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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漫仙途何以忧》


第1章 逍遥涧(一)

东海过蓬莱,以东百里有仙山,仙雾缈缈,云阶月地,奇花异草不知凡几,此山名曰:逍遥涧。

女娲补天,炼五色石,补天窟,战魔族,身归混沌后其睫毛落入逍遥涧化作梧桐树。此树万万年长于仙山,汲取天地灵气,其根蜿蜒绵长,约一百二十丈,其叶通身金黄,遮半壁天,尤为稀贵。

梧桐树千年开花,千年结果,十万年方成熟一枚果子。瓜熟蒂落,仙果集天地灵气,可化人形,可成正果。

逍遥涧存六界之中,超六界之外,只住二神并一女娃。

一神为女娲座下四大护法之一的白泽护法,名声响彻六界的非言上神;二为梧桐树所结灵果所化,修为男身的栖梧上神;至于那女娃……虽同为灵果所化,灵气有余然聪慧不足,以致如今芳龄九百九十九岁仍未历飞升之劫,实在平庸。

神族修术,终以灵力崇高为尊,女娃少嬉生性慵懒,学法倦怠,实不是个修仙成神的好材料。

然实力终究拼不过运气,其师非言上神乃六界响当当的战神,只出自逍遥涧这一条,便是走哪儿都有人恭敬的唤上一声“少嬉仙子”。

非言自七百年前游历四海八荒后,栖梧便接下了教导少嬉的重任。然此女实在不思进取,又每每偷懒耍滑,实叫栖梧痛不欲生,就连做梦都想不透,自己如此仙姿卓越,怎的竟会有这么一个资质平庸又倦怠蠢笨的……额,妹妹!

日光正好,金黄的光线穿透梧桐枝桠投下斑驳的光晕,少女伏在案桌前,嘴里咬着个羊毫小笔,清澈灵动的眼珠子滴溜乱转,

写满了无助。

翠竹桌面上置着文房四宝并一个仙鹤水滴,流沙纸上洋洋洒洒写满了簪花小楷。可字迹歪歪扭扭,着实是不怎么好看。

栖梧摇着把玉骨扇潇潇洒洒走来,他玉冠束发,面庞干净,五官有棱有角,在六界四美男中稳居其二。再加之身形修长,一举一动间是说不出的风流倜傥。

少嬉半支着头,咬着笔杆望着愈渐走近的翩翩公子哥,忍不住有些暗自里得意扬扬。

六界四大美男,也不知是谁评选出的,只知非言居第一,栖梧第二,第三则是传说中好生干戈,又手段很辣的魔族之君,至于这第四……

少嬉想,这人人趋之若鹜的美男,自己身边就占了三,这可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福气呢!

于是乎,想着想着便笑了,笑着笑着就出了声。

“又在胡乱臆想什么?”

扇柄敲在额头,少嬉吃痛,捂着额头就要跳起来发作。然目光触到那双好看又带着几许威严的凤眼,却生生地泄了气。

是了,人比人气死人,同是一脉,相较起来更是得气死人。

栖梧丰神俊逸,惹得无数少女怀春;

她天资平平,容貌也一般,法术更是一般,唯较常人的,便只得是这双眼睛了。

师傅说,她的眼睛是他见过这六界中最干净的一汪泉,能见常人所不能见。这是她的长处,同样,也是一个短处。

少嬉想着,左右自己也是个无用之人,逍遥涧也用不着她来打响名号,故此,便只磋磨时光罢了。遂颓坐回竹椅上

,继续咬着笔杆,继续支着头。

栖梧至桌前站定,收了玉骨扇,手指捻起桌面上的流沙纸,五指修长,真是怎么看怎么好看。

可这一瞧,却生生蹙了眉。

“字迹歪歪扭扭,真是难看。”栖梧摇头,十分嫌弃。

“下笔无力,是没吃饭吗?”他扭头看着少嬉,眼里写满了认真。

少嬉扶额,几欲吐血。

“不过,这次比上次,略有进步。”

少嬉眼中顿生异彩,双手撑额一脸期待。

“上次同样默‘闭水诀’,三百字,你几乎错了一半。这次虽不完全,但也勉强过得去。”轻飘飘丢下那页纸,栖梧右手一摊,掌中凭空现出那柄玉骨扇来。他扇了扇,看看少嬉,又扇了扇,再看看少嬉……

一口郁结憋在心中,当真是不吐不快。

倏然合上玉骨扇,栖梧转身望着少嬉大加数落:“你看,为兄我品貌不凡,颖悟绝伦,你再看看你,资质平庸不说,长得也……就一般吧,你说有谁会相信咱俩同是一脉相承?”

“你不想承认也没法,这事六界都知道。”少嬉喃喃,从一卷书中抬起头来,“再说了,你要夸赞你自己就夸呗,何必要贬低我呢?”

“为兄我的亮点,但凡长了眼睛的无不心生仰望。而你,已经用自己的实力贬低了自己,用不着我多此一举。”栖梧摇着扇柄扇着风,心里俨然是美滋滋的。

少嬉强忍怒火,睁着一双无辜的大眼望着他:“师傅要是知道你这么说他的爱徒,他会伤心的。”

第2章 逍遥涧(二)

栖梧收了扇,弯腰,一副慈爱模样般抚了抚少嬉发顶,说得一脸认真:“他要是知道他的徒弟这么笨,肯定会被气得吐血的。”

说实话,师傅会不会被气得吐血少嬉不知道,但至少此刻她是真的快被气得吐血了。

心里的小火苗在簇簇燃烧,少嬉气鼓鼓地瞪着他,两只粉拳握得紧紧。正待发作,却见跟前栖梧状似无聊地把玩着扇柄,修长指尖显出一团蓝光点点,目光还有意无意往着她这瞟。

少嬉顿时泄了气,笑嘻嘻望着他,露出两排洁白贝齿。

行呗,打不过她认输总行了吧!

这招果然屡试不爽,栖梧收了法术,满面含笑过来抚了抚她发顶:“乖!”

少嬉表面笑嘻嘻,侧过头却忍不住翻了一个白眼。

取来一张干净的流沙纸铺上,少嬉提笔,沾了墨,端端正正地写起小字来。

栖梧见她态度端正,心忖孺子可教,甚是满意。

写了两字,少嬉忽抬头望他,问:“今日是天后诞辰,四方仙者皆齐赴九重天贺寿,你不去吗?”

“她年年过生辰,你见我哪次去过。”栖梧不以为意。

少嬉想想也是,逍遥涧受六界尊崇,连九重天天帝都要给足面子。以往这些贺庆逍遥涧从无派人去过,神界亦无人敢置喙一词,如此,便也罢了。

栖梧是浑不在意这些的,偏又是个闲不住的主儿,摇着把玉骨扇踱步在屋中。鼻尖猛嗅了嗅,才发觉了不对劲儿:“今日没有焚香吗?”

“竹冽两日前就没有了。”少嬉不曾抬头,继续埋头写字,“我同你说过,只那时你忙着收昆仑山青鸾仙子的情书,不曾理会罢了。”

栖梧“噢”了一声,想了想又反驳:“什么情书什么情书,昆仑能有咱们逍遥涧人杰地灵?不过一只小鸟罢了!”

小鸟?少嬉一愣,强忍着爆笑的冲动,继续若无其事地写字。

不过,敢说青鸾不过是只小鸟的话,大概也就只有他一人了吧。

“这样,你再默一遍‘闭水诀’,然后自己练练,切记等我回来抽查。”栖梧再三叮嘱。

少嬉抬头,硬生生挤出一抹笑来:“记得啦,快走吧。”

栖梧笑笑,转身,业已化作烟雾消散。

少嬉专心致志默着“闭水诀”,默一句,停下来想一想,接着再默一句。

阳光射进竹屋,照在翠竹所制桌面上泛出点点光晕。窗外蓝天白云,仙雾袅袅,偶有仙鹤三五只飞过,发出声声啼鸣,听在耳间几分悦耳。

“噔噔,噔噔噔。”

有敲击窗棂的声响传来,少嬉不作理会,岂料声音不断,她虽未抬头,心却肚明。

“别想试探我,我有很认真的默‘闭水诀’的。你赶紧走吧,别来打搅我。”

“是我啊!”银铃般的声音在窗外响起。

少嬉顿笔,侧目望去,一娇俏少女正趴在窗口,眉眼弯弯,灵动双眸跳跃着几许狡黠。她掩唇一笑,露出两颗精致小虎牙来,平添几分顽皮。

“茶茶?”少

嬉颇为纳闷,“今日天后诞辰,你不在筵席之上,来逍遥涧做什么?”

“快别提了。”茶茶满脸郁闷,一晃眼,人已进了屋中,伸手夺过少嬉手中的笔杆把玩起来,“九重天太过无聊,筵席上更是沉闷无比,我实在呆不下去了。”

少嬉半信半疑地点点头,灵动双眸迸射流光溢彩,直直盯得茶茶后背一阵森寒。

她颇有几分坐立难安,僵持了半晌,遂丢了笔杆,只得道:“好吧好吧,其实是我太想你了,所以才偷偷溜下来看你的。怎么样,我这个朋友待你好吧。”

茶茶半倚着桌面,玉手支着下颌,笑得两眼弯弯,却带狡黠。

少嬉同样支着头与她对视,唇边带着浅笑,眸中显出的却分明是不信任。

两相对视,茶茶明显露出几分心虚来,不经意间错开目光。

“我这正忙着呢,没空招呼你。”少嬉执起笔杆继续默,言下之意已分明是下了逐客令。

“别啊!”茶茶立在原地跺了跺脚,撒娇般望着少嬉。

少嬉却没空与她闲扯,索性不再理会。

九重天上茶茶本是受人追捧的公主,可到了此处面对少嬉,却是使劲浑身解数也未得偿,不觉有些气馁。转眼却又担心少嬉会将她在此的消息告诉栖梧,再将她送回九重天可就麻烦大了。

“少嬉,人家特意来找你,你不会这么不近人情吧。”茶茶拉着少嬉,娇声道。

少嬉顿笔,侧目看着她,勾了勾唇,道:“你真是特意来看我的?”

第3章 逃婚(一)

“这……”

茶茶支支吾吾答不上来,两手不安地绞着腰间的丝绦。

少嬉见她仍不说实话,一猜便知其中蹊跷。但眼下她已自顾不暇了,栖梧随时回来试她法术,到时不过关可就惨了。

两人一时沉默,茶茶见她专心默着“闭水诀”不再逼问,一时松了口气。遂转了话题,道:“今日不见栖梧上神,他去哪儿了?”

“竹冽没有了,栖梧去采花蕊了,大概两日不会回来。”

茶茶“唔”了一声,想了想,又问:“那竹冽到底有什么特别的,栖梧上神似乎特别喜欢?”

少嬉顿笔想了想,半晌也没想出一个答案来:“我也不太清楚,只是栖梧似乎特别这种香,每每都是自己亲自制作,从不假手于人。”当然了,也没人愿意帮他。

“似是很稀罕似的,不如你也告诉我配方,让我也试着做一下啊。”茶茶俯身趴在桌面,双手支着下颌,两只黑亮的眸子滴溜溜的闪着光芒。

少嬉放下笔,扳着指头详说起来:“呐,需要二月的兰花花蕊一两,四月牡丹花蕊一两,六月莲花花蕊一两,八月丹桂花蕊一两,十月芙蓉花蕊一两,十二月腊梅花蕊一两,再取立春、立夏、立秋、立冬当日寅时时分竹叶上的露水各三两三,于来年春天置于瓮中埋在竹林下,再于次年取出即可。”

茶茶认真听着,再一样一样板着指头记在心里,前面还听得认真,越往后记只觉脑袋乱得跟团浆糊似的,到头来竟是一样也没记住。

她烦躁地挠头,生了气:“不听了不听了,这么麻烦,我才不要弄了。”

少嬉扑哧一笑:“是挺麻烦的,所以从没有人会帮他弄。也难得栖梧年年坚持,想来还真

是心头好呢!”

想到一向修逍遥道又自来不拘小节的栖梧上神,竟于香道上如此痴迷执着,也算得上是一桩奇闻了。

黑色的眼珠子滴溜着乱转,茶茶心里转过几个小九九,见少嬉正要落笔,纤纤玉手伸出按在流沙纸上,侧目,笑嘻嘻凝着她:“上神不在不是更好,咱们去人间玩吧。”

“不去。”毫不留情扒拉开茶茶的双手,少嬉沾了沾墨,继续写。

“五十年前我就见你在写这玩意儿了,五十年后你怎么还在写。”茶茶嘟囔,见她并不理会自己,索性一把夺过那张写有寥寥几字的流沙纸,右手掌心燃起红色火焰,不过眨眼便已化作灰烬。

辛辛苦苦默了许久的就这么没了,少嬉当即气得大跳起来,下一刻却被茶茶按下,含笑道:“口诀记心里就行了,写出来又没用。这样好不好,我教你闭水诀,你陪我去人间玩两天。”

少嬉正赌气,才不理会她。

茶茶又是一番软磨硬泡,少嬉终拗不过她,扭头望着她,疑惑问:“九重天也需要闭水诀吗?”

茶茶一怔,再是一愣,倏地甩开少嬉手臂,一蹦三尺高:“那是我勤奋好学再加天资聪颖好不好!区区一个闭水诀而已,本公主一百岁那年就会了,不超三天哦!不像你啊,都学了快五十年了都,能不能有点长进。”

一下被戳到痛处,少嬉撇嘴嘴,扭头不再说话。

不过眼前这个少女说来也确是大有来头。

话说天帝临位至今已有五万年整,膝下却只有三子一女。

大殿下管原,二殿下文生,三殿下西陆,只如今都已各自前往四海八荒历练,少在九重天。至于小公主茶茶,因自小生得灵动貌美,性格活

泼逗趣颇受天帝天后喜爱,又只这么一个小女儿,对其更为偏爱,几乎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少有不如意之事。

原以为在蜜糖的包裹下长大的孩子,将来至少会得益于天地的钟灵毓秀,变得善解人意并才貌俱佳。偏偏茶茶却像是个长偏了的歪脖子树,虽出落得更加亭亭玉立,姿容无双,却变得愈加的无法无天,活脱脱地就是个混世小魔王。

九重天上皆知小殿下茶茶是个好惹事的主,被她捉弄的神仙不在少数,个个对她具是闻风丧胆,远远的只光闻其声已是一溜烟消失得没了影。偏只这么个身份在这儿摆着,心中纵再有苦水也只得默默往着肚里咽。

据闻天帝也曾被捉弄过好几次,比如某天打了个盹儿,一觉醒来却发现胡子没了;

比如某天与众仙议事,期间只觉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自己,一场议事下来都坐立难安,待回了宫中一看,不知何时屁股上竟出现了个大洞,好巧不巧,正是一个爱心的形状;

再比如,某次天帝与元始天尊对弈,一个时辰后天帝忽然指责元始天尊耍赖,元始天尊却说天帝输了不认,二人就着那凌霄殿差点儿没打起来。之后算算棋子,竟发现黑子与白子一样多,追究下来,这才发现原是茶茶调皮,趁着二人对弈时悄悄顺走了一颗黑子,莫名其曰:黑子多过白子,不公平;

……

如此之事简直多如天上繁星,次次都气得天帝吹胡子瞪眼睛,次次都满腔怒火奔去瑶华宫兴师问罪,却次次都见茶茶委委屈屈的模样,再像模像样地落下那么几滴眼泪,一时便心软忘记了初衷,再然后,便都万事皆可消了。

茶茶如今整两千岁,闯下的祸不知凡几,惹出的乱子更是一茬接着一茬。

第4章 逃婚(二)

再说上次吧,茶茶觉着无聊,竟悄悄跑去月宫嫦娥仙子处拔了全月宫玉兔的白毛做了个白羽扇。她这厢正得意洋洋的到处炫耀,那厢嫦娥仙子见着自己心爱的玉兔成了秃毛兔,人早就哭晕过去了好几次,哭得那叫一个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据说月宫玉兔因此还患了郁结,躲在暗处也不蹦了,吃啥啥不香,甚是可怜。

往昔茶茶作弄神仙还总有天帝从中斡旋,这次好了,闹出了这么大个动静来,不小小惩戒一番只怕都不能轻易遮掩过去。

故此,天帝便将瑶华宫划地为牢,罚了茶茶整五十年面壁思过。

这才将将放出来逍遥两天,岂料今日天后诞辰,她不趁此机会好好的表现一下,甚至还偷溜至此,要是被九重天知道了,指不定又得闹出什么风波来。

光是如此想着,少嬉便已可以预见眼前正有一大堆麻烦事正铺天盖地而来。她颇有几分无奈地按按太阳穴,颓坐回竹椅上,并不搭理。

茶茶拉着少嬉又是一番软磨硬泡,唾沫横飞,眼见着都有要把竹屋小榭拆了的架势,少嬉终于妥协了。

“答应你可以,不过事先可要说好,只去两天。而且如果九重天追究起来,可别拖累我。”少嬉撇撇嘴,是得趁着麻烦没来之前得赶紧将自己撇干净。

心里默默一算,栖梧此行去最少两天,他人又挑剔,只怕没个三五七日的不会回来。届时她只要按时回来逍遥涧,应该不会被发现的。

茶茶闻言顿时大喜,掩饰不住内心狂喜,忙连声应了,再飞身扑上去一把抱住少嬉,献了个大大的吻。

凡间多烟火,各地名山峰峦雄伟,林间山水浮光跃金,再加上有着九重天没有的稀奇玩意,两个看起来不过十六七的小姑娘玩得不亦乐乎,这里瞧瞧,那里看看,兴致勃勃。

茶肆有说书,正讲着民间故事《窦娥冤》。

两个小姑娘听得专心致志,讲到悲伤处,二人情不自禁落下泪来,再相互拭泪,终哭作一团。

茶肆听书人多是男子,见两个小姑娘哭得呼天抢地,心下动然。谁料讲到**之处,其中一姿容略高的姑娘竟跳上长案大呼“冤枉”,哭得真是一把鼻涕一把泪。

众人忍无可忍,遂联手将二人扔了出去。

被人推出,茶茶对着茶肆门口就是一顿臭骂,顿时惹来两侧行人注目纷纷。

少嬉深觉丢脸,忙连拖带拽扯着茶茶赶紧离开。

二人逛着市集玩得不亦乐乎,饿了便去酒楼胡吃海喝一顿。谁料临走却无银子付账惨被拦下,眼见着伙计就要动粗,茶茶口中默念口诀,一瞬带着少嬉顿隐了身影,

吓得周遭人大呼妖怪。

天色渐黑,暮色沉沉。

某处僻静山头上,茶茶、少嬉仰躺于地,手臂作枕,讲着白日里发生的种种糗事不禁开怀大笑,笑声绵长,震得一里外都清晰可闻。

仰面望着夜空,夜色静静,星光点缀,万千繁星争先恐后散着光芒,尤其耀眼。

“原来凡间的星星这么好看,这么亮啊!”茶茶惊叹,伸出手臂,五指张开,透过指尖缝隙望着星光点点,煞是有趣。

少嬉不置可否。

九重天与逍遥涧不同,九重天从无黑夜,自然也无星星可观;逍遥涧虽是仙山,但终在凡间,有白昼黑夜,业有四季更替。是以,早见惯此番景象的少嬉并无多少稀奇可言。

甚至于,逍遥涧的星星比凡间的亮得多,也多得多。

不过茶茶被罚瑶华宫中面壁五十载,只怕早就是闷坏了,初临凡尘自是多的是好奇。

“茶茶,你老实告诉我,这次偷下凡间,究竟是为了什么?”

山风凉凉吹过,少嬉声音清清浅浅飘入耳畔。她侧头,凝着茶茶的双眸晶莹耀眼,比之天上繁星更加璀璨夺目。

茶茶一怔,盈盈笑意凝结唇边,她睁大双眸望着天边其中一颗星星,霎那间笑容又重回脸颊。

“逃婚咯!”

第5章 鬼门开(一)

这话说得轻挑,却着实是将少嬉骇得魂惊魄惕。

她一个鲤鱼打挺跳起,瞠大了一双眼望着茶茶:“啊?”

见她这吃惊状,茶茶扑哧大笑,笑嘻嘻凝着少嬉也跟着坐起身来。

少嬉以为她开玩笑,伸手推了她一把,略有松气:“你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是真的呢!”

“就是真的啊。”茶茶语不惊人死不休,不看少嬉震惊的脸色,自顾自讲起白日里九重天筵席上发生的事情来。

今日原是天后诞辰,各方仙者皆来齐贺,茶茶为九重天公主,自也在筵席之中。

九重盛境,仙娥袅娜,长袖善舞,仙音清耳,余音袅袅,外加,十分无趣。

茶茶窝在自己的小小角落吃着瓜果,看着一个个仙者拿着各色各样,美名其曰是稀世珍宝的东西献上,再说上那么一两句吉祥恭贺的话来,惹得天帝天后大悦。每每这时,她总会无聊地翻上一个白眼,再随手丢弃一个果皮。

四海龙君纷纷带着宝物朝贺,南海龙君今年也特特带着自己引以为傲的长子敖谦登上九重天,谁知天后一眼相中,连连说了好些赞美的话来。茶茶无一听进去,唯独一句话叫她登时后背汗毛竖起,心中警铃大作。

天后说:“素闻南海大殿下英姿飒爽,不足五千岁已飞升上仙。今日一见,果真是年少有为。”

天后看重敖谦,说了好些个溢美之词。

敖谦恭敬有度,低眉垂眼谦谦有礼。

茶茶嗤之以鼻,啃了口仙果,不以为然。

“不知可有婚配?”天

后再次询问,见敖谦否认,面上喜色更深,慈爱的目光转向一旁,“甚好甚好!我儿茶茶正当妙龄,虽是顽皮了些,但其他俱佳。我看二人模样倒是般配,倘若能结为……”

尾音未落,茶茶已经一口茶水喷出,在一片觥筹交错的凌霄大殿显得几分格格不入。她仪态顿失,连连咳嗽个不停,惹来四遭仙者注目,天后瞪眼。

见女儿失态,天后方有了几分不悦,南海龙君并敖谦交换眼神,拘了礼各自落座。仙乐起,将方才之事遮盖,众仙一如往常,交耳相谈,举杯共贺。

也不知是特意还是巧合,好巧不巧,她与敖谦坐了个对面,于是更加尴尬。

听着茶茶讲着筵席上的事情,少嬉早已是乐不可支,光是听着已是能脑补当时她的样,更加开怀:“想不到咱们一向令人敬而远之的小殿下,竟然也有落荒而逃的时候。”

茶茶叹气,不可否认,她怯懦了,所以,偷偷溜了。

不过仔细算起来,那话不过是天后随口一说,既无口头承诺,更无礼书文聘,似乎算不得上是逃婚吧。

如此想着,茶茶果然豁然开朗,阴郁的心情一扫而空。她拉着少嬉同坐在草地上,二人背靠背,茶茶道:“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候的情景,现在回想起来,忽然觉得好好笑啊!”

少嬉想了想,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初见时已是七百多年前的事情,那时她尚才两百岁,正赶上九重天盛宴,师傅念她不曾踏出逍遥涧见见外面的风采,正好借此带她各处游玩看看,故而携带她上至九重天。要

知道,以往各种盛会师傅皆是不去的。

师傅盛名在外,时有巧遇仙友上来打招呼,师傅虽不耐,均都应了。那时她尚小,初上九重天见什么都好奇,走走停停,这儿看看,那儿瞧瞧,竟一时没跟上师傅脚步,走丢了。

当时不知错去了哪儿,只知周遭仙雾缈缈,仙草奇花无数,其中一株仙树最是特别。远观成白,含苞待放,近时却散着点点金光,伸手轻轻触碰,花苞即可绽放,散发五彩光芒,极是美妙。

她兴奋无比,随手摘下一朵来细瞧,可刚一摘下,花朵竟瞬间枯萎。惊愣间,更觉扫兴。

“谁这么大胆,连我的花都敢染指?”

身后一声斥责传来,听来有些稚嫩,像是个还未长成的小姑娘。

少嬉讷讷回头,见五六个仙娥簇拥一姑娘大步流星而来。为首一人姿貌美艳,虽还尚小,但已是出落得亭亭玉立,依稀可观往后将是如何冠绝六界。

只是此刻她怒气冲冲而来,那骇人的架势着实将少嬉唬得一退再退。

“我、我不是故意的。”不慎撞上身后仙树,少嬉退无可退,支支吾吾想要辩解。

茶茶早已怒火蒙了眼,这会儿哪肯听她解释,掌心现出一团绿光,那绿光带势凌厉,冲着少嬉便飞了过去。

少嬉眼见不妙,立时蹲下。下一刻,那团绿光打上她背后仙树,树干应声而断,将一众仙娥都吓得不轻。

少嬉更是一颗心忐忑不安,想着自个儿在逍遥涧被栖梧欺负就算了,这换了个地方还被个小丫头欺负,当即也是火上心头。

第6章 鬼门开(二)

话说少嬉初来乍到,心气儿却高。

原是想着在别人的地盘能以和为贵就不要多生事端,谁想那丫头竟动了真格,当即也是怒上心头,立马反击。

少嬉学术不精自不是茶茶的对手,很快便落了下风。正当所有人均在心里嚎上一句“呜呼哀哉”之时,少嬉却不顾三七二十一,冲上去便对着茶茶又是扯头发,又是撕衣服,场面真是……额,血腥。

旁人早就看得呆了,一时忘了上去拉架。

茶茶本未料到她会反击,更没料到会这样不要脸的反击,一时无措被偷袭了个正着,登时云鬓散乱,白白嫩嫩的脸蛋也被挠出了几道血印子。当即也不管使什么法术了,慌乱下也开始动手挠脸扯头发。

往昔幕幕在脑海里一一闪现,两个姑娘不顾形象哈哈大笑,当时只觉气愤无比,至今回想却是幼稚好笑。

“你还说呢,我长这么大还从来都是我欺负别人的份。你不仅敢打我,还抓破了我的脸,害得我顶着一张花猫的脸好些日子不敢见人。”茶茶嘟嘴囔囔,玩着腰间丝绦,想想又不禁深觉好笑。

少嬉笑得开怀,听罢也不满还嘴:“你不敢见人,我还被师傅训了一通呢!”

当时两人打得正凶,谁上来劝架均是被一脚踢开,不出片刻,消息便传到了天帝处。

非言率先赶到,广袖一扫便将纠缠在一起的二人分开。他抱住还在不断挣扎的少嬉,见她发髻散了,脸有伤痕,眼角还委委屈屈地挂着两滴泪珠,当下更是心疼不已,少见生气的他当即也有了怒色。

天帝原听说爱女被打了正怒火冲冲前来兴师问罪,岂料对方竟是非言上神带来的人,当即怒火便散了八分。再询问了一番原由,只笑笑着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一番闹腾,非言虽未多言,但显见得很是不悦,抱着少嬉便回了逍遥涧。

那次后,她不知九重天是如何收拾的残局,但自己却被师傅罚在竹屋小榭抄心经三百遍,静思己过。

想到师傅,少嬉心间有些落寞。素来疼爱自己的师傅已经离开足足有七百多年了,她真的好想师傅!

素手不由己抚上左边戴着的耳坠子,尾间是片金色的羽毛,中间缀着颗同色的小珠子,模样甚是别致。

这还是三百岁那年师傅送给她的生辰诞礼,俗唤作“落英翎”,只可惜只有一只。师傅说,待他回来,再亲手为她戴上另一只。

背后半天再没有动静,茶茶正纳闷,拿手肘捅了捅她手臂,道:“怎么不说话啊?在想什么呢?”

“师傅。”浅浅二字,诉不尽满腔思愁。

茶茶想了想,知她挂念的是非言上神,只是这上神都云游四海八荒七百多年了,至今也不知在何处,更不晓得何日方归。也苦了少嬉了,自小跟着师傅长大,这一分开就是好几百年,再见也不知是何日,自然是挂念的。

背后浅浅叹息传来,茶茶心念转动,忽然便有了主意。

她迅速起身,转而也拉着少嬉站了起来。见她满面疑惑望着自己,遂笑了笑,道:“我被罚面壁的时候可无聊了,没人陪我说话,没人陪我玩,我一无聊我就生气啊,一

生气就喜欢乱丢东西。后来东西都丢完了我还是生气,然后我就想到了一个特别好的办法。”

“什么办法?”

“只要不开心呢,我就冲着天大声喊叫,就像这样,啊”茶茶说着便冲着夜空大叫一声,声音尖细,只怕嚷得几里开外都能听见。

少嬉极其嫌弃地捂住耳朵,想想便可知当时九重天的神仙是有多么的痛不欲生,当下便颇有几分不太愿意。

茶茶不觉,一声大喊后心里顿时舒畅,忙也拉着少嬉一起喊。

少嬉起初不愿,但见她兴致极高,心里难免悸动。想了想,也学着她的样子大喊了一声,果觉轻松了不少。

她浅浅一笑,对着遥遥远方,卯足了劲儿大喊:“师傅,我想你了,你快点回来”

“好嘞!”

不合时宜的一声突然传来,少嬉一怔,侧头望着搞怪的茶茶。二人相视一眼,先是一愣,最后均仰头哈哈大笑起来,顿扫阴霾。

此时天现异动,“轰隆”一声,震得整个山头都在微微晃动。

两人笑声顿止,相互搀扶着稳住了身形,均是一怔。

寂静的夜空现出一个黑色的漩涡,漩涡由内而外层层叠叠,细看之下似有一个个黑影从里跳出,看得二人同是一愣。

“这是个什么情况?”少嬉凝神观察,实在捉摸不透,这好好的天怎的就突然出现了一个大窟窿?

茶茶也是不明,但眼瞧着有无数黑影现出,这场面似乎在哪儿听说过。她静心想了一想,忽然一拍大腿:“鬼门。”

第7章 误入冥府(一)

“什么是鬼门?”少嬉不解,疑惑看着茶茶。

茶茶正要解释,忽然想起了什么脸色大变,当即也顾不得其他,拉起少嬉的手便跑:“危险,快走!”

少嬉正纳闷,冷不防被茶茶拉了一个踉跄,待稳住身形,二人脚尖点地,身子顿离地面飞向半空。岂料此时那漩涡中却发出一阵强大的吸力,二人奋力挣脱,法术在此时竟全然无用,只一瞬,竟双双落入了那漩涡之中。

“啊”

惊恐、害怕包裹全身,身上法术被束,少嬉、茶茶紧拉双手,心中恐惧骤升。明明想要逃,可身后却似有一双无形但力量极大的手将她们硬生生往着漩涡里扯。

“轰隆”声响在耳畔,越离得那漩涡近了声音愈大,直震得人耳畔嗡嗡直响,脑子一团乱麻。

起初二人尚还能紧拉双手,可抵不住身后强大力量的吞噬。二人身子愈渐无力,紧拉的双手被生生分开,再各自被吸入其间。

少顷,漩涡渐渐消失,黑色的夜空终恢复了一片平静。

少嬉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只觉一道力量拉着自己不断往下扯。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身子撞上硬实的地面传来疼痛,她方缓缓睁眼。

四周漆黑一片,头顶时有一团团绿光飘过,那绿光时远时近,似有眼睛,忽然飘下围着她周身打量,再

渐渐飘远。

少嬉惊惧万分,她跌坐在地上,警惕的目光盯着那些飘来飘去的绿光打量。身后有潺潺流水声,一阵阵阴风吹过,直直吹得人背脊生寒,惧意加深。

她撑着地面站起身来,视线一扫空荡荡的四周,努力忍下惧意,唤道:“茶茶,茶茶你在哪儿?茶茶……”

茶茶不在身边,她连连唤上数声均无人应答。只是地方空旷,她唤上一声,竟有数道回声从四面八方传来,登时叫她汗毛顿起。

许是方才和茶茶走散了,现下不知身处何方,也并不知茶茶是否安全。少嬉纵然心中恐惧万分,但想着茶茶如今下落不明,不禁是担心大过恐惧。

深深吸了口气,少嬉强逼自己镇定下来。她心中默念口诀,手中顿现一根火把,暖暖的火光照亮了四周,也叫她心中顿安不少。

借着火光打量周围,身后有河笔直绵长,一望却瞧不见尽头。只别的地方都是流的干净清澈的河水,这儿的却是漆黑无比,望不见底,更觉底下有着什么不为人知的可怕东西,只觉森寒无比。

少嬉不敢去看那河,只觉河中有无数眼睛在盯着自己,那些眼睛各自闪着森绿的光芒,似要将她生吞。

她摇摇头别开目光,正要再看四周,面前却突然现出一张苍老容颜。少嬉惊得大叫,手中火把被一把打落,

瞬间失了光芒。

少嬉吓得连连后退,惊惧惨叫声连连,直到一股力量抓住皓腕,一阵森寒透过肌肤传入四肢百骸。她猛地甩开手臂,脚下却一个踉跄跌坐在地。

好容易止了喊叫,少嬉惊得身子微微颤抖,但冷静下来,这才瞧清了那人面庞。

原是一个佝偻婆婆,形如枯槁,苍白的脸色皱纹横生,面无表情下隐带着一股森冷寒意,叫人望而生畏。

佝偻婆婆见少嬉跌坐在地,突然笑了笑,满是皱纹的脸上不见慈爱,反倒多了几分阴冷。她伸手,欲要拉起少嬉。

少嬉怎敢让她触碰,忙挣扎着站了起来,却下意识退后几步,与她拉出了一段距离。

佝偻婆婆见她防着自己倒也不气,幽幽目光落在掉落在地已熄了火光的木把上,她字字道:“此处,忌火。”

少嬉不敢应,她视线扫过四周,怯生生问:“敢问,此处是哪儿?”

佝偻婆婆微微一笑,暗黄粗糙的手遥遥指着那条河:“此乃,忘川。”

“忘川?”少嬉喃喃,此名甚是耳熟,像是在哪儿听过。

心中有了怀疑,她遥望四周细细打量,见河水幽幽,不远处一座石碑隐在暗处,上头朱漆填充三字:三生石!

少嬉大骇:“忘川、三生石、忘川河……这里是冥界!?”

第8章 误入冥府(二)

八荒有万物,人死入轮回,通往生,即是冥界。

师傅曾说,六界众生逃不脱生老病死,纵然神仙妖魔亦有魂归天地的宿命。凡人死后入黄泉,过忘川,再饮一碗孟婆汤忘却前尘往事,由生前因果所判,是入轮回转世,还是打入地狱受苦。

眼前有河流名忘川,远处有三生石,以及眼前的佝偻老婆婆……少嬉恍然明白,她原是误入鬼门进了冥府。

前因顿明,少嬉莫名间松了口气,心中惧意消了大半,再看向面前的佝偻老婆婆时,竟也无了多少害怕。

“婆、婆婆,我不是故意闯冥府,我是被那漩涡给吸入进来,真不是存心的。”少嬉糯糯开口,低眉顺眼的样子颇有几分委屈。

孟婆瞧着她几分天真,几分有趣,当下开怀一笑:“冥府一年一次鬼门开,也算你们运气不好。罢了罢了,老婆子我就破例一次,再开一次鬼门,放你离去就是。”

“真的?”少嬉大喜,脸上笑意冉冉,正要说上一句感谢,可转眼笑意顿失,转而愁容满面。

方才听孟婆说“我们”,莫非,她知道茶茶在哪儿?

少嬉情急拉住孟婆,待她目光撇来,忙惊得松了手。心下忐忑,可实在担忧茶茶安危,便鼓足了勇气去拉她的手,央求道:“婆婆,你是

不是知道茶茶在哪儿啊?”

“你说的,可是那个与你一同误入冥府的姑娘?”

少嬉忙不迭点头,眼中含着希冀。

孟婆脸含愁色,转过身兀自算了算,却不答。

“婆婆?”少嬉轻唤一声,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孟婆沉吟片刻,转身望着她微微一笑,却道:“生人禁入冥府,趁着冥帝尚未发现,姑娘,还是速速离开吧。”

言下之意,是让她撇下茶茶独自离开?

少嬉明了她话中之意,难免有些不乐意:“我和茶茶是朋友,怎能遇到危险我一人先溜呢。婆婆若是不肯告诉我茶茶在哪儿也就罢了,我自己去找,总不会丢下她在这漆黑阴冷的地方独自一人。”

茶茶素来是个急性的,她们又分开许久,茶茶若找不到她铁定会急得不行,依她的脾气,指不定还会闹出什么乱子来。冥府不比九重天,在这儿惹了事,只怕是那九重天小殿下的身份都不好使。

少嬉越想越担心,真恨不得马上找到茶茶才好。

见孟婆没有要帮自己找人的意思,少嬉也索性不与她耗费时间了,刚举步要走,孟婆却当先拦在了前头。

她抬头瞪着孟婆,有些恼怒她阻止自己的行为。

孟婆却不恼,笑笑

道:“鬼门一年一开,幻想万千,冥府之大亦不可估量。老婆子实在算不出你那位朋友在哪儿,只是姑娘,若继续留在此处,怕是终将走不出去了。”

少嬉心里咯噔一声,又觉得她是在唬自己,遂不以为意:“多谢婆婆好意提醒,只是我与茶茶是一同掉进来的,不论如何,我都不会抛下她独自离开。”她微微弯身拱了一礼,随即便要告辞。

孟婆却再次将她拦下:“姑娘若执意要去寻你那朋友,我或可助你一臂之力。”

少嬉闻言顿时大喜,转身再不复方才冷漠:“婆婆真的愿意帮我?”

孟婆含笑点头,伸手,掌心一团幽幽光芒闪现,待光芒尽散,却是一盏灯笼。只是这灯笼有些特别,竹制的握柄,白纸糊就,只灯芯为绿色,跃跃跳着光芒,顿时将头顶四下飘零的绿光都驱散不少。

“这是……”

孟婆将灯笼递到她手中,再次叮嘱:“切记不与旁人说话,忌多言,忌多看,忌多问。另外,切记别去北边。”

少嬉心有疑惑,张了张口要问,但临了却想起方才那话,遂将满腹疑惑生生压下。她重重点了点头,告辞离去。

孟婆几分满意,遥遥望着黑暗中愈渐消失不见的倩影,掀了掀唇,喃喃道:“她的眼睛……真好看!”

第9章 闯下大祸(一)

别了孟婆,沿着忘川河一路直行,少嬉并不知此刻已到了哪儿,只是越走下去越是觉得阴冷,越是觉得可怖。

周围黑漆漆的,仅靠着手上一盏微弱的纸糊灯笼,方勉强能看清脚下不平的碎石路。

方才除却头顶时而飘过的绿光外,便只见着了一个孟婆。可眼下身旁黑影骤多,似飘在空中脚不沾地,一个个黑影似云似雾,唯两个眼眶中嵌着俩森绿阴寒的珠子,似灯笼,却照不亮周遭事物,只觉可怖。

少嬉一颗心悬在嗓子眼,她时刻记着孟婆所说的“三忌”,握着竹柄的手却仍忍不住地微微颤抖。可她渐渐发现,那些黑影似乎瞧不见她似的,经过她身旁连看也不看,这方令她稍稍松了口气。

冥府无生人,无阳光,常年阴冷的地底下阴风飕飕。少嬉不禁打了个冷战,却更加睁大了眼寻找茶茶的下落,任何角落均看得仔细不曾放过。

前方似有骚动,无数黑影一拥而上,更有不知从哪儿出现的冥府阴兵,手持长矛也朝那吵闹的地方而去。

少嬉不明所以,心下正泛着疑惑,本不欲去凑那份热闹,正要换个方向去找茶茶,但静耳一听,那声音竟有几分熟悉。她当下心中警铃大作,虽是不太确定,但仍忍不住想去一探究竟。

她顺着黑影飘去的地方而去,不想身后阴兵骤多,她一不留神被撞倒在地。手中白纸灯笼亦应声而落,阴风吹过,白纸灯笼瞬间化作灰烬消散不见。

少嬉惊骇不已,却不想身份已经暴露。原本匆匆前往闹区的阴兵纷纷顿下脚步朝她望来,嗅了嗅,随即眉头一皱,手中长矛已直指她脖颈:“你是生人?”

“我……”少嬉心头一震,所有话语哽在喉间,一时无措。

周遭黑影纷纷顿足,无数颗绿珠子散着贪婪的光芒凝着少嬉,却又似碍着阴兵在侧,一时不敢妄动。

“生人入冥府,死”

一语落,阴兵已不容少嬉如何狡辩,手中长矛直指她咽喉刺来。

少嬉大骇,却又不能眼睁睁坐以待毙,口中默念遁身诀,在长矛刺下之际化作烟雾顿散。但于法术上少嬉实在不精,竟于十尺开外再现身形。

眼见着刺了空,阴兵更觉气愤,招了无数阴兵上前,冲着少嬉便去。

少嬉忙不迭起身逃跑,掌心现出无数黄色光芒,团团光芒如利刃对着身后阴兵打去。阴兵受到袭击,打在胸口顿时瘫倒在地,再爬起来,下手不禁更狠。

少嬉真为自己这能轻易惹怒别人的本事而感到无奈,真恨不得抽自己几巴掌时,面前一道黑影拦了去路。

一团黑雾下似裂开巨大血盆大口,少嬉惊惧瞪圆了双眼,法术汇聚掌心,一挥手,那黑影却巧妙地避了开去,更叫她不禁觉得已是大祸临头。

原是下凡散心,却不想误入了这么个鬼地方,如今茶茶丢了,自己也陷入生死关头,少嬉深觉,这六界怕是没比她更加倒霉的人了。早知如此,当初乖乖待在逍遥涧修习闭水诀不是更好,起码安全。

少嬉正疲于逃命时,不料一团黑影飘到自己脚下,未曾注意,竟生生绊了一个大跟头,狼狈得摔了个狗吃屎。

这一摔,身后阴兵已经临近。

少嬉惊惧万分,眼见着无数锋利长矛对着自己便要刺下,她惊得紧闭双眼,正要唤上一声“呜呼哀哉”之时,忽觉跟前一阵凉风扫过,无数长矛顿在半空。她正犯疑,恍然只觉身子一轻,再然后却到了一个无人之地。

少嬉睁眼,却见四周阴兵不在,黑影不在,就连那时不时会飘在半空像个大灯笼的绿光亦是不在。但唯一能让她确定此刻自己仍身处冥府的,便是这一如既往的黑暗阴冷。

少嬉无措间,一只白皙干净又五指纤长的手伸到自己面前,头顶一道低沉的嗓音缓缓响起:“你可还好?可还站得起来?”

第10章 阴兵(二)

少嬉惊愣抬头,却见身侧站着一黑衣男子。男子五官俊逸,星眸如海,薄唇挺鼻,模样甚是好看,饶是同素有六界第二美男称号的栖梧相较亦是不分伯仲。

少嬉怔神间一时未有反应,直到那男子连唤了好几声“姑娘”,她方如梦初醒。只甚觉丢脸,不曾受他好意,只兀自挣扎着站了起来。

“多谢。”她理理衣衫,只没头没脑说上这么一句。

男子起初一愣,但随即反应过来她是在谢自己方才的救命之恩,却觉好笑。

“你笑什么?”少嬉注意到他唇边微微扬起的弧度,不禁纳闷,又有几分生气。

男子淡淡摇头:“姑娘倒不像冥府中人,可知此处生人勿进?”

少嬉正要解释自己是误入冥府,但细细观察那男子,不禁疑惑顿生。

解释的话终究哽在喉间,她警惕的凝着面前男子,道:“这位公子亦看着不似冥界中人,但瞧着,像是个修仙修道的,不知又何故来此?”

她虽瞧不出眼前之人是何来头,但此人灵力深厚,想必本事亦不在栖梧之下。虽有救命之恩,但她又不得不警惕一些,唯恐落了别人圈套,给逍遥涧带去麻烦。

似乎不曾想少嬉会问出这些问题来,那男子明显有一瞬的愣怔,目光顺着她不算绝美的脸庞移到她晶亮的眸子,只略一思忖,便有所明白。

少嬉见他不应,便不意与他多番纠缠,望了眼四周,见暂时还算

安全,便打算离开。

“我尚有朋友不知所踪,公子大恩来日有缘必谢。告辞。”

她正转身要走,却不过走出几步,只见黑影一瞬闪过。她尚未来得及反应,那男子已以掩耳不及迅雷之势从她身后闪现到跟前,不禁叫她更是警惕,连忙后退两步。

见她防己至此,男子竟莫名觉得有些好笑,见她明显怒了,这才正色道:“生人入冥府,是大忌。你已暴露了踪迹,此刻冥府阴兵正在四处寻找你,你若现身,即便不被阴兵抓捕,也会被阴魂吞噬,落入个万劫不复之地。”

少嬉心里咯噔一下,明显有些怯了。

“与其担忧别人,此刻还不如担心担心你自己。”男子负手于背,转身便走。

少嬉怔了一刻,忙提步跟上,亦趋亦步地跟在身侧:“公子本事高超,既能从阴兵手下救出我,何不再出手帮帮我朋友?”想了想,似觉不妥,又赶忙补上一句,“公子大恩大德,小女子来日必报。”

少嬉说得郑重其事,一双黑眸晶莹闪亮,带着祈求。

男子本浑不在意,又作充耳不闻,直到前路被道倩影所堵,他再无可进,这才不得不停下步子望着眼前一脸祈求的少女。

少嬉此刻只想借他本事找到茶茶,倘若能顺带着将她二人一同带出去自是更好。当下便再不顾什么矜持,双手合十,一脸祈求又委屈的模样。

男子定定望着她,突地一笑:“刚才不是还

怀疑我别有所图,这会儿就不怕了?”

“这……”少嬉哑然,眼珠子滴溜着乱转,“防人之心不可无嘛!况且,公子瞧着面善,应不是个心怀叵测之人。既能出手救人于危难,何不好人做到底,助我找到茶茶,再顺带着带我们出去呗!”

少嬉巧舌如簧,明知眼前之人可能并非善类,但此刻有求于人竟是昧着良心将好话说尽。她背过身去吐了吐舌头,深觉自己这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当真是向茶茶学了个精髓。

男子略一沉默,不知在想着什么,并不应答。

少嬉久等不应,遂抬头看他:“不说话,我可就当你答应咯!”

男子浓眉微皱,片刻才道:“那灯除了助你引路外,更能替你掩去生人气息。如今灯毁,你的行踪业已暴露,冥府定布下重重阴兵在抓你。不过,你若想走,我倒可助你一臂之力。”

“我不走。没找到我朋友之前,我是决计不会走的。”少嬉一如方才坚定,倘若她愿独自离开,方才就走了,何苦还等到现在。

那男子没想她坚定至此,略一思付,掌中突化出一物。那物通体纯黑,圆润似珠,却比寻常珠子看来更加坚硬。

他将物什扔给少嬉,少嬉双手险险接住,翻来覆去看了一通,问:“这是什么?”

“危难之时扔出,可保你平安。”

男子话落,已不待少嬉多问,一挥手,眼前少女已顿失了身形,消失无踪。

第11章 闯下大祸(一)

少嬉手中握着那珠子正满腹疑惑要问,怎奈那男子施了法,她顿觉身子一轻,再落地时,已不是方才之地。

“生人在那儿,快抓住她。”

少嬉拿着珠子正在研究,冷不防听到一声叱喝。她回头,五六个手持长矛的阴兵竟发现了自己,她来不及研究,拔腿就跑。

一边跑不禁在心里将那男子从头到尾骂了个遍,你说你人都救了,就算不好事做到底,又何必将她给变到这危险之地,徒惹阴兵追捕,真是的!

找茶茶的计划被骤然打断,少嬉眼下已是自身难保,一路被阴兵追得方向全无。此刻俨然不知自己正往北方逃命,而这,正是孟婆所言断不能踏足之地。

前方漆黑无法辩路,少嬉回头望着阴兵渐近,更是卯足了劲儿地奋力直跑。眼前似有一道无形屏障,少嬉茫然穿过,眼前之境却与外头有着翻天覆地之变化。

屏障之外,数个阴兵齐齐顿足,他们左右相视一望,具不再踏前。

少顷,其中一人方道:“拿一人随我同去大殿禀报冥帝,其余人守着门口,不得旁人进出。”

几名阴兵分工有序,除却离开报信的两人外,其余人皆候在屏障外头。

内里,少嬉见身后再无追兵,正略略松了口气的同时,一回头,恍见一团黑气擦脸而过

,阴冷之气灼得她脸颊生疼,不禁紧握着手中那枚黑珠不放。

屏障原是道结界,内里却别有洞天。

无数大石垒成一汪泉,不同于忘川,这里的水却是一汪绿色,幽幽的绿,带着蚀骨的冷扑面而来。泉中无数黑雾跃跃跳起,有的临空飞跃,有的试图朝她飞来,却似只试探,并无带着刻意的攻击。

少嬉纵观四周,她恍然觉得自己似乎踏入了某个不该进的地方。这里比忘川还冷,那种刺骨的阴冷撩拨着人内心底处蠢蠢欲动的惧意。

掌心有冷汗薄薄涌出,少嬉惨白着脸色,目不转睛望着那些四下乱窜横飞的黑雾。

一颗心噗通乱跳,少嬉强行按下内心的不安,她缓缓挪着步子靠近屏障。直觉告诉她,这里……比外头的阴兵更加危险。

结界近在咫尺,她缓缓伸出一只手,见无阻拦,正要转身迅速离开,不料此时一道黑雾似察出她的意图,竟直冲面门袭来。她猝不及防被击中,重重摔倒在地。

少嬉挣扎着迅速爬起来,抬步就要往外跑。

那道黑雾冷不防又出现在面前,与此同时,更多的黑雾自森绿的泉中涌出,一道一道化出人形,凶狠贪婪的目光定定的望着她,犹似看着一个馋涎欲滴的食物。

少嬉心中警铃大作,暗忖自己这是刚出狼窝又

入虎穴啊!

垂下的右手缓缓凝聚法术,少嬉抱着拼死一搏的心态,指尖的光芒大盛,在漆黑只现绿光的地方显得尤为耀眼。

右手手腕忽地吃痛,少嬉回头,却见一道黑雾缠住皓腕,顷刻间,玉白的皓腕已现出一圈青紫色。

她紧皱眉头,正要施法驱逐,缠住皓腕的黑雾倏地用力,她被强大力量拉拽猛地摔倒在地。那黑雾似仍不满意,扯着少嬉在石子凸起的地上一路拉拽。

身子重重撞上石墙,少嬉只觉周身皆疼,她尚来不及从地上爬起来,又有两道黑雾袭来分别桎梏住她双肩,带着力道将她生生提到半空。

少嬉奋力挣扎,只觉颈项被死死掐住,一时箍得她喘不上气,直直憋得脸颊通红。半晌,颈项上的力道忽松,少嬉大口喘气,眼见如此自己必死无疑,忽想起那枚黑珠来。

方才情急之下她将黑珠塞入怀中,此刻双肩、双手均被束缚,根本无法去拿。她勉强稳下心神,口中念念有词,双臂间忽生出一团团火光,那火光炽热,登时烧得几道黑雾化作烟云。

少嬉摔落在地,眼见其余黑雾正要一拥而上,她忙掏出怀中那枚黑珠,卯足了力掷向前方。

黑雾纷纷避过,那黑珠落进绿色泉中发出一声“轰隆”巨响,登时震得山石滑落,地面震荡。

第12章 闯下大祸(二)

四周轰隆声不断,一汪绿泉不断咕咕往外冒着水汽,无数黑雾此刻已全然忘了近前还有一个生人,正跟个无头苍蝇似的到处乱撞。有的碰上结界,发出更大一声巨响,最后只是徒惹来进一步的地动山摇。

少嬉全然不知发生何事,晶亮的眸子满是无助望向四周。她挣扎着想要站起身来,地面却猛地一震,她不防,再次重重摔倒在地。

耳边传来刺耳的“嚓嚓”声,少嬉闻声望去,却见四壁结界竟隐隐现出裂痕来。那些久困的黑雾眼见时机已到,全然不顾撞击结界带来的后果,竟一拥全上,对着那丝丝裂痕使出全身气力撞上。

少嬉暗叹不妙,忽觉耳边一阵巨响,她下意识捂住双耳,却见结界被破,无数黑雾顺着破裂的结界蜂拥而出,气势汹涌,挡无可挡。

结界之外守卫的阴兵被巨大的冲击力撞翻在地,有的奋力起身阻拦,却先后有黑雾将己身团团围住。浓烈的黑雾下张出一张张血盆大口,顷刻便将阴兵吞噬,徒留一阵痛苦的凄惨喊叫。

结界已破,四周再无遮蔽之处,少嬉瑟缩在角落,眼睁睁看着无数黑雾冲出结界将阴兵撕碎。她惨白着脸色环抱双膝,身子抑制不住般瑟瑟发抖,暗叹自己这是闯下了大祸了。

眼下情势混乱,她

仅凭一己之力自保已是难事,更无法阻拦涌出的无数黑雾。她略一沉吟,壮了壮胆子,趁着局势混乱便欲趁机逃出。

岂料此处动静太大,早已惊动了冥府阴兵,她前脚刚走,随即赶至的数十阴兵已冲上前来将她团团围住。少嬉无可奈何,只得束手被俘。

此处闹了大乱子,冥府上下动荡不安,少嬉心知自己闯了大祸,只得由着阴兵将自己押解前往冥王大殿。

“少嬉!”

冥王大殿数百阴兵齐齐站定,个个手持长矛凶神恶煞。少嬉被被缚双手押入殿中,还尚未来得及打量眼前形势,只听殿中传来一唤,却是茶茶。

茶茶远远见着身影似有几分像极了少嬉,却不太确定,待得人影穿过黑暗走入光亮,她方确定。

一眼见到少嬉双手被束缚,身后还有几名押解的阴兵,她当即一皱眉头,上前一施法,已将那数名阴兵击退,再解下少嬉手上的绳索,更是怒上心头。

生人入冥府已是大忌,再加茶茶率先动手,殿中阴兵纷纷亮出兵器对准了她们二人,唯恐她们再生事端。

茶茶却无心思理会他们,冥王大殿昏暗异常,唯四角与头顶各点一盏灯火,灯芯森绿,触之阴寒,倒与凡间寻常烛火并不一样。

借着昏

暗的烛火瞧见少嬉颈上、手上的青紫色伤痕,茶茶怒从心起,当即祭出法宝银鞭。

据闻百年前雪山有白蛟龙作乱为祸人间,天帝遂派神将翊圣真君前去降服,一番战斗持续整整三日,共战数千回合,惹得天地风月变色,终是白蛟龙终不敌,被翊圣真君斩于剑下。后由翊圣真君扒皮抽骨铸成一条数尺来长的银鞭,银鞭通体呈白长着倒刺,又身具白蛟龙灵力,作为兵器实乃上乘。翊圣真君将其贡献天帝,天帝后又转赐茶茶,倒成了她的称手兵器。

眼见茶茶祭出银鞭,少嬉心知她若动起手来必会惹出不小的乱子来,再者又是自己理亏,忙将她拦下。

“少嬉!”茶茶不料她会阻拦自己,瞧着她项上青紫瘀痕,再瞪着阴兵时更是满满仇愤。

“别再惹事了,这次……真是我闯的祸。”少嬉低低垂下头,两指不安来回搅动,并不为自己所犯下之事再多狡辩。

茶茶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她满腹憋屈,恨恨踩了踩地面,遂将法器收回。

霎时狂风大作,直叫二人吹得睁不开眼,只得拿手遮在眼前,借着指尖空隙瞧得一股红黑色的烟雾由殿外袭来。

两人正心下犯疑,却见殿中数百阴兵齐齐下跪,高喝:“恭迎冥帝大驾。”

第13章 挡刑(一)

“冥帝?”

二人俱惊,尚还未在脑海中思索出个所以然来,那股红黑色的雾气已经临至殿中主座,雾气散去,化出一个人形来。

若说人形倒也不是十分恰当,只见座上那人身高八尺有余,浓眉大眼,皮肤黝黑,身形壮硕,脸上不显形色却威严毕露,目光投来,竟生生震得俩小姑娘心底一咯噔。

想是冥界主宰冥帝是也。

只冥界不理六界之事,书中记录更是少之又少,只说面目凶狠,掌控生死,地位极高。虽详解并不十分清楚,但瞧着模样,似不是个好说话之人。

冥帝身侧又立一人,那人身材略较冥帝矮小,却长得凶神恶煞,手中一本册子并一支笔,许是冥府判官是也。

冥帝久未出言,他眼观鼻,鼻观心,执笔之手略一轻抬,殿中众阴兵纷纷而起,退立两侧静默待命。

一时殿中气氛凝重异常,阎判目光投向殿中二人,浓眉一皱,喝道:“大胆,冥帝驾临,岂敢不跪?”

少嬉唬了一跳,又心虚自己闯下大祸,正要屈膝跪下,手臂却忽地一紧,将要弯下的身子被茶茶一拉而起。

阎判脸色愈加变得难看异常,他悄悄拿着余光去瞟身侧冥帝脸色,心底略一震。

茶茶却不怕,一把拉了少嬉起来,抬头,绝美的脸上尽显桀骜,她扬声道:“你可知我是谁?我乃堂堂九重天公主,我帝父乃天帝,尔等也配

受我一跪?”

茶茶向来桀骜不驯,身份贵重从不拜人,饶是天帝受她一拜也是屈指可数。如今虽面临六界之一冥帝,她虽心里忐忑,但仍旧不肯屈服人前,当下拿捏起九重天公主架势,不怕他们敢为难自己。

阎判倒是不曾想这两个生人竟来头之大,心中略有踌躇,当下不敢妄言。遂看向冥帝,意在请示。

冥帝不怒自威,显见得心底怒火亦是压抑许久,再见殿下之人如此嚣张,当听到“九重天”三字时,鼻尖更是冷冷哼出一个音节,顿叫正座冥王大殿的气温都骤降不少。

“阎判。”冥帝忽然开口。

阎判立时恭敬有致,道:“属下在,恭请冥帝示下。”

“念。”

“是。”阎判得令,遂翻开手中册子,一一念道,“生人入冥府,闯恶灵渊,破结界,放十万恶魂。现十万恶魂已冲破结界,逃去人间了。”

少嬉已重重低头,下颌几乎贴着锁骨,两指不安绞着衣衫一角,深知自己是闯下大祸,只怕是难以逃出生天了。只可惜,牵累了茶茶。

阎判念完将册子合上,他低低呼气,看向少嬉的目光竟莫名带了几许异样光芒。

少嬉低头未见,茶茶听完亦是脸色顿变,当下也不再拿捏九重天公主身份,显见得多了几分担忧。

她是听帝父说起过恶灵渊的,据说冥府有一地牢,设三重结界,囚十万恶魂。恶

魂原是生前大奸大恶之辈,或是凡人阴魂所化,或为凶狠阴灵……只入了恶灵渊中便是注定生生世世不入轮回,日日受着钻心刺骨之刑。

恶魂专享精魂,一旦放出后果不堪设想。

茶茶一时也没了主意,她紧紧握着少嬉的手,二人具是担心无比,心下忧愁万千。

冥帝察出二人心境,突地冷笑一声,低沉声音在空荡的大殿之中响起,沉重压得众人喘不过气来:“生人擅入冥府,当受十五道火雷之刑;闯禁地,破结界,放恶魂,酿成大祸,自当驱出神魂,打入烊铜地狱,生生世世不入轮回。来人”

“慢着。”一听如此草率便定了自己生死,茶茶急了,迎面对上冥帝凶狠不带温度的黑眸,“你是冥界之主没错,可我们不是冥界的人,你无权处置我们。还有,我是九重天公主,你若敢将我强留冥界,就不怕我帝父率神将攻入冥府,闹得你鸡犬不宁吗?”

“放肆!”冥帝大怒,重重一掌拍在面前案桌上,顿惹得正座冥王大殿一阵颤动,颇有种摇摇欲坠之感。

少嬉、茶茶大骇,二人双手交握互相给力,面面相觑间已能察出对方眼中的万千惊惧。

茶茶毕竟不是个肯坐以待毙之人,心里惧意顿生,但略一镇定下来后,仍不忘强辩争取一线生机:“可我是九重天……”

“九重天亦不例外。”冥帝一锤定音,黝黑的面上显出重重怒火来。

第14章 挡刑(二)

沉沉的尾音在殿中回响,茶茶心底最后一丝侥幸被猝然击溃,她脚下一软,生生跌进了少嬉怀中。

少嬉忙伸手接住她,眸中亮光点点,贝齿咬着下唇,半晌方壮着胆子看向冥帝:“此事皆因我而起,是我误入禁地,误放恶魂,虽迫于情势,然确系我一人之祸。冥帝若要降罪,便只罚我一人就好,莫、莫要因此于两族解下心结,多生事端,少嬉愿以命相抵,换茶茶平安。”言罢,她挣脱茶茶双手,屈膝而跪。

茶茶大骇,判官亦是一怔。

原想她二人抵死不认,饶是仗着九重天公主身份,可私闯禁地惹下大祸是真,只凭这点,冥帝便可理直气壮直面九重天,谅那天帝亦不能公然护短。可眼下却……

殿中久久不闻声响,阎判眼角余光瞥向座上冥帝,忽双手作揖,恭敬道:“结界已破,十万恶魂已悉数逃去人界,属下虽以命冥府阴兵前去缉拿,可眼下大祸既成,且……且此事牵连九重天之人,属下恐怕……”

阎判似有心于二人脱罪,岂料此言一出,却换来冥帝怒瞪。他怯怯垂下头,再不复一言。

殿中,茶茶使了力去拉扯少嬉起身,可少嬉执意不欲拖累于她,对她的话只作充耳不闻。

茶茶强拉不起,心里一急,索性也就着她身侧屈膝跪下。少嬉大惊,忙暗自里扯着她袖子让她起身。

茶茶一甩手,直视冥帝:“要罚一起罚吧,祸是我们闯的,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茶茶……”

“别说了,是我怂恿你下凡的,出了事哪儿能我一人逃跑的道理?”拍了拍抓着自己手臂那只纤纤玉手,茶茶回头,浅浅一笑,“咱俩都几百年朋友了,你还能不知道我,不讲义气的事从来不做。”

少嬉哽咽,两滴晶莹泪珠滑落,似有什么硬物撞击心间,顿掀一片柔软。

茶茶对她的好她故是明白,可她实不愿连累朋友。但茶茶心意已定,根本不容她再多加劝解。

座上冥帝瞧着底下这样一出姐妹情深的戏码来,瞳孔微缩,似也有着意外。毕竟人性具是自私的,生死前头,人人首先考虑的都是自己,哪儿还真有什么患难与共可言?如此这些,不过只戏文里头虚演的,患难与共,前提也是在个相安好的基础下。

十几万年的铁石心肠早已变得无坚不摧,只一瞬,冥帝眸中再复一片森然,他抬手下令:“来人……”

“冥帝且慢。”

一声音骤然打断,冥帝蹙眉,眼望殿中忽凭空而现的一男子,遥遥一指:“殿下何人?”

男子蓝衣锦袍,玉冠束发,五官轮廓俊朗分明。忽闻此声倒不卑不亢,于殿中拱手一礼:“小仙司命,擅闯冥府,还望冥帝恕罪。

“司命!”

少嬉、茶茶惊讶一唤,心中思绪各异,先是欢喜,但想到如今境况,不免起了担忧。

冥帝强压火气,道:“既知擅闯有罪,何故仍犯?”

司命道:“实乃情非得已!小殿下乃天帝爱女,少嬉又系逍遥涧栖梧上神座下,二人误闯冥府,放走恶魂本乃大罪,但四万年来六界尚安,倘使冥帝此刻处置了二人,九重天与冥府恐生嫌隙,再加之逍遥涧……”司命一顿,微微抬眼,一双凤眼微眯掩去暗藏精光。

冥帝沉吟,五指轻轻叩击长案,似在考量。

阎判思念一转,想了想,亦附和:“司命上仙所言极是,还请冥帝三思。”

冥帝投来一记目光,但略一深思,司命此言倒不是不无道理。

神、魔二族积怨已深,冥界一直以来均是置身事外才获安宁,倘若此时共同开罪了九重天与逍遥涧……只怕恶魂尚未抓回,冥府又多事端。

冥帝久久不语,少嬉、茶茶暗道有了希望,难掩心中欢喜。

“小仙明白,擅闯之罪倘使放过,恐叫冥帝有碍公允。小仙倒有一策,或可两全。”眼见冥帝态度有所松动,司命心知那话起了作用,于此方趁热打铁献上一策。

冥帝正苦于解决之法,但听或可两全,一时倒来了兴致:“但说无妨。”

第15章 养伤(一)

众人目光皆齐聚司命身上,少嬉、茶茶更是深信他有两全之法。正叹有所转机之时,却见司命忽而掀袍而跪,不禁大惊失色。

“擅闯冥府当受十五道火雷之刑,不罚,恐有失公允,令冥帝有偏颇之嫌。然小殿下乃千金之躯,少嬉更是柔弱之身,故此,小仙甘愿替二人领罚,共受三十道火雷刑。”

“司命!”少嬉、茶茶大惊,同喊出声。

冥帝微眯眼眸,正襟危坐的身子突然放松,身子缓缓向后一靠,对他的话倒是饶有兴致。

司命不曾理会,继而道:“火雷刑既受,擅闯一罪当两两相抵。至于误放恶魂一事……大错已成,冥帝即便杀了我三人亦挽不回现状,何不给我三人一个机会,悉数抓回恶魂,以抵过错。”

此话倒是有点意思,冥帝手抚额头,黝黑的面色微皱只越加难看,更显狰狞凶狠。

久久,他道:“你可知恶魂既出,逃往人间必定掀起腥风血雨,且恶魂并非寻常阴魂,你们可有十足把握?”

恶魂魔力极强,且关押恶灵渊上百年甚至上千年,心中更是怨愤难平。此番逃去人界必定会令凡人死伤无数,若不能尽早抓获,只会令人间生灵涂炭。

恶魂能附身,食人精魄且凶残无比,三俩之数尚能轻易对付,可十万之数……实在骇人听闻。

司命心中兀自盘算,冥帝见他许久不应,只当他是怯懦,方才刚由心生的一点赞许瞬时消灭。

他身子前倾倚

着长案,从鼻尖冷冷发出一哼:“若无实力,本帝劝你勿要揽祸上身。本帝可念你事出有因,不较你擅入冥府之罪,你且去吧。”大手一挥,便立时有三俩阴兵上前。

“小仙允诺冥帝,定能抓回十万恶魂带回冥府,还请冥帝能够手下留情。”司命对冥帝之话置若罔闻,眼下情形,为保二人周全,便只得暂时应下。

上前阴兵顿足,但见阎判眼色,遂心下明了,退立两侧。

许是未料他当真会将此事应承下来,毕竟恶魂凶残不比旁物,冥帝当下便是对他有了另眼相看。

只见他略一沉吟,才道:“好,本帝许你人间三月之期,倘若不能将十万恶魂缉拿,纵使身系九重天,本帝亦要依冥界规矩将你三人正法。”

“多谢冥帝。”司命作揖深深垂下头去。

冥帝起身,对着身侧阎判睇去一个眼神,一转身,业已隐了身形。

殿中三人具是松了口气,阎判方手持册书判笔踱步上前,伸手示意司命起身。

他目光于三人身上流转,终定格在司命身上,原凶神恶煞的脸上竟忽现笑容,眸中更现赞许。

执判官笔的受轻拍了拍司命肩头,道:“年轻人有胆识,有魄力,是个好苗子。不过既应了冥帝那三十道火雷刑,便必定要独自承受,且随我来吧。”

司命颔首,正要抬步跟上,忽觉手臂一紧。

少嬉紧紧抱住他手臂,漆黑如墨的眼珠瞬间落下泪来,她哽咽出声:

“司命别去。”

司命心间微酸,他抬眸望着少嬉脸颊上的泪痕,垂下的手抬起欲想抹去她脸上泪痕,却终在半空顿下。

“我毕竟已修得了上仙之身,三十道火雷刑应当不碍事。你且在此等我,我去去即回。”言罢,他拉下少嬉的双手,跟在阎判身后出了冥王大殿。

少嬉还欲跟上,随后却被茶茶拦下,一时哭得泣不成声,心中愧疚更加。

火雷之刑非常人所能承受,当一道道火雷引下之时更是雷鸣声声,响在空旷的冥王大殿上经久不息。

司命立于冥王大殿之外,一道道火雷劈在身上,雷刑带着炽热的烈火,灼在身上顷刻皮开肉绽。不出十五道,他业已浑身是伤,精疲力竭。

阎判眼睁睁瞧着似有不忍,他抬手止了正要落下的第十六道火雷。司命当即吐出一口浊血,双腿一软,膝盖重重触到地面。

判官不忍道:“你说说你这是何苦呢?”

司命抬手抹去嘴边鲜红,他艰难睁眼勉强维持清醒,眸中却已殷虹一片,仍强撑:“请……继……续。”

阎判叹气,挥手落下,终示意让火雷刑继续。

一道火雷直直劈在司命背后,司命目赤欲裂,几欲难稳身形,却仍旧强撑。身上衣料已被鲜血尽数侵染,所站地面更是一片狼藉。

司命双手撑着地面,兀自忍着一道接着一道的火雷落在身上,直至三十道止,他业已没了气力,两眼一黑,晕倒在地。

第16章 养伤(二)

整整三十道火雷刑一道不落落在身上,神游天地间犹觉周身炽热难耐,宛若烈火焚身。不觉间,已起了一身虚汗。

一缕阳光穿过窗棂落在眼睑上,双目刺眼难当,司命转醒,随意抬手挡去眼前光晕,一动,忽觉周身皆疼。

勉力睁了睁沉重的眼皮,司命撑着榻面欲要起身,却觉被子一角被沉沉压住。他侧目一望,只见少嬉趴在床沿正睡得香甜。

屡屡光晕落在她发顶洒出点点金芒,少女睡得深沉,偶尔动了动身子发出一声模糊不清的轻哼,白皙的脸颊泛着微微绯红,一如出水芙蓉,清浅却不失韵致。

司命一手撑着榻面稳住身形,唇边挽起一抹弧度,伸手轻轻抚上她发顶。

胸口忽觉一阵沉闷,司命欲强忍,却抑制不住咳嗽出声,顿在半空的手倏地抽回,急于打坐调理生息。

少嬉被惊醒,眼瞧司命已经醒转,正抑制不住心头欢喜。但见他打坐调息,一股股白烟自头顶散出,脸白如纸,额上已起了数滴汗珠,不面心底焦躁担忧。

少嬉正急得像个热锅上的蚂蚁,但一时又实在帮衬不上什么,又恐自己添乱,遂只好在一旁候着,眼珠子滴溜乱转仍不忘时时注意司命这方的情况。

她整晚未眠,清明不过方小憩片刻。此刻正困得不行,一坐下,沉重的眼皮又控制不住往下闭,她狠狠抽了自己一个耳刮子这才又勉强撑了

一会儿。

约莫半刻钟,正在少嬉又差点儿睡过去时司命方停止。一番调息后脸色虽有好转,只仍旧不见红晕,白得人。

少嬉忙倒好一杯温水递了过去,司命睁眼,接过少嬉递来的杯子浅咂一口,温水入喉,干涩的咽喉顿觉舒爽不少。

“可还要?”少嬉握着杯子问了句,见他摇头,方将杯子放回圆桌上。

调息后疲乏的身子渐觉轻松不少,司命这才注意到周边变化,目光不经意间在房中四角扫过。

少嬉顺着他的目光自房中一看,只以为他在找茶茶,不待他问,已兀自解释:“你伤得太重,茶茶担心你复原不利,所以回九重天为你寻仙药去了。”

司命恍若未闻,又仔仔细细将房中一番观察,这才启口:“这是哪儿?”

“是凡间。”少嬉急忙解释,转念又想到在冥府发生的事,不觉一阵愧疚袭上心头,“你在冥王大殿外受三十道火雷刑昏倒,我和茶茶手足无措,还多亏了判官好心肯帮我们将你送到人界。你伤重昏迷,我们不便送你回九重天,这才在凡间随意找了一处客栈暂住休息。”

少嬉满心愧疚,虽与茶茶误入冥府是个巧合,但擅闯禁地惹下大祸确系她一人所为。先是差点累及茶茶受永堕地狱之苦,如今又害得司命重伤,硬生生替她扛了火雷刑,更是过意不去。

她默默垂头,两根手指不安地来回

搅动,鼻尖一酸,豆大的泪珠便顺势滑落。

司命心下浮现异样,目光落到少嬉单薄的身上,朝她遥遥伸出手:“过来。”

他指节清劲如竹,声音温润清朗。少嬉怔愣,睁着两水汪汪的墨瞳看着他,眸中波光潋滟,白皙的脸颊还挂着滴晶莹珠子,犹似一副楚楚可怜模样。

司命莞尔,又招手唤了声,少嬉方抬足上前,在榻前蹲下。

低头对上那双晶莹闪烁的眸子,司命轻笑,俊朗雅致的脸庞更显几分飘逸宁人。他伸出纤长五指至少嬉脸颊,动作轻柔替她揩去脸上泪痕。

少嬉怔了半晌,迷蒙间已忘却冥界之事,只在心中腹诽,暗觉那六界的美男排行实在有掺水之嫌。

师傅风华绝代稳居首位自是无可厚非,栖梧风度翩翩次居第二倒也勉强,那魔君她虽未见过,但在冥府之处出手相救的男子倒是与栖梧不分伯仲,至于司命……他虽清傲孤冷不与世事同流,但也确是面如冠玉,仪表堂堂,纵较栖梧来也未必落个下风。

所以这排名究竟是怎么来的呢?莫非……是按着品阶来排?

师傅、栖梧具是六界响当当的上神,盛名冠绝六界;魔君虽恶名在外,但好歹也是令人闻风丧胆,不容小觑;唯司命只修得个上仙品阶,与三人相较确是略逊一筹。

如此想着,少嬉方觉还算说得过去,哽在心间的疑惑这才缓缓消散。

第17章 巧得明珠(一)

司命替她拭去脸上的泪痕,五指轻柔,极尽温柔。

低首,却见她不知想着什么出神,唇角弯出好看的弧度,小小的脑袋一会儿兴奋地点头,一会儿又满面惆怅地摇头。倒瞧得他满腹疑惑,一时甚觉有趣。

“在想什么?”修长指尖轻点在她挺立的鼻梁上,司命调整好坐姿,好整以暇地望着她,俊逸的面上笑意不减。

少嬉摸摸鼻梁,突地一笑:“我只是在想,像栖梧那般风流成性的都能评个第二,你长得一点儿也不比他差,甚至在我看来还远胜于他,怎的就会排在最末呢?”

司命起初一愣,有些不太理解她话中所言之意,但闲暇时分也曾多番听游奕灵官讲些六界的趣闻,虽不算全数听全,但也听了个大概。他兀自在脑海中搜索一番,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原来你指的是这个?”

往昔听游奕灵官说起这些时,他不过只含笑一带而过,并不十分上心,至于那所谓的“排名”,于他而言便更加只是无稽之谈。只此刻听着少嬉津津有味的讲诉起来,他方有了几分兴趣。

司命仍盘腿坐在榻上,听罢只理了理衣摆,状似浑不在意般笑问:“那在你心中,我或可排至第几?”

少嬉正纠结着那排名未果,忽听司命这般一问,只道他也在意那些个排位虚名,却难得认真的扳着指头算起来:“我多在逍遥涧中,见过的男神仙倒是极少的。只是在我认识的人之中,师傅确系我

见过长得最好的人,可你与栖梧又感觉不分上下。”

司命微微沉吟,并不应答。

少嬉正在纠结,但恍然想到什么,却兀自一笑:“不过呢,若你与栖梧相较起来,你在我心里那绝对是第二无疑,没得挑选。”

“为何?”垂下的眸子突放异彩,司命倏然抬头看着少嬉,面上虽较平静,心中却有几分莫名异样。

少嬉想了想,起身在屋中踱步徘徊:“别人都说司命上仙清冷孤傲,从不与人亲近,行为做事更是正直不阿,所以少得人攀附奉承。可我们认识数百年,我却觉得并非这样。至少你对我还是挺好的,可谓无微不至。”说罢又撇撇嘴,“不似栖梧,每日除了罚我抄书练字,就是一个劲儿的贬低我、嘲笑我,真是烦死了。”

她跺跺脚,想起来都是一肚子窝火。

司命眸中流光溢彩顿消,紧握的五指缓缓松开,半晌只淡淡回了句:“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并非是他在少嬉心中占据着不一样的分量,而是栖梧上神平日里过于严苛的教导,至此,他才会有幸较于其上。

对他的反常少嬉并不注意,只另又想起一事,突然跑到榻边,伸手便解下了腰间一枚湖蓝色的锦囊。束口一松,原本巴掌大的锦囊中却一股脑儿的倒出了好些个东西,满满当当的,直铺了一整张软榻。

司命看着不禁咋舌:“这是……”

少嬉恍若未闻,两只小手不

断翻着倒出的东西。时而拿起来看看又闻闻,转眼眉头一蹙又随手一丢,很快便弄得满室狼藉。

“少嬉,你到底在找什么?”司命望着她的动作,实不知她在翻找些什么东西。

少嬉却连头也不抬:“我记得师傅临走时给我了一粒紫金丹,那可是疗伤圣药呢!都怪我先前着急得都昏了头,差点忘记了还有这么个好东西。你且等等,等我找到后给你服下,相信没有多久你就可以大好了。”

司命无奈摇头,心中却是暖暖,便只随她去了。

视线触到几乎堆满了半边榻的物品,他只默默替她归拢到一处。忽见角落处有枚珠子散着微弱的金光,他伸出两指拿起来观看,却是枚小孩拳头般大小的珠子。方才隐角落处似还微微散着点金芒,不过转眼又消失殆尽,拿起来细细端详,却又平平无奇。除了较一般珠子大些,却无半点出彩之处。

“少嬉,你何时有的这枚珠子,我怎的不知?”司命拿着那枚珠子递到少嬉眼前。

正忙于翻找东西的少嬉突瞧眼前出现枚珠子,定睛一看,正是先前欲离开冥府之时在路上拾得的那枚,忙一把夺过。

司命望着她着急的动作倒起了几分疑惑,眸色一沉:“这是何人送你的?”

司命的目光太过灼热,少嬉有些心虚,索性背过身去,支支吾吾道:“也不是谁送的,只是在冥府偶然捡的。我瞧着好看,就随手装在流云锦里,准备闲时拿来把玩。”

第18章 巧得明珠(二)

方才她自腰间解下的那枚蓝色锦囊便唤“流云锦”。也不晓得是栖梧从何处得来的一件宝物,据说可随心念变幻大小,内藏乾坤,可容万物。

流云锦虽算不得上是什么稀奇罕有的宝贝,但平时用来装点散物,随身携带倒是便携。

可怜她身无长物,唯有灵气的一件即是师傅所赠的落英翎。偏偏美则美矣,除了当作首饰点缀,却无实际用处,既不能修炼,也不能挡灾。

后来,她见那流云锦大小也算是个宝物,遂缠了栖梧好久。栖梧不耐烦,这才将这流云锦给了她。

只这些年她先后所得的东西实在不少,又无放处,便只一股脑儿地都塞进了流云锦中,就连那紫金丹也被胡乱塞入其中。一来二去的也从不肯闲下来收拾,以至于这会儿找起来甚是麻烦。

至于司命所见的珠子,原是她在冥府拾得的,只是这东西不似冥界之物,也肯定不是茶茶的,便只有一个可能便是于冥府内对她出手相救之人所遗失的。

不过,在冥府巧遇那人之事她并未告诉别人,倘若此时再告知司命,只怕又会徒惹其他不必要的事端来。毕竟那人于她也算尚有恩情,她又何苦再牵累一人。

只是她好心替恩人遮掩,看在司命眼里却浑然成了窜端匿迹。

司命微蹙眉头,径直掀袍下了榻。

少嬉正为自己撒谎而略感羞愧,忽觉眼前一道黑影覆下,手中一空,掌心那枚珠子已生生被司

命夺了去。她情急想要夺回,奈何司命高举头顶,她跳了几跳都仍旧够不着,气馁下只得放弃。

司命面色一凛,手握珠子的掌心发力,一声轻响,那珠子竟在手中生生捏碎。

少嬉惊了一跳,情急之下夺过一看,几欲喊出的责怪声却在视线触到那枚珠子时生生咽下。

她睁圆了眼,看看手上的珠子,最后定睛望着司命:“这、这是……怎么回事?”

方才司命捏碎珠子时她亲眼所见,可奇怪的却是,原本如婴孩拳头般大小的白色珠子被司命一捏,却是现出里头只有一半大小的金色珠子来。金珠熠熠生辉,光辉耀眼,煞是夺目。

司命伸出两指捏起那枚金珠放在阳光下细细端详,阳光穿透金珠更衬得金芒万千。他脸上表情变幻莫测,片刻只道出二字:“鲛珠。”

“鲛珠?”少嬉蹙眉疑惑,脑中渐渐浮现出支零片段来。

传说南海之外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织绩,其眼泣则能出珠,是为鲛珠。

鲛珠并不难得,只是鲛人所泣之泪珠,但眼下放眼八荒,鲛珠却是凤毛麟角,不可多得。

据说于四万年前神魔二族大战,魔界举兵发动战争,而首战,便是南海。鲛人一族居南海深处,于那一战中几乎全族倾覆。唯留世间的只余有二宝,一为鲛珠,二为鲛丝天衣。

鲛丝天衣为鲛绡所织,鲛绡难得,一缕可值万金。鲛绡所织天衣轻若鸿羽、入水不濡,触之

极柔,却坚不可摧。

据当时栖梧所述,于四万年大战之前,南海曾将鲛丝天衣作为贺礼呈上九重天。后来茶茶降生,天帝便将此珍宝作为护体神衣赐给了茶茶,至今都仍在茶茶手中。

至于鲛珠……传说中能凝神魂、护形魄,甚至有起死回生之功效,乃不可多得的罕见奇珍。只是大战之后最后仅剩的一枚鲛珠都不知所踪,原以为只是个传说,却不料竟在今日得见。

少嬉满心震惊,惊骇之言无以表述。

“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头顶悠悠飘下一道声音,一如往昔温润的声音却夹带了几分显见的愠怒。少嬉神游的思绪被唤回,她猛地抬头,在对上司命一双漆黑的眸子时心中踟蹰万千,实不知该不该将在冥界发生之事告诉司命。

“少嬉,难道于我之间,你还有不能言说的秘密?”

逼问眼见着转化攻势打起了柔情牌,少嬉烦躁地抓了抓发丝,对上司命底下清明的眸子,心底一阵烦乱,遂只好将冥界发生的事都一五一十详说。

司命静静听着她说完,面上风云不变,只兀自倒了一杯清水浅抿一口,方喃喃道:“原来如此。”

“反正就是这个样子。但是擅闯禁地真是无心之过,是因为身后有阴兵追我,我一时情急之下才会误入了恶灵渊。至于放出恶魂,那就更加只是错手了。”少嬉双手托腮,想想自己这喝个凉水都塞牙的倒霉劲儿,真真是无人可比了。

第19章 疑雾重重(一)

司命微一怔,忽发出一声浅不可闻的叹息,伸手,轻轻揉了揉少嬉的发顶。

少嬉茫然地揪了缕发丝绕在指尖把玩,恍然后知后觉的想起来,起身,直奔床榻。

榻上的一堆物品她尚没有整理,此刻正乱糟糟地堆在一处既多且杂。少嬉从中翻找,拿起一样东西看看又闻闻,柳眉一皱,再随手丢下,再次弄得一片狼藉。直到在角落处翻到一个小小却精致的瓷瓶,立时兴奋得大叫:“终于找到啦!”

司命差点儿一口水噎住,抬眼见着少嬉拿着个小瓷瓶欢欢喜喜地跑过来,拉过他的手便倒出一粒小小的紫色药丸来。

“好不容易找到的紫金丹,就剩这么一粒了。你赶紧服下,一定对你的伤大有裨益。”少嬉说着已为司命添上一杯温水,双手奉上,目光炯炯的看着他。

“紫金丹是非言上神留给你的,既然只有这一粒了,你更该自己好好留着。”司命略一踌躇,便要将药丸再装回至小瓷瓶中。

少嬉忙按下他的手,顺带着将茶杯径直递到他的手上:“你是因为我才会受伤的,我尚且还过意不去呢,你要再不肯接受,岂非不是叫我寝食难安?何况,你还答应了冥帝要抓回十万恶魂,我们就只剩三个月时间了,你再不好好调养身体,到时可就真的麻烦了。”

喃喃到最后,少嬉已将头低得不能再低,两根手指来回绞着,心里愧疚愈渐加深。

紫金丹是疗伤圣药,如今只

剩一粒,司命原是想留给少嬉以备不时之需。但眼下情况有变,他亲口承诺冥帝,务必要在三个月之内将十万恶魂尽数抓回,倘若届时不能依言履行承诺,怕是冥帝不会轻易善罢甘休。

沉默间已权衡利弊,司命犹豫再三,终还是拗不过,将紫金丹服下。

眼瞧司命听了话,少嬉遂扬唇一笑,露出两排洁白的贝齿来。

她于司命对面落座,单手托腮,晶亮的眼珠子闪着熠熠光芒,她问:“司命,你这次冒险赶到冥界,只是为了两界和平,不生事端吗?”

料说这本不在司命所管辖范围之内,只是她与茶茶、司命皆是几百年的好朋友了,交情更是匪浅。而且师傅云游四海八荒,栖梧也时常不在逍遥涧中,往昔皆是盼着他们二人来才好打发光阴,不至于太过无聊孤寂,所以,他们的情谊更是非同一般。

冥冥之中,或许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对司命到底有多少信任,多少依赖。

回想冥王大殿上司命字字铿锵有力的说辞,一字一言间皆是对六界这来之不易的和平的权衡,听来似是在以大局为重,可她倒是更愿相信是出自朋友之谊,而非那番冠冕堂皇之言。

紫金丹入腹,一股暖流由丹田生出顺向四肢百骸,冰凉的身子渐渐生暖,所受三十道火雷刑的伤口似也少了几分灼痛。

司命动了动有些僵直的手臂,忽听少嬉这般一问,心底一沉,似船尾触上暗礁,带来心间一震。

少嬉托腮凝望,正等着他的回答。

司命沉吟许久,抿了抿有些干裂的嘴唇,抬眸却对上少嬉天真无邪的笑颜。犹豫未决下,却将满腹心事尽数按捺,只含笑理了理她额前的碎发未语。

未得一个明确的答案,少嬉有些不悦地努努嘴。

暖暖的阳光落下,愈加衬得司命脸庞轮廓显出几分柔和。他微微扬起唇边弧度,深邃的眼眸似跳跃几许盈盈璀璨的光芒,一时恍得人挪不开眼。

司命见她方才还有几分生气,转眼却又痴痴望着自己出神,不觉好笑:“这么瞧着我,是不是也觉得我十分英俊潇洒,又风流倜傥?”

“是啊是啊是啊,看把你给瑟的!”少嬉鬼精灵般冲着他做个了鬼脸,复又捂着嘴乐呵呵的笑出声,临了纤纤玉指指向桌上的鲛珠,“那这个东西怎么办?”

“救你之人能在冥府来去自如,多半不是泛泛之辈。至于这鲛珠……”司命拿起那鲛珠反复打量,“依我之见,鲛珠即便不是那人所遗落,也当另有玄机。既然被你拾得便是缘分,你且先收在流云锦中,待我探清这鲛珠来历,再行处置也未尝不可。”言罢,遂将鲛珠递与少嬉。

少嬉接过鲛珠,再取来流云锦,将榻上一众物品并着鲛珠一股脑儿塞进去,再收好口,重新系在腰间。

少嬉坐回凳上,正开了口要同司命说些什么,忽听房外一阵叩门声传来。二人相视一眼,少嬉问:“谁啊?”

第20章 疑雾重重(二)

“是我,店小二。”

二人俱是松了口气,少嬉起身将房门打开,看着笑得一脸和气的店小二,温声问:“小二哥有何事?”

少嬉生得标致,眉宇间自有一股子灵气流转。店小二一见顿时两眼生光,一双眼珠子盯着少嬉一眨不眨,竟一时忘记了来时的初衷。

冷不防屋里传来一声闷咳,店小二倏然回神,探头朝里望了望。但见司命好整以暇坐在房中,暗叹着名花已有主,不禁是满心叹惋。

遂又打起精神,扬起笑脸,好言好语道:“是这样的,昨晚几位来时正好是深夜,那位公子又昏迷,有些事情当时不好细问。现下也大早了,所以我们家掌柜的特地遣小人上来问上一句,二位可还要继续住下去?”

“这……”少嬉拿不定主意,又想着茶茶尚未回来,正要说句“要”,谁知身后却传来声音:“不用了,待我们收拾好东西便下去结账。”

“好嘞,那二位有事再唤小人。”临走时店小二又贪恋的看了眼少嬉,见屋里司命一记怒眼瞪来,他方怯怯退了出去。

少嬉合上房门,转身踱进屋中:“茶茶还没回来,我们不用等她吗?”

“天帝素来疼惜小殿下,冥府之事九重天应已知晓,她许是回不来了。”仰头将手中的温水一饮而尽,司命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茶杯边缘,片刻遂起身,“走吧。”

少嬉愣愣点头,本没有身外之物,当下便跟着司命出了房间。

那厢茶茶本欲偷回九重天,本是想着去老君那儿悄悄偷来几粒疗伤复原的丹药,再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人间就是。谁知啊,这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的,她这厢刚前脚踏进天宫大门,连老君府邸都遥遥不可见,立时便被翊圣真君抓了个正着。

左右也逃不过,与其吃眼前亏,茶茶倒是聪明的选择了服软,先随翊圣真君去凌霄殿面见帝父,暂且先将眼下应付过去再说。

果然冥府大乱的事情已经传到了九重天上,天帝正派了翊圣真君前去找回爱女,一见到茶茶,待确定她并未受伤后,一番滔滔不绝的“教导”之言顿时响起。

茶茶最是不耐听这些所谓苦口婆心的“金玉良言”,起初还能勉勉强强应付,岂料天帝却越说越得劲儿,绕着茶茶念叨不休,远不止一会儿片刻。

重重的哈欠声在只剩天帝絮叨的凌霄殿回响,茶茶索性盘腿坐在地上,四周仙雾缈缈,和着一声声无休止的絮叨更是烦闷到了极点。

一个哈欠连着一个哈欠打出,茶茶只觉眼皮沉重难以支撑,险险因困睡过去而少了支撑歪倒,她方又强力打起精神来。

一来二去的,茶茶实在听着烦了,又疲倦加身,可无奈天帝仍在兀自念叨,她便越发的没了耐性,遂起身强行打断:“我伟大的帝父啊,我至高无上的帝父啊,我求求你了,少念叨两句成不成?”茶茶双手合十,俨然一副祷告的楚楚可怜模样。

天帝一句话噎在喉间

,面上红一阵,白一阵。他拿眼四下一扫,目光所到之处天将均纷纷低头,却仍少不了有几分被驳了面子的窘态之感。

见老爹吃瘪,茶茶反而笑得没心没肺,拍拍屁股就要走人:“没事的话,我可先走一步啦。”

“又去哪儿啊?”天帝唤住她。

“你都知道了还问我,当然是给司命找药去啊。”

“不许去。”

话音刚落,立时便有天将亮出兵器拦在茶茶前头。

前路被阻,茶茶一恼,当即沉下脸来,转身一脸阴郁的瞪着自个儿老爹。

被她这么一瞪,天帝浑然不是个滋味,又碍着身份摆着不肯拉下脸面,也沉了声音,再一次强调:“不许去。”

“为什么呀?”

“你还问为什么?你才把冥府搅得个天翻地覆,那阎判都亲自上九重天兴师问罪来了,你不老老实实待在瑶华宫,还到处去瞎逛干什么?”天帝话中带着责怪,但到底是心疼女儿,见女儿不开心了,忙又上前拉着她的手耐心解释。

“听话啊乖女儿,你呢,就暂时先留在九重天暂时避避风头,至于抓回恶魂的事嘛……”天帝捋着山羊胡想了想,又道:“帝父我自会派遣天将去善后,不用你再去跑一趟。等这阵子风头过去了,你想去哪儿去哪儿,爱去哪儿就去哪儿,帝父都不拘着你,你看这样好不好?”

“不好。”茶茶一把甩开手,满面阴郁,固执地不肯听话。

第21章 清平小镇

“这、这有哪里不好的啊?”天帝摊开手,无奈一叹。

“这有哪里好的呀?”茶茶却不领情,仍旧兀自摆着脸色,反倒数落起来,“你总说疼女儿,可你女儿在冥府被人欺负了你知不知道?不就是犯了点小错嘛,又不是故意的,那冥帝就喊打喊杀的,你那个时候怎么不来救你女儿呢?”

“这……这……”天帝被堵得语塞,实在是他也是事后才知晓此事,谈何及时搭救?何况,这六界好不容易才相安无事了四万年,可不能因为一点小事而又兴起战乱。

见天帝支支吾吾,茶茶更是撅嘴背过了身去,索性不再看他:“还说疼人家呢,都是假话,全是假话。”

“没有没有,当然没有。”天帝忙陪着笑脸。

“那冥帝也是的,都一大把年纪了怎么还那么浮躁,居然跟两个小姑娘一般见识。我看分明就是他自己设的结界出了纰漏,又不好意思承认,临了出了事才需要拉个垫背的,我和少嬉就是这么倒霉给撞上的。”茶茶越想越觉得是这么个道理,不然据说是设下三层结界的恶灵渊,又是怎么被少嬉这三把斧给破开的?要知道,少嬉可是连她都打不过的。

天帝闻言只哈哈一笑,捋捋胡须道:“你可不知,那冥帝虽是脾气不好,但本事与你帝父却是不相伯仲。也是你们两个小丫头调皮捣蛋,哪里不好玩,偏去冥府捣乱,这会儿惹下大麻烦,闯了大祸吧。”

茶茶怒瞪着天帝,忿忿地一跺脚,“我身陷囹圄你不来救我就算了,现在还来讽刺我。人家司命冒着神形具散的危险都肯来冥府,偏你不来就算了,现在还阻拦我去救人,你这个天帝是怎么当的,就不怕底下人不服吗?”

“诶,不可胡说。”天帝顺变了脸色,却仍带怜爱,“寡人可没说不救司命。他救了你,是大功一件,寡人即刻就让太上老君取出仙丹治愈司命,并,着翊圣真君带五千天将下凡缉拿恶魂。这样安排,可还妥当?”

漆黑的眼珠子滴溜着一转,茶茶扯开一笑,忙附和:“妥当妥当,甚是妥当。”

一连解决了两件大事,茶茶顿扫头顶阴霾,茶茶心情大好,一改方才赌气模样,主动亲昵地挽起天帝的手臂,“方才女儿说的都是赌气话,帝父可千万不要往心里去哦!不过呢,与其麻烦帝父再找人送药去凡间,女儿我就干脆负责到底,不必劳烦帝父了。”

天帝正享受着爱女的奉承听得满心愉悦,忽听这话,却摇了摇头,一口否定:“不行。”

茶茶脸上笑容僵住。

天帝继而道:“你哪儿也不许去,乖乖回你的瑶华宫暂避风头。”

茶茶脸色顿变,倏地抽了手,冷着脸问:“没商量余地了?”

“没得商量。”

“好啊,回去就回去,谁怕谁啊!”茶茶放弃了抵抗,潇洒转身离开,临了走出几步又停下,回头冲着天帝做了个鬼脸,“刚才的话我不收回。另外我还要补充一句,你是我见过最不慈爱、最不通情达理、最不开明的父亲,你就是个小气鬼,小气鬼!”

茶茶一通数落完,跺跺脚负气离开。

天帝被说得一愣一愣,

待反应过来,那“罪魁祸首”早已经远远消失了踪影,随即只无奈一笑:“这孩子!”

茶茶负气出了凌霄殿,正往着自己的瑶华宫去,一走一念叨,一走一数落,直气得她七窍生烟。

拐过液池畔,茶茶远远见着个身影甚是熟悉,心念一动,当即有了主意,忙朝那身影招手:“游奕灵官,游奕灵官……这儿呢,这儿。”

茶茶又喊又叫,声音飘远。那厢游奕灵官也闻见声响,一见茶茶也兴奋起来:“小殿下好些日子不见,又去哪儿玩去了?”

茶茶随口扯了慌,想着游奕灵官为帝父座下传令官,此刻册卷在手,想来是要下界的,遂起了念头,一双晶亮眸子骤现一抹狡黠。

游奕灵官反被她这赤果果的眼神看得一阵后背生凉,抱着手中一卷竹册连连后退:“干、干干、干什么?”

九重天上茶茶被禁足瑶华宫,凡间下司命与少嬉却已离开了客栈,拈了一个诀,顺着阎判所赠聚魂幡的指引,于南海之滨现身。

海风凉凉迎面吹来,带着大海独有的腥咸味道,广阔无垠的海面波澜壮阔,衬着暖阳光晕散着重重金芒。

司命伤重未愈,又强行捏诀施法,甫一落地便咳嗽不停,两颊现出不正常的红晕来,身子摇摇欲坠似风吹便倒。

少嬉忙将他扶住,一手为他顺着后背,拿眼纵观四周,顿现忧愁:“这里也没个可以落脚休息的地方,而你身子未愈,实在不适合再赶路了。”

司命艰难摆手,胸口一阵沉闷难以抑制,他有意强忍,却猛地一咳竟咳出血来。

“你吐血了!”少嬉大惊,忙以袖替他拭去唇边的血迹,见一旁立有一大石,便扶他过去坐下,“这可怎么办才好?要不……要不咱们还是回逍遥涧吧,那里灵药遍地,栖梧又精通岐黄,他一定可以治好你的。”

伸手按着起伏不定的胸口,司命正要开口却又猛地咳嗽几声,一直咳得脸红脖子粗,甚至身上受火雷刑灼伤的地方也生生裂开。疼痛沿着伤口之处蔓延至四肢百骸,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格外骇人。

少嬉手足无措,只得一面替他顺背,一面又担心手下太过大力碰到他伤口,生生急得不行,两滴晶莹的泪珠子不断在眼眶中打着转。

久久抑制方有所平复,司命握住她为自己抚背的手,摇摇头:“眼下抓回恶魂才是紧要,耽搁……耽搁太久,我担心会酿成大祸。”

“可是你的身体这样,我怕你都熬不到抓回恶魂,你就先支撑不住倒下了。”少嬉怛然失色。

司命闭目微微调息一番,待得气顺了几分,脸上那不正常的红晕也稍稍退了些,逐渐恢复了正常面色。

“傻丫头。”一指抵在少嬉额间,司命微哂,“我好歹也是上仙之身,千年劫也顺利熬过来了,区区三十道火雷刑,不过只是伤了点皮肉罢了。”

司命说得轻巧,浑然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可要不是少嬉亲自见了他奄奄一息的样子,怕是真要被他这坦然自若的假象给唬了过去。

司命握拳抵在唇边轻咳了声,眼底澄幽,似覆上一层雾蒙蒙的烟纱看不真切,“三月之期转瞬即

过,倘若没有尽数抓回十万恶魂,我担心冥帝不会轻易揭过此事。”

他失信倒是小事,也不怕因此会惹恼了冥帝,怕只怕非言上神不在,冥帝不会轻易放过少嬉。

“对不起,都是我闯下的祸,还连累了你。”少嬉万感愧疚,可转念一想却又觉得哪里不对。

首先,那冥府并非寻常人皆可入内,鬼门更是一年一开,瞬息万变,稍纵即逝。她与茶茶误被鬼门吸入踏进冥府算是倒霉,即便得受十五道火雷刑也只能吃这个哑巴亏,可在冥府内遇见的那个男子又是谁?

起初她因担忧茶茶太过着急,后又被阴兵追捕乱了方寸,以至于遇到一个顺手救她之人便感激涕零,竟是险些忘了那人是敌是友,从何而来,因何而至。

再者,她与茶茶被阴兵抓到冥王大殿,茶茶已经明晃晃亮出了九重天小殿下的身份,可冥帝就连九重天的面子都不给,仍要将她们正法,可为何却没发现冥府还有另一个生人?除非,此人法术可与冥帝比肩,或者,大有来头?

少嬉心间越想越觉奇怪,尤其那人顺手给她的一件东西竟威力巨大到能将恶灵渊三层结界破开,可见并非寻常之物。若只论防身对付阴兵,可真是大材小用了。

还有鲛珠,传说中的稀世罕珍都遗落了整整四万年,就连她都以为那不过只是一个流传世间的传说,可偏偏,竟会让她在冥府拾得。是巧合?还是……那人遗失的?倘若是那人的,那他又是谁?

一重重的困惑压得少嬉几乎喘不过气来,不知为何,她竟有种被人借刀杀人,再傻傻顶罪的感觉,实在令她百思不得其解。

也怪她大意,当时若是问一问那人的名字就好了,现在无名无姓道不出对方的身份,即便可能与那人有关她也苦无证据。偏偏,还被一群阴兵给抓了个现行,当真是百口莫辩。

海风呼啸吹过耳畔,一缕发丝紧紧贴在额间,少嬉正沉思,忽觉额上划过一道暖意,她久梦乍回,抬头撞进司命一双幽深的墨瞳中。

“怎么了?”

司命重伤身子虚,还苦于恶魂没有抓获,少嬉也实在不愿拿此旁的事情去烦扰他。遂只摇摇头,将心头那点理不清的思绪尽数按捺。

“别多说了,我们还是先找个地方让你先调养生息,等你好些了,我们再去找恶魂。”少嬉挽住司命的手臂,小小的身子比司命矮了整整一个头,却仍旧让他多将重量压在自己身上,好不必触到伤口,减些痛苦。

司命点头应了,少嬉方捏了个诀,二人顿时于海边隐了身形。

阎判给的聚魂幡能感受恶魂的气息并指引其所在,可少嬉实在担心司命的身体,恐他腾云太久会支撑不住,遂于云端之上俯瞰,瞧着底下约莫一座小镇的模样,便捏诀于小镇外落下。

二人落入凡间化了个凡人的身形装扮,面前坐落一座不大的小镇,匾额之上写“清平镇”三字。只小镇外头来往进出并无人烟,倒是略显几分凄清。

司命抬步欲走,却见少嬉顿在远处,眼睛直直望着小镇的方向,不禁疑惑:“怎么了?”

“司命,你见过黑色的天空吗?”

第22章 清平小镇(二)

少嬉顿足在当下,一双晶亮的眼珠子目不转睛地望着清平镇的上空,眸中满是震惊骇然之色。

司命顺着她目光所指看去,可顶上一片晴空万里,静心聆听之下,隐隐有喧闹之声从小镇里头传来,四周亦无恶灵妖气,实不知她所言何意。

正纳闷犯疑,司命恍然想起少嬉的眼睛与所有人都不一样,以前只觉较常人的更加清灵澄澈些,再多了几分灵气,可眼下……莫不是能看见别的他所看不见的东西?

“少嬉,你看见了什么?”

“黑色的天空。”少嬉遥遥一指,眸中满是震惊,精致的小脸瞬时惨白,“好大一股黑气萦绕在上头,将整个天空都熏成了黑色。”

少嬉言语间略有颤色,司命忙握住她的手,却发现她的手冰凉无比,许是真是见到了什么恐怖的东西生了惧意。可再一看小镇的方向,仍旧只见一片晴空万里,并无异样。

司命蒿目时艰,然思忖一番,却仍旧决定进去查看一番。

他握住少嬉双肩,低头,目光幽幽对上少嬉眸子,他轻问:“少嬉,你怕吗?”

这话问得少嬉一怔,她心中是怕,而且很怕很怕,甚至都已萌生了退怯之意。可不知为何,她在对上司命的眼眸时,那声“怕”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骤生惧意的心底似得到了救赎,多了两分安全感。

司命的脸近在咫尺,彼此间呼吸清晰可闻。

少嬉慌乱的心略有安定,她倏然仰头冲着司命粲然一笑:“有司命护我,我不怕。”

不知是否得了她这句肯定,还是潜意识里对自己的依赖,司命心中大悦,拉起少嬉的手便往小镇走去。

小镇虽小,却五脏俱全。刚一踏入,迎面便是一条长长直直的街道,不知通向何处,一眼却瞧不到头。两侧商贩叫卖连连,酒楼茶肆人声鼎沸,与外头所见冷清不同,里头却是怎么热闹怎么来。

“可看见了什么?”司命拉着少嬉的手缓缓走在街面上,二人打扮普通,又两手交握,倒像寻常一般的小夫妻,并未引人注目。

少嬉环视四周,匆匆路过的行人、街边叫卖的商贩、亦或烟花柳巷招揽生意的姑娘……一切寻常普通,一丝异样也无。可明明,外头所见那股黑气是真的存在啊!

她仰头看着天空,朗朗晴空万里无云,湛蓝的天色干净得如逍遥涧的溪水一般,与方才所见简直判若鸿沟。

“奇怪,那些黑气怎么不见了?”少嬉喃喃,着实想不透。难不成,还是她刚刚眼花了。

司命侧头看向她:“你刚才确定可见黑气,而现在又没有了?”

少嬉重重点头,她一定不会看错的。

这下连司命也犯疑了,只一时也解释不出个所以然来,又因他只修了个上仙,却还未开天心目,别的更深沉的东西也瞧不出。遂叹口气,只拉着她先寻一处客栈落脚再行决定。

小镇地方不大,客栈也少,二人走了两条街才勉强找到一家题名“朋来”的客栈。这名字倒是有意思,此朋来非彼蓬莱

,也不知是否取自“有朋自远方来”之意。

只这间客栈别的倒也平常,建址却是奇怪得很,竟在一条街的尽头,一出门,东、南、西、北四路可通,从上俯瞰,竟是四街中心之处。

司命说,这是招阴、聚魂之地。而他们,今日便要落脚此处。

客栈满座,热闹非凡,但见他们进来,立时便有眼尖的店小二过来招呼:“不知二位打尖还是住店?”

“住店。”司命未及思虑便道,看了眼身侧一脸单纯,只茫然打量四周的少嬉,遂又补上一句,“两间房。”

“好嘞,二位客官请随我前来。”店小二当即殷勤地在前带路,司命、少嬉跟随上了楼。

客栈不大却有三层,二楼已经客满,店小二径直领着二人上了三楼直往尽头引。

临至一间房,店小二将门打开,迎着二人入屋:“这间房是姑娘的,南北通风,是个好位置。”

少嬉淡淡点头,环视简单的房间,并无多大反应。

店小二得了个冷脸倒也不恼,仍旧殷勤笑着:“隔壁就是公子的,可要小人领着公子过去瞧瞧?”

“不必,我自己过去。”司命举步入了内,独留给店小二一个挺拔修长的冷漠背影。

屋内装饰简单,但所需之物应有尽有,尚可。

司命径直走向里头一张梨木圆桌,手指轻轻划过桌面,倒也还算干净。一回头,却见那店小二仍旧站在原地不曾离开,双眼更是直愣愣盯着少嬉,当即面色一沉:“你怎么还不走?”

那店小二讪讪一笑,似瞧不见司命愈渐阴沉下的脸色,双眼直勾勾的盯着少嬉,喃喃一道:“姑娘的这双眼睛,生得可真是好看!”

少嬉怔怔有些不知所措,被他直挺挺盯着,心里半点儿欢欣也无,反倒一股异样自心底油然升起,只觉周身寒毛根根顿起。

“行了,我们赶路也饿了,你先让厨房给我们做几道小菜端上来。”司命上前,一把将少嬉护在身后,冷声冷气便下了逐客令。

店小二饶是再迟钝也反应了过来,忙连声应下退了出去。

司命一拂袖,房门应声关上。他转身走到桌旁坐下,握着双拳忿忿不言,眼中却隐约跳跃着两簇小火苗。

少嬉犹然不知,等缓了会神,方坐到司命对面去。双手托腮,一脸的疑惑:“真是奇怪啊,还没进小镇的时候,总觉得这里头阴森森的,一点儿人气儿也无。可为何进来之后却是另外一番喧闹景象,就连顶上那团黑气也没了,这是为什么呢?”

少嬉念叨着进入小镇的前后变化,却不察正在暗自生着闷气的司命,陡然见他不语,反觉奇怪:“你怎么了,怎么不说话?”忽然想起什么,少嬉大惊一声,隔着桌面伸手就去扒司命衣服,“是不是伤口又裂开了?你快脱下来我看看,快脱下来。”

司命恍然被惊得一愣,待衣服领口未松,一道冷风灌进来吹醒了涣散的思绪,他方及时反应,紧忙拉住那双胡乱扯着自己衣服的玉手。

少嬉一怔,却见

司命脸颊隐现红晕,还道他是因伤势过重发了烧,心下更急,伸手便要探上他的额头。

冰凉玉手如玉丝滑,凉凉的触感碰上有些燥热的皮肤,司命受惊不小,当即一步退后拉出二人距离。

“少、少嬉,你知不知道,女孩子是不能随意扒男人衣服的。”他说得隐晦,两手迅速拢好胸前衣襟,极力平息紊乱的呼吸,却始终低头。

“那又怎么样,你又不是别人。”少嬉浑然不在意,只她近前一步,司命便后退一步,直直逼得司命撞上身后屏风。

少嬉满腹疑惑,可凑得近了些,却瞧见低头的司命面颊微红,灵动的眼珠子转了一转,调侃道:“你不会是害羞了吧?”

一言踩中了司命的痛脚,司命支支吾吾不知从何解释,又见少嬉睁着一双璀璨的眼珠望着自己,心下更是慌乱,如擂鼓般震响。

“不会真是害羞了吧。”少嬉越想越是这么个道理,遂背着手,侧着脑袋,漆黑的眼珠闪着狡黠,俨然是副看好戏的模样。

“你先休息,我晚点再过来看你。”司命难忍心头那股异样,索性拉开房门,逃也不及地出了房间。

少嬉双手负背,望着空荡荡的门口笑得开怀。

人间时短,光阴亦不过弹指一瞬间。

司命已为上仙之身,早已修得了辟谷,不食人间五谷,即便负伤亦能自行调养生息,假以时日便能痊愈大好。

然少嬉却不同,她尚不足千岁,千年劫未过,素日修行也较散漫,莫说辟谷,就是一顿不吃也够得她饿得前胸贴后背的。从前在逍遥涧时就老爱捕些弱小动物烹食,就连栖梧也时常感叹,说逍遥涧迟早被她吃空,眼下到了凡间,更是放开一切大吃特吃。

司命素不爱凡间吃食,但见少嬉狼吞虎咽吃得正香,他亦觉得舒坦,时不时为她夹菜倒水,倒是融洽。

下午那番糗事具被二人心照不宣地淡淡揭过,只恶魂之事尚且还无头绪。聚魂幡偶尔红光乍现,起初二人还郑重其事悬在心间,但久而久之似乎麻木,便不再当回事。

皓月当空,白日的喧闹嘈杂似在入夜后都归为宁静,倒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扰得人睡不安宁。

少嬉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她侧躺着身,目光正好透过大开的窗棂看向窗外天空。

皓月冉冉,一切似乎宁静安详。少嬉久觉困意袭来,沉重的眼皮缓缓合上之际,天空那轮皓月上忽现黑影,一点一点将月光吞噬,整片天空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隔壁房间内,司命也久不成眠,除却心中担心重重,更是身受火雷刑留下的伤口煎熬。虽有紫金丹,但似乎并不怎么受用。

按捺心下烦乱的思绪,司命缓缓闭上双眸,房间一片漆黑,硬逼着自己小憩片刻。

朦胧间似有人轻轻打开房门再蹑手蹑脚地潜入,司命倏然惊醒,心念一转只作假寐。竖耳听着微弱的脚步声渐近,那人在床榻边顿足,只稍息,司命身影一闪已出现在那人身后,以迅雷之势出手扼住来人脖颈。

第23章 与战恶魂(一)

司命五指收紧,微眯的双眸迸现一股子森寒的杀意。

那人被掐住咽喉,想说的话被生生堵在喉间,兀自奋力挣脱,怎奈掐住喉间的手愈渐收紧,两眼一翻白,险些背过气去。

五指下的脖颈纤细,肌肤触之滑腻,鼻尖嗅出浅浅芬芳,司命心间隐现诧异。垂下的左手一拂袖,房中熄灭的烛火瞬间点亮,微黄的烛光照亮房间,亦照清来人面庞。

“少嬉?”司命大骇,忙松了手。少嬉身子一软险些摔倒,他拦腰一抱,已将佳人搂入怀中。

项上的手乍一松开,少嬉忙不迭地大口喘气,背后有双带着暖意的大掌为她顺着背,好半晌才渐渐缓了过来。

司命凝神,忽察门外有异动,手一扫,房间烛火再次瞬熄,融进一片黑暗中。

少嬉正诧异,下一刻只觉脚下一轻,人已顺势倒在了榻上,随即一道身影覆在身上。她微微张口,一只手指却及时按在樱唇上,黑暗下,司命的眸子耀眼晶亮,示意着她噤声。

少嬉连连点头,那只手方才松开。

司命顺势在她身旁躺下,拉过薄被覆在二人身上。少顷,房门被人轻轻推开。

有脚步声响起,在安静的屋中显得格外的突兀,那人似目标明确,步步直逼床榻走来。

少嬉大骇,随着脚步声渐近,一颗心猛烈跳动几乎提到了嗓子眼。

房间不大,她在心头默默数着来人脚步,正暗觉已至床榻近旁,眼前却忽现一道亮光。少嬉瞠大了双眸,尚还来不及作出反应,只听“砰”一声,来人已应声而倒。

来人已被制服,少嬉猛地掀被下床,却不知何时司命已经出现在桌旁,指尖生出一簇火焰,不紧不慢地将烛火点燃。

少嬉迅速下来床,满目惊骇的望着倒在地上之人,再望望司命,惊道:“这……不是白日里的店小二吗?”

半夜拿刀闯进司命房间意图不轨的,竟然是这客栈的店小二。

“这是家黑店啊?”少嬉眼珠子滴溜一转,脑海中陡然迸出这两字。

话本子里常说,某些个深山僻壤里出现的客栈,十有**的就是黑店。黑店谋财害命,先是将那些个黄白之物搜刮干净后,未免走漏风声,那些个来往住宿之人多半也就成了刀下亡魂。

少嬉想了想深觉是这么个道理,只是觉得奇怪,料说此处可并非是什么穷乡僻壤,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而且白日里这店小二可是殷勤得很,没成想竟会在半夜里闯进司命的房间动手。

只是恐怕这店小二千算万算却没有算到,她与司命可皆非一般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

心里有几分疑惑,可又等了一会儿也不见那人醒来,少嬉更是觉得诧异。她伸出脚尖踢了踢店小二,对方却恍若沉睡的死猪一般,只随着她一踢一动,便再无反应。

这倒是叫少嬉生疑了。她看向坐在桌边好整以暇坐着,不知何时已变出一套茶具正悠闲品茗的司命,索性蹲下

身将那店小二翻了个身。

这一翻却是生生吓了少嬉一大跳,一声惊呼跌坐在地上。

司命闻声放下茶具过来,先是将跌坐在地,一脸惊惶的少嬉扶起来,视线这才落在那店小二身上,眉头一蹙,半晌没再说话。

“他……他怎么……死了?”少嬉惊惶未定,伸手指着仰面躺在地上,却满面青紫黑色的店小二,一颗心如雷捣鼓。

“我没杀他。”司命淡淡启口,心头隐觉不安,就像一根导火索才刚刚开了个头,后面不知还有什么令人始料未及的东西在等待着他们。

与此同时,一股黑气骤然从店小二的尸身中浮出,只于二人身前绕了一绕,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窗口一跃而出,顿消在茫茫暗夜之中。

少嬉尚未看清那团黑雾是什么,却下意识间拉紧了司命的袖子:“那是个什么东西?”

司命蹙眉,垂下的眼眸扫尽一切光芒,良久,才喃喃二字:“恶魂。”

少嬉大惊失色,忙从流云锦中取出聚魂幡,可眼下聚魂幡却平平无奇,并无异样。

司命眉间愁色愈深,他一手揽住少嬉腰肢,一捏诀,二人已顿消在房中,转而却到了客栈之外。

目下于子时还尚有一刻钟,街上却早已无了两侧商贩,不复白日喧闹,夜里寂静,夜风呼啸,带来一片森然透骨的寒意,叫人顿起一生鸡皮疙瘩。拿眼看去,四下屋舍紧闭,昏暗无光,就连身后的朋来客栈都已全熄了灯火,茫茫黑夜,只有他们二人。

两人立于四街中心站定,少嬉手拿聚魂幡,一双眼珠子四下里打量。夜里寂静,抬头无月,可无形中似有一阵压迫感逐渐逼来,叫人一顿心烦意乱。

“司命。”她回头唤了声,却不见司命应答。

司命立于当地闭上了眼,眉头始终蹙着不曾舒展,他竖耳静听,似有杂乱的脚步声从四面八方聚来,以包围之势将他二人困在中间。

“司命小心!”

少嬉大喝,司命心头突跳,猛地睁开了双眼。他抬脚向后一踢,正正踢中身后那人胸膛,顿将身后之人踢出一丈之远,再伸手一拉,已将少嬉护在了身后。

不知何时已从四面八方聚来无数凡人,人人手中握着一件利刃。唯反常态的,便是所有人面色具呈青紫黑色,微微垂下头颅,一双眸子却是黑色,无一点眼白,竟与死在客栈房中店小二的尸身如出一辙。

“他们这都是怎么了?”少嬉拉着司命的衣角,微眯的眼眸纵观四周聚拢的众人。明明白日里大家还是好好的,有说有笑,可转眼一到黑夜竟都变了个样,先是店小二,再是清平小镇里所有的人……

“你小心,他们可能被恶魂附身。”司命护着少嬉在身后,垂下的掌心隐现一团青色的火焰。

被恶魂附身的凡人逐渐逼近,少嬉手中的聚魂幡亦愈发现出强大的红色光芒,她看着手中聚魂幡,再看向四周渐近的凡人:“他们现在到底是凡人,还是已经

被恶魂吞噬了灵魂的傀儡?”

这两者之间差距甚大,若是无辜凡人,倘若死在他们手上那便是杀生,六界自有法则,饶是神族亦不可罔顾凡人性命。凡人一死便会成为债,一念成怨,将会生生世世纠缠他们,直到孽债还清。

“不知道。少嬉,保护好自己。”司命不再纠结这些凡人究竟是生是死,他右手一转,一柄长剑凭空而现,长剑凌厉,周身散着青色光辉。

少嬉颔首,更加握紧了手中的聚魂幡。

四周顿时黑云密布,逼近的凡人忽地齐齐扬天长啸,喊声震天撼地,似来自地狱深处最幽暗恶魔的声音,扰得人内心惴惴不安。

一人起,无数凡人顿起,朝着被困中间的二人发起猛烈进攻。

司命举起宝剑,宝剑落下,一道青光如锋刃利器劈向一众凡人。只听一声凄惨吼叫,青光所及之处,凡人均应声而倒。

然更多之人却从四面八方聚来,老弱妇孺皆有。司命手下略有留情,一朝心软,却被迫与少嬉分散,转而少嬉却落入其余凡人的包围之中。

少嬉因拿捏不准周遭凡人是生是死,手下处处留情,却被逼得一退再退,渐渐竟有些体力不支,眼见着落了下风。

司命分心,恰巧此时身上火雷刑之伤复犯,他一手抵挡,一手按住胸口顿起滔天的不适,甫一施法,一口浊血竟喷涌吐出。四周凡人闻见血腥味益发的加重了攻势,司命身子一虚,冷不防被利刃划伤手臂,鲜血顿出,污染了身上湖蓝色锦袍。

“司命”

眼角余光瞥见,少嬉大喝一声,忽地周身散出莹黄光芒向四周散出,光芒打在周遭凡人身上,霎时倒了一片。

借着间隙,少嬉祭出聚魂幡,口中默默念着阎判所教授开启聚魂幡的法诀。霎时间风云突变,聚魂幡由内至外散着一层层的红光,一层较着一层威力巨大,一层较着一层散出噬血的光辉,以伞状之势将四周凡人笼罩其中。

周遭凡人具停了一切动作,手中利刃纷纷丢弃,他们捂着头发出一声更强过一声的惨叫。无数黑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头顶被吸出,再纷纷入了聚魂幡中,不过转瞬,周遭凡人已倒了一地,不知死活。

黑气被全数吸入聚魂幡中,一道金芒乍现,聚魂幡失了光芒落入少嬉手中,周遭恢复一片平静。

少嬉收好聚魂幡,忙上前查看司命伤势,见他手臂有伤,伤口有血汨汨流出,心下更是焦急:“你可还能挺得住?”

司命无力蹲在地上,唇边仍有蜿蜒血迹,他苍白着脸,抬袖拭去唇边污血,勉力摇了摇头。

一声渐远的低吼在暗处响起,少嬉暗叹不好,扶起司命,捏一诀,二人已顿消了身影。

暗夜茫茫,无数被恶魂附身的凡人从四下角落处现出身来,人人眸中具呈黑色,忙无目的在城中乱走,身上黑气骤升。

顶上黑云遮天,伸手不见五指,偌大黑风阵阵,更添几分森森阴气。

第24章 与战恶魂(二)

聚魂幡每祭出一次,需一个时辰后方可再次开启。

清平镇如今处处隐伏被恶魂附身的凡人,加之司命深受火雷刑之伤复发,少嬉无奈,只得带着他暂且先离了清平镇,于西南一百二十里处一间破庙栖身。

火雷刑威力非同小可,司命生生挨下三十道,一时伤未痊愈又妄加动法,更加导致伤势愈加重了几分。他半靠在一张破旧积尘的长案上,脸白如纸,额头一层冷汗细细密布。

少嬉施法点亮角落一盏红烛,她扶起司命,轻轻将司命身上衣服褪下。

火雷刑伤痕纵横交错密布在他胸前和后背,一道一道似烈火灼伤,其深无比。手臂之上业有一道新伤,因是利刃所致,深可见骨,此刻仍有鲜血汨汨流出,顺着他手臂一滴滴溅落在地。

少嬉蹙着细眉,视线落在那道新伤之上。她伸手覆在那道伤口之上,掌心有莹黄光晕散出,暖暖热热包裹着司命手臂上的伤口,霎那之间,新伤竟已痊愈,连同手臂污血亦同时消失。

手臂上的疼痛渐缓,司命稍稍舒了口气。正凝神调息间,忽觉带着暖热滑腻的指腹划过后背皮肤,他身子猛地一僵,侧头,却正撞进少嬉盈盈含泪的眸子。

一时手足无措间,司命想要穿好衣衫,怎奈一动更扯出后背一片灼痛,真真是有心无力,无奈只得放弃。

司命缓缓转过身体,勉力压下后背的灼痛,颤颤抬起手,修长的指节拭去少嬉脸上的泪痕。滚热的泪水触到指上皮肤,似沿着经络烫入心底,使之恍然一震。

暗夜幽凉,寒风穿过破损的门窗袭来,司命突地一咳,更加牵动后背伤势,一层冷汗细细密密的布在额间。

少嬉察觉,忙拾起地上的衣衫裹在他的身上,颇有几分笨拙地为他穿上:“没想到火雷刑的威力如此巨大,竟然连紫金丹都不管用了。你不能再妄自动法了,依我看,我们还是先行回逍遥涧吧,等栖梧将你身上的伤调养好了,再来抓回恶魂也不迟。”

司命握拳抵在唇边,略咳了几声:“离约定之期已经不足九十日,养伤颇费时辰,一来一去恐更添伤亡。”他沉下眸子,半晌不再开口。

短短几日间,整个清平镇竟沦为一座死城,若他所料不假,整个清平镇上下已全无活口,无论年老幼弱,恐已被吞噬了灵魂,成为了傀儡。

司命忽然抬头,看着少嬉,问:“你祭出聚魂幡,收了多少恶魂?”

少嬉兀自在心头默默一算:“约莫……一百零八个。”

聚魂幡可镇恶魂,束口间自有一道佛光加印,凡是阴灵鬼祟,一旦收降便再无可能挣脱而出。只一个弱势,那便是聚魂幡祭出一次,必得一个时辰之后方才可以开启,倘若此时有恶魂伏击,以他们现今的情况,恐怕真是毫无还手之力。

“才短短几天时间就已经死了满城百姓,清平镇看似不大,但保守估计起来也得有上千人。照此情形,恐怕日积月累

,人间将会生灵涂炭。”少嬉叹息,诚然没想到一时错手,将会酿成如此大祸。

且观今夜情形,那些被恶魂附身的百姓白日里与常人无异,可一到夜里便凶态毕露,攻势不凡。一个两个尚且好对付,可所有人群起而攻之,再加上司命重伤未愈,恐她有聚魂幡在手亦不是对手。

“我有些渴,你替我寻些水来,我在此等你。”稍番沉默,司命淡淡启了口。低头系好腰间的带子,跏趺而坐,开始调养生息。

少嬉淡淡应了,起身走出,临走时,仍不忘在司命周围设下一层结界出来,这才放心离开。

出了破庙不远就有一条小溪,少嬉来时勘察过地形,便顺手化了一个葫芦出来,蹲在溪边装上一葫芦溪水。

小溪潺潺顺着脚边滑过,少嬉装满一葫芦的净水,正要起身离开,忽又想到什么,从怀中摸出一方帕子来,放在水中将帕子浸湿。

身后忽有异响,少嬉心头警铃大作,手中葫芦顺势便掷了出去。她忙起身查看,只见眼前一道黑影一闪而过,再看之时,面前却空空如也,什么也无。

“小丫头,好久不见!”

身后响起异声,少嬉倏然回头,眼前之人赫然竟是那日在冥府对她出手相救的男子,不禁惊愣道:“是你!”

男子微微一笑,踱步又近了几分:“才几日不见,你怎么一次比一次狼狈。”

少嬉低头,借着微弱的月光看清身上有些脏污的衣衫,后知后觉想起,许是方才为逃避恶魂之时不慎脏了衣衫,又担忧着司命的伤势,故而竟一直没有发现。

恍然想起什么,少嬉倏然抬头瞪着眼前的男子,眸中一闪惊诧之意,警惕的后退了一步:“你不是凡人?似神似魔,你到底什么来历?”

月光下男子身形修长,一如往昔着黑衣,姿态悠闲。只这次不比上次般被阴兵追得慌忙逃窜、方向全无,此刻少嬉定定细察,竟瞧出眼前男子身上竟隐隐约约散着似黑似金的光芒。

黑气乃魔气,那金芒又算什么……

少嬉困惑,却不经意间拉大了二人距离。

似是不曾想到少嬉会轻易察觉什么,男子微一愣,旋即却含笑看向少嬉:“你的眼神……倒是挺好。”

少嬉冷声一哼,别过头去。

男子倒也不恼,他一手负背,一手搁在腹前,缓缓转动着指上的玉环:“今日前来,只想向你讨一样东西……哦不,准确点说,应该是拿回一样东西。”

少嬉暗自沉下眸中神色,他言语间,手却不经意间抚上了腰间的流云锦。

她的小动作一览无遗的落在男子眼中,狭长的眉眼轻挑,继而道:“本君落了一样至关重要的东西,本以为是落在了冥府里,岂料本君找遍了整个冥府都不曾找到。后来,本君想着或许你应该看见过,所以特来找你,问上一问。”

少嬉目光四下飘移,垂下的手握着流云锦不放,却下意

识地退了一退。

男子微微勾了勾唇角,踩着步子绕到少嬉身侧:“看样子,十有**是在你的手中了。”

“小丫头,乖乖交出来吧。”

男子长臂伸出,少嬉却侧过身,灵巧的身影在空中划过一抹弧度,转眼已离男子保持了一丈距离。待得稳住身形,少嬉手中已然多出了一枚小小的金珠,珠子在暗夜下大放异彩,赫然便是鲛珠无疑。

男子微怔,狭长的凤眼微微眯起:“你……终究还是被你发现了啊!”

少嬉拿着鲛珠在手上打量,眸中狡黠一闪而过,她扬了扬唇,巧笑着露出两排贝齿:“看样子,阁下似乎很在乎这个东西嘛。据说鲛珠有奇效,是南海鲛人族的至宝,只不过,于四万年已经丢失。我倒不曾想,机缘巧合之下,竟会让我得到。”

男子微怒,眸中迸发锐利光芒,似利器锋刃,尤要将少嬉生生刺穿一般。

然他越是如此,少嬉反倒是多了几分底气:“鲛珠难得,六界唯此一颗。阁下如此在乎,不妨拿点东西来换?”

“你是在跟本君谈交易?”男子正了神色,唇边微微扬起一抹摄人弧度。

少嬉摇头,将鲛珠重新收回流云锦中:“不是交易,而是让你你赎罪。你别以为我傻傻的什么都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出现在冥府,目的是什么,于阴兵手下救出我是出于好意还是别有目的,这些我都不想深究,因为都已经过去了。不过我想,你给我防身用的那枚黑珠,应该不是一般寻常之物吧!你或许明知冥府有一禁地不得擅入,你却偏偏将我往那条路上引,意欲何为?”

“难道本君就不能只是无心之失吗?”男子负手背过身,淡淡月光下,那张侧脸俊逸无双,隐藏森寒。

“是吗?”少嬉盈盈一笑,全然不信,“可你给我用来防身的那枚黑珠却威力无比,就连恶灵渊的三重结界都能破开,用来对付小小的阴兵,我想,也太过于大材小用了吧!”

少嬉字字珠玑,原本一直困惑心头的迷雾,此刻重见故人之时,她却恍然明白,一些蒙上尘的东西,略一推敲,竟都全部豁然开朗。

男子好一番沉默,隐藏广袖之下的双手缓缓紧握成拳,一番话似挑开了隐藏的秘密,亦像踩中了他的痛脚,不禁让他心底油然而生一种愤怒,被看穿的愤怒。

月光皎皎,冰凉孤清。

少嬉抬头看了眼皎皎圆月,碰上恶魂后的晦涩骤然一扫而空,反倒心情顿时舒畅得很。

她本来只是在心里暗暗猜测,道出那番话也不过只是一个小小的试探,可那男子不辩不言已远远胜过了一切辩解谎言,她已经全都明白了。

误入冥府是个机缘,被顺手救下许是带了目的,然这一切的一切,不过是有人想要假借她手破开恶灵渊的三重结界放出恶魂,至于原由……她尚且还无从得知。

不过她想,这一切的一切,真相很快便会浮出水面了。

第25章 再遇险阻(一)

“瞧着倒是个不满千岁的孩子,思路却是清晰得很。”男子转过身来,望着少嬉,“不愧是非言的徒弟,教得你真不错!”

“你认识我师傅?”少嬉大惊失色。

“不仅认识,还熟得很,比你跟你师傅,还要熟。”男子微眯了眼眸,伸出手去,“看在你师傅的份上,我不想伤你。乖乖把鲛珠交出来,本君或可放你安全离去。”

少嬉骤听“师傅”二字恍然间失了分寸,但略一思忖,便什么都明白了。

她捂着腰间流云锦,缓缓后退两步,明亮的眼眸直视那男子:“想要鲛珠可以,但你必须抓回十万恶魂带回冥府,这样我才能给你。”

“你说什么?”男子眼中隐带冷芒,直直射来。

少嬉略一心悸,但转念想到自己手上尚有筹码,便忍不住多了几分底气。她抬头,再一次强调:“我说,想要鲛珠可以,但你必须抓回十万恶魂。你别忘了,那十万恶魂是你借我的手放出的,我已经在补救了,你犯下的事也必须由你自己去赎罪。”

“你说什么?”男子咬牙定定说道。

少嬉微有怯意,恍觉寒风袭来,她微眨了眨眼,却不知何时远在一丈之外的男子已近了身侧不足一寸。她突惊,险些跌到在地。

“你以为,凭你这么个小丫头就能威胁得了我?”男子突然倾身逼近少嬉,周身寒气迫人。

“是吗?”少嬉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唇角,突然一把扯下腰间的流云锦高高举过头顶,掌心隐隐蓄力,“凭你的本事抢夺,我定然不是对手,但若真是如此,我倒不惜宁为玉碎,端看你在不在意了。”话落,她手下猛地用力。

“不”男子突然大惊失色,伸手想夺少嬉手上的流云锦,但又恐她真的不惜来个玉石俱焚,是以有所犹豫。

见他着急,少嬉暗喜自己是真的赌对了,继而道:“看来阁下是十分在意我手上这枚鲛珠了。殊不知,方才我的建议,阁下意欲如何抉择?”

男子攥住拳头,冷峻的脸上有着显而易见的怒意。他竟未想过,自己修行几十万年,却不想一朝竟被个还未过千年劫的丫头威胁,实在可恨!

见他兀自恼怒却隐忍不发,少嬉看准时机退开两步,好好地将流云锦攥在手中,颇有一丝洋洋得意的模样:“反正抓不回恶魂,三个月后我也是要被驱出魂魄长留地府。与其我一人不好过,还不如所有人都一起不好过,我还乐得有个相陪呢。”

“你别冲动……”男子伸手要拦,但定下心来想了一想,却恍然明白了什么。

这丫头口口声声说要带着鲛珠一损俱损,可耽搁了这些时候也不过只是耍耍嘴皮子却并无实际行动,可见得不过只是说来威胁他的罢了。

如此想着,再看向少嬉,男子更觉自己想法没错,倒是一时放松了不少。

少嬉本觉胜券在握,但乍一见男子似无方才紧张,倒是有些困惑,只紧紧攥着流云锦不言。

两厢沉默间,男子忽然爽朗笑出声来,广袖一甩,只于石子滩前来回踱步:“看在你师傅的份上,也看在鲛珠的份上,这一次,本君就暂且不同你一般计较。”略略一顿,又道,“本君只可答应你,本君自己绝不干预你们抓回恶魂一事,至于帮忙……呵,那恐怕就不行了。”

少嬉握着流云锦低头思量,这祸端本来就是因眼前之人而起,原本提出让他抓回恶魂就是顺口一说,本就没有抱有多大的希望。与其不切实际的奢求他帮忙,倒不如让他袖手旁观来得更让人放心。

“好。”少嬉爽快应下。

男子浅浅一笑,摇摇头,转身便要离去。

少嬉恍然想起鲛珠,犹豫一会儿,终还是开了口:“那个……鲛珠……”

男子顿步,微微侧头:“鲛珠留给你暂且保管,你可得给本君看顾好了,若有闪失……”男子哼了一哼,转眼已化作一团黑雾顺风而散。

少嬉倒没想到他会这么好打发,正暗自松了口气的同时,却恍然想到什么,大惊道:“遭了!”

她出来打水尚久,又与那人纠缠了好一会儿,也不知道司命久未等到她回去,会不会担心。

思及此,少嬉心中担忧更甚,提气直往那间破庙而去。

“司命,司命,司命……”

少嬉拿着装好水的葫芦冲进破庙,可设下的结界已破,司命业已不知去向。她纵观四周,却始终没有发现司命的踪影,不禁急得满头大汗。

“司命你去哪儿了,你别吓我啊!司命……”少嬉颤颤出声,眼见破庙并无司命身影,恐担心是恶魂突然袭击,若真是这样,以司命那虚弱的身体根本就不足以对付。当下心一急,丢下手中水葫芦便跑了出去。

外头暗夜茫茫,少嬉不管不顾大声唤着司命的名字,心里越发焦急起来,却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

“少嬉,我在这儿,咳咳……”

身后传来司命虚弱的声音,少嬉倏然回头,正见司命倚着破烂的墙垣站在破庙门口,脸色苍白,身体更是虚弱不堪,似迎风就倒。

少嬉大叫一声扑了过去,抱着司命已盈盈落下泪来:“我回来找不到你,你吓死我了,你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被恶魂抓走了呢!”

少嬉哭得泣不成声,司命经调息一番已经恢复了不少,他勉力抬起手抚了抚她后背,低声安抚:“我没事。只是许久不见你回来,我担心你,怕你出事,所以准备出来找你。”

奈何他实在提不起气力,也施不了法,才将将走出破庙门口就已经气力不支了。好在,她自己回来了。

“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我们别在这儿站着了,我先扶你进去。”少嬉抬手胡乱擦去眼角余泪,搀着司命的手臂缓缓踏入破庙。

少嬉扶着司命坐到蒲团上,让他身子微微靠在后面的墙垣上可以舒服些,再取来水葫芦递至他唇边喂他喝了水,这才将方才发生在溪

边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讲给了司命。

“我才见过他两次,两次他都来无影去无踪的,我实在不知道他的身份。只是,他总是以‘本君’来自称,你说他到底是谁?”少嬉撇撇嘴,虽是才见了两次,但两次见面都不是什么好事,倒不如不见。

“本君?”司命喃喃,忽蹙了眉头,“六界中能如此自称的不少,四海龙君,以及各大水域的水君亦可如此自称。单单凭着这一点,很难断定那人身份。”

少嬉想想也是,又忽然想到一事:“对了,他说他还认识我师傅,说与我师傅是故交。可是师傅名声威响四海八荒,不认识他的人几乎寥寥无几,单凭这个,也说明不了什么。”

一点点仅知的线索根本不足以构想出那人身份,只是此人似不是善辈,少嬉只是担心,纵使他答应了不会干预抓回恶魂一事,却难免真的会依言执行。

司命又沉思了一会儿,复问:“除此之外,可还有其他可疑之处?”

少嬉仔细想了想:“倒是有一点奇怪的。”

“哪里奇怪?”

少嬉仔细回想方才所见,力求不错过一丝一毫的细处,适才道:“那人似魔非魔,似神非神,但灵力极强,恐连栖梧都不是其对手。”

“能自称‘本君’,又声称与非言上神是故交,灵力还在栖梧上神之上,此人定然大有来头。”司命口中喃喃,突然想到什么,眸中大放惊异之色,“莫不是……魔君子?”

