荷花大概也知道程一路的想法,所以每天来做做家务,做完后,也就早早地回去了。她还是照常地为程一路卖一些水果,有时也卖一束花,放在客厅里。程一路一回家,打开门就能看见。那花鲜鲜的,很青春的样子。

“唉”,程一路看着摇摇头。

刚坐下,电话响了。程一路接过来,是一个很有些低沉的声音,“一路吧,你好啊!”

程一路想了一下,想不起来这声音应该属于谁的。就支吾道:“啊,好好。你是……?”

“我,王士达啊。怎么?听不出来哪?哈哈。”对方答道。

王士达?程一路迅速想起王士达的大脑袋,和短而粗的脖子。“是你啊,王厅长。怎么想起来我了啊?”

“怎么?我不能想你?就允许那个女主持想?哈哈,听说你要动啊。”王士达笑声中说道。

“我要动?我没听说。”程一路马上问:“怎么动啊?我一点也不清楚。”

“我也只是听说。说是齐鸣同志推荐了你。不过那位子可不太好,到省政协搞副秘书长。我看你还是别去了吧。没意思。”王士达依然还是从前那么直来直去。

程一路脑子里迅速地转了一圈,齐鸣推荐的?齐鸣怎么一点信息也不告诉自己呢?而且,正如王士达所说,到政协干副秘书长,有什么意思?一个市委副书记,不仅没升,事实上还降了嘛。齐鸣这样做到底目的何在?程一路一直觉得齐鸣对他还是很不错的。怎么就出了这一招呢?

王士达见程一路沉默着,又道:“现在还没定。一路啊,找找人吧。千万别来。南州那地方很好的。你在那儿,将来会有更大的机会的。”

“机会倒是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想不通齐鸣同志为什么要这么做。好了,谢谢王厅长。有空来南州指导工作啊!”程一路客气了两句,两个人道了再见,便挂了。

坐在沙发上,程一路又想了想王士达刚才的话。齐鸣真的这么推荐了?齐鸣如果真的这么做了,那一定是有原因的。要么原因出在程一路身上,要么出在齐鸣自己身上。程一路仔细地想着,从齐鸣来南州后,他应该说是算得上全力地配合和支持他的。作为副书记,虽然他一直在南州,有根基。但他并没有在人事和其它敏感问题上,为自己或者为自己的熟人说话。就连刘卓照,他也是一直劝他服从组织安排的。他一直坚持不搞帮派,不结小团体,尽量不用亲朋。这一年多来,他以为自己基本上是做到了。那么,除了人事这么敏感的事之外,齐鸣还会因为什么事,而这样对待程一路呢?

如果是工作上,程一路想这也不至于吧。即使自己曾经在南州老城改造等问题中,与齐鸣有过不同的意见。但那是开诚布公的,是阳光的。作为一个市委书记,不会那么的小肚鸡肠。就以前程一路对齐鸣的了解,齐鸣不是那样的人。那么……

程一路又起身泡了杯茶,决定明天一上班,就直接和齐鸣鸣同志谈谈。有时候,开门见山,或许是最好的办法。

这样想着,程一路的心里竟有些释然了。他端着杯子,到书房里打开电脑。邮箱里有信,一打开,是张晓玉的。张晓玉有信中告诉程一路,她想了想,觉得他们还是分开了的好。如果程一路没有意见,就离了吧。“作为一个女人,我不能长期在你的身边,那也是对你的不公。”张晓玉这话既像是歉疚,又像是替程一路找理由。程一路看了不知怎的,心里很难受。

窗外的风更大了,此刻,不知远在万里之外的的澳洲,又会是什么景象?

程一路很快给张晓玉回了封信,只写了两句话:“一切同意。祝福你。照顾好儿子。”

发了邮件后,程一路的泪水止不住地流了下来。夜很静,静得能听见泪水落下的声音,虽然细微,却一声声地叩击着程一路的心。这一刻,除了疼痛,整个世界都仿佛变成了一片空白。

第二天一上班,程一路就到了齐鸣的的办公室。齐鸣正在文件上划着红杠杠。程一路喊道:“齐鸣书记,我有件事想汇报一下。”

“啊,好啊。”齐鸣抬起了头。

“听说你向省委推荐了我,要动一下。”程一路一点也没含糊。

齐鸣的脸稍微红了下,随即就恢复了,“啊,有这事?没有吧。我自己都不知道。动你?到哪啊?”

