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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眠空》


正文 自序

文字来自日记、笔记、杂录。有的正式写在电脑上,有的零散记录于旅途所携带的纸页。文字具备即刻的意义,记下的观点或细节,过后回望,已显得不再重要或与己无关。但从记录中回溯,可看到自我构建和行进的一个过程。

我写下这些随性的文字,并不打算长久保留。选择性整理出一部分之后,其余的也就清空或消除了。这些思想、情绪、感受、知见的痕迹和旧躯体,已属于过去。从中摘录的文字成书之后,进入被阅读的世界,自此流向它自己的道路。彼此也就相忘。

二〇一二年七月末,止稿。窗外花园蝉鸣狂热,查日历原来是立秋。所谓水落石出,是在时间的回旋中仍相遇自己的本性。无力的终究无力,有力的依然递进。这些文图被整理成行李,推入时间的轨道。我因此而感觉到一种新生。我们的确有可能时时刻刻成为一个新的自己,具备无限的生机和活泼。

的记录是一种私人形式,表述零散、跳跃、漫不经心。但我并不顾忌这种任性的方式与大众阅读之间的距离。不同的心路,导致对事物的感受和理解有差异。认知的隔阂也会产生阅读中的障碍或者偏差。我们在各自的疆域生活。像花朵盛开在阴面或者阳面的山谷,盛开在海边或者草丛之中,但都是在自己的本性里盛开。这是人与人之间的一体性。它是平等的,开放的。

我意识到与这个世间,与诸多读者,与从未曾谋面的陌生人之间的一体性。愿意分享我所知所想的一切,即便它微小琐碎,但来自内在的真实与思考。表达和阅读,得以触摸到深处的自己,并相互发生联接和印证。这种印证,有时在我与“我”之间,有时在我与“你”之间。他人文字是一种启发、借鉴、对镜自照。它们也会在有感应有因缘的生命之中,播下漂流的小小种子。这是美好的相遇。

人的表达有各自的局限。有它在不断被推入过去的即时性。有也许曾经被古人或过去早已反复陈述的困守挣扎。但这并不意味表达的虚妄。表达延续生命个体的存在感,在书写和阅读中传递。表达也承载即刻的明心见性,发出声音,让自己“听到”。也让能够“听到”的人知晓。

二〇一一年,出版长篇小说。于我,如同翻过一个山头。翻过不是终结,是为了看到新的路在另一侧展开。是某种生发、循环、分解、消释。这些文字对我而言,如同把一枚铁钉敲入岩石,缓慢、坚定、持续、深入;也如同把一封书信投入大海,随手撒落,没有目的。它们是内心的一种觉知和清理。

那年,在京都,与一位日本的禅宗师父见面,他说,脚步有力而坚定,不断地走下去,就可以走一条长路。一位西藏的师父则说,期待和恐惧应成为我们的戒律。即人应无所期待,也无所恐惧。我喜欢走路。走路时,当下是全部。播下种子,让花开放,让果实结出。而不必追究其结局如何,有何意义。

勇猛之心,渴望人生加速,强烈地感受和完尽事物,更多的承担和行动。用全力去负荷,或者全然放下。疑问最终需以实践作答。人的所向,是趋近那片远处的大海,跃入其中,消融其中,获得全然的究竟。人们只是走在路上。

愿你在这本书中有所得。谢谢。

安妮宝贝

北京

二〇一二年七月二十八日

正文 壹 电露泡影

日夜相处。吃饭,走路,睡觉,游玩。三天后分别,我跟她说,这样的旅行以后争取每年有一次。母亲高兴地应允。给她买了回去家里的高铁车票。我和孩子要去机场坐飞机回北京。早上,天气突变下起滂沱大雨。母亲本可以在酒店休憩一会再去火车站,但坚持跟随我们一起出发。

生怕别人的一丝丝给予都会成为难以对等的负担。觉得一切都不会长久。这种内心冷漠即是伤疤。我逐渐意识到所谓的人的感情,不过是一些缤纷的肥皂泡。感情总是被低估或者高估。有时我很失望。有时我佯装不知这些失望,并最终忘记这些失望。

我们最终所得到的训练无非是,面对无所知、无常、虚妄,时时抚平心绪,保持警惕,平静、坚强、有方向地生活下去。并且静观这个世间所有破落的碎片擦身而过。

孩子需要小心对待,需要亲吻、拥抱、关注、鼓励。需要确认的爱与安全。被剥夺这些,心里不免暗藏坑洞。如此,也许可以成为一个艺术工作者,因为内心的敏感和情感被压抑,能量剧烈冲撞,需要释放。但这些冲撞可能带来牺牲。如果不经历有效的成长和调整,心会与碎裂结盟,并最终被自己毁灭。

淡如水,相见欢。告别之后,还有余味。

下午会议持续五个小时。中途吃了几块甜饼干和糖。明年有新的工作,要把它们完成。

岸有时看起来仿佛是不存在的。在我们得到真正的可与血肉之躯交融的信念之前,没有回头是岸。

想到的问题是,曾经那么多的人,喜欢过,被喜欢过,爱过,被爱过,告终之后,他们的行为和语言如潮水退却,在肉身表面没有留下一丝痕迹。只有彼此相遇和相处的时刻所累叠起来的意识和记忆,如同空旷山谷一道隐约回音,震荡在内心深处。我想它们不会消失。它们只是在等待被吸收。

每年春天,顺便去一个江南城市看花,已成为生活的某种仪式。偶尔与人结伴而行,多数独自前往。到了后来,不再思考是否能够找到谁一起去看花,只是随性而往。有人出现陪伴一程,那是额外的礼物。它从来不是理所当然。

记忆结构成身心血肉的一部分。坚固,绵延,直至趋向冷寂。只有写作使它苏醒、凸显、融解、流动。写作激活了记忆。记忆则投食于写作。

孤独是现实中无法被承认的事实,只能在思想中发生。法国人对待孤独的态度如此真实,那也许因为他们更懂得自由的真谛。

祈祷在内心流出,它们都会成真。上天给出它认为正确的东西,从无错误。入睡前那些在黑暗中祈祷的时刻,那些黑暗所显示的纯净与力量,难以用言语表达,也无法揭示它的深度。它进入身心每一条缝隙,与血肉包裹凝聚。心念与意志发出光来,仿佛已存在太久一般。

傍晚下起微雨。

简单的午餐,她穿了温润艳丽的织锦旗袍来与我相见,并提早静静等在大厅。出于自身骄傲而不需要呼应的慎重,不禁让人为之倾慕。戴一对孔雀毛点蓝的古老耳环。送给我自己印制的王羲之字体的。

他来探望我。告别之前,在暮色中并肩而坐,看公园里的少年们打篮球,天色逐渐暗落。走上山坡,他摘下一枝鸢尾递与我。这紫色花朵适合单独观赏。即便热闹茁壮地群生,也显出桀骜不羁。天边浮出细细的弯月。抽完最后一根烟。

这样琐碎严酷。又这样平常自然。

公寓楼前建起一座小公园。暮色深浓的黄昏,夜色中,很多孩子和成人汇聚到此。他们游戏、玩耍、散步、打球、闲聊、荡秋千,欢乐声响起伏。一条起伏的圆圈形道路适合跑步,路边长满茁壮的鸢尾、薄荷、波斯菊,随季节更替而开放。人的生活需要公园。它为日常生活提供一处停顿。停顿意味暂时没有心念,没有目标,略作小憩,与己共存。

若无相衬,也不枉费。委婉幽暗,无言以对。

性,最主要的目的不应是欲望宣泄,而是感受到自我存在。这光束般锐利而照耀的存在感。我们所做的一切事情,最终目的不过是为了感受自我存在。身体交融的积极性,在于迎接和融合进入身体的陌生热烈的能量。在放弃控制的同时,获得与宇宙的深邃合而为一的可能性。这种接纳感充满平静,并令人心生感激。

经常看自己的手,也看所爱着的那些男子和女人的手。他们抚触过的杯子,用力的方式,把手伸向我试图联接。手指的轮廓和肌肤。炎热的夏季,旅馆房间,手指抚摸过背部,识别其中所传递的问询和柔情。默默中几近入睡。

很多事情,往往说得越多,越复杂,越不清楚分明,也越来越不彼此亲近。不如在起初,你在旁边,默默看着我,我心知你在看我,转过脸去,把眼睛微微掠起看往远处。那里有夏日夜色中的树枝,灯火星星点点。这一切令人心生感激。仿佛此刻的距离是彼此最为亲密的永恒。

我也许想在这个过程中得到深切的修复。归于与世隔绝,归于一种不曾获得过的自给自足。不想交换,无需言说,以此重新认知和治愈自己。(但最终我意识到它只能治愈一部分。它不具备彻底更换生命结构的能力。)

他待人好,会再次记起他们。这是他的优点。

如果相信世界是由类别、主义、口号、观念组成,那么这个“世界”与我们之间的关系无疑是虚假而苦痛的。

这样的人,需要更为顽强和长久的自我认知的过程。需要一生的自我帮助和教育来让自己恢复和愈合。

决定带它回家。一只描绘有饱满花瓣的蓝墨莲花的白碗,那花看起来离堕落还有些远。不用它来喝茶,用来点香。

一些人喜欢故作兴奋状,五的事情,觉得有十那么多。一些人喜欢内藏自己,十的事情,觉得不过是八。我倾向后者,这样可以保持平静和后退的余裕。

有些感情显得孤僻或沉闷,却是真正的珍贵品种。只针对某一类具体对象,需要很多条件才能生发。单纯,专注,坚定,刚硬。可以在时间里存在很久。可抵达的深度无可测量。(只有高级的感情方式,才能让卑微个体得到超越自身的可能。)

“当人循着一条山路走时,只消走错一步就会滚下山坡。一种精神学说的基本目的,就是永远处在高度的警惕之中。注意力和机警,就是精神生活帮助我们开发的基本品质。理想的境界乃是同时完善地既宁静又警觉。”摘自马蒂厄。

怀孕时,去做B超,看到胎儿躺在子宫里,头和躯体的形状已分开。屈起上半身的模样,很无辜,很秘密。但我并未被激发饱满多余的母爱。很快排除掉内心的不适应,也没有脆弱的情绪或对孩子的过于关注。不过是若无其事,自然地善待。经常独自出门步行很久。在超市购物,提拎沉重的购物袋在柜台结账。即便入院的前一个月,还在郊外爬山。

忍耐疾病般,忍耐不时来袭的阴暗感觉。

走过地铁通道,回到地面。点燃一根烟。寒风让人眼目清醒。

回到酒店休息。母亲习惯仰睡,换上棉质睡裙,垂落下长发。从小在海边山村里长大的母亲,身体健壮,头发依旧浓黑茂盛。我默默观望她。她手和腿的轮廓,她的身形,面容,头发。小时候看母亲在镜子前梳头发。她极爱梳头。她做了旗袍穿。她爱佩戴首饰。她的确是一个给女儿做了榜样的母亲。哪怕在感情百无聊赖的时候,她也在梳妆。

从小对我有一些教训,比如家里没有地方给别人住,不要问客人怎么住宿。没有食物给对方吃,也不要问询对方怎么吃饭。别人对你有三分好,你要还出七分情。要给对方交代,不增加对方麻烦,尽量增益对方……种种小的事情都是必须要做的。以善意和方便给别人。这些朴素的道理她给予我,言传身教,我没有忘记。

天气沉闷。完成一个稿约,继续新作。先投身进去,在过程中再逐一解决问题。饮食控制,喝了非常多绿茶。是京都寺庙的师父上次见面相送的宇治茶。干爽的芳香感与中国茶略有不同。

偏执人格有一个特性,觉得什么东西都是迟早容易败坏的,因此用力使用,使用过度。他们从不懒惰。做尽可能多的事情,并尽早做完。

我们不知道什么时候会以什么样的方式离开这个世间。生命过程可以坎坷而用力,死亡则应平顺而安稳。生是为死亡而做的准备。

看完成濑巳喜男的电影《浮云》。故事看似没有希望,表达出男女情爱肉身中腐烂不堪的部分。

感情在男女生命中的地位不同,这由生理性和社会性决定。在电影中可见,对现实呈理性态度的男子,不断地退缩、背叛、妥协、放弃,如同幼童般肆无忌惮无担当之意。对感情飞蛾扑火的女子,原本可以独自存活,却对熄灭的烟火大会充满留恋。拖拖扯扯,直到万念俱灰。

他说,宗教禁忌自杀,自杀要受到惩处。人不能逃避为自己的生命负责,要偿还清楚,即便谁都知道逃逸最轻省。人们询问自己是否有自杀的勇气,其实是在索要逃逸的勇气。在一座牢笼里,很多人都在服刑,你决定逃脱。但你最终能逃到哪里。逃出去之后,是彻底的自由,还是被抓住后更长久的惩处。围绕生死问题,重要的立足点仍是我们对于时间的看法。即一件事情的结束是代表终止,还是代表再一次开始。

灵与物不平衡的世界。肉身寄身于狭隘缝隙。一号线车厢,陌生人温热的发肤,层层气味汇聚成浑浊而滚烫的河流。人群对着手机无所事事,或紧紧攥住手里的各式行李。发亮的屏幕里跳动游戏和新闻。有人开始入睡。有人拿出了食物。无法言说的处境。各自封锁的过去和未来。正在呼啸而过的此刻。

纳博科夫自传。《说吧,记忆》。临近结束的一个段落。

她说,人生的内容大部分与牺牲及忍耐有关,有所付出,又不能样样尽兴。说,跨过四十岁之后,很多心境淡去,给了自己释然的理由。

早餐是带核桃坚果的黑麦面包,黄油,热茶。简单食物让身体觉得舒畅。

这种方式也许更接近散文或诗歌创作。而小说令人入迷之处,是可以塑造和建立一个自我封闭而又无限延伸的世界。一个新的世界。不存在的世界。(强烈的迷人之处如同无可替代的欲望蓬勃。)能够因此长时间单一而沉溺地去做这件事。持续深入,持续完成。这是喜欢的工作模式。

他问我,如果得到一个伴侣,想要的情感关系是怎样的模式。我说,照顾、承担、保护、安全。别人的答案也许会不同,比如宠爱、依赖、占有或者相悦。这些词汇的感受对我来说很陌生。

他们在房间里高谈阔论,我在院子里看着三棵杏花树,抽完一根烟。心里仿佛完成了一首诗。天边晚霞已落,不如找个地方喝酒。

阅读手写来信。熄灯在暗中看窗外霓虹。雨天读书和入睡。下雪深夜与人相约咖啡店,步行前往。住在别人家里,睡他们的床,吃他们给的食物。焚香。沏茶。听戏。在剧院闻到身边人衣服里的淡淡香水气味。一起牵手入睡。寒冬街道上为他俯首点燃香烟。略有些醉。

因为无知无觉,人拥有自由想象。因故,对我而言,时间并非一个孤立的进行式。

当它采取攻击时,需保持观察。内心持续交替软弱、混乱、贪恋、冷静、洁净、刚硬、开放。这个替换时间越来越短暂。心所需要的清除工作无法有片刻中止。

下午与M见面。

感情的结果最终是一种理性。是人的天性不具备足够留恋,还是前进的生活强迫抛却蜕除下来的旧壳。我们比自己想象的更为无情和客观。人也是软弱和孤立的。没有依傍。哪怕只是记忆的依傍。记忆的依傍仍是虚空。行为被清除得如此干净。时间徒然存余留恋之心。

母亲这时转身回来,说要回去休息。她已觉疲倦。孩子活力充沛,恋恋不舍,仍顺从跟随大人离开。沿着湖边小径,走向不远处的酒店。樱花树已开到花期末端,累累花枝,花朵即将折堕。白色花朵在幽幽灯光下发出光芒来,压弯的枝条俯向夜色中的湖面。

早上的梦境。十层,二十层,八十层的电梯。身后的人说,可以停于十层,也可以是二十层,大概是去吃午餐。想与他们一起,却独自进了电梯,并且摁了八十层。以前的梦中,也有在电梯里。快速升高的电梯,黑暗,幽闭,微微摇晃,向无尽的高空延伸。有时是裸露在外的建筑工地的直梯。但这次是封闭的。

在车站我们有多次告别。我回了家,又坐车去上海。他在快速移动的人群中伫立,对我挥手,脸上有克制的哀伤,站在那里久久不去。在这个苍茫的人世,还会有谁一直等着我,又会有谁这样忍着难过甘心让我远远走掉。我带着行囊在这视线中默默转过身,不曾想过某一天有诀别。

索要高价的黑车,只开了一小段路,把我们送到湖边预定好的酒店。母亲对昂贵房价介意,表达方式则采用贬抑和抱怨。走进酒店大堂,开始嘟哝,说没有她以前出差住过的三星级酒店好,不值这么高价格……总之,这些话明显带有情绪,缺乏公正。我以听而不闻的忽略态度面对。

杏树开花时,雪白枝条风中轻颤。他在诗中提及,旧日与友人在树下相聚,饮酒,吹箫,穿白衣的少年后来亡故。月光下白色花树和衣衫,何种盛景美况已无法得知。很多年之后,他在遥远异乡的巷子里走过,酒馆灯笼未熄灭。他成了另一个时代里的人,不写诗,易喝醉,只远行。

“生命的道路上出了什么岔子,不能仅靠智力上的理解去化解。这是生命的模式,它在你体内,深入骨髓。你必须回去。如果你真的想变得自然,你得重度往日的时光……找出来,回归到过去,再度经历过它。如果有遗留下什么东西,唯一的方式就是在头脑里重新经历它,往回走。再度活过它,而不只是回想它。”

小时候熟悉普通的江浙兰草,跟着大人春日里去僻深山谷挖掘,觉得它是朴素而又心地高远的花草。现在兰花被开发出很多品种,有些被炒作得价格昂贵。这已远离它本意。兰花脱俗但不避世。不骄矜,却着实清高。

凌晨做的一个梦。俯瞰的视角,大片金黄色田地,夹杂花树,看起来甚为美妙。试图拍下几张照片。并不知道是在哪里。然后场景变化,进入一处封闭逼仄的通道,有窄小台阶盘旋而上。不见天日,潮湿肮脏。这样的通道以前在梦中也见过。不知道象征什么。

湖边一处木结构平台,晚上自发的舞会。有人放出音乐,人群跳起交谊舞。母亲跃跃欲试,说这个舞步她也会。我说,你去跳。她略带羞涩,推搪一番,才把手中的拎包递给我,脱下外套,即刻身形灵敏汇入人群中。很快放开自己,神情自如地跳起舞来。夜色中的西湖灯火阑珊,山影起伏。空气中有树叶的香气,水波的腥味。幼小女童无所禁忌,不等大人指令,早已天真烂漫挤入人群,一边发出咯咯笑声。清脆的笑声仿佛会把空气撞碎。

不必一一追究,我对她说。因为从来都不存在历历分明。

晚上独自在路边小餐厅吃饭,屋檐下悬挂腊肉、风肝、熏肠。店里自制的大玻璃罐青梅酒。喧闹人群渐渐走空,厨师服务员结束工作,围坐一起看电视说闲话。窗外淅淅沥沥下起小雨,渐渐密集。大批浓云飘过上空。酒即便独饮,也使人浑身暖和,心里热烫。喝完杯中残酒,结账走出店门。

成年之后,重新整理与父母之间的关系,进行自我修复。此时父亲已去世很久,母亲也在老去。再次回望这对血肉相联的大人,我得以理解他们在人世所处的位置。理解人在面对自身和他人时会有无法克服的困难。理解人性的脆弱、善良、限制、无力。这种理解的发生,使我接纳了自己的历史及这所有发生过的一切。

解脱者指导我们,时刻活在当下。珍重对待眼前和手中的这一刻。眷恋与执着是徒然,变动与破灭则威力巨大。沉溺其中不过是一种懒怠的放纵。需保持警惕的抽离,重复练习不被回忆、惯性、人性的限制所束缚。适当地,及时地,把它截住。果断,分明。多情和无情都是一种修行。

把字写完,这是当下在做的事情。持续中的时时刻刻。在房间里独自工作,从日到夜,从夜到日。那又如何。这份工作当然需要充沛的体力,需要健壮,但有时只感觉到一种微弱的坚韧。如同瓦斯用尽前异常透亮幽蓝的火苗。提醒自己,尽量专注地承担起工作,及时去照顾和爱护重要的人。学会不在意琐碎的事情、琐碎的结论。希望时间淬炼出一种充分的纯度,与之共进。

在艺术施与受的方式上,人与人之间取向不同,也不必趋同。导演是让人欣赏的工作者,充满清新活力,对戏剧有虔诚。艺术创作要得到的不是认同,只是表达。发乎本心做完一件事情,即是完尽。

孩子与外祖母在一起的时间稀少。从出生到三岁多,一年相聚一两次。母亲第一次看孩子,从机场直接赶到医院。我刚做完剖宫手术,手腕上插着输液针。她抱起孩子,哆哆嗦嗦,不知如何才是妥当,已全无经验。但那应是她觉得幸福的时刻。孩子三个月之后,我抱着孩子坐飞机回去看她。几年的断断续续,其间过程都被空间相隔和忽略。

车子开动,我往后看玻璃窗,看到她撑伞站在马路边的身影。她穿着白色运动鞋,拎着食物已被吃掉不再显得沉重的简易袋子。没有挥手,只是一直站在那里。大雨模糊我的视线。车子很快开上了高架桥。

清明若在古代,除了祭扫便是游玩。头上戴杨柳枝编就的花环,倾城出动,划舟,荡秋千,踏青,放风筝……尽享春光。日暮入夜,提着灯笼归家。这种种天真丰盛,不复返的春梦一场。

梦见与人进入一个集市。手上的白玉镯子居然被水泡烂,一段段剥开,软化,腐蚀,精细入微的雕纹,全都剥脱下来。

火车站人很多。拖着箱子走在前面,母亲拉着孩子的手走在后面。终于落定。孩子坐在窗边,我坐中间,母亲喜欢过道的位置。火车飞驰,窗外掠过空旷田野、绿色山峦、村落、河流。熟悉的江南郊外风景。过往如同前生的事,被隔离在时光背后。如同此刻透过玻璃看到的层层斑斓而隐约的风景。火车提速开动之后,她们入睡。

黄昏时跑步,天空中有非常亮的一颗星。

每年春天都会起心动念,想出发坐一趟火车去洛阳看牡丹。但事实上从未成行。也许,在内心保留的这个念头,最终所向并非牡丹,而是一条幻想中可抵达的道路。我幻想洛阳每年春天盛开的牡丹花,想坐车去观望它们。但其实可以允许这个愿望从未成形。

生下第一个孩子时,已过三十岁。之前的生活流离,如河流在山间平原任意更改方向,来回波折。孩子仿佛是一种确认,让身心成为土壤里扎下根系的植物,不再孤身飘荡于世间。这种飘零感,如同晚春花瓣落于风中,无所归依,岌岌可危。孩子是这个现实的世间为我而做出的一次挽留。

湖边一家早早开门的咖啡店。挑选面包,给孩子要了橙汁,给母亲点热豆奶和鸡肉沙拉。

白色蕾丝连身袜好看。白色棉袜已不适合,不再戴白色的帽子。白色埃及棉床单。珍珠耳环。此外,白色已很少用。但一直喜爱所有白色的有香气的花,例如白色铃兰、绣球、玉簪、茉莉、玉兰、栀子……白色花朵也许是一种内心拥有洁癖和理想化的象征。

我对他们的感情经历一次新生。并使自己同时得到这种新生。

路边无名的小公园,在一架低垂的紫藤花下小坐。花开得已略有些颓,嗅闻到一串串花瓣黯淡的清香。前面是老树及幽幽的花园小径,有几只喜鹊在叫。无所事事的十分钟,花下独坐,微风光影。令人觉得极为舒适。忘记一切,又与一切同在。

单纯而连续地写。在内心慢慢琢磨、改变、调整,像做一幅刺绣。如果能训练自己保持这种恒定,那么,有一天我会知道空的含义是什么。

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我们是否还会重逢。唯一确认的是,他以自己的方式爱过我,在我的血液里留下悲剧性的烙印。这些黑暗的质素缓慢流淌,一刻也不曾停息。仿佛一种强悍的无法屈服的意愿。

此段想法来自今日在杂志上看到的一篇采访标题。

因此即便在一块土壤里插枝生叶,若有必要,仍会亲自动手,把深埋土下的根块逐一挖起。所谓的落叶归根,我从不相信,也不会遵循。人可以死在任何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这是命运的孤独和刚硬所在。

要尽可能快速地清除内心被各种细微本能的念头和情绪所染着的阴影。分秒地清扫它。不断清扫。

M说,如果有人能够理解你,那么即便与你待在房间里,也会如同在通往世界的道路上旅行。溢美之词。夸赞女性是男子的美德。这句话的表达方式特别,要把它记录在小说里。

他跟我谈身体最近的不适,对工作看法的转换,在做的事情及一些疑问。见面总是在探讨,大半他说我听,多年不变。等我们彼此老了,还会这样吗。我们仿佛正在成为某种意义上真正的朋友。中性,理性,智性,这三点在逐渐变成关系的全部。而这些在相识的最初并不明确。

