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漫长夜 - xp1024.com
《漫漫长夜》


1

献给我的妻子琳达,

她在高原沙漠住了20年,

她对那里的爱也同样持久。

我很遗憾自己没能学会打牌。它是生活中的一项非常有用的技能:它滋养了仁善之风,巩固了社会根基。

——塞缪尔·约翰逊博士

好吧,我的侄儿,且听我说并记住我的话:在高原荒漠上,时间就像一个老奸巨猾的骑手,一个传奇中的匪徒,他会偷走你在阳光下的日子,偷走你的女人,并在霭霭暮色中登上火车,向你投下一个微笑。

帕布罗记住了叔叔这番话,并用自己整整五十一年的岁月,对此信守不移,体验着其中的真谛。因此,他才在沉沉夜色中,沿着桂帕山的山脊疾行而下。此处离边境有一百多公里,他一路踩着松滑的石块踉跄而行,一边攥着翠绿矮松摇摆的枝条保持平衡,开始朝着斯莱特溪谷的方向下山,到了那儿,他的身影将不再如在山脊上被钉在天幕上般一览无遗。胶皮和草绳草草扎就的凉鞋里,那双褐色大脚正一如既往地领着他穿过这片干燥的土地,向北进发——这双脚坚定不移地曳步而行,仿佛走这漫漫长途不过是要尽到脚的天职罢了。

凉鞋上面是一条泥泞松垂的灰色长裤,已被沿途的荆棘撕扯得破烂不堪。裤子上头的衬衫早先可能是灰绿色的,现在则早已颜色褪尽,衬衫背面印着“穆斯林巷,流放地,得克萨斯州”的字样。昨天,当帕布罗攀爬到圣克拉拉山峰附近时,一架直升飞机发现了他,紧接着,山下就传来了野马四驱车震耳的轰鸣声,还能隐约听到身下峡谷里边境巡警追踪他的无线电通话声。整个白天他都东躲西藏,现在是时候夺回损失的时间了。

他步履匆匆,这也理所当然,因为差不多就要到达此次行程的终点了。他含着块鹅卵石,一边不住地用舌头搅着它,好咂出嘴里最后一丁点水分。他体重一百四十磅,背包就几乎占了体重的三分之一,而那些漫漫长路和背包里的负重则使它背起来更重了几分。他调整好背包带,从一片凸出地表的石灰岩上滑下来,朝着溪谷走去,蜿蜒的溪流会把他带到一处安静而美好的水源,晚间的信号灯正在那儿摇曳。

他希望那儿只点着两盏灯,因为无论多一盏还是少一盏都意味着他在到达那所房子和完成工作之前,将不得不在黑暗中傻等。那个女人有时会有访客,所以不想让他在这种时候出现。这种不期而至不到两周前就有过一次,他没打招呼就匆匆跑来了。当时,他对她怒不可遏,并口不择言地恶语相向了一番。但她只是摆了摆手,在他面前放好玉米粉薄烙饼和水,他的一腔怒火便烟消云散了。

在帕布罗下方一百五十米、东面半公里处躺着一条响尾蛇。这是一条西部菱背响尾蛇,它蛰伏在自己的领地上,俨然实至名归的一方之主。还有一个月,它就二十高龄了;它身躯庞然,长达二米多。它成日躺在一棵牡豆树任一种豆科牡豆树属的带刺小树或灌木,原产于新大陆的炎热干燥地带,是蜜蜂采蜜的重要树种,也是家畜的重要饲料,尤指腺牧豆树。下,只有当放牧的牛群经过时才会睁两次眼瞧瞧。现在,太阳已经完全下山,一轮明月正由亏转盈,苍白的月光倾泻在北峰上,空气已变得足够凉爽,正是夜猎的好时机。

尽管空着肚子,响尾蛇仍重达十六磅,它缓缓地伸展着自己盘成一堆、平坦舒缓的身体,紧贴着泥土,把横卧的躯体转成向前的姿态,开始穿过沙漠朝着一所牧场的房子游去。它沿着这条路线游过低矮的牧草,穿过仙人掌的矮丛,在一条小路的松散尘土中蜿蜒,蜿蜒。在路的另一边,牧场房舍后约十五米处,有一个水槽正朝外慢慢漏水,逐渐形成了一个可以让它饮水的水坑。

差不多快要穿过小道的时候,响尾蛇感觉到了地面的颤动,它警觉地停了下来,双目透出无情的冷光,一如既往:黑漆漆的、直勾勾的、一眨不眨。它的信子不停地闪动,把空气中的微粒传送到上颚的犁鼻器中,然后进入大脑:这就是蛇的嗅觉。它昂起头,部分身体也随之仰起,差不多蜷成了一团惹人注目的蛇圈,凝然不动。然而颤动逐渐消退了,两分钟后它松弛下来,继续朝水坑爬去,终于爬过了数分钟前刚刚留下的靴印。

像一支手摇留声机里飘出的老歌,高原荒漠悠然入夜。在桂帕山的夜影中,一条菱背响尾蛇正在饮水,一只夜莺正在鸣唱。没几秒钟,一头野狼开始嗥叫,不一会儿,同类的应答声、合鸣声交融到了一处,一时间,究竟是谁在嗥叫,已难以分辨。帕布罗自西边沿着斯莱特溪谷的河床走来,在他沉重的喘息声中,凉鞋下石块的嘎吱作响几乎难以听见了。爬下山脊时,他已经注意到了右下方远处牧场房舍里的灯光。这灯光并不陌生,因为在他向北边流亡时就曾见过,对此他从不介意,因为他确信,住在那里的老头儿对夜幕下发生的一切都懵然无知。

离主宅西北方向半公里处另有一处建筑,它更小巧些,由泥砖筑成,四周环绕着毛枝香柏,这样一来从远处根本看不清在西边的窗口处亮着几盏灯。帕布罗会继续沿着干涸的小河道一直走到那块他用过的大岩石处,他会站在上头,把目光投过溪谷的边缘,细数窗边的灯火。求你了——他的祷告飘向苍穹深处的圣母玛丽亚——让那儿只有两盏灯。然后他就可以扔下背包、开怀痛饮了,还可以在再次向南回到自己位于圣赫勒拿的家乡和家人处之前休息几个小时。如果运气好的话,他还可以搭上边境巡警的车,被送到卡斯托伦附近的交叉路口,那样第二天傍晚就能到家了。他们当然会讯问他,但他会说他只是到北部来找工作的,而其他方面则完全查无实证。虽然帕布罗从未真正那样想过,但用美国纳税人的钱作一次归家之旅无疑是令人愉快的。对他而言,英美佬宽松的法律条文和无知的慷慨大方让事情变得更为简单。

再一次,夜莺在鸣唱。再一次,野狼在嗥叫。菱背响尾蛇也几乎饮完了水,它再次感觉到了异动,把头从水坑中昂起,静静地将这一姿势保持了五秒钟,然后慢慢往回爬向它能找到的任何掩体。有什么东西来到了水槽的另一侧,正在发出声响。由于没有与听觉相关的生理器官,蛇只觉察到了那些声响中的一部分,就是引起地层最微小颤动的那些声响,比如人类的脚步。这样一来,西部菱背响尾蛇永远都无法确定其周围的环境,而只能以一种原始的方式,对自己的感应器所能接收到的小片现实作出反应。对于菱背响尾蛇,以及生活中至关重要的大多数事物而言,当对生存无关紧要的因素都被剥离了之后,生存就简化成了食物、危险和物种繁衍。

那些声响先是旧靴子踩在沙地上所造成的柔和影响,然后是蛇无法听到的、从水槽表面拂去尘屑的沙沙声。一个男人从捧成杯状的双手中咕嘟嘟地喝水,月光随着水面波动的涟漪荡漾开来。

印第安人喝完了水,用破旧的丹宁布一种厚质棉布。衬衫袖管擦了擦嘴,向十五米开外的牧场房舍窗户瞥了一眼。厨房里透出的光亮仅在黑暗里溢出了很短的距离,透过部分覆盖着金银花藤的窗户,他能看见一个老人坐在桌边,正把玩着牌。

这位印第安人久处沙漠,对其韵律与最细微的变动都敏感异常。此时,他觉察到有什么东西靠近了,于是停下了用衬衫袖管擦嘴的动作。他转动着眼睛,没什么东西,又朝水槽另一边看去,保持了这个姿势达一分钟之久。然后他微笑着把右上臂放在胸口,手掌朝下,再以一种轻挥的姿态把手移开。这个动作属于一种古老的、不为人所知的语言,一百五十年前他的祖先曾用过这一手势,那时人们漫步在卡曼奇瑞亚印第安人一部族属地。时他们曾经这样做过。很久以前,人们曾在自由与荣耀中生活着,而卡曼奇这个名字则曾是令人畏惧与冷酷无情的同义词。

他放松下来,不再理会水槽那边的状况。分开沙漠红柳的枝条,他走上了一条偏斜的小道——离开了那条蛇,朝着南方十公里处的戴尔布罗峡谷走去。他向上望去,差点就看见了映在月影下的一个侧影,那个人正沿着山脊下行,朝着凹凸不平、被称作斯莱特溪谷的狭长地缝走去。

印第安人正犹豫地寻思着自己是否应该绕回那所亮着灯的小泥砖屋。在他离开后,那个名叫索妮娅的女人正在一边哼着小曲梳理自己的黑发,一边注视着自己在浴室镜子里的样子。她的嘴里仅存留着一丝辛辣的味道,由于同印第安人一起喝了些莎脱酒一种使用龙舌兰为原料所酿造的酒类。,她觉得稍微有点头晕。镜子是便宜货,让人的影像看起来有些变形。她觉得要是她要求的话,牧场主也许会给她买面新的,然而这偏差使得镜子里反映出来的影像都变得很窄,这就让她感觉自己比实际的五十四岁更年轻,比实际的身材更苗条。出于这个原因,她什么都没说,依然保留着这面镜子。

印第安人知道事情一成不变的道理,不管你多渴望会有一些不同的元素,该怎样还是怎样。在这个无情的世界里,人们只顾得上自己必须要顾着的东西,这些行为通过吃饭、喝水以及相互交往来完成。当他不和那女人在一块儿时,她的所作所为就与他无关了。于是他就这么思索着,拿着她给他的一塑料包食物,在夜里向自己在戴尔布罗峡谷的棚子走去,那棚子是由木头和帆布搭起来的。其间他停下来两次,抬头看看月亮,感谢它领他回家。

很难说菱背响尾蛇是否理解月亮的意义,是否也会带着一种感激之情来仰望着它。也许如此,也许不是。但这条蛇确实看起来像在仰望苍穹,然后它慢慢爬向自己敏锐的嗅觉所指引的地方——可能是一处兔子的巢穴,那里也许有足够的食物再让它维持几个星期。它游过黄色樱草花时,一时间使那些花茎纷纷折腰。

在斯莱特溪谷东边一点儿的地方,有两盏灯正在窗前跳跃着。一个背包被人从溪谷里轻轻扔了出来,它躺在地上,里面装着在美国大街上价值超过四千五百美元的东西。帕布罗紧随其后,一只手抓住了一条树根,另一只手扒住了泥土,把自己从溪谷中拉了出来,攀上了地面。

他掸了掸衣服上的河谷灰尘,调整了一下呼吸,环顾四周。什么也没有。高原沙漠寂寥无边,唯一的声响就是远处一只母兔子的尖叫,但距离太远了,帕布罗根本听不见。

温切尔·迪亚正坐在牧场主房的厨房里,他听到了这尖叫声。他以前也听过这样的叫声,所以既不惊讶也不警觉。在这沙漠中,大自然是冷酷无情的:黑夜里的尖叫,一两个月后森森白骨就任人践踏。矮草丛中的死亡而已。

桌子底下,一只狗昂起了头,她的年纪以狗龄计算已比温切尔还大。她的头僵着,喉咙里低低咆哮。这只狗是牧场建起来的时候就跟来的,曾经一度她会跳起来推开纱门,她把这方寸之地视为自己的属地,在这片领域中无论发生了什么事她都要冲出去一探究竟。然而现在,由于关节炎的折磨以及十四年来始终保持警觉的困倦,她只是把头搁在爪子上又继续睡去了。

温切尔说道:“没事儿,宝贝儿。随它去吧。有什么东西抓住了一只野兔,就这么回事儿。”

他挺直了肩膀,洗着牌,一边瞥向外面的夜色,那里有什么东西正离他越来越近。他可能已经知道了,或者已有了一种感觉,因为老赌徒们饱经沧桑,历经风霜,有这种智慧,能够在邪恶到达之前先行嗅出它的味道。

也许这就是他为什么把手伸向了悬挂在左臂下皮套里的点三八自动式柯特枪,并触及了它的原因。也许这就是他为什么穿上了上好的灰衣服和定制的靴子,为什么先前又确保车库里那辆开了十年的凯迪拉克加好了油的原因。白天已经过去了,夜色依然弥漫,而这里总有些什么让人感觉不对劲。温切尔·迪亚时刻准备着,这种戒备出于某些模糊的理由——和他意识底层最微弱的颤动相关。

有个歪念头溜进了他的脑海,偶尔它就会这么溜进来,要是杰瑞尔没有脱掉衣服在柯特挪威的赌桌上裸舞,他就不会有足够的理由把她一屁股踢到牧场大道上,踢回拉斯维加斯或随便什么地方。除此之外,她可能依然在这儿陪着他,他就不会如此孤独了。她也不会寄给他那些恶心的、向他要钱的信,也不会在深夜给他打又臭又长的电话,电话里充满了模糊的威胁,告诉他如果他不寄来那个她所说的分居赡养费的玩意儿,她将会如何如何。温切尔·迪亚不知道什么是分居赡养费,得克萨斯州的法律条文里也没有这个词。

他洗着牌,看着外面的茫茫夜色,开始略带紧张、断断续续地哼起一首歌,这歌是一个维加斯音乐家为他而写的:

坐在桌边,穿着我最好的衣服,蓝色背带拉扯着我的肩膀……

2

西北方向半公里处,一所小泥砖屋里燃着两盏晚间的信号灯,索妮娅边梳理着黑发边注视着一面镜子,镜子有着可爱的瑕疵,让她看上去比实际年轻了许多。

印第安人在月光下赶路。菱背响尾蛇也在朝着某个方向挪动着,目的鲜明坚决,或至少看起来目的明确。一些植物在劲猛的夜风中摇曳弯曲,投下阴影,响尾蛇就像另一团阴影在其间瞬息穿梭,直到它游动在地面上的身影愈行愈远,微不可见。

帕布罗已精力集中,打好背包。只有半公里要走了,腿脚也开始打颤,既然他已离休息的地方这么近了,那就不妨充分地体会一下疲惫的感觉。下一趟行程他可得买支更好的手电来行路,还得要求负重轻一点儿。他已经这么决定了。虽然要对自己所应付的人提要求需要小心谨慎,但至少他可以礼貌地询问下一趟是不是能把重量减轻些。

如果不成,那他也只能暗自叹口气,背上人家给他的东西,然后拿着钱上路。往北方跑一趟单程所能拿到的报酬是他妹妹在加工出口区指美墨边境的加工出口区和自由贸易区。卖命半年的薪水。美国人沿着边境三三两两地种了些植物。对于一个曾在一处四十公顷的岩石地上做农场工的人而言,梦想在塞拉马德雷墨西哥著名山脉,盛产矿物。凉爽湿润的山脉上拥有一座小庄园已经不是奇思异想,而是可以实现的美梦了。他梦想有树有水、孙儿绕膝,小孙子拉着他的手,和他一起漫步森林,在清涧里垂钓,正是这幅美图在那些漫漫长夜中支撑着他,让他的腿得以带他穿过北部那些高高的、寂寥的山峰。

帕布罗走向泥砖屋,就在那儿,索妮娅已仔细梳好了头发,并又检查了一下那两盏灯,确保两盏灯、且只有两盏灯在面朝斯莱特溪谷的窗口闪烁。一个苦力,很可能是那个表情严肃、穿着破裤子的小个儿男人——轮到他了,她猜想——该在今晚某个时候到。他会饥饿难耐,臭不可闻。而她则会给他些玉米饼子,让他睡在地板上,然后确保他在太阳升起之前离开。紧接着她会擦洗地板,并把泥砖屋的三个房间都通通风。

在主屋那儿,温切尔·迪亚抬头看了看洗涤槽上的挂钟,十一点四十三分,离他上次抬头看钟只有七分钟。他把两副纸牌叠在一块儿洗了洗,开始晚上的第二次维吉尼亚里尔单人牌戏,这个游戏难度非凡,极富挑战性,足以搏得扑克高手的青睐。

离温切尔·迪亚的厨房西方偏北处,厄尔巴索城正舒展着肢体,在欲盈的月亮下依然未眠。在一个卡车驿站坚硬的、沾染油污的站顶上,一个和帕布罗身高一样、体重相差两磅不到的男人站在那里,他的目光穿过了汞汽灯,遥望着一轮明月。他走出强光,再次向上仰望星辰,那些星辰比他记忆中透过洛杉矶的薄霾能够瞧见的还要多。银河在夜空中拉出一条柔和的宽带,他感觉这皎皎天河从未离他如此近过。

“马蒂,你准备好了吗?还是你打算一辈子就这么瞅着天空啦?”

“不。”

“什么不?”

“我准备好了。你好了吗?”

当他的同伴往一个皮夹里塞零钱时,马蒂走到一辆奶油色的林肯大陆前蹲了下来。他很小心地不让泥土弄脏自己昂贵的套服以及套服下价值八十美金的白衬衫,探到副驾驶座的挡泥板下头,碰了碰用管道胶带粘在引擎支架上的金属盒。

“下头一切正常吗?”

“对,不错。这些盒子依然粘得很紧。”

康尼车开出了卡车驿站,转向I10大道,特别定购的宽为EE、十三号的寇翰牌平底鞋用力踩了踩,车子加速了。

“再看看地图,”司机说道,“这该死的乡村让人摸不着边,开来开去还是乡下。我觉得我是在一片混账沙漠上或是外星球之类的地方瞎转悠。”

马蒂打开顶灯,展开了一张得克萨斯地图,手指沿着他们前头的道路移动着。“我觉得我们往东再有三小时,或者三小时再多点儿就能到那个叫做克里尔塞格诺的小镇了。我们就在I10道上开,一直开到范霍恩,然后以九十码的速度向东南方向开。”

他从里边夹克的口袋中掏出一张纸。“这份人家给我们的手写地图上显示,我们要找的地方过了那个镇还有二十四公里,在一个叫做斯莱特溪谷的地方附近。应该是座桥,挂着个 ‘斯莱特溪谷’的标识。现在差不多十二点了。我们应该在三点左右到那儿。然后这事就成了,每个人都能去睡觉了。对吧?”

“马蒂,关上灯。它太刺眼了,灯开着我看不清楚。”

“马上。我在找那个边境巡逻站的位置。先前我做了标记的……对了,就在这儿。它就在I10道上,沿着这条路往前开大约一小时,在塞拉马布兰卡附近。塞拉马布兰卡,它在英语里的意思应该是‘白色的高山’什么的,对吧?”

“马蒂,拜托你这混蛋关了这混账灯成不成?”

马蒂折好了航道地图,把手写地图卷了起来,然后关掉了灯。“一旦我们通过了那个边境巡逻站,我就会感觉好一点儿了。你觉得他们会把咱们拦下来吗?”

“才不会呢,他们不会管我们的。他们要找的是非法入境的劳工。人家是这么告诉我的。”

“希望你是对的。我可不想没了这些武器。钻到汽车下头把管道胶带拉开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马蒂转了转脖子,从副驾驶座的窗口向外望去,想再看一看天空,真希望自己能好好体会一下月亮——以一种他无法企及的、虽然自己依然拥有却仿佛正逐渐消逝的方式——而在他这乌七八糟的一生中他还从来没有好好研究过月亮。最近他思忖着加入一种宗教,想干点什么来消磨时间,顺便为自己的生活找个焦点。或许去参加后期圣徒会或者耶和华见证会吧。上个月这两个教派的代表都曾登门拜访,并和他谈了谈。他已经认真地看过他们留下的小册子,但看起来都让人觉得迷惑不解,并且教义中都包含了某些义务约束和誓约保证。他不确定自己能否把这些东西融入自己的工作和生活方式中。

“不管怎么说,这主意蠢透了,把枪粘在那种地方,”他说,同时身子往下滑了滑,让膝盖屈起来,臀部靠在座椅边缘。“如果那些边境巡逻和我们认真起来了,你觉得这把戏能糊弄他们吗?妈的,不可能。这主意蠢透了,对吧?”

“好吧,是人家让我们这么干的。我们就遵命行事吧。”司机上下打量了马蒂一番。“嗨,你他妈到底想干吗?跳凌波舞还是干吗呢?”

“我在找那见鬼的月亮。你觉得我还能在这儿干吗呢?蠢透了的主意,就这么回事儿,把枪粘在挡泥板下头。上帝啊,现在我看见它了。多大的月亮啊!瞧见了吗?”

马蒂有个恼人的坏习惯,不管正说着的是什么话题,他几乎都会以一个问题来结束,有时候这问题需要回答,有时候则不需要。这简直能让人发疯,因为如果你在他边上的话,你得花上一半的时间来决定是否有必要回答他的问题,如果有必要的话,就得把另一半时间花在想出个答案上头。

除此之外,他还有点儿古怪,但总的来说,他还是个有用的家伙。他身上最好的品质就是他丧心病狂、是个好枪手。马蒂并没有超常的智慧,但在工作时他总是镇定冷酷,从不瞻前顾后,并且总看起来对工作有狂热的爱好。他说,从某方面来讲,杀人就和性事差不多。但在擦好枪、上好弹之前他从不进食。这是他坚守的一个规矩。

司机思忖着马蒂的复杂性,然后摇摇头,点上一支万宝路香烟,稍微提了提速,使劲把康尼车开进了西得克萨斯的夜色中。

每个住在克里尔塞格诺的人,包括早晨呆在刺木咖啡馆里喝咖啡的那伙人,都十分肯定温切尔·迪亚不是通过做牛畜生意来获得小镇东部那七十块地域的。这个结论是他们从眼下的迹象中总结出来的:获得土地之后,温切尔把放牧权租借了出去,而一个真正的牧场主是绝不可能这么做的。当然,他在三十头长角牛头上打上了自己的烙印(宠物不算在内),基本上他把它们看作了一道移动的风景线。此外,根据杰克所说——他拥有放牧权——温切尔正让一个印第安人擅自盘踞在那块土地上。

因此,他们就揣测出了这么多,并疑惑着为什么古老的F地首先就落到了这个异乡来的陌生人手里。然而确实有人指出,有些人还记得很久以前这里曾经有个叫迪亚的边境巡逻人,他的巡逻站就在克里尔塞格诺附近,也许这个叫温切尔的家伙和他有什么关系。

当那帮人准备离开刺木咖啡馆,正用抛硬币来决定谁为咖啡买单时,有个人开口说:“你知道,F地几乎在西得克萨斯刚起步的时候就属于康伯乐家了。老法叶·康伯乐过去常说,他可以在五点就单人单马跑到这儿来,带着马鞍、兴致勃勃,而离开的时候可能只拎着那只马鞍。但他打死了几个盗马贼,清空了桂帕山里的狮子,忙了个屁股朝天,把这地方从平地上建了起来……就靠他、他老婆和那些非法劳工。它不算是个真正的大农场,但从它作为遗产的意义上而言,四万五千公顷也不算寒酸了。他们从桂帕山挖了点儿白银出来,就这么过了那几个穷年。”

另一个人接口道:“嗯,到了第三代事情就开始变糟了。比起看牧场,小里克·康伯乐看起来似乎总是对在鲁伊多索滑雪和在拉斯维加斯闲逛更感兴趣。”

第三个人说道:“有人告诉我,拉斯维加斯和里克放弃F地并离开小镇这事儿可是密切相关哪。以前当利兰旅馆依然设着全年无休的扑克牌局时,他经常上这儿来。大伙儿都知道他是个放纵的玩家。有些人在拉斯维加斯撞见过他一小会儿,就在沙漠客栈,我想他们是这么说的。据说他喝酒喝得可厉害了,老是对那些老千大吵大嚷,骂骂咧咧。以上帝的名义,就算他对出老千这活儿说得再多,也还会有人出老千的。并且,以上帝的名义,他还要去修什么人的运货马车。你知道,里克总是性子急。顺便说一下,注意到温切尔给这地方重新起了个什么名字吗?”