“没有就好。齐鸣书记,我可是听说的,没有就好。”程一路笑道。

齐鸣站了起来,“就是没有嘛。啊!南州现在正缺人,我怎么会推荐你走?就是省委要动,我还得好好考虑考虑。一路啊,谁传出这话,是不负责任哪。”

程一路也打着马虎,说听到这个消息,他就觉得不太可能,“齐鸣同志如果真有这想法的话,总得先和我说一声吧。是不?那好,齐鸣书记,不打扰了。”说着就往门口走,正碰上方良华。

方良华笑着说:“一路书记也在,威远的田总托我给程书记带了件小礼品。”

“礼品?”程一路一脸的疑惑。

第三十八章

“是啊,是一只香港会展中心的模型。他说程书记上次到香港,对会展中心很感兴趣的。”方良华把文件放到齐鸣的桌子上,就听程一路说:“嗬,还很有心嘛。”

“就是”,方良华说回头送到程书记办公室去。

程一路走后,齐鸣问方良华,是不是也听到了程一路副书记要动的消息。方良华心里明白是叶锋在里面起了作用,嘴上却很惊讶,“程一路书记要动?不会吧?一定是提拔……”

“这个我也不太清楚。”齐鸣转了个话题,问方良华借给威远的社保资金是不是都到位了。方良华说都到位了。田诗铭很感谢,说下一步还要加大投资,要把南州建成威远在大陆最大的生产基地。

“一定要注意威远的投资方向。上次社保资金的事,我后来也想了想,应该慎重哪。这个请你多关注,千万不要出纰漏子。另外,请安排一下,最近开一次招商引次的汇报会,特别是各个招商分局的情况,要搞准。今年到底招了多少?实际到位的资金又有多少?我们一定要心里有数。”齐鸣说完,方良华说就去安排。

“桐山那个刘劲松……”齐鸣说了一半,又停了。

方良华问道:“刘劲松?桐山的副县长。他……”

“啊,这人怎么样啊?”齐鸣问道。

“还不错,就是有些急躁。”方良华不知道齐鸣的意思,只好含糊着。

“这就对了。这个刘劲松,可能跟贾红旗的车祸有关。可怕啊!”齐鸣叹了声。

方良华望着齐鸣,“车祸?你是说刘劲松,跟贾红旗的车祸……”

“当然,目前还都是猜测。不过很快就会搞明白的。”齐鸣说着将文件夹递给方良华。方良华就没再问,拿着文件走了。

一回到办公室,方良华就感到身上一阵冷。他看看窗外,下雨了。

细密而清寒的雨,正打在香樟树的叶子上,树叶不断地垂下去,又不断地伸展开来。这一垂一伸,显得十分的无奈。方良华看着,却生出一个念头,他生怕哪一片叶子,被雨打下去,再也伸展不起来……

程一路回到桌子边坐下,却久久不能平静。

拿起手机,拨通了简韵的电话。

简韵很高兴地喊了声:“秘书长,你好!”

程一路问道:“最近还好吧?就是坐在办公室里,突然想给你打个电话。”

“我有这个感觉。所以五分钟前我就看着手机了。”简韵笑着,笑声像银铃一般。

“啊,还有这事?”程一路也笑了。

简韵道:“当然有这事。不然怎么叫心有灵犀呢。”

余百川又回到文化局,继续担任他的副局长。所谓辞职,是指他主动辞去了市委政研室副主任的位子。

方良华在余百川向他汇报时,心里很是窝火。当初如果不是程一路推荐了余百川,也许刘劲松就来了。刘劲松来了,也许就没有后来的那些破事。但表面上,方良华还是挽留道:“百川哪,我知道你的个性。政研室的工作嘛,就是这样。连我这个秘书长,不也是同你一样嘛。市委的有些决定,包括有些主要负责同志的意见,按照组织原则,是要严格执行的。有时,不排除我们也有保留意见的嘛。我说,还是就在政研室吧,既来之,则干之。是吧?你让我为难哪,百川。”