能有此自称的不少,认识非言上神的也不少,但其灵力远在栖梧上神之上的便寥寥无几。尤其当这些都归拢至一处时,放眼六界便只有一人魔君,子。

“魔君……魔界十阴山?”少嬉大骇,但脑海中对魔族之事所知甚少,几乎没有。

逍遥涧从不过问六界之事,对魔界的渊源师傅从来闭口不提,栖梧更是烦得提起。是以,她除了知道十阴山便是魔族地界外,就连魔君本名为子,也是适才听司命提起她方才知晓。

“若我所思不假,此人应该正是魔君无疑。”司命终下了定论,但脸色却愈发的难看。

少嬉亦是同样担忧起来,魔君插手,那便不是个人纷争,而是介于三族之争,稍不注意就会再次引发六界大乱。

师傅好不容易才平定六界纷乱,让征战不休的六界难得四万年的安宁。如今恶魂放出,短短几日便轻易吞噬了整个小镇的百姓灵魂,时日一长,尚不知还有多少百姓会无辜枉死。

灵魂被吞噬,将生生世世囚于一处,再无轮回可能。

少嬉心头实是不忍,她也实在想不透,那样一个看上去岁月静好,翩翩公子模样的人,竟然会是手段残忍的嗜血魔君。

“司命……”少嬉心头恍若压着一块巨大的石头,直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再一想到魔君是借的自己手放出的恶魂,她的心中便更加不是一个滋味。

“司命,他这么做,究竟图的是什么呢?”

第26章 再遇险阻(二)

长夜漫漫,清静孤寥,心里却恍然似重重压抑着什么,沉沉的东西哽在心间,就连微微一声叹息也是显得格外的沉重。

司命不知望着何处怔神,深邃幽远的眸光似望进无边长河,如一粒碎石从波澜不惊的河面深深坠下,却掀不起一丝涟漪。

“也许,是因为人心无法满足吧!”司命浅浅叹息,“这个世界就是弱肉强食,强者为尊,莅临至高无上的位置俯瞰苍生;反之,那些渺小几乎看不见的弱者,便成了可以任人欺压的对象。世道如此,亘古不变。”

今日的司命话里似乎格外带着几许沉重,他本从不多事,千年来都只求独善其身,可此刻道出这些话来,似又多的是无可奈何。

少嬉一颗心恍然被揪紧,她忽然有些明白师傅当年明明已经选择了袖手旁观,却又为何在最后之时决定淌这趟浑水。原是人心贪婪,**从不曾满足,一切干戈,皆由一个“贪”字而起。

强者贪婪,弱者顺从,倒霉的,又是谁呢?

少嬉同与司命靠在墙垣上,她微微侧头枕在司命肩上,一颗心恍然沉了又沉,却一时因有所依靠而略微放松了一些。

此处没有恶魂滋扰,连带着天边的月亮似乎也亮了几分。少嬉渐渐放松下来,缓缓地困倦袭来。

司命毫无困意,他睁眼远眺天边一轮皎月,耳畔迷迷糊糊传来少嬉的一声呓语,她在唤:“师傅……”

深沉的夜里,传来司命一声经久不散的叹息。

皎月褪去,一轮暖阳缓缓升空,在远远的天边泛起一片鱼肚白。

庙宇残破不堪遮挡,一块破碎瓦片上射下一道金光,冷不防刺痛了双眸。少嬉揉了揉眼睛渐渐转醒,目下四扫却不见了身旁司命的身影,反是身上还盖着一件他的外袍。

“司命。”

少嬉浅浅一唤,残留的困倦顿时一扫而空。她抓起地上司命留下的外袍,起身出了庙宇。

外头蓝天白云,日光正好。少嬉站在破庙门口远望,遥遥见着一抹身影立于小溪处,她忙举步朝着小溪的方向而去。

“司命。”

她在背后远远一唤,司命闻声转过身来。一夜休养生息,司命眼见着精神已经恢复不少,面色渐转红润,倒多了几分素日的风华正茂。

见他面色不错,少嬉一颗久悬着的心倒是沉了不少,她盈盈一笑奔了过去:“大早上的你站这吹风也不怕冷着吗?”话说着,已经将手上的外袍递了过去。

司命顺手接过穿上,面上倒带了几分清清浅浅的笑意:“歇了一晚,身体已经好了不少。眼看天儿不错,所以出来透透风。”

少嬉点了点头,舒展了一下身子,再深深嗅上几口山涧清风,倒是觉得舒畅不少。

司命侧头,少嬉侧脸精致小巧,长翘的羽睫覆在眼睑上,小小的樱唇粉红欲滴,倒有几分岁月静好。司命定定望着,忽而一笑:“饿不饿,想不想吃点东西?”

少嬉目光四扫,两手一摊,

茫然问:“哪儿有吃的?”

“刚才过来时,偶然见到旁边有几株果树,你若想吃,我可为你去摘。”司命遥遥一指,隔壁的山头倒是隐隐约约露出一点儿红来。

少嬉一手搁在额头挡去刺眼光晕,远眺甚远的隔壁山头,咽了口唾沫,讪讪一笑:“还是不必了。”

那处甚远,要她自个儿飞过去摘些山果来,她确是没那份心,可要司命负伤还要奔波,她又实在过意不去。再说了,万一摘到个又酸又涩的,那不是白费事吗。

她甩甩头省得再去费心思多想,转而看向司命:“对了,你伤可好些了?”

司命抚上胸口位置,缓缓舒了口气,倒并不觉有什么,后才摇了摇头:“无碍。只不过,趁着现在日头正盛,我想回清平镇再看看。”

他面色凝重,似隐隐觉得会有什么不好的事将要发生。

恶魂属阴,到了夜里阴气盛时反倒更增修为,愈难纠缠。此刻日头正盛,即便阴气再盛也不敢堂而皇之的出现在阳光底下,这正是他们最好的机会。

少嬉附和着点点头,扬唇一笑:“我和你一起去,也正好趁着他们灵力减弱的时候将他们一网打尽,封入聚魂幡中。”

昨日他们吃了个大亏,不但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还累及司命伤势加重。这一次,她定要好好的收拾这些恶魂,也好出这口恶气。

司命含笑抚了抚她发顶,捏一诀,二人已凭空消失在溪边。

修仙得道者可日行千里,此处离清平镇虽有一百二十里之远,但对司命与少嬉而言,却不过只是弹指一挥间,转瞬即到。

有了昨日教训,哪怕知晓青天白日里那些恶魂不足为惧,但他们仍旧留了一心,只在镇外现出身来。

“奇怪。”少嬉喃喃,伸出一指遥遥指向清平镇的上空,“你看那儿,昨日我们来时尚且还是乌云蔽日,黑蒙蒙的一片,但是现在却跟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般,那些黑气全都消失了。”

少嬉所指所道正是他们昨日在此处所观,司命虽看不见她说的那些景况,但只听她所言,心里便约莫有了大概想法。原以为一夜之间恶魂尚未离去,可是少嬉却说那团黑气已经消失无影,不免让他有了几分惆怅。

恶魂一旦离开此处转而去了别的地方那可并非好事,而是更大的灾祸即将来临。

司命闭目凝神,右手放至胸前捏一个诀。少顷,他忽然睁开眼,道:“有情况,快走。”他拉上少嬉,直奔清平镇里而去。

步入城门口,沿着笔直的大街一路直行。昨日的喧闹鼎盛不在,满目皆是横躺在地的尸体,男女老少皆未逃过。一股冷风呼啸,死气沉沉,繁华的清平镇顿成一座死城。

昨晚他们遇袭是在朋来客栈门口,当时被恶魂附身的百姓都纷纷失去理智朝他们发起攻击,后来还是少嬉及时祭出聚魂幡才险险逃过一劫。昨晚逃得匆忙,若无意外,那些失去恶魂控制的凡人尸体应该还在客栈门口,粗略一算,尚不过才一百多

个,可是眼下……

少嬉满目惊骇,强压下喉间那几欲大喊出口的尖叫,双手紧紧攥着司命的袖角,错愣间,连带着语声都带了几许颤色:“司、司命……他们……他们怎么都死了?”

昨日还繁华喧闹,不过短短一夜过去竟已无活人生还,当真是那些恶魂做的吗?

司命紧紧蹙眉,他抬步走向街边一横倒的男子尸体旁。少嬉亦步亦趋的跟在身后,四下环视,当真是害怕惊惧到了极点。

司命探了探那人鼻息,复又伸出两指抵在那人额间,源源不断的青色光晕萦绕在指尖。片刻,司命收回手,起身道:“死了,体内恶魂也不见了。”

“不见了?”少嬉大惊,“不见了是什么意思?是逃走了?还是又去找别的宿主了?”

司命凝眉,摇了摇头。

恶魂离开冥府太久会受阳气侵蚀,倘若不及时更换新鲜的宿主,等到寄身的宿主尸体**,届时他们根本就支撑不了多久。看这些百姓死后的样子约莫已经有了两日,他真是估摸不准,那些离开的恶魂究竟是否是去找新的宿主去了。倘若是,恐怕在昨晚他们离开不久,那些恶魂便也同时开始了行动。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少嬉已经手足无措,整个小镇的人都死光了,而她此刻正正就站在一堆尸体中间,真真是想想都令人毛骨悚然。

“且等我片刻。”

司命口中念念有词,袖下一挥,原本横七竖八躺了一地的尸体在眨眼间消失无影。

少嬉震惊地揉了揉眼睛,问:“他们都去哪儿了?”

“去了他们该去的地方。”司命默默一叹,那些被吞噬了灵魂的是无法转世投胎的,而他唯一能做的,便是将他们送回原本的地方,不必暴尸荒野,落入秃鹫之口。

少嬉垂下眼睑不再言语,心间恍然不是一个滋味。

“走吧。”司命拉过她的手,沿着笔直的大街一直走下去。

方才司命已经施法将所有的尸体送回了原本的家,眼下一条大街空空荡荡,毫无一点儿人气儿。他们越往下走,却发现所见之地一片狼藉,似乎曾经历过什么激烈的打斗。可这儿,并不是他们昨晚与恶魂相斗的地方。

二人相视一眼,心中均是有了几丝想法,一时间俱都屏气凝神,全神贯注细察着周遭情况。

少嬉手腕一转,已化出聚魂幡来,一手却扯着司命的袖子不放,目扫四下,喃喃道:“司命,这儿情况不对啊!”

方才所见一片狼藉,他们或可只以为是恶魂匆忙离开之时所致,可越往里走,那些打斗的情况更加明显,某个小摊位前甚至还有一滩已经干涸的血迹,实在不像无事发生的模样。

司命低低“唔”了一声:“小心点儿!”

少嬉点点头,恰在此时手中聚魂幡竟一时亮出红光来,更叫二人一颗心悬在喉间。

“谁在那儿?”

身后有异响,司命心中警铃大作,手中已然化出一柄宝剑来。

第27章 猎魂(一)

有黑影一闪而过,动作极快,不过眨眼功夫已顿消了踪影。

司命提剑运气追上,少嬉亦随后追了上去。三道身影先后穿过大街,再如光芒闪现,一跃便出了清平镇。

少嬉法术不精,很快便与他们拉开了一道距离,待她气喘吁吁地追上去时,却见司命已执剑与那人在林中打斗了起来。

林中刀光剑影,气势凌厉,带动林间树叶飒飒飞舞,气势迫人。

少嬉站在几丈之外,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二人打斗。只是离得远了些,与司命交战之人的面貌她看不大清,只那人还手应退间双手似空空如也,待得细看之下,这才发觉那人五指指尖修长尖锐,尖指作刃,远比外来兵器更加得心应手一些。

司命执剑应敌,招式凌厉,丝毫未有手下留情,且一刺一劈间招招实处,没有一点儿花架子。好几次长剑似要迫近那人,却又在千钧一发之际被那人巧妙地躲了过去。

少嬉躲在一棵大树后几乎看得眼花缭乱,二人看似势均力敌,但她却格外的担心司命。毕竟,他尚且重伤未愈。

一番缠斗下,那人似乎无意纠缠,好几次想要抽身逃走,却均被司命长剑一挥生生拦下,无奈只得重新应战。

正打得难分胜负,司命忽然蹙了眉头,似触动了身上火雷刑旧伤,一时手下动作也微缓,少了几分攻势。

少嬉注意力一直落在司命身上,眼见着司命情况有异,她正一声惊呼,耳畔却忽地响起一声震天嘶吼,吼声穿透林间,漾出一层波动。霎时间狂风阵阵,大风吹得无数落叶纷纷扬扬,打在身上直直逼得少嬉脚下不稳,连连后退。

司命运气抵抗,一手挡在面门,却静心注意着周遭变化。不一会儿,隐觉狂风渐止,司命竖耳一听,当即一个下腰,与此同时,一只硕大且通体赤色的妖狼自上方划过,尖锐的利爪险险划伤司命面门。

“司命小心!”

少嬉一声大喝,司命迅速翻转身形,再次与那只赤狼失之交臂。

双足点地,司命渐渐稳住身形,正对之处,那只赤狼虎视眈眈,一双眼睛凶光乍现,两只前爪不断刨着地面沙土,似在找着更好地时机好一击即中。

沉默只在片刻,司命执剑的手腕翻转,正努力压下胸口那滔天的不适感,那厢赤狼似已看出了他的破绽,当即一冲而来。司命险险避过致命一击,一人一狼打得不可开交。

眼见着司命伤势犯了定然不是对手,少嬉一颗心慌乱不已,正手足无措间,突然想到腰间的流云锦。她将腰上流云锦取下,打开束口,一股脑地将里头的东西全都倒了出来,随之倒出的,还有那聚魂幡。

少嬉不断翻找着可用的东西,再不放心的看看前边的战况,眼见着司命似要不敌了,她亦更加慌乱起来。

聚魂幡丢在身侧隐隐散出红光来,而后红光愈强,饶是少嬉无心在此亦是发现了端倪。

她拿起聚魂幡,正暗忖着青天白日的哪儿来的恶魂现身,冷不防却听见司命

一声闷哼。抬头看去,司命胸前衣衫被抓破,三道指痕赫然清晰。

眼下少嬉也顾不得其他了,当即丢了手中聚魂幡,一番胡找,终于在一堆瓶瓶罐罐中找到了一捆金色的绳索。少嬉心下顿喜,拿起捆仙绳近前几步,口中念念有词,手中的捆仙绳似赋予了灵气一般,直直飞向那赤色妖狼,转眼便将凶狠无比的赤狼牢牢捆住,再无法施展手脚。

少嬉忙奔过去扶起倒地的司命,眼见司命胸前一道伤痕,当即怒从心起,转身便狠狠一脚踢向被捆仙绳缚住的妖狼。

一团红光乍起,原还挣扎不休的妖狼已化作人身,纵然化出个人形,却也是个毛发布满面的男子,挣扎下越显狰狞。只是他越是挣扎想要逃脱,身上的捆仙绳却收得更紧,转眼他已精疲力竭,动弹不得。

少嬉狠狠瞪上他一眼,再扶着司命坐到一旁树桩上时,看着他胸前三道伤痕,狰狞可怖,不免心下担忧,也更加气愤。

司命收了随身长剑,于树桩上盘坐调养生息。

少嬉为他护法,忽然想到什么,她大步走向赤狼,伸手在他腰间摸索什么,直惹得赤狼一番开口大骂。

“给我闭嘴,再嚷信不信我打爆你的嘴。”少嬉一拳打在赤狼面门上,言语忿忿,威吓间已从他腰间摸索出了一个小瓷瓶。

“东西还我,那是我的……”

赤狼嚷嚷不休,少嬉听得烦闷,一脚踹在他胸口,顿时疼得他一声嗷呜,再无力还嘴。

那厢司命微微调息一番后,身上被抓的伤口虽一时未痊愈,倒也恢复了不少。睁眼瞧着少嬉手中拿了一个瓷瓶走过来,故而问:“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是恶魂。”少嬉大步走来,将瓷瓶递向司命,“刚才我翻找捆仙绳的时候,见聚魂幡竟然发出红光。可我见四周并不像有恶魂的样子,就大胆猜测,可能是有人在故意收恶魂。”

司命接过瓷瓶在手中打量,细看之下,瓷瓶中似有黑雾萦绕,且瓶口有道封印,正是束缚恶魂的关键。

他恍然想起,方才在清平镇时,整个镇上的百姓不但在一夜之间全部死亡,甚至于连附在身上的恶魂都一起消失不见。

起初他还以为是恶魂在找新的宿主,虽然是有些地方说不通,但那时却没有更好的解释。却不想竟是有人在猎魂,且猎的,还是恶魂。

重重疑惑似浓雾中破了一道口子,渐渐明了。

将瓷瓶递还给少嬉,司命望了望她身后,突然面色一变:“赤狼呢?”

“他不就在那……”少嬉转身遥遥一指,一语未毕,她已惊骇得张大了嘴,“赤狼呢?”

方才她拿走瓷瓶时,赤狼还分明好端端地被捆仙绳束缚在原地,可这会儿地上却只剩下捆仙索,再不见赤狼影子。

司命拧眉,经久不语。

那厢,离树林不过三十里处的小溪旁,赤狼忽抱拳下跪,道:“君上恕罪,是属下办事不力。”

魔君缓缓转过身来,不同于昨晚对着少嬉时

的和颜悦色,此刻面上虽波澜不惊,但显见得威严毕露,闻言只淡淡道:“行了,此事到此为止。”

“可是……”赤狼似还要再说些什么,可抬头触到魔君冷漠的眸光,所有的话霎时哽在喉间,再无从开口。

魔君凉凉一瞥,负手于背侧过了身去:“恶魂一事你不必再插手了。不是受伤了吗,回十阴山养伤去吧,近日无事,便不必出来了。”

“可是属下弄丢了恶魂,坏了君上大计,属下愿将功折过,抓回恶魂。”赤狼不肯罢休,尤其想到自己被偷袭一事,心中更加恼怒。

“本君已说了,此事你不必再插手,回十阴山去。”魔君渐无耐性,语气沉沉,临了又想到一事,“对了,那小姑娘……”

他话语一顿,赤狼当即抬头望着魔君,静待吩咐。

“罢了罢了。”话到喉间终是未再出口,魔君摆了摆手,“你不必顾会她,下次若见到,尽量绕道而行吧。”

“啊?”恍然似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话,赤狼当即目瞪口呆,却压不下心头的困惑,问出口,“属下斗胆敢问,那小姑娘究竟是何人,为何君上……”似是对她格外优待?这不可像君上一贯雷厉风行的样子。

末尾的话不待出口,魔君已一记眼风狠狠刮来,他斥道:“不该你问的不要问。回十阴山去,没有本君的命令,不许擅自来人界。”

赤狼似还要开口,魔君却已转瞬消失了身影。他无奈一叹,却更加对方才那女子起了好奇。

小小女子竟能得魔君厚待,且有仙家宝物捆仙绳在手,必定不是一般人。

这厢赤狼正暗自揣度着少嬉的身份,又隐隐在心头起了复仇的信念,但树林中,少嬉却望着散落在地的捆仙绳,惊得久久说不上一句话来。

捆仙绳是师傅留给她的,据说连神仙都能捆住,区区一个妖狼精,怎么就能在她和司命的眼皮子底下溜走了呢?

少嬉抱着捆仙绳蹲在地上,她想不出一个所以然来,反是抓耳挠腮的模样甚是可爱。

司命本已无心了那赤狼行踪,待略微一番调息之后,他缓缓睁眼,恰巧便见着少嬉蹲在地上抓耳挠腮的模样,忍不住一笑:“只有笨兔子才会像你这般,你一个果子,还蹲在那儿做什么?”

少嬉正一心纠结着赤狼是如何从捆仙绳下逃脱的,是以也没听见司命那番揶揄。尤其还如此堂而皇之的说自己是果子,要换了平时,她早扑上去打人了。

见她不为所动,司命无奈一笑,遂朝她伸了手:“过来。”

少嬉气得一声大吼,一跺脚,这才愤愤然朝着司命走了过去。

她望望司命,又看看手中的捆仙绳,一脸惆怅地将捆仙绳丢在地上,再狠狠踩了踩:“什么破东西,连只小小的妖狼精都捆不住,根本就是个废物玩意。呸呸呸呸呸……”

司命一笑,不顾她兀自发恼骚,理了理衣袍,十足悠闲地下了地,悠悠道:“他可不是什么小小的妖狼精。他的来头,可大着呢。”

第28章 猎魂(二)

“有来头?”少嬉费解地挠挠头,想来想去又实在想不出一个所以然来,便好奇地凑上前,“那你倒是说说,他到底是个什么来头。”

司命负手而立,冷不防一张俏颜凑来近在咫尺,他一怔,喉结不由自主地上下滚动一番。压了压心头异样,别过了头去:“魔族十阴山,守山将军,赤狼。”

“不就是个看门的吗?”

少嬉语不惊人死不休,司命拿眼震惊地望着她,忍不住扑哧一笑,岂料却生生牵动了胸口上被赤狼利爪抓破的伤口,顿时疼得他倒吸了口冷气。

少嬉忙扶着他坐到身后的树桩子上,咂嘴道:“他下手可真够狠的。”

话罢,右手掌心缓缓凝聚一团莹黄的光晕,素白玉手缓缓移到司命胸膛上的伤口处。临近时只忽地觉得手腕一紧,抬眼才瞧见司命握住她的手腕,止了她的动作。

她讶道:“你伤口很深,不及时治疗你会扛不住的。”

司命微微松了手上力道,脸上多有苍白之色:“疗伤极损灵力,你不必一再耗费。况且,我如今身上业有火雷刑之伤,无妨多加一道。反倒是你,一再耗费灵力治我,若遇恶魂突袭,我恐护不了你。”

“谁要你护我了。”

少嬉撇撇嘴,一把打掉手腕上那只大手。

她凝聚灵力于掌心,掌心对着司命胸前的伤口,团团莹黄光晕包裹着那三道触目惊心的伤口,暖暖的感觉顿游遍四肢百骸。霎那间,司命胸前的伤痕已经修复如初。

诚如他所言,疗伤极耗灵力,一次两次尚可,可次数一多,没个个把月的调养生息是断断恢复不了的。

若是别人,只怕是求着少嬉都不会动恻隐之心,可他却不是别人,是司命啊!只是可惜,她的术法却不能治愈火雷刑留下的伤口。

少嬉收了法术,抬袖抹了把额上的虚汗,长长舒了口气:“栖梧说,我与他,和天下人都不一样。”

司命低头看了眼胸膛上已经恢复如初的伤口,微松了口气的同时,乍一听这话,眸底隐现一层意味不明的神色。

少嬉全然不觉,挨着司命而坐:“栖梧说,逍遥涧的那株参天梧桐,乃是数十万年前女娲娘娘身归混沌后其睫毛所化,弥足珍贵。我与栖梧道理同是其所结灵果所化,所修术法自有疗伤灵效,但不知为何,有些我能瞧见的,他却瞧不见,旁人也瞧不见,就连你也瞧不见。”

指尖轻轻抚上眼睑,少嬉几不可闻的叹上一息。有些东西已经在心里纠结了几百年,她想不透,可每每问起师傅,师傅也只说“天所赐,应所受”,没头没脑的一句话着实叫她不知其中何意。

“其受之天也。天命所授,自有他的道理。”司命起身掸了掸衣袍,“时辰不早了,我们该动身去下一处。”

“你的伤势没有大碍吗?”

司命抚上胸前一道火雷刑伤痕,伤口仍时不时传来炽痛,他却似毫不在意般,只道:“火雷刑岂是轻易就能痊愈的,无妨。快取出聚魂

幡,探出恶魂的踪迹才是要紧事。”

既如此,少嬉自当不再强求。从流云锦中取出聚魂幡,阖眼间念念有词,二人顿化作一团烟云,消失无影。

十万恶魂一朝脱离恶灵渊散于天地间,短短半月人间百姓已死伤无数,所过之地横尸遍野,白骨累累,惨不忍睹。

依聚魂幡指引,少嬉并着司命沿途收降恶魂近千数,索性并未再遇见似清平镇那般情况,数在一二倒也能轻松应付,转眼已在人界逗留了大半月有余。

少嬉与司命登上云头,手中的聚魂幡亮出红光,只时隐时灭,实在无法得以断定恶魂方向。

司命跟在其后,视线透过层层云雾俯瞰人间,他正专心致志探着恶魂方向,却忽觉周身一阵炽痛。身上所受火雷刑旧伤复发,似带火电流流窜全身四肢百骸,一时灵力受阻,竟不慎跌下了云头。

“司命你说这聚魂幡究竟怎么回事……”

聚魂幡红光骤然消失,少嬉纳闷,正欲回头同司命商榷,却见身后竟是不知何时已空空如也。四下一望,只见云端处坠下一团黑影,她大惊,立时飞身而下。

“司命”

运气于丹田直飞下云端,奈何却总与司命相差一厘。少嬉大惊失色,眼见着司命已直直坠下数层云端,她素手一挥,一团莹黄光晕化作光圈笼罩在司命身外,随着司命一同坠下。

人间已入夜,绵绵细雨兜头落下,点点雨滴落在光圈之外,直到司命坠入地面,身外光圈立时销毁,雨点落下,顷刻已湿了衣袍。

少嬉随后而至,一手划出一道屏障将细雨隔开,忙扶起司命:“司命你怎么了,你脸色怎么这么白啊是不是身上伤势又犯了”

司命五指死死攥着衣袍,脸上尽显一片苍白之色,阵阵虚汗自额头溢出,痛苦得似也脸上都几现扭曲。不过稍许,已晕倒在了少嬉的怀中,不省人事。

少嬉大骇,一声接着一声的唤着司命的名字,奈何怀中之人已经晕厥,并不曾给予半点儿回应。

已至深夜,细雨大有愈下愈大的趋势,放眼望去,荒郊野外竟无一处容身之所。少嬉拖着昏迷的司命实在难以施法腾云,无奈之下,只得于就近的小镇落脚。

镇上街面已无人烟,徒留街道上几盏昏弱的灯笼摇曳,受着整夜的风吹雨打,已有不堪其重的趋势。大雨倾盆,各家各户均已熄灯入眠,找了几条街,终在街道尽头处发现仍亮有灯光的客栈。

店小二正收摊关门,却见雨中两道身影相携而来。灯暗雨大瞧不大清,还恍然以为只是错觉,待得擦了擦眼,急忙唤来掌柜的。

冒雨前行的不是别人,正是少嬉与司命二人。

只司命昏迷不醒,全身的重量压在少嬉的身上,她奋力扶着司命一步步走得艰难,又因方才灌输灵力于司命,避雨的术法早已失了效用,顷刻间已将二人淋成了落汤鸡。

店小二瞧清了其中一位是个单薄纤弱的姑娘,忙也冒雨前去帮忙,随后掌柜的取来纸

伞,帮衬着将昏迷的司命掺进了屋内。

少嬉早已经精疲力尽,待将司命扶进客栈内坐下,她已累得气喘吁吁,好半天缓不过气来。

掌柜的是个四十出头的中年男子,见状早已端来一碗热汤递给少嬉,又瞧得她浑身虽湿透,但看妆扮却不像是个普通人家的姑娘,又瞧了眼几乎奄奄一息的司命,到底是有几分疑惑:“不知姑娘是何处来的,怎会弄成这副狼狈模样?”

少嬉正冷得哆嗦,接过热汤便囫囵着喝了起来,乍一听掌柜的问话,差点儿没噎着。

“姑娘且慢慢喝,不着急。”掌柜的倒是好说话,又递来一张干净的帕子,笑意和蔼,并未逼迫。

少嬉就着帕子拭了拭唇角,又有些心不在焉的喝了两口热汤,只兀自在心里盘算着该如何回答掌柜的问题。总之不能回答是他们都不是凡人,此番下界是为抓回恶魂吧!只怕非但掌柜的不肯相信,还会将她当成疯子给打出去。

记得以前看的话本子上是有那么一些故事的,说是什么千金小姐爱上了穷书生,但小姐的父亲却不肯,硬生生就要拆散二人,于是两个有情人就相约私奔……额,虽是不靠谱了点,剧情老套了一点,但总比实话实说更让人信服吧。

心头如此盘算着,少嬉眼眶间已盈盈结了两颗晶莹的珍珠,“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掌柜的同店小二同是一怔,又大晚上看着一个姑娘哭,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俩做了什么欺负人姑娘的事呢,忙就出声宽慰:“姑娘有什么委屈好好说,这大晚上哭着,要被人听见了,还指不定传出什么不好的话来。”

“是啊姑娘,你有什么委屈大可以跟我们掌柜的说,我们掌柜的可是个十里八乡的大好人,他铁定会帮你的。”店小二一时也手足无措,想要安慰又不晓得该如何是好,同样也怕被人瞧见了说不清,一时也是急了。

少嬉像模像样的呜咽两声,拿袖擦了擦眼角,一脸可怜兮兮的说起早已在心头暗暗打下的撒谎稿子:“小女子名叫少嬉,这位原是与我邻家的哥哥,我们自幼一起长大,青梅竹马。他说此生非我不娶,我亦非他不嫁。岂知……岂知……”情到动人处,少嬉捂着眼又低低啜泣出声,哭得一个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掌柜的见他二人孤男寡女的一副落魄样,原也就猜得七七八八,忽一见她又嘤嘤哭了起来,当下更是手足无措,除了好话宽慰,还是好话宽慰。

少嬉哭了一会儿,才又低低的道来:“小女子的爹爹嫌弃他父母双亡又家境贫寒,不肯允诺婚事,竟要将我嫁给一个纨绔为妻。我自是不从,遂连夜与哥哥逃来此处。却不想,他半道上竟受了风寒,若非遇到二位,小女子……小女子真不知……”

话未落,她已又低低的啜泣出声,边哭,还不忘边拿眼角余光去看去瞧那掌柜的脸色。

自来苦命鸳鸯最是惹人怜惜,况她又哭得如此凄惨,没道理会感动不了他们才对。越是如此想着,那哭声愈大,哭得更是叫一个凄惨。

第29章 夜色微凉(一)

掌柜的重重一叹,似是信了这一番说辞,脸上的神色显然不是十分好看,倒多了几分同情的模样。

少嬉心里更是大喜,这明显是说辞管用了呀。

心里虽是狂喜不已,面上却半分不显山露水,反倒更是表现得一副楚楚可怜:“更深露重,小女子实不知何处还有落脚之处。若掌柜的肯好心收留我与哥哥一晚,我们定当感激不尽。”

“姑娘这话是万万严重了。”掌柜的沉思一会儿,忽看向旁边的店小二,吩咐道,“楼上似乎还有一间空房,你且带这位姑娘还有公子上去,至于其他的……姑且明日再说。”

“真是多谢掌柜的了。”少嬉大喜,忙胡乱擦去脸上的泪痕,与店小二一左一右地扶着司命上了楼。

客栈不大,只二层。上了楼,左手处已经客满,唯右手处最后还有一间空余的客房。

本来孤男寡女是该避些嫌,怎奈方才少嬉一番凄凄话语间尽诉二人情肠,掌柜的思虑下,倒也并无太多顾虑。

少嬉说得自己可怜非常,店小二自也是同情的,听她说要一桶热水给司命净身,饶是大晚上的,也立马应下后去后院打水、烧水。

合上房门,少嬉勉力扶着司命躺倒在床榻上,想伸手替他解去身上湿/濡的衣衫,可手至了近处,才轻轻解了衣袍带子,却是从何都下不去手。

虽说这是个特殊情况吧,她又与司命是几百年的交情了,可到底是男女有别,这样不经允许贸然脱人家的衣服……似乎,不太好。

“凡间的话本子里有说,若是男子不慎看了女子的身体,那是得负责任的,多半就是娶了人家。可我们不是凡人,我也不是男子,要是看了司命的身体,这要不要负责呢?又要怎么负责呢?”少嬉半坐在地上,以手支颐,反倒是纠结起这个问提来。

“要不以身相许吧!”

有道声音清清浅浅传进耳畔,少嬉一愣,侧头却见司命不知何时已经转醒,不禁大喜:“你醒啦?什么时候醒的?”又想到刚才那话,不禁拿着拳头轻轻捶在他胸膛上,“尽胡说。”

“早醒了,只不好意思打断你的表演。”司命微微露出一笑,勉强抬起手抚上少嬉脸颊,眸中流光溢彩,“我可是你宁愿逃婚,也要嫁的人啊!”

少嬉脸颊突地一红,微微垂下头去,竟不知从何应答。

方才那话不过只是照搬凡人话本子上的桥段,讲来糊弄那掌柜的罢了。谎话说来倒是信手拈来,又是事急从权,倒丝毫不觉得有任何不妥之处,可现在听着司命轻飘飘说起这句话来……她心里竟有种莫名的悸动,只想快点逃开。

“少嬉姑娘,您要的热水来了。”

店小二推门而入,少嬉立即起身逃开,素手摸上脸颊,触之竟一片滚烫。

“公子也醒了,这可真是太好了,也省得少嬉姑娘为您担心。”店小二笑言间已绕到了屏风后头,将手中一桶热水倒入浴桶中,折身出来,“公子可真是好福气,少嬉姑娘人又漂亮,

对您又真心,这样的媳妇,可是得好好珍惜才是。”

司命不住一笑,心中恍然荡开层层涟漪,颔首算是默应了。

少嬉一时羞得无地自容,拿眼瞪上一眼店小二,店小二还只以为她是羞赧,越发的笑得更欢了。

司命含笑伸手:“少嬉,扶我起来。”

少嬉低低“哦”了一声,走到床边,扶着司命坐起了身。

店小二眼瞧着二人俨然一副如胶似漆的小夫妻模样,掩唇一笑,便退了出去。

二人身上具是湿答答的,少嬉倒不足为惧,只是司命重伤复发,加上淋雨伤寒,一时更加虚弱。

“我请小二烧了热水,你要不要先去洗个热水澡,这样会舒服很多。”少嬉糯糯开口,似已将方才的小插曲轻轻揭过。

司命以手握拳抵在唇边咳了一咳,点点头,便由少嬉扶着下了榻。绕到屏风后,少嬉躇踌着伸出手,又似有所犹豫般垂了下去,一来二去,只余一声焦躁无奈的叹息。

司命瞧她这般模样倒觉好笑,也不为难她:“你且去外头等我,我自己可以。”

“那……那你自己小心,有事叫我。”少嬉忙逃也不及地出了房间,待合上房门,她以背抵在门框上重重舒了口气,脸颊却一时红了又红。

浓重夜幕深深垂下,大雨渐缓,淅淅沥沥落在屋檐,于寂静中敲出一页篇章。

少嬉在大堂等候,已施法将身上湿答答的衣衫烘干,再从流云锦中翻来倒去找出一小瓶药膏。那还是先前栖梧闲来无事时炼制的,据说是疗伤圣药,还可以祛除疤痕,也不知对火雷刑留下的伤口管用不管用。

待到二楼传来司命的一声轻唤,少嬉忙收好流云锦,再熄灭大堂独留一盏的铜油灯,噔噔噔跑着上了二楼。

彼时司命正从屏风后传来,业已换上一身干净的白色里衣,一头墨发以丝带松松垮垮绑在脑后,说不出的慵懒恣意。重伤后,倒是丝毫不曾影响他的风姿,眉眼如星,俊逸无双,真真可迷倒万千少女。

少嬉站在门口怔怔看着,待听得一声轻咳,她骤然回神,忙上前贴心地扶着司命至床榻坐下。

“对了,刚才在楼下等你的时候,我从流云锦中找到了一瓶膏药,许会对你的伤口有所裨益,可要试一试?”

司命颔首,少嬉这才缓缓褪下他的衣衫,纤长素指从那瓷瓶中挖出一点玉白色的膏药,轻轻的擦在司命后背的伤患处。

火雷刑伤口纵横遍布在后背胸前,虽时日一长已经结痂,但仍旧狰狞可怖,甚至时不时会传来如火烧般的炽痛,当真是折磨得人痛不欲生。

不过栖梧给的药擦上去倒是冰冰凉凉的,顿时压下伤口处那股火烧炽痛,一时舒坦不少。

少嬉只顾低头替司命擦药,全然不觉头顶上方有道炽热的目光正瞧着自己。待得将每一道伤痕都仔细擦好药,这才盖上了瓷瓶盖子,替司命穿好衣服。

“你伤势怎么会突然变得这么严重了?”之前从云头掉下去的

画面此刻还依稀重现在眼前,叫她至今都还一阵心惊肉跳。

“许是这些时日日夜奔波,也没有好好的休息,再加上上次在清平镇外又和赤狼激战一场,所以才会导致伤势加重。不过没有大碍,今夜好好休息一晚,应该就可以好个七七八八了。”司命低头系着里衣的带子,目光闪烁,显然是有所隐瞒。

少嬉一眼瞧见,却未拆穿,而是后怕道:“你都不知道,我一回头瞧见你从云头坠落,可吓死我了。就算你是上仙之身,可没有保护就这么生生坠下,不死也是重伤吧。”

司命闻言笑笑:“不是还有你嘛!”

“那也危险啊,你又不是不晓得我的那点儿微末本事。”别说什么独当一面了,就连和茶茶相比她也是够呛。

司命抚了抚她的发顶,却恍如没有听见般,并不在意。

“司命,你有没有觉得,我其实很笨啊?”少嬉抬头,如星灿灿的眼珠散着熠熠光辉,精致的脸蛋却满是落寞之色。

“为何这样说?”

“我术法不行,修行也不精,论岐黄不比栖梧,论灵力连茶茶都比不过。除了我来自逍遥涧,我师傅是威震六界的非言上神外,我好像一无是处,到哪儿都是无用之人。”

少嬉低低垂头绞着身下的薄被,一颗心浑然不是滋味,恍然真是被栖梧说中了,她不是少一根筋,而是少很多很多根。

如果她修行高,在误入冥府时,就不至于被小小阴兵追得四下逃窜、狼狈不堪;若她够聪明,就不会被魔君子骗得团团转,以至于最后还成了他摧毁恶灵渊结界的一把手;若她能通岐黄,又如何会连司命身上的火雷刑伤都治愈不了,害他痛苦至此……

想想还真是无用呢,也难怪就连一向疼爱她的师傅都会丢下她,独自去云游四海八荒了。

她重重一叹,无不是在自嘲无用。

问候的掌心缓缓抚过少嬉发顶,司命无奈一叹:“事无两全法,安有人上人?你不必事事与他人比较,或许一些方面你是比不过旁人,但未必你就是一无是处。”

司命的话似潺潺清泉流淌心间,少嬉心里微酸,被栖梧打击了近千年的幼小心灵第一次得到了安抚。她深深觉得,比起栖梧那张尽是打击人的臭嘴来,到底还是司命嘴甜、会说话。

“少嬉,你不必妄自菲薄,在乎你的人,他自会珍惜你的优点,也会正视你的不足。”司命含笑理了理她两鬓的发丝,语出温柔,“依我看,我们少嬉倒是可爱得很,天上地下,只这么一个,岂不宝贝?”

“你说什么呢……”

少嬉原是开心,可司命这话也忒肉麻了些。

“怎么,还害羞了?”司命打趣她。

“谁害羞了!?”少嬉不肯认,起身跑了出去,“你好好休息,太热了,我出去转转。”

“哎……”

司命才喊出一个字,那厢少嬉已经跑了没影。他转头看向窗外,小雨淅淅渐止,黑雾下,却独不见那轮皎月。

第30章 夜色微凉(二)

小雨淅淅沥沥下了整夜,司命亦整夜未眠,直到天明时分才昏昏沉沉小憩了片刻。

客栈人声喧闹,人来人往打破了早晨独有的宁静。

少嬉端着盥洗的清水进了屋内,将盆子放在架子上,干净的帕子浸了温水,再拧干水,这才放轻了步子走向床榻。

温热的帕子小心翼翼地拭着司命额头上一层细汗,见他似有醒转缓缓睁眼,少嬉大喜,盈盈一笑间露出两排贝齿:“你醒了,有没有觉得好一点?”

司命浅浅一笑,撑着榻面坐起了身来:“休息了一夜,已经好了很多。”

少嬉这才舒了口气,正要再为他净面,司命却觉不妥,微微避开,伸手接过了她手中净面的帕子兀自擦脸起来。

待他擦完脸,少嬉取过帕子放回净盆中,再倒了一杯温热的清水过来:“你才醒,先喝杯温水润润喉。对了,虽然已经辟谷,可我看这家客栈的早点做得还不错,你可要用一些?”

“我看,是你自己馋嘴想吃吧。”司命毫不留情地拆穿她的小把戏,却也不忍扫了她的兴,遂应了一声,“好。”

少嬉果然开心,忙扶着司命起身走到屏风后,再取来昨夜已施了法变干净的衣服递过去,才折身绕过屏风在外屋等候。待得司命一番收拾妥当后,这才搀着他一道出了房间。

客栈里热闹非凡,来往食客兴致盎然,于饭桌上吃得津津有味,二人于热闹声中相携着下了楼。

正忙于周旋其间的店小二抬头望见,忙也殷勤地过来帮着少嬉扶着司命。司命却显然不愿与旁人接触,只微微避了开以示不必劳烦,倒也不直接拂了店小二一番好意。

“二位这边坐。”店小二也不在意,率先走到一处空桌上,肩上的巾帕像模像样地扫了一扫,示着二人在此落座。

少嬉扶着司命坐下,随后在他身旁落座,这才两眼放光的看着店小二:“我们初来乍到,也不知道你们店里有什么好吃的,要不,小哥给推荐一下呗!”

“好嘞。”店小二一甩巾帕在肩上,津津乐道,“姑娘不知,咱们店里好吃的那可就多了去了。其中朝饭里最有名的就是红豆膳粥,熬得既稠且烂,香嫩滑口,这位公子风寒入骨,吃这个最合适不过了。”

少嬉侧头望一眼面色仍有几分苍白的司命,想了想,当即道:“好啊,那就先要一份你们这里最有名的红豆膳粥,再来几碟下饭小菜。”

“好嘞,小的这就去吩咐厨房,二位且稍等片刻。”店小二欢欢快快的应了,不一会儿就端上来了一盅红豆膳粥并几碟下饭小菜,另再上了一碟子新出笼的包子,香味飘远,令人不禁食指大动。

待得一桌子朝饭上完,少嬉先是为司命舀上一碗红豆粥,再夹上几筷子小菜,这才不顾形象地扒拉着碗里的膳粥狼吞虎咽起来。

司命本已辟谷,但见少嬉吃得津津有味,便也端起那碗红豆膳粥慢慢品味起来。动作优雅,与狼吞虎咽不顾形象的少嬉简直两番景象。

外头时不时传来几声小摊的吆喝声,再隐隐传来几声窃窃

私语。起初不以为意,但见客栈内纷纷有人离桌出了门口,再三五成群地围在那儿道些什么,细如蚊吟听不太清,但着实是勾起了人的好奇心。

司命放下粥碗,朝外头看了看,微微垂眸,稍许方道:“少嬉,外头不知发生了何事,我们一起去看看吧。”

从一碗香甜的红豆膳粥中抬首,少嬉满满包着一口的膳粥,看了看门口乌泱泱的黑影,撇撇嘴,显然是有些不太情愿。

司命有几分无奈,但见她不太愿意,便也不做勉强。起身,兀自出了客栈。

少嬉抬头起来,忙咽下一口的膳粥,追着司命出了客栈。临走时,仍不忘再顺走几个热乎的肉包子。

小雨已停,青石板的地面仍旧湿漉漉的,却挡不住街道两侧的商贩起了个大早,吆喝着叫卖。

头顶乌云未散,一团团的黑气如灵动游蛇在层层乌云中游走,倒不太像一般正常的天象。客栈外聚集的众人便是仰头望着这番景象,交头接耳的指指点点。

少嬉跟在其后出了客栈,一口咬下手中的肉包子,抬首望着乌泱泱的天空微微眯了眼:“这……这……怎么像是……”

一语尚未说尽,司命已洞悉了她的意思,转身间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果不其然,两侧已有人闻声纷纷望过来,但见是个年幼的小姑娘,只当是不曾瞧见过这种天象,便不以为意。反倒是身旁几个略上了年纪的,一派学究模样的大叔率先争议了起来。

“古有六月飞霜已是稀奇罕见事,今云雾间似有黑气流转,倒不知是何现象。”

身旁一老者闻言只捋了捋胡须:“依老夫看,天现异象,怕是有所示意。只不知,究竟是福是祸。”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啊!”

“……”

一众人围在那儿你一言我一语的也道不清个所以然,司命却不再听下去,朝饭也不再用了,拉着少嬉便回了二楼房间。

“那团黑气,好像之前在清平镇见过啊。”一回屋,少嬉再忍不住将心里的那点疑惑道出口。

司命合上房门,踱步进屋,听罢也不置可否:“看来,我们暂时不能走了。少嬉,你先将聚魂幡拿出来,看是否有所指示。”

“哦。”

少嬉低低应了声,打开流云锦束口,正要伸手进去摸,那聚魂幡已兀自脱了束缚跳脱出来,在不大的房间里游来飘去,周身红光时隐时灭。

聚魂幡现着红光是已经觉察到周围有恶魂的踪迹,时隐时灭,乃是因为此刻是白日,纵能察觉,但恶魂借着凡人身体做庇护,隐了身上浓重的阴气,倒也能避开聚魂幡的搜索。

昨夜下了整夜的大雨,到了天明时分才止了,可乌云未散,今日是必不会出太阳的。没了强烈的阳光灼灼,那些恶魂才敢在青天白日里玩些花样出来,但人界阳气卓盛,除了玩些不堪入目的小把戏唬唬凡人,倒也不敢太过明目张胆。

本来他们一早便已打定主意,待用过朝饭便启程,可眼下看来,倒是有几分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了。

“司命,我们是否要在这里多逗留几日,等着将恶魂收降了才离开啊?”施法收了聚魂幡放进流云锦中,少嬉有些拿不定主意。

司命不言,但态度已然是十分明确。

少嬉倒现出几分不情愿来,踱步到司命身前,犹豫着扯了扯他的袖口:“你身体还没好,就不要再与那些恶魂正面交锋了,依我看,我们还是先回逍遥涧吧。”

司命垂首不言,微微垂下的眼睑掩去眸中神色,一时倒瞧不透他的意思。

见他不应,少嬉反而愈加担心:“我们在凡间已逗留了快一月,这会儿栖梧肯定都回去了。我们先回去,让他治好你,再让他帮忙,岂不比我们两个人加起来更事半功倍。”

司命久久不言,忽踱步至窗前,伸手将窗棂支开半扇,顿时一阵雨后春风凉凉吹来,隐隐间带着丝丝缕缕未尽的雨丝儿拂在面上。

微凉春风透过空隙迎面吹来,少嬉冷不防冻了个哆嗦,但仍不肯要他冒险:“你的伤势好像更加严重了,这次会突然失去法力从云端坠下,下次指不定还会发生什么。司命,我们不要逞强了,还是回逍遥涧找栖梧帮忙吧。”

这事闹得这么大,铁定是瞒不过栖梧的,指不定,他这会儿都已经在满人界的寻找她了。左右回去都免不了一番责罚,倒不如先行回去将司命治愈,料想栖梧也不会袖手旁观,眼睁睁见她被冥王追责。

况且临回人界时阎判曾有叮嘱,恶魂关押在恶灵渊已久,身上虽阴气大减,又逢人间阳气大盛,虽一时不会构成威胁,可时日一长,再加上吸食凡人精魂壮大自身,难免不会酿成大祸。届时阴气大盛,便不是能轻易对付的了。

若是司命尚未受那三十道火雷刑尚且好说,可如今灵力大损,就连腾云驾雾也难,况且身边还带了她这么一个菜鸟……只怕还没有尽数收降恶魂,他们就惨遭毒手了。

果然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倒一次霉就够了,冷不防还来了次雪上加霜。

少嬉越在心里盘算越是气愤,忿忿地跺着脚,似要将脚下那层木板也给踩踏才罢休的架势。

司命转过身来,见少嬉这般模样,却是一笑。他至桌旁落座,手一拂,原本空空如也的茶盅已经蓄满了滚沸的茶水,修长白净的手径直倒上两杯香茶:“少嬉,你过来。”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喝茶啊。”少嬉走过去一屁股坐下,看也不看,顺手抄起一杯酒仰头下肚。

滚沸的茶水刚入口,她立时被烫了个正着,手一松,茶杯掉落在身上,登时湿了一片衣角。少嬉不禁更是气愤,扬手就将桌面的杯子掷出,应声摔了个粉碎。

司命早已过来拉着她的手查看,又见樱唇边一点殷红,不免心疼:“怎么这么不小心!茶水是烫的,你竟然连看也不看。”

“我……”少嬉想说什么又哽在喉间,跺跺脚,直揪着衣角似要将其扯碎。

杯子落地之声立时引来了店小二的主意,他在门外敲门:“少嬉姑娘,你们里面发生了何事啊?需不需要小的帮忙?”

第31章 坑蒙拐骗(一)

门外传来店小二急问的声音,司命望一眼角落处已被摔成粉碎的茶杯,微微拧眉:“无事,只是茶杯碎了。”

“没事就好。”门外店小二似松了口气,待走出几步,却又听得脚步声转回,“对了,二位若是没事的话,就尽量别去前边那条小胡同了。那儿刚死了人,恐少嬉姑娘看见了不干净的东西,夜里会睡不安稳。”

屋里久未传出一声回应,店小二只当他们是听见了,便准备转身下楼继续忙活。恰此时,身后房门却应声而开,司命迈腿而出,站在门口处望着店小二。

“不知小哥说的死人……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有些好奇,不知可否细讲一番?”

司命身上旧伤已渐大好,面色也恢复如初。长身而立其前,实乃郎艳独绝,世无其二。也难怪那少嬉姑娘宁可瞒父出逃,亦不肯舍弃情郎,男才女貌,果乃天作之合。

昨个儿夜里因天太暗,雨水又湿了衣衫倍显几分落魄狼狈之样,店小二还只道是那姑娘痴心,眼下看来,这不正是一双璧人呢!

司命被他瞧得有些不太舒服,略咳嗽了几声,立时叫店小二颇有几分不好意思地收了目光。

他又再重问了一遍,才听着店小二娓娓道来:“说来也是奇怪,咱们小镇向来都是太平无事的,邻里街坊虽偶有些小矛盾,但也大都相安无事。这死人啊也就在这两天。”

司命微敛眸光,拇指指腹缓缓摩擦着食指,似有几分考量。

说起这事来也叫那店小二颇有几分想不通,挠了挠头,才又道:“本来啊,这人固有一死,倒也是个稀松平常的事,可这怪就怪在他们……都不是个正常的死法啊。”

“何以见得?”

“这人嘛,老有老死,病有病死,饿有饿死……可奇就奇在,最近死的这几个,那可都是身强力健的年轻男子。”店小二有几分唏嘘,边说着还不忘扭头去看四周,待得确认四下无人了,这才近前一步,小声地凑在司命耳畔,“我听说啊,这几个年轻男子死后都全身发黑,眼窝凹陷,可吓人了。仵作去验尸,说这人呐可不是被毒死的,也不是病死的,倒像是……倒像是给丢了魂。”

店小二说来似有几分后怕,想也是亲眼见过那几具尸体的模样,现下回想一番都有些发怵。

“你说这好端端的人,说没就给没了,还死得离奇。不过这太平盛世的也没听说哪里有妖怪害人啊,这人怎么就突然没了呢!”店小二咂舌道。

是否妖怪害人司命心里自有考量,早晨天空上那团流转的黑气,再结合着方才聚魂幡出现的异象,想来与他所料不差分毫。

“行了,还多谢小哥解惑了。”司命敛了思绪,只伸手进怀中随手一摸竟摸出块银锭子,客客气气地递给店小二。

店小二本就是个多嘴藏不住话的,原只当成个轶闻讲来听听也就罢了,倒不想因此还赚了块银锭子,当即立扫阴霾,千恩万谢。

“小哥。”待他要走,司命却又出声将他唤住,“另想再多问一句,那几具尸体,现今都停放在何

处?”

“今早巷尾又发现了一具男尸,本已抬进了县衙,但后来听说是与近来奇怪的天象有关,恐是大凶,便连同几日前的尸体一起,都放到城外的一座义庄里去了。”

司命颔首,店小二便将银锭子好好地揣进怀中,欢欢喜喜地下了楼。

司命面色不佳,思虑着那店小二的话,想来多半是与恶魂有关。许是恶魂数量不多,这才只死了几个,拖延下去,恐又是赴清平镇之祸。

他摇摇头叹息一声,正折身进屋,抬眼却见少嬉立于房中,一双漂亮的眸子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但脸色显然是不太好。

他进屋后将门合上,还不待开口,少嬉已兀自气鼓鼓的质问:“你又要去管这桩闲事,是不是?”

“这怎么能是闲事呢?”司命低声回应。

少嬉却不听,大步近前:“你不要命了是不是?”

司命睁着一双眼看着她,表情何其无辜。

“你身上的伤还没有好你又知不知道?”

“知道知道。”

“我不许你去。”

“好……不好、不好。”

“你……”少嬉气得连连跺脚,索性背过身去不再理他。

司命无奈上前,手刚触到少嬉肩头,却被她生气一把拂开,倒有几分哭笑不得:“一来,这不是闲事,而是你的事;这二来,恶魂喜食人的精魂,若不尽数抓获,待他壮大,人间恐将酿成大祸;三来……这是我曾承诺过冥帝的,不可食言。”

他垂首,掩去眸中流转的光华,却又似重石压在心口,重得只令人喘不上气来。

“可是……你还有伤啊!”少嬉急得不行,眼圈微红,却生生忍下。

司命似全不在意般,玉袍一挥,摔碎的茶杯已经恢复如初,好端端地置于桌面,茶壶内业已满置滚热飘香的茶水,就连梨木桌上的茶渍也已瞬间不见了踪影。一尘不染,似方才的争吵恍然并未发生过般。

杯中氤氲出缕缕热气,茶香满屋,直熏得人一时晃了眼。

见他全然听不进去自己的话,少嬉气鼓鼓地走过去,再一屁股坐下。又见他还不肯理自己,索性一把抢过他正缓缓举起的茶杯,嘭一声掷在桌上,架势十足,直气得两个腮帮子都鼓鼓的。

杯中是滚烫的热水,司命恐茶水溅出烫着她的手,便也只任她夺去,也不反驳。反是瞧着她这气呼呼的样子,轻轻摇首,竟不知是好笑她的孩子气,还是无奈她的执拗。

“我不管。总之你伤还没有好,而且现在都越来越严重了,必须先回逍遥涧治疗才行。”

好好的一个上仙,竟能在驾云时从云端坠落,可想而知是受了多严重的伤才会如此。若此番下人间只是游山玩水倒也就罢了,可他们却是来捉恶魂的,恶魂呐,那得多么厉害!

还记得之前恶灵渊结界破时,那些恶魂一起冲破结界,阴气大盛,就连守在外头的阴兵一个都未能幸免,那嗜血残忍的狠度连她都瞠目结舌。还有前些日子的清平镇……几千个人呐,一夜之间全

死光了,不可谓不厉害。

“我要是真回去养伤,定是没个一年两年都不能痊愈。与冥帝约定的时间仅剩两个月,十万恶魂,仅凭一己之力,你又要如何悉数抓回?”

“我……”

司命也不与她过多争辩,只轻飘飘落下一句话来,便登时堵得少嬉哑口无言。

他微微叹气,执起被少嬉掷在桌上的茶杯缓缓送至唇边。

一时沉默,尚可清晰听见窗外树枝间有鸟雀扑扇着翅膀飞过的声音,少嬉张了张口,却是几番无言。

十万恶魂,数量之多,别说她一个修行不佳的小丫头,就是栖梧出面都不定能在三月之期内全数抓获。没有司命,仅凭她一人,就算有聚魂幡在手,也可谓是不自量力,毫无胜算。

她微一愣,却又惊道:“你既明知不可能,当初又为何要与冥帝立下这个约定?”不是自己挖坑自己跳吗?

司命浅浅抿一口杯中茶水,才缓缓放下:“因为冥帝要的,从来都不是你们俩的命。”说白了,堂堂冥帝,要的也不过只是一个可以顺势而下的阶梯罢了。

少嬉懵懂,思来想去也觉不出个所以然来。

司命定定瞧着她,半晌,才悠悠道:“你仔细想想,六界能有四万年安宁有多不容易,又是牺牲了多少条性命才换来的。冥帝自来都是置身其外,为的就是六界之争能将冥府的伤亡减到最小,恶魂放出虽事大,但与整个六界相较起来,孰轻孰重?”

这话司命从不曾点破,少嬉倒也没有细细推敲,但此番这话一经出口,她方后知后觉。

“我明白了。误闯冥界,是我与茶茶有错在先,但破坏恶灵渊结界放出恶魂,却是我的无心之失。茶茶是九重天的人,我又来自逍遥涧,两边都不是可以轻易拿捏的对象,无论处置了谁,哪方都不会善罢甘休,最后只会将冥界置于其间两难。是这个意思吗?”

司命颔首,唇边缓缓扬起弧度:“不假。”

六界中唯神族、魔族以及冥界能够相互抗衡。茶茶是九重天公主,她出事,天帝不可能置若罔闻;少嬉又是非言上神唯一的爱徒,其珍爱程度,在几百年前于九重天当面与天帝翻脸便可看出;至于魔族……如今的混乱,焉非没有魔君的推波助澜?

冥帝炳若观火,又岂能毫无察觉?

“所以……你之所以定下三月之期,只是为了给冥帝一个顺势而下的借口?”少嬉恍然大悟,一些迷糊的思虑似在渐渐理清,却仍有一个问题,“可是,倘若那时候你没有及时赶到,我和茶茶不就真的危险了?”

那时候的冥帝看她们的眼神都在蹭蹭冒火,恨不得把她们给生吞活剥了,她可不觉得像是在儿戏!

“没有我,自有别的理由。而且,你真以为冥帝会是个被瞒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的人吗?”司命一语中的,将前前后后的事情看得清清楚楚,倒叫少嬉恍然以为,这并不像她平时认识那副安之若素,恍然对一切都秉持不过浮生若梦的司命。

“哈哈……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第32章 坑蒙拐骗(二)

突来的声音在房间里骤然响起,司命心中警铃大作,起身一把拉过少嬉至身后,如鹰隼般的眸子环顾四周。

少嬉紧紧拉着司命的衣角,待见得窗前一道红光乍现,她于红光中见到一抹身影,原忐忑的心瞬时安稳。她大为惊喜,松开司命便扑了过去:“小叔叔!”

“小叔叔?”司命愕然一惊,待看向窗前,那“不速之客”阎判也是一愣,十分无辜地耸了耸肩。

确认不是恶魂突袭,司命便也微微松了口气。

“是啊,小叔叔人可好了。”少嬉笑嘻嘻回了一句,拉着阎判坐到梨花圆凳上,“上次在冥府多亏了小叔叔从中斡旋,就连你受火雷刑时,小叔叔也暗地里帮了不少忙的……”

“嘘”似窥破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般,阎判赶紧示意着少嬉住嘴,手指头顺便还指了指地下。

少嬉微一愣,旋即明白过来,也学着他的模样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却忍不住一笑。

司命眼中滑过一道几不可察的笑意,他倒了杯热茶递给阎判:“冥府一事还多谢阎判高抬贵手。只是,不知阎判大人此番驾临人间,是有何要紧之事?”

阎判似未听见,就着司命递来的茶水浅咂一口,啧啧道:“好茶啊!”

“怎么地底下的东西,也喜欢喝热的吗?”少嬉托腮望着阎判,晶黑的眼珠透着一股子无暇,直叫阎判一口茶水呛在喉咙,连声咳嗽不停。

“少嬉,别胡闹。”司命忍俊不禁,却招了手让她坐到自己身旁来。

少嬉乖乖应了,挪着屁股坐到他身边去。

“这孩子……调皮!”阎判擦了擦略沾上茶水的一撮胡须,想了想,却没有责怪。他放下杯子,清了清喉咙,“其实本官这一路都跟着你们替你们善后,要不是你身上伤势加重,我是不会现身的。”

司命同少嬉相觑一眼,实不知阎判这话中所谓的“善后”究竟从何谈起?

见他们一副无知的模样,阎判也急了,唉唉呀呀的道:“怎么那么笨呢!你们动动脑筋想想,恶魂吸了那么多凡人的精魂,就算被封印在了聚魂幡中,可那些死去的凡人怎么办?到时候还不是给我们冥府增添麻烦,你们说是与不是?”

少嬉双手托腮,想了想点点头,又想了想摇摇头,直气得阎判吹胡子瞪眼地要伸手敲她。临了却被司命一眼瞪回去,只骂上一声声“朽木啊朽木”。

司命略一思忖,便有所明白:“阎判的意思是……那些人,还有机会活过来?”

阎判捋捋胡须,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心忖果真是孺子可教!

“可那些人被吸去了精魂,更有多数尸身已经腐烂,又如何还能还阳?”少嬉想想还是觉得不太靠谱,毕竟清平镇一事,一夜之间繁华之地沦为死气沉沉的空城,至今讲来都颇有几分骇人听闻。

师傅曾说过,人死自有天命,饶是为神者亦不能擅自更改凡人命数,恐遭反噬。更何况,没了精魂由等于没了七魂六魄,再加上

已经腐烂的尸身……

“你俩真是朋友吗?”少嬉沉思间,阎判蓦然开口,小小的眼珠子盯着她,跟看着什么稀奇玩意儿似的,只叫少嬉浑身不舒服。

“不、不像吗?”

阎判认认真真地点头,捋捋胡须,看向司命的目光是满含欣赏,待落到少嬉身上时,却骤然换成了满满的嫌弃:“他这么聪明,一点即透,是怎么跟你这么……啊,成为朋友的?本官实在是想不通。”

乍一听见贬低之词,少嬉顿时气鼓鼓地抡起拳头就去揍阎判。奈何阎判身形一转,已遥遥避开了数步,余她在原地欲要咆哮般的再冲上去,只恨不得拔光他的胡须才可消气。

“少嬉别闹了。”司命抓住少嬉高高举起的玉臂,拉着她坐下,“阎判此番上到人界既是为我们‘善后’,那想必定然是有法子为死去的凡人护住躯体。至于被吸走的精魂……”说来那也是冥府的事情,他们的任务主要就是抓回恶魂弥补过错,至于其他的,实不在他们的管辖范围之内。

“司命上仙说得不错。本官既有此承诺,那必然是有办法护住已死凡人的躯壳,精魂一事也不劳二位费心。”阎判轻悠悠将司命的话头接了过去,他两手握着判官笔和生死簿,再一个侧身,人已稳当当地坐在了原来的位置上。

少嬉赌气的哼了一哼,顺便将他面前的茶杯、茶壶都一一揽到自己面前,不肯给一点儿好脸色。

司命颇有几分尴尬的轻轻咳嗽一声,却并未出言阻止呵斥。

阎判也一时尴尬,咳了一咳只作不见,只对着司命正色道:“恶魂逃出恶灵渊一事牵扯六界,冥府自有责任善后一切。旁的事倒不敢来劳烦司命上仙,只有一事,或许还得请你帮上一帮。”

“但说无妨。”

“呃……是这样的。本来呢,冥府掌凡人生死,冥帝已经下令,许被恶魂残害的凡人得以起死回生,但有一事,以本官的能力,呃……或许还办不到……”阎判吞吞吐吐,时不时抬头拿个小眼神去瞟司命的神色。

司命沉默半晌,修长的指节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敲击着桌面。屋内静谧,只余茶壶内袅袅升起的白雾透着缕缕茶香,却登时熏得阎判额头冷汗涔涔。

稍许,司命方轻轻启口:“阎判说的,可是叫小仙在凡人命薄上略微改上几笔?”

“没错没错,就是这样就是这样。”见他明白,方才还不好意思开口的阎判登时眉开眼笑起来,一张黝黑的面庞不笑是凶神恶煞,大笑时又略显几分奇怪狰狞。

少嬉从旁静静听着,想着阎判原来是打的这个主意,不由得在心里暗暗鄙视。

“既然司命上仙明白本官所言,想来也是不会拒……”

“我们拒绝。”少嬉一言毫不留情断了阎判的“好主意”,见得阎判原本笑嘻嘻地脸上一下僵住,不禁在心里暗自痛快。

阎判疑惑的看着少嬉,又无奈的看向司命。奈何后者却压根儿连瞧也不瞧他一眼,视线仍旧定定地落在少嬉

身上,面上风云无波,也不知心里做何感想。

“为什么拒绝啊”阎判一张老脸立时皱成了个苦瓜脸,不得不直面对上少嬉。

少嬉一哼,双手环胸:“司命是九重天的人,奉命管着凡人命薄。小叔叔私下来找司命帮忙,可是问过了九重天?”

“这……”阎判一句话本哽在了喉间。

这事本来低调的办也就是了,哪还有敲锣打鼓闹得满六界皆知的道理。到时候传得神仙妖魔皆晓了,只怕还得笑话冥界办事不力了。

“那就是没有了吧,那我们又为什么要帮你?”少嬉端起了架子,眼风觑着一张黑脸的阎判,心情猛然间大好。也不知是瞧着阎判吃瘪报了方才被嘲讽之仇,还是别的……

阎判左右思量不出个所以然来,总归冥帝下命令之前只有一个交代,那便是“事情要办得漂亮,绝不给冥府丢脸”。这事情办得漂不漂亮总归冥帝也不会亲自来看,届时就算办得不够圆满,略微瞒瞒也就过去了,可这不给冥府丢脸……怕是难了。

改动凡人命薄本不在他的能力范围之内,更何况数目还不在一二,更是无能为力。本想着有司命这么个现成的在,又瞧得司命行事刚直正派,想来也是不会拒绝的,却没想到半路竟杀出个程咬金……哦不,是果子精。

心头暗自思量一会儿,孰轻孰重已然有了衡量,只见阎判一拍桌子,道:“行吧,你们开个条件,能答应的,本官都会尽量满足你们。”

“真的?”少嬉压下心头狂喜,唯恐他使诈。

但阎判向来是说一不二,又肯拿着冥帝的名声作保,她便也就信了。

司命起初冷眼旁观也瞧不出少嬉在玩什么花样,但见她得了阎判作保后眸中精光大盛,便恍然明白了什么。悠哉地端起茶杯小酌一口,看来,是某人要吃大亏了。

果然,只听少嬉道:“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就是司命伤重,火雷刑留下的伤口迟迟不能痊愈,近来还有愈渐严重的趋势。没办法,就想着小叔叔好歹也是冥帝身边最为得力的人,这点儿小事,应该算得上是举手之劳吧。”说着还不忘必出一个显示细微的手势,仿佛那火雷刑真是微不足道般。

阎判额头青筋直跳,明明一口茶水没喝却好似哽住了一般,久久都不敢与少嬉正眼对上。

少嬉却一改方才冷漠,一口一个“小叔叔”叫得欢快,又是一番夸赞,誓要把阎判夸得天上有地下无似的,倒叫司命不觉暗自好笑。

然而这话阎判似是很受用似的,脸色一点点好看了不少,最后一拍大腿站了起来:“既然小丫头都这么说的,那行吧。”执判官笔的手复又指了指司命,“你,床上躺着去。”

“需要我回避吗?”少嬉甜甜一笑,又见得两人齐刷刷看来,倒是脸红红地用双手蒙住了脸,“哎呀,人家害羞,怕看见不该看的。”

阎判一张老脸顿时扭曲得不成样子,睁着一双圆鼓鼓的小眼睛瞪着少嬉,司命的神色亦是难看异常。

第33章 夜半起尸(一)

客房中,阎判正为司命疗伤。少嬉起初还愿待在房里看看,后来愈渐无聊,索性便下了楼,一口气点了许多山珍海味,直吃得肚子圆鼓鼓的走不动道方才心满意足。

客栈内食客来来往往络绎不绝,厢房内却一直没有消息传出。直到天边最后一缕余晖落尽,厢房内传出声响,少嬉这才忙不迭地奔上二楼,推门而入。

司命于榻上跏趺而坐,长舒一口气后,顿觉周身舒畅轻松,连带着身上的伤势似也有好转之象。

少嬉忙倒上一杯温水,让司命就着手中的杯子喝水润润喉,再掏出怀中的一方丝帕为他拭去额头溢出的一层冷汗,动作虽有些笨拙,但也算是贴心。

阎判早已落座于圆凳上,正兀自斟上一杯清水下肚,余光瞥向床榻,只浅浅一笑。

“有没有觉得好了一点儿?”少嬉仔细观察着司命的神色,见他脸色却比方才略多了几分红润,精神也似好了不少,方在心底隐隐松了口气。

司命就着那杯子喝尽杯中的温水,干涩的喉咙得了滋润,方侧过头对着少嬉微微一笑:“多亏了阎判,我身上的伤势已经大好。”

“大好可未必,我只是延缓了你身上伤势的发作而已。”阎判毫不留情地拆穿司命的话,见他似怒般瞪来,侧头只作不见。

少嬉方稍稍安下的心再一次提了起来,她回头望着阎判,急问:“那你可有什么能立刻治愈的法子?”

“火雷刑是什么,你以为那只是普普通通像小孩子玩过家家那样?”阎判放下杯子,眼中似有不耐,“那可是天劫中的一道。要不是他为上仙之身,就凭他硬生生抗下三十道火雷刑……哼,早就魂飞魄散了。”

少嬉立时惊得花容失色,睁着一双大眼似盈盈含光。

司命似责怪般瞥了阎判一眼,他伸手扯了扯少嬉的袖子:“别听他胡说,他是在故意吓唬你的,哪有那么严重。”

司命说得轻描淡写,但少嬉显然是不怎么相信。她看看一脸无所谓的司命,再扭头去瞧冷声一哼的阎判,急得险些落下泪来。

司命最是瞧不得少嬉落泪,但他此刻无论怎么解释都只会叫少嬉以为是在故意安慰,万分无奈下只得以眼神示意阎判,希望他从中调和,哪怕……是撒谎也好。

莫说司命瞧不得少嬉落泪,就是阎判一大把年纪了,再坚硬的心肠也有那么一点柔软的地方。那话虽是实话,但也不想因此就听得女孩子嘤嘤泣泣,那才真真是磨人呐!

“唉唉唉……好了好了,我就顺口那么一说,吓吓你的,看你着急那样。”阎判干干一笑,转念又觉得笑容太假,索性装作低头喝水的模样,借着袖子挡去少嬉投来的目光。

“真、真的?”少嬉哽咽,泪珠子在眼眶里打着转,却迟迟没有落下来。

“当然是真的了。”司命松了口气。下了榻,拉着少嬉坐到阎判的对面去,“还有一事,今早听客栈的店小二说,最近镇上频频死人,且还都是年轻男子,死状就跟清平镇里被吸去了

精魂的百姓一样。我与少嬉原本打算趁夜去看看,不知阎判可要一同?”

“当然得去。”阎判放下杯子,却是想也没想的就应了下来,如此爽快利落,倒是叫司命不得不为之一怔。

不过阎判答应自然是最好。他身上伤势虽被压下,但一时半刻的也不能恢复所有灵力,倘若似清平镇般对上大量的恶魂,恐护不了少嬉周全。有阎判在,少嬉的安危自然不成问题。

“那我们何时动身?”

“子夜吧,那时候恶魂阴气最重,隐藏在四面八方的恶魂肯定都会蠢蠢欲动,届时就给他们来个一网打尽。”阎判说得咬牙切齿,尤其他这么一大把年纪的了,本来是该在冥府颐养天年的,可现在好了,为了这些个偷偷跑出来的东西,害得他满人界四处乱走,几乎累散了一把老骨头。若被他抓到,定得好好收拾一顿出出气不可。

转念似乎想到什么,阎判正襟危坐,两只小眼滴溜着在司命和少嬉的身上来回打量,突然扬唇邪邪一笑:“你俩……是不是……那个?”

司命一时心领神会,微微垂首不作言语,面上却实难看出任何表情。

反倒是少嬉疑惑:“那个?是什么呀?”

“那个……就是这个呀!”阎判伸出两根手指,指腹轻轻一碰,笑得那叫一个狡猾。

少嬉歪着头想了想也思考不出个所以然来,倒是司命极不自在的咳了一咳,迅速将话题掩了过去:“还请阎判高抬贵手吧。她还小,还不懂这些。”

“话说这丫头也快过千年劫了吧,怎么会不懂这些风月之事?难道就没人教过她?”阎判似听见什么罕事般,捋了捋胡须凝着少嬉。

司命轻轻摇了摇头:“她师傅是非言上神,几百年前就云游四海八荒去了。栖梧上神修的又是逍遥道,向来讲究的便是随心随缘,有些事情……怕也不好细讲。”

如此说来阎判便也有了几分了解。不论是师傅还是栖梧,这风月之事确实不太适合那个……呃,言传身教。不过他也瞧得出司命对这丫头的心思,可这丫头不懂啊,就跟守着棵千年铁树般,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开得了花。

阎判极是叹惋般摇了摇头,他唤了少嬉近前来,大掌盈盈漾出团光晕落在少嬉头顶,阖目间似察觉出什么,突地脸色一变,极是震惊的望向司命。

司命举杯的动作一顿,但见阎判奇怪的目光投来,他同样亦是一怔。

“何事?”

“呃……没、没事,没事。”阎判收了掌心,但显见得有几分心不在焉,举杯递至唇边才发现杯中之水早已喝尽,又只得讪讪放下。

少嬉摸摸头顶,困惑的看着阎判的动作,问:“小叔叔,你怎么了?”

阎判摇摇头,似有什么无法言语的话哽在喉间,望望司命,终究是不知怎样开口。

司命同是困惑,但见他的模样似并无细说的意思,便也不再追问。

子时将至,层层云雾聚拢天边,黑幕笼罩了整个人界,繁华喧闹的街面只余

了几盏微弱的灯笼在风中摇曳,各户人家均已熄灯入眠,做起了好梦。

三人捏了诀,不过眨眼功夫已到了郊外义庄。阎判施了法,守桩生人已顷刻入了梦,再不晓周边事。

义庄内棺材横七竖八,多是些无人认领的尸体存放在此处,再寻个日子下棺掩埋,算是尘归尘,土归土,往后阳间的一切便只如同镜花水月,不复存在。

整个庄子古朴简陋,隐隐约约间似夹杂着一片死气沉沉,再加上有的尸体存放已久已开始腐坏,散发出阵阵恶臭,令人作呕。

少嬉捂着鼻子险些呕吐出来,司命恐她一会儿见了不干净的东西更受不了,欲要她在外等着。可少嬉不愿,硬说什么都要陪着,只躲在司命身后,拉着他的衣角往其中一间房里一点点挪。

司命强拗不过,也就随她去了。

阎判当先走在最前头,临至一间屋前,他抬脚便踹开木门,嘭的一声在静谧的夜里显得格外的突兀,也震得门檐上一层厚厚的积灰洋洋洒洒而落。

天边一轮弯月被乌云遮得隐隐绰绰,屋里昏暗瞧不真切,阎判蹙眉,一挥手,角落里一张废弃的小木桌上已然凭空多出了一支白烛。那白烛却甚是奇怪,细细的灯芯上头跳跃着一簇绿色的火焰,却将整间屋子照亮,只更添了几分阴气森森。

少嬉跟在司命的身后进了屋子,目光所及之处乃五具尸体,只因白布覆盖全身,倒瞧不出性别。她微微眯了眼,细细打量那几具尸体,骤然变了脸色:“有恶魂!”

司命大惊失色,下意识地将少嬉护着。

阎判回头望着少嬉,略有几分诧异:“你能看见?”

少嬉点头。

“她的眼睛,在六界之中独一无二。”司命淡淡启口,轻言两语算是给了阎判一个解答。

阎判心下了然,便也不再问了。只见他手臂一挥,五具尸体上的白布登时腾空而起,再齐齐掉落一侧,露出覆盖下的五具年轻男尸来。

与店小二所说不差,死者确是年轻无疑,而且死状与那些被吸去了精魂的人几乎一模一样。想来,已有恶魂盯上了这座小镇,而这,还只是个开始。

子夜至,天边乌云遮去仅有的一点儿月光,周遭阴风飕飕,吹得衣飘飘,也令人心生胆寒。

阎判不以为意,从鼻尖冷冷哼出一声,右手一转,掌中不知多了件何物金光大盛,趁着阴风习习更刺得人睁不开眼。再看原本了无声息的五具男尸竟在木板抽搐起来,惨白无血色的躯体上有数道黑气蜿蜒游走,不多时更有凄惨哀嚎之声传出,震得人耳膜生疼,一口气聚在心头上下浮动,难受至极。

屋里起了异样,司命下意识间将少嬉护在怀中,以身体挡去那大盛的金光和森寒的阴风。

少嬉勉强稳下心神,才借着怀抱间的缝隙去看阎判。只见阎判手中的物什金光骤强,似有吸力一般将五具男尸身上的黑气吸起,不过片刻已经那几团黑气收入物什之中,立时阴风骤停,那五具男尸也再没了动作。

第34章 夜半起尸(二)

少嬉惊得瞠目结舌,待得周遭恢复了一片平静,她一把推开司命跑到阎判面前,两眼放光般指着阎判手中的物什:“什么东西这么厉害?”

“这个啊,叫镇魔印。”阎判捋捋胡须,俨然一副得意扬扬状。

“能借我瞧瞧吗?”少嬉伸手两只玉白洁净的手,满目希冀。

阎判自是不好拒绝,极其干脆地将镇魔印给了少嬉。

少嬉双手捧着镇魔印,反反复复瞧得仔细。那原是一方不大的印鉴,赤黑色,也不知是什么东西所铸,拿在手中倒有几分重量。纵观镇魔印也并无什么特别之处,只底部刻出一团花纹,再以赤金填上,可若说是花纹倒也不尽如是,更像是符咒,只少嬉看不大懂。

“这个看起来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可为什么能轻而易举地就将寄附在尸体身上的恶魂尽数收入其中?”要知道上次他们还被恶魂追得四下逃窜,狼狈不堪,没想到小小一个印鉴竟能有这么大的本事。

听得一句“没有什么特别”的话,阎判抽了抽嘴角,再以一种“你不识货”的表情凝着少嬉:“小丫头片子你懂什么,这可是阎判特持有的宝印。你看到印底的咒印没有,那可是冥帝加持,法力无边,区区恶魂根本不足为惧。”

“这么厉害啊!”少嬉拿着镇魔印再仔细瞧了一遍,突然想到什么,看了眼司命,“既然这个东西这么厉害,不如就送给司命吧。正好他伤势未愈,若和恶魂正面交锋起来,有了这个镇魔印肯定能胜……”

“拿来吧你。”一语未落,阎判已经径直将镇魔印从少嬉手中夺了过去,再顺带着睨她一眼,“小丫头想得挺美!”

手中空落落的灌入冷风,少嬉心头那美好幻想亦瞬间落了空,不禁咬牙切齿地瞪着阎判。

脑海中一个念头悄然滑过,少嬉滴溜着眼珠子一转,忽然尽释前嫌,笑嘻嘻地凑了上去:“不给就不给嘛,那要不,再给我瞧瞧,就瞧一眼,人家刚才没看清嘛!好不好啊,小叔叔。”

那一声“小叔叔”直直叫到阎判心坎儿里去,未及细想,只将镇魔印随手又给了少嬉。少嬉欢欢喜喜的拿着镇魔印去了一旁,当真是极专注的看了起来。

司命见她孩子气也只浅笑,视线环视一周,走到阎判面前:“有阎判出马,那些恶魂定然都已闻风而逃,今夜看来,是不会再有什么大的收获了。”

阎判敛眸,不置可否。

“恶魂已现,若不尽数触之,整座小镇的百姓都会处于危险之中。我与少嬉暂时应该不会离开,阎判可有进一步打算?”

阎判闻言,眸光深深望了眼司命。他手持判官笔与生死簿,信步在屋中:“本官尚且还有要务在身,不会在此地久留。至于凡人命数一事,还望司命上仙多多留心。”

司命作揖回了一礼,方道:“阎判对司命有搭救之恩,司命定然不负所托。”

阎判满意点了点头,转身看着背着身子不知在捣鼓着什么的少嬉,唤了声:“丫头,本官要走了,快些将镇魔印还来吧。”

少嬉一个激灵转过身来,笑意冉冉地将镇魔印双手奉上,再极是热情的送了阎判离开。那过于乖巧的模样倒叫阎判隐约觉得这丫头有什么古怪,却未细想,摇身化作光晕消失

不见。

待得阎判走后,司命这才好笑的看着少嬉:“你是不是又干什么坏事了?”

他认识少嬉近千年,她的一笑一言是何用意,他一眼就能窥破。只不知她又是背着阎判私下里捣鼓着什么,但总归不会是什么好事。

“不告诉你。”少嬉俏皮的吐了吐舌头,推着司命就往外走,“唉呀,这里臭死了,快走快走。”

司命被推得一个酿跄,不由己地出了义庄,遥遥顺着山路而返。

二人前脚刚走,身后屋里的白烛瞬时熄灭,木门似无风自动,砰然合上,整座义庄登时笼罩在一层黑幕之下,尽显阴森。

少嬉临时其意拉着司命走山路回城,一路上哼着小曲,心情大好。

司命几乎走两步便侧头看看少嬉,见她怡然自得,心里的烦闷顿扫而空。行至一半山路,便忍不住问道:“你刚才究竟做了什么?”

“不告诉你。”少嬉回头娇俏一笑,一跳一跳地已走在了前头。

夜深人静之时山林更显几分静谧,唯听得草丛中有虫鸣声声传来,便只有少女银铃般的歌声悠扬开来。

虽说神仙的视力向来是比凡人好上太多,但司命恐她蹦蹦跳跳地绊了跟头,仍施法驱散了头顶上遮月的乌云,缕缕光晕撒下照亮了前路。

“你走慢点,当心摔着。”司命抬步跟上,“你刚才到底做了什么,能不能告诉我?”

少嬉停下步子,回过身正面凝视司命,忽地仰头哈哈一笑,待得笑完后,只叫司命闭上眼睛。司命虽疑惑,却仍旧老老实实的闭了眼,直到手心处传来一股冰凉,他倏地睁开了眼:“这是……”

凝着掌心中的东西,司命惊骇得睁大了眼。

“镇魔印。”少嬉凑近司命,在他耳畔低声细语,“刚才趁小叔叔不备,我偷龙转凤换来的。特意给你的。”

月光下,少女言笑晏晏,精致脸蛋踱上一层莹黄光晕,巧笑间微微露出两排洁白贝齿,尽显少女娇憨。

司命握着那方镇魔印许久没有出声,脸上笑容褪尽,只不知是意外少嬉这一举动,还是暗恼她偷来这方镇魔印。不问自取,就是偷。

半晌,他将镇魔印塞回少嬉手中,冷声道:“还回去。”

少嬉笑容一僵,怔怔看着鲜少发怒的司命,竟一时有些手足无措:“你说什么?”

“还回去。”司命再一次耐着性子重复,态度却丝毫没有改变。

少嬉怔怔不知所以:“为什么呀?这是我好不容易才瞒过小叔叔拿到的,特意留给你防身用的。”说罢,再次将镇魔印递给了司命。

司命却不肯接,任由少嬉如何递塞都无动于衷。最后似是烦了,甩手背过身,显见得是真动了怒:“不问自取即是偷!少嬉,你平时怎么任性胡闹我都可以由着你,就算是你闯了天大的祸我也愿意替你承担后果,但是……违背道德廉耻之事你却万万不能做。”

“什么道德廉耻,我不懂,没人教过。”少嬉也恼了,侧过身耍起了小脾气。

司命本不欲与她强辩,但这事却是怎么的都要说个清楚:“仙家重仪态名声,你既承着逍遥涧的身份便要为你师傅非言上神好好做考量。若你想要镇魔印,大可以直言向阎判讨

要,他给你自然最好,但倘若不给,你也不该擅自来个偷龙转凤。”

“我……”

“不管你秉承的初衷是什么,但不问自拿,只会让旁人看轻了非言上神,更看轻了你。”司命上前想拉少嬉的手,却被她狠狠一把甩开,只得无奈叹气,“少嬉听话,把东西还回去。”

越说到后面,司命语气已经变得格外温柔,几乎带着哄的方式,可听在少嬉耳里,却只有指责。

“我这么做可都是为了你。要不是你伤势加重,连对付恶魂都心有余而力不足,我至于费尽心思地换来这个镇魔印吗?你不谢我就算了,还骂我。”少嬉哽咽,显然是委屈到了极点。

“少嬉,我不是……”

一把打掉司命伸来的手,少嬉望一眼手中的镇魔印,忽然扬手便朝着远方用力掷了出去:“什么破东西,我才不稀罕呢!”

“哎!”

眼见着那方镇魔印在空中划出一个弧度落下,司命想要去接却已来不及了。

正叹气间,司命只听一道哭声,回头只见少嬉蹲在地上,双手抱着双膝嘤嘤哭出声来,梨花带雨的模样好不惹人怜惜。

“你骂我,连你也骂我,你也不疼少嬉了,不喜欢少嬉了。师傅啊,你快来瞧瞧,你徒弟好可怜啊!没人疼没人爱,大半夜的还被人数落,以为是替别人着想,反倒招来一顿指责。师傅啊,你快把我带走吧,呜呜呜……”

少嬉不管不顾的仰头大喊,司命紧绷的脸色忽然有了松动,反倒是被气得笑了。论无赖,还真是没人比得上她。

他掀袍子蹲在少嬉面前,瞧得她大声哀嚎却不见眼泪的模样,俨然是光打雷不下雨,由不得便笑了:“好了好了,快别嚎了。大晚上的被人听见了,别人还以为我怎么着你了。”

“我就是要嚎,我就是要哭,我就是要嚷得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你司命是个没良心的负心汉。”

司命噗嗤一笑:“你哪儿学的这词?”

“游奕灵官给我的凡间话本子上写的。”少嬉止了哀嚎,认认真真地回答起了问题,想了想又觉得什么不对,嘴一撇,又仰头开始哀嚎出声。

司命却是再忍不住笑出声来:“负心汉不是这么用的。”

“我不管我不管,你欺负我,你就欺负我了……”

“是是是,是我欺负你了,是我不好行不行。”司命无奈妥协,背过身去,伸手再拍了拍背,“上来。”

“干什么?”

“怕你蹲着哭久了腿软,背你回家。”

少嬉抬手擦了擦本就没有什么眼泪的脸颊,当即也不哭了,俯身趴在司命的背上,由他背着下山。

山路崎岖,司命却走得十分稳当,趁着空隙问少嬉:“刚才你扔出去的是什么?”

“镇魔印啊。”少嬉搂着司命的脖颈,无所谓的一答。

“撒谎。”

“真的是镇魔印。”

“再不说实话,我可就丢你下去了。”说着便真作势般的要丢少嬉下去,直吓得她更加抱紧了几分。

少嬉哈哈一笑,老老实实答了:“好了好了,其实是我随手捡的石头,骗你的。”

“小坏蛋!”

“……”

第35章 诱饵(一)

回到客栈时天已大亮,金阳穿透云层凌于高空,天边缕缕阳光洒下,给喧闹的小镇踱上一层金色的光辉,煞是夺目。

客栈的红豆膳粥和肉包子向来都是远近闻名,来往之人络绎不绝,大堂里几乎座无虚席。二人有说有笑地踏进客栈,当先发现的店小二忙殷勤着迎了上来,好不容易在角落处寻到一张空着的桌子,忙招呼着二人落座。

“二位这是夜里出门了?”店小二似随口一般问道。

山里雾水重,下山时又走山路难免沾上泥土和露水,但少嬉与司命的衣衫却一尘不染,倒不太像是夜里出去的,但偏偏又是刚从外面回来,也难免叫店小二有此一问。

司命显然心情不错,低低“嗯”了一声,算是应了。

“难怪小的早晨去唤二位,却迟迟没有人应答。”店小二倒上两杯热茶放到二人面前,笑得一如既往的殷勤讨好。

少嬉环视四周,单手托腮,含笑般凝着店小二:“小二哥这店里生意不错啊,大早上的就有这么多人。”

“那是。”一听夸赞,店小二当即更来了精神,说得那叫一个眉飞色舞,“别的不说,就单说咱们这店里的包子啊,十里八乡就没有不知道的,多的是回头客。”

虽说这话是口气大了些,但店里却也是门庭若市。而且这里的包子和膳粥少嬉也是吃过的,唔,虽比不上栖梧的手艺,但也确实美味。

她娇俏一笑,纤细玉臂轻轻一挥:“那便照常上一盅红豆膳粥,一盘肉包子并几碟小菜。”

“好嘞!”店小二欢快应了,登时匆匆往厨房门口传话。

少嬉与司命相视一眼,均是十分默契的一笑。

店里客人多,或三五成群的并在一张桌子上吃着朝饭,偶尔交头接耳的说上那么一句,再从旁有人附和,不觉间声音便大了起来,一些谈话便自然而然传入了司命与少嬉的耳中。

“哎,你可听说了,昨个儿夜里西巷又死人了,听说还是两个年轻的姑娘。”一个中年男子模样的人侧头对同行一人说着,却不想声音有些大,却当即得到了另一桌人的附和。

“知道知道。死的两个是枕香楼里的姑娘,一个唤作眉儿,一个唤作……额,对了,叫莺莺的。”

“听说是昨个儿夜里被一个来枕香楼寻快活的男人带走的,岂料这一去就没回来过。”男子摸着嘴唇啧啧叹道,“可惜了两个姑娘花颜月貌。可是被人发现的时候,却是一丝不挂的躺在巷子口,身上还有好些个青色的痕迹,死得可惨了。”

这话一出,登时引得周遭一众人的附和。大家啧啧叹着,也不知是可怜那两个女子的遭遇,还是愤怒行凶者的残忍。

少嬉一字不落的听在耳里,娇俏的脸蛋一阵白。望向司命,才刚刚动了动口,岂料司命却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示意她继续听下去。

果然,立即便又有人开了口:“还别说,最近也不知道咱们小镇是撞了什么邪了,接二连三的死人。这不,柳巷吴员外的小女儿就出了事。”

吴员外的女儿也出事了?怎么从来也没听人说起过?”这时掌柜的也提着壶热茶走来,听着这些个话,也诧异着开了口。

“可不是。”只见那人似警惕的看一眼四周,才有几分压低了声音,“据说是前两天就出了事,就死在自己的闺房里。第二天被人发现的时候,也是不着寸缕,死前像是被人侮辱后又施了暴,浑身上下一点儿好地也没有。”

“这事你从哪儿听说的,可别是胡编乱造来蒙人的。”一阵唏嘘间,有质疑的声音响起。

掌柜的也应声附和:“是啊,可别污了人家姑娘的清白,那可不好。”

“怎么能是胡编乱造呢,这可是吴员外府里一个小丫头无意间说出来的。吴员外那小女儿今年才十六岁,还不曾许配人家,突然间就遭了毒手,还死得这样的凄惨,传出去总归是不好听的。所以啊,才一直被吴员外刻意压了下来。”

这样一番解释下来,倒也是更加叫人信了几分。毕竟大户人家里最是注重名誉,好好的一个女儿平白无故的就被侮辱后死在了闺房,还不曾找到谁是凶手,传出去总归是不太好听。

“咱们小镇究竟是犯了什么邪了,不久前一直有年轻男子突然暴毙,近几日又有采花贼作祟,真是……唉!”掌柜的重重一叹,失神间茶水漫出杯沿溅了一身,醒过神后忙替客人擦拭再赔礼道歉。

“依我看,倒不像是什么采花贼,倒像是有妖魔作怪。”

一语立时惊得在座人心惶惶。

“我看也像,自古哪有采花贼采花后又杀人的,多半还真是妖怪。不信你们想想,前几日这天是不是奇怪得很?连街头的老先生也说是异象,恐是大祸嘞。”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更有胜者甚至提出要大伙凑钱请法师来捉妖什么的,总之乱哄哄嚷作一团,好不热闹。

少嬉挪着凳子坐到司命身边去,暗暗扯了扯他的袖子,低声问:“司命,什么是采花贼?在凡间采花也是犯罪吗?”

司命一口水差点儿喷出来,他忙拿袖拭去:“采花贼不是采花犯罪的意思。”

“那是什么?”

“这个……”司命语塞,一时竟不知如何回应,想了想,这才组织好了措辞,“自来皆有貌美女子如倾城之花的形容,采花贼便是觊觎年轻女子的美貌,偷香窃玉,败坏女子贞操的飞贼,人人得而诛之。”

少嬉似懂非懂,看看司命,却一展笑颜道:“总之司命是不会当采花贼的,是吗?”

司命愕然一惊,随即脸上一红,颇有几分尴尬的应了声“是。”

少嬉这才满意的笑了,抓起店小二端上来的一碟包子大快朵颐起来。司命凝着她,只无奈地摇了摇头。

客栈中谈论之声不绝于耳,司命却唯恐少嬉再听了些不伦不类的话来徒增尴尬,只容得她刨了几口粥,便硬生生拽着她回了房间。临被提走时,却仍不忘顺手拿上一个香喷喷的肉包子。

司命一手推开房门,一手提着少嬉进屋,再顺手将房间门合上。

少嬉本

就比他生生矮了一个头,力气也没他大,被这么提着倒像是跟提了个小鸡崽似的。待得落地站稳,便连忙将手中的两个包子狼吞虎咽下去,丝毫没有任何淑女形象可言。

司命信步至桌前落座,修长的指节一下一下,极有规律地敲击着桌面,似在沉思什么,却一时没有言语。

一旁的少嬉好不容易将两个包子吞下肚,却又因太干差点儿噎着,忙倒了杯水压压,这才舒服不少。

陡然不见司命出声,少嬉侧头去瞧他,却不知他正想着什么出神,遂抬起一只玉臂在他眼前晃了一晃,司命这才回过神来。

“怎么了?”司命茫然道。

“是我问你怎么了才对吧。想什么呢想得这么出神,连朝饭都不好好吃,真是的。”少嬉努努嘴,似不太满意他方才的做法,像提着小鸡崽一样把她提上来也就算了,怎么还不让人把饭吃完呢。浪费可耻,真是可耻!

司命却似没心情同她玩笑,耳边只一直重复着方才那几人的对话,实在搅得他心里一阵不安。

少嬉也注意到了,略一想,便猜到了几分:“你是在想着刚才那些人说的话吗?”

司命点头:“我总觉得这事蹊跷。”

他们起初是为养伤才来到这座小镇的,后来又是因为此处还有隐藏的恶魂所以才会决定暂时留下。一路走来碰见的恶魂也不少,可都是干脆利落的吸人精魂或寄身在凡人身上祈求自保,比如昨晚所见的男尸便是这么回事。要说恶魂采花的……却还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只是想不到,他们昨晚才分身去了一趟义庄,不料小镇里竟会先后死人,只不过是由男子变成了女子。可被侮辱后又施暴的……倒不太像是凶残恶魂的手法。

“不是说是采花贼做的吗,那又有什么蹊跷的?”少嬉扭头望着司命,不太能理解他为什么十分在意这件事情。毕竟九重天是有规矩,神仙是不能妄自干预人间的事情的,更遑论司命还是司凡人命数的上仙,于情于理都不应该插手。

“我总觉得,这事应该与恶魂有着脱不了的干系。”司命面色变得极为凝重,甚至一直觉得这虽然不像恶魂的手法,却一定是恶魂做的,但要说拿出个确凿的证据来,他却是一点儿也拿不出来。

“可要不是恶魂呢?”少嬉反问,“司命,我们是不能插手干预凡人的命数的,被九重天知道了,你会受罚的。”

逍遥涧不归九重天管辖,天帝也没法管逍遥涧的人,是以少嬉倒是不怎么担心,就算她闯了大祸,能真正有权处罚她和敢处罚她的,就只有师傅一人。但司命却不一样,他可是正儿八经修的上仙,九重天的人。

这话司命自也是知道,他本不欲干预凡人之事,但此事若是恶魂所为,便不能袖手旁观。

“少嬉,我想了想,还是决定要去查个究竟,万一真是恶魂所为呢。”沉思一会儿,司命终还是下了决定。

少嬉敛眸垂首,心却不经意间偏颇了司命。想了想,忽有一计:“唉,我们可以来一招引蛇出洞啊!”

第36章 诱饵(二)

“如何引蛇出洞?”司命倒也来了兴趣,目光炯炯看着少嬉。

“不是说那些姑娘都是死于采花贼之手吗,你又说采花贼向来只盯漂亮的姑娘。”少嬉娇俏一笑,提着罗裙于司命跟前转了一圈,玉手一挑长发,尽显几分绰约多姿,“你看我怎么样?”

敢情这是要以己作饵,引蛇出洞了?

司命一张脸登时黑了下来,想也不想,只冷冷回了两字:“不行。”

“为什么啊?”一盆冷水从头浇下,登时扑灭了少嬉的一腔热情,她愤愤然走到司命面前,居高临下的瞪着他,“为什么我不行?是我不够漂亮,还是我不够吸引人啊?”

司命抬头亦直视她清亮的眸子,显见的愠怒微压了压,却半点儿不肯退让。少顷,略平温了语气道:“太危险了,我不放心。”

满腔的火气登时被这话浇了灭,少嬉弯唇一笑,心里竟没来由开心了一下。原以为是司命觉得她不够漂亮,不能担当诱饵,却没想到,原是关心她的。

少嬉两颊红红,垂下的两根手指不安地来回绞着,忽想起什么,噔噔噔跑到衣橱里左翻右翻,却不知在找着什么。司命正纳闷,刚动了动唇,只见少嬉已经打开房门跑了出去,不多时只一手拿着纸并个银剪子又跑了回来。

“你要剪东西吗?”

“不告诉你。等会儿你自然就知道了,且看好吧。”少嬉故意卖了个关子,手持银剪认真的就着那张白纸裁剪起来。

司命只轻轻摇了摇头,也不出声作扰,又实在无趣,便施法幻出一册《凡人命数薄》,再手执一支羊毫小笔,刮了刮笔尖多余的朱砂墨,心无旁骛的做起本职事情来。

昨晚他应允了阎判所求要替凡人改改命数,旁的倒不必去管,只是这有关恶魂的记忆……怕是留不得的。恶魂造孽不少,死伤凡人更是无数,若要一一更改起来,实乃是件不小的工程。

二人各司其职,房里倒也是难得的安静了片刻。

“终于弄好了。”少嬉放下剪子,忽然惊叫了一声。

司命正专心致志更改着凡人命数,突然被这一叫给惊了不小,手一微抖,羊毫笔尖略略擦过手中簿子,竟有一人被朱砂墨不慎勾去了名字。司命无奈笑笑,羊毫笔一挥,勾错的地方立时干净如初,再一挥手,簿子并着羊毫笔已凭空消失。

“一惊一乍的,都不知道安分点。”虽如此说着,话里倒并无半分责怪之意,反倒隐约带了几分宠溺。

少嬉朝他吐了吐舌头,旋即举起剪裁好的白纸递到司命面前晃了又晃。

司命定睛一看,原是个剪出来的纸人。模样瞧着倒是有三分像少嬉,只可惜是个不会说话也不会动的纸娃娃,不禁是好笑的看着她:“当真是无聊了,竟还剪起纸人来了。”

“什么无聊啊,我可是在尽心帮你出谋划策呢。再说了,这可不是个普通的小纸人,你且看着。”少嬉有些忿忿难平。

她将剪好的纸人平放在桌上,滴上一滴右手中指的指尖血在小纸人的额头上面,旋即阖目,双手捻起兰花指

,口中似溢溢有词。

司命定睛看着少嬉,心中恍然忆起什么却未道破,只在不经意间微微蹙眉。

莹黄的光晕盈盈缠绕在指尖,少嬉口中一直喃喃有词,只声音宛若蚊呐听不太清。少顷,只见她指尖缠绕的光晕竟兜兜转转倾入纸人身体中,那纸人竟无风自动,飘飘扬扬在房中转悠,然后落地竟成了一个与少嬉一模一样的女孩子。

“这是……傀儡术?”司命微微蹙眉。

待得法成,少嬉这才缓缓睁眼,舒了口长气。

瞧着眼前这个与自己几乎一模一样的人儿,少嬉倒是来了兴趣,绕着那纸人所化成的女子来来回回打量了数圈,最后十分满意的拍了掌:“瞧,我法术又精进了不少,比上次那个还要完美,简直是跟我一模一样嘛!”

司命蹙眉望着她:“这傀儡术是谁教给你的?”旁门左道,必不是非言上神的手笔。

“栖梧啊。”

少嬉老老实实交代,恍然想起第一次使用这傀儡术时,对象还是师傅。只是师傅太厉害了,竟然一眼就识破了,为此竟还责备她不思进取,只知玩些旁门左道,还罚了她整整三千篇小字,写得手都快断了。

搁在桌面的手缓缓成拳,司命似不欲去看与少嬉一模一样的纸人,索性避开头去:“你可知傀儡术最伤心神、费灵力,况且,这也不是什么正派的修仙之术,乃是旁门左道,你练这些做什么?”

少嬉发觉司命似生了气,可她明明是好心啊,搞不懂他为什么又要责备自己。

“我、我没有经常玩的,我只是想帮你啊,是你刚才说不想我犯险,我才……”少嬉低低垂头,两根手指来回打着圈圈,备受委屈的嗫喏出声,“搞不懂你为什么跟师傅一样,老是要无缘无故的骂我。”

这话说得那叫一个委屈至极,司命似也觉得自己反应过于强烈了些,他遂起身望向少嬉,却又在同时看到了她身旁几乎面无表情却又一模一样的纸人,心里烦闷,一拂手,那化作成少嬉模样的纸人便又飘飘荡荡地落在桌上,成了原本的模样。

“少嬉。”他轻轻一唤,少嬉却不肯理会他,司命无奈地笑笑,探手在她头顶轻轻一揉,“我没有要骂你的意思,我只是希望你不要修习一些旁门左道,对你全然无益。须知一念成魔,一念成佛。你贪玩可以,但有些东西,我并不希望你染指。”

“我真的没有经常玩的,第一次是因为好奇,这次是为了要帮你查清那些姑娘遇害的真正原因。我发誓。”少嬉像模像样地竖起三根手指,倒是惹得司命啼笑皆非。

“只这一次?”司命叹气,最后却不得不妥协。

少嬉立刻如捣蒜般使劲儿点头。

司命浅笑,拉着少嬉坐到圆凳上,这才拿起桌上的小纸人就着少嬉面前比划了番,兀地一笑:“还别说,是挺像的啊。唔,就是没你闹腾。”

“嘎?”

司命笑意更深,望着少嬉似眉目间也含了水,温柔多情。

少嬉却一脸茫然,但见他笑了,便也跟着笑了起来,格外有几分天真

无邪。

入夜后,少嬉信步在街头小巷,似漫无目的般也不知去往何处,偶尔身旁有过路之人问上两句,她却不允回复,仍旧兀自走着。

身后,司命拉着少嬉远远跟在纸人身后,捏了个诀隐去二人身形,倒是无人发现一前一后竟有两个一模一样的姑娘。只是旁人不知,前方漫无目的走着的乃是纸人所化的少嬉,身后亦步亦趋跟在司命身边的,才是如假包换的真人。

眼下刚入夜不久,街面还有零星几人,但沿街的店面都已陆陆续续收了摊,只余了烟花柳巷正趁夜载歌载舞,以及一些刚刚摆上的夜摊正不紧不慢地生着火炉。

纸人少嬉经过枕香楼,三五个身披薄衫、浓妆艳抹的姑娘正站在门口招揽生意,里头丝竹袅袅之声悠悠传来,空气中透着一股子浓烈的脂粉气息,却显得过于呛人了些。

少嬉跟在纸人身后亦经过枕香楼,浓烈的香粉气钻入鼻尖,呛得她冷不防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只因隐了身,倒是无人看见。

抚了抚鼻尖,少嬉驻足在门口看着里头乱花渐欲迷人眼,眼中隐隐泛光,脚下竟不由自主地要抬步拾阶而上。下一刻,却只觉后颈一紧,脚下竟凌空,整个身子都被人凭空提了起来。

“唉唉唉唉……”

少嬉手脚并用地胡乱挣扎,一直被司命提着后领走到了一处巷口,司命这才放下了她。

“你干什么呀你?”少嬉忿忿,拿着小拳头去捶司命胸口。

“你干什么?那地方是你个姑娘家能去的吗?”司命气急败坏,想着刚才他要是不在,指不定这傻丫头就进了烟花之地,那还了得。

亏得他不放心硬要一起,否则还不知道这丫头早早的放那纸人傀儡出来,竟然是想要趁此机会到处耍耍看看……还险些误入了那种地方。真是气煞人也!

“什么地方是我不能去的,我为什么不能去?我看那里面挺热闹的,而且不是有人进去嘛。”少嬉遥遥指着枕香楼的方向,果见得陆陆续续有男子在姑娘的招揽下进去,“你看你看,好多人咧!”

司命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看去,但见几个衣衫暴露的姑娘倚门卖笑,简直不忍直视。他回过头,余光却瞥见身旁空空,他抬头一看,身边哪儿还有少嬉的身影。

那厢少嬉趁着他转移注意力,趁着这个空隙一溜烟奔向枕香楼,熟料一只脚刚踏上,身子却兀地一轻,反应过来时已被司命抗在肩头远远地离了枕香楼。

“救命啊,拐卖良家妇女……不是,良家少女啦!救命啊……”少嬉被抗在肩头进行着强烈却毫无用处的反抗,被倒着的滋味却是难受,声音一颤一颤。索性他们隐身了旁人也瞧不见,要不然真是得丢脸死了。

司命走到小巷里才将她放下,少嬉刚站稳,他却倏地探身而下,两张脸近在咫尺,彼此的气息清晰可闻,似微微触到的鼻尖处传来一阵异样的电流。

少嬉脸颊兀地一红,支支吾吾着不知如何开口,刚动了动唇,一道不合时宜的声音却响起……

“嗝”

尴尬!

第37章 中计(一)

突来的打嗝伴随着一股无以言说的味道飘散开来,少嬉急忙捂住嘴,尴尬得满面通红。

司命起初一愣,随即却忍俊不禁。伸手捏了捏少嬉肉肉的脸蛋,脸却更贴近了几分,好笑的道:“你呀你,快快老实交代,刚才瞒着我都在厨房里偷吃什么了?”

“也没什么。”少嬉想了想,扳着指头认真算起来,“就两块鸡翅,四个鸡腿,一碟黄金糕,三块芙蓉饼,还有一碗桂圆莲子羹,好像……好像就没别的了。”

司命扶额:“你吃这么多,也不怕撑着!”

少嬉挠挠头,讪讪一笑。

忽然想起什么,她转着头四下打量,忽然惊道:“我呢,我去哪儿了?”

“你不是好端端站在这儿吗?”

“不是,我是说另一个我……哎呀,就是那个假的纸人啦。”少嬉急得有几分语无伦次,左右四下的瞧瞧看看,黑漆漆的巷道深处却并无什么人影。

方才只顾着和少嬉说笑了,这下一经提醒,司命才恍然想起来今晚出来的主要目的。他正了神色,目光打量四下,却并未发现纸人少嬉的踪迹。

“去哪儿了?怎么一转眼的就不见了?”少嬉急得团团转,这瞧瞧,那看看,全然将对枕香楼的好奇抛到了九霄云外。

司命定下心神一想,转身看向满面焦急的少嬉,道:“纸人沾上你的精血,上面有你的气息,你施法寻一寻,定能找到。”

少嬉一拍自己的小脑袋,作恍然大悟状:“对呀,我怎么就没想到。”

旋即捏起一个莲花诀,一团莹黄光晕缓缓凝聚,待得成型,忽悠悠飘向天空,转了一转,迅速飘出了巷口。司命与少嬉相视一眼,抬步即刻跟上。

那光晕并未飘得多远,待离开巷口,只于街面直行了几十步,便又迅速飘进了另一个巷口。二人追上,只见了无人烟的巷道被笼罩在一片黑暗中,那“少嬉”却不知何时已化为了最初纸人的模样,就静静地躺在巷子口。

司命恍觉有异,但施法一查,除却空气中留下的一点点阴气外便再无别的存在。看来,是恶魂提前出现,甚至趁他们不备时发现了假少嬉,将她打回了原形。

今晚,怕是空忙一场,再无收获。

少嬉望了眼四周,只注意到地上的小纸人,她弯腰捡起来,一缕黑气竟以掩耳不及迅雷之势从纸人中迅速进入了少嬉的眉心。少嬉尚未反应过来,忽觉两眼一黑,已径直晕倒在地,再不省人事。

逍遥涧终年仙雾缈缈,天际仙鹤成列飞过,发出悦耳的声声啼鸣。

少嬉揉揉惺忪的睡眼,抬眼只见高如参天的梧桐树屹立在前,粗壮的树干上倚着一道身影,和风吹得衣飘飘,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模样。

似察觉有人望着自己,那人回过头来,唇边带着一抹邪邪的笑容,露出两排整齐白净的皓齿,唇红齿白,竟是比女子尚要夺目一些。竟是栖梧!

少顷,栖梧换了个姿势,闲闲启口:“丫头又跑哪儿贪玩去了。你师傅遍寻你不着,一会儿就等着挨罚吧你。”

“师傅……”少嬉喃喃,一时竟

没能反应过来。

“少嬉,你去哪儿了?”

熟悉的声音浅浅飘来,少嬉下意识回头,竟见分别已久的师傅从竹屋小榭中缓缓踱出。师傅依旧是往昔的模样,仙姿倜傥,却仍旧的不苟言笑。

“师傅……”少嬉眼眶兀地一红,双脚却似嵌了铅久久挪不动步伐。

非言举步走来,抬手一记敲在少嬉的额头,沉声道:“师傅先前教你的术法可曾会了?”

不知是否久别重逢,少嬉心中酸酸涩涩只顾落泪,就连那记敲在额头似也毫无所觉。

非言微微皱眉,负手而立却不再言语。

“少嬉,少嬉醒醒,那只是幻象,少嬉……”

天际似有女声传来,少嬉猛然回神,四下打量却不见其人影,心中不觉一慌:“谁?谁在说话?”

“少嬉快醒醒,醒醒……”

那女声渐渐清晰又渐渐飘远,似天边无形的呢喃,竟无法辨清真与假。

待得那道声音彻底消失,少嬉忽然凝神细想,近来发生之事竟一幕幕的在眼前重现。从与茶茶私自下到凡间,又不慎误入了冥府,再遇得魔君子,阴差阳错下打开了恶灵渊的结界放出了十万恶魂,还有司命……对,还有司命,可是司命呢?

少嬉猛然忆起一事,她打量着自己眼下身处的这个逍遥涧,虽然一模一样,但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栖梧明明去搜集竹冽香所用的材料了,师傅也早就离开逍遥涧云游四海八荒去了,她也明明是去了凡间,那这里是……眼前的师傅又究竟是真是假?

“你不是师傅。”少嬉恍然明白过来,她缓缓后退,尽量拉大与眼前这个师傅之间的距离,“你不是师傅,这里也不是逍遥涧,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你又是谁?”

少嬉指着“非言”声声质问,但他却只凝着自己浅笑并未有作答的意思,心下不禁更是坚定起来。

“少嬉快回去,快回去。”

那道女声又突然想起再突然消失,声音沉重夹杂着不容置疑的肯定。

少嬉惨白着一张小脸,她失神地后退后退再后退,忽然不注意踩中一块碎石,竟酿跄摔倒在地。

眼前的景象似在焚烧中寸寸毁灭,少嬉惊骇地睁大了双眼,眼睁睁见着师傅在烈火中焚烧。她想伸手触碰,却又明明白白的知道那是假的,只能无助的抱着自己,泪珠潸然而落。

“啊”

少嬉猛然惊醒,胸脯因大口大口的喘气而上下起伏不定,她望着熟悉的房间,才恍然惊觉那竟只是噩梦一场。

司命原一直寸步不离的守在床边,正要去浸上一条干净的帕子为少嬉擦拭额头上不断溢出的冷汗,却听一声惊呼,便忙扔下巾帕奔到了床边。

“你醒了。做了什么梦,竟然连衣服都湿了。”司命心疼地用袖子替她擦去额头的冷汗,想是一夜未睡,眼下竟也浮起淡淡一层青色。

少嬉喘着粗气,一颗心还未安定,甫一看到司命,竟如茫茫大海中恍然见到一根救命稻草,扑进他的怀中便立时放声大哭了起来。司命手足无措,又被她紧紧抱着,只能轻轻地为她

顺背,再柔声哄着。

待得少嬉稍稍平复了些,司命这才开口:“可是做了什么噩梦了?”

少嬉忙不迭点头,紧紧拉着司命的手不放,想起刚才的一幕仍旧心有余悸:“我梦到自己回了逍遥涧,师傅也回来了,栖梧也在。可是突然有个女人的声音在唤我,她说‘少嬉快醒来,快回来’,然后整个逍遥涧就烧了起来,师傅也……”她用力甩甩头,似觉是梦,又恍然是真。

“没关系,都是做梦,都是假的,无碍的。”司命柔声轻哄着,又去倒来一杯温水给少嬉润喉压惊。

少嬉喝了水,又见着司命,久久方才平复下来。她握着杯子望了眼四周,有些诧异:“这里是客栈,我是怎么回来的?”

她明明记得昨晚跟着司命出了门,却在巷道里看见了小纸人,再然后,她便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记得那个分外恐怖的梦。此刻想来,仍旧后怕得一哆嗦。

司命叹息:“昨晚我们赶过去的时候,你施在纸人身上的术法已经被破了。不但如此,那纸人身上有你的气息,还有恶魂留下的梦魇咒,咒术顺着气息找到了你的身上,所以你才梦魇了。不过还好,只要你能顺利醒过来,咒术自然而然就解了。”

他抬手将少嬉额前一缕濡湿的发丝拢到耳后,想来亦深觉有愧。也怪他没能时时刻刻看着少嬉,竟一时不察,致使少嬉中了恶魂的诡计险些酿成大祸,索性是逢凶化吉。

少嬉刚从梦魇中醒来,精神一直不太好,司命便哄着她睡了。待她沉沉睡去,这才起身出了房门,又将房门轻轻掩上。

未时时分的客栈向来是没什么客人,倒也是难得的安静。

司命踱步下了楼,正立在柜台与掌柜说着话的店小二听闻声音,忙顺着声音的方向望了过来:“客官……”

司命立时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又望了望二楼客房的方向。店小二心领神会,当下压低了声音:“不知少嬉姑娘如何了?”

昨晚司命匆匆抱着少嬉回到客栈,那一脸焦急担忧地模样仿佛出了什么大事,连他见了也是提起了一颗心。本要去代他请个大夫来瞧瞧的,但司命却说不用,他便没有再多管,此时见到他下楼,才忍不住问问。

司命随意寻了处坐下,店小二眼尖儿,忙提着壶刚泡好的热茶过去为他添上。

掌柜的也放下手中的账簿走了过来,望了眼客房的方向,也有几分担心:“少嬉姑娘可是病了?她身子薄,可得请个大夫来好好瞧瞧,可不要是什么大病才好。”

“没关系,她可能是受了风寒,我已经为她看过了,无碍。”本着掌柜的也是好心的初衷,司命也不好拂了别人的面子,随即只随意扯了个谎,敷衍两句。

“怎么公子也会岐黄之术?”掌柜的不觉诧异。

司命一口水呛到,倒有几分心虚:“略通一二,略通一二。”

掌柜的似有所悟地点点头,便没有再继续多问。

司命浅浅咂了口茶水,忽然想到什么,遂抬头看向掌柜:“方才听掌柜似在说什么,好像是有关柳巷吴员外家中之事,究竟怎么回事?”

第38章 中计(二)

“是啊是啊,公子耳力是真好。”店小二随即出了声,转头却被掌柜的一瞪,便老老实实捂住了嘴不再说了。

司命淡淡一笑,放下茶杯,似好奇般再次开了口:“其实我也没有什么恶意,只是闲来无事,纯粹只是当个野趣打发时间罢了。”

司命说得随意,为人看似也正派,倒不像是那种会多事多舌之人。掌柜原也不爱背后嚼人舌根子,但这事奇怪,又见司命是个正人君子,便也随着坐下聊了起来。

“这事啊说来还真是奇怪。我记得昨个儿早晨的时候公子也在大堂用朝饭,应该是听见了咱们小镇里近来的怪事。”

“略知一二。”

“也不知是怎的,咱们小镇最近是接二连三的死人。本来还以为是死于意外,可是接连出现的尸体死状都一模一样,就连官府也查不出个所以然来,弄得全镇上下是人心惶惶。”掌柜说着也是连连直叹气,“就昨个儿说的吴员外家小女儿的事,那就更是诡异了。”

司命似好奇般,却在不经意间微微蹙了眉:“哦?怎么个诡异法?”

“吴二姑娘她活了。”掌柜的正要开口,话头却被向来多舌的店小二给抢了过去,只气得作势扬手要打他,吓得店小二几乎一蹦三尺远。

“什么?”司命也是一惊。

眼下这是怎么回事?到底是死人真的复活了,还是事情本就是另有蹊跷?

他正疑惑间,掌柜的又继续讲了起来:“其实也算不上什么活与不活的,毕竟说吴二姑娘死了的消息也只是道听途说,也没见着吴家人发丧啊。倒是今天早晨,有人在街上看见了吴二姑娘,人活生生好着呢。”

“谁说的?”店小二一听顿时不依了,又眼巴巴地凑了上来,“虽说那吴二姑娘还活生生的,但感觉就是不太一样了。”

“怎么个不一样法?”

店小二想了一想,咋舌道:“吴二姑娘是咱们镇上出了名的才女佳人,人也生得漂亮,性格也温和,但好像几天不见,似乎和以往都判若两人了。模样倒是没怎么大变,只是举手投足之间好像多了点那种、那种……青楼女子的轻浮,人也傲慢了许多。”

对面二人沉默不语,店小二只当他们是不信,又绘声绘色的继续道:“你们还别不信,就街头那李老头,就每天早上都挑两担果子沿街叫卖的老头子。早上他就不小心撞到那吴二姑娘了,唉哟,给他一顿好打唷,还骂骂咧咧的,哪儿还像以前那个举止端庄的吴二姑娘?”

“听你说起来也好像是有那么回事,我还只当别人是在诬蔑那吴二姑娘,原来还真有其事。”掌柜的也后知后觉的想起来,至今还有些不太相信。

“那可不是。”店小二啧啧叹着,话语里无不是惋惜之意,“你说你说,这好好的一个大家闺秀,怎么就变成这个样子了。”

别的话司命也没有再听得进去了,他只是奇怪,好端端的一个大姑娘,性情说变就变,还完完全全就判若两人了,里头实在是蹊跷得很。

司命转身

上了楼,只留下掌柜与店小二在大堂里,依旧在就着那吴二姑娘的事情喋喋不休。

他推门进屋,却见少嬉不知何时已经醒来,盘坐在床上,正瞪着一双晶亮的大眼睛望着他。

心头阴霾顿扫,司命合上房门走了过去:“什么时候醒的,怎么不多披件衣服在身上。”说着,便拉过被褥覆在少嬉身上,角角落落一个空隙也不放过,也是仔细得很。

“我有点渴了。”少嬉裹着被子,眼巴巴的望着司命,示意已经非常明显。

司命微笑,取来杯子倒了水,看着少嬉喝下后,又问是否还要,这才将杯子放回了桌上。

“司命,一会儿我们就去柳巷吴员外府吧。”不知是否梦魇后的缘故,少嬉只觉得身上一阵寒冷,似是如果裹着被子都不见寒意消散。

“为何?”司命略一诧异,想了想,便明白了几分,“刚才我们在楼下的话,你都听到了?”

少嬉老老实实点头。也怪她耳朵太灵敏了,迷迷糊糊间似听见断断续续的说话声,后来越听越清晰,越听越没有了睡意,索性坐起来认认真真地听个清楚,再然后,司命就进来了。

“你也觉得蹊跷,想要过去一看究竟?”司命走过去,顺着少嬉的身旁坐下。

这话问得有几分意思,少嬉认真的想了想,再坚定地摇了摇头:“我不好奇,也不觉得哪里蹊跷。不过我想着,你应该会想要过去看看,所以才替你开了口。”

这话说得理直气壮也有理有据,司命竟然一时无法反驳。诚然,这也的确是他心里话,就算少嬉不说,他也是打算等着夜深人静时独自去吴员外府探个究竟的。

少嬉冷不防打了个哆嗦,她撑开棉被将自己与司命裹了个严实,头枕在司命的肩头,不觉间竟打了个哈欠:“让我缓缓,晚点儿你叫我,我跟你一起去。”

后来的声音已经越来越小,想来是已经入睡。

司命默了默,片刻方答了声“好”。

吴二姑娘的事只是从旁人口中听来,然司命与吴家的人却没有半分关系,堂而皇之的进去查看想必是不可能的,只怕还未曾进去就先被人一棍子给打了出来。是以,司命思前想后,还是决定待到了晚上,趁着夜色深重,再与少嬉悄悄潜入,来个神不知鬼不觉。

小镇近来屡屡闹出人命,都道诡谲,夜里出来的人便更是少之又少,自然也顺带着少了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司命带着少嬉施法入了吴员外府中,府里上下都已进入安眠,便也无一人发现。只是这吴二姑娘的闺房在何处却着实是为难住了二人,兜来转去的,竟无意间摸到了吴府的后园中。

更深露重,连着天边一弯皎月也被乌云覆住,隐去了天际最后一缕光芒。寒风飒飒,没来由的叫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司命将少嬉护在身后,当先一人走在前头寻着路。一股阴风瑟瑟吹过后颈,司命下意识转身,却见身后竟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妙龄姑娘,眼下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

少嬉本就害

怕,一回头就见着一个穿白色衣衫的女子站在背后,不禁吓得一声大叫,忙躲进了司命的怀中。

那女子似未察觉般,对着二人盈盈一笑,略有几分苍白的脸上更显出两分诡异:“二位深夜来我家中,不知所谓何事?”

“你是?”司命搂着少嬉,仔仔细细将眼前的女子打量了遍。

那女子颔首施礼:“小女子吴芊芊,家父正是这座府邸的主人。”

“你是吴二姑娘?”司命恍然想起来,但见眼前女子身形羸弱似弱柳扶风,举手投足之下倒也像是个大家闺秀,分明与白日里店小二所描述的那般不太一样。

“正是小女子。”

躲进司命怀里的少嬉将二人的对话听了个完全,待回过神来,这才小心翼翼的拿眼透过司命臂弯的空隙去瞧那女子。

吴芊芊似有所察,倒也不恼,坦然对上少嬉打量的目光,莞尔一笑。

少嬉这才松了口气,从司命怀中挣脱出来,拿眼将吴芊芊上下打量,只是觉得有些奇怪,可具体之处她又一时说不上来。

“二位深夜来此想必有事,这里不是说话之地。前处有一凉亭,不妨移步去凉亭之中,再来慢慢详述不迟。”吴芊芊浅浅一笑,也不管他们是否跟上,已径直沿着鹅暖石小路朝前去了。

司命正要跟上,袖子却被少嬉一把抓住:“怎么了?”

少嬉凑近一步,目光远眺四下,压低了几分声音道:“我总觉得这里有点奇怪,还有那个吴二姑娘也是奇怪得很。司命,我怕。”

司命无意间碰到少嬉的手,却发觉她的双手竟冷如冰霜,遂将她的两只手都包在大掌之中轻轻呵气,给她温暖。

不过这座吴府确实也太过诡异了些。

虽说夜里是该入眠,可没道理连个守夜的护卫都不见。况且他们一路行来不见一人也就罢了,少嬉方才还惊叫了一声,如此大的响动竟也没有人过来看上一眼。尤其是那个吴二姑娘……看似弱不禁风的姑娘,大晚上的不在闺房里休息,竟一个人来这后院里面,身边连个服侍的丫鬟都不带,更是疑点重重。

况且不知为何,这吴二姑娘虽是个大活人,但司命却在她身上探到了一丝本不应该出现在凡人身上的死气,不免有些疑心。

许是许久都没有听到有人跟上来的脚步声,吴芊芊回头,却见二人仍立在原地,不免出声唤道:“二位请快快跟上吧,夜里深重,可莫迷了路。”言罢,又径直往前去了。

“别怕,我会保护你的。”司命宽慰般拍了拍少嬉的肩头,这才抬步跟上。

夜色凉如水,一阵清风吹散乌云,明亮的月光透过云层洒下,正巧不巧地落在了吴二姑娘的身上。

少嬉正拽着司命的袖子往前走,边走还不忘四处瞧瞧,待得视线落在吴二姑娘的身上时,却见她身上竟黑气笼罩,袅袅黑气从头顶升起,竟是比在任何时候见到的都强烈。

她突然住步,紧紧拉着司命的袖子,喃喃道了声:“司命,她不是吴二姑娘。”

第39章 惊魂一夜(一)

司命闻言面色骤变,他忽地停下脚步,两指指尖聚着一缕青光往着眼前一扫。再定睛看时,几步之遥前的吴二姑娘周身散着浓烈的黑气,黑气团团绕绕,隐约现出个不成形的影子来。

他大骇,拉着少嬉忙连连退开数步。

似有所觉,吴芊芊转过身来,秀气精致的脸庞忽然变得狰狞可怖,丝丝绕绕的黑气围着周身不停打转,脸白如纸,却架不住樱唇红得几欲滴出血来,红白相衬,更添森然。

周边忽阴气骤胜,阴风瑟瑟吹动天边乌云,眨眼间已将刚现出的皎月再次遮去挡了个严严实实。

吴芊芊微微勾唇,寒风吹得白衣飘飘,一张白净的面庞上赫然伤痕满布,夜幕之下更添几分鬼魅骇人。

记得客栈中有食客曾讲述,吴二姑娘被发现死在闺房中时,身上便是伤痕遍布,一张秀丽的脸蛋更是被毁了个彻底。想来,眼前这副模样便正是吴二姑娘死后的惨状,只是没了术法的遮掩,此刻是已经原态毕露。

只见吴芊芊缓缓抬起右手,纤细的皓腕露在寒风中,几道殷虹的伤痕清晰可见,她却似全然不在意般,掌心却缓缓聚了起一团黑气。

司命大惊,一手揽过少嬉腰肢,点地而起退离了数步。而下一刻,吴芊芊手中的黑雾直直对着他们原来所站之地袭来,顿听一声轰响,一块巨石瞬间湮成一地粉末。

“二位可真是好雅致,不在九重天上做着逍遥的神仙,倒来人界对着我们穷追不舍。”吴芊芊望着躲过一击的二人缓缓开口,只声音已不复方才清脆,倒是多了几分男人的粗狂,配着这吴二姑娘娇小玲珑的身躯实在是突兀。

“你们私逃冥府,于人界滥杀无辜,身上罪孽更是永世难以抵偿。不速速回归冥府,竟还贪婪的想要借人的躯壳来留在人世,简直天理难容。”司命手中已化出一柄锋利的青锋剑,森寒的剑尖直指吴芊芊,语气冷漠,下手更不会留情。

孰料吴芊芊听闻却只哈哈一笑,纤纤玉指遥遥一指,正不偏不倚地落在少嬉身上:“我们十万恶魂久困于恶灵渊中,惧着三层烈焰结界无法冲破,终年过着不见天日的日子,又何来私逃一说?此番能够幸得重回人间享受享受,倒是多亏了这位小姑娘鼎力相助。”

一句话轻飘飘地便将所有的责任都推到了少嬉的身上,似说得他们好像全然无辜的模样。

少嬉原躲在司命身后,乍一听这话顿时气得小脸红一阵白一阵的,她狠狠啐上一口,遥遥指着那栽赃嫁祸的吴芊芊破口大骂:“我呸!你们私逃冥府,又在人界滥杀无辜怎么就还归拢成我的错了。是,我的确是不小心破了那三层结界,可你们要真是没想过逃离冥府,那时候怎么不好好留在恶灵渊里,非要逃到人界东躲西藏的,真是不要脸!”

少嬉双手环胸,气鼓鼓的斜眼睨着那吴芊芊,强压着怒火也消不下去。

吴芊芊眼眸微眯,似动了怒般,周身萦绕的黑气愈渐深沉,只见她拍了拍手,四周竟走出十多个人影来。夜色昏暗瞧不

大清,但瞧着穿着像是丫鬟或者护卫之类的,估摸着应都像这府中之人。

可是说都是人倒也不尽如是,虽披着个人的外貌,但内里似都藏着恶魂,皮囊不过傀儡,供着恶魂驱使罢了。

院子里阴气大盛,似有微风吹拂都不禁叫人打了个哆嗦。

眼瞧着已被恶魂操控的凡人逐渐逼近,方才还趾高气昂的少嬉一下子蔫了,攥着司命的衣角一点点往着他身边挪,似恨不得立刻就钻进他怀里去寻求庇护般。

司命眼风一扫四下,握紧了手中的青锋剑:“难怪从进来到现在都不见府邸中人,原是府里上下早已死在了你们的手下,成了供你们驱使的傀儡。”

“现在才知道,好像太晚了吧。”吴芊芊冷哼一声,“你们老是对我们穷追不舍,也不知收了我们多少兄弟,今夜,便叫你们全部有来无回。上。”

一语落,四周被恶魂操控的傀儡忽地一拥而上,目标明确,直往司命与少嬉扑来。

“站我身后。”

司命一把拉过少嬉在身后,手中青锋剑剑身青光大盛,刺眼的光芒直冲云霄。司命将灵力汇聚于剑身一扫四周,青光似水中涟漪层层铺开,所及之处,树木应声而断,连同袭击而来的十几个凡人躯壳都被击倒在地,连声哀嚎。

吴芊芊纵身跃出数步,青光打在身上亦反击到真身,她捂着胸口被伤及之处暗暗蹙了眉。只凡人躯壳已死了数日,身上血液早已被尽数放干,纵被剑气伤到,却无半滴鲜血流出。

司命一击击倒所有恶魂,剑气凌厉却一时失了真气,好不容易被阎判施法压下的伤势似隐隐有触发之象。于敌之前司命不敢显露出分毫,唯暗暗调理气息。

吴芊芊似动了怒,她仰天长啸,凄厉的声音震响在耳畔,更引得院子里黑风阵阵。突然,一缕黑气自吴芊芊身体中挣脱而出,立于当地竟隐隐现出一道人影来,只黑气萦绕周身,唯眼眶处燃着两簇绿火,格外人。

同时,吴芊芊的躯壳应声倒地,再无声息。

这般恶魂脱了凡人身体的桎梏,其余被剑气所伤的恶魂均纷纷脱离凡人身体,化作一团团黑气飘游在夜空。

黑雾迷眼,少嬉拿手挡在眼前,忽觉双肩一紧,尚未来得及反应,身体竟被两道力量强势带着离地升起。

“司命”

情急之下少嬉喊出司命的名字,司命忽闻声响心头警铃大作,他辨别着方向忽地猛一个转身,伸出长臂业已紧紧拉住了少嬉的皓腕。

恶魂的力量本不容小觑,加之食了凡人精魂更是了得,司命眼见着将再抓不住少嬉,右手手腕一动,青锋剑划出一道凌厉弧度,气势逼人。抓住少嬉的两个恶魂及时躲开,虽未被伤到,但也适时松开了少嬉。

司命忙用力将少嬉往前一带,已将她牢牢护在了怀中。

那厢从吴芊芊身体中脱离出来的恶魂却丝毫不肯给司命喘息的机会,他当即倾身而来,带动身侧黑气缭绕,直直逼向司命。

司命小心!”

少嬉一把推开司命,迅速从流云锦中取出一个物什对上,那物件之上金光大盛,竟与那已具人形的恶魂两厢对峙上。

空洞的眼眶里绿火跳跃,那恶魂望着少嬉手中的东西有一刹那愣怔:“镇魔印?阎判那老儿竟舍得将所持宝印给了你,还真是看重你。只可惜啊,你法术不济,根本无法使出这镇魔印的真正本事。”

眼瞧着少嬉手中有镇魔印在手,那恶魂确有一瞬的忌惮,但当他探息到少嬉身上的灵力时,便也不足为惧了。

诚然,少嬉情急之下使用镇魔印乃是无奈之举,也确然被恶魂言中了。她此刻拼尽全力使出镇魔印,但灵力消耗太大,她双手隐约着在颤抖,显然已是招架不住了。

恶魂瞧准时机更加用了全力,少嬉已无力再对抗,正要哀叹一声“吾命休矣”时,似有一掌抵在背后,有源源不断的温厚灵力灌入体内。少嬉微微侧头,正是司命无疑,不禁心安不少。

两相对峙于少嬉而言实在太损灵力,虽使出镇魔印来,震得旁的恶魂不敢靠近,但时间一长,少嬉难免会支撑不住,再被其反弹的法术所伤。

司命是万万瞧不得这样的事情发生,他沉思稍息,忽然加强了灵力。恶魂不察,被镇魔印突然加强的金光所伤,打飞在地,久久没能平复过来。

镇魔印登时掩熄了金光,少嬉已经精疲力尽,身子向后一倒,已落入了司命的怀中。

“司命,我没力气了,我好累啊。”少嬉略苍白了脸色,她沉重的喘着气,余周身最后的一点儿力气只用来握着镇魔印不落。

“累了就休息会儿,等会儿我就带你回家。”带着暖意的大掌轻轻抚过少嬉头顶,司命语出温柔,几欲带着轻哄的模样。

司命打横抱着少嬉走到一处大石前,让她身子靠着石块,见她昏昏欲睡的模样,冷峻的面上尽显一片温柔无限。待得转头望向那恶魂之时,狭长的双眸中却迸射出滔天戾气,不觉间已握紧了身侧的青锋剑。

镇魔印法术非同小可,对冥府阴灵更是有着魂飞湮灭的致命威胁。那一击有一半落在了恶魂的身上,有一半却被他灵巧的躲开,打在了身后不远处的凉亭上,登时震得好好的亭子四分五裂,地上一片狼藉。

待得稍事喘息,那恶魂重振旗鼓,招呼着四周的恶魂一齐而上。司命亦不含糊,手中青锋剑光芒大盛,一剑便将率先袭到面前的恶魂劈成了两半,顿时化作黑雾消散。

已具人形的恶魂盘算着硬碰硬也不是司命的对手,他思念一转,竟化作一团黑雾便直直冲着司命而去。

司命早有所察,微一侧身便轻松躲过。

岂料袭击自己却不过只是那恶魂的障眼法,只见那恶魂略一掉转便直直冲着少嬉而去。他大骇,正提剑欲前,下一刻却被其余蜂拥而至的恶魂紧紧缠住,再脱不得身。

少嬉灵力大损早已无了还手之力,眼见着黑雾逼近面门,她欲举起镇魔印自保却毫无气力,直急得冷汗涔涔。

第40章 惊魂一夜(二)

恶魂化作的黑雾来势汹汹,少嬉几次欲强使镇魔印都是有心无力,手腕一酸,镇魔印竟失力滑落在旁,再够不着。

司命被其余恶魂缠得分身乏术,少嬉也指望不了他。眼见着黑雾离自己不过咫尺之遥,她骤然惊得紧闭了双眸,却不料此时腰间的流云锦竟射出一道白光来,白光刺眼,一击便将黑雾冲散,化作恶魂模样跌倒在地。

“那是什么东西?”恶魂满目惊骇,捂着胸口骤然空出的一块大惊失色,却仍旧只兀自强撑着站起身来。

意料的疼痛迟迟不曾来临,再听了恶魂这话,少嬉诧异的睁开双眼,只得见最后一缕白光最后消失在流云锦上。正纳闷着,耳垂上所戴着的落英翎突然发出红光,那红光带热,生生灼痛了少嬉的肌肤。

“好,就让我看看,那里头究竟是什么东西。”

接二连三被击溃,恶魂已经失了理智,拼着最后一丝气力冲着少嬉袭去。

只是这次却不待他走近少嬉,天边垂直一道光芒落下,那光正正打在恶魂身上,只听得一声凄厉的惨叫,不过眨眼已神形俱消。

此时天边传来一声呼啸,一条足有五丈之长的小金龙在夜空之中徘徊,口中一团烈焰火喷出,登时便将其余趁势欲逃的恶魂悉数烧为灰烬。

没了痴缠,司命也顾不得旁的,忙收了青锋剑跑到少嬉的身边。待他仔细查看发现少嬉并未受伤,略松了口气的同时,也趁着眼下左右无人,迅速将掉落在旁的镇魔印收入流云锦中。

收拾了所有的恶魂,小金龙于天际边徘徊,然下一刻已冲着院落俯冲而下,待将要落地时,却立时化作了一个姿容曼妙的少女。随之另一道光芒紧跟着落在身边,光芒散去,却是另一个模样年轻的男子。

“少嬉怎么样了?”茶茶化作人形,登时冲到少嬉身边,眼见不过才分离短短一月的人竟成了这副模样,免不得一番担心。

“不碍事,只是太累了。”司命将虚弱的少嬉抱在怀中,简简一句便算回了茶茶的话。他抬头,目光掠过茶茶落在她身旁的男子身上,略有几分诧异,“你怎么也下凡了?”

“你以为我想,我那是身不由己。”听了司命的话,男子颇有几分哀怨的要诉尽心中苦楚,可不就是之前在御池畔被茶茶撞到,再生拉硬拽被迫跟着下凡的游奕灵官。

茶茶抬眸一记冷眼递过去,游奕灵官忙悻悻的住了口,顺便再冲着司命摊了摊手,表示着自己还真不是刻意下凡,而是被人强迫的,奈何却是有苦说不出啊!

“你们在冥府的事情我也听人说了,怎么才一段时间不见,这丫头就成了这副模样?”游奕灵官也注意到,目光投去的同时,也正巧看见少嬉耳垂上那落英翎最后消失的一缕红光,却并未言说。

“说来话长。眼下少嬉需要休息,我们先回客栈再说。”说着,司命已经径直抱起了少嬉,大步便往外走。

回到客栈时已经打过了一更,四人隐了身形回到客栈里,待将少嬉放置在榻上,再掖好被子,三人这才坐在一处低声说话。

司命将这段时间内发生的事情简而化之的大概说了一下,同时也了解到,此番茶茶下凡又是忤逆了天帝的旨意,顺便还拉上了一个倒霉的连坐,游奕灵官。

原来他与少嬉在离开前往清平镇前,茶茶随后是去过最初的客栈找寻他们,但是好巧不巧的就错过了。后来他们一直追查恶魂居无定所,茶茶便也一直没能找到他们,也迟迟得不到他们的消息,是以便只得一边找人,一边收拾恶魂。

说来也是巧了,今夜茶茶与游奕灵官腾云路过小镇上空,见此处阴气骤胜,驻足一看却是有人在此处斗法。原想着是来帮衬一二顺便收了恶魂,却不想竟踏破铁鞋无觅处,几人竟在这种情况之下,阴差阳错地又聚在了一起。

不禁是一番感慨!