第一个人又说:“妈的,也许你是对的,杰克。我从没把那些事情连起来想过。该死,他管它叫两对。这名字有点儿意思,不是吗?”他边说边比画着在空中画了温切尔的标志。

“说到两对,他带到这儿来的那个女人身材如何呀?”杰克向上翻了翻眼睛,短促地吹了声口哨来表达对那图像唤起的内容有多欣赏。“那该死的女人叫什么来着……杰蜜玛、杰奈、杰若之类的?你猜她多大年纪,也许四十?她在这儿的时候整天套着克里尔塞格诺风格的t恤和紧身牛仔裤,他妈的穿得还挺好看。”

其他人点了点头,开始浮想联翩地回忆起杰瑞尔在菜篮子市场的走道上推着杂货车来来回回的样子。一群推着小车的牛仔似乎总是跟着她或“碰巧”撞上她,他们相互挤眉弄眼地傻笑着,好像在交换黄色图片的中学生似的。

第三个人开口了:“是啊,有次我听人说她还在一场选美竞赛中荣获蒙大拿州小姐呢。当然,那是在她年轻的时候。”

第四个人说道:“好吧,回归主题吧,说起来,对于扑克玩家而言两对并不算好牌啊,那块地的尺寸也差不多就这样。深井地域。要是你想找点儿什么东西,非得往下凿五百米不可。老法叶过去常常这么说他的水源:‘要是我不能从天堂弄到水,那就只好从地狱提溜上来了。’”

每个人都大笑起来,站起来打算离开。

“妈的,真想老法叶啊,我猜他是十八还是二十年前得的肺癌。看看吧,小法叶不是在法叶过世十年后就死了吗?当时就是在戴尔布罗峡谷里,那头喷着鼻息的阉畜牲把他踩了个稀巴烂。”

有一两个人点了点头。

“那是匹油滑的野马。从前小法叶自己也时常这么说。他说要不是他明察秋毫,他是绝不会让他们阉了这马的。那阉马跑回来踩在他身上,鞍头砸断了他的胸骨和四根肋骨。剩下的胸部组织已经没法维持呼吸。六小时后里克发现了他,他已经死了,马正一边吃草一边往另一面挪,安静地一路拖着小法叶,他的靴子紧紧地缠在马镫上。”

他们互道再见时,咖啡馆外头的阴影在沙漠的日光下显得格外清晰而纯净,每个人都压低了自己的帽子,在这晨光中各走各路。紧接着,温切尔·迪亚的漫漫长夜便要来临了。

厨房的灯光反射在黑木墙上,墙壁吸收了部分灯光,颜色醇厚得接近琥珀,温切尔结束了他的第三局单人牌戏,又开始洗牌了。洗涤槽上方的挂钟显示着十二点四十。头顶上的风扇慢慢地转动着,每转四圈就嘎吱嘎吱地直叫唤。

来看看温切尔的手吧:手指修长、纤可见骨。这双手上虽然有褐色斑点,却依然轻盈柔软如同魔术师的手,他就用这双手操作着父亲教授给他的经典洗牌动作。他的右手握着上半打牌,左手拿着另半打,把两打牌边对边。他的拇指搁在朝向自己的牌边,食指弯曲着搭在牌上,其他三根手指撑着拇指对面的牌。他用拇指弹洗了一下牌,松开,让它们滑成一打。切入,抽出下半打牌,把它放在另半打之上。再做一次,然后是一次、又一次。

温切尔可以在十五秒过一点点的时间内洗上四次牌,包括切牌,并且动作从容不迫。他练习过许多次。当他洗牌时,他想到了露辛达,希望她一切都好。露辛达可是个比杰瑞尔好得多得多的女人,在这样的夜里,尤其是在今晚这样的夜里,他怀念着他们之间一度拥有的岁月。他静静地捻着牌,思忖着自己是否应该给露辛达打个电话,看看她现在过得怎么样。

五十二年前,让我们沿着曲折迷离的生命之旅,回溯到1938年温切尔的十五岁生日。那天他父亲领他来到了沙漠里。他们坐在一辆福特双门轿车里,目光穿过里奥格兰德,朝着北墨西哥的卡门斯墨西哥一沙漠盆地。望去,它高矗入云、岩石耸立,尘土和沙砾乘着傍晚的劲风,把汽车的金属部件敲打得砰砰作响。灰尘形成的小旋流上升着,盘旋着,旋过他们面前的地面,在成形和旋转时就一面狂舞原文为弗拉明戈舞,是一种源于西班牙吉普赛人的节奏强烈的舞蹈。,一面消亡。

他的父亲点了支烟,吞云吐雾了近一分钟,然后用雪茄朝着墨西哥的方向指去:“墨西哥人基本上是好人。我喜欢他们。他们的国家糟糕透顶,但我喜欢那儿的人。”

他又抽了一分钟烟,然后安静地开口说道:“温切尔,我之所以把你带到这儿来,是想和你稍微谈谈你的未来,接下来我就要谈谈这个了。我的想法是,一个人若要安然度过一生,只需要知道三件事,它们在英语里都以P开头:手枪、扑克、高速列车。那些东西会保护你,维持你的生活,带你去你想去的地方。”

他父亲向前座下面探去,取出了一支口径为点四四的左轮手枪、三盒子弹和两副依然包装完好的扑克牌。那是一支1887年产的雷明顿牌手枪,从它的外表可以看出它曾被频繁地使用过。“牌是新的,手枪曾属于我的一个朋友,里奥·道金斯……我想,这名字你听过一两次。”

温切尔觉得他以前听到过这名字,但他父亲看起来熟知分散在长达二千公里的江河沿岸的每一个人,这条江隔开了得克萨斯和墨西哥。山姆·迪亚总是在讲故事——一个接一个的片断——关于人们是如何相互融合,而后又如何失去了自己原本独立的本体。温切尔可能就是从那些事件中听说了里奥·道金斯的,当他想着这事时,他很确信自己记起了关于一次未遂的骑兵战役之类的事儿。

千真万确。他的父亲朝着西方挥了挥雪茄,说道:“当第七骑兵团在华雷斯附近对潘丘·维拉墨西哥历史上著名的开国功臣,是一个很有争议的人物。因为他既是反抗外国殖民者的英雄,也是一名崇尚武力、杀人不眨眼的凶神。实施那次著名的暗杀行动时,里奥是唯一牺牲的人。这是美国历史上最后一起真实的、伟大的骑兵战役,由汤米上校——‘粉胡子’汤普金斯领导。他们告诉我,那可真是件了不得的大事,开始得轰轰烈烈、美妙荣耀。在它沦为一场混乱之前,里奥的马狂奔着踏进了一条灌溉渠,就这么摔断了里奥的脖子。也不知道那匹马是怎么从渠里爬出来的。里奥造马道可是一把好手,我可以告诉你,如果在这件事上他有任何选择余地的话,他无论如何也不会选择这种死法的。不管怎么说,我从他姐姐那儿拿到了这把枪,现在我把它交给你。对现在的你而言,这有点儿残酷,但你终会长成铁血硬汉的。”

温切尔握着枪,把它翻了过来,注意到沙漠的夕阳在枪管上反射着光亮,此时他的父亲抽着烟,出神地望着墨西哥。

过了一会儿,这个热爱大江、喜欢墨西哥人、走到哪儿都带着徽章和左轮枪的男人又开腔了:“温切尔,这些事都别和你母亲说。她会大发脾气的。对枪她倒是不会介意,在这儿枪只是一个男人寻常的工具装备而已。但牌就截然不同了。”

“你妈妈总觉得你应该做个医生或律师什么的。她从来就没有真正了解过男人,总是从女人的角度看事情,我想这也是很自然的,我努力在使人们理解的是独立的概念。我大半辈子都在为政府干活,现在我就在这儿告诉你,那不是什么好路。并且,在大多数方面,医生和律师只是零售商而已,依赖人们去他们那儿寻求服务来过活。”

“现在,”——他的父亲开始健谈起来,言语也变得开阔,他的手势幅度越来越大,挥过了边境又拂了回来,沿着大江、扫过了所有可以测量得出纬度和风压的地方——“学着打牌,学得比任何人都好……你可以以此谋生。就像哈里斯的雄鹰一样自由翱翔,无人束缚。明白了吗?”

温切尔点点头,感到有点困惑,他从没想过靠打牌谋生,也丝毫不确定自己是否希望生活变成那样。他一直都倾向于成为一个牛仔,或成为一个像他父亲那样的边境巡逻人,甚至去做个矿业工程师,就像他在得林瓜汞矿挖掘场看见的那些脚踩靴带高系的靴子、头顶宽边帽的男人那样。他并不十分晓得矿业工程师是做什么的,但他喜欢他们的衣服,欣羡他们手里拿着图纸走来走去、指导那些干脏活的人的样子。做一个矿业工程师自有其妙处,可以在户外工作并且能够发号施令。这种组合令人难以抗拒。

山姆继续讲道:“我不是什么专家,但我还是懂点儿什么的,等会儿我就先给你演示怎么洗牌吧。然后我会教你不同扑克牌戏的基本知识。但是,一个职业牌手的标志是能够轻柔地、毫不费力地玩牌,让它们舞动,让它们开口说话,让它们去该去的地方、做该做的事。”

“当你掌握了近一半的基本知识之后,我会把你介绍给费恩·布莱奎特……你见过他的,那个满脸狡黠、在桑德比特商店闲逛的家伙。人家可不是无缘无故叫他丛林狐狸的。费恩是西南部最厉害的老千之一,他能告诉你在那堆坏动作里要注意些什么。他总是穿得花枝招展,似乎从没为生计而工作过。那是因为费恩知道别人不知道的事。当他教会了你那些花招后,你就能马上认出大部分的老千和骗子。玩得足够好的话,你根本不用出老千,并且也根本没必要那样做。就像我和你说的,我之所以想要你向费恩学习是为了让你知道该怎么看、该注意些什么。”

“在这儿你得自力更生,温切尔。我猜这就叫做资本主义,并且所谓的大萧条指从1929年开始,大约持续至1939年,在北美洲、欧洲和世界其他工业化地区发生的经济衰退。并没有多少结束的迹象。然而,总是有人在赌博,不管时局是否艰难。这看起来有点儿奇怪,但却是真的。这和信念相关——人们相信自己可以排除万难、投点小本就能赚大钱,通常他们会在赚大钱的白日梦里输掉自己的小钱,其实他们本可以把这点儿小钱投资在更好的东西上,慢慢通过自己的努力把它变成大钱。”

小温切尔对他父亲说的话相当不解。这一切听起来像是一个危险的、有点儿骇人的成人世界,充满了诈骗者和老千,还有那些硬汉,他们可能不会容忍借口或稚嫩行为。和成为一个牛仔或边境巡逻人或矿业工程师相比,这种生活听起来更充满了不确定性。

“那么,温切尔,你对这一切怎么看呢?”

在十五岁的时候,男孩还有点儿笨拙,还没能同时协调自己的思维和身体。他展齿向父亲露出了一个半羞涩的笑容,并耸了耸肩,他不知道究竟该说些什么,便安静地呆在那里,沉默不语。

“好吧,你可以尝试一下,结果还是不行的话,那也没什么关系。温切尔,我并不是说你必须得做我和你谈的这些事情。只是给你提供一些选择,这些选择和你现在正考虑着的那些可不一样。”

他们开车返家,山姆两只手抓着方向盘,冷却的雪茄叼在左嘴角。小车在大石块和仙人掌上高高低低地颠簸,而温切尔则把手搁在膝头上,攥着手枪仔细研究。

“这是一把装弹式手枪,温切尔。”他的父亲叼着雪茄对他说,每说一个字烟头就跟着上下摆动。“不像我用的左轮手枪那样能弹开。每次你扳动旋转弹膛后面的拉杆,你就会看到一个弹膛。枪管下头的退弹杆回拉,把空弹壳退出来,接着你就把一粒新的子弹塞进去。也是一个动作——在开火前你得扳下扳机。重装弹药的时候有点慢,但它依然是有史以来最棒的老式手枪之一。明天我们到屋子后头去,我会演示给你看枪是怎么使的。”

温切尔扳开拉杆,往点四四手枪的弹膛里看了看,里面空空如也。里头空间很大,他的小指一半都能塞进去。

他们的房子有四个房间,由泥砖草草造就,这儿既是家也是边境巡逻站。他们快到家时他的父亲再度开口:“温切尔,在赌博的时候千万不能喝酒,戒掉这个危险的习性。也绝对不能斗狗或斗鸡,或公牛斗狗熊。那些血腥事不体面。”

“还有赛马,这运动相对高贵些,但依然缺乏用个人的控制力来影响结果的元素,基诺一种赌博游戏。和其他那些纯粹靠运气的游戏也是一样。生活本身就是一种赌博,不要让自己置身于难以驾驭的情形中。这个道理我明白得太晚了,这也是为什么我觉得自己的现状有点儿停滞不前的原因。”

又来了。这套论调温切尔早已全都听到过,从他父亲那里,从其他男人那里。他们的用辞并不完全一致,但吐词的声音和感觉是一样的,隐含在那些词后面未能吐露的想法是一样的。他的父亲,那些男人,都是一种感觉——感觉有些事情自己无法企及,这给人一种印象——他们有过梦想,却从未按照自己的梦想生活过。但那时,生活是有限制的,每个人在二十来岁的时候都认为事情会永远那样发展下去,但实际上却并非如此。

他们走进院子时——如果灰尘、沙子和仙人掌可以算作是院子的话,温切尔的母亲正奋力在晚风中从绳子上往下收拾洗过的衣服,晚风席卷着沙砾打在干净的衣服上。一个边境巡逻人的生活既艰辛又孤独,因为有时他可能得花上数天沿着大河巡逻。但温切尔总觉得他母亲的生活更为艰辛、更为孤独,至于这艰辛与孤独具体体现在什么方面,他自己也难以定义。她的脸庞饱经风吹雨打,变得黝黑干燥,这使她看起来比实际的三十八岁更加苍老,但当时所有在高原沙漠上生活的女人看起来都是那个样子。当然,男人也是一样,但在温切尔的思维方式里,男人——出于某种原因——饱经风霜的痕迹在他们身上看起来更加自然。

南希·迪亚有时会随性地微笑一下或干脆哈哈大笑,但温切尔也会看到她在夜晚凝视着星辰,或在寂静的清晨透过窗户望向北方,目光悠远绵长。她来自一个大牧场家族,就是住在敖德萨附近的温切尔家族,她已经习惯了人们来来往往的喧嚣与谈笑。而几乎没有人来拜访他们的边境巡逻站,除非是个得克萨斯骑兵巡逻警或另一个巡逻人,他来接温切尔的父亲和他一块儿出发,到某个地方去追捕走私者或盗贼什么的。

每隔两三个月,他们全家会到克里尔塞格诺去购买补给品。当他的父亲与各个执法人会面,或在比格班德武器店和大众购物商店购置弹药、马勒和绳索时,南希就在前街的干货商店里检视布料和纽扣。在他们返回边境的路上,她总是看起来特别安静而孤寂。小车在砂砾路上颠簸前行,她不太说话,只是透过边上的车窗凝视着外头,裙装衣领狭小让她感觉有些烦躁和难受,目光时而向外,时而向上,沿路投向外面,看看可能有什么景色,同时对已有的景象也并非完全不满。

小温切尔也是孤寂的,从那时起就已开始,虽然他从没注意到这一点,直到多年以后才想起来。这不过是事情本身的形式以及事情的发展方式,抱怨这些并不会带来任何好处,即使他曾想过要抱怨一下。

他的母亲于早餐后在家里教他三小时,午餐后又教他一小时。然后其他的时间就全归他了。他去里奥格兰德捕鱼,用家里3030的鞍座枪猎鹿或猎野猪,用猎枪打下蓝色的鹌鹑和鸭子,还收集印第安人的手工制品。有时候他带一匹马出发,去探索印第安人的废墟,或者,在天气更凉快的时候,只是望着变幻不息的浮云,看着它们流泻而下,如同一条大河般覆盖在卡门斯上空,又与下方更温暖的气流相撞,再次高高升起,遮去了所有的山峰。

或者他会走到远处,远到从那所房子看不见他的地方,坐在一块平坦的岩石上练习洗牌,一直在思忖着这一切是多么奇妙——人类被漫无条理的困境所吸引,并对印上数字和图画的纸片抱有丰富的幻想。更奇妙的是,你居然可以以此谋生,只要你掌握了纸牌,并且学会让机会更多地跟着你的想法走就行。差不多每个礼拜,他的父亲都会驱车把他带离那所房子,向他演示基本的扑克游戏,以及在车座上理牌和发牌的手势。

在温切尔收到手枪和纸牌的六个月之后,他的父亲在一个星期天把他带到了沙漠上,叫他带上一副牌,并嘱咐他别让母亲看到。“我们要带上那支点四四口径的枪,这样看起来我们就像是去打一小会儿猎。”

他们来到了温切尔常去的那块平坦的岩石处,他的父亲微笑着说:“让我看看你牌玩儿得怎么样了,温切尔。”

男孩依言照办,洗牌、发牌、切牌,然后抬头看着父亲。

3

“太棒了,我说,实际上是棒极了。你还需要多做一点点洗牌的练习,但从目前来看已经很好了。昨天我在桑德比特商店碰见费恩了,我告诉了他我想让他教你一点儿东西。他说他很乐意教你。顺便问一下,哪种牌更好,顺子还是三张同号牌?”

温切尔毫不迟疑:“顺子。”

“两对好还是三张同号牌好?”

“三张同号牌。”

“两对加翻起J好还是一对加翻起A好?”

“两对总是比一对强。”

“两对好还是一对最大的对好?”

“两对。”

“同花顺好还是顺子好?”

“同花顺。”

“在顺子扑克中的首圈打出大同花顺的赌注比例是多少?”

“650000比1。”

“很好。你可能在一生中只见识到一两次大同花顺,所以别指望有那样的无敌手气。在又长又闷的牌局中,大部分的钱都是被手气平平但玩法高明的人赢去的。一次多推进一点点,总是把今天的所得堆到昨天的所得上头去,这是生活中的一种通用法则,我管它叫作微量盈余的价值。”

“现在,只抽补一张牌就把两对换成一副葫芦三张同号牌加一对。的几率有多少?”

温切尔总是很努力地去回忆那些特定的赌注比例,并迟疑不定。他抬头看着他的父亲说道:“大约……11比1吧?”

“说对了,但你必须得熟练计算,熟练到你可以把注意力集中在牌戏的流程上,而不是关注数字。你正渐渐上道呢。保持下去。”

他的父亲又微笑了:“你母亲说最近你的数学进步了,而她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我们去商店吧,去找找看费恩。我并不赞赏他的道德准则,但我确实很尊敬他的技能。

“并且关于费恩,我得提醒你一下。他可以吹得天花乱坠并对着树洞低语。他能让你的思维有这种趋势——认为他什么事都做得一级棒,包括女人、马匹以及用巫术寻找水源。把注意力集中在他说的关于打牌的那些事情上,至于他灌输给你的其他那些废料都当作耳边风。”

一九三八年的秋天,正午的温度依然达到一百华氏度以上,虽然可以从某些事情的迹象上看出,再过一两周天气会稍稍凉快一点儿。那些事情是关于傍晚的阴影的,它从仙人掌和汤普生丝兰丛间影影绰绰透出来。那些事情是关于风的感觉的,它一路旋向北方,把悬挂在桑德比特商店撑杆上的一面得克萨斯旗帜吹得猎猎飞舞,偶尔随着一阵尖利的风啸劈啪作响。

当他们来到店里的时候,费恩正坐在前廊。他斜躺在一张椅子里,靴子搁在围栏上。他正专注地研究着一只拴在金链条上的金表,仿佛世界末日就要到了,而他正努力盘算着自己还有多少剩余时间。

在温切尔的脑海里,当他回想起自己的生活时,总觉得它像个故事,仿佛一切从未真实地发生过,而只是道听途说。生活就好似别人生活中的篝火。一串百转千回的虚假片断串在了一起,就好像在一个草原之夜燃起了一堆火。下一秒钟,火堆依旧,但已渐渐黯然熄灭,当长途跋涉后的骑手们讲完了故事,裹紧毛毯、酣然入睡时,火堆便逐渐化为温暖的灰烬。

温切尔拿着面前的牌,洗牌、发牌、理牌,但已没有心情再玩一次维吉尼亚里尔单人牌戏。他站起来倒了一杯水,靠着洗涤池从玻璃杯里啜饮了一口,然后又把水倒进了排水道。他斜拿着酒瓶,研究着它——第三次满杯。他倒出两指高的酒,执着玻璃杯进了桌球房。已经差不多凌晨一点了。

在距温切尔西北方向半公里处,帕布罗正在黑暗中穿行,他已全身脱水,精疲力竭。终于撑到泥砖屋的时候,他的脚步已沉重无比,凌乱不堪,如同一个盲人在艰难地蹒跚。甚至在这凉爽的沙漠之夜,他这一路上也早已把衬衫汗湿了不下百次,他知道自己身上的味儿比一头在盛夏被宰杀、又放了四五天的狮子更难闻。他轻轻叩了叩西边的一扇窗户,那女人出现了,她移开窗户,沉默地伸出了手。他把包袱递给她,自己也跟着爬过了窗台。

她立刻就开始滔滔不绝、慷慨激昂地控诉他身上的臭味,叫他离开自己的卧室到厨房里去。帕布罗注意到,卧室里闻起来也不怎么样,弥漫着浓重的味道——混合了性事、莎脱酒和从事非体面劳动时大汗淋漓的汗味。床铺并未整理,凌乱不堪,一只枕头上还横着个空酒瓶。窗边的桌子上有一根快燃尽的蜡烛,冷却的烛油挂在烛身上,像是给它穿了条裙子,烛油还顺着烛台流到了桌上。名叫索妮娅的女人热好了菜豆、米饭和熟小山羊肉,帕布罗就坐在她那漆成绿色的桌子边。桌子的贴箔已经脱落了,好几个地方都有深深的刻痕,它已被康伯乐一家长期使用过,后来又被那些为他们工作的人使用过,留下了这些疤痕和污迹。他喝了三杯水,然后双手扶着头静静地坐着,想不起来自己曾几何时这么累过。朝北跑这一趟可不容易,得有年轻人的体力和意志,而帕布罗一样也没有。他也知道自己很快就不能为同业联盟驮运货物了。但他希望在那之前他可以先在高耸凉爽、水源丰富的塞拉马德雷那儿弄到一小片土地。坐在女人的桌子边,帕布罗再次强迫自己,把朦胧的希望看作一个与自己订立的约定,想象着绿树与流水,以此来强化约定的效力。

当他的食物准备妥当时,他已把头靠着交叠在桌上的双臂睡着了。

女人粗暴地摇晃着他,说道:“醒醒,你这老头儿。把你的东西吃了,再睡上几个小时,然后就离开这儿。”

帕布罗疲软无力地把菜豆、米饭和熟小山羊肉卷进一张玉米薄饼,然后吃了起来,他目光低垂望着盘子,却不看那女人。她倚着炉子看着他,心里想着是否要上报告诉他们,这个叫帕布罗的人每次到达都已疲惫不堪,也许该建议他们找个更能干的人来替他。这个地方的执法人可多了——得克萨斯骑兵巡逻警、边境巡逻站、毒品强制执法管理局美国的缉毒机构:DEA (Drug Enforcement Administration)。、州骑兵和其他警察。他们知道帕布罗正没日没夜地朝着北部赶,索妮娅不想让他们逮住这老头儿,他会口无遮拦地把什么都说出来。