“秘书长说笑了。我一介书生,有什么让秘书长为难的。你只要发一句话,让我回去就行。至于回去安排什么职务,我无所谓。只要能陪着那些古玩意儿,我就踏实,”余百川看着方良华道,“我这人藏不住事,有事就想说。这不适合在市委这样的机关里工作。你放了我,就是成全了我。”

“既然……既然你这么说了,我还能不放?不过,一路书记的意见如何?你可是他力荐的。”方良华问余百川。

“我已经说过了,他说只要你同意就行。”余百川道。

余百川回文化局后,政研室的位子就空了。大家的精力都不在这上面,就无人来争。

南州今年的冬天格外冷。

方良华起身,想给自己的杯子里倒一点开水。高天到下面参加调查组后,这办公室里的有些事务,就得方良华自己做了。他刚把水瓶拿起来,开了塞子,桌上的电话响了。

“方书记,我的事捂不住了。那两个人被抓了。”刘劲松喘着粗气。

“……哪两个人?”方良华明知故问。

刘劲松说话似乎很是吃力,“方书记,你就别……别打马虎了。我也要走了,不连累你。”

“什么?你也要走?到哪儿?”方良华以为刘劲松要外逃。

“不是走,是死。我不能再活了。以后……以后,请方书记多照顾照顾我的孩子。”刘劲松说着,突然挂了电话。

方良华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身上开始发颤。停了一会儿,他赶紧拿起电话,想查刚才刘劲松打来的电话的号码。一查,没有,是用卡机打的。方良华心一下子冷了。

方良华的头开始疼了。

正想着,齐鸣书记打电话让方良华上去。方良华赶紧到了齐鸣办公室,齐鸣说:“坐,坐。刚才姚旷打来电话,说贾红旗的案件有重大突破,两个破坏贾红旗车子刹车的人中,一个已经被抓了,另一个正在追捕。”

“啊,这很好啊。真的有这回事?贾红旗得罪了谁?”方良华惊诧说道。

齐鸣高深莫测地笑笑,这笑让方良华有些心惊。“是啊,我也在想这个问题。一个县委副书记嘛,到底得罪了谁,要下手这么狠毒?我让姚旷他们加紧调查,也让周守一到桐山了。市公安局牵头,力争近期案件有重大突破。”

“这好,这好。”除了这两个字,方良华好像一时找不出更合适的语言了。

齐鸣继续笑着:“良华啊,最近杜美房产那边怎么样啊?岳琪到北京去了,你多问问。一路同志也很忙哪。还有威远,我心里老是不太踏实。通知那个田诗铭,尽快将社保金倒回来。商人哪商人!”

方良华也笑了,说:“当然行。我就去。”

杜丽正在牌坊街的开发公司里,一见方良华,笑着迎上来,“秘书长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方良华接了茶,杜丽示意其他人都出去了。屋子里就剩下他们两个人。杜丽道:“来得正是时候,我还有事要向你汇报。”

方良华点点头,杜丽道:“我们的第一幢小高层即将动工。我想了个名字,不知合适不合适?”说着,就将边上的一块图板拿过来,方良华一看,上边用蓝色的大字写着:“丽水华庭效果图。”

“这名字很好啊。”方良华笑着。

杜丽朝他望望,然后问:“真的很好?那我可就用了。这名字里面其实有意思的,仔细看看。”

方良华就再认真地看了看,突然明白了。这四个字当中嵌了两个人的名字。一个是杜丽,一个就是方良华。但是,组合在一块,却天衣无缝,看不出一点痕迹。

方良华走时,杜丽说:“上次到北京出差,看见一件小首饰,很可爱,就买了。什么时候送到你那儿,尊夫人戴上一定很漂亮的。”

“那……杜总破费了。”方良华说了句客套话,就上了车。

威远的工地在开发区,方良华的车子到了,却没见一个人出来迎接。工地上到处都是建材,已经建成的三幢产房,里面已经安装了机器。一个保安模样的人过来了,他便问道:“威远的人呢?”