趁着司命失神,游奕灵官一把拉过他的手,不由分说地便把起脉来。临了,他似生了气,一把将司命的手推开,睨着他阴阳怪气的道:“你还真是厉害,受了三十道火雷刑不好好养着,几次三番的施法擅用灵力,真是嫌自己活得太长了么?”

司命自知理亏,也晓得游奕灵官是一番好意,当下便无强辩之词。

反是茶茶一听便急了,想了想,忙扯着游奕灵官的袖子,急道:“下凡前,帝父不是给了你一颗老君的金丹吗,你赶紧给司命服下,好缓解他的伤势啊。”

“什么金丹?”司命诧异。

游奕灵官张了张口正要解释,冷不防却被茶茶抢了先:“帝父感念你不顾生死替我……还有少嬉挡了火雷刑,所以特赐了你老君练就的金丹,好让你能够抓紧时间恢复伤势。”

茶茶向来是被宠惯了的,假传天帝的旨意,任性胡闹也是常有的事,是以她的话司命并不怎么相信。他似询问般看向游奕灵官,但见游奕灵官颔首,这才信了。

“你赶紧拿出来吧,快点。”

茶茶又催促了好几声,游奕灵官这才不紧不慢的将金丹从怀中取了出来。

此时,屋内传来一声嘤咛,众人耳聪均听见,司命更是下意识地起身要过去,却被游奕灵官一把拉住。

茶茶已经顾不得旁的奔向了床榻,游奕灵官这才拉着司命低声耳语,顺便再将另一件东西悄悄塞到了司命的手中:“临下凡时遇见了你师傅南极长生大帝,这是他让我代为交给你的东西。”

司命握着那小小的锦盒久未出声,心头却越发沉重得厉害。

只听得游奕灵官继而道:“你师傅得知你身负重伤,但碍着此事牵扯两界,他不好随意插手,便托我带来这东西给你。我瞧着倒是比老君给的疗伤金丹还要管用,里头还有你师傅数百年的灵力修为,可助你尽早恢复。”

“我知道了。谢谢师傅!”

“你师傅还真是挺疼你的。”游奕灵官拍了拍司命的肩头,有些话不便直言,但愿司命能够明白。

“司命快来,少嬉醒了。”

茶茶兴奋的声音传来,司命忙将锦盒好生收入怀中,这才忙不迭地去到床榻边。

少嬉果然已经醒了,面色已逐渐恢

复了红润,司命这才略松了口气:“有没有觉得好了一点?”

少嬉点了点头,略略休息一番,精神已经好了不少,流失的灵力也在慢慢恢复。

茶茶扶着少嬉坐起身来,她这才看见了站在司命身后的游奕灵官,同样也是一番诧异:“游奕灵官怎么也下凡了?”

“你俩这说的话都一模一样,听起来似乎很不待见我似的。”游奕灵官指了指少嬉与司命,甚是不满的撇了撇嘴。

茶茶噗嗤一笑:“你站在云头也不晓得出手帮忙,光顾着看热闹了,还念叨着别人不待见你。换我,我也不待见你。”说着,茶茶便扭过了头去。

“嗳,小殿下这话说得可真是叫人伤心、伤肝、又伤肺了。我怎的就没有出手相助了,这不是不好抢了小殿下你的风头嘛!”游奕灵官惯是会四两拨千斤的,三言两语的便将这话给轻轻揭了过去,还顺便着将“出手相助”的美名都归拢到了茶茶的身上,着实是堵住了她的嘴。

不过这话倒是成功让游奕灵官想起来一件事情,他正色般看着少嬉,道:“刚才我好像瞧见你的落英翎散出红光来,这是怎么回事?”

众人目光都齐刷刷落在少嬉身上,少嬉自己也是一脸茫然,她伸手摸着已经不见余热的落英翎:“我也不知道,以前从未发生过。而且、而且不知道为什么,昨晚落英翎好像会生热似的,倒是烫着了我。”

“生热?那你没被烫伤吧?”司命听闻便下意识地关切起来,态度着急,显然与平常一向稳重的他判若两人。

眼瞧他这么关心少嬉,茶茶心里恍然间不是个滋味,却只默默垂头不言,玉手暗暗揪着腰间的流苏,但显然是不太高兴了。

游奕灵官纵观三人,司命对少嬉显而易见的关心,茶茶明晃晃的吃味,以及一脸茫然,浑然不知情爱是何物的少嬉,不禁是暗自里叹了口气。

他忽咳了一咳,忙打断道:“这个这个,我瞧少嬉仙子才大损了灵力,眼下身子正虚弱着,还是好生将养着为好。”复又看向司命,见他心里眼里就只一个少嬉,竟是看也不看自己,随即便十分暴力地戳了戳他的肩头。

“那什么,人家姑娘在房里休息,咱两个大老爷们也不好一直在这待着,干脆你陪我去堂下吃个茶,顺便仔细讲讲这些日子你发生的事怎么样?”

游奕灵官费心打着圆场,但显然司命是并不想跟他一起喝茶,也不想与他聊聊天的,但转念一想,却还是应了。

正要走,游奕灵官复又住步,回头看向茶茶:“小殿下可要一同下去喝杯茶?”

茶茶似有犹豫,但抬头一见司命的目光仍旧只落在少嬉身上,心里吃味,下一刻却握住少嬉的手,坚定地摇头:“我哪儿也不去,我就要在这儿陪着少嬉,和她说说话。”

“我也好久没有见你了,有好多好多话想要跟你说。”少嬉全然不察旁人的心意,也拉着茶茶满是重逢后的喜悦。

两个小姑娘已经自顾自的聊了起来,游奕灵官也不好打搅,忙扯着一脸依依不舍的司命出了房间。

第41章 疑惑重重(一)

此时已经过了寅时,店里业已开了门,收拾着准备开张。

忽闻下楼声响起,正擦拭着桌沿的店小二抬头望去,正与司命的目光对上,正要热情的打个招呼,转眼却瞧见与他并肩下楼的另一华服男子。

“这位公子是?”

小镇本来就不大,客栈更是一个人来人往之地,店小二在脑海中仔仔细细地将所有人的面貌搜索一番,确定并未见过此人。

游奕灵官已摇身化了个翩翩公子哥的模样,凭着周身气派倒像是个有钱人家的小公子。闻声,洋洋一笑间,啪的合上手中纸扇,指了指司命:“他的朋友。”

店小二像是拿不定主意,扭头去看司命神色,见他颔首应了,方才收起疑惑,热情地招呼着二人落座。

“二位原是熟识,只怪小人眼拙。”闹了个乌龙,店小二忙殷勤的赔着罪,笑言间已倒了两碗清茶分别递到二人面前。

“不妨事,不妨事。”游奕灵官摆摆手,姿态倒是潇洒至极。

店小二讪讪一笑,挠挠头道:“不巧,小店还尚未开张,后厨师傅还在厨房里忙活着,这会儿怕是……”

“无妨,我们不饿。这样吧,先给我们上一壶好茶……记得要最贵的。”游奕灵官温暾一笑,拿着眼风觑了司命一眼,“喏,记他账上。”

店小二一时不好擅自作主,去看司命,片刻见着他点了头,这才一扬笑脸去备茶了。

待得店小二一走,偌大的堂里便只剩了他们二人。

游奕灵官撇撇嘴,拿着扇柄戳了戳司命手臂:“瞧你那小气样,不就喝你杯茶嘛,我还辛辛苦苦地给你送东西来,也不知道好好犒劳我一下。”

“没人让你来。”

游奕灵官瞬时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震惊后随即作出一副可怜兮兮的表情来。

司命目光不移,也省得去看他表演,兀自端起那碗只有几分茶味的淡水浅咂一口,继续道:“而且,我没钱。”

“什么?”游奕灵官几乎是一蹦三尺高。

这会儿店小二也端着茶正从后厨绕到大堂,见得几乎快跳上桌案的游奕灵官不由得愣了一愣:“公子这是……”

当场被人看到这失态的模样实在有损英明,游奕灵官心里兀自想着。轻咳了声,理了理衣袍又恣然坐回凳上,全然只将方才之事化作云烟,并不提起。

店小二也是个有眼力见的,当下也不问了,端着茶水笑呵呵的摆上了桌:“这可是我们小镇里最贵的龙井茶,今年的新茶,味道可好着,二位公子可尝尝。”

游奕灵官淡淡“唔”了一声,接过倒满茶的杯子,先是放在鼻尖深深一嗅,随后才缓慢地放至唇边浅抿一口,顿时两眼放光,啧啧赞叹:“嗯好茶,好茶啊!”

店小二顿时心花怒放:“那二位慢聊,小人再去后头瞧瞧,若是有新出笼的包子,必定先给二位端来压压肚子。”

游奕灵官点点头,眼风觑着店小二转进后厨的身影,扭头便冲着地上连

连啐了几口:“什么茶啊,又涩又难喝。呸呸呸。”

司命充耳不闻再加目不斜视,极其淡然地端起杯子喝了一口,仍旧面无表情。

“我说你小子,真是艳福不浅嘞!”游奕灵官瞧了眼楼上紧闭的房门,凑近司命用折扇掩唇笑着,微微弯起的一双桃花眼满是揶揄的味道。

司命放下杯子,闻言这才肯拿眼看他,面上只一如既往的冷漠如霜:“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这会儿倒是装聋作哑起来了。”游奕灵官握着扇柄连连点了桌面几下,似唯恐说出的话落了旁人耳里,便又挪着屁股离得司命近了些。

司命无动于衷,脸色却比之方才还要沉了几分。

游奕灵官似浑然不觉,继续道:“九重天上谁不知道小殿下一直心仪你?她那么争强好胜的一个人,每每在你的面前就放低姿态、百般讨好,偏你就无动于衷。”

游奕灵官忽然正了神色,漫不经心的摇着扇柄:“其实吧,小殿下人其实也还是不错的,长得漂亮不说,身份尊贵也不论,主要对你可是一心一意的。唔……就是脾气不太好了一些,性格急躁了一些,也爱打人了些……但对你是真的没得说啊。”

他作为天帝跟前的传令官,对茶茶这个小殿下也算是熟悉得很。她仗着天帝的宠爱横行霸道,九重天哪个神仙没有被她捉弄的,偏就只有司命是个例外。

本来吧,他还以为小殿下只是出于女儿家的情窦初开,再碰上司命这么个万年不消融的老冰块,再满腔的热情也总有冷却的时候。但是万万没有想到啊,几百年过去了,这小殿下倒也还是真执着,哪怕中间凭空横了个少嬉出来,也不见她什么时候肯放弃过。

这不,此次又忤逆天帝的意思硬拽着他一同下界,说是要弥补自己犯下的错事,但真正用意如何,彼此的心里却跟个明镜似的,只无人戳破其中一层透透的薄膜罢了。

情之一字,果真是害人不浅呐!

游奕灵官摇摇扇柄,叹一口气,再摇摇头,又叹一口气。

司命沉默着久未回应,但脸色已在游奕灵官说话间一分一分的沉下去,五指捏着茶杯似在极力隐忍着什么。

良久,他正色般望着游奕灵官,问:“所以,你此番下凡,送东西是其次,来做说客才是首要?”

司命脸色阴沉,目光更是透着锐利。

游奕灵官心里咯噔一下,连忙摆了摆手:“非也非也。只是你这么想我,可就太让人伤心了。”

司命不理会,转过头去继续喝茶。

彼此沉默着,堂里的气氛陡然变得凝重起来。

游奕灵官颇有几分尴尬的笑了笑,索性坐到司命的身边去,长臂一伸揽住司命肩头:“司命,咱俩做哥们都几千年了,你不是还怀疑我吧?你这样,你对得起我们之间亘古不变的交情么?”

司命毫不留情扒拉开他的手,未置一词。

游奕灵官却不恼,仍旧笑嘻嘻地凑了上去:“司命,作为朋友我不得不

提醒你一句。咱们做小仙的,千万千万别惹大人物,否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你仔细想想,天帝膝下只有三子一女,其中茶茶小殿下是最受宠的,她对你的心意更是闹得九重天人尽皆知。你是凡人修仙,其中艰辛酸楚你自己最能明白。即便有你师傅南极长生大帝为你做后台,但总要顾及着天帝的颜面不是?”游奕灵官苦口婆心的劝道,“你再想想,天帝那么宠爱女儿,连她把冥府闹得鸡飞狗跳都不忍心苛责一句,要是哪一天小殿下去向天帝请旨赐婚,这道旨……你接是不接?”

游奕灵官已将话头挑明,他不是不知道司命心中属意的人是谁,但有些时候,总是要择出一个孰轻孰重来。

司命默然,仰头将杯中的茶水一口饮尽。

茶水已冷,更添几分涩味,入到喉中连带着心里也泛起几分苦涩来。

“我不喜欢她,很早以前就已经对她说过了。”

就在游奕灵官以为这场谈话会就此无疾而终之时,却冷不防听到了司命的一句回应。他大感震惊,讶道:“你什么时候说过?我怎么不知道?”

“在她第一次送东西来星君府,被我拒收的时候。”提起茶壶又再斟了一杯,司命想了想,又补充一句,“时间太久,已记不大清了。不过我当时就同她说得明明白白,让她不必在我身上耗费心思,我不会动容。”

游奕灵官连连咋舌,似不可思议般望着司命。

不过也奇怪啊,依着小殿下的脾气,被司命毫不留情地拒绝了,居然没将九重天闹得天翻地覆,实在是匪夷所思啊!

“那小殿下说了什么?”

吹了吹自杯中氤氲升起的热气,司命淡然道:“不记得了。”

“她竟然一反常态,没有对你发难?”

“那是她的事,与我无甚干系。”

极是冷漠的一句话,当真是硬生生地将少女的一颗真心弃如敝履,再顺便着狠狠地踩上几脚,再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拂一拂衣袖,不带走一点儿尘埃。

游奕灵官连连咋舌,不经意间挪挪屁股,坐得离司命远了一些。

司命瞥他一眼:“你这是做什么?”

游奕灵官低头漫不经心地把玩着面前空空如也的茶杯:“我瞧你对个如花似玉的姑娘都这么绝情,我怕哪天惹到你,你会顺手把我也给扔出去。”

“或许有这个可能。”司命忍俊不禁,揶揄道。

游奕灵官作势要打他,举起了手,但又一想,倘若打不过再反被教训一顿岂不是更加丢脸?算了算了,都已经忍受了几千年了,再难听的他都听过,这点又算得了什么。

“喝茶喝茶。”当即一扫阴霾,游奕灵官殷勤的端起茶壶给司命斟了一杯茶。他正喝了一口,恍然想到什么,竟冷不防呛了口水。

司命嫌恶地瞥他一眼,默默拉开了一点距离。

游奕灵官浑然不觉,却想到一事不禁大感奇怪:“司命,你有没有觉得,少嬉她……有点奇怪?”

第42章 疑惑重重(二)

“她很好。我不觉得有什么奇怪。”司命一句话堵回去,烦闷地仰头喝尽一杯茶,心里却隐隐生出些奇怪的芽头来。

“那丫头虽然还没有过千年劫,但都已经九百多岁了,照道理应该懂得情为何物了,怎么就还像个懵懂无知的小女孩,竟一点没变?”游奕灵官搔搔头,满脸困惑。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只是觉得,小殿下只比少嬉长三百岁,可她却早知道‘情’是什么东西,偏偏那丫头就一点儿也不明白。难道,你就不觉得这其中有什么地方奇怪吗?”游奕灵官好奇心顿起,他拿眼去瞧司命神色,对方虽不即刻应答,但这么多年的好友了,他又岂会不晓得这是司命也同样犯疑惑的表情。

于此事上他是旁观者,所以有些东西才更加看得通透许多。茶茶喜欢司命九重天神仙皆知,司命喜欢少嬉也是不做隐藏,偏偏只有一个少嬉夹在其间不表态度。到底是不想伤害另一个人,所以装傻充愣?还是……她或许根本就不明白“爱”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倘若是前者,除非三人中有一人率先打破这层薄膜,否则终其一生恐怕都只是浑浑噩噩,得不到一个确切的结果来。若是后者……游奕灵官深深望着司命,忽然有了几分同情。

“其实这事我也疑惑过。”片刻,司命温暾着开了口。

“哦?”

“这段时间我与她一直朝夕相处,我对她的心意连旁人都看得清楚,可她就是看不明白。起初我还以为是她不肯接受我的心意,可久而久之我却发现,于情爱一事上,她似乎根本就不明白,不懂得我对她的心意,并非仅仅只是出于朋友之谊……”

他与少嬉认识的时间不比茶茶与她认识的时间少,从前或可以为是她年幼,身边也无可以启蒙之人,所以不明白也情有可原。可这段时间在凡间看到的还少吗,他做得又还不够明显吗,怎么她就是看不出呢?

司命忽然有些烦躁,五指捏着茶杯几欲握碎,他实在想不透这其中的关节所在。

“你也别太在意了,不懂可以慢慢让她懂,来日方长嘛。”游奕灵官笑笑,伸手搭上司命的肩膀,“等解决了你们在凡间的糟心事后,我回去查查《天书宝卷》,或许能从里头找出些解决办法来。”

“你的意思,是觉得这事蹊跷?”司命猛地抬头看他,刨根问底的目光瞧得游奕灵官汗毛顿起,连忙摆手撇清关系。

“我可没这个意思啊,你别断章取义。”

司命叹息一声,便不再问了。

店小二端上一碟子刚出笼的香喷喷的包子来,适逢另有食客进店,便顾不着同他们说话,忙招呼去了。

游奕灵官随后抓起一个包子来咬了一口,眼中立刻精光大盛:“嗯好吃啊。要不你也尝尝。”

司命顺手接过,刚出笼的包子香味正盛,他凝着包子许久,笑笑道:“她也爱吃,每次都要吃七八个。”

游奕灵官自是知道这个“她”是谁,不禁撇了撇嘴,再狠狠咬下一大口,包得嘴巴鼓鼓的。

似想起一事,游奕灵官嚼着包子,漫不经心的问:“少嬉耳垂上戴的倒是挺别致的,像根羽毛。只是别的姑娘都戴两个,为何她只有一个?”

“那是用翎鸟的羽毛做的,是非言上神送她的生辰礼物,原本就只有一个,唤作落英翎。”司命咬上一口包子,也顺口解释了一番。

游奕灵官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怎么还会发光?还是红色的光。”

“发光?”司命诧异,“我从未见过落英翎会发光。”

“是吗?可我不会看错的啊。就昨天晚上,难道你没看见?”

司命认真想想,昨晚他担心着少嬉的安危,却被恶魂缠得难以脱身,何况现场如此混乱,他着实是没有注意到落英翎是否会发光一事。倒是有一件事情,却很奇怪。

司命神色凝重,游奕灵官蹙了蹙眉,拿着扇柄戳一戳他手臂:“哎哎哎,我就随口一问,你怎么又是这副表情。怪叫人得慌!”

“你说的红光我没有看见,但是我却看见了一道白色的光。”

那光从少嬉腰间的流云锦中射出来,灵力很强,直接就将恶魂击倒在地。后来,才是出于游奕灵官的出手相救。

“什么白光?那是什么东西?”游奕灵官一个包子下肚,再顺手抓起一个咀嚼起来。

司命看看游奕灵官,似在盘算着那件事情是否应该告诉他,想了片刻,终还是没有隐瞒。

“其实,少嬉之前在冥府的时候偶拾了颗珠子,那珠子看似寻常,可待我捏碎外壳之后,里头竟然是消失已久的鲛珠。”

游奕灵官一口包子哽在喉间,一口气提不上来,直憋得满脸通红:“你说……说什么?鲛……鲛珠?”

司命颔首,不紧不慢地替他倒上一杯茶。

“你怎么不早告诉我?”一杯茶猛灌下肚,压在喉间的那口包子刚一咽下,游奕灵官便压制不住声音拍桌而起。这一吼立时便引得周遭人侧目注视,眼见着成了全场焦点,这才不得不尴尬地坐了回去。

“你又没问我。”司命答得坦然。

游奕灵官登时气结,再看面前的一盘香喷喷的包子都顿觉索然无味。

似觉他的态度实在过于反常了些,司命由不得问道:“不过是粒鲛珠罢了,也值得你这么大反应。”

“你知道鲛珠是什么吗?”

“鲛人所泣泪珠,化为鲛珠。”

“那是……那是鲛人族公主的眼泪。”游奕灵官望望四周,见无人注意到此处,他方凑近司命低声耳语,“四万年前魔族兴战,首战便是南海。南海死伤惨重,居于南海深处的鲛人一族更是从此绝迹。我听说当年非言上神出面调停,曾与魔君达成共识,令休战的其中一条便是鲛珠。鲛人族已经绝迹,四万年来都不曾有鲛珠出现,你老实告诉我,这枚鲛珠,究竟是从何处得来?”

游奕灵官的话字字句句震响在耳边,司命脑袋嗡嗡嗡的,但也多少听出了一些端倪。

他神色凝重,半晌才道:“的确是少嬉在冥府偶然拾得。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后来鲛珠的主人曾找到少嬉,只是当时少嬉并没有还给他。”

“鲛珠的主人……”游奕灵官喃喃,骤然一惊,“是魔君。”

司命沉默,不置可否。

游奕灵官顿时如泄了气般颓坐着,面色几近苍白,似预见了什么不好的后果,良久没有再说话。

司命亦瞧出了端倪,只是四万年前他还尚未成仙,当时神魔大战的情况虽然也在之后偶尔听人谈论过,但具体如何,已经无从考究。至于有关那枚鲛珠的传闻,除了只言片语,他并不知道里面的内情。

九重天早有规定,当年之事不允再提。游奕灵官虽然也是个爱八卦碎嘴的,但四万年前的事情他并不清楚,也从不多嘴,但眼瞧着眼下这反应,似乎倒是比他知道不少。

“到底怎么回事?”

游奕灵官缓过神来,他看看司命,复又叹一口气:“具体的我也不是十分清楚,只是不知在哪本书册上看见过。据说八荒四海里最后一枚鲛珠,就是南海鲛人族公主死前流下的最后一滴泪,后来被非言上神当作换六界和平的条件之一给了魔君。除了魔君手上的那枚,世间再无鲛珠。”

“其实,我还听过一个传闻,只是不知道是真是假。”游奕灵官支支吾吾,似在犹豫着这事该不该说出来。

“你能不能一口气说完,别大喘气。”司命自来沉稳,也不太关心旁的事情,只此事牵扯着少嬉,他方才耐着性子陪游奕灵官说了这些。但见他支支吾吾的也不爽快,难免有些心浮气躁。

游奕灵官觑他一眼,这才低声道:“我听说,这鲛珠里似乎养着什么人的魂魄。”

司命身子一僵,讷讷道:“什么人的魂魄?”

“这我哪儿知道啊。”游奕灵官耸耸肩,忽然一转性子,方才还一副多愁善感的模样,这会儿倒是抓起包子又吃得津津有味起来。

司命却没他那么想得开,脸色益发的沉了下来。

游奕灵官大口咬着包子,含糊不清的道:“不过我也只是道听途说,也没个真凭实据的。再说了,那魔君是什么人,活得比天帝都要久呢,八荒四海也就一个非言上神能与他比肩。要是,要是有连他都救不活的人,那怕真是活不成了。嗝”

一声悠扬的嗝传来,游奕灵官拍拍肚子算是吃饱了,再看桌上,除了司命碗里只咬了一口的包子外,一盘包子再加三碟小菜已经被吃得干干净净。

“不管只是个普通的珠子也好,还是里头养着什么人的魂魄也罢,这总归是不干净的东西,还是趁早给脱了手。要是那魔君找上门来索要,弄不好又得旧事重演……”游奕灵官不知从哪儿幻化出个牙签子正剔着牙,突然陡一激灵,连连冲着地上啐了几口,“呸呸呸,乌鸦嘴。不当真的啊。”

司命沉思良久,不知为何,他却总觉得游奕灵官所言或许并无虚假。可是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当年交换的条件又是什么?

鲛珠。

魂魄。

还真是一个谜!

第43章 芦苇夜谈(一)

在堂下用过朝饭回到客房时,隔着一扇木门都清晰可闻里头的欢声笑语。可待他们推门入内,屋里的声音也瞬间戛然而止。

少嬉半躺在榻上,面色已经渐转红润。她仰头看向踱步入内的两人,唇边扬起的弧度尤未散去:“已经用过朝饭了?”

司命并游奕灵官相视一眼,均点了头。

“身体好点没有?我们该走了。”司命踱步至榻前,细细瞧着少嬉的脸色。

“走?”茶茶闻声不禁讶异,“可是我与游奕灵官昨晚才到。而且,而且少嬉才刚醒过来,灵力还没有恢复,为什么不多休息两天,反而要那么着急走?”

“这可得问小殿下你啊。”游奕灵官转动着手中的一柄折扇走上前来,手腕一转,虚指了指茶茶的方向。

“我?”茶茶指着自己,满面困惑。

“昨晚你现真身的事忘了?哎哟,好长的一条小金龙啊!在漆黑一片的夜里,那叫一个金灿灿,晃眼得厉害哟。”游奕灵官啧啧叹道,临了不忘觑着眼风望向茶茶。

茶茶起初疑惑,但乍一想起昨晚情急之下曾现出真身,不禁是尴尬地摸摸鼻头,脸微微红着低垂下头去。游奕灵官顿觉心情大好,这些日子被迫颠沛流离的阴郁也登时一扫而空。

昨夜少嬉强行使用了镇魔印灵力大亏,还没见到变回真身的茶茶已先一步晕了过去。是以,此刻听着他们说起昨晚的事来,少不得是一头的雾水。

司命无暇去顾游奕灵官怎么调侃茶茶,他径直走到床榻边坐下,两根修长白净的手指搭上少嬉的皓腕,须臾,方收了手:“气息已经平稳,灵力也在慢慢恢复。你可觉得好了一点?能不能走?”

“我觉得好了很多了。但昨晚的事,是有很多人看见吗?”

“不太清楚,只是刚刚在堂下的时候,无意听旁边的人说的。说是昨晚深夜,伴随着一声龙啸,夜空顶上出现了一条金龙盘旋。”司命如是道,眼风不经意间扫了眼茶茶,“但是一传十,十传百,很快整个小镇的人都会知道。我想此地终究不是久留之所,还是趁早离开,别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是啊,再不走,我们这两个突然造访的陌生脸孔,很快就会成为凡人议论的对象咯。”游奕灵官拿着下巴指了指茶茶,两手一摊,耸了耸肩。

茶茶哼了哼,扬手作势就要打下去。游奕灵官嘿嘿一笑,一溜烟跑出了房间没了影。

待草草收拾一番后,众人退了房。游奕灵官于掌柜的面前慷慨地落下一锭金子,迎着众人惊异的目光,潇潇洒洒地出了客栈。

离了繁华热闹的小镇,四人在百里外的一间茅草屋落了脚。夜已深,简陋的草屋中生起了篝火,明艳的光芒映照在脸颊上,跟着四周都暖和了起来。

茶茶拿着一截树枝,百无聊赖地在积灰甚厚的地面画着图案,单手支颐,还时不时发出几声哀叹来。

司命无暇理会,只专心地往篝火中添着柴火,对火堆里时不时发出的几声“噼啪”声充耳不闻,不知想着什么走了神。

少嬉正无聊着,也拿了一截树枝在地上画着圈圈。正百无聊赖时,一个物什忽地兜头落下,她一惊,手忙脚乱的接住了,借着火堆的光芒细看,原是

一个桃子。她抬头,游奕灵官正怀抱着一堆桃子冲着她嘿嘿一笑。

将刚从隔壁山头摘来的果子分给了其余人,游奕灵官挨着司命坐下,也不讲究,略胡乱擦了擦,便大口咬了果子一口,还连连啧啧出声。

茶茶十分嫌恶地瞥他一眼,撇撇嘴,起身走了出去。

少嬉忙唤她:“你去哪儿?”

“闷得慌,我出去走走。”茶茶头也不回,摆了摆手,已只身走入了夜色中。

游奕灵官使劲儿咽下包了满口的果肉,手肘戳了戳司命:“哎哎哎,快跟过去看看呀,别出什么事。”

司命懒得理会,被骚扰的烦了,只没好气的回了句:“你怎么不去?”

“我可不去。她那脾气,指不定什么时候不高兴了就不由分说地揍我一顿。”游奕灵官心有余悸,摇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我不去,不去。”

少嬉实在看不下去了,站起身来拍了拍屁股:“还是我去看看吧。”说着,已经大步追了出去。

“你小心点!”望着夜色中消失的倩影,司命不放心地叮嘱了声。

“啧啧啧啧啧啧……”

身后,游奕灵官连连啧啧声响起,司命回过头,面上的担忧已瞬间换成了满脸的不悦,沉着脸色凝着他。

“偏心啊,这偏得也太离谱了。”游奕灵官咬了口果子,再一脸怜悯地望向屋外,“小殿下真可怜。”

夜深露重,山林间的湿气较着小镇里重了许多。茶茶沿着小径往前走,穿过一片茂密的芦苇荡,沾了一身的水汽,紧紧贴着肌肤,不禁打了个冷颤。

“不在屋里烤火,你出来做什么?”少嬉紧跟着走上前来,将手中桃子一分为二,一半递给了茶茶,“还挺甜的,要不要尝尝?”

茶茶回头睨她一眼,伸手将那半边桃子接过,只握在手中迟迟没有咬上一口。

少嬉已囫囵着将那半边桃子消灭干净,顺便就着袖口擦了擦嘴,平时学的仪态早已抛在了九霄云外。

“少嬉。”

“嗯?”

“你说,他是不是真的不喜欢我啊!?”茶茶仰起头,顶上繁星点点,正散着璀璨的熠熠光辉。可眼中有些酸酸涩涩的,她忍了好久,才总算是没在少嬉面前失了姿态。

“谁?”

“他。”

“他是谁?”少嬉望着茶茶,却只能瞧见她的半边侧颜,沐浴着暖黄的月光,越发的显得精致漂亮。

茶茶没有再回答,只固执地仰头望着夜空,也不知瞧着什么出了神,余下满腔的苦涩。

少嬉不明所以,等了一会儿也没有再听见一个回答。她也学着茶茶的模样仰头看着天空,可除了皎月与繁星,夜空黑漆漆的,再也没有什么出彩之处。

彼此好一会儿沉默,只听得芦苇荡中有蝈蝈声响着,一声接着一声,很快绵延了一片,实有几分扰人清闲。

夜风凉凉吹过,吹干了眼眶里的湿润,吹散了满腔的惆怅,也唤醒了几分清醒的神志。茶茶垂下头,脖子酸得厉害,可看向少嬉的眸光却是清明澄澈。

感觉有一道目光定定落在自己脸上,少嬉回过头,正好对上茶茶投来的视线,她茫然问:“怎、怎么了?”

“少嬉,我们是好朋友,是不是?”须臾,茶茶没头没脑的问了这么一句。

少嬉正诧异着,却扬唇坚定地回答:“当然了。我们几百年的交情了,那怎么能是虚的。”

“是啊,我一直都是这么告诫自己的。我们是好朋友,你也是我唯一的朋友,我想把所有的好东西都分一半给你。吃的、穿的、用的,甚至是帝父赐的法器我都愿意同你分享。可是少嬉,有一件我不能,也不愿意。”茶茶默默垂下头,收回视线的刹那,眸底尽显一片晦暗。

少嬉怔怔愣在当地,她不明白茶茶所言究竟是何意,她也从未见过茶茶有如此失意、落寞的神情。在她的心中,茶茶是骄傲的,是能站在顶端睥睨一切,发出万丈光芒的女子,她不该是这样的。

“茶茶……”少嬉躇踌着上前,素手顿在半空犹豫了片刻,最后坚定地揽过茶茶的玉肩,笑得没心没肺,“我们可是朋友啊,没有什么东西是不可以分享的。唔,如果是你宝贵的东西,即使我也喜欢,我都是不会去和你抢的。”

因为珍惜这个朋友,所以没有什么是比茶茶这个人还要珍贵的。

茶茶摇头,突然睁着一双明亮的眸子望着少嬉:“少嬉,你喜欢司命吗?”

少嬉被看得一怔,搭在茶茶肩头的手缓缓下落:“喜、喜欢啊。”

“不,你不懂,不明白我的真正意思。”茶茶定定看着少嬉,少见的认真起来,“你说的是喜欢。你可以喜欢很多人,喜欢你师傅,喜欢栖梧上神,喜欢司命,喜欢我,甚至可以喜欢游奕灵官,可那不是爱。那不是爱少嬉。”

少嬉怔怔,张了张口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也不知道你到底是怎么了,我们明明一起长大,我也只是比你大了三百岁而已,可我总感觉……总感觉你有很多事情都不懂。”茶茶有些心烦意乱,“我们曾一起偷偷下过凡间,观察过凡间夫妻的相处;曾一起偷偷看凡间的话本子,高谈阔论里面的爱恨情仇;我也给你讲过九重天有仙娥私配凡人,却被剔了仙骨的故事。你什么都看得明白,看得清楚,可是少嬉,你为什么就偏偏不懂‘情’之一字呢?”

茶茶一番没有首尾的话震得少嬉发懵,久久愣在原地,只任着那些话一遍又一遍的在耳边回响,却是很可惜,她竟一个字也没有听懂。

比如情,比如爱。

她可以同茶茶凑在一处偷看话本子的时候随意评价戏中的男女主,对于那些爱而不得最后殉情的可怜人,除了发出一声唏嘘外,却不明白为什么两个人不能在一起就一定要死在一处,好好活着难道不行吗?

栖梧曾对她说,情是糖,可以让人心里生暖,比吃了蜜饯还要甜滋滋的;可爱却是毒,那是比黄连还要苦,比砒/霜还要毒的东西,它可以叫人生不如死,也可以叫人如行尸走肉一般,活得没有了自我。

栖梧讲起这些的时候眉头紧蹙,却在看着她一脸茫然的时候微微一笑,他说:“幸好你不懂。”

栖梧会摸着她的发顶,笑得狡黠的说上一句:“缺了一根筋,果然是活得比别人开心许多。”

因为缺了一根筋,所以不懂。

因为不懂,所以才会开心。

第44章 芦苇夜谈(二)

“算了。我们出来得够久了,该回去了,别让他们等急了。”

天边夜色更深沉了些,茶茶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浅叹,不再奢望着那遥不可及的回答,匆匆结束了只属于自己一人的独角戏。

要回茅草屋,需得再次穿过那篇芦苇荡。

茶茶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柔软的泥土地上,芦苇上凝结的水珠落在衣衫上、发丝上,晶晶亮亮,宛比水晶更加耀眼璀璨。

“少嬉!”茶茶停下脚步,忽然转身望着仍驻足在原地的少嬉,樱唇微微上扬,“如果有一天你能明白了我今晚对你说的话,你要记得,我们一直一直一直都是好朋友,永远都不会改变。”

茶茶不断强调,忽扫阴霾,银铃的笑声压过一片恼人的蝈蝈声,远比林中雀鸟更加悦耳。

“什么意思?”少嬉挠挠头,遥遥望着身处芦苇丛中几乎被遮没了半个身子的茶茶,忽地也跟着笑了起来,提步追了上去。

两个女孩子欢欢喜喜、有说有笑地往草屋处走,方才还略显得沉重的话题恍然不曾说过,反倒是抢着那仅剩的半个果子追逐打闹。

草屋前,一个身影隐在夜色中来回踱步。茶茶率先见了,拉着少嬉凭着月光细看那人:“那人是不是司命?”

少嬉止了嬉闹声,也跟着眯眼打量了起来:“什么呀,那就是司命。司命!”少嬉扬着手冲那身影喊着,欢欢喜喜地跑了过去,茶茶亦紧随其后。

忽闻声响,那人回过头来,长身而立,可不正是司命!

“司命,你怎么也出来了?”少嬉停在司命正方两步前。

司命左顾右盼,却支支吾吾不曾应答。

少嬉正纳闷,见了走近的茶茶,恍然明白过来:“哦,你是不是不放心我们,所以才在这里等着我们的。”

“是,是。”司命点点头,不自在的笑了笑。

茶茶大步走来,只瞥一眼司命,便径直略过他往前方草屋的方向走去。

两人擦肩而过,茶茶于空气中似嗅到了什么,不禁蹙了眉头:“什么味道?”

“有味道吗?”少嬉一愣,吸了口气使劲儿闻了闻。

窥见茶茶、少嬉似发现了什么,司命忽然脸色一沉,垂下的掌心中渐渐凝聚一团黑气,趁少嬉不备,一掌击在她后背,强大的魔气直将少嬉打飞好远,重重落地。

“少嬉!”

茶茶一声惊呼,她刚分心看了眼少嬉的方向,那方“司命”已再次凝聚掌心黑气朝她袭来。茶茶身形一转堪堪避过,手腕一动,银蛟鞭已赫然出现在手中。

长鞭一起一落带起尘土飞扬,在湿润的地上留下一道不浅的鞭痕,奈何却次次落空,每每只与“司命”差之毫厘便被其躲过。

茶茶气恼万分,又分心着少嬉的伤势,出招之际未免急躁了些。“司命”瞧准空隙,一个闪身近至茶茶跟前,在她始料未及之时,五指指尖突现锐利尖指,对着茶茶便袭了过去,既快且狠。

那五指抓向茶茶,临近身前却恍然划过一道屏障,竟震得尖锐五指齐齐

断裂。“司命”忍着手上剧痛,不可置信的望着茶茶:“那是什么东西?”

“鲛丝天衣。”茶茶随手掸了掸干净的衣裙,一脸桀骜,“没听过吗?真是孤陋寡闻。”

“司命”脸色骤变,见对付茶茶不成,心生一计,忽掉转方向直冲少嬉而去。

“少嬉小心!”

茶茶一声惊呼,还不待她上前阻止,只见天边垂直一道蓝光稳稳打在“司命”身上,顿时掀起周遭一片尘土飞扬。那人被击飞好远,待得重重落地之时,那人哪是司命,竟是先前曾与司命有过交手的赤狼。

栖梧凭空而现,手中一柄折扇横空一劈,赤狼见讨不得好,当即施法遁影了身形。

眼见赤狼逃走,栖梧倒并未穷追,手腕一转,折扇顷刻消失在掌心中。他蹲下身去查看少嬉的伤势,两指搭上少嬉皓腕,须臾后略松了口气,一把将已经晕过去的少嬉打横抱起。

这里离草屋不算远,听见声响,司命与游奕灵官也匆匆赶了过来。他们并未发现赤狼的踪迹,却是瞧见了正欲抱走少嬉的栖梧。

司命忙出声阻拦:“上神请留步。”

栖梧顿步,缓缓转身,眉宇之间戾气骤升,睨着司命的目光也带不善:“怎么,你还想阻拦我?”

“小仙不敢。只是,只是不知道少嬉伤势怎么样了,不如还是将她先抱到草屋里,我这儿正好还有一些疗伤的灵药。”

“是啊是啊,还是先治伤要紧,治伤要紧。”眼瞧着司命手足无措的模样,游奕灵官也只能帮忙打着哈哈。

“不必了。少嬉是逍遥涧的人,她受了伤,我自会带她回去医治,还是不劳烦了。”栖梧沉着脸色,再不肯听司命多说一句,一捏诀,已带着少嬉腾云而去。

茫茫夜色,徒留无措的三人面面相觑。

那晚后发生了何事少嬉再无印象,只醒来后睁眼见得的第一幕,却是逍遥涧自己的闺房中那方嫩黄纱帐。脑袋还有些晕晕沉沉,身子也乏得厉害,少嬉坐起身来,按着颇有几分沉重的脑袋仔细回忆。

“醒了。”

忽有一道声音打断了思绪,少嬉下意识扭头,便见栖梧已径直入了房中,正斜眼睨着她笑。

少嬉掀开被子,草草穿上鞋:“我怎么回来了?你又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唔,这事说来就话长了。”栖梧卖了个关子,将手中的药碗搁在桌上,也顺势拉过身旁的凳子坐下,“先过来把药喝了,我慢慢告诉你。”

少嬉应了声,听话地过去坐下,再端过面前的药碗,吹了吹,小小喝上一口。

栖梧甚是满意,惬意地摇着扇柄:“是这样的。我呢,是前两天回来的,本来是想看看你修习术法修习得如何了,顺便考考你。好家伙,你居然不在。”

少嬉心虚地吐了吐舌头,几乎将整张脸埋进药碗中。

她居然忘了,栖梧走时是布置了功课的,但她却悄悄的跟着茶茶去了凡间,不仅如此还闯了大祸。早知道会旧事重提,她就不该多嘴问这些的。

这下好了,

肯定免不了一顿责罚。

瞧着少嬉真是一脸心虚地模样,栖梧一时心情大好,清了清嗓子,又道:“听说你闯了祸,照理说,我是应该出面替你解决的,但你又知道我这个人吧,修的是逍遥道,早已不过问尘世之事。”

“那你就可以不管我了吗?”少嬉重重搁下药碗,幽怨的瞪着他,“你就不怕师傅回来会跟你算账么?”

“我、我……唉,你做错了事,怎么还成了我的不是了。”栖梧一时语塞,捏着扇柄使劲儿摇了摇,“本来呢,是想给你个教训,打算过两天就去凡间找你的。谁知道昨夜我正睡得正香,忽然就听到有女孩子哭泣的声音,吓得我啊,立刻就惊醒了。”

“然后呢?”

“然后我醒来一看吧,就看见一个女孩子模样十分狼狈地扑倒在我的榻前,哭得那是一个一把鼻涕一把泪的,那小脸花的,啧啧啧……鼻涕都流得老长了。”栖梧边说边拿余光与瞧少嬉,一边还连连匝声,俨然一副颇为嫌弃的模样。

少嬉想了想,抬头看他:“你……是在说我?”

“可不就是你。”栖梧一拍大腿,说得那叫一个绘声绘色,“昨晚你就扑在我的榻前,扯着我的衣袍让我帮你。说你自己闯了大祸了啊,解决不了啊,还说什么……哦对了,你还承诺,说我这次要是帮了你,以后你哪怕为奴为婢都要伺候我,给我端茶倒水,给我捏肩捶腿,把我伺候得好好的,嘿嘿嘿……“

栖梧越说越得劲,脸上笑容璀璨成花,却不见少嬉愈渐暗沉下的脸上。直到一道暖流兜头倒下,那滔滔不绝的声音立时戛然而止。

“少嬉”

一声咆哮震破天惊,栖梧伸手取下罩在头顶的药碗,冲着消失在门口的身影几乎暴跳如雷。

“你这个死丫头,我我我一听说你在冥府出了事,我二话不说就跑去冥府找你,还豁出了面子替你跟冥帝求情,我我、我还满人间的到处找你,替你收拾恶魂,你就是这样对我的,啊?”栖梧胡乱抹一把脸上横流的药汁,一把将折扇掷在地上,气得跳脚。

“你这个没良心的,我为了找你我都两个多月没睡觉了你知不知道。”

“你知不知道我昨晚抱你回来可把我累坏了,我还给你熬夜煎药,你就是这样回报我的一片良苦用心的?”

“枉我一个上神风流倜傥、英俊潇洒,为了你我都瘦了一整圈了,你怎么就不知道心疼人呢?”

底下是栖梧声嘶力竭的征讨声,少嬉却已然一跃上了梧桐树,坐在一截粗壮的枝桠上,两只玉足一晃一荡,看着暴跳如雷的栖梧掩唇笑出声来。

“谁让你刚才口出胡言编排我来着。”少嬉朝他吐了吐舌头,一脸俏皮。

栖梧登时气结,强忍着要把她拖下来暴揍一顿的冲动:“我不就随便开了个玩笑嘛,你至于把一碗药都倒在我头上吗?”

少嬉努努嘴,偏过头不去理他。

“好,好,很好。”栖梧咬牙切齿,“从现在开始,你给我罚抄六千篇小字,不抄完不许离开逍遥涧”

第45章 作祟(一)

那天之后栖梧便在逍遥涧外布下了结界,外人进不来,自然,里面的人也出不去。

自从被带回逍遥涧后,少嬉便再也没有见过司命与茶茶,就连冥界也未来人追究恶魂一事。似乎,一切仿佛又回到了闯下大祸之前,而不久之前经历的种种,又恍似黄粱一梦,如今梦醒,便都不存在了。

那日后,栖梧似有意留在逍遥涧中,竟难得的没有再抛下少嬉一人独自去外逍遥。但每日同少嬉斗嘴耍乐,日子也不算过得太过无趣。

少嬉心里始终有个疙瘩,每日都缠着栖梧问恶魂的事情,栖梧总是三缄其口,各种搪塞。直到有一日少嬉拿了栖梧最宝贝的“竹冽”以做要挟,栖梧这才不得不妥协。

原来,恶灵渊的事情一出后,冥帝便早已派人前去九重天,不算兴师问罪,但也将在冥界发生之事原原本本的述清。天帝当即派出天将下凡捉拿恶魂,再亲自向冥帝赔了罪。冥帝看重面子,更不想因此事累及冥界安生,这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将大事化小。

因着这事是少嬉惹出来的,逍遥涧总要给冥界一个交待。是以,栖梧亲自去了一趟冥界,以自身修为加固了恶灵渊结界的封印,算是替少嬉补过,冥帝这才没有追究。

少嬉略松了口气的同时又思及另一件事,却是不禁在暗自里替自己抹了把汗。

那日栖梧胡言乱语一通,她一气之下将药碗盖在了栖梧头上,药汁洒了栖梧一身,为此,她被罚了六千篇小字。此刻,仍还在苦兮兮地认真抄着。

窗棂支开了半晌,有仙鹤一两只落在窗前,踱步了几回,又展翅飞去。

少嬉提笔写着,手腕已经酸麻不堪,直到最后一字落下,她方长长舒了口气。放下笔,略略活动活动手腕。

“哎哎哎,别偷懒啊。”栖梧适时走来,扇柄敲了敲桌面。

“我都抄了三日了,可不可以休息一下啊,我写得手都快断了。”少嬉转动着手腕,可怜兮兮的望着栖梧,企盼他能怜惜一些。

栖梧嘿嘿一笑,正在少嬉暗喜有戏之时,岂料他又收敛了笑容,正色道:“不行。赶紧写,写不完不许休息。”

“你怎么这样,一点也不知道怜香惜玉。”少嬉忿忿,趴在桌上满面不悦。

“我不懂怜香惜玉?”栖梧瞪大了眼,“我倒是问问你,你犯了错,是谁替你善后的?是谁辛辛苦苦抱你回来的?是谁连休息都没有休息一下熬夜替你煎药的?又是谁不知好歹将一碗药倒在我头上的?还好意思说我,你真该检讨检讨你自己。”

少嬉撅着嘴,不置一词。

栖梧越说越生气,心底一簇小火苗越烧越旺。他使劲摇着扇柄,才勉强令自己舒服了些。

“我又不是故意的。再说了,后来我也道歉了呀。”少嬉直起身,试探般扯了扯栖梧的衣袍,“栖梧,你放我出去吧,我好想茶茶。也不知道出了这件事情,她有没有受罚。”

栖梧冷哼一声:“还有心思关心别人,你还是先担心担心你自己吧。抄不完这六千篇,你哪儿也不许去。”

“你怎么这样啊!六千篇,我得抄到何年何月啊!”望向桌面叠得整齐的一沓纸,整整三天她也才抄了不过百余篇,六千篇,真不晓得什么时候才是

个头。

栖梧才不理她,摇着扇柄已出了房间。

后来的日子栖梧果然是寸步不离地监试着她,连想要偷个懒都不成。

少嬉起初还认真一些,后来日复一日也烦了,想着遥遥无期的一个任务,索性更加懒散起来。写两字,趴在桌上看看外面,或是逗逗展翅的仙鹤,总归是在混着时间。

后来也不晓得是怎么回事,少嬉一天比一天觉得乏力,一天比一天觉得困倦,懒洋洋的也提不起什么精神,人也隐隐的瘦了一圈。起初栖梧还以为她是在偷懒耍滑,除了适时捏着扇柄往她头上敲一记以作惩戒,倒也并未在意,直到有一日……

逍遥涧已连着下了好几日的雨,水汽氤氲包围着整座山涧,雨水打在屋顶,再顺着屋檐滴滴嗒嗒地落在地面。

少嬉提笔写了两字,一时头晕眼花,勉强撑了一撑,却越发的视不清物,写了一字也歪歪扭扭的实在难看。

“栖梧,”笔从手中滑落,少嬉越发的觉得不对劲,回头看向正倚着竹榻看书的栖梧。

“怎么了?”栖梧头也不抬,剥了颗瓜子,再随手将瓜子皮丢掉,道,“是不是又想偷懒了?”

“我、我不太舒服。”

“又来这招,已经没用了。”

少嬉张了张口,终是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来。

身子愈渐无力,少嬉强撑着桌面勉强站起身来,刚迈出一步,摇摇晃晃间险些跌倒,忙撑着桌角方稳住身形。

“栖……栖梧……”

栖梧正斜倚在榻上翻着手中书籍,忽听“嘭”一声,他心中警铃大作,目光顺着那声源处看去,当下丢了手中书籍,一闪身,人已到了少嬉身旁。

“少嬉。”栖梧慌忙将倒地的少嬉揽在怀中,低首见她面色苍白一片,一颗心不由得忐忑难安。

当下抱着少嬉去到榻边,栖梧小心将少嬉安置在榻上,伸手把过她的皓腕,不由得变了脸色:“怎么回事,少嬉的灵力竟然失了十之有九?”

前些日子被赤狼偷袭所伤已经好全,这些时日他也常常弄些滋补养身的汤药给少嬉。照理说,少嬉的身体应该是一天比一天好才是,怎么会在一夕之间几乎失了全部灵力?

栖梧蹙眉思忖,实在是想不出个所以然来。起初他还以为是少嬉故意为偷懒找的借口,没想到是真的病了。不过这丫头也是真傻,明明是真的不舒服竟然还要强撑,她该知道他是口是心非,不是故意为难的。

当下栖梧也心急如焚起来,勉强定了心神,单手捏了个诀,一团蓝色光晕将少嬉紧紧包裹。栖梧闭目凝神,恍然探息到少嬉身上一丝不属于她的气息。睁目,探手取过少嬉腰间的流云锦。

流云锦内有不属于少嬉的异样气息,但这股气息实在熟悉,哪怕相隔整整四万年,栖梧也是再为清楚不过。他两指探入流云锦中,从中摸索一番,准确找到那气息来源鲛珠。

***

十阴山位于极北之处,那里常年隐于黑夜之下,终年不见阳光,乃魔界之人盘桓之地。

栖梧带着鲛珠直往十阴山而去。他甫一落地,魔界将军赤狼已带了七八个魔军候在入口之处,对着栖梧虚虚拱手:“上神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望

恕罪。”

栖梧冷哼,负手背过身去:“叫你们魔君出来。”

“魔君政事繁杂,我等不敢擅扰。”赤狼裂了裂嘴角,显见得是敷衍,“十阴山已近四万年没有神仙踏足,不知上神此番来此,可是特意来找我家君上叙旧的?”

“上次你伤了少嬉,那笔帐还没有跟你算个清楚明白,你还敢拦我?也罢也罢,本上神先收拾了你,再去找你们魔君也不迟。”言毕,栖梧已亮出了手中折扇。

那柄扇既是消遣时所用,亦是栖梧随身兵器。扇是普通物件,只里头困着一上古神蛟的灵识。

数万年前西海有蛟作祟,掀起惊涛骇浪犯下重重罪孽。栖梧正巧路过,眼见人间生灵涂炭,遂与那蛟大战几日几夜,最后虽身负重伤,但却成功击杀了恶蛟。恶蛟身体被毁,灵识却不灭,唯恐其卷土重来酿成更大灾祸,栖梧遂将其灵识封印于随身折扇之上。历经几万载,恶蛟的灵识早已与折扇融为一体,成为一件威力不容小觑的法器。

眼见栖梧亮出法器,赤狼并着身后魔军均作出应敌之势,只两方冲突尚未生起,一人已凭空出现在两方中间。

“远道而来是客,应该和气才是。”魔君子温文一笑,瞥向赤狼的余光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赤狼含恨望了眼栖梧,却是不情不愿地收了兵器。

栖梧却压根不承子这份情,两指间捏着枚鲛珠,扬手丢给了子:“你的东西,物归原主。”

子伸手稳稳接过。鲛珠落在掌心已经褪去了素日那层伪装,小小的鲛珠褪下晦暗的包裹,此刻竟隐现光辉,越发夺目。他瞠目道:“这鲛珠……”

栖梧不耐,脸色更是阴沉到了极点,他咬牙道:“别忘了你与非言的约定。做人还是不要太过于贪心才好,当心贪心太过,最终一无所有。”

子抿着唇不发一言,他定定盯着手中那枚鲛珠,片刻,方微微一笑:“四万年了,我等了四万年,没想到,却等来了她!”

“不许你打少嬉的主意。”栖梧握着扇柄直指子,眸中戾气大盛,是藏不住的杀意。或者,是根本无心隐藏。

赤狼也亮出兵器直指栖梧,两方蓄势待发,各不退让。

僵持许久,子抬手示意赤狼退下,这才含笑望着栖梧,两指轻轻推开临近面门的扇柄:“我同非言有言在先,他替我护住苓儿一缕残魄,我承他的恩情换了六界整四万年的和平。这是交易,我与他两不相欠。”

栖梧微眯了眼眸,暗自揣摩着这话中之意。

须臾,子又道:“非言独来独去,不眷红尘,不动凡心,虽已修了长生不老之躯,与天同寿,但我深知,他很寂寞,很孤独。”

“你……”

“那丫头有点意思。不过,看在她师傅非言的面子上,我不会动她。”子一顿,忽狡黠道,“至少,得在四万年约定失效以后……”

“你最好别打少嬉的主意,我不会让你得逞,非言也不会对你手下留情。”栖梧恨恨剜一眼子,再不同他多费唇舌,默念口诀,已腾云而去。

直至栖梧走后,子立在原地,手中鲛珠益发散着光辉,只唯他眸中神色愈渐晦暗。

四万年了,他的苓儿,终是要回来了。

第46章 作祟(二)

栖梧径直回到逍遥涧,少嬉仍躺在榻上奄奄一息。她体内的灵力已散得七七八八,身子冰得吓人,安静地躺在榻上再不复往日的活泼明艳。

栖梧无奈叹口气,他走到榻前,附身将少嬉上身抱起,长腿一跨上了床榻,于少嬉身后跏趺而坐。掌中凝着雄厚灵力,周遭蓝光大盛,随着栖梧将掌心抵在少嬉后背,源源不断的灵力传进少嬉体内。

神仙自身气息各有不同,勉强传输亦能导致双方走火入魔,示以若非走投无路,无人会行此险招。但栖梧与少嬉却同是梧桐树所结灵果所化,普天之下,除了栖梧,再无人能传自身灵力于少嬉。

少嬉虚弱太过,身上灵力所剩不过一二,再耽搁下去,只怕损了身体,复原再难。除了这个法子,栖梧实在想不出还有其他于少嬉更有益、便捷的办法。

这一坐,便是由日暮到天边最后一丝余晖落尽。一整夜过去,直到天边处微微泛起了鱼肚白,一缕阳光洋洋撒下,栖梧这才收了手。

栖梧下了榻,替少嬉仔细掖好被角,才抬袖擦了擦额上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恍然觉得眼前一阵天旋地转,栖梧险些站不住脚,甩了甩头,才勉强保持了几分清晰。待看向榻上已沉沉睡去的少嬉,苍白的脸颊上已转红晕,气色也好了不少,他方一笑,转身出了房间。

参天的梧桐树枝桠蔓延开来,遮去了头顶的光晕。偶有几缕透过枝桠间的空隙撒下,斑驳的光晕映在栖梧脸上,竟多了几分苍白疲倦之色。

栖梧站在屋前,懒懒地伸了个腰。灵识忽察结界处有异样,他眉心一蹙,一个变幻,不多时,人已至了逍遥涧山脚处。那里被栖梧施法设了结界,一是防止少嬉趁他不察悄悄溜出;二也是不耐外人打搅,索性设了结界一劳永逸。

此刻结界外头一道人影来回踱步,只因背着身,栖梧并看不清人脸。待得那人转身的刹那,栖梧瞧了,更是蹙了眉:“是你?”

忽闻声响,那人倏然抬起头来,正情不自禁着上前了几步,忽又念及结界存在,硬生生止了步子。此人,正是司命。

“我来看看少嬉,还请上神通融。”

“不劳挂心,少嬉好得很。”栖梧冷哼一声,喉咙处传来生涩之感,他忙以手握拳抵在唇边,暗自调理生息,不让司命瞧出异样。

司命似有所察,但见栖梧极力隐藏,心忖这些时日逍遥涧中一定是出了何事,说不定正与少嬉有关。这下司命心中更是焦躁:“那晚少嬉受伤,原是我疏忽所致。我只是想来看看,若有需要的地方,我愿倾力相助。”

“没有需要的地方。”栖梧冷冷拒绝,言辞间丝毫不留情面。

司命脸上挂不住,忍了忍,才道:“小仙不知有何地方得罪了上神,若有,小仙愿与上神赔罪,还请上神见谅。”言罢,拱手一辑。

“没有得罪的地方。”栖梧负手于背,侧过身去,“若真有,大概是你离少嬉太近了,我不太舒服。”

司命大惊,探询的目光落在栖梧身上定定打量,似在思虑着他话中的含义。只是这话说得太过隐晦了些,未免叫人多加臆想,也叫司命一阵胆颤心惊。

两人一阵沉默,周遭只闻鹤鸣声声,以及风穿过竹林的呼呼声。

栖梧负手迎风而立。思念一转,想起自己冲口而出的一句话,再余光瞥向司命的神色,竟也觉得这话暗藏的含义颇多,一时险些笑出声来。

栖梧一拂手,面前薄薄一层实则却坚不可摧的结界瞬间湮灭。司命还是神游间,忽见面前搁在中间的结界倏然破碎,一时抬眼看向栖梧,神色莫名。

“鲛珠的事情,你知道多少?”栖梧忽然开口,瞧着司命眼中的惊讶,他更觉自己猜得不错,“看来,你倒是比我还率先知道少嬉身上藏有鲛珠之事。”

司命垂头:“那鲛珠……本是少嬉偶然间拾得的,我觉得并未有什么不妥……”

“并未有什么不妥?”栖梧忽然加重了语气,想想那人的用心他便气不打一处来,“魔界的东西,你也能让少嬉放在身边?”

“我……”

“你不是喜欢少嬉吗,怎么连她被吸了灵力都不知晓?”

司命张口欲要再辩,倏然回过味来,一脸震惊:“什么?”

栖梧从鼻尖哼上一哼,再次别过身不置一词。

司命正纳闷,仔细想想,却也发现了蛛丝马迹。

当初在小镇之中,少嬉施法以纸人化作自己的模样,于夜里去引出恶魂,不料却中了招。当时他还只以为是恶魂吸食凡人精魄导致魔力更盛,却不曾想,或是在他有所不察之下,少嬉已隐隐失了不少灵力,所以才会轻易被恶魂偷袭,导致昏迷了许久。

经此点醒,司命后知后觉,许是那鲛珠真有问题,否则何故魔君特意来讨,最后却空手而返?原不是顾及非言上神的仙威,而是刻意为之,早有图谋。

“那少嬉现下如何了?”想透其中关节,司命不禁是项背生凉。丧失灵力可大可小,若是被吸干全身灵力,恐回天乏术。

见他担忧是真,流露出的情感亦不掺假,栖梧微有动容:“已无碍,正在休息。”

“那我……”司命本是想进去看看,但转念一想,却生生收回了迈出的步子,“算了。有上神在,少嬉想必不会有事。小仙尚有人间的余事未了,这就告辞了。”

司命拱手一礼,转身告退。

栖梧唤住他:“你真喜欢少嬉?”

司命脚步一顿,身子一僵,忽闻这直白的话,他略略踌躇,便直言道:“若能得佳人倾心,散尽千年修为亦无惧。”

脑海中浮现少嬉笑靥,司命忽觉心头一暖,唇角不自觉微微上扬。

栖梧灵敏的捕捉到,微眯了眯眼:“你倾心佳人,怎知佳人是否倾心于你?”

司命转过身来,四目相对,心不觉跳了一跳。

栖梧幻出折扇,漫不经心地扇了一扇:“下

个月是少嬉生辰,再过一年,便是她的千年劫。据本上神所知,你以凡人之躯拔地成仙,乃是受了南极长生大帝的恩惠。修行不易,且行且珍惜。”

“师傅与我犹如再生父母,可我于少嬉,亦是真心不移。”司命坚定回望,恨不得剜出自己一颗真心呈给栖梧瞧瞧,以此证明自己对少嬉并非是虚情假意。

栖梧“唔”了一声:“修仙不易,过程可谓过五关斩六将,稍有不慎即会落个神形俱消的下场。你是凡人成仙,生前不具仙体慧根,今能有此成就已是造化,更该好好珍惜才是。”

“上神所言在理。可是,这并不妨碍我对少嬉用情。”司命还欲再辩,言下之意是不打放弃对少嬉的感情。

“是不妨碍。”栖梧摇了摇扇柄,忽然定睛望向司命,“且不说少嬉是否会对你动心,至少在此之前,你更该好好保全自己才是。”

司命一怔,不明所以。

栖梧顿了顿,方简简吐出二字:“情劫。”

司命骤然语塞,一时无话。

正如栖梧所言,成仙之途漫漫,成者,与天地同寿,享无边福祉;败者,修为尽散,甚至身形俱灭。其中唯二劫最为难渡,饶是上古神祗都难逃过。

其一为情劫;其二是命劫。

司命深知自己修仙全赖师傅相助,这已经是他的造化,可情劫一事,旁人无法插手。倘若少嬉是他的劫,那么……

往后结果如何司命不敢多想,但要就此放弃少嬉,放弃这段还未萌芽的缘分,他实在下不了这个狠心。

***

逍遥涧外的结界已撤,但最终司命也没有去探望少嬉一眼,只听了栖梧那番话后,终是失神落魄地回了九重天。

栖梧站在林中逗留许久,待他折回竹屋小榭时,少嬉仍在深睡。几乎丧失了全部灵力,虽有栖梧替她传输,但到底是伤了根本。不过,只要好好休息,再辅以灵药,不日便会大好。

那日后,司命再未来过逍遥涧,只不时会请游奕灵官走这一趟,带来几件凡间的新奇小玩意,权当是给少嬉解闷所用。

游奕灵官常来逍遥涧中走动,多是奉了天帝旨意,下至此处奉上请帖。而游奕灵官为人也风趣,每次来都会带上一些逍遥涧没有的东西,恰恰好些东西都正对栖梧胃口,是以栖梧对他倒是比待司命要和颜悦色些。只一点不好,游奕灵官有时记性太差,若一时忘带随身的小册子,好几次来了此处都忘记初衷如何,当真是叫人哭笑不得。

此番生病后,少嬉也算因祸得福,至少栖梧大发善心,替她免去了六千篇小字的惩罚。茶茶偶尔来与她作伴,除了不能擅自离开逍遥涧外,有游奕灵官带来的玩意解闷,日子倒也过得不算太过无聊。

时间一晃过了大半月,不过多时,已到了少嬉生辰。

这一年,她正芳龄九百九十九岁。

还有一年,便是她的千年劫,也是非言许诺会回来的日子。

第47章 诞辰(一)

五月五少嬉生辰,逍遥涧遍地蔷薇盛开,一地粉红绵延十里,煞是夺目。天空云霞飘飘,仙鹤齐鸣,似也在贺着少嬉生辰之礼。

自两日前便有各路仙家相继送来诞辰礼,虽为的是逍遥涧中两位上神的名号,但送来的各色珍玩法器却皆入了少嬉的囊中。

茶茶也是几日前便来了,携着随身侍婢丹儿一直宿在逍遥涧中。因着来往送礼的人多了,栖梧早早地便遁了人影不知去哪儿偷闲,偏偏只留下少嬉这么个不晓人情事故的。

好在茶茶带来了丹儿,便只将送迎并着收纳之事一并交给了她。而丹儿是个细心的,招呼来往仙者一应皆是妥当,趁着得空儿之际还将贺礼一一点清并造册入库,倒是省却了少嬉不少麻烦事。

少嬉、茶茶坐在梧桐树一截粗壮树干上,两个小丫头并肩而坐,虚晃着两只小脚丫一荡一荡,手里还拿着个蟠桃吃得津津有味,不时望一眼底下忙得不亦乐乎的丹儿。

“哎哎,”茶茶咬一口桃子,拿着手肘戳了戳少嬉,“今年你收的礼,好像比往年更多了些。不但帝父,今年就连冥界都送了礼来。啧啧啧啧,果然还是大神的面子好使。”

“天帝送礼是碍着我师傅和栖梧的面子,与我无关;冥界就单只是小叔叔送了礼来,指明给我的,与他们无关。不一样,不一样。”少嬉嘴里包着满口的果肉,说话含糊不清的,心里却跟个明镜似的,剔透得很。

茶茶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倒也不再纠结这些。左右是真心贺礼也好,亦或是为了借着此事讨好两位上神也罢,都无所谓,反正最后都成了少嬉的东西。

“对了,我都来了两天了,怎么也没见到栖梧上神?”茶茶左右看看,十分确认此刻栖梧并不在逍遥涧中。

少嬉咬一口果肉,使劲儿咽了咽,才道:“栖梧喜闹不喜静,但却不喜欢那些个阿谀奉承之辈,所以早早的就跑得没影了。至于现在嘛……”少嬉佯作四下看看的模样,待找了一圈没找着,便只耸了耸肩,“我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可能,被狼给叼走了吧。”

两人一对眼,起初一愣,随即皆仰头哈哈大笑起来。

底下一条长案横七竖八堆着大大小小不少的贺礼,每一件皆是精心包装,可知里头贵重异常。丹儿正埋头清点,看似不大的年纪一天里已经皱眉多次,却仍尽职尽责地做着手头上的事情。

恍然间听得头上一阵欢声笑语,思绪骤然被打乱,她仰头看着并肩坐在树枝上哈哈大笑的两人,作出一副苦大仇深状:“小殿下、少嬉仙子,二位行行好可怜可怜我这小丫头好不好。这……这哪是一个人能够干完的事啊?”

丹儿摊手,一脸的心如死灰。

树上的两人止了笑语,齐刷刷的看下来。除了丹儿面前的一条长案上,两边地上更是堆放着无数的锦盒,一眼望去直叫人眼花缭乱,也着实是苦了她了。

少嬉咽了口唾沫,再咬一口蟠桃,忽地跳

下了树,落在了丹儿身旁。她抬手拍了拍丹儿的肩,指着满地的贺礼的道:“辛苦了辛苦了。这儿,所有的东西,喜欢哪一件我送你,就当你的劳务费了。”

“真的?”丹儿登时喜笑颜开。

少嬉霸气一挥手:“那是,随便挑。”

丹儿登时眉开眼笑,两只眼睛打量着堆成山的贺礼,里头亮晶晶的,散着兴奋的光芒。

茶茶柳眉一蹙,也跳下了树:“平时是我太惯着你了,叫你做个事都推三阻四,还怨声载道的。”

茶茶声音一沉,丹儿登时笑容凝结在脸上,默默垂了头,俨然是委屈至极。

少嬉站在一旁有些不知所措,只能咬口果肉压压惊。

“这么点小事都办不好,我还留你在身边做什么?难不成,还要我像公主一样供着你?”茶茶出言咄咄逼人,眼见着丹儿又要似模似样的落下泪来,当即脸色就更是阴沉了几分,“赏赐没有,事倒是一大堆。你爱做不做,九重天有的是要排着队做的。”

“小殿下,奴婢不是那个意思。”丹儿怯生生开口,眸间两团晶莹流转,眼风一转,忽然看向了少嬉。

丹儿眼风使来,少嬉差点儿一口果肉哽在喉间。这这这,不是明摆着让她求情嘛!再看一脸愠怒的茶茶,这求情的话在腹中几经徘徊,却愣是一时没能说出口。

“那个、我看、要不……”

“你不用替她说情。”

少嬉才刚开了个头,茶茶已经肚明:“当初一众刚升仙的小仙蛾中,我一眼就挑中了她在瑶华宫伺候。本来是觉得她身上那股子机灵劲儿跟我倒是挺像的,所以才留下了她。却不成想,依着我不拘繁礼,她倒是开始作威作福了,在瑶华宫我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现在到了逍遥涧竟然还敢跟你甩脸子。”

茶茶越说越生气。丹儿在瑶华宫仗着是近身伺候小殿下的人便自持高人一头,宫里数个新来无根基的小仙蛾都曾被她使唤、欺负过,因着不敢明里告状,便一直忍着。要不是偶然一次她撞见一个小仙蛾躲在园子里掉泪,再听了她的哭诉,还当真不知自己竟成了那为虎傅翼之人。

那时候她便挺生气的,但又念及丹儿到底是自己一手提拔,又跟在身边伺候多年。念着那么一点微乎其微的主仆情分,厚待了宫里那些小仙蛾,又给了丹儿一个教训,才算轻轻揭过此事。

这下倒好,丢面都丢到逍遥涧来了。传言开去,岂不是叫四海八荒都知道她这个小殿下御下不严,贻笑六界?

“小殿下,奴婢知错,奴婢再也不敢了,奴婢、奴婢肯定好好的办好差事,服侍好殿下。”丹儿伏于地上,头重重低着,声音凄凄,“请小殿下再给奴婢一个机会。”

“大好的日子你在这儿哭哭啼啼的做什么,晦气。”茶茶一跺脚,一挥手,“去去去,滚回九重天,待我回来再行处置。”

丹儿不可置信的抬头,泪眼汪汪,真是我见犹怜。

偏茶茶就见不得她这副模样,杏眼一瞪:“还杵在这儿丢人现眼,扫我的面子么?”

丹儿一惊,还欲再求饶,但转念一想,再如此下去自己断然是讨不了好的,便连称不敢,灰溜溜地返上了九重天。

待得丹儿走后,逍遥涧立时安静了下来,加上身旁怒不可遏的茶茶,倒是显得有那么几分煎熬。

少嬉黑珍珠般的眼眸转了一转,望了望四周,再低首看了看手中的蟠桃,最后才定睛落在了茶茶身上:“那个、其实,我觉得吧,是不是有点太严厉了?”

茶茶倏然转过身来,精致的小脸氤氲着怒火,倒是突然的转身将少嬉唬了一跳。

茶茶张了张口,本是要将瑶华宫那些个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说给少嬉听的,但一想,估摸着她也听不懂,索性摆了摆手:“罢了罢了,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小把戏。”

“嗯哼!”

“少嬉我告诉你,你可别瞧着有些人一脸和善就认为她是真和善,多的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茶茶拉着少嬉的手,一副语重心长的模样,“你别看丹儿平时一副好像娇娇弱弱的模样,实则背地里手腕可厉害着。”

少嬉咬着蟠桃,睁着一双无辜大眼:“那你、那你还把她留在身边?”

“我……”茶茶被哽得语塞,眨了眨眼,突然气恼道,“我眼瞎啊。居然被她蒙蔽了这么久,现在才看明白。”

少嬉默默啃着蟠桃,识趣的不去触这个霉头。

半晌,茶茶忽然转过身来,脸色愁色尽散,跟阴转晴似的,拉着少嬉的手笑道:“不说那些个小蹄子了。我还给你准备了礼物,走,我带你瞧瞧去。”

“这不是礼物吗?”少嬉摊开手,手心中正是她啃完后留下的桃核。

茶茶嫌恶地瞥了一眼,一把拂掉:“哪有礼物送桃子的?”

“可这是蟠桃啊!”

“那又怎么样,偷来的怎么能算。”茶茶低低呢喃,听得少嬉一脸迷糊,不待她细细琢磨,茶茶已经拉着她进了竹屋小榭中,“走走走,我带你瞧瞧去,你肯定喜欢。”

少嬉被她扯得一个酿跄,险些跌倒,只好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进了房间。

进屋后,茶茶熟门熟路地走到一个柜子前,打开盖子,再摸索一阵,翻出了一个沉香木做的精巧盒子。

“打开看看。”茶茶走到桌前坐下,将盒子推到中间,再一脸希冀的望着少嬉。

茶茶做的神秘,这两日来竟是一点风声也不曾露,眼下竟从自己的闺房中翻出了这么个盒子,着实是叫少嬉吃惊不小。

“这,是送我的?”

“当然,我准备了好久呢。我向你保证,你肯定喜欢。”

少嬉笑了笑,伸手将盒子打开,却是盯着盒里的东西好久,半晌都没有拿出来一看。

茶茶等得不耐烦了,索性直接伸手过去,二话不说已将盒中之物取了出来。

第48章 诞辰(二)

茶茶将所送诞辰之礼自盒中取出,原是一件女子衣衫。她将衣衫塞到少嬉怀中,不由分说便推着她往内室屏风后走去:“快去换上让我瞧瞧,肯定是美艳不可方物。”

少嬉拗不过她,便抱着衣服老老实实地转入了屏风后。

茶茶在外等候,骤然想到了什么,冲着里头一喊:“我刚在外头看见有东海送来的明珠手钏,我去拿来给你瞧瞧,说不定正配你的衣服。等着啊。”言罢,已兴冲冲地夺门而出。

前来送礼的仙家都早早地来过了,因着逍遥涧中两位主事的上神都不在,只余了一个尚不满千岁的娃娃,多少冲着二位上神来的仙者都只得悻悻而归。司命并着游奕灵官专挑了众人都不在的当儿才腾云而来,是以才姗姗来迟。

仙云散去,现出两道翩翩身影。游奕灵官率先瞧了满桌子的贺礼,惊讶得张大了嘴,已迫不及待地扑了过去,就着满桌子贺礼一一翻看。

逍遥涧内静悄悄的,只余游奕灵官捣腾上贺礼的声音。司命心不在此,环视四周,周边静得连个人声也不闻,一点儿也无生辰该有的喜庆,不免讶异:“少嬉呢?怎么一个人都没有?”

“不知道,许是在屋里待着吧。”游奕灵官无暇顾及别的,也不知翻到了什么大为惊讶,听见了也只是随口敷衍,“你熟门熟路的,自个儿去找她吧。我且看看这么些个好东西,看有没有什么好玩的。”

司命无可奈何,撇下游奕灵官,径直往着少嬉的闺房踱去。

这里他的确常来,对此处的一草一木更是十分熟悉,料想少嬉不在外头迎客,八成是在房中偷懒。天空日头正盛,想来,也正是犯懒小憩的时候。

少嬉房门大敞,司命驻足门前,遥望四周却无人影,于门外唤了两声见无人应答,再三踟蹰之下,还是迈步入内。

屋里简洁,布置干净爽利,除了桌上置着一方沉香木盒,遥遥一看,再无人影。司命折身欲走,忽闻屏风之后有细微声响,随着传来女子娇俏的声音。

“茶茶,你看我的衣服是不是有点……”未出口的话语哽在喉间,少嬉一怔,视线落在屋中所立的人影身上,随即大喜,“司命?你怎么来了?”

司命怔怔凝着少嬉,将她从头至尾仔细打量,半晌挪不开眼。

少嬉往日最爱穿些娇俏些的衣裳,眼下身着一身白净的雪衫,虽无别的颜色艳丽多姿适合娇俏少女,但鲜见她着白裙,愈发衬得肌肤胜雪,更添空灵。

少嬉见他目不转睛地凝着自己,顺着视线打量自身:身上衣裳是茶茶所赠,衣料轻薄,触之极滑似风云穿指尖而过;肩上及腰间以银线绣着朵朵花瓣,栩栩如生,也不突兀,反衬得相得益彰;腕间以同色绸带束住,轻便间亦显三分俏皮;腰封轻束,正勾勒出少女姣好的身姿。

有佳人,容华若桃李,亦不过如是!

两厢无言,恰巧茶茶取了东西返回,见着突然驾临的司命也是

一愣:“司命,你什么时候来的?”

司命骤然回神,惊觉自己失态,忙错开目光。

茶茶正纳闷,待回想方才司命的模样,略一思忖便明了:“我送的贺礼,怎么样,漂亮吧!”她笑嘻嘻上前,亲昵地挽住少嬉的手臂,引着她往屋外走去,“还有更奇妙的,跟我来。”

茶茶挽着少嬉出了房间,司命亦低头跟着一道出来。

日头正好,阳光透过树影斑驳撒下。茶茶将少嬉望着阳光落下处一推。光晕落在少嬉身上,顿见衣裙流光溢彩,泛着星光点点,妙不可言。

那厢游奕灵官也注意到此处,见此情景已忘却手下动作,连连赞叹:“好漂亮!”

茶茶得意地一扬下巴:“那是,也不瞧瞧是谁送的。”

游奕灵官抚掌踱步走来,目不转睛地盯着少嬉:“小殿下为了少嬉的生辰,还真是煞费苦心呐!瞧这手笔,若非小殿下亲自出面,怎能得来这一件衣裙?”

“此话怎讲?”司命不解。

游奕灵官瞥他一眼,极是有那么几分嫌弃:“你没瞧出这是织女亲手所织吗?且不说如何请得动织女出手,光这织衣所用的丝,我瞧着便不是一般的丝吧。”

“哟,你这眼光可真够厉害的呀!”茶茶不禁高看一眼。

“过誉过誉,实不敢当,不敢当。”游奕灵官拱手一揖,实难掩自豪之态。

茶茶轻扬下颌,也省得理他。

少嬉听他们说起,也颇是好奇:“这丝线我却未瞧过,你至何处寻来的?”

“这个嘛……”茶茶有意卖着关子。

她踱步到少嬉身旁,抚着她身上这件似云般轻薄,如星般耀眼的衣裳,略顿了顿,才道:“昆仑之巅仙气缭绕,有流云升腾,似云、似雾,比雪白,比星子耀眼。”

“请说重点。”游奕灵官皮笑肉不笑,一脸恭谦。

“哦。其实就是我前段时间思虑着该送什么礼物给少嬉才好,正好有一日想起,小时候曾同帝父去过一趟昆仑,便想起了顶上的流云。我特意去过一次,取来了一些,并找到了织女,请她用天梭为我织一套衣裳出来。不过说容易也容易,也难也难,为着这么一件,我前前后后可跑了十多次昆仑,做坏了六七件衣裳,最后才得了这么一件。”

“这件衣服很漂亮,我很喜欢。”少嬉抚着腰上垂落的丝带,盈盈一笑。

“是吧,我就说你肯定会喜欢的。”得少嬉一句肯定,茶茶无不是得意万分。

“可这又是什么花,我倒未在逍遥涧中见到过。”少嬉抚着衣裳上以银线所绣的花卉,精致万分,却从未瞧见过,一时到辨不出这是何物。

“是桃花。”不待茶茶回答,司命已抢先一步道出。

少嬉了然般点了点头。也难怪她瞧不出,逍遥涧中多是绿竹一类,鲜少有花卉,只因师傅不喜,是以逍遥涧中从未种过桃树,她自然是辨不出的。

司命举步走向少嬉,含笑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这件衣服很漂亮,也很适合你。少嬉,你今天真的很美。”

蓦然得了夸赞,少嬉脸颊顿升起一片云霞,脸红红般低下了头:“谢谢。”

司命拿出随身带来的盒子,将盒盖打开,里头静静躺着一支玉兰钗。他取出珠钗亲自簪于少嬉髻中,玉兰钗素雅,趁着衣裳反倒更添几分雅致。

“看来这份礼物选得真是不错,与你的衣裳很是相衬。”司命叹道,忍不住又打量了少嬉几番。

少嬉摸摸头上珠钗,始终红着脸不曾说话。

茶茶从旁看着,登时一股怒气由心底升起,半是委屈,半是生气:“往年生辰你送我都只送珠子,都送了一千年了,也不见变个花样。怎么一到少嬉就年年不同,次次变着新花样,也太偏心了。”

茶茶扯着衣角不断嘟囔,声音不大,却正好让在场三人均听了个清楚。一时空气中也凝结了几分尴尬,谁也没有率先打破。

游奕灵官瞧着势头不对,于是赶紧打着哈哈:“那啥,我也给你准备了一份,所谓礼轻情意重嘛,别嫌弃啊。”

将盒子递给少嬉,少嬉打开一看,里面原是一只紫毫笔。

游奕灵官适时插话进来:“听司命说,你常常被罚……”少嬉一记厉眼瞪来,游奕灵官忙讪讪着改了口,“不是,我是说,你常常练字,总得有只好笔不是,否则写字不顺手嘛。”

少嬉努嘴不说话,但到底是没有往心里去。合上木盒,对游奕灵官道了谢。

“以前就听说少嬉的厨艺不错,不知道今天我们有没有这个口福呐!”游奕灵官摩拳擦掌,狡黠笑着。

登时少嬉一扫不快,笑言道:“还没有做。不知道你们喜欢吃什么,告诉我,我都会做。”

“呀,这么厉害啊。”一听吃的游奕灵官顿时两眼放光,“这女神仙里会做饭的,应该就你一个吧。听说你手艺不错,哪个是最擅长的,我们都不挑食。”

少嬉望向司命与茶茶:“你们有什么特别想要吃的吗?”

“你管他们做什么,他们都不会吃。这事你还得找我,我可是这方面的行家啊。”游奕灵官一步跨来挡住了少嬉的视线,扯着她手臂边说着边往后厨的方向走,“之前去人间吃过一道菜,叫什么来着……哦对了,叫白斩鸡。啧啧,那滋味快别提了,你会吗……”

两人说话的声音逐渐飘远,徒留下的二人之间更添几分不自在。无言许久,司命决心打破这尴尬局面,遂道:“游奕灵官粗手粗脚的恐会添乱,我先过去瞧瞧。”

言罢,司命大步流星往着后厨的方向走。

身后,茶茶几次张口欲言,终是未出得声,已见司命消失在了拐角之处。

清风吹起衣角,茶茶登时红了眼眶,一股酸楚自心间蔓延开来,顿时不是滋味。

“你就这么不想单独跟我呆在一起吗?”

第49章 讨好(一)

九重天上仙雾缭绕,琼楼玉宇接连不穷。瑶华宫隐在层层仙宫之中,由碧澄澄的玉石造就,万千瑞气萦萦绕绕,妙不可言。

瑶华宫中仙娥不知凡几,为首仙娥丹儿以不敬之罪被贬去看守镇妖塔。随之补上的,是天后亲自选出,名唤绿荷的仙娥。

这日,绿荷捧着一碟果子穿过玉廊,徐徐走入一座水榭之中。她立于水榭之外行了一礼,未得回应,只得小步入内,先将盘子放下,适才盈盈唤了声:“小殿下。”

茶茶充耳不闻,趴在桌上不知瞧着什么出了神,就连枕着的双手已经麻木亦未动容。

绿荷又接连唤了两声,茶茶似是不耐,微蹙了眉,却并不应答。

“小殿下回天宫已有数日,却终日闷闷不乐,可是在少嬉仙子的生辰上受了气?”绿荷打量着茶茶的神色,小心翼翼地问出口。

自那日带着丹儿去了逍遥涧为少嬉仙子庆贺生辰,小殿下回来后便发落了丹儿,平时多有宽恕,这次却雷厉风行的整治了一番,还派去守了镇妖塔,那可是个苦差。若仅仅只是这样也就罢了,偏向来活泼的小殿下近来却足不出户,说话少了,欢笑也少了,怎能不叫人担忧。

茶茶重重叹息,偏过了头去:“少嬉生辰,我高兴都还来不及,谁又会给我气受。”

“那小殿下又何故闷闷不乐?”

茶茶霍然坐直身盯着绿荷,几番张口欲言又止,最后却只摆了摆手,起身去到凭栏处,弯了腰去够水里的荷叶。她几番伸手都够不着,更是气鼓鼓的一踢凭栏,登时疼得她眼泛泪花,捂着脚直气得不行。

“连你都欺负我。”

茶茶情绪一触即发,憋了几天的委屈如决堤般一泄而出,竟盈盈落下泪来。

绿荷早已过来查看她的伤势,陡然见着茶茶脸有泪痕,不禁一骇,慌忙递了巾帕过去:“小殿下因何落泪?若被旁人瞧见,传至天帝、天后耳中,岂非不是叫他们担心?”

绿荷是天后安排过来的,成仙时日虽不长,但因一直伺候着天后,倒也修了个沉稳内敛的性子。她只因知晓茶茶最不乐意双亲念叨,固有此话。若此事被天后知晓,少不得是要来一问再问的。

茶茶果然听话,接过巾帕匆忙拭去泪痕,吸了吸鼻头,这才勉强压下那股子翻涌的委屈。

“小殿下若有心事无处可诉,奴婢虽愚笨,倒是个嘴严的。”绿荷扶着茶茶坐下,唇边浅浅笑意上扬,不似丹儿般张扬,倒也沉稳得令人不禁多了几分放心。

茶茶一直望着绿荷,久久不置一词。

原先有丹儿在身边服侍,二人脾性相差无几,茶茶也愿意与她说说一些烦心事。但近来丹儿却是越来越不像话,与其让别人抓了错处告至天后那儿受了严惩,倒不如她自己先发落了。守镇妖塔虽是个苦差,但总好比过被断了仙根要好。

打量般望着绿荷许久,茶茶终是不曾出声一言。她其实是不怎么信

任绿荷的,毕竟是母后指定派来的人,她也担心绿荷会将此事告诉母后。以母后的性子,即便她不愿,多少也是要插手进来,反倒不好。

眼瞧着茶茶眸中逐渐暗沉下去的光亮,绿荷若有所思,旋即明了,含笑道:“小殿下可是担心奴婢会将所听来的话告诉天后娘娘?”

茶茶深深望她一眼,不置可否。

“若是如此,小殿下可当真是多虑了。”绿荷微微垂头,明知茶茶正审视着自己,她亦从容,“自奴婢来的第一日,天后娘娘所交待的,无不是让奴婢好生伺候着小殿下,忌多言、忌多问、忌多听。奴婢从前跟着天后娘娘一心服侍,如今跟了小殿下,自也是以小殿下为先,安分守己,绝不敢有二心。”

茶茶低眸,绞着袖口上薄薄的轻纱,并不应答。

绿荷微忖,忽屈膝而跪,倒是将茶茶吓了一跳,忙拉着她要起来:“你这是做什么?”

“奴婢来侍奉小殿下虽是领了天后娘娘的旨意,但也一心是为着小殿下着想。小殿下倘使不信任,可遣奴婢离开瑶华宫,再选个信任的进宫伺候,奴婢绝无怨言。”绿荷深深下拜,以手抵额,拜了大礼。

“我没说不信你,你快快起来。”茶茶伸手拉了绿荷一把,绿荷听着她语气沉沉,不敢过于造次,便顺势起身。

茶茶深深望她一眼,遂颓坐回凳上:“我倒不是非要怀疑你,只是这些事情,不宜让母后知晓。”

绿荷颔首:“奴婢明白。奴婢既奉小殿下为主子,自然守口如瓶,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一个字也不会说出去。”

茶茶扭头看着绿荷,见她说得信誓旦旦,心下便软了两分。何况她憋在心中多日,确想找人好好说说话。

“坐吧。”

绿荷双手交付于胸前,不敢应坐。

“没事。在我这,不必拘这些个繁礼。”茶茶拉着她坐下,低头理了理裙裾,颇有几分惆怅地叹息两声。

“看样子,小殿下确是有烦心之事。”绿荷善会察言观色,但初来乍到,又是自天后宫中被调来的,唯恐被以为是故意为之,是以并不主动相问。

茶茶张口欲言,末了却是重重叹息,伏在桌面久久不曾言语。

“恕奴婢多嘴,九重天上多有传言,说小殿下与司命上仙……”绿荷一言未尽,那厢茶茶已经抬起头来定定凝着她。绿荷非但不避,反倒直面迎着茶茶投来的目光,更添几分磊落。

这事在九重天上原也不是什么秘密,只是碍着天帝与天后的颜面无人敢当面置喙,不过偶尔在背后议论两句也就罢了。小殿下性子张扬,言语行事都是直来直去,难免不叫人看出端倪;相反司命上仙却是一向清冷孤傲之人,除了南极长生大帝,平时也只与游奕灵官一人多有接触。是以,这种谣言不过传过须臾,便尽数烟消。

绿荷此次直言提起,便是断定小殿下闷闷不乐数日,想来便是与司命上仙有关了。

“你跟丹儿,还真是不太一样。”茶茶敛去眸中精光,再次伏于桌面,对于被绿荷窥破心事,她竟是反倒松了口气,“丹儿比你活泼一些,但总是会按着我的喜好来说话行事,更像是奉承;你虽寡言少语,但心思却比她通透许多。你若一心为着我不起二意,我倒是乐意跟你说说心里话。”

绿荷含笑点首。

茶茶长长舒了口气,仍旧伏在桌面上,只换了个姿势,空出一只手遥遥指着寝宫的方向:“你来了些许时日了,应该看见过我屋里大大小小的盒子了吧。”

绿荷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看去,只看得一座辉煌的殿宇,但却清楚的知道茶茶所言何意:“是,奴婢看见过。”

“那是司命送的。我时年一千两百岁,他就送了我十二颗明珠。”茶茶垂了手,想想心里都泛着酸味,“我每年生辰他都送珠子,从无变换,就连呈上明珠的盒子与往年都是一模一样,毫无新意。”

神仙寿命远比凡人长得太多,多数神仙是不会如凡人一般一年过一次生辰,通常都只是一百年才过一次。但是也有例外,比如少嬉仙子,只因千年劫快来临,是以才会在九百九十九岁生辰当日庆上一次。

“你说他一个九重天上的神仙,哪儿来的这么多海里的东西。还次次都送一样,也不嫌腻。”

“奴婢倒是听说,司命上仙与南海大殿下素有交情,或许……”绿荷言止于此,瞧着茶茶愈渐阴沉的脸色,识趣的没有再继续往下说。

“可他送少嬉的就很费心思,且每每都不一样。”茶茶拍桌而已,隐忍的怒火终是再无法容忍,加着酸酸涩涩的味道,直快将人给逼疯。

绿荷见她失态,恐此处太大动静会引来注视,便忙拉着茶茶坐下,好言劝慰:“小殿下何必置这个气。您贵为公主,是天帝、天后的掌上明珠,想要什么东西没有?司命上仙恐是觉着四海八荒内的珍宝瑶华宫都应有尽有,是以才没什么特别好送的。”

“可是他送少嬉的就从来不是珠子。”茶茶怒不可遏。

话至如此,绿荷心下倒是明了几分。

原是争风吃醋,是以才会躲在宫中闷闷不乐。也难怪了,一面是心上人,一面是相交甚笃的好友,这生谁的气都不是个理,两相难办,倒是为难了自己。

左不过是少女的懵懂心思,倒是无伤大雅。绿荷笑笑,认真的问茶茶:“小殿下且说说,是否是真的倾心于司命上仙,非他不可?”

茶茶一愣,旋即红着脸垂下了头。

答案已呼之欲出。

“那小殿下何不告知天帝?”绿荷有意道,“依着天帝对您的宠爱,保不准会成其好事呢!”

“千万不要。”茶茶当即反驳,“你不知道司命的脾性,他若不喜欢我,纵使是帝父下旨了,他也不见得会乖乖遵从。我是真心喜欢他的,自然也想他能真心待我。若不能,我宁愿不要,也不要他恨我。”

第50章 讨好(二)

茶茶虽平时大大咧咧,但心思却是剔透。尤其是在司命身上,她费了不知多少心思,又怎会不知如此非但不能换得司命一颗真心回应,只怕逼急了,司命恨她是小,冲撞了帝父,便是谁也救不得了。

她是宁愿要司命平平安安,也不要他落得个神籍尽消、仙根齐断的结果。哪怕只要从旁远远看着,只要他无恙,便也足矣。

绿荷听着茶茶的话半晌不语,须臾,才缓缓开口:“小殿下年纪尚轻,天帝天后又宠爱非常,难免会使些小性子。小殿下只恼司命上仙送的生辰贺礼不及少嬉仙子,可小殿下可有曾送给司命上仙何物?”

茶茶默然,脑海中转过半晌,却是默默垂头,久久未置一词。

绿荷心下了然:“小殿下心仪司命上仙,九重天上虽时有闲谈,但终究不过是空穴来风,无所凭证。司命上仙居三重天,不常来九重天上走动,即便为着公事来了,也是从未到过瑶华宫。”

“是这样的。”茶茶连连点头。

绿荷微微一笑,又道:“小殿下身份贵重,仙者们自是不敢当面议论的,倘使司命上仙曾听过一嘴,但此事终究是人云亦云。小殿下从未当面表明过心迹,或可送过能表露心迹的物件?”

茶茶垂下头,眸里暗淡无光:“司命生前是凡人,因着南极长生大帝的缘故才得仙缘渡化成仙,生前之事,早已饮了一碗孟婆汤归却前尘了。他生前之事均被长生大帝抹得一干二净,司命不记,自然从未过过生辰,我亦是不知。”

“那倘使要送表明心迹之物,小殿下会送什么?”绿荷突转话头,却是问得茶茶一愣。

瑶华宫位九重天,玉石凭栏,画栋雕梁无一不精美;宫里珍玩玉宝堆砌成山,数不胜数。可若真要从中挑一件送与司命,茶茶思来想去,却实不知送何物为佳。

绿荷似瞧穿了茶茶的心事,却只但笑不语。她虽来瑶华宫时日不长,但胜在手腕铁力,心思奇巧,早已将这瑶华宫上下摸透清楚,自也知晓小殿下所为难是何事。

的确,瑶华宫中珍宝无数,多数天帝赐下,亦或各方仙使送礼,虽样样皆是珍贵,但总是少了几许情味。就好比小殿下生辰,司命作为仙者亦需得献礼。一次两次重样倒也罢了,但次次皆是同一物,未免敷衍之意太重。

她不常去三重天,也与司命上仙并无交情,平日也不过只是从各种仙娥的口中听过一耳。后来她被派遣来瑶华宫伺候小殿下,事前自会做足准备,自然其中,也包括了司命。

此人生前为凡人,并无仙根,死后却因缘际会拜了南极长生大帝为师,后被渡化成仙,此乃缘;虽领着长生大帝弟子的名号,但能在二十四星中占据一席之地,想来也必是有些本事;听说为人向来孤傲,不贪红尘,不善攀附,倒也是个安稳过生的人。若小殿下嫁与此人,倒也不必担心会受委屈。

但只一事绿荷却也心知肚明,她扭头看向茶茶,沉默须臾,终是没能轻易开口。

“听说小殿下会做桃花酥,手艺比仙厨还要强上几分

,连天帝尝了也是赞不绝口。”绿荷开口。

茶茶叹息,重重垂下头去:“我也只会做这个了。”

那还是天后仙诞之时,她为讨母后欢心特意去学的。仔仔细细算下来,除了这么一个桃花酥,她别的竟是什么也不会。空领着一个小殿下的名号,偏偏仅会的,却还是个拿不上台面的本事。

茶茶叹气,双手托腮,一脸苦恼的望着远处。

绿荷温婉一笑,见茶茶目光投来,她只作常状,温声道:“礼物不在贵重,在于心意。小殿下是天帝血脉,身份贵重自不必说,还有什么是比小殿下亲手所做桃花酥来得更珍贵的?”

茶茶心下动容,却始终拿不定主意:“可是,他会喜欢吗?”

“司命上仙喜不喜欢,奴婢可不敢说。但送了,起码能知结果,不送,”绿荷一笑,定睛与茶茶对视,“便是什么也不可得知。小殿下可有胆子,或试上一试?”

绿荷将话已然说到了这个份上,况茶茶也是个要强的,当下便有了些许动容。她心中悸动,望着绿荷的眸中跳跃着几许蠢蠢欲动,但是良久都没有下定决心。

绿荷知晓她心中已经有了决断,便不再继续进言。起身,告礼后便准备退下。

“绿荷。”茶茶出言唤住她。

绿荷住步,转身,状作惊异般望向她:“小殿下可还有什么吩咐?”

茶茶张了张口,似下了重大决定般,方道:“你且去将材料备着,我稍后就来。”

绿荷心如明镜,当下领了旨意。茶茶复又唤住她,起身上前,望了望四周,才低声道:“这事我不想太多人知晓,你且悄悄去办。”

绿荷含笑点头,随即去了。

瑶华宫偌大,因茶茶也是个贪吃的,所以特在后头僻处一间以做厨房。茶茶素不爱沾染这些,这次为着心上人洗手作羹汤也是难得,虽身边只有一个绿荷打点下手,但也做得有模有样,不多时,已将桃花酥做好。

绿荷特特从宫中找来一个雕花的楠木食盒装就,待得确定一切无误,二人这才出了瑶华宫。

刚出瑶华宫,途径太液池时,茶茶遥遥见着游奕灵官捧着一卷书走来。她初时不曾出声,待得游奕灵官捧着书卷径直从自己身旁走过时,她这才发觉游奕灵官竟专注于看书竟未发现她。

茶茶气恼,双手插腰对着那后背唤道:“游奕灵官,哪儿去啊?”

身后略带几分阴恻恻的声音响起,游奕灵官陡一激灵,回头见是茶茶,初时微怔,待确认无误了,方合上书卷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来,含笑道:“原来是小殿下。”又瞧了眼绿荷手中捧着的一方食盒,“这是准备去哪儿啊?”

茶茶顺着他的目光一扫,脑中转了几转,忽从绿荷手中捧过食盒,不由分说便递到了游奕灵官怀中:“帮个忙,把这个送到司命星君府。记住,亲手交给司命。”

游奕灵官一时没能反应过来:“这是……几个意思?”

茶茶道:“就是、就是我给母后做桃花酥的时候碰巧做多

了,我吃不下,想着也给司命尝尝鲜,所以才给他带了这么一盒。”

“桃花酥!”游奕灵官似未听清茶茶说了什么,只注意到这盒中装的是糕点,一双眼睛登时亮了几分。胃里的馋虫已经被唤醒,游奕灵官伸手就要去打开食盒,瞧瞧里头的糕点。

“不许看。”

茶茶一巴掌打在游奕灵官的手背上,游奕灵官不妨,手背上登时起了一片红印。他抬头,万分委屈的看着茶茶。

似也觉得自己反应过大,茶茶看向游奕灵官手背上的红印,想着自己是力气大了些,也不由得有些愧疚:“那什么……反正不许打开,不然我饶不了你。”

茶茶一脸的凶神恶煞,游奕灵官再想挑衅也得适可而止了。他悻悻收回手,指了指怀中的食盒,又指了指自己:“这桃花酥,有没有我的一份啊?”

茶茶一哽,想着毕竟请人办事嘛,还是得客气一些的。便顺口应了声有,再敷衍了几句,紧接着才催促着游奕灵官赶紧送去。

待得游奕灵官走后,绿荷这才走上前来:“小殿下不亲自送去星君府?”

茶茶望着游奕灵官离开的方向,待得云彩遮了视线,她方收回目光,掉头往回走:“还是算了吧。每次见到他我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别弄巧成拙了。况、况且这事不宜让母后知晓,还是由游奕灵官代劳更为妥当。”

绿荷思虑着似也是这么个理。堂堂九重天小殿下亲自做了糕点送去给司命上仙,这话要是传扬出去了,那可就真是百口难辨了。

她忽又想起一事来,急行两步道:“可是奴婢听说,游奕灵官的记性不太好,会不会……”

茶茶闻言登时停下了步子,她望望绿荷,又回头望望游奕灵官离开的方向,脑海中顿时一片空白。良久,才喃喃:“不、不会吧。”

***

话说那厢游奕灵官带着茶茶的嘱托,抱着食盒下到三重天时,正逢司命外出,星君府大门紧闭,他吃了个闭门羹。

望着紧闭的星君府大门,游奕灵官一手抱着食盒,一手拿着书卷,站在门前呆呆怔了许久。片刻,他方抬步上了石阶,敲着星君府的大门。

星君府门许久未开,里头也久久没有传出一个回应,游奕灵官不泄气地就着门槛跳了几跳,试图探清里头的情形。见大门太高越不过,便转攻围墙。待得他蹦蹦跳跳一番,里头的情形还不曾打探到,自己倒先是累出了一身汗,再没有了气力。

以往来找司命时,也不是没有遇见过这种状况,是以游奕灵官算是习以为常,确认无人后,索性放弃了。他寻了个角落处盘腿坐下,放下食盒,认认真真地研究起书卷之上的内容来。

时间一点点消逝,游奕灵官看了许久终是有了几分烦躁,再看向身边搁着的食盒,不由主地咽了口唾沫。

“就吃一个,应该不会被发现吧。”

游奕灵官如是想着,扫了眼四周无人,这才抱着食盒在怀中,打开盖子,取出一个津津有味的品尝起来……

第51章 弄巧成拙(一)

三重天,司命星君府外,一男子正四仰八叉地躺在门口,竹卷散落在旁,却仍不忘紧紧抱着怀中的食盒不松。忽觉脸上微痒,抬手搔了搔脸,继续睡去。

司命石化在门口,半晌才说服自己承认眼前这个毫无形象睡在自家门口的人,正是自己交了上千年的好友。白眼一翻,忍着不耐上前,推了推那人肩膀:“哎哎,醒醒,要睡回自己家门口睡去。”

“别闹,”游奕灵官睡梦中呢喃着动了动,翻了个身,继续睡,“讨厌!”

司命强忍着拎着他后颈给扔回九重天的冲动,转身,朝着府邸踱去。

沉重的朱红色大门“咯吱”一声推开,又重重一声合上。睡梦中的游奕灵官忽闻声响,心中一震,余下的困倦登时跑了个干净。

他倏然睁眼,睁着一双清明的眼眸望望眼前,又望望星君府的大门,似在回忆方才听见的那一声究竟是不是错觉。

坐在原地思忖了半会儿,游奕灵官腾地起身往着朱红色的大门奔去:“司命,你落下东西了,你落下我了,司命……”

一声声的拍门声在门口经久徘徊,加上游奕灵官那扯着嗓子在门外大吼,几乎嚷得整个三重天皆知。不知是否府邸的主人终于忍不下去了,原本紧闭的大门忽地打开,游奕灵官不妨,当下摔了个狗吃屎……

“司命,”游奕灵官摔倒在地,艰难伸出一只手,“我恨你。”

***

“司命……司命……”

游奕灵官气急败坏地闯进星君府,凭着对这里的熟悉一间间找着将自己拒之门外又害自己摔了一跤的“罪魁祸首”。

奈何某人悠闲,已在六角亭处掌书细看,身畔的桌面上煮着茶水,茶汤滚沸,白烟袅袅,和着香味飘散开去。

游奕灵官遍寻不得,嗅着隐隐传来的茶香寻去,果见某人正悠闲地坐在六角亭下,姿态闲适,全然不见内疚之意,当下一阵气愤,怒气冲冲朝着六角亭去。

“咣当”一声,手中竹卷并着食盒被重重掷在石桌上,游奕灵官满腔怒火正欲发泄,恍见某人竟是瞧也不瞧自己一眼,自觉受到了从未有过的轻视,更是大为光火。

“我让你看,让你再看。”游奕灵官气极,一把夺过司命手中的书掷在地上,犹觉不消气,又狠狠地来回踩上几脚。

司命淡定的看着这一动作,唇边微微牵出一丝弧度,也不发作,转而斟上一杯香茶,浅浅抿着。

游奕灵官蹦蹦跳跳很快力竭,他气喘吁吁地扶着桌沿落座在石凳上。面前横空递来一杯茶,他顺手接过:“谢谢啊。”

就着茶杯喝了一口,溢香的茶水润了喉咙,也唤醒了神志。游奕灵官猛地一个激灵,他倏然抬头,正对上司命含笑的眸子,登时满腔怒火消了个干净,十分尴尬地扯了扯唇角。

作弄也作弄够了,司命抿了口茶水,率先打破了僵持的局面:“今天又是来做什么了?”

“这个且不论,你且说说,你都干什么去了,知道我等了你多久吗?”想到自己刚刚竟然会在星君府门口睡着,游奕灵官真是想想都觉得

有损自己英俊又伟岸的形象。

“上次恶魂一事,欠了阎判一个人情。我答应过,待将恶魂尽数抓回后,我会为其善后,消除凡人记忆。”

恶魂数量之大,波及之广,只是善后一事,便让他忙活了整整一个月,才总算是将所有的事情做得了尽如人意,再无纰漏。

“那可是个不小的工程呢。”游奕灵官咂舌,恶魂之事他亦有参与,对此也是了解一些,是以听说便也明了了几分。

“对了,”司命抿了一口茶水,道,“你还没说,今日特意来这儿,是来干什么了?”

游奕灵官恍然想起,突然一拍脑袋:“差点儿忘了正事。特意给你带来的糕点,我替你尝了一口,挺好吃的。”说着将食盒推到司命的面前。

“哦?”司命倒是来了兴趣,满怀希冀的打开,期待的目光触到盒中之时忽转黯淡,不可置信的抬头看着游奕灵官,“这……你替我尝了一口?”

“就尝了一口,你别说,还挺好吃的。”游奕灵官拊掌一笑,闭眼回味着那桃花酥的味道。

“就一口?”司命扯了扯嘴角,合上食盒,推向游奕灵官,“那你的嘴还真是挺大的。”

游奕灵官一怔,恍然想起什么,打开食盒一看,果见里头空空如也。他登时面色一红,不好意思的觑着司命:“那什么……我、我等你等得太久了,没忍住,给吃完了。嘿嘿!”

游奕灵官搔搔后脑扫,笑得没心没肺。司命也懒得与他计较,复又拾起地上的书,略掸了掸上头的一层薄灰,细细看了起来。

游奕灵官为着吃完茶茶做给司命的一盒子桃花酥略有愧疚,安静了片刻,余光觑到桌面的竹卷,后知后觉想起一事来。

“上次在凡间,你同我说了少嬉那丫头的情况后,这段时间我一直留心着,翻阅了好多的古籍,总算是让我找到一个跟她情况很像的。”游奕灵官拿起那竹卷打开,“我在想,没准还真有关系,所以来告诉你一声。”

司命闻言身子一怔,半晌未置一词,目光触及书页,却再看不进一个字。

游奕灵官展开竹卷细细看着,少顷,忽道:“找到了。”说着将展开的竹卷递给司命,“你看,据书中记载,上古有一秘法,称’锁情咒‘。”

“锁情咒?”司命微微蹙眉,不自觉将手中书卷放下,”为何我从未听过?“

“这是上古秘术,也是被上任天帝明令封印的禁术,到如今早已失传。别说你没听过,要不是我为了你的事东奔西走,四下翻阅古籍,连我也不知道还有这么一个术法。”

“有详细记载吗?”

“唔……据上头的记载,锁情咒是以自身为媒介施在另一人身上的法咒,抽人情丝加以封印,但一旦咒语被破,会以加倍的伤害反在施咒人的身上。”游奕灵官照着竹卷上的术语言简意赅的述了一遍,再往下看时便再无只言片语。

司命沉默着听完,卷着书握在手中,有一下每一下地敲击着桌面,深邃的眸子益发沉得如深海之心,瞧不透他的内心。

游奕灵官半晌没有听见司命出声

,转头去看时,却不知他想什么竟想得入了神。收好竹卷,游奕灵官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司命回神,却道:“你说,普天之下还有人会这种禁术吗?”

这话可问到了关键。游奕灵官坐回凳上,沉默着思忖了半晌,蹙眉摇了摇头:“这是禁术,九重天上应该不会有人会此咒术。况且,这术法自上古传下来时就已经不全了,再加上天帝禁止……”游奕灵官思虑片刻,终是摇了摇头。

司命沉默,须臾道:“那你说,会不会有人给少嬉施了此咒?”

他自认对少嬉极其用心,连平时并不轻易碰面的栖梧上神都能瞧出他对少嬉的心意,他实在难以相信,少嬉自己竟会不知?

那日在逍遥涧与栖梧的一番谈话再次回响在耳畔,司命忽然担忧起来,一颗心沉了又沉,握着书卷的五指泛白,似要倾力发泄方能平静。

“且不论世间是否还残存这种咒术,就说此咒锁人情丝,断人姻缘,非但于人不利,于己更是极大的伤害。我想,应该没有人会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吧。”游奕灵官望向司命,难得认真了一回。

司命手指轻叩桌面,忽道:“未必。”

***

于星君府小坐了片刻,游奕灵官便回了九重天。

刚入天门,早已候了多时的茶茶已径直跑了过来,不给游奕灵官招呼的机会,开口便问:“东西可带给了司命?他怎么说?他喜不喜欢?”

“这个……”游奕灵官心虚地将食盒往着身后藏了一藏,对上茶茶希冀的目光,心头一阵忐忑,下意识退了一退。

茶茶一颗心全扑在司命的反应上,直到绿荷提醒,她方注意到游奕灵官藏在身后的食盒正是自己送去的那一个,忙一把夺过。兴冲冲打开盒盖,但见里头空空如也,兴道:“他都吃光了?他有没有说什么?他还喜欢吗?”

“小殿下,您这一个问题接着一个问题的,您倒是想让游奕灵官先回答您哪一个?”见着茶茶失态,绿荷适时上前,眼风一扫候在不远处的六个仙娥加以示意。

茶茶这才反应过来,遂将食盒递给绿荷,也勉强稳了稳心神,方才问:“你只需要告诉我,他究竟喜欢不喜欢我做的桃花酥。”

“这个……那个……当然喜欢了,喜欢得不得了啊。”游奕灵官拊掌一笑,见茶茶渐沉的面色瞬转明媚,他便索性一路错到底了,“司命可喜欢吃了,还回味了好久呢。”

“真的吗?”茶茶喜笑颜开,两颊泛起红晕,小女儿的娇态一览无余。

游奕灵官背过身抹了把头上的虚汗,再转过身时,笑得灿烂得跟花似的:“当然是真的了,我还能骗小殿下吗。改日小殿下再多做一些吧,我很是乐意替小殿下跑腿的。”

“不用改天,我马上回去就做,你等我。”茶茶说风就是雨,抬步就往瑶华宫的方向跑,跑了几步又停下来,转过头冲着游奕灵官道,“你别动,在这儿等着我,千万别走开。”

“好嘞,我在这儿等着啊!”游奕灵官忙笑着应下,但见茶茶跑得远了,忽而长长舒了口气。

第52章 弄巧成拙(二)

茶茶的事情游奕灵官没有办妥,又深知茶茶的性格,唯恐让她知晓那盒子糕点是落入了自己的腹中惹来一顿暴揍,故而只得随意扯了个谎,没成想,却更加让自己陷入了被动的局面。

游奕灵官站在司命星君府外,怀中抱着茶茶给的食盒,徘徊在门外迟迟没有进去。他低头盯着怀中的食盒良久,须臾,长长舒出一口气。

“罢了罢了,自己种下的因,还是得自己来了结。走喽!”游奕灵官下定决心,迈步踏上石阶,径直入了星君府。

这次司命在偏殿中忙着公务,分身乏术,就连游奕灵官大步入内亦没有抬起头看上一眼。

游奕灵官兀自寻了个位置坐下,将食盒放在身旁的小几上,再顺手从几上的琥珀盘中拿起一颗葡萄,仰头丢入了口中。

司命低头专心致志,并未出言招呼。

坐了一会儿,游奕灵官似才想起自己此番的任务来,口中咀嚼着葡萄,似乎也在一瞬失了味道。他一口咽下,目光探究着落在司命身上:“司命,如果有人送了东西给你,你收吗?”

“不收。”司命不曾抬头,闻言只淡淡回上一句。

“如果是我送的呢?”

“你会送我东西吗?”

“这……”游奕灵官一时语塞,搔搔头,又问,“那如果是小殿下送的呢?”

司命握笔的手一顿,缓缓抬头,眸光沉沉,不见喜怒:“如果你不帮她,我想,她不会亲自来三重天。”言罢,视线一转,竟落在游奕灵官身畔的食盒上。

游奕灵官陡然一个激灵,唯恐他一气之下将自己与这食盒给一并扔出星君府,忙抱着食盒撇清关系:“你、你可别误会啊,这这这、这是我自己掏钱买的。”

司命朗目微眯,半信半疑。

“我这不是瞧你近来一直忙着凡间的事太耗心神,担心你进食不香嘛,所以趁着闲时下到凡间给你买的糕点。”游奕灵官说着打开食盒,双手递到司命面前,“喏!你看,新做好的桃花酥,可香了。”

“私下人间,擅带人间之物回到九重天,你就不怕被天帝知晓,治你的罪?”司命似笑非笑的凝着他,倒是对这番言词并未抱有太多的怀疑,显然游奕灵官这么做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是以他早已见怪不怪。

游奕灵官见他似是信了,莫名间松了口气,顺势坐在他的长案上:“所以这不是来三重天找你了嘛!”

司命唇角含笑,但未置一词,仍旧低头做着事情。

游奕灵官见他长案上堆砌的一摞书卷,知他是真忙,便没有再出声打扰。放下食盒,折身出了星君府。

走出几步,游奕灵官忽而回头望着牌匾上“星君府”三字。虽然他没有亲眼见着司命吃完,但总归是不负所托,成功送到。如此,游奕灵官长长吐出一口气,神情悠闲地扬长而去。

星君府内,司命埋头写了几字,忽鼻尖嗅到一股淡淡的桃花香,抬头,凝着那食盒久久。

***

少嬉生辰已经过去数日,逍遥涧转瞬又恢复了往常的清静,栖梧也于前两日回来,并且开始严厉教导少嬉术法

千年劫至关重要,需所受三十六道天雷加身,生死一瞬,就连平时一向偷懒的少嬉也开始紧张起来。毕竟,还有不到一年的时间。

据栖梧所授,少嬉趺坐于梧桐树下,每日都需打坐两个时辰。这日,少嬉仍旧跏趺坐于梧桐树下,却突遇瓶颈,试了多次始终冲不破。她收了灵力,睁开眼,正要向栖梧讨教几句,却一眼瞧见立于树荫下的司命,不禁大感惊喜。

“司命!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也不出声呢?”少嬉将正事抛诸脑后,起身朝着司命而去。

司命含笑,示着她坐下,便将石桌上的盒子递到她面前:“上次你说从没有见过桃花,你说很喜欢,恰好我得了一盒桃花酥,想着你应该喜欢,所以特意拿来给你尝尝。”

少嬉喜上眉梢,眉眼弯弯道了谢,径直将面前的食盒打开。

这正是方才游奕灵官送至星君府的食盒。司命不喜,却想着或许少嬉喜欢,故而放下手上一堆杂事,巴巴地跑到逍遥涧来,正逢少嬉正在打坐,便在此小等了一会儿。

少嬉打开食盒,纤纤玉指捏起一块桃花酥放进口中咀嚼。她吃得极香,刚一入口,满齿留香,俏颜益发笑得明媚张扬,口中喃喃皆是“好吃”二字。

司命起初还担心不合她胃口,但眼下看来,游奕灵官送来的这盒子糕点倒是正合了少嬉的口味。望着少嬉吃得津津有味的模样,唇角沾了些许碎屑,他宠溺一笑,抬手替她温柔拭去。

少嬉又捏起一块吃了个干净,正要再拿第三块时,司命却阻止了她。盖上食盖,将食盒揽在近前:“这些东西尝个鲜就好了,不要多吃。”

少嬉嘟嘴,有些不太乐意,但又不好硬夺,便双手合十,一脸央求的望着司命:“太好吃了,让我再吃一块,就吃最后一块。”

司命果断摇头,顺便将食盒收好放到身畔的石凳上,也正好躲过了少嬉伸来欲夺的动作。

“什么东西让你垂涎三尺的?”栖梧不知何时出现,摇着扇柄姿态悠闲地踱步而来,“不知道,能不能让我也尝尝?”

少嬉闻言立时起身,乖乖立在一旁并不言语。

司命亦跟着起身,先是对着栖梧躬身一礼,随后才将石凳上的食盒拿出:“游奕灵官在凡间买的桃花酥,我想着少嬉爱吃,便给她带了点。上神可要……尝一尝?”

一双狭长桃花眼微眯,栖梧摇着扇柄踱来,至了近前,合上扇子,倒是不见外地拿起一块桃花酥:“做得尚可,可……就是太腻了。”看了看,又随意地丢回了食盒中。

司命被驳了面子,一时脸面有些挂不住。

少嬉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打量,她又素知栖梧嘴巴是个不饶人的,忙上前来打着圆场:“青菜萝卜,各有所爱。你不喜欢,我可喜欢呢!”说着,扬起小脸冲着司命明媚一笑,俨然的胳膊肘向外拐。

见着少嬉,司命神色略有缓和,因栖梧刁难的不悦也瞬时消散了不少。

栖梧留意到他二人之间的气氛,抿着唇,看向少嬉:“今日的事情做完了?”

“我……”少嬉张张口,一时语塞,最

后只默默垂下头去。

司命不欲少嬉为难,遂道:“不关她的事。”

栖梧含笑转向司命:“看来上次我的建议,你并没有听进去。”不待司命作答,他已转身往着竹屋小榭踱去,“罢罢罢!天命有所受,不听劝,迟早后悔!”

栖梧转眼已进了小榭中,待合上房门,少嬉这才走到司命身畔,疑惑道:“栖梧都跟你说什么了?他的话,为何我一句都听不懂?”

那日的事情仿若还历历在目,司命却不想就此多言,牵了牵唇角:“没事。”

少嬉犯疑,但转念一想,就栖梧那臭脾气,倘若不是占着上神的头衔,多半在六界中是不招人喜欢的。思及此,少嬉洋洋一笑,抬手轻拍了拍司命的肩膀:“你别太在意他说的话,栖梧这个人一张嘴最是讨厌了,他也经常说我少根筋,说我笨,有时候气得我都想把他扔进水涧里,好好洗洗他那张臭嘴。”

司命回头望她,原来她是误以为他与栖梧之间的龃龉是源于栖梧有时不善的言语。如此也好,她本就是个洒脱不拘小节的人,本就该快快乐乐,烦事于她,也本不该有纠葛。

司命不置可否,少嬉只以为是说中了,便也不慎在意。

她转身坐回到石凳上,双手托腮,一脸郁郁。

司命回头间她一脸心事的模样,也跟着坐到了她的身边,问:“怎么了?”

“鲛珠不见了。”之前生辰上,茶茶喝退了丹儿,那么多的贺礼堆成山,她指望不上别人,便只好自己收拾,忙活起来倒是忘了鲛珠的事情,这两日想起来才发现鲛珠竟然不见了。

司命未置一词。

“我把流云锦都翻遍了也没找着,就连整个逍遥涧我都几乎快翻了一遍,可还是没有。”少嬉越想越郁闷,“不会真的不见了吧!那我该拿什么还给魔君啊?!”

早知会有今日,当初魔君子来讨回时,她就不该硬把着鲛珠不还。现下好了,鲛珠不见了,要是魔君这个时候来向她讨回,她交不出,这可怎么是好?

“那本就是魔界的东西,依我看,不见就不见了,你也别太放在心上。”上次栖梧的话依稀在耳,司命虽不知其中缘故,但也同样觉得,魔君的东西,留在逍遥涧终究不会是什么好事,或许就此没了,便是最好的结果。

“不行。要是魔君来讨,我拿什么还他。”少嬉越想越觉得此事可大可小,情急之下拉着司命的手,低声道,“要不,要不你陪我去凡间找找吧。”

“去凡间?”

“是啊!我们在凡间耽搁了许久,若是逍遥涧没有,那说不定就是落在凡间了。只要我们沿着去过的地方细细的找上一遍,或许能找到也不一定呢!”

司命似有犹豫,并未立时给出一个回答来。少嬉唯恐他说出拒绝的话,忙拉着他一番纠缠,撒娇耍赖全数用上。

司命甚是无奈,想着鲛珠不见,应是被栖梧上神拿走了,既如此,索性陪她去凡间走一趟也无妨。左右是寻不回鲛珠的,陪她去了,最后断了这个念头也好。

他拗不过,便只好应了:“好。”

第53章 阴差阳错(一)

不知最后少嬉用何理由说服了栖梧,一向反对的他这次竟破天荒的没有阻拦,虽没表现过多的认可,至少这反常的举动叫司命也讶异了好久。

少嬉素来是个心大的,自也不会往着更加深层一些的地方去想。好容易得了首肯,匆匆带上几件小法器,便拉着司命出了逍遥涧。

凡间一如既往的热闹喧哗,人声鼎沸,来来往往之间欢声笑语,似是不久前恶魂闹出的人命事件从未发生过自然,司命手掌凡人命薄,一笔改写了凡人命数,再加上阎判使死者还阳,再抹去那段记忆,便恍然何事不曾发生。

少嬉、司命回到先前曾住的客栈中,毫无意外,掌柜的与店小二皆失了先前对二人的记忆,虽热情待客,却再无再见时该有的侃侃而谈。

少嬉有些悻悻,但也没过多放在心上。照旧是从前那间客房,幸在暂无人住下,但里里外外翻上一遍,竟是没有发现任何鲛珠的蛛丝马迹。

少嬉有些颓丧地坐在凳上,下颌枕在双臂上,一张娇俏的小脸拉得老长,满脸郁郁。

“若是找不到,不如就此作罢。”司命于她身后踱步而来,就着她身侧的凳子落座,“那鲛珠……既落在魔君手中四万年之久,想来也沾染上了魔气,恐是不祥之物。”

少嬉歪头睨着他,对这话不置可否,但心头始终是不大痛快,不禁更是满面郁色。

“你说,”少嬉突然灵光一闪,手指头戳了戳身旁的司命,“若是我们去找鲛珠的源头,会不会找到一丝蛛丝马迹?”

“源头?”司命想了想,“你是说,南海?”

鲛人居南海,其泣珠为鲛珠。虽说南海鲛人族已倾覆消失于四海八荒整四万年之久,但毕竟是曾经生存在南海深处的种族,纵使时日渐长,但总归是还有些记载的。

少嬉重重点头,见着司命沉默着思考什么,又不肯轻易放弃这仅剩的线索,便倾身上前,双手缠上司命的手臂:“既然来都来了,要是没找出一个头绪来,岂不是功亏一篑嘛!”

少嬉抱着司命的手臂撒娇,司命刚理清的头绪陡然间乱作一团。他侧头睨着少嬉,对上那双澄澈干净的眸子,无奈失笑。

司命自然妥协,二人付了房钱,捏了个诀,一瞬便到了南海地界。

海风呼啸,冰凉带着腥气的海风迎面吹来,少嬉抱着司命的手臂怯怯止步,不肯上前。

司命自是觉察到了,回头看她:“你怕水?”

少嬉点头,双眸露怯,可不就是怕水的缘故!

司命放眼望去茫茫一片的海面,突然有些棘手。要查有关鲛人族的事情就势必要下到南海,可少嬉怕水……

“闭水诀可学会了?”司命回头问她。

少嬉不好意思地垂下头,俏脸涨红:“一知半解。”想了想,又补上一句,“或许,或许能撑个几刻钟。”

闭水诀她学了近百年都没有学会,说来,倒是源于几百年的一桩轶事。

她自来天生不足,全赖着师傅一口仙气存活,于术法修习之上更是弱势,师傅深知,所以从来没有勉强过。记得在八

百多年前,渤海之滨有巴蛇作祟,为祸一方。天帝曾派天将下凡除之,但都负伤而返,最后无奈,遂求到逍遥涧中,请非言出手镇压。

师傅不忍一方百姓受此灾祸,遂应了此事,不日便启程前往渤海之滨。那时她尚年幼,师傅不肯带她前往,她却瞒着师傅,偷偷跟随。

精灵修仙难如登天,巴蛇有上万年功力,若潜心修道,不日便可飞升。可怎奈巴蛇生性阴毒,此番掀起惊涛淹没村庄造成杀孽,便只得换来魂魄尽消的下场。

她化作小人藏匿于师傅袖中,不料却在师傅与巴蛇斗法之时,她被余力扫中跌进渤海。层层骇浪登时将她拍入海中,海中灌进口鼻,顷刻便要将她淹没。

师傅发现,立时与巴蛇拉开距离前来搭救。后来虽有惊无险,甚至击杀了巴蛇,但师傅却因此受伤,她也因此惧水,小小一个闭水诀,竟是修习了近百年都毫无成绩。

思及往事少嬉难免想到非言,一时心口酸涩,霎那间红了眼眶。

司命见她久不言语,回头却见她低着头的模样,只当是她惧水,想了想,便道:“此下南海少说也得个把时辰,你切记要牢牢跟着我。待下到龙宫,我同大殿下讨来避水珠,你或许可好些。”

“可是我坚持不了太久的。”思绪被拉回,少嬉扯着司命的袖子呢喃道。

司命扬起一笑,请拍了拍她的手背:“别怕!有我在。”

心里的不安稍减轻了些,少嬉颔首,紧紧抱着司命的手臂,同他一起捏诀下海。

南海大殿下敖谦与司命相交甚笃,闲来无事司命也曾拜访南海,是以对南海水域极是熟悉。少嬉因有心结,别说下海,就是下河也是心有余悸,但眼下跟着司命,倒是心安不少。

少嬉的闭水诀练得不到家,能否坚持下到龙宫谁也不知道。司命化出水圈罩住二人,未免少嬉担忧过甚,故找着话题开了口:“南海的明珠又大又亮,颗颗都有拳头般大小,等会儿临走前,我向敖谦讨来几个,你带回逍遥涧,没事还可把玩。”

自入了水,少嬉一张脸便白得骇人,紧紧攥着司命的袖子都不能完全安下心来。现下听着司命同她讲话,也是有一搭没一搭的点头应着。

司命自觉无趣,又一向少话,一时便不知该如何继续话题。

彼此沉默半晌,少嬉倒想起一事:“上次天后诞辰,你可在场?”

“本来是要去的,但后来有事,便耽搁了。”司命回忆着,疑惑的看着她,“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了?”

“上次天后诞辰,茶茶偷偷跑到逍遥涧来,言语之中,像是天后属意南海大殿下敖谦。我想着你与南海大殿下颇有些交情,所以想问问你,那究竟是一个怎么样的人,竟能得天后青睐?”少嬉甚少出逍遥涧,对于这个敖谦自是没有多大了解,眼下入了人家的地盘,想着多多少少了解一些也是不错的。

况且天后一向眼光极高,倘若真是属意了南海大殿下,只怕会极力撮合茶茶与他的姻缘。若真有那么一日,她倒也好奇,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又能否降得住不知天高地厚的茶茶!

司命闻言脸色不变,虽在听到天后属意敖谦时略有讶异,不过一瞬,已恢复如常。他想了想,道:“敖谦此人为人正直,又天赋极强,在南海颇受赞誉。”

已至南海地界,不知此话是否会落入他人耳中,司命评价间亦都只捡着无关紧要的来说。但此话也是事实,敖谦……确实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少嬉似懂非懂的点头:“还有吗?”

“若天后当真属意敖谦,我想,与小殿下或可是是段良缘。”

这次少嬉没再接话。姻缘一事她向来不甚上心,又不甚懂,况且对方她还尚未见过,更不了解,一时便也不好随意评价。

此般一路无话,直到下达龙宫。

水晶宫前有虾兵蟹将把守,司命收了水圈现出身形,当即便有一名虾兵迎来。因是认得司命的,态度倒是极为恭敬,上来便与司命见礼:“上仙驾临,实乃蓬荜生辉。”复又看向一旁的少嬉,“不知这位是……”

“这是逍遥涧的少嬉仙子,非言上神的徒弟。”司命言简意赅,替少嬉报了家门。

少嬉的名号或许不太响亮,但逍遥涧与非言的名头却是在六界都响当当的。果然,那名虾兵一听是来自逍遥涧的贵客,当即更加恭敬的行礼,倒叫少嬉有些不太好意思。

司命淡然一瞥,问:“不知大殿下今日可在宫中?”

“昨日北海送来邀帖,大殿下赴邀去了,现下不在宫中。”

“那他什么时候回来?”

“约莫……约莫也得有个两三日吧。”

虾兵说完,司命回头看着少嬉,见她一脸无措的模样,便也明白几分。

虾兵见他二人迟迟不言,唯恐怠慢,忙道:“上仙与仙子可要进宫里小坐?待大殿下回来,自会与二位相见。”

“不必。我们尚且还有要事在身,暂不便在此久留。”司命语调一顿,眼风扫过身旁的少嬉,“这样,待大殿下回来,你且告知一声,就说我来过,再请大殿下暂不要离宫,我有要事相商。”

虾兵不敢怠慢,忙恭敬的应声。

既是敖谦不在,司命也自无逗留的道理,遂拉着少嬉离开水晶宫。

出了南海,二人腾云落在逍遥涧山脚处,遂弃了腾云,徒步上山。

此番没有找到鲛珠的下落,也没有见到茶茶口中的南海大殿下,少嬉不免有些失落,一路无话。

司命寡言少语,沉默着走了一路,也忍不住开口打破沉寂:“敖谦在这一辈中向来都是佼佼者,时常有来自各海水域的邀帖。此番错过,也是巧合。”

少嬉叹气:“好可惜!”

“你也不必太过失落,左右他也只去个三五日,待过些时日他回来了,我再带你去南海一趟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

“真的?”少嬉一扫失落,激愤的抓着司命的手臂,恍然未见司命竟红了耳根。

少嬉没有注意,见他应了自是高兴,松了手,蹦蹦跳跳便朝前去了。

司命有意落后几步,望着少女活泼的模样,心里一番悸动,却又有些失意。

第54章 阴差阳错(二)

近来又接连下了几天的绵绵细雨,逍遥涧笼罩在一片水雾之间,朦朦胧胧,隐隐间,似也给人增添了几分懒散。

少嬉身子不争气,竟在这个时候病了,连连咳嗽了两日。

半支的窗棂外小雨淅淅沥沥,打在屋檐上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安宁中平添一味纯然的天籁。少嬉侧卧在榻上连声咳嗽不停,圆润的小脸已有几分清减,白皙的肌肤更现几丝苍白之色,倒是一时无了往日的活泼。

“药来了。”栖梧推开房门,端着碗热气腾腾的药进来。

和风送着药味拂过鼻尖,轻嗅之下皆是一片苦涩。少嬉蹙了蹙眉,捂着鼻子背过身去,拉过被子一下将脑袋蒙住。

“躺了很久了,赶紧起来把药喝了。”栖梧顺势坐在榻沿上,低头轻轻吹着手里的药汁。

离得近了,那股子难闻苦涩的药味更加明显。少嬉紧紧拽着被子将自己包住,被窝里动了动,似在发表着无言的拒绝。

栖梧又唤了两声也未闻一声回应,他回头去看,却见被窝里鼓鼓的。他无奈摇头,空出一只手去拽少嬉的被子:“赶紧起来把药喝了,不然你这病得拖到什么时候才能好。”

“我不要,难喝死了。”少嬉在被窝里动了动,又将被角拽得紧了些,还顺带着踢了一脚,“你离我远点,臭死了。”

栖梧堪堪避过那一脚袭击,起身动作太大,还差点儿将碗里的药汁洒了出来。他耐着性子,再次哄:“听话,快起来把药喝了,这次给你准备了蜜果,一定不会特别苦。”

被窝里的人儿摇了摇头,始终不肯露面。

栖梧无法,利诱不成只得威逼:“不喝药看来是身体已经大好了,既然好了,那就去把先前欠下的六千篇小字给补了吧。”

“你不是已经给我免了吗?”少嬉一听顿时急了,一把掀开被子坐起身来,气鼓鼓地瞪着栖梧。

后者掀唇一笑,狭长的丹凤眼亮出几许得意之色,少嬉后知后觉自己是上当了,不禁更是气得背过身去不去看他。

栖梧含笑走来,坐在榻沿上,就着手中药碗吹了吹,递了过去:“听话,把药喝了身体才能好,病怏怏的还怎么出去为非作歹?”

听着调侃的话语,少嬉扭头对上栖梧的关切的目光,心中的气立时消了不少。她无声叹气,凑过头,就着他的手小口啜饮着碗里的药汁。

汤药只余温热,但那难闻又苦涩的味道却着实是叫人难以下咽。少嬉才略略啜了一口已不想再喝,岂料栖梧一个带着威胁的眼风睇来,她无奈,只得勉强捏着鼻子一口气喝完。

苦涩的味道充斥在喉间,少嬉连连咳嗽几声,险些没将喝下去的药汁给再次吐出来。

栖梧见状,放下药碗,从怀里一摸,竟掏出一包用油纸包好的蜜果来,捏了一个送入少嬉口中。蜜果甚甜,甜腻的味道在口中蔓延开来,立时便将那苦涩的味道减去不少。

少嬉紧蹙的秀眉微微舒展,又捏起一块蜜果放入口中,甜滋滋一笑,才问:“你什么时候变得喜

欢吃蜜果了,转性了?”

栖梧忍着想敲她一记的冲动:“方才九重天来人了,说是奉天后的旨意,送来新熟的蟠桃。”说着随意一指,房中的桌面上果然放着四个又大又红的蟠桃,“另外,还有这包蜜果。我想着你喝药怕苦,正好可以给你解解苦涩,便留下了。”

听他解释间,少嬉又接连吃了好几个蜜果,果核无处可吐,便顺便拉过栖梧的手吐在他掌心。栖梧十分嫌恶地一瞥,终是忍了。

“是游奕灵官吧!”又吐了个果核,少嬉捏起一块咀嚼了两口,咂咂道,“九重天也就只有他会时常去凡间买些果子来解馋,也真是胆大!”

能借着公事的便利做自己的私事,除了游奕灵官,不作第二人选!

栖梧点点头,算是默认:“蟠桃给你留着,待身体好些了再吃。”

少嬉忙不迭点头,唇边沾了几粒糖渍也浑然不知,仍旧吃得津津有味。栖梧微微拧眉,抬手,借着袖子替她拭去。

自少嬉身体抱恙后,司命倒是日日都来,每次都会带着一盒子桃花酥,却是因着她身体的原因,特意将去南海的日子往后挪了一挪。起初少嬉还有些担心会因此与南海大殿下敖谦再次错过,但据说司命已提前书信一封去了南海,她方才安下心来静养。

这日午后,天气放晴。栖梧去了后山打坐,少嬉也刚刚送走了司命,眼下正抱着一盒子桃花酥坐在秋千架下安然品食,姿态何其悠闲。

一道绿光自天边垂直落下,光晕散去,化出一个妙龄少女来,正是茶茶。

茶茶环顾四周,一眼扫见梧桐树下,正荡着秋千的少嬉。她狡黠一笑,蹑手蹑脚走到秋千后,趁着少嬉不察,陡然拍在少嬉肩上,直吓得少嬉惊叫一声,手中一块桃花酥也掉在了地上。

茶茶捧腹大笑:“瞧你这胆子,这就吓着你了,哈哈哈!”

少嬉惊疑未定,回头瞥一眼笑得花枝乱颤的茶茶,嘴角一撇,顺手捡起地上掉落的桃花酥就势扔了过去。茶茶余光瞥见一物飞来,灵巧的身子一避便躲过袭击,她嫣然一笑,绕到秋千前与少嬉并排坐下。

陡然受到了惊吓,连手中最后一块桃花酥都掉了,少嬉郁郁不快,省得理她。

茶茶见她仿若是真生气了,倒也不恼,笑嘻嘻地做着鬼脸逗她。少嬉哑然失笑,又想着自己还在气头上,索性背过身去,嘟着唇不作理会。

见她笑了,便说明气是消了。茶茶一乐,一手勾过少嬉的脖子,大咧咧道:“嘿,怎么跟个娘们似的,这么胆小!”

这话一出口,茶茶似乎也觉察到什么地方不对劲,再对上少嬉诧异的目光,俏脸一红,摸摸鼻头讪讪道:“不对呀,我们本来就是个娘们,还是两个标致的小娘们。”说来已兀自捧腹笑了起来。

少嬉翻了个白眼,一把甩开茶茶的手,端正坐好:“你来做什么?”

“什么叫我来做什么?我可是听说你病了,特意瞒着母后下来看你的。”茶茶撇撇嘴,一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的模样望着

她。

“是游奕灵官告诉你的吧。”少嬉恍然想起昨日好像是挺栖梧提过,说游奕灵官曾奉了天后的旨意送蟠桃至逍遥涧。

茶茶不置可否:“你都不知道,最近母后管我管得可严了,不仅剥削了我玩的时间,还另外添了不少功课,可是愁死我了。”

复又哀怨的看向少嬉:“你说你,我好心下来看你,你都不给个好脸色,可叫我伤心了。”说罢,便是一副委屈的模样。

少嬉这才拿着眼风去觑茶茶,果见她沉着脸色,嘟囔着嘴一脸郁郁,突地便笑了。茶茶更是生气,佯装要打人:“你还笑!”

这下少嬉却是笑得更加大声,好半晌憋住了笑,已是满脸通红,这才似模似样的安抚:“好了好了,不生气了。不生气了。”说完瞥向身畔的盒子,又是一声叹息,“可惜最后一块也给掉地上了,不然就可以让你尝尝了。”

“尝什么?”一听食物茶茶顿时来了精神,一扫不快,两眼希冀道,“是什么好东西?”

“喏!”少嬉将已经空掉的盒子递到茶茶面前,“司命送的桃花酥,可好吃了。只可惜,你没这个口福啊!”

“桃花……酥?!”茶茶低头,愣愣看着怀中的盒子,半晌才喃喃出这三个字。

少嬉不察,仍在可惜那最后一块桃花酥。

茶茶微微垂头,脸上嬉笑之色已尽数褪去,一张俏脸顿失血色,目光定格在食盒上的花纹上,眸底光亮却一点点暗下,随即覆上一层失落、失望,以及哀伤。

“司命说是游奕灵官给的,也不晓得是凡间哪间铺子做的,改天一定得让他带我好好去吃个够。”少嬉正回味着桃花酥的味道,半晌未闻茶茶出声,回头见她失神,便以手戳了戳她手臂,“你在想什么呢?”

茶茶顿时回过神来,一张俏脸已顿失血色:“没、没事。”

少嬉并未放在心上,兴致勃勃的问:“你可知游奕灵官这是在哪儿买的?”