没有什么发生是错误。它们最终都是正确。

当我察觉到自己,渐渐对一些过于世间化和个体性的观点和立场失去兴趣,我同时察觉到这种失去,也许是当下更需要克服的另一种观点和立场。

在春天到来之前,不免略有些颓唐。封闭式工作,间或睡眠,偶尔与人约见,阅读,走路,隐匿与消沉,逐日清扫内心空间。在难以言说的一种混沌和清醒之中,度过时日。

整个咖啡店只有我们一桌客人。之后又进来三人,也是母亲,女儿,小孩,一模一样的组合。看样子这个形式很常见,三个女人一起出门旅行。母亲示意我把放在椅子上的包递给她,这样可以给坐在旁边桌子的她们让出一把椅子。她照例把食物全部吃干净。走出咖啡店,决定坐绕湖的旅行车。

我的太婆,太公,祖母,都是老到一定年龄之后,在躺下或做某件家务事时,突然离开人世。平静而无苦痛,是一种善始善终。而祖父,父亲,叔叔,在死去之前都曾接受医疗手段对肉身的侵入,只是被侵入的时间或短或长。这种苦痛和煎熬对身边的亲人来说,也是折磨。这些目睹死亡的经历,使我一直有一种想法:人应始终保持强烈而及时地生活。

想孤身前往去看一场花事。如果午后微雨突袭,你恰好渡船而过,不妨让我们在春柳拂面的桥头相见。

见人。穿上买了很久但一直搁置的天蓝色亚麻旗袍。有轻微感冒。

如此种种,皆为生之愉悦。

L给我写来的第一封信,其中提到江面波浪上看到云朵和光影。人内在的深切和细腻,需要对等的人才能承当。这内在若得到自在的化解,不至于成为负担。否则便是一种凝聚和停滞。

今日失眠到凌晨四点。失眠让人看到自己的病态,如同结尾处提到的泡在药水中的怪兽,本以为已更新换代,此刻却又原形毕露。失眠带来的窘迫,把人驱赶至记忆边缘。在白日,人尽力卸去自我的负担,以工作娱乐交际行动作为种种麻醉剂,得到身心干净坚硬的错觉。失眠令人污浊。如同黏稠的液体渗出,身心浸透显示出重量。自我此刻顽劣地跳脱出来,发出试探。一旦被激发,便面对与之争斗。你来我往。这艰难的抵挡。

芍药是春天很早时开放的花。天气尚寒冷,芍药花苞日日膨胀,不知觉间,在向阳墙角绽出花朵。单瓣,重瓣,颜色鲜艳,硕大热烈,花园陡显春色。等其他大部分的花绽放,芍药闭门歇户。浓密绿叶猛长,不再有花苞,成为一簇废草。为了不占据有限空间,一般会把它的枝叶剪除,只留下花根。芍药是注定要被牺牲的花朵。

十个月。陷入在一种强壮而孤独的状态里,怀着孩子,重新成为孤身一人,与人世分清关系。一只白玉镯子。一串白水晶旧佛珠。阅读喜爱的旧日书籍。读书,做笔记,写日记。吃新鲜蔬菜,水果,粗粮。定时去花园喂野猫。与人的交往几近为零。没有与外界的沟通和交际,与认识的各式人等全都失去联系。直到三年后才重新与他们见面。

清明是一年中很显重要的节气。山中扫墓,山谷里杜鹃花一簇一簇开得耀眼,竹林里春笋开始挖掘。扫墓的人,攀折一大把杜鹃花回来。有所哀思的日子,充溢一股莫名的赏玩嬉戏的气氛。也许春光太过完好,天地的无情远胜过人间微渺的生死。

如同此刻,写作之于我,是把记忆逐一打包和搁置的过程。把它们扔入体内悄无声息的骨血之中。扔入一刻也不停止变动的流水之中。

对待事物最好的态度,不妨如同击球。当下接起并快速打回,此间没有犹豫,也无期盼。只做这一刻所面对的不可选的唯一的一件事。现实是飞速旋转而来的每一次重击。没有过去,没有未来。只有回应、承担、结束和忘记。这是完成。

但我并不认同这一点。不认同以淡漠心境换取放弃与妥协。人太容易得到借口,那是我们过于保全自身,不舍得让自己走到悬崖边上。真正强烈而完善的感受,只会来自一条途径,即置于死地而后生。

太阳花,牵牛花,撒下种子,生长旺盛,花朵朝开暮合,常使人有一种错觉,觉得它们每天都是新的。因为有休息,不像时时刻刻绽放的花朵,让人察觉到坚持和疲累,感觉到最终走向衰败的趋向。有休息的花朵,是长相伴随的可靠,与人的缘分更为亲厚。

司机开到火车站附近,说无法进去,堵车要绕很久,希望母亲在路边下车,步行五分钟可到达车站。我看着大雨哗哗作响,很是担心,但也知道出租车的确无法冒险进入里面,因为会被堵塞。母亲安慰我,说,她去路边的商店购物,过一会再走去火车站,因为时间尚早。车子停在路边,她与我和孩子道别,撑开伞下车。

“我每每想起我对一个人的爱,总是会立刻从爱与温柔的核心—我的心脏—画出半径。那半径很远,很远,可达宇宙的尽头……是永恒的深渊,你一掉落就万劫不复了,是无知之外所有不可知的东西,还有绝望,寒冷,令人头晕眼花的漩涡,以及空间、时间的互相渗透。这是一种我怎么都改不了的坏习惯,就像一个失眠的人会不由自主地用舌头啧啧轻弹,在口中的暗夜里检查一颗有缺口的牙齿,即使舌头擦伤了,还是停不下来……”

公寓电梯里很少碰到其他人,空气中常有气味各异的香水芬芳停留。这些来源不清的香气,使人产生一种想象。仿佛不可得到的带有憧憬的爱恋之心。

一个夜晚,我告诉自己这样的难过只能有一次。

习惯性注视出现在视线里的陌生人。他们的头发、皮肤和眼白的颜色,磨损的指甲油,手机上的小装饰,衣服上被忽略的污渍,鞋子,背包……空气里流动着一种不确定的安全性。这种安全性在于,在广袤的人的世界里,我们默默存在如杂草丛生,却各自暗藏深不可测的故事。

试用了一下新相机,大概是目前用过的最好的感觉,和以往截然不同。大小重量也很合适。拍了花园里次第开放的石竹、蔷薇及合欢的树影。长久不写字,脑袋会生涩。长期写,也未必精彩。日写五千,这是个基本目标。应把相机放在包里,若外出,可即兴拍摄。

万人如海一身藏。当下的心安。

心之艰难,是跟自己做斗争。

走出街巷,背后一对年轻情侣讨论之后去何处夜宵。语言生辣活泼,比台词不知精彩多少。生活充满戏剧感的片段,只是置身其中的人不自知。

不知道是否是木星。

保持警惕醒觉。如同一碗水置于头顶让它于变动中保持平稳。

清晨早起。想走去室外喝杯热茶,呼吸新鲜空气。母亲换上丝质长袖衬衣,搭配珍珠项链。那双白色运动鞋仍不相衬,但她执意服从对舒适的需要。女童兴高采烈戴上纱质大蝴蝶结发箍。一老一小,手拉手走在绿树成荫的湖边青石板路上。

“你是一个随波逐流的人。好像一颗种子,顺水漂流,多次停歇。也许一次遇到了一个适合的沟沟坎坎,就驻足发芽了。你多年前回来,不认识路我出去找你,我记得你在街上一个人看广告牌打发时间的样子。不知你现在是不是还是那样的状态……十二年前,我认真爱过你。那是我人生中重要的两年。”

命运一再给予安排和设定,人却无法预知自己的生活中会发生什么。我习惯在生活中随波逐流,把身心交付给流淌中的河流。现实按照秩序逐样发生应该发生的一切。不容想象,不容拒绝。对此,我未曾有过畏怖或退却。

我猜测过往只是失踪,放置于时间平滑而开放的界面,打包整理,罗列在某个无法触及的维度。但即便可以回去,再次伸手取下它们,我也不想走上这条回头路。更不试图把它们逐一打开。不纠缠,不黏着,不把玩,不回味。过往的意义在每一刻逝去的当下完成。

去一座古城小住。春天蚕豆开花期的田野,坐于田埂上。时而阳光剧烈,晒得眼冒金光,时而浓云飘过,落下清凉硕大的雨点。大风掠过,作物绿叶如波浪向前推动,光线变幻,发出刷刷声响。这景象使人入迷,旁观数小时不觉厌倦。还有那些熟悉的光线,洒在大海中,洒向山峦间的村庄,一束一束,静谧强壮。

而我,如果不曾经历顽劣不定的成长,是否会因此改变人生模式。如果父母感情和谐通达,家人时常相聚吃饭,聊天畅谈,有充分的爱的表达,我是否能够成为一个情绪稳定内心温驯的女子,得以早早结婚,与男子平顺相处白头偕老。我不会远离家乡。也不会始终与人的关系动荡不定。这种假设我知道它无法成立。如同我和世间一直存在的某种格格不入或者不合时宜的关系。这也许是一种无法被对抗的力量。

程序始终一样。先在固定的咖啡店喝茶,然后去他选择的餐厅吃饭。雍和宫旁边这家小小的西餐厅,位置隐蔽,很久没有来过。认识他已有十年。

但终究,每一个人的内在只能独享。人无法渴求被理解。他人的理解有时与己无关。被分享最多的内在,通常只是整体之中较为肤泛的一个层面。从这一点来看,我们的确是生而孤独的。即便有人给了我们感情,也仍是孤独的。因这感情有可能只是他出发于自我的幻觉和执念。

如在以往,我会要求她换上皮鞋,把运动鞋放在我的箱子里。再说服她把那一堆零食从袋子里取出。我不吃零食,孩子也不吃,旅途最好行李轻省。如果她不同意,我也许会如同少女时发作小小脾气。但现今,我学习纵容她,接受她做自己喜欢的事。因此,只是默默看了一眼她的运动鞋,伸手取过简易袋子挂在拉杆箱上。

一座不适宜步行的城市,也同时意味着它不适合居住。川流不息的环路。耳膜震动汽车穿梭的声浪,空气里遍布灰尘。在一个机械世界中的碎裂及无法成形。隔膜重重。对抗和服从。走过大风呼啸的地铁通道,一边是乞讨和流浪的人,一边是华丽的广告,充斥商品、繁荣、时尚、交易、明星、娱乐。

有人送来一盆兰花,说是墨兰。放在客厅,满室清幽芳香。就花的芳香而言,桂花有烟火暖气,栀子浓烈执着,茉莉略带软弱,牡丹和月季甜蜜腻人,金银花澄净但过于易得。兰花的香气清幽悠远,令人心生向往。

清晨母亲早早醒来,躺在微明曙光中与我闲话家常。这是她习惯的方式。在我幼小时候,她睡前醒来的聊天对象,通常是她的母亲或姐妹,现在则是成年的我。她说话绵绵密密,兜来折去,不过都是日常琐碎,不过是无事。而这言说的过程却让人心里安稳。我二十几岁离家出走之后,再未有人用这样的方式对我说过话。

接受现实。人心均有其漏洞。

他说,你孤独吗。她说,我很孤独,非常害怕,觉得自己无法幸福。我在想是否还有真的爱存在。

这本书在孩子出生前一月出版,书名是。是之前写作十年拥有读者最多的一本书。把它送给将在十月出生的女儿,以此是纪念。则题字给我的父母。此外,没有把书题字给任何人。对我来说,孩子,父母,这两种关系是不会变化的。是到死都必须背负的关系。单纯而强大。融入骨血的关系。

他说,要善待自己,放下和消融内在积存的创伤。它们使你沉重而不够轻盈,要不断去清洗。我说,我在你面前仿佛一览无余。他说,人是有很多面的,哪有一览无余。你对我来说,始终是一个没有答案的谜语。但你的谜题措辞优美。

饭毕,母亲坚持把剩余的菜吃掉。走出餐厅,在路边给孩子买了一个氢气球。孩子兴高采烈地牵着它,但很快,不小心放松绳索,气球兀自远去。我们三个站在街边,抬头看着它慢慢飞出树梢深处,飞向湖中。

骨子里她有某种刚愎自用,也很倔强。需要别人做出证明,自己才能付出真情。这种特征通常出现在用情强烈的人身上。因为他们会为自己的感情吞服种种苦头。母亲也曾说我对感情太认真。她暗示我这是一种吃力不讨好的方式,对等的人会少。

曾经。无论在哪里,在何时,时时会觉得自己是一个寂寞的人。没有旁人,仿佛始终是一个人。生活也许会被一些细节填塞,但最终又在不断被流水洗刷和带走,留下的仍是岩石般坚定处境。所有的事实在分散发射之后,仍以一种单纯而有力的方式再次返照。

我觉得自己有时是一个乏味单调的工作狂,一个不够有女性情态的女人,一个会过于理性的人。理性是控制,也是界限。年少轻狂在逐渐过去,所幸的是它们都曾及时地发生。

不知道杭州苏堤白堤的花开了没有,柳树绿了没有。

之后在鼓楼附近的巷子里散步。路边槐树开出一串串白花。低垂的圆锥形花序,远望如同盏盏小灯笼。他说槐花可以吃,找了较低矮的树枝,摘下几串与我分食。那花朵洁白、脆实,小蝶形状,放在鼻端能嗅闻到沁人芳香。清爽的甜味应该来自绿色花蒂处。

不好的事情不是死去,而是不美。

这电影可以成为了解男女情爱心理的分析总汇,但并不悦人也无鼓励。最终不过说明,男女属性不同,无法在灵魂层面共存。肉身的痴缠又能维持到几时,这具躯壳终会有衰老病弱和命尽的一天。

是该记录一些什么。记录让人保持清醒。写作中的小说人物混杂交错又各自孤立,是它在使我亢奋和虚弱着吗,仿佛要发出光来。睡眠和食物被抑制,再次回复到二十五岁左右的体重。我的时间不够用。

我们身上所被搁置的无形而庞大的经验何其空虚,又何其沉重。

困境无疑总是会出现。公车上孩子再次入睡。她长得结实,抱着她很重,只能勉力支撑。这样的时刻母亲已无法帮助我,我现在连一只重包都不让她拎。下了公车,穿过大马路的天桥。这一段路程我格外吃力,一直保持默默无语。沉默使我觉得放松。

但爱之入骨最终不过是一种妄想。来源于我们与童年永久的告别和隔离,曾与母体合而为一的心存眷恋。即便相遇,相知,热爱,痴恋,人与人最终会彼此分隔。某种被迫或自发的叛逆和独立,让我们失去与对方的联合,无论是父母还是爱人。

“生是为死亡而做的一种准备,一种训练。”如果把生命认知为用以完成任务的工具和手段,那么这个颠覆性的觉知,将会使人对世上一切事物的重要性,进行全新的理解和排序。

不美即代表不强烈,不真实,没有始终。生命未曾有所完尽和取得解脱。

命运发生的模式是一种早已被选择和排列的秩序。生命被设置需要穿越的障碍和通道,以便人接近自身的真正任务。我终究只能开始写作。远行和孤独于我,即是必须接受的负担。

时间终究强盛于一切语言。并且越过人微小的作为。

离开这座城市,坐车去往机场的路上。或长或短时间之后,又若无其事地回来。与其说回归一个城市,不如说回归在城市之中的一个房间。退后一步,与自己同在。安睡、走动、不说话。最终人所能找到的归属,只能来源于平衡而自足的自身内部,而非外物和他人。

区别只在于她始终坚持这个模式,而我在克服障碍之后,觉得放心把自己交予别人,让别人待自己好,也是一种美德。这是一种信任的能力。

喜欢观察人的手。一双手背上有青色筋脉微微突显的手,看起来真是美极了。不论男女。

我希望她以坦然的态度,接受小辈力所能及的小小提供。但显然一贯节俭的母亲失却心理平衡。她使用自己的方式重新构建平衡。

父亲去世之后,寡居十年。但也许从二十岁结婚起,她就沉浸在孤独之中。与父亲不和睦,相处时多冲突。她用工作、劳作、坚韧和乐观,对抗自己的命运。但这孤独并未改变。我曾问她,是否需要再找一个伴侣。我希望她有男子相伴。母亲说,要找到一个有情义的男人,哪里有那么简单。

这段旁白发生时,法国女演员于佩尔饰演的孤身女子正独自在海上游泳。她漂浮于海面这么久,以至路过的人以为她已死去。终结旧日生活,带一只行李箱,奔向遥远而陌生的他方,寻觅到一座山顶旧屋停留下来。远眺大海,独自存活。整部电影看起来更像一个小说。

去一家熟悉的餐厅吃饭。路上有雨。抵达餐厅,要了店家自己泡制的青梅烧酒,与母亲对分。孩子摆弄桌上的小碗勺子,丁丁当当玩耍。母亲坐在对面,容色有些消沉。某种孤寂如同爬藤悄悄攀上她的内心。我有敏锐的察觉,但决定忽略,如同忽略她不相衬的运动鞋,缺乏公正的抱怨,忽略孩子玩耍发出的任性声响。保持沉默,喝下杯子里剩余的酒。

一旦意识到所需要面对和处理的生命中的问题,它们就会如岩石高高耸起。俗世的欢愉或妄想即便潮头汹涌,也再不可能使之被麻醉和遮盖。这些无可消灭的问题,是对人来说唯一重要的事情。即寻求自我的解决之道。

“夜静水寒鱼不食,满船空载月明归。正当夜静人深时,天地一时澄澄地,且道是什么?”晚上继续读宋人论禅。

观察它,看它如何静止下来,再次回去它的角落。收藏起身体里抵抗的力量,把它驯服。很多事情,都是重复的轮回的,能够摸索出规律。最终知道它的轨迹,明了它的起源、走向、变动、结果。

他像一把匕首一样牢固。用他的肉体,对你说,我曾经这样爱过你。

回家的出租车上,一起参与会议的Z对我说,你现在所写的作品都太干净了,应该写写痛苦、颓废、残酷、性欲……我说,你不知道我二十几岁的时候写过什么,你没读过。我已过了那个阶段。人与环境的对抗永无绝期。自我摧毁是有快感的。所有的下堕行为都伴随着快感,摔破一个罐子,与长时间塑造和建设一个罐子,前者让你享受到更为强大的自我妄想。觉得自己具有力量。但事实并非如此。行动应该携带和突破重力而上升。

情爱是一种可训练可增进的能力。情爱仍是最深沉的幻觉(这也是的主题之一)。有时它看起来充满激进和勇气,仿佛正被实现和推动,却不过是趋近深渊的临身探入。与其说我们渴望得到爱,不如说我们意欲在其中获取强烈的实践的感受。

早起在花园里拍下花朵种种。白紫丁香盛放,海棠桃花樱花玉兰接近颓败,鸢尾蹿出花苞,月季抽发枝叶。花期有条不紊,秩序井然,一切适宜而合理。秩序是指万事万物开始有时,盛衰有时,终结有时,重生有时。这不禁令人安心。

我等在旁边,手里抱着母亲的包和外套。看着她们两个尽情玩耍,一时有些恍惚,眼角渗出泪水来。这个老去的女人是母亲。这个生长的孩童是女儿。

“人是情愿孤独,也宁愿死的。否则我们为何要跟心爱的人作对,对当下的事物漠视,又向往遥不可及的一切……”在长途飞行的闷热机舱,把这部电影又重新看了一遍。在有所感应的作品里面,看到的虽是别人的故事,照见的却仿佛是自己的生命。所有的影子、呼吸、结构和细节,如此相似。以至有时让内心生出一种软弱和憎恶。(也许在潜意识中,人并不喜欢他人说出自己的内心。你以为自己独一无二,而事实并非如此。)

有时压抑会暗自滋生出一种敏锐和勇气。

她说,大多数人无法匹配也不能承担这样重的感情。最终它会回来伤害你自己。

现在这个活泼机灵的幼童,不再要求被抱着走路。大人也吃力于抱着她再多走一段。她们牵着手一起走路。

数十年来大浪淘沙般混浊的剧烈的没有方向的游荡的生活,潮水一样起落。在稍稍觉得可以歇息一下,停止追逐起伏的时候,发现落脚之处也不过是海边一块被冲击的礁石。生活在激流动荡之后,暂时得到中间点的停靠。但这一切远不是岸。

写一本书,如同画一枝牡丹,塑造一只瓷器,织一匹锦。个体的存在转瞬即逝,不过白驹过隙。物质有时长久于人的生命,能够滴水穿石。在世间脆弱的分崩离析中,物质标本得以稳定的方式流转。肉身找到可能,以心灵的跋涉作为渡船,划过世间茫茫长河。(以此创作应只是生命用以度过的方式。它并非一个目标。)

人一生的挣扎是否值得同情。每个人各有各的挣扎,轮不上谁来同情谁。对更高的力量来说,它看待人的挣扎和我们看待蚂蚁奔走蜉蝣求生没有两样。不过是盲目而辛劳地奔走,不过是求一段肉身的存在。这一生,只有对自己来说是最重要的事情,对其他人不是。其实只有你对自己的生命负责。

辗转损伤之后,在长久背负这种自相矛盾的不可解决的失望和需索之后,我已知晓,人不需要幻觉中的感情的肥皂泡。它们终会破碎。它们比渴望本身还要脆弱。最好的方式,是学会与黑暗共存,并越过它的界限。

半夜悄悄开启门扉,与野猫一起越过夜色小径,看顾月光下盛开的海棠。白色花瓣在大风中急坠,如同落下一场春日疾雨。随兴而归。倒头即睡。

对待一些事物,有时除了但笑不语,的确已没有更为妥当的方式。

在飞机上阅读一本书,读到其中段落。想起十余年的写作,写尽内心的点滴和曲折,也许正是这种生命的修复。我已相当用力,却从未自知在进行这一切。那一刻,百感交集,坐在狭小机舱的人群中流下热泪。

街上露天咖啡座。极为标致的年轻女子。皮肤、身材、装扮都在其次,吸引我的,是她举手招出租车时露出未剔除干净的细微腋毛痕迹。还有赤裸手臂上几处花瓣形状的牛痘印记。这是她身上强烈的部分。如同进入一个陌生人的家里,未进入布置妥当的客厅,却先贸然闯入还未收拾干净的卫生间。

这是轻省普遍的旅行者路线。坐车,中午在楼外楼吃饭,点西湖醋鱼和莼菜汤。回返时打不到车,孩子却熟睡。我抱着她等在路边,母亲替我去拦车。下午去湖里坐船。黄昏时抵达杨公堤,此时再无办法打到任何一辆出租车。只能在路边上了公车,先让它把我们带到武林广场,再想办法打车回酒店。

因此,应尽量保持真实和自在地去生活。不违背不辜负,无需他人旁观,更无需他人同情。只需始终忠于自我。

感情嘛,她说,还是淡一些好。淡淡的就好。

什么是爱。爱,不能说。说出来的都有偏差,被两个人的观念撕扯,失去完整,也不再单纯。爱没有形状,没有性质。它是一种体会,带着禁忌,那是神赐予它的深沉。你以为你知道什么是爱,但它不是人的声音能够发出来的。

与六十岁母亲的春日旅行。她有过着意打扮。略烫了波浪的长发,开司米上衣,羊毛薄裙,拎一只小巧的皮包。并且化了妆。他们这种年龄的人,对于出行、拍照、相聚、仪式这样的事情,有出自天性的隆重感。出于一直在小城生活的实用心态,她选择了一双极不协调的白色运动鞋。为火车上两个多小时的路程,准备出一个简易袋子,里面装满水果和零食。

除了写作,找不到其他更理性更彻底的整理与清除方式。

泛滥的感情方式,不严格区分对象,只以获取难易作为是否进行的指标。对待不同的人,所给予的内容完全重复。是一次批量化生产之后的零售生意。润滑一些的方式,无非是让不同客户拿到这只被复制的点心盒子,产生为自己特制的幻觉。

我看他由之前暴烈不定的男子,变成现在偏向素食略带厌离之心的人,觉得自己大概也是在这样地变化。仿佛是彼此的镜子。

如何能够与我们所依恋的对方成为一体而永不失散,这强烈而深沉的欲望,渴求的一端是执着,另一端是恒久的隔离和孤立。

买过一件丝绸上衣送她,是她素来爱慕的紫色。江南的女人偏爱丝绸。很多年前,为了某件重要的事情,需要托人和送礼,母亲带我去百货公司,挑选昂贵的丝质衣料,一匹匹抚摸,挑选,满心欢喜,即便买的衣料是为了送予他人。母亲很少穿,最终是因为怕花钱。她有很多这种模式的行为,为避免麻烦别人或不降低自己的尊严感,违背自然的心意。这个模式也曾给予我很深影响。

童年时,双亲很少带我去电影院、游乐场或小公园。我们很少在餐馆里热闹而亲密地吃饭。他们不过问我内心是否快乐,可有忧虑,很少送我礼物。到了少女时代,连沟通都丧失。有时好几天什么话都不说。长久处于这样的模式和氛围之中,会逐渐觉得如此接受下来的现实都是正常。

白色衬衣只有在春夏季穿才显得清爽。而我仍喜欢穿白衬衣的男子,尤其是夏季的印度细麻,洗得微微发黄,搭在身上隐约透出形体的轮廓,着实是漫不经心的性感。白色连衣裙则只能是属于青春的信物。只有清瘦而封闭的少女才可以衬得起它。