他抬头瞥了她一眼,眼中雾气迷蒙,双手由于疲劳而颤抖着。圣母玛丽娅,索妮娅思忖着,他看起来可能手里攥着一张玉米薄饼也能睡着,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就好像一座象征田园生活的塑像。

“我已经在你边上的地板上铺了一条毯子。我会在日出前两小时把你叫醒。”她皱了皱鼻子:“你爬到你老婆身上去时也这么臭吗?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你老婆可真够大度的。”

“我想我可能是发烧了。”帕布罗说道。

“你需要睡觉,老头儿,就这么回事。”

她这么说着,把包裹拿进了自己的卧室,随手关上了身后的门。随后她会从包里刮出两盎司来,作为放到朗来福山洞里的个人储备,之后把包裹里的货物重新放置到一个手提箱里。她的藏品由那个住在克里尔塞格诺的年轻音乐家处理,当她把新的一批货物拿给他时,他总是一边付钱一边告诉她这毒品质量有多好,付款价格为每磅一百五十美金,并且他还得再支付四百美金来把它们打包运到更远的地方,去卖给他的朋友。那些朋友抽着这些玩意儿,暂时从漫无目的,或者看起来漫无目的的生活里逃开一小会儿。虽然过了一会儿这种舒适就变成了使生活一无是处的原因,但药力带来的幻术能使人们对这种转变视而不见。

索妮娅会花三个晚上把两个手提箱打包装上一辆手推车,把它们放到一个藏匿之处——横跨斯莱特溪谷的大路桥下。那个叫作诺皮的男人会在凌晨两点开着他的新别克车去那儿,调整好到达时间,确保自己的车是荒废的西得克萨斯大路路段上唯一的一辆。他会停在桥上,迅速地按四次喇叭为号,然后取走手提箱。他会在原处给她留下两只空箱子,付钱给她,而后一切周而复始。再过几年,即使她把三分之一的钱寄回到墨西哥给她的母亲和妹妹,索妮娅依然会有足够的钱在克里尔塞格诺镇上更好的地段买幢房子,从此度过宽裕而又安详的晚年。

隔着卧室的门,她能听到帕布罗的隆隆鼾声,于是厌恶地摇了摇头。他甚至还穿着老式的凉鞋,而其他人都穿低跟旅行靴或帆布胶底运动鞋。这些土包子没有一个显露出风度或品位,包括间或过来的盎格鲁人美国西南部北欧裔英语系美国人。。对了,那个叫法兰克林的年轻人除外。他说过,他曾经是个职业冲浪手,虽然索妮娅不很确定冲浪到底是干吗的。在他最后一次来的时候,他似乎已经对她表现出了兴趣,也许还想着将来的某些可能性,当然,这一切只有在他洗毕饭足之后才成立。但生意和愉悦是不会混为一谈的,这事儿绝不会发生。索妮娅有自己的准则,并严格遵守着这准则。

索妮娅上好床头钟的发条,设好闹铃,然后脱掉了棉质长袍,躺到皱巴巴的床单上。她赤裸着身子,拿了一本杂志给自己扇风。闹铃正好设到日出前,但那个叫作帕布罗的粗野家伙可能还睡眼朦眬,估计还得唤上好一阵子才能把他叫起来,让他准时离开她那间贴有墙纸的厨房。

她起身,把一面朝南窗户的窗帘拉开。很明显,温切尔那老头儿依然醒着,因为主屋的灯还亮着。但她已经了解了他的生活方式,知道他是个夜游者。明天她会给他煮饭,给他打扫房间,给他收拾床铺,过去两年来她都是这么做的。一直都小心翼翼地不去触碰那把讨厌的手枪,它就挂在他的床头板右手边。

他是一个奇怪而安静的人,一直沉默寡言,经常摆弄牌,有时她在干活时能听到弹牌、洗牌的声音。她隐秘地注视着他,他玩牌时手法轻盈,毫不费力,这使她惊叹不已。她也对那把手枪感到疑惑,纳闷着他是真的会使枪,还是只是把它放在身旁寻求安全感,就像一个攥着毛毯的婴儿,或是一个守在家中的传统墨西哥女人。

事情已经过去一年了,一年前他把那嗓门大得惊天动地的外国姑娘扔了出去——那场架打得多惨烈啊。那女人污言秽语地尖叫着,声称他在把她带到这儿来的时候就应该知道她是怎样的人。

但是,如果把方方面面都综合考虑进去,并以一种全面负责的眼光看待这整件事情的话,索妮娅可算占了个大便宜,她自己对此也心知肚明。温切尔可不像他前面的那个粗野的里克,他始终彬彬有礼,要她做事时也宽厚温和,还经常离开一两个礼拜——有时甚至一去一个月——就开着他那辆深蓝色的凯迪拉克,这样她的夜间工作就更为轻松了。她脑子里翻滚着这些事情,在午夜刚过的时候就枕入睡。枕头上依然留有卡曼其人北美印第安之一族。的气味,她微笑着,想念着他,想着他触摸起来有多精瘦和坚硬。

但当她开始想着有朝一日在得克萨斯的克里尔塞格诺镇上、在更好的地段买所房子的时候,她的笑意更浓了。对于一个终年夹着尾巴做人、惶惶不安地害怕被驱逐出境的女人来说,这已经是挺不错的了。在一九八六年的大赦令允许她成为一个美国公民之前,她一直都这么战战兢兢地生活着。已经相当不错了,也许好得很也说不定。

在厄尔巴索东南部约九十分钟车程处,奶油色的林肯大陆轻松地驶过了得克萨斯的考弗拉小镇。

马蒂指点着:“看那儿。标牌写着‘供电并提供新鲜鸵鸟肉’。这是什么生意组合啊?嘿,那儿有家便利店还开着。你真的觉得我们已经需要加点儿汽油了?”

“在这儿还是当心点儿的好,马蒂。加油站之间都离得有十万八千里。注意到了吗,这六十五公里以来,我们甚至都已经不能从收音机里听颓废音乐美国上世纪七十年代的一种流行音乐风格。了,只听到静电。”

“这倒是真的,” 马蒂说道,“什么地方居然会晚上都没一个电台啊?”

“这个地方。”司机叹了口气,把车挨着艾密哥斯商店的水泵停了下来。

“我们本该坐飞机来厄尔巴索,然后租一辆车的。我们干吗不那样做呢?”

司机边打开车门边说:“马蒂,想想粘在引擎支架的金属盒里的那些玩意儿吧,它们要通过机场的行李安检可有点儿危险。可能会丢掉的。”

“是啊,你说得对。” 马蒂打开乘客座那边的门:“我倒忘记这一点了。可我们在塞拉马布兰卡的检查点并没碰上任何麻烦事儿,不是吗?就像你说的那样,挥挥手就让咱们过去了。你挺高兴我是个白人,对吧?”

司机把喷嘴插入康尼车的油箱里,抬头看了看得克萨斯的夜空,没有吭声。他的母亲是墨西哥人,十五岁时生下了他。他对母亲一无所知。她在刚满十五岁的时候越过了边境分娩,那样就可以确保自己的孩子成为一个美国公民。接着,她就被遣送回墨西哥了,其中的理由没人向他解释过。他留了下来,由两位远方的阿姨和叔叔抚养长大。他听人说他的父亲是盎格鲁人,皮肤白皙,在圣迭哥城外的渔船上工作。

马蒂走向汽车前门,伸了个懒腰,踮起脚尖轻轻跳了几下。“我的背有点不舒服,都是这一路上坐过来闹的。我家里的人背部都有毛病。你在长途开车时会背不舒服吗?”

“马蒂,到里面去瞧瞧他们有没有好咖啡。”司机忽略掉了马蒂的问题,把喷嘴插入康尼车的油箱,往里头灌满了油。“要是他们有的话就给我们拿几大杯来。我想要黑咖,加一点点糖。”

司机思忖着,要能够给一把贝瑞塔93R冲锋手枪装卸弹药的最低智商是多少。用这枪开火一点也不难,这一点是确定的,不然马蒂老早就失业了。

在艾密哥斯商店里,马蒂正在连连抱怨店里没有新煮的咖啡。照料店务的年轻女孩嚼着口香糖,斜靠在搁香烟的架子上瞪着他,右手百无聊赖地拨弄着左手上的三个戒指。

“你从没考虑过有些走夜路的人可能会需要一杯好咖啡吗?”

“我们差不多要打烊了。”女孩说道,“十一点后我们从不煮新鲜咖啡。这是店主的规矩。他说太浪费了。”

“哼,这根本不讲道理,不是吗?” 马蒂被没有咖啡的情形惹毛了,并且女孩漫不经心的讲话方式也让他很不爽。大约是那些话从她嘴里说出来的样子得罪了他,大致如此。司机曾说过,这片地方就像该死的沙漠那样荒无人烟、死气沉沉,现在马蒂也开始同意这一观点了。

当司机进屋拿出皮夹的时候,女孩踱了过来,看了看数字显示屏说道:“一共是七块九毛。”

“他们没有一丁半点儿他妈的新鲜咖啡。” 马蒂语调清晰,表达出了他的愤怒。

“十一点后我们不煮新鲜咖啡。”女孩重复着店主的规矩,并把一个角子找给司机:“我们十五分钟后打烊。”

“这他妈根本不讲道理,就这么回事儿。” 马蒂研究着钥匙链上的旋转头。

“不需要讲道理。”她一边说,一边把汽油收据撕了下来团成一团扔进了垃圾筒。“规矩就是这样,老板告诉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如果你们是在研究这旋转头钥匙链的话,它不是真银的。”

马蒂对此嗤之以鼻:“你觉得我会认为一串六十八美分的钥匙链是真银的?另外,我倒是有一串真皮的,配那辆雪佛兰。”他的目光瞥过司机,看着他,以一种半牢骚半威胁的口气说道:“我觉得我们应该把那店主从床上叫起来,来看看我们是不是能改变一下规矩,弄到点儿新鲜咖啡,你觉得怎样?”

“行了。”司机说道,同情地看了那女孩一眼:“我们来几杯可乐吧。马蒂,给我们弄两杯冰可乐来。”

“可乐一块八毛。”侍应女孩懒懒地说。

马蒂的声音从商店后头的冷却器附近传过来:“好主意。可乐里有咖啡因,就像咖啡一样,是吧?”

他们走出了艾密哥斯,在外头,马蒂一个劲儿地抱怨着这个该死的地方——管他妈是什么地方——人们的言谈有多可笑,仅仅是听他们讲话就让他觉得有多不爽。一群该死的乡巴佬,他们就是这种人。一个牛仔正一边往一辆布满灰尘的小卡车里灌汽油,一边仔仔细细地查看着林肯大陆,然后踩着他那双破靴子围着大陆车绕来绕去。

“嗨,你知道自己在干吗吗?” 马蒂嚷道。

牛仔抬起头来,露出一个懒懒的笑容:“只是在欣羡你们的车子。一辆像这样的车得多少钱?”

司机不知道它值多少钱,这不是他的车。马蒂也不知道。

“得不少钱……相当不少。”司机说道。

牛仔展齿一笑:“在里头放个洗脸台,就可以舒舒服服地住进去了。肯定比我在乔伊阿街租的房子还贵。”

“不管怎么说,你到底想知道这些干什么?” 马蒂抬头审视着牛仔,牛仔轻轻松松就比这穿着昂贵套服的小个子男人高出了十五厘米。

“没什么原因,只是好奇而已。以牛仔的工资无论怎样永远也买不起这样一辆车。”

马蒂提了提裤子,说道:“好吧,那么,问这些也是毫无意义的,对吧?”

牛仔的笑容消失了,他低头看着马蒂说道:“我并没有什么恶意。如果我打扰了你们,我很抱歉。”

他拖长了声调,比侍应女孩的声音还要悠长深沉,他走回了自己的小卡车,一只靴子踩在汽车的踏脚板上,把油泵开到了最大。灌到十美金的时候他关掉了喷嘴,把它挂在了油泵上,然后目送着林肯车慢腾腾地开出了艾密哥斯区域,向右拐,朝圣哈辛托方向开走了。

“看明白了吗?我们在灌汽油之前不用付钱的。很久没见过了。”司机说道,“等等,我他妈的干吗要朝右拐出加油站?这条路不是大路。”

“可能是太累了,或许吧。” 马蒂说道,“如果他们那儿有新鲜咖啡的话,我们的状态会好一点儿的。要不我来开一会儿吧?”

司机摇摇头,心里想着让马蒂坐在方向盘后头可是件最糟糕的事儿。“不用,我挺好。我们离克里尔塞格诺的距离肯定不超过两小时车程了。给我开罐可乐吧,我正转回去……该死的,这小镇没有岔路。我还以为我能绕着街区开呢。”

马蒂递给他一罐可乐。“妈的,你说得对。那儿有个维肯街区,就往那儿开。岔路没有,连街灯也没有。什么鬼地方才会既没有街灯也没有岔路?”

“这个地方。”司机一边回答,一边左拐,来了个U字形转弯,开着康尼车从一个杂草丛生的街区里穿了过去。正当小车的四个轮子就要碾回到圣哈辛托的泥土上时,车前“砰”地响了一声,声音倒不大。

“怎么回事?” 马蒂问道。

“我讨厌去琢磨这是怎么回事。听起来像是轮胎。把手套盒里的那支手电给我。”司机停下车,拿着手电走出了车门,正好看到右边的前轮慢慢漏光了气。他踢了那轮胎一脚,然后马上就后悔了,用手电照了照自己的平底鞋。马蒂也打开车门,迈出来站到司机身边,司机正用一只脚站着来保持平衡,一边用一块手帕擦拭着自己的鞋。

“怎么啦?”

司机用手电指了指那轮胎。“就那么着啦。他妈的轮胎。”

“我不会去换的,”马蒂说道,“我穿了一身很贵的衣服。你不会指望我背痛得要命、还穿着这么贵的衣服去换轮胎吧?”

“好吧,马蒂,我的衣服也很贵。我的鞋子也挺贵的。现在,我们可以就站在这漆黑的地方,聊聊我们的衣服值多少钱,要么我们就把这混蛋轮胎给换了,然后继续做我们今晚要做的事。”

司机脱下了夹克,叠好,轻轻地把它放在了前座上。他卷起蓝条衬衫的袖子,又把领带折进了衬衫里。他打开卡车,回头说道:“马蒂,拿好这他妈的手电,不然我看不清楚。”

“有点灰是吧?”马蒂细细打量着卡车。

“灰尘正是这个州的小名。”司机解开备用轮胎,用力把它拖了出来,把它靠在后保险杠上。“千斤顶和轮胎扳手肯定在这个塑料包里。”

五分钟后,康尼车的右前部被顶了起来,司机正拧松轮子的螺钉。

马蒂弯下腰来,手撑着大腿:“瞧,从这个角度你就能看见粘在引擎支架上的盒子。并且,要是又爆胎了我们该上哪儿去找备用轮胎呢?要是我们的轮胎又瘪了呢?”

“我不知道,”司机一边咕哝着,一边拿着扳手同一只拧得紧紧的轮子搏斗,“希望我们顺利度过今晚,不再爆胎,早上我们再去修那只瘪了的轮胎。”

“是啊,但我想知道的是,要是与此同时我们又爆了一只胎呢?那我们该怎么办?”

“上帝呀,马蒂,你能不能闭上你的嘴好好拿稳手电?”

马蒂一只手抚着背上的衣服,人向前探去,嘴里嘟囔着什么,这个动作给他带来了很大的痛苦。“好吧,别发飙。你知道我只是问问罢了。问问总没什么错,不是吗?”

一对车前灯从砂砾路上向他们照了过来。马蒂眯起眼睛朝灯光里看了看,看见了警车轮廓,这形象随处可见。

“哦,妈的,是警察。”

“什么?”司机说道,拿着扳手站直了身子。他刚刚取下了瘪掉的轮胎,正准备换上备用的。“保持镇定,”他说,“让自己看起来像个当地人。表现得讨人喜欢一点儿,别让他们觉得咱们有任何值得怀疑的地方。”

当警车转过来停在林肯车后头时,马蒂有些烦躁不安了。警察过了一会儿才钻出了警车,他的无线电发出细碎的毕剥声,在空旷的街道上回荡。司机正忙着装备用轮胎,并且已经开始轻轻地拧紧轮子上的螺母。

“各位好啊,”警察一边钻出来一边朝林肯车走来,“这儿出问题了吧?”他很年轻,也许二十五岁,穿着制服,还戴了一顶牛仔帽。他拉长音调的说话方式也挺像牛仔,这又激起了马蒂的恼怒。

“晚上好。”司机咕哝着,手指拧动着螺母,他开始冒汗了。在他可以把康尼车放下之前,他还得拧上三个螺母,把它们上紧。他重新摆了个姿势,这样他的身体就可以部分挡住警察的视线,不让他看到粘在支架上的金属盒。

马蒂注视着警官一步一步走过来,什么话都没说。

司机还剩一个螺母要拧。他把它扔在灰尘里,擦了擦汗,然后静静地开口:“把手电照在轮子上,马蒂,把嘴闭紧点儿。”

“你俩离家可真够远的。”警察打开了自己的手电,光束上上下下地在康尼车上游移,他走到车的左侧,用手电照了照座位和雨刮。

“是啊,我们确实离家很远,警官。现在又在你的镇上爆了胎。”司机找着那枚掉落的螺母,它滚到车底下去了,司机四处摸索着,想把它找出来。

“你俩去哪儿?”

“达拉斯。明天我们在那儿有生意。”司机这么回答了,随即怀疑自己也许犯了个错误。他的地理从来就不拔尖,并且他只是大概知道达拉斯在东边的什么地方。

“你俩是做什么生意的?”

“嗯,商业表格……供纸业方面。”

“你们要是想明天到达拉斯,那你们怎么不上I10道?OI90是转向河边的。”

“搞错路了,我想。城市小伙在乡村大道上可吃不大开。我正和我的副手说呢,我们最好沿直线返回北方的什么地方。”

警察蹲了下来,胳膊放在自己膝盖上,看着司机干活。他的手电是麦格丽特牌的,手电的光线直接跳到了金属盒下,虽然他看起来并没有注意到那些盒子。无线电在他的警车里像背景音乐似地喋喋不休,他摆了摆头。此时马蒂已经挪到了这一边。

“你俩这辆车可真不赖。哪年产的?”

4

司机不知道,马蒂也不知道。

“公司的车,”司机答道,手依然探在车底在灰尘里摸索着。“挺新款的。买了一两年吧。”

“我觉得它看起来新极了。里程计显示它只开了七千公里。”

终于,司机找着了掉落的螺母,把它牢牢地拧在了一个轮子的螺栓上。他汗流浃背,衬衫已经湿透了,手上沾满了润滑油和灰尘。他耸起了宽厚的肩膀,用有力的前臂握紧了千斤顶的把手,把康尼车放了下来。他不喜欢这个警察如此注意细节。

“我得请你俩向我出示一下驾驶执照。”警官说道,他的手电光看起来直接照在了金属盒上。他偏了偏头,把光线移得更近了一些,正照在盒子上。“等一下,别动。下头那些是什么?那些粘在引擎支架上的是什么?”

司机以为自己又听到了爆胎声,这两种声音几乎一模一样。接着,警察猛地向前倒下,倒在了他的怀里。牛仔帽撞上了司机的肩膀,皱成了一团,麦格丽特手电从警察手中跌落下来。

“上帝!”司机站起身来,晃动着轮胎扳手。“这他妈的是怎么了?”他捡起麦格丽特手电照向地下。一缕鲜血正从警察的后脑冒出来。

他把手电对着马蒂,马蒂正把一把带着消音器的短管手枪往腰带里塞。

“马蒂,看在上帝的份上,你他妈都干了些什么?”

“他看见了那些盒子。你注意到了不是吗?他在看那些盒子。” 马蒂的语速很快,几乎有些模糊不清。

“我本来可以试着掩饰过去的,你这该死的笨蛋。他没有足够的理由来搜查我们。耶稣啊,现在我们他妈的怎么办?你告诉我!还有,以上帝的名义,你拿着那把枪干什么?我们应该把所有的装备都放在那些盒子里。”

马蒂什么都没说。有盏门廊灯的灯光洒过了街面,司机可以看到一个轮廓,有人正透过前窗向外窥视。在得克萨斯的考弗拉,一切都显得那么失败。

“我们得把这狗娘养的弄到别的地方去,马蒂。快点,帮我把他弄到后座上去。”

马蒂弯下腰来,抓住了警察的脚踝,很小心地不把自己的衣服和衬衫袖口弄脏,同时也照顾到自己的背痛。司机打开一扇后门,抓住警察前胸的斜纹衬衫,把他举起来扔进了后座。

马蒂搓了搓手,又挥了挥手说道:“我告诉过你吧?我不喜欢手里没武器。嗨,他会一直这么流血,把这地方染得一团糟,不是吗?血迹可是很难除掉的。他的血把真皮垫子都弄脏了,不是吗?”

“马蒂,闭上嘴,按我说的去做,不然我就把你扔到那个警察上头去。把他的牛仔帽捡起来扔进车,扔在他边上。然后回去关掉那辆警车的灯光和马达。”司机使着千斤顶,让康尼车四轮着地。他转着轮胎扳手,上紧了轮子的螺母。工作完成后,他把瘪掉的轮胎和工具一起扔进了卡车,猛地关上了门。街那头的门廊灯现在已经熄了。

他们坐到了车里,沿着圣哈辛托朝九十号公路那里开,过两个街区就到了。司机的衬衫袖子依然高高卷着,前臂肌肉紧绷、块块凸起。他向左转,上了九十号公路,在两人接近考弗拉东边的时候点了一支烟。“我包里有五分升野火鸡波本威士忌的极品高价产品。。帮我拿出来。我需要喝点酒。”

马蒂转身探过座位,拉开一只黑色皮箱的拉链:“酒在哪儿?我找不着。”

“顶上左边的袋子里,和我的刮脸用具放在一起。”

“找到了。耶稣啊,这警察的血流得到处都是。我说过会搞成这样的,不是吗?我们回到城里的时候人家会怎么说呢?”

司机拧开酒瓶深深吸了一口,然后重新盖好盖子,把酒瓶塞到了座位底下。“我们一找到合适的地方就把这尸体处理掉。马蒂,你真是个愚蠢透顶的混蛋。”

“别以那种口气对我说话。那个警察是自找的,我就这么看来着。我不喜欢他的说话方式,瞧瞧吧——开口闭口‘你俩你俩’的,这是在放什么屁?该死的乡巴佬。而且没有人,也包括你,可以管我叫愚蠢透顶的混蛋,听到了吗?” 马蒂的声音已经失去了惯有的那种无知天真,仿佛笼上了一层灰蒙蒙的冰霜。

“是的,是的,我听到了。”司机开始考虑马蒂的不稳定性,并且想到了他的同伴腰带里塞着的S&32手枪。

他让酒精麻痹自己,使自己松弛下来,然后试着让气氛轻松起来,以弥补他先前所说的重话。“对不起。只是因为我们手头的事情有点儿糟糕,我就有点儿神经紧张了。”

“那好吧。只要你道歉了就行。看那月亮。” 马蒂身体前倾,透过挡风玻璃向上凝望着,“你见过那样的月亮吗?”

“不,我从没见过那样的月亮。”司机说道。他用力踩下油门,康尼车已经厌倦了整夜的行程,而这黑夜却越来越长,似乎永远也到不了天亮。

回溯到一九三八年,其时费恩正顶着上流绅士的头衔。他说起话来就像个翩翩公子,穿着打扮也像个时髦精英——他穿着考究的套装,系着亮闪闪的领带,领带上还夹着祖母绿领带夹,再加上漆皮小黑靴——靴子很适合在高档地毯和抛光地板上行走,但显然不适宜高原沙漠中的探险。通常来讲,一个职业老千往往会保持低调,会以言论和穿着来佯装平凡,这样就不会引起关注或让人们注意到他。然而费恩却把自己装扮成一个打工仔,好似在边境附近的堪地里蜡一种天然植物蜡, 一般常用来作口红的基底, 或添加在香皂中增加硬度。工厂,他面向大众,扮演着四处奔波的销售员角色,他愉快地对每个人说:“大伙儿好,很高兴结识你们。”很明显,这层伪装是十分有效的,因为谁会相信一个看上去如此高尚和善的人竟会想着在打牌时出老千呢?