在哪儿买的?茶茶动了动唇,溢出一丝苦笑。

这份桃花酥是她亲手做的,从不假手于人。本想着一番心意能够得到回应,却不曾想,某人非但不珍惜,竟还随意赠给了旁人。难道这么久来,她的一番心意都被如此轻视?

满满的苦涩在心间溢开,茶茶再无玩耍的心思:“少嬉,这个食盒,可以让我带回去吗?”

“这……你拿去吧。”反正桃花酥已经没有了,少嬉自觉留着这个食盒也没有什么用处。

此番下逍遥涧本是想偷个闲,但陡然一盆冷水兜头浇下,将茶茶一颗火热的心登时冷却。失望、哀伤充斥着四肢百骸,似乎连同血液也一起冰冷,徒剩了个冰冷没有思想的躯壳。

茶茶谎称有事,未有寒暄,已径直抱着食盒起身,拖着万分疲惫地身体一步一步艰难的前进。双腿似灌了铅般行动困难,却不及心头沉闷,重得叫人喘不过气来。

少嬉望着她的背影莫名感到一丝异样,张了张口欲说什么,茶茶已消失在了眼前。

第55章 流水无意(一)

茶茶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出逍遥涧的,待她失魂落魄走在回九重天的路上时,停步,抬头,映入眼帘的竟是三重天司命星君府。门匾上“星君府”三字高高挂着格外醒目,竟一下刺到心间,陡然掀起一片哀伤无限。

茶茶站在星君府门前久久未曾移步,明亮的双眸蓄着眼泪,却半晌没有泪珠落下,似在隐忍。

和风拂过,带动衣飘飘。茶茶抱着食盒呆呆站在门前,不知多时,直到朱红色的大门打开一扇,一个身影踱步而出。

司命似也没有想到一出门竟会遇见茶茶,他初时一愣,须臾又恢复镇静。坦然上前,对着茶茶拱手一揖:“不知小殿下造访,所谓何事?”

他恭敬有度,于礼数上从未有过逾矩差池,可话自出口,却只剩下一片冰冰冷冷的恭敬,再无其他。

须臾也未闻声响,司命视线上移,正落在茶茶怀中的食盒上。他眉头微蹙,却只一瞬,又拱手一揖,转身告辞。

“司命!”

绛紫衣袍消失在眼前,茶茶骤然转身,唤住了司命。

司命住步,从容不迫的转身,再次拱手一揖:“不知小殿下有何吩咐?”

又是这样不冷不热的语气,不带半分情意,彼此之间陌生得好像只剩下了九重天小殿下与司命上仙的身份,竟连朋友也不是。

茶茶红了眼眶,眼里蓄泪,踌躇着往前一步:“我送你的东西,你……你当真就瞧不上吗?”

司命一怔,抬头对上茶茶的眸子更是一愣。她明亮的眼眸蓄满泪水,长翘的羽睫轻轻覆在眼睑上,微微一眨,豆大的泪珠倏然而落。

司命一时无措,听着那话,一时茫然。

茶茶见他此般模样,竟是连承认也不愿意,心里不禁更是哀伤:“我……我……”

茶茶张了张口,心里无限悲哀,却是连一句完整的质问也问不出来。晶莹的泪珠落下,划出两道清晰泪痕,盈盈落泪惹人生怜。

司命紧抿唇瓣默不作声,四下环顾,终是将目光落在她怀中的食盒上,率先打破了沉默:“这是我送给少嬉的,如何会在你这儿?”

茶茶垂眸望了眼怀中的食盒,心里一痛,喃喃道:“你送给少嬉的?可、可这是我亲手做来送给你的?”

司命蹙眉,疑惑顿生。

“你想分给少嬉,为何不直接同我讲明?我与少嬉相识近千载,难道还会藏着掖着不肯给她也做一份吗?”茶茶委屈着上前,却让司命下意识后退,无奈,只得住步。

“你就这样忽视我的心意,我就真的这么入不得你的眼吗?”茶茶哽咽出声,“我……我难道真的一点都……”

“这不是游奕灵官从凡间带回的?何时竟成了小殿下的?”司命拧眉望着茶茶怀中的食盒,沉沉出声。

茶茶亦是一愣,恍然明白过来:“这是我做的,亲手做的。我是怕你会拒绝,所以才托游奕灵官代为送来的。难道,难道你一直不知道这是我做的?”

司命沉下脸色,未置一词。

这默认的态度终是叫茶茶心中一喜,原来他不知道,他一直都不知道这是自己亲手做给他的!

抬手胡乱抹去脸上的泪痕,茶茶突地一笑,上前几步:“如果……如果你知道是我做的,你会收吗?”

茶茶鼓起勇气问出了心里的话,一双眸子晶莹透亮,里头泪珠未

消,却透着满满的希冀。

司命一时无言,忽然觉得有些愧疚。

和风拂在二人身上,吹得衣飘飘,带动茶茶腰间铃铛一阵清响。彼此不过几步之遥,却仿若远在两端;明明触手可碰,伸手,却又一片虚无。

“小殿下……”

“我只是想要一个答案。”茶茶亟亟的打断他,“你只要告诉我你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我只想,听你内心的声音。”

司命垂眸,不知是思考还是愧疚,片刻,才抬起头。眸中已现一片清明,却多的是决绝:“本来以为小殿下明白,却原来,是司命没有说清楚。”

茶茶一愣,希冀的目光顿时一暗。

“于公,小殿下是君,司命是臣,所以自不会高攀;于私,司命成仙几千载,未曾肖想过儿女私情,即使有,”司命抬头,直视茶茶,“也不会是小殿下。”

一番话如同晴天霹雳,茶茶眼里的泪珠悄然滑落,落到唇边,滑入口中,竟是一片苦涩。

一颗心如石沉大海,再无了往昔的鲜活生动。怀中的食盒怦然落地,亦连同茶茶的一颗真心摔落,顷刻碾压成泥,随风即散。

往昔那样一个活泼的小殿下竟沉默至此,她有多失望,有多伤心,司命又何尝不能理解?一如他对少嬉近千载的喜欢,却从始至终也没有得到一个回应。

或许,她根本不知道,也不能理解。

一阵无言,终是司命觉得愧疚,即便从未回应,但一日未说清便是一日的误解,自也难逃责任。

“小殿下深受天帝、天后的宠爱,姻缘之事亦自有帝后安排。司命才疏,不敢受托,恐小殿下愈陷愈深,还望就此止步。此言皆是司命的肺腑之言,若有得罪之处,还请小殿下包含。”司命拱手一揖,转身离去。

茶茶望着他的背影,直到临消失在拐角之处,她方喊道:“你是不是喜欢少嬉?”

司命脚步一顿,袖下的双手紧握成拳,又缓缓松开。终是未置一词,化作轻烟一瞬而逝。

茶茶立在原地,泪水模糊了双眼,却终于明白了他的心。

她苦笑,喃喃:“司命……你终究是不曾爱过我,从未!”

***

茶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瑶华宫的,她甫一踏进宫门,绿荷远远便瞧见了,当先迎了上来。见她双眼通红,脸有泪痕,又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不禁一阵担心:“小殿下这是怎么了?”

茶茶抬起头,绿荷清秀的脸庞便映入眼中。

她怔怔望着,泪水忽而蓄满了眼眶,“哇”一声竟哭了出来。

绿荷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取出怀里的帕子为她拭泪,又是一番好言安慰,却始终止不住茶茶的泪水。

绿荷扶着茶茶进了寝宫,茶茶泪水不止,伏在桌面哭个不停。绿荷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只能在旁边守着,又不时的安慰几句,再递上帕子。

不知过了多久,眼见着再没有什么动静,绿荷小心翼翼去唤茶茶,却见她竟已伏在桌面睡着,脸上的泪痕未干,口中却只喃喃二字……司命。

绿荷一阵心酸,小心扶起茶茶去到榻边,待为茶茶脱鞋盖被,又端来清水为她擦拭脸颊,好一番收拾后,再三确定无误,方轻掩上门,出了寝宫。

绿荷并未走远,而是出了寝宫沿着回廊去到六角亭,那里,早已有人在等候。

“奴婢见过天后。”绿荷疾步上前,对着亭下之人盈盈一拜。

亭下之人着金缕凤衣,衣袍金凤栩栩如生,头戴凤冠,华丽万千,衣香鬓影,说不出的雍容华贵。此人正是九重天天后,亦是茶茶的生身母亲。

天后玉手轻轻一扫,立于两侧的仙娥纷纷告礼退下,随即才对着绿荷道:“起来回话。”

“谢天后。”绿荷起身,立于原地低眉顺眼,乖巧安静。

天后抿一口酪浆,这才不疾不徐的开口:“小殿下现下如何?”

“小殿下自三重天回来后便一直哭泣不休,现下哭累,已睡了过去。”绿荷如是答道。

天后沉默,未置一词。

好一会儿寂静无声,绿荷悄悄抬头,见天后面色如常分不出喜怒,一些话在心底徘徊许久,方鼓起勇气问:“奴婢斗胆,敢问天后,此举是何用意?”

“嗯?”天后眼风扫来,不怒自威。

绿荷立即屈膝跪下:“奴婢并无冒犯之意,还望天后恕罪。”

天后并未作声,似是未曾怪罪。

绿荷一颗心如雷捣鼓,但话既已开了头,便自无收回的余地。于是只好硬着头皮道:“奴婢、奴婢只是不解,天后既知小殿下钟情于司命上仙,而司命上仙却喜……既如此,天后为何还要让奴婢告诉小殿下,以送糕点转述心意?”

她原是天后指给茶茶,近身伺候的人。茶茶是她的主子,可天后的命令她又实在不敢违抗。她只是不明白,为何天后明明知道小殿下这样做定然会碰壁,又为何还要让她提出这个建议?

懵懵懂懂的过着虽然糊涂,但至少不会伤心至此。眼下小殿下伤心难过,就连睡着都仍是不忘念叨司命上仙的名字,可见是用了真心的。如此做,岂非不是叫小殿下更加伤心么?

“你起来吧。”天后顿了顿,无声叹气,“茶茶的脾性,再没有人比本宫更加清楚。司命是个不错的,论样貌,论才学,论修为,他都是年轻一辈的佼佼者,更何况,他还是南极长生大帝的座下爱徒。能得大帝青睐,可见是有过于常人之处。”

绿荷微微垂头,静静听着。

岂料却继而听到天后更加沉重的叹息:“只是这孩子福薄,恐难以令茶茶托付终身。既有此种结果,又何须分早晚。”

天后言罢,饮一口酪浆,言语之间无不是叹惋之意。

绿荷越听越糊涂,心里默默盘算着一事,终是没有再出一言。

送走天后返回寝宫时,茶茶尚还没有醒来。

绿荷轻轻走上前去,见茶茶一只手露在外面,未免她受寒,便轻轻将她玉臂放回绣被之中,再掖好被角。

望着熟睡中的茶茶,天后的话再一次在耳边响起。

“那是个没福气的孩子,真是可惜了,也可惜了茶茶。”

这是天后临走时最后留下的话。

这话在脑海中过过无数遍,但绿荷始终猜想不透,天后这话,究竟是何意?

耳边响起一声浅浅的呢喃,瞬间唤回了绿荷的思绪。她只以为是小殿下苏醒,正扭头去看,却见小殿下睡得极熟,不过动了动身子,复又沉沉睡过去。

绿荷恍然失笑,又听一声呢喃,只因声音太小她并听不大真切,待凑得近了几分,方听得明白。

茶茶在梦中,在唤“司命”!

第56章 流水无意(二)

又过了数日,待得少嬉身体已好全,司命方来至逍遥涧中,欲带着少嬉再去一趟南海。

栖梧几日前已入定,少嬉不便去打搅他,便只留了信条简简说明,方随着司命一道腾云离开。

司命捏诀行云,少嬉坐在云端,俯瞰底下万物。纤细玉臂轻轻拂过身边流云,少女嫣然一笑,忽而又蹙起眉头,抬头望着身边站如松的男子:“司命。”

“嗯?”

“我好几日没有见到茶茶了,也不晓得她在九重天做些什么,都不来看我。”少嬉忿忿抓过一把流云,摊开手,流云却顺着指尖缝隙悄悄溜走,不免有些泄气。

司命沉着脸色,一时如鲠在喉。

少嬉瞧不见他的神情,又久未听闻回忆,只当他是没有听见,复又问:“司命,你说茶茶是不是又闯祸了?”

“或许吧。”司命言简意赅,却对那日在三重天之事闭口不提。

少嬉不再多问,毕竟茶茶闯祸也并非鲜见,以她那个脾气,什么时候肯乖乖的那才是叫人意外。

一路不再多提茶茶,反倒是少嬉就着生辰时收到的贺礼与司命一通闲聊,一行气氛倒也轻松许多。不多时,二人便行云到了南海。

“闭水诀可还使得出?”司命担忧的看向少嬉。

望着遥遥无际的南海水面,少嬉深深吸一口气,勉力压下心中翻腾的惧意,重重点了点头。

司命握住她的手,阖目念出闭水诀,二人顿化作两道流光钻入海中,消失不见。

有了上次来南海的经验,此番一去倒也是轻车熟路,又有司命这个熟手在旁,一行倒是省去了许多歪路,未有多久已到了南海水晶宫。

守卫的虾兵一见是司命倒也没有诸多阻拦,殷勤地领着二人进入水晶宫中。行至花园,遥遥便见一端几个蚌女簇拥着一身着湖蓝锦袍的男子而来,领路的虾兵当先停下步子,对着那人恭敬一礼:“参见大殿下。”

少嬉这才注目望去。但见那湖蓝锦袍男子疾步而来,男子身形修长,五官棱角分明,倒是有种凡间温润书生的模样,在神界却是少见。

只见大殿下敖谦疾步行来,远远便冲着司命招呼:“可算是等到你了,怎么这个时候才来?”

司命亦熟稔的打起招呼:“有事耽搁了,不过好在这次没有错过。”

敖谦洋洋一笑,似才瞧见身畔的少嬉一般,脸上的笑意略淡了淡,转而蒙上一层疑惑。

司命见了,顺势引见:“大殿下,这是非言上神的徒弟,逍遥涧少嬉仙子。”

“原是逍遥涧来的贵客,未有远迎,失敬失敬。”敖谦拱手一礼,十足客气。

少嬉一怔,略有几分尴尬的笑笑。倒是司命瞧了,顺势提起今日的来意:“少嬉不能出来太久,否则栖梧上神该去三重天要人了。今日来,是有一件事想要请教。”

敖谦似才想起来此事,便挥退领路的虾兵,亲自领着他们去到花园中一座六角亭坐下。先后有蚌女捧上瓜果佳酿,随后领了吩咐,各自退下。

“收到你的信件,信里说得隐晦,倒像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似的。”敖谦说得随意,替他们二人斟上果酿。

司命、少嬉相视一眼,二人的脸色均是有些难看。

敖谦将最后一杯果酿放在面前,抬头见对座二人面色沉沉的样子,又思及方才自己的一番话,忽然想到了什么:“你们……眼下并无外人,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

司命一震,指腹划过琉璃盏边缘,沉默半晌,忽而抬头看向敖谦:“我们相识近千年了,我的脾性你也清楚,如果不是特别重要的事,我不会特意来麻烦你的。”

敖谦端起琉璃盏小啜一口杯中的果酿,含笑看着司命:“既然你都说了我们是近千年的朋友了,那你也应该知道我是什么脾性。”摊了摊手,道,“现在所有侍女都退下了,有什

么事情还是直接说吧。”

少嬉一听顿时来了精神,忙道:“鲛珠,我们想问有关鲛珠的事情。”

敖谦一震,似是不可置信的看向司命。后者点了点头,表示认同。

见他迟迟不语,少嬉明显有些急了:“听说鲛珠是源自南海,来这儿也是想要知道有关鲛珠的更多消息。大殿下,你既然与司命是朋友,能不能告诉我们?”

“你们怎么会知道鲛珠?”敖谦突然反问,双眸微眯,探究的目光在二人身上来回扫过。

少嬉张了张口欲要解释,可想到什么却又停了下来,转头看着司命。

司命也有所顾忌,但转念想到这么多年的交情了,他也深知敖谦的为人应是可以信过,便也渐渐卸下心防,直言道:“说来也是缘分。少嬉无意之中曾拾到一枚珠子,后来发现,原来是鲛珠。”

“哦?”敖谦挑了挑眉,似是好奇。

“不过,后来鲛珠遗失,我们遍寻不得,便想来南海看看,或许能知道有关鲛珠的其他事情。”司命有些为难的看向敖谦,“我知道鲛人族的事情在南海是禁忌,所以如果你很为难的话,也可以当我没说过这些话。”

四万年前神魔大战,魔君率十阴山魔兵举攻南海,南海死伤无数,隶属旁支的鲛人族更是惨遭灭族,无一生还。当年的个中缘由鲜少有人知晓,即使有,也无人会袒露半字。

他成仙也不过这两千年的事情,对四万年前那场神魔大战更是从无了解。也是后来与敖谦相熟,闲来交谈无意间听说过一字半句,再问,便不肯说了。

敖谦凝视司命许久,眸光凌厉带着探究。正当司命以为此次会无功而返时,却乍然听见敖谦一震爽朗的笑声。

司命与少嬉均是疑惑的看着他,倒是少嬉心无城府,直言问:“你笑什么?”

“做朋友那么久,你从来没有主动开口求我什么,只这一次,难道我还能不答应?”敖谦爽朗笑着,举起琉璃盏仰头喝下。

司命闻言顿时大喜:“你肯说?”

一杯香甜果酿下肚,敖谦也不与他们兜圈子:“鲛珠确是我南海之物,你们拾到的那枚,应是鲛人族公主眼泪所化。是世间最后仅存的一枚鲛珠。”

“这鲛珠可还有其他的故事?”少嬉追问。

敖谦闻言蹙了眉头,细细一想,却也没多大记忆:“实不相瞒,鲛人族虽是我龙族旁支,但毕竟是发生在四万年的事情,那时的水君还不是我父王,而是我祖父。若鲛人一族尚在,论辈分,鲛人族公主尚算是我族亲,我还且应管她叫一声表姑奶奶。”

“表姑奶奶?”少嬉讶然,“那得多大年纪了!”

见她有此反应,敖谦却不恼,反是笑道:“据后来听我父王说起,鲛人一族被灭族前,鲛人族公主鲛儿尚不过才七百岁,比少嬉仙子你都还要小一些。”

神仙的寿命与凡人不能同日而语。凡人不过几十年光阴,神仙乃至妖魔却可以通过修炼长寿,七百岁……也算是很年幼了。

少嬉双手托腮,想着那晚在湖边见到的魔君子,那么一个风度翩翩的男人,实难想象他竟然是魔族之君,统帅整个魔界。不但如此,竟还率领魔众屠了鲛人一族,令整个南海死伤惨重,造下如此大的杀孽。

也不晓得那魔君究竟是什么来头,竟然会有如此大的本事!

四万年前之事少嬉虽未经历,但也从各种地方听说过不少。据闻,几百年后都仍能从地里掘出累累白骨,实在叫人一阵唏嘘!

少嬉一时走了神,待得缓过神来,便听见司命问起敖谦另一桩事来。

“据说,最后那枚鲛珠是鲛人族公主临死前的眼泪所化,后给了魔君。魔君率魔众攻入南海,屠了鲛人一族,是否是与鲛珠有关?”

敖谦一时面色铁青,他蹙眉想了半晌,始终未曾回答这个问提。

司命一时摸不透他是知道内情却不愿意告诉自己,还是原就同自己一般,并不知道这其中的关节所在。倘若是第一种……那可就真是难办了。

三人一时无话,倒是敖谦最后率先开了口,他说:“鲛人族的事情在我南海一直都是不能谈及的禁忌,眼下无人,我才同你们多说几句。”

少嬉与司命相视一眼,心知这是敖谦要告诉他们更多关于鲛人族的事情,不禁是屏息凝神,细细听来。

“据说当年公主鲛儿曾擅自带回一人,那人且还是魔族中人。这事本来一直瞒得都挺严密的,并无人知晓,但后来不知怎么回事,九重天突然知道了。”敖谦面色一凛,继而才道,“后来九重天来人,那魔族之人被带至昆仑受罚,没有多久,魔君便亲率魔众攻入南海,并给九重天下了战帖。”

“救人因该去昆仑,魔君来南海做什么?”少嬉不解。

司命蹙眉思虑片刻,忽道:“莫非,是南海之人告的密?”

话既出了,敖谦便没有打算隐瞒,便点了点头:“司命猜得不错,正是有人告密,且告密之人,正是公主鲛儿。”

少嬉大惊,不过惊愣只一瞬,随后便明白了。

鲛儿是公主,她带回来的人,只要她想要隐瞒,又有谁会知道?即使知道,又有谁敢擅去告密?

话又说回来,早知会有主动告密的一天,当初还不如便不要带回来。或者,鲛人族便不会被灭族,九重天与魔界也不至于会开战,闹得六界都生灵涂炭。

司命垂眸,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敲击着桌面:“如此说来便也通了。魔君攻南海,目标实则是鲛人一族,其目的无外乎是报告密之仇;与九重天下战帖,其原因是因为那人被九重天的人带至昆仑受罚。可话又说回来,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竟能够让魔君疯狂至此?”

敖谦摇头,确然不知。

这事发生已久,放到如今,知内情者恐怕是少之又少,即使找到了,也不会有人愿意多言,只恐徒生枝节。

“知道的我都告诉你们了,这些事,你们今日听过便就都忘了吧,切莫在旁人面前提起。”敖谦顿了顿,刻意强调,“尤其这话不能在我父王的面前说起,否则我就该受罚了。”

司命一笑,彼此心照不宣。

三人再次沉默,一时颇有些尴尬,敖谦看向少嬉,提议道:“少嬉仙子初来南海,应该还没有见过我南海的珊瑚丛。今日既驾临,何不多逗留一番,瞧一眼我南海一景也不错。”

“珊瑚丛啊!”少嬉单手托腮,并未提起多大兴致,“那有什么好吃的吗?”

司命正在喝果酿,乍然一听,险些哽住。

敖谦左右环视,也是朗朗一笑:“当然有,当然有。我们南海不比陆上,但多的是你没吃过的美味。”

少嬉顿时两眼放光,一时便将方才的闷闷不乐抛在了脑后。

敖谦当即唤来几个蚌女侍婢,几个美艳的蚌女领着少嬉沿着小路去前方的大殿用膳。司命起身欲跟上,却被敖谦拉住。

环顾四周见无人,敖谦方拉住司命小声低语:“刚才少嬉仙子在我不便明说,但鲛珠毕竟是我南海之物,对鲛珠的气味我还是很清楚的。”

“你想说什么?”

“那鲛珠虽然是个罕物,但毕竟待在魔界太久,恐早已成了魔物。”敖谦有意往少嬉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见少嬉左右环顾,蹦蹦跳跳的天真模样,心底却隐隐生起一丝不安来。

司命顺着他的目光也看到了消失在拐角处少嬉的背影,心头倏然一紧,忙拉着他问:“你是不是还有别的事情瞒着我?”

被他突然抓住一问,敖谦少不得有几分心虚。但瞧他面上担忧不假,便多少猜到了一些,是以方道:“我也只是听父王提过那么一次,魔君手中的鲛珠……不干净,里面,里面似是藏了什么人的魂魄……”

第57章 临渊阁(一)

“《神录志》是个什么东西?”

出了南海,少嬉回望身后一望无垠的海水,想起临走时敖谦说的话。

敖谦送他们出水晶宫,临走前说出了《神录志》。

“那是记载各路神仙过往的典籍。”司命率先抬步往前走,少嬉忙跟上。

“那在哪儿可以找到?”

“就在七重天,临渊阁中。”

司命停下步子,险些与疾步跟上的少嬉撞了满怀。他伸手扶住少嬉,骨节分明的手指替她拢好鬓边的碎发:“但是那里有神将看守,没有天帝的手令,谁也进不去。”

少嬉心底的小心思顷刻间被司命窥破,心虚地眨了眨眼,却仍旧还想再据理力争:“可是咱们在南海得到的线索不多,好不容易才得到大殿下说出这么一个线索来,或许,或许那什么《神录志》真就能够找到关于鲛珠的更多消息呢!”

二次来南海,除了了解到一些有关鲛人族的大致消息,那些个细枝末节却根本一无所获。

例如鲛人族惨遭灭族大祸,其根本原因难道真是公主鲛儿的告密?那最初鲛儿在南海救下的又是谁?什么人竟能同时得到魔君的庇护,又能使得九重天防备?还有鲛珠……

尤其现下鲛珠下落不明,少嬉实在有些担心。当初魔君仅因为一个告密者便将鲛人一族悉数屠尽,那么这世间仅存的最后一枚鲛珠,会不会又成为另一个兴兵的借口?

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扣下鲛珠不还,否则眼下也就不必为了那么一颗珠子而东奔西走了。

少嬉神情愈渐暗沉,眸中担忧懊恼之色明显。

司命瞧了隐约有些不忍,伸手握住少嬉双肩,低头,几近温柔的低语:“四万年太过遥远,我们不曾经历,也不必为了往事而忧心烦恼。此行虽未找到鲛珠的下落,了解也不算全面,可既知鲛珠已落入魔君手中几万年,多少沾了魔气,恐也是个不祥之物。依我看,丢了就丢了吧。”

“可是……”

少嬉还欲再争,司命却已不想同她在这个问题上继续多言。他拉过少嬉的手,转身沿着东面而去。

当初在逍遥涧的结界处栖梧上神曾给过他忠告,方才在水晶宫敖谦也曾提起这事,这说明,这个鲛珠是不是真的有问题?

司命一时心事重重,宛若重石压在心头难以舒怀。不过好在,如今鲛珠丢了,或许是上天的指示,这才是最好的结果。至于魔君……相信栖梧上神自有办法解决。

心里打定主意,司命便不再就着鲛珠的话题与少嬉多加探讨,反倒是让她忘记此事,不必过多上心。直到送了少嬉回逍遥涧中,司命未免自己会心软,不肯久留,当即自行返回三重天。

和风阵阵吹得梧桐树叶飒飒作响,少嬉坐在树下的秋千上高高的荡起,吹得衣飘飘。和风拂过脸颊带着股清清浅浅的竹叶味道,煞是怡人。

少嬉却放不宽心,仍旧挂念着鲛珠的事情。也不知为何,那鲛珠离了身,似也牵动着她的情绪,犹如着

了魔般,一时竟忘却不下。

玉色的绣鞋点地,少嬉两手握住秋千绳,目光远眺前方,忽然打定了主意:“不带我去,我就自己去。”

***

七重天,临渊阁外。

四名守门神将正齐齐拦着一黄衣姑娘,看样子是姑娘硬要往里闯,而四个守门神将却不肯放行,你推我挡的闹了起来。

“去去去,再敢擅闯,我等可真就是要不客气了。”许是被缠得烦了,其中一个神将伸手一推,手中一杆神枪就地一震,连带着身畔流云都震得碎成几何,四下飘零。

那姑娘被推了一个踉跄,抬起头来怒目而视,可不正是少嬉!

“我可是逍遥涧的人,你们敢不对我客气?”少嬉双手叉腰,显然也是怒了。

然那神将却丝毫不松口:“没有天帝的手令,便是逍遥涧二位上神来了,也照样进不得。快些离开。”

这话显然是连师傅都不放在眼里了,少嬉更是大怒,指着那神将便要破口大骂:“好你个看门的,竟然敢不把我师傅放在眼里。若是我师傅有心,还何须他出面,保你们得乖乖的捧上东西送至逍遥涧。”

这话说得实在口气大,但也并非少嬉夸大厥词,以师傅的声名,若今日是他要看《神录志》,别说这些个小小神将是否敢阻拦,只怕天帝都得找人亲自捧了送到师傅面前。

眼下也就是师傅不在,她也是瞒着栖梧上了七重天,不然,也不必与他们在此多费唇舌。

但此番上是上来了,若是连门都进不了岂非是叫人瞧低了逍遥涧?

当下少嬉把心一横,怒视四个守门神将:“今天你们让也得让,不让也得让。”

话落,见那四名守门神将仍无退让的意思,少嬉明眸微眯,退开两步,垂下的双手捏出一个诀,莹莹黄光顿时绕着双手缠绕数周。黄光大盛,少嬉汇聚灵力于指尖,不妨手腕一紧,她侧目望去,凝聚的灵力登时消散干净。

“别闹!”

司命紧紧握住少嬉的皓腕顺势将她往身后一带,旋即对上司命守门神将,略带歉意道:“小姑娘懵懂无礼,还请四位神将包涵,万不要追究。”

“我……”少嬉挣了挣手显然不愿意就此作罢,奈何手腕力道加重,她腕上吃痛,只得悻悻闭嘴。

当中一名神将将目光在司命与少嬉之间来回打量,探究许久,终是松了口:“既是司命上仙开口,我等自不会为难。只是我等奉命看管临渊阁,若出了任何差池,我等担待不起,旁人也担待不起。”

最后一句话俨然是对着少嬉说的,少嬉更是忿忿,还不但继续不依不饶,却先一步被司命强行拽走。

司命身强力壮,力气也大,轻松便拽着少嬉离开了临渊阁。待得离得远了,司命刚放松下来,却被少嬉一把甩开。

后者愤愤瞪了一眼,揉着吃痛的皓腕转身便走。司命又岂会让她再回去生事,长腿一迈便拦在了前头:“你不能再去了。”

少嬉抬头怒瞪,压

根儿不听,绕过他继续往前。

“临渊阁没有天帝的手令,擅闯是重罪,你真的不能再去了。”司命苦口婆心的相劝,奈何少嬉不听,他无奈,只得抓住她的双肩,不再让她上前。

少嬉心里憋着口气,挣了一挣却挣脱不了,索性放弃:“你不帮我,我自己去还不行吗?何必管我。”

“我怎么可能不管你。”司命情急之下冲口而出。

少嬉一怔,抬眸看着司命涨红的脸,倒不知是因着急还是担心,但眸中的关切却是真真的。一时气消了大半,心底却隐隐生出些甜丝丝来。

被她明眸直视,司命反倒是有些不太好意思,但始终握着少嬉的双肩,不肯放手:“临渊阁有神将看守,你根本不是对手。就算你侥幸溜进去了,倘若东窗事发,恐连逍遥涧也会受到牵连。”

少嬉似充耳未闻,清明的眸子直直望着司命,樱红粉唇掀起一抹弯弯的弧度,尤带狡黠。

“你、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司命脸颊更红,当下松了手,侧过脸不与她对视。

此般僵持一会儿,忽然听得少嬉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司命更显窘迫,一时无措。

“你是不是担心我?”少嬉笑嘻嘻缠了上去,双手抱着司命手臂,晶亮的眸子却始终定格在他的脸上。见他不应,复又耍赖的继续追问,“你老实说说,你是不是在担心我?是不是?是不是啊?”

司命被缠得没法,一时心跳如捣鼓,受不住她的痴缠,只得应“是”。

少嬉心情大好:“我就知道你是关心、是在意我的。”

唇角不由主地微微上扬,司命算作默认。

少嬉灵动的眸子迸射几丝狡黠,软下了语气,抱着司命软磨硬泡:“司命,我来都来了,这么两手空空的回去多不好啊。况且,找不回鲛珠,我心里始终跟压了个重石一样,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你真的忍心看着我日渐消瘦下去么?”

司命无奈,正要辩解,垂眸却见少嬉撅着红唇,黑曜石般的眼眸里隐约透着委屈的神色,两颊吹得鼓鼓的,倒是有些可爱,一时便也忍不住笑了。

“你笑了!”少嬉心中大喜,“那是不是打算帮我进去了?”

“我可真是拿你没有办法。”司命转过身,手指轻轻戳在她的脑门,心却软了。

“那就是愿意帮我了。”少嬉大喜,可遥遥望着前方寸步不离守在临渊阁门前的四名守门神将,顿显哀愁,“可是门口那四个守门神将很是难缠,我好说歹说了那么久他们都不让我进去,你可有什么好的办法?”

司命回眸望去,浓眉微蹙,似在思考。

能在七重天看守临渊阁,其本事显然不低,硬闯是肯定不行的,到时候动静太大惹来其他神将,便更加不好脱身了。可若使计来个调虎离山,又无法在同一时间将四人都调走。

司命正愁眉不展,忽听身后一道声音传来:“若我有办法呢?”

突闻声响,二人齐齐回眸望去,皆是一震。

第58章 临渊阁(二)

“茶茶!?”少嬉惊喜叫出声来,打破了眼前的沉寂。

茶茶提步缓缓走来,目光只在司命身上停留一瞬,旋即看向少嬉:“我可以帮你们进临渊阁。可是你们得告诉我,你们进临渊阁,究竟想干什么?”

少嬉语塞,侧头望向司命。

鲛珠的事情,当时在人间时并未告诉茶茶,眼下鲛珠又弄丢了,进临渊阁调查不过只是想要知道更多的消息。但眼下被茶茶撞破,这事也不知该不该继续瞒下去。

“少嬉想念非言上神,所以想看看《神录志》中是否记载有关于上神更多的消息。”正在少嬉愁得不知所措时,司命突然开口,三言两语便将注意力引向了早已消失七百多年的非言上神身上。

少嬉反应过来,连忙称是。

茶茶却似乎并不相信,目光在二人身上流转,心里怀疑着什么,但终究是没有继续追问。

彼此气氛有些古怪,少嬉唯恐瞒不过,赶忙道:“师傅都走了七百多年了,也从来没有回逍遥涧看过我,我实在是想他,但又不知道从何处去寻。听说七重天有本《神录志》,便想来看看,是否有关于师傅的消息。”

“《神录志》确记载着十方神灵的过往,但非言上神是上古之神,《神录志》未必有什么记载。”茶茶如是道,却突然话锋一转,“对了,听说你们近来去过南海?”

这话头转得太快,少嬉愣了一愣。

倒是司命反应极快,当即回道:“我与南海大殿下素有交情,时常走动也是情理之中。正巧少嬉说从未去过南海,是以,我才会带着她一起去,也算散心吧。”

“是啊是啊。”少嬉连忙应是,“不过那南海大殿下倒是挺热情好客的,也与传闻所言那般,风度翩翩,温润如玉。我瞧着倒不像是个修仙之人,反倒是像极了话本子里头常说的什么什么……哦对,文人墨客。”

话未落,司命、茶茶已同时朝她望去。

前者神色复杂,倒瞧不出是怒是喜,更多的却是几分吃味与无奈。

后者心里却不是个滋味,再想着不久前天后仙诞时那番意有所指的话,听着这番夸赞,便更是不太舒心。

少嬉显然并未顾及到二人的想法,抬眸见他二人齐刷刷望着自己,灵动的眸子透着无辜,更显一脸茫然。

未免少嬉再多嘴说些什么话来,茶茶及时止住这个话题:“一会儿我想办法引开他们,你们趁机进入。但千万小心,别被发现了。”

少嬉重重点头,司命亦颔首表示了解。

茶茶深吸一口气,方抬步径直往着临渊阁而去。

“你说,茶茶能成功吗?”立在原地,少嬉望着茶茶渐行渐远的背影,却是在问身边的司命。

“不知道。”司命淡淡应道,对结果如何似乎并不怎么上心。

少嬉便不再问了,转而却是十分紧张的注视着前方。

临渊阁外,只见着四名守门神将对着远远行来的茶茶恭敬见礼。后来也不晓得茶茶说了什么,那四名守门神将面面相觑一番后竟齐齐离开,不禁叫少嬉惊讶。

茶茶回头,冲着二人招手示意。少嬉正震惊中,还尚未反应过来,便被司命拉着大步往着临渊阁而去。

开临渊阁的大门,再小心翼翼地将门掩上,映入眼前的便是三层楼阁。此楼阁却又与一般建筑不太一样,四周为环形,多层架子罗列其间,典籍、盒子不计其数,直看得人眼花缭乱。

茶茶也是第一次进入临渊阁,也从未见过《神录志》,更不知被放在哪儿,一时也不知该从未找起。

司命环顾四周,当即道:“我从一层找起,少嬉去二层,小殿下去三层。我们分开找,一定要在守门神将回来之前找到《神录志》。”

“好。”少嬉、茶茶同时应道,再不耽搁,连忙各自奔向二层三层。

临渊阁典籍太多,存放的珍宝亦不在少数,况且三人都是首次进入这儿,时间紧迫,未免显得有些慌乱。

少嬉翻找着多宝格上的典籍,其上的东西无一放过,复又想到方才在临渊阁外的事情,心里好奇,便趁空扬声问茶茶:“刚才你都同那四个守门神将说什么了,怎么你一说他们就走了?要知道,我刚刚可是费尽唇舌他们都不动容,就差动手了。”

茶茶也在专心找着《神录志》:“我只是告诉他们,方才我过来时似乎见到有一个可疑的人,鬼鬼祟祟的也不知道在干什么,所以让他们过去看看。”

“啊?这样他们也信啊?”明显的调虎离山计,少嬉自问连自己都不会上当,那四个神将竟然会傻傻被骗?

“自然不信。可我毕竟是九重天的小殿下啊,他们不敢不信。再说了,要真是有什么可疑的人出现,却因他们的疏忽而造成了什么后果,他们是负不起这个责任的。”

“可要是他们发现自己被骗了,会不会一状把你告到天帝那儿去?”

“只要临渊阁东西没少,他们即便告到帝父那儿去了,我顶多也只是被责骂几句而已,我早就习以为常。”茶茶翻找的动作一顿,侧目望向二层的少嬉,“况且,他们敢告我的状,就不怕我回头会收拾他们?”

这话说得可真是霸气十足,明晃晃的是拿身份压人啊!少嬉退后两步,抬头望着三层的茶茶,不得不佩服的竖起个大拇指。

茶茶摸了摸鼻头,甚是得意的一笑。

“快别闲聊了,要是守门神将突然返回,我们被抓了个正着,那就得不偿失了。”司命无心听两个姑娘闲聊,一心都只扑在了找《神录志》上。

闻言,少嬉与茶茶也不再多言,专心致志地翻找起来。

茶茶快速找完一面,正要去找另外一面,不经意间抬头却见顶上有一角露出。她心下好奇,遂踮脚去拿。几番努力倒是成功将上头放着的锦盒拿了下来,而与锦盒一起落下的,还有不知铺了多久的一层细灰。

茶茶不妨吸入了一口,登时咳嗽了两声。捏着锦盒一角将上面的灰烬扫开,待得她将锦盒小心翼翼地打开后,一道金光却突然从打开的盒中蹿出,只听“嘭”一声,却是有倒地的声音。

“少嬉!”

司命焦急的声音从二层传来,茶茶登时脸色一变,也顾不得其他,丢下盒子便匆匆去到二层。

少嬉不知何故已经晕倒,司命将她抱在怀中连连唤了数声都不见反应。

“少嬉怎么突然晕倒了?”茶茶有些手足无措。

司命不应,抱着少嬉又唤了数声,

俊颜上尽显担心。

“别待在这儿了,赶紧抱着少嬉去瑶华宫,再晚被发现就来不及了。”茶茶情急之下提了建议,眼下司命也别无他法,只得暂且答应。

二人带着少嬉悄无声息离开了临渊阁,径直来到瑶华宫。

正逢绿荷在为宫中的牡丹浇水,抬眼却见着司命抱着一个姑娘疾步匆匆朝着瑶华宫而来,小殿下亦疾步跟在身后。她忙放下手中物什,抬步去迎:“小殿下,这……”

“先别管那么多。”少嬉突然昏倒,茶茶也是焦急满面,抬手便打断了绿荷的话,“赶紧让开,别挡道。”

若是以前绿荷肯定便让了,今日却不肯,仍旧死死挡在前头:“原本小殿下的命令奴婢不敢违抗,但瑶华宫毕竟是小殿下的寝宫,到底男女有别。为全小殿下名节,还请司命上仙就此止步。”

司命一怔,倒是没成想一路行到九重天都畅通无阻,眼下竟会被绿荷拦截在此。

茶茶刚要开口,却见绿荷一个眼神睇来,她心中恍然明了,犹豫后,方有些歉意的看向司命:“绿荷说的不无道理,此事要是被母后知晓了,恐怕今日的事情就该瞒不住了。少嬉也是我的朋友,交给我,你不必担心。”

司命略有踌躇,但转念一想,遂还是放弃了进入瑶华宫的念头。

他将怀中的少嬉小心放下,绿荷眼尖,忙上去与茶茶一左一右的将少嬉扶着。

“如此,我便先告辞了。若有消息,还请告知我一声。”司命拱手一揖,转身欲走。

茶茶唤住他:“司命。”

司命住步,转身淡淡道:“小殿下还有何事?”

原本的千言万语悉数哽在喉间,茶茶张口欲言,到底最后是一句话也没有说出口。反是绿荷暗地里朝她使着眼色,茶茶这才讷讷道:“没、没事了。”

司命亦不久留,这便告辞了。

茶茶似有不舍,但眼见司命离开时竟无半点儿留念,到底是心头一痛。

“不属于自己的,还是莫要强求的好。”绿荷倏然开口。茶茶明白她的意思,也不在此伤春悲秋,与她一道扶着少嬉进了寝殿。

因着事发突然,少嬉又是在临渊阁晕倒的,未免闹出事情来,茶茶也不敢声张。不过好在绿荷是懂些医理的,既说少嬉没事,她这才放下心来。

茶茶松了口气,替少嬉仔细捻好被角。此时绿荷疾步行来,凑在她耳畔低语:“司命上仙眼下正等在门外。”

茶茶一惊:“他竟没有走?”

绿荷摇摇头,颇是有些无奈。

茶茶一时竟不知是开心,还是难过。司命从未主动踏足过瑶华宫,现下不肯离开,却到底不是为了她。复又转头看向安静躺在榻上的少嬉,心里不禁是落寞地想,倘若今日不是少嬉在此,恐怕他也不会来吧。

“小殿下。”绿荷见她失神,轻轻唤了一声。

茶茶回过神,垂头掩去眸中的落寞:“你去告诉他,少嬉没事,让他回去吧。”

绿荷应了,张口欲言,却已见茶茶将锦帕浸了水,亲自替少嬉净面。一时心头百感交集,却不再言,告礼出了寝殿。

待得绿荷离开,茶茶抬起头来,面上已有两行清泪悄然滑落。

第59章 梦魇(一)

少嬉昏昏沉沉已不知身处何方,只觉周遭混沌一片,迷迷茫茫竟看不清眼前景象。

脚下虚浮似不着实物,每走一步都荡起一片涟漪,似赤足行在水面,四面白茫茫,如大雾蒙了双眼。

“少嬉,少嬉……”

朦朦胧胧的声音自四面八方传来,少嬉左右环顾却不见一物,可那声音却若近在耳畔,甚至,还有那么一点熟悉。

“少嬉,少嬉。”

那熟悉的声音又再次响起,少嬉紧张地四下张望,找寻着那声源的方向。可四周却像天地初开时处于混沌之中,她努力辨清声音的方向却始终寻不到,只那一声声的呼唤不断响起似是师傅的声音!

“少嬉,过来师傅这儿。”

少嬉乍然回头,身后,一袭白衣的非言站在不远处,见她回望过来,便朝她含笑伸手。

“师傅。”少嬉喃喃,鼻尖一酸,眸中顷刻蓄满了泪水。

师傅的音容样貌不止一次在她脑海中浮现,如今师傅就在眼前,那一声呼唤似在心间荡开涟漪,久久不能平复。

“师傅。”

她踌躇上前,不过才迈开一步,忽觉身畔带过一阵轻风,已有一道身影先她一步跑向了非言。她怔住,望着与自己一模一样的女子跑向师傅,一如往昔她抱着师傅手臂甜甜撒娇的模样,而师傅亦望着她,笑得格外宠溺。

“怎么回事?”脚下似有千斤重,少嬉再迈不开一步,仅余的一点重逢喜悦,也都在见着那与自己一模一样的人时变得荡然无存。

“怎么跑得满头大汗?嗯?”非言低头,用怀中的一方巾帕温柔地替“少嬉”拭去额上的一层细细汗珠,语调轻柔,甚是宠溺。

“少嬉”抬起头,脸颊浮现一层淡淡的粉色,却毫不掩饰内心的欢喜:“听到师傅唤我,我自然跑得很快。”

“傻丫头!就快是要做新娘子的人了,也不知道矜持一些。”

“少嬉”娇羞一笑,低头埋进非言的胸膛间。

“新娘子”三字宛若惊雷平炸在少嬉脑中,她怔怔立在原地,望着眼前相拥依偎的两人,张了张口,竟不能言语。

四周忽起大雾,一阵黑雾骤起,将眼前一幕吞噬。少嬉尚未反应,只觉脚下天地一番周转,少顷恢复平静后,黑暗中竟凭空燃起两只龙凤烛。

烛火摇曳,映着一身披嫁衣的新娘端正坐在榻沿上,绣着鸳鸯戏水的红盖头遮住了新娘的娇容,自上而下皆是一派红色,更添喜庆。叠放在膝上的玉手不安地扯着红嫁衣,似也在无声的彰显着新娘的紧张与期待。

少嬉茫然无措,只见一人于黑暗中缓步而来,着红衣,执玉如意,缓缓朝着新娘而去。

“师傅。”

少嬉一眼认出非言,她疾步上前欲伸手去拉他,不想手穿体而过,竟连一片衣也未触到。

少嬉呆呆望着自己的手,那方非言已至榻前。手中的玉如意轻轻挑起新娘的红盖头,盖头之下,女子蛾眉螓首,朱唇皓齿,抬眼瞧见夫君又羞怯怯地垂下头,眸中光华流转,含羞带怯。

少嬉不可置信地睁大双眼,望着眼前与师傅一模一样的男人,他迎娶的新娘,竟是另一个与自己一模一样的女子。

“怎么会?怎么会?”少嬉脚步虚浮,心底却不敢相信。

她下意识后退,却不妨身后一人竟穿过她的身体跑到那对新人面前,硬生生打断了一对正在喝合卺酒的新人。

“少嬉你不能嫁给他,你忘记我们之间的海誓山盟?你忘记你曾经亲口答应要嫁给我吗?如今你怎能弃我而另

嫁他人?”前来阻止的人正是司命。眼下他目赤欲裂,看着“少嬉”身上鲜红的嫁衣几乎绝望到了极点。

“不知死活!”非言恨恨呢喃,手中酒杯竟凭空化为宝剑,以掩耳不及迅雷之势刺穿司命的身体。

宝剑穿胸而过,鲜红的血液顷刻染红了胸前的衣衫。司命张了张口,终是一字未言已倒了下去。

少嬉大呼一声,情急跑向倒地的司命。

“少嬉,你该回去了。”

不知何处传来的女声骤然响起,少嬉如遭束缚,竟再迈不动一步。原本黑暗的四周似破了口子,刺眼的强光照耀进来,倒地的司命、执剑的非言、身穿嫁衣的“少嬉”都在一阵天旋地转之中渐渐变得模糊……

“师傅不要!”

少嬉猛然从床上坐起,胸口起伏不定,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

外间的茶茶忽闻异声,赶忙与绿荷匆匆跑进殿中。

“少嬉你醒了。”茶茶率先跑到榻前,见少嬉坐在榻上大口喘着粗气,一张娇颜顿时变得惨白,额上冷汗涔涔,就连身上的里衣也被汗水濡湿,想她应是做了噩梦。

绿荷细心的取来衣衫给少嬉披上,又捏着一块帕子替她拭汗:“想是少嬉仙子梦魇了吧?不妨事,不过梦境一场,醒来便作烟消云散,不复存在,也不必忧心。”

敞开的殿门吹进一阵凉风,略带冰凉的和风拂在身上,登时叫少嬉打了一个激灵,却也回神不少。

她拿眼打量着四周,似才发现身畔坐着的茶茶与绿荷,略有茫然:“我这是在哪儿?”

茶茶与绿荷相视一眼,前者不甚在意,如实道:“这是瑶华宫。要是还有不适便再睡会儿,我在这儿陪着你。”

脑中的记忆一片混乱,方才在梦中所见的一切都还缠绕着自己,竟叫少嬉一时辨不清现实与梦境,徒惹得一阵头疼。

“少嬉仙子许是睡得久了还有些乏,奴婢去取些净水来为仙子净面,也好清醒一些。”绿荷说着看向茶茶,见她颔首同意,便起身轻声退下。

茶茶又将衣衫替少嬉拢得紧了些:“刚才在临渊阁,你突然之间就晕倒了,可吓坏我了。对了,你可知道自己是怎么昏倒的?”

原本混乱的记忆经茶茶一番提醒倒是渐渐归拢了些,少嬉细细想着。当时她正与茶茶、司命分层找着《神录志》,正踮脚欲取头顶的一层,不知为何,只忽觉后颈一痛,再然后,便不省人事了。

只是方才的梦境有些奇怪,在梦中,自己怎么会嫁给了师傅呢?还有突然出现的司命,为何会说她早已答应了婚事,却又临时反悔改嫁师傅?那个与自己一模一样的人,究竟是自己,还是……

少嬉头痛欲裂,混乱中紧紧闭上了双眼。耳畔似又响起清醒前的那道声音,那个声音太过熟悉,似在什么地方听到过,可一时又实在想不起来。

“好了好了,想不起来就别想了。”茶茶见她痛苦不堪的模样,也实在不忍她继续想下去,“你刚刚才醒过来,肯定很虚弱,要不再睡会儿?”

少嬉摇摇头。方才一场梦境,突如其来的婚礼、司命被杀倒在血泊中,纵知是梦,也实在叫人心惊肉跳,如何还能睡得着?

想起梦中的场景,少嬉倒是后知后觉想起一事,忙问:“《神录志》找着了吗?”

茶茶一震,旋即摇了摇头。

临渊阁中少嬉突然昏倒,她与司命都慌了神,又唯恐那个时候守门神将突然返回,情急之下只得先带着少嬉回瑶华宫。至于找《神录志》的事,又如何还能顾得上?

少嬉不免有些失望

,又问:“司命呢?我都醒来这么久了,怎么都没见着他?”

“司命他……不、不方便来这儿。”茶茶支支吾吾,低头掩去一些不自在,又担心少嬉起疑,便道,“不过我已经让绿荷给他传过话了,你不必担心。”

“那就好。”少嬉放松下来,但始终觉得好不容易才可以潜进临渊阁,最终却落得个无功而返,自己还平白晕倒了,到底是有些可惜。

茶茶倒没记挂着这事,只是乍然想起在临渊阁中找到的那个盒子也不知与少嬉的昏倒到底有没有关系?

不多时,绿荷捧着面盆便返回了殿中。先是伺候着少嬉净面,又取来套干净的衫裙给她换上。

少嬉因担心自己离开太久会使栖梧着急,便是说什么也不肯再逗留了。只让茶茶代给司命报个平安,便拒绝了她们的相送,兀自出了瑶华宫。

九重天的地形她并不熟悉,临走前也忘了问天门的方向。是以出了瑶华宫后,竟兜兜转转不知到了何方,倒是平白多走了许多冤枉路。

不过尚好,来来往往间有不少仙娥,一听她是来自逍遥涧的倒也都还客气,指引了路,还亲自领着她到了天门处。

少嬉再三谢过,转过身,却见天门处立着个人影。她定睛一看,赫然正是栖梧。

栖梧站在天门处也不知来了多久,面色沉沉的望着她,显然是极其生气。

少嬉讪讪垂下头,挪着步子缓缓上前。临至跟前,她抬起头,怯怯唤了声:“栖梧。”

栖梧满腔怒火无处可泄,可低头看到她略显苍白的脸色,到底还是忍住了。深深吸了几口气,方才勉强压下了心头流窜的怒火:“跟你说过的话都当耳旁风了是不是?真是好大的胆子,去了南海不算,竟然还敢背着我跑到九重天来了。”

栖梧戳了戳她的额头,没下狠劲儿,但也不算轻,着实叫少嬉疼得“唉哟”了一声。

“你轻点!”抬手打掉栖梧的手,少嬉连忙捂着额头退了两步。

这下却叫栖梧更加大为光火:“还敢反抗了是不是?看来到底是我平日里对你太好,你都可以无法无天了?竟然敢趁我入定,跑到临渊阁去了……”

“你小声点!”

去临渊阁是个秘密,可眼下栖梧却毫不掩饰的说了出来,登时把少嬉给急得不行,伸手就去捂他的嘴。拉扯之间,少嬉无意碰到栖梧的胸口,竟使他脸色一变,似是痛苦般的捂住了心口的位置。

少嬉当即发现不对劲儿:“你怎么了?受伤了?快让我看看!”说着便要去扒他的衣服。

栖梧连忙侧身避过,动作太大,又扯得心口一阵疼痛,便是站也快站不住了。

“你真的受伤了?”少嬉眼看情况不对,便知栖梧是真的受了伤,且还伤势不轻,否则以他的修为,不会连掩饰也无法掩饰了。

“我没事,只是入定的时候探到你有危险,一时泄了灵力,受了点轻伤。”栖梧脸色一白,却勉强打起精神,朝着少嬉一笑,“大庭广众的哭鼻子可不好。先收着眼泪,要哭,也得回家再哭……咳咳!”

“谁哭了。”少嬉抵死不认,却扶着栖梧让他将大半力量都压在自己身上,“平时还说自己多厉害的,原来就是个纸老虎。”

栖梧失笑,也不与她强辩:“是,我是纸老虎,你是小老虎行了吧。”

少嬉气得要打他,又听得他一阵咳嗽,只好作罢。

“我先带你回去,要是你晕倒在这儿,你这上神可就真得贻笑大方了。”说着,少嬉已兀自捏了诀,带着栖梧化作两道光下了九重天。

第60章 梦魇(二)

少嬉捏诀,带着栖梧很快回到了逍遥涧。

推开栖梧房间的门,少嬉径直扶着他到竹椅上坐下,再端来一杯清水给他润润喉。

“栖梧,”少嬉扶着扶手缓缓蹲下身,仰头看着他,“我昏倒的时候,梦见师傅了。你知道吗?自师傅走了这几百年,我从来都没有梦见过他,一次都没有。”

栖梧仰头将杯里的水喝尽,听罢淡淡“嗯”了一声,随即屏息调理内伤。

少嬉换了个姿势,双手抱着双膝,一时心头复杂难言:“我梦到师傅……成亲了。”

此话一如平地一声雷,栖梧倏然睁眸,震惊的眨了眨眼,仍是一脸的不可置信:“和谁?”

少嬉抬头,又心虚地垂下:“不、不清楚。”旋即却又面色一红,“天、天色太暗了,看、看不大清楚。”

栖梧正纳闷着,低头看着她郏边浮现的两抹霞红,瞬间明了。他抬手摸了摸下巴,笑得一脸暧昧。

少嬉全然不察,转又想到一事,抬头瞪着他,嘟囔着嘴控诉:“你骗我。你不是说师傅总有一日会回来的吗?可是都七百多年了,我快等来了千年劫,却始终没有等来师傅。你还是骗了我,你说话不算话。”

“诶诶诶,你这说得可好没道理。”栖梧当即反驳,“当时你师傅走的时候可是跟你说的明明白白的,这是你师傅的主意,你可不能怪我。”

“师傅好狠的心,一走就是几百年,也不知道回来看看我。”少嬉忿忿,越想越难过,越想越心酸,活像是个被大人无情抛弃的小孩子。

不过也差不多了,她就两个亲人,一个还走了这么久杳无音讯,可不就是被抛弃了?

栖梧无声浅叹,忽觉手背一点冰凉,他抬头看向窗外,竟不知何时天空已下起了绵绵细雨。几丝细雨飘入窗内,他伸出手,一丝细雨落入掌心,顷刻化成小小的水珠,随着掌心的温度化作轻烟。

“别坐在这儿了,地上凉。”他转过头,俯下身拉着少嬉起来,“这段时间你就好好待在逍遥涧,不许再乱跑。从前懒惰了这么久,眼下也是时候将之前落下的都给补回来。”

千年劫迫在眉睫,少嬉再愚钝也该知道此事非同儿戏。以她如今的灵力修为,若不加紧修炼,只怕到时候真是难以应付。

“好。”少嬉乖乖点头。

最近各种事情接踵而至,鲛珠遗失、南海秘闻、临渊阁中的《神录志》,以及那个奇怪的梦境,还有梦里女人的声音……少嬉一时觉得一个头两个大,心里总有种隐隐不安的感觉。

栖梧见她还不回自己房间,遂问起另一件事:“你去南海的事情暂且不论,今日瞒着我偷偷去临渊阁又是做什么去了?”

“啊?”少嬉惊愕抬头,未成想栖梧竟又重提此事,莫不是想要秋后算账?

栖梧面色一沉:“你可要老实交代。”

“这……”少嬉支支吾吾,正无措间,转念想到在七重天应付茶茶时的借口,故而照旧如法炮制,“这、这不是师傅走了太久了嘛,我想他了。听说七重天临渊阁里有本《神录志》,里头记载了十方神灵的前尘过往,我就想去看看,兴许会发现一些师傅的线索也说不定呢!”

栖梧从鼻尖哼了一哼,显然不信。

“真的真的,绝没有撒谎。”唯恐他不信,少嬉赶忙竖起三指作发誓

状,“只不过中间出了点意外,《神录志》没有找到,我倒先晕过去了。”

凭她如何借故掩饰,栖梧总归是不相信的。但想着即使问下去也不一定能听得一个实话,便也不再问了。

栖梧起身,往着床榻踱去:“倘若真是这个原因,那临渊阁,你也就不必再去了。”

“为何?”

撩起衣袍,栖梧于榻上跏趺坐定:“你师傅真身乃是娲皇座下四大神兽之一,是上古之神。《神录志》不过是近几任天帝所编撰,又如何能有记载?”

少嬉垂头,想着也是这么个道理。不过这也不重要,总归她闯临渊阁,到底也不是为了这么件事。

“如果没有其他的事,你便回自己的房间去吧。”栖梧闭目调息,已聚灵气绕身一周,“记住,不要再去了。”

少嬉应了一声,转身走出几步,又不放心的回头:“你真的没事吗?”

“没事。”

栖梧已经兀自开始调息,少嬉不便再打搅,只好掩上门回了自己房间。

听得房门合上的声音,原本已经入定的栖梧忽然睁开眼,眸中神色复杂,望着门口的方向久久没有收回目光。

他……真的要回来了吗?

少嬉失魂落魄地回到自己房间,一进屋便直奔床榻,一时只觉周身疲惫不堪,连动一动也甚是费力。

躺在榻上阖目小憩了一会儿,少嬉慢慢将最近发生的事情都在脑海中梳理一遍。

最初是她和茶茶偷下凡间,结果却误入了冥界,还不小心放出了恶魂;后来司命赶到替她们承受了三十道火雷刑,才换来冥帝同意让她们将功赎罪,而在临走时,她便捡到了鲛珠;再后来就是在人间发生的事,无外乎也只是追踪恶魂,收降恶魂,除了这些,唯一奇怪的,便是梦中的那个声音……

少嬉忽然翻身坐起,原本乱麻麻的思绪逐渐理清。

在临渊阁昏倒后她便陷入了梦魇之中,她梦到了师傅,梦到了司命,以及那莫名其妙的成亲夜晚……可是奇怪就奇怪在,那个女子的声音,竟然又响起了。

少嬉默默在心里列出了所有认识的人的名单,可是光听声音,并不像是她熟悉的人。

好不容易找到了一点蛛丝马迹就这样断掉,少嬉沉沉叹了口气,双手平伸,索性放弃仰倒在榻上。

疲惫的身子躺在柔软的榻上倒是十分舒适,只是躺下的瞬间,手背似触到了什么硬硬的东西,倒叫她手背一疼。右手探入枕头底下一阵摸索,也不知摸到了何物,拿起一看,竟是鲛珠!

少嬉不禁大惊失色:“怎、怎么会在这里?”

重拾鲛珠并未带来喜悦,反倒是惹来满腹困惑。

她分明记得清楚,在拉着司命去凡间找鲛珠之前,她是里里外外将整个房间都找了个遍,甚至最后还将整个逍遥涧都翻了个遍,别说鲛珠了,就连一颗和鲛珠大小相同的珠子都没有。那么,这个鲛珠又为何会突然出现在枕头下面?

***

此事过去四五天,回来的鲛珠并无任何异常,渐渐的少嬉也就不再放在心上,又随意揣进了流云锦中,不再上心。

这事从一开始就瞒着栖梧,她便也不去没事找事,在栖梧面前照旧一字不提。近来被监督着,她的修为虽不能算是突飞猛进,却也小有所成。

于梧桐树下跏趺而坐,聚灵力于丹田,行三十六周天,眼看就要突破瓶颈,少嬉体内凝聚的灵力忽然尽散,直累得连连喘气。

今日日头正好,栖梧拎了壶竹叶青登上梧桐树的枝干,修长的身形懒洋洋的斜倚着,墨绿的衣随风飘飘,倒有几分潇洒不羁的模样。

“栖梧,我又失败了。”低头看了看掌心中缓缓消散的灵力,少嬉颓丧地冲着头顶喊着。

修长的两指高高拎着酒壶,清香的酒水顺势落入口中,入口清甜微苦,饮后又余香回味悠长。栖梧极是满足的砸了砸嘴,余光淡淡向下瞥去,唇角一撇,道:“真笨!”

少嬉登时来了火气,怒目瞪去:“师傅不在,你算半个师傅吧。这徒弟教不好,只能说明你这师傅也不咋地。”

“嘿!瞧你这话说得。”

双脚一个向上回旋踢,栖梧已潇洒地起身,再稳稳地坐在枝干上,顺便再喝了口小酒:“逍遥涧统共才三个人,非言、我、你。我与非言是上神,名号在六界那可是响当当的,你别说上神上仙了,眼看着自己的千年劫都要过不去了。”

这话说得可谓真是打击人,少嬉忿忿不平,直气得两颊鼓鼓的,可又实在找不出话来反驳。

栖梧似无所察,又仰头饮了口酒:“我看你就是平时懒散惯了,眼看着千年劫将至,是避无可避了这才临时抱佛脚。奈何呀,这资质太差,又如何能够能够取得突飞猛进的成就?”

“可是我已经很努力了啊。”少嬉强力反驳,“这修行之路本就是路漫漫其修远兮,在短短时间内,你难道还指望我能一下子就有上仙的修为吗?”

以她现如今的基础,即便是她天生资质极好,眼看就剩下不到一年的时间,勉强能够过得去千年劫就要谢天谢地了,想要达到上仙的修为,那是想都不要想的。

“我可没说让你一定要修成上仙啊!”栖梧伸手垫在脑后,闲闲地向后靠在树身上,“其实我和非言对你的要求也没有多高,上仙之身亦或上神之品,说到底也没有多么重要。有我们两个做你的靠山,即便你终其一生都碌碌无为也不打紧,六界之中,又有谁敢与你为难?”

平日里被他贬低得多了,少嬉也渐渐地练成了金刚不坏之身,早就已经刀枪不入了。可眼下听着这话,心里却有种暖暖的感觉,怎么还有点小小的得意捏!

“认识你这么久,总算是说了句人话。”少嬉羞怯垂头,积郁在心间只等爆发的怒火顷刻间烟消云散。

一阵夹带酒香的凉风扑面拂过,少嬉倏然抬头,不知何时栖梧已跳下了树。见她抬头迎面直视,微微一笑间,一指头却戳在了她的脑门上。

“随便说两句,瞧你那得意的模样。”

少嬉摸摸额头,甚是有些不太服气:“难道不是实话吗?不靠你,我师傅那也是威震六界的战神哎!非言上神!怎么样,听名号都能够吓人一跳吧。”

栖梧不屑地“切”的一声,两指夹着酒壶走向崖边,不置可否。

“不过我也不想给他丢脸。”想到师傅,少嬉一颗心不免软下了几分,“栖梧,你说,在我一千岁生辰那天,师傅他会回来吗?”

这话随着风声一遍遍徘徊在耳畔,栖梧眺望远方,这个问题在心中也问了无数遍。

“是啊,非言,你究竟还有多久回来?”

第61章 窥破秘密(一)

四月天,一场不知来由的瘟疫降临凡间。

疾病来得极快,或从水源染起,或从接触染起,乃至于连同染病之人说句话的功夫都不定会被染上,一时人人自危。

一场突如其来的瘟疫已夺去了不少凡人的性命,且传染得极快,不过半月的功夫,已接连有两三个小镇遭了殃,死亡不下百数。而其中最先爆发瘟疫的地方,正是逍遥涧山脚下,以南不过百里之遥的小县城,唤作溪古县的地方。

这日,少嬉于梧桐树下打坐完后,回房间幻出一面水镜,而水镜之中呈现的画面,正是溪谷县。

从前的溪谷县如何少嬉不知,但眼下水镜之中的溪谷县却是遍地荒凉,随处可见尸体横陈,老幼妇孺无一幸免。水镜之中,一缕黑雾似隐隐绰绰,穿插于街道巷尾、百姓之间,但若不细细观察,轻易便被忽略。

“凡间的瘟疫,原来是这个样子啊。”

颈后一点温热的气息扑撒在肌肤上,少嬉唬了一跳,几乎从凳上弹跳而起。待得看清眼前之人模样时,方略略松了口气,拍着胸脯犹自有些惊魂未定:“走路都没声音的,吓死我了。”

“是你自己太专注了没有注意到我,怎么能怪我呢?”茶茶调皮地吐了吐舌头,顺势坐在少嬉起身后的凳上,凑过去看水镜之中的溪谷县,“况且,这里可是逍遥涧啊,什么妖魔鬼怪敢在这里造次?”

话虽如此,但少嬉着实是被惊吓不小。

不过过去也就罢了。她也就着茶茶身边的位置坐下,指着水镜道:“凡间起了瘟疫,短短几日已经死了不少人了,都快成了凡间地狱了。”

茶茶听罢似有所悟地点点头,仍旧专注的看着水镜中的画面,未置一词。

话里的意思也不知茶茶是真的没有听懂还是故意装聋作哑,少嬉却没耐心猜测:“人界归天帝管辖,如今凡间出了瘟疫死伤无数,如果任由其发展下去无所作为,只怕要不了多久,这溪谷县都快变成一座死城了。”

当初恶魂放出,清平镇一夜之间变成一座死城,大街小巷竟无一人生还。虽然后来恶魂被抓回,死去的凡人也因此而起死回生,但现今想想,仍旧叫人不寒而栗,心有余悸。

听罢这话,茶茶才从水镜上收回目光,转头定定的看着少嬉:“什么时候,你竟然变得这样的菩萨心肠了?”

“什、什么意思?”

茶茶单手托腮,淡淡道:“逍遥涧主修的是逍遥道,自来不过问红尘之事。两位上神皆有通天彻地的本事,可除了收降作恶的魔族妖怪,我可从未听说过他们插手过凡人之事。连两位上神都不关心,你那么在意干什么?”

这话听来倒是有种指责人多管闲事之嫌,少嬉不禁面庞一红,有些忿忿:“我、我什么时候在、在意过了?我只是瞧着因一场瘟疫就夺走了那么多人的性命,有些于心不忍罢了。”

少嬉低低垂头,两手绞着腰间的丝绦,有些郁郁。

茶茶无声一笑:“天灾**自有定数,就连修成正果的仙家都有千年一遇的劫数,何况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

修行之人所遇的劫数是天雷,千年一次,从无任何人能够躲得过去。即便是修成了上神,也不过是从每千年一次的天雷劫往后延长时间罢了。

在茶茶看来,凡人所受的瘟疫疾病,也不过只是所历的劫数罢了。过去了自然

万事大吉,必有后福;过不去也定然是命中注定,不过魂入地府,或可祈求来生。

既然连修行之人都免不了有身归混沌的一日,凡人又怎能例外?

“不过你也不必太过担心,下来之前经过凌霄殿,帝父已经遣人下界去查了。”茶茶浑不在意,顺手捏起桌上果盘里的一粒葡萄,放到嘴边小口咀嚼,“倘若是凡人一劫,那便是他们应受的,不必理会。”

“那倘若不是该有的劫数呢?”少嬉突然发出疑惑。

茶茶张口欲咬葡萄,听罢这话却生生顿住。她缓缓转头,看向少嬉时几乎恨不得翻上一个白眼。

少嬉见她目光投来,低头瞧了眼自身,满面困惑。

一口吞下那剩了一半的葡萄,茶茶咬得啧啧作响:“如果不是该有的劫数,那定然是有妖魔作怪。如此,你就更不用担心了。”

“为什么?”

强忍心头崩溃的冲动,茶茶继续翻了个白眼:“为什么?你说为什么?”

少嬉想了想,再茫然无措地摇了摇头。

茶茶极其无奈:“如果真的是有妖魔作祟,你认为帝父会坐视不理么?肯定不会呀!到时候帝父会派翊圣真君下界收降妖魔,再施法解了害人的瘟疫,到时候不就否极泰来了吗?”

“但即使是这样,死去的人也不会复生了呀。”少嬉轻蹙眉头,并未因着这话而有所展颜。

之前冥帝肯让死去的凡人都起死回生,其最终原由却是因为一切的源头皆是因为恶灵渊结界被破,恶魂趁机逃上凡间作乱引起,其根本原因却还在冥界、在冥帝身上。

眼下溪谷县所发生的瘟疫与冥帝毫无干系,她并不认为,这次冥帝会再一次好心的让因病死去的凡人重得起死回生的优待。

茶茶张口就要反驳,可细细一想,这话也不是毫无道理,遂不再强辩。

二人一时沉默,茶茶闭口不言,似也在深思熟虑这个问题。

少嬉却突然话头一转,已转向另一个问题:“对了,你今天来这里做什么?”

刚才只顾着聊凡间瘟疫的事情,茶茶倒是把正经事给忘了,遂道:“之前你不是突然在临渊阁里晕倒了嘛,后来又一直没有消息传来。我担心你,所以趁着帝父忙凡间的事情时,偷偷下来看你。不过,看你精神还不错,那我就放心了。”

“哦。”少嬉未加深思,已经信了,“我没事了。本来也是想要给你报个平安的,只是最近被栖梧监督着一直在修习法术,片刻也不得歇息,所以给疏忽了。”

茶茶似有所悟般点了点头,又问:“那栖梧上神眼下可在逍遥涧中?”

“你找他吗?”

茶茶忙不迭点头:“有事请教。”

“哦。他在。出了这个门,穿过连廊,顺数第二个房间就到。”少嬉简简指出了栖梧的房间,便挥手准备送人了,“我就不跟你去了,到时候又得被抓着背法诀。你快走吧,顺便给我拖他一会儿,我还想再眯会儿。”

话未落,她已经抱着双臂趴在了桌上,脑袋枕着臂弯,阖上了眼眸。

茶茶表示了解,极其同情般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转瞬却高高兴兴的出了门,径直寻栖梧去了。

此行来逍遥涧,茶茶除了是真心来探望少嬉以外,也是真的有个问题想要请教栖梧。只是逍遥涧的两位上神都不太近通人情,

她也有些担心栖梧会不搭理自己,那可真是尴了个大尬了。

凭着少嬉的叙述,茶茶倒是轻而易举的就找到了栖梧的房间。她立在门外躇踌良久,垂下的手抬起又落下,再抬起,再落下。

“栖梧上神比非言上神要好说话一些,我如果放低姿态,真心求教,他应该不会拒绝吧。”茶茶徘徊在门口迟迟不敢擅入,努力在心里说服自己,“毕竟,伸手不打笑脸人嘛!是这个道理吧?!”

一番天人纠结,茶茶努力说服着自己,好半晌才决定上前叩门。她深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探手,叩门。

叩门声接连响起,屋内却迟迟没有传来回应。茶茶犯疑,朝着里头唤道:“栖梧上神,我是茶茶,有个问题想要请教一下,你在吗?栖梧上神?”

屋内照旧没有声音传来,一派静谧。

茶茶蹙了蹙眉,近前一步正欲再敲,这会儿却发现房门竟然只是虚掩。

“栖梧上神,你要是没有反对,那我就进来了?我真的进来了?”

茶茶左右环顾,确定周边的确无人,这才小心翼翼推开房门,迈步进入。

竹屋小榭的整体装横相差无几,只是相较于少嬉,栖梧的房间更显素净、静谧。

茶茶蹑手蹑脚入内,拿眼打量着整个房间,确定并无栖梧的影子。想着这里毕竟是人家的地盘,未得准许擅入已是大大的不妥,倘若被突然回来的栖梧抓了个正着,那就真是太不好了。

如此想着,茶茶便要返身回去。

恰如此时,窗外一阵清风拂过,将窗前竹案上几页纸吹落,飘飘扬扬而落,其中一张恰好落在茶茶脚边。

犹豫再三,茶茶还是捡起纸张回到竹案边,又将飘散在地上的其余几张纸都一一拾起,再归置一处整齐放好。做好这些,茶茶也不敢逗留,当即便要离开。

“这是什么东西?”眼角余光瞥见案上一摞书籍下压着的一卷竹卷,茶茶心生好奇,从一摞书下将竹卷取出。

竹卷已经有些年头,不过应是保存得较好的缘故,上面的字迹倒是清晰可辨。

本以为上头记录的是什么功法秘笈,亦或一些上古秘闻,茶茶也不是喜欢窥视别人**之人,扫过一眼便要放下。可待瞧清上头几字时,顿时心头生疑。

眼下是看也看了,再放下离开也抹不去她曾经来过此处的事实。茶茶犹豫片刻,索性细细阅读起来,可这一瞧,却顿时脸色大变。

“你在干什么?”

严肃的声音骤然在屋中响起,茶茶一惊,手腕一松,手中的竹卷毫无意外掉落在地。

栖梧从来不喜外人擅入,见到茶茶出现在自己房中已经是大动肝火,再低头瞧见地上那卷竹书,更是掩饰不住的怒火冲天。

茶茶大骇,转瞬反应过来,忙俯身去捡落地的竹书。

一道蓝光乍现,茶茶手尚未触到竹书,竹书却已径直飞入了栖梧的手中。栖梧难掩雷霆之怒,沉声呵斥:“谁让你进来的?”

茶茶自知理亏,一时不敢辩驳。但转念想到竹书之上的内容,再推敲一番,突然震惊的望着他:“原来、原来一切都是你,是你让……”

后面的话语尚未出口,只见栖梧一个隐身已不见了踪影。茶茶即将出口的话语戛然而止,似察觉什么,她倏然转身,竟见栖梧的面庞离自己不过咫尺距离……

第62章 窥破秘密(二)

少嬉在房中假寐了片刻,醒来环顾四周却不见茶茶。

“茶茶去哪儿了?”

少嬉一时摸不准茶茶是回了九重天,还是仍在栖梧房中。想到茶茶那急脾气,还有栖梧那张臭嘴,要是一言不合打起来了,吃亏的肯定是茶茶。

放不下心,少嬉揉了揉惺忪睡眼,起身夺门而出,径直往栖梧的房间跑去。

“栖梧,茶茶还在你这儿……吗?”

一把推开栖梧的房门,屋中,一男一女并排而立。忽闻声响,皆齐齐朝着门口处投来目光。

预料中的场景并未来临,少嬉怔在原地,片刻才讷讷的问:“你们……在干什么?”

闻言,原本房中的两人相视一眼,却默契的没有开口。

栖梧化出折扇,姿态悠闲地去到桌面拨弄香篆中的竹冽香;茶茶低低垂着头,脸色显然却不怎么好看。

少嬉看了看垂头不语的茶茶,径直走向栖梧,语气不善道:“说,你是不是欺负茶茶了?”

“我欺负她?”栖梧似怀疑自己听错了,旋即一笑,并不解释。

少嬉凝着他那副嬉皮笑脸的模样,又看着始终低着头的茶茶,越发的相信自己的推断:“别隐瞒了,肯定是又说了什么难听的话气着茶茶了。我还能不知道你,毒舌一个!”

“诶,你这……”栖梧合上折扇,正要反驳,少嬉才不与他争辩,已经转身径直走向了茶茶。

“他就是这么个人,嘴巴可讨厌了。”少嬉一把搂过茶茶,冲着栖梧扬起下巴哼了一哼。

“不……栖、栖梧上神没有欺负我。”眼见着少嬉是误会了,茶茶赶忙解释。可抬头触及栖梧的眼神时,想说的话又不得以般生生咽下。

“他没有欺负你,那你干嘛一脸闷闷不乐的?”少嬉半信半疑。

“我……我只是,只是……”

“小殿下来请教我修行之术,有一个法诀得来不全,便想来我这里讨一个更全一些的。”栖梧适时接过了话头,慢悠悠坐在凳上,含笑望着竹案边并立的二人。

“真的是这样么?”少嬉显然有些不信,遂侧头看向茶茶。

茶茶一时心神不宁,但碍于栖梧在此,无奈只得点头称是。

既是两人都如此说了,少嬉虽然仍旧觉得哪里可疑,但到底是说不上来可疑之处,便只能算了。

“出来太久了,我也该回去了。”茶茶忙不迭要告辞,“今日多谢栖梧上神的一番点醒,我认真记下了。”

“如此,”栖梧投去目光,唇边隐隐约约勾起一抹弧度,“最好。”

“少嬉,我改日再来看你。”

“等等,”少嬉拉住她,回头对着栖梧道,“今日的课业我都已经做完了,茶茶好不容易来一次,我送送她。”

“不许瞎跑。”栖梧收了目光,抬起手臂晃了晃,“去吧。”

少嬉冲他做了个鬼脸,拉着茶茶便跑了出去。

直到二人离开房间,栖梧缓缓抬起头,目光竟是从未有过的犀利、冷漠。

“栖梧真的没有对你说什么难听的话吗?为什么我总觉得你闷闷不乐的,像是有什么事情在瞒着我?”

少嬉送茶茶出了竹屋小榭,沿着竹林的小径缓缓往前走着。

茶茶不如来时的兴致高昂,但听得少嬉这话,多少有些心虚。她故意放慢脚步,不多不少落半步在后面,几次想要把藏在心里的话说出来,但话到喉间,却是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

许久没有听见回应,少嬉回头,冷不防与失神的茶茶撞到了一起。

她忙扶着茶茶:“你到底怎么了?怎么才去跟栖梧请教了一个问题,就变成这样了?”

“少嬉……我、我……”

“到底怎么了?”见她吞吞吐吐的模样,少嬉反倒是急了,“有什么事情你就直说啊!是不是栖梧欺负你了?我找他算账去。”说着便真的怒气冲冲地要往竹屋小榭走去。

“你别去。”茶茶忙拉住她,“是,是闹了些不愉快,但是栖梧上神并没有欺负我。”

“那你怎么不开心?”

“是、是我太笨了,上神讲解了好久我都听不懂,所以他有些生气,就说了我两句。”茶茶低着头,闷闷地扯着腰间的铃串。

“!原来就为了这么个事啊!”少嬉舒了口气,玉臂一伸揽住茶茶的肩膀,踱步往前走去,“那你可就真别放在心上了。你是不知道,这栖梧的嘴巴比屎还臭,别说你了,我也经常被他气得七窍生烟,就差一命呜呼了。不但如此,他还老取笑我,说我笨,拉低了他的层次,还说我少根筋,你说气不气人……”

“栖梧上神……对你好吗?”

“这是什么话?”少嬉顿住脚步,定睛看着茶茶,“栖梧是除了师傅以外,跟我最亲的人了。别看他嘴巴是挺讨厌的,可对我那是真没得说。”

茶茶淡淡“哦”了一声,便垂下了头。

少嬉越看她这模样越是觉得奇怪:“你来一趟逍遥涧怎么就转性了,竟然还问这样一个奇怪的问题?”

“我就是随便问问,没有别的意思。”茶茶赶忙撇清,恐她不信,便强压下心事,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来,“对了,你是要和我一起上九重天吗?”

“不去不去。”少嬉忙摆手,满面拒绝。

“那你还送我送这么远?”

“我只是、只是想避开栖梧而已。”少嬉心虚地绞着手指,突然抬头看着天边,“行了行了,你赶紧回九重天吧,我就在此跟你分路扬镳了啊。”

“你不回逍遥涧,也不去九重天,那你干什么去?”茶茶快走几步跟上少嬉。

“我就随便逛逛,哪儿也不去。”

“你可别骗我啊。最近凡间不太平,你虽然不至于会染上瘟疫,但保不齐会有妖魔趁机作祟,你可别倒霉的给碰上了。”

“行了啊,你可别咒我了。就送你到这儿了,走啦!”

不再跟茶茶唠嗑,少嬉唯恐露馅,捏了诀,顿时化作一道光,绕过竹林不知飞去了何方。

茶茶拦不住她,也只好回了自己的九重天。

而少嬉避开栖梧,又隐瞒了茶茶,去的地方不是别处,却是冥界。

上次来过一次,虽然闯了祸,也留下了不好的回忆,但出冥界的路她还是记得的。此番凭着记忆,捏了诀照着原路而去,倒也是轻车熟路。

一入冥府少嬉便现出了人身。

四周黑漆漆一片,只有无数的绿光悠悠荡荡,不过有了上次的经历,这次她却

是不害怕了。再者周遭静悄悄的,只余身旁忘川河的水声潺潺,再不然就是不知从何处传来一两声厉鬼的呜咽声,倒也是叫人平白得慌。

少嬉踩着乱石铺路的地面走得艰难,忽觉肩上一沉,手中下意识聚集了灵气,一转身,送出的掌风却在中途停下。

讶异道:“老婆婆?”

孟婆拄着拐杖,沧桑的脸庞露出一抹善意的笑来:“姑娘,咱们又见面了。”

“原来是您啊!”少嬉收了灵力,莞尔笑道。

“姑娘此番,可又是被不小心吸入进来的?”

少嬉一怔,旋即反应过来:“不不不,这次是我自己来的。可是我记性不大好,只记得来冥府的路,但是却不记得冥王大殿该怎么走了?”

“姑娘去冥王大殿做什么?”孟婆有些讶异。

少嬉低头,伸手进流云锦中一阵摸索,好一会儿才摸出一物:“上次在凡间,阎判不小心落了东西,我今日正好有空,特意给他送来。”

“镇魔印?”

“老婆婆认识这个东西?”

孟婆点点头,拄着拐杖,沿着忘川河往前走去。

少嬉忙揣好镇魔印,亦抬步跟上。

“我似是还没有跟老婆婆自我介绍过。我叫少嬉,来自逍遥涧,非言上神就是我的师傅。不知道老婆婆……”

“年纪大了,早已不记得自己是谁了。”

听这话,背后似是个悲伤的故事。少嬉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自觉不该继续追问下去。

孟婆忽然住步,回头看着少嬉,浑浊的眸子透着一些让人分辨不清的复杂意味:“这里的人都叫我孟婆,姑娘便也跟着唤一声孟婆就是。”

“孟婆叫我少嬉就好。”

“嗯,少嬉。”

少嬉甜甜一笑,主动上前搀扶着孟婆,忽听她又道:“镇魔印可是个好东西,阎判也太不小心了,竟然会落在了凡间。幸亏是被你给捡到了,倘若是落在了心怀叵测之人的手里,怕是不好收场的。”

“是、是吗……呵呵。”

少嬉有些心虚,不自在的随口应付了两声。

孟婆别有深意的笑了笑,却未点破。

二人就这般行了一段路,待愈走近深处,四周更冷,几乎冷到了骨子里。少嬉受不住,不得不运气一周,方能抵挡着沁骨的阴气侵体。

“到了。”孟婆停下步子。

“到了?”少嬉有些意外,远眺前方,黑暗中隐隐约约露出一座大殿的轮廓,“就是那儿吗?”

孟婆颔首:“老婆子不方便过去,就送你到这儿,你沿着这条路走到底就能看见。对了,殿外有阴兵把门,你亮出身份,又直言说是去找阎判的,他们或可通融让你进去。”

少嬉千恩万谢,往前跑了两步又突然回过头:“对了孟婆,恕我多嘴问一句,您为什么会一直守在忘川河?我上次来也是在那里看见您的。”

孟婆垂下眼睑,似在思考什么,半晌,才含糊不清的回了一句:“不知前尘,不问将来。三生石旁的茅草屋,就是我老婆子的故乡。”

“三生石,茅草屋?”少嬉喃喃,抬起头还要再问些什么,但孟婆已经走远,便只好放弃,加快脚步沿着前路去冥王大殿。

第63章 瘟疫(一)

少嬉沿着孟婆指的路果然轻而易举便找到了冥王大殿。基于上次在这里留下的不好印象,复又踏足,未免有些心有余悸。

想是冥王大殿是重地,方才还隐隐约约听见的恶鬼哀嚎,眼下到了此处却再也听不见。偌大的殿宇隐于黑暗之中,门前两盏绿灯随着飕飕阴风吹过而左右摇摆,活像暗夜里的眼睛,格外人。

“站住!哪里来的生人,竟敢擅闯冥界?”

门外两名阴兵手持长矛指来,音落,四周的阴兵纷纷手持兵器,恶狠狠盯着擅闯之人。

少嬉怯怯收回迈出的步子,扫一眼将自己团团围住的阴兵,举起双手,讪讪笑道:“嘿嘿!我、我不是什么生人,是熟人。对对对,是熟人,是熟人。”

为首的两名阴兵相视一眼,却并不买账:“擅闯冥界者,有来无回。”

“慢着。”长矛离自己不过咫尺之遥,少嬉高声喝止,“我、我是逍遥涧的人,不准无礼。”

“逍遥涧?”阴兵低头喃喃,显然是听说过逍遥涧,是以也有所犹豫。

眼见是有转机,少嬉忙道出此番来意:“我真是逍遥涧的人,这次来冥界是来找阎判的。他认识我,你们去通禀一声,就定然知晓我所言不假。”

“判官大人公务冗杂,岂是谁想见就能见的。”

“你怎么就那么一根筋,不知道变通呢?”少嬉几乎抓狂,眼瞅着拖延下去肯定又得惹出一堆麻烦事来,当下也顾不得其他,扯着嗓子冲着紧闭的殿门大喊,“阎判,是我,我是少嬉,阎判……”

未料她竟这般胡搅难缠,阴兵们唯恐自己会因此而受到上头责骂,眼见着劝说无力,便要动真格的强行将少嬉赶走。

“让她进来。”

紧闭的殿门内传来一道醇厚的声音,正与少嬉纠缠的阴兵们顿时都纷纷停下了手,重口应是。

阎判开了口,众阴兵自是不敢阻拦。少嬉拍了拍衣裙,冲着方才还一脸凶神恶煞要强行赶走自己的阴兵高傲地扬了扬下巴,随即迈开步子,十分得意扬扬地推门入内。

沿着足有五丈之长的通道一路向前,四周暗黑一片,只有几盏幽绿的灯笼于顶上高高悬挂,投下几许略暗的光芒将四角照得隐隐绰绰。

少嬉边走边四下打量。地方还是一样的地方,宽敞、幽静,似有阴冷和着无形的威严压迫神经。不过这次没有声威并存的冥帝,也没有手持兵器的阴兵。

“你怎么来了?”座上阎判放下朱笔,抬眸望着渐行渐近的人影。

少嬉这才将神游的思绪拽回,行至近前停下:“我是来还东西的。”

阎判冷冷一哼:“好大的胆子!竟敢趁本官不备换走了冥府宝物,该当何罪?”

少嬉一惊,两眼透着惊惧凝望座上满面愠怒的阎判。只道是自己偷偷换走镇魔印一事被拆穿,眼下又打着“归还”的名号主动送上门来,真是够倒霉催的!

一时气愤凝重,少嬉咽了咽口水,终究是一字未曾辩驳。当然,也无从辩驳。

少顷,只见面色凝重的阎判忽展笑颜,嘿嘿笑了两声,打趣道:“吓吓你,给个小教训。”言罢,已捋着胡须仰头大笑起来。

少嬉心里紧绷的弦松了一松,大大的舒了口气。见他是真没生气,这才放下心来:“你可真是吓到我了,我还以为你真生我

气了呢!”

“小叔叔能生你的气?”阎判咧嘴一笑,朝她勾了勾手,“上来说话。”

少嬉听话的上前,在阎判身旁站定。

“说吧,今天你究竟是来干什么的?”阎判柔和语气轻声问。

“我真是来还东西的。”唯恐他不信,少嬉赶忙从流云锦中将镇魔印取出来。阎判伸手去拿,却被她侧身躲开,“还给你可以,不过你得先说说,你究竟是什么时候发现我之前还给你的镇魔印是假的?”

少嬉一脸虚心求教,阎判却冷冷一哼:“你真当本官是老糊涂?我虽也活了不少年岁,但镇魔印是随身宝物,怎能轻易就被障眼法给蒙蔽?也亏得你想得出来,竟然拿块破石头忽悠我,揣在兜里还嫌咯人捏。”

少嬉被逗得噗嗤一笑,也不作弄他了,乖乖地将镇魔印奉还。

大殿里的阴兵都被遣退出去,眼下只余他们二人。少嬉又知阎判是个嘴硬心热的,故而一时倒也随性不少,并未故作庄重。

眼风扫过案上一本厚厚的册子,少嬉随手翻了一番,只见封面之上写得“生死簿”三字,便知这是传说之中记载凡人生死的重要簿子。此册自来掌管在阎判手中,除了冥王,阎判自掌有凡人的生死大权。

所谓阎王叫你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

可见此话也是颇有几分道理的。

“据说凡人寿数皆在生死簿上,倘若名字被划去,便算超脱五行,不在轮回之中了?”少嬉顺手拿起桌上一支朱笔把玩,状似随意般问道。

阎判颔首:“确有其事。只不过生死簿共有上下两册,上册载人寿数,是正册;下册录人生前行事,是副册。是好是恶,皆直接影响死后是否能入轮回,或轮回为何。”

少嬉点了点头,有所了解:“也就是说,倘若一个人生前为大奸大恶之辈,则不入轮回;换言之,一个人若行善积德,则有来世福报。”

阎判捋了捋胡须,不置可否。

少嬉旋即秀眉微蹙:“可都说恶人自有恶报,但据我所知,也有不少一生做尽了坏事的人,最后却没有得到任何惩戒,这不是很不公平吗?”

“这……这个嘛……”阎判沉思想了会儿,似在考虑该要如何给她解答最为稳妥,片刻才道,“说通俗了点,一个人生前做过什么是会详细记录在册的。大奸大恶之辈,会根据所做之事反应在寿命之上,额,就是减寿。当然了,凡人这么多,也总会有顾及不到的地方。”

少嬉灵敏发现了什么,侧头笑盈盈看着阎判,直看得阎判头皮发麻,忙补充解释:“当、当然,就算有时候有所疏忽,但是一旦此人的阴魂入了冥府,到时候对着册子一一校对,自然是不能入轮回。不但如此,甚至还要在冥府弥补生前之过,直至恶行消除,方能重新入轮回。”

“这样啊。”少嬉转了转手上的朱笔,没有再追问。

冥府自有规定,阎判能说的不过是十之一二,其余更为高深莫测的,他不必说,少嬉自也也不必懂。

不过只一件,善恶到头终有报,不是不报,真的只是时候未到!

“行了丫头,你这东西还也还了,想问的也问了,没什么事的话就赶紧回去吧。”从少嬉手中取过朱笔,阎判低头,认真拿着生死簿细细看起来,“我这还有点事,就不招呼你了。”

得了,这可是明晃晃的下了逐客令啊!

少嬉樱唇一撅,刚迈出步子又收了回来,俯身在案上,滴溜溜转的黑眸望着对面的阎判:“倒是有一个事觉得挺奇怪的。”

“什么事?”阎判头也不抬。

“刚才你说,生前做了恶事的人非但不能入轮回,甚至还要在冥府偿还。那孟婆呢?我瞧着她人倒是挺好的,可不像是什么大奸大恶之辈啊!”

说起这事来少嬉倒真是疑惑。

一般来说,不是修行之人,单是凡人死后,其阴魂的模样乃是于死前一模一样,纵是灵体,也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差别。孟婆看着少说也得七十上下了,这么大年纪的老婆婆,生前会做什么恶事?

提起孟婆,阎判翻书的手顿了一顿,紧跟着身子一震,竟是好久没有回答。

少嬉在心里琢磨着,一时倒也没有注意。无意间眼风觑到后,见阎判竟然失了神,遂抬起玉臂在他眼前晃了一晃,问:“小叔叔你这是怎么了?刚刚有听到我在说什么吗?”

阎判猛然醒过神来,手一抖,握着的朱笔落到生死簿上,瞬间洇了一块。他暗暗蹙眉,施了法术,那团红渍瞬间消失。

少嬉越瞧越觉得生疑:“小叔叔你怎么了?”

“丫头!”阎判低低唤了一声,少嬉忙竖耳静听,“孟婆……她是特殊情况,留在冥府不入轮回不是惩罚,而是她自愿的。”

“自愿的?”少嬉大吃一惊。

阎判点了点头,凑近少嬉,尽量压低了几分声音:“孟婆的事情我也不便详说,若细细论起来,她应当算是冥府的半个神。当然,她能留在冥府,也是冥帝亲口应允了的。”

“那她……”

“她的事你就不必多问了。”阎判沉了脸色,黑黝黝的面庞显得有几分心事重重,“总之,那也是一个可怜人!”

少嬉心里激荡起一层涟漪,想到那么和善的一个老婆婆,若不是行大奸大恶之事,却自愿放弃轮回之路永留冥府,不知,这心里是存了多少的执念,连来世都给一并舍弃了。

“丫头,还有事吗?”阎判低声问。

少嬉重重点头:“凡间起了瘟疫,小叔叔可知道?”

“凡间之事归九重天管辖,不在我们范围之内。冥府向来只管阴魂厉鬼,不管生人。”

“可是我一路沿着忘川河走过来,过了三生石,过了奈何桥,却并没有看见什么阴魂。”少嬉顿时觉得奇怪,“凡间这次的瘟疫来势汹汹,少说死亡之数也不下百数了,可我是真的一个阴魂都没有看见。”

“死亡百数……”阎判皱起了眉头,似在沉思什么。

少嬉拿不准他的意思,但听这一问,也是老老实实地点头应了。

她虽没亲自去凡间走这一遭,但通过水镜也看到了现如今溪谷县的惨状,横尸遍野、一片狼藉。

“丫头,你说的可是真的?”阎判盯着看着少嬉,等着她更加确定的回答。

少嬉被问得一头雾水,但还是坚定地应了:“我确定。”

“坏了!”阎判突地而起,脸色大变,当即丢下一脸愣怔的少嬉匆匆出了冥王大殿。

少嬉愣在原地久久没有回神,更是不知小叔叔这是急匆匆地到哪里去。但是有一事她却不知,因为冥府……并无因瘟疫染病而死的阴魂。

第64章 瘟疫(二)

阎判一走,少嬉便也没有了继续留在此处的必要。

出了冥王大殿,少嬉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果不其然,便在忘川河旁,奈何桥上看见了正在熬汤的孟婆。

汤味幽香,飘扬开外,是少嬉从未闻到过的味道。

她走上前,轻声问孟婆:“孟婆,您这熬得是什么汤啊?好香啊!”

孟婆回头看着她微微一笑,并未回话。

少嬉左右环顾,目光触到桌面上搁置的一碗正冒着香味的汤碗,想也不想,伸手拿起来便欲尝一口。汤碗正送到唇边,尚未来得及喝上一口,一只布满沧桑皱纹的手便横伸过来挡在了眼前。

“喝不得。”孟婆笑意吟吟,说话间已将少嬉手中的汤碗径直拿走,“老婆子熬的汤,既叫孟婆汤,也叫忘情水。”

“孟婆汤?”少嬉喃喃。

“凡是入轮回者,皆要来奈何桥喝一碗孟婆汤,等到前尘尽忘才可入轮回。届时尘归尘,土归土,前尘之事,再与后世无关。”孟婆将碗里的汤尽数倒入忘川之中,再搅了搅锅里熬着的汤,说得随意既轻巧,好似对往生之事已经见怪不怪。

冥府的事情少嬉鲜有听闻,就连这孟婆汤也是第一次见到。

不过以前常看的话本子里头有写,倘若两个生前相爱却没有能够在一起的人,死后踏上奈何桥,便千万不要饮那碗孟婆汤,如此,方能记得前生所爱,也好再续前缘。

以前看时总有几分不太理解,甚至,还有一些滑稽。她实在不太明白,什么样的感觉,竟是让人牵肠挂肚至此,就连来生也要奢求重逢,再续前生未了之缘。

“九重天上有忘情水,喝了之后,便是再刻骨铭心的爱情都能一并抛弃。但老婆子的汤比这还好使,饮一口,别说情爱之事,便是再有羁绊的人也能一并忘记,此生此世都记不起来。”

耳边传来孟婆低低的絮叨声,少嬉凝神听了一会儿,却有一问:“孟婆,什么样的感情,能够令人牵肠挂肚?”

孟婆搅拌汤汁的手一顿。

少嬉以为她年老没听清,便又耐着性子详细解释:“就是那种刻骨铭心的,不论上天入地,亦或生离死别,这种一直都存在,也不会随着时间消亡的感情。凡人的话本子里头,称这个东西,叫做‘爱情’。”

孟婆怔怔望着前方不发一言,眼前似有迷雾遮了视线,不知不觉间两滴晶莹的泪珠夺眶而出。她忙放下汤匙,转过身迅速拭去。

“孟婆你怎么了?”

“没、没事,许是风眯了眼。”孟婆背着身,声音有些嘶哑。

少嬉茫然的环顾周围,又伸手去感觉,并未发现有风。

“孟婆你是不是不舒服?要不我扶你到三生石那边坐坐?”少嬉提议,见孟婆没有反对,便上前搀着她往三生石走去。

扶着孟婆靠着三生石坐下,少嬉这才细细打量起面前这块石头来。

说是三生石,可她瞧着倒是平常得很。

只是此石比她还高出一大截,伫立在此处也不知多少年,上头却光滑异常,无一处斑驳。

孟婆已经恢复了平常,回头见她望着三生石出神,便自顾自的讲道:“据说此石乃昔年娲皇所铸,始于天地初开,终日受天地日月精华灌溉,渐得灵性。娲皇赐它法力三生诀,将其三段命名为前世、今生、来世,并在其身添上一笔姻缘线。是以,此石又唤作姻缘石。”

“原来是这样。”少嬉听得兴起,索性坐在孟婆旁边,“那您再讲讲,这块石头可还有别的有趣的故事?”

孟婆和善一笑,继而道:“此石本在西天灵河畔,后才被放置在冥界忘川河边。因此石录人前世今生之记忆,有不少要入轮回而又不舍前尘的阴魂,便会逗留在此处,通过这三生石再最后看一眼凡间至亲。固然留不住,但转世之前再看一眼,或许也算是个放下。”

放下前尘的一切、亲人、爱人……以及前世的自己。

“原来三生石也是娲皇所铸!说起来,与我还有些渊源呢!”

“哦?”孟婆好奇的望着她,“且说来听听。”

“孟婆可曾听过逍遥涧?”

“老婆子虽不曾离开过冥界,但逍遥涧非言上神的威名,老婆子还是听说过的。”

少嬉心中不免有丝丝骄傲,讲述起来更是滔滔不绝:“孟婆既知我师傅,便该知晓我师傅非言上神便是昔年娲皇座下四大护法之一,真身是为白泽。”

“当年娲皇身归混沌,其睫毛落入逍遥涧,长成参天梧桐树,其树根绵延百里,终年不败。梧桐叶金黄,其三千年开一次花,三千年结一次果,却要整整十万年方才能修得出一个灵体。”

讲到身世,少嬉不免有些沾沾自喜:“梧桐树共修出过两个灵体,十万年前是栖梧,再便是我。我们两个连同师傅都与娲皇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与这三生石自也是息息相关。孟婆你说是也不是?”

孟婆点点头。

她常住冥界,对外头的事不甚清楚,对神界之事更是毫不关心。在她看来,少嬉的身份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姑娘很是单纯、天真,倒是极对她的胃口。

她拍了拍少嬉的手背,示意她看向三生石:“此石唤作姻缘石,虽不保证能够看得出你的姻缘,但也不妨一试。”

“姻缘?”少嬉有些懵懂,“可、可我从未想过。”

孟婆倒是有些意外:“天下女子皆求能够嫁个如意郎君,恩爱白头,若知天底下有这块通晓姻缘之物,只怕巴不得千里迢迢而来,只为目睹这石上的名字。我瞧你年岁虽轻,但于‘情’之一事上就无一点想法?”

少嬉怔了一怔,却摇了摇头。

也不知为何,对感情一事,她确实提不起多大的兴趣。就好像心底有个地方空落落的,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孟婆别有深意的将少嬉打量许久,但见她并不像在撒谎,也无刻意隐瞒的模样,虽觉奇怪,到底还是没有追问。

至于三生石上是否真的能显示出命中注定那人的名字,少嬉不知道,也并没有打算去验证。

与孟婆闲聊了一会儿,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便辞别了孟婆,回到了逍遥涧。

回到逍遥涧时已是日暮时分,奇怪的是,并未在门口撞见栖梧。若是往常,一旦她晚归了一会儿,回来定是能在门口碰见等她的栖梧,然后毫无例外,注定是要受罚的。

正暗自庆喜自己逃过一劫,少嬉回到房间却是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儿。她匆匆跑去栖梧房间,推开门,里头果然空无一人;又跑到梧桐树边,上下仔仔细细寻了个边,依然不见栖梧。

“奇怪,栖梧跑哪儿去了?”

少嬉双手插腰,迎着扑面而来的清风呼呼喘气。

脑海中一个念头突然闪过:栖梧,不会去溪谷县了吧……

这个念头一旦闪过便像在心底生了根,少嬉再也坐不住,捏了行云诀,目的地只有一个溪谷县。

到了溪谷县时已经入夜,夜里寒风吹过,一盏破旧的灯笼便骨碌碌从脚边滑过。少嬉站在路口,放眼望去,四周静悄悄一片,大街上半点灯火也无,横七竖八倒在街边的摊位,使得地面一片狼藉,更显几分苍凉。

寒风拂在身上,少嬉冷不防打了个激灵。眼下的溪谷县,莫不……已经成了一座死城?

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少嬉沿着街面一路走到底,所过之处无一家亮起烛火,反倒是借着月光,隐约可见巷子深处横卧的尸体。天气不热,尸体虽然没有极快的腐烂,但确定已经了无声息。

形单影只穿过两条街,少嬉确无看见一个活着的人。路过一间女娲庙,她抬头望了眼头顶的黑云蔽月,索性决定先在此处歇歇脚,待到天亮之后再行打算不迟。

如此想着,她已踱步入了庙中。

这里不比上次在郊外的庙宇破烂,根据里头的情形,似能依稀瞧见往昔香火鼎盛的模样。只是如今瘟疫横行,百姓染病的染病、死的死,人人都自顾不暇,便再也没有人分心前来此处上香朝拜。

少嬉双手合十,对着庙中的女娲像虔诚一拜,随即寻了个角落窝着。

阖上眼,满目皆是街边的荒凉、深巷中的尸体、陷入黑暗的县城……不过才短短一月,竟已成了这般模样,着实令人唏嘘。

不多时,少嬉已在这般情况下昏昏然睡去。

“少嬉,少嬉醒醒!”

耳边那道熟悉的女子声音又响了起来,少嬉睡梦中迷迷糊糊,分不清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也分不清是幻听还是真实……

“少嬉有危险,快跑……”

平地一阵黑风席卷而来,吹得女娲庙的木门咯吱作响,供桌上烧了一半的香烛、香炉骨碌碌顺着条案落下,于地上发生一声嘭响。

少嬉倏然惊醒,睁开眼,一张惨白的脸近在咫尺,一头黑发如织成的网四下延伸,鲜红尖利的十指朝着面门突然袭来……

第65章 惑中有惑(一)

近来茶茶的日子可谓是不好过。未免她再偷下九重天惹出其他祸端,天后特意请来文曲星君亲自教授茶茶诗书,又请灵宝天尊传授仙法,不时还要抽查功课,可谓是监督甚严。

这一日,茶茶去天后宫中默了一遍新学的法诀。默五次错四次,待最后一次一字不错时,天后方才放她回了瑶华宫。

刚回到寝殿,茶茶几乎是倒头就睡。不多时,已昏昏然入了梦乡。

梦中,她不知为何竟回到了逍遥涧,正是那日入到栖梧房中,却不小心被撞了个正着的时候……

“难怪少嬉不通情事,原来都是你在背后搞鬼。”茶茶惊骇万分,说话间,已退到了墙垣上,后背抵着冰冷的墙壁,再退无可退,也连同一颗心似都如坠冰窖般。

方才她无意中看到的竹卷,上面并非什么上古秘闻,而是一个早已失传了许久的禁术法诀锁情咒!

想到那日她帮着少嬉与司命偷偷潜入临渊阁时,她在三层的多宝阁顶上发现了一个盒子。难怪她刚打开盒子少嬉就晕倒了,原来不是意外,而是不小心触动了里头的封印,而被封印的情丝正是少嬉的,所以她才会晕倒。

思及此,茶茶便什么都明白了。

难怪少嬉千岁都不通情爱之事;难怪司命明明白白的表露了心迹,却始终得不到一个回应;难怪她一直觉得少嬉在情爱之事上过于愚钝,甚至于她都看不懂她……原来不是她看不懂少嬉,而是少嬉自己都弄不明白。

是了,没有了情丝,如何懂爱?又如何去爱?

茶茶心跳如擂鼓,娇小的身子此刻亦忍不住微微颤栗。

“藏了这么久的秘密,没想到,竟被你给发现了。”栖梧唇角一勾,掌中蓄力,那卷竹书顷刻已化为碎片飘飘扬扬落地,再一拂手,已随风而散。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茶茶眸中充满惊惧,第一次觉得行事向来潇洒风流的栖梧上神,竟也有这般可怖的一面。

“你拔出少嬉情丝又加以封印,还神不知鬼不觉地放在了七重天的临渊阁中,就是因为临渊阁寻常人进不得,轻易不会被人发现。可这、这到底对你又有什么好处?”茶茶连声质问。

方才那卷竹书上写得一清二楚,锁情之术是以施咒之人为媒介,此术无解之法。可倘若咒术一遭破开,首要遭反噬的,便是那施咒之人。

如此害人不利己的术法,若非不是深仇大恨,又怎会舍得将自己也给搭进去?他们明明是同宗同源,非言上神走后,他们又是彼此相依为命,何以至此?

太多的疑惑困扰着茶茶,她实在是想不通,那么关心少嬉的人,竟然会用这样的方法对待她。

栖梧眸色深沉如水,似未听见这连遭的质问。

“不行,我要去告诉少嬉,她必须要知道真相。”茶茶左思右顾觉得此事非同小可,至少少嬉身为当事人,她有权力知晓此事真相。

茶茶大步走向房门,正要一脚踏出,忽觉身后一道力量强行拉着她后退。随即只听“嘭”一声,房门已重重合上,无论如何也打不开。

拽着自己的力量逐渐消失,茶茶踱步上前使力去拉房门,可试了半晌,那门竟是像紧紧粘连在一起般,无论如何也拉不开分

毫。

她急得跺脚,索性一脚踢在门上,转身厉声质问栖梧:“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好歹也是九重天小殿下,难道为了不让我把这件事情告诉少嬉,你还想囚禁我一辈子不成?”

栖梧冷冷勾起唇边一抹弧度,缓缓转身:“我自然不能囚禁你一辈子,但此事如果泄露,我就杀了司命。”

茶茶登时杏目圆瞪:“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栖梧不屑一顾,缓步走向桌边,“你是九重天小殿下,天帝天后的掌上明珠,我自然不能拿你怎么办。但司命不同,他无根无源,唯一的靠山不过就是南极长生大帝。但大帝已经归隐,再不插手六界之事,便再无人替司命撑腰作主。”

茶茶气得怒火中烧,目切齿地瞪着栖梧。

栖梧却好似不见,径直为自己倒上一杯清茶,言谈间极是轻松随意:“囚禁你一辈子或许有些难度,但轻松毁掉一个上仙的元神,呵,还是轻而易举的。”

“你胆敢……”茶茶几乎忍不住要上前动手,但终究有所顾忌,却仍旧怒气冲天,“司命好歹也是正儿八经修成的上仙,又占着南斗六星之职,帝父是不会坐视不理的。”

栖梧冷冷一哼,狭长的桃花眼微微眯成一线,暗透冷光:“若放在以前,或许尚还有些难度。但眼下时况不同,即便我毁掉司命的元神,让他永远消弭于六界之中,天帝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为、为何?”

浅浅抿一口渐冷的茶水,栖梧放下茶杯,起身走向茶茶:“小殿下啊小殿下,自在逍遥的日子过多了,享受了被众人捧在手心里的感觉,是否早已忘了四万年的事情?”

茶茶一时茫然,但旋即明白过来,登时惊骇得睁大了双眼。

栖梧才没工夫去理会她的所思所想:“眼看四万年约定便要到了,以魔君睚眦必报的脾性,当年能率领魔兵血洗三界,他朝亦能卷土重来。”他微微转身,冰冷的眸光注视着茶茶渐白的侧颜,“四万年前你尚未出生,但应该是听你帝父说起过往事吧。”

栖梧离得不远,茶茶清楚的感受得到他的气息扑撒在脸庞的感觉,冰冰凉凉,却寒到了骨子里,让她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四万年的事她自然是听说过,但不是听帝父讲述,而是她一日入到帝父的寝宫,无意间看到了轮回镜。而亲眼见到的,远远比听说的更加骇人。

轮回镜记录有限,但却极其清楚的记录了当时魔君攻入南海,攻上九重天时的情景。

大战鏖战了近一年,打得天昏地暗,风云变色,再不见日月星辰。天地处于一片黑暗之中,遍地尸骨,生灵哀嚎,活生生就是一个人间地狱。

那场战役中,南海鲛人族被尽数屠尽,南海水族也死伤殆尽,蔚蓝的海水被鲜血染成一片殷虹,数年都不曾消褪。天兵与魔兵对抗,死伤的天兵魔众从云端坠下,黑压压一片,在地上垒成一座座小山丘,遥遥望去,触目惊心。

茶茶忍不住打了个冷颤,只觉得后背一凉,却瞬间明白过来栖梧话中的含义。

当年神魔二族大战,初登宝座尚未足千年的天帝无法应对,数次派遣仙众至逍遥涧请求二位上神出战,但屡次被拒。甚至于后来非言上神烦了,

便在逍遥涧外设了结界,任凭外头打得天昏地暗、血流成河,却依旧不出逍遥涧一步。

无人知晓当年非言上神为何封闭逍遥涧,不肯为神界出战,但后来也的确是他出面才平息了这场一年多的风波。否则,若骁勇善战的魔众继续进攻九重天,只怕如今早已没了神族。

当初立下六界四万年和平的条约,眼见着四万年即到,若魔界卷土重来,势必还需逍遥涧二位上神鼎力相助。栖梧说得不错,在眼下这个当口,别说他毁灭司命的元神,即便是对她这个九重天小殿下出手,为着六界,帝父也只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茶茶忽然有些丧气,眼圈一红,只是无语凝噎。

栖梧凝视着茶茶半晌,微眯了一双墨瞳,转身走开:“我拔出了少嬉的情丝,并以禁术封印,于小殿下而言,这该是好事一桩才对。”

茶茶闻言倏然抬头,在对上栖梧那双隐隐含笑的眸子时,没来由的一阵心虚。

栖梧本欲试探,但见茶茶这般反应,便也知自己是猜中了,不免觉得一丝可笑。

“司命喜欢少嬉,明眼人都瞧得出来。可少嬉情丝被拔,便等同于断情绝爱,于司命之间绝无可能。”栖梧含笑睨着茶茶,“这……不正是合了小殿下你的心意吗?”

“我绝没有想要拆散他们的意思。”茶茶冲口而出这话,但细细想来,也不完全是,“至少,至少在少嬉亲口承认之前。”

这话说得毫无底气,但也完全暴露了她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想法。

只是茶茶究竟是什么想法栖梧根本毫不关心,不过见她确对司命有私心,这事倒也好办许多。

“也罢也罢,纵然我没有抽走少嬉情丝,任凭她与司命相爱,司命也必死无疑。”

茶茶大惊失色:“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小殿下难道不知?”栖梧故作惊讶,“司命本没有仙根仙缘,不过只是运气好,死后恰好被长生大帝看中,提拔为仙。只是,除了上仙该历的天雷劫,仙家该经历的劫数他可一个都没有历过。别的也就算了,可情劫……怕不是那么好渡的。”

“情劫?!”茶茶垂头呢喃,“难道,难道司命的情劫是……”

“不错,”栖梧一口承认,“正是少嬉。”

茶茶魂惊魄惕,脚下一软,唯有勉强撑着墙垣方能稳住身形。

原来司命的劫数是少嬉!

所以,他注定是逃不过少嬉这一劫的,对吗?

“能从劫数中超脱出来方历劫圆满,可倘若失败……”栖梧话语一顿,眸中迸射一道寒光,“少嬉是我逍遥涧的人,我自会护她周全。司命能否渡过我不关心,但倘若威胁到了少嬉……我不介意,轻手送他一程。”

茶茶未语,大口大口的喘息,好半晌也没能消化掉这个残忍的事实。

今日说得已经太多了,未免少嬉突然闯进来窥破眼前这一幕,栖梧也不准备再与她多费唇舌:“总之今日之事不许向第三个人提起,小殿下只当今日从未见过我,也从没有听过这些。否则,我自有我的手段解决此事。”

茶茶周身气力似被抽走,她靠着墙垣缓缓跌坐在地上,一张小脸惨白一片,眸中是道不尽的惊骇之色。

第66章 惑中有惑(二)

“小殿下,小殿下醒醒,小殿下……”

耳畔悠悠传来呼唤之声,茶茶如身在混沌之间,眉头紧蹙,双手紧紧扯着身上的绣被。她忽然惊醒,猛地起身坐在榻上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

绿荷被她突来的动作吓了一跳,抬手覆上茶茶的额头,触之一片冰凉,不禁有些担心:“小殿下这是怎么了?”

茶茶喘着粗气,好一会儿才平息下来,方才惊觉后背已出了一身冷汗。

“小殿下可是做了什么不好的梦?”

茶茶转过头来,目光在绿荷的脸上细细打量,半晌才舒了口气:“没、没事。对了,你叫醒我,是有什么事吗?”

见她彻底清醒过来,绿荷才松了口气,如实禀道:“司命上仙在瑶华宫外求见。”

“司命?”茶茶思绪尚有些游离,想到梦中的对话,秀眉微微蹙起,“来了多久了?”

“有一会儿了。可他不肯进来,坚持在门口等着,奴婢也只好随他了。”

茶茶有些疲惫,单手按了按额头:“替我梳妆更衣吧。”

“是。”

绿荷应下,当下便吩咐准备去了。

未有多时,茶茶已梳妆完毕,着了套干净清爽的衫裙走了出来。

瑶华宫外,司命已等候多时,听见声响,忙走上前去,拱手一礼。

“你可难道来我这一次。”茶茶苦涩一笑,勉强作出淡定的模样,“这次来,是有事要找我吧?”

司命“嗯”了一声,抬起头来,面上显见得有几分着急之色,故而也不拐弯抹角:“少嬉不见了。”

“少嬉不见了?什么叫不见了?”茶茶有些意外,遂踏下玉阶往前走了两步。

“这几日我时时去逍遥涧,可是并未见到少嬉,连栖梧上神也未曾见到。”

“会不会是少嬉有事外出了,而你们又刚好错过,所以才没有见到?”

司命摇头:“若错过一次倒也有可能,但我这几日都在逍遥涧,却始终没有等到少嬉。我担心……”

“你担心她出事?”茶茶替他将没说完的话补上。

司命用力点头:“她以前从来不会这样。”

茶茶心里忽然不是个滋味,她不禁在心里想,倘若这次换成是她连着几日杳无音讯,司命也会像现在担心少嬉一样担心她吗?

或许不会。或许,他根本就不会发现她消失了几日。

心头一阵酸楚难挡,又想到梦里……不,那不是梦,那就是实实在在发生的事,就在几日前逍遥涧中,栖梧的房间里。栖梧的话至今清清楚楚的响在耳边,不禁让她觉得,她与司命之间或许根本不会有任何结果。

“小殿下可知道少嬉的去向?”

司命的声音骤然拽回了茶茶游离的思绪。

她细细回想一番:“我数日前的确去过逍遥涧,也见到了少嬉,可那个时候栖梧上神也在。后来我离开,是少嬉送的我。”想了想,又觉得哪里不对,“难道,少嬉在那时就离开了没有再回来?”

那天少嬉打着送她的幌子离开了栖梧的房间,后来两人又在竹林处说了会儿话,少嬉便说另有事做,然后先她一步离开了。莫非,从那时候起,少嬉就没有再回过逍遥涧

“她去哪儿了?”司命急着追问。

茶茶蹙了蹙眉头,努力想了想,却没有什么头绪。

司命也是担忧不已,见茶茶也不知少嬉的踪迹,便不打算继续在此耗费时间。正要告辞,茶茶却突然想起一事:“溪谷县,对,就是溪谷县。”

“溪谷县?”司命垂头喃喃有声,似在脑海中搜寻有关此地的印象。

“嗯。最近凡间爆发了瘟疫,其根源地就是溪谷县,也就是逍遥涧以南不过百里的一处小县城。”茶茶上前两步,“那天我去逍遥涧找她的时候,我们有谈到这件事情,那时候她好像就挺上心的。我还以为她只是说说也就罢了,不会真的去了吧。”

司命只觉一阵担忧从心底升起,来不及细想,摇身已化作一道青光顿消了身影。茶茶越想越耐不住性子,也捏了个诀跟随其后。

“哎,小殿下……”绿荷伸手要拦,却连茶茶的一片衣都没有摸到,不由急得直跺脚,“这、这算什么回事嘛!”

司命火急火燎下了九重天,茶茶跟在身后,费了好大劲儿才在快下三重天时追到他。

“你走那么快做什么?我都快追不上你了。”茶茶于司命身边行云,说起来不免有些生气。

司命却顾不得她的心情,一心只担心少嬉的安危。

“我知道你担心少嬉,可少嬉好歹不是凡人,区区凡间瘟疫,根本奈何不了她。”

司命侧头瞧了茶茶一眼,颇有些不耐烦,遂提气又加快了速度。

茶茶知他是想摆脱自己,可既然来了,便断没有在中途被丢下的道理,遂加紧追上。

见她紧跟不舍,司命沉默一瞬,方开了口:“此下凡间未曾禀报天帝,小殿下还是快些回去吧,若出了事,司命可担待不起。”

一句噎人的话比沉默还要伤人,茶茶终究是恼了,不顾其他,一把拽着司命落到下方的云端之上。司命骤然被阻,一时显得有些生气,下意识便要甩开茶茶的手。

茶茶却不肯放,仍旧抓得更紧:“你就这么讨厌我吗?”

司命不语。

茶茶只觉鼻头一酸,但自持身份,始终没有落下泪来:“我自问没有哪里比少嬉差,你心里能容得下少嬉,却连眼里都容不下我吗?”

“少嬉有危险,我现在没空跟你说这些。”司命实在不耐烦跟茶茶提从不在他们之间存在儿女情长,挣脱她的手便要离开。

茶茶不依,以身挡在他的面前:“不行,你今天必须给我一个交代。”

“少嬉有危险,能不能先找到她之后再说其他的事。”司命明显已经开始不耐烦。

“少嬉是修仙之人,凡间都是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而已,谁能够把她怎么样?她不过就是去玩了几天而已,你用得着那么担心吗?”

“小殿下!”司命已经恼了,抑制不住声调,大声道:“你是万众瞩目的九重天小殿下,去哪儿都前拥后呼的,但少嬉她不一样。非言上神和栖梧上神都不在,以她那点微末本事,对付寻常山怪还有赢的可能,若一旦碰上厉害的,她就连还手之力都没有。”

茶茶从未见过如此气急败坏的司命,一时有些怔怔:“可、可那是凡间啊!”

司命忽然有些烦躁,踩着云端来回踱步,极力压制才能勉强不冲她发火:“凡间一遭瘟疫,凡人死亡一多,必定会惹来妖魔横行。少嬉如果真的一个人去了溪谷县,又恰巧碰上了作祟的妖魔她怎么办?”

“可、可……”

“你若不想去,没人强迫你,但请你不要拦着我。”司命耐心已经耗尽,再不跟茶茶多言,绕过她已径直下了凡间。

茶茶愣在原地许久,待反应过来,忙也追了上去。

即便不为司命,少嬉也是她唯一的朋友!

***

凡间,溪谷县。

司命下到凡间,收了法术,环顾打量着四周的情况。

茶茶紧随其后,落地后正要开口,视线却在触及眼前的景况时,一时咂舌:“这、这里怎么、怎么变成了这样?”

入眼一片狼藉、疮痍满目。

街道两侧,各种东西杂乱无章地散乱在地,尸体横七竖八地倒在街边,老弱妇孺皆有之,甚至还有尚在襁褓的婴儿,被母亲抱在怀里双双断了气……

司命略略环顾四周,便径直走向墙角仰卧的一具尸体旁。这一看,却是一时变了脸色。

“你在那儿做什么?那些尸体又有什么好看的?”茶茶站在原地,望着司命蹲在尸体旁的背影,嗅着空气中隐隐夹杂着的腐臭味,蹙着眉头捂住了鼻子。

司命未语,伸出两指探上那具尸体的脖子,再细细查看一番,最终下了定语:“这些尸体……好像有古怪!”

茶茶神色一凛,赶忙跑了过来。可在看到那具尸体脸上渐渐腐烂的肉时,又连忙后退,差点儿吐了出来:“都已经腐烂了,还有什么好看的。”

司命缓缓起身,从怀中取出一方锦帕,将碰过尸体的手仔细擦了擦:“这些尸体看似是死于瘟疫,可如若我没猜错的话,在染病死之前,这些人就已经被吸走了精魂。”

“何以见得?”茶茶瞠大了双眸。

“若不信,你大可去看看其他的尸体。倘若腐烂极快,又面色发黑,嘴唇发紫,便是在染病死前就已经被吸走了精魂。”

如果只是染病死的话,那不过只是凡人一劫,尚且还情有可原;倘若是被吸走了精魂,那便是有妖魔作祟,就不能不插手管一管了。

茶茶忙跑去查看其他的尸体,无一例外,所有尸体的模样都与司命所述一模一样,且有的已经腐烂到可见森森白骨。可是若根据时间算起来,即便是一染病便死了的,也不该腐烂得这么快。

“看来这事情不简单啊。”茶茶看向司命,神色凝重。余光瞥回到地上的尸体时,又赶紧嫌恶地捂住鼻子跑开了。

“看来溪谷县不仅仅只是闹瘟疫这么简单了。”司命叹气,却又有些无可奈何。

“既然是出了邪祟,那我们就该及时回去禀报帝父,让帝父派遣天兵下凡,早些收降为祸的妖魔,以免再多添伤亡。”

“不错。”司命附和。

茶茶正暗自高兴,只听司命话锋一转,突然又道:“所以你去吧。我留下来继续找少嬉。”

茶茶心里染起的一簇希望,瞬间被一盆冷水浇得透彻。

她沉着脸色,还是抬步跟了上去:“等等我。”

第67章 十阴山(一)

少嬉突然醒来,起身坐在榻上打量四周。

此处不是逍遥涧,也不是溪谷县的那间女娲庙。纵观房间格局,倒是奢华得离谱:拳头大小的明珠砌墙、汉白玉为阶、廊柱雕刻精细……只是这上面的图案是少嬉从未见过的,就更加别提旁的一些装饰之物。

她正纳闷间,忽然有人径直推门而入,心头一惊,忙缩到榻上的角落处,扯着被子将自己包住。定睛一看,竟是熟人。

“魔君?”少嬉瞠目结舌,再次环顾四周,恍然发觉自己身处何处,莫不是魔界十阴山?

魔君子迈步径直往床榻的方向走来,见她已醒来,并用被子将自己紧紧包住的模样倒是甚是滑稽,不禁有些好笑:“醒了就好!睡了几天了,还以为你要在此处长眠,正考虑要不要给你换个地方。”

这话更多像是调侃,但少嬉却隐约从这话里头读出了几丝线索。

“我昏睡了几天了?”

子转身踱至一张楠木桌前坐下,倒了杯水,问:“可要喝一杯润润喉?”

少嬉正在走神,似是并未听见。子也不生气,唇边噙着浅浅一抹弧度,兀自喝下。

“我怎么会到这里来的?我记得,我记得我明明是在溪谷县的女娲庙啊。”少嬉捂着发闷的脑袋,一时只觉里头空白一片,却是什么都想不起来。

“我也正纳闷啊!听魔兵说有人晕倒在结界外,过去一看,原来是你。”子含笑望着少嬉,作出一派的茫然状,“我倒是好奇想问问,你一个逍遥涧的人,平白跑我十阴山来做什么?莫非,是来做细作的?”

少嬉简直想丢个枕头过去,但奈何敌强我弱,到底还是没有那个胆量。却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是啊是啊,我就是来做细作的。不过现在既然已经穿帮了,那小女子任务失败了,这就先告辞了,魔君不必送了。”

是非之地,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

少嬉赶忙掀被下床,胡乱蹬上鞋子,忙不迭就要匆匆离开。

“慢着。”身后响起子不紧不慢的声音。

少嬉才不理他,更加加快速度奔向门口。

一道黑影几乎在眨眼间瞬移到身前,少嬉一惊,下意识退了两步,故作镇定:“魔、魔君这是要干什么?我、我可是逍遥涧的人,你要不放我回去,我师傅还有栖梧是不会轻易善罢甘休的。”

子微微一笑:“我什么时候说过不让你离开了?”

“那我就是能走了?”少嬉顿时眼放精光。

“可以,但不是现在。”

燃起的希望登时被浇灭,少嬉耸拉着脑袋,撇着嘴以示不满。

子哈哈一笑,负手走到门边:“没有本君的允许,你一步也不许离开。”言罢就要走出门,恍然又想到什么,回头看着少嬉又补了一句,“当然,你也没那个本事可以走出去,哈哈哈……”

子迈着步子廊笑着离开,气得少嬉在原地直跺脚。她愤然转身,忽见背后一个身影不知已站了多久,一时大惊失色。

“你是谁?”

***

而另一边,担心少嬉已经出事的司命,几乎快要将整个溪谷县给翻了一遍,但奈何佳人毫无踪迹。后来,他们沿途寻到了女娲庙,在庙中找到了一支遗落的珠钗正是少嬉生辰之日,司命送的那支。

找到了少嬉的钗子,便足以证明少嬉来过此处,可钗子既落,是否说明……她已经出事了?

茶茶将整个女娲庙仔仔细细找了一遍,试图从

其中找到有关少嬉下落的蛛丝马迹。但奈何庙中虽有打斗的痕迹,却没有留下任何可以追踪的线索,不禁有些气馁。

回头看见司命握着珠钗站在原地,茶茶知他心里担心,便上前安慰:“少嬉不会有事的,你也不必太过担心。”

司命拉回思绪,却并未回话,只将珠钗好生放入怀中收好,担忧之色更甚。

茶茶心里忽然间不是个滋味。她比不上少嬉也就罢了,就连一支钗子,在司命的眼中竟然也远远比她要重要。

庙中忽现一团黑雾,黑雾缓缓散去,一个身影从当中现出。

司命当即上前拱手一礼:“判官大人。”

阎判迈步走来,对着司命微微颔首。转头看见一旁的茶茶,便也拱手见了一礼:“阎判见过小殿下。”

九重天与冥界互不干预,阎判并非九重天人,神位亦是按着冥府规制由冥帝钦封,与九重天的神职略有不同。但为了两族万万年相安无事,对身为九重天小殿下的茶茶,自然便也多添几分礼敬。

茶茶在九重天胡闹惯了,但于冥界之人面前还是尚有规矩,也只略略颔首算是见过。

“不知小殿下和司命上仙怎会在此处?”阎判率先开口打破沉寂。

茶茶侧目看向司命,后者却一脸惆怅之色:“少嬉……不见了。”

阎判略有讶异:“什么叫不见了?”

“不见就是找不到人,也寻不到踪迹。”茶茶低落着回答,“我们将整个溪谷县都找了一遍,只在这里找到了属于少嬉的钗子,应是不小心落下来的,可是却没见到人。”

阎判捋着胡须沉默半晌,神色复杂。

“判官大人可是知道些什么?”司命略有疑惑,单看阎判今日为何会突然出现在此处,想来应该是另有原因。

阎判沉默一瞬,便将那日之事尽数讲道:“几日前那丫头来过冥界,是打着送还镇魔印的名号来的,我在冥王大殿见过她。”

司命顿时一喜:“那判官大人可知道少嬉现下在何处?”

阎判沉下脸色摇了摇头:“那日她说起凡间瘟疫之事,说近来有不少凡人因瘟疫染病而死,可在冥界却并未见到任何因染病而死的阴魂。后来我觉得此事蹊跷,便急于将此事赶去禀报冥帝,再返回冥王大殿时,她已经离开了。”

“所以,连判官大人也不知道少嬉现在身在何方。”司命难免有些落寞,探手入怀中,珠钗的冰凉透过掌心阵阵传来,不免连一颗心也跟着冷却几分。

看来他的担忧并非是毫无道理,凡间向来是死人一多,就注定会引来各种邪祟,注定是不会太平。

想来,少嬉应是先去了冥界送还镇魔印,后来才只身来到这溪谷县中查探瘟疫一事。只是不知道怎么回事,或者是她碰见了什么东西,少嬉与之交了手,缠斗间不慎将髻间的钗子落下,可是,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司命一阵担忧顿起,他实在无法想象当时究竟是发生了什么。少嬉到底遇见了什么?有没有受伤?现在又在何处?

“司命!”茶茶见他面色不好,忍不住担心地唤了一声,“你还好吧?”

司命抿着唇,显见得一阵烦躁。

茶茶碰了壁,倒生出些自讨没趣的烦闷来。

阎判向来最擅察言观色,纵观他们二人之间气氛不对,约莫也猜测出了几分。只是感情之事向来都是最难说得清的,他这个外人若是横插一手,只怕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啊!

沉默间阎判刻意咳嗽了两

声,将话题扯开:“你们来这应是看了一圈了,怎么样,有没有发现什么可疑之处?”

刚入城见到满地的尸体时,司命确发觉了一些可疑的地方,但眼下他最担心的还是少嬉,别的事情,不在范围管辖内的,他都不欲多加插手。

至于茶茶,她本对这些都不甚了解,虽知司命有可能知晓一二,但见他迟迟不语,显然也是不准备横加干涉。未免再惹他不快,便也就识趣的没有多言。

不过此事细细算来,倒也真是与他们扯不上什么干系。

凡间统归九重天管辖,若凡人遭了横难,亦或有妖魔作祟,天帝自会派人下凡解决;至于人死之后的事情,那便全归于了冥界,就连天帝也不会多余置喙。

细细算来,就算他们此次选择袖手旁观,阎判也不好多说什么。

只是凡人一死,阴魂却不见了踪影之事可大可小,阎判已是愁眉不展,见他们二人明明知道些什么却在刻意隐瞒,当下便有些焦急。

“眼下溪谷县的事情已经惊动了冥帝,冥帝命我速速查清此事的来龙去脉。你们既知内情,不妨说出来,也好叫我早些破了其中玄机才是啊。”

“我们也是刚到此处,又怎么会知道什么内情?”茶茶一口否决,有些不悦,“何况,这人死后的事情已经不归九重天管了,那是你们冥界的事。我们还急着去少嬉呢,你自己留在这里慢慢查吧。”

一口气说完,茶茶也不欲留在这个多事之地:“司命,我们走吧。”

司命颔首,当真要跟着茶茶一块离开。

阎判急了,忙出声唤住他们:“这样吧,你们帮我一起调查阴魂的事情,我就帮你们寻找那丫头。我们互相合作,总是比跟个没头苍蝇一样瞎乱转要好吧。”

一听阎判或许有办法找到少嬉,司命便顿住了步子。他凝神细想,反正阴魂的事情是归冥界管,到时只要将知道的一些线索告诉阎判,再让阎判帮忙找到少嬉下落的线索,到时一别两宽,别的便不关他们的事了。

司命转过身,凝神望着阎判:“你真的有办法帮我们找到少嬉?”

见他似有动容,阎判当即一笑:“那是那是。你们没有办法找到那丫头,不代表我们冥界中人没有办法。只要你们帮我一起查出这件事情的源头,我保证帮你们找到少嬉。”

眼下司命确实并无办法,既不知少嬉下落,也无任何线索,可又担心阎判这是缓兵之计,一时倒也拿不定主意。

“我们怎么知道你是不是故意拖延?要是,要是迟了一些,少嬉出了事可怎么办?”茶茶也不太相信他。

阎判闻言当即面色一沉,唯恐他们不信,便只好将自己那晚所见道出:“其实离开冥界后,我还真见过那丫头。”

司命、茶茶顿时一惊,瞠大了双眼望着阎判。

阎判一时被他们瞧得有些心虚,只好道:“也就几天前的晚上吧,我刚到这里,就见着少嬉被一个人给带走了。”

“她被谁带走了?”司命情急之下拉住阎判的手臂,急急问。

阎判细细回忆了一下:“没看清,我刚现身,就见他带走了那丫头,想阻止都来不及。不过我看那人似乎没有要伤害她的意思,我还以为他们认识就没多想。”

“那刚才你怎么不说?”茶茶着急大吼。

“我、我不确定是不是她,听你们说起,我才……”阎判自知理亏,索性闭嘴不言。

司命与茶茶相视一眼,均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无尽的担忧。

第68章 十阴山(二)

魔界地处十阴山,魔气环绕,终年不见日月。

十阴山中有三大殿,分别是玄天殿、承殿以及魔君所住的麓宸殿。而少嬉来到十阴山后,所住之地正是麓宸殿旁边的承殿。

沿着承殿从东南方穿过一条廊桥,廊桥尽头有一片黑色水域,黑色水蜿蜒连绵无尽头。可奇怪的是,从不生长任何植物的十阴山,黑色水中却独独长着一支青莲,可谓一枝独秀。

边上置着一方石案,少嬉在此处已枯坐了近两个时辰。她单手支颐,侧目望着一片波澜不惊的水域出了神,心中,有一事百思不得其解。

而水域边上,却蹲着一白衣翩翩的女子,女子伸手轻抚水中盛开的唯一一朵青莲,素净的面庞写满忧愁,眸中哀戚之色不作掩藏。

“哎!”少嬉突然张口一唤。

沉默了许久的气氛因这不冷不热的开场微微裂了条口子。那蹲身在水域边的女子缓缓回过头,望着支颐的少嬉的眸中溢出疑问的神色。

少嬉的目光越过她,落在她面前的一方水域之上:“这魔界终年不见日月星辰,十阴山也没有什么花卉可以存活,可这一方水域怎么就能长出青莲?”

照理说,十阴山乃魔气汇聚之地,此地常年不见日月星辰,没有日月的照耀,此处根本没有花儿可以存活。但眼前这片水域倒是奇怪的很,黑色的湖水不但能养出花儿,还是尤其娇嫩的青莲,虽然只有一朵,但也着实是叫人觉得匪夷所思。

那女子闻言转过头,玉手芊芊波动水面,平静的水面泛起层层涟漪:“此湖本无青莲,乃是有人以灵力滋养、灌溉长成。十阴山不适合种植任何活物,此处的青莲乃是唯一一景,终日灵力浇灌不可懈怠,极耗心神。”

“你倒是挺了解十阴山的。”少嬉动了动身子,只是一个姿势保持久了,难免手痛、脖颈痛。

那女子身形一震,微微垂下的眸子神色黯然。

少嬉浑然不觉,定睛凝着她,问出了心中久存的疑问:“你……究竟是谁啊?”

那日她在承殿中醒来,和突然造访的魔君子周旋一阵,魔君前脚一走,她一回头便见了这名女子站在身后,不知站了多久,也不知其身份。

这个问题她问了不止一次,可那女子缄默不言,始终不肯透露半句。若非这会儿肯回答自己的问题了,都不禁叫她怀疑,此人究竟是不是个哑巴!

“郁苓儿!”

那女子缓缓起身,踱步走向少嬉。

女子冰肌玉貌,明眸善睐,眉不画而翠,唇不点即红,着一身月白留仙裙款款行来,气质出尘。

少嬉端坐了身姿,直到那女子盈盈行来在对侧落座,她方再次启口询问:“你叫郁苓儿?你是魔界的人?”

郁苓儿点点头,想了想,旋即又摇头表示否认。

少嬉一时被她弄得疑惑了:“那到底是不是?”

郁苓儿垂下头,眸中哀戚之色愈渐加重。

少嬉受不了她这副模样,胸中憋着一口气,强压火气再次问:“算了算了,你不说,我还不想知道了。不过你总得告诉我,为什么魔界的人都看不见你?”

不但魔界的其他人见不到

,就连魔君也看不见!

这事憋在少嬉心中已经许久了,最初的时候她还拉着几个侍女再三询问,结果却被对方当成了神经病,可她明明是瞧得见的呀!

“不止是魔界,整个六界,除了你少嬉,再无人瞧得见我。”郁苓儿淡淡回答。

少嬉一听,登时拍桌而起,惊得双目圆睁:“什么?可、可你到底是什么人啊?”

少嬉动静太大,有从连廊处经过的侍女忽闻声响纷纷侧目望来,却只看得见少嬉一人站在石案旁气愤交加,实在不知何故。

未免真被当成了神经病,少嬉只好压下心头的震惊,平静了心神,再次坐回到了凳上。

郁苓儿侧目望着远去的侍女,才解释道:“我真身被毁,三魂七魄只余下了一缕残魄,却是靠着鲛珠才能勉强保持这一魄不散。”

“鲛珠?”少嬉从流云锦中将鲛珠取出,平伸到郁苓儿面前,“你就是栖身在这里面的?”