曾经刚硬而无可琢磨的人,在时间磨练中渐渐呈现朴素、轻淡、平常。这条规律在很多人身上得到印证。生活不断删减和简化,心得到澄清和明确。世间渐渐成为另一种样子。

怀孕时,为了度过隔绝时日,动手写一本书。把文字比拟为刺绣,一字一行,完成春夏秋冬四季的画幅。叙述故乡、童年、双亲、写作……内心零碎失落的碎片在回想中逐一回归,逐一拼接完整。

二三十岁,人为情爱,为工作,为自身在这个世间的作为和努力而存在。四十岁之后,则应为心灵的完善和超越而活。后者的发力和承担更为沉重。这是一个全新开始。逐渐老去的人,绝非喂鱼养花忙于俗务或在广场跳健身操打太极拳,就能够做到镇定应对生命的衰竭。我在纽约格林威治村的一家印度人开的店铺里,买了一张印度尊者的照片。男子年老时肢体清瘦,白色短发,全身赤裸只裹一条白色兜裆布,眼神清澈坚毅。修行不止,施与不止。这是一个修行者生命的完成方式。

十六岁左右,我即觉得可以离开这个家,去到哪里都行。心里有一种僵硬阻滞,使我在十几岁、二十几岁时无法懂得爱的内在,却对它有贪婪的需索之心。成为对情感只有匮乏感而没有憧憬的女子。如何得到来自他人的情感,如何享用,全无概念。偶尔别人给予,觉得心中忐忑不安。因为不习惯,不知道它什么性质。如同一棵结不出果子的树。

有时我觉得时间并非一个孤立的进行式。人类对于时间的定义,只是出于各自想象和推测。它是一个无限扩展的平面,还是一条盘旋而上的通道?时间的流动如此深邃难言,我们置身其中,如海水之中的水滴,又如何对自身无法“看见”和“隔离”的存在做出描述。

他对我说,写作和孤独,是你的根本处境。记得这一点。其他的任何游戏和形式都不重要,它们最终对你没有力量。

她爱美。在一老裁缝处做过一件合身的旗袍。材质是混纺的,并非纯桑蚕丝。后来穿不下送予我,我收进樟木箱子里,一次都没穿。箱子里保存着父亲去世前穿过的汗衫、孩子穿过的尺码在变化的衣服鞋子,以及属于我自己的几件有纪念性意义的衬衣和连身裙。其中一件衬衣是走墨脱时穿过的,洗过之后还能摸到泥土的质感。衣物是贴近的信物。

得到过一种正确的方式,就会知道如何去做是对的。工作有难度,依旧保持信心。

一年多未见的朋友从外地来北京,相约见面。他带来两条小女婴穿的布裙,聊了书、旅途、工作、画册,交流平时积累已久的想法。暮色降临,去云南餐馆吃饭。见到从无在超市里有售的石榴汁,是在新疆旅行时畅饮过的好喝的饮料。原来是店老板从新疆专门运来。即刻要了一瓶。这样的小细节足够让我愉悦很久。

黄昏。她穿着有金鱼图案的棉布裙子,短短童花头,在花园的蹦床上用力跳跃。矫健如同一只小兽。我站在一旁长久观看。

白日在花园凉棚下坐着改稿,池塘里荷花开得正好。夏天黄昏时常一阵暴雨。在走廊上放置一把藤制摇椅。坐在那里,听雨点打在芭蕉叶上,滴滴答答。雨后的彩虹若隐若现。夜色来得迟。晚香玉开出芳香白花。

花树下酣睡一觉,以为度过了一生。醒来后拍拍衣袍,起身即走。

奥修说,死去的人,将在他生前所爱的人身上收回他的能量,这些能量会被他带走。因此,那个被爱着的人,会感觉到自己的身心被挖掉一块。这一块区域将始终是空的,是匮乏的。

抵达杭州站。出租车候车处,拥挤的候车人流堵满通道。按照这样的速度,轮到上车约需一个多小时。母亲和孩子都很安静。我在几分钟后做出打黑车的决定,只为带她们快速离开这里。火车站里逼仄混浊的气氛,推来搡去的人群,使我有压力。我不愿意让身边这两个女人陷落困境。

人如此热衷于爱情,但如果所谓狂热的爱情其实并不存在,那将如何。一个可见稳固的城市,有了Google地图,可以搜索到立足点,确认方向,抵达计划中的目的地。人见不到自己的心,心却掌控一切。如果不知道什么是爱,该如何去寻找。

早晨八点就开始坐在咖啡店里用iPad看无聊国产连续剧的女人。坐在角落里,桌子上有大瓷杯的拿铁咖啡,戴一顶讲究的巴拿马式草编礼帽。我听着那连续剧发出来的噪音,不禁暗自猜想,她的生活隐藏着一种怎样的匮乏。

微妙部分在于,它对诸多缺陷、丧失,流露出一种坦然的承当。即便是一段不伦恋,结局不堪,黑白基调中也有一种清透的理解力。其底处是一种怜悯。那些愿意把真相道出来的人,是不惧怕世间腐烂尸身的人。

山坡上薄荷草蓬勃生发,用手抚摸过它密密排列的细小紫色花朵,在指尖嗅闻到叶片辛辣清凉的气味。事物只有在恰如其分的位置上,才能显示出它们独有的美感。没有隔离,也没有判断。心此刻是完整的,融化边际,与万物浑然一体。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这即是没有缝隙和缺漏的圆满。

有时又为何强迫别人向你服输。让他远去,在生命途径中逐渐自行了悟。这种发自内心的反省和惭愧,才是沉痛的。留一些未知,留一些余地。不说明,不追究,不辩驳,不戳穿。做到这样,更为彻底。

在太平间相对度过最后一晚。大雨滂沱,他的肉身将在天亮之后化为骨灰。我的身心有一种空无。一种渐渐陷落的明净的空无。他收回放置于我身体之内的情感和能量,与我告别。

清晨走过花园。年轻女子身着标致的短裙,穿紫色丝袜和将近十公分细高跟的鞋子,蹲在地上与一个小男童在玩汽车模型。

走在旅途中的人,不管置身于何地,只要卸下行李,暂时落脚,就可视脚下的土地为家。如果离开,出发,此地则再次成为地图上一个标记。我从不觉得自己固定属于某处。我是一个没有“家”的概念的人。其他任何形式的归属概念对我而言,亦没有意义。在我的心中,这个世间终是与我没有太过密切或深远的联系。仿佛一早便知,自己只是偶然来做客。

脆弱、渴望、液体、融合,都是珍贵的东西。很难被轻易得到。超越自身,踮起脚尖,试图去触摸一处高远的存在。那个踮起脚尖的动作,是重要的。

抽烟,吃巧克力,喝绿茶,跑步。写作时期经常做的四件事。

我们的人生中不存在假设。存在的即是唯一被允许的。

所有的事情都要付出代价。安全要付出代价。不安全也要付出代价。

春光易虚度,不如早早相逢。

十年前,携带一只超重的行李箱从上海抵达北京。箱子里有若干重要的书籍、几件常穿的衣衫及童年时的旧玩偶。之前有过数次动荡迁徙,从未想过会在北方生活。我习惯江南的食物,它的梅雨,潮湿,丰盛,四季分明。但命运的洪流自然而然把人携带到远地,如水中漂浮的种子身不由己。在停靠的岸边生出根,发出芽。开花结果之后,仍把种子撒入水中。

房间舒适。已是黄昏,稍作休息。

就像伤疤,早已不是自然的组织,是增生凸起的丑陋的东西,只为保护和遮盖,但人带着它,慢慢与它成为整体。如果人长期生活在某种匮乏的阴影里,他最终会成为阴影的一部分。对自尊和情感的渴望与羞耻之心,习惯了不被得到,觉得天生就该没有。

他说,话虽如此,抹掉这些没意思。人是有欲望的,在欲望中存活,或者在欲望中死去。应该逢佛杀佛,逢祖杀祖。

一切终究是会过完的。残存中没有余地。

午后,小客厅角落里的长沙发上休息。略小睡二十分钟,即刻起身,再次开始工作。黑色陶罐盛有四五根青竹。枕上可见到竹枝斑驳光影浮动。

二十六岁,我在上海。他唯一的一次探望,带了一个司机驱车前来。我做了一顿晚饭给他吃。当时独自住在北京西路租来的老式公寓里。他并没有和我说很多话,饭后坐在床上,默默看着我在小厨房里洗碗。我孤身一人,做着一份网站的工作,继续写作。生活的独立和艰辛在推进。我这般倔强,不想也无法体会他内心的无奈。还没有能力做到怜悯。怜悯一个父亲心中对女儿的担忧和不舍。

间断性情绪低落周期。如同嗓子发炎,头疼脑热,是必须要忍耐的事情。也是肯定可以忍耐完尽的事情。情绪升起,像一头野兽,来回盘旋,跃动攻击,试图把人吞噬。在其中察觉到愤怒、暴戾,一种压抑的委屈和深深的匮乏。和它对峙需要格外小心。这头兽盘踞已久,时时需要被安抚。再次被激醒。一切事出有因。

雨中跑步,雨点逐渐力度粗重。没有感觉困窘,依然保持匀速。路径上空无一人。竹叶、樱花树、灌木发出沙沙清响,确凿而鲜明。

二十多岁时的恋人或朋友,大多年龄相当,或者比自己还小。过了三十岁之后,和年长许多的人交往深入,有些相差十岁之上。和他们在一起,才觉得交流顺畅。

始乱终弃。以满足欲望为前提,不管这欲望是虚荣、寂寞、爱欲、证明还是其他。这何尝不是一种乏味而肤浅的恋爱方式。无法视对方为独特个体,因此也无法获取来自对方的源泉和力量(也许这是不需要的东西。他们要的只是乐趣)。

对女人的头发气味敏感。她们用洗发水清洗头发,转身而过的空气散发淡淡芳香,仿佛触及到她们隐秘的肉身,如此亲近。男人的汗液也是如此。如果爱着一个男子,你会爱慕他每一寸肌肤所散发出来的气息。睡觉时,把头藏在他的腋下,紧紧贴着他的骨骼和皮肤。后脖的皮肤,耳朵,头发,手指,需要无限靠近才能闻到的气味。一种肉身的沉沦。

每一次来袭都会让人感受到软弱。这种软弱也提醒我,保持觉察和承担是一次举重的过程。当人能够每次都举起比前一次有所增加的重量,这即是训练。人最终将以此接受和理解,这个世界上所发生的所有曾经以为不可理喻也无法接受的事。

今年约了与母亲一起旅行。

刚怀孕时,母亲对我说,生下一个孩子来,看着孩子像花骨朵般一天天长大,开放,那是十分美好的事情。后来我知道她大部分说过的话都是有道理的,都是对的。

跟着书中的人物开始去旅行,没有考虑好彼此的时间层次。平行,交叉,或者时断时续。重要的是,我们已一起出发。这本书,最先得到的是它的结构,其次是意象。书中细节如同电影镜头,一幕幕在暗中浮现。仿佛它们曾在记忆中发生。我对编撰故事或塑造人物,并没有试图用力的兴趣。对我而言,它们一般只是“工具”。只为有所“表达”而服务。

白陶罐盛上清水,插上初绽的桃花枝。唯愿无事常相见。

S陪我一起去买相机,与我长时间谈论她的婚姻。得出结论,男女不管关系性质如何,有些原则不能随意更改,底线不能突破。一旦突破,破镜难圆。感情忌讳懈怠及理所当然,至少要始终保持尊重、克制、发力、欣赏及感恩之心。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这首诗里有一种安然。走到哪里,遇见什么,排列有序,来去有方向。它被归纳在一个大的背景之中,并非我们胸中那颗脆弱的处处受限的心。

用肉体去记忆一个人,远比用语言、理性、文字、情感,去记忆一个人,要鲜明得多。后者是沙滩上的城堡,即使庞大,璀璨,却一哄而散。肉体像匕首。说了许多,想象了许多,衍生了许多,追究了许多,只是对镜映照。很久之后,我们淡忘了互诉衷肠的人。而那个尝试用全部身心去叫醒和摧毁我们的人,却被时间推到前面。

晚上梦魇。见到空旷的木结构房子,屋顶木脊悬挂下大幅丝缎布匹,绮丽难言。有一群人站在暗的殿堂里听人讲经,我也夹杂其中。一个衣着锦袍的男子,身形高大。身边有背后悬挂长长辫子的小女孩。那女孩头部刚齐他的腰,面容极美,安静不语。他们转身背向我,踏上往高处的台阶。

行动主义是一种理性。人有时被自己的感性摧毁,是因为理性虽然有力,但它不是能够带来安慰的东西。

年轻时她是勤力而爱美的女子,享受俗世内容,饱满的烟火气息。现在成为手上皮肤日益收缩乏力的妇人。

探索自己,最终是为了忘记自己。

晚上与M一起去看小剧场话剧。剧本内容发生在何时何地,与哪种背景有关,某个演员台词是否说清楚,故事是否像个段落,动用了几类多媒体组合……诸如此类,形式的表达对我这样的业余观众来说,完全次要。我只关心它试图表达什么。即它最终说了一些什么。

买下那件昂贵而漂亮的上衣,心里想到,即便买给她,她大概也不会穿。这不过是我的情结。我总觉得女人身上最可惜的不是年老,而是被辜负被压抑的天性里的柔情和美感。

一个印第安巫师说,如果让儿童目睹一次葬礼,抚摸死人的尸体,会驯服孩子内心的浅薄与顽劣不羁。他获得了真正的灵魂的成长。死亡是最需要被学习和认识的内容。

他说童年时,山里的孩子把槐树花当零食吃。花期时,爬上大树摘花,分吃。我只知道杜鹃花可以吃。小时候与大人一起进山,他们砍柴,在山道上憩息,摘来杜鹃花,吃它的花瓣。一串红也可以吃,花根处的清露甜得如同蜜水。拥有过吃花朵的童年,是否也算是一种共同经历。

冷雨扑脸,脚步略有趔趄。路边的杏花树,粉粉白白,一簇簇花朵开得断了魂。坡道上端是巍峨山峦。顷刻一生锣鼓歇,不知何处是家乡。当下不免生起顿然警觉,肉身投诸这个无常世间,灵魂却是一直在上路的异乡客。

这一年冬季,对我而言,意味着静守、观察、分辨、收藏。心沉潜于海底,幽暗保留它的秘密。隐约可分辨远处点点光斑浮显,小心屏住呼吸观望。停留于暗中以它为滋养。等待全力跃出于海面被阳光击碎的一刻。感觉生长期将从明年春天开始。

不发力的关系,如同长久不熨烫的旧衣服,样貌邋遢,终究被丢弃。新衣服好看,但新衣服也会在时间里慢慢成为旧衣服。如何对它保持照顾的心至为重要。

把对方视为猎物,忽略人的内在生命,以占有和征服为目的。低级的方式决定这关系没有创造力,不具有可追索的深度。是对生命能量的贬低和浪费。

正文 叁 心如秋月

在生命的当下,得到爱以及去爱,是柔软、安静、和谐、饱足、丰盈、坚定的心才能去做的事情。这应是一件被摆脱掉目标的事情。是一件只被感谢而不被要求和追寻的事情。

毛笔上的小句。一心通神。

记忆是我们离开这个世间时唯一被存留下来的东西。美好的事物不容易腐烂。

安娜和她的先生彼得,在当地中学教书。瑞士教师收入高,安娜和彼得的住宅临近森林,算是高贵地段。白色房子二层结构。一楼:玄关,厨房,餐厅,起居室,书房,工作间,客房,洗手间。二楼:很大的主卫生间,主卧室,三个小卧室,和一个小书房。面积大约有六七百平方米,折成人民币价格后,相比国内的标准十分合理。在北京或者上海,同等的价格无可能买到同等环境及建筑物的品质。

我与她走到夜色花园的一处荒废的平台,她轻轻欢呼,我们上船了。我说,这船开往哪里。她说,去杭州。这是我带她去旅行过的城市。她记得。

误解重重的关系,勉强而辛苦的关系,都是有障碍的关系。有些关系支撑点偏颇,无法得到牢固和紧密。而人依旧执意爱上不合常理的对方,心里认定无价值、错误、扭曲、恶劣,却难舍难忘。黑暗携带着被激发的力量,一次次戳穿,一次次挑战。对毁灭和击伤的嗜血爱好是一种天性。

不看电视。起居室里堆满书籍、画作、CD、旅行时带回来的工艺品。住在这个房子里,从未听到过电视的声音。彼得钢琴弹得不错,清脆的琴音经常悦耳地响起。他说他刚学习数月。

在保利剧院看西班牙弗拉明戈舞蹈。七点半的夜场,十排位置。这舞蹈理性,硬朗,不羁而又有节制。歌声沙哑悲怆。

人应该得到美好的事物,但不应由它来决定悲喜得失。花丛中经过,一身落英缤纷,双手空空。这当下的碰触即刻便是意义所在。

每个人心中应不时更新一条计划行走的路线。如同心里种下一颗种子,以时间和心念灌溉,逐渐形成果实。开端不过是略做准备买好一张启程票。

有时直接戳穿。有时只是闭起眼睛佯装在幻术中跳舞。

庆长,小说中的女子逐渐成形。自小有某种皮肤及情感饥饿症。用专门章节组建她的构成,一小块一小块基石,直到荒野中一座城堡的形成。人的个性都有其源头,由此决定生命的走向。当我们随波逐流被推动很久,试图回溯这处源头,其实正代表了内在的一种自知和醒来。

喜欢去人的家里做客。比起餐厅之类的环境,坐在别人家里的客厅,很舒服,角角落落有属于对方的个性和气息。感觉彼此很近。在家里招待客人,让他们住上几天,或者去别人家里住上几天。睡不同人家里的床,吃他们提供的食物。都是有意思的事情。

早晨他见到自己与她一起去了辟雍。开阔殿堂里尚没有游客,河道里荷花稀少。不知年份的树木,夏日闪耀的阳光。她穿一双绣花鞋,鞋面绣着金鱼和花枝。他撑起一把伞,举过她的头顶。心想,我愿与你这样一起老去,孤僻自持,清欢淡足,忘却门楼外的尘世和流年。就这样度过一生。

不要轻易去挑战或考验人性。人性禁不起这些。它需要的是保全,余地,推挡,遮盖。若你单刀戳入,必然破绽百出。不要尝试去击溃任何人。只有真正强大的心才经受得起真实和杀戮。若你有怜悯,应善待和接纳那些心灵的软弱和暗昧。

爱的珍贵在于,我们遇见一个可以去爱的人,而非单向的被爱。被爱缺乏与自我角斗的机会。爱的人,带来妄想的破碎和内在的清醒,最终使我们看破心中执着。他让我们突破迷障,看清自我。完成后即离去。

成品于二〇〇七年,山田洋次七十六岁,吉永小百合六十二岁。美人迟暮,演技依旧平淡,个性温吞,只有脸完美无瑕。她的存在还说明女人应该温柔。女人不温柔,不管有没有道理,都是错误。

女人的红色连衣裙。钢琴音乐。镜头里的情绪。男人的英俊和缓慢。敞开衬衣领子站在花园里的年老的同性恋父亲。电影Beginners。

我总是更为喜欢温柔而敏感的人。愿意手写书信,烹煮食物,种植花草,欣赏一事一物。心存热情与活力。享受情感又高于情感。只有爬上过成功的巅峰,才能懂得稍稍退后一步的余地。略带隐世倾向,不沉溺于物质和科技,个性质朴平静。

咳嗽绵延半个月多。要平静下来。让躁动的肺平静下来,心,身体,意念,情感……一一静下来。让生活暂时陷入一种静寂和退隐之中。

早上起来,拉开窗帘,楼下霜雾浓重的花园,隐约能听到鸟声。房子门前有一棵姿态闲雅的枫树,红色掌形叶子在清晨冷霜中尤其鲜亮。这里人少。路边的大房子寂寥无声,窗口垂挂白色蕾丝帘幔。

买了四只白盘子。简洁的波浪形曲线边缘。

在草地上铺了一块垫子,喝酒,说话,时断时续,有时沉默。一轮明月升起,远处树影晃动。话语在此刻多余,于是默默并肩一起坐着,眺望远处脉脉山影。

吃饭,喝清酒。喝福建岩茶。她有许多话说,话题丰富,工作、创作、文学、男女、孩子、日本作家的新作。聊天至深夜十一点半,送她到楼下打车回家。返回途中,空气凉爽湿润,嗅闻到泥地和植物的气味。

每一个写作人会遇到的考验是,除了虚构或记录他人的故事,自身所遭遇的那些离奇而复杂的事,最终是否具有勇气把它们一一写出。

他问我,写作对你的压力是什么。是不是觉得有时不想做,又不得不做。我说,它并非不得不做,而是想到就做,这是职业的幸运。写作唯一压力,只在于它让你对自己有要求。它不停止,使你的内在总是被一团火焰胁迫和驱动。

一盏茶,一支烟,并肩静静观望庭院里芳香的桂花树。午后一场暴雨突袭,瞬间山清水远。只有被苦痛和动荡赐予过丰厚礼物的人,才能够懂得和留住只争朝夕的欢愉,才能够理解感情之中纯朴和深远的所在。

深夜漫步。山顶阁楼的灯影,河流的波纹,被四处扼制而最终抵达的路途。紫藤架,海棠花,白皮松,绣球和雏菊。佛像,香烟,一碗面条,喷泉。一个房间的结构。睡着了,又醒了。

这对他来说未必是一种损失。如果它不是他的目标。如果他从来不曾相信过它的存在。

年轻时颓废流于形式,浮浅而无由,实质不过是一种妄想。妄想会被时间解决。成年后它是有过经验和实践的疑问,深陷冰冷的泥浆。除了用力寻求挣脱没有回转余地。

成年人的恐慌。我们经历和思考了很多,却依然如同年轻时没有找到答案和出路。或者说,仍不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最终答案和出路。

黄昏大雨。六点半G来家里做客。用烤箱做甜点,给她留下一碗。她说她的母亲以前也这样,会为孩子做点心。她带来日本的传统玩具,儿童和式袍子。

他在微光模糊中与我告别。在某一刻我依赖他,如同曾经依赖父亲。看到他头顶白发日益地增多,手上的皮肤渐渐松弛。

在孤独中接受洗礼的人,知道他自己在承受什么。

维C对感冒有效。逐渐感觉好转。

独自走路。无人问候的城市。没有朋友,没有相熟的人。冷空气充足的房间,远眺山影和大桥的露台。喝茶,在房间里入眠。穿越地铁站的通道、民居和花园,窄而有坡度的道路。喝早茶的老人,孩子,男人,夫妇。集市里新鲜的鱼和蔬菜。豆浆店。日期一改再改的电影票。超市里买的白葡萄酒。深夜独自走过的路。晚上十点多的超市,一瓶鲜榨胡萝卜汁,四个柠檬,一瓶蜂蜜汁。

那些漫不经心不被仔细关照的关系,仿佛彼此一生足够长,长得没有尽头,绰绰有余一般地浪费着,停滞着。事实上我们的生命短暂,每一个火焰都需让它簇簇燃烧起来,燃烧充分,展示出纯度。只是关系需要对方的配合。对方如果无法应和和映衬,就只能是手中的一截断裂的风筝线。不如放弃。

最后的确慢慢都觉得不重要。不需要为生存压力应酬人,不需要为孤独寂寞应酬人,不需要为内心恐慌应酬人。仅仅只愿因为心生爱慕或欣喜而与他人靠近。

读经,散步。发出和收到寥寥几条短信。

一起驱车数百公里,看两座古老的庙。均遗留自唐代。

珍重应只属于值得这份珍重的那个人。如果随时给予,这会损伤它的价值。把内心储存的爱的力量,汇聚成黑夜之中的一场祷告。某天你将与之重逢。

无常是雨后的柿子花,山雨欲来前的雷电,山顶繁星闪烁。识别这一切背后所存在的巨大的动荡和宁静。

写作疲累时,在网上看一些真实的故事和报道,聊以放松。浏览这些事件的始终,人的内心所展示的形形色色的动机,试图寻找一种事物的普遍规律。(这似乎应是写作者收集和整理素材的工具之一。)但若以微距观察恶,种种起源,不过依然是内心的无明和贫乏。没有优美、慷慨、清洁、尊严。没有平衡,没有超越。

晴耕,雨读。观鱼,栽花。点香,喝茶。抚琴,小憩。

“煮豆微撒以盐而给人吃之,岂必要索厚偿,来生以百豆报我,但只愿有此微末情分,相见时好生看待,不至伥伥来去耳。”此话如此温润而后退,可涵盖各种立场。让人心生欣赏。

能进入人内心的作品一般都是个体化的存在,它们诉说私密的语言,没有口号和野心。也有脱离社会主流的边缘化倾向。美好的感觉来自于,这个电影仿佛试图说明,即便是内心再孤僻的人,也能够在世间得到一个适宜的伴侣。