除了偶尔消失一两个月之外,他总是在桑德比特商店里晃悠着。没人确切知道他到底去了哪儿,但他回来时总是笑眯眯的,说着一些诸如“是啊先生,是一次收益不错的短途旅行……相当可观,我必须得承认”此类的话。

费恩在外表上有个缺陷,那就是他的左眼,这只眼睛出于某些原因有点儿斜视,使得他在看人的时候会歪着头。这可能有些不吉利。然而费恩却把他变成了自己的独特魅力,你几乎会对他感到同情。他把温切尔带进了商店的一间后房,便歪着头斜觑着他。

“年轻的温切尔先生,我们先来谈谈扑克的哲学和目的吧,扑克的主要目的就是去害别人,这也是它纯粹的目的,扑克就是这样一种游戏。所以给我好好听着,并且把这道理记在你的脑子里,当有这种需要的时候就把它拉出来:残酷和欺骗是扑克好手的两种最佳武器。并且,作为一个男人,如果你躺下来听任自己的天性和心声,你就会发现,或多或少,这两种品质都存在于你身上。”费恩挑了挑眉毛,咧开嘴笑了起来。

“玩扑克可得有耐力、智谋和冷静,同时内心也得一直保持一种‘文雅的野性’。当你坐在扑克桌前时,就把和人性行为之类的那一套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他轻蔑地说出了‘人性’这个词,仿佛它是一个人能具有的最坏的性格特点)。把友情、慷慨、怜悯、游戏道德全都抛诸脑后。那些玩意儿在扑克桌上行不通,并且还会破坏游戏的纯粹性,就这么把它给亵渎了。扑克可不是什么友好的游戏。如果你非要这么做,那你的技巧就会烂掉、钝掉、枯掉。明白了吗?”

温切尔点了点头,但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理解了。费恩所说的,和他在家里学到的每件事情都截然相反。

“温切尔,从你脸上显而易见的迷惘神情中我看了出来,我刚才所说的话可能和你迄今为止学到的、如何对待他人的理念格格不入。所以这儿就有了个棘手的问题,就是你得把赢扑克的必要态度,与过一种正经良好的生活所需要的态度区分开来。有些人从来做不到这种区分。而你的话,如果你努力去做就会做到。当你不玩扑克时以一种方式生活,当你坐在扑克桌前时就以另一种方式生活。这需要一些实践,但这是可以做到的。”

费恩让温切尔消化了一下他的话,然后继续开讲。“我所知道的最慈善、最亲切的人要数赛勒·罗林斯了。赛勒从东得克萨斯出来的时候既和蔼又友善,就像穿透冬日的四月份的太阳,但当他在牌桌前坐下时,你会觉得是一条莫加伏南加州的一处沙漠。响尾蛇在和你打牌。而在牌戏结束之后,不管是赢是输,他都会回复到原来的面目,要多亲切有多亲切,他会把婴儿放在膝盖上摇晃,还会和你聊聊天气。”

温切尔记得他的父亲谈到过赛勒。数年前山姆在克里尔塞格诺看过他打牌,并说这是他生命里印象最深的场景之一。“哦,那个赛勒太厉害了,温切尔。他的打牌方式让其他人想在第一轮赌局就缴械投降。就好像他们知道自己没有丝毫获胜的希望,于是就决定放弃挑战直接让他拿走赌注。”

费恩拿出一把小巧的折叠式小刀,刀柄是象牙的,他开始修指甲,在刮指甲时间或抬头看看温切尔,并说了以下的话。“记着,温切尔,玩扑克,有时候与生活一样,除非当一个或者更多的参与者失去了与你所获得的类似的、真实的、有价值的东西,你的所得才是真实的、有价值的。除非输家体验到了真正的痛苦,扑克游戏才是真正的游戏。如果没有痛苦存在,那你就能确信它不是一场真正的扑克比赛。这就是为什么你应该永远不跟朋友们玩扑克,把他们的家用当作赌注的原因。这些你都理解吗?”

确实,温切尔正在理解着他所听到的话,但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喜欢这些话。所有的这些关于痛苦、失去和残酷的名堂似乎离拂过仙人掌的墨西哥柔风很遥远,离出着汗的马身上散发出来的可爱气味很遥远,离鸽子在临河摇曳的柳树上拍动翅膀的声音很遥远。但他觉得,学习费恩教给他的东西并不会有什么坏处。毕竟,他可不必以打扑克来作为谋生方式。如果不出意外,如果他决定成为一个牛仔的话,他便可以最终成为西南部最棒的业余扑克玩家,专门在篝火边打牌。又或者,如果他成为一个边境巡逻人的话,他也许可以揣着几个余钱到桑德比特商店的后舍去打扑克。知道费恩所知道的东西没什么坏处。一点儿坏处也没有。

“在我们开始之前还有几件事儿,温切尔。我猜想你玩牌的风格会是公公平平的,也许会以此谋生。你看起来像是那种文静而绅士的家伙,所以我建议你至少有一套好衣服,这衣服要烫得妥妥帖帖;这样你总是会看起来很像样。灰色是种好颜色,因为它不太显脏。

“系裤带而不要系皮带,四处走动时脚上得穿着定制的靴子,因为扑克游戏可能持续很长时间,你不要让任何的束缚,或让任何东西去分散你的注意力。把靴子做成顶部稍微宽一点儿的样子,那样你就会有地方塞一支小手枪,一支像柯特式银行家专用式样的手枪。柯特枪的枪管只有五厘米长,但是,我的小伙计,在这个世界中的扑克房里我们可从不谈论大手笔的玩意儿。希望你永远用不到这支手枪,但偶尔在路上会有些相当黑暗的事情出现。让靴匠在你靴子的右侧里层缝上一根小小的皮吊索,那就是放枪的地方。”

费恩探下身,从自己的靴子里取出了一支掌心雷美国费城人henry Deringer 首创的小型手枪,极易隐藏携带, 通常有一到两根枪管。枪。“这是我的备用,一支41 第三型号的掌心雷。我已经习惯它了,它既好用又轻便,还有许多类似的优点,胡桃木把手配黄铜枪身,真是赏心悦目……至少我那只好眼看上去觉得很舒服。它帮我解除了几次危机。但我担心只开一枪可能不够。所以,尽管我比较偏爱掌心雷,我会推荐你使用更重一点儿的玩意儿。

“现在,我们来坐在这儿的桌子前吧。让我来耍上几把,给你演示几桩事情。你老爸说你对顺子扑克和常规扑克掌握得相当好,所以我们就从那些开始吧。先从顺子扑克开始,几乎已经没人在玩这个了,但玩玩还是有好处的,它可以用来说明一些特定的事情,却不用搞出一大堆复杂的理论。”

费恩给小温切尔发了五张牌。“我们就不用管赌局的轮数了,温切尔,直接进入摊牌环节,就好像我们已经下好了注那样。你手里是什么牌?”

温切尔摊开了五张互不相配的牌。“什么都不是。垃圾。一把臭牌。”

“好吧,我有一对4。不是什么好牌,不过我赢了。”

费恩又开始洗牌,一边问温切尔在家学得怎么样、最喜欢什么课程。当男孩回答的时候,费恩开始发牌。

“让我们来看看这次你拿到了什么牌,温切尔。”

“稍微好一点儿,三张同号牌,三个9。”

“太糟糕了,我手里拿着最大是Q的顺子,这样我就比你强一点。”费恩摊开了五张不同花色的8、9、10、J和Q。

第三把:温切尔摊开了一手最大是J的同花顺,费恩凑成了一副葫芦,三张K加一对7。

他咧开嘴向温切尔露出了一个貌似痛苦的笑容,说道:“抱歉,K葫芦。也许我们一边玩儿你的运气会慢慢好起来的,孩子。看这儿,也许你愿意凑近点儿看看我的掌心雷。”

他把枪打开,取出弹药筒,再把枪合上,然后把它递给了温切尔。

洗牌、发牌,第四把。

“你的情况好点儿了吗?”

温切尔放下掌心雷,拿起牌,然后微笑起来:“好一点儿了。”他摊开牌让费恩看。

费恩再次抬了抬眉毛:“哦,四张一样的,还是J。非常棒,确实非常棒。虽然还不太够。”他给温切尔摊了牌,从6到10。“顺子,最大的是10。你可不太能见到这一手吧?”

“我再发一次牌,然后咱们来稍微讨论一下。”

费恩一边整理着牌一边谈论着天气,说不久天气就应该凉快起来了,问温切尔是不是也这么想。温切尔同意他的看法,说感觉天气是会转凉。他还感觉到除了气候将要变化之外,还有一些其他的事情正在发生。

当温切尔拿起自己的牌时,他简直不敢相信。是一副顺子,正是费恩刚才的那一把牌。

费恩注视着他:“我还没看过你的牌,但我猜你对自己手里拿着的牌感觉非常好,温切尔先生。没多少牌能胜过你的十最大的顺子”——当费恩摊开他的牌时,温切尔不可置信地眨了两次眼——“除非是一副大同花顺。”

他展示了红心A、K、Q、J和10。赌注比例是650000比1,而费恩做到了。

“此时此刻你感觉怎样,小子?”

“像是被一头布莱默公牛从身上踩了过去,这就是我的感觉。”

“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的确如此。首先,我通过大量的唠叨和让你看我的枪分散了你的注意力。你正看着那把掌心雷或正想着我问你的话,并且一直在说话,而不是看着我洗牌、发牌。”

“现在,第二点是你那些许好奇心,你对自己拿到的牌感到奇怪,并且奇怪为什么我的牌总是比你的好一点点。也许你有点儿怀疑。你是不是要指责我出老千?那可能是大多数人的第一直觉。”

温切尔什么都没说,只是冷静地坐着,注视着费恩。

“小子,你刚刚做了一件非常明智的事情,把嘴巴闭牢了。指责一个人出老千时火气也往往腾地就上来了,通常紧跟着来的就是拳头、刀子或是枪。

“另外,你怎么证明人家出了老千?除非你能跑过去从他的袖子里掏出一张A来,或者逮着他正用大拇指的指甲在某些牌上划拉着做记号。只有二流骗子才会用那些粗俗的招术。要认出行家可就难多了,实际上几乎是不可能的。要是你觉得有人在出老千,那你最好就规规矩矩地从牌桌边站起来走人。”

“你是怎么出老千的呢?”温切尔问道。

“哇哦,进度不用那么快。除非你先学会二流老千耍的那套不那么高雅的玩意儿,不然你可没法儿识别出复杂的套路。你没有赌金,并且一段时间内不会去玩儿高赌金的扑克;高赌金、无限制,在这种游戏中你才能发现真正的行家,有的诚实,有的狡诈。所以我们就从基本的开始吧,从市井把戏开始,你很可能会在小城镇的扑克室、联谊机构,或在那些在工作中赚不了几个钱的人举行的集会中看到这些把戏。”

于是事情就这么进行下去了,当费恩不在大路上的时候,每周六他们便在一起玩牌。他从向温切尔展示那些他叫作粗俗招术的技巧开始,并且费恩看起来对每样招术都有活生生的例子,他从自己带到店里来的一只手提箱里把它们一件件取出来。箱子里头有从所谓的魔术师配备屋里弄到的、标了记号的牌,牌上用稀释苯胺上了色来作掩饰,可以稍微改变一下大多数牌上的花纹样式。蜜蜂牌的纸牌背后的菱形特别容易做手脚。

费恩展示给他看,告诉他怎样用一种肉眼几不可辨的钟面暗码,在自行车牌的纸牌上做手脚——九点钟的记号就代表9,诸如此类。他继续讲下去,给他演示其他更复杂的标记技巧,比如用沙纸磨牌,并且每讲一种技巧都告诉他如何认出那些标记。要是不一次次地反复熟悉每张牌,这活可就难办了。而且一旦你看见了那些记号,你就会惊讶地觉得为什么自己没有立刻就发现。

讲完了这些之后,接下去就讲到了用来藏牌的机械装置和特别的口袋。还有叫作“一瞄”的小镜子,这些小镜子可以固定在咖啡杯上或粘在一根香烟的末端,让老千能在发牌的时候看到牌面。

费恩一点儿也不急,悠闲地帮他把老千系统的框架一点一点地搭起来。温切尔足足用了两年的星期六下午才总算把费恩的节目清单给耗完了。第二年便花在了更文雅精巧的方式上头。他学了洗牌时候的小动作,比如从丢牌和一叠牌中拣出自己想要的牌来,或者在切牌时把牌弄皱或弹开。

教每种方式时,费恩都对温切尔只观察技巧的做法不甚满意。他坚持说温切尔必须得开始适度地把这些步骤操作熟练,不必达到专业水准,但要好到一定程度,这样他就能理解他外头的世界有多血腥、可能要遭遇的扑克世界有多残酷。

“你要能够熟练地‘识别’别人手里的牌,温切尔。那就是,暗示, 那些能告诉你对手在想什么、在干什么的玩意儿。不管是老千家还是正大光明的玩家都会使,或许是凭牌的外观或手感,或许是凭一个人在特定时刻的身体姿势。”

温切尔花数小时时间实践并掌握了其中一些动作,其他动作则花了他几个月。第二张发牌法很难,但他学会了辨别声音,从第二张开始发牌时发出的刮擦声比正常的顶部发牌发出的声音略响一些,因为第二张牌既和第一张牌产生摩擦也和下一张牌产生摩擦。费恩还展示给他看——除了最棒的二张发牌手之外,所有的发牌手都会在发出那张牌时改变拇指的动作——这就是暗示。

弹洗, 一个技巧一流的牌手可以在洗牌时通过弹牌来安排好自己要的牌,这难度尤其高。温切尔从来没有把这门技巧掌握到能让费恩满意的程度。这便成了他的个人挑战之一,数年之后,在他二十岁时,他终于可以做得相当不错了。

每隔一阵子,费恩就会提起虚张声势这一话题。“在低赌注的牌局中这没多大用处。人们没什么可输的,你就很难虚张声势。只有在高赌注或无限制的牌局中,虚张声势才会真正发挥作用。特别是在无限制的牌局中,你根本别无选择,只能时不时地虚张声势。但只有在合适的情况下才能这么做,也别想着虚张声势一下就能偷走所有的赌金,可能在对付水平比较低的牌手时你会经常这样做,但你别让人家恼羞成怒地把你给踩扁了。有时候,甚至只是让人感觉到你可能在虚张声势也是一种不错的方式,唯一的方式,让其他家伙们都走在正路上,排队依次这么走下去。如果你从来不虚张声势,那你也就永远不会对别人构成这种威胁。但是,要选好时机,小心使用,因为如果你用了太多次的话,人们就会注意你,而虚张声势就完全失效了。并且在打虚张声势的牌时,也一直要像拿着一手好牌那样去打。”

接下来学的是下注、加注和钱款管理的策略。费恩似乎在这些方面不是很强,不像他在出老千方面那么强,这使温切尔觉得有些困惑。

他小心翼翼地问出了一个一直困扰自己的问题:“费恩先生,如果一个人真的知道怎样把牌打好,那他为什么还需要出老千呢?”

费恩思索了一会儿,温切尔可以从这男人的脸上瞧出某种混合的情感——混合着悲哀和某种他无法识别的神色。费恩把玩着自己领带上的祖母绿领带夹,把口袋里的手帕扯直,然后拉出金表研究了起来。

最后,他抬眼看着温切尔,说道:“我想这可能是有些人的本性,温切尔,一些和来得快也去得快相关的东西。诈骗很刺激,也许是这样。换而言之,也许只不过是因为懒惰和贪婪。”

“孩子,我得走了,得在明天晚上之前到达圣安吉洛。”他站起来向温切尔眨眨眼,接着微笑了一下,并且自温切尔认识他以来第一百万次挑了挑眉毛。“有场牌局和一位女性朋友在那儿等着我,一个男人在他的中老年时期还能期望更多吗?”

“此外,我觉得我教你的课程到这里也告一段落了。我已经把能教的都教了你。对于真正的牌局你现在还只是个门外汉,当你真正去那儿开始为赌钱而打牌时,你就会觉得这不仅仅是在消磨时间。当你穿着最好的衣服坐在牌桌前时,你获得的经验是无与伦比的,除此之外,我再没有什么更有价值的东西可说了。”

费恩从口袋里掏出了五张一美元的钞票。“这是你的初始赌金,可别用谢啊谢的那一套来侮辱我。在这些年头里五美元是一个边境墨西哥人一个月的薪水,也是大伙好一阵子的生活费,所以你得把它抓牢,让它越变越多。把我说了一遍又一遍的话记好了:当你遇上一个货真价实的一流牌手时,你就会,就会永远搞不清楚他有没有出千。但记住我教你的,你会有一种感觉,感觉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这时你就应该把筹码兑换成现金,然后离开……彬彬有礼地迅速离开。”

接着他笑了起来,把头向一侧斜了斜,向温切尔挤了挤眼睛。“当心那些擅长弹洗和第二张发牌法的家伙们。碰上了就站起来走开,就像我现在正在做的那样。走开就行了,温切尔。另一个牌局总是在什么地方候着你呢。”

尘土又飞扬起来了,从吉娃娃原产地为美国中南部的微型狗。的产地那边被风吹过来,一轮夕阳向着卡门斯的方向缓缓沉沦。费恩左手提起一只手提箱,用另一只手用力握了握温切尔的手,说道:“你是个好孩子。打牌要打得好,打得直截了当;你不做那些可笑的营生也能过得不赖。是的,年轻的温切尔先生,你会过得不赖的。你不但聪明,还是个得州人,得克萨斯一直都出全世界最棒的扑克牌手。”

他把一顶棕色软呢帽以一个合适的角度拍上了自己的脑袋,穿过了桑德比特商店的前屋。他在现金登记处买了三根雪茄,然后迈出门廊,走向一百米开外的临时火车站,那车站只有一个房间,他边走边看了看金表。

就温切尔看来,这个老迈的老千似乎比他们第一次碰面时个头小了。这部分是因为温切尔在过去两年里长高了十二厘米,现在他高达一米七八,比费恩高了十厘米。也许还有一部分的原因,他思忖着,是一个人对老师的感觉——当你已经学得了老师所知道的东西、而老师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再教你的时候,就会有这样的感觉,这是一种奇妙的感觉,它混合了感情、感激和逐渐消亡的光彩。出于某些原因,温切尔觉得自己需要去给他送别,于是就跑去了车站。

一如既往,费恩掐点到达,就在火车将要出站、长鸣着向北前两秒钟登上了火车。车站前有一些运输汞矿石的车,还有一辆普尔曼式客车加货车与它们停在一块儿。费恩正站在货车站台上,当他看见自己的学生来目送他离开时,他朝他挥了挥手。

在一百米开外的轨道上,被风吹起的尘土环绕着火车。但有那么两次,在卷起的尘土旋涡中,温切尔瞥到费恩正靠在货车的铁栏上回望着他,或是回望着边境,或是回望着生活本身。此时此刻,间隔着这些距离,费恩看起来已老迈无力,最多只拥有某种自命不凡的小人物的庄严自尊,已经不像温切尔一度认为的那样气度不凡、高雅尊贵。

五天零两个小时之后,从圣安吉洛那里有消息过来说,费恩在一场无限制扑克牌局中被人用枪打死了。传闻说是由于从第二张开始发牌之类的事情。传闻还说,费恩当时已经探身去拿藏在靴子里头的掌心雷枪了,但却已来不及了。

那时是一九四○年,当温切尔听到这消息时才十六岁。第二天他就十七了,当天他就去了那块平坦的岩石处,他在那儿练习了二张发牌法,把这作为某种对费恩的致辞,同时也是向他身上那些自己尚未淬成的品质致辞。

费恩是对的——当你抽出第二张牌时,这张牌摩擦另外两张牌时发出的声音十分柔和,就像老鼠在墙里发出的细碎声音一样。但如果你知道怎么去听,它听起来便依然清晰无比。

当温切尔通过虚张声势的手法从一个愚蠢的叫做里克的年轻牧场主那里赢得了两对农场时,印第安人已经住回到戴尔布罗峡谷达六个月之久了。温切尔头一回听说他还是从一个牧场主那儿听来的,就是那个向他租借两对的放牧权的家伙。

“你意识到那个印第安人的事儿了,对吧?”杰克·斯达克曾经问过他。

“什么印第安人?”