“我也不知道。走了有两个星期了。据说是香港的总公司出了问题。”保安道。

“总公司出了问题?”方良华惊讶道,“什么问题?”

保安懒洋洋地说:“我哪清楚?我只是个保安”

方良华只好笑笑,说了几句感谢的话,就急匆匆地回到市委。见到齐鸣书记,马上说威远不会出事了吧?一个人也没有……

齐鸣也很意外,让方良华立即打田诗铭的电话,关机了。再打固定电话,没有人接。方良华立即打电话到开发区,问到底怎么回事?开发区的颜主任答说也不清楚,但他们会马上联系威远的人,然后以最快的速度给齐书记和秘书长答复。

“唉!威远……”齐鸣空洞地唉了一声。

方良华又打电话问当初引进威远项目的建设局局长张风。张风正在外面出差,也说不知道田诗铭的近况。方良华有点懵了。

方良华经过程一路副书记的办公室,见程一路正在窗子边上站着,便走进来说:“余百川回文化局了。一路书记啊,这个人怎么?”

“他还是回去的好。我当初太草率了。政研室不能没人负责,你看看谁合适吧,尽快地提出来。”程一路索性把话说开了,方良华赶紧道:“这个还是一路书记定吧,对于人事,我是不过问的。关键是要能干事,愿意干事。”

程一路喝了口茶,电话响了。程一路接着电话,好像是在说仁义的矿山的事:“立即组织人员,全力以赴,开展抢救。”

程一路没有等方良华开口询问,就急急道:“仁义的矿山瓦斯爆炸了,井下还有五十多工人。”边说,程一路边出门往齐鸣书记的办公室跑。不一会儿,程一路就出来了,对方良华说:“马上让人准备车,我要到仁义。”

方良华马上回到办公室,将事情通知了政府办。然后,方良华坐了下来,打开电脑,上网,查了查威远公司网页。这一看让方良华彻底呆了,网页上用醒目的黑体字标着:威远在美国股市崩盘,目前公司正在申请破产。

“7000万哪!”方良华瘫坐在椅子上……

程一路在仁义待了三天,56个矿工,救活了40个。另外16个,永远地睡进冰冷与黑暗中。马洪涛整个人都变了样子,本来就清瘦的脸,削成了刀子一般,眼睛里满布着血丝。他快步走到程一路身边,“程书记,我对不起你啊!”“现在不是说这话的时候,你对不起的不是我,是矿上的工人。快讲讲情况!”程一路很快弄清楚了事故的原委。原来,仁义在联合矿业的基础上,主要以集团开采为主。但是,集团的负责人,为了增大开采量,追求效益,私下里又对周边的一些被查封了的矿,进行了开采。这次出事的12号矿井,就是其中的一座。这些老矿井,里面起码的通风设备都不完善,一出事,矿工死亡的概率就很大。“你真太糊涂啦,洪涛啊!”程一路嘴上批评着马洪涛,自己内心里也有内疚。当初,是他建议马洪涛组建仁义矿业集团的。他一边安排仁义和南州,向省和中央报告,一边请求外矿专业救援队来参加救援。矿难第二天,齐鸣书记和赵守春市长也过来了。省和中央有关部门的领导也到了。更重要的是,各地的记者一下子涌了过来。平日里报纸上很少见到的仁义县,现在几乎在所有报纸上、电视上都晃了一遍。齐鸣严厉地批评了仁义县委,特别是组建矿业集团这件事。善后工作由仁义县委和县政府具体负责,市里安排了矿管局长坐阵仁义协助。程一路回到了南州。这短短的三天,他很疲惫。死亡和离去的痛苦与哀伤,亲属们的哭泣与呼号,都仿佛一把把小尖刀,刺着程一路的心。虽然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当初建议组建矿业集团,并没有错。错在后来仁义的集团管理,没有按照规范化来操作。然而,他的愧疚却像潮水,不断地涌上来,不断地弥漫着,甚至让他流泪,让他窒息……南州市委很快召开了常委会,专题研究了矿山管理。对仁义矿难的处理虽然没有正式明确,但大家都知道:这么大的矿难,一定会有人出来买单。不仅仅是出事的矿主,还有各级的官员。处理意见要等事故调查结果出来后,才能认定。无可争议的是,马洪涛很难再在仁义县长的位子上干了,甚至,常委们感到,齐鸣书记甚至提出来,南州市委也要对事态负责。这话说得很深沉,其实意思很明显了。市委要负责,整个集体负责只是形式,落实到具体的人,谁来承担?快下班时,高晓风打电话过来,先也是说了几句关于常委会上的事,然后说赴桐山和湖东的两个调查组,工作都有了突破。程一路问到底怎样?高晓风说:“湖东的事情,刘卓照是不太清楚。至于桐山,刘劲松跑了。但是,现有的证据完全可以证明:刘劲松策划了贾红旗车祸,从而导致贾红旗死亡。”“刘劲松为什么这么……”程一路问。