这个季节,令人入迷的是风中拂面的桂花袭人芳香,凉夜挑灯阅读后的倦极入睡,以及心中隐隐约约的几分思绪。秋天临至,一切恰如其分。

这个圆形湖心小岛,一直是我心中最美的儿童公园。

阅读一个人的书,如同看到他的疑问,他曾尝试过的种种轨道。对创作者来说,个体的困惑,探索,自相矛盾,进退两难,却不顺服地探究。这是一种坚强。

战战兢兢是深渊,优雅洒落是自忘。

在书店看到《与神对话》,翻了几页后买下。此书据说连续占据《纽约时报》畅销书排行榜一百三十七周。但一个人决定是否要阅读一本书,与其如何畅销没有关系。重要的是在最初翻动的四五页里,有无迅速达成某种共识。

没有比真情实意更美好的东西。也没有比无需索之心的付出更为愉悦的行为。单纯的分享和给予。把美递送给他,而不是托付给他。

一番坦率直接的表白,使对面的男子泪出而难以自禁。在浴缸里说起生活和记忆中的点滴往事,互换生命的真实。心里却已一点一点地清醒,相比起现实中占有关系的陷入和纠葛,爱似乎以结束告终才是永恒。于是,再没有见面。很久之后,她偶尔在街头邂逅他。他没有看见她,她在暗处默默远望,旁白说,他英俊如昔,而我看见他依然心为之颤动。

尺八是一种古老的乐器。唐朝兴盛,宋朝式微。大多由和尚吹奏。后来日本过来的和尚学了去,流传至今。样式比箫简单,音调显萧瑟,一些古老曲谱回转极为冲淡低敛。这样的乐器,适合在月色皎洁的杏花树下吹奏。或蹲踞在院落高台屋顶上,对着山河天地抒发内心幽情。但它仍显得男性化和宗教化。音色并不做悦耳之用,用以调心为佳。

我们对他人的慈悲,最终无非是给予每一个在身边出现过的人。给予他们些许的快乐,些许的真实和安宁。有所帮助,而不给予损伤。无论他是谁。无论他出现多久。

翻斗乐。在海洋球里,她独自走向远处,没有畏惧犹豫,神情坦然。旁边一个三岁的男孩,在爷爷奶奶的鼓励下,仍不敢向前。她站在高台上,以优美的姿势跳跃而下。观望她,使我对她有了新的了解。她有一种骄傲,关注微小细节,极为敏感。我默默跟随在她旁边。看她旁若无人。

计划过但还未实践的一条路线,是花一个月时间浏览山西,看完它残存的老建筑。穿过陕西四川进入云南。从丽江到西双版纳。最后抵达曼谷海边。搭乘当地交通工具,搜寻偏远古老的村镇、石窟、山岭、湖泊、少数民族聚集地。在路上补充衣物和食物。投宿当地人家、寺庙、旅馆。踏出地图上一条完美纵线。

我知道问题是什么,同时也知道,它们无法通过敞开或讨论得到解决。只有时间才能带来可能性……不要试图让我写信谈论自己,即便我知道你是善意。写作是危险的事情,它是悬崖边上的幻术。人试图寻找得到强烈的生命存在感,最后却要通过识破和消灭它才能踏上归途。

我决定去看望L。他持续写来邮件一年之久。坐高铁四个小时。

这狭路相逢般的美,把人穿透一般。在被强烈摄受的同时竟产生微微的惊惧。生怕猛然一照面,与壁画上某张熟悉的前世的脸在暗中重逢。

渐渐习惯在白色大屋里和这对老年夫妇的共存。闲暇,步行越过铁路轨道,去其他人家看看。尤兰达是在家工作的广告设计师、摄影师,先生是音乐家。他们的房子略显拥挤逼仄,只有一间工作间最宽敞漂亮,墙上挂着蝴蝶标本,有钢琴、画作、工艺品。大桌子是她先生写乐谱的地方,到了吃饭时则成为餐桌。音乐、书籍、绘画等艺术形式是这个小城里每一户普通家庭中不可缺的元素。他们享受艺术和审美。

爱之中需要存在怜悯。它本是海中的船,摇晃颠簸,朝不保夕。有了怜悯,才可以成为海中倒映的云影,与大海各不相关,又融为一体。有了怜悯,爱将处于整体性的时间和空间的概念之中。人与人之间,才不会轻易而盲目地分离。

鼻梁右侧有被指甲划伤的血痕。但她说不清楚,也丝毫不在意。

M让我阅读他十年之前的手写长信。感触信中的他,这般浪漫、真实、深情、敏感。如此特质仿佛只属于夜色。生活中的他有时被迫呈现与此相悖的部分。

不知道它在中国会销售如何。此类关于灵性追求的书籍,需要社会的人群在内心真正生起困境和需求,才会进行渗透。但现今中国社会的价值观仍以物质追求为信念,人们关心赚钱、娱乐、消费、名利甚于关心自己的心灵。混乱嘈杂的生活,是否有空间容纳下这场你问我答。

第一次见面。她站在玻璃门里面,推开门,看见他站在喷泉前面,迎上来。那一刻他的脸上仿佛发出光来,眼神有欣喜。这个同样的人,后来对战血肉横飞,直至各奔东西。那个初见的眼神却一直记得。每每想起,内心都有一种哀婉的柔情和暖意升起。

恩爱。首先是恩,其次是爱。照顾,悯惜,责任,承担,牺牲,给予……这种种一切强悍过单纯的欲望和爱慕。行动强过语言,责任重于兴起。前者意味着更持续更久的力量。

一次又一次的浪头。保持不动,让冲击过去。在不可能更糟糕的前提下,只能慢慢地好起来。要学会等待,保持信任。事物有时貌似是一个障碍,但最终是一个礼物。

不世俗,没有野心,不哗众取宠,也不内在封闭。只有抵达过极限和高峰的人才能够做到。山下的人不行。

喜欢这样的走路。觉得生活也该保持这样用力而没有迟疑畏缩的前行速度。

京都,一座停止前行的古都。准备把最后一章的重要场景安排在此。一次暗夜中的告别。小餐厅里的酒醉,雨水,夜行,陈旧店铺,夜色中的寺庙。两个各藏历史却无法倾吐完尽的陌生人。萍水相逢,不告而别。

停止责备,要求。融入到各种性质的状态之中,对一切有当下的投入但并不粘滞与留恋。人的生命应随着前行渐入佳境,更从容,更明白。正视自己的生活。曾经想要的,想实现的,想完成的,最终它都会给你。这是你与它之间一直在保持的一种诚实的关系。

穹顶上悬挂线条简洁的黄铜枝形吊灯,充溢咖啡和草药茶的香气。奶奶开始对孙子孙女讲故事,大略在讲解古堡历史以及旁边地下酒窖的来历。她的白发梳成发髻,黑色高领毛衣,戴着首饰。脸上没有风霜痕迹,涂着鲜艳的正红色口红。

“但若你的坐禅无法鼓舞人和人,那也许是错误的修行。”

古都的命运只能以停滞的方式存在。那一年,我和G一起在京都,她对我说,这个城市如同死了一般。夜色中的窄巷灯笼明灭,建筑低矮陈旧。而我在所有的古都中觉得身心适得其所。

我在雨中拍下那条巷子尽头的门牌匾,上面写着先斗町。这会提醒我以后想起雨色霓虹中的异国街头,与随缘而遇的人一起喝酒的时光。

每一篇讲稿至末,结束语都是同一句话:“非常感谢各位。”喜爱这种心境。

今天尝试把两摊内容缝合起来。关于这条缝合线,想了很久。大概列出提纲。明天继续。

早晨。安娜在餐桌上准备红茶、牛奶、橙汁、黄油、面包、咖啡、蜂蜜、果酱。这几项内容固定不变。我一般只要两片黑面包,喝一杯红茶,就算结束早餐。然后穿上外套,出门去山里漫步。

唯独幸福徒有虚名。

打开窗,看到绿色山峦和草坡。步行数十分钟,进入古老森林。屋前的花园面积很大,以树林作为天然屏障与邻家相隔。

写作者的立场,可以被各种主观阅读猜测评断,可以被断论包裹。但这独自的核心是一种坚定。它被抚去重重灰尘腐垢之后,依然呈现一如既往的初心。

“书一旦写完,记忆也就熄灭;书就像一盏长明灯,在茫茫黑夜放射出亮光……文字落入深渊。”阅读完毕一本书,作者于年轻时自尽身亡。

现在很少有女孩子佩戴鲜花。月季、栀子、茉莉、蔷薇、石竹、芍药……新鲜而时兴的花朵适合簪于发际,映衬如水的青丝和面容。但是,我们对自然的美的事物反而有了一种羞耻之心。觉得它们落伍,不时髦,论之为老土。真实而恒久的审美应是一种情怀。所谓的肤泛而变幻的时尚,才是一场捉弄。

一些事物在脱去光彩外衣之后,陡然冒出污浊而膨胀的现实。人所依存的爱与望可否经受住人性的质疑和考验。这是重复的经验。

当你爱着对方的灵魂,你会更客观和自在地对待彼此的肉身及现实关系。

试图费力推翻头顶的海水,现在缓慢沉沦在一条大河之中,跟随它走过千丘万壑。风景看完,已不知何时与自己道了再见。

在小说中写入尺八,写入一座湮灭的古都。我意识到正在书写的是一本属性极为封闭的小说,如同独自出发的暗夜的冒险。自在电脑屏幕上打出第一行字开始,它如同一处从深处掘起的源泉,汩汩喷出记忆、思虑、幻想、观省,兀自形成一个封闭的循环系统。脱稿出版之后,它脱离我的身心。对读者来说,他们所接受到的也只能是一个封闭的循环系统。

入夜,起身告辞。偌大房间里,桌子上面一盏灯开着,角落里都是暗暝。去洗手间,看到一双运动鞋踢在墙角,灰尘扑扑。盥洗池台面上余留未及时清理的剃须,木凳上堆满书刊。喝一杯热茶,阅读,入睡。并在睡前仔细回想这令人内心爱慕并余留清欢的四幅屏风。这一天即过尽。

那时的玩具,总体来说造型简单大方,材料结实,细节考究周到,颜色也淡雅。在提供功能之外,还给予孩子审美和想象的空间。我喜欢骑童车,是一种朴素的三脚童车,可以租出来自由骑行。当时很少有人家可以给孩子买童车。骑着小车在花草小径上做一次环岛旅行,小小岛屿已是天涯海角。

觉得没有调整回来。入睡时空气的湿润度不同。那个晚上,安娜在楼下客厅里宴客,爽朗有力的声音隐隐回荡。彼得练习钢琴,琴声时常响起。习惯了早晨醒来时,先拉开窗帘眺望楼下霜雾深浓的花园。下楼喝红茶,吃一片黑面包,去森林里散步。越走越远,越走越深。心里安宁。

铃木禅师在演讲里谈论起饮食,“即使你正在津津有味地大啖某些食物,你的心应有足够的平静,去欣赏那准备菜肴的辛劳,以154及制作杯盘,碗筷每一件器皿的努力。以一颗宁静的心,我们能赏识每一道蔬菜的滋味,一个接一个的。我们不添加太多的佐料,所以能够享用每一蔬果的质地。那是我们如何烹煮食物,如何品尝它们的方法。”

任何人都可以试图对自己的生命有所改进和调整。日常生活,一点一滴,一言一行,这是修行。没有比这更直接的途径了。

配角都出彩。从奈良来的叔叔,一个有点像禅宗和尚的胖男人,讲话无礼,直截了当,性格可称之为癫狂不羁。他在火车上说,我是对这个国家没有任何帮助的人。他说,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就是要寻欢作乐,要赚很多钱。他说,自己也许会在樱花盛开的时候,去吉野山上寻死。

下午接她。远远地看到她在花园里,其他同学在荡秋千,转木马,她是插班新生,站在一个跷跷板旁边,独自晃动一端。没有人跟她玩,说话,或投诸注意。她看起来只是若无其事,自得其乐。神情自若地被孤立。我站在树林外面,看到这个脸蛋圆圆的孤单的小女孩。人世万象,她务必最终自己去面对和解决。

只关注外界变动或空洞概念的写作,不过是沙丘上描摹的花哨图案,浮浅点缀很快会被时间抹去。面对真实的写作只有深沉的疑问永存。艺术创作无法从根本上解决终极问题。但在提问时我们感觉到内心对答案的期待,近同发愿。表达和阅读,使这种愿望流动。汇入更多人共同的疑惑和苦痛,转化成一种净化和实践的能量。

一些读者也许喜欢能够引起生理反应的书,笑或者哭,有欢愉或者惊怖。需求一本书如同药丸、鸦片、烟草、酒精、毒物……诸如此类直接刺激大脑皮层。但文本的核心其实是内收的。它如同禅所阐述的本性,是平滑的洁净的明镜。在阅读中它反映众人的知见和感受,自身独立清明。

人越年长,越喜爱质朴而笃实的感情。每一段关系,需要给予它们应得的部分,让它们在你的身上找到礼物。这是中肯而朴素的道理。

又拿出一幅小楷字画,让我们观赏。说上面的字,艺术家一般也就只写七八个,然后第二天继续,这样日积月累,完成一个作品,每天磨出来的墨还需相同,否则字迹色调会变化。又要一口气始终屏住,作品才有一以贯之的气韵。这小楷字体似采纳了众人之长,又带有独自的气韵,看起来拙朴洒落。

只有对方能够容纳寂静,才能够容纳关系之中神秘莫测的深度,容纳全然的对方。

如果一个男子,习惯在睡前或醒来即刻打开电视收看新闻或体育节目。哪怕只有一刻空闲,也需要打开iPad寻找各式娱乐。这样的人,在彼此的关系里,能够提供的也只是乐趣或资讯,快速而肤泛的内容。深度的关系,需要与孤独、沉默、空白、停顿……一切深邃之物建立起通道。需要承担和探索。

沙发边铺了一张小床,素色被单掀开,也许午睡小憩所用。桌上有零食,柜子里多瓶葡萄酒。刚刚旅行回来,皮箱在地上翻开着,露出还未拾掇的衣物、书籍、邮递品。

有些事情,撑起一块丝绒布盖住自己的眼睛便可。如果不被允许,就赤裸接受真相。接受撕咬和碎裂。把它们逐一消化吸收。

“心灵上梯己的爱—珍爱另一人独特的美并对之回应,同时对方也对我们独特的美做出回应—这是世上少有的喜悦。”(John elwood)

人需要面对生活。但不能被衣食住行、金钱往来这样的物质存在垄断思维方式,不能以此作为最重要的价值。一旦我们的骨血全部用以灌输于俗世的目的,如果有灵魂存在,它如何回归,如何超越,如何找到它的道路……这最终会成为余生最大的障碍和困惑。

有时坐火车出城去旅行。略花些时间,抵达地图上的地名。去伯尔尼,不仅仅是因为爱因斯坦,当然他令人着迷,拉小提琴,与儿童通信。伯尔尼看起来古老,街道、建筑、石块散发静谧气息。艾尔河由雪山上的雪水融化汇聚而成,河水清澈,冰冻彻骨。商业区的廊道结构十分特殊。卖古董娃娃的店铺隐藏在地下楼层,造型略带诡异的古老娃娃售价极昂贵。这是伯尔尼的爱好。

写作,尝试用一个虚拟的故事,寻觅和接近对从未得到过的精神故乡的想象。这样的实践注定是牺牲。这些文字,是当面撕扯一段锦帛的裂响。也是独对幽谷发出的回响。

M带我去他的朋友家。我见过那男子一面,记得他住在村里,租一块地,盖起房子。也不是经常在那里,有时在国外。屋子设计简易,如同一个方正的白色盒子。没有多余装饰,水泥地,白墙面,灯具很少,也无地毯、壁纸,家具也稀少。大客厅是落座的地方。面积很大,也是全无修饰。

聊天一个下午。两个人沏茶喝。茶喝得多,话显得少。

在一部以书信和音乐取胜的电影里,最后结尾,爱人远去再未相见的年轻女孩,最终成为一个平静而衰老的妇人。即便无爱,人仍能够在孤独中优雅而有尊严地老去。有何不可。骄傲地自处,胜于在关系中卑微而损伤地碎裂。如果没有深切的爱恋,宁可独活。

是感情不够充沛不够温柔不够长久不够平衡吗。家庭关系显然也需要独立而丰富的生命模式和完备的体制系统作为支持。需要信仰,需要社会和个体对待生活与感情的价值观来支撑,需要理性和感性的平衡。

雨中夜行。蜂蜜绿茶。手腕,耳朵,留在手指上的香气。凌晨一点三十五分。

种种争斗和计较都会被时间冲洗。如果彼此的历史,相对过的初心,一切被否定,那么这段关系已无任何所得。这才是可悲。终究,还是要留下一些美好的值得回味和感激的所在。

写作长久之后,无法轻做断论,不再妄下审判。痛快淋漓地抱怨发狠,谁都曾有过这样的明净和干脆。成年人慢慢面目模糊。当你日益探清世界的某些秘密,你知道很多真相不可理喻,也无可言说。

习惯在上海一家熟悉的布鞋店里,订制绣花鞋。丝绒或丝缎制作,鞋头有刺绣,多为牡丹、孔雀、鸳鸯等传统图案。脏了不容易清洗,穿脏了只能丢弃。走在路上,常有女子特意靠近,夸赞这鞋子穿着好看。但她们觉得好看,自己却不穿。

瑜伽老师经常说的一句话:做到你此刻的极限。极限其实可以不停拓展,前提是当下要做出尝试。瑜伽的暗示,人需要稳定,尽力,专注,坚韧,对自己激发的每一刻力量做出感应和转化。并于内在得到自我平衡的源泉。

白瓷杯子清简,有一道裂缝,年代久远。器物幽幽散发出一股气来,使人安宁。仿佛拥有无限延伸和深入的时空感。朴素的青陶小碗,盛放清水,置入几颗温润小石子,摆放几根纤细的小花枝。与之日长夜长。

夜晚看到月亮熠熠生辉。很想与一人飞速驱车开到夜色中的深山,在树木葱茏的某处山腰停下,站在崖边,一起凝望山岗映衬中的明月。听着万籁俱寂,偶尔昆虫啼鸣,于北方萧瑟寒意中,彼此分享一支烟。再驱车离开回到人世。事实上,大部分美好的时刻,我们无人分享,无人对照。

特性强烈的人最后会让对方害怕。大多数日常的人需要理性的庸常和安全。但表达中最具摧毁力的,也正是对方所具备的特性,即他所存在的方式。这种光芒即使在结束之后,也会令人怀念。特质无法被替代。

人若在一个时间段里,能平心静气,创作完这样一个作品,本身也是福气。这画面上的神采如同被凝固截流,丝丝不差,抚人心扉。

莱茵河边的小镇。正午时分,街道冷清。几乎所有商业场所都关闭,除了偶尔几处餐厅。路过一家面包店,进入吃简单的午饭。一杯热红茶,两半剖开的暗褐色全麦圆面包,夹新鲜奶酪和草莓。坐在桌子边,长时间步行之后的疲惫。满屋子暖融融的食物芳香气味。一对老人进来,是住在附近的居民。要了两杯咖啡,两个三明治,面对面坐着,晒太阳,慢慢吃着食物,一边轻声说话。之后,丈夫拿出报纸,戴上眼镜阅读新闻。妻子逗弄另一个客人带进来的小狗,也开始看报纸。

陌生读者寄来包裹,围巾,两盒澳门点心,一瓶橄榄油,一张影碟。这些物品散发出私人气息。

有时无话可说,有时一言难尽。有时是多余和无关的。有时是准确和必要的。

《一切从性爱开始》或者《色情关系》,也翻译成《情事》。他们本是陌生的男女,也无意在现实生活中纠葛。只是相约定期在旅馆见面。性爱镜头收放有度。相互给予的热烈温柔的性爱过程,敞开身心,无所顾忌,触及到肉身感动的底线。那一次,他们在旅馆门口分手,女人泪流满面。旁白响起,她说,一切太好,因此我感觉到巨大的空虚。终究还是从肉身过渡到内心,爱上彼此。

只是决定穿上球鞋,独自去花园里散步。

在他试图阐述的系统里,说出来的事极为平常:吃糙米,拆下雨户,呼吸,打坐,如厕,倒茶,开门,生病,寻找……也引用具体事物:大象,乌龟,蜜蜂,青蛙,龙,电影,枕头,丝,钢铁。修行者的书籍,尝试用禅来挽救现代人狂舞在烈焰沸水中焦躁的心灵。佛法深邃,撕开一个小角,让普通的人有所领略。

在厨房里听到她一直在小心翼翼地与孩子说话。把孩子当作大人一样对待。

需与这个世间一一贴身过招,最后仍称赞春花秋月。

入睡前,在暗中,有时会感觉到一种内心深沉的平静。如同感应到一种联接。进入一座隐藏羊齿和清泉的山谷。得到一个拥抱。许下一句承诺。完成必会被照看和实现的祷告。

在内心深处,你最终会清醒地知道,什么时候是开始,什么时候是结束。时间也会以它的方式提示你。如此看来,过程中的种种波折起伏,如不可逃避的幻梦一场。只需训练自己知道,什么时候是在做梦,梦终究会醒,因此其中的困惑或迷惘并不值得畏惧。这样就已足够。

不必执着于一意一念。不必追究和计较。时间在不断冲刷浮皮潦草的碎屑和泡沫,使之被卷走、漂远,最终把真正重要和不可替代的部分留下。一些人,一些事,一种情怀,成为心中一座高耸的暗绿山脉。蜿蜒,沉静。不可言说,无需示明。

下午Y来家里,带来儿童书,美丽的罐子,桂花。礼物让人喜欢。我送她日本香,书,印度茶。她跟孩子玩耍,吃了晚饭。一起喝了红茶,橙花茶,梅花茶。

在这个时代,人不可能试图用回避或远离来获取与恶之间的距离。只能是安然接纳,正面接受袭击。敞开身心,让它穿透而去。又该如何不为所动。全然解缚,心无旁骛,悠游自在,如此这般,与这个世间尽兴嬉耍一番。

在日本时,我与G一次晚餐直至深夜。刚刚下过雨,冷冽湿气。喝了酒,胸口与脸颊温暖。告别店员,撩起门帘,踏上石板道。大马路上华灯初上,人群涌动。巷子中的灯笼,伞,石板道,广告牌,殷勤告别声。一时不知道在何处。

长年住在法国的美国女人戴布拉,在专门论述法国女人的书里写道,对于法国女人来说,两人关系中,感情的完整性存在于体验当中,仅此而已,不必追求结果或最后的结论。这是典型的法国式视角和他们的情感教育。

母亲。你有很多旧而美的棉布衫。你蹲下身迎接我进入你的怀抱。你在我睡着时抚摸我的手和脚。你有时眼含泪光。你有时微笑。你教我背古诗,你在睡觉前给我唱歌。你凝望我的眼睛。说你爱我。你有时不知所踪。你又回来。你背着我在雨中的花园徜徉。你的眼神孤单。你在月光下踱步。你在午后微风里,摘下一朵盛开的月季,郑重地递于我的手上。你让我嗅闻花瓣的芳香。你亲吻我的头发。你在老去。

年轻母亲穿桃红色上衣,黑色短裤,有一种优雅和顽劣的结合体。她的孩子两岁左右,是个健壮的男孩。我想这个男孩应该会很容易爱上他的母亲。

两天邮件来回,挑选图片,一直没有下楼。工作告一段落,下楼去家附近咖啡店买甜点。出门,觉得跃入大海般,空气冷冽清楚。在店里喝热抹茶。步行穿过花园。

女性导演依然偏爱俊美健壮而身份略低的男子。而他敞开衬衣手指夹香烟弹钢琴的样子,也确是洒落迷人。

苏黎世有一种华美堂皇之气。

某些旅程是注定的任务,它会在严格的时间和心境下发生。坐长途火车,深夜住进偏僻旅馆,在灯光昏暗的小餐厅吃饭,山道上徒步,摇晃炙热的车厢中眺望异乡平原和山峦。每一段旅途。出发,跋涉,抵达,回归。最终所向并非为了抵达某处,是洞晓和获取一个新的自己。这是远行的意义。

命运给了你特别的安排,让你穿越过树影如牢狱的山谷,跋涉过深而远的路径,临渊而立,看到天际不可言说的光亮。它想让你可以讲故事给别人听。也许这就是任务。

有些人一首成名曲可唱上半生,歌迷听着一首便觉满足。有些人一种题材一个概念便复制出一组油画。写作除去流水线的商业故事小说,书写本身需要作者不断攀爬山峰。他总是需要提供出新的旅程。

空气里秋天的气味。清冷,凛冽。大理,稻城,拉萨……那些在秋天抵达的地点,隐藏在内心的包裹里。重新轮回的秋天,想去破落古都,目证对照它旧时繁华。这也是需要在小说里处理的一处重要素材。

在古都寺庙,瞻仰一尊千年银杏木刻佛像。壮美温润,没有被洪水或战火毁灭。抵抗住屡次崩塌。那也许因为它足够强大。铁塔阶梯窄小,渐渐觉得心肺略有压力,眼睛微微昏动,却在石梯的尽头突兀看见前方雕刻一尊小小青石佛像。微光中与之照面的瞬间,仿佛遭遇自身隐藏的真性真情,此刻交会不可闪躲。只有铮铮发声的灵之碰触。