郁苓儿颔首,并不否认。

少嬉想了想,忽然便明白了:“是了,鲛珠可以生死人、聚神魂、凝形魄。南海一战后,鲛人一族已被悉数屠戮殆尽,只仅仅剩下了这一枚鲛珠,后还落在了魔君的手中。这么说来,你与魔君……你们……”

“他是我夫君!”不待她发问,郁苓儿已经径直说出了她想要知道的答案。

少嬉一时惊得目瞪口呆,张着嘴半晌都没有说出一个字来。

郁苓儿半低头,清明的眸中已升了一层水汽:“四万年前我就该灰飞烟灭的,是子强行留住了我的一缕魂魄,并将我封进了鲛珠内,企图保我魂魄不散,或有重生的一日。”

“他一定很爱你吧!”少嬉鬼使神差说出这句话,可话一出口,她便后悔了。

当年魔君向神界开战,首战便攻入了南海,将鲛人一族全族屠尽,初时听来她尚且不明白,只以为魔君若想要一统六界,那便该直接攻上九重天才是,怎的会先攻入了南海,目标却是鲛人族?如今想来倒也是通了,不为别的,只为了鲛珠,为了……能让他的妻子魂魄不散。

想来魔君屠尽鲛人族不过仅是为了自己的妻子,虽真情可鉴,但为了一己之私残害那么多的生灵,实在也是残忍之至。

“子他……他从前不是这样的。”郁苓儿张口想要替夫君辩解,似又思及了四万年前的往事,那些画面至今仍历历在目,再多的辩解,便也无法再说出口了。

只是,不管从前如何,至少后来,他的确是做错了事,而且错得不小。

她说不下去,少嬉自然也不想再听。她努了努嘴,眼中尽是不屑:“掀起战争,屠杀生灵,导致六界都遍地尸骨、血流成河。哼!魔君果然是魔君,就连手段都比寻常人狠上千百万倍。”

郁苓儿张了张口,竟是无从辩解。

少嬉自己生了闷气,却突然想起一些事情来:“我有几个问题想要问你,你可要如实回答我。”

郁苓儿点点头。

“我记得我曾梦魇过两次,一次是在凡间的小镇上,我中了恶魂的暗算,陷入了梦魇之中险些清醒不过来,但最后我却听见有一个声音在叫我,让我醒过来;还有一次是在

临渊阁的时候,我也听见了同一个声音叫我醒过来;对了,在溪谷县的时候我也听见了那个声音,我敢确定就是同一人。所以,那个声音,是你吗?”

郁苓儿沉默一瞬,终是承认了:“是。你好几次差点儿陷入梦中出不来,都是我在帮你。”

“你为什么要帮我?是因为,鲛珠吗?”少嬉垂眸望着手掌中的鲛珠,心里百感交集,一时不是滋味。

“算是,也算不是。”郁苓儿定睛望着鲛珠,“我虽栖身于其中,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终有一日,我的魂魄还是会散。我本来以为结果或许就是这般了,我也认了命,可不想,却让我遇到了你。”

“什么意思?”

“你是逍遥涧中的梧桐树所结的灵果所化,而那株梧桐也算是娲皇的化身,你与生俱来便是最有灵气的,六界之中,无一地方能与你堪比。”郁苓儿将所有事情一一解释,“而我与你的缘分,远远不止是一颗鲛珠。说来,我也是靠着你的灵气才能够凝聚形魂,再现人身。”

“所以……我是被利用了吗?”少嬉脸色煞白,明白一事后不禁是后背凉了一片。

鲛珠中藏着郁苓儿的残魄,起初不曾现身,不是不现,而是一缕魂魄不全无法现身。而如今,她却靠着自己的灵气修复了那一缕残魄,终在那一日中现了真身。

少嬉恍然想起自己从凡间回来后身体便一直很不好,还动不动就晕倒,原来不是因为身体太差的缘故,而是因为一直有人在身边不断吸自己的灵气。灵气亏损,她又怎会不昏倒?

她算是明白了,明白为何当初在凡间,魔君明明都亲自来寻鲛珠了,但最后却临时改变了主意。原来不是因为她的威胁起了效果,而是因为刻意为之,刻意将鲛珠留在她的身边,好让郁苓儿能够吸她的灵气修复魂魄。

原来如此!

事实如此,郁苓儿并未打算辩解:“最初的时候是,可后来你昏倒后,我便没有那么做了。”

“可你还是利用我,吸走了我的灵气。”少嬉难掩心头怒火,玉手将鲛珠握得紧紧的,大有捏碎的趋势。可终究,她心念一动,到底还是松手了。

“可是你还是没有告诉我,为何只有我能看见你,其他人却不能?”比起既成事实的愤怒,少嬉还是对此事存有疑惑,“论修为,我连千年劫也没过,跟魔君简直不是一个级别,但我能看见你,他却不能。莫非,是因为你是吸我的灵气才得以修复魂魄,所以我才能看得见?”

“也算其中一个原因。”郁苓儿盯着少嬉的眸子沉默半晌,颇有些困惑,“少嬉,难道……你不知道你的眼睛与常人有异?”

少嬉闻言抚上眸子。

她自己的眼睛她岂能不知?她的确能看见寻常人看不见的东西,最开始的时候她也曾疑惑过,但后来渐渐的也习惯了,便也不曾在意了。

“我的眼睛……有什么问题吗?”少嬉抬眸对上郁苓儿的眸子,心中有着异样的感觉。

郁苓儿抿着唇,到底是摇了摇头:“你的眼睛,是六界之中最干净的一汪泉。这是你的优势,连与你同出一脉的栖梧,也不曾有。”

“你还认识栖梧?”少嬉大疑。

第69章 相思未见(一)

郁苓儿点点头。

少嬉忽然沉默了,开始认真审视起面前的女子来。

郁苓儿微微侧过头,视线落到黑水中的一株青莲上,不欲与少嬉对视。

“其实有一件事情我一直很疑惑,魔君……他究竟是什么来历?”少嬉沉默许久,终是忍不住问出心中所惑。

六界对魔君的来历众说纷纭,可她却一个都不信,反倒觉得魔君来历不小,甚至,或可与师傅比肩。

天帝登位至今不过才四万多年,而魔君向九重天发动战争也正是在四万年前,算算日子,应是在天帝即位后不久。可那时候,放眼整个九重天,竟是无一人可与魔君匹敌。

可想而知,魔君的修为该有多高。

方才郁苓儿说认识栖梧,而她手中仅存的最后一枚鲛珠,也正是当年师傅作为魔君休战的条件之一。如此说来,郁苓儿不单认识栖梧,是不是也认识师傅?而魔君,是否也与师傅相识?或者,应是旧识?

团团迷惑在心中生了根,少嬉越理越理不出个头绪,可偏偏却心头难受得紧,也隐约觉得这几人之间的关系扑朔迷离。

郁苓儿转过头,却不欲在此事上多言:“你出来得久了,该回去了。”说罢,已经径直起身往连廊的方向踱去。

眼见着真相就在眼前,不过伸手可及,少嬉岂能在此时轻言放弃?当即便提步追上:“我只是想知道事实真相。你是不是认识我师傅?”

见她追问不休,郁苓儿心头诸多烦躁,却也不曾理会。

少嬉被径直无视难免有气,再加之得知自己被利用之事,一时火上心头,伸手就要去拉郁苓儿。可她伸手却触不到郁苓儿的身体,仿若穿过空气,不沾毫尘。

她怔在原地,低头呆呆望着自己的掌心。

郁苓儿终是无奈停下了步子,转身望着呆滞的少嬉,叹气摇头:“我如今只剩了一缕残魄,你虽能看见我,却触不到。少嬉,有些事情,你不该多问的。”

“我只是想知道师傅在哪里,仅此而已。”少嬉落寞垂下手,眸中氤氲出水汽,鼻尖一红,已有泪珠在眼眶中凝聚、打转。

虽然不知道郁苓儿对师傅的事情知道多少,可是与师傅一别便是七百多年,仅有的那么两个亲人还离开了一个,终年来杳无音讯,她又岂能真的一点儿也不担心?

郁苓儿叹气,伸手想要去安抚她,转念想到什么,终是默默垂下了手:“我虽然不知道你师傅现今在何处,但是少嬉你要明白,你是你师傅在这个世上最在乎的人,为了你,他一定会回来的。”

“真的吗?”少嬉抬起头,两行泪珠顺势而落,眸中却希冀乍现。

郁苓儿点点头,肯定道:“是,他一定会回来的。即便是为了你,他也一定会回来。”

这话栖梧也曾说过,许是平日里被他欺负得太多,以至于他的话少嬉总是只信一半。可眼下这话从郁苓儿的口中说出来,她竟是没来由的选择了全部相信。

少嬉破涕为笑,抬手胡乱拭去脸上的泪痕,倒也不追着魔君的来历继续问了。

似这般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郁苓儿当真有些哭笑不得,但也总好过看着她闷闷不乐,甚至是哭哭啼啼要好。

思及一事,郁苓儿又不得不多加叮嘱:“对了少嬉,你看得见我的事情,切记不要告诉其他人。”末了又加上一句,“尤其是子。”

“为什么?”少嬉疑惑看着她,“魔君等了你这么多年,要是知道你

已经凝聚了一魄,他一定会很高兴的,你们夫妻不是也可以尽早团圆了吗?”

郁苓儿却摇摇头,旋即苦涩一笑:“命中自有定数,不是凭一己之力就可扭转乾坤的,再如何,都回不到过去了。”

感情之事少嬉不懂,夫妻之间的事情便更加是一窍不通。她虽然不能理解,但也选择尊重郁苓儿的选择。

况且,就算她真的告诉魔君他的妻子还活着,甚至就在身边,魔君看不见也是不会信她的,多半还会将她当成是个疯子。与其到时百口莫辩,这会儿还是别去多管闲事了。

郁苓儿见她垂头不语,唯恐她不答应:“少嬉你一定要记住我说的话,在子的面前,千万不能提及我的存在。”

“知道了知道了,我都两天没看见他了,想说也没机会呀!”少嬉摆摆手,心里有些烦闷,径直跨步走上连廊,往着承殿去了。

郁苓儿站在原地,眼望着少嬉亟亟离开的背影,心中忽然没来由的升起了一阵担心。

少嬉匆匆回到承殿,推开门,只见一人负手于背立于窗下,不是魔君又是谁?

她顿住步子,目光不由主地瞥向身后一片白色衣。

“回来了。”魔君转过身来,唇边噙着一抹淡淡的弧度,抬步朝她走来,“听侍女说,你去了弱水河畔?”

原来那条黑色的水域竟叫弱水!少嬉尴尬一笑,眼角余光再次不经意地瞥向身后。

子浑然不觉,已自顾自讲述起来:“昆仑之北有水,其力不能胜芥,故名弱水。数万年前,本君施法将弱水引至十阴山,弱水沾了魔气,早已不复如初。”

“好端端的你把人家昆仑的水引来这里做什么?”还弄得不伦不类的!

最后一句话少嬉没敢当面说出口,她努努嘴,实在不能苟同。

子失笑,复又近了两步:“这话,从前她也说过?”

她?少嬉一个激灵抬头,旋即明白过来这话中的“她”,应该是指郁苓儿无疑。

她默默低头,悄悄拿着余光去瞥身后。果见郁苓儿脸色有变,眸中神色复杂,若论是什么,她倒也一时瞧不出来。

“你去弱水河畔,想必应是看见了那一株青莲吧?”子继而开口,将少嬉游离的思绪拽回。

少嬉反应过来,掩饰道:“呃,是挺漂亮的。”

“十阴山魔气强盛,此处又无日月星辰,任何活物都不能在此种活。她喜欢安静,却不喜欢四周皆是黑色,没有一点色彩。”忆及往事,子眼中忽现温柔,唇边噙着浅浅的弧度,“那株青莲,算是这十阴山唯一一处的艳彩。”

少嬉默默听着并不应答,这件事方才她已经听郁苓儿说起过了,眼下再听,自然没了多少兴趣。

“你可知这株青莲从何而来?”

少嬉低低垂头,乍然听见这一问话,她抬头四面瞧瞧,确定是在问自己,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

子也不恼,耐心的与她说起:“瑶池有青莲,当年我闯上九重天,从瑶池中选了这娇艳的一朵带回十阴山,日日以灵力滋养,数万年来不曾凋谢。”

“那瑶池的青莲?”少嬉蓦然觉得瑶池的青莲下场可能不太好。

“本君的东西,瑶池怎配拥有一模一样的?”

果然!少嬉叹了口气,惊叹自己简直料事如神,也为魔君这抢人东西还那么理直气壮的自信感到佩服。

她微微侧头瞥向身旁沉静的女子,真是怎么也想不

通,这样一个岁月静好的女子,怎么就能与性格乖张的魔君结为了夫妻呢?

似感到一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郁苓儿转过头来,恰好与少嬉四目相对,却只温婉一笑。

少嬉简直无语凝噎,只想快些将这尊大神送走,遂刻意扬起笑脸,假意恭维:“魔君真是太有脾性了,主要对妻子还好,实在是连我这个外人也感动得不行啊!”

四周空气一瞬间到了冰点,少嬉冷不防打了个哆嗦,她抬眸看向魔君,只见后者脸色阴沉,一双眸子如鹰隼般望着自己。她一愣,旋即反应过来,不禁是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旋即想到在连廊处郁苓儿的叮嘱,原来不是没有道理的。

果然,下一刻,魔君已是冷冷开了口:“本君从未告诉过你,那个‘她’是本君的妻子,你又是从何处得知?”

心知口快漏了馅,少嬉心跳如擂鼓,只嘿嘿一笑,企图敷衍过去:“我、我说了这句话了吗?没有没有,肯定是你听错了,绝对是你听错了。”她边说边退,退至门边,转身拔腿就跑。

殿门忽地“嘭”一声重重合上,少嬉始料未及,险些整个撞上。

“本君再给你一次机会,再不说,本君就杀了你。”子已经渐渐没有了耐性。

“我、我说什么呀我?你这个人怎么那么不讲道理,你……”少嬉一句话未说话,只觉身子凌空而起,喉间似被一双手束缚,再发不出一个字来。

“少嬉!”

郁苓儿大惊,她伸手去抓,手却穿过少嬉身体,连一片衣也未触到,又急得连声唤魔君的名字,奈何对方却无所反应,直急得连连跺脚。

“本君最后给你一次机会,告诉我,你是不是见过她?是不是?”子神色愈渐沉了两分,眸子迸现冷光杀机。

少嬉被掐住脖子,一张脸涨得通红,双脚胡乱踢着,奈何却始终触不到地面。

喉间被捏得生疼,她想咳咳不出来,只觉得仅剩的一点空气也被人渐渐抽走。眼见着她白眼一翻险些要背过气去,魔君却突然收了手。

少嬉毫无防备,身子失了禁锢突然下坠。她跌坐在地上,捂着被箍得生疼的脖颈猛烈咳嗽,张红的脸也渐渐恢复到了最初的血色。

子背过手,他迈进一步,少嬉却畏惧地缩着身子点点后挪,最后只得无奈停下步伐。

“看在你师傅的面子上,我不杀你,可你若再不老实交代,这辈子你就别想再踏出十阴山半步。”

简直是赤果果的威胁,少嬉急得快哭出来,可越是如此,她便越是倔强的不想让魔君知道郁苓儿的存在。气死他!

“我虽然不是魔界的人,但魔君有妻子的事情魔界中总会有人知道吧!怎么,还不许我向别人打听了吗?”少嬉红着眼眶,气极大吼,“是你抓我来这儿的,又不是我自己想要来的,你这么欺负我,回头我一定告诉我师傅,让他踏平十阴山给我出气。”

少嬉说得也太过孩子气了些,郁苓儿扑哧一笑。又想到子或许只是吓吓她,应不会真的伤害少嬉,便也放下心来。

不知是否提到了非言,子的脸色略有松动,负手于背,当先出了承殿:“跟我过来。”

走至门口,他忽然停下步子,微微侧过头:“别让我再说第二次。”

经方才一事少嬉已经有了畏惧,又不敢真的不去,只能忿忿捶地,再咬牙切齿忍了,迅速爬起来跟了出去。一同跟去的,还有郁苓儿。

第70章 相思未见(二)

子当先走在前头,不时回头望望,见少嬉亦有跟上,这才放心加快了步伐。

少嬉不紧不慢地跟在后头,脖子上一圈红印,连吞口唾沫都痛得紧,是说什么也不肯再与子走在一处了。

“你还好吗?”郁苓儿不紧不慢地跟在身侧,侧头注意到少嬉脖子上一圈红印,心中莫名有些难受。

少嬉伸手摸了摸颈项,不免还有些疼痛,不禁更是忿忿瞪着行在前处的子。但她心知此事与郁苓儿无关,便也没有将气转移,只淡淡摇了摇头。

郁苓儿心有愧疚,但有一事却不得不再一次强调:“少嬉你记住,等会不管子同你说什么,你切记不要把我的存在告诉她,一定要记得!”

这话说了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且一次比一次更加紧张,少嬉不免有些怀疑什么,但终究还是应了。

就刚才,她还什么都没开始说,只顺口提了那么一嘴,就险些是小命不保。这会儿别说是让她主动提起了,就算是刀架在脖子上她都不会再说了,搞不好再来一个神魂俱消,那可真是玩完了。

“哎!”

“恩?”

少嬉拿着眼风觑了一眼前方的子,见其并无任何反应,这才压低了声音:“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你不让我告诉他你的存在?还有啊,刚才我还什么都没说呢,他就好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险些还要了我的小命!”

想到方才,少嬉仍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至今还有些后怕。

此事原由郁苓儿一时片刻也不知该从头说起,正思量着如何开口,只见子已停下了步子,回过头来,语气沉沉:“你在跟谁说话?”

“我……我……”蓦然被抓了个正着,少嬉不免有些心虚,但觑见身旁的郁苓儿,一时又底气足了些,“这里放眼望去就我们两个,我不是跟你说话,难道是跟鬼呀?”

她打定主意扯谎,就是仗着旁人看不见郁苓儿,就算知道她在撒谎,也没有证据可以证明,是以才有几分理直气壮。

“哦?”子轻扯唇角,显然有些不信。

“怎么,难道问问去哪儿也不行啊?”少嬉抱臂,见他抬眸望来,心里难免有几分怵意。

“马山就到了。”子负手转身,再不同她多言,已兀自抬步而去。

少嬉立在原地大大松了口气,就听身旁郁苓儿道:“此事说来话长,往后有机会,我会同你细细说明。一会儿你切记不要露馅,不然,你可能就出不了十阴山了。”

少嬉点点头,垂头丧气地跟了上去。

绕过承殿的偏殿,再穿过连廊,不多时,已到了一座宏伟的大殿前。

“麓宸殿!”少嬉抬头望着顶上的牌匾,不自觉喃喃出声。

“进去吧。”子回头看她一眼。

袖袍一挥,沉重的殿门已应声而开。子率先迈步踏进,原本漆黑的殿宇登时随着他的进入一步步燃起烛火,瞬间照亮了整座大殿。

少嬉站在门外踟蹰徘徊,郁苓儿刚迈出的步子又收了回来,回头望着她:“怎么不进去?”

“我总觉得不会是什么好事,还是不进去的好。”少嬉低头喃喃,心里已经打起了退堂鼓。

郁苓儿无奈一笑:“此处是魔君寝殿,应不会有事。”

少嬉连连摇头,已下意

识间退了一步。

那厢子见身后迟迟没有动静,回头一看,果见少嬉仍立在原地,不禁双眉微蹙:“你在做什么?怎么还不进来?”

沉冷的声音从殿内传出,少嬉顿觉是骑虎难下了,一张小脸哭丧到了极点。

郁苓儿莞尔,有心安抚:“这里是魔君寝殿,即便他要杀你,也断断不会在此处。况且,他特意带你来这儿,想逃是逃不了的,放心,没事,进去吧。”

郁苓儿说得肯定,少嬉心头这才有些动摇,复又抬头看向立于殿中同自己投来目光的魔君。心知是躲不过了,索性甩手大步入内,俨然一副视死如归状。

郁苓儿摇头笑笑,抬步跟上。

在十阴山的日子里,少嬉虽未踏足过麓宸殿,但也听说了不少有关十阴山的事情。毕竟,她身边可是有一个正儿八经的魔后。

据说数万年前,魔君子挑战了上一任魔君继承了宝座,掌握了整个魔界的大权,而继任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迎娶魔后,也就是郁苓儿。听说魔君广发喜帖,上至九重天,下至幽冥地府,无一不知魔君即将娶亲。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在成亲当日,魔后却突然消失了踪影。

这事少嬉也只是从旁处听说过一嘴,后来也曾好奇问过郁苓儿,但她缄默不言,始终不肯道出其中原由,此事便也就不了了之。

“此处是麓宸殿正殿,原本是用作我与她的婚房,只是数万年来,一直空着。”

少嬉神游间忽听子开口,她当即回神,却没见得有几分兴趣,只敷衍着点了点头,唯恐自己再多说多错。

子并不介意,径直走向床榻。那里,喜帐高挂、鸳被整齐,桌前一对龙凤红烛尚未燃过,正是成亲时的装扮,数万年来,竟是不曾动过。

修长的手指抬起又落下,终是没有触到那一片红帐。子叹气,负手转身:“这里我一直为她留着,只是盼着,她什么时候能够回来。”

“哦。”少嬉敷衍点头,垂下头,揪着腰间的丝绦不再说话。

终是一个人的戏台颇觉无趣,子沉沉望来:“本君让你来这里,不是让你当哑巴的。”

少嬉骤然被数落,难免有些生气:“不然我能说什么?刚才我还什么都没有说,你就差点儿杀了我,这会儿又要我说话了,要是一个说错,你是不是又想要杀了我?”说着摸摸颈项,满腹郁郁。

子勉力压下怒火:“本君跟你保证,绝不会杀你。”

“我不信。”少嬉背过身,压根不信。

子心里突起烦躁,但到底还是忍了:“行了,看在你师傅的面子上,本君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你真的认识我师傅?”少嬉眼中顿生精光,迫不及待想要知道有关师傅的更多消息。

“嗯,老朋友了。”子走向东面一道墙,显然是不愿就此多说。

少嬉跟上去,可见他不再有开口的意思,便也不去自讨没趣了。

东面墙上挂着一副丹青,上头画的女子栩栩如生,一袭白衣出尘谪仙,眉目之间自有一种岁月静好之感。

少嬉只觑了一眼便认出了画中之人:“这是……”

“我妻子,苓儿。”子将墙上的丹青取下,小心翼翼放在长案上。手指轻轻触碰画中女子的脸庞,冰冷的指尖却仿

若触到滑腻的肌肤,透过指尖传来丝丝温度。

从子眼中溢出的深情温柔,少嬉看得心间一沉。她不由自主地转头去寻找殿中的另一抹身影,从门口经过床榻,再行到子身畔,最后停足,泪水盈眶,不知心中几番滋味杂尘。

少嬉立在原地遥遥望着站在一处的两人。男子墨衣墨发,俊朗出尘,虽浑身透着一股摄人的冷意,但望向妻子的眼中,却是满溢的深情;女子岁月静好,白衣加身更添皎洁,与之站在一处,竟是毫无违和,俨然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少嬉突然有些心疼魔君,明明挚爱之人就在身边,他却看不见,也摸不着,只能对着一幅毫无生气的丹青倾诉思念,何其悲哀!

“魔君!”她张口一唤,在略显静谧的殿中尤显突兀。

子收回心神,眸中深情尽数淡去,平静的眸中不起一丝波澜。郁苓儿也回过神,抬袖拭去眼角的痕迹。

少嬉望着他们二人,少顷才道:“魔君刚才说,即使是看在我师傅的面子上也不会杀我,那……魔君是否知道我师傅在哪儿?”

她小心翼翼地询问,生怕魔君一个性子转变再给自己带来危险。但奇怪的是,后者却只是单纯的看着她不曾言语,那眼神,倒像是探究,甚至是有一丝困惑。

许久,子移开目光,转而将长案之上的丹青收起:“你时时与你师傅在一起,你都不知道他去了何处,本君又如何得知?”

“可我为什么觉得你们之间关系匪浅?”少嬉亟亟的问。

子收画的动作一顿,转瞬却又恢复平静,亲自将画挂到了东面的墙上。

少嬉见他有意不肯回答,心下一急,也顾不得什么害怕,举步上前追问:“你总说看在我师傅的面子上,还说你们是老朋友了,如果不是交情很深,这怎么也说不过去吧。”

“你想知道什么?”子回过头来,沉沉的目光透着寒意,六月天也叫人如坠冰窖,周身泛冷。

“我、我……”少嬉被唬了一跳,支支吾吾半晌道不出句齐整的话来。

郁苓儿眼见势头不对,亦上前来劝她:“少嬉快别问了。”

“我只是想知道师傅在哪儿。”少嬉低声喃喃,语气中有着藏不尽的委屈。

郁苓儿无奈浅叹:“你师傅去了何处连栖梧都不知晓,子又怎会知道?难道,你忘记方才的教训了?”

在承殿中,魔君突然生气对她出手,只那么一瞬她便要死在他的手下了,这事她怎么可能轻易忘记?

“好,那我换个问题。”少嬉咬咬牙,暂时将师傅的问题搁置,抬头直视魔君,“既然魔君说与师傅是老朋友,那么,还请魔君看在师傅的面子上,放我出十阴山。”

“不行。”子将丹青挂好,听罢只冷淡拒绝。

“为什么?”

“不为什么。”子负手于背,举步往殿外走,“你身在十阴山就得遵十阴山的规矩,本君的话就是规矩,你只能照做。”

“难道你还想囚禁我不成?”少嬉在后面咆哮。

子冷冷勾起唇边一抹弧度:“本君何须囚禁于你?凭你的一己之力,能够闯得出本君在十阴山外设下的结界吗?”

音落,魔君已出了承殿。

少嬉忿忿难平,立于原地直气得跳脚。

第71章 逃跑(一)

溪谷县夜深人静,黑云飘缈遮去天空一轮圆月。大街小巷静谧无声,四下无一点烛光,漆黑暗夜,宛若一座死城。

司命行云至此,亟亟在四下寻找那一抹倩影,但全无所获。他沿着主街一路往前,遥遥望去,前方一间屋舍亮起点点烛光,在夜幕之下,竟成唯一一处亮光所在正是女娲庙。

他急于奔向女娲庙,才行至庙前,只见香案之前躺着一黄衣女子,已陷昏迷,不明生死。司命跨步入内,伸手将那女子翻过身来,一时目赤欲裂:“少嬉!”

将少嬉抱在怀中,司命手下触到一片湿/濡,借着庙内那点微弱烛光,竟发现少嬉胸前一大片汨汨血迹。殷虹的血液已将嫩黄衣衫染成鲜红,她容颜苍白,不见血色,任凭他如何呼唤都不见回应。

“少、少嬉。”

司命紧紧抱着怀中女子,他颤抖着去探她鼻息,登时一怔,心若石沉大海,再无生机。

“少嬉!”司命猛然惊醒,额上冷汗涔涔,他环顾四周,才惊觉是梦。

假寐的茶茶闻声顿时醒来,正站在烛光下翻查阴阳簿的阎判也闻声停了动作。二人不约而同侧目望去,均是孤疑。

“怎么了?”茶茶揉了揉惺忪睡眼。

梦中场景太过真实,司命一时尚未完全走出来。环顾四下,他们仍旧待在溪谷县,暂歇之地也是那间女娲庙,却再无少嬉的身影,香案之前也无丁点儿血迹。无一不是在提醒他,方才那个仅仅只是噩梦一场。

司命撑着站起身来,那点儿残留的心惊也消弭殆尽,冷峻的脸上只余淡漠。

“一看就是做噩梦了。”阎判闲闲觑他一眼,转头又翻看手中的阴阳簿。

司命剩下的耐心已经尽数耗尽,再加上那个梦……他实在无法再坐以待毙,甚至被人利用耍得团团转。

“大晚上的你去哪里?”见他提步就往庙外走,茶茶一个激灵翻身站起。

“已经两天了,少嬉仍旧还没有消息,我实在不能在这里耗下去。”

是的,距离少嬉失踪已经又过了整整两天。

当初阎判说服他留下帮忙调查溪谷县瘟疫一事,他的唯一条件便是要知道少嬉的去向。而迄今为止已经过去了整整两日,不但溪谷县之事毫无所获,甚至连少嬉的踪迹也是一无所知。

刚才那个梦太过真实,在不知道少嬉如今是否安全的情况之下,他实在无法安心留在此处,更遑论调查瘟疫一事。

“且慢。”阎判留住他,掌心阴阳簿凭空消失,他提步走到司命面前,“你不是答应过本官,会替本官调查清凡间瘟疫一事。如今说走就走,岂非不是言而无信?”

司命转过身来,显见得有几分恼怒:“当初阎判还曾答应过司命,会告诉少嬉的去向,如今却只字不提,岂非也是言而无信?”

阎判被问得咂舌,目光闪烁。

司命知他是在刻意隐瞒,但整整两日都问不出少嬉的去向,他便也不再花心思在这上面。他一甩袖摆,转身欲走。

“少嬉暂时不会有事。”

司命闻言果然停下了步子。

“眼下对溪谷县一事实在棘手,你何不暂且留下来。待同本官处理好此事之后,本官便与你一道去寻那丫头,岂不是更好!”阎判实在束手无策,无法,只得想尽办法留下司命。

这话并未过耳,司命却敏锐地捕捉到他话中的漏洞:“看来阎判的确是知道少嬉如今身在何方?”

阎判知

漏了嘴,一时垂下眸子,躇踌不决。

司命转过身来,目光如炬。

茶茶在二人身上来回打量,眼见气氛微妙,也是同样担心少嬉的安危,便道:“阎判既知少嬉的下落,何不告诉我们。现如今溪谷县的祸事已经发生了,况且两日以来也并未有什么可疑之处,与其大家都在这里浪费时间,何不待我们寻到少嬉之后,再回来与你解决这里的事情。那时我们没了顾虑,指不定还会事半功倍。”

茶茶这话像是在打着圆场,但也并非是毫无道理。

司命本就不是一个喜管闲事之人,若非阎判以少嬉下落的消息作为交换条件,他是断断不会答应留在此处做这些份外之事。只是,看样子阎判并无交代少嬉下落的意向,这便就难办了。

“我可以帮阎判一起找出溪谷县的症结所在,但前提是我必须先找到少嬉,确定她平安无虞。”司命下了最后通碟,态度明显,不再退步。

“这……这可怎么说!”阎判支支吾吾,半晌也道不出少嬉的下落来。

司命双眉紧蹙,正待发作,突然注意到什么:“莫非……带走少嬉之人,来历不小?”不然何至于阎判刻意隐瞒,倒像是在……避祸!

阎判倏然抬眸,眸中惊讶异常。司命心知是自己猜对了,便将所有可能与少嬉有关的人都在脑海中暗暗过一遍。

“难道是栖梧上神带走了少嬉?”茶茶有些困惑,但又自己否定,“也不对。昨日你抽空去了一趟逍遥涧,可并没有发现上神与少嬉的身影。而且看样子,他们似乎已经有一段时日没有回去过了。”

能让阎判支吾隐瞒的,想必一定是大有来头之人。若是栖梧上神带走了少嬉,少嬉定然安危无虞,阎判也不必隐瞒。如此说来,若不是栖梧上神,又会是谁?

茶茶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最后只见阎判忍不了,兀自道出了结果:“好吧好吧,本官告诉你们就是。”

“是谁?”司命、茶茶异口同声。

“是魔君。”

“魔君?”司命喃喃,微有孤疑,“他带走少嬉做什么?”

难道……是为了鲛珠?

阎判摇摇头,努力回想那晚所见的一幕:“的确是魔君带走了那丫头。但看魔君的样子,似乎并没有要伤害那丫头的意思。相反,他还救了她一命。”

冥帝早有吩咐,冥界中人不可掺和外界之事。若非带走少嬉的人是魔君,他也不会瞒着这么久。但看那晚魔君担心地样子,似乎并无伤害那丫头的意思,倒是有些奇怪!

司命闻言心头突突直跳,再不肯逗留,提步就往外走。只听身后阎判发问:“你去哪里?”

“魔界十阴山。”

最后一字字音渐消在夜幕下,茶茶犹豫一瞬,也追了出去。

***

那日在麓宸殿闹了个不欢而散后,少嬉便再也没有见过魔君,魔君也未再踏足过承殿。只是一应待遇倒是极好的,除了不能离开十阴山外,倒也不曾限制她的行动自由。

这日,少嬉伏在书案前已有小半日,难得的安静了片刻,只不知提笔在画些什么。只见她时而蹙眉,时而深思,时而沉默,时而冥想,倒也认真得很。

郁苓儿兀自在殿中逛了一圈,一屏一画也看得极其认真,倒也让她回忆起了从前的一些点点滴滴。

“少嬉,你说这……”她回头,却见少嬉咬着笔杆蹙眉深思,一时倒也起了好奇,“你都坐这好几个时辰了,

究竟在干什么?”

她款款行至书案前,视线顺势落到案上一张画纸前,不禁暗暗蹙眉。画上并非什么花鸟虫鱼,亦或山清水秀,而是一个女人,一个披头散发,张牙舞爪的女鬼。

“你画这个做什么?”她忆起在溪谷县的那晚,少嬉便是被这画中所画的女鬼偷袭险些小命不保。若非那时正巧遇得子搭救,恐真是小命休矣。

少嬉咬着笔杆歪着头,细细回忆那女鬼的模样,早已神游到了天外。

“那女鬼眼角有一朱砂小痣。”郁苓儿抬手虚指画中女鬼眼角,替她补充了这漏洞之处。

少嬉茅塞顿开,提笔沾了朱砂,在那女鬼左眼角下轻轻一点,一枚朱砂痣已赫然跃上。她搁下笔,拿起画纸细细端详,确定无一疏漏,这才满意一笑。

郁苓儿见她舒展笑颜,也是舒了口气,只是不知她究竟何意:“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画这幅画的用意何在?”

“给司命啊。”少嬉轻轻吹了吹上头未干的墨迹,待得半干,便将画纸折好,再好生装入流云锦内。

“我不见了许久,司命肯定担心坏了。说不定还知道我去了溪谷县,指不定也已经发现了溪谷县的蹊跷。”她起身伸了个懒腰,走到桌案前径直倒了杯水润喉,“我想,溪谷县会发生瘟疫多半也与这女鬼有关。趁着还有些记忆,我把这女鬼的模样画下来,到时候给司命,他一查,或许能发现什么蛛丝马迹也说不准。”

“你怎知那晚偷袭你的就一定是个女鬼?”

“难道不是吗?”少嬉仰头将杯中的水喝尽,“此女周身死气缠绕,所过之处带动阴风阵阵,端看那架势,想必就是个厉鬼无疑。”

她抬手摸了摸下颌,作沉思状:“那女鬼手段狠厉,招招夺人性命不带虚招。我虽法力不济,但好歹也修行到了九百九十九岁,就算是她偷袭我,没道理我连个鬼魅都对付不了啊!”

那晚她确实受了那女鬼偷袭,虽然一开始落了下风,但好歹法术也是师傅亲授,照理说,对付一个女鬼即使不是绰绰有余,也不该是毫无还手之力才对。

“难道是我疏于修习,真是连一个女鬼都对付不了?”她大惊失色。

郁苓儿却摇摇头,道出自己见解,“偷袭你的定然不仅仅只是个鬼魅这么简单。”

“何以见得?不是鬼魅还能是什么?山精妖怪?可她并无实体,只是个灵魅啊!”

“区区一个灵体竟然有那样一个本事,若非是妖,当真是说不过去。”郁苓儿本无意于那晚之事,但现下闲说起来,不免觉得有一些可疑之处。

“妖,我看可不像。”

六界之中,凡有灵性者开了灵智皆可修行。入正道者,修行可成仙成佛;入邪道者,则会成妖成魔。但无论哪一种,若要修行,就须得有实体,若连人身都修不出,那便注定与大道无缘。

那晚的女鬼虽本事厉害,但并无实体,应当不会是妖魔之类。只是到底是什么来头,这便一时尚说不清楚。

只是,倘若这溪谷县的惨祸皆与这女鬼有关,若是不早早除去,只怕会酿出更大的祸端来。

思及此,少嬉便有些坐立难安。她无法出十阴山,便不能将自己得知的消息告诉司命,也不知司命究竟能不能发现得了这女鬼的存在。

“此事暂且不提。少嬉,你眼下确有一件十分要紧的事情要做。”郁苓儿突然出声将她的思绪打断。

少嬉抬头,疑惑看她:“什么事?”

第72章 逃跑(二)

少嬉轻轻推开承殿的殿门,借着魔界终年无日月的优势悄然出门。待快速穿过连廊时,却在尽头处碰上一队巡逻的魔兵,不得以,只得暂时隐身躲在连廊尽头处的一块大石后,静等魔兵离开。

她探头打量四周,见魔兵在附近徘徊,一时也不敢露面,抬头正觑到身畔站着的郁苓儿,勾了勾唇,打趣道:“这么急着让我离开,难道是怕我抢了魔君不成?”

这段时日她一直在魔界,而神族的身份在十阴山本就是极其敏感,再加上魔君不但让她住在三大殿中的承殿,甚至还格外优待,难免不会叫人议论纷纷。

那些个流言蜚语她不是没有听见,但多的是不以为然,也从不在意。至少那次差点死在魔君手下,她便不觉得这流言的可信度会有多少。只是她或许可以不在意,但未必其他人也会毫不在意,就好比郁苓儿。

郁苓儿站在大石旁,忽听这话,倒是觉得有些好笑:“若能轻易变心,他便不值得我对他付出的真心。”

少嬉努努嘴:“那你干嘛急着让我走?”

这些日子魔君虽不放她离开十阴山,但其他方面倒是真没有苛刻。相反,魔界对她这个来自神界的人也是相当的宽容,客客气气的,俨然是座上宾的待遇。

她虽然也不见得就喜欢留在这里,只是觉得奇怪,前些时候不急着走,这会儿倒是催促她赶紧离开,不是奇怪么?

“待在十阴山的日子里你也太过安之若素了,难道就从没有仔细想想,为何子会平白出现在凡间的溪谷县?为何会那么巧合的救下你?为何会设置结界让你离不开十阴山?”

郁苓儿连问三个“为何”,少嬉一时懵了,这些日子来,她竟是完全没有想过这些问题。

“难道,不是因为师傅的缘故?”她自己说着都有些底气不足。

“或许有吧。”郁苓儿并不泼她冷水,“只是神界与魔界向来势成水火,你师傅隐居逍遥涧,正是为了避免六界祸事。不论子强留你在十阴山是出于什么原因,这里始终不安全,你必须得走。而且,得尽快。”

“可是……”才开了一个头,少嬉忽见郁苓儿手势,忙闭上嘴,将身子伏得低低的,尽量不让自己露出一点痕迹。

下一刻,一队魔兵结队走过。因魔界无日光照耀,加之少嬉身量娇小,躲在大石后头竟也没被发现。

待得魔兵走过,少嬉悄悄抬头,静静打量周边。

“再过一会儿就该是换防的时候了,那个时候最容易悄无声息的离开,再等等。”郁苓儿环视四下,庆在无人可以看见她,倒是能够很好地替少嬉观察四周。

“可是我还是不太明白,既然魔君跟师傅是旧识,看在师傅的面子上他救了我一命,应该不会想要杀我吧。况、况且,我只是一个连千年劫都没有过的散仙,拿我炼丹都还嫌拖了后腿吧。”

记得以前曾听栖梧讲过,有的山精妖怪为了修行捷径,时常会抓些修行低微的小妖炼丹,以此来增进自己的修为。也不知道堂堂魔君,会不会也有这么个癖好。

郁苓儿浑然不知她的心思,只是听了这话,由不得便多加深意的望她一眼。

少嬉此刻只但心会不会被魔兵发现身影从而本抓去,倒是没有注意其他。只听得郁苓儿说道

:“再过一刻,这里的魔兵就会撤去,到时候你可以趁此机会离开。”

少嬉点点头,转而想起一事:“可、可十阴山的结界我出不去啊。”

她灵力低微,十阴山的结界又是魔君亲自所设,任她再修行个两百年都不一定能够出得去。

“等会儿离开这儿,沿着弱水一直走到尽头,水下有一漩涡,穿过去就是昆仑的后山。那里,是唯一一处结界顾不到的地方。”

“果然魔后就是魔后,这些暗道,恐怕没几个人知道吧。”少嬉暗暗竖起大拇指,此刻倒也庆幸她的存在,否则,恐怕她这一辈子都不一定能够出得了这布满结界的十阴山。

郁苓儿一时沉默,脸上神色并不好看。

少嬉浑然没注意:“那你呢?我走了,你怎么办?”

“这你倒不用担心。我本就是一缕残魂,是靠着你的灵气才得以修复一缕魂魄,身上自然也沾了你的灵气。”郁苓儿解释道,“是以,自然是你去哪儿,我便去哪儿。”

少嬉了然般点点头,不再问了。

“对了,还有一事。”

“什么事?”

“弱水之上不能载物,连羽毛都浮不起来,所以在下水之前,你必须将鲛珠含在口中,否则,恐怕会溺死在弱水之中。”

“神仙也能溺死在水里?!”少嬉有些惊讶,这淹死的凡人倒是很多,可这溺死的神仙却是闻所未闻。

郁苓儿点点头:“弱水是来自昆仑的,与其他水流不同。鲛珠是海里的东西,而你手中的那枚鲛珠,又是承有你师傅和子的法术在里头。我想,助你淌过弱水,应该不是问题。”

少嬉将信将疑,将鲛珠自流云锦中翻找出来,放在掌心中盯了许久。

“你不信我?”见她迟迟不语,郁苓儿疑问道。

“不、不是。”少嬉唯恐她多想,赶忙解释,“我只是觉得有些奇怪罢了。”

郁苓儿却没心思同她计较什么,眼见着巡逻的魔兵离开,赶忙催促她离开:“就趁现在,赶紧走。”

少嬉也不敢耽搁,趁着魔兵离开的空当儿,提步就往弱水边跑。之前魔君曾说过,十阴山的弱水是从昆仑以北处引来,是以这里的弱水并不似昆仑的无穷无尽,自然也有尽头所在。

少嬉根据郁苓儿的指示很快找到了弱水的尽头,她环顾四周,见此处尚且还算安全,扭头却见郁苓儿满面郁郁,便也忍不住多说一句:“这里我是不会再回来了,你跟着我走了,说不定就再也见不到魔君了。你……真的舍得吗?”

“我没有选择。”郁苓儿转过身,面向眼前的黑色弱水,“趁着没人,还是赶紧走吧。稍后等子发现,就真的再也走不了了。”

“哦,对对对对对。”

少嬉赶忙将鲛珠取出来,二话不说塞进口中,随即默念闭水诀,纵身一跃已入了弱水中。水面起了一层波澜,转眼已恢复了平静。

而另一面,在得知少嬉是被魔君带走后,司命已亟亟赶至魔界十阴山,却在结界外被守卫魔兵拦下。

茶茶随后赶到,在司命即将走近时将他一把拉开:“你疯了,这里可是魔界,出了事,连帝父都护不了你。”

司命却根本不听,拂袖甩开茶茶的手,径直走向守门魔兵:

“烦请通禀,九重天司命,请见魔君。”

“笑话,魔君岂是尔等说见就见。”那守卫魔兵兵器一杵,凶神恶煞便要赶人。

司命固执不肯离开:“还请通禀一声,今天我誓要见到魔君不可。”

“九重天的狂妄小儿,再敢放肆,就别怪我等不客气了。”

“别别别。”听着他们要动手,茶茶赶紧上前拉着司命要离开,“我们还是想想其他办法再来吧,硬碰硬我们肯定不是对手。要不、要不我们回逍遥涧,说不定栖梧上神已经回来了,我们请他出面,一定可以救回少嬉。”

司命闻言双眉紧蹙,暗暗分析眼下的形势。

少嬉被抓至十阴山已有多日,这么些时候来并不见栖梧上神回逍遥涧,说不定尚且还不知少嬉已经出了事。况且,栖梧上神本就是个逍遥闲散的性子,时常不在逍遥涧中也是常事。他们找不到人,又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回来,要是再耽搁下去,只怕少嬉就真的危险了。

明知硬闯肯定吃亏,但司命也是别无他法。只见他伸出右手,团团青光乍现化作一柄锋利宝剑,剑尖散着幽幽寒光,带动一阵劲风,格外迫人。

“你疯了!为了少嬉难道你要硬闯魔界吗?”茶茶见他如此,心里忽然一沉,“为了少嬉,难道你连命也不要了?”

司命脸色沉沉,并不退却:“此事乃我一人所为,与九重天无关。眼下情势尚算平和,小殿下趁此机会还是赶紧离开,回九重天吧。”

茶茶瞠大了双眸,不自觉后退:“你这是什么意思?在你眼里我就是那种贪生怕死之辈吗?”她气恼异常,手腕一转,银蛟鞭已缠在腕上,“不止你一个人担心少嬉。”

她径直绕过司命走向那守卫魔兵。魔兵见她来势汹汹,纷纷亮出兵器对准。

腕上银蛟鞭散出凌冽寒光,茶茶手臂一扬一落,银蛟鞭打在地上,登时掀起尘土飞扬,气势逼人。

“九重天小殿下到此,赶紧叫你们魔君出来。不然,我就要不客气了。”茶茶余光一瞥,旋即手腕一动,银蛟鞭登时如灵活地蛟龙飞出,迅速缠上一名魔兵的身体。魔兵随着银蛟鞭一起一落,待重重摔地之后,登时化作一团黑雾消散于无形。

守卫的魔兵大约共有七八人,见茶茶不由分说就处决了一人,当即感到大事不妙,已有人趁此机会进去通禀。

眼见魔兵死了一个,其余魔兵却只敢躲进结界之中,茶茶一时气恼,扬手便要朝那结界挥去。手臂尚未落下,她只觉手腕一痛,抬头正对上司命冰冷的眸光:“你干什么?”

“你在干什么!”司命有些气恼。

“少嬉不止你一个朋友,救出她,我也义不容辞。”茶茶铁了心跟他对着干,奋力挣开司命的桎梏,凝聚灵力于银蛟鞭中,扬手便朝那结界打去。

只见银蛟鞭带着凌厉的气势挥向结界,相碰的刹那,结界中却自带一股更强更霸气的气势反馈回来,掀起周遭尘沙飞起。反馈的力量向着周遭四散,茶茶不备,被那一道黑光正中胸口。手中银蛟鞭滑落,眼见着要摔落在地,司命飞身上前,揽着她腰接着她稳稳落下。

原本坚硬如铁壁的结界瞬间化为碎片消散,只见一团黑气凝聚上空,见状,守卫魔兵纷纷下跪,齐呼:“参见魔君!”

第73章 十方空间(一)

茶茶、司命相视一眼,脸色齐变。

只见黑雾散尽,已现出一道墨色身影,当即便有魔兵上前禀报:“启禀魔君,他们自称是九重天的人,想要请见魔君。”

“退下。”

突如其来的命令使得那魔兵一怔,同余下魔兵面面相觑一番,终得令退下。

“十阴山与九重天休战四万年,数万年来从不互相踏足,不知二位前来所谓何事?”子微微勾起唇角,凤眸微眯,说不出的鬼魅。

茶茶推开司命,顾不上胸口上的疼痛,怒瞪子:“快把少嬉交出来。”

“少嬉?”子不屑一笑,“本君若不交,尔等又能如何?”

魔君桀骜六界皆知,如今连敷衍都省了,如此正大光明扣着逍遥涧的人,当真是气焰嚣张。

茶茶气得横眉怒眼,不待发作,已被司命拦下。只见他手腕一转,手中宝剑散出森寒冷光,余光迸现杀意:“若不放少嬉,便只能恕司命无礼了。”

“哈哈,凭你,也是本君的对手?不自量力!”子袖摆一挥,无不尽显轻蔑。

司命一时怒火中烧,他将茶茶拉开数步之远,握住剑柄,汇聚周身灵力于宝剑之上。青锋剑剑身缠绕熠熠闪电,登时风云变色,闪电所过之处,灼得一片黑焦。

子微眯眼眸,勾了勾唇,仍旧不屑一顾。

此时赤狼突然出现,附在子耳畔不知低语什么,子脸色瞬变。再看蓄势待发的司命,已无交手的心情:“本君今日不欲与你们为难,赶紧离开。”

“不交出少嬉,我是决计不会离开的。”

“魔君,让我去会会他,正好报上次之仇。”赤狼拱手请命,一双眸子渐渐生红,正是发怒的迹象。

子却抬手阻止,他看向司命,沉声道:“她已经不在十阴山了。”

“我凭什么信你。”司命素知魔界之人不重信义,当下担忧少嬉的安危也不敢轻信。

“随你信与不信。”子甩袖背过身去,沉声下令,“赤狼听令,若有人胆敢越结界半步,不论何人,杀。”

“是。”赤狼眸中凶光迸现,他咧了咧唇,露出两颗尖利的牙齿,十指亦迅速长出坚甲,只等司命自己冲上前来,他好名正言顺报上次之仇。

茶茶勉强忍着胸口处的疼痛,眼看情势不对,赶忙上前拦住司命:“他好歹也是魔界的君主,应当不会言而无信。既然少嬉不在十阴山,我们便先去别处找找,万一错过,只怕少嬉又会遇到其他危险。”

司命心有顾虑,青锋剑上的电光渐渐消散。茶茶见他听进去了自己的话,唯恐再徒生事端,赶忙拉着他走了。

司命被拉走,赤狼不能借此机会报上次私仇,颇有些忿忿难平:“君上,不能放他们离开……”

子抬手,不欲再听他多言。他转身,往着麓宸殿的方向踱去:“究竟怎么回事?人怎么突然跑了?”

说起这事,赤狼颇有些自责。尖牙利爪默默收起,亦步亦趋地跟在魔君身后,道:“侍女前去送膳,发现承殿中没有人,还以为只是和往常一样出去走走,一会儿就自己回来了。可是没有想到,这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

子瞪来一眼,赤狼迅速将头低下:“后来手下来通禀,属下带人将承殿翻了个遍也没找到人。属

下根据她的气味寻到弱水的尽头,那气味也就消失了。”

子闻言顿下步伐:“我怎么忘了这茬!”他正感叹这丫头确实机灵,但转念想到什么,骤然脸色大变,急问赤狼,“她是怎么知道弱水可以通向外界的?”

“君上明察,属下绝无透露半个字。”赤狼惊惶跪下,亟亟证明。

子似有所疑,目光审视般停留在赤狼身上许久。

弱水尽头能通向昆仑后山之事魔界并无多少人知晓,若无有心人指引,单凭在十阴山的这段时日,她是决计不可能会知道那条路的。不是赤狼泄露,那又会是谁?

子握着拳头,凤眸冷光迸现。一个念头骤然在脑海中浮现,他心中疑窦骤生,不能确信:“难道,是她……”

“谁?”赤狼乍然一听这话,一时迷惑。

一时被打断思绪,子索性也不去多猜:“行了,你起来吧。”

“谢君上。”赤狼起身,见魔君迟迟不语,试探道,“君上,可要属下去将她抓回来?”

“不必。另外,往后魔族中人都不可能为难于她,若有危难,必要相救。”子一扫阴霾,勾了勾唇,抬步大步往麓宸殿的方向走去。

赤狼愣在原地挠挠头,久久都没有反应过来。

***

昆仑以北有仙山,山后有参天瀑布,瀑布飞流直下,汇聚弱水,流入无妄海中。

少嬉含着鲛珠沿着弱水水流游去,几番挣扎过漩涡急流,眼见前方水光潋滟,遂卯足了力往前奋力游去。她钻出水面,暖暖阳光撒下,一时刺得眼睛生疼。她伸手去挡,待得适应了些,才睁眼打量四周。

不同魔界十阴山的漆黑无趣,此处瀑布一泻千里,气势磅礴,宛若水帘悬挂。周边万木吐翠,繁花盛开,林中鸟雀凫趋雀跃,叫声悦耳动听。

少嬉沉浸于仙山秀林之中,一时不知郁苓儿什么时候现身在岸边,见她欢欣鼓舞,遂蹲下身来望着她:“离开了十阴山,这会儿可是高兴了?”

少嬉重重点头:“以前都不觉得外边的景色如此绚烂。在十阴山久了,眼下见得些鲜艳又生机盎然的景象,竟是觉得美极了!”

郁苓儿掩唇一笑:“兴奋归兴奋,这里的水可凉了,快些起来,可别冻着了。”

“好。”少嬉欢快应了,迅速从水中爬出来,又施法烘干了湿/濡的发丝及衣物。

她正对着清澈的水面妆颜,郁苓儿适时问:“那我们现在去哪儿?”

少嬉理了理鬓发,又仔细想了想,才道:“溪谷县的事情还没有结束,咱们还是回去看看吧,说不定还能帮上什么忙。”

郁苓儿想了想,倒也没有拒绝。

二人携伴欲走,少嬉又突然住步道:“我看,要不还是暂时别去溪谷县了。”

“为什么?”

“为、为什么?”少嬉磕磕巴巴不知该如何解释,低头扯着腰间的流云锦,一时竟红了脸。

郁苓儿想想便也明白了,倒也不戳穿她:“那女鬼恐本事不小,你一人独去实在是危险了些。不如这样,我们先去冥界,待寻得帮助了再同去溪谷县也不迟。”

“冥界?”

“对啊!反正溪谷县一事与冥界也是息息相关。你去了,那可就是送上门的帮助,他们只有感激的份儿,

总归是没有拒绝的理由。”

“对呀,我怎么没有想到呢。就这么办,先去冥界找小叔叔,再一起去溪谷县,这样定能收拾得了那个女鬼。”少嬉想想觉得此话甚是在理,顿时开心起来,伸手就去抱郁苓儿。双手穿过那形似透明的身体,少嬉一时尴尬,郁苓儿一愣,二人相视一眼,具是忍俊不禁。

所谓一回生,二回熟,此次少嬉去冥界也是轻车熟路。她沿着忘川径直往前走,不多时,已到了三生石旁。

“奇怪,怎么一个人都没有?”少嬉环顾四周,挠挠头,有些困惑。

郁苓儿听罢只取笑她:“这里是阴司,当然不会有活人了。”

“不是,之前这里一直有个老婆婆的,每次来我都可以看见她。喏,就在那儿。”少嬉遥遥一指奈何桥的方向,往常那里都会有孟婆在,眼下却是空空如也,“可是奇怪了,今日却没见着她。”

“或许是有事离开了吧。”郁苓儿催促她,“还是别耽搁了,赶紧去找阎判要紧。”

少嬉颔首,熟门熟路地往冥王大殿走去。

她方走出不过数步,四周忽然狂风骤起,黑风呼啸,直吹得人睁不开眼。上空忽现一个巨大的漩涡,周边一些本事不大的游魂,转眼已被吸入其中,徒留一声声惨叫。

“好强大的执念!”郁苓儿勉强睁开眼,只见那漩涡之中黑气缠绕,无数游魂被吸入其中,转瞬便消失了痕迹,她登时面色大变,“不好,少嬉快走。”

狂风呼啸,少嬉哪里还听得见她的声音,只觉得似有一股强大的力量拽着身体寸寸往那漩涡中间挪去。她施不了法,登时只觉身子一轻,人已腾空而起。

“少嬉!”郁苓儿惊叫出声。

少嬉只觉手腕一紧,是有人抓住了自己,但睁眼一看,却是司命。

“你怎么在这儿?”她又惊又喜。

“抓住我,千万别放手。”司命使尽浑身力气抓住少嬉手腕,但架不住那漩涡中的法术,连同自己也在渐渐被吸入其间,恐是支持不了多久。

茶茶随后赶来,只见司命、少嬉具被吸入半空,不过一步之遥便要落入那漩涡之中。她未及多想,幻出银蛟鞭,鞭尾一扫,已圈住了司命的腰肢。

眼见着如此下去几人可能都活不了,少嬉不忍,只能劝司命放手:“司命你要不还是放开我吧,再这样下去,你和我都要被吸进去的,到时候大家都活不了。”

“说什么我都不会放开你的手的。听话,抓紧我。”司命额上青筋暴起,手臂被扯得生疼,却死命抓着少嬉的手腕不肯松手。

郁苓儿站在原处急得不行,那漩涡中的法术对她无用,但想要帮忙却触不到他们,施法却法力尽失,当真是急不可耐。

茶茶已承受不了多久,只见那漩涡之中黑气骤胜,她已经精疲力竭,三人具备吸入半空。茶茶忽觉腾空的瞬间脚腕似被人抓住,她未有多想,抬头看向上空的方向。只见缠绕在司命腰间的银蛟鞭已松,而少嬉已经被那漩涡吸入了半个身子。情急之下,忙施法脱下身上的鲛丝天衣扔了过去:“少嬉接着。”

一阵狂风席卷而过,茶茶脚腕处一道力拉着她下落。待得她落地站稳,再睁眼一看,四周却早已恢复了一片平静,上空的漩涡也骤然消失,与之同时消失的,还有司命与少嬉。

第74章 十方空间(二)

少嬉猛然惊醒,触眼即是一片芙蓉帐,身上所盖是云锦被,满室古香,却是一片的陌生景象。

她从榻上坐起,目光一扫周遭,清亮的眸子里写满了困惑:“这是什么地方?我为什么会在这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么多问题,我要先回答你哪一个才好呢?”淡淡的声音自房间一角传来,却是无比的熟悉。

少嬉四下张望,果在房间的角落处,看见了正在欣赏墙上一幅墨宝的身影。那身影朦朦胧胧看不真切,但确确实实是个再也熟悉不过的人。

少嬉未及思想,当即掀被下床。她疾跑到郁苓儿身后,张了张口欲要问些什么,但临出口却又换成了另一句话:“司命怎么样了?你知道他在哪儿吗?”

她隐约记得,就在自己快被吸入那漩涡之时,是司命一直拉着她的手。这么说,司命应该是与她一起被吸进了漩涡才对。

郁苓儿专注的身形一震,好半晌才缓缓转过头来。

少嬉尚未平复心绪,满屋子的陌生感叫她无所适从,目光四下打量,满带戒备。

郁苓儿凝着她许久,从她未施粉黛的清丽容颜缓缓下移。惊惶担忧的目光、单薄的寝衣、未着丝履的玉足……看样子,倒是真关心司命。关心到,连鞋袜都来不及穿。

“不知道。”她绕过少嬉走向外室的檀木桌。

“不知道?”少嬉瞠大了双目,“那……那这里是什么地方?我记得,我记得我们明明去了冥界啊。”

“是去了冥界不错。”郁苓儿款款落座,露出极其优雅的一笑,“只是后来出了意外,以至于你阴差阳错落到了现在这个地方。”

“那这里到底是哪儿?”少嬉打量着周围,走到郁苓儿身旁坐下,心头无不满是困惑。

只见郁苓儿也环视周下,姣好的面容覆上一层愁云:“倘若我没有猜错,此处应是十方空间。”

“十方空间?”少嬉蹙眉,凭着名字在脑海中搜寻,却一无所获。

“娲皇曾言,万千难关属‘情’之一字最为伤人,凭他神仙妖魔都轻易过不去。一念成佛,一念成魔。”郁苓儿叹息,“六界万千属相皆有化身,为执念却无。执念之深,可凝聚通往十方空间的道路。除非十方空间坍塌,否则进入的人将会被永远困在此处不得脱身。”

“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总不能在这坐以待毙吧?”少嬉着急了,她突然想到什么,低头摸索腰间,又抚上耳垂,顿时面色一变,奔向内室。

郁苓儿犯疑,也起身跟了进去,看着她翻东倒西不知意欲何为:“你在找什么?”

“流云锦,还有我的落英翎。到底放哪儿去了?”少嬉将云锦被翻来覆去找了个遍,又爬上床榻细细翻找,一个细微角落都不曾放过,但就是找不到这两样东西。

郁苓儿看着她的动作有些无奈:“不用找了,找不到的。”

“不行。流云锦可以丢,但落英翎是师傅给的,一定不能丢。等师傅回来要是发现落英翎丢了,他肯定会生气的。”

落英翎是非言送的生辰礼物。原是一对,但非言要游历四海八荒,故而临行之时带走了一只。几百年来不论睡觉还是沐浴她都从未摘下过,

就是担心自己粗心大意的性子会将落英翎弄丢。却不想,这一天到底还是出现了。

要是落英翎丢了,不知道师傅会不会因此生气就不再回来了。少嬉思及此,眼眶一红,更加着急地翻找起来。

郁苓儿站在原处凝着她的背影,思绪飘飘不知去了何方。

“别找了。”

就在少嬉将这个床榻几乎翻找过一遍后,沉默的郁苓儿终是开了口。

她抬步走向窗棂处,自有一股微风将合上的窗棂吹开,外头景色一览无余。少嬉怔了一怔,赶紧翻身下榻追了过去。

“你是不是知道什么?”少嬉迫切的追问,隐约觉得郁苓儿或许还有事隐瞒。

“十方空间是执念所化,说白了,其实就是另外一个虚妄之境。”郁苓儿缓缓回头,“一旦进入了这里,外头的一切东西都将带不进来。难道你苏醒了这么久,就一点没有发现自己身上法术全无吗?”

经她一点醒,少嬉恍然想起什么。

她凝气于丹田,却丝毫探不到灵力所在。复又捏诀变化,几番下来竟是毫无反应。她怔怔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我的法术……怎么都没了?”

郁苓儿见她努力施法却毫无所获,不禁摇摇头:“我说过,这里是虚妄之境。在这里,你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会经历凡人应有的生老病死,会经过时过变迁,会老去,会死去……”

“那我们要怎么回去?难不成……我们要死在这里,一辈子都回不去了吗?”少嬉大骇,她不敢想象,倘若自己一直留在这里再也出不去,那师傅怎么办?栖梧怎么办?自己又怎么办?

她在逍遥涧中足足等了七百多年,眼见着当初与师傅约定的时间就要到了,倘若她就此被困在这十方空间之中,那此生,或许就真的再也见不到师傅了。

她想到什么,倏然抬头看着郁苓儿:“刚才你说……娲皇?你既听娲皇提过十方空间,是不是也知道该如何回去?”

郁苓儿摇摇头:“少嬉,我真的不知道。我本来以为这只是一个传说,没想到会是真的,更没想到会让你给遇见。”

少嬉顿时泄了气,只觉得前路茫茫,竟是看不到半点希望。

“不过,我倒是听说,十方空间是由执念打开引路,但所到之地,所经历的一切,必是其中某个人的回忆构成。也就是说,我们现在所处的地方,应是某个人的回忆。”

“可这不是我的回忆。”

“也不是我的。”

“难不成是司命的?”二人异口同声,但细细想来,也并非毫无根据。

当时一同被吸入漩涡的只有司命与少嬉,至于郁苓儿,她本是靠着少嬉的灵气才能得以保全残魄,与少嬉早已不可分离,自然是少嬉在哪儿,她便在哪儿。眼下司命下落不明,倘若这都不是她们的回忆,那是不是就说明,这便是司命的。

“司命前世是凡人,死后才被长生大帝收作门下徒,从而得道修成上仙。可是他的前尘往事早已被抹得一干二净,恐怕连司命自己都记不得了,我们又如何能够得知?”

长生大帝极为看重司命,未免他被前尘往事所累,有碍修行,早已将旧事抹去,一点儿不剩。眼下若是真

进入了司命的回忆里,她们可真是一点头绪也没有。

少嬉深思着,突然一个念头从脑海中闪过:“既然是司命的回忆,那我们只要找到司命,再从他的回忆里出来,是不是就可以离开十方空间,回到现实中去了?”

这点郁苓儿倒是没有想到,她初时一怔,但细细想来也不无道理。

“当初娲皇并未讲过破解之法,但眼下我们毫无办法,你说的,也未尝不可试上一试。”郁苓儿同意了她的猜测,与其坐以待毙,倒不如放手一搏。倘若,真让她们给赌对了呢!

想法被认可,少嬉登时大喜。她伸手去抱郁苓儿,但毫无意外,仍旧是抱了个空,只有不好意思的笑笑。

郁苓儿早已见怪不怪:“你落到此处已经昏迷了近两日,但你知道,此处是何地,你又是何身份吗?”

刚才只顾其他,倒是没有注意眼下的境况。此刻听郁苓儿如此一问,少嬉自然是茫然地摇了摇头。

郁苓儿莞尔一笑:“跟我来。”

她在前走着,少嬉便乖乖地跟在身后,直到站在妆镜前,郁苓儿才示意着她看向铜镜。

镜中女孩未施粉黛,但胜在底子很好,容颜干净,倒有种出淤泥而不染的感觉。

望着镜中的自己,除了脸色略微苍白了些,少嬉倒是并未看出什么异样:“这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吗?”

“这里唤作东离国,朝中有位威名赫赫的大将军叫做顾琛。此处,正是顾大将军的府邸。”

“那与我有何关系?”少嬉仍旧不明所以。

郁苓儿倒也不恼,耐着性子娓娓道来:“原本与你无关,但现在却是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有一事你或许不知,顾琛妻子早逝,多年来并未续弦,其膝下有一独女,闺名就叫少嬉。”

“更巧的是,在你来之前,顾将军家的少嬉失足落水,回天乏术,恰恰就在这个时候你却进入了十方空间。摇身一变,竟由逍遥涧的少嬉仙子,成了如今的将军之女。你说,这巧是不巧?”

少嬉被绕得云里雾里,她定定想了一会儿:“你是说,是因为我的到来,改变了原本的轨迹,让司命的回忆出现了误差?”

“一件事或许是巧合,但太多的巧合掺杂在一起,未免就太过匪夷所思了。”郁苓儿眸光一沉,对之前那个大胆猜测更加笃信,“我想,既然你的到来可以让原本的轨迹进行了改变,或许我们可以从中入手。说不定,到时候原定的事情出现了改变,十方空间会因此而出现裂痕,到时,我们便有机会回到现实中去。”

少嬉定定一想也深觉在理,当即拊掌赞同:“说得对啊!可是问题来了,我没有了灵力就施不了法,在凡间,我们可要怎么生活下去啊?”

郁苓儿深深吸了口气,再长长呼出。作为一个栖身于鲛珠中近四万年的残魄来说,她亦是不知如何是好。

二人相视一叹,浑然不觉房门被打开,一个梳着双丫髻的丫头端着铜盆进入。见到铜镜前的少嬉,登时大叫一声,手中铜盆砰然落地,溅了一地的水泽。

少嬉惊了一跳,回头望着夺门而出的丫头,回望着郁苓儿,满目震惊:“什么情况?”

郁苓儿耸耸肩,不知所措。

第75章 东离(一)

“有人来了。”郁苓儿屏息凝神,探到有异样气息渐近。

少嬉术法全失毫无所察,待她反应过来,已有几个人影迅速穿过外室往里头而来。

“女儿,女儿!”当先一人走在前头,戎装未脱,见得妆镜前安然无恙的少嬉,一时大喜过望,“女儿,你担心死爹了!看见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那人说着,已不禁是老泪纵横。

突如其来的关心让少嬉一愣,她怔怔看着握着自己的手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男子,一时不知所措。郁苓儿只好从旁提醒:“这就是东离国的顾琛大将军,你爹。”

“爹?!”少嬉讷讷一唤。

“哎!”顾琛喜极而泣,心头悬着的大石终于落地,“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好在你没事,要是你出了事……爹可怎么跟你去世的娘交代啊!”

顾琛已年过半百,许是久经沙场,一身肃杀之意不减,冰冷的铠甲着身,倒是一派意气风发的模样。眼下他望着自己的“女儿”,倒也无战场之上威风凛凛的将军之态,只余满目的关切。他着急归家,一听侍女禀报,就连身上的铠甲也来不及卸去便匆匆赶来,显见得是真疼爱这个女儿到了极点。

少嬉不懂人世百态,虽活了近一千年,却也不过才师傅与栖梧两个亲人,何尝感受过什么父爱。眼下她只觉眼前空茫,木讷转头,却正好看见掩唇而笑的郁苓儿。见她瞥来,忙掩饰着收了笑容。

“小姐可算是醒了,这两日来可是吓坏奴婢了。”

少嬉扭头,正见一个梳着双丫髻的丫头站在她“爹”顾琛的身边。细细一想,倒是方才闯进房内,又匆匆跑走的少女。看样子,倒是通风报信去了。

“这丫头叫阿绿,你的贴身婢女。”见她一脸茫然,郁苓儿继续贴心解释,“这丫头对你还算是上心,这两日寸步不离地守在你身边,都不知道哭了几回了。”

少嬉努努嘴,这哪里是对她上心,她不过只是阴差阳错占了别人的身份,取了个便利罢了。只是巧了,她跟这家的小姐不但名一样,这长得也是一模一样,可不正是缘分!

阿绿低头拭去眼角的湿/濡,余光正好瞥见少嬉赤足,一时讶然:“小姐怎么未穿丝履就下床了?地上凉,再着凉了可怎么是好。”

少嬉低头,这才注意自己真是忘记穿鞋了。她还尚未反应,已听着顾琛焦急的吩咐:“快,快去把绣鞋给小姐取来。”又转头吩咐身后的侍女,“你们去请大夫,让大夫赶紧过来给小姐瞧瞧。再吩咐厨房准备点清淡吃食,小姐两日未曾进食,铁定是饿了。”

“是。”身后两名侍女领命,忙躬身退下,各自领了吩咐办事去了。

须臾,阿绿也取来了绣鞋,正要蹲下给少嬉穿上。少嬉自来闲散惯了,从也不喜人服侍,当即避了避就要拒绝:“我自己来就可以了。”

“小姐定是嫌阿绿服侍得不好,要赶阿绿走了是吗?”说着,阿绿抬起一张小脸,眼眶处尚未褪去的红晕又席卷重来,盈盈含泪。

“不不不……”少嬉连连摆手,顿时无措

。她看向身旁的郁苓儿,但见对方毫无表示,视线飘向窗外,根本不曾注意这边。无奈,只得松手,随阿绿去了。

阿绿立刻收了眼泪,蹲下身,仔细替少嬉将绣鞋穿上。顾琛见女儿衣衫单薄,也忙取来外衣与她披上,还不忘嘱咐:“你身子素来虚,这次落水后就更得安心静养,当心留下病根儿。一会儿等大夫来看了之后,你便留在房中好好休息,若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就只管吩咐阿绿。但只一点,往后不许再偷偷溜出去了。”

说来也怪,少嬉本是意外落于此处的,但听顾琛这么一说,脑海中竟零碎地浮现过一些画面来。

那是与她生得一般模样的女孩。应是好奇贪玩,竟趁着顾琛不在家时偷偷溜出府,去了金川河上游船。说来也真是倒霉了,明明好好的天气,就在小船行至河中时,天空突然之间电闪雷鸣,倾盆大雨随之落下。河中起了水雾,小船迷了方向,女孩害怕地跑到船板上,竟因此而落了水。

想想倒也是天意!与她生得一般模样的女孩落了水,眼见着是不行了,偏偏这个时候她又阴差阳错地进入了十方空间。一觉醒来,竟成了这东离国大将军之女,顾府的千金,实在是匪夷所思。

她正兀自理清着当中原由,顾琛却见她愣神许久,担心是落水后遗症:“女儿,你在想什么?别吓爹。”

少嬉回过神来,视线对上顾琛满目的关怀,疏离的心一下软了不少。她莞尔,糯糯一笑:“我没事,就是有些饿了。”似是为了印证这话并未作假,肚子果真是饥肠辘辘的叫了两声。

顾琛爽朗一笑,又关切的说了好些话,便亲自转身出门,盯着后厨做些清淡却可口的小菜来。阿绿则搀着她坐到妆镜前,开始伺候着梳妆。

***

这边东离国已过了两日,冥界处的异象才不过刚刚消失。

茶茶被一股力道拽住才不至于使得与少嬉、司命二人一同被吸入那漩涡之中。她甫一落地,忙转过身连连退开数步,一脸警惕的望着面前之人:“你是何人?”

面前之人不过一年轻女子,身着红衣,一头秀发垂垂披于身后,不加修饰。面容尚算清秀,只是一双眸子似是无神,略显几分空洞。

她似是没有听见茶茶的话,手中握着一枚同心结,呆呆转身,踱向忘川河边。

茶茶一时拿捏不准此人身份,又瞧不出她的真身是什么,倒不敢轻举妄动。眼下冥界的异象已经消失,不知何故,方才如此大的动静竟未引来冥界神差,却是奇怪。

“刚才……谢谢你救了我。”茶茶对着那女子背影道了谢。女子却毫无反应,只因是背对着,倒不知在做些什么。

茶茶拾步上前,从旁警惕地打量着她。却只见那女子坐在忘川河畔,一双眸子只紧紧盯着手中的同心结,对周围的一切视若无睹。

她心下犯疑,观量许久,明确那女子对自己应无伤害之意,况且方才自己也的确是因为她的出手相救才逃过一劫,也算有恩。思及此,她便放下心来,近步上前:“我叫茶茶。敢、敢问,你是何

人?为何会出现在冥界?”

端看那女子并不像是寻常孤魂野鬼,以灵力查探,竟是探不出其真身为何。况且方才出现异象,在场之人无一幸免。但似乎,只有她是例外,竟不受威胁。

不知何故,那女子仍旧未曾言语,听了茶茶一番话,竟是毫无反应。

不是个哑巴吧!茶茶心里犯起嘀咕。她刚要凑近一些,那女子却忽然转过头来,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盯着她,不见一丝灵动。茶茶不妨,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惊得满目警惕。

“吓着你了吧!”那女子有些抱歉,又低头看向手中的同心结,“我也不知道我是谁,不知道这里是哪里,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你认识我吗?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茶茶心头如雷捣鼓,她警惕地端详着面前的女子,但那副模样又不似作假,难不成……是失忆?

是了,有的人死后因魂魄飘缈记不清生前之事,后来一碗忘魂汤又尽却前尘,更是忘得一干二净。莫非,这女子是新魂?也不对,端看其身,倒不像是寻常鬼魂。或许是曾饮下过忘魂汤,但又不知是何缘故,竟没有能够入得了轮回之路。

在脑海中将事情来龙去脉理清,茶茶心中的那份怵意倒是消减不少。她一骨碌爬起来,顾不得裙上的脏污又赶紧凑了过去:“我虽然不知道你是谁,又从何而来,可我见你刚才在那样的情况之下还能临危不惧,那个东西好像对你也没有什么威胁……你、你能帮我找找我朋友吗?”

“你是说刚才那个……像破了道口子的天?”

茶茶委实不知那是个什么东西,见对方能够理解,忙不迭点头:“是是是。我朋友都被吸进去了,可是那个东西又消失了,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你能帮帮我吗,帮我找到他们。”她说着已是声泪俱下,担忧、恐惧顿时袭上心头。

那女子默了一瞬,却不应答,只兀自抬头看天。茶茶不知她何意,也跟着抬头。

照理说,冥界同魔界一样从未出现过日月星辰,但也有所不同。魔界是被三界所弃,被天帝剥夺了日月之光,而冥界则是自古以来都从未出现过。她也不是第一次来冥界了,却还是第一次在冥界的空中见到月亮一轮红色的月亮。

“这是怎么回事?”茶茶已顾不得哭泣,她怔怔看着顶上的一轮红色满月,震憾之意不可言喻。

身旁的红衣女子倒是没有多么震惊,反见得茶茶吃惊讶异的模样,倒是有些奇怪:“你为何露出如此震惊的表情?”

“冥界从无日月,如今天空出现红色满月,这是异象啊!”茶茶指着天边的红月,已有些语无伦次,“天现异象,红月高挂,少嬉、司命……”

冥界出现红色满月定然不是正常现象,而异象往往有着特别的预示。莫非,是有什么厉害的妖魔出世?还是……天要乱了?

茶茶心头忽然一咯噔,她怔怔着退了两步,脚下一软,便生生跌坐了下去。她瞠目望着头顶的红满月,一时心头百味掺杂,只是不知,少嬉与司命现下在何处?是否安全?

第76章 东离(二)

少嬉倚在窗前,单手托腮。窗外绵绵细雨已下了整日,雨滴打在窗下的芙蓉花上,花瓣簌簌坠落,密密铺了满地。

她已到了这东离国快十日,确认自己术法全失,一应皆与普通凡人并无异样,俨然就是一个真正的凡人。也不知是否是这将军府家的小姐一贯娇生惯养,以至于身体孱弱,不过是落水后得了风寒,竟折腾了她七八日都不见好。自然,也被“爹”明令禁止外出,美名其曰静养调息!

郁苓儿比她先适应这里两日,再加上这几日来有意无意从阿绿口中探知,也算是对东离国大大小小有了一番认识。

东离国虽只是小国,但幸在近几十年来各国之间尚算相安无事,倒也没有出现征战之事。百姓过得安稳,国家自也日渐繁盛。

朝中大大小小官员无数,文官则以丞相宁锡为尊。话说这宁锡有一妹妹,生得美艳动人,正是当今圣上后宫中最受宠爱的宁贵妃。宁贵妃膝下有一子,正是圣上为数不多的皇子之一,深受皇帝青睐,自也奠定了宁家在朝中的势力。

而武官则以顾琛大将军为首,然而这位大将军征战沙场无数,却不善朝中那一套,也是难得的清流一脉。虽说如此,但顾琛历经两朝,为东离国数十次浴血奋战、舍生忘死,即使从不拉帮结派,在朝中的地位也是无可撼动,就连皇帝也要多加厚待三分。

顾琛在不惑之年才生得一女儿,只可惜顾夫人命薄,孩子尚未足岁便已染病去世。顾琛与夫人情比金坚,夫人去世后,便独自一人将女儿拉扯大,十几年来再未续弦。

此事在东离国传来也是一美谈,纷纷赞扬顾琛大将军精忠报国之余更是难得的痴情第一人,故而深受百姓爱戴。

顾琛之女少嬉已过十五,刚过及笄之年便有不少冰人登门说媒,几乎户限为穿。而其中更是不乏王孙公子,亦或朱门绣户。

此番“少嬉”意外落水,正是因为打听到有人再次上门说亲,而一向对此恬不为意的父亲竟然一改常态亲自相迎。未免一生幸福所托非人,这才行此无奈之举。却不想,刚坐船行至金川河中便出了事。

后来少嬉也曾对阿绿旁敲侧听过,这才知晓,原来当日上门说亲之人乃是丞相宁锡。而结亲对象,正是其外甥,宁贵妃之子,当今圣上的二子之一,寒顷二殿下。

少嬉对凡人的规矩向来不大懂,但是从阿绿口中听来,即使身为将军之女,受尽宠爱,但倘使皇帝下旨赐婚,即便不愿,也必定要违心下嫁。对此,少嬉已经闷闷不乐许久。

细雨已接连下了一日,外头风雨交加,屋里的人儿更是愁云满布,叹息之声一次赛过一次。

郁苓儿悠哉地将房中的字画一一品鉴过,见上午就倚在窗边闷闷不乐的少嬉,下午依旧如此,倒是一笑:“小事一桩也值得你如此在意。”

“对以前的我们是小事一桩,实在抵不过,略略施法也就能够轻易脱身,凡夫俗子又能耐我何?可如今不同了,我术法全失,你又压根儿施不了法,真等到皇帝下旨赐婚那天,我是逃婚呢,逃婚呢,还是逃婚呢?”

少嬉将身子探出窗外,伸直了手去够外头的芙蓉花枝。花枝一颤,上头凝结的水珠登时洒洒落了满手,湿漉漉的花瓣粘在白皙玉臂上,透着丝丝凉意穿过肌肤。

少嬉冷不防打了个哆嗦,赶紧抽回手,用绣帕将皓腕拭干。她回头,见郁苓儿仍旧拿着幅画在认真品评,姿态闲适,全无紧张担忧之感,与自己恍然身处两个世界。

“你怎么就一点儿都不担心,不焦急呢?”少嬉半支着头。

郁苓儿头也不抬:“赐婚也是给你赐婚,左右也轮不着我上花轿。况且,除了你,还有何人能够看得见我。”

少嬉登时气得七窍生烟,顺手抓起案桌上的石砚就要丢过去,忽听门外传来阿绿的声音:“小姐,衣服做好了,您可要……咦,这幅《杨柳孔雀图》怎么掉地上了?”说着,便将手中衣物放下,小心将散落在地上的画卷拾了起来。

少嬉默默放下石砚,余光一瞥阿绿身旁的女子。后者摊开手,微微一笑,极其无辜。

少嬉实不想替她遮掩,但又不得不如此,恐遭自己成为旁人口中的疯魔之人,只好说:“风太大,吹的。”

“啊?”阿绿将信将疑,用衣袖内侧将画上不慎沾染上的些许细灰揩尽。

“又做新衣裳了?”少嬉走来,自在于黄花梨木桌前坐定,目光散散一瞥。

阿绿似才后知后觉想起正事来,将《杨柳孔雀图》挂回东面墙壁上,这才将送来的衣物捧到少嬉面前:“明日就是十五,婢子照往常规格,已将香烛、素斋以及车马都已备下。这是明日小姐穿的衣裳,小姐看看,可还适合。”

“等等,明日我们要去哪儿啊?”少嬉一头雾水。

“小姐忘了?”阿绿一张脸蛋霎时变换了颜色,她凝着少嬉许久,见后者果真一脸迷惑样,便知小姐并非是在同自己开玩笑,而是真的忘了,“小姐定是落水后尚未好全,竟然不记得明日是什么日子了。”

少嬉搔搔头,有些尴尬:“这个这个……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感觉生了一场病后,好多事情都不记得了,一想起来吧,我就头痛。哎唷,头又开始痛了。”

“那婢子去请大夫。”

“哎哎哎,你回来。”少嬉忙唤住她,“其实也没什么要紧的,就是想不起来了。你别太小题大做,直接跟我说明不就行了。”

“小姐真的没事吗?”阿绿半信半疑,难掩担心。

少嬉裂唇一笑:“没事没事,当然没事,许是落水后遗症吧。你快同我说说,明天到底是什么日子?”

“再过几日就是夫人的生忌,往常这个月的时候,小姐都会选在十五这一日去西城的万佛寺焚香礼佛,以求夫人地下有灵,也同求老爷身体康安。”

“哦,原来是这样啊!”少嬉喃喃着拖长了尾音,扭头去看身畔坐定的郁苓儿。

后者牵了牵唇,几分无语:“凡人就是如此,自以为做的这一切有多大作用,不过也只是自我慰籍罢了。须知,魂离体则不存于世上,或入轮回,或堕入阿鼻地狱,一切皆有因果定数,岂是以人力可以力挽狂澜的。”

“那我还要不要去?”少嬉一手挡在面颊前,低声问郁苓儿。

后者尚未来得及回答,阿绿却模模糊糊间听见几字,歪着头好奇问:“小姐您在说什么?”

“没、没什么。”少嬉讪讪一笑,坐直了身子。

郁苓儿莞尔,说:“纵然凡人愚昧无知,但现下你既然已经顶了

将军之女的身份,为了不被拆穿,还是做好本分的事。”

少嬉点点头,也觉有理。

郁苓儿一时暗下目光:“如今到了这个地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可以回去。”

少嬉别有深意地望了她一眼,旋即错开目光,与阿绿说起十五那日的具体章程来。因拿着落水一事作为理由,阿绿倒也没有过多的怀疑,一五一十全都老老实实地交代了。

转眼,已至十五当日。

顾琛早几日已向朝廷告假,少嬉在阿绿的服侍下盥洗沐浴,换上一套简洁的绿色衣裙。待用过朝饭,却发现顾琛早已等候在将军府门前,正吩咐着家丁一一检查车辇。

阿绿扶着少嬉行至顾琛面前,裣衽行礼:“婢子见过老爷。”

顾琛回过身,目光径直落在少嬉身上打量。沧桑的脸上唯一双眸子格外清明,周身自带的肃杀之意却在见到女儿时消减许多:“静养了几日,眼看着这气色都好了不少。就是太瘦了,以后还得好好补补才是。”

“老爷说得极是。但小姐近来胃口甚好,婢子想着,应过不了多久,小姐身体肯定更胜从前。”阿绿见顾琛心情比往日好了不少,也挑拣着他爱听的话说。

少嬉淡淡一笑,随他二人一唱一和,并不接话。

“时辰不早了,我们还得早去早回。”顾琛看一眼天色,又转头看向衣着单薄的女儿。伸出手,将军府的管家当即会意,随即捧着一件素色斗篷上前来。顾琛接过管家手中的斗篷,略微抖了一抖,便披在了少嬉的身上,“虽说天气已暖,但你大病初愈,还是穿暖和一点才好。”

少嬉乖巧点头。阿绿则上前来,从顾琛手中接过斗篷,又仔细理了理,才灵活地系了一个结,扶着少嬉登上车辇。

府上共备了两辆车辇,均有着将军府的徽号,由顾琛与少嬉一人乘坐一辆,一路行人退避,倒是通畅。

少嬉坐在车辇中,听着外头吆喝声渐浓,街旁两道隐隐有食物的香味飘飘扬扬传入其中,忍不住挑开车帘一角向外头张望。

郁苓儿气定神闲地坐在一旁,见她一副对世事皆是好奇的模样,突然忆起从前往事:“在子尚未成为魔君之前,我们有想过定居凡间,就像寻常凡间夫妻一般,过着自由自在的潇洒日子。”

对外界的好奇远不如对魔君的好奇,少嬉忙放下车帘,回头望着郁苓儿:“那为什么没有如愿以偿?他,为何又成了魔界至尊?”

“那时六界界限尚不分明,人间远不如如今的繁华安稳。神族与魔界、妖族之间龃龉已久,冥界又置身其外,人界能力最弱,毫无自保能力,唯神族与仙族合力抗敌。”

“后来娲神带着四大神兽共抗妖、魔二族,虽然战胜,但娲神元神湮灭,祭了天地。四大神兽中唯麒麟身死,其余三大神兽侥幸不死,但均受了重伤。娲神魂归天地,三大神兽也各自散去,再不露踪迹。”

“师傅的真身就是白泽。”少嬉喃喃开口,又有些难过,“麒麟身死,师傅退隐逍遥涧,四大神兽只剩了白与腾蛇,此后便再也没有消息传来,那他们去哪儿了?”

《神录志》中并未记载有白、腾蛇的去向,但上古之神多数已经应了劫数去了归墟,又过去了这十数万年,他们会不会也……

第77章 秘密(一)

郁苓儿摇摇头,显然已不想在此事上多做解释,轻言两语便将此事给揭了过去:“总之人各有志。子……并不是一个肯偏安一隅之人。”

“可你却喜欢淡泊安稳不是吗?”少嬉毫不留情地戳穿那层横在中间的薄薄的纸。

郁苓儿望着她,笑容中略带几分苦涩:“我与他相知相伴十数万年,竟远远比不上才相识几日的你对我的了解。”

“那你为何不劝劝他?”

“如何劝?我曾让他放弃魔君之位,可他却并不愿意。我唯一能做的,便是在有生之年劝他少动杀戮。”郁苓儿说来有些惆怅,渐渐地连眼眶也红了。

“所以在你死后,他便毫无顾忌,以至于不惜率领魔众攻上了九重天,还灭了鲛人一族。”对往事知道越多,少嬉心中对子的怵意便更增几分。她忽然有些庆幸,当初能够在魔君的手下侥幸偷生,那该是何等的幸运啊!

只是如今她们身陷十方空间之中,就连能否回到现实中去亦未可知,再来说这些陈年往事根本毫无意义。

她叹了口气,又突然想起一事:“有一件事我一直没有想通。我落入十方空间之后,落英翎与流云锦都不知去向,鲛珠一直放在流云锦内,也随着一道失了踪迹。你既然是靠着鲛珠才勉强可以维持一魄不散,鲛珠没了,你为何还能出现在我的身边?”

这事她一直觉得奇怪,只是奈何没有机会可以问出口。现如今将疑惑道出,她却总觉得郁苓儿尚有事情还在隐瞒自己。但具体是什么,她却不得而知。

郁苓儿面色不变,说:“鲛珠确有神效,但于我却并无多大作用,不过仅能容我暂时栖身罢了。”

“所以……其实能真正护住你魂魄的,并不是鲛珠?”少嬉渐渐有所顿悟。

郁苓儿果然点头:“不错。”

“那是什么?是我的灵气?”少嬉有些惶恐。

“我四万年前就差点神魂俱消,那时还尚未有你。其实能护住我一魄的,是女娲石。”

“女娲石?”少嬉大惊,唯恐自己声音太大引来车外随行的阿绿注意,赶忙捂住了嘴。见四下街边闹腾,并未有人注意车内发生之事,这才小声的问,“女娲石不是娲皇的法宝吗?你为什么会有?”

当初娲皇魂归九天,身躯祭了天地,其宝物女娲石却不知去向。有传言,女娲石本是娲皇身体的一部分,娲皇祭了天地之后,连同女娲石也一同消散于天地之间。原来女娲石并非跟着娲皇一同湮灭,而是一直都在郁苓儿的手中,难怪无人知其下落。

少嬉心头大骇,转瞬却蹙起了眉头:“女娲石是娲皇至宝,并非寻常人可以使用,就连师傅也……所以你的来历,非同一般吧!”

郁苓儿垂下头,缄默不语。

越是如此,少嬉便愈加深信自己所猜测的是对的。如此说来,郁苓儿果真有大问题。

她沉思细想,并将初见魔君时的情景,以及之后魔君一而再再而三的手下留情,再想到那个传说……是了,魔君说过,他与师傅是故交。

少嬉登时瞠大了眸子:“你该不会是……”

郁苓儿抬头对上她满目震惊,心知她已经猜到了自己的身份,索性也并不隐瞒:“你猜得不错,我就是白。”

“那魔君岂不是……”

“是,子的真身,就是腾蛇。”

心中的团团迷惑解开,少嬉却惊惶不已。难怪郁苓儿可以使用女娲石,因为白就是娲皇的后人,自也能够驾驭得了女娲石的法力。而魔君子是腾蛇,是当年娲皇座下四大护法之一,是上古之神,其仙龄远在诸仙之上,也难怪无人可与之匹敌。

那日在十阴山中,魔君几乎发狠要杀了她,可最后却收了手,原来真是看在了师傅的面子上。如此说来,师傅、魔君以及郁苓儿都是当年幸存的三大上神,是师兄妹!

少嬉震惊不已,一时竟忘了言语。

郁苓儿将封存许久的秘密一一说开,心头一时倒是轻松不少。思绪飘摇,自顾说起往事来:“当年娲皇祭了天地,我们三个侥幸不死,自此便都离了昆仑,不再过问六界之事。白泽生性淡泊,又不喜人世热闹繁华,便寻了处仙山归隐,化名非言。我与腾蛇虽是师兄妹,但早已两情相悦,便双双化名下界,欲做一对平凡的夫妻,直到去往归墟的一日。”

“子生性好斗,又十分要强,他与我归隐不过一百年的光阴,便已经有些厌倦,不甘平淡。那时魔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有能者均可挑战魔君。胜者为王,败者为寇。”

“所以他去了,并且挑战赢了?”少嬉已经渐渐平复下心绪,对后事发展也猜到了几分。

郁苓儿颔首:“他告诉我,他只是无聊,想去挑战一番,就算是赢了,也绝对不会眷恋魔族之主的位置。”

“他这么说,你就当真信了?”

“是啊,可笑的是,我居然信了。”

往事如烟过,郁苓儿对此却一直是个解不开的心结。倘若当时她没有那么心软答应,或许后面的一切事情都不会发生;或许,他们真的能安稳地过完余下的日子,直到去往归墟的一日。

“子去了十阴山,成为了几百年来第一个能在百招之内打败魔君的人。一时威名传遍六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百招?原来他那么厉害!”少嬉颤颤,心中震惊可想而知。

郁苓儿却显得十分平静:“子几乎都没怎么出手就已经赢了,一击出招,却将上任魔君打得神魂俱消,当场殒命。几乎同时,魔众奉他为主,给予了无上的荣耀与尊崇。”

“他既成了魔君,便必定会迎你回十阴山,所以才会有了后来的婚礼。”少嬉将所有的事情连贯起来,渐渐便也通了,“只是有一事我还是有些疑惑。当年魔君大婚,听说喜帖可是广发了六界,就连九重天上的那位都不曾例外。但是后来,为什么你却没有出现?”

“我乃堂堂女娲后裔,怎可与魔为伍。”郁苓儿忿忿难平,清明的眸子浮现怒气,眼眶微红,显然是气的。

少嬉不慎触了霉头,到不知该不该继续追根究底了。好在郁苓儿生气也不过只在刹那,许是想到此事已经过去许久,到底也与少嬉无关,便也渐渐敛了怒意。

“他的确来找过我,当时我真的很生气,气他不但骗了我,甚至于违背了娲皇的意愿。可他知我素来心软,便一直候在门外苦苦劝说。我是有想过他若不肯放弃魔君的位置,我便与他一刀两断,从此陌路。可后来我一想,娲皇当初宁肯牺牲自己也要保全天下,子成为魔君也未尝不会是一件好事。起码,还有我能从旁劝他,或许能使魔族向善。”

少嬉往角落挪了挪屁股,讪讪笑道:“很显然,你失败了。”

想法倒是好的,只是魔族自来好斗、好杀戮,妄想以一己之力劝说向善,无异于螳臂挡车,不自量力。

郁苓儿的脸色逐渐沉下,眸中覆上一层灰蒙:“我高估了自己在他心中的分量,也低估了他对权力的渴望。”

“其实也怪不着你,要一个那么自负的人放弃高高在上的魔君位置,想想也是知道不可能的。”少嬉歪头浅叹,余光恍然瞥见郁苓儿脸色不佳,便赶忙再道,“其实,其实你已经很努力了,起码在你还活着的时候,魔君并没有滥杀无辜啊!”

郁苓儿低头沉默不语,也不知听进去了多少。

少嬉有心还要安慰,但乍然想到鲛人族被灭族之事,一时又不知该用什么样的话来圆。毕竟魔君当年不但率领魔众攻入了南海,灭了鲛人一族,甚至于还攻上了九重天,手下更不知沾染了多少无辜的生命。

思及此,少嬉陡然间一个激灵,顿时觉得周遭空气一时骤冷不少,忍不住搓了搓手臂。

“咦!”她突然又想到另一件事,“不对啊,上神在九重天的位份是很高的,更何况魔君还是跟随娲皇的上古之神,其地位更是不可撼动,看看我师傅就知道了。可是为何……为何后来天帝会与你们闹得如此水火不容,甚至不惜两败俱伤都要灭了魔界?”

一时回忆袭来,郁苓儿心情沉重,长长吸了口气,又重重吐出,才道:“如今的天帝是四万多年前才即位的,那时子已经承袭魔君之位已有三千多年,早无人知晓真实身份。当然,子乐在其中,享受着魔君之位带来的一切权力,更不可能说放下就放下。所以,他早已忘了自己是谁,忘记了娲皇的教导,忘记了自己……曾经也是神界的人。”

“那你呢?你可曾忘记过自己的身份?”少嬉小心翼翼地试问。

“我若忘记,便不会不出席那场婚礼了。”她从未忘记过自己是谁,以至于后来日日都在谴责自己,梦中,也是娲皇的谴责。

“那你为什么不去找我师傅?他跟你们是师兄妹,一定也不想看到昔日的师弟判出神界,堕入魔道。”

“我何尝没有去找过。可是他却袖手旁观,还说自子成为魔君的那一日,便注定了殊途不同归,早已断了当年的同门情份。后来我再去,他便不肯再见我了。”

当初朝夕相处,同生共死的同门,如今却到了这形同陌路的地步,多少让人唏嘘。

因为其中牵累师傅,少嬉不好妄言。她低头扯着腰间的丝绦,心间百味杂陈,更不知该如何继续这个话题。当然,她也需要时间好好消化一下。

“小姐,万佛寺到了。”

第78章 秘密(二)

马车外头传来阿绿的声音,旋即行进的马车也跟着停下。

少嬉正愁没有理由赶紧结束这次对话,眼下理由就巴巴地送了上来。

她舒了口气,略等了一会儿也不见有什么动静,遂挑开帘布往外头张望。只见马车已经驶离了闹市,目光远眺亦能清晰看见前方不远处甚是宏伟的庙宇。

“阿绿,怎么不走了?”

阿绿正在同一名侍女窃窃私语,听见少嬉的问话,又说了两句,方将那名侍女打发走。

“回小姐的话,是皇家仪仗拦住了去路。”

“什么仗?”少嬉一脸困惑。

“皇家仪仗。”阿绿复又重复一次,见小姐还是一脸迷茫,才不得不详细解释,“就是皇室出行的仪仗队。听说近来太子殿下身体欠安,就连宫中的太医们也都束手无策,所以陛下才派人前来万佛寺,是替太子殿下祈求安康的。只是没想到,恰恰会赶在了同一日。”

为病中的太子殿下祈福,恰恰又赶在了少嬉为“亡母”做法事的这一日,当真是无巧不成书。只是不知,来替太子祈福的,不知是宫中哪位大臣。

少嬉了然点头,又问:“所以来人是太子吗?”

阿绿仔细想了想,稚嫩的脸庞显出捉摸不定的神色:“应当不是。太子殿下现今静养在少阳宫中,以殿下的身体状况,应该不会亲自来此。”

“那……来的会是谁呢?”少嬉顿时起了好奇心。她努力探着身子朝外头张望,却只看得一片乌压压的人群,实在瞧不清前头究竟发生了何事。

郁苓儿一眼看穿她的心思,低头理了理裙摆,提醒道:“你别忘了,这里可是凡间,稍有不慎就会惹来杀身之祸。好奇可以,该遵守的规矩礼仪可不能忘了。”

“知道了,知道了。我看了典籍,了解了这个国家的民风习俗,也跟着学了好久的规矩,肯定不会露馅的。你就放心好了!”少嬉有些不耐烦地挥挥手,心里头实在好奇得紧,转眼已兀自掀开车帘跳了下去。

阿绿未料到她会突然有此动作,吓了一跳,赶紧上前搀扶。左右瞧着少嬉并未受伤,这才舒了口气。

“阿绿,今日究竟什么日子,寺庙外头竟然这么多人?”少嬉四下环顾,只见长长一条通道几乎挤满了马车和仆从,均是被阻在了原地。

他们来得尚早,前方不过拦了一队卫队,看打扮,倒像是宫里的人。后面则是绵延不知多远,遥遥看不到尽头。

“今日是佛陀华诞,人人都来进香,所以今日的香客才会格外多了些。”阿绿如实禀道。

少嬉不过随口一问,当下听闻也只淡淡点头。天边阳光刺眼,她抬手挡住头顶日光,再加上天气炎热,渐渐地等得也有些烦了:“怎么还不通?莫不是要等到他们进完香吧,那得等到什么时候去。”

“外头日光烈,小姐还是回车上等着吧,还能凉快些。”阿绿吃不准这路什么时候才能通,又不忍小姐顶着烈日炎炎候在外头,遂有此提议。

少嬉也着实怕热,便也应了,由阿绿扶着自己踏上矮凳,准备回到车中等着。

阿绿刚撩开车帘,府里的管家却匆匆跑来,躬身对着少嬉见了礼:“小姐,将军派老奴过来请小姐前去拜见殿下。”

“哪位殿下?”少嬉收回迈出的一只脚,回头望着管家。

“是二殿

下。”

“二殿下!”少嬉喃喃,努力回忆着有关此人的一切信息。

阿绿见她攒眉,只好凑上前低语提醒:“小姐忘了,不久前,丞相还曾替二殿下来府中求娶过小姐呢。”

“原来是他啊!”

少嬉想起来了,当初就是因为丞相替二殿下寒顷来求娶将军府家的小姐,才会导致“少嬉”偷跑出府,从而落水,还险些丧了命。当然了,如果没有这档子事,她也不会阴差阳错地顶替了这个身份,在东离国安安稳稳地生活下去。

思及此,她却下一刻变了脸色,撩开车帘就要迈进,一口回绝:“不去。”

管家怔了一怔,似没想到小姐竟然会决绝至此。他看向阿绿,只见阿绿也是一脸的震惊。

“还是去吧。”车内忽然响起郁苓儿淡淡的声音,“凡间不比逍遥涧,没有非言的庇护,在这里,得罪了皇室,当心连累了身边的人。”

少嬉抬头,只见郁苓儿悠哉地坐在车内,玉手纤纤缠弄着一缕发丝,侧目望来,自有一股清姿风韵。

少嬉努努嘴,有些不太乐意:“我不想见他。”

“去拜见是规矩,又没有让你立刻嫁给他。再说了,我瞧着这顾琛对你真是不错,你若是不愿意,他未必就会勉强你。”

“我真不想去。”少嬉懊丧垂头,当真满面的不情愿。

“顾琛对你不错,如今你可是顶着他女儿的身份活着,总不愿连累了你‘爹’吧!”郁苓儿突然凑过来,清丽的容颜瞬间在少嬉的面前放大,“现在在这东离国,顾琛可是你唯一的靠山,有他在,你横着走都没有人敢置喙半句。可他要是下狱了……你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这话倒是事实。少嬉来到这东离国的十多日,因为日日被某人督促着看史料,虽说不是了如指掌,但对这凡人的规矩还是大致了解了一些。

顾琛是镇国大将军,位居正一品,仅在陛下一人之下,就连朝中位高权重的宁丞相也得给三分薄面。照理说,她阴差阳错顶了这将军府家小姐的身份,倒还真是她的运气,整日有人精心伺候不说,那日子过得可叫一个恣意潇洒。

如今既然做了这凡人,还是得入乡随俗一些,起码自己得乐得逍遥自在啊!两相权衡,少嬉咬咬牙,折身出了马车。

管家一时正摸不清小姐的心思,见刚刚还拒绝的小姐眼下又回过身,脸上的笑倒是叫他摸不清头脑:“小姐……”

“还请带路吧!”少嬉盈盈一笑,端的一副大家闺秀的模样。

顾管家还以为自己又是老眼昏花,直到阿绿小声催促,他这才反应过来,赶紧在前头带路。

皇家规矩甚严,随行侍卫分列两旁,手持兵器目不斜视,甚是威严。顾管家在前头带路,因是将军府的人,又是二殿下相邀,一路倒是畅通无阻。

“爹!”少嬉行走间,从人群中一眼瞧出顾琛的身影,遥遥一唤。

顾琛闻声,当即转过身来。见是爱女,冷冽的面上现出笑容:“走慢些,别摔倒了。”行到近前,复又领着她拜见寒顷,“嬉儿,快拜见二殿下。”

少嬉听话上前,学着凡人的规矩盈盈一拜。

“顾小姐不必多礼,快快请起……”寒顷迈步上前,伸手便欲去搀少嬉起身,然手指尚未触到佳人衣角,已被侧身避了开去。

顾琛目

光在二人之间流转,倒是没有多说什么。倒是寒顷不免有些尴尬:“听说顾小姐前些日子不慎落水,不知身子可好些了?”

“少嬉没事,多谢二殿下关心。”少嬉抬起头,皮笑肉不笑。

她今日是第一次见这寒顷二殿下,只见玉冠束发,一身的华服锦衣,就连腰间的玉佩也可见价值连城。只是模样却算不得多俊朗,顶多尚可,只是这眉眼之间……似是似曾相识。

少嬉一时忘了规矩,盯着寒顷只觉像是在哪里见过,可印象当中又的确是两人第一次见面,却是说不上来的眼熟。可真是奇了怪了!

在她打量寒顷的同时,寒顷自也是在打量她的。只见少嬉穿着一身翠色衣裙,虽是淡雅,但也难掩姿容,双瞳剪水,更添灵动生姿,靡颜腻理,可真谓仙姿佚貌。

二人各怀心思,但瞧在旁人眼里,却又成了另外一个意思。

顾琛刻意咳嗽了两声,瞬间将二人游离的思绪拉回。少嬉挠挠头,抱着顾琛的手臂撒娇:“爹,我们还要在这里等多久,不是要去给娘做法事吗?”

“倒是本王的疏忽了。未免耽误将军为夫人做法事,可与本王一同入庙。”寒顷提议。

顾琛想想正要道句不妥,少嬉已径直抢先道:“佛祖面前众生平等,本不该分出个三六九等来。今日适逢佛陀华诞,二殿下虽是为太子殿下祈福,但今日来此的人又何尝不是为家人祈福,为身边之人祈求平安。”

“这……本王……”

“陛下以仁义治国,以孝义当先。二殿下今日是为长兄祈福,本是手足情深,可奈何摆出如此阵仗,岂非不是有违初心?也叫天下人诸多微词?”

少嬉一番话说得振振有词,直叫寒顷一时忘了如何作答。在她看来,众生多凡相,但在神佛的眼中,富贵也好,贫贱也罢,都无关重要,只问一颗心诚是不诚,一个人,究竟是善,还是恶。

凡人一生都在追求功名利禄,追求荣华富贵,可临了到头却只是一场空。多少贫贱之人能安乐到老,儿女承欢膝下,无病无痛;又有多少人身负功名,金银无数,却又与身边之人离心离德,不得善终。

世人多贪心,却殊不知,平淡才是福!

寒顷一时被问住,久久不言,到不知喜怒。

顾琛见女儿造次,忙作揖请罪:“殿下恕罪。嬉儿尚小,不过信口胡诌,还请殿下念在嬉儿大病初愈,念在老臣一生戎马,万不要与小女计较。”

寒顷从愣怔中回神,忙扶起顾琛:“顾将军言重了,本王是听君一席话,实在受益匪浅。想不到顾小姐年纪轻轻,竟有如此慧根。”

少嬉不过信口一说,当下被夸赞一番,到是有些不自在。

寒顷打定主意,当即召来心腹:“传本王命令,今日不必设严,让方丈打开寺门,来往香客皆可入内。”

“可是殿下,这似乎……有所不妥。”考虑安全,寒顷的手下一时不敢奉命。

“顾小姐说得在理,佛祖面前众生平等。本王是为皇兄祈福而来,便不该因一己之私阻挠他人。你照办就是。”

下属不敢顶撞,只好应是,当下奉命办事去了。

“顾将军,请。”

“殿下请。”

寒顷、顾琛你来我往,客客气气,并肩着踏上石阶。少嬉撇撇嘴,不情不愿地跟了上去。

第79章 日有所思(一)

寒顷下令,镇守的侍卫果然放行,一众香客有条不紊地进入万佛寺中烧香、拜佛。

每年今日顾琛都会来此为亡妻做一场法事,由寺内的高僧主持亲自操持。今日虽赶上了二殿下为太子殿下祈福,但寺中早早辟出一间厢房用作行法事之用,倒也并未耽搁。

少嬉顶着将军府小姐的身份,便行着将军之女的职责,老老实实地待在厢房内听经、诵经,以及怀念逝去多年的“母亲”。一番折腾下来,已经过去了两个时辰。

房中焚着檀香,本该叫人心思沉定,少嬉却越发的坐不住。眼瞅着法事告一段落的空当儿,便赶紧寻了个由头出去透透气。

万佛寺由来已久,周遭屋舍皆是古朴,但香火鼎盛,香客络绎不绝。此处是后院,不比大殿处人多吵杂,但也来往有香客沙弥,倒不算毫无生气。

少嬉径直走到凭栏处。院里干净整洁,除却不时飘下的落叶残枝,石栏之上一点青苔也无。

“顾小姐!”

身后有声音传来,少嬉不以为然,只当是过路香客在唤着同伴,不予理会。直到那声音渐近,忽觉肩膀一沉,她倏然转身,警惕的瞪着来人。

寒顷未料她反应如此激烈,抬起的手僵在半空,一时有些无措。

“你……在叫我?”少嬉环顾四周,见近处并无旁人,又拿捏不准那声“顾小姐”究竟是否是在叫自己。

寒顷收回手,颔首确认。

少嬉恍然想起来,现在她顶的是将军府家小姐的身份,而她“爹”,正是姓顾。只听人唤本名唤了几百年,突然多了个身份,多了个爹,倒是一时不能适应。

“何事?”她问,澄净的眸子透着一股纯真。

寒顷话在唇边,张了张口,又一时不知该如何言说。几次欲言又止,他终勉强开口:“刚在寺门前,听顾小姐那样一番话,可是信佛之人?”

“我并不信佛。”这话倒是实打实的。她师傅是非言上神,非言又是娲皇座下护法之一,与佛家无甚干系。她自幼得师傅教导,自然不信佛。

“可是刚才的话,可不像是你一个小姑娘说的出口的。”

“怎么,不过信口一说,也要被治罪吗?”少嬉有些烦躁。果然,这凡人就是事多,一件小事都值得追根究底。

“我不是那个意思……”寒顷面色讪讪。

“若没有别的事,我就先回去了。”少嬉对他实在打不起好感,当下只觉那个充斥着经声与檀香的屋子可是亲切多了。

“顾小姐请等等。”眼见佳人就要离去,寒顷忙开口留人。

“还有何事?”少嬉不耐烦地转身。

寒顷踱步上前,堂堂七尺男儿却也有了羞赧之意:“早听说将军府家的小姐生得美貌动人,又蕙质兰心,今日得见,果真是比传闻还要艳丽三分。”

“蕙质兰心?”少嬉似听到了什么惊世骇闻,不可思议地指着自己,“你是在说我吗?”

寒顷重重点头,旋即垂下头去,竟微红

了脸皮。

少嬉嗤笑一声:“我可不是什么蕙质兰心。相反,我胆大包天,素来不行寻常之事,更不会规规矩矩的待在闺房之中。什么绣花啊、写字啊、弹琴啊……我一个都不喜欢。”

素来听说,凡间男子皆喜知书达礼的大家闺秀,更是娶妻娶贤。小门小户的自看不上眼,但身份尊贵却不通诗书之人也多半不受待见。看这二殿下的模样,莫不是还惦记着要娶将军府家的小姐吧!

六月的天,少嬉竟没来由地打了个寒颤,后背亦无端起了一层冷汗。

向来人人都是藏拙,似少嬉如今这般自揭短处,甚至将自己贬得一文不值的却是并不多见。这话寒顷也不知听进去了多少,一双眸子震惊万分的盯着眼前人,只将佳人盯得无所适从,一阵不寒而栗。

半晌他缓过神来:“似顾小姐这般直言不讳,不刻意捧高踩低之人,小王生平倒时第一次见。”

“什么?”

“小王不才,但身为陛下之子,也是见惯了前呼后拥,身边更不乏阿谀奉承之人……”寒顷话至此处,似有难言,“但似顾小姐这般,见了小王非但不行礼,甚至还处之泰然的,小王倒是第一次见。”

“所以……我要行礼吗?”

“不不不……”寒顷连忙摆手,见少嬉直直望来,竟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头,“本王只是觉得……觉得顾小姐甚是可爱!”

少嬉满面孤疑,还未反应过来,那二殿下已匆匆跑了开去。问色渐转鄙夷,她努努嘴,往厢房走去,“有毛病!”

待回到厢房时,法事已进了尾声。顾琛双手合十,以佛家礼仪恭送高僧主持,对方同样回以一礼。待经过少嬉身侧,同样作礼,旋即离去。

少嬉目送他们走出厢房,再走进院里,拐过连廊再不见了身影。

顾琛怀中抱着亡妻的牌位,眸中满是深情与思念。少嬉回头正见这一幕,讷讷唤了声:“爹!”

“回来了。”顾琛将牌位好生放下,低头以袖摆拭了什么,转过身时已恢复了平静,只是面庞几多沧桑。

“坐久了,所以出去走走。”少嬉举步走来。她视线落在那方灵位之上,不知是否这具原身主人的缘故,她竟莫名有些伤感之意。

据她所知,顾夫人在顾小姐年幼之时便因病去世,玉碎香消,徒留给在世之人一世伤感。

忽觉肩头一沉,她抬目望去,只见顾琛不知何时已到了身旁,清明的眸中已现氤氲,哀伤之意逸散开来。

“孩子,咱们回去吧。”顾琛难掩伤感,未免女儿也睹物思人,病愈后恐又因伤心而伤了身子,只能强忍不舍。但他却不知,眼前的“女儿”早已不是当初之人。

回了将军府后,当夜少嬉就做了个梦。在梦中,红纱帐暖,红烛齐燃,满屋的大红喜字无不彰显着今夜好事。芙蓉帐中坐着一双璧人,男子颜如冠玉,玉树临风;女子明眸皓齿,冰肌玉骨。喜称挑起喜帕,女子桃羞杏让,接过男子递来的一杯合卺酒,交臂共饮。

突然画风一转,无数箭矢如密雨而下。男子抱住怀中妻子,以身挡箭,密密麻麻的箭矢落在身上……少嬉乍然惊醒,身上已被冷汗浸湿。睁眼所见却并非芙蓉暖帐,亦非箭如雨下,而是清雅碧纱帐正是她的闺房。

天尚未亮,熄了烛的房间陷入一片静谧的黑暗中。夜风从半敞的菱花窗吹进,换来几丝清明。少嬉抬手抹了把额上的冷汗,渐渐平复了思绪。

“我怎么会做这么奇怪的梦!”她口中喃喃,实在想不透近来怎会一而再再而三的做如此奇怪的梦来。初时是师傅,再来竟是司命……

“不过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罢了。”

身旁忽然响起清冷的声音,少嬉惊了一跳,侧头果见是郁苓儿:“我没有。”

郁苓儿正坐在她身畔,单手支额,明亮的眸子在暗夜中更显璀璨:“或许是暗示呢?”

“什么暗示?”少嬉已经平复了思绪,她拢了拢绣被,换了个舒服的姿势与郁苓儿对面坐着。

“我不过信口一说,你不必当真。”郁苓儿翻了个身躺下,已经不欲多言。

少嬉才听了个头,朦朦胧胧尚理不清前因后果,又怎肯轻易作罢。也不晓得她是哪里来的力气,竟然将郁苓儿从榻上一把拽起,不依不饶的追问:“你分明是知道原因的,为什么就不肯直截了当的告诉我?我知道,上次在梦中声声唤我名字,将我从梦魇中带出来的人就是你。”

上次也是做了这样一个奇怪的梦,只是上次有师傅,这次却只有司命。梦中,她身着红衣嫁与了司命,但同上次一样,司命竟都死在了她的面前……少嬉只觉头痛欲裂,努力想要将脑海中那些画面甩出去,可画面只越加清晰,仿若真实就在眼前。

“不过梦魇罢了,你何须令自己深陷其中。”郁苓儿端坐于榻上,“如今我们身在十方空间,也不知陷入的是谁的前尘往事。你可曾想过,倘若我们出不去,或许得生生世世轮回在这梦境之中。”

“生生世世?”少嬉呢喃,顿觉不安,“我突然有些担心司命了,不知他现下到底在何处。”

如今她为将军府家的小姐,顾琛不知日日相见的女儿早已不是当初之人,对她是格外的宠爱、迁就。除了师傅,顾琛对她当真是好得没话说。

如今她生活安稳恣意,却不知当初宁与她一同掉进十方空间,也断不肯松手的司命在哪儿,可还安全?

少嬉黯然垂首,盯着一双纤纤玉手怔神。忽然,她倏然抬头,震惊的望向郁苓儿:“等等,我刚才……是不是碰到你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郁苓儿也后知后觉,一时满面惊疑。

少嬉断然不会记错,可先前明明是碰不到的。她伸出手,试探着去触碰眼前人。轻薄的衣衫划过,渐渐靠近,滑腻的肌肤触到指尖……少嬉心头咯噔一震,她猛然收回手,震惊的抬头,对方也以同样震惊的目光望着她。

“怎……怎么回事?”郁苓儿低头打量,脑袋嗡嗡直响,却想不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第80章 日有所思(二)

两人一夜无眠,均不知发生了何事。

只是可惜,如今少嬉术法全失,否则,或可用灵力探查郁苓儿三魂七魄是否已在渐渐聚拢。倘若是,那可真是好事一桩,指不定复活有望。

然后者却没她那么希望满满。四万年的蹉跎,她的三魂六魄早已消弭于世间,又如何还能重聚?只是为何,少嬉却又突然能够碰到她了?

郁苓儿和衣躺在少嬉身侧,盯着头顶的帐幔想了整夜,却都琢磨不出个结果来。直到次日清晨,阿绿捧着盥洗之物敲门入内。

少嬉亦整夜无眠,难免精神有些不足,眼下一层青色愈是明显许多。

“小姐可是没有睡好,看起来可是一点没有精神。”阿绿将帕子浸湿,绞干了递给少嬉。

少嬉实在打不起什么精神,她随手接过。温热的巾帕覆到面上,热气透过肌肤传到四肢百骸,登时将那股子困倦驱散了不少。她忽然想到什么,试探着问:“阿绿,你可有觉得这房间里,多了些什么吗?”

阿绿怔怔,一时不知小姐所言何意,稚嫩的小脸皱成了一团。

郁苓儿闲闲斜倚在榻上,听了这话,也下意识地端坐起来,面上沉稳不起波澜,心头却是狂跳不已。

少嬉满目期待,却只见阿绿疑惑地环视四周,终是摇了摇头:“小姐这是怎么了?奴婢并不觉得这房间里多了什么呀!”

“不是,你再好好看看,仔细地看看。”少嬉不气馁,索性伸手指向床榻的方向,“你看那里,是不是有什么不一样的?”

阿绿顺着所指望去,前一刻还满面疑惑,下一刻登时豁然开朗。少嬉一喜,正待以为阿绿已经瞧见了郁苓儿,却不想她只是奔到榻前,弯腰整理起凌乱的绣被来。

“是奴婢疏忽了,竟没有及时替小姐收拾床榻。小姐放心,下次奴婢一定第一时间将房间收拾妥当,不会叫小姐瞧了闹心的。”

少嬉无力牵扯唇角,凝着阿绿忙碌的背影有些无奈。果真是牛头不对马嘴,彻底的答非所问啊!

阿绿正在铺床,丝毫瞧不见仍坐在榻上的郁苓儿。因灵体无重量,郁苓儿又只有一魄,即使坐在绣被上,也丝毫叫人觉察不出存在来。

她却并不死心,伸出一只手横在阿绿面前,阿绿却瞧也不瞧,索性直接挪着身子坐到面前去。岂料阿绿非但瞧不见,甚至连触也触不到,胖乎乎的小手横穿而过,不过只如触到微风,转眼即从指尖溜走。

郁苓儿放弃了,她抬目望来,只剩无奈。少嬉耸耸肩,想要安抚,又忌惮阿绿还在。况且,她也不晓得该说些什么。

郁苓儿下了榻,落寞地转至菱花窗边。

阿绿已经整理好了床榻,转身笑吟吟望着少嬉,道:“小姐快快梳妆去膳厅吧,将军还等着小姐一道用早膳呢。”

测试失败,少嬉也没了想法,当下只有应了,由着阿绿将自己带到妆镜前梳妆打扮。

等到一切收拾妥当,少嬉来到膳厅时,八仙桌上已经摆上了各色各样的早膳,而顾琛正在等着她。

“乖女儿,快来爹身边坐。”顾琛含笑招手,又端起一碗刚盛好的鸡汤递过去,“刚煨好的鸡汤,已经去了油,快尝尝。”

少嬉坐过去,只

瞥了一眼,便极是嫌弃的偏过了头,攒眉道:“太油了,我不想喝。”

“不想喝啊,那咱们就不喝了。”顾琛示意阿绿赶紧将那碗鸡汤端走,又亲自给她盛了一碗碧粳粥端到面前,“这碧粳粥你最爱喝了,不油,肯定合你口味。”

少嬉拿起银匙浅尝一口,顿觉清香软糯,入口即化,忍不住一下喝了小半碗。

“慢点喝,还有呢,要是喜欢,明早吩咐厨房再做就是了。”顾琛见她胃口大开,悬着的心倒是放下了,“别只喝粥,这笼糊也是你素来爱吃的。”

少嬉嘴里塞满了碧粳粥,撑得两颊鼓鼓。但美食当前,仅存的困倦登时都一扫而空,说不出话却连连点头,当真是可爱极了。

顾琛素来都吃得不多,但瞧着女儿胃口好,自己也就忍不住跟着多用了一碗碧粳粥兼小天酥。

少嬉素来没有吃相,顾琛也不拘着她这些,等到吃得撑了,她便也趁着这个机会问顾琛:“爹,咱们东离国,可有一个叫‘司命’的人?”

“司命?”顾琛呢喃,抚着须髯想了许久,“这倒是没有听说过,军中也没有叫‘司命’的人。老顾啊,你可曾听说过这个叫‘司命’的人?”

老顾即是将军府的管家,因是自小入府的,跟着顾琛也有四十余载,很受顾琛信任,在将军府也是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只见他也沉思一想,随即躬身道:“回将军的话,老奴并未听说叫此名之人。”

少嬉有些失望,低头落寞地扒着碗里的碧粳粥。

顾琛忽然看过来:“女儿,这司命是谁?爹怎么从未听你提起过。”

骤然被问住,少嬉一震,咬着梅花银匙想了想,信口道:“呃,他是……是……是我的救命恩人。对对对,救命恩人。上次落水,就是他救的我。”

“可上次救你的,不是船夫吗?”顾琛发出疑问。

少嬉登时结舌,晶亮的眼珠子滴溜溜地打转:“是他从水里救的我,再是船夫送我回来的。这两者……并不冲突嘛!”

顾琛想想总觉得哪里奇怪,但一时半会的又道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沉吟不语。

少嬉唯恐露馅,赶紧上前抱着他的手臂撒娇耍赖:“爹,人家可是救了您的宝贝女儿啊,没道理连声‘谢’也没有吧。这事要是传扬出去,恐怕有人会说女儿不懂知恩图报,也于您的威名有损呢!”

“这……”顾琛沉吟道。

少嬉见顾琛态度似有松动,当即抬头给顾管家睇去一个眼色。顾管家心领神会,也含笑上来打着圆场:“将军,依老奴看来,小姐此番寻找‘恩人’之举,也未见得有何不妥。相反,倒是好事一桩。”

“哦?”顾琛抬首看他,似在等待下文。

顾管家果然道:“我朝最重仁孝恩娣之事。昔年太后尚在,缠绵病榻之时,陛下也曾亲自侍奉在侧,故而更受百官推崇,百姓爱戴。将军与夫人鹣鲽情深,在民间不也传为一时佳话。小姐失足落水,倘若能找到相救之人,再好好感谢,也不辜负将军威名,也好叫世人知晓,咱们小姐不是那种忘恩负义之辈,岂不两全其美?”

顾管家以理游说,远比少嬉撒娇耍赖来得更加有理有据些。她抬头,暗自给顾管家竖了个大拇指

后者心领神会,趁热打铁道:“将军军务繁杂,小姐又是闺中娇女,不宜抛头露面,老奴愿走这一遭,替小姐寻到恩人。”

“是啊爹,有顾叔在,咱们就只管等着消息就是了。”少嬉说着,又跟个乖巧猫咪一般粘了上去,“爹爹从小教育,滴水之恩得涌泉相报,何况这可是救命之恩呢!”

顾琛也不是不讲理之人,倒也不是不愿报答这一恩情,只是他素来谨慎,没有调查清楚之前从不会轻举妄动。眼下他却受不过女儿娇滴滴的央求,再加上向来稳重的顾管家也如此说了,他便不好僵持,只能答应。

少嬉登时惊喜欲狂。她相信,只要司命是与她一同掉入了十方空间里,只要还在东离国中,通过将军府的势力,就一定可以找到他。

她在心里盘算着她的小九九,顾琛还以为女儿是在想着如何报答自己的救命恩人,当下觉得向来胡闹的女儿也懂事多了。

恰在此时,门外有侍女匆匆入内禀报,说宫里来了人,此刻正在前厅侯着。顾琛不敢怠慢,忙携着少嬉一同前去相迎。

少嬉不懂凡人的规矩,但见来者是个着宫里服饰之人。明明看着是个男子,却毫无男子的须髯,反倒缚粉涂面,唇红齿白的模样,一张口,那尖细的声音莫名叫人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不知徐公公驾临,实在有失远迎。”顾琛客气上前,言语间却又实在听不出丝毫恭敬之意,多的只是敷衍。

称之徐公公的人倒也不甚在意,你来我往客套几句,便入了正题:“奴才今日是特意领了贵妃娘娘的吩咐,来将军府下个请柬。”说着,便将事先准备好的一封漆红烫金的请柬,恭敬地双手奉上。

顾琛接过,草草扫过上头的内容,攒眉道:“乞巧宴?”

“正是。后日就是乞巧节,贵妃娘娘在宫中特意设了乞巧宴,请京中各路名媛淑女入宫过乞巧。”徐公公端的一副弱柳扶风的模样,言罢,视线过到少嬉的身上上下打量,终也只是意味不明一笑。

少嬉只觉莫名其妙,观了全身并未觉得有何不妥。轻声哼了哼,便别过了头去。

徐公公也不介意,拊掌唤了一声,当即便有数名宫娥捧着各色锦盒上前。逐一打开,里头无不是罕见的玉石翡翠,珍珠玛瑙。

徐公公接过递至面前的锦盒,上前亲自打开:“这朵天山雪莲是西域进贡,陛下赐给了贵妃娘娘,娘娘一直没舍得用,好好地存在了库房中。这不,听说顾小姐落水伤了身子,娘娘不能亲自前来探问,便着奴才带了这天山雪莲过来,说是给顾小姐好好补补身子。这可是给顾小姐的礼,独一无二呢!”

“给我的?”少嬉还一头雾水,压根儿不知这话里头的“贵妃娘娘”究竟是谁。

倒是阿绿眼尖儿,当即上前收下雪莲,并恭敬行了谢礼。

徐公公这才满意,一甩拂尘:“既然东西已经送到,奴才便就先告辞了,贵妃娘娘还等着奴才回去回话呢。”临走时,又刻意在少嬉身畔驻足,“还请顾小姐好好将养身子,莫要错过了后日的乞巧宴才是。”

顾琛脸色阴晴不定,沉声道:“老顾,送徐公公。”

顾管家领了吩咐,恭恭敬敬送了徐公公出府。

第81章 太子无恙(一)

待送走了徐公公,少嬉耐不住疑惑,上前问:“爹,刚刚那人是谁啊?为什么突然送了这么多礼来?”

自从将军府家小姐落水后的消息不胫而走后,前来探望的人倒是不少。虽然都是碍着顾琛的面子,但是像方才那位那般大张旗鼓的,倒是第一人。

顾琛敛去面上愁绪,转过身来望着爱女:“乖女儿,在你看来,你觉得二殿下如何?”

突然的问题总叫人觉得莫名其妙,少嬉歪着脑袋看着顾琛,想了想,撇嘴道:“不怎么样。”

这倒是实话。论样貌,寒顷比不上栖梧;论修养,更是连师傅的千万分之一都没有;至于聪慧、心性,恐是连司命都及不上……如此平庸之人,实在没必要对其青眼相看。

顾琛早已料到这个结果。的确,论资质、谋略,甚至是气度,二殿下寒顷都远不如太子殿下。只可惜皇后早逝,太子在朝堂之上并无实权,现今身体又……二殿下生母宁贵妃倒是颇得陛下宠幸,可惜宁丞相城府太深,宁贵妃又不是良善之人,二殿下有如此母亲与舅舅,将来必不会甘心屈于人下……

顾琛重重叹了口气,他似乎已经能够预料到往后的血雨腥风。

“爹,您在想什么呢?”少嬉不知顾琛心头所虑,只瞧着他脸色不好,故而有些担心,“您是不是不舒服?要不,我找大夫给你瞧瞧?”

“爹没事。”顾琛握着少嬉双肩,望着女儿,心情倒是舒畅不少,“后日就是乞巧节,宁贵妃在宫中设了乞巧宴,让京中名媛都去。你也在其中。”

“可不可以不去啊?”少嬉一脸祈求。

顾琛拍了拍她的肩,作出一脸无奈状:“没办法呀,宁贵妃都亲自派人送来请帖了,这可是少有人能得的殊荣。”

“那就给别人好了,反正我又不想去。”

“不可胡说!”

少嬉还欲再争,顾管家却已送走徐公公后返了回来,于身后唤了声:“将军。”

顾琛与其交换眼神,瞬间心领神会。他将请帖递给少嬉,温声道:“乖女儿,你先回房去,爹还有正事要办。”

少嬉本不想就此作罢,但见顾琛面色沉沉,便也不好再说什么。她抓过那封漆红烫金请帖,转身跑了出去。

顾琛浅叹一声,转身走到红木圈椅上,面上似有愁绪。

顾管家遣退厅中伺候的仆从,躬身上前立于顾琛身侧,踟蹰着道:“将军,看来宁贵妃是已经打定主意了。”

顾琛虚虚抬手:“我当然知道他们打的是什么主意。上次宁丞相来府中求娶嬉儿被我拒绝,如今宁贵妃又举行了一个什么乞巧宴。明面上是邀请了各路淑媛,实际不过是想为二殿下求娶嬉儿罢了。”

“将军是觉得,宁贵妃是在为二殿下铺路?”顾管家考量道。

“太子殿下虽然身体病弱,但素来有贤名,若无大错,陛下不会废太子另立他人。”

“可是一旦二殿下娶了咱家小姐,百官必定会认为咱们将军府已经跟丞相府联手,要拥立二殿下了。”顾管家脸色顿变,再看顾

琛,面色更是阴沉得可怕。

皇后早逝,皇后母家又不及宁贵妃母家权势滔天。如今太子尚能坐稳东宫之位而不被拉下,除了其资质过人外,也无外乎是陛下不想世人多说闲言,毁了圣名罢了。但是一旦将军府与丞相府结成了亲家,只怕即使是迫于压力,二殿下成为太子,也不过是指日可待。

一旦太子被拉下东宫之位,以宁贵妃兄妹俩的心性,必不会留废太子一命,给日后留下隐患。只是,谁又能够保证,将军府不会是下一个废太子的结局呢?

“我绝不会让嬉儿嫁给二殿下,不能让她成为东宫之路上的棋子。”顾琛脸色阴沉,一双鹰眸透着锐利,叫人胆寒。

顾管家试探着问:“那后日的乞巧宴……还让小姐去吗?”

“还是得去的。”顾琛叹气,“我们不能让丞相府抓到把柄。只要我不松口,即便他是皇子,难道还能强娶嬉儿不成。”顾琛一掌拍在扶手上,态度决绝。

顾管家唬了一跳,但也因此安心许多。以将军现如今在朝中举足轻重的地位,即便宁贵妃向陛下吹枕边风,陛下赐婚之前,也必定得先与将军通个气。否则若是闹起来,将军府与丞相府固然是撕破了脸皮,可夹在其中最是为难的,莫过于是当今陛下。

近来郁苓儿从“少嬉”的房间中找出许多古籍,正认真阅着,忽听房门被人砰然一声推开。少嬉怒气冲冲闯进来,径直走向美人榻前坐下,小脸气鼓鼓的,还在重重喘着粗气。

阿绿随后跟来,诚惶诚恐走到近侧,喏喏唤了声:“小姐……”

“气死我了。”少嬉重重一巴掌拍在坚硬的梨木小桌上,其余二人皆是肩膀一抖。阿绿那小丫头跟着吸了吸鼻尖,盈盈泪水已蓄满眼眶。

少嬉正在气头上,抬头就见阿绿泫然欲泣的模样:“你这是干什么?我都还没哭,你倒是先哭上了。”

“去用早膳前还没见你这么大的火气,怎么用完膳回来就怒气冲冲。可是谁又招你了?”郁苓儿歪着身子,斜斜倚在美人榻上,说话间懒懒打了个哈欠。

少嬉正要大吐苦水,张了张口又突然想到什么。她看向阿绿,有意温和了语气:“行了行了,我又不是生你的气。刚才一路跑回来倒是有些饿了,你去厨房给我拿点什么小吃呗!”

“小姐想吃什么?”阿绿以袖拭了拭湿润的眼眶。

“随便什么都行,最好再来碗酪浆。”

“好,奴婢这就去。”阿绿告了礼,匆匆退出了房间。

待得房间门合上,少嬉脸上的笑容登时瓦解。她倒头躺倒在美人榻上,单手枕在颈下,满面忧愁:“后日就是乞巧节,宁贵妃在宫里设了个什么乞巧宴,请帖都下到家里来了。喏,你看吧。”她抬手,随手指了指桌上的请帖。

郁苓儿连看也不看,见她这模样,想必是不愿意去了。便问她:“那你打算如何?”

“你说,如果我要是不去,会不会给爹惹麻烦啊?”

“哟,这么快叫‘爹’都叫得这么顺口了。”郁苓儿打趣她。

“我

这不是入乡随俗嘛!”少嬉信口一答,突然翻起身来,佯装发怒的瞪着她,“好呀,你又在取笑我了是不是。”

郁苓儿掩唇一笑,冷不防少嬉伸手过来挠她痒痒,她受不住,只好连连讨饶。两人隔着一方梨木小桌躺在两侧,前者悠悠道:“凡人的规矩我是不怎么懂的,不过,你既然是入乡随俗,那便还是去的好。”

“可我不喜欢那个二殿下,也不想看见他。”少嬉侧着身,枕着手臂看向对侧,“不过说来也怪,那个二殿下看着倒是挺眼熟的。”

“怎么,你们见过?”郁苓儿也翻过身,以同样的姿势看着她。

少嬉想了想,攒眉道:“应该是没有见过的。只是不知道为何,就是瞧着有些眼熟罢了,但细细一看,又不是那么熟悉。”

这话说得不清不楚的,郁苓儿听得也迷迷糊糊,一时也无法给她回答。

“不过,那个乞巧节是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少嬉倒是忘得挺快,转眼已问起了另外一个问题。

“乞巧节又称七姐诞。凡人信奉神明,常常会对着星空祈祷自己的姻缘美满。当然了,这一日还是会有很多的节目。”

“比如呢?”少嬉一扫不悦,顿时来了兴趣。

郁苓儿见她豁然开朗,便也细细讲述起来:“‘汉彩女常以七月七日穿七孔针于开襟楼,人具习之’,这说的就是穿针乞巧。也就是女子比赛穿针,她们结彩线,穿七孔针,谁穿得越快,就意味着谁乞到的巧越多。而穿得慢的呢,就被称为‘输巧’,‘输巧’的人要将事先准备好的礼物送给得巧者。”

“输巧、穿针……有意思!”少嬉莞尔,拉着郁苓儿又问,“还有吗,还有吗?”

“除了穿针乞巧呢,还有喜蛛应巧。就是女孩子们各捉一只小蜘蛛放在小盒内,次日看之,若网圆正谓之得巧。还有投针验巧也是,就是将绣针放在水面上,看其能否漂浮,看底部形成的图案,以验智巧。”

“原来凡人这么多花样。我活了九百多岁,还是第一次听说呢。看来,后日我还是得进宫去参加乞巧宴,说不定那时候更加热闹。”听了那番讲述,少嬉已经彻底忘了讨人厌的二殿下,反倒对乞巧宴多了几分期许。

“不过,你又是怎么知道这些事情的?”她复又问。

郁苓儿莞尔,平躺在榻上:“活得久了,难免觉得无趣,只能靠看书打发时间了。”

少嬉了然点头,旋即反应过来:“不对,看书怎么能知道这么多的。你肯定是偷偷跑去过凡间是不是,是魔君带你去的?”

郁苓儿登时面色一红,虽不言,但已有了结论。

少嬉会心一笑,也平躺下去,心中有了希冀:“凡人祈求姻缘,那我该求什么呢?现在我已经是凡人了,我要是也求姻缘,神明会不会也眷顾我呢?”

少嬉低语喃喃,未久,已经沉沉睡去。

郁苓儿转头盯着她的侧颜,睡着的她果真是安静许多,长长的羽睫覆下,也是难得的清静少许。只是她的所求……神明当真会如愿吗?还有非言……

第82章 太子无恙(二)

转眼已至乞巧节。这日,阿绿早早唤了少嬉起床盥洗、梳妆,并取来新制好的衣裙与她换上,珠翠琳琅,摇曳生姿。

少嬉对镜自揽,只见满头珠翠,繁复的发髻高挽,无不彰显着贵气与奢华。她当下蹙了眉头,不由分说,抬手便将那些精致的发簪一一取下。

“小姐这是做什么。”阿绿赶紧拉住她的手,唯恐弄乱了发髻,耽误了去宫里的时辰,“小姐可是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

“我不喜欢这些太琐碎的东西。你替我将头发拆了,挽个简单点的。”少嬉嘟囔着唇,将手中的一支蝶戏牡丹步摇掷在桌上,“还有头上的这些,通通都不要。”

阿绿手中尚捧着一支步摇,闻言面色微变,踟蹰着开口:“可是小姐从前就喜欢精致繁琐的饰物,还说这样显得更加高贵,才衬得上将军之女的身份。”

“那是以前,可是我现在不喜欢了。”少嬉懒得回头,顺手又拿起那支蝶戏牡丹的步摇来,可看了两眼又信手丢回到镜台上,再不肯多看一眼。

“怎么了?谁惹我的宝贝闺女生气了?”

两相僵持间,屋外传来一道深沉爽朗的声音,旋即顾琛绕过屏风而来。阿绿赶忙放下手中步摇,上前见礼。

顾琛径直走向少嬉,从镜中端详着女儿的娇颜:“好端端的怎么就发脾气了,恩?”

“我不喜欢这些繁琐的饰物。”少嬉回头,闷闷不乐的看着顾琛,“是不是去宫里,就一定得妆扮得这样隆重?”

顾琛一时没能接上话,待仔仔细细将女儿周身打量一遍后,视线停在女儿繁复的发髻上,沉吟道:“的确是复杂了些。”

“可是将军,今日可是贵妃娘娘亲设的乞巧宴,要是小姐不打扮出众一些,恐怕难以在诸多世家小姐中脱颖而出。”阿绿适时插上话来,无不忘记今日是宫中乞巧宴的事情。

若换成了以前的“少嬉”,或许会在意这些金银玉饰,力求能在诸多名媛贵女中脱颖而出,独占翘楚。可如今不同了,今日的少嬉却不喜繁复饰物,更不喜引人注目,便只想安安稳稳地过着自己的小日子,直到想到办法离开十方空间,回到现实的那一日。

若非是前日里听了郁苓儿说起人间的乞巧节是如何如何的热闹有趣,只怕这贵妃娘娘所设的乞巧宴,她多半也是不会去。

顾琛捋着须髯沉吟半晌,再望向女儿,心头已然有了主意:“阿绿,小姐既然不喜这身装扮,那便换一身就是,何必惹得小姐不开心。”

“可是将军……”

“不必多言。”顾琛抬手打断她的话,“我宝贝女儿不需刻意装扮也是明艳动人,跟她母亲一般漂亮。”

顾琛望着女儿,眸中尽是柔情宠溺。少嬉抬眸对上,又好似觉得,他是在透过自己这张脸看着另一个人。或许女儿总归是与母亲有七分相似的,透过她,或许也就当看见了早逝的妻子吧。

少嬉敛去心神,督促着顾琛去外头等着,便招来阿绿为自己重新妆扮。这次有了顾琛开口,阿绿纵然觉得有所不妥,但也不敢多言,老老实实照着吩咐做了。

长廊尽头有一

水榭,顾琛忙里偷闲,此时便在水榭中等着女儿。约莫半个时辰后,房门自内打开,阿绿扶着一娇俏少女款款迈出。

举起的杯子愣愣停在唇边,顾琛定睛望着款款行来少女,稚嫩的容颜后似乎是另一生得花容月貌的女子。那女子年纪稍长,但生得闭月羞花,一颦一笑间自有一股风华韵味。

少嬉褪去华丽衣衫,换上一身玉色衫裙。纤腰轻束,金线勾勒玉莲跃然于上,款款行来间芳华流转,轻盈中少女灵气十足。发髻也换成了稍简的朝云近香髻,略掉了繁复奢华的金簪步摇,改为金色珠簪,简洁大方,也与衫裙遥相辉映。

顾琛放下杯子,大步迈出了水榭。他绕着少嬉打量一圈又一圈,眸中满是惊异欣喜之色:“好,好,好啊!”