“这里面情况复杂。据被抓的杀手交代,刘劲松跟他们说时,说贾红旗到处告状。不仅仅告他,还告了他的一位哥们儿。因此,贾红旗这样的人必须除掉。”高晓风解释道。程一路本来想问刘劲松的哥们儿是谁,但没有问。高晓风不想说的,谁问也问不出来的。挂了高晓风的电话,他看到手机上有一条短信。号码是简韵的。喜欢一个人,就是无论多远,都能感受到他。此刻,我感受到了你的忧伤,是吗?程一路赶紧合上了手机盖,他感觉到简韵这个女孩子,这么温柔地触到了他灵魂中最柔软的部分。他好像看见简韵如同一片香樟叶,正一点点地飘进自己的生命。

尾尾声

方良华秘书长住院了。

送到医院时,方良华的嘴角已经开始冒白沫了。医生初步检查了后说,血管破裂了。再做Ct检查,幸运的是,破裂的是小血管,但破的不是一根两根,而是一片。医生说这是长期紧张的结果。方良华躺在床上,眼是闭着的,人是糊涂的。

程一路来看望方良华,方老拉着他的手,“程书记啊,我早跟你说过,良华到市里来以后,有些事做得不好啊。我就一直担心。现在可不?身体出问题了。唉!也怪我。老早就有人告诉我良华在桐山的事,我找他谈,他生气。其实我这个儿子我知道,胆子小,心里窝着个问题,时间长了,就……唉!”

“方老,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良华秘书长病了,关键是要好好地治疗。我刚才也问了医生,恢复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程一路望了一眼床上的方良华,他一动不动。

一个好端端的人,前两天还在一块儿开常委会,出事前的晚上,还在一块吃饭,可是现在却躺在了床上,人事不省。生命是多么地脆弱啊!程一路不由得叹息着。

从医院回来,程一路向齐鸣汇报了方良华的病情,至于其中方老所说的那些事,他一概没说。但是,回到自己办公室,他却想开了。

方老说在方良华昏倒之前,他还接过一个电话。好像说什么谁,谁自杀了。方良华沉默了一会儿,就软在了沙发上。

是谁?自杀的是谁呢?

程一路想起昨天高晓风电话里的说的事。其实上半年时,程一路就曾侧面地劝过方良华,让他好好地处理一些问题。那时,就有很多桐山来的举报信,举报方良华在一些工程项目上,受贿数字很大。后来这些好像也平静了。不想,快到年底时,出了贾红旗的车祸,本来平静的桐山,又再次不平静起来。方良华可能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陷入了一种紧张复杂的焦虑之中。虽然平时看着他,也是说说笑笑的。但是仔细地看,那些说笑里,是有几分勉强,几分虚脱。

难道?