“就是住在你后头的峡谷里的,后边十公里的地方。他已经在那儿住了一阵了,具体有多久不清楚;可能现在他已经有了合法居住权,虽然我怀疑他根本不太在乎有没有居住权。老法叶或小法叶,随便哪一个在的话,肯定已经把他给撵走了,既迅速又决绝。但小里克似乎不在乎谁来了,谁踩上了这片土地。”

“那个印第安人,他是怎么上这儿来的?”温切尔问道,意会了杰克的间接批评。

“不知道。我怀疑他有时狩猎幼兽。男孩们告诉我,闹市区的艺术品和手工艺品购物中心里出现了一些鹰的羽毛,但没人能说出它们打哪儿来,并且我有一阵子没看见这儿的悬崖上有墨西哥鹰了。那可能就是他的收入来源。峡谷里既没有草也没有水,所以也没什么可储备的,我也一样。我只见过他一次,还是远远瞧见的,一个看起来挺粗犷的男人。我只是想,你应该意识到他回来了这一事实。”

从他拥有两对开始,温切尔就从没见过这印第安人。在杰克提到了这个居住者之后,温切尔曾两次把那幅买了九年的画装上马鞍,策马回到戴尔布罗峡谷里,一路穿过了坐落于桂帕山南坡上的拉·塞拉旧银矿,这所银矿已经废弃五十年了。第一次去时,他下了马,由拉·塞拉的主要隧道摸索进了山里,小心翼翼地走过运矿车曾碾过的横木,并提防着蛇,每当六月的骄阳把光秃秃的沙漠烤得像窑房一样火热时,那些蛇就会对隧道里的阴凉和黑暗格外眷顾。

进入隧道纵深十二米处,他的右方出现了第二根水平轴。再往里十米,他的手电就照到了横木的尽头以及横木下头的地面。温切尔在纵轴边蹲下身子,把一块小石头扔进了黑暗里,集中精神去听它什么时候落到底部,然而他什么也没听到。他找了一块大些的岩石,又扔了一次。这一次大约过了两秒钟,他听到了石头触地的模糊声响。很明显,这根轴至少长达三十米或更长一些,就好像那块石头一样,没入了桂帕山的腹中。

这座旧银矿使温切尔有一种纷扰不安的感觉,于是他朝着有光亮的地方折了回去,骑上马朝戴尔布罗峡谷而去。在峡谷深处,离三十米高的火山口不远的地方,他发现了一个用帆布和木头制成的棚盖,顶部覆盖着松枝。那里的许多痕迹都标示着,有个人在那儿住着,包括使黑了的厨具、毯子,一只陶罐里还整齐地放着一束刚采下的黄色报春花,但印第安人没在那儿。他友好地呼喊了几声,希望印第安人会自己现身。但什么也没出现。

但每隔六个月上下,温切尔就会发现自己屋舍后头的沙漠红柳上挂了一面鹿肉,鹿肉在晨风中轻轻晃动,并开始招引苍蝇。这是某种形式的租金,他想,于是便一直这样下去。印第安人没有打扰他,他也没必要去打扰印第安人。

彼得·朗·格拉斯对这种状态也挺满意。在二十年前,翁迪德尼美国南达科他州西南部派恩里奇(Pine Ridge)印第安人保留区中的村庄名和小河名,1890年曾发生过血腥大屠杀,250名美国印第安人被美军在此处射杀。联邦军队的围攻刚结束不久,他的理想便已经在美国印第安人运动中彻底幻灭,于是便开始了漂泊的生活。他在旧金山做了三年码头工人,在一所内华达的监狱里呆了两年,罪名为持致命武器袭击别人,当时一个牛仔侮辱了他,他便用一只打破的啤酒瓶还以颜色,随后他又在一艘商船上当了七年普通水手。生活在继续,彼得也得继续生活,他日复一日地在一种模糊而无力的愤怒感中煎熬着,这种感觉既无法溢于言表,也无法彻底把它驱逐出身体。

两年半前他狼狈不堪地爬上了一条西得克萨斯的大路,开始考虑环绕四周的开阔乡村,它们延绵数百里,无边无际。他已经攀过了山脉,俯瞰了峡谷,直到他终于找到了美国国土上的这处荒芜之地。在峡谷入口附近有一处火山上冲断层,正是他的祖父说起过的那种。

那意味着水源。他在九月份一路跋山涉水地进入了墨西哥来巧取豪夺,这卡曼其人早已知晓这种岩石就相当于贮水器,在旱年里尽可以依靠。彼得向上攀了十米,几乎攀上了上冲断层的顶部,他研究了一下裂隙,判断着在雨季里水是如何流下来的。他沿着水可能流过的路径,第二天就找到了水。底部上方二米半处有一个突起,在它下头是一汪半米深、一米见方的水潭。他从水潭里喝了点儿水,然后微微一笑;水比他想象的还要凉,这意味着上冲断层不仅采集了雨水,还在岩石内部的什么地方汇成了一条清泉。

彼得步行了二十多公里来到镇上,购买生活用品花去了他余下的大部分现金。为了把帐篷配备齐全,下个月他得跋涉六次。他没钱购买武器,带着重罪的记录和身份不可能通过检查,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买到一支武器。于是,整整一天一夜,他就蹲在火堆边打扑克,努力回想着祖父说过的每件事,以及展示给他看的那些老方法,祖父曾告诉他如何利用手中的材料来制作矛、弓和箭。他的记忆有些盲点,但他努力回想着一些事情,直到他的记忆中荡满了祖父悠远的吟唱。他一边回想,一边通过试验掌握了制作武器这门技术。终于完成了,矛磨得笔直,弓已上紧,五支插上羽毛的箭在四十米内百发百中。

形影相吊、孑然一身,彼得以一种老方式生活着,他拉上鹿皮帘子,回到毯子里。拥有这片牧场的那个老人似乎并不在意他。虽然彼得同样也不在意那个老人,为在此居住的特权付些钱还是恰当的,唯一的原因就是这么做是正确的,没别的理由。所以每年两次,他会精力充沛地穿过沙漠之夜,把鹿肉挂上牧场屋舍附近的沙漠红柳,让它在晨风中轻轻晃动。

他注意到了这片房产西面的洞穴,它就在桂帕山的山脚附近,虽然他不知道那洞穴叫做朗来福山洞,也不知道它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四十年前法叶在那儿发现了一具骨架和一把枪。山洞入口是深达二米的纵向通道,但有人在那儿放了一把用树枝和生皮制成的梯子,梯子直达洞底。然后,洞穴再深入几米便接近了一条隧道,那条隧道只比印第安人的肩宽一点。

在对戴尔布罗峡谷的这一小片地方宣称了所有权后的第七个月,彼得翻过山脉去探索那个洞穴,希望能找着一两个古代箭头,这样他就可以完成他这些年来一直想完成的那个圆。他搜索了一下洞穴底部,除了一只生锈的鹿肉罐头和一个薯片塑料袋,什么都没找到,其他来寻物的猎手已经上这儿来过了,并已留下了表示到此一游的痕迹。

黄昏前一小时,他爬出了山洞,开始攀登桂帕山。他听到一些岩屑掉落下来的声音,然后就站回了地面上。一个墨西哥女人正沿着山脚下的小径上山。虽然天气还挺暖和,她还是搭了件披肩。在洞口时,她把披肩向上拉去,从身上扯了下来,彼得注意到她腰上系着一只包裹。女人走进山洞,在里面只呆了几分钟就出来了,包裹已经不见了。她拂了拂身上的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望了望四周。

“你好啊!”彼得说道,同时站起身来,他本来正在一丛沙漠玫瑰后面蹲着。

女人转过身来,由于惊慌而倒吸了一口气。她似乎想要说什么话,但却欲言又止,她仔细观察着他,他也仔细观察着她。

“你是谁?”她最终开口了。

“我是彼得,你又是谁呢?”

她继续注视着他,目光专注不移,什么也没说。显然,曾经一度,她是有几分姿色的,也许还挺漂亮。虽然她的脸上有长年风霜留下的痕迹,虽然她比彼得眼中风韵犹存的形象要重了三十磅,她依然看起来赏心悦目,甚至是当汗迹在她的浅色裙子上浸湿了一片时,她看起来依然丰姿绰约。是她保持身体姿态的方式,是她注视着他的样子,似乎她一直就很接近男人,了解他们所有的想法和做法。这并不会对彼得造成困扰,因为他也一直就很接近女人,也相信自己很理解女人的想法和做法。

“我是索妮娅,我给牧场主干活。”

“我住在戴尔布罗峡谷里。” 彼得说道。

“你在那儿住多久了?”

“有一阵子了。”

“他知道你住在那儿吗?”她轻轻地向牧场房舍的方向偏了偏头,虽然那房子是在山脉附近,根本就看不见。

“是的,他知道。”

“你就住在那儿,就这样?”

“是啊。我打猎为生,以此来获得大多数我需要的东西。你给他做些什么事?”

“我给他烧饭,给他打扫房间。”

她朝印第安人后头看去:“我们站在这儿显得很蠢。我在炉子上热着晚饭呢。你想不想吃点儿什么?我住的地方只要朝东走一公里就到了。”

彼得舔了舔脸颊内侧,目光向二叠纪盆地的低凹处投去,盆地在索妮娅身后延绵百里。那儿什么都没有,既没有家园也没有长期生活的痕迹。他可以看见一辆孤零零的半拖车式卡车在九十号公路上向西行驶,朝着厄尔巴索或别的什么地方驶去,对他而言别的地方根本无关紧要。

他再次把目光转向女人,说道:“有东西吃当然好。”

“我们必须等到天黑。他可以从牧场主屋那儿看到我的砖瓦房,可能会反对我们俩跑到那儿去。”

“我明白。”

他们在山洞口坐了近一个小时,抬头望着延绵数里的干燥盆地,几乎没说什么话,这一点对彼得而言毫无困难,因为他已经和沉默,或至少和沉默亲近地生活了许久,那是经年的沉默。女人抱膝而坐,披肩整齐地叠好垫在身下。他们没谈女人在山洞里做了什么,也没谈她留了什么东西在里面。

不管是什么东西,总会有时间把它找出来的,印第安人思忖着。

他永远都找不出来,索妮娅思忖着。

她指向东北方,说道:“看到十公里外那圈像公路一样绕着匕首山的东西了吗?”

“我看见了。”

“那就是人们管它叫作卡曼其大道的遗迹。卡曼其人袭击墨西哥时用过这条道。据说他们马骑得又棒又猛,是所有印第安人中最可怕的。”

彼得点点头,研究着他的祖先留下的踪迹。

“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叫做卡曼其。”她说,开始交谈起来。

“这个名称是尤提——卡曼其亚给的——意思是想要一直战斗下去的人。”

“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是卡曼其人。”

“你想一直战斗吗?”

“不。”

在往北几公里的地方,戴威斯山已经转成了蓝色,然后紫色也晕染了上来,即将与夜晚融为一体。

索妮娅站起身来,说道:“有时我在这儿觉得很孤单。”

“我也是,” 彼得回答,“这是一个让人觉得孤单的地方,它就是这么设计的。”

他们沿着地上凹下的一个又大又脏的槽状物边缘朝砖瓦房走去,那个槽正接着从山上渗下的水流,底部沉着小小一汪死水。

女人把披肩搭在自己的左臂上,走着走着绊了一下。她猛然向右跨了一步来保持平衡,彼得同时也扶了她一把,她的脚落在一丛豆科灌木附近。灌木下头立刻有了响动,就好像是干枯的树叶在秋风中飘扬、旋转的瑟瑟声。

“离那丛灌木远一点。”他安静地开口。

“为什么?”

“我们有个朋友在那儿下头,我想。”他抬起右臂放到颊边,手掌朝下,然后以一种轻挥的姿态把手挪开。“他没有恶意。就像我们所有人一样,他只不过不想被人打扰,当独处变成孤单时则另当别论。”

当他们走过那丛灌木时她回头看了看:“你为什么那么说……不被人打扰什么的?”

“在这个大千世界里,不是许多人或事都能让你的生活变得更为简单的,事实上大多数情况正好相反。某种肆无忌惮的恶劣行为已经悄悄滋长起来了,我可不要这些玩意儿。我已经有太多坏东西了,已经成了这个世界中的一个逃亡者。”

他一边这么说着,一边拔出了自己的十厘米小刀,熟练地切断了六朵黄花的花茎,然后把花递给她:“这些花是月见草,在其他地方人们也叫它晚烛花。我的祖父告诉过我,这花的油能帮助治疗割伤和淤伤。”

后来他发现了一条绕着栅栏的小道,那些栅栏就围着牧场主屋,这样就不用翻过桂帕山也能到达索妮娅住的砖瓦房了。这样很好,因为后两年他大约每周都会跑去砖瓦房,而以前他绕着栅栏朝戴尔布罗峡谷去的时候总是到得很晚。攀爬桂帕山可是一件很困难的差事,当你筋疲力尽的时候,当你依然在莎脱酒的作用下头晕目眩的时候,当你依然能感觉到和索妮娅在一起时的柔软体验的时候——她恰如其分地从你身上取走了她想要的东西,然后又从自己身上拿出你想要的东西、柔中带刚地还给你。当她的呼吸变得短暂急促的时候,她便会开始轻轻地诉说一些晦涩难辨的话语。

在那第一个夜晚,她一直等到印第安人离开,然后在黑暗中走回了山洞。只有当她在山洞里时她才会点上一盏煤油灯,并用灯笼的把手把她的包裹从一块岩石下挪出来,她已经把石头下面都挖空了。她已经在这里藏了数年的东西了,但现在已经不能用了。向西五十米处,一块岩石突出了一角。她用一把铲子就着灯光铲着凸起处下面的土,直到空出足够的空间来放包裹。她把那些包裹包在一个塑料袋里,牢牢地把它们塞了进去,然后把石子和尘土重新放了上去,把碎屑拍平压齐,接着用一根香柏枝把灰全都掸了上去,掩盖掉自己来过的所有迹象。根本没留下痕迹,即使是卡曼其人也没法发现痕迹,她想。她对自己的工作心满意足,转身向东走向了砖瓦房。

菱背响尾蛇找到了兔巢,发现里头是空的。几分钟前,三头郊狼已经偷偷摸摸地潜入了这里,把这儿扫荡一空,把草丛里所有温暖的、毛茸茸的、满怀希望的东西全都填进了肚子里。它们甚至抓住了母兔,那只母兔不愿意抛下她的孩子,所以在那儿呆得太久了,最终被郊狼们的三角形包围阵搞得晕头转向。菱背响尾蛇犹豫了一下,拖着二米长的身躯向西北方爬去,朝着牧场房舍,依然想要捕猎。有时候在房舍地基附近的草丛里会有一些老鼠。

温切尔曾见过这条蛇两次。虽然他按照大多数得克萨斯牧场主的做法,杀掉任何经过的响尾蛇,但既然这条大蛇已经活了这么多年了,也就应该再活上些年数。只要它别靠近房子就行。他每次见到这条菱背响尾蛇都是在傍晚,在离房舍一公里开外的牧场道边。有一次,这条蛇甚至在他面前穿过了牧场道。那一次他是步行的。

第二次遇到它时他正在登山,在温切尔看到菱背响尾蛇蹿到一边前,他的马已经惊厥了。蛇被蹒跚不安的马扰动了,发出了一种三十米开外都能听到的声音。温切尔扯紧了马的缰绳,使它安静下来,从后方注视着这条蛇。

“这么办吧,老伙计。你从这儿离开到沙漠里去,我们之间就不会出现流血事件。要是你再靠近这房子一步我就杀了你,就像两个月前我杀了你的一个兄弟那样,当时它正决定要靠着那块突出的石头睡觉。”

马依然惊恐万分,喷着鼻息想把人甩下来。温切尔稳住了马,从十米开外的地方继续研究着这条菱背响尾蛇,它已经蜷成了攻击的姿势,忽闪着信子,发出咝咝的声音。从童年时代起,温切尔就觉得蛇是一种既需要小心提防,又值得景仰崇敬的混合体。他们身上有着某种高雅的特质,就像海洋中的巨鲨,花纹明晰,意图纯粹。它们不携带任何累赘的装备,也不对自己的生活中的随机可能性抱有朦胧的梦想,他是这么认为的。而就菱背响尾蛇而言,它们并不想对人类造成危害,除非人类看起来可能会对它们造成危害。

这条蛇安静了一会儿,似乎在直勾勾地盯着温切尔。“我想我得给你起个名字,大个子。或许……路德吧。我的老牌友路德·吉本斯可能会喜欢你俩之间的相似之处的。”

温切尔策马转向回家,骑出几米,然后回头喊道:“记得我们的交易,路德。离开这里,我就不来打扰你。要是你在房子附近出现,我就会用一大堆12口径的双层铅弹来款待你,它们会把你的脑袋打得稀巴烂,烂得什么都不剩。”

在去戴尔布罗峡谷的半路上,印第安人盘腿蹲坐了下来,为自己一小时前看到的景象困扰不已。他一只手筛着一把土,把土在手掌里捏成一团,然后把它撒回原来的地方。透过牧场房舍的窗户,他看到了那个老人:他为什么在肩上挂着枪套,而里头还有一支手枪?老人套上枪套,装好手枪,他的侧影投下了桂帕山。这气息嗅起来不太对劲,就像一阵从敖德萨吹来的怪风,你可以从风里嗅到一百五十公里以外的油味乘北风而来。

他匆匆上山到帐篷那儿,点上一堆火,再次蹲坐下来,反复回忆着那些影像。他没得出结论,但他的感觉也丝毫没有减弱,有个面目隐晦、意图不轨的什么东西正时隐时现。即使它不是邪恶的化身,也至少是来者不善,在彼得的世界里,这两者并无分别。过了一会儿,他让火渐渐熄灭,收拾了一些工具,继续上路了。

在考弗拉东面二十四公里处,得克萨斯州,林肯车的前灯照到了道路左侧的一座风车。

“我得把自己弄干净,马蒂,而且我们得把这警察的尸体扔掉。也许这个地方正合适。”司机放慢车速,康尼车的前保险杠正停在一扇上了锁的牧场大门前。

北方马类绿色牧场

第六大门,主养殖场

绝对禁止狩猎

亦不准许侵入或在此游荡

5

“我不喜欢那样的标记,”马蒂说道,透过汽车挡风玻璃向外张望着,“他们他妈的是谁啊,竟敢教我该怎么做?”

他探出窗户对司机吼道:“嗨,翻栅栏时别把裤子挂破了。你不会是想让我穿着这身衣服翻过那面铁丝网吧?”

“我正是要你这么做,马蒂。在这条路上你得忘记你的衣服和那轮月亮,还得想想我们应该做些什么。我说得对吗?”

马蒂从林肯车里出来,抖了抖身体,让自己的夹克更有型地罩在肩上。他提了提裤子,把S&32手枪重新正了一下位,检查了一下,确保裤口正好触到鞋子顶部,线条流畅,没有褶皱。

“嗯,我可不会去翻那道栅栏。要是有人来了怎么办?如果我站在这边,我就可以看到你在那边解手。要是我们两个都到那个农民的地里去可不是什么好事,对不对?”

司机已经脱下了衬衫,解下了领带,正在风车边的金属水槽里擦洗身体。他把水洒在脸上和颈部,也用水擦洗着胳膊下面,尽量不让自己的无袖内衣沾上水。他的皮带上方被挤出了一圈适度的脂肪,但在脂肪下面则是许多旧日积累出来的坚韧肌肉。他可以用左手把马蒂压在风车的一个叶瓣上,用另一只手刮脸,刮胡子的时候嘴里还能哼上一曲轻快的小调。他已经对马蒂关于自己的背伤和好衣服之类的唠叨厌烦不已,但仍努力把这些丢在一边,把注意力集中在手头的活上。

“知道吗,马蒂,我在想这个水槽大概有一米深二米半宽。我们可以把这警察扔进去,压上重物让他沉下去,这样几天之内没人能发现他。你能把他拖到栅栏这儿来,帮我把他弄进去吗?”

马蒂正在林肯车的后轮附近弄水。“得先让我把我的夹克和裤子脱了才行。跑这趟路前真该在那条街另一头的那家店前头停下来,买上一套远足服装。在那种地方买东西简直就像深入非洲最偏僻的地方打猎。你曾去过那种店吗?”

“马蒂,你要脱什么就脱吧,然后他妈的来给我搭把手。这整趟路就像往非洲跑了一趟长途旅行。”

马蒂脱掉了裤子和夹克,把衣服叠好挂在了车门上。现在他身上只穿着及膝的黑短袜、鞋子、条纹拳击短裤、衬衫还有领带。他把领带折进了价值八十美金的衬衫里,又把衬衫卷进了短裤的裤带里。

“该死的,他太重了。我拖不出来。你还记得我的背弄伤了吧?嗨,那儿发出的是什么声音?”

“我不知道。也许是郊狼吧。我从没听过郊狼叫,所以不能确定。”司机摇摇头,从栅栏另一边翻了回来。

他们两个,主要是司机,把警察举起来弄过了大门,把他扔在了牧场道路上,他的身体发出沉重的闷响,腰带上的钥匙也丁当作响。马蒂右手提着自己的S&32手枪,这就使得他的另半边身子完全没了用处。他挣扎着翻过大门,落在了另一侧。

“哎呀,我们忘了他的枪。我们怎么能那样呢?瞧,那是一把点四四口径的罗杰·黑鹰牌手枪。在枪里塞满子弹你就能像辣手神探一部在美国风靡七十年代的影片,译名为“辣手神探夺命枪”。这套影集以伊斯特伍德饰演的警官哈里·卡拉汉的办案经历为主线,串联起多个警匪间斗智斗勇的侦破故事,系列共分五集,从一九七一年的第一集到一九八八年的最后一集,跨度将近二十年,且分别由不同编导完成。那样‘砰砰’开枪;子弹穿过满是汽油的汽缸。”

“好了,别管那警察的枪了——我们不需要它——去找些石头来把他沉到水里。”

他们在草丛里搜来找去,从这儿找几块大石头,从那儿捡几块小石头。

“你觉得这里有蛇吗?哎,我可真是怕蛇怕得紧。它们能把我吓得屁滚尿流,光是想一想我就要吐了。”马蒂一边搬放小石头一边说。“这些狗娘养的东西比那些说话滑稽的小镇警察还讨厌。这个国家里是有巨蟒的,对吧?”

“我想没有,马蒂,”司机咕哝着,搬起了一块四十磅的石头,“它们在丛林里,在南非或别的什么地方。”

“好吧,这儿最好没有蛇,不然它们就死定了。我讨厌蛇。你有没有想过被蛇咬死会是什么样的情形?一只畜牲把你缠得紧紧的,盯着你的脸,准备一口把你的脑袋吞下去。我曾经梦见过自己那样死掉。这些石头应该足够我们把那个警察沉到水里去了吧?”

他们举起警察的身体,把他搁在水槽边上。警察抽搐了一下,然后发出了一声低沉而痛苦的呻吟。

“上帝呀,马蒂,他还没死!”

“噢,不,他死了。”马蒂一把抓住警察的头发,把他的头往回扯,朝着他的脖子和身体相连的关节处开了一枪,枪是消音的,只发出了“砰”的一声闷响。他松手让警察的头重重地朝前落了下去,他的头发差不多碰到了水面。“现在他死了,对不对?拿你的屁股打赌他已经死了。再也听不到讨厌的‘你俩’了。确实如此,对吧?”

司机做了个深呼吸,抬头看看马蒂心爱的月亮,然后把警察放进了水里。

马蒂检查了一下水槽边:“看不到他的,对不对?”

司机开始托起石头,把它们放在警察的胸口。之后又在他的腿上和头上放了更多的石头。

“他肯定会把第一头向下看的奶牛吓得屁滚尿流,对吧?”马蒂穿着拳击短裤站在一边往黑色的水里看,瘦骨伶仃的腿矗在裤子下面。

“把他的枪扔进去,马蒂。”

在大路的远端亮起了光。

“翻过栅栏到车里去,”司机说道,“动作快点!”

当灯光还在一公里半以外的时候,马蒂就已经穿上了裤子。司机在系领带。一辆十八轮的卡车渐渐开近了,然后轰鸣而过,驶上了九十号公路,灯光拂过了司机的身体。

马蒂已经在车里了,他开口说道:“那个货车司机可能认为我们是同性恋,正在这儿干事呢。”

司机溜进了车,问道:“我们还得走多远?”他打开前灯瞄了一眼自己的手表。“上帝,已经过了两点了。我们得走了。”

他们回到了大路上,再次向东行驶,此时马蒂看着地图说道:“我们还好啦。再开大约七十二公里就能到克里尔塞格诺,接着再开二十四公里就行了。前头道上的那些灯光肯定是玛法。不管怎样,一个镇怎么起这种名字呢?……天哪,看看我的鞋。我们离开洛杉矶前一小时刚擦过的,看看它们现在都成什么样子了。”

他把鞋子举起来对着里灯:“这鞋子要三百美金呢。你见过糟蹋成这样的鞋子吗?”

“把灯关上,马蒂,开着灯几乎什么都看不清。”

“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处理掉这些贝瑞塔枪?我手里的枪火力更猛,这能让你感觉好点儿吧?”

“当我们到达我们要去的地方时才能处理掉。”

马蒂正弯腰试着鞋子:“你觉得我们要再过多久才能到?”

“你刚刚自己说过还有七十二公里。”

“是啊,我是这么说过。也不用很久,对吧?”

“是的,马蒂,不用很久。”

“然后我们‘砰砰’地开几枪,就能重返文明世界了,是吧?”

“没错,马蒂。我们可以回到洛杉矶,回到文明世界里去,即使你能在那儿看到月亮,也不可能看到那么好的月亮了。”

“温切尔,你就像一棵该死的木馏油灌木:它的油淌到哪儿,哪儿就没有活路。”布鲁·格林费斯正在一家阿比利旅馆的房间里穿上夹克。

那是一九六七年的纪念日,距温切尔获得两对的所有权尚有二十年多一点的时间。他挥了挥环绕四周的香烟和雪茄燃出来的烟雾,想要找出一块干净的方寸之地以供呼吸,但还是失败了。房间里的空气几乎和布鲁英语中blue有蓝色、忧郁、暧昧的涵义。的名字与思想一样暧昧不清。

温切尔拉了拉一根背带,抬起头来:“你输了多少,布鲁?”

男子摇了摇头,走出门去。温切尔在电梯附近赶上了他。他们站在破旧不堪的佩斯利涡旋纹花呢地毯上,这地毯一度是红色的,但现在已经被磨钝了,呈现出一种污损的灰粉红色,地毯上满是污渍,还遍布着污迹——那些经过这里、想在去别的城镇前,或去干更坏的坏事前留下大名之人的未遂之迹。

在布鲁的右肩上方,得克萨斯的朝阳刚刚升起了一个时辰,火灾逃生窗口离大堂地面有十米,阳光正斜斜地从窗口照射进来。灰粒的微尘在阳光里载沉载浮,在电梯对面的一个房间里,一个男人正和一个女人吵闹不休。

温切尔朝门那边瞥了一眼,以为会有被惊扰了夜梦的人倦容满面、踉踉跄跄地提着一个手提箱跑出来,但争吵渐渐平息了下去,他可以听到有人压低了声音,正激烈而紧张地谈论着应由谁来付房费。

他从门口转过身来,再次问道:“你输了多少,布鲁?分文不剩了吗?”