时间不够。只能是温柔而真实地去爱,以及同样地被爱。

孤独。我们最常想起和谈论的话题,无法用语言和文字表达精确的话题。它是血肉中深深彼此镶嵌的一枚黑暗核心。如何与它共存。除了承认它,接受它,别无他法。要能够容纳它的洞穿。这强大的同盟和敌人。

幼年时见多身边各式成人,日夜颠倒劳碌,为赚钱疲于奔命,身心扑出外界,忽略家庭建设和维护,缺乏对个体内在价值的开发和关注。觉得世间荒芜,人心荒诞。人的安全感及存在感可以从哪里获得。

感情虚无,世事无常,谁又能是拯救。除了相信自己,爱自己,充盈自己,完整自己,没有任何其他途径可以实现人对感情模式的纠正。

她是活泼开朗的女子,身材苗条,也许跟骑自行车及简单新鲜的饮食有关。穿红色高领薄毛衣,合身长裤,手腕上戴一只中国玉镯,不化妆也显得神采奕奕,显示出充沛活力。她拿出一本世界地图,翻到中国的页码,与我交谈。让我看她女儿在印度的照片,讲述她在意大利的美妙旅行,也谈论对文学和作品的看法。用英语交流,一旦谈到深处,总觉得辞不达意。但依旧是开放而真诚的沟通。

超市里有一种德国产的蜂蜜鼠尾草糖,浓烈香草气味,会嚼出稠软的蜂蜜。素来不爱吃糖果零食,却喜欢这种糖的配方和包装。鲜艳的黄色纸盒,绘有漫画式的紫色鼠尾草和蜂蜜。买下一包来,吃得很少,只是放在写字桌的抽屉里。也会觉得有愉悦。

饭桌边听人闲聊周作人,说且不论外界如何动荡,有些人即便想故意自伤,最终也无损于一生的作品。昨日观赏周在三十年代的手稿原迹,往昔书墨间温润冲淡之气回转。果然已是逝去的时代。

相信任何事物将以它的本来面目抵达最终路途,不会更多,也不会更少。

有时下起微雨,清冷雨丝扑打在脸上。平缓山坡,一路空旷绿意。偶尔可见穿黑色大衣的男子牵着大狗走过。穿运动服的情侣结伴跑步。山腰上的苹果树,深红色苹果无人采摘,熟透后坠落在泥地里,慢慢腐烂。安娜做过一次烤苹果的甜点,烤软后的苹果味道酸涩,采的是自己花园里的苹果。

我想和你一起生活。(茨维塔耶娃的一首诗歌名。)

时间的长度是有美感的,因为里面蕴含长久的投入和相信。这是一种相互成全。外界浮躁和变动退却之后,依然保持这情感的平衡和强壮,这是一种优美。

喝茶,看绣,看字,看画,谈论琐事。听他说起在美国租车赶赴一处城镇,在洋人家里淘古老拓本。各自嗑着取在手心中的一小撮瓜子。暮色渐渐深浓,不知不觉,与夜色交替渗透。由落地玻璃内望出去,露天花园的干枯花木一一遁隐于夜色之中。时间流逝得丝丝分明,井然有序。偶尔,我悄悄转头,探望那道屏风,觉得它总在对我发出声音。是一种应合。

他们对待客人的态度自然克制,有适当热情。

有些人,即便彼此再迷恋爱慕,也注定无法一起生活。他们另有使命。相伴终老通常是其他的人,无关痛痒,日长夜长。这是广大的平衡,无视人内心的小情小爱,情爱的重量对它来说太过渺小。

童年时的儿童公园。一座月湖上的小岛,地面是鹅卵石和青石板,小桥和月拱门的历史有点久。面积不大,绿树成荫。种植的夹竹桃和柳树都很粗壮。老树的枝叶全部低垂到湖面上。湖水一直是绿的,阴影处幽沉的绿,太阳光照下来,成为澄澈的绿。湖水的光和色总在变化。

山上禅修三日,仿佛山下红尘翻滚过去三月。打坐,习禅,止语,入睡。

时间最终会带来解脱。重要或者不重要的事物,在最后纷纷露出它们的本来面目。

一次雨中,看见一个男子推着一辆婴儿车,胸前兜着一个小婴儿,打着伞,提着藤筐,步行去山下的超市购物。一个多小时后他往回走。他的家在山顶处的大房子里。我在那花园里见过堆积的劈好的木柴以及那辆婴儿车。

一日凌晨五点,他发条短信给我,上面显示的是我的名字。仿佛午夜梦回之际一声轻轻的叫唤。我没有回复。彼此仍旧音讯全无。

一句男人的台词。“我们有时候抛弃一切做出改变,可能是并非为了任何事情而做出的一个决定。”

琴声已散,弦犹微振。此刻道别,相逢何时。

欧洲片让人舒服,他们对广漠的政治的断论的立场式的诠释并不关心。在意人存在的体验,关注内心、感受、情绪、心理、人性的真实幽微之意。客观冷静地观察和拆分,进行切割。

晚上出去散步。没有路灯的石径绕过夜色中密密树林,途经一座明代的碑。用手指抚摩清凉的碑石,划过镌刻其上的字体裂纹。走过一段路,他于灌木之中摸出早先藏于其中的盒子。里面有一瓶梅子酒,两只酒杯。

创作者与作品的关系,至高一种,是把自己当成牺牲摆放在祭坛上。

恨太用力,因为它坚固不动。而爱是流动的,渗透的,无形的,充满的。恢复对人性的宽宏,感觉得到泉水的清洗浇灌。这是自我恢复、调整、完善的过程。

你爱过的那些人,在起初貌似完美无缺。当他们逐渐四分五裂变成一堆碎片,你是否仍能用掌心托起和保存。你爱的是他人的属性,还是他们的面具和形式。

你怎能够预知自己与它邂逅,只不过恰好经过时,它突如其来在头顶之上爆发。

不知为何,我享受这种陌生感。走得越远越觉得安静。

已弃用的古老寺庙,空无一人。大殿壁画正在逐渐消失中。光线里浮现千年之前描绘的层层叠叠的面容,轻扬的眼角眉梢,从容的线条。这个绘画的人,心里该有着一种怎样的静。肉身已灭,只有他所相信过的在轮转。

人际关系在这个时代,多以利益趋向和目标推动,而非彼此的质地或天性作为乐趣的源泉所在。这是一旦想起便觉其乏味无比之处。得到相见有清欢的人并不容易。

往上的每一个台阶都会挑战身心。超越重力和习性。

晚餐在一条古老巷子的餐厅里,应季的狍子肉、栗子、蘑菇、甘蓝,白葡萄酒加苏打水。吃完饭,巷子里灯火明灭,很多年轻人出没,附近有表演脱衣舞的色情小酒吧。我和一帮人一起,在夜色中搭了公车去另一个街区的酒吧。那条看起来荒僻和工业化的街道,有许多售卖古旧的二手服饰的店铺。橱窗里的塑胶模特,穿的都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流行的衣裙。

去美术馆看西班牙普拉多博物馆的馆藏艺术珍宝展。那些十六、十七世纪的古典油画,大多以宗教、宫廷、贵族、景物、肖像为主题,细腻凝重,华丽端美,声势惊人。当代的艺术无法与之相比,显得轻浮,讨巧,浅薄,媚俗。为之感慨。一幅似从幽暗光束中扑跃出来,闪闪发光。度过愉悦的半日。

野地里苹果无人采摘,他们种这些树,让鸟来吃苹果。很老的苹果树结出来的苹果也是不甜的。一路观望植物,走到山顶,看到驯养的麋鹿,休憩在大树浓荫下。公鹿一对巨大的华美犄角,让人惊艳。安静的眼神全然不惊惶。

即便转道去了另一个方向也没有什么遗憾。人应该可以在任何地方生长。

活动结束,孩子们排成队伍,被老师带走。她最小,排在第一个。

车子开过郊外空无的坡道,树木脱尽叶子,远处有山影。如果一个人的一生,写了很多字,走了很多路,也许最终试图获得的不过是与自己达成和解。

遇见他或她,与之相伴。彼此温柔相爱的力量,将给予无法做出选择的生命一次宽宏的机会。

火焰能量渴求储存和涌动,最终跃入深切的空虚感。

在路上我遇见安娜,她骑自行车带着藤筐去中心广场购物。露天集市有新鲜的应季水果和蔬菜。今日,她欲在家里宴客,藤筐里装了食物和酒瓶回来。宴客的菜式简单,唯有美酒矿泉水和甜点必备,重要的是相聚、喝酒、聊天。晚上我从咖啡店做完活动回来已十点多,上二楼洗澡睡觉,安娜的宴席依旧。欢声笑语不断。

直面承当所有正面或负面能量的冲击。像海潮扑身,明知来势汹涌也不回转躲避。闭起眼睛屏住呼吸,强力承受这一切。

自助,自我完善,自我教育,是一种任务。生命的明暗对半要坦然承担,尽量消解疑惑。人尝试了很多道路,试图解决生命问题,走走不通,又另寻出路。来回兜转,发自一种强大的能量。

下午去Y的家里。木地板,白墙,白麻布窗帘,素木家具。定做的书架很实用。一个静谧的书房。家里最重要的是个人性收集的物品。这是确定一个家的氛围的基调。她的厨房摆满瓶瓶罐罐。卧室里有一个旧坛子。整面墙壁的白色衣橱。

晚上去药房买藏红花,步行前往。整段路程来回大概两个小时。穿了布鞋,走速很快,天空月朗星稀,空气凉爽。走过一座路面开阔的大桥,感觉到大风在耳边呼呼作响。桥下是大片旷野。

回到北京之后,不再有那片森林。他在夜色中说,这里有新长193出来的蘑菇。白色蘑菇仿佛小小的谎言,隐藏在草丛里。一条夜路的对岸,是山上人家的点点灯火,全无声息。当时我想,如果在这样冷清的地方,住上数月,每天只是做饭,跑步,阅读,写作,那会是不同的生活。

发生之前,是一个等待着的人。发生之后,依旧是一个等待着的人。

两个相伴多年的伴侣,把时间用在教书、阅读、学习弹钢琴以及旅行上面,很少顾及打扫。家里并不整洁。即使有客人来住,也自然袒露原有形态:抽屉半开,衣服拖在外面,书房里的书堆在地上或翻开着,不拘一格。卫生间镜子、水龙头和盥洗用品水迹未曾擦拭。因为空气干净,木地板和家具上倒不见灰尘堆积。

抽时间独自看完影碟。.E.。音乐和其中一位女主角艾比的表演强烈,其他不过尔尔。强烈的部分终究还是太强烈。注重情爱本身的平等,可窥见内心之不羁、压抑及用力的自我突破。人之畅快,应在于能够如此清晰地表达痛苦。

若大众的兴趣点聚焦在低级层面,此类书很容易被当作成功指南,而被忽略它高级的价值。书腰上一串影视明星的广告显得多余。事实上,这类书应是提供路径让读者与上升的哲学意识产生联接。它代表心灵的开放性和探索的限度。

下午有冗长的会议。疲倦,但并不虚度。吃掉一整盒的巧克力。热水,香烟。这些在目前让人过得好。

帕斯卡说,心灵里有理性无视的原因。人。太多的人。但终究谁是那个赤裸与你相拥一起触摸肉身底线的人。庸碌的现实,局限的人生,如何面对和解决自己的内心。欲望与情感,最终带给我们的是归宿还是沦陷。无解并无损于它们的优美和复杂。

如果曾经为别人做过什么,不要事后提醒对方记得你的付出。如果别人曾经出于信任对你分享过他的软弱,不要事后以此攻击对方以证明自身强大。这均是高贵举动。

灯光明暗。垃圾、涂鸦、铁锈随处可见。这条街道的气息令我兴奋起来。它仿佛是苏黎世华美衣袍下隐藏着的一条阴郁而真实的血管。也许这才是我想象中的欧洲气质。

秋阳·创巴仁波切在《自由的迷思》中,提到禅者所在的处境,“那种情境异常荒凉,像是居于白雪覆盖的山巅,四周云雾围绕,日、月无情地照射着,下方是被咆哮的烈风撼动着的高耸松林,林下则是雷鸣般的飞瀑……究竟的禁欲成为你本性的一部分,我们发现轮回中的各样物事如何养活、娱乐我们。一旦我们看破轮回的物事都是游戏,本身即已脱出二元的执着,那即是涅槃。”

我爱慕通晓智慧的人。在某些时刻他们仿佛会发出一种微光。

我倾向分享、交流、沟通、联接,但无心且笨拙于交际。也从不尝试去违背或勉强自己。若因缘成熟,再远的人都会遇见。该在一起总是会在一起。攀援不足取,而应耐心培植和浇灌自己内心茁壮的种子,让它开花结果。

住在郊外房屋。黄昏出门散步一次,为流浪野猫撒饭食。黑夜交界处微妙的天色,暮色中轻轻呼吸的草木,辛辣芳香,泥土湿气,夜鸟鸣叫,闭上花瓣准备休憩的花朵……这些事物以这样的方式,在一种不起争辩的空白和停顿中度过。这种存在带给我启示。这些片刻,拥有当下的意义。

禅是独走钢索,战战兢兢,随时会跌堕,又警惕灵敏,感受身轻如燕。一种极具挑战性的思维训练。外在稳定,内在每一刻充满突破和分裂。流动无限生机,极为活泼跃动。

基于时代在消费和体验上普遍的浮躁惰性的心态,不管是小说也好,电影也好,人都只能在其中各取所需。作品本身无可能呈现均衡完美,总是存在局限和纰漏。但其中重要的是,在隔膜和缺陷之中,人是否发出属于自己的真诚敏锐的声音。并终究有些他人,能穿透这些形式,听到这声音。

他写来的信。“有使命的人会受到庇佑,路会越来越宽。”

所谓的表达,从明中剥离出暗,从暗中照见到明。从美中体恤到恶,从恶中萃取出美。从无衍生出“有”,再从有回省到“无”。(表达的最终目标也许是浑然一体,失去对立界限。)

黄昏六点的北京,一辆出租车都打不到,等候的人却簇拥。独自走进旁边的小餐厅,幸亏干净而空闲。豆腐,米饭,一杯热水,抽两根烟,倾听邻座一对中年夫妻聊天。他们打扮随意,点了一桌菜,互相斟酒对饮。话不多。(渐渐我感觉他们应是一对情人。中国的平常夫妻很少呈现出这般微妙的情致和默默共对的余韵。)再出门,夜色已黑,车流呼啸。等车的人散去。顺利打到一辆车。

这意味着他们所面对的是一个全然的成品,而不可能用个人判断去改变它、定论它。这个成品,或者全力接受下它,或者觉得无用无聊而丢弃它。这跟恋爱的关系是一致的。在一段关系中我们无法影响和改变任何人。正确的关系只能来自一个对等的对方。

梦见海潮席卷岩石,不过离人一步之遥。梦见他骑车带我穿越无人而荒芜的空巷。

有时我想,一个开悟的人是否最终将消解一切表达。不立文字,不做著述。内在的感悟一定无法表达。但若不表达,如何给予。他所可以被这个世间吸收的,只能是他人可以理解的部分。但若对方无法承当,则只是自己的循环。但独立的循环也许已是一种单纯牢固的真相。

不足一万人口。中心广场路面由鹅卵石铺就,标志性建筑是教堂,周围零散书店、鞋店、服装店、超级市场、巧克力店、婴童衣服店、咖啡店、酒吧、餐厅、工艺品店、家居用品店……还有一个二手物品店,售卖七八成新的大衣皮包鞋子。可以坐火车去更大的城市,比如伯尔尼或者苏黎世。有些人,家在小城,工作坐火车外出,路上也许花费四十分钟或者一个小时,并不拥挤。

黑暗的对手最终让关系成为污泥沼泽,深陷其中,身心疲累。试图爬上岸需要付出加倍力气。这关系反复刺激人的创口。对方与自我的污脏不能被随便撕扯掏挖,尸体横陈。这是禁忌。恶一旦被挑明必然肆无忌惮,如同出笼野兽。

送了一盒淡墨樱给她,她很喜悦。给予人的并非只是物质本身,有美和情感在其中。

幼小的孩童站在浓密树影下,抱着小猫或者在巷子的一角午睡。明亮的眼睛里,有一种容易破碎的困惑。他们在嬉戏和时间的河流中漂浮,生长。他们是成年人内心一些小小的影子。我不记得自己拥有过这样好看的图片,撕下心爱的几张,随手贴在墙壁上。

“你有真正地爱过别人吗,想一起白头到老的那种,哪怕看着对方戴上假牙……在一起会让我们彼此更好吗?”

看多世事,何来理所当然的愤怒。不过剩余淡淡的失望,淡淡的温柔。人类的狂妄和自得,无需一一拿出来讨论。试图研究和判定对错是无聊的事情。人只需自问,最终能否看得清自己那颗心所露出的种种破绽。

山田洋次在电影中体现出一种有尊严的平民性,民族性格的可贵之处。中国的谢晋也是这种类型,但总觉得他没有得到更多的承认。此后,一些招摇撞骗想尽方法把观众诱惑到电影院里的导演,逢场作戏,观众任由牵引,等着被取悦。这也代表了一种性格。

早起去花市,买了一盆佛手,一盆青橘。赏菊,吃螃蟹,喝黄酒,看红叶。应季的事物都显妥当。人生又何来种种大事,不过是与一些微小事物以本心共存。有美,有漏,有苦,有乐。会老死,无矫饰。故应无心清赏。

想起欧洲人写的日本观察,他们对日本的孩子从小穿和成人一样的衣服,感觉惊奇。但这样很好,孩子从小尝试与大人一样平等地生活。他们的儿童有更多乐趣,有属于自己的仪式和节日。中国则抛弃了那些原本属于自己的东西。小时候,记得母亲至少还在认真地过着每一个传统节日。当我成人之后,这个社会的节日经常被漫不经心地粗率地对待。

此刻,我是一个在时差倒错中失去睡眠的人。置身陌生之地的客房,远离历史、陈年往事以及旧有定义。

男子烧水泡茶,简易的滤茶器,没有讲究茶具。随便取来两只玻璃杯,倒了茶水。他见我凝望屏风良久,轻声问,你也喜欢刺绣吗。起身过去,颇为费力地从大堆杂物中,小心搬出一幅来,放于桌上,让我在灯光下细看。这老物,是他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在地摊上偶然相逢,五百块钱淘下。原本应该有十二幅,是十二个月份不同时令花草和禽鸟。最后仅留存下四幅,保存也算完好洁净。

普通的日常男女的爱,大多都是变相的索取。占有、支配、操纵、填塞。奥修说,一旦有了性,爱就不见了。真正的爱,只能来源于自身的平衡和浑然一体,即我们体内的男性和女性彼此和谐及融合。这句话值得仔细回想。

一个人能够拥有第二种语言顺畅交流,其实是打开一个通道。应该要有时间去学习语言。以及学会一种中国传统乐器。

浓郁的日本庶民风格,普通人的生活,普通人的世间,被时代拨弄着,身不由己,却有一种坚毅、温情、爽朗和自尊的美感。这是山田洋次电影里传统的日本风格。

超市里一男一女结伴,在购物架前认真而轻声地长时间研究,不过决定购买哪支牙刷。他们也许是相爱的伴侣,共同安稳生活。一起在超市买菜,看电影,餐厅吃饭,旅行,做饭,养孩子……禁得起身心在相处中的彼此消磨。耐心、信任、付出、友情,这些转化在最后能够替代日渐衰减的激情。

北京时间凌晨两点多。客车接送至位置僻远的旅馆。房间里有一张白床,一台小尺寸彩电,卫生间明净周到。窗外映出长而竖直的杉树,夜空暗蓝。车子疾驶过马路摩擦的沙沙声响。我意识到这是离长久居住的地方有一万公里之遥的位置。脑子里出现一个地球的模拟球体,想象自己在区间物理范围上的移动。

他说:“有人推着椅子走过瓷砖的地板,而没有把椅子拿起来。这不是善待椅子之道,那不仅仅会打搅楼下顶礼的信徒僧众,也因为基本上这并非尊敬事物的方式……当我们小心翼翼地,一个一个地搬动椅子而不制造出巨大的噪音,届时,我们将会在饭厅有一种正在修行的感受……当我们如此修行时,我们自身就是佛,并且我们也尊敬自己。对椅子留心,表示我们的修持已超越了禅堂。”

下午咖啡店和M见面。他说现在每天在家为比他年长十岁的女朋友做菜,红烧桂鱼做得不错。我说我将出发再去欧洲。一个小时后告辞,他去睡觉。

有些作品需要隔段时间回顾,需要距离来实现重新诠释。对个体来说,吞服下黑暗,或者返观自身深沉难辨的黑暗,这个过程需要勇气。

清理、过滤、观察、选择每一刻自我的念头和意识,是一项巨大工作。如同走过高处的钢索,小心翼翼,摸索前行。保持平衡是一种优雅。三十岁一过,眼睛亮了。幻术破灭,再不用虚妄欺瞒自己。

无论男女,我较喜欢那种心绪安静而说话准确的人。通常人语言拖沓,逻辑不清,是因为交流的背景中隐藏太多的借口、谎言、禁锢、虚荣。真正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以及要什么的人,可以简洁而坦白地应对外界。他们是鞘中之剑,并不故意露出锋芒,却能在瞬间断除自己与他人的瓜葛藤盘。

年少时的恋情,贫穷,单纯。午夜街头的刺骨冷风,暗淡灯光。从午夜场电影院出来的恍惚心神,紧紧牵着手,去街头小店吃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过马路等红灯,他俯首下来亲吻,空气中呼吸的白气,嘴唇上余留的橘子清香……世间此刻没有荒芜,只因这一刻彼此投诸身心赤诚相对。

太多人,热衷夸夸其谈,脑子极为聪明和现实,思维活跃不定,情感和心灵则干涸匮乏如同沙地。人性里欠缺宽厚和高旷,实际和圆滑却太多。这种聪明并不带给人暖意。没有呼吸,没有生长。

再次来到一座岛屿。海水带来某种隔绝的安全感。醒来时窗外的青色山脉。海鲜夜排档。每天晚上喝些烧酒至微醺。成为一个骨骼稍有些坚硬懂得沉默滋味的成年人。时间是精确的过滤器。

当真正的时刻来临,人从未有机会获得一丝犹豫。

他们年过五十岁。五个孩子成年后离开家庭,有些长居国外,在国外工作。最小的儿子读大学,偶尔回来。

安娜安排我住在二楼的客用卧室。两面开窗,视野和光线好。床上铺深蓝色棉布床单,枕头边放一小盒巧克力,系着丝带,是她赠予的礼物。

“你曾经一味凭蛮力乱走,任黑暗撕扯。多投入宗教,升华自己,难道不也是一种退而求其次的选择……”L的信。

晚上七点多跑步。天色全黑,云层细碎,月亮趋向逐渐圆满中。路上泥水潮湿,清冷萧瑟。雨后的泥土腥气和草木气味。野猫蹲坐于路中,目光炯炯,即使有人靠近也没有逃脱。路边有倾倒的大株向日葵。

明亮而合乎常规的感情,让人得到安全感,逐渐从感性过渡成一种合理性。也因此渐渐失去警惕及活力。如同终成正果的婚姻,相伴多年的伴侣,顺理成章的恋情。饱足的人昏昏欲睡,追逐和捕捉的人则内心敏锐眼神犀利。

他的家,玄关处有几尊石头佛像。一道曲折回廊,围住露天小花园。园中两棵干枯的桂花树。废弃的古式木椅。岩石。摆满一盆盆开过花期的绿色兰草。桌子上也有一盆兰花。他说,这盆是珍藏的兰花品种,叫宋梅。香气若有若无,时停时歇,需要追踪寻觅,越是这样难以把握的避世的芬芳,越是可贵。自在而倨傲的品格,绝非为愉悦别人而撩拨。这才是兰花真正的个性。

“汤汁,米饭,酱菜,每种东西混在一起,这便是绝对的世界。只要米饭,酱菜,汤汁分隔开来,就无法被消化,你也得不到滋养。就好比你的智性理解或书本上的知识与你的真实生活保持分离的状态……曹洞子弟不执着于任何事。我们拥有全副修行的自由,表达的自由。我们的修行是真正本性或实相的活生生表现。”

恍若孩童,秉烛夜游。游荡在这个人间。

当人做出表达,不应对此产生怀疑。这是坚定。

早上给她穿上熨平的整洁衣服,梳头,带上手工缝的布包,水壶。牵着她的手,送她去大门外面等车。她紧紧抱着一只绒布老虎。芳香美丽的小人。

山顶古堡里的咖啡店。爷爷戴黑色礼帽,穿黑色礼服,白衬衣领饰有黑色丝缎蝴蝶结。奶奶满头银发,个子娇小秀丽,身材保持得如同二十五岁女子。穿紧身衣裤,线条紧致有力,与银发极不搭调。举动轻捷,神情活泼。年轻夫妇及其孩子反而显得普通平实。