程一路突然想到这个自杀的人,是不是刘劲松?他为自己的这个念头吃了一惊。他马上打电话给高晓风,结果却不幸地证实了他的判断:刘劲松自杀了,而且应该是三天之前。尸体是在一片小树林子里找到的,用的是安眠药。找到时,身上爬满了蚂蚁,脸部已经严重变形。

“他有没有留下……”程一路问高晓风。

答复是:“没有,什么也没留下。只是在他家的地板夹层里,发现了一些现金,里面还有一封信,是写给孩子的。里面除了嘱咐孩子好好长大成人外,特别嘱咐孩子,以后要是有什么困难,可以找方良华。但是,没有特殊的情况,不要去找。”

“这就怪了。”程一路叹道。

高晓风说:“是有点怪啊。我们正在调查。周守一局长也在我这儿,一有新的情况,我们将及时向你汇报。”

程一路说了声你们辛苦了。挂断电话后,他站起身,走到走廊上,朝下看了看。方良华的办公室正锁着门。

陈阳从外面急匆匆地跑进来,看着程一路的表情,慢慢地又有些怯怯地说:“桐山的案子可能是个大案,也许……也许不比去年的案子小。”

“别胡说。”程一路压低了声音。

“我不是胡说。我可以肯定。这个案子涉及到人命。胆子太大了,敢这样。唉。那个刘劲松倒好,自杀了。一了百了。”陈阳咕噜着。

程一路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陈阳说:“外面人都知道了,我是听他们说的。”

程一路就叹口气,心想现在的保密也是成问题。外围比核心还清楚,还保什么密呢?像这样保密,到最后,可能除了核心人物,谁都清楚。所谓:“妻子偷人,最后知道的必定是她的丈夫。”

临下班时,徐成副市长打来电话,说省里发改委的一个副主任来了,想请程一路副书记出面陪一下。程一路说当然行,就到了金凯悦。在金凯悦的门口,程一路看见了温雅。

“你好,程书记!”温雅很大方地上前来打了招呼。

程一路也打过招呼,温雅说:“很长时间没见程书记了,你可还欠着我一次茶。”

“是吗?那好啊,待会儿吃完饭,我请你。”程一路半开玩笑半当真地笑道。

“那我等着。”温雅说着向程一路笑了笑,又问,“听说威远破产了。”

“是吗?我不清楚。”程一路感到有些吃惊。

“啊,那就算了。记着中午喝茶啊!”温雅说完,程一路便进门了。

吃饭的时候,徐成问到方良华秘书长的病情,程一路说应该能醒过来,但醒过来后怎样,就看他自己了。徐成说听说秘书长在桐山那边惹了点事……

“这个嘛,哈哈。可能是有点。但目前……”程一路望着徐成,停了。

徐成已经知道程一路知道了,说透了就没意思,便叹口气:“南州才刚刚平静一年哪,唉!怎么?这事影响大啊!”

“是啊,影响很大。我也担心哪。仅仅就这两个月,刘卓照案件,贾红旗车祸,现在又出了仁义的矿难,还有这……复杂啊复杂!”程一路叹息了一声。

饭后,程一路刚刚下到楼梯,就看见温雅站在那儿了。温雅大概喝了点酒,脸上有微微的红。

程一路说:“走,喝茶去!”程一路想从温雅这里再了解些威远破产的事。

齐鸣主持召开南州市委常委会,会议的气氛一开始就很凝重。

程一路早早就到了,最近他看到齐鸣书记的脸色一直不好,知道齐鸣的心理负担很重。

按理说,一个一把手,到一个动荡过后的地方来干,其实是件好事。百废待兴,也就能看得出成果。只要安稳了,只要有一点发展,就会得到肯定。因此齐鸣一到南州,就坚持不懈地抓经济,提出了一系列促进经济发展的新举措。包括领导干部离岗招商,大力引进外资等。这些举措大部分还是取得了成效的。但是,令齐鸣没有想到的,在取得成效的同时,出现了现在这么多棘手的事情。省里已经在干预南州的事了。桐山和湖东的调查组刚刚才结束,仁义矿难又让南州再次成为各大新闻媒体的焦点。虽然岳琪为此做了大量的工作,但这事是捂不住的。人命大似天,谁敢捂?