布鲁点点头,按下了电梯的“向下”按钮。“玩儿了那最后一把后,输得连搭公车的钱都没了。”他需要沐浴一下,需要刮一刮脸,需要钱。他还需要阿布奎基美国新墨西哥州的最大城市。和他的妻子。

温切尔遵循着最好的行家所遵守的习俗,从自己的左裤袋里掏出一个票夹。在牌局中不能有慈悲心肠,完事后可以以路费的形式表现出一些怜悯。“两百块能让你对付过去,让你回家吗?”

“你真是太好了,温切尔。你知道这可帮了我大忙。”

“我知道,布鲁。很愿意帮你忙。”温切尔从自己的票夹里抽出两张一百美金的钞票,跷起拇指指向他们先前出来的旅馆房间,说道:“有一次罗斯科·麦克曼因在福特沃斯也为我做了同样的事,当时情况真的很糟,我也脑袋发昏。有时候牌运会一直走下坡路,发到的牌没什么好货色,而补牌更是一塌糊涂,而你则一路跟进,开始追牌,自己明知道是浪费时间还是执迷不悟。这种事在每个人身上都会发生,不管你玩牌玩得有多好或多有心眼。就像他们说的,Mala Suerte西班牙语,意为坏运气。。”

“这词什么意思?”

“霉运。”

他把钱递给布鲁时电梯正好来了。“多保重,布鲁。也许我们还会在别的什么地方相遇的。你有没有去过瑞多苏参加劳动节比赛?那儿有大把的钱和大批傻帽。在那儿不按常理出牌的比按常理出牌的要多。是个让你翻本的机会。”

“我不知道,温切尔。”布鲁斜倚着电梯门,撑着门不让它关上。“我很理解这牌戏中的技术活,但我不确定我是不是有这种性情,指的是这份心。有些狗不会打猎,不是吗?也许我就是其中之一。有什么建议吗?”

“谁知道呢?”温切尔答道,手插在口袋里,靴子里的一只脚趾在地毯上碾来转去,他低头看着脚,说道:“我想一个男人必须得自己想出这问题的答案;没人能给出答案。我唯一的建议就是我所遵循的一条规则:如果你资金紧缺了,就离我们昨晚玩的那种无限制牌戏远一点儿。那太容易让人翻不了身了。我想这事儿你可能已经体会到了。”

“我想知道一件事,温切尔。玩最后一把时,我认为你手里有一副葫芦,当时你手里真的有,还是只是在虚张声势?”

“我是有一副葫芦,布鲁,是在补一张牌时补上来的。”温切尔说了谎,不想让他感觉更糟。“从头到尾我的牌就比你的好,我猜你手里最多有三张同号牌。你没叫高我的赌注是对的。不然我会叫牌并再叫高你的赌注,我会叫到最高的。”

布鲁踏进了电梯,挺直了肩,整了整自己那件破损的棕色外套上的宽翻领,开口说道:“不管怎样,我也确实没什么钱来叫高赌注了。你这该死的家伙真是个扑克手,还让人很难去怨恨你。就我所能看出来的,你打扑克时是诚实而全心投入的。我尊重这种玩法。”

电梯的门慢慢关闭了,布鲁的身影慢慢变窄,窄到只剩下中间那么一片,终于消失不见。那是温切尔最后一次见到他。后来,有人说布鲁放弃了扑克,成了一个房地产经纪人。一年之后,在阿马里洛,罗斯科会交给温切尔十张二十美金的钞票。

“布鲁给我的。我在阿布奎基撞见了他。他看起来相当不错,并且说他欠你东西。他说当我们碰面时就把这钱交给你并向你问好,他还让我告诉你,他希望你一切都好。”

在布鲁坐电梯下到阿比利的大街上之后,温切尔回到了那个他呆了最后那八小时的房间里。罗斯科正像往常一样休息着,随手倒空了烟灰缸,他那时刚刚五十出头,腰围几乎是自己身高的三分之二、年龄的十分之九。约翰尼德·安杰洛正一边啜饮着一杯威士忌,一边听着无线电里的新闻。

路德·吉本斯从浴室里走了出来,说道:“你怎么想呢,温切尔?我们结束了还是怎么的?只有我们四个人离开了,而我们都是坚如磐石的好手。”

“我想是的,路德。给我兑现金吧。我想我会乘船到大斯普林美国得克萨斯州西部城市。去。镇北的牧场主那儿有个星期二之夜的牌局,六点开始。正好有时间乘机睡一会儿,把自己弄干净,放松一下,好再玩几手。”

“嗨,温切尔……”约翰尼德咧开嘴向他一笑:“我猜你一夜间搞到了大约一万四或一万五左右,大多数都是从那些个两小时前被我们吓跑的汽车商那儿弄来的。想在印地500在一九一一年开始的这项比赛,让众多的车手在椭圆型的赛道之上行驶八百公里之后决胜负。上押一些吗?我给你下三比一的注,赌AJ佛依特和他的喜来登—汤普森专用车赢。离比赛只有四小时了。”

“不用了,我想就这么着吧,约翰尼。不管怎样,多谢了。”

路德朝温切尔微微一笑,说道:“除了扑克之外,你从来不在运动类游戏或其他东西上面下注,对不对温切尔?我已经注意到了这一点。”

温切尔微笑着说:“确实如此,路德。我只是在遵从我老爹数年前设定的许多规则之一罢了。”

“你父亲是做什么的?”

“边境巡逻人,但他喜欢打牌。”小巧的柯特式银行家专用枪在温切尔的靴子里有点儿移位,他悄悄探到桌底,假装是去拉直裤角的反折部分,偷偷地调节了一下枪的位置。

“他还在吗?”

温切尔摇了摇头,一边把自己的钱井然有序地放到不同的外套口袋里。“我很难过,他已经不在了。在一九四○年的时候,一个堪地里蜡走私者在穿过里奥格兰德时,把一把刀插进了他胸口。他已经掏出了左轮手枪,但第一枪打偏了,也没时间开第二枪了。五秒钟之后一个得州骑警就把那走私犯给轰飞了。”

“你母亲呢,还在世吗?”

“在的。她靠她家族在敖德萨附近的牧场生活。她是在我老爹被杀后迁到那儿去的,最后和那儿的一把手结婚了。他们看起来相处得相当不错。我有时会到那儿停留一下,经过的时候也会问声好。嗯,我准备去预热一下我的车轴了。有人需要搭顺风车到大斯普林吗?”

“我不去,”路德说道:“我要去达拉斯,要去那儿打一会儿高尔夫,再休息个一两周,看看我老婆是否还爱着我。”

6

罗斯科咧咧嘴笑了:“我想我会去母兔院转一转,去看看那儿的姑娘们,看看那儿是否还有人爱着我。”

“我听说过那个地方,”路德说:“是什么样的?”

“你在那儿就做四件事:起床、上床、下床、出门。那儿可不会给你提供真正的幸福所需要的温柔和关怀,不像我拥有许多的温柔和关怀。”罗斯科拍拍自己的肚子。“从另一方面来讲,我们满得克萨斯跑来跑去地打扑克,这根本不允许我们有那么多时间来创造持久的关系,所以母兔院简简单单的也不错。”

温切尔耸了耸肩,把头缩进了夹克里:“那么,回头见吧。”

“温切尔……”罗斯科开口说话了,微微皱着眉头:“到那儿可要小心些。在某些场所警察对扑克镇压得可厉害呢,敲诈勒索也是常有的事。上个月在拉伯克,有几个人在吉米·雷马斯特的撞球场后面打牌打得废寝忘食,结果两个带着霰弹枪的孩子把那儿搅得一团糟。我们现在都有点儿精神紧张了。”

“多谢。我听说过拉伯克那事。很明显,在敲诈发生前一小时,其中一个牌手一直在街对过的咖啡馆里夸夸其谈,还炫耀着大把钞票。真蠢。”

温切尔钻进了自己停在旅馆停车场的一九四○年产的凯迪拉克,在里面坐了十分钟,记下刚刚那场牌的笔记。他已经知道了罗斯科和路德的打牌风格及出牌趋势,他各用了一张纸来记录他们俩的事,约翰尼德是打西岸来的,在南方的牌圈里是新面孔,所以温切尔在笔记本上特意为专业牌手留空的地方对他做了一些额外的注解。

尽管约翰尼德打牌花样百出,他却很擅长混淆别人的判断力。当他拿了一手好牌的时候,他会把目光略微偏离牌局,做出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这一花招极其平常,但在牌技差劲或水平中等的人眼里,它的效果往往就放大了。一个专业牌手偶尔恰如其分地耍上那么几次伎俩,其他人就会被捉弄得团团转,觉得这个牌手拿了一手臭牌。温切尔在一页纸的顶部写下“约翰尼德·安杰洛”,开始做笔记:

1967年5月30日,身高一米七七,黑发,向后梳,黑皮肤,衣着好。不太擅长得州扑克=高估了他手里的牌,其实他的牌很差,同时也低估了其他人痛打落水狗的情况。擅长在拿到好牌时混淆他人视听:眼光略向右偏,漠不关心,掩饰得很好=示弱意味着强大。就像运动类赌博一样。闲散一些,全面一些。

温切尔把笔记本往后翻了好几页,草草写下关于那三个从丹佛来的汽车商人的描述。他们输得很惨,每人大约输了七八千。他可能永远都不会再遇上他们了,但人永远也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像他们那样的家伙急吼吼地跑来,输得惨不忍睹,然后又跑回来输上更多的钱。他给他们写下了一些笼统的注释,就此搁笔:

乡村俱乐部牌手。通常:酗酒,注意力游移,对牌的悟性不高。酒喝得越多,人就越散漫。得州扑克,虽然是他们叫的,他们仍然觉得这种牌戏很神秘。很明显,他们想装作自己玩得州扑克很在行。虚张声势表现得显而易见,习惯在短时间牌局中下一大注。哈蒙(姓)可能会试图偷看丢牌;当他被抓住一次并被警告之后就收手了。其他两人输牌时的牌风不错,但哈蒙并不是这样,他总是抱怨着说自己如何拿不到好牌,有两次差点把路德给惹恼了。其他两人中有一个(叫沃克?)喜欢“让每个人都诚实地打牌”=即使拿了一把一般的牌或臭牌也会叫牌=很难用虚张声势这招来糊弄他。

随后,温切尔会把他的笔记抄到两组3×5的卡片上,他把这些卡片放在文档盒里。一组卡片是根据姓的字母顺序来排列的,另一组列出了重要的牌局,是以日期来排列的。如果他提前知道哪些牌手会来参加,他就会仔细地翻看笔记,就像所有的优秀的记者一样,他在短期内把每个牌手的信息都暗记于心——他是谁、是干什么的、是怎么打牌的、是什么时候打牌的、为什么来打牌。

温切尔开动了凯迪拉克,驶出了旅馆停车场,额外给了侍者十美金的小费,其实前晚他已经给了他十美金。他喜欢当自己不在的时候,有人好好照料着凯迪拉克。

在街道另一头,有两个男人坐在一辆旧雪佛兰里,注视着他驾着凯迪拉克驶出停车场、开到街上。温切尔记住了那辆车的车牌,从右靴里抽出银行家专用手枪,把枪放在自己的膝头。但一直到他向右转、把凯迪拉克调头向大斯普林开去时,那辆雪佛兰依然停着没动。谨慎总是好的。就像罗斯科所言,情形越来越艰难了。

然而——他的一根手指轻轻刮过上唇的一条淡淡疤痕——情形总是艰难的,并且不可能比一九四一年的圣塔·海伦娜一战更难对付了,那是个星期六的夜晚,当时他忽略了费恩教他的一条基本的生存法则。

在一九四○年费恩在圣安吉洛被枪杀之后,温切尔对成为一个边境巡逻人考虑得更多了。他刚满十七岁,正是自作主张的时候。他对大学不感兴趣,也没钱去上大学,而他母亲也差不多无可奈何地屈服了。

或者,也许能成为一名牛仔。他是个不错的骑手,并且已经有了一些其他的陆上技巧,剩下的东西可以到他能找到工作的地方去学。虽然薪水很低,也没什么前途。除此之外,去矿上是另一种可能性,但他已经听说矿井不久就要关闭了,而且矿工们似乎总是咳个不停。看起来你一会儿被推向这条道,一会儿又被挤向另一条道,时斜时偏地走上了生活之路,与其说你是在选择自己的道路,不如说是各种可能性把你引上了那条路。

他咧开嘴朝自己笑了笑。如果机运主宰一切,不如就做个好仆人。打扑克,真见鬼。别再扮演那娘娘腔的纸牌术士的角色了,开始正正经经地玩这个游戏吧。至少试一试。

他开始在礼拜六的晚上在桑德比特商店转悠,观战并研究那里的牌局,那是矿工们赌博的地方。他没学到多少东西。他们粗枝大叶又松松垮垮,似乎并不在乎是赢是输,他们大多是玩抽牌和五张牌梭哈。这类牌戏通常都是邻居们在一块儿玩,在那些日子里,一份一角的赌金和两角的下注上限已经很多了,那时花上两毛钱就能买一磅咖啡,花上一或一点五美金就能在厄尔巴索租上一个带沐浴的旅馆房间。温切尔不觉得自己会犯什么差错,并且决定用上费恩给他的五美金中的两块钱。

到了下个礼拜六,他候在牌桌前等座位开局,手心不停地冒汗,两腿颤栗着。在大约十点的时候,桌边有了个空位。他坐了下来,面前摊着两美金零钱。那是他第一次真正打扑克。

钱在三十分钟内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他给吓着了,从他的表情和牌风中都可以看得出来,他紧张得忘记了大多数的规则,也没能集中注意力地去打牌。他思索着,想把钱弄回来,又在错误的时候虚张声势了一番,当其他人在叫牌、提注的时候,他依然攥着一对三,当坐在他边上的男人亮出一手可能是同花顺的牌时,他抽了一副最大为五的顺子。牌打得既愚蠢又粗心。他又拿出了一美金,然后在十分钟内把它输掉了。费恩正在什么地方眨巴着眼睛,想着自己教了那么多原来都是徒劳的。

“下次再来啊,小子。”当温切尔抽身离开牌桌的时候,一个矿工这么说道。

另一个矿工咧着嘴笑哈哈地说:“谢谢你给我们酒钱,年轻的迪亚先生。非常感谢盛情。”

他的父亲观看了比赛,跟着他走到了外头。“你得冷静下来,温切尔。那些男孩可能比你想象中要厉害一些。他们终日喝酒,无所事事,但他们中有一些人也打过许多次牌。别理会他们的叽叽歪歪,打牌就是这样的。明天我们去你那块平坦的岩石那儿再练习一下。就把今晚当作是一次昂贵的教育投资吧。”

第二个礼拜六情况好转了一点儿。温切尔离开牌桌的时候赢了两角五分,他的父亲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在任何时候,只要你能带着比自己下的注多一点儿的东西离开牌局,那它就是一次不错的晚间娱乐。”

接下来的那个礼拜五,温切尔独自出发了,开始把自己所知道的关于扑克的每件事都在脑子里翻来覆去地滚,反反复复地实践,一直到非常熟练,熟练到不管紧张与否自己都能舒缓平稳地打完一场牌。第二天晚上他赢了四角钱。

事情就一直这么发展下去了。输了一美金,赢回来两美金,扔下五角钱,赢回来六角钱。虽然,在什么地方——在这儿温切尔显示出了核心本质,这本质会带领他走向他面前的生命之路——他的牌技转向了一个更高的层次。他不再紧张,开始全神贯注地投入到牌戏中去了。

他参加周六晚上的牌局,和那些矿工们打牌已经有六个礼拜了,在某个晚上的牌局里他赢了四美金。第二周他赢了三美金,再接下来一周他揣着七美金离开了牌桌。那个时候,矿工们不再嘲笑他了,而是确保他们的牌局中没有任何空位。

他的母亲并没有被山姆的那些话所骗,每到那些礼拜六的夜晚,山姆总是会说:“我想温切尔和我可以逛逛桑德比特商店,看看那儿有什么有意思的事儿。”

她抬头望着这脸庞消瘦、四肢颀长的男孩,他的棕发向后梳去,平整光滑,她开口了:“你们这些高高大大的男人总认为自己又聪明又狡黠。我从一开始就知道在桑德比特商店那儿发生了些什么,知道你和费恩在礼拜六下午都在干些什么。店里的艾琳都和我说了。但你父亲向我保证这一切都是没有害处的。”

南希严肃认真地说道:“你有没有偶尔想过,这些年来的某些周六晚上他都去哪儿鬼混了?山姆对赌博生活总是抱有这种浪漫的想法。那是蠢货的职业,温切尔,我要说的就这么多,除了我依然认为你应该去克里尔塞格诺这一点,去那儿在一所师范学校报上名,成为一名教师,以一种稳定的、令人尊敬的方式来谋生。除了刚才这些以外,其他的我全都放弃。你们都是一样的——你们这些男人——又野又顽固不化、无药可救,连上帝给你们的常识都没有。”

她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向窗外望去:“山姆已经走了有三天了,我开始担心他了。他说勃奇雅附近有许多诈骗走私活动。他和几个骑警礼拜一去了那儿。”

第二天,当一辆边境巡逻卡车开到他们的住处时,她就知道事情不对了。山姆躺在卡车里的一张床上,身上蒙着一条毯子。三周后,南希搬回了敖德萨附近的老家,温切尔成了R9上的一名牛仔,距他成长的地方有十六公里。

和他一起干活的牛仔并不喜欢他打扑克的方式。“温切尔,你没对我们出老千吧?”

温切尔答道:“如果我想对你们出老千的话,那你们永远都不会知道我在出老千,当然我并没有这么做。”

“好吧,并不是想冒犯你,但和你打牌简直就像往一个地鼠洞里灌水。一个礼拜的工钱打三小时牌就没了,更不用说你从阿克那儿赢了他的小提琴和六次免费课程。对我们来说这些娱乐实在是太奢侈了,所以我们要你离开我们的牌局。”

晚上,在简陋的工棚里,温切尔练习着出千和洗牌,把费恩教他的那些把戏一个个耍过来,让自己保持机灵与警觉。有人说礼拜六晚上在圣塔·海伦娜有场严肃的比赛。他在特灵圭亚靠北边的地方工作,要到圣塔·海伦娜去得在马背上好好折腾一番,两地相距大约二十四公里。但一个周六下午,他在事毕后还是跨上了马背,启程出发。

在这次跨国旅行中,他越过了卡曼奇泉的东面、涉过了特灵圭亚湾、围着响尾蛇山的南坡绕行。疾风夹杂着灰尘从西边刮来,在沙漠上肆虐,当他登上了里奥格兰德附近的一座山头时,他可以看到左下方的骡耳峰上挂着一轮将落未落的夕阳。

六点刚过他就渡过了河,天黑得很快。让他那获过奖的马载着他穿过里奥格兰德似乎并不是个好主意,于是他勒住了马,付了五分钱给一个墨西哥人,让他用船送他过河。温切尔的边境西班牙语说得相当不错,他向这墨西哥人询问圣塔·海伦娜是个什么样的小镇。

“是个不错的村庄。”墨西哥人一边摇船一边回答,还对一个骑着毛驴涉水过河去北边的老外喊道:“晚上好,先生。”两个二十升的莎脱酒罐在驴子的鞍边晃荡着。

“看到那些打那儿分叉的悬崖了吗?”船夫指着一个地方说道:“那是圣塔·艾丽娜峡谷。美国人会付船钱请人把他们渡过去,但我的船没那么好,渡不过峡谷上头的急流。有时峡谷里会有又大又急的湍流。如果我有一艘好一点儿的船,我就可以靠把你这样的美国人渡过峡谷来赚许多钱。”

温切尔向下看了看在渡船周围飞溅的水花,相信了船夫对这船所作的评价。

一条四十磅重的死鲶鱼翻着肚皮漂了过去。船夫说,不管从汞矿那儿沿着特灵圭亚湾被冲刷下来的东西是什么,那玩意儿弄死了所有在湾口转悠的鱼。

温切尔步行来到了镇上,仔细观察起这个小镇来。他已经知道,主要的扑克牌局设在街道左侧的一家小酒店里,人家告诉他,听着音乐,一路朝目的地走,离女士、小姐们远点儿。要是朝村里的女人走错了一步或发生了诸如此类的事,就意味着有把刀插在你的肚子上。他在街上一路走的时候遇上了几个女人,他只是侧一侧斯泰森草帽美国西部牛仔戴的一种阔边高顶毡帽。说道:“晚上好,”别的什么也没做。有时小姐们会同样对这个瘦骨伶仃的年轻牛仔打招呼,有时她们只是微笑,有时则没有任何反应。

当他注视着那些女士、小姐的时候,他的扑克意识有那么一会儿离他而去。她们可爱、苗条,如鲜花般绽放,并且似乎已经准备好翩翩起舞,或者做任何男人会和女人做的别的事情。他对后者的概念一直是模糊的,但却有一种大致的感觉。在他听了工友们在工棚里的谈话之后,近来他一直都思忖着女人,牛仔们谈起他们在奥吉戈和圣维森特木屋里的冒险经历时,可谓把细节描述得淋漓尽致。

他带了十八美元作为赌注,另有五美元是旅费。这些钱比他几个月前能想象的要多,这要感谢那些在桑德比特商店的矿工,以及那些在R9的好脾气的牛仔。温切尔现在打牌时很有信心,形成了一种费恩所称的“永不把事情搞砸”的风格。他成了注意力高度集中,及打法凌厉大气、嗜血的牌手。

猎食者与猎物的眼光是不同的,这眼光指的是对食物链层叠规律的大致感觉,温切尔的眼光已经不再是那些猎物的眼光了。当他对自己充满信心的时候,也把费恩的警告抛在了脑后,他觉得费恩关于那些打牌时出老千的说法肯定是夸大其词了。

在圣塔·海伦娜,事情进展得不妙。把他算在内共有七个人,正打着直接的抽补式扑克。温切尔觉得自己打得不错,可却持续地在大注上输钱。有两个人似乎赢去了大部分的钱。其中一个面如土色,脸庞窄小,好像被消毒水洗过一样坑坑洼洼,手很快。另一个是个大个子,留着胡子,举止粗鲁,身穿棕色法兰绒衬衫,头戴一顶褪色的灰色软呢帽。这个地方是用煤油灯照亮的,在三米开外的另一个房间里,一个留声机里的人一遍又遍地弹奏着同一首波尔卡舞曲,这声音把场面渲染得更为迷乱,人的本性倾向、这夜晚,以及那些前行或经过所带来的痛苦,使人们的醉意越来越浓。

输了九美元之后,温切尔开始怀疑这牌桌上不止有坏运气,还有别的什么在暗箱操作。他开始在脑子里把所有的识别方式都过了一遍,那些费恩灌输给他、但他已久未想起的花招。

然后,他看到了。一个人用右手从上方洗牌,一边洗一边弯曲另一只手的手指,手指环笼着那叠牌。但当土色面孔的男人把牌从底部抽出时,他的左手手指有时会下垂,动作几乎难以察觉。这是一个近乎一流的底部发牌者的手势。

温切尔谨慎地又玩了几手,继续观察着。那个精瘦的男人一直在偷看丢牌,并从中挑选出自己想要的牌,在洗牌之前把选出的牌放在牌叠的底部。底部的牌要么到了他自己手里,要么到了那个留胡子的男人手里。在那时,温切尔已经输得只剩十美元,已经暴怒不已。也许他们看出来了。

“好啦,牛仔,今晚你没能心想事成,是吧?”那个底部洗牌的瘦男人说道。

“我想会发生这种事是有原因的。”温切尔答道。

“那可能是什么原因呢,牛仔?”土色面孔的男人露出一个得意而下作的微笑。

牌桌上一片寂静。四个墨西哥人在打牌,再加三个外国人。墨西哥人互相交流着眼神,开始把筹码往回拨。

温切尔指向发牌者并开始说话,但他没机会把话说出来,而是无声地连人带椅向后翻倒,留胡子的男人用手背狠狠地揍了他。由于从事牛仔工作,温切尔结实强壮,肌肉发达,但他还没拥有一个男人的力量。他挣扎着想站起来,但这个大块头的拳打脚踢雨点般地落在了他身上的每一寸地方。

几小时后他醒了过来,发现自己躺倒在小酒店后面的尘土里。村庄已经熄灯了,而他遍体鳞伤;至少有两根肋骨裂开或折断了,他很可能还有点脑震荡。他脸上布满了干涸的血迹,嘴唇上有一道很深的伤口。他猜这伤口是那大块头右手上戴的土耳其玉戒指造成的。

日出时,他终于坚持来到了河边,撑着自己的左半边身子,依然头晕目眩。当然,他的口袋已经是空荡荡的了,但船夫依然把他渡过了河。“这是个不错的村庄,先生,但在周六晚上会有些出格。我以前也见过这种情况。你可以下次再付我钱。”

船夫指了指坐在船首的一个小男孩:“这是我的孙子,名叫帕布罗。他将来会又高又壮,像他父亲那样在这片土地上辛勤工作。”

在圣塔·海伦娜事件发生后的第二十一年,这次是在德里奥,在一家叫作边境狗的沙龙里,他们在半夜里锁上大门,从事激烈的运动。罗斯科越过牌桌向温切尔使了个眼色。牌变得很奇怪,牌局的味道也有点不对。温切尔对罗斯科抛来的询问眼光心领神会,他以旁人难以察觉的动作耸了耸肩,表达的意思是:“再等几手看看情况吧。”

他已经对坐在和罗斯科隔开一个座位的那个男人观察了一段时间。每次当他看向那个男人的时候,他的记忆里就会有某些久远的呼唤持续地推动着他,提醒着他。在一次中场休息时,这个男人就自己数年前在洛杉矶如何识破了一次老千夸夸其谈着。说那家伙是个真正的公子哥儿,在靴子里藏着一把掌心雷。当时温切尔正瘫在椅子里休息,大拇指挂在背带上,但当他听到有人提到掌心雷、公子哥儿和一次在洛杉矶的枪击事件时,他立刻弹了起来,注意力高度集中。费恩就是这么死的。

接下去的几手牌温切尔都早早认输了,这让他有了个仔细研究这说故事人的机会,他当下正在洗牌。他研究着这个人苍白虚弱的气色……还有……他的左手手指在洗牌时几乎不为人觉察的下垂。原来是这么回事:圣塔·海伦娜。时间和增加的体重掩盖了这个男人的面目,但现在温切尔认出了他。甚至那晚他说的那些话也飘了回来:“好啦,牛仔,今晚你没能心想事成,是吧?”