人生露出真相。接受残缺,半途而废,不可完尽。接受变化和结果。

在花园里栽种的迷迭香,薰衣草,茉莉,九里香,米兰,金银花,佛手,桂花。全都是有芳香的花草。没有香气的花草不具备质感。

长久思考一些问题,感觉到僵滞或不可动,有时貌似没有途径。但事情也许并非如此。身心的变化在行进,痛苦不断切割意识,同时重新锤炼内心结构。所有的痛苦都是有价值的,它代表问题被有活力地推出。只有提问,才能获得解答。

这个世间若说什么都是虚妄,脆弱无常的肉身和心灵,在能够温柔地拥抱、爱抚、慰藉、联接的一瞬间,即是击破空虚。以空击破空。

脚踩动踏板使车子移动的速度感无疑使人着迷。风在耳边发出声响,身体移动,周围的绿树花丛日影也在穿梭。陪伴我同去的父亲,此时通常坐在湖边树影下,拿一份随手携带的报纸阅读放松。那时他还是年轻体壮的男子。

吃了肉丸和土豆泥。她想买一只绒毛小熊玩具。我说,我会给你买你所需要的东西,而不是你喜欢的东西。因为我们会有很多喜欢的东西,但不可能全都得到它们。你要渐渐知道什么是克制和珍惜。

在苏黎世的跳蚤市场,买了一串古老的石头。白发老头不断重复这是十分古老的石头。决定相信他。把这串用深蓝色棉线串起的斑驳残缺的红色晶石带回家。穿白色或者黑色衣服时,可以搭配。

每次经过一棵巨大橡树,都可听见它的果实坠落在地上的声响。捡了七八颗橡子,饱满光亮。决定带回家,搁在书架上。林荫路径鲜少见到路人。偶尔遇见一两个出来遛狗的人,走近,会主动又显矜持地微笑示意。

佛教首先是一门哲学,一套影响人的精神思辨的系统。这位长年在美国活动的东方禅师,使用简单直接的语言方式,对西方人解说复杂和高深的命题。禅。深不可测,也触手可及,精深,也单纯。这套哲学系统,其最基础的作用是让人发现待人处世之道,接物之道,对待自身之道,帮助和引领身边的人。这样才有可能“让生命成为一朵优美的花”。

没有在外面吃过一顿饭。他认为现在餐厅不可信任,决意在家里买菜做饭。特意买了贝壳与鱼。他与母亲在厨房忙碌,我在他的房间里小睡。摆设简单,朴素,如同一个高中男生的生活状态。脱下外套,躺在他的硬板床上,枕巾上有淡淡气息。窗外是亭子和桂花树,高直的梧桐树在风中晃动树叶,发出声响。疲倦,内心安宁,难以入睡。

不要试图把过去延续到未来。故意忽略无常,意味着惰性和贪心。将会因此而不自由。

Abel Korzeniowski的电影配曲。波兰人。Revolving Door,单曲循环整个夜晚。大提琴和钢琴。渐进和积累,控制和流动。打开落地窗,站在阳台上抽烟。乐曲在空旷的客厅回旋,幽幽震荡到耳边。

情感的艰难,不在于不爱或无爱。而是爱着一个人,但已洞悉自己与对方的全部疾病,必须以后退和离开来根治。那些美好的充沛的能量,被迫强行自控。(人如何在爱着的时候,强迫自己收回爱,不再爱。这是最深刻的煎熬。)因此,在还能够全身心给予的时候,当这给予还能够流动的时候,尽量地给,完全地给。这也是让生命顺其自然活泼舒展并最终无所怨诟的最好方式。

电影tton,Brad Pitt扮演的角色,当他出生时,是白发皱纹的老人。老去之后,却成了纯真赤裸的婴儿。是谁说过,当我们日益成人,过往的事情,越是遥远的早期的,越会离我们近。记忆回到最初始的状态。仿佛是一种回归。

物品即便美,最好可以寻常使用与人的生活贴近。美得丰衣足食,心平气和。平素生活俭朴,但也应能够无所拘束地使用手工精美的器物。这是心与物之间的惺惺相惜。惜物,惜缘,一种情分。

十一个小时的飞行。频频起身,去机舱尾巴服务处要冰水喝。站立在后面,观望轰鸣声中昏昏欲睡的疲倦旅人。

日式食物自然有禅性在里面。滋味清淡,原料新鲜和应季,分量适宜,期待专注和珍惜,盘盏传递民间质朴而传统的美感。此时饮食不是简单地满足口腹之欲,而是一种整体活动。肉体,精神,意念,审美,互相作用。

我们在一张陌生的面容上寻找属于自己前世的线索和依据。茫茫人海中看似盲目却内心极为清楚分明。与其说在寻找一个人,不如说是在寻找能够让自己完整的部分。有所亏欠的,要填补。有所付出的,要获取。循环本身就是一种平衡。

她遭遇一场陷入泥沼的恋情。满身污泥,肮脏不堪。在泥地打滚辗转,如此刚强,最终费力爬上岸来。这不断沦落和挣脱的过程,用尽力气。隐藏于内的欲望和创伤做出魔鬼般试探。超越常规的阴暗感情,是一次搏斗,一次试炼。

勤劳,克制,有时显得坚决、固执。感情的表达有含蓄和笨拙的一面,因此显得滑稽。这是日本人的幽默,带着钝感并不机智,但朴实,略显得天真。

我们卑微脆弱,配不起天长日久。若说曾经爱过,也就是这样的一瞬间。只有这一刻的光华。

相看两不厌。海棠花满月门的架子床。

宇宙结构不可被猜度识破,生命结构也自带任务。如果我们局限它的存在,其实是在贬低生命的等级。

用半生织就一匹锦绣绫罗,又用半生把它逐渐拆解、团起、安置。

客厅尽头墙壁前立着一张条案,满是小物,排列一道丝绣屏风,共有四扇,绘有梅花,水仙,紫藤,铃兰,牡丹,鸢尾,鹦鹉,黄鹂,仙鹤种种。刺绣技法先不细究,配色严谨细密,不过是单一的灰白色调,却是深浅不一的灰和白层层递进。夹杂灰紫,灰褐,灰黑等丝线点缀。

欢喜让你多得,甘愿多做承担。不支配,不追究。没有好胜的心。没有多余的眷恋和粘滞。有些话不说,有些事不做。爱究其深刻,难以用语言表述。究其日常,不过如斯作为。

他对我来说,依然有一种很特殊的不俗之感。人是什么样,别人能感觉得出来。假装无法成立。

随意撂叠的厚本杂志,书籍,漆器,匣子,青花小碗,梅瓶,石雕佛像,毛笔,拓本,案石,浮世绘,书法,日本铁壶,古董相机……杂乱交错,全无章法。放在茶几上的一把古琴,丝弦断尽。两枝干枯的莲藕,线条简练。临窗木凳上,有一些形状支离的木块,也许有地理或时间上的记忆。两只佛手,干涸缩小,置于角落。细小的白瓷碎片堆陈在地上,极为细腻优美的花纹。物质携带不易被察觉的微小折损和创口。

即便前路迢遥,我也会义无反顾地奔赴你。如果这是一个约定,我们会在永恒的时间河流之中打上照面,并彼此相认。

午后下起一场暴雨。短暂地睡过去,又醒来。栖居于此。

控制心态、情绪、意志,这是重要的事情。播下的种子会得到结果。

我们说了太多的话,却最终仿佛什么都未曾说过。如同水融于水。不过是几日安静的互相陪伴。

爱是一种心得,而非结果。这个字负载着难以言喻的警惕和敏感。

火车把我从德国带到瑞士的小城Z。与其说它是一座城市,更像一个小镇。

黄昏时如常运动。工作压力依旧存在。今日改写另一个故事的结构,四到五万字的改写。幸运的是改写后的结构看起来似乎更有活力。

雪山顶上。一家五口人在周末出来游玩。两个老人,一对三十多岁的夫妇,带着推车里大概一岁多的男婴。那壮实的婴儿脸颊冻得通红,浑身被羽绒背囊裹起来,脑袋却是光着的,手也露在外面。父母完全没有想过要给他戴帽子和手套。山顶寒意凛冽,白雪皑皑。远处是重叠的雪山美景,映衬下午晴朗的红蓝色云霞。

寂灭也许导致人失去艺术性的表达,也可能带来更为奇观的突破性的方式。

因此,对中国观念来说也许是违反规则的难以承当的男女关系,对他们而言,没有邪恶,也不污染。不下定义,不拘形式。态度不轻浮,对此间幽微给予全然尊重。剧中台词说道,做爱,很多人觉得禁忌,肮脏,也许不愿提及。但它难道不是一种爱的实践吗。

做了一个梦。他也在。天下起雨,我说外面肯定没有晒衣服。走过去一看,阳台外晾晒了很多衣服,且已全都被淋湿了。

人有时会很想跃过一个极限。抵达终点之后,把一根紧绷的线挣断。

一头石头大象,直直的长鼻子是滑梯。大象看起来憨憨的,眼睛弯弯,还有笑容。现在这样的滑梯就见不到了,大多是化学材料拼组成的几何形状的滑梯。有围成一圈可以转动的小座位,是木头雕刻出来的动物造型,马,兔子,牛,公鸡,熊之类,线条憨态可掬,两边有踏脚板,座位有围兜。孩子可以挑选自己喜欢的动物,坐上去让大人推动转圈。

住了两晚。之后坐高铁离去。在车站分别时,已入了检票口,又返身回去拥抱他。心里清楚是感激的缘故。这个举动于我是一个突破,却感觉到久久的心安。

一个伴侣,是否具备心灵上的不俗的空间感,是否具备柔软开放的心性。这两点无疑极为重要。其次才是他的外表、阶层、身份……此类形式和面目。如此,你才有可能在他的身心之中收获到丰饶和充沛。

当我们有所行动时,初衷显得可贵。一封书信,一句表白,一次告别,某种牺牲……它们决定在路的尽头,会否留下余地心存怀念。全盘否定,竭力遗忘,才是损毁。两两相忘,荡然无存,是一种失败。这种毁灭性的抹煞,有可能在之后影响到感情的价值观。

书城里购买繁体字版本的纳博科夫自传,《说吧,记忆》。说吧,记忆。在广场里抽一根烟。

唯一的解决是以毒攻毒。坏的东西,让它腐烂至彻底。好的东西,让它释放至彻底。多虑,迟疑,犹豫,保留,有何用处。让一切完尽,燃烧至充分,什么也不留下。这是禅者的生活态度。

南方的桂花香气犹在心端。母亲说糖桂花还是有卖的,可以寄过来给我。撒在热的糯米圆子里尤为适宜。清晨跑步,看见柿子树上挂满果实,山楂已变红。篱笆边矮丛雏菊有白色和黄色两种。想起童年时中山公园经常举行的菊展。蟹爪的花瓣丝丝缕缕,清奇夺人,不忍亵玩,摘下它也是爱慕的心。

梦见投宿于陌生之地的民居。我比他早起,与一老人闲聊。抬头看见窗外有巨大的石膏神像互相捆绑和牵扯,以斜线方向缓慢向天上滑行。

儿童们的童花头,圆领子衬衣,小碎花连衣裙,淡蓝色毛衣和鲜红围巾,家门口夏日的芭蕉,向日葵,西瓜,纸扇。春天吹进窗口的樱花花瓣。冬天的大雪,秋天的红叶,一年四季的分明。母鸡刚下的暖乎乎的鸡蛋。出门送客时见到的满月。待客的蛋糕。在电影里显得亲切,也如同我印象里南方家乡的童年。这样的氛围,现在完全消失不见了。在电影里,一切息息相通。他们依旧心存留恋珍惜。

人事俱非。此境不在,此情已逝。一切皆破裂损坏。这是无常的威力。人生若没有痛苦、黑暗、损伤、秘密,其实是乏味的事情。

在关系中互起争执或试图伤害自己,吃药,自残,种种方式,未必都是因对方而起,而是以此为镜子,清楚看见不够爱自己。无法自爱,不能给予出爱,无法得到爱。这种被强迫映照出来的匮乏和缺失,是伤害的最大动力。

一个半小时后,她疲倦。去三里屯吃饭。点了沙拉、田螺、橙汁、蔬菜煲和米饭。去超市买日本大麦茶。在出租车上入睡。

玄关用沉香,书房用白檀。也用藏香和印度香。在京都买的各式香纷纷都送了人,留下一盒藤袴,气味浑厚幽然,略带辛辣。偏爱这种有重量感的香味。是一种紫色草花,又叫兰草。(中国名字也许是泽兰。)香味有一种刚烈气质。

平静,达观,开阔,释然,这是做人的态度,但并非艺术的力量。真正带来震动的艺术,总是与人灵魂深处的痛苦和起伏相关。与深深的执念相关。

有夫妻两人带孩子来。也有爷爷奶奶或外公外婆带着来。也有母亲和女儿带着孩子来。观察他们,是一种乐趣。不同的性情影响着各自的孩子。他们的神情,对孩子来说很重要。

真正的灵魂伴侣提升和促进彼此能量,而不是消耗损毁,更非堕落和挣扎。即便这些困难最终也许是试探和训练,但需付出强大的意志才能应对。因此相爱务必要小心,距离过近要选择光明的人。跌落的男女关系不能带来愉悦,只有试炼。

看完一本书,即使觉得好,日后也常常想不起其中句子,也不会使用或摆弄。也许阅读它,如同喝下的一杯清水,不过是维持日常生存。

美好的事物需要付出代价,有时回避它是大部分人所认为理性的选择。避免付出,避免失败,避免折损,避免受伤。只要得到安全,得到进入人群熙攘的游乐场的通行证。

晚上收到邮件。“山坡上有一处微微凹陷,长满了白色微含粉色的花。花很小,但连绵起来,真是很美。很想你亲眼看一看。我看很多东西都是美的。哪怕普普通通的东西。别人看见,未必觉得有我说的那么好。朴素是美,残缺是美,平常是美……现在幕布尚未拉起,只有隐约器乐声。事情会怎么走向,要看你如何思考与选择,以及许多外界事物共同的合力。别忘了还有你背后的那股力量。”

所谓的关系,重要的不是在情感本身得到的愉悦,而是在彼此的思维深度里获得愉悦。只有这样的交会,才会有可能获得途径渗入对方生命。当我们真正爱一个人的时候,不会想去控制和支配对方,也未必要在时间的限度里始终彼此占有。

在山顶木桌子边停顿,点一根烟。黑色飞鸟在身边扑闪翅膀,三三两两流连在桌子上,与人亲近。山坡上三个身影缓慢移动,是一对父母带着五六岁左右的孩子在攀爬。父亲背着行囊走在最前面,母亲和孩子走在后面。逐渐靠近山顶,还有八百米左右的路程。他们需要爬多久时间,是从哪里开始,完全无法猜测。看起来都已很吃力。小小的孩子显得镇定,不拖拉,不抱怨。父母是带领者,也是真实的榜样。

师父说香枝燃烧成一截灰,只为了拥有一段过程散发出自己的香味。这是牺牲和承诺的象征。

他们习惯戴婚戒。已婚人士的左手无名指上,均佩戴一圈戒指,不点缀钻石和珠宝,款式简洁,郑重的允诺。此地老年夫妇经常出没于公开场合。牵手散步,看书展,参加公众图书馆的读书活动,在火车上给彼此读报。这种情景在中国很少见。中国的老年人,生活范围狭窄,大多忙于家务琐事或无所事事,热衷看电视,打麻将。家庭状态也复杂。因为情感和利益上过于依赖纠缠,相处反而失衡。要么过腻而起争端愤怒,要么过淡而疏远冷漠。

下午在咖啡店里和G见面。送我一串在印度买的白色小木珠,湿婆的眼泪。聊天两个半小时。黄昏开车到胡同,一起吃简单的卤肉饭。小剧场的话剧。

正文 肆 人 杳双忘

每次写完一本书,生活即呈现出短暂的停顿和空白。早上起来有时不知道一天要做什么,如何起头。但我警示自己一切正常,保持镇定,默默存活。如同走过被劈开的海水。旷野之中仰起头望见白日的云柱、夜色中的火柱。人应寻求指引,同时接受推动。

愿你以本真的样子存在于世,感觉到快活。有来自于这个世间和自处的容纳之地。自益和有益于他人。

步行。保持耳目和心专注。言行简单。用纸笔手写日记。

M最近迷恋上气功、穴位、中医等课题,热衷与我讨论保健和养生。我对这个话题并不关心,但没有当面与他争辩。肉身是一具皮囊,我不愿把时间过多用在精心维持和取悦。运动、化妆、美容、娱乐、按摩、购物……诸如此类,它们在一个大目标下仍是琐碎而不足道。生活中有更重要的事,而时间总是不足够。

对我来说,饮食洁净,工作及时,过一种质朴而丰富的生活,即是所愿。睡前醒来,在床上安静读完几十页书。一边听音乐,一边烹煮食物。暴雨午后煮水喝茶。在电脑前坐下来,写字和工作,保持八个小时。结束后上一个半小时的瑜伽课。清扫,整理。旅行,看戏。逛书店,在超市买新鲜食物。与朋友在咖啡店相聚小叙。与少量人维系亲密而真诚的关系。用书写与更多的人发生内在联接。这便已足够。

目送你一程。自此各奔东西。

雨中登上清水寺对面的山林,遥望寺庙的木制高台。

买了一副新的耳环。绿色和蓝灰色的水晶及月光石镶嵌。

我说,你喉咙疼的时候可以喝它。他随手放在大衣口袋里。

应把小儿女情怀变成大的悲悯。

在制作古琴的偏僻工厂里,看到插在巨大瓦罐里的腊梅树枝,很粗壮,似乎是老树。旁边有两盆兰花。落地窗外绿树荫荫。普洱有一股陈年霉味。犹记得那个穿布衫的中年男子,信手抚琴,弹奏一曲。琴弦在空气中微微震颤,手指揉搓,心为之震动。

一个写作者对自己的第一本书,总有矛盾心理。不想回头看望它,也无心把它拿出示人。别人偶尔提起心里有羞愧之意。一段百味杂陈的过往,如同并不值得赞颂的初恋。过程很肤浅,很多细节都已忘却,不是理所应当的那种深刻。但它是个印记。

在旅馆房间。清晨醒来撩开窗帘,听到叩击玻璃窗的分明雨声。光线很暗,不打开电视,有时在小圆桌边默默坐着。在一个很远的地方,但并没有离开自己。这种如影相随的孤单,在长久的自处和过滤中,逐渐成为一种安然。

清晨,穿过花园,带着书和笔记本去咖啡店。仰起头感觉太阳的光点在眼皮上的跳跃。嗅闻一杯热咖啡扑出浓烈芳香让生活呈现出的有序。

搬运工人来送一盆粗壮高大的佛手,花盆不小心在樱桃木地板上划出一道细长伤痕。如同美与美之间的折损。要避免的只是恶与恶之间的碰撞。唯独这才是一种禁忌。

世间还有谁会比他更懂得她的美。他说,读者于你,不过是人来人往看灯会,广大到漠然的相知。只有我想为你闻鸡起舞。说出过此般言语的人,当下一刻已然足够。有没有最终在一起,有没有共度余生,是否爱至生厌,是否离世前互谅……也都是无关的事了。

生命卑微在苦海中沉沦起伏。中,唐三藏抵达目的地之后在河边看到漂流过来的尸体,是旧日的自己。

时时注意自己各种起心动念。一旦注意,才可能去溶解它。不要让心受限而成为铜墙铁壁。不自我折磨,也不伤害对方。

“水往前走,花瓣自动脱落,衣衫上丝线褪色断裂,手背上脉管凸起蜿蜒山岭。无常逐一升起和熄灭,我对你赤子之心永存。”

在无边际的窗框里,在那面湖边,在飞鸟消失的淡云边上,我看着你微笑的侧影,看着你的美,脆弱,愉悦,和无力。我知道,属于你与我的一生,已然完尽。

所有的执着,贪恋,不甘,在于我们本来就不完美。守候数量有限的柴薪,观望火焰。你知道余烬冷清。你知道黑夜漫长。你知道孤影摇动。你知道时间在流动变迁。幻觉注定不能固定成形。不去擦拭它,它也在褪色。不去裁剪它,它也在破损。

罗马街头。白发老妇穿天蓝色绸子连身裙,头发挽起发髻。涂鲜艳口红,手里拿一把折扇。让心满意,这很重要,超过现实存在的任何层面。欧洲女子是那种即便上了年龄仍保持恋爱心情的模式。愿意精心打扮自己,戴闪烁耳环,眉目舒展。

终有一天,这颗心会如海中滴水,失去踪迹。

有些人在庸碌人世从不惧怕面对两件事:及时行乐。死亡。这种人有赌徒天性,有一种沦落和跳脱的美。他们有些出现在记忆中,有些成为书中一再出现的人物。

“他说,我非常疲惫。有时候,我在你这里一觉醒来以为已经有了一生这么长。我说,你现在已经醒了。但一生却还远未曾过去。”校订旧稿,如此回头重读十年前写的东西。需要修改的标点字词,不胜其多。为诸多表达的单薄和缺陷而不满,也为某种年轻而真诚的情感而触动。

对奈良有一种淡淡的乡愁式的牵挂,虽在此地只停留一日。

各种谩骂、扭曲等恶口,则只是人心各自的事,已与作品本身全然无关。貌似这个社会充满一种无畏的疾病般的攻击性。(在虚弱而躲藏的假面背后。对他人的践踏替代不能如愿的欲望的发泄。)

不原谅的关系,通常意味着曾带来难以撤销的满足。

保持沉默以及佯装不知,这是退。退缩,一再退缩。让那个单纯、清晰、清洁的内核慢慢褪显出来。

柳宗悦的《日本手工艺》开机印了六千册,想来读者是小众,也许局限在研究设计或民艺的人士之中。一本写在上世纪四十年代的书,书中观点貌似倒退而又先进,即便出现在如今的艺术杂志,也一样清醒独到。

它的写法和内容考验读者耐心,易起争议。开篇前奏缓慢,一半之后,大概从第七章开始进入正式旅途。最后一章是终点,但必须以之前的漫长前路做铺垫。这是任性之处。

深夜清洗下午用过的茶具,想起“笙歌正浓时,便自拂衣长往,羡达人撒手悬崖”。一时忘记是在哪里读到这样美好的句子。

我常会对爱着的人提出要求,想看到他的家庭照片。看到他的母亲,父亲,姐姐,朋友,亲戚,全家福,因此获得进入一个陌生家庭核心的通道。进入他们的内部,获得这些人的细节和特征。年轻时人都这样美丽,皮肉光滑,眼眉清新。创伤、欲望、颠沛流离,风餐露宿,一切最终使人老去。这是时间的威力。

有人带来远方山里寺庙摘下的新鲜橘子。经历火车一路迢迢,依旧皮色青翠,滋味清甜。这样的小礼物,能够让人心里好几日又暖又静。

富足的照片,显示出一个家庭内在的稳定和平衡及以此带来的价值观。奔波劳碌的家庭不会有很多照片,即使有也大多会失散或损坏。

我敬慕那些温柔的轮廓洁净的人,他们仿佛已经是一种完成。但我更为喜爱那些面目安静却暗藏不羁和顽劣的人。他们的心还走在路上,还在等待被损伤和重塑。

二〇〇四年,抵达雅鲁藏布大峡谷和墨脱。我从不试图再回去墨脱。大雨,泥泞,高山,塌方,置于生死之中的麻木不仁。在路途中已知,有些地方,一生只能去一次。但那依旧是一生的事。二〇〇六年,出版,为杂志拍摄第一次封面照片。在摄影师房间。衬衣,裙子,球鞋,长发,香烟,清水及耳环。那一年代表着生活的某处分界。

莲蓬,大丽花,绣球,马蹄莲,金色羊齿,日本折扇,团扇,丝绒披肩。第二个封面,距离〇六年黑白封面已过五年。工作从早上九点持续到晚上七点。宝丽来脆弱易变,无法复制,呈现出新的经验。

在山上跟师父学习禅坐之后,早晚半小时渐渐在身体里形成一个沉着的系统。

很多时间花在博物馆和美术馆里。看到浮世绘和琳派难得一见的大型展览。

年末最后一个晚上如此度过:独自在家做简单晚饭,米饭,鱼子,水煮蔬菜。孤军奋战,为杂志赶一篇万字小说,写完三千,也许持续到深夜。明天第一个清晨,准备早起沐浴,步行去寺庙。

“你只管走自己的路……同时要允许别人走他们自己的路。”摘句。

与人相见,一起喝茶或喝杯咖啡,胜于在喧闹嘈杂的餐厅里吃饭。外食的材料和制作方法不能保证新鲜和安全。来家里吃饭是亲切的事情。粗茶淡饭是其次,见面饮酒倾谈才是关键。如果有好酒,好茶,好话题,足以弥补一切。吃什么是其次的。怎么吃却是重要的。

倾诉最终会以沉默、祈祷、忏悔、救赎的方式,渡船过岸。

在一个成年女子的生活里,厨房的位置渐渐显得重要。少女时代,没有一个女孩会想在厨房里停留。最好吃饭也是匆促,放下饭碗即刻奔赴天涯海角。母亲自我从小到大,未曾要求我做饭和洗碗。因为不经训练,对厨房里的工作缺乏常识和技巧。成年后,很少煮食给男人吃。通常男人会做饭食给我吃。