他连连道了三声“好”字,少嬉一头雾水,回头看向阿绿,后者也是迷茫地摇了摇头。她回过头,问顾琛:“爹,你在看什么,是这身装扮不好看吗?”

“不,很好看,特别好看!”顾琛难掩欣喜之色,他握住少嬉的手,难掩哽咽,“宝贝你知道吗,你穿这身真是像极了你的母亲。”

“母亲?”少嬉对这具原身主人留下的记忆并不多,况且这将军夫人在最好的年华中珠沉璧碎。莫说是她这个外人,即便是亲生女儿,只怕留下的印象也不多。

“十五年了,你母亲离开了整整十五年。爹除了对着你母亲的丹青缅怀,便只有看着愈渐长大的你,从你的身上看出一些你母亲的影子。”顾琛爱怜地抚摸女儿的鬓发,慈爱之意毫无掩藏,“女儿啊,你知道吗,你的眉眼真是像极了你的母亲,一颦一笑,都与你母亲年轻时一般无二。”

少嬉垂着头,实在无法想象这话中所说的“一般无二”究竟是怎么个模样。对这个日日挂在顾琛口中的“母亲”,她也实在没有过多的感觉。

“犹记得初见你母亲时,她也是你这个年纪,衣裙上也绣着同样的莲花纹……”顾琛哽咽难言,眼眶一红,忙背过身去,抬袖轻掩眼角。

少嬉心头莫名堵得慌,她伸手轻轻扯了扯顾琛的袖子,呢喃道:“爹……”

才刚开了口,她又一时不知该如何安慰。毕竟几百年来,她的亲人就只有师傅和栖梧,从未有过双亲,更不知有父母疼爱、照顾的滋味。

现下因缘际会占了别人的身子,平白多了父亲,享受了父亲的疼爱。短短十几日相处,她渐有身为儿女的体会,却又难以真正明白凡人的七情六欲。比如现在,对于已经逝去十多年的“母亲”,她实在没有过多的情感纠葛。

顾琛已敛去愁绪,拭干眼角湿/濡,转过身来凝望爱女:“乖女儿,咱不多说了,别又徒惹你伤心。爹已经给你备好了马车,就在外头候着,让老顾送你去。”

“顾叔送我,爹不去吗?”

“贵妃娘娘在后宫设乞巧宴,邀的是各世家贵女,爹怎么能去呢。再说了,爹难得休沐,爹想去祠堂陪你娘说说话。”顾琛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走吧,爹送你到门口去。”

少嬉颔首,与顾琛一道往府门而去。

顾管家早已在府门处等候,遥遥瞧

得几道身影踱来,忙疾步上前,行至顾琛面前站定:“将军,徐公公来了。”

顾琛与少嬉相视一眼,再看向府门处的一道身影,均收敛了脸上笑容,继续抬步朝着府门走去。

“奴才见过顾将军。”徐公公捏着尖细的嗓子朝着顾琛盈盈一拜,面涂傅粉,身姿婀娜,瞧着真是比姑娘家还要娇弱、秀美一些。

少嬉跟在顾琛后头,忍不住翻了一个白眼。

“徐公公怎么来了?”顾琛回应着,目光扫向府外,只见将军府家的马车旁还停着一装横华丽的马车。心下略略一想,便也猜到了几分,面上却不显山露水。

徐公公笑着回应:“这不是今日宫中设乞巧宴,人多事杂的,娘娘怕怠慢了顾小姐,所以才命奴才前来亲自相接。这不,眼瞧着天儿还早,这会儿去了,顾小姐还能去清荷池赏赏莲、歇歇脚。”

又看向顾琛身后的少嬉,笑意吟吟道:“若奴才没有猜错,顾小姐应当是第一次进宫吧。”

少嬉并不知这原身的主人究竟有没有去过皇宫,当下被问住。还是阿绿心思敏锐,已先一步应了声:“回禀公公,并未。”

徐公公捏起兰花指轻轻一笑:“赶巧了,娘娘就是担心顾小姐初次进宫不识路,要是没人指引,再走了冤枉路可就不好了。再说啊,这宫里可大着呢,要是无人指引,若是迷路去了前朝,冲撞了皇上就不好了。”

徐公公半诱半威逼,只是这伎俩实在是拙劣得很,在顾琛看来,无疑跟个跳梁小丑并无多大区别。他当下心中十分鄙夷,却又不好当即拂了宁贵妃的“好意”,只是这心思,当真是过于明显了些。

顾琛扭头看着心思单纯的女儿。只是不想,这宁贵妃如此明目张胆的表达了对女儿的另眼相待,等会儿入了宫,只怕后头还不知有多大的刁难在等着嬉儿。

他在心头默默一叹,思虑着应对的法子。那厢玄公公眼珠子一转,赶紧趁热打铁,道:“顾将军,眼见着已到了该动身的时辰了,若是再耽搁下去,怕等会儿去得晚了,惹得娘娘不快可就不好了。”

顾琛面有难色,犹豫一番,看向少嬉:“女儿,贵妃娘娘好意恐不好拒绝,你的意思呢?”

“啊?我……都听爹的。”

顾琛长长舒了口气,捋了捋须髯:“如此,那便动身吧。阿绿,服侍好小姐。”

“奴婢谨遵吩咐。”阿绿敛衽一礼,扶着少嬉踏下石阶,再登上宫里备好的车舆。

“那奴才也就告辞了。”徐公公微微一笑,旋即登上另一辆车舆。

顾琛凝着渐行渐远的车舆,许久未有收回视线。顾管家上前:“将军,这贵妃娘娘的用意也太过明显了些。谁不知道,今日说是设乞巧宴,不过只是陛下与娘娘想要借此机会替太子殿下和二殿下挑选正妃罢了。”

“是啊!”顾琛长长一叹,“她这是在明目张胆的告诉世人,她替二殿下挑选的正妃,乃是咱们嬉儿。”

“那将军要如何决策?”

顾琛沉默不言,直到那车舆逐渐消失在街道尽头,他方负手转身,但语气决绝:“绝无可能。”

第83章 不识故人(一)

将军府位于青柳巷,但绕过巷尾便是京中最为繁华热闹的大街。

不算上次去万佛寺,这是少嬉第二次出门。虽是乘着马车一路不停,但车舆外头的热闹却还是免不了让她心神向往。

阿绿与其余侍卫、仆从一道跟在车舆外头行走,见少嬉不时撩起帘布朝外头张望,也会与她讲解说笑。只是提起外头诱人的小吃时,却只能是痴痴地望上一眼,再恋恋不舍的跟车离去。

照阿绿的话来说就是,登上了宫里来的车舆,一言一行便不能再自由散漫,须得事事以将军府为先,切不可丢了将军府的面子,着人把柄,落了笑话。

少嬉听之任之,并不与她争辩许多。当然,即便是她抱以反对的态度,阿绿也不会任她胡来,总归是还有更多的说辞在后头等待着她。

车舆中清风拂过,郁苓儿不知何时现身在身畔,也透过少嬉撩起的那一角朝外头观望:“凡间果真是比九重天热闹,在那个没有一点人气儿的地方,难得见到这样的景象吧!”

这话自然是对着少嬉说的。她虽不居住九重天,但逍遥涧与之的清冷比较起来,只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恹恹放下帘布,闲闲地向后一靠,眸中无不是对外头热闹的向往:“我好想出去走走。你说,等我们从宫里回来后,顾将军会愿意放我们出去玩吗?”

郁苓儿沉吟道:“我只听说顾将军对女儿甚是宠溺,否则,上次也不会出现她偷走出府,在金川河上落水一事了。”

“可这些日子我日日有提,他都不肯放我出府。”

“那是因为你身体尚未好全,说白了,就是担心罢了。”郁苓儿对顾琛的用心了然于胸,反倒是想起另一件事来,“刚才在府门前,我观顾将军的脸色,似不怎么高兴。”

“有吗?”少嬉向来是个粗心大意的,但经此提醒,也细细回忆了一下,“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嗳,你还记得吗,不但是刚才,好像自从上次这个徐公公登门送请帖之后,爹的反应就一直有点奇怪。你说,会不会是与宁贵妃……”

“小声些。”郁苓儿打断她,警惕地扫一眼四周。少嬉后知后觉,立马捂住了嘴不再轻易开口。

车舆外,马蹄声、吆喝声重重叠叠,不绝于耳。少嬉舒了口气,一张小脸却瞬时垮了下来:“凡人就是麻烦,连说个话也得字斟句酌,好不叫人心烦。”

“总之入乡随俗也好,明哲保身也罢。现今你失了术法,在凡人的世界里,你切记不要再随心忘形,当心一步错步步错。若真铸成了大错,可真就是无力回天了。”郁苓儿好心提醒,但想到临行前顾琛的态度,她总觉得有些不安。

少嬉听话应是,待她挑开帘布向外张望,不知不觉竟已到了承轩门外。守门兵将见是宁贵妃身边的徐公公,当下也不敢阻拦,恭恭敬敬的放了行。

其实宁贵妃早有旨意降下,凡是收到请帖赴今日宫中乞巧宴的贵女一律自承轩门入。只是能得宁贵妃另眼相待,并使人亲自相接的,便就只有将军府家的小姐一人。

车舆沿着承轩门进入,少顷,车舆停下。正待少嬉疑惑正要问阿绿时,只见车帘挑开,一张白净带着奉承笑颜的脸映入眼帘。

“顾小姐,宫里有规定,车舆不能在后宫行走。所以还请顾小姐移驾,改乘肩舆。”徐公公躬身立定,轻言细语近乎讨好。

少嬉客随主便,自然不会有什么意见。阿绿适时上前,搀着少嬉小心步下车舆,再改换肩舆,一行方才再次起行,往宁贵妃的漪兰殿而去。

乞巧宴设在御花园中的雨花阁内,只因规矩,所有贵女先入宫须得入漪兰殿拜访宁贵妃,方不算失礼。

受邀前来的贵女大多出身名门侯府,但乘肩舆者却并不多见。一路有不少宫人侧目望来,均见着是漪兰殿的徐公公开道,纷纷住步行礼。

天已放晴,烈日炎炎行在官道上,少嬉只觉炎热难耐,不住拿袖遮挡头顶的烈阳。幸在未过多久,已到了漪兰殿前。

徐公公示意宫人将肩舆小心放下,待阿绿搀着少嬉下了肩舆,他方指着前方一处宏伟奢华的宫殿,道:“顾小姐,前方就是漪兰殿。眼下贵妃娘娘或在梳妆,您可要暂时移至西殿稍事歇息?”

“一切谨听公公安排。”少嬉垂首,烈日下已晒得她后背起了一层薄汗。眼下她实在没有旁的心思,只想找个凉快处歇歇才是。

徐公公面上笑意更甚,领着她往西殿而去。

“顾小姐。”

身后有清朗之声响起。

少嬉回头,远远只见一锦衣男子大步流星而来。实在是头顶烈阳,刺目的阳光叫她实在瞧不清来人面庞。

“是二殿下。”耳畔传来郁苓儿清冷耳语。

随着来人渐渐走近,少嬉也瞧得清了几分,攒眉道:“怎么这么巧,在这里也能碰见他。”

“乞巧宴是宁贵妃所设,宁贵妃又是二殿下的生母,在这里见到他不足为奇。”郁苓儿沉吟,“巧遇不怕,怕只怕是别有用心。”

少嬉单手挡着阳光,微微侧目:“你说话怎么越来越像个凡人,拐弯抹角的,听着总有深意在里头。”

“我这叫入乡随俗。”

“小姐,您在嘀咕什么呢?”阿绿离得最近,却听不清少嬉究竟说了什么。然而寒顷已经走近,周遭宫人连同徐公公在内都一一躬身行礼,她忙也拉着少嬉一块见礼。

寒顷疾步行来,伸手虚扶了她一把:“顾小姐不必多礼!”

少嬉自然不似寻常贵女般矫揉造作,当下便应了吩咐直起身子。

寒顷见她行事爽快利落,态度自然也有别于旁人。好似久未相见的朋友,熟稔着起了话头:“顾小姐似乎十分偏爱素净颜色的衣裙,上次在万佛寺见面也是一身清爽干净的绿色。”

“上次是因为要给亡母做法事,自然衣衫妆面得以素色、干净为宜。不过二殿下说得也不错,我的确不喜过于繁复奢华之物。”少嬉抬眸直视,干净的眸子一片澄澈。

两道视线相触,寒顷只觉心尖某个地方荡起一片涟漪,久久不曾平复。那种感觉很是奇怪,是从未有过的奇异之感至少,对别的名媛贵女从未有过。

寒顷一时只觉喉咙干涩,目光极其不自在地四下打量,却又不知在找些什么。无言,却又不肯就此离去。

徐公公最善察言观色,他立于二殿下身畔,抬眼即看到二殿下微红的耳垂

,当下心中了然。他迈着碎步上前,躬身道:“二位主子,前边即是清荷池,主子何不移驾前往,也不必在这烈日炎炎下晒着,当心受热。”

“好!”

“可我们不是要去给贵妃娘娘请安吗?”

寒顷、少嬉几乎同时开口。只二人思维明显不在同一线上,一时倒叫寒顷些许难堪。

徐公公心中腹诽少嬉不懂世故,但面上分毫不显,仍旧一派恭敬状:“观时辰,贵妃娘娘可能尚在梳妆,一时片刻恐是见不着的。奴才想,去西殿等着也是等着,顾小姐倒不如先去清荷池一游,也不会等得无趣。”

“是啊是啊。那里的莲花都是特意种的,品种甚多,很受母妃喜欢。现下开得正盛,顾小姐可莫要错过了这美景才是。”寒顷随即附和,倒不像是万佛寺初见时的威严,反倒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年郎。

少嬉也不熟路,自然是这主人家说什么就是什么。

“既然如此,那好吧。”

寒顷大喜,殷勤上前带路:“顾小姐这边请。”

二人改道去往清荷池。徐公公拦下其余宫人,只让二殿下与少嬉的近侍随行,随后他径直入了漪兰殿,直往宁贵妃的寝殿而去。

“顾小姐是首遭进宫吧!”一路无话,寒顷放慢了脚步与少嬉并肩而行,左右思量,信口找了个话题打破沉默。

少嬉百无聊赖,对这宫里的奇花异草,假山嶙峋无甚感兴趣。阿绿与寒顷的亲卫落后二人数步,唯有旁人瞧不见的郁苓儿与少嬉并肩而行。

“顾小姐可能有所不知,这宫中与宫外实在有着天壤之别。宫里规矩虽多,但许多美景都是宫外瞧不见的。你瞧那儿,那座假山正是用太湖石所砌,费了不少金银与心思,外头看来虽是平淡无奇,但里头却别有洞天。还记得小时候,我与皇兄时常在里头玩耍、捉迷藏……”

一路少嬉默默无言,寒顷却活像是打开了话匣子般,一路行来絮絮叨叨不休,好似恨不得将从小逸事都一一讲述与她知道。

少嬉烦不胜烦,偏偏又记得出门前爹的嘱咐。少说少做,切不可如在家中一般自由散漫,事事须得三思而后行。

郁苓儿忍俊不禁憋了一路,信步跟在身侧,讨笑道:“看这模样,他多半是瞧上你了。你可得留心些,指不定这乞巧宴回去后,将军府家小姐摇身一变可就成了睿王妃了。”

睿王是二殿下寒顷的封号。

照理而言,皇子到了一定岁数便会领旨去往封地,但因睿王的母亲是当今陛下最为宠爱的宁贵妃,背后又有权势滔天的宁丞相为盾,是以睿王并未依祖意前往封地。而在宫中,宫人均是称睿王为“二殿下”。时来已久,渐渐的,便也鲜少有人称呼其为“睿王”了。

少嬉斜眼冷冷瞥她一眼,懒得理会。

郁苓儿更加兴起,难得想要揶揄她一回:“你说,要是二殿下真的瞧上了你,又有宁贵妃在背后推波助澜,哪日这人间皇帝一道旨意降下,岂不成全了你的美事一桩!哎呀呀,你人间走这一遭,受了父亲疼爱庇护不说,眼看着终生大事也有了着落,也是不虚此行了呀!”

少嬉忽然停了步子,面上一凛,呵斥道:“闭嘴!”

第84章 不识故人(二)

话音刚落,郁苓儿与犹在絮絮叨叨讲述往事的寒顷均是一愣,目光齐刷刷望来。

“本王,本王是不是说得太多,让你觉得烦了?”

少嬉本无意于寒顷说了什么,她意在呵斥郁苓儿,却忘记了除她之外,旁人根本就瞧不见这周遭还有一人。眼下她那话一经出口,在外人眼中,倒像变成是在呵斥寒顷了。

一时周遭空气冷凝,寒顷住步望着她,面色讪讪。想开口又怕再次惹人讨厌,那犹豫踟蹰的模样简直是与平常受了委屈的少年郎一般无二。

少嬉颇为尴尬,偏偏此时某人又不合时宜的掩唇轻笑起来,那轻灵的笑声落在耳间,实在刺耳。

少嬉忿忿瞪她一眼,只听寒顷甚是委屈的开了口:“顾小姐,你……你是不是特别讨厌本王!”

“不是不是不是!”少嬉连连摆手。虽然心里是不怎么喜欢,但面上还是得客气些的,总得给人留一个台阶下嘛!

寒顷登时展颜,心中雀跃难以掩藏,双手似无处可放,但欢喜却是由内自发。

少嬉弄不懂他的突然欢喜从何而来,也不欲去了解。不想再揪着方才那件事多做计较,于是赶忙转移了话题:“这清荷池放眼望去,好像都是以红莲居多,青莲倒是少之又少。”

“因为母妃喜欢红莲,觉得青莲太过素雅……不过,若是你喜欢的话,本王可以命人在此处僻出一方天地种植青莲,这样你就可以日日观赏了。”寒顷心中浮想联翩,似已预见了来日与佳人携同赏莲的景象,满心皆是希冀。

少嬉停步,抬头望着他:“我为何要日日观赏?”言下之意,即使是赏莲,也断不会是在此处。

“这……”寒顷思绪被拽回,迎上少嬉困惑的眸子,搔了搔头,倒不知该如何解释了。

少嬉疑惑只存在刹那,转瞬便忘在了九霄云外。她举步疾行,少顷便将寒顷远远地甩在了后头。

拐过连廊拐角,少嬉疾步匆匆,不察前方境况,竟迎面撞上一人。她被撞得一个酿跄,连连后退数步,扶着廊柱才堪堪稳住了身形。但另一人似乎却不怎么好。

“我不是故意的。”少嬉不安,见被撞那人似羸弱不堪,大半个身子依靠在身畔内侍身上才勉强稳住,但连连咳嗽不停,直叫一张脸红白交替,心下直呼闯祸了。

“大胆,你可知冲撞的是谁?”那内侍翘起兰花指,尖细着嗓音指责少嬉。

少嬉两手不安扯着腰间玉佩,见状也颇是无措。

寒顷已跟了上来,目光一扫周遭,毫不犹豫将少嬉护在了身后,对那”羸弱“之人拱手道:“皇兄可还安好?”

“皇兄?”少嬉细细咂摸,“太子殿下!”

“这女子横冲直撞,竟然敢冲撞了太子殿下,简直不懂规矩。”扶着太子的内侍老奴气得直抖,那凝着少嬉的眸子似都能喷出火来。

“李公公切勿动气。这位是顾将军爱女,今日入宫是为赴乞巧宴的。”寒顷为其打着圆场,“顾小姐首遭入宫,于宫中规矩不甚懂,无意冲撞了皇兄。臣弟在此,先替顾小姐赔罪了。”言罢,深深一礼。

这下李公公倒是说不出话,他面色有异,俨然是憋着气不敢发。

“无、无碍,咳……咳咳……”太子殿下摆了摆手,咳得急了,两颊添上几许不正常的绯红。

寒顷忙暗示少嬉:“快给太子赔罪,快!”

少嬉会意,上前两

步,端着规矩行了一礼:“我……不是,臣女莽撞,冲撞了太子殿下,还请太子殿下勿要责……司命!”

少嬉惊喜出声,她举步上前,却立马被李公公给拦下。寒顷未料她如此反常,但唯恐多惹麻烦,也赶紧将她拉到身后:“顾小姐认错了吧,这是我皇兄,当朝太子。”

“可是他明明就是司命啊……但是,看着又好似不怎么像……”少嬉仔细端详太子样貌。瞧着虽与司命一般无二,但她认识的司命哪似眼前这人般羸弱不堪,好像更瘦一些,脸色更白一些……

“大胆!”李公公已气得切齿愤盈,当即就要下令着人抓住少嬉。寒顷当先一步拦在前头,将少嬉护在身后:“慢着!”

“此女如此不懂规矩,一而再再而三的冲撞于太子殿下,怎么,二殿下还要护着此女吗?”

“可是……”

“李公公,”太子捂着嘴又咳嗽了两声,气弱无力的接过了话头,“顾小姐想来也不是故意的,毋须,毋须过分苛求。再者,顾将军忠君体国,就算是看在忠臣良将的面子上,也就算了吧。”

“殿下!”李公公不肯轻易放过,但太子已显然不欲多加计较,只是他说完那番话后已费了不少心力,眼下再无力多言。

寒顷观此情景,忙顺势而道:“多谢皇兄大量。天热,皇兄还是早些回东宫歇息,再请来太医诊脉才是。”

太子点点头,已再没了精力与他们费言。李公公忙也对寒顷告了礼,与宫人一道扶着太子殿下照原路返回。

少嬉愣愣立在原地许久,迟迟没从疑惑中回过神来。

端看那人面貌,确确实实就是司命呀!可他看着她的目光,那么疏离,那么冷漠,就好像第一次见一般,没有丝毫感情。可要不是司命,又为何偏偏与司命长得这样的像。

寒顷见她盯着太子离去的方向望了许久,心中难免吃味:“顾小姐可是认识我皇兄?”

少嬉回过神来,点点头,又重重摇头,总之是连自己都不确定了:“我有一个朋友,与太子殿下实在太像了。可像的又仅仅只是样貌,其他无一处一样。”

她寻了司命许久,一直杳无音讯,眼下却阴差阳错找到了一个与司命长得一模一样的男子,却又是东离国的太子殿下。她迷茫了,实在不知此人到底是不是司命。如果是,那司命为什么又不认她?可如果不是,这长得也太像了吧……

寒顷脸色逐渐暗沉下来,他暗暗攥紧了拳头:“你怎么那么关心我皇兄?你们真的是第一次见吗?”

“我不是关心你皇兄。”少嬉反驳,“我只是觉得你皇兄与我认识的一个朋友十分相似而已。算了,跟你说了你也不会明白。”

“你不说我怎么会知道呢?”

“那你认识司命吗?”

……

寒顷张口无言,他确不认识什么司命。但少嬉的眼神过于冷淡让他有些无所适从,又不甘心之间的关系被一个从未谋面的“司命”给搅和了。

“算了,我不想跟你多扯这些无用的。贵妃娘娘应该已经梳妆完毕,我该去拜见了。”少嬉心情简直坏到了极点,对本来就没有好印象的寒顷更是提不起丝毫好感,当下不作理会,转身便走。

她与寒顷几乎是一前一后入的西殿,世家贵女早已到齐,见她与二殿下前后脚进入漪兰殿,当下目光齐刷刷投来。少嬉勉强稳定心神,照着阿绿在府中教授,上前对

着宁贵妃敛衽一礼。

“快快起来。”宁贵妃含笑挥手,“这位想必就是顾将军的女儿吧。”

“臣女少嬉,问娘娘安好!”

“毋须多礼,快快入座。”宁贵妃韶华未逝,因保养得宜,看上去不过三十出头的模样。但容色绝丽,岁月在脸上并未留下过多痕迹,反倒徒添了几分风韵。可见得年轻时候是如何艳冠群芳,难怪十几年来圣宠不减。

少嬉坐到原本定好的位置上。她低头默默无言,却始终发觉有道炽热的视线在自己周身打量,浑身不是滋味。

宁贵妃对少嬉本就是另眼相待,再加上适才徐公公的禀报……她再瞧瞧另一侧的儿子,顿时觉得二人是郎才女貌,实乃天作之合!

少嬉一心想着那与司命有着一般样貌的太子,对其余诸事均是显得漠不关心。

她们一众贵女虽是早早便动身入宫,但真正的重头戏却是在晚上,据说,连陛下也会驾临。少嬉对此毫不关心,与一众贵女陪着宁贵妃在西殿用了午膳后,宁贵妃去了后殿小憩,其余贵女便各自三三俩俩的聚在一处,或赏花、或玩笑……她谁也不认识,只好寻了个僻静处躲清净。

整个下午她都显得几分闷闷不乐,而二殿下寒顷则不宜在后宫多待,未及用午膳便匆匆离了宫。晚些时候,徐公公在清荷池寻见了少嬉,见她容色恹恹,恐她是落水后身子并未好全,当下不敢怠慢,忙去回禀了宁贵妃。

宁贵妃果然召见了少嬉。少嬉本就不想在此处多待,正好借着身子不适的由头提前离去。宁贵妃也不好留她,让徐公公亲自送回将军府,但被少嬉拒绝了,只要了一个领路的宫娥。

“奴婢只能送顾小姐到此处了,奴婢告退。”

那宫娥完成了使命自然功成身退,少嬉站在宫门前,望着外头人来人往的繁华大街,张开双臂深深吸了口气,顿觉浑身舒畅。

她正要携着阿绿回府,忽听身后有人在唤“顾小姐留步”。待她回身,却见一个内侍亟亟跑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你,你不是那个……那个……”少嬉指着那内侍支支吾吾半晌,“我想起来了,你不是太子殿下身边的李公公吗?怎么,你不会是想秋后算账吧!”

她警惕地退了退,当真是怕上午那事惹怒了太子殿下,这会儿莫不是真来寻晦气的吧!

李公公年纪已大,一路跑来累得气喘吁吁。他连连摆手,待得气顺了些,才将一直握在手中的纸条暗暗塞给了少嬉:“太子殿下给顾小姐的。”

“太子殿下?”

“老奴话已带到,这便要回去复命了。顾小姐慢走。”

“什么情况?”少嬉愣愣不知什么情况,上午还喊打喊杀的李公公,这会怎么就这么好说话了。

她捏着手中的纸条展开一看,紧蹙的眉头舒展开来,一整日的阴霾都顿扫而光。

阿绿不知上头写了什么,但见一直闷闷不乐的小姐竟然开心起来,困惑的挠挠头:“小姐怎么这么高兴?太子殿下究竟说了什么?”

“我就是高兴。”少嬉伸手勾住阿绿的脖颈,大步往着将军府去,“今个儿高兴,咱们好好逛逛再回去。”

“好呀!自从小姐卧病,奴婢也好久没有出来逛过了。”

“那趁此机会,咱们就好好逛个够。想吃什么尽管说,想玩什么也尽管说,姐有钱,姐请客!”

“谢谢小姐!”

第85章 无恙(一)

“我说,你看这玩意都看了有一个时辰了,究竟看够了没有?”

“你管我呢!”少嬉捏着一张薄薄的纸放在鼻尖嗅了嗅,喜笑盈腮。

郁苓儿款款走来,于她对面落座:“你当真觉得那人就是司命?”

“不然呢!”将手中纸笺展在桌面上,少嬉双手托腮,含笑盈盈,说,“我认识司命快一千年了,他的字迹我最是清楚不过。我敢断定,这确确定定就是司命的笔迹,绝不做假。”

“可是白天在宫里的时候,他为什么要装作不认识你呢?”郁苓儿沉声反驳。

“可能,可能是因为身边人太多了,不好相认吧。”少嬉喃喃,嘴上虽替“司命”辩解着,但未见得就对这番说辞深信不疑。

郁苓儿淡淡凝望她,难得没有继续泼冷水。

少嬉攒眉沉思。白天在宫里见到的“司命”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他们不过就是不小心在拐角处对撞了一下,竟虚弱得需要有人搀扶才能勉强站稳。原本她还认为这将军府家的小姐身子已经够虚了,却没想到,他的身子竟然已经孱弱至此。

那人的确与司命长得一模一样,只是这身子……少嬉垂眸望着桌面的信笺,一时又有些拿不定主意。

“瞧,这话连自己都说服不了。”

“可他如果不是司命,又为什么会让人送这个给我?还约我明日辰时在金川河相见。”少嬉弄不明白了。明明是一样的脸,一样的字迹,可偏偏又好像不太一样。

“对了,我说当初在万佛寺看那二殿下这么眼熟,原来他与司命竟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弟。难怪眉眼之间有些相似!”少嬉暗暗将两人的样貌相对比,倒真是有些相似之处。

司命龙章凤姿,芝兰玉树,即便是如今这般孱弱不堪,但也难掩周身风雅之气。寒顷虽然也生得一表人才,二人眉眼之处亦有六分相似,但到底不如司命一眼万年。一望,似月入深海,波澜不惊,却刻在了深处。

少嬉托腮傻笑,就连郁苓儿拿手在她眼前晃了晃亦未有所觉。只听得“嘭”一声,似有重物落地之声响起,少嬉兀然回神,险些从凳上跌坐下去。

她紧张地四下张望:“什么东西碎了?”

“喏!”郁苓儿纤纤玉指遥遥一指,正是长案上一方红丝砚移了位置。那处地方本不是十分显眼,只是今早少嬉被迫写了两篇小字,那红丝砚是她瞧着别扭,特意按着自己的想法挪动了位置,是以才敏锐地发现了细微之处。

少嬉不敢置信,揉了揉眼,确定那红丝砚已不在原来的位置上,仍旧是震惊无比:“怎么可能呢?你、你怎么会有法术的?”

“说来,这十方空间确有奇异之处。”郁苓儿攒眉凝思,“来这之后,你不但能够轻易触碰到我,我也渐渐发现,我残缺的一魄似有隐隐修复的迹象。更奇怪的是,我早在四万年前元神就已消散,虽靠着鲛珠勉强护着一缕残魄,但自保都是难事,更遑论还有术法……”

她轻轻捏了个兰花指,团团幽光隐隐绰绰缠绕在指尖。只见桌上那张信笺轻飘飘腾空而起,但未及半空却

倏然坠下,再试,已不动分毫。

少嬉也瞧得一筹莫展,但到底思考不是她的长项。想到明日就可以见到司命,似乎别的事情都变得不是那么重要了。

她起身,展颜道:“这个问题呢,就留给你自己慢慢的思考吧。我呢,就要早早的休息,明天好去见司命啊!”

“你当真要去见他?”

“为什么不?”少嬉不以为然,张开双臂,顺势躺倒在软榻上,“我来这里快一个月了,除了师傅,我每天都在想他。担心他是否安全,成为凡人了,失去术法了,每天能不能吃饱,能不能穿暖,会不会受人欺负……”

“你会不会想得太多了。”

少嬉莞尔:“就是想得太多了,所以上天应我所思,将司命还给我了。”

“可他现在不是司命,而是东离国的太子。”

“那又如何。管他呢,不论他现在是司命也好,是太子也罢,我不在乎,只要他还是我当初认识的那个人,我就心满意足了。”

郁苓儿哑然失语,眸中的光亮一寸寸暗下,两次张口,到底是未出一音。

少嬉望着头顶的帐幔一会儿,忽然撑着软榻坐起来,正色道:“不过,你魂魄在慢慢修复,这是好事一桩啊!是不是说明,你很快就能复生了?”

郁苓儿神色淡淡,并未显出多少欢喜之色。她动了动唇,轻声问了句:“少嬉,你知道神魔之间曾立过一个契约吗?”

少嬉想了想:“是四万年前那个约定?”

郁苓儿点点头。

“可是四万年马上就要到了呀。”少嬉忽然意识到什么,大惊失色,“难道,难道都四万年过去了,魔君还没有要放弃一统六界?”

“我不知道。但我所认识的子,他并不是一个肯轻易放弃的人。”郁苓儿神色淡淡,似已预料到契约将到那日后的血雨腥风。她纵使不想看到这样的情况发生,但更多的只是无奈。

况且以她如今的情况,如果子不放弃一统六界,她又能如何?难道,还要再一次死在他的面前以求换来六界短暂的安宁?

“那我们就不能再继续待在这儿了呀,四万年转瞬即到,如果魔君真的挑起干戈……师傅还没有回来,谁还能阻止得了。”少嬉坐立难安,她疾奔到郁苓儿身畔,握住她的手,“他已经是上神,如今又稳坐魔君之位,可谓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是啊,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郁苓儿喃喃,眸中光芒尽数褪去。她低眉垂眼,素手不经意间抚上小腹。

这个问题少嬉终是没有得到答案,因为后来无论她如何相问,郁苓儿都咬定不肯再多说一句。后来许是嫌她烦了,索性躺在榻上假寐。少嬉跟着躺在身边,未久,已沉沉睡去。

翌日,少嬉是被阿绿唤醒的,醒来时已过了卯时三刻。

想着与司命的约定,少嬉当下困倦一扫而空,赶紧起床梳洗。当她亟亟收拾妥当跑到府门前时,正遇上了准备外出的顾琛。

顾琛身穿甲胄,一柄宝剑斜挂腰间,待他一跃上马,扭头

就看见了亟亟跑来的少嬉:“这么着急,是要上哪去?”

“在家闷得太久了,我想出去散散心。”少嬉唯恐迟了,几乎是一路疾跑,早早地就将阿绿甩在了身后。却未想到,这个时辰顾琛竟还未出府。

“爹去西山大营看看。你带上阿绿,早去早回,不可贪玩惹事。”顾琛交代几句,听得顾管家催促时辰不早了,便不与少嬉闲聊,一扬马鞭,策马而去。

少嬉舒了口气,正要提起裙裾就跑,却被顾管家当先一步给拦下:“小姐这一大早的是急着往哪里去?”又回头望了望,“怎么不见阿绿?那丫头是不是又偷懒了?”

“不是,不是。”少嬉有些急了,“是我约了别人,眼看着就要迟到了。阿绿跑得太慢了,我就不等她了。”

“小姐可是约了李侍郎家的三小姐?”

侍郎家的三姑娘向来与“少嬉”交好,只是此少嬉非彼少嬉,哪里晓得那侍郎家的三姑娘究竟是何模样。

未免顾管家再多疑问,少嬉随口应了。趁他不备,提起裙裾就跑入了人群中,七拐八拐地就彻底消失在在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因是昨日特意研究了京都的地方志,少嬉虽未亲身去过金川河,但也大致能够晓得方向。只是这天子脚下比她想象之中尚要大得许多,光是繁华的街道便有三条,还有东市、西市更是比她去过的溪谷县还要大些。

原以为按着地方志的指引就能够顺利找到金川河,可进入东市起少嬉就已经迷了路。兜兜转转许久,又沿途问了不少行人,但仍在东市街头耽误了不少时辰。待走过许多冤枉路之后,总算是在巳时一刻时赶到了金川河。

金川河是护城河,绕城一圈,极大、极宽、极震憾。少嬉站在河边,举目四望。

头顶日头正烈,少嬉一路匆匆跑来,身上早已被汗浸湿,薄薄的衣衫紧贴着肌肤,浑身透着难受。

东离国早已不设男女大防,金川河边上三三两两或夫妻,或正浓情蜜意的男男女女并肩而行。少嬉目光远眺,河上小船寥寥,目光梭巡,却始终不见那人身影。

少嬉等得焦急,又恐是自己来得太晚,司命等不及已经回去了。正垂首丧气时,只听远远有人唤“顾小姐”。她抬头,目光梭巡四下,只见不远处一艘画舫正朝此处驶来,一人立于甲板之上,正遥遥冲她招手。

原来他还没走!

少嬉掩饰不住内心欢喜,也遥遥招手回应。画舫未近,她已忍不住跑到边上等候。

画舫驶来,那招手之人跳下甲板,躬身对着少嬉一揖,正是那日在清荷池对她扬言要作惩处的李公公:“顾小姐可算来了,主子已等候良久。”言罢,让开前路。

画舫之上另有两名侍女,一左一右扶着少嬉踏上画舫。少嬉欢欢喜喜入了舱房,环视一周,却并不见那人身影。当下面上喜色褪尽,回头攒眉凝着李公公。

后者知她意思,遂笑笑道:“顾小姐稍安勿躁,且小坐片刻。”说着对身边侍女低语两句,侍女得了吩咐,躬身退下。未久,画舫动了动,已悄然驶离岸边。

第86章 无恙(二)

河水波澜,船身跟着晃了晃,少嬉脚下踉跄,勉强扶着舱壁方能稳住身形。

她突然有些后悔自己贸然上了画舫,眼下想见的人不见踪影,偏偏还不知这画舫究竟要去往何处。莫不是,真叫郁苓儿说准了吧!

“离地方尚有一会儿,顾小姐不如先坐下歇歇脚,待到了,老奴唤您。”李公公一改昨日的剑拔弩张,笑得和蔼可亲,恭敬十足。

少嬉更觉无所适从,只道眼下是上了贼船了,一脸无可奈何,却别无他法,只能坐下等候。一路上,再不曾开口。

金川河风景向来不错,尤其遇上细雨绵绵之时,泛舟湖上,水汽氤氲,人如穿梭仙雾屏障之中,别有一番景象。今日虽遇不上这样的美景,但巴巴地等着,也总算是叫人难受。

不过好在,未过片刻,船已靠了岸。少嬉朝外张望,李公公已笑吟吟步来:“顾小姐,咱们到了。”

“到了?”少嬉迈出内舱,环视四周,果见画舫已靠了岸。只是,这画舫并未沿着金川河流去往对岸,而是划到河心这里,有一座水榭。

侍女引着少嬉上了水榭。立于其上,可纵观两岸景色一览无余,且此地优雅静谧,实在是绝佳之地。可转眼问题又来了,地方志上并未注明金川河上还有一座水榭啊。

她正兀自犯疑间,一名侍女上前引领:“殿下已恭候多时,顾小姐这边请。”

殿下?少嬉蓦然回神,当即将那些个疑问抛诸脑后,提起裙裾已不顾形象的登上石阶,快步入了水榭之中。

水榭四面纱幔放下,纱随风动,隐隐映出里头正襟危坐的身影来。内有琴声悠悠传出,少嬉忽然放慢了脚步,隔着一层朦胧纱幔望着那身影,一颗心如雷捣鼓,几乎要跳出嗓子眼来。

“既然来了,还站在那里做什么,还不进来!”

一如往昔般清朗的声音从里头传出,少嬉热泪眼眶,踟蹰着迈出步子,又犹豫着收回。

恰在此时,悠扬的琴声戛然而止。有侍女于四角将纱幔挂起,旋即退下。

水榭中的男子缓缓起身,绕过石桌踏步而来。他甫要开口,少嬉已扑进了他的怀中,双手环住劲腰,已抑制不住哭出声来:“我找了你好久,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你知道我在找你吗?你知道我有多担心你吗?你知道……”

“我知道,我都知道。”司命截住她的话,早在她扑进怀中的那一刻,他沉寂了许久的心仿若有了生机。伸手将她圈在怀中,抚不平心间泛起的阵阵涟漪,“我也在找你,我也在担心你。”

“那你为什么迟迟都没有出现?”少嬉自怀中抬起头,梨花带雨的模样甚是惹人怜。

司命温柔替她拭去脸上的泪痕,重重一叹:“说来话长……”音未落,已抑制不住地咳嗽起来。

少嬉忙止了哭声,满面担忧扶着他:“你怎么了?你的身体怎么这样虚弱?”

“顾小姐不必担心,都是旧疾了。”李公公闻声上前来,自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又倒出两粒褐色的小药丸来,就着温水让司命服下。

待药丸入腹,渐渐的,那咳嗽声也止了。只是方才咳得急了些,司命面上仍可见不寻常的两抹绯色。

李公公收好瓷瓶,告了退,与一众侍女退到水榭之外。

少嬉扶着他坐下:“怎

么做了凡人后,你的身体竟然这么虚弱?还有啊,这里……是你的过去是不是?”

司命倏然抬头看她,眸中疑惑一闪即过,转而是深深的打量。

少嬉抿了抿唇,在他身畔坐下:“我莫名其妙落入这个地方,可这东离国却是我不曾来过,也未曾经历,想来,这里应该是你的故乡吧。那么,你的前身,当真就是这东离国的太子殿下?”

其实答案已经很是明显。当初郁苓儿说过,十方空间是以人的往事作为媒介,在这里的所见所闻均是往昔曾经发生的事情。

她与司命一同掉入这个地方,既不是她的过去,便肯定是司命的了。原来,他的前身竟是如此尊贵。

“你知道的还挺多。”她的直言不讳却叫司命有一刹那的意外,但于她,他并无隐瞒,“是。不过以后,人前人后,你都不能再唤我‘司命’了。”

“我知道,该叫你‘太子殿下’。”

司命失笑,骨节分明的手指在她额头轻轻落下一记:“我本名无恙,确是东离国的太子。‘司命’……不过只是我位列仙班,成了二十四星宿之一的星官后,旁人方便所唤之名。”

“无恙,无恙……”少嬉喃喃,总觉得有些别扭,“可是以前怎么没有听你提起过生前的事情?”

司命垂首,眸中晦暗难明:“师傅渡我成仙,前尘往事早已烟消云散,连我自己都忘得一干二净。这次如果不是阴差阳错回到了这里,我险些忘了,自己生前还有这么一桩往事。”

“那你的身体怎么会这么虚弱?”少嬉打量他周身,细看之下,果真是比从前清瘦不少,脸色也不好了,犹见得是一副病恹恹的模样。

“母后早逝,守灵时淋了雨,病了好长一段时间。后来、后来……”思绪悠悠不知飘往何处,司命定定望着某处出神,眸中光芒一寸寸冷却,暗恨之意油然而生。

“后来怎么了?”

司命回神,摇了摇头:“后来伤了根本,就越来越不好了。咳,咳咳……”

见他身体实在虚弱,似也不太愿意提及往事,少嬉便知趣的不再多问。转而问上另外一个问题:“你和二殿下……是亲兄弟吗?”

司命未料她会问这样一个问题,一愣之下扑哧笑道:“你呀!”

他含笑揉了揉她发顶,徐徐道:“父皇膝下共有三子五女,寒顷是宁贵妃的儿子。三弟是纪美人的儿子,四岁那年死于天花。”

“那你呢?”少嬉睁着黑白分明的眸子望着他。

司命脸色转暗,默了默,才道:“我母亲……我母亲是已故的皇后,已经逝去整五年了。”而他,也病了五年之久。

“对、对不起啊!”

“没关系,我早就已经习惯了。”司命无所谓笑笑,望着她,“在将军府日子过得是不是特别恣意潇洒?顾将军对你很好吧!”

“是啊,托了这原身主人的福,我倒也享受了一次有父亲疼爱的日子。”少嬉洋洋一笑,“你知道吗,顾将军看起来严厉,又不苟一笑,但实际上人真的很好。他会像师傅一样担心我是否受伤,过得好与不好;也会像你一样,会买好吃的东西给我吃,买好玩的逗我开心。对了对了,还有那个……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少嬉说得正兴起,扭头就见司命目光炯炯的望着自己,一

时有些不太适应。

司命莞尔:“只是看着你过得开心,我也就放心了。”

“这段日子没有我的消息,你难道就不担心,没有派人去询问我的下落吗?”少嬉心里恍然觉得闷闷的。

“当然找过,只是最初并没有什么消息传来。”司命已有有疲倦,咳嗽了两声,脸色便又红了些许,“后来听说顾将军之女落入金川河的消息,我才想起来,顾将军的女儿,闺名似乎就唤作‘少嬉’。”

许是说得多了,司命止不住一阵猛咳。少嬉赶忙倒上一杯温水给他润喉,又替他顺背,咳嗽这才止了些。

候在水榭之外的李公公听闻太子咳嗽,正要急切上前,只见少嬉照顾得极是细心,这才又满意地收回了脚,继续候在原地。

温水入喉,司命适才觉得舒服了些,继而道:“那时遍寻你的消息不得,想着大小也是一个线索,便着人去打听。”

“那怎么这么久都不见你来找我?”

“傻瓜,这里可是人间。人间规矩甚多,你我更不是普通人,有着身份的束缚,一言一行哪里是这样简单的。”见少嬉一脸迷惑的望着自己,司命宠溺的笑笑,“不然你以为,昨天怎么会这么巧在清荷池见到我。”

“原来你是故意的!”少嬉欣喜万分,“本来我还不想去的,幸好去了,不然我怎么可能再见到你。”

“是啊,幸好你去了。”司命眸中泛起温柔,他伸手,修长的指尖挑起少嬉鬓边的一缕碎发拢到耳后。夏风习习,热风中夹杂着淡淡的荷香扑面而来。

少嬉含羞带怯垂下头,侧目瞧见桌上的七弦琴:“以前你弹琴就挺好听的,能不能再给我弹一次。”

“好。”

少嬉嫣然一笑,抱着七弦琴送到司命面前,看着他抚琴,便静静地坐在一旁,双手托腮,安静的听着。

司命擅长抚琴,这是少嬉几百年前就知道的事情,尤其一首《梨花白》甚得她心。

少嬉阖眼静听,只听这调子陌生,起初还以为是一段时日不见,连曲子都已经有些生疏了。可凝神听了一会,确是不曾听过,便睁眼问他:“这首曲子怎么以前没有听过,叫什么名字?”

“在东宫无事可做,随手弹的。”司命微微一笑,“没有名字,也不成调。”

“可是我觉得很好听啊!能不能教教我?”

“你要学吗?”见少嬉点头,司命忍不住打趣她,“可以前也不知道是谁,一弹琴写字就犯困。这里可是在湖上,如果你在这里睡着了,你说我是该把你一个人留在这,还是我留下来陪你?”

“敢抛下我试试看!”少嬉呲牙咧嘴,露出自己不算尖利的爪子做以威胁。

司命只笑笑,便起身让出位置于她。

少嬉坐在桌前,学着司命的模样将手搭在七弦琴上,指尖轻轻一挑,便即时发出一个单节的音来。

“我厉害吧!”少嬉笑嘻嘻回头,晶亮的眸子散着璀璨的光芒,俨然一副“求夸奖”的姿态。

司命不忍泼她冷水,含笑称是:“有我教你,你那么聪明,肯定很快就学会了。”

“那是。”这话少嬉很是受用,“不过,还是因为你教的好。”

司命伸手刮了刮她挺翘的鼻梁,俯下身,握着她的手一步一步的教授起来。

第87章 波谲云诡(一)

东离国的京都有三大不可错过之地:金川河上烟雨朦胧、望阳楼的十三盘、以及过年那夜的烟火。

今日与司命重逢,少嬉喜不自禁,弹完琴便嚷着要将金川河周边游遍。司命自然乐意奉陪,只是李公公担心他身体一时不肯松口,好说歹说许久才勉强点了头。

画舫是提前准备好的,司命只留了船夫掌舵,便与少嬉在内舱中就着彼此这一个月的事情讲述。当然,全程是少嬉滔滔不绝,而司命多是充当一个安静的听客。

“我有一个问题想要问你。”少嬉突然中止了话头,一脸认真的望着司命。

司命微笑,颔首道:“问吧。”

少嬉支吾许久,扯着腰间的丝绦断断续续的问:“我……我是想知道,在你的过往里,你的结局……是怎么样的?”

司命未曾想到她会问这样一个问题,怫然作色地垂下头,眸子一闪而过一丝冷厉。

少嬉从未见过他这种神色,一时心惊:“你怎么了?”

司命面色稍霁,摇了摇头,但兴致显然已经不如刚才高了:“时间太久,我都记不清了。”

“我是不是说错什么了?”少嬉恍然发现司命脸色不对,心头闷闷的,便也不再问了。

“没有。”司命微哂,“都一千多年了,还有什么事情是放不下的。”

少嬉猛然觉得司命有心事,但瞧眼下的气氛,确也不是适合深究的时候。她一扫阴云,又道:“你跟我说说你小时候的事情吧!我还从来没有见过你小时候的样子。做太子,是不是有很多人前呼后拥?”

其实什么“前呼后拥”不过只是外人看起来的风光,茶茶也是天界的公主,四海八荒的仙者见了均要客客气气的称呼一声“小殿下”,可那并不算什么。至少,茶茶就从未放在心上过。

或许因为从小生活在逍遥涧的缘故,或许师傅本来就是一个淡泊名利的人,或许……其实她更想问的,是司命从前过的到底是什么日子。但似乎,他并不怎么开心。

少嬉将问题埋在心里,面上仍旧一派天真烂漫。司命不疑有他,含笑揉了揉她的发顶,眸底一片柔色:“要不……你做太子妃,这样你也可以试试被人‘前呼后拥’的感觉。”

四目相对,少嬉定定望着他,忽然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司命也跟着笑了,泛舟湖上,水天一色,岁月静好!

夕阳西沉,天边最后一点余晖撒进湖面,再点点消失。

望阳楼十三盘最为有名,少嬉只在阿绿的口中听过,且听阿绿念叨了不止一次两次,心中早已向往已久。画舫提前靠了岸,少嬉嚷着要去望阳楼品尝十三盘,司命却显然提前一步洞悉,早早已让李公公去望阳楼定了天字一号房。

望阳楼是京中第一楼,名声鼎沸,冲着声名而来之人不计其数。但楼中的十三盘却每日只供应三桌,但慕名而来者却如恒河沙数,供不应求。

京中权贵者甚,望阳楼老板为不惹祸上身,在楼中定下一个规矩:价高者得!

今日,太子无恙掷千金拍得一桌十三盘,只为搏美人一笑。

回到将军府时,天已黑沉,司命将少嬉送到门口,与她话别:“赶紧进去吧,这么晚回来,顾将军可是会急得找人的。”

少嬉踏上台阶,转身嫣然一笑:“今天的十三盘可真好吃,下次我还能再去吗?”

司命哑

然失笑,点点头。

“可是,我听说挺贵的。”少嬉绞着指头,低头盯着脚上的绣花鞋看。

司命近前,因比站在石阶上的少嬉略矮了半个头,便故意弯着腰,仰头笑吟吟的望着她:“千金易得,美人嫣然一笑却是万金难求。”

司命面庞近在咫尺,呵气间鼻尖传来淡淡的龙涎香味。这话听来略有几分轻浮,少嬉却不知不觉红了脸,将头埋进颈窝。

夜里微风习习,仍带着白日里的些许燥热,那股热直烧得少嬉通体发烫,一路烧到了耳根。她跺跺脚,转身便跑进了府里,也不知是害羞还是别的。

司命直起身子,站在原地盯着她跑进府中的背影。只见少嬉待要合上府门时,却在夹缝中露出脑袋,冲他问:“我们什么时候还能再见?”

司命沉吟片刻:“等我安排好,会再来接你的。相信我,这一天不会太远。”

少嬉点点头,冲他挥了挥手后便要合上府门。

“少嬉。”司命唤住她。

“怎么了?”

“小心宁贵妃。”

少嬉睁着一双灵动的眸子透着困惑,但见司命噙笑望着自己,许多想要问出口的问题都转瞬消失在了腹内。她点点头,依依不舍的挥别后,合上了府门。

司命立在原地许久,直到那沉重的朱红色大门紧紧/合上,直到周遭都静谧无声,直到李公公步上前来,正要催促他启程回宫,他却率先转了身,轻道:“走吧。”

李公公颔首,跟在司命身后沿着青柳巷往孔雀大街走去。

方才送少嬉回来时,司命特意吩咐将马车停在青柳巷口。这会儿要回宫,自然也得走一段路程。

热风拂面,无端掀起一股燥热。

司命胸口沉闷,忍不住咳嗽出声。李公公担忧地望着他,照旧替他顺背,好让他舒服一些。司命摆摆手,猛地咳嗽了一阵,已轻松了不少。

李公公亦步亦趋地跟在身侧,踌躇了许久,终是耐不住心头疑惑,启口问:“殿下,请恕老奴多言,敢问殿下之前让老奴派人寻找名叫‘少嬉’的姑娘,可是顾小姐?”

昨日在清荷池他是初见少嬉,后来即便知晓那是顾将军的爱女也并没有过多想法,直到回到少阳宫,殿下竟然写了信笺让他赶在顾小姐离宫时亲手交与。那时候他便知晓,殿下日日所找,日日牵挂的那位姑娘,正是将军府家的小姐,顾少嬉。

单看今日,殿下为了出宫赴约做了如此多的事情,就连约好的辰时未到,殿下仍寸步未离,平白多等了一个多时辰,还有望阳楼的十三盘……种种迹象便已表明,殿下待这位顾小姐,可真真是非比寻常。

只是有一件事让他摸不着头脑。他本是先皇身边的近侍公公,先皇驾崩之后,他便去了少阳宫伺候太子殿下,前前后后算来已有十多年了,可谓是亲眼见着殿下长大的。

但奇怪的是,他伺候殿下多年,却并未见过殿下对哪位姑娘另眼相待过,尤其近几年来殿下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便更加不曾出现过这样的情况。殿下常居东宫,顾小姐又是闺中女儿,二人是如何相识?

看彼此相处,期间的熟稔与默契,若非是有着多年的相熟相知,实在难以有今日的基础。

这话司命不知听进去了多少,但眉眼噙笑,于平日的冷漠疏离徒添了几分柔色。

李公公生了双慧眼

,一眼瞧出了他的心思:“殿下早已过了弱冠之年,本早早就该定下太子妃,奈何……不过顾小姐身份尊贵,老奴瞧着也是灵动活泼得很,倒是与宫里头的女人不太一样。”

李公公继而笑笑,又道:“宫里实在乌烟瘴气,若有似阳光一般的姑娘入主少阳宫,想来也能为东宫添一份生机。”

司命一路噙笑,听着李公公一番话实在顺心得很,倒不太吝啬笑容了。

“你不是想知道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吗,我可以告诉你。”司命停下脚步,转身凝着李公公。

李公公跟着顿下步子,闻言作洗耳恭听状,难掩心头好奇。

司命狡黠一笑,凑近李公公:“上个月,我做梦梦到彩凤双飞,一仙女模样的姑娘乘彩凤飞来,绕我身边转了三转,对我说,她叫‘少嬉’,让我记得……娶她回家。”

李公公背脊一僵,抽搐着眼神向上瞟去,直撞进了司命含笑的眸子里。

“起驾回宫。”司命爽朗一笑,撩动下摆,抬步登上了马车。

李公公愣在原地许久,一时倒没能缓过神来,刚才殿下是在跟自己……开玩笑么!

***

少嬉重逢司命,今日又痛痛快快地在京都玩了一整天,心情甚好,蹦蹦跳跳,哼着小曲回了房间。

阿绿要进屋服侍她,少嬉却不想此时的好心情有旁人打搅,便直言拒绝,只让阿绿早些回去休息,明早再来伺候。

少嬉自来便是不拘泥小节的性情,阿绿也未曾多想,只当是她今日玩得开心了,也不作坚持。告了礼,便依言退下。

少嬉哼着小调,进屋后径直倒了杯水,眉眼皆可见喜色。

郁苓儿早已察觉她回府,只不知她为何会在府门前耽搁许久,眼下又见她眉飞色舞的模样,显见得是愿望成了真,期待并未落空。

“什么时候学会的调子,怎么从未听过?”她问。

一杯温水入喉,少嬉只觉满心欢喜,迈步走向美人榻,在郁苓儿身边大咧咧坐下:“我见着司命了。”

“我知道。”

“司命作的曲。他说是随手弹的,可我却觉得好听,别的没记住,倒记住了这几个调子。”少嬉双肘向后撑着身子,雪白的肌肤浮上几抹霞红,甚是娇俏。

郁苓儿别有深意的看她一眼,单手撑着小几:“今日宫里来人了,是宁贵妃送来的礼物,由之前来过的那个公公送来的,说是来瞧你的身子好了没。”

少嬉低低“唔”了声,再没有了下文。

郁苓儿侧头瞥了她一眼:“之后二殿下也来了,也带了礼物,也说是来看看你。”

“嗯哼!”

郁苓儿干脆正过身子:“他等了你一个上午,只可惜你不在,顾将军也不在,倒叫他平白扑了个空。”

“所以呢?”少嬉目不斜视,把玩着腰间的丝绦,俨然是浑不在意。

“他在正堂里枯枯的坐着,等了你许久也不见你回来。问顾管家,顾管家说你是会朋友去了,也不晓得什么时辰才会回来。我以为他定会等得不耐烦,然后拂袖离去,可倒不见得他有多少恼色。”郁苓儿双手环胸,“我瞧着,这人脾气倒是挺好的,日后你嫁过去,想来也不会受多少欺负。”

“是这样的。”少嬉随口应着,恍然明白了什么,一个激灵,震惊地盯着郁苓儿,“什么?嫁过去?”

第88章 波谲云诡(二)

“嗯哼!”郁苓儿也学着她的样子,双手托腮,好整以暇。

“别闹!”少嬉一改散漫,拉着郁苓儿的袖摆正色问,“到底怎么回事?我这才出去了一天,怎么就发生了我不知道的事情?”

郁苓儿笑意吟吟,澄澈的眸子尽显看戏的姿态。

少嬉央求未果,佯装生气般转过身去。

郁苓儿逗了她一会儿,见对方真有生气的迹象,便也适可而止:“今日来的人倒是没有说什么,只是那位公公言辞间并不掩藏宁贵妃对你的喜爱。你想想啊,你们一无亲二无故,她几次三番送贵重的礼物来,还打着探望的名头,究竟意欲何为啊?”

少嬉攒眉沉思,娇俏的脸蛋几乎皱成一团,最后还是不解:“她想干什么?”

“想让你做她的儿媳妇,想让你成为睿王妃呗!”郁苓儿不与她兜圈子,径直以告,“唔,换言说呢,这就跟你出自逍遥涧,你师傅是六界赫赫有名的非言上神并无二般区别。”

“你想想,那些个四海八荒的仙者,是不是多的是想要攀附非言,却求助无门?”

少嬉不假思索,连连点头。

“那是不是有很多人借着你的名号给逍遥涧送礼?”郁苓儿又问,“比如,借着你过生辰时送来各式各样珍贵的礼物,打着你生辰的幌子,实际却看的是非言亦或栖梧的面子。”

“好、好像是这样的。”少嬉支支吾吾的思量着,越想越觉得郁苓儿这话在理。

师傅和栖梧都是不喜阿谀奉承的主,最初时还有不少慕名而来的八荒仙者,但后来一连几次碰壁,来往之人倒是少了不少。只是每逢她生辰,前来送礼的倒是络绎不绝,乃至于九重天都是一次不落的送礼过来。

如此,那宁贵妃的意图,是不是也是与其他慕名而来的仙者一样?

少嬉想通了这层,倏然抬头望着郁苓儿:“难道就因为我是顾将军的女儿?”

郁苓儿颔首:“其实,凡人的这些把戏与魔界,乃至于九重天都是同出一辙。到底,只是为了权利罢了。”

“可她已经是贵妃了呀!”少嬉不解,“圣上没有册立皇后,宁贵妃就是后宫第一人,执掌凤印,位同副后。还有啊,宁贵妃的哥哥不是丞相吗,在朝中也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们到底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你说呢?”郁苓儿托腮,清明的眸子闪着晶晶点点,少嬉与之对视,只觉心头“咯噔”一下,下意识捂住了嘴。

“难道……”

郁苓儿了然于心,点点头,算是对她的猜想允以认可。

少嬉再也坐不住了,几乎弹跳而起:“可圣上已经立了太子,太子是司命啊!”

诚如郁苓儿所言,倘若宁贵妃真有不轨的心思,那是否是说,司命会有危险?

少嬉不敢想下去,忽然明白了临别时司命的那句嘱咐:提防宁贵妃。

郁苓儿似看穿了她的心思:“他是不是跟你说过什么?”

“他说,让我提防宁贵妃。”少嬉白着脸,一五一十的交代。

郁苓儿单手支颐,对此

人的心思倒是有些意料之外:“皇宫波谲云诡,皇室之间只怕更无亲情可言。以往是他自己的事情,如今,你可也就深陷其中,无法抽身事外了。”

“我只是担心司命。”少嬉喃喃,心头闷闷的并不好受,“现在没了上仙之躯,司命的身体真的很虚弱。今日他陪着我逛了一整日,虽然表现得与寻常无二,可我知道他在强忍。他的身体,真的是每况愈下。”

郁苓儿不言,静静听着她说。

“司命说,他的母后去世很多年了,他身体之所以会这么虚弱,也是因为当初替他母亲守灵时淋了雨,受寒后留下的病症。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宫中明明那么多医术高超的太医,却对司命的病束手无策。”少嬉说着说着不禁垂下了头去。

她是在乎司命的,尤其知道,在没有上仙之躯后,凡人的性命实在太过脆弱了。一场瘟疫几乎带走了全镇的百姓,一次重疾,是否也能轻易……

少嬉阖上眼眸,白日的欢欣在认识到司命的旧疾可能无法痊愈,甚至于他身边的阴谋陷害、举步维艰时,一切的美好顿时在这一刻化作泡影,消失无形。

“你想帮他?”郁苓儿挑了挑眉,道出少嬉的心思。

少嬉重重点头:“如果,如果将军府站在司命这一边,那他的处境是不是会好一些?”

宁贵妃向她表示喜欢,无非就是为了拉拢顾琛,为了替二殿下寒顷得到将军府的势力。因为当朝已经立了太子,而太子,并不是寒顷。

眼下后宫宁贵妃一人独占恩宠,圣上膝下又子嗣单薄。撇去早夭的三殿下,如今只剩了太子无恙,与二殿下寒顷。

在已立太子的情况下,寒顷若想要得到储位,无外乎就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让圣上主动改立太子;二是……逼宫篡位。

若是第一种,太子身体虽差,但到底是皇后所出,既是嫡子,也是长子,更是圣上钦立的太子。且无恙素有贤名在外,在无任何重大错处之下,轻易废除而改立他人,只怕会引起朝廷动荡,朝堂、民间颇多微词。圣上不是糊涂之人,自然不会铤而走险,做这等百害而无一利的事情。

倘若是第二种……宁丞相固有权势却无兵权,倘若想要逼宫篡位,只怕将落得个奸臣贼子的累世骂名。且无兵权在手,逼宫,亦无人可用。

少嬉素来单纯,又不喜动脑思考,但眼下危及司命,她细细思量之下,竟将这东离国的生存法则以及眼下的情况摸了个透彻。

她仔细思量了许久,若司命能够得到将军府的襄助,再加上坐镇东宫名正言顺,量宁贵妃再如何使计也不敢贸然下手。

郁苓儿沉默寡言,目光始终停留在少嬉的身上,澄澈的眸子闪过晦暗,不知在想着什么,许久都未出声。

直到听得耳畔重重一声叹息,郁苓儿才幽幽开了口:“对了,今日那二殿下走的时候说是明日再来府中看你。依我看,你就别出门了。”

“我不想看见他。”以前就不想,现在知道了他,甚至是他的母亲宁贵妃会对司命造成伤害,她就是想想都讨厌得紧。

“不想看见也要忍

着,你不想让你‘爹’在朝中树敌吧!”郁苓儿刻意强调那个称呼,“既然你已经知道了宁贵妃觊觎太子之位,也想到了她为何会对你另眼相看,便该知道眼下这个时候,不论是为了将军府还是司命,你都应该暂且与司命保持距离。”

少嬉张了张口欲辩,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郁苓儿脸色逐渐阴沉下来:“至少……不是这个时候。”

***

翌日清明,顾琛前脚去了西山大营,后脚寒顷便拎着礼物登门拜访。

彼时,少嬉仍在赖床。

二殿下登门造访,叫将军府上下始料未及。顾琛不在,少嬉尚未起床,顾管家也不好将人一直晾着,便嘱咐阿绿将少嬉唤醒。起码,得对付了正堂里的大佛才行。

阿绿匆匆跑到少嬉闺房,连连唤了数次,却只得到了一声浅浅的嘤咛。

昨夜少嬉睡得太晚,在榻上翻来覆去都睡不着,直到寅时过才迷迷糊糊地睡过去。眼下少嬉睡得正熟,雷打不动,阿绿直急得原地跺脚,不知如何是好。

郁苓儿早已醒来,此刻就侧身躺在少嬉身畔,单手支额。一会儿看看睡姿狂放的少嬉,一会儿看看急得跟个没头苍蝇似的阿绿。她突然狡黠一笑,抬起**,就着那横躺的姑娘猛地踢去一脚。

少嬉抱着被子骨碌碌下了床,登时疼得身子都快散了架,当时困倦散去,爬起来就要破口大骂。

阿绿不防,眼看着少嬉突然掉下了床,惊了一跳,赶忙过去搀着她查看情况。

郁苓儿仍旧闲闲地侧躺着,笑得一脸狡黠。见少嬉瞪着自己张口要骂,她却面不改色,懒懒抬手指了指旁边的位置。

少嬉瞥了一眼身畔的阿绿,一时委屈袭上心头,千万句咒骂都只得硬生生地吞进腹中。

“这么早叫我起来做什么?”少嬉捂住摔疼的屁股,边揉边踱向床榻。可看一眼内里的始作俑者,仍旧有些心有余悸,只委屈地挪着屁股坐到了边角上。

阿绿不知发生了何事,但这一问,便骤然想起了正堂里还有二殿下在等着,赶忙道:“是二殿下来了,此刻正在等着小姐。小姐还是快快梳洗,赶紧前去迎驾才是。”

“大早上的他怎么来了。”少嬉揉着腰肢,不经意间回头瞥了一眼果真是被这个乌鸦嘴给说中了。

“那就说我又出去了不就好了。”少嬉不以为然,拉过被子准备再睡一个回笼觉。

“不行啊小姐。”阿绿赶忙扯着被子,“二殿下已经知道小姐在家,并且还未起床。”

阿绿支支吾吾的,少嬉一看就知道定是这丫头说漏了嘴,忿忿瞪她一眼,不情不愿翻身下床:“行了行了,去打盆净水来,伺候我梳洗吧。”

阿绿本还以为要多费些功夫,没成想小姐今日竟如此好说话,当下欢欢喜喜领了命退出了房间。

她刚一走,少嬉顺手抄起绣枕就朝床榻里头丢过去。绣枕砸到壁上又弹回到榻上,却未曾伤到郁苓儿分毫,她摊手,笑得一脸得意。

少嬉气呼呼一屁股坐回到榻上,直气得抓耳挠腮,仰天咆哮。

第89章 破绽(一)

阿绿服侍少嬉梳妆完毕,待行至正堂时,寒顷已经等候多时。身边的茶水冷了又换,换了又冷,如此反复才翘首盼到佳人出现。

少嬉踱步入正堂,从善如流的见礼:“参见二殿下。”

“不、不必多礼。”寒顷放下茶杯迅速起身,伸手欲扶,却被少嬉轻松躲过。

少嬉也不扭捏,压着不耐,径直问他:“二殿下今日前来,可是有什么要事?”

“并无要事。只是前日乞巧宴上,母妃说你因身体不适先行回府,我只是担心,恐是因为上次落水留下的后遗症,所以特意来看看。”寒顷搔搔头,不知怎么,脸颊却红了大半。

阿绿在少嬉身后强忍笑意,被少嬉一瞪,当即收敛许多。

少嬉淡淡“哦”了一声,并未流露太多反应。

寒顷一时有些尴尬,便指着正堂中几个大小不一的锦盒岔开话题:“这次我带了一根长白山人参,你可以用它来补补身体。”

“可是,昨天你已经送过了。”少嬉微笑回应。

她昨晚睡不着,想起白日里宁贵妃和二殿下都曾先后送来慰问礼,十分无聊之下,便问阿绿要来了礼单,正巧里头就有一棵长白山人参。

“是、是吗?”

“是的殿下。”阿绿也从旁附和。

寒顷更觉无所适从。余光瞥到那堆礼物上,他疾步奔上前一番乱找,终于找到一个四四方方的盒子,打开一看,里头是一朵开得极好的雪莲。他献宝似的捧到少嬉面前:“那这个呢?你喜欢吗?”

少嬉深深吸了口气,继续微笑:“这个啊……可是上次贵妃娘娘差人来的时候,就送的有一朵雪莲,还说是什么进贡的。我想,我应该也不需要了。”

“这样啊。”寒顷落寞的垂下头,尽显颓丧。

“二殿下,我已经没事了,谢谢你的关心。眼下父亲不在,我恐招待不周。”少嬉睁着清澈的眸子望着寒顷,一字一字道,“另……二殿下数次登门,即便你我都知道并无什么,但落在外人眼中,恐会传出另外一番不好的言词。”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我不知道。”寒顷张口要解释,却未曾想过这一层,只想着要如何向她示好,却忘记人言可畏。

寒顷愣愣放下手中的雪莲,脸色一会红一会白,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少嬉虽然不喜欢他,但也无意为难他,何况看着那张与司命有几分相似的容貌,到底是说不出太难听的话来。

清了清嗓子,少嬉稍稍温和了语气:“二殿下,我说话不太中听,但也是事实啊。小女子不太懂规矩,但也知晓名声重于天。不如,待哪日家父休沐在家时,届时定请二殿下过府做客,以示感激。到时候,还请二殿下不要嫌弃才是。”

“不会不会,怎么会嫌弃,我高兴都还来不及。”寒顷顿扫阴霾,脸红了一阵又一阵。

阿绿从过见过这样的二殿下,端看殿下对自家小姐的态度便已经说明了一切。正待她欲说些什么准备撮合时,刚张了口,少嬉已瞪了她一眼,遂只好低着头不敢言语。

少嬉话里的逐客之意太过明显,且这话说的太过滴水不漏令人找不出破绽,寒顷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唯恐如此耗下去招人讨厌,只留下礼物,便匆匆告辞了。

顾管家亲自送着寒顷出府,临出正堂前与少嬉互换

眼神,彼此心照不宣。

少嬉顿时松了口气,就着身后的椅子大咧咧坐下。顺手抄起桌面的一杯茶盏,正要送入口中,忽地想起来正堂里并无准备茶水,这杯乃是寒顷的。于是嫌弃地放下,再嫌弃地擦了擦手。

阿绿从方才进门就见小姐拒人于千里之外,心中已经慌乱不已,奈何小姐根本不给自己开口的机会。眼下顾管家去送二殿下出府,左右四下无人,她这才忍不住将心里话说出来:“小姐何故给二殿下脸色瞧!”

“我什么时候给他脸色看了。”少嬉睁着一双无辜杏眼,眼波澄澈,一派天真。

“可是明眼人都瞧得出,二殿下数次登门,每次都备了丰厚的礼来。还有贵妃娘娘都鲜见待人如小姐这般仔细用心,摆明了是看中小姐,想要撮合小姐与二殿下啊!”

阿绿心直口快,自以为撮合小姐与二殿下是为小姐好。况且睿王妃的身份何其尊贵,背后自有宁贵妃与宁丞相做靠山,这是多少京中贵女梦寐以求想要得到的姻缘。

二殿下摆明了是对小姐深有好感,宁贵妃也乐见其成,否则也不会几次三番打着慰问的名头送礼进府,还有宁丞相,上次可是亲自来将军府为二殿下保媒的。如此说来,只要小姐点头,这桩婚事就是板上钉钉的,小姐八成也就是日后的睿王妃了。

阿绿自以为这是件极其妥帖的婚事,可落在少嬉的耳里却是极其的刺耳。她并不是一个常发脾气之人,可听完阿绿的话,也是蹙了眉头,脸色瞬间变得阴沉。

少嬉好心情瞬间淫灭,正待发作,忽听外头传来一声叱喝:“阿绿!”

阿绿身子一抖,颤巍巍回头,正见满面怒气的顾管家去而复返,此刻正冷着脸站在正堂外。刚才那话也不知他听进去了多少,看着阿绿的眼神几乎能结出冰来。

少嬉显然也是见到了顾管家才没有再开口,只是脸色不好,一直冷着不肯说话。

阿绿早已吓得抖如筛糠。要知道,顾管家掌着府里的中馈以及大小事务,早年又是跟着顾琛在军中,习得都是军中将士的严厉与果断,对府中下人亦是如此。

顾管家行事向来都是照着一个规矩,自来都是有赏必赏,该罚也绝不会手下留情。阿绿是少嬉的贴身丫头,自来都比旁人多了几分宽容,但这话总归是僭越,又是谈及皇亲,顾管家这才恼了。

他迈着步子走进正堂,先是对着少嬉言明送走二殿下的情况,见少嬉不甚在意,这才将矛头对准了阿绿:“平日里是不是我对你们太宽容了,竟然如此目无尊卑,小姐的亲事竟也敢妄言!”

阿绿一惊,当即吓得跪下,眸中闪烁泪光,连连哀求:“顾管家我再也不敢了,我再也不敢妄议主子了,您就饶过我这一次吧。”

顾管家压根不允理会:“照府中规矩,不敬主子,乱嚼舌根,就该杖责二十再发卖出去,永不再用。”

阿绿脸色一白,仿若被抽走了全身力气瘫坐在地,只顾簌簌落泪。

少嬉虽然生气,但也没曾想会闹到这个地步,看着瘫坐在地的阿绿一时也有些心软。正待顾管家要扬声吩咐下人将阿绿拖出去,忙开口打断:“等等。”

顾管家转过身,面上的冷冽稍褪去了几分:“阿绿不守规矩,竟敢当着主子的面多舌,尚不知背地里又是何等的胆大妄为。何况妄议皇室可是重罪,此话一旦传

出去,再被有心人添油加醋大肆宣扬,保不准咱们将军府也会牵累。小姐你可不能心软。”

阿绿已哭得是梨花带雨,唯有带着哀求的目光望着少嬉,只盼小姐能替自己说说好话。这要是被发卖出去,寻到个良家尚好,若是……阿绿已不敢再想下去,只能默默垂泪。

少嬉到底是不忍心,低低扯了扯顾管家的袖口:“顾叔,阿绿其实也没有什么坏心思,也就是跟我想的不是一样的罢了。”

“可是小姐……”

“我向你保证,刚才那些话只有我们三个人听到,绝对不会传出去的。”少嬉瞧一眼地上的阿绿,态度又柔和几分,“你看阿绿她已经知错了,你就大人大量原谅她这一次吧。这要是发卖出去,要是遇上不好的人,那可怎么是好,你说对吧!”

“小姐就是心善。”顾管家固然生阿绿的气,但对少嬉还是极好的,见她开口替阿绿说情,叹了口气,只好作罢,“行,既然小姐都不与这丫头计较了,那这次我就当算了。”又对阿绿沉声道,“记着,日后若再让我听见你胆敢妄议主子,定不轻饶。”

阿绿抬起头,眸中顿现光彩,当即连连称是,又谢过少嬉,这才退了出去。

“顾叔真好!”少嬉孩子气地抱着顾管家的手臂,撒娇般地靠在他肩头,“对了顾叔,我想跟你打听一个人。”

“谁啊?”

“太子殿下。”

顾管家身形一滞,目带打量的凝着少嬉。少嬉被他瞧得后背起了一层冷汗,渐渐松了手:“怎、怎么了?”

顾管家望着少嬉,眼瞧着正堂无人,才拉着她语重心长的问:“小姐怎么突然问起太子殿下了?”

“我……”少嬉张了张口,自然不会将太子无恙实际就是司命,而她也不是真正的将军之女得事情说出来。再说了,这话即便说了,顾管家也多半是将她当成了胡言乱语,无论都是不会信的。

少嬉支吾了一会儿,顾管家敏锐地察觉到此事内有乾坤,但见小姐似有难言,便更加确定小姐与太子殿下或有关系。

“小姐,别怪顾叔多嘴。皇室关系错综复杂,宫里更加是波谲云诡,处处暗藏危机,你实在不该与皇室中人扯上任何关系。”顾管家苦口婆心的劝说,“小姐单纯善良,心无城府,但宫里就是个吃人的地方,实在不合适小姐。况且,将军也不是特别愿意小姐与宫里人扯上关系。”

“顾叔,你真的想多了。”少嬉有口难言,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件事情。

原本与司命重逢是件开心事,她也只是想多知道有关司命的事情而已,却不想,她只提了一句,却听到了这一大通复杂的说词。

但显然她这话顾管家是不信的:“小姐,这事你须得听顾叔的。还有那位二殿下,殿下虽然身份贵重,但宁贵妃可不是好相处的……”

“行了行了顾叔,我就是好奇顺口问一句而已,你瞧瞧都你都说了多少。”少嬉状似不经意的笑笑,未免再听顾管家嗦,赶忙岔开了话题,“那个我想起来了,昨个儿爹让我写字来着,我还没写呢!我现在就去写,现在就去写。”说完,已逃也似的奔出了大堂。

顾管家尚未来得及应上一句,定睛再看时,哪里还有小姐的身影?

不过,小姐昨晚回来时将军已经歇下,所以是什么时候说过这句话的?

第90章 破绽(二)

“刚才顾叔的话你也不要太放在心上,至于二殿下……这样的事情以后你就别再说了。”出了正堂,少嬉沿着回廊往后园走,一路不免叮嘱阿绿几句。

方才险些被发卖,阿绿至今都有些心有余悸,当下哪里还敢多置喙什么。听少嬉这样交代,只默默跟在后头,连连称是。

“对了,你知道太子殿下吗?”从顾叔那里得不到消息,少嬉索性从阿绿入手,反正这丫头平日里也惯爱与人闲谈的,说不定还能知道些什么。

“知道……不、不知道。”阿绿正要打开话匣子,蓦然想起顾管家的警告,立马紧紧闭上嘴,再不敢妄言。

少嬉等了一会也没听见一声回应,住步回头,只见小丫头亦步亦趋地跟在自己身后两步远。见她停下步子,也跟着停下,却十分惶恐地垂下头去,与平日里那个活泼的阿绿简直是判若两人。

“你怎么了?”少嬉恍然意识到,莫不真是顾叔给这丫头吓坏了!

阿绿绞着手指始终低低垂头,看样子,顾叔那句发卖的话果真是将她吓得不轻。

少嬉叹了口气,上前安抚般拍了拍她的肩:“顾叔一时气话而已,这不也没将你发卖吗!”

阿绿张了张口,到底是心有余悸,微微颤抖着身子,却始终牢记不敢妄言。

“好了,以后你别再替二殿下说话了,此事就算翻过篇,不然我也要生气了。”

“是。”阿绿小声嘤咛。

“我刚问你的事情,你还没有回答我呢。”

“小姐是问有关太子殿下的事吗?”阿绿抬起头,试探性的开口。

少嬉忙不迭点头:“你知道多少?”

“太子殿下是先皇后所出,是圣上膝下的二子之一,在朝中颇有贤名……”

“等等,等等。”少嬉打断她,“这些三岁小孩都知道的事情,你就不必再告诉我了。我想知道的是,太子殿下在宫里是什么样的一个情况?与二殿下的关系如何?宁贵妃可曾与他为难?”

“小姐为何突然如此关心太子殿下?”阿绿睁着黑白分明的眸子,尽是疑惑。

少嬉支吾不知该从何解释,骤然想起方才在正堂里发生的事情,也学着顾叔的口气端起架子来:“顾叔刚才给你的警告你这就忘了?不该问的别问。”

阿绿怯生生垂下头,少嬉也不忍为难她,方才缓和了语气:“你只要暗暗替我打听太子殿下的事情就是了,别的不许多问。还有,这事不能让我爹和顾叔知道,明白吗?”少嬉再三叮嘱。

阿绿只能应下,见少嬉没有别的吩咐,这便办事去了。

少嬉舒了口气,举步沿着连廊走到水榭中。清风拂面,总算吹散了些许烦躁。

“这么做,不会太冒险了吗?”郁苓儿不知何时现身至身旁,方才与阿绿的对话也不知是听进去了多少。

“你会不会太小心翼翼了?”少嬉张开双臂,阖眼深深吸了口清风,有些不以为然。

郁苓儿翩翩坐于水榭下,面上浮现淡淡忧愁:“我总是觉得哪里奇怪的很。”

“哪里奇怪?”少嬉跟个好奇宝宝似的缠上去。

郁苓儿摇摇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少嬉觉得没趣,也就懒得追问下去。她恍然想起一事:“溪谷县的事情刚有了眉目,昨日见到司命时太过兴奋了,以至于我都忘记告诉他那件事了。”

“那你准备怎么告诉他?”郁苓儿问她。

“实话实说呗。”

郁苓儿“唔”了一声,点点头,不置可否。

“其实,我、我想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他。”少嬉垂着头,似有犹豫不定,“毕竟,毕竟司命待我很好,对我从来也没有隐瞒。”

郁苓儿挑了挑眉:“你是指……我的事吗?”

少嬉抬头望她,似在打量郁苓儿神色,但对方不怒不喜,一时倒叫她不知如何是好。

时间寸寸流逝,半晌只听郁苓儿浅叹一声:“眼下我们困在此处也不知何时才能出去,溪谷县的事情即便有了蛛丝马迹也是鞭长莫及。至于我,”郁苓儿寞寞低下头,“在这里,我于所有人都是不存在的,说与不说,又有何分别。若有一日能回去,你不必说,也自有人能够发觉。”

“你是说魔君吗?”在六界,大概唯一盼望着郁苓儿醒来的人,便就只有魔君了吧。

原本少嬉以为,被自己喜欢的人惦念应该是件开心的事,可每每提到魔君,郁苓儿脸上却从来只见忧愁与伤心。若非她亲口承认是喜欢魔君的,否则,少嬉都该要以为,当初震惊六界的魔君大喜,恐怕就是逼迫所致了。

“你真的喜欢魔君吗?”默了片刻,少嬉始终忍不住想要问出这个问题。

郁苓儿微怔,少顷已回过神来。必是她对子的态度太过疏离,以致叫少嬉觉得她并非是真的喜欢子了。倘若是不爱,四万年前她也就不会落得个神形俱灭的下场。

“如果我不是承至娲皇,我或许还能安安心心的做个魔后。可是我不能,少嬉我不能。”郁苓儿激动之下握住少嬉的手,眸中已有晶莹。

“娲皇福泽天下,以天下苍生为己任,即便神形俱消那一刻,也仍旧想的是惠泽大地。子投入魔界已是背叛,我非但没有及时劝说回头,甚至助纣为虐,眼睁睁看着他犯下那样的大错。若是娲皇有灵,必不会原谅我。”

泪珠顺着白净的面庞滑落。昔日娲皇的谆谆教导一如在耳,子的嗜杀残忍也如昨日般历历在目。郁苓儿心如刀绞,只恨自己不能果断,所爱非人。

“苓儿姐姐……”

郁苓儿抬手拭泪:“娲皇在时曾说过蛇类阴冷,其心必邪,子又是那样争强好胜的性子,终有一日会成大患。从前不信,如今,可都应验了呀。而我也遭了天谴,不但神形俱消,千万年的道行付之一炬,就连……就连我唯一的孩子,也没能保住。”

“孩子?”少嬉惊愕失色,“你……有过孩子?”

郁苓儿含泪点头:“当年,子诛杀了魔君,成为了新一任魔君并掌管了整个妖、魔两界。许是出任君位太过得意,竟有底下小妖为非作歹,食人害命,

子未曾理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后来九重天知道了此事,那时天帝刚刚即位,正是树立威严之时,便抓了害人的小妖杀之,以儆效尤。”

“后来呢?”少嬉听得认真,忍不住追问。

“后来此举惹恼了子,子非但不管束底下,反倒任由他们变本加厉,弄得人间生灵涂炭。”说到此处,郁苓儿嗤笑一声,无不带着讽刺,“他似乎自己都忘了原本的身份,忘记自己还是娲皇的徒弟。”

“不知天帝从何处得知我与子的真实身份,又恐是借题发挥,竟派遣天兵对我们下令诛杀。区区天兵根本不足为虑,只是那时我怀有身孕。你或许不知,女娲后人一旦孕有身孕便会显出真身,灵力大衰。那时候我正与子因小妖残害生灵一事闹了矛盾,怒极之下离开了十阴山,却不想遭了天兵的埋伏,险些丧命。后来我九死一生逃到南海,被鲛儿所救。”

“这事我好像听说过。”这话牵起了少嬉的回忆,于是续说道,“鲛儿就是南海鲛人族的公主,是她救了你。可是为何她明明救了你,却遭到了魔君的屠戮,被灭了全族?”

郁苓儿微微摇头:“不是这样的,子再弑杀,也不会无缘无故的屠戮鲛人一族。”

“那是怎么回事?”少嬉不解。

“当初我被天兵追杀受了重伤,鲛儿将我带回南海养伤,对我也还不错。后来子不知从何处得知我的消息竟追来了南海,鲛儿一见子……便对他动了心。我因与子置气不肯回去,子也不强迫,便日日待在南海,直至我回去的那天。”

“有一次我见到鲛儿对子表露心意却被拒绝,子又说了那些难听的话……或许是因为嫉恨或是报复,鲛儿趁子回十阴山的时候,竟派人将我绑了捆到九重天。天帝命人将我押至诛仙台,后来是你师傅及时赶到救下了我,但那时我已性命垂危,腹中的孩子也没了。”

郁苓儿讲述往事无异于自揭伤疤,眼泪不停地簌簌而落:“我被你师傅带回逍遥涧后便一直在那养伤,后来才知晓,我前脚被捆了押至诛仙台,后脚子就带人屠戮了南海,灭了鲛人一族。天魔大战,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拉开了序幕。”

四万年前的陈年往事早已无多少人记得,少嬉并未从师傅亦或栖梧的口中得知有关此事的只言片语,还只当是魔君嗜杀成性,却不曾想,这里头竟然还有这样一桩往事。

她想,若换成了是任何人在得知妻子生死一线,腹中孩子尚未出世便胎死腹中的消息也不会变得理智。魔君是嗜杀成性,但又何尝不是情之所至,情有可原。

少嬉一时心情低落谷底,难怪当时问起师傅这段往事,她在一旁义正言辞的指责魔君弑杀,师傅却往往只是一笑置之,从不辩驳。

或许,根本不用辩驳。

少嬉恍觉手背覆上一层温度,她下意识抬头,却撞进了郁苓儿深邃的眸中。那日,郁苓儿说了一句让她一直铭记很长时间的话。

她说:“少嬉,若那日诛仙台下的是你,或许你的师傅会比子更加疯狂。”

第91章 谣言四起(一)

当日的事情少嬉并未作多想。诚如郁苓儿所说,她们如今被困在十方空间里,所经历的事情都是司命生前的过往,结局如何除了司命无人可知,什么时候能够离开回到现实中去,也无从知晓。

少嬉素来睡得沉,即便夜里打雷闪电也丝毫不会惊醒。翌日清晨,一大早阿绿就亟亟奔到闺房将少嬉唤醒,原来,昨夜宫里出了事。

太子的身体近年来每况愈下,宫中太医都断定活不过而立之年。眼看近一月来似有好转的迹象,但不知为何,昨个儿后半夜里突然就起了高烧。最初昏迷不醒,后来便开始说起了胡话,就连已歇在乾安殿的圣上都惊动了,当即召了太医院所有太医入东宫为太子诊治。

太子情况反反复复,口中一直胡乱念叨也不知说些什么,东宫上下人人惶恐不安,唯恐太子殿下有任何差池。因为圣上曾经说过,若照看不好太子,东宫上下全部陪葬。

太医院诊治了半宿也毫无进展,圣上便一直守在东宫焦心如焚的等着消息。宁贵妃也随着一起来的东宫,寸步未离。

因二殿下寒顷早已辟府别住,但眼下观太子的情况似乎并不乐观,未免引起旁的闲话,在得知消息之时,宁贵妃已派人出宫前去睿王府通知寒顷。不出半个时辰,寒顷也快马加鞭赶到了宫中,一路直往东宫而去。

如此反复直到凌晨,太子的烧才算是退了些。人虽未醒,但太医说已经没有了性命危险,只需好好静养,暂时无碍。

言下之意,太子的病情已经是回天乏术,太医院更是束手无策,眼下只是能拖一天,是一天。

众人在东宫一直陪伴到太子脱离了危险,圣上也推迟了上朝的时辰,离开了东宫便直往前朝去了。临行前特意交代了宁贵妃要细心照顾,万不可再出差错。宁贵妃再三确保,又从自己宫里调来宫人服侍,这才作罢。

少嬉听说司命出事,急得就要穿衣出门,还是郁苓儿理智地拦下了她:“皇宫岂是你能随意进去的地方。”

少嬉穿鞋的动作一顿,张了张口就要反驳,乍一看到郁苓儿投来的眼色,这才注意到阿绿还在身旁。于是屏退了阿绿,却早已按耐不住性子:“可是你没听阿绿说吗,司命病得很严重,就连太医们都束手无策。”

“是啊,太医都束手无策,你去了又有何用?”郁苓儿冷静辩驳,按着她的肩膀让她坐下 ,“你有没有想过,十方空间为何会以司命的往事作为媒介,他若早早的死了,我们又如何安处?他又会去哪儿?”

这个问题少嬉未曾想过,但此刻听来,竟也有所犹豫。她侧头望着郁苓儿,有些不太确定:“你的意思是,司命这次不会有事吗?”

“说不好。”郁苓儿面色凝重,“我只是觉得有些奇怪罢了。”

“哪里奇怪?”

十方空间的事情她只在娲皇的口中听到过只言片语,也并未在任何记载中瞧见,所以一时也不能准确的回答少嬉这个问题。只是她们既然进入的是司命的过

往,那必然司命在其中的位置才是至关重要的。

况且,除了司命谁也不知道所有人的结局,既然是幻境,说不定结局亦可更改。

“我记得那天他送你回来的时候身体可没那么差啊,没道理才回宫了两日就突然这么严重了。”郁苓儿恍然忆起一事,“当时他临走时,有没有跟你说过,你们什么时候会再见?”

少嬉闻言凝神细想,记忆中似乎隐隐是记得司命曾经说过这样一句话。那时他说“这一天不会太久”,难道……

少嬉倏然抬头:“司命他……”

这话刚开了头就被郁苓儿捂住了嘴:“当心隔墙有耳!以后在这里不许再提司命了,你也不想跟你爹解释‘司命’是谁吧。”

少嬉撇了撇嘴,悻悻不再开口,但想了想仍是不太放心。她甫要开口,郁苓儿已抢先道:“我向你保证,他绝对不会有事的。”

“你拿什么保证?”少嬉睁着杏眼,俨然是不太信的。

郁苓儿哑然,支吾半晌,才作随意道:“大不了,死了就等他重生好了。反正这里也只是他的回忆,既然知道了他的身份,下次要找他不是很容易么!”

少嬉愣了愣,忽地“哇”一声大哭起来。郁苓儿手足无措,只能状似安慰般地拍拍她的肩膀,并让她靠着自己,或许能哭得舒服些。

顾琛下朝回来,正赶上了府里用午膳,在用膳时果然说起了昨晚宫里发生的事情。太子殿下夜里起了高热,现在虽然暂时控制住了病情并无性命之忧,但身体底子已经垮了,也不晓得还能撑到几时。

说起这事时,顾琛总是叹气连连。

太子殿下在朝中不但有贤名,更有治世之才,为人更是风光霁月,处处皆以天下苍生为己任,实在是难得的储君之选。只是这素来多病,若其病症不能根治,恐储位难以久留,迟早易主。

少嬉却并不担心什么国家大事,只是如今太子无恙就是司命,眼下他情况不明,她实在焦心如焚。原本想要问问顾琛的,可又担心被追问,届时更是不好说清了。

满盘珍馐少嬉亦觉索然无味,咬着银箸半晌都没有吃一口。顾琛将目光投来,目露关切:“怎么不吃饭?是今天做的不合你胃口吗?老顾……”

“没有。”正待顾琛要唤人来将膳食撤下,少嬉忙阻止他,“不是的爹,没有不合胃口,只是不饿,不太想吃罢了。”

“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我见你一整日好像都闷闷不乐的,要不要找个大夫来给你瞧瞧?”顾琛放下银箸,一脸关怀。

少嬉摇摇头,神色恹恹:“爹,我真的没事。”

“真的没事吗?”顾琛显然不信,伸手就去探少嬉的额头,触之只是一片冰凉,“没发烧啊!”

“可能是因为天气太热了,所以总觉得没有什么胃口。”少嬉咬着银著,朝着顾琛露出一笑,“放心吧爹,我真的没事。您赶紧吃菜吧,要不都不好吃了。”说着,便盛了一碗汤递到顾琛面前。

“女儿真好,还知道给爹盛汤了。爹一定喝完。”顾琛笑吟吟接了,当即端起汤碗啜了一口,却被烫得险些一口喷出来。

少嬉忙递过帕子。顾琛擦了擦嘴角,俩父女相视一笑,饭桌上总算是出现了一丝欢声笑语。

用过午膳,顾琛便直接去了西山大营,临走前特意交代顾管家要看好少嬉。尤其这个节骨眼眼上,太子殿下恐是命不久矣,面对机关算尽的宁贵妃,以及野心勃勃的宁丞相,只怕少嬉会成为他们的下一个目标。

午膳后,少嬉在水榭中发呆。不久前,她已经又遣阿绿前去东华门打听消息,希望能够探听到太子无恙的最新病情。

郁苓儿陪着她在水榭,见她整日惆怅,原本的情绪也不由得跟着低落几分。夏日清风也燥热,风吹过湖面泛起点点涟漪,荷花随风摇曳,抖落花瓣上的颗颗晶莹水珠,“咚”一声钻入水里,与湖水浑然成了一体。

日暮时分,阿绿带来了东宫的最新消息。

太子无恙确实已经没有了性命之忧,但至今未曾苏醒。东宫上下人人均是提心办事,太医院的众太医更是未曾离开东宫半步,唯恐出现任何差池。

论这些消息还是阿绿守在东华门,对着出宫采办的小黄门软磨硬泡许久,并且花了五十两银子套回来的。但是别的,便一概不知了。

少嬉听完只是担忧更甚。屏退了阿绿,眸中已经盈盈蓄泪。

郁苓儿无奈摇头,看来是昨日的情景又将重现。只是这次她并没有过多劝慰,一来眼下事情到了这步境地,在没有亲眼看见司命的情况之下,谁也不能往下定论。再来,她并不觉得司命会轻易死去。

往后的几天里,京中对太子重病的事情传得沸沸扬扬,更有甚者,竟说出太子之位即将易主的话来。

而这唯一的储位之选,只能是二殿下寒顷。

这话传到圣上耳朵里,圣上在朝堂上龙颜大怒,斥责了好些个趁机会提出改立太子的大臣。为了杜绝流言扩散,更为了堵住悠悠众口,圣上一连贬谪了数个大臣,易储的流言才终算是平息了些。

太子无恙在东宫昏迷了两天后终于醒来。宁贵妃第一时间禀报了圣上,圣上大喜,大赏了太医院众太医,以及东宫服侍的所有宫人。这更叫众人认定,只要太子挺过这一关,必定是未来的储君无疑。

一时之间,二殿下寒顷的存在便变得微妙了许多。

三日后,圣上命五百御林军护送太子出宫去往行宫将养,李公公随行。其后更添了一百宫人以及六百神策军,前者是为服侍,后者是为保护。

少嬉听说消息后几次想要溜出府去行宫看望,但是均被顾琛以外头情况混乱为由禁足在了府里,连带着阿绿也被禁了足,再不能随意出府探听消息。

郁苓儿倒是乐见其成,只是免不了耳朵总是听得一些念叨。吵是吵了些,但总好过去外头惹了麻烦回来,牵累了将军府不说,打破了眼下的平静生活才是最麻烦的。

第92章 谣言四起(二)

太子出宫往行宫养病转眼已经过了五日,这五日中再无任何消息传出。

自从上次朝堂之上圣上贬谪了数位上书另立太子的大臣后,京中的流言倒是少了不少。而这个节骨眼儿上,为了避开锋芒,二殿下寒顷再没有什么出格的举动,连带着走动将军府的次数也少了,少嬉却是清静了不少。

被禁足在府中许久,顾琛见少嬉过于懒散,便特意请来一位姑姑教授少嬉女红。据说这位姑姑还是从司制司出来的女官,因为两年前圣上大赦天下,名单之中,便有这位女官。

女官已经年过四旬,但因保养得宜,看起来不过三十上下。但于教授一事上十分严苛,见少嬉学习懒散,不肯用心,便留下一块手帕以绣鸳鸯戏水作为课业,并嘱两日后检查。

少嬉在绣楼已经枯坐了一上午,手里高高举着那块干干净净的绣帕,仰头出神。甚至不时叹息上一声,以招示自己的无奈加可怜。

郁苓儿近日的术法已有增近,她控制着毫笔绘画,虽不能完成全部,但已成了大半,隐约可见是个身着红衣的女子。因未完成,并不能辩解容貌。

正当郁苓儿提笔欲下,笔尖在距离纸张不过半寸时生生顿住。她攒眉深思,却始终不能忆起画中女子容貌。

“少嬉,你还能记得那女鬼的容貌吗?”毫笔被术法定格在半空,郁苓儿摸摸鼻尖。她今日所绘正是当初在溪谷县袭击少嬉的女鬼。

当初少嬉被困在十阴山时曾经绘制过一幅,但没成想,这画尚未交到司命手中,她们却阴差阳错地落入了十方空间中,那幅画也不知了去向。

“少嬉?”郁苓儿复又唤了一声,另一角落却迟迟没有传来声音。她心念一动,被定格的毫笔失了稳定,倏地落在了桌面画卷上,瞬间在画中女子的面庞上晕出了一朵墨花。

一上午的心血算是白费了。郁苓儿叹气,转过身来,果见着趴在桌前,望着那方绣帕神游天外的少嬉。

“明日就要交课业了,你怎么还没有开始绣?”郁苓儿踱步而来。

“是啊,明日就要交课业了。”少嬉打了个哈欠,“绣不出啊,绣不出。我绣不出来啊,这可怎么是好!”

那位教习姑姑甚是严厉,倘若明日交不出一份合格的课业,只怕这回连顾琛都得罚她了。可她已经被禁足在府中数日,再不出去走走,人都得发霉了。

更何况,这几日行宫一直没有消息传来,也不知司命如何了。

少嬉思及此处更是急得抓耳挠腮,额头抵着檀木桌,发出一声赛过一声的呜咽。

郁苓儿斜斜瞥她一眼,不为所动,反倒调笑道:“这么一件小事,也值得你这两日都为此犯愁。”

“小事?”少嬉似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她一手抓着绣帕,一手抓起丝线,直直盯着郁苓儿,“你知道这有多难吗?敢情不是让你绣,你倒是说得简单。难不成,你动动手指,它还能自己绣上不成!”

动动手指!少嬉灵机一动,突然两眼

放光:“对啊,现在有术法的就只有你了,你可以帮我的对不对!”

“嗯哼!”郁苓儿狡黠一笑,不置可否。

少嬉顿时如见着了救命稻草般,当下展露笑颜,撒娇般地缠了上去:“苓儿姐姐,好姐姐,你一定会帮妹妹的对不对!毕竟咱俩现在可是相依为命啊,你不能见死不救的对吧!”

少嬉抱着郁苓儿的手臂一口一个“好姐姐”的唤着,灵动的眸子眨了眨,一脸的讨好。

“可是我怎么记得,前几日也不知道是谁,因为司命的事情可埋怨了我不少日子。”郁苓儿轻轻将她的手拨开,“一会儿说让我保证司命一定得平安无事,一会儿又对着我哭泣说我见死不救,还说我……”

“好姐姐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少嬉被调侃得脸蛋一红,复又缠了上去,软磨硬泡的道,“苓儿姐姐,你就帮帮我这次吧。你要是不帮我,这课业我可就真没法交差了。”

别说明日就要检查了,即便是再给她两日时间,别说鸳鸯,她连只水鸭子都不一定能够绣得出来。

“那你跟我说说,你让我帮你,究竟是为了交差呢,还是为了借此机会,出府去找司命?”郁苓儿一眼瞧出她内心的小算盘,见她微微垂头,便已洞悉一切。

看样子,栖梧的一番心思倒是白费了。

原来被锁情咒束缚了情丝的人,竟也真有自己冲破禁锢的那一日。只可惜这丫头情窦初开,自己尚且不知对司命的这份关心,早早就已经不再是朋友之间简单的友情了。

郁苓儿望着少嬉,眸色渐沉,竟莫名有一种感同身受之感。良久,只见她动了动手指,那方绣帕轻飘飘飞起,各色的丝线开始自己穿针引线,以极快的速度穿梭在绣帕之上。不过一炷香时间,一幅栩栩如生的鸳鸯戏水已经完成。

少嬉伸出手,那方完成的绣帕已稳稳落入她的手中。她就着绣帕细细翻看,甚是满意。

“这下你总可以交差了吧!”

“嗯。”少嬉满心欢喜的点点头,想到明日交了差,便能出府看司命了,当下更是兴奋至极。

翌日巳时,方姑姑准时来到将军府为少嬉授课。

当看到少嬉呈上那方绣着鸳鸯戏水的绣帕时,几乎不能相信会是出自少嬉之手。可问过阿绿,阿绿再三保证自己绝没有帮着小姐作弊,而且昨日绣楼里,却又真真实实只有少嬉一人,方姑姑这才不得不相信。

当这份满意的课业被交到顾琛手上时,顾琛正在品茶,听说是少嬉所绣,惊得久久都没有缓过神来。他不可思议的看看少嬉,又看看方姑姑,似在等着后者给予一个肯定的回答。

“少嬉小姐当真是聪慧伶俐!明明最初我来授课时,小姐尚且连穿针引线都不会,针法亦完全不了解,可这短短两日时间,竟能交出这样一份课业来,当真是极其有慧根灵性。”此事虽然方姑姑也不愿相信,但少嬉独自绣完这幅鸳鸯戏水却是毋庸置疑的事情,容不得她不信。

得了方姑姑的

肯定,顾琛这才慢慢从震惊之中回过神来。他放下茶杯,小心翼翼像捧着件罕珍似的细细品鉴起来,满是意外和惊喜。

少嬉站在一旁一直默不作声,到底不是自己亲手绣的,眼下被方姑姑这样当面夸赞,难免有些心虚。但想着能借此机会出府,便讨好似的缠上顾琛:“爹爹,您让我学的我可都学了呀,并且完成得这样的好,连方姑姑都夸我了呢,您是不是也该奖励奖励我呀!”

顾琛甫要张口,余光瞥见正堂中的方姑姑,要说的话在出口的瞬间发生了改变:“你这丫头没规没矩,也不怕被人取笑。”边说着边与少嬉使着眼色,少嬉会意,只能不情不愿的起身站好。

方姑姑是个极懂察言观色之人,眼见少嬉交出了这样一份令人满意的课业,便也自觉没有留下去的必要。

“少嬉小姐聪明伶俐,只需下些功夫,假以时日定会小有所成。”方姑姑颔首,主动告辞,“承蒙将军器重,下官已不负所托。想来这里也没有下官什么事了,下官这便告辞了。”

“小女顽劣,近来有劳方姑姑费心教授了。”顾琛起身,示意身旁的顾管家,“老顾,好生送方姑姑。”

顾管家领命,这便送了方姑姑出府。这人前脚刚走,少嬉已迫不及待的缠了上去:“爹爹,你还要把我关在府里多久啊?在待下去,我真是要闲得发霉了。”

顾琛不紧不慢地将绣帕叠好、放好,这才好整以暇的看着她:“这几日把你关在府里也确实把你给闷坏了。”遂想了想,“要不这样吧,后日西市有个庙会,你不是喜欢热闹吗,就让老顾和阿绿跟你一块去,这样你也可以出去散散心。”

少嬉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满是不悦的嘟着嘴:“爹,你这样让顾叔跟着我分明就是监试嘛,这样跟呆在府里又有什么区别。”

顾琛捋着须髯细细一想,也附和着点头:“好像是这么回事。”

“就是嘛。”少嬉以为他要改变主意,登时露出笑容来。岂料接下来的话却是犹如冷水兜头浇下,彻底浇灭了她心中的期盼。

顾琛道:“既然你觉得这样出去与呆在府中也并无差别,那么以爹看……不如就不出去了吧。”

“爹!”少嬉急了。

顾琛却浑不在意,笑笑捋着须髯:“外头现在不太平,还是少出去为好。即便要出门,也必须让老顾陪着你,不然不许出门。”

“不出去就不出去,爹爹最讨厌了。”少嬉忿忿一哼,跺了跺脚,已亟亟跑了出去。

少嬉刚离开正堂,后脚顾管家已返了回来。四下不见少嬉,又见顾琛面色沉重,不由出言劝道:“小姐年轻,少不经事,来日定能知晓将军的一番苦心。”

顾琛闻言重重一叹:“我倒也不求她能替顾家挣得门楣,只求她能嫁得一如意郎君,有人护她、疼她、爱她、敬她就好。”

顾管家闻言也默默叹息。将军对小姐一番的用心,只是小姐现在还不明白,只希望别辜负了将军的苦心才好。

第93章 月下何人来(一)

是夜,少嬉一个人闷闷地在园子里打转。她遣退了阿绿,甚至还不许郁苓儿跟着,兀自掌灯穿过连廊,直到在西南角的石桌前停下。

夜幕降临,唯有周遭几盏明角灯散着幽幽的光芒,给暗夜带来点点明光。周遭静悄悄的,只听得几声虫鸣声声,让本就烦不胜烦的少嬉更加心烦意乱。

将军府花园甚大,西南角处有一角门,平时这里最是清静,鲜少有人会来。少嬉为了图个清静,特意择了此处。

忽听身后角门处传来三声沉闷的叩门声,声音浅浅,但在尤其静谧的夜里却是显得格外的刺耳。

少嬉起初不以为意,毕竟现在已亥时三刻,街面上人烟寥寥。且将军府的西角门对外是条幽僻的小巷,莫说有人烟,也断不会有人敢在将军府放肆。

直到那叩门声接连响起,少嬉竖耳静听,确定并不是自己的幻听。她侧头望向那小小的角门,问:“谁?谁在外面?”

叩门声顿止,却迟迟没有人应答。

夜风习习,再加上这突然响起又突然消失的叩门声,少嬉顿觉阴风阵阵。原本想要躲清净的心情登时跑得烟消云散,此刻只想快些返回。

少嬉提灯起身,才迈开几步,忽听那叩门之声重又响起,随即响起的,还有一道清朗之声:“是我。”

少嬉背脊一僵,再迈不开一步。

那声音清朗温厚,简简两个字却在耳畔回旋许久。直到连续三声叩门声再次响起,她才忽然回过神来。

“是……司命吗?”少嬉不敢确定,但这声音又真的是那样的熟悉。熟到日日魂牵梦绕,片刻不曾忘记。

角门外迟迟没有再传来声音,少嬉握着竹柄的手暗暗收紧,忽听一声咳嗽,她下意识丢了灯笼,迫不及待地奔至门前。角门咯吱一声打开,门外立着一人长身玉立,月白的衣袍因风吹起一角,却更衬得脸色苍白,形色恹恹。

许是未曾料到角门竟毫无征兆的打开,门前那人怔了一下,仍保持着一手握拳抵在唇边的姿势。当看到月光映着一抹倩影时,旋即露出一笑来。

少嬉早已红了眼眶,泪水也迷蒙了双眼,无须久别重逢的话语,已倾身扑进司命的怀中,转眼便哭成是个泪人。

李公公极懂眼色,见状,便悄悄地退下。

司命本有千言万语要与她相说,但此刻软玉在怀,低头便是熟悉的芬芳,被冷却了许久的心脏仿佛有了温度,渐渐跳得热烈起来。

“为什么这么久没有消息传来?你知不知道我等了你多久?”少嬉环住他瘦劲的蜂腰,一面哭诉,一面拍打,“听说你出了事,我每天吃不好也睡不好,我多怕你……怕你……”

“怕我会死?”司命已替她将未出口的话语补上,登时心化作一团春水,同样紧紧环住怀中娇女。

“不许你胡说!”少嬉抬起头来,作势就要杨手打他。可手未落下,已被温厚的大掌包住,缓缓放在他的胸前,感受着那炽烈的心跳。

“有你在,我怎么舍得去死?”司命附

在少嬉耳畔低低耳语,温热的气息扑洒在她耳根,顿时如被火烧一般。

少嬉急忙抽出被他握着的手,转身跑进了府中。司命含笑跟上,在她快要穿过花丛时将她拉住,一带被搂入了怀中。

他环视静悄悄的四周,压低了声线:“这么大动静,不怕将别人引来吗?况且,我好不容易能寻得机会出来见你,你当真不想陪我说会话吗?即使你不想,我可想极了。”

“你什么时候也变得这样的油嘴滑舌了。”少嬉低低呢喃,却不曾再挣扎着要离开,反而担心起他的病势来。

“外界传言你病得很重,是谣传还是确有其事?”少嬉拉着司命坐到石墩上,复又拾起掉落的灯笼,透过点点明光打量司命。

司命的脸色确然不好,身形更显单薄,气色也更苍白了些,眼下一层浓重的青紫,更可见传闻不假。少嬉恍觉心口似被人狠狠揪了一把,竟是从未有过的心疼与心酸之色。

夜风拂过,司命冷不防咳嗽了两声。见少嬉担忧望来,却只淡淡一笑,似并不曾放在心上:“我没事,只是有些咳嗽罢了。”

“你真的没事吗?”少嬉蹙起眉头,眸中担忧更盛,“可是,为什么我觉得你的脸色特别不好?你告诉我,宫中那些太医说的话……”

“我真的没事。”司命握住她的手,含笑道,“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站在你的明前,没缺胳膊,没少腿么!”

“可是……”

“没有可是。现在我迁出了东宫,就宿在西城的别宫将养,离你不是更近了一分。这样一来,无论是你寻着机会来看我,还是我寻着机会来瞧你,都远远比我想尽方法出宫一次要容易得多。”

少嬉本来还欲说些什么,乍然想起最初听见这个消息时郁苓儿说的话。难不成,司命真是为了自己,所以才会“病”这一回?

少嬉也不知道事实究竟是不是如此,或者说,压根就是司命不想让她担心,所以才会故作若无其事。更或者,他其实早就已经病入膏肓,甚至比外界传言的更加严重。

思及此处,少嬉心情异常落寞,久别重逢后的喜悦也并未持续多久。至少眼下,她便更加担心司命的病情。

从未想过有一日,她竟也会面临身边人因死亡而离开自己的那一刻。

司命见平常向来活泼好动的人儿眼下竟如此沉默,知晓她担心什么,愧疚的同时又有许些庆幸。不过还好,这一次他挺过来了。

“少嬉,你知道我在宫里的这几日都在想些什么吗?”他笑问。

“什么?”

“我在想,以前朝夕相伴尚且觉得时日短少,如今成了凡人之躯,我的身体又是这样的不争气……倘若我撑不下去了,在这个陌生的地方,你要怎么生活?偶尔闲暇时候会不会想起我?会不会想起我们之间的点点滴滴……”

“不许你胡说!”少嬉情急之下越过石桌,一把捂住司命的嘴,晶莹的泪珠在眼眶里打转,转瞬顺着脸庞滑落,“我不许你胡说,不许你胡说!在这里我

只有你一个亲人了,你死了我怎么办?难不成……难不成你要我等你转世重生,再跟你分开个几十年吗?”

少嬉呜咽着哭出声来:“你忍心丢下我,丢下我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孤苦伶仃一个人吗?”

司命喉头哽咽,凝着那双含泪眸子,心脏仿若被人狠狠揪了一把。他伸手揽她入怀,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少嬉靠在他的怀中哭得泣不成声,眼泪似断线的珍珠般,眨眼已将司命的衣襟浸湿。似犹不停歇般,仍拽着他的衣襟声声呜咽:“以后不许你再说这样丧气的话了,我是宁可永远都不见你,也不希望你死。至少……至少我知道,在这个世界的某一个地方,还有一个你陪着我。”

“傻丫头!”司命苦涩一笑,同时心里又暖暖的,“如果不能日日见到你,即便不生不死,与天同寿又有何意义。”

“那你必须要保证,以后不能因为任何事情伤害自己,为了谁也不行。你必须给我好好的!”少嬉从他怀中探出头来,抬手抹了把眼泪,眼圈红红,长长的羽睫还挂着晶莹的珠花。

司命连声保证,少嬉这才勉强信了他,渐渐收了眼泪。

“对了,我还有事情想要告诉你。”从怀中摸出一张纸来,少嬉将其铺展到石桌面上,“本来早就想给你的,但因为我们阴差阳错落入了十方空间,见面的次数寥寥,是以这才没有寻到机会。”

“十方空间?”司命微蹙眉头,似乎对这个名字十分陌生。

少嬉恍然想起,这事她也是听郁苓儿说过,而郁苓儿也是通过娲皇才知道,但仙籍之中并未有所记载。如此说来,知道的人应该除了上古之神,知道的人寥寥无几。

少嬉望了眼司命:“这是我要跟你说的另外一件事情。”

“另外一件?”司命饶有兴趣地勾了勾唇角,“听起来,你似乎还有很多秘密啊!”

少嬉冲他俏皮地吐了吐舌头,还是决定先不提这事。

将纸张展开,上头是一幅女子画像。而准确点来说,这应该是一幅女鬼的画像。

白日里郁苓儿画的那幅被墨渍污了,已不能再用。而下午的时候,因为顾琛不肯放她出去,待在绣楼无事时,她才重又绘了一幅新的。本是想着什么时候有机会再带给司命,却不想,今夜司命就先一步找到了她。

“画中女子是谁?”司命果然发出了意料之中的疑惑。

少嬉重坐回石墩上,将那日在溪谷县遇见的事情原原本本的重述了一遍。自然,在十阴山的事情她只是避重就轻,起码就隐瞒了郁苓儿一事。

“原来你真是被魔君抓走的。”印证了心中的猜测,司命眸色渐沉,放在桌面上的手不自觉紧握成拳。

少嬉眼瞧着他恼了,但这原本也不是她的初衷,只好岔开话题:“其实他也不算抓我,起码他就从那个女鬼的手下救了我。哎呀哎呀不提他了,原本我想说的也不是关于他的。”

她复又问:“所以你看,溪谷县的事情,会不会与这画中之人有关?”

第94章 月下何人来(二)

司命沉吟半晌,视线始终不离画中女子。

因上次正面冲突时是在傍晚,且那女鬼一出手就狠辣无比,招招欲取少嬉性命。倘若那时不是魔君子及时出现,她恐怕早已丧命在了那女鬼手下。

是以,这画中女鬼模样凶狠,一袭红衣,披头散发,更添鬼魅。尤其那十指指尖长约寸许,隐隐泛着青光,一看便知并非善类。

“其实我一直觉得有点奇怪,但凡人死之后魂入地府便可等待转生,可倘若错过了轮回的时间,便会成为游魂。”少嬉托腮凝着画纸之上面目狰狞的女鬼,秀眉微蹙,“这个女鬼就算是吸了凡人精魂,也不该这么厉害呀!我就算再不济,好歹也是修了千年,可我连她三招都抵不过。”

少嬉说着垂下头去,底气渐渐不足,难免有些心虚。她虽修了千年,可千年来都是浑浑噩噩,每次栖梧布置下来的课业都是草草敷衍,再不然就是撒娇耍赖,总能混个心软。

细细算来,她怕是连茶茶的一半修为都不到。只是连个女鬼都对付不了,实在是大大的丢了师傅非言上神的威名。

司命一早便曾怀疑溪谷县的瘟疫非比寻常,且所有凡人都并非死于普通瘟疫,而是精魂被吸干。四海八荒能做到吸干凡人精魂的并不在少数,上至九重天邪仙,下至魔界妖魔,甚至鬼魅魍魉皆有可能,范围实在太大。

倘若要根据仅有的线索对此一一排查,且不说耗费人力、时间,这根本就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事情。因为但凡有点道行的精魅都有这个本事。

想当初他们守在溪谷县许久都未曾见到异象,原本还曾怀疑是不是猜错了,却没想到,原来作乱的竟是一个女鬼。

“你刚才说,你连她三招都接不了?”许久,司命才抬头看着少嬉。

少嬉被问得茫然,却还是如实点了点头:“是。她真的很厉害,术法很强。我猜,那会即使是你在,也不一定能够轻易收降得了。”

“一个小小女鬼,竟能如此厉害?!”司命半信半疑,眼眸微眯,眸中精光隐现。

少嬉坚定点头:“你可别小瞧了那女鬼。若论修为,她定是在我之上。”

但是想想却也有奇怪之处。料说在四海八荒中灵力最低者为魅,其次便是魂。因魂无形体,即便修炼几百甚至几千年都不会修得人身,所以灵力最为低下。

要说那女鬼即便是吸取了凡人的精魂,亦或是附身在凡人躯体之上也不该有那样厉害的术法。凡人的躯壳总会老去,一旦腐坏,便不能藏身。

显然司命也是想到了这一点,再根据少嬉所言,所以才会有了这样的疑问。

“看样子,这女鬼来历似乎不简单呐!”良久,司命喟叹一声。

“只可惜我们被困在这里,若能出去,或许阎判能知道一二。”少嬉垂着头,显然已是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司命默默将那画纸折好,又想起一事:“刚才你要跟我说的另外一

件事情是什么?”

少嬉骤然想起:“你知道我们现在在的地方叫什么吗?十方空间!”

司命攒眉深思,明显并未听说过。

以前都是自己懵懵懂懂,眼下好容易有了一件连司命都不知道的事情,少嬉没来由地竟起了一点得意:“苓儿姐姐说,十方空间是由一种强大的执念化成,会将吸入进去的人带入回忆。”

“苓儿姐姐是谁?”司命敏锐地抓到了她话中的关键。

“这个……这个一时半会也说不清楚,我还是先给你说说十方空间的事情。”郁苓儿的事情的确比较麻烦,少嬉唯恐自己说得乱了些,只好先挑拣比较重要的事情来说。

“总之苓儿姐姐就是说十方空间会带人回到过去,如此印证了,这就是你的过去不是吗?”

司命垂眸,算是默认。

“只是可惜,连她也不知道出去的方法。”少嬉叹气,转眼又想到一事,复又问:“其实我早就想问你了,在你的记忆中,我和你的结局,究竟是怎么样的?”

司命眸中的光芒暗下又燃起,最后明灭其中,化作幽深潭底。他似在考虑措辞,半晌才问:“你想听什么?”

“先说我的吧。”少嬉登时来了兴致,跟个好奇宝宝似的,明亮的眸中越发显得璀璨光辉。

“说实话,在我的记忆中,我与顾将军并未有过过多交集。我只是听说,”司命目光飞快地扫了一眼少嬉,“听说顾小姐至金川河游玩,不小心失足溺水,待救上来之后,人已经没了。”

少嬉骇然睁眸,久久未有道出一词。

司命继而道:“大概两个月后吧,顾将军便向父皇上书辞官,带着灵柩回了老家安度余生,至死都再也没有踏足过京都。”

司命讲述着记忆中的结局,少嬉瞠目结舌,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接话。这话中人的结局,似乎是她,又似乎不是她。

顾小姐确曾落水,也的确是被人从金川河救上来的,但唯一不同的,是司命记忆中的顾小姐并没救回来,而眼下所经历的,却是她这个“冒牌货”鸠占鹊巢。霸着人身体不说,还占着人身份和人父亲,现在还恍若个局外人似的问起了原本这具主人的结局。

“其实我并不知道顾将军的女儿闺名为何,究竟是不是跟你同名也不能考证。”司命这话显然是安慰少嬉的,“不过你放心吧,你不是她,自然也不会有她那样的结局。”

“那是自然。我也不算是鸠占鹊巢吧,毕竟我是……是在她那什么才过来的……”少嬉缓缓垂下头。纵然原本的顾小姐并不是因她而死,但占了别人的身子还有一切,到底是有些愧疚的。

“对了,”她倏然抬头,目光炯炯盯着司命,“那你呢?你还没说你的结局。”

“我……”司命哽了一下,微哂道,“旧疾发作,未活过二十五。”

少嬉大惊失色:“那你……你现在……”

“二十四。”司命含

笑淡淡回应,仿若说着毫不关己的事情,面上倒不见波澜。

少嬉张了张口,终是什么也没说。只是心里忽然不是个滋味,一下湿润了眼眶。

“傻丫头,你都可以借顾小姐的身子转生,我为什么就不能改变从前的结局呢?”温厚的大掌轻轻抚上少嬉鬓边,司命眸光柔情似水,竟没来由地叫少嬉面颊一红。

夜风吹落桌面上的画纸,少嬉忙弯腰去拾,手背忽地覆上了一层温度,手中画纸瞬时悄然滑落。少嬉一个激灵,抬头正撞进一双幽深的眸子,那炽热的目光似灼烫了心脏,忽地一疼。

司命就势握住她的手,深情道:“若我能够活过二十五,少嬉,东宫寂寞,你可愿陪我?”

“陪、陪你!”少嬉脸颊犹如红烧云,心头涌起一股莫名的感觉,甜甜的,涩涩的,又有些疼。她秀眉微蹙,强忍着心脏处的不适,却又不愿就此挣开。

“少嬉,你愿意吗?”久久未曾得到回答,司命复又重问一句,同样的深情,同样的沉稳。

“我……”

花丛中有虫鸣声声,声声传入耳畔,在彼此的寂寞无声中带来唯有的热闹。

“没关系,千年都过来了,我可以等。”司命握着她的手拉着她起身,微哂道,“如果你需要时间考虑,我可以给你时间,多久都可以。这一世如果等不到,我们还有来世……只是不知道,在这里死了,还会不会有来世。”

“会的。”少嬉急忙接上话,“苓儿姐姐说了,如果我们回不去现实,就会一直在十方空间里轮回。如果你活不过二十五,那我就陪你转世。这样的话,总不至于你转世之后还是翩翩少儿郎,我却是个满面皱纹的老婆子。”

司命喉头哽咽,已明白了她话中的意思。

少嬉情丝被拔出,于情事上根本就是一窍不通,但她能够说出愿意与他一同转世的话来,可见待他还是不一样的。

他不急,这千年的都等过来了,不在乎这区区光阴。或许……其实留在这里也挺好的,没有可以阻拦他们在一起的因素。即便有,也不足为患。

鸡鸣声响起,司命才依依不舍地别了少嬉。少嬉送他出了西角门,直到李公公上前来搀着司命渐渐远去,清瘦的背影隐没在曙光下,她才合上角门,拾起灯笼悄声返回自己的小院。

少嬉默默往着夜里来时的路返回,一道身影却从连廊旁的粗树后现出身来,望着她渐渐远去的方向久久未语。

昨日少嬉与顾琛闹了脾气,等他回来后才听说她没用晚饭。只是那时夜已深了,他也不便去打搅。原本想着早早过来看望一下,却不想,竟瞧见了她送一人出西角门的画面。

只是见到时,那人已经出了角门,只瞧见一抹月白色的衣消失在门口,却并未瞧见那人的相貌。但依身形来看,隐约……似是个男子。

男子!顾琛长长呼出口气,抬头望着冲破黑暗的曙光,心头沉沉不知何解。

第95章 吾家有女初长成(一)

一连数日,司命都趁夜来西角门相会少嬉,而少嬉也会早早地打发了阿绿,一到子时便准时来此处等候。

许是因为这个原因,近日来少嬉倒也不时常念叨出门了,不仅一反常态安安分分的待在绣楼,甚至于心情也是好了不少。整日满面春风不说,见谁都笑意吟吟,甚至还洗手作羹汤,倒是叫顾琛惊了一跳,端着那汤盅目不转睛地看了好一会儿。

这日早膳,少嬉端着碗碧粳粥已吃了有小半个时辰,吃一口笑三回,也不知想着什么乐不思蜀。

顾琛同样端一碗碧粳粥,银匙举至半空迟迟没有送到唇边。而少嬉这样笑了多久,他便这样目不转睛地看了多久。

膳厅里,顾琛、顾管家、阿绿,三人的目光齐刷刷落在少嬉的身上。一旁的郁苓儿支颐凝望,目光在几人身上来回打转,忽而狡黠一笑,伸出纤纤玉手,作弄似的推了少嬉一把。少嬉一个踉跄,险些将手中的玉碗摔碎,好不容易接住了,里头荡出的碧粳粥却糊了满手。

阿绿率先反应过来,忙上前用方干净的手帕替她拭净手上、衣衫上不小心溅到的碧粳粥。顾琛也一个激灵,还未来得及放下碗,已是担心的开口问:“乖女儿,有没有烫到?”

少嬉接过阿绿手中的帕子擦了擦手,闻言只摇了摇头。

府里今早卯时三刻开始用早膳,眼下都辰时过了,那碗碧粳粥早早的便凉透了,可见今早吃的是有多磨蹭。

帕子拭去了手上的残粥,却还免不了一股粘糊糊的感觉,少嬉索性也不管了,抬眼就瞪向身畔。她身边,郁苓儿好整以暇的坐着,仗着外人瞧不见她,更是挑衅地冲着少嬉扬了扬眉。

眼下当着众人在,少嬉自然是不敢造次的,但胜在她今日心情好,也就不与她计较了。

“女儿啊,你今日怎么这么高兴,可是遇见了什么喜事?”憋了一早晨,顾琛还是忍不住想要问问。

少嬉两颊突地飞上两团红晕,垂着头支支吾吾也没有说出一个所以然来。实在是先前司命有交代,他们夜里会面的事情一定要保密,就连顾琛也不能知晓,所以才不得不瞒着。

见她不语,顾琛心中约莫猜到两分。他放下筷子,沉下脸色:“女儿,昨晚你去哪儿了?”

“什、什么?”少嬉诧异万分,不知是否是夜里与司命见面的事情被顾琛窥破,黑白分明的眸子暗暗透着心虚。

顾琛张了张口,到底是没将那晚所见道出:“昨日从西山大营回来时已经很晚了,在经过你的院子时,看见你房里还亮着灯,可当我敲门进去看时,却发现屋里空无一人。女儿,夜深人静,你到哪里去了?”

此话一出,少嬉下意识扭头看向身畔,而对方亦已同样的目光回望她。

昨晚少嬉照旧按着时辰出门,而郁苓儿则独留房中,所以并未熄灯。以往早早的屏退了阿绿后,阿绿便再也没有回来过,所以她们也就没有十分放在心上,却不想,昨晚竟这么巧的被顾琛给撞见了。

少嬉正踟蹰着不知该不该如实交代,只听身畔郁苓儿愧声道:“昨晚我看见顾琛进来了,但他只看了一圈,见没人就走了。我当时也没放在心上,后

来也忘记跟你说一声了。”

“算了吧,迟早也会被发现的。”少嬉垂眸低声嘀咕。

顾琛敏锐听见,当即眉头紧蹙:“少嬉!”

“啊?”少嬉倏然抬头,眼见着平常和蔼可亲的父亲眨眼间沉下了脸色,尤其这么久来,这样直呼其名还是首一遭,心底不免有些犯怵。

“嬉儿,再不说实话,爹真的就要生气了。”顾琛用力将筷子掷在桌上,登时寂静中传来沉闷一声,惊了所有人一跳。

少嬉撇撇嘴,有晶莹在眼眶中打转,低头绞着手指,但到底是没有将司命给供出来。

顾琛已忍耐到了极致,正待发火,顾管家连忙上前来打着圆场:“将军,小姐年幼,不过也就是贪玩了些,将军好好教导,何必动气呢!”

顾管家是顾琛的心腹,最是懂他的心思。眼下将军动气,不过只是气小姐夜里与人私会不说,偏偏还将此事隐瞒,到底只是出于关心罢了。

顾琛兀自生着闷气,倒也没再咄咄逼问。

见状,顾管家连忙与少嬉使着眼色。

后者会意,努努嘴,才轻启檀口:“爹,你别生气。我也不是故意要隐瞒的,实在是因为女儿先前答应了别人……哎呀爹!”少嬉起身,撒娇般地缠了上去,抱着顾琛的手臂一个劲儿娇嗔,“爹爹一直教导女儿做人要守信,爹这会却来逼问,这不是让女儿背信弃义吗?”

顾琛气得吹胡子瞪眼,甫一听见这话,又忍不住转头瞥了眼少嬉,哼了一哼:“我还没消气,你倒是生起气来了。”

少嬉熟知顾琛的性格,听他这般说,虽未完全消气,但也明显没有方才生气了。她莞尔一笑,从后抱住顾琛,甜声讨好:“爹爹最疼嬉儿了,是不会逼迫嬉儿做不喜欢的事情的,对不对?”

女儿软糯的声音响在耳畔,顾琛到底是心软了,拍了拍她的手背,叹气一声:“好,爹可以不问。但是嬉儿,你必须答应爹爹一件事。”

“爹爹你说。”只要不是逼问司命的事情,少嬉倒是应得极快。

顾琛见女儿不似方才般倔强,语气也跟着软和了不少:“自古以来女子名节最是重要,咱们东离国虽世风开放,爹爹也不是个迂腐之人,但你还是得切记名声为上。就算是为了你死去的母亲,你也不得做出任何出格的事情。”

“爹爹你说什么呢!”少嬉知他是多虑了,嗔怪的同时却也不由得松了口气。遂展开盈盈一笑,再三保证,“嬉儿跟您保证,嬉儿绝对不会做出格的事情的。这样好不好?”

“好,好!”顾琛也不为难她,见她应下,也算把此事草草揭了过去。

顾管家原本还提着一颗心,担心小姐不肯对将军服软,但眼下见两父女尽释前嫌,这才放下心来。他扫一眼饭桌,适时问:“将军、小姐,饭菜都已经凉了,可要命厨房重新做一份?”

顾琛捋了捋须髯,略略扫过饭桌:“不必了。”又转头问少嬉,“可吃饱了?”

“嗯嗯。”少嬉忙不迭点头。

顾琛也无意再用,便唤来丫鬟将饭菜撤下。

“将军,城西的锦绣庄新进了一批双林绫绢,花色、质地

都是上乘。恰巧今日将军也无事,不如带着小姐去挑选料子,裁身新衣。”顾管家说着望向少嬉,蔼笑道,“况且,小姐这几日足不出户,想必早就闷坏了。”

“爹爹今日休沐吗?”少嬉灵动的眸子眨了眨。

“今日并不休沐。”顾琛捋了捋须髯,当即明白了顾管家的用意,“不过朝中并无什么要事,西山大营今日亦可不去。怎么样,想不想出去走走?顺便也去选选料子,裁身新衣。”

“好啊。”少嬉当即拊掌应和,眉眼弯弯,巧笑倩兮,“不过我得先回房去换身衣服,这身都弄脏了。”她低头看着衣裙上不曾擦掉的痕迹,少不得拿眼去瞪郁苓儿。

后者毫不在意,眼望内檐,竟悠悠的哼起歌来。

“快去吧,爹在正堂等你。”

“好嘞!”少嬉盈盈一笑,提裙快步跑出了膳厅。

顾琛脸上的笑容渐渐退却,他抬眼望向顾管家。后者会意,屏退了膳厅里的丫鬟,这才启口:“将军是否在担心,夜夜与小姐相约在西角门之人,是二殿下。”

顾琛眸色暗了暗,微微摇头:“不好说。只是女儿大了,难免是要嫁人的,即便是我想留,也留不住两年了。”

今年少嬉便是十六了,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有的早已成婚身为人母。他虽舍不得女儿早嫁,但留来留去恐是留成愁啊!

何况,哪有女儿家不嫁人的呢!

顾管家闻言也露出惆怅的神色来,忍不住朝着少嬉离开的方向望去:“小姐天真烂漫,又被将军保护得极好,单纯善良之余,也太胸无城府了。”

言下之意,若那夜夜与小姐相会之人是二殿下,等哪日成了亲,以小姐的性子,又如何能够应付得了手段了得的宁贵妃。

“再想想吧。”顾琛喟叹一声,满面怅惘。

另一面,少嬉出了膳厅,便急着打发阿绿先回绣院准备衣裳以及盥洗之物。阿绿刚走,她抬手便朝着身畔之人一掌劈下。可奈何手举到半空却是无论如何都落不下,憋得一张小脸通红。

郁苓儿好笑的凝着她,捉弄她一会儿,便很快收了法术。

少嬉甫一解了桎梏,抬手就是一巴掌落下。郁苓儿眼疾手快,侧身迅速躲开,又见她不依不饶,忙惊呼一声:“大庭广众之下跟我动手,你也不怕被人看见。”

一句话真是说到了点上,少嬉紧张地四下环顾,见并无人经过,心知又是被耍了。冷冷瞥她一眼,快步穿过连廊。

郁苓儿连忙追上去,与她并肩而行时,还不忘拿手肘碰了碰她的玉臂:“,看你刚才对着顾琛撒娇耍赖的样子,那技术可是炉火纯青啊,以前没少这样对非言使过吧!”

少嬉哼了一哼,顾若惘闻。

郁苓儿也不气,缠着她继续说:“依我看,顾琛像是对你起疑了。你和司命见面的事,多半是瞒不住咯。”

少嬉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望着郁苓儿。那炯炯的目光直看得郁苓儿一阵头皮发麻,正当她以为对方要说些什么的时候,只见少嬉从鼻尖发出一哼,旋即大步离开,留她一人风中凌乱。

“嘿,这丫头,还真记恨上了。”

第96章 吾家有女初长成(二)

少嬉回房迅速换了身干净衣裙,提步匆匆跑到正堂时,顾琛正在那里等候。

顾管家早已备好了马车,但少嬉难得出府一次,执意想要边走边逛。顾琛拗不过她,只好随她去了。

两人出府,身边只携了顾管家以及阿绿二人。

昨日后半夜下了会绵绵细雨,早晨雨幕褪去,徒留地上一片湿/濡,倒是平添了几许凉爽之意。

少嬉难得出府,一路走走停停,看什么都倍感新鲜。上次因是顾忌着司命的身子不好到处走,这次有顾琛作陪,又有背后掏银子的,可谓是见什么喜欢就买什么,见什么好吃就吃什么,不一会儿,顾管家与阿绿的手上已是大盒小盒的抱了满怀。

就这般走走逛逛几乎耗了一个多时辰,一行人才总算是到了城西的锦绣庄。

锦绣庄在京都远近闻名,又是特供的皇商,不少达官显贵都喜到此处来挑选料子裁制衣裳。这里的绫罗曾一度被炒到了一尺十金的天价,但来往之人仍是络绎不绝,或许在他们眼中,购买锦绣庄的衣料更能彰显身份。

少嬉一手拿糖葫芦,一手抱着包糖炒栗子,蹦蹦跳跳就迈入了锦绣庄内,顾琛含笑紧随其后。顾管家、阿绿却是早已累得挺不直腰杆,一进门险些将怀中的物品倾洒了一地,多亏了店里的伙计眼尖,赶忙上前接住。

锦绣庄客人云集,但伙计们都有条不紊的做着手上的工作,分工合理,倒也没有出现任何紊乱的迹象。

老板是个已过不惑之年的男子,锦缎加身,倍显贵气。见少嬉一众人进来,也赶忙过去招呼:“原来是顾管家,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啊!”

将军府中并无女主人,少嬉又不懂中馈,是以府中内外上下之事都全权交给了顾管家打理。府中采买之事自有专门的人负责,但顾琛与少嬉的衣裳料子均是出自锦绣庄,是以都是顾管家亲力亲为。

老板认识顾管家,又是常客,自然十分熟络。

顾管家年纪也不小,抱了一路大包小包的东西,好不容易卸下,腰却有点撑不住了。见老板过来招呼,仍是先一步为他介绍:“蒋老板,这是我们家将军和小姐。”

蒋老板立刻反应过来,忙对着顾琛又是奉承又是恭维。顾琛眉头微蹙,摆了摆手:“行了,毋须这么多礼节。”

“是。”蒋老板抱拳一礼,望了眼少嬉,试探性的问,“不知将军、小姐喜欢什么式样的?”

少嬉漫无目的地四下看看,这也摸摸,那也瞧瞧。阿绿接过那包糖炒栗子,在身后亦步亦趋的跟着,低头专注地剥着栗子。

顾管家望一眼少嬉的方向,招来梁老板耳语。只见梁老板脸色微变,似有难言,但见顾琛一脸肃色,只好让了步,恭敬迎着几人往内里厢房而去。

顾琛唤了声少嬉,少嬉应了声,当即提步跟了上去。

蒋老板领着几人穿过正堂,绕过后院照壁,直入了一间厢房内。厢房装潢雅致,南北通明,几人前脚进屋,后脚便有几名丫头捧着个托盘鱼贯而入,分别替顾琛与少嬉上了香茗与果点。

少嬉吃了

半包糖炒栗子早已口干舌燥,眼见侍女奉了香茗上来,当即端起一杯痛饮一口。

未多时,又有几名侍女先后捧着一物上来。蒋老板上前一一揭开上头覆着的锦布,原是一匹匹做工上乘,刺绣精致的锦缎,许是日光照射的原因,一眼望去流光溢彩,煞是夺目。就连一向不喜这些俗物的少嬉,也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阿绿随着少嬉上前,一眼见了也是惊艳无比,连声赞叹:“小姐,这些锦缎都好漂亮啊,奴婢还从未见过这么精致的锦缎呢!”

蒋老板闻言心头甚喜,更少不得几丝得意:“小姐有所不知,这双林绫绢乃是今年江南造办处所出的新品,只得十二匹。九匹已呈贡天庭,至于这余下的三匹嘛……”蒋老板嘿嘿一笑,“便全数皆在小人这锦绣庄了。”

少嬉纤纤玉指轻抚上锦缎。指腹触下细滑,犹如婴儿肌肤般。刺绣针脚细腻,上头绣纹栩栩如生,且这双林绫绢极其轻薄,夏日裁衣正是合适。

可听了蒋老板这毫不谦虚的自我夸赞,也少不得蹙了眉头:“如此说来,这双林绫绢倒是十分稀贵洛!”