罗斯科又一次看过来的时候,温切尔点了点头,罗斯科抄起自己的二百八十英镑,越过坐在自己身边的人,把它们全都扔到了洗牌者的身上。温切尔立刻站起身来打掩护,眼睛飞快地扫过其余的每个打牌者,他知道底部发牌者不可能是孤军作战的。有人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把弹簧刀,温切尔也同时从靴子里抽出了柯特枪。刀掉落到了地上,拿刀的手被打飞到了天花板上,罗斯科正狂揍着那个老千。

“够了,罗斯科。拿上我们的钱离开这个鬼地方吧。”温切尔咆哮着说道。

温切尔猛地把那个七荤八素的底部洗牌者拉上了一张椅子,用柯特枪指着他的鼻子上方,他对这种欺诈感到愤怒,对费恩的死感到双倍的愤怒,尽管费恩并不是尽善尽美,但他就这么死在这个坐在他面前、被痛扁得浑身是血的无耻之徒手里,这实在让他悲愤难平。“以前在圣塔·海伦娜你捉弄过我一次,当时我还只是个年轻的牛仔,只想公公平平地打牌,你那时卑鄙透了,现在也没一丁点儿变好。顺便告诉你,你在洛杉矶杀死的那个人是我的朋友。”

温切尔的目光徐徐扫过其他牌手,然后又向下注视着发牌者,再一次对他说:“将来,你得给我留点神,因为如果再让我看到你在得克萨斯或其他任何地方打牌的话,我就一枪轰掉你的屁眼。”

现在过了这么些年,到了一九六七年的纪念日,他正从阿比利出发,朝西向大斯普林驶去。时年他正四十来岁,一切都挺不错,在得州的几家不同的银行里有十万美金的存款,在他的凯迪拉克门上的镶板里还藏着一万美金,更不用提他零散地塞在衣服口袋里的赌金和昨晚赢来的钱。对于那阵子来说这已经不错了,扑克牌手赶上了好时光,他们的光辉年代就要来临了,那时他们会终日奔波,绕着南方的一圈城市——包括俄克拉荷马、阿肯色、得克萨斯跑来跑去,在那儿寻找牌局——好的牌局、找地方领取不菲的薪水,同时也建立起自己作为一个能干的扑克牌手的良好声名。

在圣塔·海伦娜的那个糟糕的夜晚之后,这种生活就已经开始了。他在R9又住了几个月,弄了一小把赌注,然后又抽了出来。他行了一百万里路,也许有几百万里也说不定,先是上了长途汽车,然后上了普尔曼火车,当火车提供的服务变得越来越少、越来越艰难的时候,他又坐上了自己的车。

7

这些年来你可能在什么地方见到过温切尔,可能即使你见到了也没怎么注意他。他的外表没有任何引人注目之处:身量较高且瘦,身着灰色衣服,深棕色的发梢修剪得整整齐齐,当他看报纸或查看火车时刻表时会戴上眼镜。既不英俊,也没别的出众之处。脸有点太瘦了,在迈步时有点不好意思。可能是个银行家,你会这么猜,虽然作为一个银行家,他的黑靴子显得有点朴素过时了,除非他是在得克萨斯或类似的地方工作。

也许之后你瞥进头等房间的玻璃窗,会注意到他正和六七个男人在里面打牌。在冗长的火车旅程中消磨时间而已,你会这么想,你不知道的是,温切尔从不在扑克桌前仅仅为了消磨时间而打牌。

如果你盯着那窗户看上一会儿——时间不能太长,因为有人会注意到窗帘是拉开的,并且会当着你的面把它拉上——你会看见温切尔的双手就像魔术师的手那样活动着。他洗牌洗得很快,发牌手法坚定而敏捷,牌就好像扁平的子弹那样射了出去,总是稳稳地落在应该拿到牌的那人面前。温切尔到了三十五岁的时候,就成了牌桌上把牌玩得溜溜转的风云人物。

如果有个牌手说:“我要三张牌,温切尔。”在八分之一秒的时间里牌就会出现在桌上,放在他手边。

你也许还注意到,他的面部表情总是那么愉快而超然。他为此已经努力了许久,对着镜子再三练习,直到他总是知道自己的表情在那些盯着他看的人眼里是什么样的,那些人总是在寻找暗示,而他从来都没有什么破绽。

大路和扑克牌就像一架冷酷无情的机床,这些年来温切尔一直都开着这架机器,直到所有生涩的粗糙边角都被磨平成形。最后一年里,他思忖着去拉斯维加斯。他听说拉斯维加斯越来越不错,但那地方到处都是在几场牌局中拼个你死我活的硬骨头,并不适合拿着大笔钞票、总是想赚外快的二流牌手。人们说,如果你想上那儿去的话,你一定得再考虑一番,除非你真的相当不错并且颇有自知之明。和一些无耻难缠的男孩头碰头地打牌意味着,你在数年里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赌本可能在几个晚上就烟消云散,消失在一片香烟的愁云惨雾中,消失在一阵霉运的气息中,不管你最好的衣服熨得有多整齐。然而,正如布鲁·格林费斯和其他人即将证明的那样,温切尔已经达到了拉斯维加斯水准,已经达到了相当高的水准,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

小车轻巧稳当地向大斯普林驶去,此时收音机里正嘈杂地播放着在印第安纳波里举行的一场比赛。温切尔调了台,找到了音乐节目,一个不错的得州男孩正在唱道:

街道那头的吉他

有点儿跑调,

但可以看到边境那头

从我们房间的窗户。

在像今天这样的日子里,要是真能这样就好了,温切尔深思着,从一扇窗户里望出去,在房间里的另一边有个女人躺在皱巴巴的床上睡觉。这种情景曾经发生过一回,那时他十八岁,在墨西哥的圣卡洛斯度过了一个周六之夜。清晨他靠在窗台上,往外向得克萨斯的方向望去,望着刚刚醒来的奇索斯山群。

那女孩名叫莉莉安,是个狂野的小家伙,既原始淳朴,又老于世故,她是R9所有者的女儿。当她的父母在一个周末去克里尔塞格诺谈生意的时候,她和温切尔就跨上了两匹马向圣卡洛斯骑去。

他依然记得她的穿着:黑色的裙子,裙边正好荡在黑色的皮靴顶部,浆成白色的衬衫,衬衫袖子偏长,样式也松松垮垮,一顶斯泰森毡帽压在她的黑发上,她的头发向后梳,搭在背上,整齐而漂亮。那年她十七岁,骑起马来就像个卡曼奇人,她爱上了骑马,而温切尔最终成了牌手。

在朝着得州打道回府的那个长长的午后,莉莉安说道:“温切尔,你应该更经常地放纵自己一下。当你不摆着那张扑克脸而是尽兴去玩的时候,你是一个非常懂得玩乐的人。”

她用靴子踢了踢那匹跑得飞快的小母马,回头向他喊道:“来啊,让我们扬起尘土,冲到河里去玩个痛快!”

在莉莉安几个月后出发去莎拉劳伦斯学院或类似的地方之前,他们两人经常偷偷地潜入峡谷。当天下雨,雨水滑入岩石的时候,泰纳河积满了水,他们在河里赤着身互相泼水,然后在粗糙的溪沙上做爱。通过莉莉安裸身时与干正事时处之泰然的样子,温切尔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并不是第一个在她的旅程中出现、和她一同在河里漂流的牛仔。在她去上大学之后,他再也没有看见过她。

大约上午十点,温切尔启动了凯迪拉克,出发去一家在科罗拉多市里的咖啡馆。他点了培根和半熟的鸡蛋,环顾着四周,心里思忖着是否有个什么温切尔餐车之类的东西存在,要是有的话应该只有一个座位。这就是他的生活方式。直到那个一九六七年的纪念日那天,露辛达取走了他的点菜单,过了一会儿又从得克萨斯的科罗拉多城里的一所厨房里走了出来,她穿着一套粉红色的制服,手里托着他要的培根和鸡蛋。

在两对牧场房舍的桌球室里,球都整整齐齐地摆放着,索妮娅把它们紧挨着放在架子上,这是她清洁工作的一部分,主球搁在球桌的另一头。温切尔把夹克挂在一张椅子上,拿掉球架,连打了七球,然后让自己放松注意力,让全身松弛下来。当他在桌边弯下身子时,点三八手枪从他的腋窝处悬垂下来,这让他不太舒服。他取下了肩上的枪套,把手枪塞进了靴带里。

厨房的电话响了起来,铃声短促,又响了一下,然后就沉寂下来。有时候当风暴来临时它就会这样,即使那风暴是在一百七十公里开外。电话线可是拉得很长,覆盖了整个得克萨斯。温切尔走向一个书架,从一个匣子里取出了一把小提琴,它曾经属于一个名叫阿克·威廉姆斯的牛仔。温切尔从来都不算什么音乐家,但这把小提琴多年来陪伴着他在大路上度过了那些漫长的岁月。他知道的六首歌里有一首是《西伐利亚华尔兹》,他在边境的那段时间里,莉莉安很喜欢这首歌。他调了弦,关上了桌球室的灯,在黑暗里站着,拉起这首华尔兹。

露辛达也喜欢这首歌。但她最喜欢的是《银铃》。所以他开始拉《银铃》,并开始思念露辛达。他喜欢思念露辛达。在一种似乎被砂砾和烟尘、上千个旅馆房间里的旅客带进来的泥土,以及上百万双打扑克的手所弥漫的生活里,在他的记忆里,露辛达总是散发着一种甜美的气息,像刚梳洗过那样清新脱俗。当温切尔第五次奏响《银铃》时,高原沙漠上已经敲过了凌晨两点,他努力地像鲍伯·威尔士乐队那样,尽量不露痕迹地把主音从一个键调到另一个键,偶尔漏掉一段旋律,心里一直都在想着,自己和露辛达应该永远都不放弃那些他们曾经一起拥有的东西才对。

当林肯大陆沿着前街(这是九十号公路的当地叫法)开过去的时候,得克萨斯州的克里尔塞格诺镇正睡意沉沉,林肯车在一个闪烁着的红灯前停了下来,这是通往城镇的道路上唯一一个需要停下的地方。

“嗨,看哪,火车站里有辆美铁全美铁路客运公司的简称。火车。”马蒂指着自己的右侧说道:“我打赌我们本来可以坐这辆火车离开这儿的。我们本来可以有个包厢,并且在休息室里打牌或干点儿别的什么。不会有爆胎,什么烦恼都不会有。我们怎么就没坐火车呢?”

司机注视着从他前头穿过交叉口的一辆黑白色警车:“克里尔塞格诺警署,保护公民,为公民服务。”他给了那警车充分的时间开得更远些,开向它要去的地方,然后才从闪烁的红灯前把车开走,继续向东方行驶。

“美铁正喷着汽出站呢,和我们正同路。我们怎么就没坐火车呢?”

“我不知道,马蒂。没想到去坐火车,我猜。另外,火车不能给你我们需要的那种机动灵活。瞧,我们只需要再走十五英里就行了。再对一下人家给我们的那张手画地图。”

马蒂展开了那张从一本法律册子上撕下来的纸,眯起眼看了看:“没错儿,这上头就说还有十五英里。我们最好考虑把装备从引擎支架上拿下来,捏在咱们手心里。”

“我们会的,一接近我们要去的地方就这么做。”

康尼车开过了一个马鞍店,开过了索尼克快餐店,开过了窗户上覆着胶合板的乔拉酒吧,开过了停车场里的牛仔,那些牛仔正在自己的车边大饮啤酒。他们转过身来,注视着康尼车滑过他们身边,他们的帽子拉得低低的,脸部隐藏在阴影里,看起来有点挑衅。

“停车场里的那群人看上去挺讨厌的。”司机说道。

“是啊,用拴在引擎支架上的贝瑞塔给他们一炮,他们就不会那么讨厌了,对吧?”马蒂转身看着那些正盯着林肯车看个不停的牛仔说道。

开过了几家汽车旅馆,他们看到了一顶西方最棒剧组的大帐篷,上面写着:欢迎全体剧组成员。

“嗨,”马蒂说道,“他们肯定是在这儿拍电影什么的,可能在拍一部狂野西部片。我讨厌呆在这个国家,但我喜欢看关于它的电影。每当我看到一些电影里的牛仔,像拿着一把小手枪似的拿着一支点四四枪射击的时候,我总会捧腹大笑。那狗娘养的会马上跳回来,就那样举着枪,一枪把他的脸轰开了花。你看过差不多在晚上这个时候上放映的那些老式牛仔电影吗?”

“没有,大多数时候我的生活都很有规律,除了干这类活的时候。我有家庭,你知道。”

“你老婆和孩子知道你靠什么谋生吗?”

“他们认为我是个推销员。我跟他们就这么说的。我妻子有点儿怀疑,她总是这样,但我把食物带回家,她也就不多说什么了。我告诉她我在推销机密的计算机零件,因为行业保密的问题,所以不能谈论细节。”

“真高兴我没结婚,”马蒂宣称:“结婚麻烦就多了。当我有这种冲动的时候,我就逛到凡镇的幽兰休息厅,在那儿叫上一点儿什么东西,仅此而已。除此之外再也没什么烦恼了。那儿也有裸体舞女……幽兰休息厅里。她们有你能见到的最大的胸。给她们一点儿小费,她们就会坐在你的大腿上,把胸贴到你脸上。有时这很带劲儿。你去过那儿吗?”

“没有。”司机把前灯打亮,此时他们正开过白金布郎克停车点,开出了克里尔塞格诺的城区范围。

“妈的,月亮没了。天上都是各种各样的云。”马蒂向前探着身子,透过挡风板朝上看去,然后在自己的椅子上转来转去,努力想从边上的窗户看到点儿什么。

“是啊,风也起来了,”司机说道,“我感觉气温在下降。”

“我没带大衣,你带了吗?根本没想到要带嘛。混账,现在还是八月份呢,你不会想到需要大衣。一次我开车去赶集的时候捡了个一级棒的便宜,他们说那大衣是直接从伦敦的塞维罗街全球最负盛名的西服订制街。进货的。喀什米尔羊毛,颜色和这辆车漂亮的奶油色很相近。要是把它带来就好了。根本没猜到我们会冻着嘛,是吧?”

“是啊,想都没想到。后面克里尔塞格诺镇边的标志说,这里的海拔是三千七百米。我想这儿的天气肯定和我们那儿的很不一样……耶稣,风确实越来越猛了,甚至坐在这辆这么重的车里都能感觉得到。还有十七公里要开,然后我们就可以准备开工了。”

“接着就可以回到看不到月亮的文明世界里去了,对吧?”马蒂大笑着说道。“我会想念在这儿看到的月亮,但这是我唯一会想念的东西,在这个地方可没别的能让我想念。尽管如此,还是应该带上我的大衣,你也这么想吧?”

司机减缓车速,把它开进了一个路边停车场。“差不多是时候准备好装备了。”

“嗨,我可不想把那些盒子从引擎支架上弄下来,这会把我的衣服弄脏的。”

“别担心,马蒂。我会来弄的。出来这一趟,我已经越来越意识到你的衣服有多贵了。”

“嗯,我并不想表现得很不配合。只是不想把这件好衣服弄得一团糟,这你知道。你不能因为这个责怪我,是吧?”

司机停下车的时候,乌云迅速地在天空移动着,风把空塑料杯吹过了干草地。

“瞧,这儿他妈的有株风滚草。就像那些老片子里那样。”马蒂兴奋地指着滚过车边的风滚草,它一路穿过了前灯的照射范围,消失在了黑暗中。

司机走出了汽车,大风拍打着他的衣服下摆,他叫马蒂在他解开那些金属盒子时帮他拿着手电。

“耶稣,该死的风又是个麻烦,是吧?虽然没我想象中那么冷。这风真恐怖,你不觉得吗?”

“马蒂,帮我把灯光照在这下头。”

“该死的头发吹到我脸上来了。我应该带上顶帽子什么的。你带帽子了吗?”

“拿稳手电,马蒂。”

司机向着引擎支架探过身去,小心地不碰到任何可能会发热的东西。他找到了盒子,手指沿着盒子摸索着,感觉着管道胶带的边缘在哪儿,找到了边缘他就能把整条胶带撕下来。一段胶带被扯松了,他把它递给马蒂。然后是另一段,又一段,一段接一段。盒子松动了,他抓住一只盒子的一端使劲扯。一只盒子落到了他的手里,金属上还连着几条胶带。另一只盒子悬在那儿,只有一根胶带还粘在支架上。司机猛拉了一下,盒子就掉了下来,他把它拿了出来。

马蒂的左手上满是浸了油的、黏黏的管道胶带。他甩了甩手,想把胶带甩掉。有片胶带粘上了他的衬衫袖口,他用手电照了照,叫道:“上帝啊,太糟糕了。看看这坨东西;在这件八十美金的衬衫上沾上了一个油油的、黏黏的污点。你见过这么糟糕的事吗?”

“你带了用来清洗枪械的溶剂,不是吗?它会把这黏玩意儿从你手上弄掉的。”

“是啊,可它不能把污渍从这件八十美金的白衬衫上弄掉。我甚至不知道,洗衣店里的兄弟们能不能把它从衬衫上弄掉。”

他们回到了车上,司机打开了一只金属盒,马蒂给他拿着手电。盒子被分隔成了一块块的空间,贝瑞塔93R静静地躺在其中一块空间的红色毛毡上。这支手枪有个木制的尾部,扳机保险的前端附着一个折叠的金属手把。当手把向下时,前面的手就可以抓住手把,大拇指弯曲地放在伸出的扳机保险上,这样就让人得以用两只手来握住一把相对较小的武器。枪管支架上印着“彼得洛·贝瑞塔·佧东·VtCAL9·帕拉贝伦”, 帕拉贝伦这个词来自古拉丁文,意思是“如果你想要和平,就先准备好战争”。

在盒子的另一块空间里堆着三本二十开的杂志,里面塞着九毫米的弹药筒。在另一个更小一点的空间里放着清洗工具和包着塑料袋的溶剂。

“兄弟,看看那个。”马蒂咧开嘴笑着说道,“你能看到的最漂亮的手枪之一。你曾经用过这些枪吗?”

“没用过这种型号的。我熟悉一种更老式一点的型号,M95开头的那种。”

“那是M951,接下来就推出了92式。这是早先的951型号的另一种改良版本。”

“这是连发操纵杆,就在这儿对吧?”司机问道,举起枪掂着它的分量,测试着它与他的手是否合拍,另一只手指着一个拇指开关。

“没错儿。拉开操纵杆,这枪就从单发变成了三颗连发,这正是最佳效果。全自动手枪再多发子弹的话就会开始失去准头。另外,这种型号还有个抵消器”——马蒂把手指放在枪管枪口末端的一个开口处——“当你开火时它会往上喷气,这样枪就会被往下压。这就抵消了你在连发状态时枪口向上抬起的趋势。老兄,他们可是给咱们送来了一流的设备。”

“他们一直是这样的,马蒂。上次给我们的是雷明顿猎枪,你还记得吗?”司机把一个弹夹塞进枪里,把金属手把折下来,透过挡风板瞄准了一个想象中的目标。

马蒂打开第二个盒子,拿出自己的手枪,模仿着司机刚才的动作。“妈的,最好先把这些脏东西从我手上擦掉,我可不想把这小宝贝弄得黏黏乎乎的。”他打开塑料袋,把溶剂倒在一块擦枪布上,擦拭着他的左手。车外头,狂风以每小时五十公里的风速呼啸着,把灰尘和啤酒罐吹过了路边的停车场。

司机把他的手枪放在自己边上的座位上,开始把车开出停车场。马蒂正全身心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那是一个他所理解的世界,在那里他无所不能。

“老兄,哦老兄,我真喜欢握着这样的器械。如果你给逮着了,发现你带了这种枪,烟酒枪械管理局就会把你抓起来,让你在监狱中度过下半生什么的。”他慢慢地摇着枪,晃出一个弧度,把它指向他们前面的大路:“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有了这些宝贝我们很快就能完成工作,是吧?”他拿起他用来擦手的布,用布的一角擦了擦已经很干净的枪,很小心地不让自己手上任何残余的黏性物质沾到枪上。

“还有八公里,马蒂。应该很快就能到那个叫作斯莱特溪谷的地方了。”

“我都快等不及了。”马蒂说道,他放下枪,整理了一下翻领,用手掸了掸夹克的袖子,再次研究了一下他衬衫袖口上的污渍。他已经觉得有点饿了。

露辛达是个来自骡蹄县附近的得州女子,那是个叫作劳诺·埃斯塔卡多的平原乡村。回溯到温切尔遇见她的那个时候,她并非普通人眼中的美女,但从另一方面来讲,她长得也绝不算难看。她是那种年轻时平淡无奇,韶华渐逝,她也逐渐有了某种独特韵味,当你仔细看她的时候,你会觉得她比草草看一眼时更有风致。她有着某种女人年岁渐长后绽出的那种微笑、姿态,以及说话时藏在声音后头的那种轻柔从容的笑声。似乎世界已经把一切能给予的都给予了她们,而前方发生的任何事情都应是一种改进,或至少不至于更糟。

88

一九六七年的纪念日那天,露辛达把培根和鸡蛋放在了温切尔面前,那时天气已经很暖和了,正朝着炎热的趋势发展。得州科罗拉多市的路边咖啡馆里没有装空调,店里的食盐瓶里装着米饭来保持干燥,这样盐就不会结成块。隔板上爬着苍蝇,捕蝇纸用细绳悬着挂在天花板上,门边的一个大电扇微微吹出些许风来,把捕蝇纸吹得缓缓打转。温切尔脱掉夹克,把衣服折好放在了身边的空椅上。正好是早饭和午饭间的空当,所以除了正在结账的四个人之外,这个地方几乎是空荡荡的。

露辛达算清了账,找了零,谢谢他们光临,然后朝着温切尔走了回来,他正在给他的吐司涂上黄油。

“喜欢加果酱吗?我们有一些橘子果酱。”

“那真是太好了。”他说,他喜欢这个女子声音里刚刚藏匿起来的从容笑声。

她够到柜台下面拿了瓶果酱出来,然后把瓶子放在他面前。

“你是科罗拉多人?本地人?”他问道,啜了一口热咖啡,咖啡清爽而可口,他意识到自己独自一人有点孤单,却也懒得去和扑克牌手谈话。

“现在我是本地人了。最早的时候我是从北方的骡蹄附近来的。接着我在拉巴克过了几年,那是巴迪·霍利美国上世纪五十年代最著名的摇滚巨星,他非常注重研究理论,熟悉音乐的特性,但二十二岁便在一次巡回演出途中因飞机失事身亡,成为美国摇滚史上最令人哀痛的传奇,当时人们曾哀悼他:音乐已随他一起消亡。的出生地。”

温切尔看起来有点困惑,扑克牌手的脸从他脑中消失了,他也并没有坐在什么地方的牌桌边。“简直不能相信我听到了……那是谁?巴迪……”

露辛达不加掩饰地笑出声来:“嗨,先生,你是打哪儿来的呀?在他和瑞奇·瓦伦斯和大胖子包博在依阿华的冬季废墟死于私人飞机失事之前,巴迪几乎和埃尔维斯即猫王,美国最著名的摇滚巨星。一样有名。你知道这首歌,‘每一天都更靠近你一点……’”她的女低音很是悦耳。

“抱歉……”温切尔咧开嘴一笑,“我没有音乐细胞。”

“你需要在生活里多放一点音乐,兄弟。学点儿乐器,去跳跳舞,诸如此类。”

温切尔嚼着一片培根,肉嫩得刚刚好,正是他喜欢的程度,然后他伸手从纸巾盒里抽出两张纸巾,擦了擦手和嘴。“现在你开始对我下结论啦。实际上,我稍微拉点儿小提琴。我知道六首歌,正在学第七首——《沙土中的大洋芋》——还没学会呢,不知道我是否有朝一日能学会。不要紧,六首歌也足够应付生活了,假如你真的喜欢那些歌的话。想想吧,如果一首歌确实是好歌,而你也确实喜欢它,那即便只有一首也足够啦。”

露辛达轻轻斜了斜脑袋,嘴角弯出了一个微笑,说道:“此时此刻,在这个五月份后半月里的一个炎热早晨,这可是一番相当深沉的陈辞啊……一首好歌就够了。我喜欢这个想法,当我需要提升一点儿的时候就会记起它,提升可是需要许多时间的呀。拉小提琴,嗯?”