冬天,在家里放置佛手和梅花。前者有古意和拙朴,后者则疏朗和清雅,悦人心目,都可回味。花谢之后,干枝还可继续插在黑色陶罐里,摆放于墙角。人与花可心心相印。

把一块牛肩肉,用橄榄油、意大利香醋、蒜末、红糖、百里香、柠檬汁混合起来腌制。在冰箱里放置一个晚上,第二天中午拿出来煎制。在对食物的耐心处理之中,人学会对各种丰富外因元素的体会、实践、筛选和择取,对偶然性和必然性的排序及客观心态。对不可知的许可及等待。

一头兽,一处活泉,一个孩童,一个僧。

摩天轮,巴黎。世间的某些部分需要你的相信,某些部分不过只是一个游乐场。

我并不惧怕你我化作了灰。只希望这灰烬的每一个颗粒都是被充分烧尽的。

很多第一次都不是完美或荣耀,但却是出发和实践的象征。

最后一天。坐地铁去涩谷西武百货,买棉袜、羊毛衫、书、樱花白茶、点心。表参道看能剧。表演和观众有长时间的停顿,如同逼近极限的寂静。日本的性格即在于此。不热衷于喧哗的盲从的烟火气。这种静和清冷,这种仪式化的生命审美方式。

在某种程度上,我接受它是一本会被浪费的作品。即它被接受的,也许是其表象最浅层的一面,而底下的深度无法被轻易掘起。浪沙越重,内在埋藏越深。快速论断使很多任性的作品获得在时空领域里被再次阐释的可能性。这使时间生发出空旷的意味。我甘愿它如此。

我的心是一座浸泡在海水中的宫殿。多年之后,你会记得它,也许忘却它。最终,你会怀念它。这种悲哀与击伤。这种怜悯与温柔。这空无而充盈的力量。

在每个人的心中,存在着两个孩童。一个温柔,向善,天真,需求拥抱,倾向给予,朝向光的来源。一个敌意,警惕,顽劣,偏执,以黑暗和争斗为食。我们需要穷尽一生来驯服和看顾这两个孩子。他们有时平静共存,有时你死我活。其中任何一个死去,心都将失去活力。

把美好的东西,放在你的手上,就如同放在我自己的手上。

你既已知道人生如戏,更应该尽力演出。搭起的舞台,过了一村便会沉入暗中。此刻我在台下仰望你,且把你装扮的艳美和哀伤,毫无节制毫不惜吝地交给我。如此,曲尽人散后,你仍会在我身心之中存活。

虽被折断多次,但也因此而走到更远的路。有终结才有开始。新年即将开始。洗手净心,祈福自省。

旅途不是走马观花的景点游。最好能够真正进入这个国家的日常生活。哪怕时间短暂,也要用自己的眼睛去观察和印证它的细节。在大街上走走,在小店铺里欣赏工艺品,在小餐馆里吃当地人做的菜。与手工艺人们交谈。与当地人接触。

他说,这所有的篇章都很美,但凑在一起却无法鲜明凸显。稠密的美大概令人觉得窒息,以及这种高强度的主观的情绪和意识,带给人阅读上的难度……我自然意识到这种种问题。自己写下的文字,每一行都能明白它的来源。但人的一生,需要某个任由一意孤行的阶段。

这些年,时间给予我一种有条不紊的安稳的开放性,仿佛犯过的错误可以被原谅,行动可以洗牌重来。但显然即便有这种宽宏,人也无法承当。在某种程度上说,人所做过的任何事情都不会是错误。无需后悔。我们做出的任何选择都有它当下的意义。它联接着过去的回声和未来的光亮。未必即刻显示出深意。

书中的这些人,他们在这个世间如同所有不能如愿的人,怀有永久的火焰一样的欲望。不可能把它试图割裂或者熄灭。在欲望中存活,在没有欲望中死亡。

因此。只需清楚自己在做些什么,并为这些选择付出代价。

早期旧作是写作者的负担。若生命力顽强,流动于世,它意味着你不被允许撤销成长的凭据。

关掉灯之后房间里还有微微光线。她困倦而眠。

结束一切工作。下周启程去日本两周。

流光过境,万籁俱寂。只剩下一片白茫茫大地。干净如明镜。

美需要怪异和逆反。需要牺牲。

一次小型的演讲。男孩特意坐火车来听我说话,众人之中起身说,我来看你,心情如同来看望恋爱中的一个女朋友,心跳得这样快。他应看到我已不是那个写的二十四岁的年轻女子。他也许已无法继续阅读我的新作,比如。但这份惺惺相惜的初心仍令我心暖。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于是微笑着,什么也没有说。

小瓷器店铺。从各地搜集独特的器物:咖啡杯,碗,盘子,筷子,布料……摆放在木架上。店主是穿着布衬衣系围裙的中年男子。选了一只碗,一只杯子。瓷器上的花纹是鹿,樱花,山岚,树枝。一块染织布料,陈旧的颜色看起来素简。这也是店里最好的艺术家的作品。

创作未尝不是一种作茧自缚,遵循执念的力量。与心中的这头兽嬉戏与搏击。不管正确与否,这是内在的激情。让它喷发是一种自由。

这故事读起来充满禅意。杜五郎是得道的人。

坂东玉三郎的三场歌舞伎折子戏。鸠居堂的毛笔。

从各式茶叶中挑选适合当下心情的一种,洗手,烧水,沏一小壶茶,端到餐桌上,坐在桌边眺望楼下花园。早晨,午后,黄昏,深夜。小花园的光线和场景总是在变化着,那些远处的高楼和天空中的云层。花园广场里有儿童聚集在滑滑板,响亮的笑声和叫声,在隐约处低低回旋。滑板轮子上的发光装置闪烁出彩光。天边有薄薄云层。有时空气里还有食物剩余的气味围绕。

和E见面。他穿海魂衫、黑色毛衣和运动裤,人未变形,有一种男性气势。聪明,有想法。发表了一些观点。比如,现在这个年龄让自己尽兴和满意是最重要的。人与人之间需要以底线来互相撞击,测量范围。现在不需要敌对和斗争的力量,需要的是平衡,完善……诸如此类。

这样的时刻于我,与内心深深联接,因此获得静谧。

但我认为爱的喜悦,如同所有关系的源泉,应来自彼此思维的共振。来自它们的撞击、应和、交叠、推动。如果双方保持成长,思维能够开拓边界递进深度,那么不管关系是否终结,只要相见,依然可以彼此给予。这样便具备了永久的相爱的可能性。

要庆幸自己得到机会能够为一件美好的事物竭尽全力。要相信人所坚持的应会有回应,只是一切结果需要时间抵达。如同星光穿越宇宙进入视线。它需要时间。

他大概满意我做的选择,问我是否喜欢猫。我说喜欢,他便从里间抱出一只大猫,慵懒娇宠,是金吉拉,让我抚摸观赏。并在包装纸袋上用彩色蜡笔快速画出一张猫脸,即兴的举动。告别时拿出一包当地的特产小吃芋干,让我带上。

与台湾编辑签下新小说的繁体字版本合同。在三里屯一家小餐厅里相处很久,看稿,讨论。告别时,他也许刚看完小说,有感而发,说,每一次写作的过程,其实是穿透一种痛苦。因为这般经历,在现实中也许你再无法天真地去生活。

一个人若注重自我的存在感大过于对集体的遵循,会成为一个边缘人。自主、远行、冒险、一意孤行,离开社会的主流。他需要付出某种孤立的代价。

浮世绘老画。四只描有四季花卉镶螺钿的漆器盘子。

有人在家里阴凉处储存大缸云南普洱茶。喝了那个人顶好的茶之后,再喝其他便觉得有些粗糙。可见茶跟见识一样,一被拔高,容易心生惭愧。也像得到一个境遇高贵的爱人,即便相处有限期,也会记得他的光华,更觉此后世间窘迫的人为多。我对茶素来无瘾,也不追求。偶尔喝到好茶,只当是邂逅,总是感谢的心居多。

现在慢慢喜欢上烹饪。收集菜谱。有时在厨房里劳作是愉快的事。把电台打开,听陈旧老歌,逐样摆弄。泡在大玻璃瓶里的水果酒,各种水果按照季节的顺序放进蒸馏酒里,慢慢颜色泡成了深红色,大概四个月之后可以品尝。一边做,一边清理。等待间歇,可以看着窗外的花园,让自己喝一杯。

既可以死去,也可以谦卑地活下去。

他对我在东京购买的白色蕾丝长袜也很感兴趣。遗憾没有带相机可以拍下它。说它突破日常生活规则。我仍没有领会这个敏感的男子的意思。对他说起近况,说自从尝试打坐,已很少抽烟,喝烈酒。也几乎不爱吃肉食。这并非被强制,而是真实地感觉身体和心不再需要。

超出他者的美有时会成为一种损伤。

世界上的人分为几类。有些人喜欢做出姿态驯服世界,并以此忽略自身的真实。有些人想驯服自己的心,认知到除此之外的世界均不真实。

如果不写作,心无法在这个世间找到一个停栖之处。事实也是如此。

春节对我来说不是一个愉快的节日。喧闹世俗的春晚,惊天动地的鞭炮,丰盛腻足的食物,映衬着人在命运阴影里的颠沛流离。有时我只愿与一人同去某个幽僻而深远的小村庄,喝酒,踏雪,入睡,早起携手寻访腊梅花……静静做这些与世隔绝的事情。美好愿景需要正确的人参与。需要很有力气地生活着。

终结某事,即意味着它是完整、平衡、完尽、超越。

“贪爱沉溺便是苦海。一念清净,烈焰成池。”在火车夜行车厢里读到的一句话。

冬日夜晚,好的事情是看到家里亮起来的灯,躺在被窝里看书,喝到热茶,在早晨的寒意和阳光中跑步,炖煮热汤,小餐厅里喝酒。

做个懂得适时缄默而保持笃实骨架的人,有其必要。

下午与M一起在阴冷天气中去新街口买古典音乐CD,他帮我挑选。他注意到我穿在身上的一件粗花呢大衣,猜出它来自一位同性倾向的设计师,风格偏向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古典情结。他说,你要穿对衣服,这很重要。

我对这种人物总是有某种兴趣。在另一个层面,他们所面对的是“被无明和执念所打败的羞耻心”。

这些故事和文字之中带罪的人,用造设铺陈来做清洗。表达、理解、哀悯、释放。这都是清洗。他们是海中的孤船,荒原里的野草。

他很瘦,从荷兰寻找大麻回来。五年之前他带我去一家巷子里的日本面馆吃面。我们都想再去,却发现面馆已拆。转道去了云南餐厅。之后去茶馆喝茶。深夜接近凌晨时分各自散去。夜空兀自落下茫茫一场飞雪。

在地铁里,见到背着小提琴赶去学习的人。坐在车厢中阅读书籍的人也有很多。

对于带着任务来到世间的人来说,他要穿越的是被提前设定的磨难,一切障碍背后均有深意。此时,最应避免的是被周围的人群困扰,被他们的模式和言行制服。如果你试图跟其他人变得一样,其实是违背了自己的本性,也在对抗支持在身后的这股深意。人所能做的只是一意孤行。

生命中有一扇门始终没有打开。为此你尝试先打开了所有其他的门,最终还是返回到那扇紧闭的门前。务必要打开它。回来和解决都是迟早的问题。

夜色中抵达京都。入住八席的房间,面对庭院,舒适古旧。榻榻米上的白色厚实被子暖和,辗转片刻即入睡。下起一场夜雨,纸屏风上的松竹枝叶倒影晃动。早上雨停,松针上满是水滴,拿出相机逐一拍下。

他是一个在思考的人。他也在逐渐成为一个现实的人(而这恰好衬托出一种旺盛而脆弱的理想主义)。期间他说手抖无法给我点烟,家族里有老年痴呆的遗传病。因此,“人与人之间不及时地好是不行的。”离开餐厅时,我看到他衣服穿得很少,外面寒风正烈。让他等在里面,自己出去帮他拦了车。

如果这是必经道路,无需质疑为何需要如此。不管亮光在哪里,只管迈开脚步。置身于全然的黑暗之中,不再询问光的来源。只有持续的行走,才是划裂它的唯一可能。

下厂,进入印刷期。这周做了第一次正式采访。是接受同一个人的第三次采访,她的问题一贯简洁贴近。

如果想去一个地方,想过很久,有一天就带着自己走了。这只是时间问题。

用你纯洁、明亮、温暖、有神的光芒,照耀我,逐一充满我与这个世界之间隔膜的距离。让我得以平静、坚强、持续。你扶助我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时间。我知道,你是来挽留我的。挽留我与世间始终存在的一种岌岌可危的脆弱的关系。

世间有时会呈现乏味的一面。每一个人都想证明自己不出错。每一个人也都同样地表里不一,自相矛盾。对他人各式言论和知见因此无需多言。让它们喧嚣之后各得归宿。

保持生命实践的信念和勇气,是应该为她做到的一件事情。

读完整句,无来由泪落不止。

一些事情的出现应让自己能够变得更好,而不是糟糕。或者在变糟糕之后能够导向一种猛烈的调校。经历将会是一种实践和积累。沉淀之后,带来全新进阶。

日常生活蕴涵着文化的根源,器物是最直接的载体。传统的力量给予一个国家的文化以固有的性质。对器物的观点,最终反映的是我们在生活中自处及相处的个性。

雪花飞舞,我伸手在空中轻轻抓了几把,觉得愉悦。

修行,是一条纵然有百般疑问和困顿仍需坚持的实践之道。漫长,反复,迎接持续不断的冲突和迷误。当人可以把自己开放给终极的能量和无限度的时空,这卑微的肉身即便衰老或消亡也并不可怕。以此得以超越躯壳和极限。

读书是照镜。每人不过担当自己的担子。读者在阅读时,自动拣取一本书的内心,书也在同时自动筛选阅读着它的那个人。不会互相等待。若因心性、理解、领悟和经历的差异,彼此缺乏流动的通道,书便是彼此的隔膜。

把眷恋和不舍,像握有的种子一样,在风中轻轻扬了它。任由它降落土地和河流,带着它的因缘生根发芽,不了了之。某天,你会想起悬崖边缘我伸出过空空的双手。想起我做尽的一切……在那一刻,你将会真正地深沉地思念我。

再次下了一场雪。走过荒凉花园里的厚厚积雪。

十年文集出版。“日影飞去,字入水中。”

我是个母亲吗。我的内心一直也有个孩子,渴望与她一起成长。等她成人之后,我希望她能够“看见”母亲心中的这个孩子。

一个能够控制情绪不失态的母亲。不抱怨、不说多余的话。一往无前。一个始终在学习、在工作、在创造的母亲。

一些黑暗能量沉积由来已久。对抗和负担这些能量,虽然没有被它们摧毁,但始终在负担的姿势,时而可察觉到变形和吃力。如何放下没有人可以给予指导,大多数人不过是独自默默探索。世间凡人摸索前行,凭靠天性敏锐洞察智慧能走多远就走多远。这是一条艰难的路,横冲直撞来回周折。

整理书房,旧信,照片。有很多没有整理。时间每一刻都在流逝,这些被凝固的瞬间,记录了曾处在何时何地,曾与谁对照,曾停留过怎样的自己。片段里可捕捉到构成自我的一条微弱而明确的线索。有时你会遗忘,事实上它一直存在。

一切在渐渐好转。这是直觉。

狩野元信的壁画。文具店买纸墨笔砚,抄经纸。吃鳗鱼饭。坐于庭院晒太阳。老牌京菓子店吃点心。南座剧院的歌舞伎演出。荞麦鸭面。月华香。许下心愿。溪水潺潺的竹林。夜空中的白云。

它是土壤里的种子,海洋中的灯。它不会在我们失去相信之前自行远去。

要始终迈开脚步移动,即便不知道前面是什么。信任行动胜于一切言论和妄想。

如果已决定放弃,就无需再把问题剖开。如果尚有希望,且相信时间带来的结果。没有想象中那么重要,也没有想象中那么糟糕。一切都好,不必追究。让事情自己推动。这是事情本来的样子。等待自然地发生。

我无论如何也找不到自己三岁时的照片。只记得穿着小圆领灯心绒外套,胸口处有绣花,眼睛黑亮。也找不到祖父母年轻时拍过的一些照片,发黄的小黑白照片。它们曾被白纸密密地包起来塞在抽屉里。在特定的年代,很多照片不能示众,也被它们的家庭草率对待。照片里的年轻人,他们梳理的发型,穿的丝绸衣服,严肃的神情,是现在不能看到的。

餐厅的菜单用毛笔手写,草书的洒落。纸张印有一朵朵飘坠的樱花,用了很久,纸页被磨得断了纹路。两张对页纸马上就要分开,仍没有更换。柜子下一叠一叠撂着粗朴器具,店员使用的姿态,看似搭配妥当又极为随性。这是时时刻刻都会一再提醒人享用的方式。如同绿柳蓝湖之中,搭配一座朱红木桥。

认识的一些外籍女子,穿的衣服和使用的化妆品并不昂贵,但舍得把钱用在昂贵公寓、法国矿泉水以及高级香槟上。这是与某些中国女人截然不同的心态。后者会颠倒这顺序,省吃俭用磕磕碰碰,只为买一只奢侈的名牌包。

他说他觉得内心很孤独,找不到可以回去的家。他说,见到你本来是高兴的事情,但你是个混合体。走过泥泞的街道,坐下来喝一杯热茶。他在出租车上不知觉地入睡。日益老去的侧脸线条。

丢失一只白玉镯子,不告而别,失去踪迹。如同一些物品,过些时日又会默默在某处自动出现。如果它要回来找我,它会在某时某地出现。如果它不回来,这是它要的结果。这样想着,便不觉得丢失了它。我想我在等待它自动决定。

出版,再次发起的种种争议都在预期之内。包括有读者感觉阅读困难或无法读完。这一切使人冷静,获得内在的反省空间,重新整理和观察思路。

如果这是生活中最大的一个负面存在,那么必须要从根部开始铲除。把匕首吞下咽喉,把碎片埋入泥土。

我会如何表达对你的感情。

西斯廷小教堂。在封闭和阴暗之中,穹顶壁画在头顶展开。亚当与上帝手指相触的瞬间,脸上有儿童般的纯净无助。仿佛即刻将被破坏。如同一种暗示,生命从此刻开始处于追寻。

晚上和两个朋友在一家从未去过的热闹餐厅吃饭,等候时下五子棋。我本能趋向幽默而热情的人,他们带给我热量。如同少年同学,单纯而无猜的气氛。人喝至微醺时,觉得与世界疏离僵硬的距离有所拉近。回家时车子驶过空旷野地,铁轨通道,拎着手提灯看护铁道的工人。深夜雾气的城市呈现荒诞意味。

有些话可以不必说出,也许不过是各自认为的真实。有些事情可以不要求分辨,也许不过是各自认为的合理。这世间哪有错过的人或者做错的事。凡是发生着的就是对的,它们精准无比。

从克里特岛到雅典有一段夜船的旅途,会写在小说里。坐夜船的记忆还停留在童年时候。

有时我隐隐担心失去对身边人与事物的热情。但又觉得真正的热情,应该留给值得的任务。其他所有的出现和存在,X或者Y,其性质是一样的,都只是来帮助我们验证最后一步的意义。都不过是为了最终发掘和感受到这股深意的铺垫和递进。如同过河的石头,或深或浅,或大或小,而人所要做的,只是踩过它们,持续地坚定地前行。并且接受所有冲击。

有时我们会选择对某个人某件事服输,其实是向自己服输。人不可能一直试图战胜自己,这代价危险。有时你必须允许自己败给这个世界不可测的脆弱和威严,败给人性的复杂和深不可言。

“任何一种哲学、灵性道路或宗教,假设不能增长灵性追随者的智慧,帮助他们了解非二元与幻相,至少也应该将我们视一切所见、所触、状似坚实者都是真实存在而且合乎逻辑的这种习性,加以某种程度的破坏。”(摘自一位仁波切。)

人的一生,能够得到身心统一有始有终可完尽的感情,机会稀少而珍贵。大部分人未曾得到过匹配的伴侣。不过是面对现实的一种分裂而机械的维持。两个人在一起却无法相容的孤独,有时远远强大于独自一人。

问题没有想通,需要继续想。直到想清楚,形成结实骨架可以支撑余生。即便是深入骨骼的替换,也只是在一种寂静中发生。寂静地迁移、泅渡、填充、坚固。写作是一种长期的需索代价的自我解决。理清楚内心的脉络,一事一物,各自归纳安顿于它的位置。

遗失了一只碗,得到两只扁平的茶盏。一只上面描着兰草,一只是莲。这世间诸事不增不减。洗净双手,午后沏茶。即便是我自己,也无法道出这种内心时时沉默的完整和满溢。

背后那股力量已经把你推到悬崖边缘最狭窄幽僻的一条通道。穿过它,以全部的专注和心力。

睡前阅读开篇顶礼的第一段:愿自生大手印能庇护你,让所有稳定的和变动不居的事物,滚入一个状态中,以坚定的喜乐如闪电般的套索,让一百零八个结使都消失无踪。

敦煌手抄经文残片中,清晰可见的墨字,印入眼中完整的一句是……皆得解脱,所得不退转。

“我只想竭尽全力地投身自己的工作之中。对我而言,除了工作便一无所有。我感到自己言犹未尽。可是在目前的抑郁心境下,我又说不清自己想要说什么。长年以来我所期盼的作品,是寂静的观照,素材的纯化以及孤独的境地。而我的反省,却要将我折磨致死。”(林芙美子)

中午做意大利面条。去商店买白衬衣,新的内衣。今日是否应该早睡,并在睡前认真读完二十页的书。

未曾为你写过信,不曾仔细记录你的一切,也不随意对别人谈论你。有时默默观望你入睡的脸庞,在你衣衫的破损处缝补上针线,或者随时回应你在寻找我的手,你对我的叫唤。言语总不显得妥当,它无法测量其中的深刻。

早年的照片是黑白的,小张,边缘分割成优雅的锯齿状,有照相馆的名字及拍摄时间。背后有题词,在亲友知己间互相赠送,是正式的信物。看起来拍得都很好,用光及灰度的层次,细腻和谐。那时照相馆用的是一种大型的完全手动的相机,摄影师基本上只拍一张,一次就过。对被拍者来说,这是很隆重的事情。需要穿上体面的衣服,把头发梳理得光滑,面容修饰干净,摆好姿势。

恶与苦痛是修行,是从火焰中挣脱出来的清凉和后退。

因此,我只有一个微小的理想。愿能够清澈而怜悯地爱着你。清澈,怜悯。不过如此。

身心有时干燥得微微散发出一些清淡的芳香来。把老珠子戴手腕上,有一种安定感。

若她疲倦,习惯蹲下来让她趴在背上,背着她走。城市里很少看到有人背孩子,我习惯这个方式。童年时不同的亲人背过我,这是流传下来的方式。这样的时刻我们能得到同样的安稳。

编辑来电话,在咖啡店约见。路上步行时,感受到寒风刺骨。想到,没有过不去的事情,只有回不去。的确回不去。原谅自己和他人。给予光源和水。

把一小盒白檀香枝拆出来点了一根。封盒的白纸上写有慈照寺,觉得眼熟,是以前在小说提纲里起过的寺庙名。至今小说中所起过的地名、人名,偶尔会在现实中有对照,有时完全相同。奇异的遥遥呼应。仿佛很久之前我曾见过这些人、这些物、这些地方。

人生的一些事不需要着急,慢慢等一等,看它在时间中自行流动的样子,看它如何回归自己的秩序,如何成形。分辨清楚。最终才拿出一意孤行的迅疾的勇气。

你有澄澈的光,朴素的美。骨骼里负担长久的祷告。我们的约定真诚,它必会实践。

男女之间,若只以好奇和欲望来做动力,一旦占有或产生厌倦之心,关系就失去行进的动力。如同被嚼过的甘蔗渣滓,榨取完尽甜美可见的汁液,只能被丢弃。所以人常说,分手之后,相见不如怀念。

翻出旧稿,试图再做若干小小修改。除了删除字词已再无工作可做。它被密密缝制成一条拼花被子,每一块花布各定其位。再次阅读,觉得它如同一条执拗而窄小的隧道,径直通往人心内里。完全不管不顾。这样封闭模式的写作,也就这样一次。若再写一本小说,根本已无心力近同。

“One man loved the sorrows of your ging face.”叶芝的诗句。觉得中文有时无法精确阐述英文独有的表达,如同英文有时也无法如实传递中文。这段话的涵义只能意会无法言传。

去年写《表演》,今年写《长亭》。爱里面若有单纯、热望、期待,意味它会同时联接失望、邪恶、冷酷。这即是处境。短篇小说自有其简洁复杂的天地,与长篇小说不同。

持续最后的改稿,这周将交出围困已久的长篇文字。休息时读《圆觉经》,心里万籁俱寂。

十个小时以上的漫长飞机航行,适合读书。尤其适合阅读一本繁体竖排密密麻麻费解难懂的书。在一个有限的被停顿的时段里,人被迫专注。一些重要的书基本都是在飞机上读完。

根津的小巷。家宅和小花园别有洞天。每一家面积看起来都不大,建筑有些年头。庭院角落摆满各种盆栽植物。一些没有顾客的小店,潦草摆放诸多收集的可爱之物。店主人只是默默在阅读、剪花或擦拭。与其说是工作或一种谋生方式,不如说是生活内容的一部分。是对待时间和事物的一种心得。