“正是如此。小姐请看。”蒋老板就近取过一匹双林绫绢,指着上头所绣给少嬉看,“咱们且不说这料子难得,只这上头的刺绣,可都是一百个绣娘一针一线,耗费近半年之久才得来这一匹。且上头可都是金丝银线所绣,可是难得,一匹就是二十金。”

“那比之鲛绡呢?”少嬉勾唇,微微一笑。

蒋老板愣了一愣,疑惑抬头。

少嬉眸中一闪而过狡黠之色,软声解释:“古书有言‘南海出鲛绡纱,入水不濡’,可见这鲛绡,是比这半年可得一匹的双林绫绢珍贵许多嘛。”

少嬉特意强调“半年”,已明显可见这蒋老板脸色顿变,但碍着顾琛在侧,他又不好出言辩驳。反观对方却笑语嫣然,圆圆的脸蛋露出一派天真,倒不像是刻意为难,倒像是无意为之,更叫他不好发作,也不敢得罪。

“这……这不过只是古书传言,如何能够当得真。”蒋老板硬着头皮说道。

少嬉双手负于背,眼角弯弯,樱唇轻启:“只是蒋老板自己未曾见识过而已,又如何能说这古言上的都是荒谬之论呢?”

这蒋老板不过只是凡夫俗子,自是未曾见识过传言中的鲛绡,但少嬉却不同。她所得的鲛珠,茶茶的护体宝物鲛丝天衣,皆是出自南海鲛人之手。鲛人虽已不复存在,但未必就是从未出现,只是愚人不知,只当谬论罢了。

商贾之人皆以利益为重,蒋老板幼承家业,自来所学都是生意之道,别说少嬉所言是真是假,即便是信口胡诌,他也没词可以反驳,只好兀自低头拭汗。

顾琛啜饮一口香茗,见女儿也胡闹够了,只好出了声打圆场:“好了女儿,别为难蒋老板了。”

蒋老板闻言只觉救星大临,当下心底感激,抱拳躬身以谢。

少嬉本就无意为难他,不过只想杀杀他的威风罢了。眼瞧目的已经达成,自然顺阶而下。

顾琛起身,捋捋须髯:“行了,这三匹双林绫绢

都送到将军府去,本将军全要了。”说着看向爱女,眸中肃色褪去,只剩宠溺,“正好给我的宝贝女儿裁三身新衣裳,嬉儿可还欢喜?”

少嬉连连点头,抱着顾琛手臂娇俏一笑。

她虽是不喜这蒋老板的态度,但这三匹双林绫绢却是真的不错,她自然也是喜欢的。也难得顾琛宠她,这三匹,恐是得要不少银子吧。

一下做成了笔大生意,蒋老板本该是欢喜的,但眼下却是愁云密布,似有难言。踟蹰许久,这才敢壮足了勇气对着顾琛致歉:“还请将军、小姐恕罪,这三匹双林绫绢,小人……小人恐不敢卖给二位。”

“你说什么?”顾琛脸色大变,怒气云云。

少嬉也微变了脸色:“为什么?该不会,是因为我刚才说的话得罪了你,你不想卖给我了吧。”

“不敢不敢。”蒋老板慌忙告罪,“实不瞒二位,实在是这双林绫绢已早早被人定下,”说着飞快瞟了一眼顾琛身后的方向,“是顾管家说小姐想一观双林绫绢,小人这才取出来的。”

顾琛冷声一哼,已没了方才对着少嬉时的柔色:“本将军可出双倍价,只要这三匹双林绫绢。”

“还请将军恕罪,别说双倍价,即便是十倍,这、这小人也不敢转卖给将军啊!”蒋老板皱着一张脸,慌乱不已,“将军有所不知,这双林绫绢乃是位贵人预定,就是给小人十个胆子,小人也不敢得罪啊!”

贵人!顾琛沉默一瞬,也不知想着什么,脸色虽阴沉,但也没再继续发作。

少嬉看蒋老板也不像是在撒谎,虽然喜欢,但也并不会夺人所好,只轻轻扯了扯顾琛袖摆:“爹爹,既然有人先一步于我们定下,那咱们就别为难蒋老板了。夺人所好,终归不是君子所为。”

顾琛想到什么,再加上少嬉劝说,便也就作罢了。

蒋老板顿时舒了口气,揩去额头上不知何时溢出的冷汗,连连对着二人告罪。

少嬉不欲为难他,可又不想此次白跑一趟,便在蒋老板的亲陪下另挑了两匹妆花缎裁制新衣,又给顾琛挑了两匹蜀锦,这才准备离开去前面的店铺挑选首饰。

蒋老板恭恭敬敬送着二人出门,岂料正要离开,却迎面碰上一人。那人见了少嬉顿时大喜,先是与顾琛相互见了礼,这才喜上眉梢的望着少嬉,眼中尽是欢喜之色:“好巧,在这里也能遇见顾小姐。”

少嬉僵硬的“呵呵”一笑,敛衽一礼:“见过二殿下。”

“二位可也是来锦绣庄挑选衣料的?”寒顷明知故问,径直忽略少嬉的疏离,兀自兴道,“可巧了,下个月我舅家表妹芳辰,本王也是特意来此为她挑选料子裁衣,好作为芳辰礼的。”

“原来如此。”顾琛淡淡应付,“可眼下我们已经挑选完毕,就不打搅二殿下了,告辞。”

寒顷正欲开口留人,此时已有侍女捧着三匹料子过来,蒋老板趁势道:“殿下所定的三匹双林绫绢已经准备好,殿下可要查验?”

“双林绫绢?”少嬉耳尖,登时抬头望着寒顷,“原来那个‘贵人’就是你。”

第97章 分别(一)

“什么‘贵人’?”寒顷不知前事,听得一头雾水。

少嬉也是没有想到,原来与自己看中同一物的竟是寒顷,当下也略有几分不快。

顾琛也未想到事情竟会如此之巧,在这里遇见不说,竟还巧合地相中了同一物,一时也不知如何打圆场。自然,他也有心不掺和,心中另有一番考量。

蒋老板左右环顾,竟不知二殿下原来与顾小姐是相识的,且看殿下对顾小姐的态度非同一般,旋即明白过来。原来竟是乌龙一场,大水冲了龙王庙啊!

心头有了盘算,蒋老板忙堆笑道:“殿下有所不知,方才顾小姐相中的也是这三匹双林绫绢,因是殿下早日定下的,小人不敢另卖他人,却不想二位竟是旧识。哎呀呀,真是小人有眼无珠,冲撞了,冲撞了。”

少嬉由不得瞥他一眼。这个蒋老板好生会说话,两相不得罪,而他这笔买卖不论是落在了哪家的头上,可都是稳赚不赔的。

不过她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一看见蒋老板就不喜了,这强行拉关系可还行!

“原来顾小姐也相中了这三匹双林绫绢。”寒顷心中甚喜,说着便要吩咐蒋老板,“若不嫌弃,小王便送给顾小姐了。”

“这怎么敢当!”少嬉敷衍一笑,婉言拒绝,“况且,这双林绫绢是殿下要送给表妹的,我怎好夺人所好。”

寒顷只顾讨少嬉欢心,倒是忘了这双林绫绢原是他准备送给表妹的芳辰礼。若无人知晓倒也罢了,偏偏还是他自己方才亲口说的,眼下不免有一丝尴尬。

蒋老板眼瞧气氛不太对,正要说话暖和,少嬉已先一步抢先开口:“我与爹爹还有东西要买,就不打搅二殿下办事了。告辞。”说罢,少嬉自然挽过顾琛的手臂,“爹爹,咱们走吧。”

顾琛会意,与寒顷告礼后,不待对方欲说什么,已与少嬉相携出了锦绣庄。

寒顷立在原地,遥遥望着两父女相携离去的背影,心中浑然不是个滋味。再看那三匹双林绫绢,已不觉精致华丽,顿觉索然无味。

少嬉挽着顾琛的手臂走入热闹的人群,照旧是看着街边有任何小巧可趣的玩意儿都会拉着顾琛过去瞧瞧,分明是没将锦绣庄发生的事情放在心上,更没有因与寒顷相中了同样的双林绫绢不得而坏了兴致。

“爹爹,你看我戴这个好不好看?”少嬉跑到一个面具摊位前,一眼瞧中了一个小老虎的面具。戴在脸上,冲着顾琛又是摇头晃脑,又是眨眨眼,逗得顾琛开怀一笑。

“都这么大了,怎么还跟个小孩子似的淘气!”顾琛话虽如此说着,已兀自拿起摊位上一个马面的面具,放在少嬉面前比了比,“这个怎么样?”

少嬉拿过面具只看了一眼,便十分嫌弃地推得远远的,“唔,丑死了。”

“丑吗?我觉得还行啊。”顾琛倒不觉得,又放在自己面前比划了一番,倒叫一旁的顾管家和阿绿都忍俊不禁。

“将军在战场戎马一生,铁血铮铮叫人闻风丧胆,可戴着这面具,就好像变回年轻时候初见夫人时。若是同僚见了,定是要大吃一惊的。”顾管家在旁调侃。

顾琛乍然听闻,瞪了顾管家一眼,清了清嗓子,随手就将那马面面具丢回了摊面上,只作浑然不曾发生一般。只这模样,却更加叫顾管家和阿绿乐不可支。

少嬉仍在摊面上认真的翻找着,而手上的老虎面具却没有放下。须臾,只听得她一声欢呼:“找到啦!”

顾琛垂眼望去,就见她一手一个老虎面具,只一个为黑,一个为白,细致上再无区别,倒像是一对。

“乖女儿,你一个人难道要买两个?”

“是啊。”少嬉心情甚佳,一会将黑色的老虎面具放在面前比划,一会又将白色的放在面前比划,玩得不亦乐乎。

顾琛有所了悟,试探的问:“乖女儿,你这是给别人买的?”

“是啊。”

“谁啊?是……二殿下?”

“才不是。”少嬉登时变了脸色,认真的回望顾琛,“我跟他可什么关系都没有,连朋友也不是,干嘛要给他买?”

“那……你这可是给你那位‘朋友’买的?”顾琛大约猜到了一些。

少嬉毫不避讳,想到司命,这才又重现笑颜,“是啊。”正待顾琛要追问,她已抢先道,“爹爹答应了不问的。”

“是是是,爹爹不问,不问。”确定了那人并不是二殿下,顾琛隐隐松了口气,连忙妥协不再追问。

只要,不是皇家中人,是谁都无妨。

最后少嬉仍是要了两个老虎面具,顾管家付了银子,又跟着她到处逛逛。直到黄昏,少嬉才意犹未尽地回了府。

今天出门可谓是收获颇丰,但每样东西少嬉都几乎买了双份,可见用心。顾琛心如明镜,但看着女儿高兴,只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子夜时分,少嬉早早地在西角门等候,平时空荡荡的桌面已经堆满了白日的战利品。她耐心的等候,同时希冀着司命看见这些礼物时的表情,她想,他一定是很开心的。

子时已过,司命并未在约定的时辰赴约,可少嬉仍旧在西角门苦等。渐渐的,已没了最初的欢喜。

“天干夜燥,小心火烛!”巷外传来更夫的敲更声。

少嬉已等得没了脾气,她打开西角门,巷内黑黝黝空无一人。静等了一刻,只等得一个更夫打更着穿过巷头。

一更过、二更过、三更过……少嬉时而踱步在小院中,时而坐在门下的门槛上,时而又无聊地踢着脚下的小石子……可等了一宿,那人却始终不曾来过。

“小姐,小姐……”

耳畔隐隐绰绰传来呼唤声,少嬉微微动了动眼皮,只觉阳光刺眼。她抬手去挡,却觉手臂酸麻,脖颈更是疼得连动一动也酸疼得紧。

“小姐,回房去睡吧。”阿绿轻轻唤着。

少嬉待适应了强烈的阳光后才微微睁眼,一扫四下,竟还是在后园中。却不知何时,自己竟伏在石桌上睡着了。

“没人来过吗?”少嬉扫一眼桌面上堆砌的礼物,其实已经猜到了,不免有些失望。

阿绿不知她夜夜都来此处与人会面,若非今早在房中、园里遍寻不得,她竟不知小姐竟一整晚睡在了此处。眼下听这一问,少不得就有些犯疑。

少嬉不欲与她解释,起身打了一个哈欠:“回房吧。”

“小姐,那这些东西可怎么办?”阿绿指着满桌的“礼物”不知该如何是好。

少嬉心下迟疑,终究道:“先搬去绣楼,我再回去睡会。”

“是。”阿绿应了声,便着手

收拾起桌上的物件来。

少嬉迈步走出两步,又想起什么,还是返回来将那两个老虎面具带上,这才揉着酸痛的脖颈,一步步往自己的闺房去。

郁苓儿也刚醒,睁眼见少嬉拖着疲惫的身子颤颤巍巍步入房中,遂坐起身来问她:“你昨个儿怎么一夜都没有回来?”

换了平常,天未亮她便回房睡觉来了,可今天却这时候才回来,还带着一身疲惫。

少嬉实在困得厉害,脚下虚浮,眼皮沉重,也没听清郁苓儿在问些什么。刚一走到榻边,连衣裳也来不及褪下,俯身大咧咧的就着软榻径直躺下。不一会儿已睡得沉了,传来浅浅的鼾声。

郁苓儿无奈摇了摇头。随即蹑手蹑脚地下了榻,先是替少嬉将鞋袜褪去,见她睡得沉,也不将她唤醒,便由着她和衣而睡。

拉过绣被,郁苓儿目光触到她手上的两副老虎面具,正要取过放好,却在手指触上的那一刻,少嬉倏地抽回手,倒将郁苓儿给惊了一跳。

“司命,司命,你怎么还不来……我等了你好久。”少嬉浅声梦呓,将那两副面具紧紧的抱在怀中,口中喃喃尽是那一人。

郁苓儿忽然有些不知所措,半晌缓过神来,微微一笑,却不知该道些什么。

少嬉这一觉睡得极沉,最后醒来,却是被饿醒的。肚子咕噜咕噜叫了几回。隐约间似嗅到丝丝飘香,她咽了口唾沫,艰难地睁开了眼皮。

“醒啦!”郁苓儿坐在梨木桌前,敏锐听见一丝异响,便含笑望来。

少嬉胸脯被硌得难受,伸手入被里一摸,却摸出了两个老虎面具出来。不过好在,面具并没有压坏。

将老虎面具放在一旁,少嬉掀被下了榻,徒手拭了拭唇边津/液,朝着郁苓儿走过去:“什么东西这么香?”

“当然是好吃的。”郁苓儿冲她招手,“快过来快过来,要不等会凉了可就不好吃了。”

少嬉脚下虚浮,脑袋还有些晕沉沉的,待走到梨木桌前,登时两眼放光:“烧鸡!”她又惊又喜,也不管规矩,径直对那烧鸡伸出了手。

“等等。”郁苓儿眼疾手快,一巴掌打在她手背上,“你才刚醒来,胃里空空的,吃油腻的不好。先喝碗小米粥垫垫肚子,然后再吃烧鸡。”

少嬉撇撇嘴,却不得不听。待囫囵喝下半碗,趁着郁苓儿不注意,已迅速地揪下一个鸡腿放在口中咀嚼。

“你慢点吃,小心噎着。”郁苓儿替她倒了杯水,“又没人跟你抢。”

“谢、谢谢啊。”少嬉实在是饿极了,包了满口的鸡肉在口中来不及咀嚼,仍含糊不清的问,“我房里为什么会有烧鸡啊?”

“也不晓得是谁做梦都在喊烧鸡,阿绿听见了,怕你起来要吃,就命厨房率先备下了。只是不知道你会什么时候醒来,我便一直用法术替你温着,应该没有冷吧。”

少嬉可劲儿地摇头。

见她吃得满嘴油光,一滴顺着嘴角滑落,郁苓儿捏起一块帕子替她拭去。顿了顿,由不得调侃她:“不过在梦里你叫了烧鸡二十次,骂了骗子五十次,叫了司命……两百次九十六次。”

少嬉一口哽在喉间,当即连连咳嗽个不停。郁苓儿为她顺背,却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阿绿也真是的,怎么就偏偏听见你叫烧鸡了呢!”

第98章 分别(二)

少嬉扭了扭身子,避开郁苓儿的手,嘟囔着不肯承认:“我哪有!”

“哟哟哟,还不肯承认了。”郁苓儿娇笑一声,打趣她,“今早回来的时候,明明看样子是累得不行,临睡着了却还不忘那两个老虎面具。让我猜猜,唔,其中的一个,是送给司命的吧。”

少嬉嘴里还塞着一个鸡腿,抬眼望见郁苓儿眸中闪过的狡黠,当即顾不上一双油腻腻的爪子,丢下啃了大半的鸡腿就直奔床榻的方向。

然而她快,郁苓儿的动作却更快。

只见她心念一动,在少嬉手刚触及榻沿时,那两个老虎面具似长了翅膀般直奔郁苓儿飞来。少嬉急得跺脚,连忙掉转方向返回,上来就只抢她手中的面具。

“还我,你还给我,快还给我。”少嬉急得面红耳赤,奈何那面具总是悬在她头顶半空。她一跳,那面具也跟着往上跃两分,总归是看得到,抓不到。

几番下来,少嬉后背生了一层热汗,人也跟着变得燥了几分。见郁苓儿有意耍弄,少嬉也恼了,气鼓鼓坐回到凳子上。两眼红红,加上昨夜没睡,眼下还有一层青色未褪,模样看上去甚是滑稽,又有点可怜。

郁苓儿收了法术,老虎面具便稳稳当当地落入她掌心之中:“这么在乎这个东西,究竟在意的是面具呢,还是要送的人呢?”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少嬉累得出了一身汗,气鼓鼓的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偏过头不予理会。

“你可曾听过‘锁情咒’?”郁苓儿指尖点上那老虎鼻子,轻盈盈一笑。

“什么什么咒?”少嬉攒起秀眉,到底是没忍着好奇,“锁情咒?什么东西,我从来没有听说过。”

“哦?这么说来,栖梧倒是瞒了你不少事情嘛!”郁苓儿娇笑,扬手将那老虎面具抛给少嬉。

少嬉伸手稳稳接住,翻来覆去检查了一遍,见无任何划痕瑕疵,这才放下心来。她将面具宝贝似的藏到身后,警惕地望着郁苓儿:“你今日怎么奇奇怪怪的,老是说些我都听不懂的话。”

“看来你师傅并没有告诉过你何为‘锁情咒’。那你可又知道,凡生灵都会动情。情,乃修行之根本,是甜,是苦,是药,亦是劫。”

郁苓儿的话模棱两可,少嬉听得云里雾里,当下更是皱着脸色半晌不应。

提到此处,郁苓儿也约莫猜到了数分。她起身缓步走向少嬉,伸出纤纤玉手停在少嬉头顶上方寸许,盈盈光辉倾泻而下。

少嬉微动,却被郁苓儿厉声喝止:“别动!我今日就让你瞧瞧,在你被封印的记忆里,究竟藏着怎样不为人知的秘密。”

郁苓儿倾注全力,用仅剩的法术强行打开那层封印,未及,光洁的额上已结了层细细密密的香汗。她气息不稳,但仍在勉力坚持,与那霸道的封印进行着抗衡。

少嬉阖上双目,突来的灵力灌注叫她险些撑不住。但渐渐只觉混沌初开,眼前黑暗破开一点,刺眼的光芒倾斜而出。

少嬉只觉光芒刺眼,她下意识拿手去挡,只待那强光消失,待再次睁眸时,已是身处逍遥涧中。

眼前的景象真真切切,平静如往常,没有丝毫异样。少嬉环视四下,只见着一抹绿色身

影从竹屋小榭中出来,再往另一个地方去。

“栖梧。”少嬉张口唤了声,然那人却不为所动,似乎并未听见她的声音。

少嬉站在原地,眼瞧着栖梧从自己的房间出来,竟直奔她的房间而去。她不知何故,隐隐觉得有事发生,也紧跟着追了过去。

房门推开,一阵酒香扑鼻而来。少女抱着酒坛醉倒在窗棂边,两颊红红,口中喃喃只有“师傅”。

栖梧径直走到窗边,弯腰将醉酒的少女抱起,踱向床榻,将她轻轻放下。怀中的酒瓮仍被紧紧抱着,少女动了动红唇,仍一口一个唤着师傅,眼角泪珠闪烁,显然是才大哭过一场。

“这……这不是我吗?”

少嬉站在门口,怔怔望着屋里的两个人一个是朝夕相伴近千年的栖梧,而另一个,不正是她自己!?准确来说,应该是七百年前的自己。

犹记得三百岁生辰那年,师傅送了她生辰礼后就离开了逍遥涧,她哭着闹着寻了师傅很久,可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师傅始终都没有回来过。

栖梧善酿酒,逍遥涧的竹林中埋了不少。她并不酗酒,但那次想起师傅后免不了又大哭了一场,便跑去竹林挖出了栖梧酿的酒酿在屋中买醉。

她记得,她酒量不佳,小瓮下去就已经醉得不省人事。后来是怎么回到榻上,酒后做了什么都全然不知。

少嬉仍在回忆过往点滴,那厢栖梧已取了温热的帕子与她拭脸。正在她讶异栖梧竟也有这般温柔的时候,只见栖梧突然将手覆在少女的额头上,数道流光乍然亮起。

少女面带痛色,却只刹那,那流光消失,转瞬出现在栖梧手中的,却是一根金色的东西。栖梧幻出一个锦盒,将那东西收入其中,并加持封印,这才起身起开。

少嬉愣愣站在原地,只越发觉得栖梧手中的盒子似曾相识。还有刚才……他究竟在做什么?

无数的疑惑得不到解答,郁苓儿却已经灵力耗尽,支撑不住断了法术,少嬉也从回忆中抽出心神。

“这是怎么一回事?那是我的回忆吗?为什么我一点记忆都没有了?栖梧……栖梧他从我身体里抽出了什么?还有那个盒子……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太大的谜团困扰着少嬉,甫一睁眼,她便有好多好多的疑惑想要问,每一个困扰在心间的问题都想要得到解答。

郁苓儿今日耗费灵力太多,身体虚弱不堪,她勉强撑着梨木桌稳住身形,脸色却已经几近苍白。

“你怎么了?”少嬉似也注意到郁苓儿的情况,忙扶着她坐下,又见她裙下双足竟幻成蛇尾,未及细看已又成了双腿,“这是怎么回事?”

郁苓儿垂眸暗自调息一番,待气息稍稍顺了些,才轻摇螓首:“无碍,只是费了些灵力,待我休息休息,就好了。”

眼下观郁苓儿的脸色确实不大好,少嬉不敢大意,便将她扶起,小心地搀着榻边,扶着她躺下。她拉过绣被要为她盖上,手却蓦地被她抓住,听着她虚弱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少嬉,我给你看的,是你的往事,是瞒着你的真相。”

少嬉心头一紧,暗暗抓着绣被的手指用力收拢,她倏地松开,盯着郁苓儿:“你刚刚说

的‘锁情咒’,就是栖梧对我施的法术吗?”

郁苓儿颔首,她唇色发白,已没有多少气力。

“可是……可是那是七百年前的事情,他竟然瞒了我那么久!”少嬉抑制不住心头的震惊,也有被欺瞒的愤怒,“他为什么要那么做?什么‘锁情咒’,我根本连听都没有听说过,他为什么要对我施这样的法术。”

“锁情咒是以自身为媒介,将人的情丝拔出加以封印,是……是禁术,天地间,没有几个人会。”郁苓儿抓着少嬉的手无力地松开,却仍旧勉力维持着清醒为她解释,“锁情咒就是为了使人不动情,虽然风险很大,但至少可以一劳永逸。”

“当初瑶池仙山时有女仙思凡下界,西王母怒不可遏,虽将思凡的女仙抓回并加以严惩,但屡禁不止。后来,后来西王母以术法抽出女仙情丝封印,果然,女仙不再思凡,瑶池也安宁了一段时间。”

“西王母座下有一侍女,唤作青女。青女深得西王母宠爱,见她乖巧懂事,西王母并未对其施以锁情咒。孰料,青女不甘瑶池寂寞,偷走下凡,与一凡人相恋。西王母大怒,亲自下凡抓回了青女,并杀了那凡人,驱散了他的魂魄,带着青女回到了瑶池仙山。”

“后来呢?”少嬉听得认真,见郁苓儿额上香汗涔涔,便用袖口替她拭去。

“到底是自己宠爱的侍女,西王母对她也算宽容许多,只让她认错,便可既往不咎,不再追责。岂料那青女也是个死心眼的,眼见着自己夫君死在了自己面前,还被驱散了魂魄,彻底消失在了六界,青女的心也跟着死了。西王母纵然恼她不争,但也只是罚她去雪山面壁百年,算作惩戒。”

“以西王母的做事手段,竟然没有拔出她的情丝?”少嬉诧异。

“自然是有的。否则,依青女的脾气,早早的就自尽在了雪山上。”郁苓儿躺了一会,觉得渐渐恢复了些力气,便撑着坐起身来,“百年之后,西王母派人去雪山接回青女。原以为没了情丝的青女不会再动情,也会前尘尽忘,从此安安心心的在瑶池侍奉西王母。可谁能想到,就在青女回瑶池的途中,竟出了变故。”

“什么变故?”

“当初,西王母驱散那凡人的魂魄后,带着青女回到了瑶池。谁曾想,那凡人竟有一魄残存,百年来游荡天地间,只为寻找青女的下落。也就是在回瑶池的途中,青女竟然重逢了那一魄,原本尽忘的前尘如汹涌浪潮扑来,瞬间填满了青女的记忆。想起一切始末的青女痛不欲生,再不愿回到那冷冰冰的瑶池中去,遂引燃了天火,与那凡人尚存的一魄**于天火之中。”

少嬉听完心头忽然闷闷的很不是个滋味,唯有一叹:“或许,这是他们最好的结局吧。”

“是啊,或许吧。”郁苓儿不与她辩驳,继而往下说,“我刚才和你说过,锁情咒是以自身为媒介,咒语一破,施咒之人便会收到重创。”

“那西王母……”

郁苓儿颔首:“就连西王母自己也没想到,因为千百年来,唯有一个青女在被拔出情丝后想起了往事。她**后,西王母便受到了重创,在瑶池闭关了三百年多年。后来,她便下令废除了锁情咒,将此咒列为了禁术。”

第99章 多事之秋(一)

“既然是禁术,那为什么栖梧会?”一想到栖梧竟将这样的咒术施在自己的身上,少嬉心中忿忿难平,霎时红了眼眶,揪着衣摆抱怨着,“亏我跟他朝夕相处了近千年,我只以为他也就是平时吊儿郎当了一些,没想到,没想到他竟然用这样恶毒的禁术来害我。真是……真是……真是气死我了!”

“害你?”郁苓儿挑眉看她,“我看未必。”

“何以见得?”

郁苓儿调整了气息,才悠悠道:“你或许不知,在知道你身上有鲛珠的时候,栖梧以为我会加害于你,怒气冲冲就跑去十阴山找子算账。那时候你的确身体虚弱,灵气大减,此事更无法解释。”

少嬉闻言大惊,显然是并不知道此事。

郁苓儿也不意外:“栖梧到了十阴山后,对着子说了好大一通狠话,还说了好些威胁之词。说真的,我认识栖梧的时日并不算短,但他如此沉不住气,怒不可遏找去十阴山的样子,还是我第一次见。”

“真、真的?”少嬉羞赧垂下头,心里那点不忿都顷刻烟消云散。

“听到我说他关心你的事情,你好像还挺开心的。”郁苓儿望着少嬉,苍白的唇瓣溢开一笑。

“那是自然。”少嬉也不避讳,“在知道身边还有人关心自己,在乎自己,这难道不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情么!”

“是啊,是应该值得开心的……”郁苓儿顿觉乏了,音色浅浅,倒像是有心事似的。

少嬉不知自己是哪句话说错了,只当是因自己的话才让她想起了魔君,难免有些愧疚,便也不继续说了。她扶着郁苓儿躺好,又替她掖好被角,方折身出了门。

是夜,郁苓儿趺坐在榻上闭目调息,少嬉则伏在她身畔把玩着那两个老虎面具,一手一个,也兀自玩得不亦乐乎。

窗棂半支,有夜风徐徐吹进,带进扑鼻的花香,让静谧的夜里格外添了几丝闲致。

郁苓儿已调息了有一个时辰,灵力在慢慢恢复,脸色也比白日时候红润一些。她忽然睁眼,侧耳静听一瞬,伸手碰了碰少嬉:“你听,外面是不是有声音。”

少嬉将戴在脸上的白老虎面具摘下,静听一会,却摇了摇头:“没有声音啊!除了虫鸣,我什么都没有听见。”

“不对,是有人。”郁苓儿坚信自己的猜测,面色变了又变,忽然定睛看向身畔,“少嬉,你去看看吧。”

“我?”少嬉茫然地指着自己,但也只是迟疑了一会,便果断放下面具起身出门。

已到九月,但夏热并未褪去。少嬉穿着单薄的寝衣出了门,借着廊下烛火四下张望,却并未发现任何异常。夜风骤然拂身而过,少嬉冷不防打了个冷噤,正待准备回房时,蓦然听得一声异动,她柳眉微蹙,寻着那声源去到连廊的尽头。

“谁在那儿?”

少嬉蹑手蹑脚地靠近,借着明黄的微光瞧得一丝黑影,心头突突直跳。待她靠近拐角,目光触到一人影,尚未来得及惊呼,已被人捂住嘴,拽着手臂

拉到了墙后。

少嬉惊恐万分,嘴里喊不出任何声音,却手脚并用的又是挠,又是踢。黑夜下,淡淡的龙涎香钻入鼻尖,忽听一声轻咳,少嬉倏然犹豫着慢慢停下了挣扎。

她睁着一双乌亮的眸子,用手指了指捂着自己嘴的那只大手。那人会意,也松了手。

少嬉胸口起伏剧烈,努力想借着微弱的光线瞧清那人容貌:“是……司命吗?”

那人淡淡“嗯”了一声,转瞬却猛地咳嗽起来。

少嬉登时能够确定那人身份,连忙为他顺着背,声音却忍不住哽咽:“你怎么才来,我多担心你出了事。”

“别……别哭……咳……”司命抑制不住胸口处那强烈的冲击,勉力想要抬手,但终究只能扶着墙壁稳住身形。

“谁哭了。”少嬉不肯承认,趁着夜色深重连忙拭去脸上夺眶而出的泪水,扶着司命小心翼翼走到连廊尽头,在水榭中坐下。

“你在这坐着,等我,我马上就回来。”少嬉安置好司命,说着就提步奔向闺房的方向,唯恐司命会不等自己,跑出几步还不忘回头叮嘱,“你别走,等我,一定要等我啊!”

未多时,少嬉又急匆匆地返了回来。她胡乱穿上一件薄衫,许是太急切,就连腰封都忘了,草草披着就出了门,模样倒是有些滑稽。

司命猛咳了一阵,两颊覆上两团不正常的红晕。见她匆匆跑来,想要开口,话到唇边又转瞬成了更为剧烈的咳嗽。

廊下灯火微弱,少嬉跑得又急,险些跌了个大跟头。好容易来到水榭中,她忙将两手抱着的东西一股脑地放在石桌上,将一件月白的披风披在司命肩上,又仔细替他系好带子。

但夜里昏暗,她实在瞧不清楚,系了几次都系不对。还是司命看不下去,主动从她手上接了活:“还是我来吧。”

修长的手指划过肌肤,指腹上的温度几乎烫得少嬉心底一颤,慌忙抽回了手,脸却不觉得红了几分。司命看透不说透,心中却升起愉悦,似也觉得那难受的咳嗽也止了许多。

少嬉很快反应过来,又从茶壶中倒了水,袅袅白烟升起,司命疑道:“这么晚了,你从哪里找来的热水?”

“我……这是……”少嬉哽住,竟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难不成要告诉司命,她的房中还藏了一个只有她能看见,其他人却看不见的人吗?还是直接告诉他,这热水是她回房后央着郁苓儿用法术温热的?

少嬉踟蹰不知该如何解释,那厢司命已接过了水杯,仰头一饮而尽。白水温热,入喉后果真是舒适了许多,他复又要了一杯,待两杯入喉,那难忍的咳意才算是止住了。

“好点了吗?”少嬉从他手中接过杯子,双眸定定望着司命。

司命微哂,已觉得舒畅不少。

“你昨天怎么没有来找我?你知道我等了你一个晚上吗,我多害怕是你出了事情。”少嬉握着杯子,几度哽咽。

司命恍然觉得心被揪了一下,他伸手拉着少嬉

坐到自己面前,似有不忍:“昨日父皇派人至行宫看望我,一直到很晚才回宫。后来我本打算趁夜跟李公公一起偷走出来找你,可是李公公却发现好像一直有人在监试我的行踪,恐是内鬼,我怕将你牵扯进来,所以昨天才没有来找你。你……是不是生我气了?”

“你说呢!”听了始末,少嬉反倒是不气了,忙问他,“那那个内鬼找出来了吗?是何人指派的?不会,是你父皇吧?”

“自然不会是我父皇。”司命袖下握紧了拳,眸色一寸寸变得冰冷,“我以为出了宫她至少能够收敛一些,没想到,她还是不肯放过我。”

她?少嬉疑惑,在心头琢磨几番,忽然想到一人:“你说的‘她’,是宁贵妃?”

司命似诧异她会轻易猜到,但也不做隐瞒,颔首应了。

“但你是太子呀,她不过只是圣上的妃嫔而已,怎敢这么大胆。”

“后宫险恶不输战场,无非是由真刀真枪换成了阴谋诡计,任我是太子,也要当心暗箭难防。”司命似早已想通,倒没有显得十分在意,反倒安慰起少嬉来,“不过你也别太担心,我到底是太子,只要于政绩上未出大错,谅宁贵妃兄妹也不会拿我如何。”

若说不担心,少嬉又怎能真的安之若素。只是眼下她也确实帮不了司命什么,贸然干涉,只怕到头来保不住自己不说,甚至还会拖司命后退,牵累整个将军府。

“好了,别不开心了。”司命握着少嬉的手,“其实今晚冒险来找你,除了是想见你一面之外,还是来跟你告别的。”

“告别?”少嬉顿时提起了一颗心,反手抓住司命的手,“为什么要告别?你要去哪儿?是不是又要丢下我?”

司命低头望着抓着自己手的纤纤玉手,默默忍受着手背传来的微痛,勾了勾唇角,道:“再过两天就是中秋了,照规矩,我这个太子是要回东宫的。不过你放心,待中秋一过,我就会来找你。到时候,你可愿意陪我?”

夜色微凉,司命的目光却尤其炽热,灼得少嬉浑身发烫,猛地抽回了自己的手。

这样的问题曾经司命也问过,但并没有得到答复。他心中虽有落寞,但到底没有表现出来。忽听院外传来三生布谷鸟叫,那是他与李公公约定的暗号,时辰一到,或是突遇任何情况,便以此作为信号,提醒他是时候离开了。

司命暗暗紧了紧手,起身话别:“时辰不早了,我该回去了,明天一早还要回宫。”

“你这就走了吗?”少嬉跟着起身,依依不舍,“我什么时候还能再见到你?”

司命唇边溢出一丝苦笑,缓缓转身:“会见到的。走了。”

“司命。”少嬉叫住他。

司命再次住步,转过身来微笑凝着她:“怎么了?”

少嬉踟蹰不前,心里恍若有万千蚂蚁乱爬,痛痒难耐。她低头绞着衣角,许久,才鼓足了勇气开口:“如果……我是说如果,我嫁给了你,我们是不是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

第100章 多事之秋(二)

“你说什么?”心脏似被重物狠狠一敲,司命按捺不住心头悸动,喜上眉梢,疾步上前握住少嬉的双肩,眸中尽是希冀,“你说,你要嫁给我?”

少嬉盯着司命,不明白他为何这么高兴,但心中亦同样有种异样的感觉,说不清,道不明,却促使着她点头。

司命大喜过望,一把将少嬉揽入怀中,手臂收紧,似要将她狠狠揉进骨肉之中,再不分离。

“司命,你弄疼我了。”少嬉只觉得胸口闷闷的,险些要喘不过气来。

司命略松了松力道,却并未松手,话语中是掩盖不尽的兴奋:“别叫我司命,叫我无恙。少嬉,你唤我无恙。”

“无……无恙。”少嬉也环住他瘦劲的蜂腰,轻启檀口,“无恙,等我们成了亲,爹爹一定会站在你这一面,他会保护你,宁贵妃兄妹就不敢轻易对你下手了。”

这话似一盆冷水兜头浇下,将司命满怀的欢喜浇了个彻凉。脸上的笑容逐渐褪去,司命缓缓松了手,不可置信的望着少嬉:“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等我们成了亲,爹爹就会倾尽全力保全你的太子之位。”少嬉不疑有他,单纯的道出心思,“无恙,你不是说宁丞相权倾朝野吗,可爹爹有兵权啊,等我们成了亲,爹爹的兵权就是你的,到时候,东宫与将军府是一体,谁还敢对你不利。”

被欢喜冲散的神志渐渐聚拢,司命忽然明白了她话中的意思,整个人如坠冰窖,对少嬉口中的“成亲”竟再生不出丝毫欢喜。

“无恙你怎么了?”少嬉瞧见他脸色沉得可怕,心几乎漏跳一拍。

“少嬉,”司命低低唤了一声,双手握住少嬉的肩头,舔舐了有些干涩的嘴唇,按捺心头悸动,和声问她,“你告诉我,你刚刚说的嫁给我,是因为想要让顾将军帮我巩固太子之位,还是因为……喜欢我?”

“喜欢”二字轰然响彻在耳畔,少嬉心口闷闷的抽疼了一下,竟有异样从心底升起,却不知是怎么回事。

“有什么不同吗?”最终,她还是一脸茫然。

司命最后的希望化了空。他苦涩的笑笑,却不知她看似一心为他的主意,究竟于他而言是悲是喜。

是了,少嬉没了情丝,眼下还能设身处地为他着想已是难得,又如何还能多要求其他。

思及此,司命便也释了怀。他敛去脸上落寞的神色,将少嬉玉手握在掌心,略有薄茧的指腹轻轻抚过她娇嫩的肌肤,心底那处柔软隐隐泛起酸涩之味。

“无恙……”少嬉不知司命突然之间怎么了,但隐约觉得他情况不对。

“少嬉,我是真的喜欢你。不同你师傅对你的喜欢,也不是栖梧上神对你似兄长一般的爱护,我对你的喜欢,是男女之情,是由心而发,是刻骨铭心的爱。”司命浅叹一声,“你说你愿意嫁给我,我真的很开心,但我知道,你还不明白什么是情,什么是爱。你或许只是单纯的为我着想,想要顾将军为我所用,好让我有更多的底气去对抗宁贵妃兄妹。你一心为我,我能明白,可我却

不能这么自私。”

少嬉怔怔立在原地,听着司命从未对她说过的这番肺腑之言,竟不知如何应对。

“不管我是九重天的司命星君也好,还是东离国的无恙太子也罢,少嬉你都要记住,不论我是谁,我对你的感情都是纯粹的。我爱的是你这个人,跟你身份无关,与你能否帮助我也无甚关系。我说过我可以等你,等你认清了自己的内心,等你真正愿意嫁给我,愿意跟我白头偕老的那一天。”

“所以,我也希望你最后能与我在一起,是因为喜欢。”

夜风将天上乌云吹散,月光倾泻而下,撒在水榭中一对璧人身上,平添一层夺目光辉。

司命释然,微微低头,轻轻一吻印在少嬉额头上。

直到司命离开很久之后,少嬉才蓦然回神。余光瞥见石桌上的两个老虎面具,她情急抓起,张口欲唤声“无恙”,可是四周,又哪里还有那人的身影。

少嬉没来由觉得心头落寞,她将两个面具紧紧抱在怀中,甫一转身,眼角瞥到一抹身影,黑暗的夜里陡然吓了个激灵。

“你什么时候过来的,悄无声息的,吓我一跳。”少嬉一手将面具抱在怀中,一手抚着起伏剧烈的胸脯,脸上惊色尚未褪去。

郁苓儿立在水榭中,双臂环胸,闲闲瞥了眼少嬉怀中的面具,嗤道:“两次都没送出去,莫不是,可真要彻底砸在手里了!”

少嬉顺着她的目光往下一瞥,也不晓得自己方才究竟是怎么了,竟然失了神。

郁苓儿举步走来:“你是真的不明白,还是假装不明白。”

“你在说什么?绕口令吗?”少嬉懒得理她,重坐回石凳上,擦拭着原本就不染纤尘的老虎面具。

“是了,我倒是忘了,你没有情丝,不懂爱,难怪难怪。”郁苓儿似才恍然想起此事一般。

少嬉骤然想到了什么,起身忙拉着她的袖摆问:“你见闻甚广,一定知道怎么破解锁情咒对不对?”

郁苓儿回望她,似在打量:“七百年都不见你着急过,眼下怎么急着破解咒术了?恩?”

她有意试探,少嬉心知肚明,但这种感受却不知该如何描述。她微微松手,又下意识地抓紧:“我、我不知道,但我现在真的很想要知道如何破解锁情咒。每次我看到司命看我的眼神,我的心都会痛一下,好痛好痛,但过了一会又没有了。”

少嬉紧紧抓着胸前的衣襟,突然有些难受:“我很想知道他说的情,说的爱,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不知道怎么了,我最近好像变得很奇怪,感觉很依赖他似的,白日里尽期待晚上,期待他来找我,就跟我说说话也好。昨晚他没来,我愁得一个晚上都睡不好,翻来覆去想的都是司命。”

这种抓心挠肺的异样感觉从前从未有过,可近来却愈渐频繁。少嬉只道自己是生了病,抓着郁苓儿的手迫切的想要知道答案:“苓儿姐姐,你帮我想想办法吧,我真的很想知道。你既然能帮我找回七百年前的记忆,那你也肯定可以帮我找到破解锁情咒的办法的,是不是

?”

“我没有办法。”郁苓儿拂开她的手,径直走到水榭凭栏处,声凉如水,“我跟你说过,自西王母起始,能凭一己之力解除锁情咒的就只有青女。神籍中并无锁情咒的咒术记载,自然也没有解咒之术。”

少嬉酿跄着退了一步,险些就要相信。她恍然间想起什么,忙问:“神籍中既然没有有关锁情咒的记载,那栖梧为什么会?”

郁苓儿转过身,如瀑的青丝垂至腰下,也有刹那疑虑划过:“或许,或许是他从某本残籍之中看到过只言片语,又或者……”

“又或者,是师傅告诉他的。”少嬉自然而然将这话接了下去,话说出口,她与郁苓儿皆是齐齐怔住。

后者不过刹那,似明白了什么,眸色沉沉凉如水。少嬉却暗恼自己不该如此猜想师傅,师傅那么疼她,她居然还这样想,实在不应该。

纵观郁苓儿神色也不大像说谎,少嬉泄了气,颓坐回石凳上:“算了算了,万般皆是命。如果实在破解不了就算了,我想,应该还有其他解决办法的。”

郁苓儿踱步上前,翩翩落座,单手托腮凝着少嬉许久。

少嬉抬眼撞进她明亮的眸中,糯糯问:“这、这么看着我干什么?我脸上长花了吗?”

“花倒是没有,可我倒是瞧出,有人春心萌动了呢!”郁苓儿娇俏一笑,“记得初到此处时,你日日念叨的都是你师傅,偶尔也提提栖梧,再说说往事。可是后来自从你重逢司命之后,我就再也没有从你口中听见有关你师傅的事情,日日念叨的,反倒成了司命。”

“有、有吗?”少嬉挠挠头,倒是不记得了。

郁苓儿神色忽然变得凝重,她恍然有些觉得,自己是否不应该强行替她解除栖梧设下的封印,也不该将锁情咒的事情告诉她。

“少嬉,你听过‘归墟’吗?”郁苓儿突然问。

少嬉攒眉深思,绞尽脑汁想了许久,却并未听说过。

“传说归墟是上神最终的归属,待大限将至就会去往归墟。”

“所以,所有大限将至的上神,都会在大限来临前去往归墟吗?那还能回来吗?”

郁苓儿摇头:“归墟,也不是人人都能去的。何况修成上神,又岂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少嬉有所了悟:“那娲皇是不是也去了归墟?”

“娲皇身归天地,早就不存在于六界之中了。不过,娲皇福泽天下,四海八荒处处皆是她的身影。”思及娲皇,往事的一幕幕都一一在眼前浮现,郁苓儿忽然觉得心思安定,心底的愁闷也消散不少。

“那师傅呢?你呢?将来,你们都会去往归墟吗?”少嬉顿生忧心。

“或许以前可以,但现在不行。”郁苓儿冷下脸色,“子神成魔,我未行劝阻,反而助纣为虐,与魔无异。我辜负了娲皇的嘱托,早已不配做她的后人。至于你师傅……”郁苓儿望过来,“我觉得,他未必会愿意只身去往归墟。”

或许,真正能困住神,真的只有情。

第101章 太子监国(一)

两日后即是中秋,中秋又称团圆节,称得上东离国重大节日之一。这日,举朝休沐,官员不必早早上朝,都在家中阖家团圆。

未及曙光临至,将军府上下已是开始着手忙碌起来。备香果、挂彩灯、制月饼、做团圆宴……就连少嬉也一早被顾琛从被窝里揪出来,去祠堂为亡母以及顾家列祖列宗上香。

顾琛也放下了西山大营的事情,但也只是将大小事务全权交由顾管家打理准备,自己从祠堂出来后,便一直关在书房里研习兵书。顾管家是老手,历年来府中大小事务都操持妥当,不曾出过任何差错。

他有意提点少嬉,让少嬉也着手学习府中中馈。毕竟来日等成亲嫁人后,便不再只是闺阁中娇养的小姑娘,而是独当一面的当家主母。府中之事,势必还是得亲力亲为,所以早学早好。

少嬉初为凡人,却已经见识到了做凡人的麻烦。更见到顾管家为忙碌将军府内外之事而焦头烂额,一想到日后自己也将为了这些琐事操心,只觉一个头两个大。

一听顾管家要教自己学习中馈,少嬉赶紧寻了个理由偷偷溜走,出了祠堂就直奔绣楼去了。

中秋之日东离国举国欢庆,夜里东市、西市会高挂彩灯,舞龙舞狮尤其热闹。而东离国也有一个小风俗,便是在各种花灯之上贴有谜语,供佳人才子以文会友,共结良缘。

这日,顾琛也会犒赏全府上下。除了例银、点心赏赐之外,每人仍有两个时辰的休息时间,只要轮流当值,均有时间出府去赏花灯。

自从上次与司命一别后,少嬉便没了平日的活泼好动,每日都懒洋洋的,不是待在房里就是待在绣楼。曾经吵吵嚷嚷要出府去玩,眼下,也是绝口不提了。

顾琛担心她会闷出病来,几次提议让少嬉去赏花灯,但少嬉总不愿意,放了阿绿出府,自己也是绝不出门半步的。顾琛无法,也只好随她去了。

天刚暗下,无数烟火盛放在空中。红橙黄绿青蓝紫,七彩缤纷,将整个夜空映得斑斓,煞是夺目。

少嬉行至连廊下,闲闲倚着美人靠,仰头望着天空绚烂烟火,竟提不起丝毫兴趣。若是换了平常,她只怕早早就偷溜出府,从东市逛到西市,再从西市逛到金川河,玩得不亦乐乎,可是眼下却……

郁苓儿缓步走来,余光瞥一眼天空,也忍不住笑她:“哎呀呀,我看某人是得了相思病了,眼下病入膏肓,毒入骨髓,轻易是好不了洛!”

“胡说八道什么呢。”少嬉懒得睬她,顺手抓起面前的一块黄金糕,咀嚼咀嚼,两口入腹。

郁苓儿莞尔,施施然在旁落座:“有没有胡说,你心知肚明。只是……”

半晌没听到下文,因着好奇心的驱使,少嬉扭过头来:“只是什么?”

郁苓儿微哂:“只是我掐指一算,算到司命命中有大劫,你信么?”

少嬉倏地面色一变,甫要张口,又摇了摇头:“就你那半吊子的法术,顶多也就是欺负欺负我,要说算……我不信。”少嬉连连摇头,又咬了口挂花糕。

“你说得也未尝没有道理。”郁苓儿竟附和的点头,但话锋又一转,“只是我再半吊子,好歹也是师从娲皇,与你平平无奇的千年修为相较,只怕我这半吊子

,还是比你略胜一筹的。”

这话倒是提醒了少嬉。她倏地脸色大变,随手扔掉咬了一口的挂花糕,紧张地问:“你算出什么了,快告诉我。”

“这个嘛……”郁苓儿懒懒向旁一靠,玉手捋着如瀑秀发,恩恩哼哼就是不肯说下去。

少嬉顿时也急了:“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卖关子。赶紧告诉我,我好提前给司命通个信啊。”

“你真觉得,即便我告诉了你,你就能替他躲过这一劫?”郁苓儿反问她。

“那、那也总比毫无准备的强呀。”少嬉未及细想,扯着郁苓儿的袖子亟亟央求,“好姐姐,你就告诉我吧。顶多,顶多以后我都不跟你顶嘴了,你说什么我都听,这样好不好?”

郁苓儿思量一会,挑眉看她:“当真我说什么你都听?绝无虚言?”

“比真金还真,还绝无虚言。”

“好。那我若要你离开司命,不仅不许跟他相爱,还要彻底保持距离,如无必要,就不要再见了。”郁苓儿抬眸,“你可能做到?”

“你说什么?”少嬉嚯地站起,不可置信地望着她。

早料到会是这个反应,郁苓儿也见怪不怪。闲闲理了理裙摆,连眼皮也不曾抬一下:“瞧,刚才还说以后什么都听我的,这么快就反悔了,可让我怎么信你。”

“可是,可是你也不能提这样过分的要求啊。”再不许见司命,少嬉想想都觉得心里堵得慌,即便是当下应允骗过郁苓儿,她也照样说不出口。

“生劫亦渡,命劫如何能逃!我这个要求怎么就过分了,嗯?”郁苓儿敛去嬉笑,正了神色,“可别怪我没有事先提醒过你,当心一失足成千古恨,可不是说着玩儿的。”

“我只是想知道你究竟算中了司命什么,怎么就扯到这上面来了。”少嬉跺跺脚,只觉一阵心烦意乱。

郁苓儿沉吟片刻,又当着少嬉的面推算一番,终是柳眉紧蹙,可想与最初推算的并无二般区别。

“怎么样?”少嬉亟亟问,难掩担忧。

“你真想知道?”

少嬉忙不迭点头。

郁苓儿也不强迫她立刻就答应自己的要求,继而才道:“也罢,那就泄露一次天机给你。”

少嬉立时惊喜交加,坐到郁苓儿身旁,两眼散着希冀的光芒。

“帝星不明,恐妖孽横生。”

帝星不明,恐妖孽横生!少嬉默默在心底将这话重复念了多次,可沉思了许久,却并不能猜出其中奥妙,遂问:“什么意思。”

“帝星或指皇帝,亦或指身为太子的司命。至于妖孽嘛,在凡间不过是指心怀叵测之人。”郁苓儿凑近她,“可据我推算,这次大祸,可不容易躲得过去啊。”

“那……该怎么破解呢?”少嬉瞬变了脸色。

“破解?”似听到什么笑话般,郁苓儿嗤笑一声,“妹妹,你也太天真了,命定之事,你要如何破解?”

少嬉被噎住,竟答不上来。

“况且你再想想,当初身为凡人之时,司命是如何死的?他当初跟你说活不过二十五,如今可是大限将至了?你再想想,咱们到了这个地方后,虽说是司命的回忆,可所经历的这些,又何尝不是真真切切的。

”郁苓儿一口气说完,略顿了顿,才又说,“因你的出现改变了将军之女的结局,原本的轨迹也定当出现了应有的偏差。司命会不会按照原本的结局走下去,谁也不知道。”

十方空间的事情说真也真,说假也假,只要能够回到现实中去,那这里所经历的一切便都只是黄粱一梦,只会存在记忆里,终究不会带回到现实中去。反倒是另外一件事情叫郁苓儿忧心忡忡,心头踟蹰许久,到底是忍住了要告诉少嬉的想法。

少嬉顿时垂头丧气,她死死揪着衣摆,心头却如同被猫抓似的难受。

上次司命跟她说活不过二十五的时候就已经让她难受了好些天,眼下郁苓儿又推算出这样一件事情来,也不晓得会不会与此事有关。

她兀自揪心间,郁苓儿已起身,缓步朝着闺房的方向踱去。临走前,却留下了一句话。

“万般皆是命,躲过了这次,躲不过下次。分开,未必见得就是坏事。”

***

未久,宫中传出消息,圣上于早朝之时突然中风倒地,太医诊断,情况严重。如此,朝中之事皆由太子无恙主持,行监国之权。

彼时,离郁苓儿推算那日,也才只过了两日而已。

一收到消息,少嬉便亟亟打发了阿绿去宫门口打听消息,过了大半日才回来。可这次不必上次无恙在东宫旧疾复发之事,宫门上下口风严实得紧,阿绿打听了许久,又是好言相说,又是打点银子的,可就是半点消息也没有探到,还险些被以扰乱宫门秩序为由给抓走。

早晨顾琛去上朝,若是往日,即便是又去了西山大营,但在日暮之前也该赶回来了。可今日,却是巳时才回到府中。

少嬉等不到消息,翻来覆去也睡不着。忽听阿绿来报,说是顾琛回府了,慌忙披了件衣裳就跑出了门。

顾琛回府后直奔书房,顾管家奉上了一杯虎丘茶。顾琛端起茶盏,刚送到唇边,只听得一声亟唤,惊得茶水溅出烫了一手。

“爹!”少嬉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慌忙间连跑丢了一只鞋也没有注意,急奔入书房,“爹你是从哪里回来的?宫里吗?”

顾琛正接过顾管家递来的巾帕,擦拭手上和衣衫上不慎沾到的茶水。尚来不及回答,阿绿随后也跟了过来,手上还提着少嬉跑丢的那只绣鞋。

顾琛起身理着衣袍,抬眼正好看见阿绿手中的绣鞋,责怪道:“你这孩子,都入秋了,赶紧把鞋穿上,也不怕着了凉。”

少嬉急不可耐,但这会也是感受到了脚底传来的沁凉,一把夺过阿绿手上提着的绣鞋,单手撑着书案穿好。

甫一穿好,便急道:“听说宫里出了事,那太子殿下……”

顾琛沉着脸色厉目瞪来,少嬉立刻悻悻的闭了嘴。顾管家会意,带着阿绿一同退出了书房。

“爹……”

顾琛抬手打断她的话,负手走到窗边:“乖女儿,宫中的事情你就不要多问了。近来京都不太平,你呀,就好生待在绣楼,少出门。”

“爹!”少嬉急得直跺脚。

“还有啊,”顾琛转过身来,特意强调:“日后就算要出府,身边也要多带些人伺候,安全最重要。可千万要记得!”

第102章 太子监国(二)

“爹爹,我不是那个意思。”少嬉眼见顾琛将话题越扯越远,心头一阵焦急,“我是想问,太子殿下现今怎么样了?圣上病重,下旨让太子监国,那宁丞相会愿意吗?会不会在背地里使计谋陷害无恙。”

顾琛半是震惊半是疑惑。震惊是因为女儿关心的竟然是太子;疑惑的,是女儿究竟什么时候与太子相熟了。

此般疑惑在心头滋长,顾琛回忆先前,再忆起女儿对二殿下冷漠疏离的态度,以及每个晚上……

顾琛想到什么,大惊失色:“嬉儿,难道……难道每天与你在后院相见之人,竟然是太子?!”

“爹爹怎么知道这件事的?”这事连阿绿都不知晓,爹又是如何知晓的?

得到默认,顾琛只觉一阵天旋地转,险些站不住脚。但他也只是晃了一晃身形,便扶着窗栏站好。待他慢慢接受了此事,再想到眼下的时局,不禁更是焦心。

圣上病重,太子监国是名正言顺,但是谁又不知道宁丞相兄妹野心勃勃,夺位之争必有一日将会上演。

原本顾琛是想要置身事外,任其斗个两败俱伤也好,也只是保持中立,待为女儿寻得个妥帖的夫家,便立即辞官告老。从此,朝廷之事,皆与他顾家无甚干系。

可他却万万没有想到,原来嬉儿心仪之人,竟然是太子!

顾琛扶额,太多的事情纠杂在心头,让他一时陷入两难的境地,就连少嬉连唤了他数声都置若罔闻。

“爹。”少嬉重又唤了一声,亟亟上前,“爹爹你帮帮无恙吧!无恙身体不好,手上要兵没兵,要人没人,圣上又病重,眼下再无人能够护得住他。此时,此时若是宁丞相有意发难,你让无恙如何自保。”

少嬉的话字字响彻在耳畔,顾琛终于缓过神来。他双手握住少嬉双肩,一双鹰眸流露出从未有过的严厉与认真,他字字问道:“嬉儿你告诉爹,你与太子殿下,究竟是什么时候认识的?认识多久了?”

“我……”少嬉张口欲答,却是一个字也答不上来。认识多久了,足足快一千年了!可眼下这话,她又要如何跟顾琛言明。

担忧与惊惧在心间疯狂滋长,少嬉紧紧盯着顾琛的双眸,忽然屈膝跪地,眼泪簌簌而落:“爹爹,我求求你帮帮无恙吧,朝廷之上除了你,再没有人能够与宁丞相抗衡了呀。”

顾琛惊得连退数步,双眼赤红,似不能相信一向被自己捧在手心里,宝贝似的怕摔了的女儿,竟然会为了太子跪下哭求。他顿觉晴天霹雳,也暗恼自己对女儿不够上心,竟连女儿长大已有了心上人亦是不知,一时老泪纵横,泣不能声。

“爹爹,我求求你了。”少嬉膝行上前,低低扯了扯顾琛的衣摆,哭得梨花带雨,“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他,我不想他陷入任何的危难之中。爹爹你深明大义,忠君体国,无恙又是储君,是未来的天子,爹爹你会帮他的,对不对?爹爹!”

少嬉声泪俱下,登时哭得顾琛心都软了,再强硬的心脏也隐隐破了条口子。他背过身暗暗拭去眼角的湿/濡,伸手扶了少嬉起来。

“女儿,你老实告诉爹爹,你和太子殿下……究竟到了哪一步?”

少嬉睁着一双盈盈水眸,似在思量

顾琛话里的意思:“爹,我……我好像……好像真的喜欢上无恙了。”

顾琛双手轻颤,本已是早早料到的结果,可亲耳听着女儿说出口,到底还是震惊不小。

“罢了,罢了。”顾琛摆摆手,踱步往书案的方向走去,“你且回房去吧,让我再想想,让我再想想。”

“爹!”少嬉冲着顾琛的背影遥遥唤了声,恍然发现,那个威风凛凛的顾将军,似在一夕之间沧桑不少。

少嬉默默垂泪,也不知是怎么出的书房,她不许阿绿跟着,独自摇摇晃晃走在连廊下。眼瞧着闺房不过咫尺之遥,她却越发觉得心口疼痛难忍,一步一步,都似走在刀尖之上。

不多时,额上已沁了层细细密密的汗珠,疼痛褪去了脸上的血色,苍白覆上,在暗夜下,竟尤其人。

少嬉跌跌撞撞迈进房内,一手撑在雕花木门上,发出一声刺耳异响。眼前似被蒙上了黑布,光亮被点点抽去,直到那最后一丝亮光消失在眼前时,她已支撑不住,猝然倒下。

不知过了多久,待少嬉从混沌之中寻到意识清醒时,天已经大亮。她努力睁开沉重的眼皮,只觉四肢乏力,想要撑着榻面坐起身来,已有另一道力带着她坐起来。

少嬉抬目望去,正瞧见那张清秀容颜。她甫要张口,却觉口干舌燥,竟发不出一点声音。

“别着急,先喝杯水润润喉。”郁苓儿一手扶着她,一手端着杯子递到她唇边,就着杯里的温水喝了两口。

口中得了滋润,少嬉这才觉得舒服了些,勉强张了张口,就问:“什么时辰了,我爹呢?”

“进宫去了。”郁苓儿顿了顿,“听说是宫里传来的诏令。我想,一时半会应该不会回来。”

少嬉沉默着,也不知想起了什么,掀开绣被就要下床。郁苓儿赶紧按住她:“你还没恢复,这又是要上哪去?况且,以你现在的身体情况,出得了将军府都还是个问题。”

“我怎么了?”少嬉醒来只觉得手脚乏力,原本也没当回事,可听这话,倒像是真有隐情似的。

郁苓儿原本也不准备瞒她:“你忘了,昨晚你从书房回来的时候,还没进门就晕倒了,后半夜就起了高烧。如果我猜得没有错,应该是锁情咒的缘故。”

她认真看着少嬉:“你老实告诉我,你昨天是不是对顾琛说了什么,否则好端端的,你怎么会触发锁情咒的封印?”

少嬉脑袋一片混沌,昨晚说了什么她自己也记不大清了,但隐约是记得,她好像有哭求顾琛来着。似乎,似乎还说她喜欢司命的话……

思及此,少嬉脸色不觉又白了几分,捂住胸口一副难受的模样。

郁苓儿当即将灵力渡给她,少顷,少嬉这才缓过来,面色渐转红润。

“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郁苓儿也急了,“依我看,你还是就此跟司命划清界限好了。左右这里也是另一方结界之中,司命就算会死,也只是在十方空间里不断轮回,只要能回到现实中去,这里的一切就都不存在了。”

“不。”少嬉态度坚决。

郁苓儿登时气不打一处来:“你顾念司命,可曾有想过你自己。今日你触及了封印,险些就没了这条小命,

再执着下去,会发生什么谁也不知道。我……我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你成为第二个青女。”

“我不会的。”少嬉艰难地支撑着榻面,扬起血色褪尽的小脸,望着郁苓儿裂开苍白一笑,“我不会成为第二个青女,也不能成为第二个青女。我还有好多事情放不下,好多人舍不下,我会好好珍重自己的。”

她自然不会成为第二个青女。青女绝望**,是因为心爱之人已死,而她也并不愿意再次回到那个冷冰冰的瑶池中去。心无挂念,所以选择**,追随自己夫君去了。而她不同,她还没有找到师傅,还有等着她回去的栖梧,现在,还有了司命……她想与司命白头,自然不能死,也绝对不能死。

少嬉态度决绝,那眼神是郁苓儿从未见到过的坚定。她恍然间明白,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这傻丫头就已经越过了锁情咒的封印喜欢上了司命,只是从前不明白,此刻方知。

情之一字最是扰人,重不得,轻不得,狠不得,放不得。郁苓儿自己也没法将感情完全舍去,又如何能够要求少嬉也能做到。

她叹了口气,扶着少嬉躺回榻面:“眼下宫中情况不明,你着急也没用。先好好休息,待顾将军回来,你且同他先探听情况,其余之事,再另作打算。”

郁苓儿替她掖好被角,却被抓住了手臂。她低头看向泫然欲泣的少嬉,心头更是不忍。

“苓儿姐姐,你说圣上要是挺不过去,无恙身为太子,能顺利继承皇位,在宁丞相兄妹的心机谋算下保全自身吗?”

“说实话,我不知道。”郁苓儿就着榻沿坐下,替她捋去额角的碎发,“不过我觉得司命并非是个心无城府之人,或许没有这副身体的拖累,他或能在朝堂之上大展拳脚,一展抱负。”

郁苓儿眸光晦暗难明,少嬉则是咬着唇瓣不再作声,眼角默默滑下一串泪线。

“不过你也别太过于担心了,他好歹是太子,如今名正言顺行着监国之权,只要在朝政之上不出大错,宁丞相也挑不出任何毛病,自然不会为难他。”

少嬉连连附和点头,抬手胡乱抹去脸上的泪痕。

郁苓儿见她肯听自己的话好好休息,一时也放下心来。心中有一事她憋了许久,只怕错过这个机会,便不知还能在何时问出口。

“少嬉。”

“嗯?”少嬉有些乏了,但唯恐错过有关司命的任何消息,也勉力睁开眼皮,静耳听着。

郁苓儿几次张口都没能径直问出口,犹豫再三,还是说道:“少嬉,如果有一日你师傅回来了,他不许你和司命在一起,你会怎么办?”

郁苓儿认真注意着少嬉的反应,但见她只是睁着一双杏眼迷惑的望着自己,好半晌也没有正面回答,便知这个问题是难住她了。

又或者说,以非言的性子,只怕是自己反对的,但只要少嬉喜欢,他都会亦无反顾的成全吧!

“那换个问题。”郁苓儿顿了顿,“如果,如果是非言和司命,这两人之间你只能二择其一,你会选谁?”

少嬉眼神空洞,双手却紧紧揪着身下的绣被,盈盈泪水凝聚眼眶。忽而,她侧身拉过被子将自己盖住,没有回答,只有垂泪。

第103章 共缔鸳盟(一)

少嬉一觉睡醒已过了申时。据阿绿禀报,先前顾管家曾带来宫中消息,说是顾琛今夜留宿宫中便不回府了。那时因少嬉还在熟睡,顾管家便也没有叨扰,只是将用膳的时辰给往后推了一推。

少嬉原本是打算等顾琛回来后,好问一问宫中的情况,眼下却听说要留宿宫中,难免有些担心。这个节骨眼儿上正是多事之秋,留宿宫中,难保不会起什么变故。

晚膳草草用后,少嬉却躺在榻上翻来覆去都睡不着,既担心司命的安危,又担心顾琛的处境。如此这般辗转反侧,直到天将微微亮时,少嬉才抵不住困倦沉沉睡去。

她这一觉睡得极不踏实,混混沌沌也不知身处何方,后来还是阿绿连声将她唤醒。

“小姐,将军命人传来消息,让小姐收拾收拾,即刻前去万佛寺。”阿绿将少嬉从睡梦中强行唤醒后,忙不停又是吩咐侍女打水,又是去挑选衣裳的。

少嬉困倦难耐,揉了揉惺忪睡眼,又长长打了个哈欠,坐在榻上懒洋洋的问:“去万佛寺做什么?”

“小姐怎的忘了。圣上龙体违和,去万佛寺自然是去祈求平安的。”阿绿忙在翻箱倒柜的挑着衣裳,拿出这件比比,又拿出那件看看,“将军派遣来传信的人说将军也会去,还有好些个官员大臣,世家小姐都会去。小姐你也赶紧起床梳洗打扮,可不要误了时辰。”

少嬉坐在榻上巍然不动,对那个染病在床,据说情况并不是很好的皇帝来说,她连见也没有见过一面,更别提还要去什么寺庙给他祈求平安了。再说了,仙佛那么忙,哪是谁都眷顾得了的。

见少嬉不动,郁苓儿信手推了她一把:“还不赶紧去收拾,坐在这发什么呆。”

“我不去,我就在这等爹回来探听消息就可以了。”

“你傻呀。”郁苓儿伸出纤纤玉指一戳她脑门,“祈福都搞得这样郑重其事的,你没听阿绿说大小官员都去了,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什么?”少嬉懵懵懂懂。

郁苓儿简直恨铁不成钢:“你想想,顾将军是武将都去了,此行那么多官员,肯定是戒严了的,说不定连宫中的御林军都出动了。这么大张旗鼓的,兴师动众的,你以为顾将军是跟着去做摆设的?”

见少嬉一时也没缓过神来,郁苓儿直截了当问她:“我问你,眼下除了圣上,谁有这个权利号令百官?”

少嬉恍然如梦初醒,困倦当即一扫而空。她倏地掀被下床,径直奔到阿绿身边,也不与她这般细细挑选着衣裳,随手取出一件素色的便往身上套。

郁苓儿瞧着她刚才还一脸不情不愿,眼下却着急迅速地模样,叹了口气,只无奈摇了摇头。

顾琛的话传到将军府后,顾管家已着人备下了车马,待少嬉梳妆妥当,再用了早膳后,便亲自将人送上马车,再派了十多个护卫随行。

这并非是少嬉第一次去万佛寺,但是不同于第一次的百无聊赖,这一次,她却是满怀希冀。只恨这马车行得缓慢,若是术法还在,不过眨眼功夫,她便能见到日夜惦

念的司命,也不必枉受这相思之苦。

如同郁苓儿预先所料想的那般,马车一路通行无阻,却在山脚被侍卫拦下。阿绿报出将军府的名头,想是顾琛先有打点,一听是将军府的马车,侍卫再不敢阻拦,当即放了行。

此次是从山脚开始设严,羽林卫把守各个地方,连蜿蜒角落都不肯放过。可见今日来此敬香的,除了朝中大小官员之外,还有另外一位身份贵重之人。

很有可能,就是太子无恙。

马车行驶到寺门前便再不能上,少嬉只好徒步走上那百余长阶。

相比山脚,此处严防更密。但顾琛早有安排,一早遣了小厮在庙门前等候,远远见了少嬉,当即迎上前,再领着她去见顾琛。

大雄宝殿前聚集了数十位大臣,除却三品以上的大臣外,其余的官员皆在宝殿前焚香祷告。少嬉跟随那小厮走到宝殿前驻足,小厮请她稍后,自己则穿过乌泱泱的人群步入宝殿中。

未久,顾琛一身官员服饰,拨开人群走出宝殿。

少嬉当即迎了上去:“爹!”

顾琛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环视四下,才拉着少嬉走到角落。

不待他开口,少嬉已迫不及待的开口:“爹,是不是无……”

顾琛示意她噤声:“此处人多眼杂,这里不比将军府,你要格外谨言慎行,切不可被旁人抓到丝毫错处。”

少嬉忙不迭点头,也顾不得和顾琛闲扯其他,一颗心只觉焦灼难安:“爹爹,我只想知道无恙的情况,他是不是也在这里?”

顾琛回头,目光落在那巍峨庄严的大雄宝殿之上许久,待撤回目光,方低声浅叹一声。

少嬉心头咯噔一跳,只怕有不好的事情发生:“爹爹……”

“罢了。”顾琛心头纠结万分,但望进女儿满是焦急担心的眸子,终究还是松了口,“将军府离万佛寺路途甚远,你一路赶来应该也有些疲惫了。寺后面有一个小竹林,那里环境清幽,眼下并无多事旁人,你可以去那里散散心。”

少嬉微一愣,旋即了悟,忙不迭点了点头。匆匆与顾琛告了别,便催促那小厮领路,一路只奔后山的小竹林去了。

也不知是此处原本就鲜少有人,还是今日朝中官员都聚集在大雄宝殿,寻常百姓上不得山,寺中僧人也都无暇分身,是以这里竟格外幽静。

“奴才就在此等候小姐,小姐快去吧。”那小厮在竹林幽径中停下,退开一侧,示意着少嬉独自前去。

少嬉会意,提起裙摆就沿着幽径而去。阿绿欲跟上,却被那小厮给中途拦下。

顾琛的用意少嬉岂会不知,她坚信竹林深处定然有自己日思夜念之人。果然,走了不过片刻,远远只见一片绯红衣袍,少嬉忙提起裙裾往前跑了两步,果真是李公公。

“顾小姐可算是来了,老奴在此候了小姐许久。殿下也候了小姐许久。”李公公迎步上前,对少嬉早已没了最初的疏离与严肃,反倒是恭敬得很,俨然是将她当成了未来的太子妃看待。

“有劳公公。

”少嬉盈盈一礼,绕过李公公,提起裙裾就奔向他后面的清风亭。

“无恙!”

亭下立着一男子,身形修长,背身而立。林中清风吹起月白衣袍,日光下,隐约可见衣上金丝勾勒的四爪金蟒,贵气不凡。

忽闻一声娇唤,那人转过身来,眼前只觉绿衫划过,未觉已抱了人儿满怀。

少嬉紧紧抱着司命,顿觉空了一半的心似被瞬间填满,她喜极而泣,不禁潸潸泪流。

“我就知道肯定是你,肯定是你在这里等着我。这些日子不见你,没有你的消息传来,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担心。”少嬉松开司命,鼻尖红红,眼眶中隐有湿/濡,“对了,今天到万佛寺敬香,可是你与爹爹商量好的?”

司命点点头,算是默认。

许久不见的人儿重逢在面前,司命也是满心欢喜。他抬手轻抚过少嬉面颊,指腹之下肌肤滑腻细嫩,皆可印证眼前不是幻象。

“你是怎么跟顾将军说的?”司命忽然问,眸中尽是温柔。

少嬉微一愣,旋即忆起来,当时红了面颊,转过身去,低头绞着指头不肯相说。

司命心领神会,唇角不自觉微勾起来。他伸出手臂轻轻环住少嬉,薄凉的唇瓣吻在她耳畔,轻语:“我都知道,我全都知道了。”

“你,你知道什么?”感受着环在腰间的双手在收紧,随着司命开口,不断有温热的气息扑洒在耳畔。少嬉耳根一红,一直烧得通体发烫,呼吸微微急促。

“昨个儿早晨父皇突然醒来,随后便召了顾将军与宁丞相入宫,父皇命我监国,命他二位从旁辅佐。之后顾将军趁无人时问我,问我……”司命刻意一顿,唇瓣有意无意擦过少嬉肌肤。

一阵电流似的穿透全身,少嬉动也不得动,久未听见下文,才糯糯的问:“问你什么?”

“问我是否心悦你,是否愿意娶你。”

“所以呢?”

司命松开环在少嬉腰间的手,握住她的双肩与之对视:“少嬉,我还是那句话,就看你愿不愿意。如果你愿意,待父皇稍好些了,我就去求他赐婚,我要十里红妆,明媒正娶你做太子妃。届时,我要让全天下人都知道我对你的心思,我会让你成为整个东离国最幸福的新娘子。少嬉,你……可愿意?”

两人相视对望,彼此眼中似乎只有对方,天高地旷,却再容不下其他。

鸟雀越过枝梢惊起轻风阵阵,片片竹叶撒撒而落,寂静的竹林深处,似连对方的呼吸都听得一清二楚。

少嬉心头如雷捣鼓,娇俏的面容已烧起了红霞,她望进司命的眸中,似碧波深潭,幽深不见底,可那里头的情意真真切切,惊得心间涟漪阵阵。

“我,我愿意。”

似冲破艰难阻隔,少嬉道出自己的心意,忽觉似压着东西搬沉沉的心也得到了放松。她眼望司命,嫣然一笑。

司命苦等千年的问题终于有了答案,似如释重负般,他喜不自已,万千言语皆化作深深一吻,抵死缠绵,似要将她揉进骨血中去。

第104章 共缔鸳盟(二)

“无恙。”少嬉被吻得一阵头晕目眩,身子娇软无力,脚下虚浮,玉臂勾着司命的双肩才勉强站稳。

司命低低“嗯”了一声,稍稍拉开彼此距离,鼻尖抵着鼻尖,空气中似还弥漫着甜腻的缠绵。

“我想过了,不管爹爹帮不帮你都不要紧,只要你不放开我的手,在任何生死难关面前,我都愿意陪你携手走下去。”少嬉昂起头,眸中碧波荡漾,“其实回不回去也不要紧,这样就挺好的,真的。我们其实可以像凡人那样,能有生老病死,也能恩爱白头,你说好不好?”

“可是我这一世寿元极短,你也愿意陪我吗?”

“当然。”少嬉急迫地抓住他的手,“如果人不能胜过天命,那我就陪你一起死。这样,等到轮回的时候,我们也不必分隔太久,还能再续前缘。”

司命喉头哽咽,双眸微红,只将少嬉紧紧搂在怀中,竟再无任何言语可说。

盼了千年,守护了千年,为的不就正是这一刻吗?少嬉能懂他的心思,愿意与他长相厮守,虽然只是在十方空间之中,那也足够了。

“对了,”少嬉轻轻推开他,“圣上命你监国,宁丞相没有为难你吗?宁贵妃呢,有没有暗地里给你使绊子?”

“放心,我都很好,都没事。”司命揽过少嬉的肩,与她走到亭中坐下,“父皇突然病倒,朝中无人可主持大局,我这个太子才顺理成章接管朝中之事。眼下父皇已经醒来,日前也召了朝中肱骨之臣入宫,更加奠定了我这个太子行监国之权乃是名正言顺。宁丞相兄妹固然对我心存芥蒂也无妨,总归我是太子,只要德行无亏,他们也就不能够再多说什么。”

得了司命这样一番话,少嬉一颗悬浮的心才总算是安定了下来。

林中幽静,二人又凑在一处说了好些相思之情的话语,忽听一声轻咳,齐齐转身,却不知李公公何时出现在清风亭外。

李公公低垂着头,面上笑意饶是尽力掩藏也仍是显露三分:“殿下,咱们出来的时辰已久,再不回去,宝殿之上恐要生乱了。”

司命似这才后知后觉想起来一般,他朝着李公公挥了挥手,待得李公公退下,这才拉着少嬉的手依依不舍。

“你快回去吧,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别被人抓到了把柄才是。”少嬉督促他。

司命从怀中掏出两个物件,一个递与少嬉:“这是我在宫里自己雕刻的,手艺不好,不知可否算作定情之物?”

少嬉接过拿在手中细看,原是用紫金楠木雕刻的两个小娃娃。女娃娃圆圆的脸蛋,玉雪可爱,竟有八分少嬉的影子;男娃娃温文尔雅,目若朗星,细细比较倒是像极了司命。

两个娃娃都雕刻得栩栩如生,若没有十分的用心,定然是做不出这样的手艺来的。

少嬉拿在手中,用指腹轻轻抚过那娃娃小脸,笑得嫣然灿烂:“做得好精致啊,我很喜欢。”

“你喜欢就好。”见她满意,司命也松了口气,遂把手中的人偶与之交换,“今日分别,恐怕又有不少日子见不到了。你我一人执一个,我拿雕刻你模样的人偶,日后在东宫,看见它也算是瞧见你了。”

少嬉点点头,目光

片刻不离手中的人偶娃娃。

司命临别依依,轻轻一吻落在少嬉脸颊,这才扬长而去。

少嬉心中欢喜,站在亭中,望着手中的人偶娃娃许久没有挪开步子。

“刻得还真是栩栩如生啊!”

耳畔冷不防传来幽幽一声,少嬉惊了一跳,下意识将人偶娃娃护在怀中。

郁苓儿失笑:“怕什么,我还能给你抢了不成。就算是我要抢,你能拦得住?”

“你敢!”少嬉当即瞪去一眼,将娃娃护在怀中紧紧的。

她突然扫过四下,警惕地望着郁苓儿:“你什么时候过来的,我怎么刚才没有注意到?”

“你满心满眼都是你的无恙,哪里还能注意得到我!”郁苓儿翩翩然坐于石墩上,幽幽一叹,“唉呀,女大不中留啊!”

少嬉娇哼一声,冲着郁苓儿俏皮地吐了吐舌头,尽显女儿家的娇俏可爱。

“对了,刚才我似乎看见有人从竹林那头匆匆而过。”郁苓儿纤手遥遥一指,“看背影,像是那位二殿下。”

少嬉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看去,除却竹叶纷飞,却空荡荡无一人。但她深知郁苓儿是不会看错的,遂问:“他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今日百官都来了,他身为皇帝之子,出现在此处并无不妥。只是,也不知他瞧见了多少,又听去了多少,日后你们的日子,怕是不怎么平静了。”

“那我是不是应该先去告诉无恙一声,好让他提前防备。”少嬉将那人偶娃娃紧紧抓在手中,面上尽显担忧。

郁苓儿却只平静地摇了摇头:“二殿下背后有宁丞相支持,与太子一脉本就势成水火,即使你不去说,他也会有所防范的。”

少嬉想想似乎也是这个道理,这才安下心来。

“这里终究不是久留之地,你还是先回宝殿,把这事同顾将军商量一下,之后再做决定。”

少嬉连连点头,当即按着原路返回。幽径之上阿绿与那小厮都仍候在原地,见少嬉出来,也跟着往大雄宝殿的方向走去。

一轮诵经已经过去,众人四散,或三三俩俩聚在一起。少嬉一眼从人群中辨别出顾琛来,唤了顾琛出宝殿,将方才林中发生之事讲给他听。却唯独略去了与司命之间共缔鸳盟的事情。

顾琛听完面色凝重,捋着须髯许久未言。只待少嬉等得焦灼难安之时,忽听他道:“罢了,总归是要做一个决断的。”

“爹爹!”少嬉嗫喏一声,眼中盈盈。

“嬉儿,”顾琛轻轻拍了拍少嬉肩头,精明的鹰眸一瞬变得柔和下来,“爹就你这么一个孩子,纵然爹并不想卷进朝堂的纷争中去,但爹仍旧会以你的幸福为先。你既然已经认定了太子,只要你能开心幸福,爹什么都依你。”

“爹爹。”少嬉眼眶一热,倾身扑进顾琛的怀中。

顾琛轻轻拍了拍她的背脊,也在强忍泪意:“佛家重地,切勿让人瞧了不庄重。”

少嬉依言从他怀中抽身,揽袖拭了眼眶。抬眼一扫宝殿外三三俩俩聚在一起的官员,却并没有见到旁的女子,不由得问:“不是说会有世家女子一起来为圣上祈福吗,怎么我一个都没有看见?”

顾琛也顺着她的目光一扫四下:“终究男女有别,世家姑娘都被安排在后面厢房中为圣上抄经祈福。如果你觉得无趣,不去也罢,可以先行回去。”

“那爹爹今晚会回府用膳吗?”少嬉问。

顾琛犹豫片刻,终还是点了点头。

得了顾琛的应允,少嬉自然不会留在这里。左右与司命已经见过面了,即使再逗留下去,人多眼杂也难见第二面。

况且,据郁苓儿所说,刚才寒顷在竹林处分明是撞见了司命与她见面,但是却并没有现身,而是匆匆离开。再逗留下去,恐怕横生枝节,反倒于司命的处境不利,倒不如先行回府。

这次万佛寺祈福一直到卯时末才结束,随后各自散去。

翌日,司命照旧去给圣上请安,圣上也循例问了一些朝上之事,司命均应对自如,并无不妥。

司命处事稳妥,不仅在朝堂内外均有贤名,且做事手法都以宽仁治下,信服者居多。圣上连连夸赞了一番,因大病未愈,说两句便有些咳嗽,脸色也显见得不好。

若换了平常,司命汇报完前朝之事便会退下,可今日却立在龙榻前迟迟未动。圣上瞧出端倪,遂问:“恙儿,你还有何事?”

司命深深一躬:“儿臣还有事启奏。”

圣上又咳了咳,挥退了寝殿中伺候的宫人:“准。”

司命一撩下袍,屈膝而跪:“昨日儿臣自万佛寺敬香回来后梦见了母后,母后责怪儿臣,已过双十之年尚是孑然一身,徒增父皇担心,东宫亦无人掌理。儿臣醒来之后细细一想,确是儿臣不肖。”

圣上懒懒靠着软垫,因病气染身,略有些浑浊的眸子却透着一股子精明,静望司命并不接话。

“儿臣身子不争气,自母后仙逝后便一直病气缠身,一晃已是多年过去。往昔儿臣不愿成亲,也是怕白白耽误了人姑娘一世清白,倒惹得身后埋怨。父皇乃天命之子,洪福齐天,自有上天佑护,儿臣沾父皇福气,也觉身子愈渐好转。儿臣左思右量,既身为东宫太子,不仅要为父皇分忧,更要替天下百姓着想。况,东宫,不可一日无主。”

话已至此,司命的意思已是愈渐明显不过,圣上也断不会听不出来。

司命垂头敛眸,只听得上首一阵沉默,片刻之后才听得圣上唤他:“恙儿,你过来,到父皇身边来。”

司命领命,起身上前。

圣上拉着他的手坐到榻沿,目光上下打量许久,唇边始终噙着抹浅浅的笑意,却又有种高深莫测之感。须臾,才听得他放声一笑:“好,好,好啊!”

司命闻声抬头,正瞧见圣上眸中的笑意,暗自攒眉。

“你从小就聪颖多智,像你母亲,但确有帝王之才,是储君的不二人选。只是这脾性……咳咳,也太倔了。”圣上意重地拍了拍司命的手背,又是掩不住一阵咳嗽,待得略微顺了些,才继续说,“往昔朕说要给你赐婚,你总是千推万推,如今自己请旨,想来是有了意中人了。”

司命颔首,算是默认。

圣上会意一笑:“说吧,是哪家的姑娘,朕替你做主。”

“顾琛大将军之女,少嬉。”

第105章 赐婚(一)

圣上沉吟许久:“顾将军忠君体国,却不知他女儿秉性如何。咱们东离国的太子妃,那也不是随随便便谁都可以胜任的。”

“少嬉单纯善良,活泼可爱,与儿臣两情相悦,很是合得来。”司命思及佳人,冷冽的面上不由浮上笑容,与平日里沉默寡言的太子无恙实在判若两人。

圣上也是颇为了解自己这个儿子的。自小始,无论智力、行事、脾性,都远不像一个稚子该有的,一众能力也皆在诸位皇子之上。

别的倒也没叫他过多操心,只是这情事之上……多年来,就连二皇子身边都有姬妾数人。偏偏东宫却是寂寥,就连个近身侍奉的宫婢也没有。

在这事上圣上不是没有下过心思,只是也不知费了多少功夫,相了多少贵女,偏偏他这个儿子就是瞧不上,总是冷眼相待。渐渐地,他便也将这事给耽搁了下来。

“什么时候的事情?”圣上咳嗽了两声,望着司命问。

司命垂眸,一瞬敛去了面上多余的表情:“大概,是上次乞巧宴,在清荷池匆匆一瞥留下了印象。”

“哦?”圣上勾起唇边一抹弧度,显然不信。

司命慌忙起身,面对圣上退开两步,屈膝而跪:“儿臣从未求过父皇,现下只有这么一个心愿,只愿父皇成全。”言罢,躬身伏于地上。

圣上靠着软垫,就这么凝着司命好一会,也不见他有起身的动作,须臾,才笑了:“起来起来,朕又没说不应准。”

“父皇!”司命抬头,静静等着下文。

圣上朝他招手,示意他起身,这才道:“顾琛是两朝元老,他夫人早逝,膝下就这么个独女,看得跟个宝贝疙瘩似的。不过,顾将军的女儿,若说做太子妃,这身份也够了。”

司命站立一侧,静静听着圣上所言。

“顾琛戎马一生,为国尽忠无数,这儿女亲家一事,朕多少得先问问他的意思。”圣上抬眼朝着司命看去,“不过你放心,只要那少……那丫头叫什么来着?”

“少嬉。”司命垂头附应。

“对对对,就是少嬉,少嬉。”圣上长叹一声,懒洋洋向后一靠,“只要那少嬉真与你是两相情悦,依着顾琛疼爱女儿的性子,这亲事多半是没跑了。”

“多谢父皇。”司命大喜,拱手深深一揖。

“顾家女儿成为太子妃也好,如此一来,顾琛再想置身事外,也会为了女儿而与你站在同一阵线。”圣上望着司命,另有深意,“宁家在朝堂的势力不容小觑,你虽是太子,但始终手上并无实权,长此以往,恐成大患。”

圣上墨瞳微微眯起,似在考量着什么,苍劲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膝头。

司命面色沉沉,已经明白了圣上话中深意,当即拱手:“儿臣明白。”

圣上似回过神来,看着司命沉声叮嘱:“你母后早逝,这些年来父皇也忙着处理朝政忽略你了,心头多少还是对不起你母后。待今后你娶了太子妃,定要好好待她,凡

事多与你岳丈大人商榷,他会全力相助于你,成为你朝中不可或缺的助手。”

“父皇!”

今日说了好些话,圣上已经有些疲惫。他阖上眼眸,冲着司命挥了挥手。

司命明白,这才止了话头,告礼退下。待行出寝宫,迎面便瞧见一人分花拂柳而来,正是宁贵妃。

“太子也来瞧圣上。”宁贵妃款款而来,华贵的衣摆曳曳坠地,尽显雍容之范。

一众宫人在其后恭敬行礼。

与司命见过礼,宁贵妃含笑间尽显熟稔亲近:“前朝可还忙,若有需要,殿下尽可吩咐本宫娘家哥哥,哥哥定会竭尽全力替殿下分忧。”

“宁丞相乃是肱骨之臣,眼下与顾将军一同行辅佐之职,有二位相称,前朝自然是风平浪静。”司命也与之打着哈哈,言谈间倒也一派相安无事。

宁贵妃含笑点头:“如此就好。”

“贵妃娘娘也是来看望父皇的吧,既如此,那我就不打扰了。”司命似才想起来般,略略拱手,旋即扬长而去。

李公公就在不远处候着,见司命远远行来,甫要开口,只见对方眼神示意,遂看向前方,果见到宁贵妃一行人。

李公公瞬间明了,亦步亦趋跟在司命身后,待得行得远了,这才低声道:“宁贵妃近日倒是来得勤了些,一天至少三次,次次不落。”

司命微微勾唇:“父皇抱病在床,有人伺候是好事。她既乐意当这贤妃,我又岂有不准之理。”

李公公抬眼留意太子神色,当下也不再应话,跟在其身后亦步亦趋出了乾安殿。

宁贵妃脸上的笑容在随着司命转身的刹那消失得荡然无存,留下身后一众宫人,只携着近身宫婢入了圣上寝殿。

自圣上病倒以来,每日三回药都是宁贵妃亲自煎熬,再亲自送来,可谓亲力亲为,尽心尽责,侍奉得极其妥当。自然,这次也不例外。

“药正温着,圣上现下可要用?”将圣上后背的软垫调整了一番,宁贵妃温声细语,眸中尽含关切。

“先搁那,朕现在不想喝。”圣上掩唇咳嗽了两声,空气中隐隐弥漫着那股子难闻又刺鼻的药味,他嫌恶地蹙了眉头,面色更加沉冷几分。

宁贵妃也不敢忤逆他的意,只让侍女将送来的药碗远远搁到桌上。复又脱了翘头鞋,轻手轻脚上了榻,半跪在圣上身后,伸出纤纤玉指为他揉着太阳穴。

“圣上!”宁贵妃轻轻一唤。

圣上“嗯”了一声,嗅着她身上淡淡的宁神香味,一时倒也放松不少,阖目休憩。

宁贵妃思量一番,试探着开口:“原本圣上龙体抱恙,这个时候臣妾本不该拿些琐事来烦扰圣上。可是臣妾转念一想,这有关繁衍皇室子嗣的事情,可是马虎不得的,是以臣妾才斗胆,不得不拿这些小事来叨扰圣上,还请圣上勿怪。”

“今日说话怎么拐弯抹角的,这可不像是你的风格。”圣上闭目眼神,心里却清如明镜。

贵妃讪讪一笑:“其实这事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左不过是孩子们的亲事罢了。如今寒儿也不小了,虽封王有了王府,但至今也未曾册立正妃。所以,所以臣妾想……”

“你想让朕为他赐婚?”圣上替她将话接了下去,“说吧,是哪家的姑娘,哪天带来也让朕瞅瞅。”

眼瞧着今日圣上如此好说话,宁贵妃意外之余也大喜过望:“想来这位姑娘圣上也是听说过的,正是顾将军的女儿,少嬉。”

圣上蓦然睁眼,有那么一瞬间的怔住,却只是不动声色的听宁贵妃继续说下去。

“圣上有所不知,上次寒儿为圣上去万佛寺敬香祈福,可巧了,那次顾将军带着女儿也在。寒儿一见那顾姑娘就上了心,回来后就一直魂不守舍,这不,就央着我来求求圣上。”宁贵妃软声细语,做得精致艳丽的蔻丹轻轻搭在圣上腿上。

“哦?”圣上坐起身来,饶有兴致的望着她,“听爱妃的口气,倒是对这位顾姑娘很是满意啊。”

宁贵妃掩唇娇笑:“不瞒圣上,乞巧宴那次臣妾也是见过这顾姑娘的。此女生得标致可人儿不说,聪慧伶俐之余,也很是有灵性呢!臣妾瞧着,倒是与咱们寒儿很是相配,若能结为夫妻,定是让人人艳羡的一双璧人。”

“爱妃想来对这位顾姑娘应该也是很是喜欢吧?”圣上挑了挑眉。

宁贵妃忙不迭点头:“喜欢,甚是喜欢。”

圣上似沉吟一番:“朕虽未亲眼瞧见过这顾姑娘,但听爱妃言辞之间,论身份,论样貌,论秉性,这位顾姑娘想来也不差。既是将军之女,其父又是朝中肱骨,这身份也够了。”

宁贵妃暗喜,只待着圣上下旨为自己儿子赐婚。

圣上顿了顿,又话锋一转:“既如此,那朕即刻就下旨,赐婚顾少嬉与太子,择日完婚。”

“臣妾多谢圣……圣上?”宁贵妃满心欢喜正要谢恩,恍然意识到什么,脸色大变,“圣上可是说错了,臣妾求的,可是寒儿的婚事,并非是太子殿下啊!”

“朕乃天子,何曾有错,恩?”圣上厉眼瞪来,惊得宁贵妃慌忙垂头。

“臣妾不敢。”

“朕要赐婚的不是别人,正是太子。这太子妃的人选,也正是爱妃口中夸赞连连的顾将军之女。”

“圣上……”宁贵妃睁着一双美眸,实难掩震惊之色。

“原本太子向朕请旨赐婚之时朕还有所顾虑,但听爱妃所言句句皆是夸赞溢美之词,想来不假。”圣上忽敛厉色,抚着宁贵妃柔滑的手背,唇边溢开一抹弧度,“何况,以爱妃的眼光,是难得对一位姑娘如此看好,应能担得起这东宫太子妃一位。”

“圣上,臣妾……”

“好了,”圣上打断她,“朕今日乏了,搁下药碗,爱妃也早些回宫歇息去吧。待朕与顾将军商议之后,太子的婚事,还得爱妃来操劳。”

宁贵妃脸色顿变,暗咬银牙恨得死死的,但眼下却不敢违抗,只得应了。

第106章 赐婚(二)

服侍完圣上用完药,宁贵妃气呼呼回了漪兰殿,当日便着人请了宁丞相前来商讨对策。

将事情前尾告知,宁贵妃气得拂了桌上的茶盏,茶盏碎了一地,伺候的宫人也齐齐跪了一地。

宁锡正襟危坐,静静看着大发雷霆的妹妹不动声色,须臾,才挥手遣退了殿中伺候的宫人。

“哥哥,你怎么还坐得住啊?”宁贵妃气呼呼坐下,许久未听哥哥出声,也是急不可耐。

宁锡已过不惑之年,想是久经官场,早已见惯风云变幻无数,面对喜形于色的妹妹,他倒是格外显得沉着冷静许多。

听罢这话,他只闲闲扫去一眼:“不然,你要我如何?”

“自然是让圣上改变心意,收回赐婚的圣旨。咱们寒儿看上的人,决计不能便宜了那病怏怏的太子。”宁贵妃恨得咬牙切齿。

宁锡端起身畔的茶盏浅浅抿了一口,仍旧风云不惊:“你还是老样子,在家时就是急性子,原以为在后宫多年,怎样也该磨砺得收敛一些。不料先皇后去了,你代为执掌凤印,却是越发的蛮横了。”

“哥哥。”原是想请自家哥哥来为自己出谋划策,计策没有,却平白挨了一顿训,宁贵妃到底是有些不服气。

不过有一事哥哥却是说得没有错。自先皇后仙逝之后,圣上虽迟迟没有再立皇后,但皇宫之中也就她一人位顶贵妃,理所应当接下了执掌后宫之权。

只是可惜,可惜皇后位不是她的,太子之位也不是自己儿子的。

思及此处,宁贵妃越发的耐不住性子了,她起身走到宁锡身旁,扯着他的袖口,一如待字闺中时般撒娇道:“父母去的早,自小哥哥就是最疼我的人,连带着哥哥也是疼爱寒儿的。你可不能叫寒儿吃了这个亏,平白叫人夺了自己所爱啊,哥哥!”

“你看你,现在这副样子还有半点贵妃的仪态吗?”宁锡放下茶盏,抬眼看着一如既往遇到事只会冲自己撒娇的妹妹,心肠果然软下许多。

宁贵妃见哥哥缓和了神色,心知事态有了曙光,也顾不得自己如今已身为贵妃,荣宠万千,终究像是个小妹般,说尽了讨好的话来。

宁锡也是顾她的,终究耐不住软磨硬泡,示着她坐到身畔。宁贵妃依言落座,睁着凤眸盯着哥哥,静待下文。

宁锡沉吟半晌,又看看自家妹妹期待的眼神,遂叹一声:“你伺候圣上多年,因知圣上出言无悔,这事,怕是难呐。”

“难道哥哥就真的能眼睁睁的看着无恙那小儿抢了你侄子的心上人?”宁贵妃眼看无望,却又不肯甘心,“哥哥可要想想,太子如今只得个虚名,手中并无兵权,我们尚且可以制衡,可倘若他娶了顾将军的女儿……顾琛的手上可有精兵五万,那可是东离国最强悍的精兵猛将,哥哥可要三思啊!”

宁锡听完果然脸色大变,眸色渐沉,久未再言。

宁贵妃眼瞧事有转机,赶忙又道:“不是妹妹危言耸听,圣上这一病身子就不大好,要是哪日去了,太子可是名正言顺的储君。他若一旦登上帝位,岂能容得下我们宁氏一族,届时,又哪里还有我们兄妹的立足之地。”

“哼!”宁锡不屑一哼,“他有这福气,恐怕是没这个命。”

“哥哥何出此言?”宁贵妃心头突突直跳,似明白了什么,“难道哥哥是想……”话至此处,宁贵妃做了个抹颈的动作。

宁锡却摇头:“此事何须我们亲自动手。自先皇后去了之后,太子的身体便一日不如一日,本早早就该追随他母亲去的,若非我手下留情容他多活了几载……呵呵,他又岂能是寒儿的对手!”

宁贵妃闻言

登时面色大变,姣好的容颜霎时间一片苍白,双眸紧紧盯着状若无事的宁锡,久久亦未能缓过神来。

先皇后的身体自来都不好,后来仅仅只是染了风寒,却因底子太虚早就伤了根本,因此病倒。

五年前先皇后去世,太子是孝子,亲自扶灵送了先皇后最后一程。扶灵葬入皇陵的那日下了倾盆大雨,太子淋雨受了风寒,又心有郁结,小小的寒症也病倒床榻许久,自后就伤了身体,直至后来越来越差……

宁贵妃思及前因后果,忽然想明白了其中关窍:“莫非,太子的病并非是因为那次风寒,而是……哥哥?”

宁锡阖眼,一未承认,二也未反驳。

宁贵妃当即明了:“哥哥呀,谋害皇族可是抄家灭九族的大罪,你怎么能,怎么能这么做呢?”

原本一直以为太子的病症是天意,是老天都在帮她的儿子名正言顺地夺得这片锦绣河山,却不想,原来并非天意,而是人为。

后知后觉的宁贵妃只觉一阵心惊肉跳,她赶忙起身,急奔到殿外左右张望。

宁锡适时睁眼:“别看了,漪兰殿中伺候的都是自己人,你也别太疑神疑鬼。”

“小心驶得万年船。”宁贵妃确认了殿外并无人偷听,这才放下心来,“哥哥你的胆子也太大了,要是被圣上发现,咱们都得人头落地。”

“可圣上不是还没有发现吗。”宁锡若无其事,丝毫不为自己所做之事担忧。

宁贵妃到底不同意,可如今已成定局,她也是无计可施。张了张口想要辩驳什么,可终是不知从何说起。

“哥哥做事还是太过冒险了,即便如此,也该同我先做商议的。”

“同你商议?我瞒着你是为什么,还不是因为你性子太急,就怕你坏了事。”

瞧着宁贵妃就要翻脸,宁锡也不愿为了这些无可更改的事情与她争执不下。遂起身走到她身畔,伸手安抚,“好了,哥哥不论做了什么,追根究底都是为了你们母子着想。”

宁贵妃微微侧身避开他的触碰,显见得还在气头上。

宁锡也不恼,笑言再道:“咱们兄妹一条心,就不要为了这些小事闹不愉快了。圣上膝下子嗣单薄,太子本就不是长命之人,待他一死,寒儿就顺理成章成为储君人选。到时后宫有你,前朝有我,这东离国的江山,何尝不是我们宁氏一族的,恩?”

宁贵妃虽然气恼哥哥对自己隐瞒暗自朝太子下手一事,但到底哥哥是不会害自己的。不过有一事哥哥说得却对,圣上子嗣单薄,除了早夭的三皇子,便只剩下了时日无多的太子,以及自己的儿子。

她是打定了主意要让这太子之位易主,左不过是强夺或者名正言顺的区别罢了。与其来日兵戎相见,百年之后还徒留个弑兄的骂名,眼下这种情况,或许是最好的结果。

宁贵妃想通了其中关窍,心中的郁闷倒也疏解不少。她转过身来望着哥哥,却也有一事难办。

宁锡一眼瞧出她的欲言又止,索性径直开口,问:“可是还有什么难言?”

宁贵妃点点头:“哥哥有所不知,寒儿这个孩子素来最是懂事,自小也没怎么让我操过心,尤其冠礼后另住王府,更是没有闹出过什么麻烦事来。”

宁锡静静听着,对此事倒也不置可否。

宁贵妃扯了扯宁锡的袖子:“前些日子寒儿进宫来请安,说是上次在万佛寺初见后就动了心,想让我向圣上说和说和。近来圣上卧病在床,我也不好拿这些琐碎事去烦扰,谁料今日刚开口,才知道竟被人给捷足先登了。我身为寒儿的母亲,一时不能替他谋得高位也就罢了,连个小女

子都要不来,我也是怕寒儿伤心呐!”

宁锡蹙了眉头,哼了又哼:“成大事者,岂能为了一个女子而失了分寸。”

“哥哥所言极是,可寒儿难得向我开口一次,总不好这一次就让他失望伤心了吧。”宁贵妃还想再争争。

宁锡冷冷一哼,背过身去:“红颜祸水。”

“哥哥!”

“他应该明白,若要成就大事,就不能在这些儿女私情之上耗费心力。倘若他只安心要做一个亲王,我倒是可以替他周全法子。”

宁贵妃一听顿时急了:“当然不行。”

似是满意这样的答案,宁锡回过身来,也软下了态度:“你久居后宫应该知晓,帝王可以多情,却不能专情。寒儿喜欢那丫头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原先我为他谋划与顾家的婚事,也是希望能借顾琛手上的兵力为寒儿打通前路,但如果要因为一个女人而误了大事,我头一个就不同意。”

“舅舅。”

宁锡、宁贵妃同时回头。

寒顷不知在殿外站了多久,方才的对话也不知听进去了多少,此刻沉着脸色步步走来。至殿中后,于二位长辈分别见礼。

宁锡与宁贵妃相视一眼,谁都没有贸然开口。

“母妃,舅舅。”寒顷直起身子,沉着的望着两位长辈,“不知你们是如何作想,但这次,我是真心实意。”

“寒儿……”宁贵妃甫一开口,却被宁锡示意打断。

寒顷也不在意,直抒胸臆:“母妃从小就教育儿臣,凡是自己喜欢的东西,就一定要凭自己的本事去争。母妃一直以来均在为儿臣打算,儿臣却只念着手足之情对母妃多是敷衍。原以为是命数不可违,却不想,竟然是人定胜天。”言罢,他稍稍挑眉,凉凉的目光直落在一人身上。

宁贵妃看得心惊肉跳,明白是刚才的对话被寒顷听了去。别的也就算了,只是有关太子一事……

“寒儿,你怎么能对你舅舅……”

“无妨。”宁锡打断她,却并未因此恼怒,反而含笑望着寒顷,眸中多有深意,“既然已经知道了,那么便说说你的打算吧。”

“人,我是一定要的。”寒顷勾了勾唇,加重了语气,“而且是非要不可。”

宁锡沉吟一会儿:“如果你执意,也并非是毫无可能。自来就有兄死,弟娶兄嫂的旧例,届时,只需封一个妃嫔也就是了。”

寒顷闻言却只冷笑:“舅舅错了。她不是别人,不可为妾,我要娶她,就得十里红妆,明媒正娶,要让全天下都为我俩祝福。”

宁锡沉吟不语,眸色却愈渐深沉,显见有怒火涌现。

“你这个孩子净胡说些什么!”宁贵妃也知道情况僵持,忙扯了扯寒顷的袖子,“你父皇已经下旨,要将顾将军的女儿赐给太子做太子妃,不日就会下达圣旨昭告天下,此事已是无可转寰。难不成,你还想强抢长兄的妻子不成?”

寒顷噙笑望来:“母妃这话错了,尚未过门,便不算妻子,又何来强抢一说?父皇说要下旨封其为太子妃,若太子不在了当如何?若太子易主了又当如何?”

宁贵妃脸色顿变,想是从未想到他会当面说出这些话来,难免吃惊不小。

宁锡却比她要镇定许多,只是再看向寒顷时的目光,却多了几分深意。他勾了勾唇,抬手拍拍寒顷的肩膀:“女人有时能成为男人的软肋,但有时,又未免不会成为让男人拼杀的筹码。”

宁锡未再逗留,言罢便提步离开。

宁贵妃尚不知兄长何意,但寒顷已经明了。至少,他与这位舅舅已经达成了一定程度的共识。

第107章 袒露心意(一)

大象二年,皇帝缠绵病榻,命太子监国,丞相宁锡与大将军顾琛共同辅佐朝政。

太子仁孝,监国之余仍在圣上榻前日日侍奉。入秋,圣上病情好转,百姓安居乐业,国中上下无不对太子抱以夸赞之词,太子一时势头正盛,风光无俩。

这日早朝散后,圣上派人召顾琛入承德殿,并屏退了左右伺候的宫人。也不知二人密谈为何,直至下钥时分,顾琛才从承德殿回到将军府中。

宫中早早传来消息,说圣上留了顾琛在宫中用膳。

因顾琛位居高位,此事也时常发生,少嬉并未多心。早早用了晚膳,去掉外衣,脱了鞋袜,便与郁苓儿一块躺在床上闲话。

未久,前院传来消息,说顾琛已经回府,现下正唤小姐去书房叙话。

少嬉虽犯疑惑,却依言穿好外衣,独自提着灯笼前往顾琛的书房。

“爹!”站在门前,少嬉一手搭在门框上,朝里头糯糯一唤。

顾琛正背对着她,站在书架前翻找着什么,闻声缓缓转过身来。

书房昏暗,只桌案上点着一盏烛火,微弱的光亮给房间踱上一层朦胧,越发瞧得顾琛沧桑许多,但他背脊挺直,颇见刚直。

他颔首,示意少嬉进来。

少嬉将手中的灯笼放下,踱步走到桌案前:“爹爹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是不是圣上的病情又反复了?”

顾琛摇头,从书架上取下一卷兵书,低头略翻了翻:“圣上无碍,太医说已经大有好转。”

“那圣上召爹爹入宫做什么?还密谈了这么些时辰?”少嬉摸不着头脑。

“圣上龙体已见大好,不日就可重掌朝政。”顾琛说。

“那是好事啊!”少嬉也跟着松了口气,“无恙一直担心圣上的病情反复,久不见好,要是知道了这件事,肯定会很开心的。爹爹不是也一直盼着圣上的身体好转吗,这可是个好消息啊,爹爹怎么还忧心忡忡的?”

“身为人臣,爹自然是希望圣上龙体无虞,如此我东离国方可永葆昌盛。”顾琛将书搁在案上,缓缓坐下,“想必太子也对你说起过,宁氏兄妹对皇位一直虎视眈眈,宁贵妃更是一心想要拉太子下马,好辅助二殿下成为皇储。其心有异,必生祸端。”

少嬉沉默一瞬,绕过书案:“话虽如此,可是有爹爹这位名噪天下的大将军在,谁敢造次?是不是?”

“你这个孩子。”顾琛拿她没辙,也松快一笑。

少嬉见他展颜倒是放松不少,她俯身,从后揽住顾琛双肩,试探着开口:“纵然宁丞相兄妹有不臣之心,但有爹爹在,定能保得无恙平安无虞的,是不是爹爹?”

这话似有深意,顾琛扭头望着少嬉,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格外精明,看得少嬉一阵心悸。

她直起身子,避开顾琛投来的视线:“爹爹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顾琛就势转过身来,半晌微扯开唇边一抹弧度:“女儿大了,一颗心都不在爹爹的身上了,还未过门,倒先急着替夫君着想了。”

少嬉面色一红,羞怯垂头:“爹爹胡说什么呢!”

顾琛捋着胡须展颜一笑:“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没什么可害羞的。况且你与太子两情相悦,为了你的幸福,爹爹怎么可能会不答应。”

“爹爹说的是真的!?”少嬉又惊又喜,半蹲在顾琛身旁,明眸璀璨如星,“爹爹不反对我和无恙在一起,决定成全我们了吗?”

“傻孩子,”顾琛轻轻拍了拍少嬉的手背,多有慈爱,“爹爹只有你这么一个宝贝女儿,自然是希望你能嫁得好。爹不指望你攀附皇亲,也不在乎对方家世权位,只要你喜欢他,他也真心待你好,即便是寒门士子,爹也乐意成全你们。”

少嬉鼻尖微酸,心中酸楚更是一浪翻过一浪。

顾琛继而说:“宫中犹如龙潭虎穴,里面的人个个都是洪水猛兽,宁贵妃更是虎视眈眈,若有的选,爹爹是断不愿意让你嫁到那种家庭里去的。”顾琛抬手轻轻抚着女儿鬓发,“不过你要记着,将来嫁入皇室,明哲保身固然是好,可倘若有人欺负你,你也不必过于隐忍。有爹爹在,倾尽家族,都万万不会叫你受半分委屈。”

“爹爹!”

少嬉喉头哽咽,眼眶一酸,豆大的泪珠顺势而出。她倾身扑进顾琛的怀中,霎时哭成了个泪人。

顾琛心里又何尝好受,眼中已聚了泪,昏暗烛光下悄悄拭去。

“快别哭了,到时候眼睛哭肿了,来日做新娘子,可就不好看了。”

少嬉抬起头来,脸蛋上还挂着一串泪珠,抽抽搭搭的问:“爹爹说什么?”

顾琛握住她双臂拉着她起来,积着厚茧的指腹轻轻为她拭去泪痕:“今日圣上在承德殿召见,一是为了想要退位,好将皇位正式传于太子,故而召我进宫商议。二也是为了想替太子选太子妃,问爹舍不舍得女儿。”

“圣上要退位?”少嬉惊了一跳。

顾琛也不瞒她:“圣上自病倒以后身子就一直不见好,太子暂时监国本是权宜之计。可没成想,太子颇有帝王之风,短短时日不仅将朝政处理妥当,赢得朝廷内外一片拥护,更在暗地里培植自己势力。圣上思来想后,未免后顾之忧,所以打算以病为由退位为太上皇,正式将江山交给太子。”

“所以圣上想立我为太子妃,就是为了好让无恙有爹爹的助力?”少嬉恍然明白。

“是,也不是。”顾琛负手于背,续道,“听圣上说,日前太子有向圣上提及此事,说你们情投意合,还说非你不娶,请圣上成全。”

这话倒也是实情,若非如此,就单凭眼下太子的境况,顾琛多半也是不会答应这桩婚事。即便忤逆圣意也好,也伤了女儿的心也罢,他倒宁愿女儿避开皇储纷争,过得恣意才是心愿。

“那爹爹答应了吗?”少嬉低低询问。

顾琛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少嬉心头一紧,紧张地拉着顾琛的手臂:“爹爹明知我心意,何不成全我呢?”

“宫中可不是什么好去处。倘若圣上真的退位,太子虽然继承大统是名正言顺,可就从此正式与宁家成了对面。你若嫁给太子,必然会受到牵连。”这也是顾琛的担忧之一。

“我不怕。”少嬉当即表明态度,“爹爹有所不知,其实很早之前我与无恙就有所往来。记得有一次,我说他若娶我,定能获得将军府的助力,可爹爹猜他说了什么?”

顾琛默言。

少嬉面色一红,羞怯垂头:“他说,他对我的喜欢是纯粹的,即便来日向我提亲,也

仅仅只是因为心悦我,而不是因为想要得到爹爹的助力,以此稳固太子之位。”

“你信他?”顾琛问。

少嬉当即连连点头:“我信他,深信不疑。”

顾琛不知,她与无恙早已认识了千载。从前不知,眼下重头捋一遍,那可不就是喜欢吗?

司命喜欢她,所以但凡有什么好玩的,好吃的就会第一个想到她,有什么危险,也会当先挡在前头,替她受了。

可恼因锁情咒的缘故,她竟痴痴傻傻千载,竟不知司命的付出,不晓得他的心意,还只当是朋友之谊。却不知,早早已是倾心相待,只余自己懵懂而不自知。

这次阴差阳错落入十方空间未必见得就是坏事,起码,她明白了司命的心意,也看清了自己的内心。倘若可以,即便在此几世轮回又有何妨?镜花水月,也终究不是空梦一场。

少嬉早已打定了主意,也许以她的智谋不足以为司命分忧,但只要能够多在一起一日,那也是极好的。

顾琛静默半晌不语,但瞧着女儿的态度,他已经瞬间明了,憋闷在心头的问题,也再不想问了。

“也罢,倘若你主意已定,明日爹就进宫回禀圣上。想必不日圣旨就会降下,你只安心待在府中待嫁即可。”顾琛不再劝说,颓颓坐回到红木靠椅上,到底是选择了成全。

少嬉登时心花怒放,半蹲下身子,急切地握着顾琛的手,连一双眸子都不禁亮了几分:“爹爹说的可是真的?爹爹真的打算成全我们了吗?”

顾琛转过头来,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和蔼一笑:“爹爹顾虑再三,终究也是要以你的幸福为先。你娘去得早,十多年来只有我们父女俩相依为命。爹爹将你当明珠似的呵护在手心里,自然是不希望你受到任何委屈,只有你高兴了,幸福了,来日等爹爹见到你娘亲,才好有个交代啊。”

“爹爹不许胡说。”少嬉红了眼眶,“爹爹身强体健,必然能活个长命百岁。爹爹不单要看着女儿出嫁,将来等女儿也有孩子了,爹爹还要教他骑马射箭,也同爹爹一般做一个顶天立地的人。”

“姑娘家说这些没羞没躁的话,也亏得你说得如此坦然。”顾琛刻意板起脸故作严肃,话语间却毫无责怪之意。

少嬉早已摸透了他的脾气,更是不屑一顾,索性歪了头枕在顾琛腿上,小孩儿心性似的道:“那又如何。我不过只和爹爹说这些话,爹爹才不会和我生气,嫌我话多呢!”

顾琛被她逗得笑了,刻意崩起的脸骤然瓦解。他温柔轻拍着少嬉的背脊,一如小时候哄着她熟睡那般,没有厮杀战场时的刚烈,也没有立于朝堂时的心有城府,现下放下一切,也不过是个疼爱女儿的寻常父亲罢了。

“好,等将来我的宝贝也有了孩子,爹爹就教他骑马,教他射箭,将一身本事都倾囊相授,好让他长大了可以保护娘亲不受人欺负。”

“那女儿将来岂不是很幸福,有三个人宠着,走路都带风呢!”少嬉仰起头,娇俏一笑。

顾琛微笑,瞬间妥协:“那当然,我的宝贝女儿即使走路都横着走,又有谁敢置喙一句。”

少嬉噗嗤一笑:“横着走,那不成螃蟹了。”

顾琛一愣,想想好像是这么个理,瞬间两人都笑做一处。

第108章 袒露心意(二)

翌日,顾琛早早的已经上朝去了,少嬉还在懒床,倒是郁苓儿锲而不舍,才勉强将她从床上拽起来,极其不心甘不情愿地坐在妆镜前。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再赖床,再不收拾,可真就要来不及了。”郁苓儿督促着她,翻箱倒柜地找着合适她的衣衫。

少嬉昏昏欲睡,呆坐在妆镜前,打了一个哈欠又险些昏睡过去。直到身体失重险些倒下才又亟亟坐稳,转瞬又睡了过去。

“今天天气不错,你们又约在金川河,穿这件水碧色的怎么样?”郁苓儿好不容易从诸多衣裳中选中一件,迫不及待要拿给少嬉看。一回头,却见那丫头早已趴在妆镜前睡了过去,登时气得火冒三丈。

“顾少嬉!”

“谁、谁、谁在唤我?”少嬉一个激灵,失手打翻了手边的胭脂盒。回头一见是郁苓儿这才放下防备,长长打了个哈欠。

“你做事能不能上点心,真忘记今天是什么日子了?”郁苓儿怒不可遏的走来,伸出手毫不留情地拧了一把少嬉的耳朵,疼得她哇哇大叫,倒也将睡意给祛了大半。

“你轻、轻轻点,疼啊!”少嬉左右闪躲,揉着发红的耳朵委屈至极。

不过经此提醒,她倒是骤然想起正事来。

昨日在书房与爹爹袒露了心事后,爹爹说今日散朝后即会去承德殿回复圣上旨意。她便顺水推舟,请爹爹一并转告无恙,今日巳时二刻金川河边相见。

“遭了,我竟然给忘了。”少嬉一拍脑袋,仅存的睡意都顿时消散得一干二净,她急迫地看向郁苓儿,“现在什么时辰了?”

郁苓儿恼她,本不想回答,也好叫她也急上一急。但瞧她实在着急难耐,只好耐着性子说:“你现下收拾还来得及。”

少嬉如梦初醒,忙跑回到榻边穿好鞋袜,接过郁苓儿为她选出的衣裳胡乱套上。她甫一穿好衣裳,那厢阿绿已端着盥洗用物推门而入,亟亟梳洗一番后,便督促着阿绿为自己绾发、上妆。

膳厅已备好了早膳,少嬉胡乱喝了小碗粟米粥,眼瞧着已到了巳时,便紧赶着出了府,坐上车辇,直奔金川河去了。

这般紧赶慢赶的,等她到了金川河时早已过了约定的时辰。

车辇在道上停下,少嬉一跃跳下,亟亟往着一处方向跑去。金川河上人来人往,但人群中,唯一抹身影长身玉立,尤为显眼。

“无恙。”少嬉一眼辨出,急切的远远一唤。

司命听闻声响缓缓转身,未察,只觉软软的身子抱了满怀,唇角不自觉微微上扬。

李公公是个极有眼力劲儿的,示着近旁的护卫稍稍走远些,自己也背过了身去。

“都怪我今天起来晚了,让你等了好些时候吧。”少嬉抱歉的从怀中抬头,明眸灿灿,满是歉意。

司命微哂,手指轻轻刮过她挺翘的鼻梁,尤是宠溺:“知道你要来,多等些时候又有何妨!”

少嬉璨璨一笑,又与司命相拥互道相思了好一会儿,才说起正事来:“无恙,圣上有退位的心思,你可知道?”

司命面色微变,左右环顾四遭,才拉着少嬉避开了人群,低语道:“此事顾将军有暗里点醒过我,但此事尚未得到证实,外人面前你切不可吐露一字半句,否则传扬出去,可是大逆不道之罪。”

“我当然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可我想给你提个醒,但又不放心让别人转述,所以才让爹爹告知你一声,要你今日来此的。”少嬉拉起司命的手,“反正不管如何,我都是愿意陪着你的。”

“少嬉。”

“无恙,这些天不见你,我却想明白了很多事情,也知道我这千年来为什么总有一窍不通,对你对我的好总是视而不见。不过现在都不要紧了,因为我已经明白了,我什么都知道了。”

“你……”话到嘴边,司命却犹豫着该不该径直点破,良久,才试探性的道,“那锁情咒……”

“如果我们能够离开这个地方,我一定会想办法解决这件事情。不论当初栖梧为什么要这么做,但那都不会成为阻碍我们在一起的羁绊。”少嬉垂下眼眸,胸口有些闷闷。

“你是怎么知道这件事情的?”司命心中一直有个疑惑,也连带着问出口,“还有上次,你口中所说的那位……苓儿,究竟是谁?”

“其实今天找你出来,也是想要跟你说这事的。”少嬉倒算坦诚,听他这么一问,便主动着交了底。

与司命并肩沿着金川河畔走,少嬉将与郁苓儿的相识,以及郁苓儿与魔君子的关系,甚至与娲皇之间的纠葛也事无巨细的交代清楚。

司命越听越是心惊肉跳,不禁浓眉紧蹙,暗暗在心头盘算些什么。

“无恙。”少嬉忽然停下脚步,正眼望着司命,“从前我不知,眼下想来,魔君既有如此大的来头,往后我们便不要与他正面为敌了。师傅不在,若真与他起了冲突,届时连个替我们出头的人也没有,吃亏的不还是我们么。”

司命缓过神来,细细听后,微微笑着应下。

少嬉这才展颜:“其实也不全是这个样子,苓儿姐姐也待我挺好的,我也不想让她左右为难。若我们能回到现实中去,待解决了溪谷县的事情后,我们就回逍遥涧吧。”

“回逍遥涧?”司命微愣。

“你不愿意去吗?或者,我去你的司命星君府也是可以的。”少嬉嫣然一笑,自然挽过司命的手臂,并肩漫步前行,“师傅离开七百多年了,但他说过,待我千岁之日定会回来。眼下已不足一年之期,等师傅回来后,我就向师傅禀明我们的关系,相信师傅定然会欣然应允,成全我们的。”

“是吗?”司命涩涩一笑,神情恹恹,倒没有如少嬉那般期待。

数日未见,少嬉心中憋了好些话,一直拉着司命絮絮叨叨说了许久,很快便将此事抛诸脑后。

司命陪着她逛了东市,眼瞧着已近日暮时分,才将少嬉送回了将军府,自己也随即回了宫中。

两日后,一道赐婚的旨意下达了将军府。

圣旨明言:顾家有女,钟灵毓秀,蕙质兰心,可堪与太子相配,宜为太子妃。大礼即在十月底举行,举国同乐,共享良辰。

赐封的旨意下达,登时轰动上京城。未久,将军府外门庭若市,相贺之人纷至杳来,连带着贺礼也堆满了整个正厅。

天色已暗,恭贺之人已三三俩俩相继离去,将军府却仍旧灯火通明。顾琛坐在主位上,好不容易闲下来喝口水润润喉,那厢顾管家仍旧忙着将贺礼登记造册,并指挥着下人将登录在册的贺礼小心搬去库房。

“爹!”

秀丽的身影出现在门外,顾琛险些被烫了嘴,状似埋怨的瞪去一眼:“你这孩子,吓我一跳。”

少嬉咯咯笑着,提起裙摆跨入正厅。

顾管家唤了她一声,少嬉这才注意到一旁堆积在一块的各色大小锦盒,忍不住喟叹:“这么多呀!”

“小姐看见的还算是少的了,好大一部分已经送去了库房放着。小姐若是感兴趣,白日里可去库房瞧瞧,或有什么新鲜感兴趣的小玩意儿。”顾管家与她解释后,又继续手上的事情。

少嬉不过略略翻看了几个便没了心思,寻了个位置径直坐下。

顾琛拂袖扫去衣摆上沾到的几滴水珠,瞧见女儿红光满面,心底也是开心。

今日不但各大臣争先恐后送礼来,皇家也下了聘。为显珍重,还是太子殿下亲自来下的聘礼。

“你这丫头惯是会偷闲的,可怜我这把老骨头,一整天被堵在这里,笑得我脸都僵了。”说着,顾琛还真的就抚着下颌动了动,模样实在滑稽。

少嬉扑哧笑出声来,心里却满满皆是欢喜。

“今日和殿下出门去哪玩了,瞧把你给乐的,脸上都要开出花了。”顾琛抚着须髯,一双眼片刻不离女儿。

“哪有!”少嬉害羞带怯地垂下头,手指绞着腰间的丝绦,脸上的笑容却是半分也藏不住。

“其实,我也不拘着要跟他去什么地方,只要是跟他在一起,我就满心欢喜,去哪里都无所谓。”少嬉脸颊红透,似红烧云般一直烧到耳后去,羞羞怯怯垂着头,尽是小女儿心态。

顾琛悬着的一颗心才算是彻底放下。左右也是躲不过这朝廷纷争的,既然女儿欢喜,他便是做什么都是值得的了。

“嫁衣准备得如何了?”顾琛突然问。

少嬉抬起头:“无恙说宫里会准备的,让我不必操心这些,自个儿吃好睡好就是了。”

“他倒是会疼人。”顾琛哼哼出声。想着养了十六年的女儿就这么要成别家的了,忍不住就是一番心酸。

少嬉眼尖瞧见了,噔噔噔跑上前,讨好似的替顾琛捏肩捶背:“爹爹今日也是辛苦了,嬉儿给你捏捏肩,好放松放松。”

顾琛哼了哼:“你是怕我怨他,抢走了我的宝贝女儿对吧。”

“哪能啊!”少嬉嘴硬不认,“女儿成了亲,不照样还是爹爹的宝贝么!再说了,这女儿成亲了,还顺带着给您带回了一个儿子孝顺您,不好么?”

“人家可是太子,爹怕是承受不起。”

“无恙不会的。”少嬉当即护起短来,又见爹爹吹胡子瞪眼的,又笑笑着改了口,“爹爹可是嬉儿最重要的人了,无恙要是待您不好,我就……就……”

“就怎样?”顾琛来劲了,回头炯炯的盯着少嬉。

少嬉灵动的眼珠转了转,道:“我就不理他了,当时就收拾了细软回咱家。任他八抬大轿,上门哭求,就是在咱家门口嚎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我也是决计不回去了。”

“你说的可是真的?”顾琛精明的小眼神闪着期待。

少嬉与他相视一眼,突转话锋:“爹爹您信吗?”

“就知道你是唬我的。”顾琛顿时不乐意了,却又不敢发作。

少嬉机灵一笑,扯开话题与他聊起了家常。

第109章 大婚(一)

九月中,将军府上下已经开始着手准备大婚事宜。府中上下人人均添了新衣,一派欢声喜悦中,大红灯笼高挂,红绸结满廊柱,可见用心。

宫中不时有赐礼相继送入将军府中,件件珍品,贵重无双,可见宫里对将军的看重,对这桩婚事的看重。

将军府日日都有前来恭贺之人,大街小巷皆传为美谈:太子娶妻,将军嫁女,神仙美眷,羡煞旁人。

东离国民风开化,并无成亲前需新人分离不可见之规矩。是以,但凡一朝处理了朝政,太子一准到达将军府,或府中对饮弹奏,或金川河上泛湖游玩,亦或并肩逛遍京中大街小巷……欢声笑语,乐此不疲,而圣上也显然乐见于此,从未阻拦。

近来圣上龙体大好,太医已说无碍。前朝有大臣上奏,请圣上重归朝堂,执掌朝政。

每每看见这种奏折,无恙均会原封不动地派人送到承德殿。起初圣上还会随便翻阅瞧瞧,左不过是些规劝之词,并无诸多新鲜。

久而久之,圣上也烦了,奏折尚未送进承德殿中,已被悉数原封不动地发还回去。有时有大臣不甘放弃,想入承德殿中面圣,却被圣上一朝回绝,甚至有时更会惹得龙颜不悦,态度可见一斑。

朝中有猜测,圣上欲退位,正式将皇位传于太子殿下。

十月底转瞬即到,这日,将军府上下早早忙碌起来,或迎接宾客,或厨房忙碌,少嬉的院子更是被丫鬟围得水泄不通。

昨个夜里听了宫里的嬷嬷说了好久的规矩,再加上今早得早些起床梳洗妆扮,前前后后算起来,少嬉总不过也才睡了一个时辰。若是往些时候已经开始犯困,许是今日是大事,慌张大过困意,倒是没见得她多大不耐。

因怕将军府的人不懂宫里的规矩,恐妆扮侍奉上有所差池,是以宫里派来了好几位年长些的嬷嬷,昨日就在府中歇下了。

今儿天未亮便唤了少嬉起床梳洗妆扮,忙前忙后有条不紊。府中的婢仆多半成了打下手的,就连阿绿也给挤到了一边,只捧着龙凤盖头伫立在旁。

脸上的胭脂上了一层又一层,粉扑扑的脸蛋比窗外的海棠尚且娇艳一些,侍奉的嬷嬷直夸姑娘生得好,竟是比宁贵妃年轻时候尚且还要美艳三分。

少嬉倒未听得进这些话,一颗心在胸腔里跳动难安,纤长的手指绞着细腻的喜服边角,甚是紧张。

“今日是太子与太子妃大喜之日,太子妃紧张也是难免。不过也不必过分担心,咱们太子呀,待人最是温厚,若见了美艳的新娘,想必也是要走不动路的。”说话的是位四十出头的嬷嬷,她瞧少嬉紧张,遂出言安抚几句,笑吟吟的脸上也跟着添了几分喜悦。

少嬉并未接话,脸颊却烧了起来,一直烧到耳后根。

郁苓儿站在妆镜前,瞧得少嬉羞怯的模样,少不得要打趣她几句:“都是老熟人了,平日见你们多有亲近的,今日怎么倒还红脸了。”

少嬉抬头瞪去一眼,嘀咕道:“这不一样。”

为少嬉梳头以及整理嫁衣的嬷嬷均是一愣,还是先前那位嬷嬷又开了口:“太子妃说的可是哪里不一样?若是钗环倒不是大事,可衣裳有不妥的,现下恐怕是来不及换了。”

“嬷嬷误会了,我是说看着镜中的自己,总觉得今日的仿佛和往日的不大一样。”少嬉摸摸梳得规矩的鬓发,望着镜中花颜娇丽的面庞,竟是油然生出些陌生之感。

嬷嬷一听便不住笑了:“太子妃说的也是在理的。常常说,女人啊一生总是成亲那日是最美的。咱们太子妃本就生得国色天香,往日也是打扮得素净些了,今日细细妆扮起来,若说是咱们东离国数一数二的美人,那也是毫不为过的。”

“嬷嬷谬赞了,我哪有那么好。”少嬉羞羞垂头,却掩不住心内欢喜。

“太子妃不必自谦,花嬷嬷说的正是理儿呢!”另一位替少嬉绾发的嬷嬷也附和着开口,“老奴伺候的贵人也不在少数,论貌美的也有,论身份贵重的更是大有人在,可若太子妃这般美貌灵动,又性子、家世好的却没几个。”

“我瞧太子妃与太子倒是相配得很,难怪就连圣上都乐意促成这桩婚事。如此费心安排,这份殊荣,太子妃可是头一人呢!”花嬷嬷将凤冠小心戴在少嬉头上,略正了正,待退开些瞧得清楚了,才满意地点点头。

彼时,有丫鬟步入房中,先是见了礼,才轻声启口:“将军问,小姐可妆扮好了,得去为夫人上香,否则该误了时辰。”

“好了好了,这便好了。”花嬷嬷招来阿绿,接过金线绣着龙凤双飞的盖头为少嬉盖上,这才掺着她缓缓起身。

少嬉起身踱出两步忽然停下,盖头下,视线不经意转向后方。

郁苓儿心下明了,朝她微微一笑:“你且去吧,明日我再来寻你。”

少嬉微微颔首,这才由着花嬷嬷搀着出了闺房。

要说新娘子出门都是要拜别双亲的,少嬉的生母早逝,顾琛又是念旧的,故而才在花轿临门前,让少嬉先去祠堂为先母敬香,也算是尽孝了。

花嬷嬷与阿绿一左一右搀着少嬉去了祠堂,那里,顾琛早已等候多时。

遥遥见着身着凤冠霞帔的女儿款款走来,顾琛眼圈微红,一时难掩激动。

“爹爹!”少嬉行至顾琛面前驻足,款款行了一礼。

顾琛强忍泪意,和声细语:“好孩子,快去给你娘亲上柱香,也好叫你娘亲知道你今日成亲,为你高兴。”

“是。”少嬉颔首应下,微微屈膝半蹲,花嬷嬷立即上前来为她卸下红盖头。

阿绿搀着她上前跪在蒲团上,又取来三炷香递与少嬉。待得少嬉叩头敬香后,方才又搀着她小心翼翼起身。

顾琛强忍的泪意终是夺眶而出,少嬉转过身,一眼瞧见爹爹眼眶湿/濡,脸上尽是不舍的模样,一时也心下酸楚。

“今日是女儿出嫁的大喜之日,爹爹怎么还哭了呢!”说着,也跟着微微红了眼眶。

顾琛忙拿袖拭

去:“爹是高兴,是高兴。”

“爹爹!”

顾琛强忍泪意,想伸手抱抱自己宠了十多年的宝贝女儿,伸出去却又停下,只拍了拍她手臂,不舍道:“爹的宝贝女儿出嫁了,爹只是舍不得。今后嫁了人,就别再像在家时那样任性,凡事多多替太子殿下着想,知道吗?”

“爹!”少嬉哽咽,眼泪几乎就要夺眶而出。

花嬷嬷趁势上前笑着打圆场:“将军真是多虑了,太子妃性情温和,知书达礼,太子殿下又是素来温厚之人,定会与太子妃琴瑟和谐,执手到老。待太子妃嫁入东宫后,只有享不尽的荣华捏。”

“如此,小女还要多仰仗嬷嬷教导了。”顾琛双手作揖,略略一躬。

花嬷嬷受宠若惊,忙微微避开,再还礼:“将军言重,能伺候太子妃,是老奴的福气。”

彼时,另一位嬷嬷低声提醒时辰已到。花嬷嬷这才及时拉过话题,取来红盖头递与顾琛:“夫人不在,便请将军替太子妃盖上盖头吧。”

顾琛接过。

花嬷嬷与阿绿扶着少嬉半蹲下身,顾琛手中捏着那方红盖头,心头诸多不舍,还是近前一步,替少嬉遮上。

院子里头爆竹声声传来,迎着众人目光,少嬉被迎出祠堂,踱向正厅。

宾客早已到齐,分列有序地站立两侧,随着府外爆竹声声响起,新娘子才在众人簇拥之下姗姗来迟。

透过薄薄的纱幔,少嬉远远瞧见厅中一人红衣加身,负手而立,不禁一时紧张万分,却又期待异常。

花嬷嬷瞧见少嬉的小动作,心知是女儿心思,也跟着笑笑,搀着她小心踱入厅中。

“新娘子来洛!”

也不知人群中是谁唤了声,司命缓缓转身,对上门口伫立的新娘,冷冽的面庞似化了般地春水,笑意染上,似清风徐徐,风采万千。

花嬷嬷会意,拉着阿绿退开一侧。

司命行至少嬉面前,薄薄的盖头下隐约可见女子含羞带怯的美好娇容,一双眼眸盈盈似水,一颦一笑间皆牵动了他的心。

“手怎么这么凉?”小心执起女子玉手,司命担心的问,凑近间呼吸近在咫尺。

少嬉一颗心跳得剧烈异常,脚下虚浮,竟是从未有过的紧张。

“我……我就是紧张了些。”

司命微微一笑,将她玉手握在掌中,低头凑近几分:“我也是。”

少嬉抬头,两人相视,默契一笑。

乐声起,司命打横抱起少嬉,在众人拊掌凝视下,抱着小妻子大步迈出厅堂。

花雨飘飘,喜贺声声,门外八人花轿早已备下。司命将少嬉抱入轿中,旋即翻身上马,在前开路。

无数百姓夹道围观,茶楼酒肆窗户大开,更有人沿途撒下鲜花瓣瓣,均是道贺声不停。

司命骑在高头大马上,坦然受着百姓的祝福,仍不时向后一望,一眼万年,均是柔情。

十里红妆,不过只为一人伊!

第110章 大婚(二)

花轿出了将军府,前有御林军开路,太子亲迎,后有十里红妆,京中百姓夹道齐贺,场面盛大,空前绝后。

宫里大开朱雀门,迎亲队伍走在最繁华的街道上,受着百姓齐声欢呼,贺声连连。两旁茶楼酒肆均大开窗户,食客纷纷挑着最好的位置向下张望,企图一睹新娘芳华。

司命跨坐在骏马上,不时回头朝后张望。虽然隔着轿帘并不能看见娇妻的花颜,但心头却暖,连带着唇角也染上了笑意,一路未消。

朱雀门外百官恭候,有序地伫立两旁,可见朝中对这桩婚事的看重。

红毯一路自朱雀门延伸到行大礼的紫宸殿。

殿外,花轿顿足,吹打唢呐之声稍歇。司命翻身下马,行至花轿前。

花嬷嬷当即打起轿帘。司命含笑伸手,少嬉隔着一层薄薄的红纱盖头瞧见良人,四目相触,相视一笑。

少嬉将手送到司命掌中,借着他的搀扶弯腰出了花轿。

司命松了手,百官注视之下将她打横抱起,迈步便要登上紫宸殿前的百余道汉白玉阶梯。

“太子殿下,这样不合规矩。”花嬷嬷微微侧身挡在前面,躬身禀道。

头顶半晌没有传来声响,花嬷嬷壮着胆子稍稍抬头,毫无意外对上一双凌厉的眸子,当下再不敢多言,恭敬退到一侧。

大喜之日司命显然并不想发作,见花嬷嬷识趣,便也作罢。紧了紧手臂,抬步迈上了汉白玉阶梯。

“嬷嬷说这样不合规矩,要不你还是放我下来吧,我可以自己走上去的。”少嬉依偎在司命怀中,纤纤素手搭在他双肩之上,即便不刻意去瞧,也能觉察到周围齐刷刷投来的注视。

司命莞尔,低头间,清冽的面上一派笑颜:“我抱自己的妻子怎么了。不止今日,明日,后日,乃至于往后的每一日,我都会一直抱着你,绝不会松手。”

少嬉面颊一红,低头依偎,不再言了。

紫宸殿内,圣上正襟危坐,显见得气色已经比往日好了不少,面色也现出些许红润,见着一双璧人出现在视线中,紧绷的面容才稍稍有了松动。

直至殿门前,司命方将少嬉放下。他伸出手,侧目望向身畔的娇妻,对方亦含笑望来,轻轻将手搭在他掌心。

司命握住少嬉的手,坦然迎着殿中百官的注目,在一片声乐中缓缓踏着红毯前行。

皇室娶亲规矩甚多,饶是头天已听了花嬷嬷说过数遍,少嬉仍旧是绷着一颗心,唯恐行差踏错,徒惹笑话。不过好在司命对她多有包容,圣上也未斤斤计较,未有大错倒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

在紫宸殿行完礼后,太子与太子妃依例将接受百官礼拜、恭贺,然后再登朱雀楼,接受百姓朝拜,算是昭告天下,方算礼成。

等到所有流程走过一遍,少嬉才在花嬷嬷以及一干宫人的服侍下回到东宫。此时她已是累得身子如同散架般,整日未进食,早早已经是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寂静的殿中忽闻“咕噜噜”的声音响起,花嬷嬷与阿绿相视一眼,再齐齐望向同一方向,心中均是明了。

花嬷嬷忍俊不禁,行到红帐前,躬身询问:“太子妃可是饿了

?”