一个卡车司机的空气闸“呼”的响了一声,他把车停在了店外,走了进来,坐在了温切尔下首第五个位置上。

这个男人咳得很厉害,他握着拳堵着自己的嘴,然后打开了一份菜单。

露辛达向他走去,说道:“你还好吧,拉尔夫?”

“你好哇,露辛达。能看到你的笑脸真好。是啊,我还好,发了点儿烧,是长期运货引起的,要不就是胸里染上了点儿什么东西;它们似乎不肯走开,非缠着我不可。真不知道我干吗还多此一举地看菜单,我知道我要些什么。”

“让咱们来看看我还记不记得,”露辛达说道,她交叠着双臂,眼睛上翻,朝着星星点点趴着苍蝇的天花板,“拉尔夫,为塞米诺尔货运公司开一架半挂车,每隔几周就来一次,并且总是点……三个煎得十分熟的鸡蛋,一大块脱脂乳蛋糕,一杯番茄汁,一片火腿面包。咖啡会让他的胃不舒服,所以他只喝番茄汁。对吗?”

“露辛达,你简直不可思议。你应该去参加一个比拼记忆力的电视竞赛。”

露辛达把菜名写在了她的小绿本子上,撕下单子,把它“啪”的一声按在高台上,那高台正好把厨房和咖啡馆的其余部分隔了开来。一只多毛的男人的手伸过来攫走了单子,手上还夹着一根香烟,手的主人却没有露面,几秒钟后,厨房就传来了鸡蛋面粉糊下了热油锅的声音。

“你在等菜的时候想要一份《奥德萨美国人报》看看吗,拉尔夫?”

拉尔夫点点头,露辛达把一份报纸沿着柜台滑过去给他。她回身走向了温切尔,他正吞咽着最后一片吐司,就着咖啡把它送下肚去。他又拿了两张纸巾擦手,与此同时,塞米诺尔货运公司的拉尔夫展开眼镜开始研究最近的新闻。

“那么,你是干哪行的呢,先生?你是个旅行者还是什么?”露辛达朝他微笑着说道。

温切尔从不宣扬自己是个职业扑克牌手。这并不是由于他以此为耻;毕竟,生计是生计,而他的谋生方式和其他谋生方式一样值得尊敬,只要你努力而公平地去打牌。那就是他这事的看法,那就是他的生活方式。但出于某种原因,如果你告诉人家你把打扑克作为正业,他们就会盯着你看,那眼光就好像你可能会抓起他们的内衣逃之夭夭,接着谈话内容就会转移到扑克玩法以及温切尔对抽一副顺子的看法之类的事,而他根本不屑对任何一样进行解释。

所以他就想搬出他通常使用的那套话,说自己是个枪支弹药推销员。他对枪知道得够多了,在这方面已经具有相当的说服力,除非被问得太深入。但他从不在一个地方呆上很长时间,长到使别人谈论起关于来福枪和猎枪的基本问题以外的事,并且他每个月都会阅读一两本枪支杂志,这仅仅是为了记住那些专有词汇。

在他回答露辛达的问题之前,塞米诺尔货运公司的拉尔夫从他的报纸上转过头来,透过眼镜上方望着温切尔。

“我会告诉你那位绅士是干哪行的,亲爱的。我想我第一次进来时就认出他了,但我需要再看一眼才能确定。他是个职业赌徒。几年前我在一次货车司机集会上曾见过他打牌。经过周末的鏖战,他走的时候肯定卷走了一万块。我记得那事儿是因为当时我的老板和他在一个桌上打牌,他说这个人要么是在出老千,要么就是他所见过的最好的扑克牌手。所以我坐了下来,旁观他在两场不同的牌局里出手,然后觉得我老板说的是对的。这儿的这位绅士会把你碾成铺路的柏油,然后让你粘在人行道上。”

露辛达又斜了斜脑袋。温切尔觉得她一边斜脑袋,一边弯着嘴角微笑的样子真迷人。“好啊,好啊,这儿有个有血有肉的赌徒活生生地坐在我面前。拉尔夫说的对吗?”

温切尔啜了一口咖啡,对拉尔夫的回忆和评价有些着恼。“不,我靠打扑克谋生。”

“那就是赌博,不是吗?”露辛达问道。

“那取决于你是怎么看它的,以及你是怎么去打牌的。”

拉尔夫忍不住发话了:“你玩的是诚实打法,对吧?我老板觉得应该是这样的,他说至少他不能看出你在出老千,我老板可是个相当善于观察的家伙。”

“我玩的是诚实打法,”温切尔说,目光锐利地瞥了拉尔夫一眼,“如果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话,那就根本不必玩儿别的花样。”他也十分确信,他可以用交互切入洗牌法或底部发牌法把拉尔夫的老板耍到破产,假如非要他证明些什么的话。

“嗯,这可能比开拖车为生要好一点儿,”露辛达说道,“用你的脑子而不是用你的胳膊和屁股。对吧,拉尔夫?”

拉尔夫又把视线拉回到他的报纸上,然后拿起报纸挪进了一个小隔间,那个隔间在餐馆里一个远远的角落里,就好像温切尔携带了什么传染病似的。

露辛达朝拉尔夫走开的肥胖背影扫了一眼,微微一笑,然后耸了耸肩:“那么,接下来你要去哪儿呢,赌徒?”

“大斯普林。”温切尔通常不会告诉任何圈外人自己去哪儿,但不知为什么他想告诉这个高个女人。“要问这个有点儿难——我的本性并不直截了当——不过你结婚了吗?或者有类似的束缚?”

又是轻轻斜了斜脑袋,嘴角又弯出了一个微笑。“没有。我丈夫本来是在空军服役的,后来他的货机在一次于里斯空军基地上空的训练任务中坠毁了,那基地就在拉伯克。几乎尸骨未存。那是两年前的事了。我是六个月前到这儿来的,我在斯威特沃特上夜校,学习怎么记账、怎么做一个法律秘书。在当地人和流浪者面前摆上培根和鸡蛋并不怎么具有挑战性。你为什么询问我的婚姻状况?”

“嗯,我在想我可能什么时候会请你出去一起吃晚饭,假如你有兴趣和所谓的赌徒一起进餐的话。如果你正在胡思乱想,我可以告诉你,我并不靠扔硬币或出老千来付账。”

露辛达交叠着双臂,眼睛直直地看着温切尔,这种目光深邃悠远,观察入微,就好像一个一流牌手在探究一个刚在牌桌前坐下的陌生人一样。他看起来还行,一个不错的包裹裹在一个朴实的包袱里。没有名牌服装或任何相近的东西,但质地上乘的黑色套服很整洁,头发也修剪得很好,他身体精瘦,眼睛有点深陷,鼻子和下巴坚毅而好看。虽然他看起来可以再修一修面、晒一晒太阳。她喜欢他的蓝色背带。

一个粗声粗气的声音从厨房传来:“鸡蛋、蛋糕和火腿面包都好了。”

当露辛达去给拉尔夫上早餐的时候,温切尔站起身来,拿着账单走向收银员,一边去摸票夹。

露辛达回来了,在她那边的收银台碰上了温切尔,拿了他一张五美金的钞票,又把找头递还给他。“既然你提出了请求,那我很高兴和你共进晚餐。在科罗拉多市可不太有人邀我出去。但假如我知道你的名字可能会好一点儿。”

当他告诉她名字时,她伸出手来和他握了握手,说道:“我叫露辛达。礼拜一、礼拜二和礼拜三晚上我得去上夜校。除了这些日子以外我就是个自由人了。你比较喜欢哪天出去?”

“礼拜四怎么样?我需要你的地址和电话号码……嗯,这样我就知道上哪儿去接你了。七点钟可以吗?”

“可以。”她潦草地在一张绿菜单背后写了几笔,然后把单子递给了他:“给你了,姓名、地址,还有电话号码。”

“那么,我们礼拜四晚上见。”温切尔朝她微笑着说道,一边折起票夹塞进自己的左边臀袋。

“顺便问一下。”她说,“我们是去比较通俗的地方还是高雅的地方,或是走中间路线?我只是想知道该穿什么衣服。”

“如果你不介意路程远一点儿的话,大斯普林有几处挺好的地方。我猜根据西得克萨斯的标准,它们会被叫做高雅的地方,所以我们去高雅的地方吧。”

“那就去高雅的地方吧。”露辛达说道,话音里隐藏着笑意盈盈。

温切尔把他的凯迪拉克倒出了餐馆的停车场,再次把它转向大斯普林的方向,内心觉得长久以来都没这么舒畅过,似乎音乐根本没有因为一个叫作巴迪·霍利的人的死亡而消亡。

所以音乐回来了,于一九六七年的纪念日的二十三年之后,温切尔站在黑暗的桌球房里拉着《银铃》,怀念着露辛达。风起了,起得又急又猛,在高原沙漠上经常会这样,狂暴的风把桌球室南墙上的法式门吹得嘎嘎作响。

穿过房间,在法式门远处靠下的地方,身长两米的菱背响尾蛇正缓慢地沿着牧场房舍的地基挪动着。这条蛇并不生气,也不悲哀,也不失意或恐惧。它只是饿了。然而,作为响尾蛇的性格特征,它表现得有些急躁而紧张。

出于某种原因,它能意识到风力正在增强,却听不见空中传来的小提琴曲《银铃》,菱背响尾蛇在夜晚狩猎,独来独往,眼睛黝黑,搜寻不止。拉小提琴的人轻轻用脚在木质地板上打着拍子,这节拍声传到了地板下面的一层水泥垫,然后又从那儿传到了水泥垫下头的地面。蛇停了下来,它昂起身子,凝视着法式门,不时吐着信子。不知它是否能看见温切尔在黑暗里站着,也不知它目光的投向方位是否正确,但这条蛇很快就回归了狩猎状态。它游过了门,沿着地基挪动着,警惕着任何可能会出现的东西,同时也准备好迎接它的到来。并且,就像先前一样,它并不生气,也不悲哀,也不失意或恐惧。它只是饿了。并且出于本性,有点儿急躁。

温切尔调整了一下自己靴子里的点三八枪,然后又拿起了小提琴,这一次他拉起了另一首歌,这歌是关于他自己的,是一个拉斯维加斯的音乐家写的。他一边拉琴拨弦,一边哼唱着几句歌词:

……我们所有这些梦想家都知道,

这并不是一场输赢,而是一场游戏。

我们都始终没变,

渐渐褪色的只是那些梦想。

彼得沿着桂帕山的山脚绕行,直到他到了主屋的西方,从那里向北一百米便是索妮娅的住处。他沿着矮坡上攀了六十米,然后停了下来。从那儿,他既可以看见就在自己的正下方的主屋,又可以看见左下方的住宅轮廓,那女人的住宅看上去变小、变黑了。

他收拾好工具,穿过黑暗,行走在桂帕山侧,至于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依然无法确定。虽然任何被砰然碎裂的声音或想象中厅堂里的脚步声惊醒的人都会理解,理解是什么使彼得穿过黑夜来到这个充满戒备的地方。我们都依然被古老的恐惧所驱使,被洞口周围未知生物的吸气声驱使,只有倚靠墙壁、火光以及身边的武器才能强作镇定。因而,彼得也是一样。

并且,外头有什么东西,它出现在这个夜晚,难以捉摸,无法预见。在过去两小时里,风渐渐大了起来,横扫过大地,风里有着某种气味,随之而来的是彼得一直以来都想抛诸脑后的不祥气氛,这种气氛模糊不清,却又挥之不去。仅仅感到了这些,有时仅仅感觉到这些就已足够了,他要保卫他现在拥有的一切,即使那只是戴尔布罗峡谷中的一个由木头和帆布搭成的棚子。但除了岩石、石块、木头和帆布之外还有别的。还有那个叫索妮娅的女人,那个叫温切尔的男人,还有他——彼得,他们已经在这高原沙漠上达到了某种均衡。并且,在他生命的这个时刻,他决心要维持这种满足之感。对于彼得而言,他已经别无其他去处了。

也许他在桂帕山侧感觉到的一切都是不真实的;也许夜晚会离去,白天会一如既往地到来,并不会带来任何恶果。如果是这样的话,他就可以回过头去看一看,对自己的恐惧自嘲地笑一笑。而现在,他则扮演着一个谨慎哨兵的角色,在这高原沙漠里被风吹得东倒西歪的香柏树和牧豆树间,他组成了一道一个人的纠察线。

一群野猪漫无目的地朝他的方向奔来,一边拱着地一边喷着鼻息。在它们离他还有五米的时候,他压低声音,尖锐地朝他们喊了一声,野猪们四散躲进了矮树丛里。

在泥砖屋里,索妮娅在自己的床上翻了个身,看了看身边的钟。刚刚过去的白天让她感觉很累,而过去三小时她根本无法安心入睡,这同样让她疲惫不堪。现在是三点钟,闹钟再过半小时就会响起。在她卧室门的另一侧,帕布罗的鼾声震耳欲聋,几乎盖过了夜风穿过香柏时的哀号声。有时,当窗户没关好、风趁隙而入的时候,那声音听起来就像是一个女人在尖叫。

她又躺了下去,任凭思绪起伏联翩。在这样的凌晨时分,她通常都会想起那个她十五岁时丢掉的孩子。她曾爱过一个年轻的圣地亚哥水手,他长得很英俊,在她认识他的那几天里,他的红色头发、淡雀斑皮肤与她的棕色头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种对比让她深深着迷,并从中找到了一种性欲的亢奋。现在那个男孩子应该已经三十八岁了,她思忖着他是否会像他父亲那样高大强壮。她还记得那年轻水手肌肉纠结的前臂,也依然记得他走路的样子,她从没见过那么大的脚——尺寸是EE、长度为十三号。这是她问起时他告诉她的,也是她保留在记忆里的许多随机事件之一。

当她最后一次去信想找到她幼子的消息时——也许她想至少可以给他寄封信——她被依然留在洛杉矶的亲戚劝阻了,那亲戚只告诉她,他已经有了一个挺好的家庭,现在正推销着计算机零件,干得挺不错。在这个晚上,正如在许多夜晚一样,她思忖着他去了哪儿,是怎么去的,还有她是否还能见到他。

司机放慢了车速,让康尼车渐渐慢到几乎停了下来,然后踩下了刹车。前灯照在了他们前头的大桥指示牌上:“斯莱特溪谷”。

“行了,这就是目的地,”司机说道,“牧场大门应该再有一公里,或稍微过一点儿就到了。再给我念念地图底部的那些注解。”

马蒂又展开了别人给他们的那张纸,用手电照着读道:“上面说这地方有两幢房子,我们的目标在离主屋很近的一幢泥砖房里。泥砖房是他妈什么玩意儿?某种水泥、砖头或别的东西造起来的房子,是这样吗?”

司机开着林肯车缓缓地驶在九十号公路上,寻找着牧场大门。“是啊,我想是这么回事儿。我想那是某种老式的水泥砖房。”

“这黑洞洞的我们怎么才能区分出是水泥还是泥砖或别的呢?”

“我猜我们得用上我们的手电,马蒂,除非你有更好的主意。嗨,我们到啦。”他向右转,驱车驶上一条牧场道路的路口。车前灯照亮了一扇牧场铁门,门边两侧各有一个“禁止逾越”的标识。

“这是什么锁,马蒂?”

“是电子锁。没法儿撬,因为根本没有锁孔。我拿贝瑞塔轰上一两枪可能就能把它给废了。”

“我可不这么想。你也许能炸掉那把锁,但插好的门闩只会僵在那里。另外,使枪声音太响,太麻烦了。”

马蒂再次拿出了那张手画的地图。“我不会走路的,如果你再想着让我走路的话。我不能穿着这么好的鞋子穿过这个该死的沙漠,这里狂风呼啸,漆黑一片。你该不是在想着这回事吧?”

“马蒂,我们要做我们必须得做的事情来完成这项工作。事情就这么简单。我记得地图上还说了点别的,是关于另一个入口的。它怎么说的?”他身子向前靠,倚在方向盘上,考虑着到天亮之前他们还有多少时间。爆胎,然后又杀了那警察,并把他抛尸在水槽里,这些事耽搁了他们超过一小时的时间。他表上的夜光表盘显示现在已接近凌晨三点半。

“地图底部这儿说,从这儿向东一公里有另一个入口。得先朝左转,然后在大路和铁道枕木下方向南绕行。它说,‘枕木附近有扇没上锁的旧门’。我猜应该没人知道那儿有扇门。”

“我的上帝,这他妈简直成了一场噩梦。”司机又长长地叹了口气,把右手掌在脸上擦了擦,“让我们试试那个入口吧。不过我们现在就得动身了。”

一辆半挂车穿过得克萨斯的夜晚,重重地碾过路面,向北高速呼啸而过。

“瞧,有条通往山上的路……”马蒂指点着,“我觉得透过这些灌木、仙人掌和垃圾,我好像能看见房里的灯在闪烁发亮。想来是有人在晚上的这个时候还没上床?”

“可能是某种院子里的灯。农场里有这种玩意儿。”司机开回到大路上,并提高了车速。

“这是一个牧场而不是农场,对吧?”马蒂把贝瑞塔放在膝盖上,渐渐进入了杀戮状态。

“牧场、农场,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司机说道,又放慢车速,左转开下了大路,驾着康尼车驶上了一条砂砾道,铁道枕木正好打那儿没有了。根据指引,他先在大路下方,然后又在枕木下方绕了回去,驱车到了另一扇大门处,那简直就是扇铁丝网。

“检查一下,马蒂,动作快点儿。”

马蒂钻出车子,踏进了一片多刺的梨木仙人掌地带,仙人掌覆盖面积达两平方米。“耶稣啊!该死的,我陷在刺丛和一堆垃圾里了。天哪,疼死人了,这刺还就这么直接从我那么好的裤子里戳了进去。我想我把裤子都扯破了。”

“动作快点儿,马蒂。我们快没时间了。很快就要天亮了。”

“马上就好,他妈的。我得从这堆刺丛里出来。”他把手电照向身下,仔细地把每一根刺从皮肤里、裤子里拔出来,然后把裤子卷到膝盖处,矫揉造作地从边上走出了仙人掌丛,朝大门走去。

此时此刻,司机的手心已经出汗了。这次行动是由他来管理的。马蒂是狙击手,而这狙击手在前灯的光线里把裤角卷得高高的,衣摆随风飘拂,看起来就像个马戏团里的小丑。

马蒂解开一段链条,把大门朝着林肯车拉开。“你觉得你开车进去后我应该把门关上吗?”他在风中喊道。

司机探出车窗说道:“不用。就让它开着好啦;我们还会原路返回的。我会把车停到边上一点儿,这样你就不用再和仙人掌作斗争了。”

马蒂回到了车里,拿起他的贝瑞塔,然后把它放在膝盖上。“咱们赶紧赶完活,赶紧离开这该死的得克萨斯。我已经受够了,你呢?”

“是啊,我当然也受够了。现在我们只需要找到那所房子就行了。从我们现在的位置我看不到任何灯光。现在,在我们碰上横木前,公路朝东南方弯了一点儿。我们下公路时大约是向北转,然后打横木下头拐回了南方。这就意味着那房子应该要么在正前方,要么在右面的什么地方。看不见任何灯光,我猜我们肯定是在一个小坡的下坡上,那房子应该就在坡另一边。也许就在一二公里开外。”

在桂帕山的另一边,彼得看到了停在牧场主门前的车灯。他注视着那些灯光一路沿着九十号公路向东驶去,然后在南太平洋横木下头绕了回来。现在那些灯光正穿过沙漠,朝着他正坐着的位置下方的牧场主屋驶去。他站起身来,收拾好工具,然后开始安静地攀下桂帕山,每攀下十米就停下来察看汽车的位置,那车正朝这边驶来。

当闹铃在三点半响起的时候,索妮娅起身穿上了浴袍。帕布罗正睡在她厨房里的一张毯子上。

她把他摇醒:“起来吧老头儿,你该走啦。”

“还是晚上呢,”帕布罗咕哝着,“天一亮我就走,我讨厌跌跌撞撞地摸黑赶路。”

“我会给你煮咖啡,煎鸡蛋。我要你在天亮前跨过牧场边界,到公路上去。这段路程很简单,你沿着路向西走,然后当你走到西面的一排篱笆那儿时就往北转。”

“我以前走过的。”帕布罗使劲挪上了一张椅子,用双手的指关节揉了揉眼睛。

“我要用一下厕所。”

“那就去用好了。我放在洗涤池边的那条蓝色毛巾是你的。”

“我觉得我的烧还没退。”

“你回到家时烧就会退了。要是一切顺利,边境巡警载你一程的话,你在太阳下山前就能到家了。”

十分钟后,帕布罗又坐到了索妮娅的厨房餐桌前。他吃着玉米粉薄烙饼,饼上蘸满了鸡蛋和墨西哥莎莎酱。咖啡烈而醇,太烈太醇了,所以他要了一点儿牛奶和糖。

“老头儿,你这么嘀嘀咕咕地要这要那非把你老婆逼疯不可。你把你老婆逼疯了吗?”

“没有,我妻子很爱我,她也知道我爱喝什么样的咖啡。”

索妮娅朝一扇起居室窗户外看去,看见了半公里开外的温切尔房里的灯光。那老头儿肯定整夜都没睡;有时他是会这样的。她朝东方瞥了一眼,在那里,黎明正渐渐笼罩了塔拉哈西、佛罗里达,并且正气势汹汹地向着西得克萨斯席卷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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