会议室里很静,常委们进来的时候,也不像平时那样还互相说说笑笑,今天只是礼节性地点点头。点头的含义还让人感到微妙。方良华没有来参加,他还躺在医院里,还在昏迷之中。

赵守春斜睨着眼,把茶杯盖从左转到右,又从右转到左。待他转完三圈,齐鸣宣布会议开始。“大家知道,今天这个常委会,是个很特殊的常委会,也是我不想开的一次常委会。在会议之前,我想先就南州最近发生的一系列事情,向市委作检讨。作为一把手,我必须要负领导责任。”齐鸣说完,会议室里更静了。

赵守春道:“我也是有责任的,没有及时地发现问题。我也要检讨。”

程一路和岳琪相视了一眼,却都没有说话。两个一把手说了,再说就没有必要了。

齐鸣请纪委书记高晓风通报了三起事件的调查情况。高晓风的通报不长,主要是三个方面:仁义矿难已经查明是私自开采,管理混乱。湖东选举,也基本查明了,刘卓照确实没有参与贿选,而是县长一手操纵的,但刘卓照负有领导责任。桐山的贾红旗案件,已定性为一起刑事案件。桐山县副县长刘劲松,指使杀手制造了贾红旗车祸,导致贾红旗和司机死亡。杀手已被抓获,刘劲松自杀。根据案情,已初步确定这个案件可能牵扯到某些更高级别的领导干部,目前尚无确切事实,正在调查之中。

高晓风汇报完,不知是谁叹气了一声。

程一路在高晓风汇报之前,已经知道了这些。可是现在听来,还是有些心惊。齐鸣把本子打开,缓慢地说道:“刚才听了晓风同志的汇报,触动很大啊!不到三个月时间,连续出现三起事件,而且性质都是十分恶劣的,结果都是十分严重的。这说明我们这个班子,包括县级的领导班子,在思想上有问题,在认识上有偏差。请大家就三起事件,分别谈谈吧!”

常委会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讨论人事,从排名在后的常委先说;而讨论像今天这样的议题,则得从排名在前的常委先说。赵守春先说了,他先是谈了谈对南州这三起事件的认识。也谈到了南州去年的官场风波。在如何处理上,他只说了两个字:“慎重!”

这其实是给后面发言的同志定了个调子,既然市长都不直接提出处理的意见,谁还来提?程一路也就在赵守春的基础上,重新阐述了一遍。但是,在说到刘卓照贿选事件时,他提高了声音:“这个问题既然出来了,刘卓照同志负有领导责任。而且,在事前,他也曾经大概知道些情况,而没有及时有效地加以制止。这是一种不好的势头,必须加以遏制。”他停了下,又谈到仁义的矿难,“对马洪涛同志的处理,请市委定。但同时我请求市委给我个人一定的处理。”

其他常委也都一一地说了,大都没有实质性的内容。

齐鸣把手放在头顶上,来回地摩挲了一圈。听着赵守春的话,他没有任何反应,只是手微微地动了下。看赵守春停了,他才咳了一声,望了望大家。

“都说了吧?好,很好!我来谈谈。”齐鸣翻开小本子,谈道,“第一,桐山案件,交由公安机关办理。无论涉及到哪一级领导哪一个人,一查到底,决不姑息。第二,湖东事件,原湖东县长组织贿选,已触犯刑律,党纪政纪处分之外,移交司法机关处理。第三,仁义矿难,认真调查,除对直接责任人给予司法处理外,仁义县长代书记马洪涛停职反省,市委副书记程一路同志承担领导责任,给予通报。请办公室将以上意见报省委。”

程一路听着齐鸣读的三条意见,心竟有些释然了。仁义矿难,如果他不承担责任,他自己知道,他的良心不可能让他安稳。现在好了,背了个处理,心总算能安了。

齐鸣说完,一片静寂。齐鸣正要宣布会议结束,赵守春却说道:“还有件事,我想在常委会上提出来,请大家讨论。”

“说吧。”齐鸣很大度地挥挥手。

“我想说的是威远项目的事情。”赵守春这几个字刚说出来,程一路看见齐鸣端的茶杯颤了一下,但随即就端正了。

“听说威远在香港已经破产了,可是前不久,我们的某些负责同志,还动用了7000万社保资金,用于威远。不知这作何解释?”赵守春道,“7000万,7000万哪!”