与季节性相应的一顿晚餐。清雅食物。日本酒带来的微醉。

美术馆看客主力,大多是老人和家庭主妇。他们成群结队,风尘仆仆,有些特意从外城赶来。与中国的老人与主妇相比,他们的生活更拥有一种探索和发展的活力:看展览,看演出,学习茶道,学乐器和绘画,寻找风味餐馆聚会,到处旅行……这个社会能够真正享受闲适和充实人生的,是这些已经历过人生创建阶段和重要波折的人。孩子成年和独立之后,第二个人生开始。重新焕发出新的生命力。

问他平日里做些什么,说,空坐,问看不看书,说,二十年前有人送给他一本书,书里多次提到《净名经》,他并不知道那经文,只觉得对书里的议论十分喜爱。到了现在,那些议论也都忘了。书也不知道放了哪里。说着这些话的杜五郎,在隆冬穿着布袍草鞋。屋里只有一张床。唯独“气韵闲旷,言词精简”。

旧式的人在旧式照片里,脸上会发出一种光来。很少有人在拍照时笑,在不被暗示但全神贯注的时候,自然流露出天性。严肃有一种隐藏的力量,即便略带抑郁。从某种意义上说,曾经的那些村镇或小城照相馆里的摄影师,都可算是大师。拍和被拍的人内心郑重,端庄好看,气场有重量。

美是健康。健康是寻常,无事,一种淳朴和正当的状态。世上没有比平常更高深的境界。佛心即平常心,别无他物。按照传统方式制造出的器物是稳重的。

来短信,早上两点刚回北京。中午十一点左右接上他,来家里小坐。喝普洱茶,小叙到十二点多。送我一方印章,刻的四字,“万事可忘”。

花园里的树,落花脱尽后便长满绿叶,之后还会有果实,来年依旧有花期。想起这些来,觉得怎样都是对的。都是圆满。我会在时间的宏观限度里等待你。

我用旧棉纸包了一些干腊梅送给他。去年冬天,寺庙门口的腊梅树开花。庙里师父采集了一些,存在红色圆盒里当作礼物相送。回来后放进橱柜里一直没动。等到夏天,铁壶烧水,热水泡开一撮干燥的腊梅,汤色金黄色,有清香。三泡之后无色。虽是南方记忆里常见的花,却是第一次喝到它的滋味。

毫无疑问,需要费心操劳的,需要勉强敷衍的,都不是你的东西。挣扎或对抗的过程,只是用以训练的工具。属于你的事物,只会以自动出现的方式靠近,并且自在而适宜,得心应手,水到渠成。它在终点等待,只为见证你真正的自足。

已校订到《清醒纪》。早期作品对词的过度和重复使用,是未经训练的任性和粗率。到后来,每个词清洁到不进不退,不再多余。这种文字的洁癖自觉是逐渐被确立起来的。后来基本已不存在可以被再删的词。阅读时,看到简洁的文体,都觉得是同好。

写作是一个体力活。身体需要跟进心和脑袋的运转,承载情感和理性的对峙。练习跑步和瑜伽十分必要。

我爱你胜于我的肉身停留于这个世界上的时间。

暮夜交接时分,看到浑圆月亮,在旷野天边悬挂,清辉熠熠。为了多看它一些时候,特意步行更长时间。风很冷,人迹稀少。这样的时刻于我充满一种莫名而强烈的寓意。在花园中走了很久。

在某些状况下,必须转身放手,面对独自的茫茫黑夜。

以余生的速度,慢慢用手和笔,写下整沓稿纸的文字给你,留下拙实的字迹和记忆给你。纸会发黄,墨迹会损淡,但它是一个物证。

结束后在一家餐厅吃饭,喝清酒幻露。聊天抽烟。坐地铁回酒店。

他说记录它们是“我们必须重新认识日本,必须通过具体的物品来关注日本的状态,这样,我们的正信才会苏醒”。把正信的检阅和恢复工作当作写作一本书的根基所在,这发心着实值得尊敬。

笔记摘自一位希腊教授演讲:一,有效运作需要内在的道德核心和结构。如果核心是有错误的,不管运作多么前进,就是深刻的危机,在摇篮里就会指向死亡。二,所有的危机都是道德危机。三,现代社会注重改善生活标准而不是改善生活质量。在时间进程里,人类道德的地平线狭窄了,把符合人性的生活可能性排除了。四,你也许会有一辆技术先进的跑车,但却没有一起坐车观赏风景的人,你实际处于悲惨境地。从现代生活系统角度看,你过得很幸福,但这个系统一开始的道德目标就是有错误的。五,每一个人都需要检查自己的目的,方式,做好个体的哲学工作,除非只想建立一种貌似完美的混乱。

隐约中的一个梦。听见空姐过来说,现在无法降落,也不能确定飞机是否需要飞去另一个地方。听到之后,没有什么恐慌,也无悲喜。只是无法证实这是做的梦还是现实。醒来后,飞机降落于云雾阴沉暴雨即至的机场。

身体对时间是有记录性的。清晨六点躺下睡觉时,警觉窗外天色已亮。一夜无眠。

有时我希望她在我写过的文字里去尝试真正了解我。了解我曾有过的,现今所有的,以及未来会有的一切。有时则觉得她可以对我的内心一字不读。

大雪茫茫下了一夜。白日冰雪消融之后,一切暴露无遗。依旧是茫然的大地和空虚的城市。雪仿佛是幻觉。

人该如好木、好茶。岁月会让珍贵的质地更有分量,以内在、密度、硬度、特质,对抗外界流动及喧嚣。凭着天生样貌和身材,以年轻取胜,并不是高级的优美。被生活锤炼过,充满内心历史,最终心定意平。这才有了人的品格。

张爱玲给胡写信:“我已经不喜欢你了。你是早已不喜欢我了。这次的决心,我是经过一年半的长时间考虑的……你不要来寻我,即或写信来,我亦是不看的了。”这封分手信,据说写在一个暴风雨夜里。一个女子的自重。她把一个已摔碎的万分喜爱过的容器碎片,默默挖开泥土埋了。再留恋也不足惜。就此诀别。

冬天晚上,不知为何经常会觉得饿。时常半夜起来吃东西。买了两双高跟鞋,同样款式,一双纯黑色,一双深紫色。

不起疑心,没有贪念。记得即刻惜取,最好转眼就忘。这便是直指尽头。

不迷恋断壁残垣动荡中的城池。即便是一场幻术,也要各尽其责。

数十年后,这些人有的被焚烧成灰尘撒入大海,有些被放入博物馆展览,有些被做成了纪念碑。只有彼此的灵魂是平等和自由的。

当我看着这些与我的生命无关的人的照片,他们的存在。我感受到彼此深深相联的存在于世的一体性。

经历黑暗与毒药的试炼,不逃避,吞食它,转化它。穿越最后一线生机。得胜使人加倍得到光明。通过它们如同通过悬崖边一线缝隙,以全部的专注和勇气。

在活着的每一天,把当下的事一件一件做完。用全力做尽它的内在含义,做到应该抵达的程度。生命不时泄露些许真相,让人看到千疮百孔。虚饰逃避一样需要用力的麻木,不如继续爱,爱下去,被爱,保持热诚和天真。

航行经过一片白茫茫冰雪覆盖的山岭。忘记了在身边沉睡过的人,梦中只见到麋鹿的犄角划过深绿灌木。你赠予我的宝石项链,一掉入湖水就化成了水滴。过去已去,未来还没有来。现在我在这里。

在拉萨的寺庙空地拍摄过的大丽花。那时是十月,不知为何,那花如此鲜艳。我热爱所有真情实感的花朵,如同热爱人之感性和激情。如同冲浪的人对剧烈浪头的等待和迎接。即便为之损伤。

它的有力与它的缺陷和任性同等明显,也许是十年之后我依然能够拿起来重读的作品。之类的旧作,不具备这样的力量。大部分旧作对我而言,均是一种练笔,一种准备。是一次中途的完成。

来日相见,只想先牵着你的手温存地哭一场。无需说起这半生已然过去的哪怕最微小的一丝丝煎熬。那曾使我们的心刚硬和受苦的,也必然会在某时,使我们的心再度温润澄净如同春水。

已过去两日,仍是难忘。

冬季末梢,阅读、休憩、净化、过滤、内省,首要的是感谢。感谢自他人之处所得到的,也感谢自己为他人所送出的。“请看到任何事物的完美之处。”

照例说了一些话题。说到及时行乐,M认为应把它理解成为一种实践的能力,在当下尽可能把内心意愿转换成强烈而明确的行动,而不论断它是苦还是乐,也许这两者都需要得到行动。实践来自时间一分一秒正在度过的方式。但我们还未来得及谈到相随的危险性和承担的问题。

大雨滂沱中游览法隆寺。雨后初晴的午后,流连于旧巷子。窄长的青石路,杂乱交错的电线杆,墙角边秋菊花盆。整个深秋午后,空气里没有什么声音。我童年的故乡已被改造成商业气息沸腾的新城,奈良却停滞在一种旧日的意兴阑珊和波澜不惊之中。写给M的明信片,“时时一言难尽,尽处已是对岸。希望世事变迁令我们更为强壮并复返纯朴。”

每个人用不同方式造就各种不同生活。人可以自由尝试各种途径。宗教或者灵性的途径让人望而生畏无所适从,因为它最终指向一种空无。生命形成一个必然要面对的无法逃避的疑问:你将如何活,将如何面对死。人无法逃脱这种被质问的痛苦。

那些内心静谧的片刻。清晨的麦田和雾气。微妙的光线。一条逐渐忘记自己的道路。

三里屯。寒风中这个瘦小的女子,说韩语,黑大衣,短裙,透明黑丝袜,一双细高跟黑鞋。黑色长发,大红色口红,抹了白粉的面容。裸露秀丽的小腿,脸色稳定。以前我觉得这样的女子缺乏理性,现在却觉得这美很是刚强。为了越过生活的庸俗,人所做出的牺牲值得。反之,厚厚裹起来害怕受冻的人,过于现实和安全。

远处山影,公寓楼的屋顶,云团,暴雨。独自去广场地下超市买午后的蛋糕。看书,睡觉。疲倦。睡眠是一种安慰。

中午与S吃饭。她内心如此热烈丰盛,却并未在世间找到可对应的人。人过中年,感情生活仍动荡不定。我看着她耳边一对珍珠与玳瑁镶嵌的美丽的耳环,觉得她每一缕发丝都在散发出荷尔蒙气息。女人天性就是为情爱而活。这是天性。我对她说,丝毫不用觉得软弱或者怀疑,就要这样走下去。

打破实相,妄想,虚空,生死,才得以穿越生命的苦。真正的清净圆满和喜悦是什么。这对凡俗生命来说是难以得到论证的问题。这里有两个原因。一,人所不知道的,不代表它不存在;二,人所知道的,有时不可被言说。

小学春游。学校带领去奉化爬山,同学都跟着老师往前走,只有我迷了路。看到边上杜鹃花开得烂漫艳丽,想不明白为何不能去山野里看花,却要大伙一起人跟人排队爬石梯。掉队去山谷里漫游。独自一人,势单力薄。老师寻过来,严厉训斥。

鹤龟庭院空无一人。路边喝咖啡抽烟。中午吃鲭花鱼寿司。下午去一保堂茶铺,大雨,后停。吃茶点。在寺庙殿堂榻榻米上静坐良久,巨大的松柏盆景十分壮美。

保持爱的敏感和活力,也许是身为女子在世间应该负担的一种责任。

虽在网络或匿名,心念和语言的种子最终仍会在自己的心里结果。

到香店补买了喜欢的香。

还是有一部分被保留下来。上世纪三十年代到八十年代,穿着丝绸旗袍绣花鞋的新嫁女子,戴着银项圈和虎头帽的男童,在杭州西湖边旅行的年轻夫妇,抱在怀里的头发上扎着大绸带结的满月女婴……一个十年,又一个十年。照片展示出人所演示的存在的一生,其间隐藏无数流离和变故。只有被凝固的某一格时光,银光闪闪,洁净无瑕疵。如同一声含蓄的叹息,隐藏在岁月机关交错的拐角处。

完成长篇的采访和拍摄。

东京。教授带我去隐藏在巷子里的餐馆。店门外建了一格一格水池,养着金鱼。来这里吃饭的人,顺便观赏金鱼,买金鱼。遵循微妙而准确的节奏,食物陆续递送过来。吃完一道撤走一道。菊花花瓣腌制之后品尝。切开的柚子盛放新鲜鱼片,淡黄色体积很小的橙,有浓烈芳香。南瓜、红薯、芋头、莲藕蒸熟而食,不加调料。

不信服任何权威,也不试图成为权威。平静面对各式角色的表演和出场。事物各有流派和属性,人各有偏爱和立场。无需在观念各异中寻找客观。应独辟蹊径,找到真实。

各自的悲哀都应只付诸自己。对别人来说,这些不重要也很卑微。

被烧灼仿佛是一种代价。人要经受住投入和用力的堕落。

生命不是用来展示于外界或他人,不是由这些来损毁或成就。对他人无需评判,也不必追随。每个人都在临及自身的深渊。彼此的道路各不相同,也无法仿效。人所存在的根本意义,是用来完尽自己的任务。它是一个人的事情。

古老的宫殿建筑。幽微光线。她递过来一方手帕,说在附近店铺购买,来不及包装。小心折叠起来的棉布,上面绘有淡紫色铃兰,描着金线。这个年轻女孩,有一张白净的鹅蛋形脸庞。穿及踝长裙,漆黑发丝边佩戴一朵芍药花。她是我的读者。

在东京拍摄的照片被邀请制作成一个小说家的新书封面。对方出版社询问如何付酬,答复他们不收取任何费用,赠予对方。样本寄来,翻看几页,其中有一句话。“我一生有的都是些琐事,历史跟国家从没有烦过我。”

下午与出版社编辑见面。有大量工作。

世界貌似总在发生更重要的事,经济,政治,战争,变革,大时代……究其最终,与我们发生真实关系的,却不过是一些细微而个体的事:童年,父母家庭,伴侣和孩子,爱,性,付出,索取,欢愉,挫败,一封书信,一段回忆……关心人性幽微的小说,展示的即是个人存在感。这对个人来说是最重要的事。

每次告别,她都是说一声再见,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她说,也许你觉得这很无情,但我认为这是一种克制。我说,我现在更愿意站在原地目送他人,因觉得这样会让对方感觉安全并且长久。

《梦溪笔谈》里面一则小故事。颍昌阳翟县的杜五郎,传说不出家宅篱门已三十年。有人去拜访,杜生对来客笑谈并非如此,因为十五年前,他曾在门外的桑树底下乘凉。不出门,不过觉得对时世无用,也无求于人,所以不再出门。以前靠给人择吉日和卖药谋生,后来有了田地,儿子能耕种,能靠田地吃饱饭之后,就不再去和干同业的乡里人争利。因为贫困的人只能以行医算卦养活自己。

几次在寺庙里吃饭,印象颇深。有人来加汤加菜,这被供养的饭食不能挑拣而应心有感恩。身姿端正,全心全意,把碗里的食物吃完。保持安静,不说话。没有评价,也不过剩。在如此心境里面,它是甘甜饱足的。儿童应在寺庙里生活一小段时间,这样他们会学会如何吃饭,如何面对食物。

这几点已足够。

人会有多次搬家,变迁,整理,以至失去记忆中存在的许多照片。遗失的同时,也失去自身与岁月彼此对照的机会。

表演已结束。勿留恋忘返,勿黯然神伤。真正的戏子四海为家,转头即忘。

在山野中度过童年的人,与城中人比较,性格里会有其他形成。渐渐感觉到与母亲相似的个性,外表倔强,内心赤诚,宁折不弯,是不讨巧的脾气。所幸遇见良善的人多。偶尔回想前路,叛逆刚硬。

幼童的睡眠深沉而酣畅,如同进入洞穴,听不到呼吸的声响。在她入睡时,我会抚摸她的头发,额头,手指,脚趾,嗅闻她淡淡的芳香。抓住她胖胖的小手,感觉肌肉的弹性紧绷,蓬勃生发。轻轻地碰触,来来回回。留恋这无需发出声音的抚摸。母亲以前也经常这样抚摸我。

一次阿姨来访,无意说起,小时候在乡下玩耍,那时我幼小,她是小女孩,没有玩具,淘气无知,从屋檐里捉了燕子下来,两个人一起玩耍。当场被别人斥责,因为农人都极为爱惜燕子。在南方流传的说法,女孩子只要玩耍过燕子,就不可能再做出好吃的饭食来。所以阿姨说她也不擅于做饭,吃男人做的饭。

见师父,他说“感情的痛苦会伤及灵魂”。我想痛苦都有前因,后果则需接受、承担、偿还。应让前来需索的对方安心离去。这个前因是生命的重要任务之一,也可因此而完成自己。的主题也在于此。

睡前阅读时光,如同一段小小的祷告。

我对胡兰成并无异议。他的文字有一种境界,此处天地没有冷漠,没有分辨,没有警惕,残缺与丰盈融为一体,不分你我。也没有抱怨和责怪。只觉得春光恰好,人与事完好无损。花好月圆是一种境界。他游离人世范畴,而张爱玲扎根于世间。这段深刻而纠缠的关系,始终是她不原谅。

两个人的特质会互相激发或者压制,这意味着,在一些人面前,我们心中的火焰陷入沉睡。在另一些人面前,它会被激醒。有些人使我们感觉自己变得很差,无法接受。有些人使我们成为更好的自己,甚或产生一种突破。情爱是不熄灭的火焰,应交付给合适的可承担的人。

在地铁站告别。他站在入口处,目送,轻轻挥手。进入地道转角,回头看顾,对方还伫立在那里,依旧在挥手。在日本这种方式很是常见。这样的礼仪在我的记忆里,在童年幼小时常有,在家门口,车站,路口……现在就很少见到。人与人之间似已失去一种清淡而婉约的珍重感。

一个女友,四十岁左右,挽松垮发髻,五官平淡,涂大红色指甲油和口红。烟酒无度,时间只用以享乐和虚度。笑起来眼角绽开无数密密细小纹路。逐渐年长起来的女人,某种秘而不宣的过往与眼神中的平静映衬,欲言又止的美有无限吸引。

古董店。楼梯狭窄。二楼房间摆满杂物。玻璃,瓷器,玩具,画框,首饰,碗,盘子,漆器,木偶,杂志,明信片,画册,音乐盒……见到童年时玩过但现在早已消失踪影的玩具。店主人相守一房间的旧物品,与它们一起变老。

对无常的认识能使人不再惊怖。偶尔别人赠予一只水晶盘子,不小心跌碎,也不过扫一扫,把碎片埋入泥土。

文字原本属于人对自身生命的处理和完善。微小人类的言论不足道,由凡人创作的文字作品也多有缺漏不足。一个作者写下文字,最终不过与自己的生命相关。一再浸入重生的河,在残缺的镜中照见幻世的影。

我要谢谢你来到这个世界,投靠我。借助我的肉体实现你的存在。我相信你有使命在身。

小说的功能即是为读者提供一种生活和思考经验之外的新的可能性,外界吸收和接受与否,书要顺受坦然。对我来说,我对它的不完美和强壮都觉放心,由它独自开始漫长旅途并接受波澜。信任它如河流孤行,最终归入大海。

万事万物,最终只有承诺和牺牲,会让我们彼此怀念。

甚为喜欢这方手帕。送心爱的人手帕是一种多么古典而柔情的方式。

那天的一个梦境,见到少年时候的恋人K。他与我分头睡觉,在床的那端哭泣,身体抖动,哭声十分压抑。醒来之后,心里有对彼此深深的怜悯。

“我对你的爱远超过你所想和所知。”你想说的也许是你的爱与我不相关。事实也是如此。我的爱也从来只是自己的事。

产生一种愿力,希望月光流至心里,彼此深深渗透和联接。

不要试图去改变或影响任何对方。感情若充满猜测、试探、计较、自保、角斗、争辩及反复之心,会成为成人世界凉薄人情和经验偏见的综合体。

去D先生处拜访,问询他一些问题。走过小院子,空无一人,一棵杏花树在春日阳光中徒然独自开放。白色花瓣风中飘落,地上微微积累一层。无限寂静。当时有一种特别的感受,觉得吉祥。

此刻所需要只是一一正式道别,即便只是在心里。然后独自转身站到那个转折的起点上面去。

紫檀,牛毛纹,暗而典雅的光泽。古穆的气质。色泽沉郁浓厚,也着实昂贵。红木老了之后,颜色也转暗。这些珍贵的木头,抚摸上去质感是独特的。清朗润泽,富丽从容。有芳香味。古代中国人知道什么是好东西。他们以现实主义的态度,理性对待自己的人生质量,欣赏、创造、赞美一切风雅的事物。

河流上白鹭飞过,稻田里谷穗爆裂。涧边蝴蝶安睡,枕边雨声潺潺。我看到你从梦中醒来,走过夜路。独自站在已被烧毁的渡口,等待去往彼岸的船只。

工作结束之后想把作品搁置。面对自己现实中生命的问题,如同从一片潜藏许久的大海深处猛然跃起。火热阳光刺戳额头眉心眼皮下颚,身上水流泄空,心里空洞明亮。

“因为知道自己历经过那么久的分离和失联之后,我们会感到一种灵魂的悲伤。那是一种湿润的悲伤。那是一种净化的悲伤。可以清理土地,准备新生命的萌芽……它使我们成为一个盛器,开着口,准备迎接。”最近在阅读的书。隐秘而纯净的悲伤使生命成为盛器。喜欢这比喻。

因为照片,我了解一个不再复返的时代。以及那个时代里曾经存在过的人的样子。

“在面对大地的劳动生活中,总是会有正直的健康的东西。信仰使人认真,这在物品的制作上会得到反映。好作品的背后总是有道德和宗教的存在。清贫之德这样深奥的学问,可以通过这些物品很好地去领会。”

以往种种,那些苦痛,执着,失望,反复,艰难,幼稚……在当初未必立刻显现其作用。长久之后,终有一刻,能体会到它所想给予的意义。

再次看到尼泊尔小城镇的早晨。空旷的马路边,牛和垃圾在一起,天空泛出灰蓝色。那是炎热天气里唯一略有清凉的时分。人在路上,每一天都在朝向未知,朝向新的没有抵达的目标。在陌生的文明和人群里生活,感受他们带来的崭新的冲击。

把书房所有书籍分类整理。所有旧的收藏多年的书,都是爱的。重复看的固定一小批,十年如一日。至今为止,买中华书局的书最多。希望他们以后有年度剩书处理计划,滞销的书低价出售。

最后一道工序。搜寻和删除打印稿里每一个觉得略有多余的字和词。这种洁癖没有来由,但我知道这是在让自己满意。删除多余,随时清空,去除累赘,保持简洁明晰。这种方式只是在训练我识别,什么对我来说是真正的重要。

有些人选择忽视、解构、轻视、嘲讽这种痛苦,以世俗的欢愉和麻醉来回避这些问题。有些人则选择负担自身所对应的使命,参与到宇宙广阔不语的共同秘密之中。

世上的感情,无非分为可完尽的和无法完尽的两种。原因各异,不用分析。可完尽的感情,以努力和果决相对,即便付出大的代价也把它承担起来。不可完尽的感情,且把它当作一个礼物,善待对方,尽量给予快乐。到此为止。

时间太短,时间不够,但一切都来得及。一起去环游世界,带上简单的行李即刻出发。时间所剩无多,走得越早越好。

爱是存在,是行动。它自身可以成为自己的源泉。

埋葬完毕的旧躯壳,生发出一片绿意盈盈的森林。你说,继续等。微微打个瞌睡,人生就翻开了新一页。我仍旧等待。我在等待。这所有的发生其实最终是在验证这个。

“人生百岁浑如梦。心似槁木若寒灰。”晚上阅读摘录两句话。

结束工作或家事之后,走进厨房。有一个玻璃橱柜,专门盛放这些物品。各种茶杯,茶壶,泡茶工具,竹制品,杯碟盏碗。碗上绘有古朴简约的松针、花卉、云朵,白底青花。有旧朋好友或远方客人来,挑选若干取出来,清洗拭干,在上面放置坚果、水果、点心、花枝,泡上一壶清茶,桌边小叙。对着小杯小盘,眼目也是清明喜悦的。

世间欢歌急锣,何以找到一处能够安顿身心。造出空中楼阁,分明不过是一个人的花好月圆。虚妄的游戏,诚恳的任务。仅存的一线自由。

人来人往看灯会,你是灯笼下悬挂的那则不可能被猜出的谜题。只有一个人,他不想猜。他要这盏灯,只是觉得它美。紧紧握在手里,照明夜色中回家的路。

清晨早起打扫庭院,插花,焚香。白日劳作。晚上喝酒看月亮。春夜的海棠花在街上铺了薄薄一层雪。我等待你来接我回家,手里拿着我的白布衫。

修行是一种精神性的训练。在认识到自身和万物的空性之后,体会到与之融为一体。一种清洗,一种倒空,一种静寂,一种满盈。如此这般地空与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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