没有人作声,过了一会儿,齐鸣问道:“破产?谁说的?”

“网上早报道了。方良华肯定清楚,不过现在……”赵守春声音大了起来,脸也红着。

“有这么严重?这样吧,请一路副书记迅速组织人员查一下,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然后我们再研究。”齐鸣说着,看了看程一路。程一路正在本子上划着,齐鸣喊了一声,他才抬起头,说:“也好,我先查查。”

“7000万哪,这个威远!”赵守春还在感叹着。

第二天上班后,齐鸣告诉程一路,确切的消息证明,威远公司已经破产了。这意味着威远从南州社保金中套取的7000万,也没有了着落。而且,这件事已经引起了上层的注意。中央有关方面正责成江南省,认真查处。程一路见到齐鸣,他当然也知道了此事,齐鸣叹道:“看来招商引资还得慎重哪,不能招商引狼啊!”

程一路看着齐鸣严肃而无奈的神情,就说:“事情已经出来了,也没必要再说。我看,首先还是要和香港方面联系,争取在破产金中多补偿一些。同时要积极协助省里,及时地把事情的真相和发展情况,向中央报告。”

“我也是这么想哪。”齐鸣站了起来。

“这笔资金的动用,当然是违规了。但是,我们也是为着招商引资,为着发展经济。所以这个情况,还是要区别对待的。”程一路边说边看了看齐鸣,齐鸣的眉头似乎放松得多了。

“这件事当初我也是不够慎重。良华同志提起来,我就同意了。这件事应该好好地斟酌,应该慎重哪!”齐鸣又道,“这样吧,良华正在住院,这事就由你来处理一下吧。”

“那好!”程一路本来想推,但看着齐鸣期待的眼神,就答应了。

回办公室时,岳琪喊住了程一路,请他到她的办公室坐坐。程一路进了门,岳琪问:“怎么没见你打我送你的领带?不喜欢?”

岳琪这一问,让程一路一瞬间愣了一下。是的,他一直打领带,但是,岳琪送他的那条却一直放在办公室里,没有用过。他赶紧说道:“啊,啊,领带,很喜欢哪,就是因为喜欢,所以不敢用它。”

“我知道你的意思。听说你离婚了?”岳琪向前走了一步。

程一路看着她,身子不自觉地退了退,笑道:“是离了。”

岳琪盯着程一路的眼睛,问:“离了?我真的不敢相信,一路书记这样的人会离婚。不过既然真的离了,我倒是高兴。”

“你啊,你啊,人家离婚,你却高兴。不地道!”程一路说着就要转身。

岳琪拦住了他,“我是不地道。因为我有了机会。”说着,她问程一路:“我有机会吗?”

“没有。永远不可能有。不是你没有,而是我不可能!谢谢你!”程一路边笑边出了门。

岳琪站在门边上,然后猛地掉过了头。

年前,程一路去了省委办事。离开省委后,程一路让叶开把车子拐到了省电视台。叶开也没问,车子一会儿就到了。简韵已经站在了门口,程一路说:“快上来,天冷。”

简韵说:“是咧,再不来,我可要成冰雕了。”

“那也好,就叫冰之灵吧。”程一路笑道。

简韵上了车子,说到乔晓阳的女儿,“她走了,到沿海去了。在省城不好再待,悬殊太大了,看着怪让人同情的。”

程一路没有作声。他只闻见简韵头发上的香气,清清的,淡淡的……

除夕之夜,南州的雪下得更大了。

南州市委常委、秘书长方良华,一个人躺在医院里,他已被正式判定为“植物人”。与此同时,在另一家医院里,殷眉儿生下了她和方良华的孩子。是个男孩,长得和方良华一模一样。

贾红旗车祸案已结案。方良华经济犯罪也在调查之中,只是他自己不会知道了。

烟花绽放,映亮了南州城。市委副书记程一路正和简韵一起,行走在迷幻若梦的烟花之中。

又是一年了……(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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