肚子再次不合时宜的叫起来,少嬉饶是觉得难为情,也是真的饿极了,赶忙点头。

“嬷嬷,有什么吃的吗?”少嬉揉揉饿得发瘪的肚子,只觉浑身气力都似被抽走般。原来,凡人成亲是这么累的。

“有有有,太子妃且稍后,奴婢这就去取。”花嬷嬷和颜一笑,转身离开。未久,便又折了回来,“眼下外头正在宴请大臣,太子妃便先吃点点心填填肚子也好。”

“有吃的就很好了,谢谢嬷嬷。”少嬉迫不及待接过一盘子点心,作势要挑开盖头,却被花嬷嬷一把按住。

“太子妃可不能自行挑了盖头,这样会不吉利的。”花嬷嬷松开握住少嬉玉臂的手,和声劝,“眼下时辰也快不早了,太子妃先用点点心,不消片刻,太子殿下应该就能回来了。”

少嬉纵然不乐意,眼下也只能顺从,默默抓起一块点心吃起来,阿绿则捧了香茶在旁伺候。

“对了嬷嬷,先前在紫宸殿,我怎么没有看见爹爹呀?”少嬉囫囵嚼着点心,乍然想起这事,便顺口问道。

花嬷嬷一怔,方才倒没注意,眼下细细回忆起来,倒是有些记不大清了:“许是……圣上另有吩咐吧。”

“今日我成亲,怎么爹爹还不能休闲一日么?圣上未免也太过苛刻了。”

“太子妃可不敢胡说。”花嬷嬷眼疾手快捂住少嬉的嘴,压低了声音道,“私下议论圣上可是大不敬,太子妃也应当心隔墙有耳才是。”

“知道了,知道了。”少嬉不耐地拉下花嬷嬷的手,又大口咬了口点心,“我以后不说就是了还不行吗。”

花嬷嬷见她乖巧应下,这才松了口气。

“太子殿下驾到。”

殿外黄门声音高响,花嬷嬷赶忙端走了少嬉手中的点心盘子,又紧赶着替她理了理裙摆,这才上前恭迎:“奴婢参见太子殿下。”

“都出去吧。”

“是。”花嬷嬷回头望上一眼,微微一笑,示意着阿绿一同退下。

少嬉端正坐在红帐下,只隐约听得细碎脚步声渐行渐远,之后便是殿门合上之声。她正犹豫着是不是该找些什么话题来打破眼下的尴尬,只透过红纱盖头隐约瞧见双金履行来,一颗心不禁在胸腔里犹如小鹿乱撞。

司命缓缓行来,就着她身边坐下。

想是喝了些酒水的缘故,身上的龙涎香味倒是浅了许多,淡淡酒香的香醇之气也并不难闻。

“你……”

“少嬉,”司命温情一唤。

“恩?”少嬉偏过头,隔着红纱凝视。

司命微笑,到不知是否因为喝酒的缘故,面上竟染了层薄薄的红晕,一直烧到耳根后。

“我、我……”话到唇边,司命忽然不知该从何开口,只能作势的笑笑,好掩饰尴尬。

“那个……你能帮我把这个先摘掉吗?”少嬉指了指头顶的红纱盖头,“闷得慌。”

司命似才想起来般,这才伸出手为她将盖头取下。盖头才拿下,少嬉由不得大大舒了口气。

司命凝着她,借着红烛微暖,少嬉妆扮之下更显娇艳,粉颊玉颈,明眸红唇,一颦一笑间无不深深牵动

着他的心,引得心头波澜阵阵,久久不平。

“少嬉,我……”

少嬉举目望来,明眸璀璨,静待下文。

司命忽然脸似火烧似的,只望着她痴痴一笑:“你今天真好看!”

“是、是吗?”少嬉害羞垂头,忍不住心头窃喜。

“也不知道怎么了,本来想好了有万语千言想要跟你说,可真到了该说的时候,我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了。”司命挠挠头,倒有些不好意思。

少嬉闻言扑哧一笑:“我不需要你说些什么好话来讨我开心,只要你在我身边,哪怕是什么都不做,我也是开心的。”她低低垂头,又不时拿眼去瞧,“你把眼睛闭上。”

“为什么?”司命不解。

“哪里有那么多为什么,你闭上就是了。”少嬉急了,慌忙催促他,“快闭上,快闭上。”

司命无奈,只好依她。

少嬉踟蹰半晌,方才大着胆子凑上前,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司命唇角印下一吻。待司命怔神间睁开双眼,她已害羞地依偎进了他的怀中,不肯看他的目光。

“无恙,你说我们现在这样,算不算得上是偷得浮生半日闲呢?”靠在司命肩头,少嬉目光四下环视房间装潢,却心跳如雷,愣是一点也没有瞧得进去。

司命未曾料到她会有此动作,指腹轻轻抚上唇角的位置,尚未反应过来,已听得她开口又说:“其实这样挺好的,算起来,还是我们因祸得福了呢!”

他一下反应过来这话中的意思,细细想来,却也是这么个理:“是啊,没想到我还能回到过去。虽然是假的,但感觉却又那么真实,一切一切都按照原来的轨迹在走,唯一出现的变数……”

司命垂头,抬手轻轻抚过她的鬓发,极是温柔的一笑。

少嬉低头莞尔,很是顺便的将话头接了下去:“是我,对吗?”

她仰头,恰好四目对视,彼此之间情意流转,真真切切,似电流悄无声息间窜入人的心房。

“少嬉,”司命握住少嬉双肩,与之四目相视,“如果,我是说如果,让你一辈子留在这里,你可愿意?”

少嬉怔怔,半晌未语。

司命忽然懂了,却少不得一番落寞。

肩上的大掌缓缓垂落,尚未落下之际,少嬉已一把抓住,紧紧包在掌心中:“我愿意啊,我一直都说过我愿意的。”

司命黯淡下的眸光忽又亮了几分,希冀中夹带惊喜。

“虽然我也挺想师傅的,可他身边还有栖梧在,我倒也不怎么担心。至于茶茶就更不用担心了,她是九重天的公主,天帝天后的掌上明珠,自有的是人逗她欢心。”少嬉顿了顿,“直到来到了这里我才明白你的诸多难处,想必从前,你也过得很是辛苦吧。”

司命眸中泛起晶莹,闻言只含笑摇了摇头。

“我想陪着你,天涯海角都陪着你。你要是不想做太子,不想做皇帝了,我们就悄悄溜走,带着我爹,有他护着我们,我们去哪儿都不必担心了。”少嬉极是天真的说着。

司命心头生暖,他伸手揽过少嬉,低头轻轻印下一吻。

龙凤红烛,红帐缱绻,温情无限。

第111章 一朝倾覆(一)

“不好了,走水了。”

“紫宸殿走水了。”

“……”

门外吵吵嚷嚷,均惊动了红帐之下的一双璧人。

“外面怎么这么吵”少嬉坐起身来,云鬓松散,衣裳半敞,面上还有未曾褪去的潮红,疑惑地向外张望。

司命随手抓起散落在地上的一件外袍替她披上,又仔细替她拢好领口,还未来得及开口,忽听一阵急促的叩门声响起。

“殿下,殿下,二殿下已带兵闯入宫闱,殿下带着太子妃还是先行避避吧。”

门外说话的是李公公,听声音甚是焦急,已顾不得什么规矩,只连声叩门。

屋里两人齐齐变了脸色,司命再坐不住,披衣下榻。

少嬉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我和你一起去。”

司命张张口本想拒绝,但稍稍犹豫,还是同意了。

两人简单收拾,待打开殿门,却一时怔在原地。

眼下天已黑沉,早没了白日里进行大礼时的喜庆恢宏。东宫上下早已是乱成了一锅粥,宫人四下逃窜,毫无规矩可言,放眼天边,一团火烧云几乎映红了近处的大片天空。

那里,正是他们行大礼的地方紫宸殿。

“殿下,太子妃,东宫已经不安全了,少顷二殿下就会攻入这里,咱们还是先离开避避吧。”李公公焦急的望着司命,试图劝说他先行离开,至少躲过了这次风波再说。

“二殿下造反了?!”少嬉怔在原地,不敢相信听到的事实。

“千真万确啊小姐。”阿绿一时也急红了眼,抓着少嬉的手臂,隐隐觉着整个身子都在颤抖,“小姐快些想想办法吧,不然就真的来不及了。”

少嬉脑袋轰一声炸开,全然没想过今日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她忽然想到什么,反抓着阿绿焦急的问:“我爹呢?我爹呢?”

“奴婢刚才去找过一圈,并没有发现将军的身影。”阿绿已经红了眼眶,“不过,不过我听说,行大礼时,有人传信给将军,说西山大营有士兵发生动乱,将军便急匆匆去了西山大营,至今都没有回来。”

“西山大营,”少嬉怔怔,“爹爹去那里做什么?”

“将军可能中计了。”

身旁传来司命沉沉的声音,少嬉抬头,眸中隐现晶莹:“你说什么?”

司命回望她,犹豫下还是道出心中猜测:“将军手中有五万兵马,虽多数驻扎在城外,但城中亦有五千。寒顷举兵攻入皇城,烧了紫宸殿,若他造反,将军无疑就是一大阻力。”

少嬉心头一震,酿跄着险些栽倒。

司命扶着她:“将军手中握有重兵,在上京又得拥护,寒顷还不敢动他,多半也只是囚禁,或者……”他凝视少嬉一会儿,忽然转了话题,“紫宸殿被烧,那进宫的大臣现下都在何处?”

“回殿下,据说宁丞相与二殿下里应外合,已经将今日进宫的所有大臣都暂时羁押在了紫宸殿的偏殿中。”李公公据实以报。

司命沉吟一会,面色愈发变得沉重:“东宫很快就会失守,我们不能坐以待毙。”

“可是寒顷带兵攻入皇宫,外面说不定都是他的人,我们还能躲到哪里去?”少嬉抬起头,胭脂亦盖

不住面上的苍白。

“先去承德殿,谅他还不敢做出弑君之事,留下千古骂名。”司命握住少嬉的手,额头抵着额头,目光一瞬间柔和下来,“对不起,本来想给你幸福的,却没想到……反而害了你。”

“胡说什么!”少嬉轻斥他,立时红了眼眶,“要生一起生,就算要死,我也要跟你死在一块。我不怕,真的。”

司命心如刀绞,但眼下也不是惆怅自责的时候,眼瞧着外头已经越来越乱,当下拉着少嬉的手奔向后殿。

李公公与阿绿亦快步跟在身后,前者问:“殿下为何不召御林军前来护驾?多半还能抵挡一阵。”

“寒顷能轻易攻入皇城,且事先瞒得密不透风,除了宁丞相与宁贵妃暗中帮衬,御林军中还能有信得过的人吗?”司命讽刺一笑。

他到底还是低估了寒顷的野心。

前世他寿元极短,尚且还没来得及坐上皇位便已经魂归阴曹,至于皇储之位,自然理应顺位于寒顷。前世没能造反逼宫,今遭改变了轨迹,却终究逃不过这一劫数。

司命心头五味杂陈,穿过回廊间,不自觉抓紧了少嬉的手。

李公公当下不再多言,只跟在太子身后疾步往着后殿的方向而去。

东宫眼看就快守不住了,而唯一能够逃离的路线,便只有穿过后殿,那里有条小径直通御花园假山,再伺机去承德殿。此法虽然冒险,但未尝不可一试

只愿,那条路尚且还能行得通。

眼下东宫大乱,倒是无人注意他们,直到绕过后殿,四人忽然齐齐顿住脚步,面色煞白。

“大婚之夜,皇兄急急忙忙的这是要到哪里去?”寒顷身穿银甲,此刻正骑在大马上,居高临下的望着院中四人。

几十甲兵手持长矛原地待命,两排的弓弩手更是准备就绪,严严实实将前方的路堵了个水泄不通。

司命下意识将少嬉护到身后,眸色沉沉只盯着寒顷:“皇弟这就迫不及待想要我这个兄长的命了?”

寒顷沉下脸色:“这是你逼我的。不过,念在终究兄弟一场,只要你肯将少嬉让给我,并且昭告天下你无意于皇位,今日,我可以放过你。”

“皇位可以给你,我绝不留恋,但是……”司命唇边扬起嘲讽一笑,握住少嬉的手,“她不行。”

寒顷心头愤恨,眸中似能喷出火来,捏着缰绳的手上青筋暴起。偏偏对方却不为所动,交握的手始终不曾松开。

“带上来。”

一声令下,甲兵瞬间让开路来。两名甲兵带着一五花大绑的人走上前来,刀架脖颈,森寒锋利。

“爹!”少嬉目赤欲裂,几乎忍不住冲上前。

司命将她紧紧护在怀中,风云不变的神色也添了恼怒。

“嬉儿!”顾琛奋力想要挣脱,却奈何受制于人,冰凉的刀刃在颈项上划出一条血痕,立时沁出血珠来。

“爹,你不许伤害我爹。”少嬉大吼,忿忿怒瞪寒顷。

“只要你过来,我保证不会伤害你爹,甚至还可以放过太子。”寒顷保证,向她伸手,“过来。”

“你做梦。”精致的容颜上滑下两道泪痕,少嬉全身紧绷,恨意填满了心房,往昔澄亮的眸子也

只剩了恨。

“二殿下,你弑兄夺位,难道就不怕受万人唾弃,遗臭万年吗?”顾琛咬牙切齿的怒吼。

岂料寒顷根本不为所动,冷冷一哼,道:“将军还是先顾好自己吧。”

“太子殿下,老臣一生戎马,驰骋沙场,却不想一朝竟中了小人奸计。不能守护东离江山,不能守护殿下,老臣再无颜面对诸位先皇。”顾琛看向女儿,多有不舍,“我可怜的嬉儿,爹保护不了你,但……绝不会成为你的拖累。”

顾琛被缚双手,只留恋不舍的望了女儿一眼,随后把心一横,架在颈上的刀刃划过颈项,登时血流如注,随即倒在了血泊之中。

“爹”

少嬉目赤欲裂,奋力想要挣脱桎梏,却反被司命紧紧地抱在怀中,一时只剩撕心裂肺的哭喊。

寒顷显然也未料到顾琛会如此,待他翻身下马想要阻止时已经来不及,不禁一时也怔住。

“还愣在这里干什么?”

一声叱喝传来,甲兵纷纷让开一条道路,只见丞相宁锡大步走来,面色沉重。

“舅舅。”寒顷回头,又下意识望向倒在血泊之中的顾琛。

宁锡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蹙了眉头:“还不杀了太子,等淮王的兵赶来支援,岂非不是功亏一篑。”

“可是少嬉……”

“弓弩手听令,”宁锡一把推开寒顷,高声道,“放箭。”

“不”寒顷大声阻止,想要冲上前去,却被甲兵死死拦下,挣脱不得。

一声号令落下,登时箭如雨下。密密麻麻的箭矢如细雨一般射下,院中的四人避无可避,不过转眼功夫,李公公与阿绿已身中数箭,旋即倒在了血泊中,再无生机。

箭矢落下的一刻,司命紧紧将少嬉抱在怀中,箭矢纷纷扬扬射在背上,却未伤少嬉分毫。

“真好……”司命张口,一大口鲜血吐出,他却浑然不在意,只笑着伸手,抚上少嬉脸颊,“能替你……挡……挡下……”

“不,无恙你别……”少嬉使了劲想要推开为自己充当箭靶的司命,泪水模糊了眼眶,却只能瞧见司命缓缓倒下的身影。

没了司命的护佑,箭矢直直射向少嬉,却在离少嬉不过咫尺的距离似碰到了什么屏障,失了力道,无力掉落。

少嬉抱着司命,哭得撕心裂肺。身上的鲛丝天衣却似能感受到主人危难般,登时形成一道屏障,将纷纷射来的箭矢隔绝开外。

宁锡、寒顷齐齐愣住,所有弓弩手与甲兵也震惊的面面相觑,不敢相信眼前所见。

“无恙你别死,你说过要跟我在一起一辈子的,你死了我怎么办,你忍心将我一个人留在这冷冰冰的世上吗?”少嬉心痛欲绝,抱着早已没了生机的躯体大哭大喊,“爹已经死了,你再离开我,我就真的只是一个人了。我没有爹了,再失去你,你让我怎么活呀?”

“无恙”

霎时狂风大作,吹得所有人睁不开眼,黑色的风席卷了整座东宫,所有烛火顷刻而灭。

少嬉头顶上方的空中却无端形成了一个偌大的漩涡,黑色的气流罩下,不过眨眼,少嬉与司命已凭空不见了踪影,徒留下一众面面相觑却百思不得其解的众人。

第112章 一朝倾覆(二)

冥界一时狂风大作,黑风席卷,让人始料未及。

茶茶赶忙凝息隔出一道屏障,却受不住狂风的劲道,不过片刻便碎成瓦状,顺风而散。

黑风凌厉,仿似夹带着更为锋利的刀片,一下一下刮在身上,虽未割出伤口,但也疼得犹如千刀万剐般。

茶茶躲避不及,被逼得连连后退,直到撞上一人怀抱。她刚站稳,忽觉周遭劲风退去,结界升起,顿时隔绝了外头狂风劲刃。

“我可能撑不了多久,小殿下快想想办法。”游奕灵官全力凝出结界,但对上不知从何处刮来的妖风,显见得也撑不了多久。

茶茶急得六神无主,正苦于没有解决办法时,只见天边凝出一团漩涡,随即狂风更疾,一瞬间冲破了游奕灵官所设下的结界,轻易便将二人掀翻在地。

未久,狂风渐渐散去,周遭也恢复了一派平静。

“无恙!”

一声轻唤响彻在耳畔,茶茶耳尖,听得心下一沉。

她抬头寻声望去,只见那漩涡消失的下方凭空出现两道身影,定睛一望,可不就是失踪已久的少嬉与司命!

少嬉忍着身上的疼痛艰难爬起身,那厢司命也悠悠转醒,他方站起身来,少嬉已经扑过来,二人紧紧相拥。

游奕灵官扶起茶茶,也朝他们走来:“你们没事可真是太好了。”视线落到他们交握的双手,一脸震惊,“你们俩……什么时候……”

少嬉回过神来,赶忙松开司命,胡乱拭去脸上的泪痕,却只垂首不语。

司命脸色还有些苍白,环视四周,才缓缓明白过来。

原来此处早已不是东离国。

“说来话长。”司命酿跄,少嬉与游奕灵官眼疾手快,一左一右将他扶住。

茶茶立在原地,步子才迈了半步又默默收回,只余脸上一片煞白,却是只字未言。

“茶茶你怎么了,脸色这么不好?是不是受伤了?”少嬉望向茶茶,只苦于司命酿跄不稳,她也不敢轻易松手。

“没、没事。”茶茶艰难露出一笑,“能看见你们没事就太好了。少嬉你没事吗?还有司命……这是怎么了?”

少嬉望一眼面色苍白的司命,一时又不知该如何道来:“此事说来话长,等过一阵,无恙好些了,我再慢慢跟你们解释。”

“无恙?”茶茶、游奕灵官同时发出疑惑。

那些时日这么唤少嬉也顺口了,现下倒是一时忘记改过来。只是眼下也不是说那些事情的时候,她忙岔开话题,问:“这几个月,你们一直都守在这里吗?”

“几个月?”茶茶摸不着头脑,“少嬉你在说什么呢?你们出事至今,不过也才刚过十二时辰而已。”

这下倒是换成少嬉与司命犯疑了。

游奕灵官视线在二人身上左右转移,再看向茶茶:“我看此地不宜久留,还是先行离开才好。司命这个样子我得先带他回星君府疗伤,小殿下你呢?”

“我……既然大家都没事了,我也得先回去,不然母后该找人了。”茶茶低低垂头,不时拿眼觑一眼司命,终究是未再多说什么。

“那我跟你们回星君府,”少嬉紧拉住司命手

臂,“我得看着你没事,这样我才可以放心。”

司命含笑轻拍她的手背,眸中柔情无处可藏。

茶茶垂头,暗自绞着指头,脸色一会青一会白。

游奕灵官咳嗽两声:“那个……少嬉啊,我觉得,你还是先回逍遥涧一趟吧。”

少嬉沉默,低低垂头。

司命懂她的意思,也不作勉强:”如果不想回去,可以先去星君府,想住多久都行。”

“那什么,虽然我不知道你们离开后都经历了什么,但是少嬉,我觉得你应该先回去看看。”见她无动于衷,游奕灵官想想也索性不再隐瞒了,“其实这几个时辰栖梧上神一直都在,他很关心你,也一直在想办法救你们。可是就在半个时辰前,上神忽然吐血,我看他的样子很是虚弱,你还是回去看看他吧。”

少嬉面色唰一下变得惨白,但她却犹豫着看向茶茶,似在等着茶茶的回答。

见她望来,茶茶会意,点头道:“游奕灵官说的都是真的,他说你们没事了才走的。可是我见他好像是受了重伤似的,情况不太好。”

“那你们没有送他回去吗?”少嬉担忧起来。

“上神那个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说不让我们跟着,我们哪里还敢去碰逆鳞。”游奕灵官话中只剩无奈。

当下少嬉也犹豫了,既担心栖梧的情况,又一时不知该如何面对。

正当她一筹莫展时,忽觉肩上一沉,诧异抬头,正对上司命似水般沉静的眸子。

他微哂,道:“早晚都是要面对的,逃避不是办法。先去看看上神吧,如果有需要我的地方,就来星君府找我,我会第一时间出现的。”

少嬉踟蹰不定,但略一思忖,还是应下:“那你回去一定要好好疗伤,等我解决了这件事情,我会来找你的。”

“好。”司命微笑,抬手轻轻抚了抚她的发顶,格外宠溺。

与茶茶、游奕灵官作别,少嬉也不再耽搁,一捏诀便失了身影。

茶茶立在原地顿觉无趣,也便告辞。司命没有留她,甚至连多余的话都没有,就连游奕灵官作为旁观者,也未免觉得有些无情了些。

游奕灵官熟知司命的性子,当下也不将此事挑破,反而趁着四下无人,说起另一件事来:“还记得你之前从临渊阁带回来的盒子吗?”

“怎么了?”司命顿足,面色凝重。

游奕灵官环视四下,才凑近几分,低低道:“从昨日起那盒子就开始震动不休,本来我想找你商议来着,但接到小殿下的信号,才知道你们出了事。”

“说重点。”司命浑身无力,已不想再听他说这些无关紧要之事。

游奕灵官被噎了一下,还是老老实实挑着要紧的说:“总之就是那盒子突然就打开了,你也知道的,我们曾经试了那么多办法都没有能够打开,结果它却自己开了。而且,而且里面的东西也跑了出来。”

司命墨瞳微眯,渐渐明白了什么:“所以栖梧上神突然吐血……”

“多半是因为这事。”游奕灵官自然而然替他将话头接了下去,“如果上神真是被锁情咒反噬才受了伤,这么说,你们……你和少嬉……”

司命未语,捂着尚且隐隐作痛的胸口踉跄着走到一边。游奕灵官适时上前,扶着他坐到一旁的三生石前。

“眼下少嬉和小殿下都不在,你还有什么可瞒着我的。”游奕灵官坐到他身边去,“你知道我得知你出事有多担心吗,我怕自己应付不来,还腆着脸去了趟逍遥涧。”

“所以栖梧上神是你请来的?”司命看他。

“我哪里有那么大的面子!”游奕灵官嘟囔着说,“不过他一听说少嬉也随你一道出了事,便二话没问就来了冥界,试了很多方法不说,还因此事惊动了冥帝。其实看得出来,他对少嬉还是挺好的,至少担心是真。”

司命沉默不语,未有辩驳。

“不过我实在是想不通,栖梧上神既然那么在意少嬉,为何又要用锁情咒这等伤人又伤己的禁术?”游奕灵官长长“嘶”了一声,恍然大悟,“难不成,他竟是喜欢少嬉?”

司命一记眼刀睇来,游奕灵官赶紧捂住了嘴,但心中对此却是深信不疑。

只是有一点他却十分不解,倘若真是栖梧上神对少嬉有意,又何须大费周章的用锁情咒这种损人不利己的禁术,近水楼台不是还能先得月吗?

至于这个猜测,曾经司命也不是没有怀疑过,只是后来种种事情发生,他倒更觉得,或许栖梧对少嬉下锁情咒并非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那一人。

那个,消失了足足七百年的人。

“喂喂喂,你在想什么想得出了神?”见他神游,游奕灵官少不得拿手肘碰碰他,复又一脸好奇似的凑上去,“快给我说说,你们被那个漩涡吸进去了之后都遇到了什么?怎么好端端的,这锁情咒就给平白解了?”

游奕灵官眼放精光,一脸好奇宝宝似的模样,司命纵然嫌弃,却也免不了在心头泛起喜滋滋。

游奕灵官素来是个八卦的主,看这模样便知他们之间肯定是藏了什么不为人知的事情,当下好奇心渐重,更是央着要听故事。

司命本也没有打算瞒他,更受不住这一番死缠烂打,也不等回星君府了,就地便将在东离国发生的事情给述了一遍。

只是没想到,十方空间里头走一遭已是几月光景,而现世却不过才过了一日。早已时过境迁,伊人不复当初。

游奕灵官听完少不得啧啧叹出声来,调侃的目光在司命身上上下打量,不重的一拳打在他胸口:“好啊你……”

司命负伤,游奕灵官一拳过来当即便咳嗽了几声,游奕灵官只好抱歉似的替他顺了顺:“真是不好意思啊,太激动了,下手没忍住。”

司命白他一眼,也不计较。

游奕灵官嘿嘿一笑,顺势勾过司命肩膀:“好啊你小子,遭难还给你遭出桃花运来了。单相思了几百年,这下你可算是得偿所愿,做梦都该笑醒了吧。”

“去。”

司命拉开他的手,作势要起身,游奕灵官忙也扶着他站起来。

“万箭穿心的滋味可不是说着玩的,先回星君府疗伤,后面,说不定还有更麻烦的事情要等着解决。”

游奕灵官颔首,依言扶着司命出了冥界。

第113章 命劫(一)

站在竹林中,前方透过参天竹枝依稀可见竹屋小榭。分明不过才阔别几月,却恍然已觉物是人非。

“怎么不进去?是害怕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郁苓儿现出身来,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少嬉默然,心头却沉沉不知滋味。

“难道你就不想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对你吗?”郁苓儿有意引着她往某处想,“锁情咒可不是一般术法,如今咒语已破,他定然会遭反噬,恐怕是伤得不轻。明知结果,却还要一意孤行,你可知为何?”

“别再说了。”少嬉心头烦闷,跟续了团乱麻似的。

她何尝不知道郁苓儿说的是事实,她也担心栖梧,可心里却实在烦扰得很。她实在是想不明白,明明朝夕相处的一个人,为什么会用这样恶毒的术法来对自己。

自师傅走后,栖梧可谓是她最亲近,也是最信任之人,却不想,自己身上种下的咒语,却是他一手造就。不管理由如何,终究是在她心里留了根刺。

郁苓儿果然老老实实闭了嘴,她也同样沉默在原地,不知想着什么出了神。

“你还知道回来!还不快点滚进来。”

骤然一声回荡在幽静的林间,激起仙雀纷飞,也在同一时间拉回了两人的思绪。

郁苓儿望着她:“把鲛珠留下吧,现在还不是时候让他知道我还活着的事情。”

少嬉从流云锦中将鲛珠取出握在手中,犹豫几分:“就留在这儿吗?会不会不见了?上次我就丢过一次。”

“此处是逍遥涧,两位上神的仙府所在,谁敢擅闯?况且山脚设有仙障,寻常之人根本上不得山。”郁苓儿有所踟蹰,但到底是将那件事情给按了下去。

上次少嬉以为的鲛珠丢失,不过是栖梧有所察觉,趁她不备之时还给了子。不过他却万万没有想到,这东西兜兜转转却还是又回到了少嬉的手中。

“那好吧。”少嬉终是下了决定,她将鲛珠小心放置在竹树下,并用落叶仔细铺了一层,这才放心,“等我解决了这件事我就回来找你,虽说是在逍遥涧内,但你自己还是要小心一些。”

“好。记得要好好相说,不要发脾气,听听他的说法。”郁苓儿微微一笑,目送着少嬉走向竹屋小榭。

这里本来就是一个极是清静之所,现下更是静得落叶无声,落针亦可闻。

少嬉踱向栖梧的房间,在门外踟蹰了许久,抬起的手伸出又停下,反复数次,直到听得屋内一声疾咳,她这才急不可耐地推门而入。

栖梧歪倒在榻上,面色苍白,正保持着捂着胸口疾咳的动作,不期听得房门被人倏然推开的声音,他侧目望来,一时怔住。

“你怎么伤得这样重?”少嬉急奔到榻前,半蹲在栖梧面前,这才瞧清了他毫无血色的面庞,与往日意气风发的上神简直判若两人。

原本徘徊心中许久的质问顷刻间烟消云散,少嬉倏地红了眼眶,晶莹的泪珠在眼眶中不停打转。

栖梧一时也慌了神,他抬手去拭少嬉面庞上滑落的泪珠,却被她毫不留情地一把打落:“伤成这样都是你活该,谁让你不安好心给我下咒,这会被反噬了吧,遭报应了吧,你就是咎由

自取,活该你啊!”

她气呼呼起身,一屁股坐到榻沿上,吸了吸鼻子,却止不住泪水夺眶而出。

栖梧张了张口也辩不出一句反驳的话来,只无奈笑笑,却牵扯出一股钻心的疼,登时额上沁出一层密汗。

少嬉到底是嘴硬心软,当下见他确实伤重,也就不再说那些刻薄凉心的话了。

“你这样不行的,还是先让我给你疗伤,挺过这一阵再说。”

“咱们的小丫头长大了,都知道照顾人了。”栖梧苍白一笑。

“费什么话呀。”少嬉白他一眼。

栖梧本不想让她耗费灵力修为来替自己疗伤,但锁情咒的反噬非同小可,他能强撑着回到逍遥涧已是极限,若再强撑,怕是损了这一身修为都是小的。

他也不故作坚持,任由少嬉将己身灵力源源不断地传入自己体内。少嬉修为虽不高,但胜在灵力干净醇厚,却是比许多修仙者都强出不少。

约莫小刻钟过去,少嬉已输了大半灵力给栖梧。当下只觉周身疲乏,眼冒金星,实在坚持不下去了,才无力地瘫倒在榻上。

栖梧面色已渐转红润,兀自调息小周天,胸口的郁积才消散不少。他回头,却见少嬉已累倒在榻上,忙起身下榻,扶着她躺好。

少嬉恢复了意识,按住栖梧为自己盖被的手,檀口微张,只觉呼吸气短,又缓缓吸了几口气才稍觉舒畅一些。

栖梧坐在榻沿上,以袖口替她拭去额上沁出的香汗,动作轻柔,眼含关切。

“栖梧,我想知道……想……”

“别说话,好好休息。”将少嬉的手放进被中,栖梧心中了然,才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你闭上眼好好休息,我什么都可以告诉你。”

少嬉听话点头,阖上眼,却并未放任自己睡过去。

栖梧叹了口气,才不得不吐露些实情:“其实我与非言俱瞒了你一些事。你应该不知道,你师傅非言命中尚还有一大劫。”

少嬉惊恐睁眸:“是……命劫吗?”

修仙之人所应劫数不计其数,其中当数情劫与命劫最为坎坷。情难渡,命牵生死,若有差池便是神魂俱消,永远消失在四海八荒之中。

远古大神或战死,或去了归墟,少数几位滞留当世的也都一一应了命劫,毫无例外。

少嬉虽未亲眼见过应命劫的大神,可多少也知道一些。或人、或物、或事,一旦碰上便只有生、死两个结果。

“那……师傅的命劫是……谁?”少嬉问。

栖梧却不答,目光只稳稳落在她身上,似透过某种无言述说着不可改变的事实。

少嬉如坠冰窖,寒冷自脚底心升起,顺着流动的血液游遍全身,竟半晌也说不出话来。

她想过师傅有朝一日会迎来命劫,只以为在那日到来之前师傅定然会去往归墟,只要去了归墟便可逃过此劫。可是她却万万没有想过,师傅的命劫,竟然会是她。

少嬉阖目,泪水顺着眼角滑落,滴落在绣枕上。

栖梧伸出一指替她揩去,心疼道:“你也不必过分担忧,非言是娲皇座下的护法,他一定会有法子保住你,也同化去这命劫的

。”

“命劫并非儿戏,岂是说化便可化去的。”若当真如此容易,远古大神又岂会个个都没有个好结局,她根本不信。

“还有多久?”她问。

栖梧瞬间明了她话中的“多久”是何含义,当下也垂下了头:“就在你千年劫那日。”

“千年劫!”少嬉望着头顶帐幔,血色一寸寸褪去,“这么快了呀。”

她知道,命劫若应在人身上是断断不能轻易化去的,最后的结果无非一个,她若不死,师傅便不能活。

“少嬉你别这样,我说过了,非言定会想到法子化解这劫数的。”从未见过她如此,栖梧忽然间慌了神,“你可曾想过你师傅为何苦心瞒着你,不就是因为此劫或有可解,他不想你担心,只想你每天都开开心心。你这样,对得起他的一番苦心吗?”

“可这是命劫呀,不是那么轻易能够化解的。”鼻尖酸楚,眼泪终是抑制不住夺眶而出,少嬉抽抽噎噎的哭着,“那是我师傅呀,是我最亲近的人呀,我怎么可能眼睁睁的看着他因我而死呢?”

“少嬉,少嬉!”

栖梧急了,只见她越哭越伤心,眼泪似断线的珍珠般不住滑落,顷刻间便湿了枕下的绣枕。

“你给我消停会儿!”

栖梧一吼,少嬉一怔,哭声也随即戛然而止,唯眼角还残留两道未干的泪痕。

栖梧暗恼自己沉不住气,心有抱歉:“我只是想让你静静。”

少嬉撅着嘴,刚止住的眼泪又忍不住落下。

“其实是有办法的。”栖梧按耐不住,索性一股脑交代了清楚,“你师傅离开这么多年就是因为找到了解决的办法,不然你以为他那么疼你,怎么会忍心丢下你独自去逍遥。”

少嬉抬手抹了把眼泪,瞬间坐起身来,眼神直勾勾的盯着栖梧:“你说的都是真的?你没有骗我?”

栖梧点点头。

“可是,可是命劫怎么能够化解呢?我从未听说过。”少嬉有些不信。

“你不知道,不代表并无破解之法不是?”栖梧抬手,用袖口内衬为她将哭花的小脸拭净,半劝半哄,“我没有骗你,你师傅他真的已经找到了可破解之法,只是尚且不能确定,所以他才会离开逍遥涧。非言可是从不说谎的,他既许诺你待你千年劫之前会回来,他就一定会说话算话,也一定会回来的。”

“所以你其实是知道师傅去哪儿了,对不对?”少嬉敏感捕捉到他话中的信息,抓着问个不休。

栖梧被这突然疑惑问得张口结舌,未料到一向迷糊的丫头今日竟然这么会抓重点,一时不知该不该说实话。

“你说呀。”见他支吾,少嬉忙拉着他追问,“别想再用谎话唬我,我是不信的。还有啊,你要胆敢骗我,信不信我拆了你房子。”

少嬉作势拿出要上房揭瓦的架势,栖梧忍俊不禁,却被她在胸口推了一把。

“好好好,我说,我说。”栖梧收了笑颜,忽然变得严肃起来。

少嬉也不再打趣,聚精凝视听着。

他默了片刻,才缓缓吐出两个字:“归墟。”

第114章 命劫(二)

少嬉浑似被天雷击中般怔怔愣了许久,比之听到自己是师傅的命劫还要让她缓不过来神。

归墟那是什么地方,那是修为甚高的上神们最后的归属,是熬过了命劫却躲不过天人五衰最后才会去的地方。归墟,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少嬉泪如雨下,悲悲戚戚望着栖梧:“师傅怎么会去那个地方呢?他去了还能再回来吗?我是不是再也见不到他了?”

此一去便是七百多年,这几百年来杳无音信。起初她还能当师傅是云游去了,假以时日定然会回来的。可如今得知了真相,谁又能够确定师傅当真是否还能再回来。

毕竟,从事至今,还从未听说过谁去往了归墟的,还能再安然无恙回来的。

栖梧伸出一指揩去少嬉眼角滑落的泪水,滚烫的泪珠溢开在指尖,透过肌肤也烫得他心头一颤。

“别担心,非言会平安回来的,你什么时候见过他做无把握的事,对不对?”栖梧柔声哄着,大掌轻轻拍着少嬉细肩。

“真的?”少嬉半信半疑,顺手抓过栖梧的袖子擦着眼泪。

栖梧无奈,却仍宠溺一笑。

“对了,你还没有跟我解释锁情咒的事情。”少嬉仍记得这事,说来至今仍忿忿难平。

栖梧一愣,似没想到她对此事还仍是念念不忘,当下也在脑海中快速搜寻着应对良策。

少嬉瞧出他是在想法子敷衍自己,当即柳眉一皱,嘟囔着嘴警告:“好好交代,如实交代,否则我真会拆了你房子的。”

“是是是,好好好,我老实交代,定然老实交代。”栖梧似被逼得没了法子,才不得不娓娓道来,“此事说来话长。”

“那就长话短说。”少嬉根本不给他思考良策的机会。

栖梧抬眸与她对视,斜长的桃花眼一挑,忽然抬手一记敲在少嬉额头:“傻丫头,还能为了什么,还不是你师傅为了你都肯冒险去归墟了,你要是在你师傅离开的日子里跟人跑了,那还不得气死你师傅啊。我这叫防患于未然,懂不懂!”

他扬手还要一记敲下来,少嬉已灵敏地躲了过去,哀怨的看着他:“你胡说什么呀,我才不信。”

“哟,还不信呐。”栖梧唇角一勾,抱臂闲闲向旁一靠,“你看你,正是少女怀春的年纪,我这锁你情丝七百年都相安无事,这一遭解开,你这心都跟人跑了。要不是我这被反噬受了伤,你恐怕都直接跟人家里去了吧。”

言罢,还当真似模似样的咳嗽起来。

这是实话!

少嬉心虚地摸摸鼻尖。确然,她原本是打算跟着司命去星君府来着。

“瞧,还真让我给说中了。”栖梧跟一下被点燃的鞭炮似的嚯地站起身来,指着少嬉似要骂骂咧咧的,但唇瓣翕动半晌也没憋出一个字来。

少嬉本就心虚,还以为定得被臭骂一顿,没成想却是雷声大,这雨点还没落下来呢就已经结束了。

“可是我怎么觉着你是在骗我呢?”少嬉歪着头,睁着一双璀璨明亮的眸子眨了眨。

栖梧似如鲠在喉,一时被噎了一下。少嬉眯了眯眼,一瞬间有种自己又被蒙骗的感觉。

“怎么会呢?”栖梧嘿嘿一笑,重又坐了回去,“我说你这个小丫头以前不是挺

单纯的吗,怎么才离开了几天就变得这么多疑了。这不好,这很不好,得改,必须得改,一定得改。”

少嬉无奈翻了个白眼,料想着如果是欺骗之词,那追问也终究得到是谎言,索性便不问了。不过好在现在锁情咒已经解了,她也明白了自己心之所向,其他的,便也不太重要了。

正要下榻,却被栖梧一把按住,他一脸紧张:“你要做什么?”

“有点累了,想回房间睡会。”少嬉答。

“就在这休息吧,省得又走一趟。”栖梧按着少嬉躺回到榻上,又拉过被子给她盖上,“我去外头打坐,有什么事情就唤我。”

少嬉拉住他手腕:“你被反噬的伤才刚刚平息一些,还是不要走动了。我回自己房间,你在这里打坐。”

“不必了。外头神清气爽,灵力聚集更适合疗伤。你且好好休息,至于别的事情,等恢复灵力之后再做商讨。”栖梧拍拍少嬉手背,不给她再拒绝的机会,为她掖好了被角。

栖梧起身出门,忽然脚步一顿。

少嬉阖目正要休息,察觉异样,睁了眸,果见栖梧还站在房中一动不动,她问:“还有什么事吗?”

栖梧负手于背,阳光撒进,更拉得他身形修长,如松柏般挺直的背脊,立于原地巍然不动。

“丫头。”半晌,他似轻叹一声。

“恩?”

“你与他……是认真的吗?”栖梧微微回首,俊朗的侧颜难得敛去一派吊儿郎当,羽睫覆下,亦掩去了眸底太多的无奈。

少嬉愣怔,似思考良久才品出这话中的意味来。随即,只得到一声很是肯定的答案。

栖梧明白了,便也不再问了,长身出了房间。

少嬉为栖梧输送灵力也实在是累极,当下也未做他想,很快便沉沉睡去。待她醒来,外头早已夜幕垂下,繁星点点。

少嬉穿好鞋袜下榻,推开房门,只闻一阵浅浅幽幽的笛声传来。是何人吹奏,根本不做二想。

寻着笛声踱去,夜幕沉沉,繁星点缀。

栖梧坐在一截梧桐枝桠上,一只脚踩着枝桠,一只脚悬在空中,阖目吹笛,姿态闲适,一如出尘谪仙。

只是这笛声幽幽,未免有些愁绪了些。

“栖梧,”少嬉站在树下,仰头望着上面的男子,“你坐那干什么呢?”

笛声戛然而止,栖梧睁眸,翠色玉笛在修长的指尖转出漂亮的弧度。他微一扬眉,道:“月色正好,闲来无事。你呢,可睡得舒服了?”

少嬉莞尔,点点头。

栖梧跳下树来,翠色玉笛凭空隐了形。他踱步上前,拉着少嬉坐到梧桐树旁架着的秋千下与她并排坐着。

秋千轻晃,二人俱是仰起头望着天边繁星。纵使这样的景象几乎夜夜都有,也早已无甚新奇。

“栖梧,咱们去溪谷县吧。”少嬉歪头枕在栖梧肩上。

“你想去查那女鬼的事?”栖梧问。

少嬉也不瞒他,老实应了:“说实话,这些时日我与司命虽被困在十方空间之中不得脱身,但我也日日牵挂着这件事。若我没有回来便也罢了,如今我回来了,又晓得些蛛丝马迹,便不想就这样轻易作罢。至少那些死去的凡人,不能枉死。”

栖梧半晌没有答话,似在考量。少嬉也不急,容着他思考去。

山顶夜风微凉,徐徐吹过,少嬉冷不防打了个哆嗦。稍久,才听得头顶一声“好”字。

她惊喜抬头:“真的?你不嫌麻烦么?”

“怕你惹出事来更麻烦。”栖梧狡黠一笑,顺便伸手拍了拍她的头。

少嬉撇了撇嘴,一把打掉,嘟囔道:“少来了,明明刀子嘴豆腐心,偏偏还要说这些话来招人嫌。”

栖梧微微一笑,单手枕在脑后,不置可否。

“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出发去溪谷县吧。”少嬉道。

“怎么,你不通知那位,让他也陪着一起去吗?”栖梧侧首,话语间有股道不明的意味。

少嬉跨下脸来,似有担忧:“司命伤势未愈,还是不要叫他了,让他好好休息。”

“那我呢?”栖梧跳脚起来,捂着胸口佯装虚弱,“我也被反噬受了重伤,可严重了。”

少嬉翻个白眼:“白天不是给你输送灵力了吗?以你的底子,稍稍调息肯定比普通人恢复得快,这会应该都好得七七八八了吧。”

见瞒不过她,栖梧索性也不装柔弱了,乖乖坐回到她身边去。

少嬉也不与他呈口舌功夫,简简将了解到的信息与栖梧共享,只唯独省去了被带回十阴山,以及遇到郁苓儿的事情。

栖梧听了个大概,便拉着少嬉一路走一路说。

待他们行云来至溪谷县时天尚未亮,夜幕深沉,似有黑气团团弥漫,遮了眼,叫人瞧不清状况。

少嬉凭空幻出一盏灯笼,夜风呼啸,烛火却纹丝未动,照亮面前一寸方地。

“我不过才离开几日,这里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少嬉打着灯笼四下瞧瞧,原本尸体横陈的街道更是一片狼藉,有的房屋甚至已经毁坏严重,残垣断壁,甚是触目惊心。

倒像是,曾有一场恶战。

栖梧眼力极好,借着微亮的烛火也瞧清了大致。他走到一张被劈成两半的残桌前,指尖轻轻划过桌面也传来“咯吱”一声响。

“是引雷术。”栖梧轻嗅指尖,得出这么一个答案。

“是司命!”少嬉惊道。

引雷术是南极长生大帝不外传秘术,司命是他座下弟子,自然也会。

少嬉环视四下,果然见得地上有多处被灼过的痕迹,看灵力残留应该就在不久前。她道:“司命来过了,而且就在我们之前。”

栖梧颔首,却突地一笑:“看来你心疼某人,某人却悄悄瞒着你下界,摆明了是信不过你嘛。”

少嬉正低头企图搜寻更多的蛛丝马迹,乍听这话,少不得回头剜他一眼:“你不是受伤了不舒服吗,怎么还这么多话?还是闭嘴休息一下吧。”

栖梧被噎了一下,仍旧在后头滔滔不绝的说着,少嬉也懒得理他。

如此这般一人在前头认真的寻找线索,一人在后头认真的“评价”别人感情之事,倒也是融洽得很。

“你怎么不走了?”栖梧没看路,险些撞上少嬉。

少嬉转过身,欣喜道:“我可能知道他们在哪儿了?”

“哪儿?”

“观音庙。”

第115章 月娘(一)

二人赶到观音庙,一路行来都未见半分星火,里头却是烛火通明,未免有些奇怪,俱是凝神观察四周。

“司命!”少嬉一声惊呼,丢了手中灯笼便疾步奔入了庙中。

庙内,司命半靠在残破的香案前,蓝色的左肩衣衫上有着触目惊心的五道黑色指痕,隐隐向外散发着黑气。

游奕灵官和茶茶一左一右在查看他的伤势,见到少嬉过来,游奕灵官当先让出了位置。

“怎么回事?怎么伤成了这样?”少嬉声线颤颤,想要扒开司命伤处的衣衫察看,但唯恐将他弄疼,迟迟下不去手。

司命苍白一笑,握住少嬉的手,道:“没事,只是大意了,才被那女鬼抓伤了一下。”

少嬉转头看向庙中,面色凝重:“那女鬼呢?”

“她伤了司命,我们趁她不备,将她收进了乾坤画中。”茶茶说着起了身,兀自与他们拉开了距离

少嬉不疑有他,这才注意到游奕灵官手中的卷轴上,松了口气。

“如此说来,这里的麻烦事解决了,看来是不需要我了。”栖梧把玩着折扇,置身事外般悠悠开口。

听见声音,众人似才发现还有一人般,齐齐回望过来。

“原来栖梧上神也来了。”游奕灵官抬手一拱,见面三分笑,倒是毫不见外。

栖梧微哂,不置言语。

少嬉已经扶着司命走来,临至栖梧面前停下,伸出手:“拿来。”

“拿什么?”栖梧装傻。

“别装傻,快把修元丹拿出来,没瞧见司命受伤了吗?”少嬉没给好脸色,自然也是因为担心司命伤势。

栖梧也不硬讨没趣,乖乖从怀中摸出一瓶丹药递给她。少嬉接过,倒出两粒喂了司命服下,转手便将瓶子丢还给了栖梧。

“既然女鬼已经抓住了,那就证明事情已经解决了,这里的后事便交给冥界的人管去吧。少嬉,随我回去。”栖梧语气沉沉,言罢就要伸手去拉她。

“此事还没有解决。”司命沉声开口,服下了修元丹,面上的苍白之色也渐渐褪去不少。

“没有解决也与我逍遥涧无关。”栖梧沉下脸色,一把将少嬉拉回到身边。

骤然失了支撑,司命踉跄着险些摔倒,还好游奕灵官眼疾手快将他扶住。

“你干什么呀?”少嬉挣脱着想要扒开手腕上的大手,奈何越收越紧,少不得有些疼痛。

似觉察到力道过大,栖梧微微松了手上劲道,却自然而然将她护在了身后,冷脸对着司命:“看来是我之前对你的‘忠告’你都忘了,怎么,想要我当着所有人的面再提醒你一次吗?”

司命面色微变,似想起什么不好的回忆,眸瞳微缩,半晌未语。

其余几人不知他们曾经密谈过什么,均是将疑惑的目光在二人身上来回打转。茶茶似后知后觉,也跟着变了脸色,目光紧紧盯着司命,想要开口,却终是无言。

见他们沉默,少嬉忍不住拉着栖梧问:“你跟司命说什么了?”

“小孩子瞎打听什么?”栖梧回头道,但语气明显比对着司命时温和不少。

“我早就不是小孩子了。”少嬉强烈反驳。

“连千年劫都没过的丫

头,还说不是小孩子。”

“……”少嬉被噎了一下。

九百多岁的年纪放平常人堆里那都是老祖宗一类的,可若是放在浩如烟海的修仙者堆里,那也的确还是个小孩子。况且,她确实未过千年劫,这是不争的事实。

“不必。”司命稳住身形,轻轻推开游奕灵官,“忠告铭记,听了,但不做。”

“你……”栖梧蹙眉怒视,强压着怒火没有发作。

二人僵持,竟是谁也不率先服个软,如此对着,只觉周遭空气都跟着冷下数分。

“哎哎哎,二位这是干什么?切莫伤了和气,切莫伤了和气。”游奕灵官上来劝和,他不敢去拉栖梧,只好将司命拉开。

“栖梧,你跟我出来。”少嬉怒瞪栖梧,也不用等他表示同意与否,几乎是生拉硬拽地拖着他出了庙宇。

自然,栖梧也是自愿跟着她出门的。

一出庙,少嬉猛地甩开他的手,想要大声斥责,但望了眼庙内,还是压低了声音:“你知不知道你刚才在做什么?你是自愿跟我来的,司命又没有得罪你,你为何屡屡找他麻烦?你就这么讨厌他吗?”

少嬉说话急,眼见着是真的动了怒。

栖梧倒是显得平静,等她一口气说完,又稍稍平复了一些,这才缓缓开口:“我并不讨厌他。但是,我讨厌他跟你待在一起。”

“为什么?”少嬉蹙眉。

栖梧张了张口,险些那“情劫”二字便要脱口而出。在喉间滚动上下,终还是咽了下去。

“为什么?你说呀!”少嬉见他不语,一颗心更是烦躁难安,拉着他不住的问,“是不是因为师傅?是不是因为师傅?”

“你住口。”栖梧怒斥,黑眸难掩怒火,“我不许你这样肖想你师傅,你师傅没错,他做的任何事情都是为了你。谁都可以误解他,就你不行。少嬉,就你不行。”

少嬉怔在原地,不知是栖梧从未用这样凌厉的口吻对她说话,还是因为这话中所包含的东西实在太过沉重。她没有反驳,也无从反驳。

确然,没有师傅,根本就不会有今日的少嬉。在得知她就是自己的命劫时,师傅没有舍弃她,而是为了她只身犯险入了归墟,九死一生至今了无音讯,她确实不能,也没有资格。

“少嬉。”

一声轻唤将少嬉的思绪拽回。

不知司命是何时到的门口,那些话是否又听进去了多少。不过栖梧的声音那么大,想必应该是都听见了吧。

少嬉根本无暇多想其他,她走到司命身旁,与游奕灵官一左一右搀着他跨过门槛。

因担心栖梧又会说些什么难听的话来,又或者直接对司命动手。毕竟以栖梧那性子,也不是做不出来的。

少嬉想要上前拦着,却被司命先一步窥察心意,他只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着她安心。也是奇怪,分明她一颗心烦躁不安,却因这一个小小的动作,她竟是没来由地宽心了不少。

这小动作落在栖梧眼中却是刺眼得很,他蹙紧眉头,墨瞳微眯,难掩肃杀之气。

司命坦然应对,轻轻推开一左一右二人,近前一步,对着栖梧深深一拱:“那日逍遥涧中,上神一席话至今犹在耳,司命日日夜

夜均不曾忘。”

“那你还敢?”栖梧几乎咬牙切齿。

司命唇角微弯:“不忘,是因为这是铁定的事实,并非是我刻意遗忘就可以当它不存在的。坚持,是因为难违本心,也不愿违背。”

司命微微回首,对上少嬉担忧的明眸温柔一笑,道:“经此十方空间一事我更加坚持,绝不言弃。我喜欢少嬉,她若也喜欢我,我定当全力护她周全,此生不弃。她若对我只是朋友,我也愿退开一步,仍全力护她。”

“你这是在害她。”栖梧咬牙提醒。

司命回过头来,一敛笑颜,沉着自若:“我并未做过任何伤害她之事,若这个是害她,那绝不是我的本心。不过,若有机会,我也愿像非言上神那般,哪怕九死一生,也在所不惜。”

“你知道什么?”栖梧墨瞳微眯,不由逼近几分。

少嬉唯恐他动手,情不自禁想要上前阻拦,却被游奕灵官拦下,示意着她不要掺和。

也的确,栖梧只是迈进了一步,纵然恼,但始终未有过激的举动。

“原本什么都不知道,后来猜到一些,还有……方才无意之中听到的话。”司命坦然应对,也没有撒谎,“此事上神不愿外人知晓,我自当缄口不言,上神毋须多虑。”

栖梧哼了一哼,没有接话。

“上神尽可相信,若有那一日,司命就算散尽一身修为,哪怕魂飞魄散再无轮回,我也定会护得少嬉周全。”司命退开两步,拱手一揖。

“凭你花言巧语,我就得信?”栖梧一哼,“非言临去之前嘱我好生照顾少嬉,锁情咒虽非他意思,但我为何如此,你是个聪明人应该能够猜到一些。少嬉千年劫将近,那时非言定会回来,难道他所做一切,到最后都得付诸流水为他人做嫁衣吗?”

此言一出,在场多人均是听得云里雾里,但司命却懂了。然而他只沉默一瞬,便又道:“情之使然,确非人力能够干预。上神尽可放心,待非言上神归来,少嬉作何选择皆由她,我绝无二话。”

“你最好记得。”得了这一承诺,栖梧这才消了气,脸色也和缓了些。

少嬉瞧着他们之间那剑拔弩张的气氛消散,心头一喜,这才提步上前。

栖梧这时正好望来,问她:“你是要随我回逍遥涧?还是跟他一起?”

这话其实根本不用问,但栖梧问出口后便后悔了。

果然,少嬉几乎是想也没想就挽上了司命的手臂做出了选择。

栖梧一口老血哽在胸口,只怪当初自己没有在锁情咒上多加封印,这会儿不仅是被人摘了花,就连盆也给他一起端走了。

“栖梧,反正逍遥涧也无事,不如你跟我们一起吧。”少嬉望了眼司命,在得到对方回应后,这才又上前缠着栖梧娇声道,“司命受了伤,我这法术也不济,等会要是遇见什么危险,我还指着你保护我呢。”

栖梧转过头来,只见着少嬉嘟着嘴撒娇的模样。九百年的老把戏了也没点新鲜招数,但偏偏他还就真吃这一套。

他恨铁不成钢,连连翻了好几个白眼,半晌才松了口:“去哪儿?”

司命道:“冥界。”

第116章 月娘(二)

众人启程前往冥界,在冥界地界上落了脚。

少嬉扶着司命缓慢走着落了其余人几步,便趁着这个当儿问他:“刚才栖梧都跟你说什么了?他这么倔的脾气竟然也肯改变主意?”

司命服了修元丹,伤势已有好转,灵力也在渐渐恢复。他听罢这话,只微笑:“他挺疼你的。估计,也是担心你跟着我们会有危险,便只能一道来了。”

少嬉噘嘴,显然不信:“你别顾左右而言他,我又不傻,不是瞧不出你们方才那剑拔弩张的模样。”

司命转过头,浅笑未语。

少嬉搀着他又走了一段路,道:“栖梧这个人说话有时候是挺难听的,可是他心眼儿不坏。虽然我不知道你们之间是否有什么过节或者误会,但是你也别往心里去,只当听不到好了。”

“放心,我不会往心里去的。”司命握住她的手紧了紧力道,微笑示意她安心。

可是就方才那种情况,她又怎么能真的安心下来。

也不知道栖梧究竟是为了什么,回回见了司命都少不得说些难听的话来。这次更过激,若无外人在,他们岂非不是还要大打出手!

少嬉面色不佳,司命也有心旁事,二人一时无话。

前方走着的栖梧突然停下步子,回头见少嬉司命慢吞吞的走在后头,又瞧得他们挨在一起过于亲昵了些,当下垮下脸来,喝道:“你们在干什么?”

少嬉顿足,张了张口欲道些什么,司命却暗地里扯扯她的袖子,她这才住口没有辩驳。

“少嬉过来,孤男寡女成何体统。”栖梧负手于背,大大的端着副严肃的模样。

少嬉心底隐忍的火气登时窜得老高,张口就驳:“司命受了伤,我扶着他点怎么了?”

栖梧当下沉下脸色来,二人僵持,怒目相视,竟是谁也不肯相让。

眼见气氛一时紧张,又正巧快到了冥王大殿,在人家的地盘上若是闹起矛盾来总归是个笑话,平白叫人瞧了九重天的热闹。

游奕灵官摸摸鼻尖,“嘿嘿”笑了两声,挤过少嬉,主动担起搀着司命的任务:“上神说得极是,哪有让姑娘家做这种累活的。还是我来,我来就行。”

少嬉忿忿,回头望着司命,只见他颔首对着自己示意。眼下心中纵有不快,但未免使得栖梧最后将矛头对准司命,当下还是忍了。

少嬉跨步上前,在经过栖梧身旁时驻足,抬头狠狠瞪上一眼,随即快步朝着冥王大殿的方向踱去。

栖梧也不与她计较,总归只要不与司命挨得太近,要生气也就随她去了。

茶茶疾步跟上少嬉,拿眼悄悄回头一望,见栖梧上神总是落后数步,这才低着声音问她:“还没有来得及时间问你,你们被吸进去之后究竟去了哪里,怎么感觉回来后你们都变了不少?”

少嬉缓缓放慢了脚步,听茶茶这问,又是一番欲言又止。

“是不好明说吗?”茶茶觉出她的犹豫,遂问。

“不是不是,跟你,我没什么好隐瞒的。只是,不知道从何开口罢了。”少嬉垂头,敛了怒意,现下倒是有几分多愁善感起来。

这事说来话长,其中关节更是曲曲折折,既有关师傅,也有栖梧对她暗施锁情咒的隐秘。到底是牵连着逍遥涧,陷入其间的更是她最为亲密重要之人,这话传出去,少不得有损

他二人的声名。

“以前我们都是无话不说,彼此之间从来也没有秘密,却不想,这一遭变故,竟平白变得生疏了许多。”茶茶绞着手指落寞低头,眸间尽是藏不尽的失落。

少嬉只道她误会了,但眼下这种情况也不是好解释的时机,便只宽慰她:“你不要多想,我们之间从来不存在生疏。其实原本是想寻个好时机告诉你的,只是回来才知麻烦之事一桩接着一桩,不仅仅是溪谷县,还有逍遥涧。”

茶茶转了转灵动的眸子,灵光一闪:“是……栖梧上神?”

少嬉沉默一瞬,还是认了。

这此却是换成了茶茶沉默。

未久,已遥遥可见冥王大殿。许是听了鬼差禀报,未到几人来到大殿前,阎判已闻声出来相迎。

目光扫过一排众人,阎判率先拱手对着栖梧见礼:“未知上神驾临,有失远迎,万望海涵。”随即又与茶茶等人先后见过。

栖梧负手而立,端着副生人勿近的冷漠来,目光极是嫌恶地往着一旁一瞥。

阎判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瞬间明了,仍堆笑道:“司命上仙此番前来,可有要事?”

司命松开游奕灵官的搀扶,拱手一揖:“溪谷县一事,已有眉目。”

阎判听闻脸色顿变,稍久才缓缓反应过来:“可抓到了作祟妖魔?”

司命颔首:“抓到了。不过作祟的并非妖魔,而是一只鬼。”

“鬼?”阎判捋着须髯沉吟半晌,“什么样的鬼竟有如此大的能耐,竟将整个小镇数百人屠杀殆尽?如此想来,凡间瘟疫恐怕不是天祸,而是此鬼所谓,为的就是瞒天过海。若非上仙细查,只怕此事不知还要隐瞒多久,又有多少无辜凡人将要遭殃。”

“说她是鬼也不尽然。此女鬼身负极重的怨气煞气,身周又有魔气加持,来历只怕不小。”司命面色凝重,原就苍白的面色因此更添了许多的郁色。

阎判闻言也是面色骤变。他沉吟许久,忽然退开一侧,伸手迎着众人入殿:“诸位还请入殿内说话。”

众人默然,栖梧率先提步入内,其余诸人跟上。

“不知那女鬼现今何处?”阎判入了殿中驻足,望着司命问。

司命看向游奕灵官,后者会意,手中幻出一幅卷轴,正是乾坤画。

乾坤画顾名思义内含乾坤,画笔轻点,所绘之物皆在画卷之中一一呈现。一旦困入其中,不论仙妖神魔,若无乾坤笔引出,终生都将受困于此。

阎判将乾坤画接过,再缓慢打开。白色的画纸上跃然浮现一个红衣女子,却无青面獠牙,也无凶神恶态,只颜面苍白,哀愁郁郁。

游奕灵官幻出乾坤笔,神笔一挥,转眼已将那女鬼从画中引出。女鬼摔倒在地,红衣如血,披面散发,低头间发出凄厉的笑声,笑得双肩抖动,身体如风中孱弱的蝴蝶,又丝毫不减危险。

这笑声回荡在冥王大殿久久未消,只听得人心底发颤,少嬉与茶茶也都不由得下意识退后两步。

殿中无人回应,那女鬼的笑声渐止,缓缓抬起头来。

“是你!”

女鬼抬头,不算清丽的面庞也是干净,眸光环视四下,待落到栖梧身上时瞳孔骤然一缩,似震惊,也似害怕。

她从地上爬起来,踉踉跄跄走向栖梧。

少嬉担心,栖

梧却伸手将她护在身后,神色坦然,临危不乱。那女鬼前行了几步,在离得栖梧不过四五步的距离时,只见他广袖一挥,袖出散出一道强光打在女鬼身上,瞬间将她击飞老远,重重跌落在地。

殿中响起落地的沉闷一声,诸人屏息凝神不敢望向栖梧,皆齐齐将目光投到那女鬼身上。

只见那女鬼撑着地面想要再次爬起来,奈何试了几次也徒劳无功,索性就坐在地上,回头望着栖梧哈哈大笑起来。

栖梧面色难看,隐忍着没有发作。

“三万年了,整整三万年了,我总算找到你了。”那女鬼手指栖梧,眼角隐隐沁出血泪,嚷得声嘶力竭,“暮染,你可还记得我吗?你可还记得三万年前被你抛弃,因你而死的可怜女人吗?”

那女鬼这话实在惊悚,众人纷纷将目光投向栖梧,皆是一惊。

少嬉也震惊不已,唯她敢近前两步,凑在栖梧身畔问:“栖梧怎么回事?这女鬼跟你是旧识?”

栖梧回头瞥她一眼,眸中似能沁出寒冰来,凉凉道::“我不认识。”

“可她为什么却说认识你?还有,你什么时候改名叫暮染了?”少嬉喋喋不休的追问,似不见栖梧愈渐阴沉的脸色。

茶茶察言观色,忙将她给扯到一边,及时阻了这话头。

游奕灵官也听得一头雾水,冲着那女鬼道:“邪祟休要胡言乱语。这乃堂堂逍遥涧栖梧上神,岂是尔等轻易攀污!”

“上神?呵,什么狗屁上神,不过也是个彻头彻尾,无情无义的负心汉罢了。”那女鬼强撑着地面站起身来,白净的脸庞划下两道血泪,“三万年前的事情你能轻易忘记,我却不能。你害人不浅,也害得我这三万年滞留人世不得轮回,我做了整整三万年的孤鬼,我做了整整三万年的孤鬼啊。哈哈哈……”

那女鬼又凄凄沥沥的大笑起来,近乎疯狂。

栖梧眉头紧锁,对此番指责始终未执一言。

司命沉思,心知这女鬼已近癫狂想来是问不出什么,观起情况,其中必有不可告人之处。遂问阎判:“判官大人,这女子死后化鬼应当也属冥界管辖,判官大人何不阅一阅生死簿,查一查此人前世,或许能寻到蛛丝马迹。”

“这……”阎判捋着须髯背过身去,犹犹豫豫间避开司命目光。

这下便就不止司命一人觉出端倪了。

“阎判倒像是知道些内情啊!”游奕灵官将目光投来,“不如将这事好好说上一说,也好叫在场诸位都了解了解。”

阎判照旧是支吾不肯直面,偶尔拿着余光觑一眼某一方向,但仍旧不肯开口。

茶茶也发现了不对劲儿,当下黑着脸冷声威胁:“既然阎判不肯说也就罢了,只是女鬼害人,冥界非但不秉公处理甚至还对其包庇,我想帝父也很想知道知道,这女鬼究竟是什么来历,与阎判又有何关系。”

“小殿下这可冤枉我了。”阎判一脸苦色,由不得辩驳,“我与这……与这女子并无渊源,而是答应上神不得说,不得说啊。”

上神!?

众人齐惊,纷纷将视线移到一人身上。

栖梧蹙眉,冷声道:“与我何干?”

“不不不,不是栖梧上神。”阎判连连摆手,“而是,而是非言上神。”

第117章 往事多舛(一)

“师傅?与我师傅何干?”少嬉大惊失色。

阎判赶忙解释:“丫头莫急,此事确与非言上神无甚干系……当然,也有所牵连。”

“判官大人说话还是简明扼要些吧,什么叫与上神有关,又没有关系?”茶茶听得云里雾里,一颗心也似揪着似的。

阎判“嘿嘿”一笑,目光在栖梧身上来回移动。恰在此时,殿外骤起狂风,黑乎乎的云席卷而来,将殿门刮得砰砰作响,大有要破天之势。

这样的场景何其熟悉,司命与栖梧几乎是同时将少嬉护在身后,少嬉也拉着茶茶,俱是脸色骤变。

“上次你们就是被这阵怪风卷走的?”游奕灵官捏诀凝起屏障,分心问道。

司命颔首。

阎判也面色骤变,低头呢喃道:“奇怪,不到时日怎会又突起变故?难道……”他突然侧目望向一旁,不知是料到了什么,叹气摇了摇头。

茶茶与少嬉被护在身后,分心注意旁事,恰好注意到阎判,当下柳眉一蹙。

不过幸在黑风来得迅速,去得也相当迅速。诸人尚未来得及作出旁的举动,大殿之中便又恢复了一派平静,并无异象生出。

“是孟婆!”少嬉遥遥指着自黑风中步出的佝偻背影。

其余人皆收了术法,举目望去。

黑风散后,自门外踱进的佝偻老婆婆却随着步步踏进而身形骤变,待人进入大殿,哪里是什么佝偻老婆婆,分明就是个亭亭玉立的少女模样。

“是孟姑娘。”茶茶惊呼。

少嬉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双眼,揉了揉眼睛,可面前之人却未曾变回那佝偻老婆婆。她拉着茶茶问:“你认识她?”

茶茶点头,又摇头:“不算认识,只见过一面。就上次你与司命被卷入那漩涡之时,我差点儿也未曾幸免,危急之下是她拉住了我。”临了又补了一句,“就那一面,再未见过。”

两人说话间,那亭亭少女已踱步入内。

“小姐!”那女鬼骤然瞧清少女模样,眼眶湿润,瞬间留下两道血泪来。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那女鬼匍匐着爬向那少女,临了面前只跪伏在地上连连叩头,颤声道:“小姐对不起,小姐对不起,是月娘害了你,是月娘害了你。月娘该死,月娘该死……”

女鬼一改嚣张凶恶模样,叩头不断,只高声嚷着自己“该死”。

众人不解,但阎判似是明白个中关节,见罢叹了口气。

那少女目中却无女鬼,自踏进这冥王大殿起,她的视线便一直落在一人身上。那人望来,视线交织,却一时无话。

少女驻足不过片刻便继续提步,直到在栖梧面前方才站定。她微微一笑,干净清秀的面庞似绽开的栀子花,她道:“阿染,好久不见,你终于来了。”

“你……”栖梧目不转睛盯着那少女,印象之中分明是不曾见过,可这声“阿染”却唤醒了他心头的某处蠢动,荡起涟漪,久不平复。

半晌不曾得到回应,那少女脸上的笑容渐渐褪去,连带着那双

干净的眸子也染上了落寞。

“你到底是不记得我了,到底是忘了我,忘了三万年前的种种。可我不曾忘,也忘不掉。”少女转身,如来时一般再无言,只默默出了大殿。

少女一走,栖梧只觉心头沉闷难受,似有手掌扼住心脏,一时难以呼吸。

“栖梧。”眼见他踉跄要倒下,少嬉眼疾手快上前将他扶住,“你怎么样,是不是被反噬的伤又发作了?”

“没事。”栖梧暗自调息,待稍稍压下一些,忽而转头,凌厉的目光直逼阎判,“那女子是谁?究竟怎么回事?你话中那句与非言无关又有关,指的是不是我?”

“唉,冤孽,冤孽呀!”阎判闻声叹气摇头,尽是叹惋。

此时只听一声嗤笑,名唤“月娘”的女鬼跌坐在冰凉的地面上,血色的泪痕早已将面庞污的惨不忍睹,只却顾着大笑,边笑着边有血泪流下。

“可笑,真是可笑!堂堂名震六界的栖梧上神,竟然为了自己的修仙之路而负了曾经的心上人,踩着她人的尸骨往上走,临了却连个名字都记不住。”月娘哭着声声指责,奋力想要站起身来,奈何周身术法被束缚,眼下不过是个连躯壳都没有的残魄,便也懒得挣扎。她歪倒在地上,唯那双染血的眸子恨意连连。

“呵呵,可怜我家小姐豆蔻年华,蕙质兰心,却遇人不淑,蒙蔽了双眼竟择了你托付终生。那一年,我家小姐不过才十七岁,十七岁啊!”月娘掩面哭泣,凄厉中带着无限哀婉。

少嬉迈出步子,却被茶茶拦下:“别过去,小心她对你不利。”

少嬉望一眼身旁的司命、游奕灵官,又看向阎判,道:“没事。”说罢,她拉下茶茶的手,踱步走向月娘。

月娘兀自哭得伤心,根本未曾注意到有人走近。直到肩头一沉,她蓦然抬头,满面的血色痕迹惊了少嬉一跳,但只一下,她便恢复了镇定。

“我想知道三万年前的事。”少嬉直言。

“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告诉你。”月娘凄凄一笑。

少嬉回头,定睛望了眼栖梧,再回首:“我不知道三万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我了解栖梧,他不是一个负心薄幸的人,这其中必然有误会。你的不满,你家小姐的冤屈,你大可以说出来,若有误会我们当场解开。”

“没有误会。”月娘敛了笑意,冰冷的眸子沁出寒意,“他欺骗了我家小姐是真,负了我家小姐也是真,我家小姐因他而死更加是确确实实不可改变的事情。他,一朝修仙成神,受万人敬仰,享八方供奉,又可知我家小姐在冰冷的深渊里是如何孤独凄冷的过了三万年。三万年呐,你怎么忍心让一个十七岁的姑娘就这样度过了整整三万年。”

月娘吼得声嘶力竭,额上青筋凸起,一字一句皆是含恨的指责。

栖梧隐忍许久终是因这话而彻底爆发。他心念一动,一瞬来到月娘面前,一手扼住她的喉咙,明明已是没有实体的魂魄,她却仍旧难以呼吸,只觉连仅剩的三魂都要在栖梧的掌中化作乌有。

月娘不屑一笑:“我

早已是个死人,苟活三万年不过是为了我家小姐。我在恕罪,你也应该恕罪,你是个罪人,穷极一生都是罪人。”

“究竟发生了什么?三万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栖梧难以控制情绪大吼,“那个女人是谁?她是谁?你说不说,要是不说信不信我杀了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杀了你。”

“栖梧别这样,你这样她真的会死的,你快放手。”少嬉用力想要扳开栖梧的手,却被他拂手摔在了地上。

司命疾步上前,扶起少嬉揽入怀中,将她带离这是非之地。

栖梧显然是被不明就里的往事而冲昏了头脑,眼瞧着月娘的魂魄在栖梧手中一点一点开始消散,众人焦灼却无人敢上前阻拦。毕竟连少嬉都拦不住,又有谁还敢不怕死的上去自讨苦吃!

“好了。”沉重一声响起,阎判拢着袖子踱步上前,“上神还请手下留情。”

阎判说得客气,栖梧也是一时被蒙蔽了心智,这会缓下心来,手下的劲道渐松,月娘的魂魄才终是得以保全。

栖梧收手起身,转身望着阎判,周遭戾气大增。

少嬉从未见过这样的栖梧,当下也不敢妄自上前。何况她也很想知道三万年前究竟发生了何事,为何栖梧与一女子之间的过往竟然会牵扯上师傅,还让阎判为此保密许久。

她至今才知道,那个佝偻着背站在忘川河边,日复一日熬着忘魂汤的老婆婆原来并不老,那个曾经青面獠牙将她打成重伤的女鬼原来也有柔软的一面,可那位“小姐”,究竟与栖梧又有着怎样的过往?

阎判在栖梧面前站定,拱手一揖:“三万年前非言上神驾临冥界,阅了生死薄,取了忘魂汤,于三生石上消了栖梧上神的名字,并嘱咐下官将此事深藏冥界深处,自此,再不许提起。下官藏了这个秘密三万多年,若非上神今日在此见到了月娘,这个秘密应该会被长长久久的埋藏下去。”

月娘冷哼一声,抬手抚上青紫的脖颈:“我家小姐英灵难安,永留冰冷的地府,永世不入轮回。他却好,一碗忘魂汤下去,前尘尽忘,姻缘尽弃,连带着自己曾经欠下的孽债都可以昧着良心忘得一干二净。什么上神,我呸,你这个负心薄幸,薄情寡义的伪……”

余下的二字尚未说完月娘已被扼住了喉咙,栖梧微微偏头,冷言道:“再多说一字,我就驱散你的魂魄。”

他倏地松手,月娘连连咳嗽好几声,却再未多言。不是不敢,而是喉咙生疼,实在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会儿大殿才算是安静下来,阎判望了眼吃了些苦头的月娘,只摇头叹气。

栖梧却没多少耐性,道:“三万年前的事情我要知道得一清二楚,若有隐瞒,不论是谁,定诛。”

话已到这个份上,在场除了月娘便就只有阎判知晓当中原委,这话摆明是说给他听的。威胁在耳,叮嘱铭心,两位上神,实在难以抉择。

沉默许久,仿似下了重大决心般,阎判叹了口气,终是服了软:“你们随我来。”

第118章 往事多舛(二)

阎判走过月娘身边时,侧目一望,挥袖间月娘已化作一道轻烟入了他的袖中。他这才抬步走出冥王大殿,其余人则相继跟上。

众人跟着阎判出了大殿,再穿过奈何桥,绕过三生石。经过恶魂渊时,那里的结界已然修复,但仍能清晰听见里头传来恶魂的阵阵哀嚎,不禁叫人从心底感到发凉。

“我要带你们来的便是此处。”数百节台阶前,阎判住步,朝着石阶之上混沌一处遥遥一指。

众人亦驻足,望向他身后那长长石阶之上。

阎判率先迈步踏上,边说边道:“四万年前神魔大战,尸体遍地,血流成河,无数无辜惨死的冤魂齐齐涌入冥界地府,那是冥界最为混乱的一段时日。后来大战停止,冥界也是足足耗费百年才得以恢复往昔平静。但是经此一事,许多更加久远的典籍便找不到了。”

“也包括那位孟姑娘的生前往事?”茶茶问。

阎判道:“是。”

“可这跟我们知道栖梧的往事有什么关系?还有这里是哪里?”少嬉环视四周,跟着众人的脚步缓慢踏上。

“此处,应是轮回井。”众人循声望去,回答的却是司命。

阎判回头,目光定定落在司命脸上一会儿,含笑扭过头继续踏上石阶:“司命上仙说得不错,这里的确就是轮回井。”

“你怎么对冥界这么熟悉?”少嬉轻轻扯了扯司命的袖角,轻声问道。

“当初若不是师傅在这里拉住我,此刻便没有什么司命了。”司命回头,淡淡一笑。

少嬉噎了一下,话哽在喉间却不再问了。

说话间,众人已到了轮回井前。

这轮回井看上去倒像是一个巨大风车的模样,缓缓转动,周身透着一圈暧昧不明的光晕。但定睛往里头细看,却能看见凡间各处景象,或太平盛世,或战火连连,竟都一一鲜明的呈现在面前,仿若身临其境。

“听人道得天花乱坠,不若自己亲眼瞧见。接下来,我将带栖梧上神回到三万年前去,如此,便可叫栖梧上神亲眼瞧瞧三万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阎判将双手拢在袖中,站在轮回井前。

阎判自袖中取出三根清香,他正要点燃却又忽然停下,目光投来,道:“轮回井可入生人,至多三位,可有要随着上神一同回到过去的?”

众人面面相觑,栖梧却沉默不言。少嬉当即站出来表示:“我想去。”

司命也与她站在一处:“我也想陪她一起。”

二人相视一笑,周遭只余一片沉默。

阎判拿不定主意,询问的目光投向栖梧。只见一向与司命不和的栖梧却意外的保持沉默,当下便也顺水推舟了。

“如此便请三位站在轮回井前,一会儿我将点燃引魂香,再以月娘的记忆作为媒介,带你们回到三万年前的潼州城。”

三人齐声应了。

“不过还请你们牢记,殊途不同归,切不可以己之力妄图改变过去,否则定遭反噬。”阎判面色凝重,一字一句叮嘱得仔细。

另外两人他倒是并不怎么担心,只是毕竟这是栖梧上神的过往,旁观者自当多存几分镇定。

既然这段过去曾经被非言上神刻意抹去,想来也不会是轻易就可抛去的。或许其中存在,是不可言说的秘密。

栖梧仍旧沉默,倒是少嬉与司命应得痛快。

阎判沉默一瞬,转身间手上已结了印结。

顷刻间冥界风云变幻,天空似凝结了层层的黑云翻转,无数电流自轮回井中向外伸展,伴着“”的声音直刺耳膜。

阎判示意三人站在轮回井前,他结印催动轮回井。

轮回井散着强烈的光芒,光芒刺眼,直刺得茶茶与游奕灵官都无法睁眼。待得光芒散去,立于轮回井前的三人业已消失不见。

三人朦朦胧胧似身处混沌之间,身体悬空,脚下虚浮,不知身处何时何地。时光追溯,待双脚落地刹那,却已是三万年前。

“潼州城。”

少嬉落地站稳,抬目一望,城门上三个殷字赫然醒目。

彼此心知肚明,这是已经回到了三万年前。

栖梧抬步率先进入城中,少嬉、司命相望一眼,随后跟上。

潼华城是中原以南的一座小城,不大,却也算繁华。百姓安居乐业,也算太平。

三人沿着进入城门的主干道一直走下去,沿街四望,不过也只是徒添新鲜,并未有任何特殊之处。

但少嬉却突然发现一点,四周的百姓似乎都瞧不见他们似的,有的迎面走来,不闪不避却未触到彼此。果然轮回井带他们入的是往事,即使回到了过去,他们也始终是三万年后的人。

“听说了没,今日孟老爷的千金在西月楼抛绣球择夫婿,你可要去凑这个热闹?”

“孟家世代行医,在潼州城大有名气。那孟家小姐生得貌美如花不说,也承了孟老爷的一身好医术,每逢初一、十五都会在观音庙前义诊,可真是善心呐!”

“那还等什么,我们快不赶快就看看,晚了可就没有好位置了。”

“对对对,这就走,快些。”

那二人边说已经走远,再说了什么,他们已听不见。

少嬉沉思想了想,问:“这位‘孟小姐’,可是我们在大殿见到的那位”

司命道:“不知道。不过想要知道也不难,跟过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少嬉颔首,道了声:“嗯。”

栖梧踩着步子踏上前来,目光斜斜瞥了此处一眼:“还不快走,废话这么多。”言罢,已抬步跟着那两人而去。

少嬉正有恼意,司命却握住她的手,淡淡摇头,道:“却意气用事,找到真相才是要紧的。”

这话倒是说到了正点上,少嬉按耐下思绪,与司命一同跟着去了。

拐出主街,再穿过两个胡同,这便才来到了那两人口中所说的西月楼。楼下熙熙攘攘围了一群人,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大家都翘首以待,只为一睹孟家小姐芳姿。当然,如果能顺利接到孟小姐抛出绣球就更是好了。

三人登上西月楼对面的望雀楼,只闻楼下人声鼎沸,但那位孟家小姐却是迟迟未曾露面。

少嬉倚在凭栏上,单手托腮,也跟着翘首以望:“哇,这位孟小姐真的是很受欢迎

啊,一听说是绣球招亲,这怕是大半个城里未娶亲的男子都来了吧。”玉手一指,就着底下人群围出的模样画了个圈。

司命不置可否。

栖梧从进城起便一直保持缄默,视线始终定格在西月楼空空的阁楼上,眸光深邃。少嬉、司命相视一眼,却谁也没有主动再开口。

不过约片刻时间,只听楼下一阵喧哗之声,三人目光同时朝着阁楼望去。只见楼中出来两个着粉衣的婢女,两人挑开珠帘,在另一名婢女的搀扶下,孟小姐才姗姗来迟。

底下喧哗之声更盛,大家互相推搡寻找着更好的位置,无不是露出热切之态。

“是我们在冥界看见的那位‘孟姑娘’啊!”少嬉指着对面西月楼中走出的红衣姑娘。

“不止,你看,还有月娘。”司命伸手指过去,正是那搀着“孟姑娘”的小婢女。

“对啊。不过月娘是‘孟姑娘’的婢女,会出现在她的身边很正常啊。”少嬉单手支颐,蹙起了秀眉,“不过从我们进入潼州城也快一个时辰了,‘孟姑娘’我们看见了,月娘我们也看见了,可是这跟栖梧又有什么关系?”

少嬉说着望向身边的栖梧,却只瞧见了张冷峻的侧颜,始终未语。她沉默一瞬,也没再继续。

那对面的西月楼中,孟老爷出来已道出了这次的目的,底下传出一阵赛过一阵的欢呼声,可见这位孟姑娘在潼州城确实是小有名气,且炙手可热。

孟老爷将话说完,转身面对女儿,面上的笑容褪去,转而却是变得十分凝重。

孟良姜望着走至面前的父亲,一张娇颜白了又白,竟是全无要招亲该有的喜悦。

“好好看着小姐,要是出了差池,我唯你是问。”孟老爷冷冷叮嘱环月,随即扬长而去。

“是,奴婢知道。”环月重重点头,直到孟老爷远去,这才敢抬头看着自家小姐,但面色煞白,欲言又止。

底下的人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吵嚷之声一波赛过一波,孟良姜却迟迟站在原地不曾有多余动作。

环月眼见时辰已经过去良久,踟蹰之下取来绣球奉上:“小、小姐,时辰已经到了,我们还是不要再耽搁了,不然老爷会发怒的。”

孟良姜侧头望着环月,却唬得她立时垂头,再不敢多言。孟良姜叹了口气,接过环月奉上的绣球,捧着绣球走到了阁楼边缘上。

底下早已候了多时的男子眼瞧着期待已久的孟小姐出现,登时一片哗然,互相推搡、叫喊,期待着那绣球落在自己手上。

孟良姜站在凭栏处始终冷眼旁观,面无表情的望着底下众人。

忽听另一处传来有人叫嚷“让开,让开”的声音,放眼望去,只见着一众人簇拥着一身华衣的男子而来。男子骑在马上,一路招摇,目光始终不离楼上的孟良姜,见她望来,也投去一笑。

孟良姜嫌恶蹙眉,低头望了眼手中的绣球,眼瞧那马上男子渐近,顺手将绣球往空中一抛。

底下众人惊呼一声,个个都争先恐后地欲去抢夺空中的绣球,却未发现绣球抛出的瞬间,西月楼中一抹红色倩影也紧跟着抛出的绣球一跃而下。

第119章 吹笛人(一)

”小姐!“环月一声惊呼,急忙奔到凭栏处,伸手一抓却只是手指划过孟良姜衣衫一角,眼睁睁瞧着她坠下楼去。

孟良姜仰面坠下,闭上了双眼,竟是感受到了从未享受过的解脱。

底下聚集的人群原本皆是冲着抢绣球而来,好不容易等到绣球抛向空中,还未来得及见它落下再争夺一番,却只见得孟家小姐竟然坠楼了。登时一片哗然,惊叫连连。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抢绣球的男子一众都傻了眼。只见千钧一发之际,一袭白衣划过眼前,长臂一揽已将那翩翩坠落的姑娘揽入怀中,稳稳落地。

众人皆松了口气,环月也匆匆跑下楼来。

孟良姜未料会有人突然出现,直到腰间一紧,甫一睁眼,映入眼帘的却是位陌生男子品貌非凡的俊颜。

“姑娘,你没事吧。”男子携着孟良姜翩翩落地,声音铮铮,极是好听。

孟良姜似才回神,忙挣了他的怀抱退开数步,却不道谢。原本她也是一心求死,倒是这人突然出现自以为英雄救美,是以并未有恩谢一说。

“小姐,小姐你没事吧?”环月匆匆跑下楼来,细细将小姐打量一圈,待得未曾发现异样之处这才松了口气。

复又转向那白衣男子,欠礼道谢:“多谢这位公子救了我家小姐。不知公子尊姓大名,改日必当登门道谢。”

“举手之劳,不足挂齿。”那男子悠悠说完,对着孟良姜微一颔首,便就走了。

那厢闻得女儿坠楼消息的孟老爷也匆匆赶来。见女儿无恙,大松了口气的同时又拉下脸来,一甩袖,气呼呼登上孟府的轿子回去了。

今日的绣球招亲也因这场“闹剧”就此拉下了帷幕。环月搀着自家小姐坐了轿子返回府中,众人也都悻悻而归。

对面望雀楼中将底下一切事尽收眼中的三人见招亲告了落,也俱都收回了目光。

栖梧一言不发下了楼,少嬉未有动作,背靠凭栏不知在想着什么。

司命见她久久不语,生怕她会突起什么坏点子来,遂问她:“瞧了这些,可有什么想法?”

少嬉扯着腰间的丝绦闷闷地摇了摇头。

司命突笑一声,道:“怎么了,还闷闷不乐的。”

“我不是闷闷不乐的,只是觉得,这两个人相爱可都是这般老旧又俗套的桥段吗?”少嬉转过身来,腮帮子鼓鼓的,“瞧瞧那些个凡间话本子里头写的,男女主人公相爱,无不就是些英雄救美,佳人一见倾心的俗套桥段,怎么放在了栖梧的身上,也还是逃不了这俗气”

是了,刚才那于众人之中飞身救了孟家小姐,白衣翩翩,又潇洒离去之人,可不就是栖梧本人!

司命失笑,探手覆在她发顶:“你看的都是些游奕灵官给你的凡间俗话本,以后不许再看了,别被带坏了。”

“知道了。”少嬉甜甜一笑,探头望了眼走上街的栖梧,“别在这说了,赶紧跟上去了解事情的始末才是要紧,走。”说罢,便拉着司命紧跟着追了上去

话说孟良姜在西月楼求死不成反被人救下后,这事一时便在潼州城中传开了。众人议论纷纷,一时成了茶余饭后的闲谈。

因着孟良姜素有义诊救人,平日里待人也是和和气气,城中百姓对她的赞誉颇高,即使出了招亲日坠楼的事件,也并未说些什么难听的话来。偏孟老爷却觉得大大伤了脸面,当天便命人将孟良姜禁足在了阁楼,面壁思过。

夜里,环月端了一碗热热的酥酪上了阁楼,见小姐在抚琴便也不曾打搅,只将酥酪搁在外间的桌面上,又入内室焚香,这才回到琴案边侍候。

一曲罢了,环月伺候她净手,趁着这个空当难免不为白日里的事多碎嘴抱怨两句:“小姐心中纵有千般不愿,也只需同老爷好好说说就是,何苦想不开呢。今日若非那位公子出手相救,小姐岂非真要丧命于那西月楼之下。”

孟良姜接过干净帕子拭净手上的水珠,闻言侧头对着环月一笑,便径直去了外间,坐到桌面吃酥酪去了。

环月见她丝毫不将自己的安危放在心上,一时心头酸酸的,也跟了出去。道:“小姐纵然心头气闷,不为别的,可也得为了死去的夫人啊。夫人就小姐这么一个女儿,老爷虽有时严厉了些,但到底还是疼你的,你又何苦去惹得老爷生气,白白被罚禁足在这阁楼里。”

“禁足?我倒不觉得。”孟良姜微微一笑,梅花匙舀了一勺送入口中,“原本抛绣球招亲就不是我的本愿,我曾力争过,可父亲始终不改主意。我也是被逼得没了法子了才会出此下策,岂料我命不该绝。”

“可女子终其一生注定是要嫁人的,小姐也不会例外。”环月垂头低声呢喃道。

“可是父亲早已有了中意的人,绣球招亲不过只是走个过场,为的,是保全他妙手回春的‘圣医’名号。”孟良姜转过头,淡声补充,“他是不想让人说成是攀附马家的权势。”

环月惊了一跳,上前欲要阻止这话,但却是来不及了。她叹了口气,又劝:“小姐这是何苦跟自己过不去。要说那马家公子也是仪表堂堂,况且马家在潼州城可是大户人家,又只这独子,小姐嫁过去后半生定是无虞。说不定,还是一桩极好的婚事捏。”

吃了一小碗酥酪,孟良姜放下了梅花匙,和声道:“马家公子论相貌、家世确是不错,若他能改掉眠花宿柳、不务正业、嚣张跋扈、仗势欺人……”孟良姜微微一笑,“倒也勉强算得上是个良配。”

可惜此人作风一贯如此,怕是轻易不能改的了。

环月还想再辩些什么,但想到小姐说的这些话也是实情。整个潼州城有谁不知道马家公子是出了名的风流,数次仗着家里有权有势欺负良家妇女也不是一桩两件了,也的确是无可辩驳。

“现下已经很晚了,奴婢服侍小姐歇息吧。”不再继续马家公子这个话题,环月透过半开的窗棂瞧一眼外头已经黑尽的天,轻声道。

今儿折腾了一日,又是抛绣球招亲,又是西月楼坠楼,回来还被父亲劈头盖脸的骂了一顿,说是

败坏了孟家的家风,扫尽了孟家的颜面。虽则这些孟良姜也并不怎么放在心上,但也觉得有些困倦,便应了。

环月上前来搀着她进内室,正动手解去她的束腰,忽听窗外响起一阵笛声,悠悠荡荡透过半开的窗棂传入房中。

环月纳闷道:“可真是奇怪,这大半夜了,竟还有人在外头吹笛。”

孟良姜按住她替自己解束腰的手,竖耳静听一会儿,微微一笑,转身走到窗棂边。推开窗棂,外头的天早已黑尽,没有烛火照耀的夜空更加多了几分难得的静谧,唯那声笛却听得格外清楚。

明眸四望,终瞧见远处一点白影,似倚在树上,因着夜色原因瞧不大清楚。

那笛声悠扬,带着些空灵之感,却是孟良姜不曾听过的曲调。她索性半倚着窗棂,阖目静听,满是享受。

忽而笛声顿止,孟良姜倏尔睁眼,只瞧着那道白影一跃消失在了夜空之下,伴着顿消的笛声,似从未出现过般。

孟良姜未免有些失落,关上窗户入了内室。

“小姐可曾瞧见了是谁?”环月迎上前来问。

孟良姜失落摇头,兀自动手解了束腰,褪去外裳。

环月伺候她盥洗,上床休息,熄了阁中烛火。待欲吹熄内室最后一盏,只听床幔中的孟良姜开了口,她说:“月娘,留一盏吧。”

环月应“是”,当真留下最后一盏,拾掇拾掇便在外间小榻上寐下了。

往后几日孟良姜都被禁足,她也乐得清闲。看书、写字、绘画、抚琴,闲了也曾自己与自己对弈,除了不能出孟府大门,倒也并不觉得有多少无趣。

那日之后每晚都有笛声传来,每夜吹的都是同一首曲调。孟良姜虽未见识曲谱,但时常听下来也悟出了一些,不时也以琴声回应,一琴一笛,也是相得益彰。

这日那笛声照旧响起,孟良姜便以琴伴奏,一曲罢了,一时陷入沉寂之中。

环月取来一方热帕子为她敷手,讨笑道:“那位吹笛人倒是每晚都来也不曾间歇,也不晓得是位俊公子,还是位俏姑娘。”

孟良姜微微一笑,不置可否。不过都夜晚出现,来去自如且不被人发现的,又如何能是位俏姑娘!

“可惜今夜天色不好,瞧这乌沉沉的,怕是要下雨呢。”环月收了帕子。

孟良姜闻言透过窗棂去看,果真瞧得外边的天益发比平日的黑上许多,时有冷风灌入。瞧着样子,倒像是真要下雨似的。

“月娘,快去取把伞来。”孟良姜自琴案前起身,望着窗外吩咐环月。

环月依言将房中的油纸伞取来,递给孟良姜时问:“小姐该不会是要送伞去吧?老爷可罚你禁足,若是出门去被老爷发现,恐又要生气罚你了。”

“父亲老早就睡下了,这会儿又怎么会突然起来。”孟良姜微笑着接过纸伞,作势就要往外走,“好丫头,留在这里替我守着,我去去就回。”

环月待要阻止,却见孟良姜已经兀自携了纸伞下楼去了。

第120章 吹笛人(二)

孟良姜抱着纸伞下了阁楼,绕过小石桥直走到底便是西角门。

此刻夜已深,巡夜的护卫大多偷懒。她轻车熟路来到角门前,下了拴,悄悄溜了出去,临走前仍不忘将角门掩上。

外头月黑风高,夜里凉风习习。孟良姜下意识拢了拢衣裳,愈发觉得这是风雨欲来的前奏。

沿着孟府外墙一路直走,恰时又响起那阵熟悉的悠扬笛声,似在有意引着她般。循着笛声,很快便来到街尾一棵大梧桐树下。

男子半卧在一截粗枝干上,纤长五指握着玉笛放在唇边吹奏,夜幕下愈发显得白衣胜雪,翩然如谪仙。

孟良姜便站在树下仰头望着,入耳尽是这悠扬的笛声,一时不曾出声打搅。

一曲临了,吹笛的男子似才发现身边有人。玉笛在纤长指尖转出完美的弧度,他一跃跳下树来,正稳稳落在孟良姜面前。

孟良姜不曾吃惊,见吹笛人竟是那日在西月楼救下自己的“恩人”,微微笑道:“吹得很好听,不知这曲子叫什么?”

见来人是位姑娘,男子有霎时的愣怔。但见对方坦然面对,他便也再无顾忌,遂回道:“此曲无名,暂且叫它’逍遥‘吧。”

“逍遥,逍遥。”孟良姜呢喃,忽而笑了,“有人共、月对尊。横一琴,甚处不逍遥自在。逍遥,的确是个好名字。”

男子清朗一笑,未置可否。

孟良姜这才想起来,欠了欠身:“孟氏良姜,还未谢过公子昔日救命之恩。敢问公子,尊姓大名。”

“不敢。”男子拱手一礼,“暮染。”

孟良姜颔首,道:“公子夜夜在此吹笛,可有缘故?”

“无缘故。”暮染笑得坦然,似是不像说谎。

二人一时无话,冷风习习吹过身畔,掀起一丝冷意。

暮染垂头,注意到孟良姜手中的纸伞,问:“孟姑娘深夜带伞,可是要往何处去?”

“今夜风大,天沉,恐要下雨,因不忍吹笛人受冷雨浇淋,便特来送伞。也是好巧,竟然会是公子你。”孟良姜微笑,双手将纸伞递去。

暮染伸手将纸伞接过,手掌抚过伞面所绘翠竹,又再次拱手谢过。

“我可以好奇问问,公子家住何处,怎么会连夜来此吹奏?”孟良姜压不住心头困惑,索性问出。

暮染似是没见过她这般直言不讳的女子,问什么也都随心所欲不曾避讳,倒不像是一般养在深闺之中的姑娘,就连同陌生男子说句话也顷刻羞红了脸。

“公子可是在想,良姜与别的闺中女儿不太一样?”

暮染诧异抬头,两人相视一笑。他道:“孟姑娘却与我见过的许多女子不太一样。”

“良姜幼承庭训,自幼教养便与旁人不大一样。我从十二岁起便同父亲一块治病救人,长到十六岁已开始独自义诊,医术较父亲虽不能媲美,但也算是小有所成。诚言,若事事都严守男女大防,亲身所学,不是尽都付诸东流?”孟良姜一字一句皆出自腓付,明眸青睐,更令人多了几分信服。

暮染也只是在心中想想,原本并未打算问出口。不过她既答了,又答得这般坦坦荡荡,他若支吾

,便倒显得有些不够豁达了。

“在下不过是云游之人,几天前途经潼州城,原就是打算歇两日便走。”暮染道。

孟良姜一时沉默,似在考究他这话中的可信度有几分。

“夜已经深了,姑娘与我单独在此,若是被人瞧见恐要说闲话。纵使姑娘并不在意,可那些个污言秽语实在不堪入耳。”暮染微哂,扬了扬手上的折伞,“伞我收下,多谢姑娘。改日若见,再还与姑娘吧。”

孟良姜颔首,欠身后往来时路返回。走出十数步,她回头,身后已没了暮染的身影,不由几分寞寞地转进了西角门。

后半夜果然下起了雨,雨点淅淅沥沥砸在屋檐上,扰得人好不心烦。

孟良姜睡不着,留了盏烛火照明,外罩一件披风半倚在窗棂旁。伸出手,寝衣袖子滑到臂下,露出一截玉白皓腕,雨珠落在肌肤上,带出一片沁凉。

忽听外间有声呢喃,孟良姜回过头,见幽黄烛火下环月卧在小榻上,被子滑至腰间,睡梦中也冷不防打了个寒颤。

孟良姜拢好披风起身,至小榻前为环月将被子掖好,执了灯盏回到内室。

秋季多雨,这才刚刚入秋,雨却接连下了好几日,路上湿漉漉的,连带着街上也少有行人。

雨下了几日,笛声便消失了几日,那个人,也没再出现。孟良姜百无聊赖,索性将近几年所记的医书笔录汇总,才不至于算是十分无聊。

这日天刚刚放晴,前边院子里有丫头来报,说是马家公子登门造访,孟老爷请小姐过前厅去见客。

孟良姜一直都不待见马安言,索性便以父亲将自己禁足为借口,毫不留情面地驳了回去。谁知未消片刻,孟老爷竟亲自来了阁楼。

这下孟良姜才不得不放下笔,欠身一礼,唤了声:“父亲。”

“你眼里还有我这个父亲吗?”孟老爷大发雷霆。

孟良姜故作无辜,道:“父亲何出此言?女儿自然是极尊敬父亲的。”

孟老爷冷声一哼坐到凳上。环月及时奉上一杯热茶,随后退到一旁,不敢去触霉头。

“西月楼的事情我就不跟你计较了,眼下马公子正在前厅,让客人等久了礼数不合。你速速收拾妆扮,赶紧上前厅去。”

“我不去。”孟良姜直言拒绝。

“你说什么?”孟老爷勃然大怒。

“那人不安好意,父亲明知却让女儿过去,究竟有没有将女儿放在心上。”孟良姜眼底有着道不出的失落。

孟老爷拍桌怒起,两父女针尖对麦芒,一时谁也不肯相让。

环月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她深知小姐的脾性,可又不敢去触老爷的逆鳞,正急得一筹莫展。

忽然,孟良姜开了口:“我可以听父亲的话过去应付那马安言,但父亲须得从此解了我的禁足,无论我去哪儿都不许干涉。”

孟老爷饶是在气头上,但也知晓马家不能得罪,当下也只能先应了,总归得将此事先行应付过去才是。

环月为孟良姜收拾妆扮,挑了件浅色衣裙换上,这便才去了前厅。

马安言早在前厅候了多时,孟老爷从良姜的阁楼出来后

便回到了前厅与他相谈饮茶。未久,孟良姜姗姗来迟,于厅中见过父亲。

“孟小姐。”见得佳人翩翩而来,马安言匆匆放下茶盏上前,孟良姜亦还礼。

“城西长郊的菊花都盛开了,开得十分娇艳美丽。正逢今日放晴,不知安言有没有这个荣幸,请小姐前往一观。”言罢,马安言拱手一躬,模样也是客气得很。

孟良姜双手交付于胸前,闻言转过身来,微微一笑:“好。”

她答得爽快,不但马安言吃了一惊,就连孟老爷也是吃惊不小。环月目光转动,瞬间明了,却不说破。

“父亲,若父亲没有别的吩咐,女儿也想出门去走走散心,不知父亲可应允否?”孟良姜面对孟老爷,声音浅浅,俨然一派大家闺秀风范。

孟老爷手一颤,盏中滚烫的茶水溢出溅在手背上,慌忙放在桌上。见马安言望过来,自然也没有拒绝之理。

孟良姜只携了环月一人出门,与马安言一道出了孟府。外边正停着马府的马车,马安言请孟良姜上车,她却迟迟不动。

环月拦在前头,道:“马公子见谅,我家小姐好歹是未出阁的女儿家,公然与马公子同乘一车辇,传出去是要被人所诟病的。”

马安言思忖这话也觉得不无道理,正要打发了人回去再找一车辇来,环月又道:“不必劳烦马公子了,府里已备好了车辇。”

这话刚一说完,果听得一阵车轮轱辘行来的声音。众人循声望去,车辇上有孟府的字号,便知是环月提前安排好的。

马安言没有阻止的理由,只看着环月将孟良姜搀上孟府的车辇,自己这才登上了自家的车辇。两架车辇一前一后往城门的方向驶去。

孟良姜安然自若地坐在车内,环月却是如坐针毡,不时挑起帘布朝外头张望。但见车辇已经先后上了主街欲要出城门,实在忍不住,遂问:“小姐不是不喜马公子吗,怎么还肯答应与他去城西赏菊?”

孟良姜合目养神,听了这话无所谓笑笑,道:“你以为我不答应他就没有下策了吗?父亲是不会允许我开罪马安言的,与其让马安言又整出其他事情来,不如顺水推舟。我倒想看看,这个马安言究竟想玩什么把戏。”

“可是出了城就比不得在府里了,若是,若是他不怀好意……小姐。”环月一颗心悬着始终不安。

孟良姜睁开眸子,坐直了身子去瞧外头的街道,道:“孟家虽不比马家势力大,但好歹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马安言不敢太过放肆。况且,他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怕他作甚!”

不必闷在府里头,外头果然还是热闹的。车辇行出了城,两道行人虽少了许多,但空气却是清新得紧,由不得叫她多贪恋两口。

“今日天气好,经过雨水的洗礼浇灌,想必秋菊开得更好了些。”孟良姜放下帘布,回头见环月仍是一脸担心的模样,遂伸手握住她的手,安抚道,“别担心!这次出来我们也带了府里的护卫,赏了菊早些回去就是了。”

听得孟良姜如此说,环月这才稍稍放下心来。况且即便她放不下心,眼下也随着马家的车辇出了城,断是没有中途掉头的道理。

第121章 巧见(一)

一行车辇很快便到了城西长郊,马安言先行下了车辇,随后来到孟府的车辇前,和声道:“孟小姐,地方已经到了,可以下车了。”

车帘被挑起,率先出来的却是环月。

她先踩着矮凳下车来,再扶着孟良姜也下了车辇。期间马安言想伸手来扶,却被她不着痕迹地挡了开去。

西郊甚大,放眼望去,长坡之上莹黄蜿蜒了一路,迎面吹过,就连空气中也带着丝甜甜的香味。

环月取来一件杏黄绣宝仙花的斗篷来与孟良姜披上,灵活地系了个花结,又理了理袍角。

“小姐,这里风大,加件斗篷御御寒。”环月指着上头整片山坡的秋菊,道,“上面的风景似乎不错,小姐,咱们去上头看看风景去吧。”

孟良姜微笑颔首。

马安言眼瞧着立马就要过来献殷勤:“上路不好走,还是我搀着小姐上去吧。”说着便朝孟良姜伸出手去。

孟良姜当即脸色一变,也不动作,只偏头冷冷的看着他,道:“本来以为马家也是大户人家,应该是最注重礼仪教养的,所以我才愿意跟你出府赏赏风景。从孟府到这里,你算算有几次动手了,再这样,我可就要回去了。”

孟良姜作势生气就要往回走,环月也搀着她就要踏上矮凳上车辇。马安言又哪里肯让好不容易请出来的佳人就这么回去了,赶紧放低了语气讨好。

“孟小姐别生气,别生气啊,都是我不好,都是我的不对,我该打,该打!”马安言也是个嬉皮笑脸的,见孟良姜神色有变,忙嘻嘻笑笑地扬手打自己的脸,但也只是轻轻举起,轻轻落下。

孟良姜唇边掀起一丝嘲讽,很快隐去。环月却是忍俊不禁,但也在极力克制。

“孟小姐可是不生气了?如果不气,就还请轻移莲步去上面赏赏风景吧。”马安言惯是个风月老手,见孟良姜没有执意要上车辇,便知她只是作势的,也就不那么急了。

孟良姜原本也是意在震慑,当下便顺势而下,率先沿着小山坡上去了。马安言不紧不慢地跟在后头,也不敢再造次。

被禁足在府里好些日子,孟良姜也着实是快被憋坏了,当下后头虽然跟着个惹人厌的,但好歹是一时自由了,心情也格外舒畅许多。

今天穿得不巧,裙摆略长,走些平稳些的道路尚还好,上坡却又要提着裙摆,又要顾着底下的道路,也着实是累了些。

环月看出她的为难,索性帮忙提着裙摆,道:“小姐,要不咱们还是回去吧。这花儿就长在这儿,一时半刻的也不会凋谢,改日天气更晴朗些,我们换套轻便些的衣裙出来,不是更好吗?”

孟良姜微笑着摇头:“你以为就这么回去了,还能有下次再出来的机会?”

环月抬头愣了片刻,略略思来也悟了小姐话中的含义,只觉心酸。

若夫人还在世,小姐如此的窘况是否会略加改善一些?忽又一想,也幸在老爷没有其他儿女,否则以小姐日日与老爷对着来的心性,只怕在府里早早的就没有容身之地了。

孟良姜比她放开一些,总

不去想那些个烦困糟心的事,便催促着环月快些走。走累了,才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想别的事情。

后头跟来的马安言已经累得个气喘吁吁,他身后跟着的两个小厮平日里也是跟着他风月场所里厮混惯的,现下却大老远来这里赏花,光是一个山坡就把他们主仆三人累得够呛。

“小姐,一会儿咱们要怎么做才好?”环月拿眼悄悄去瞧后头三人。但见后头三人累得喘气连连,跟那太阳底下被晒得连喘粗气的小黑狗一般,不禁嗤笑一声。

孟良姜也不禁一笑,却不在意,只说:“有着他去吧,咱们见招拆招就是。”

“好。”环月立刻懂了,也不作多想,只帮着小姐提起裙裾,以便走得轻松一些。

几人相继上了上坡,来到最高点上,马安言并着两个小厮已经瘫在了一块大石上呼呼喘气。孟良姜却并不管他们,走到四角凉亭中,放眼望去,满目嫩黄,煞是养眼。

虽然她并不喜欢马安言,但他找的这处地方却没有让人失望。

秋风飒飒,山坡顶上更是寒冷。环月衣着单薄,冷不防打了个喷嚏,搓着双手走到孟良姜身边,道:“小姐,这里冷,咱们还是回去吧。”

孟良姜转过身,果见环月冻得小脸通红,当下便要解开身上的斗篷。环月见了忙拦住她:“小姐畏寒,还是披着吧,当心着凉了……阿嚏!”

“都怪我,明知道要出门,都忘记提醒你多添衣服了。”孟良姜自责道。

环月摆摆手,又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孟良姜赶紧替她捂手,突然想起来:“我记得车辇中似乎还有一件斗篷,你去瞧瞧,有就穿上,别真的冻着了。”

“可是我若去了,就得留小姐一个人在此,那边那位……”环月回头望一眼依旧躺在石块上的几人,声音更是低若呢喃。

孟良姜知道她担心什么,笑着拍了拍她的细肩,道:“放心,你家小姐也不是个好欺负的主。快去快回就是了。”

冷风一吹,环月禁受不住直打哆嗦。心想着也就一会儿的功夫,她快去快回,谅马安言也不敢对小姐做什么。

岂料她前脚刚走,马安言便对着身边的两个小厮使了个眼色,那两小厮会意,也悄悄跟了上去。

马安言也跟着从大石块上爬了起来,趁着孟良姜欣赏秋菊无暇顾及自己的空当儿,悄悄溜到一簇花丛后,取出早已藏好多时的一个竹篮。

竹篮中传出“嘶嘶”之声听得人头皮发麻,马安言只将竹篮拉开一条缝又迅速合上,只隐约瞧得一条通体发绿吐着红信的蛇,吓得他差点没大叫出声。

马安言蹑手蹑脚来到孟良姜站立的凉亭中,从怀中取出一个荷包,将里头的粉末小心地撒在孟良姜的周围,再放出竹篮中的青蛇。那蛇一经放出,似受了什么诱惑般,当即吐着信子游向一处。

孟良姜隐约听见什么声响,一回头,那青蛇竟以掩耳不及迅雷之势发起进攻。孟良姜身形矫健,迅速避开。岂料那青蛇不甘,竟又倒转回来,却一下被孟良姜捏住七寸,动弹不得。

马安

言躲在凉亭外,本是打算等到孟良姜被咬,他再适时出来来个英雄救美的,谁料却发现孟良姜不但不怕,竟还一招就拿捏住了青蛇七寸。他失望着发出喟叹,却一时暴露了自己。

孟良姜循声望来,心中忽生一计,假意脱手,却顺势将那青蛇丢向马安言的方向。

马安言惊了一大跳,那青蛇却稳稳当当地被他抱了个满怀,张口就咬在他胸口位置,死活不肯松口,直把马安言疼得满亭子乱转。

见他狼狈得四下跳脚,孟良姜捂着肚子笑得乐不可支,被算计的恼怒当下一扫而空。

马安言好不容易将那青蛇从身上扯下,忙不迭用力甩开。一扭头见孟良姜笑得花枝乱颤,当即反应过来乃是她故意而为,当下气得不行。

“好啊,原来你是故意的。”

马安言步步逼近,抑制不住满腔怒火。

“怕是有人起了坏心思,这下却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吧。”孟良姜掩唇笑得开怀,“真是个蠢货!我十二岁起就跟着父亲出诊救人,各种草药见惯不怪,区区一条小蛇而已,怎能吓唬得了我?”

马安言气得吹胡子瞪眼的,心知她是故意在愚弄自己,当即也不作那翩翩公子模样,步步逼近孟良姜,恼道:“原来你打一开始就是糊弄我来着,恩?”

“是又怎么样。”孟良姜也索性与他摊牌,“你轻浮好色,素来惯爱眠花宿柳,仗着家里的势横行霸道,坊间早有诸多怨言。我孟家虽不是什么大户人家,但也绝非是那攀炎附势之辈,凭你,也还妄想娶我?”

孟良姜冷声一哼,索性是连表面的过得去也懒得维持了,如果一朝说清楚能免了后头的诸多麻烦事,也未尝不是好事一桩。

“既然你口口声声说看不上我,那我就要看看,等你今天成了我的人,看你还能嫁给谁。”马安言边说着边动手去解身上的衣物,目光贪婪直逼孟良姜。

“你想做什么?”孟良姜脸色顿变,步步后退,“你敢这样对我,就不怕我父亲找你算账!”

“哈哈哈哈,如果你父亲知道你我已经成了好事,他应该会迫不及待地要把你嫁给我。”

马安言脱了外袍,当即扑上前去抓孟良姜。孟良姜吃惊不小,下意识就要反抗,却被他大力将身上的斗篷拽下。

马安言目赤欲裂,眸中流露出的贪婪毫不掩饰,当下又要扑上去拉扯孟良姜的衣服。孟良姜左右躲避,低头一口重重咬在他的手臂。

马安言手臂吃痛,又加恼怒,顺手重力一推。孟良姜脚下一滑,竟冷不防退到了凉亭边缘处,身体失重竟仰面倒下,顺着斜坡滚了下去。

“你这个女人……”马安言吃痛地揉着手臂,仰头要破口大骂,却不见孟良姜的身影,当即面色大变,“人呢?人去哪儿?”

马安言四下张望,反应过来孟良姜会不会是掉下山坡了,可顺着一看却并未发现她的身影,当下脸色吓得惨白。

“完了,完了完了完了。”马安言心道不好,忙拾掇起地上散落的衣袍,连滚带爬地照着原路跑下了山坡。

第122章 巧见(二)

孟良姜一路滚下山坡,满地的尖锐石子沿途硌在身上,将身上的衣衫划出不少口子。幸在凉亭虽位处高地,半路却有株凋零的桃树拦路,孟良姜顺手抓住,这才止住了下坠的趋势。

露出的一截皓腕被尖锐的石子刮出数道红痕,伤处传来阵阵刺痛。

孟良姜咬牙忍痛,却顾不得其他,只死命抓着那株救命桃树,双脚蹬着湿/濡的泥土奋力向上爬。

泥土松软,桃树枯竭,受力到了极点忽听得刺耳一声,竟将埋地几寸的树根尽数拔出。孟良姜瞠大了双眸,手下忽地一松,连带着连根拔起的枯树一同滚下了山坡去。

孟良姜失了支撑,迅速就着山坡滚了下去,直到头撞上大石,瞬间晕了过去。

昏昏沉沉间孟良姜不知身在何处,待她悠悠转醒,只觉头沉刺痛,入目皆是一片黑暗沉沉。勉强撑着地面坐起来,额头上却觉刺痛难忍,她伸手一摸,只摸得一片湿/濡,鼻尖也尽是一股血腥之气。

夜幕已至,今夜黑云蔽月,没有月光,也没有烛火,放眼四遭尽数黑暗,除却几声虫鸣外再无声响。

眼眶一热,泪水便忍不住夺眶而出。

孟良姜抬手一抹眼泪,作势就要站起来。脚腕却一痛,吃痛一声又重重跌了回去。

“难道我今晚就要折在这儿了吗?”心下酸楚,孟良姜强作坚盾的心防轰然崩塌,泪水汨汨而下。

一想到母亲死后,近年来父亲愈来愈不将自己放在心上,小时的父慈都作了烟消。他又明知那马安言是个混账东西,但仍旧是为了攀附马家之势不惜将自己这个亲生女儿都贡献出去。

难道血浓于水的亲情,竟还比不上权势之诱惑吗?

也怪她今日太过大意了,竟没想到马安言色胆包天,竟然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对她欲行不轨之事。也是苍天庇佑,她从那么高的山坡上摔下来竟然没死,回头定然不会轻易饶了那混账!

思及此,孟良姜又重重叹了口气。要是月娘找不到这里来,她怕是真要在这荒山野岭里待上一整晚了。

远方似有点点亮光迫近,孟良姜心神聚凝,擦了擦眼努力朝那光源处望去。奈何夜色深沉,只瞧得一抹隐约白影,却不晓得是不是府里的人寻来了。

额头上的伤口已经止住了血,但殷红血液仍旧流了满脸,污了眼眶瞧不大清眼前。孟良姜试着动了动受伤的左脚,却换来一阵钻心般的疼痛。

那抹白影走近,借着那人手中的灯笼散出的光芒,孟良姜才瞧清来人的面庞,惊得睁大了眼:“暮染!?”

“孟小姐!”

暮染蹲下身来,打着灯笼去瞧地上瘫坐的女子。孟良姜被突然的烛光刺了眼,下意识侧头避开。

似未曾瞧见过这般狼狈模样的孟良姜,暮染也同是一惊:“你……发生什么事了?你怎么成了这副模样?”

不必用镜子孟良姜也知道自己现下有多么狼狈不堪,当下却没心思去在意什么容貌,听罢只无奈叹气:“说来话长。”

“那就长话短说吧。”暮染微微一笑,放下灯笼,顺手搬来一块石头,拍了拍灰尘坐下,俨然一副是等着听戏的模样。

孟良姜瞪着他,满脸不可思议:“你不会是想坐在这听我慢慢道来吧?”

暮染好整以暇,挑了挑眉,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孟良姜几乎没一口怒血喷涌而出,恨恨剜了他一眼,抱着受伤的腿默默转了个身。

暮染瞧她这模样忽地一笑,撩开外袍撕下一截里头的内衬,动作极是干净利落。

孟良姜不曾看他,似在气头上,直到有什么东西覆上受伤的额头,她却立时惊得就要避开。只听得头顶上方传来温厚沉稳二字:“别动。”

料说孟良姜也是个倔脾气,却不知为何竟当真不再阻拦,反而长长舒了口气,由得他给自己清理伤口。

“虽然夜半三更没有人看见,但这么清丽的容貌沾了血渍还真是可惜了。”暮染话语温柔,语调似也有股惋惜,手下的动作却更是温柔。

他两指夹了撕下来的干净衣袍为孟良姜擦拭额头上的血渍,动作极是轻柔,明明就在那伤口边缘,却未让孟良姜感到一丝疼痛。

“好了。”暮染收手起身,朝她伸手,“还能走路吗?”

孟良姜望着他,明亮的眸子显得益发澄澈,半晌,摇了摇头:“脚好像扭到了,一动就疼。”

“那没办法了。”

暮染说着背过身蹲下,拍了拍自己的肩膀,回头道:“上来吧,我背你回去。”

“你背我?”孟良姜一愣。

“是啊,不然这大半夜的,你是真打算在这荒郊野外待一夜?或者,是拖着病体再一瘸一拐地走回去。”暮染打趣她,“上来吧。”

孟良姜迟迟不动,他复又道:“我以为你应该不是那种迂腐的姑娘。”

“我当然不是。”孟良姜着急反驳,又突然憋红了脸,“我其实挺重的,是不想累坏你。毕竟,这里离进城还有好远的距离呢。”

暮染一听却忽地笑了。也不去问她的意思,小心将她从地上搀起来,拉着她的手搭在自己肩上,这便背着她起身,临迈步前还不忘提醒:“别忘了拿上灯笼。”

“哦。”孟良姜伸手去够去够不着,“要不你低点,我拿不到。”

暮染未语,却微微屈膝,放低的距离正好让孟良姜够得到地上的灯笼。待她将灯笼抓在手中,暮染这才沿途往前走,却走得极慢极稳,

孟良姜起初还绷着身子不太能接受,但渐渐地也放松下来。想到一些事,又轻轻一笑。

暮染耳聪目明,闻得细微声响,主动开口与她攀谈:“你在笑什么?”

“没笑什么。”孟良姜手搭在暮染肩膀上,尽力让烛火照亮他脚下的路,“刚刚你问我原由,我还有些生气,觉着你有些落井下石来着。不过,原来是我想多了。”

“那现在愿意讲一讲吗?权当解闷了。”见她不语,暮染遂又补了一句,“如果不愿意,可以不说。”

“不,没什么不好说的。”

暮染没再接话。孟良姜默了默,索性将事情从头讲起。只是话语中却无太多愤怒,反倒有些无奈,还有些……习以为常的失落。

“母亲还在世的时候,父亲原本也不是这样的,他与母亲举案齐眉,对我事事关怀,会陪我放纸鸢,会手把手的教我认药材……不知道究竟是我从未看清过他,还是……”孟良姜眼眶涩涩的,仍在极力隐忍,“他从小教育我,身为医者应当以济世救人为己任,要

恪守本心,不为名利富贵所蒙了眼。我一直是这么做的,我也一直以为他也是这么做的。”

暮染认真听着,好几次想插话,可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悻悻闭嘴。

“马安言风流成性,在童安城是出了名的纨绔,好人家的女儿都纷纷退避三舍。父亲不是不知道他的为人,可我不明白,他为何还要执意将我推入那个火坑,我可是他的亲生女儿啊!”说到后面,孟良姜已经有些忿忿难平,温热的泪水顷刻夺眶溢出。

一滴泪落在暮染颈后,他脚步一顿,心面似起了层层波澜,一时难平。

孟良姜见他忽然停了脚步,擦了擦眼泪,问:“怎么不走了?”

“还不是你太重了。”暮染回头打趣她。

孟良姜霎时间憋得脸颊通红,喃喃道了声“对不起”。

“我逗你的。”暮染轻轻将她放下,转身一看,果然见得她眼圈红红,心内不禁感慨。他自以为她是个慷慨豁达,又与众不同的姑娘,有什么能让她流泪的,大概真是伤到心了。

“天色太暗,前边的路越来越不好走,就算我们一直走下去,天亮前也肯定进不了城。”暮染扶着孟良姜坐到一棵大树下,“你脚腕扭到了,拖下去可不是办法。”

边说着,暮染已经开始动手脱去孟良姜的绣鞋,正要再将袜子脱去时,她似才反应过来,赶紧缩回了脚。忙用衣裙将脚盖了盖,讶异道:“怎么,你也会医术?”

“谈不上。只是行走江湖,难免要多少都会一些。”暮染指着她的脚,道,“这脚伤可大可小,确定不让我看看?”

“可是……男女授受不亲。哪有,哪有脱人家鞋袜的道理。”孟良姜声音愈低,脸却浮上两抹霞红。

暮染有些哭笑不得:“医者面前无男女之分,这是谁说的?就算我不是正经的大夫,眼下条件简陋,孟小姐还是将就一下吧。”言罢,他伸手将孟良姜的裙摆撩开一点,将受伤的脚握在掌心。

孟良姜本不愿就范,但奈何暮染力气太大,她稍大一些力疼的却是自己,便只好由得他脱去自己的袜子查看伤势。

“应该只是扭到了,不过没有伤到筋骨,放心。”暮染将她的伤脚握在掌心,抬眼看她,“闭上眼睛。”

“干什么?”孟良姜不明所以。

暮染微笑:“独门疗法,不可外泄。”

孟良姜懒得理会,也不屑偷看,遂闭上了眼。暮染掌心凝出一团光晕,轻轻覆在孟良姜红肿的脚腕上,所覆之处温温热热,竟有说不出的舒服之感。

“别偷看啊。”暮染抬头,果见孟良姜想要睁眼却又在听了这话后紧紧闭上,不禁一笑。

“好了。”收了术法,暮染替她将鞋袜穿上,“走走看。”

孟良姜将信将疑地站起来,动了动脚腕却不觉得疼了,又来回走了几步,果真是大好了,不禁大喜过望。

“好了,真的好了。”孟良姜站在原地蹦蹦跳跳,一时心情大好,“你也太厉害了,怎么做到的,连父亲都没有这个本事呢。”

“想学吗?”暮染负手逼近。

孟良姜惊了一跳,竟未发觉两人贴近不过咫尺距离,温热呼吸喷洒在面上,竟烫得脸颊发热,心脏砰砰乱跳不停。

第123章 竹冽(一)

“你脸怎么红了?”暮染微微一笑,微微眯起的桃花眼带了丝打趣的意味。

孟良姜脸颊似被火烧般,听了这话更是窘相毕露。索性扭过身坐到大树根下,抱膝不语。

暮染原本也只是想要逗逗她,见状也跟着走到大树根旁坐下。

秋叶凉风习习,但奈何今夜天气不佳,乌云蔽月不说,连半点星光也无。灯笼里头的烛火朦朦胧胧,时间一长,也不知还能坚持多久。

“好奇怪啊。”

“恩?哪里奇怪?”暮染扭头看她。

孟良姜双手抱膝,微微向后靠在树干上:“记得小时候我也走丢过一次。不过不是被人陷害,而是自己乱跑乱跳,在树林里迷了路。”

暮染一手枕在脑后,唇边始终噙了抹似有似无的浅笑,目光始终不离孟良姜。

只听得她继续说:“那时候我母亲还没有去世,父亲待我远比现在慈爱。可是你知道我那个时候是怎么回到家的吗?”孟良姜扭过头来,微微含笑望着暮染,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是你父亲找到你的?”暮染猜测,但显然自己也不是特别相信。

果然见孟良姜摇头:“我是自己走回去的。”

暮染脸色微变,却没再说话。想来,也是猜到了这个答案。

这事倒像是经历过不止一次,孟良姜心中虽有失落,面上却未再显露几分,道:“那个树林真的很大,大到足以困住一个七岁的孩子整整一日走不出去。”

“那你最后是怎么走回去的?”暮染换了个姿势,脸色也变得有几分沉重。

“乱走乱逛呗!我是不是很厉害?”孟良姜望着他,明眸弯起一个月牙状,里头的光芒却只维持了一瞬间又转瞬即灭,“我独自走回去的时候,母亲哭得晕厥过去了好几次。父亲见到我,第一时间不是担心我有没有受伤,而是埋怨我为什么离开了这么久,害得我母亲为我担惊受怕。”

这话中满满带了失落与哀伤,暮染不知道该怎么劝慰她,想要拍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抚,抬起的手几番顿了顿,终只是默默垂下。

眼中是聚了热泪,孟良姜吸了吸鼻子,强露一笑:“没事,我早就已经习惯了。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知道,除了我自己,我谁也指望不了。”

“你知道明明有父亲,却好像没有父亲的滋味吗?”孟良姜望过来,四目相对,目光沉静如水,无半点波澜。

暮染看着她此刻的模样,一瞬间竟有几分心酸。

“算了。”孟良姜甩甩头,“你不会明白的。”

“我的确不明白。”

沉默许久,就在孟良姜以为他不欲开口时,却突然听见他说出这话。起初一愣,随即想想也觉得无所谓了。这么多年了,不该习惯,也早就习惯了。

“我没有父母,更没有什么亲人,唯一只有一个似兄似友的朋友。”

“你……”孟良姜似是震惊,张了张口,只道,“对不起,我不知道……”

“有什么关系,

我根本不在乎。”暮染说得随意,表现得更是十分随意,“有时候其实一个人无牵无挂的也没有什么不好。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不用考虑后果,不用考虑别人,自由自在的,不是许多人一辈子都奢求不来的吗?”

孟良姜愣怔了许久,似是一直揣摩他话中的意味。

暮染抬手,停在孟良姜肩上方寸许,后只轻轻拍了拍,再无多话。

孟良姜不知他竟有这样的身世,踟蹰之下还是忍不住问出口:“你说你并无家人,只有一个朋友?”

“嗯。”

“那你家住在哪里?怎么会来到童安城的?”

暮染想了一会儿:“我家……在一个特别遥远的地方,但是那里很漂亮,是一个世外桃源,与世无争。至于我为什么会来这儿,无非就是因为一个地方呆腻了,想要四下走走看看,来这里,只是个巧合。”

“原来如此。”孟良姜淡淡应了,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觉得有些空落落。

“这么说,你在童安城呆不久,说不定很快就要走的,是吗?”顿了顿,她复又问。

“原本也只是途经此处打算歇歇脚,过个三五日也就准备离开的。”暮染倒是答得爽快,语气突然沉稳下来,“不过遇见你,却是在我意料之外。”

孟良姜倏然抬头,眸中似有震惊,似是意外。

暮染微笑,抬手轻轻拨顺她头顶凌乱的发丝,眸底竟有温柔涌现:“我走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的人,更遇到过很多的事,在所有凡人当中,你是我见过最特别的一个。”

“凡人?”孟良姜一时无法理解。

暮染有些尴尬的收了手:“世间之大超乎人之预料,众生云云,岂不都是普通凡人一个,有无二般?”

这个解释纵然牵强,孟良姜一时也想不到其他,便未接话。

突然,暮染似嗅到了一缕浅浅的气味,细细一闻,倒像是从孟良姜身上传出来的,不禁有些好奇:“这是什么味道?我竟然从未闻见过。”

孟良姜怔了怔,突然想起来:“是我的香囊。”说着便将腰间的香囊解下递给了暮染。

暮染将香囊拿在手中打量。香囊所用的料子触之细腻,却不过只是凡间常见的云锦所制,针脚虽平整,但也极是普通,并无特殊之处。但将香囊放在鼻尖轻轻一嗅,却是闻之芬芳,似有花香,却比普通花香更为清冽。

“这是什么香?”他问。

“我看你挺聪明的,要不猜猜看?”孟良姜单手托腮,笑意盈盈,“猜对有奖哦!”

“哦?什么奖?”暮染也跟着微微笑了。

“你先猜,猜对了自然就知道了。”孟良姜故意卖了个关子。

暮染不置可否。遂将香囊放在鼻尖轻轻嗅,边甄别边道:“有兰花、牡丹、莲花、丹桂、芙蓉、腊梅,”又细细嗅了嗅,“还有竹子的清香……但是我很好奇,你是用什么方法把这几种味道糅合在一起,且一点都不冲突的?”

孟良姜起初听着他甄

别出的结果格外震惊,毕竟这么多年来,能闻出真正味道的几乎少有人,但暮染却能在一时间说得分毫不差。但听他后来这么问,反倒是松口气。

“虽然你分析得头头是道,可你还是没有猜出我是用什么方法制成这香的。”孟良姜俏皮眨了眨眼,“我要是回答你了,这是算你对呢?还是不对呢?”

暮染忍俊不禁,起身后,双手作揖施了一礼,道:“还请孟小姐不吝赐教。”

孟良姜“扑哧”一笑:“好了好了,你快坐下吧,我告诉你就是。”

暮染闻言又坐回原处,将香囊递还给了她。

只听得孟良姜道:“我母亲一族原是制香大户,只因祖上渐渐没落,后来便没有再继续制香,更是在我母亲这一代,手艺便逐渐失传了。这香囊里的香名叫‘竹冽’,是母亲在手札里面无意看到的,制成的香气息与众香皆不相同,所以留了下来。”

“说起这制香的过程却是十分复杂。需要二月的兰花、四月的牡丹、六月的莲花、八月的丹桂、十月的芙蓉,以及十二月的腊梅各二两,和着立春、立夏、立秋、立冬寅时竹叶上的露水各三两三,同放在一个瓷瓮中蒸三馏,再于来年开春时埋在竹林下,隔三月取出,再用蜂蜜揉成香丸。此香味道绵长,经久不散。”

说起这制香的过程繁杂,暮染更是听得一头乱麻,却将这些都一一用心记下。

“此香制作过程虽然复杂,但味道确是不可多得。”他道。

“你喜欢吗?”孟良姜问他,伸手将香囊递去,“你若是喜欢,我便送你了。”

“这怎么使得。”暮染客气推辞。

“你今晚救了我,要不是你刚好出现,我今晚怕是就要在这荒山野岭里待上一整晚了。我身无长物,瞧着你又看不上那些俗气的东西,身上就只有这个了。”孟良姜默了默,“如果你不肯收下,我就真的没有什么可以报答了。”

“如果,如果你不喜欢,那我就……”

“我喜欢。”暮染接过,“多谢。”

“不用。”孟良姜低头微微一笑,忽然有些困倦。

暮染瞧了,先是将香囊珍而重之地收进怀中,才朝她坐近了些,拍了拍自己肩膀,道:“靠过来休息会儿吧。”

孟良姜迟疑了一些,还是婉言拒了:“这样不好,我靠着树干睡就行了。”

“别墨迹了。”暮染直接上手,按着孟良姜的头靠在自己肩上。怀中的香囊散出“竹冽”独有的味道,一瞬间令两人都莫名心安下来。

孟良姜确实累了,不仅累,还浑身酸痛。方才因说话分了心神,现下静下来,才觉得浑身酸软疼痛难挡,加上困意卷卷袭来,不过少顷,已靠在暮染肩头睡了过去。

暮染微微侧目,已瞧得孟良姜沉沉睡去,只闻得浅浅的呼吸均匀绵长,不禁勾起唇边一抹笑。

夜色沉沉,微风吹散乌云,一轮皎月现出,皎洁的月光撒在二人身上,宛若踱其光辉,竟有岁月静好之态。

第124章 竹冽(二)

翌日清明,乌云散去,阳光穿过层层云雾投向大地,明艳艳的光芒照到眼睑不免有些刺痛。

孟良姜缓缓醒来,光束穿透疏疏的枝桠投下,直刺得眼睛微痛,禁不住拿手去挡。待得慢慢适应了些,这才缓缓睁眼。

一整夜她都靠在暮染肩头,甫一睁眼,那张冷峻侧颜顷刻映入眼中。暮染尚未醒来,安静睡着呼吸均匀,孟良姜动了动身子,尽量将声音放得极低不去扰他。

林间清风阵阵,微风中也带着丝甜甜的味道。头顶有鸟儿扑扇着翅膀在枝桠间跳来跳去,清悦的声音谱出一曲歌谣。

“你醒了!”孟良姜坐在他身畔,见眼睑处长长睫毛动了动,下一刻已睁了眼,遂率先唤了声。

暮染颔首,起身大大伸了个腰。可一晚上靠着树干而眠,始终都保持着同一个姿势,一觉醒来也颇觉得腰酸背痛。

孟良姜见他捶着肩膀,不禁有些不好意思:“真是抱歉,昨夜不知怎的竟然睡着了,应该害得你一整晚都没有休息好吧。”

“不会。”暮染伸了伸臂,转过身来,笑容依旧张扬开朗,“我以前什么地方没有睡过,经常睡在树上也能好眠。”

“睡在树上?”孟良姜吃了一惊,撑着地面站了起来。

暮染颔首:“不错。”

孟良姜望了望身后的大树,再仰头望了眼密密的枝桠,实在难以想象:“我经常夜里睡不着,每晚都要点安眠香才能入睡,我实在无法想象,这树上……树上怎么能睡人呢?”

“你不相信?”暮染问她。

孟良姜想了想,还是老老实实地摇了头。

暮染唇边咧开一笑,一手揽过她的腰间,足尖轻点。孟良姜尚未来得及惊呼一声,已被带着跃上了树梢,稳稳站在了一截枝干上。

孟良姜从未有此经历,一时吓得心跳加速,脚下一滑险些跌下树去。暮染眼疾手快,手下一捞,已将她圈入了怀抱,立时稳住了身形。

孟良姜吓得够呛,下意识紧紧抱住暮染的脖子,待冷静下来后却不敢松开,只将一张俏脸的脸蛋熏得绯红无比。

没了那装着“竹冽”的香囊,孟良姜身上始终有着淡淡的清冽之味,不仅独有,且让暮染为之迷恋。这是千年来从不曾发生过的事情,纵然他所闻之香多到无法想象,却远没有哪一种比“竹冽”更让他神魂倾倒。

“我们……我们还是下去吧,这里真的太高了。”孟良姜脸上血色渐渐褪去,俯首望了眼也足以令她手脚发颤。

暮染反应过来,有些抱歉。他一手揽着佳人纤细无骨的腰肢,足尖略略点过枝桠,几个旋身便稳稳落地。

甫一落地站稳,孟良姜赶紧松了手,顺带着推开几步远拉开距离。两人彼此默然,皆未再语。

暮染脸色骤然一变,沉声道了句:“有人来了。”

孟良姜似还没有缓过神来,半晌缓过来,讶道:“是不是孟府的人?”

其实是与不是都没有什么太大关系。夜晚已经过去,她的脚伤也好了,即便是徒步走回去,今日日落前也是能够回到城中的。

“本来还想送你回去的,但现在既然你家人已经找来了,未免生出不必要的麻烦,在下先行告辞。”暮染拱手一揖

,这便要转身离开。

“暮染!”孟良姜忽然唤住他,疾行两步,道,“你不与我一道回城吗?”

“不了。”

“那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暮染顿了顿,负于背后的手缓缓握拳,半晌松了,转过身来,漾开清朗一笑:“三日后寅正,码头,我便回离开童安城。”

“那我去送你!?”孟良姜冲口而出。

暮染微微一笑,未置可否。转身后提气跃过树梢,几个跳跃间转眼已没了踪迹。

孟良姜眸中的光芒寸寸暗下,也不知是在失落什么,忽然就没有了期待。

寻来的果然是孟府的人,只是当先的不是孟老爷,而是环月,身后还跟着几名府上的小厮。环月见到失踪一夜的小姐,模样又是那般的狼狈,额上的伤口虽然已经止血,但仍旧是触目惊心,不禁哇哇就哭出声来。

孟良姜也没有心思安抚她,任她哭了一会,便与之一道回了孟府。

往后几天孟良姜都在楼中养伤,对那日的事情闭口不提。也不知是否心有亏欠,马安言只在其间着小厮送来几盒补品以作慰问外,倒是没再出现。

她乐得清静,也以为与马家的关系就此做了个了结。那日的事情虽令她愤怒,但为了不与马家再有任何牵扯,最后也没有多加提起,而是选择了息事宁人。

自城西与暮染分别后,孟良姜已经整整三日没有再见过他了。往昔夜晚总会准时响起的笛声,在这期间也没有再响起过。

这晚,孟良姜无所事事,拿着书籍略翻了翻也觉得寡淡无味,索性靠在窗户边望外面的风景。风景如何皆不入眼,不多时,已朦胧睡去。

恍惚间,似觉肩上一沉,孟良姜立时惊醒,却吓得环月花容失色,险些将手中的披风也抖落在地。

“小、小姐。”环月喃喃张了张口,“窗口风大,小姐还是进屋里去睡吧。”

似是为了印证环月的话不假,适时果然有阵凉风拂来。孟良姜打了个哆嗦,下意识紧了紧领口的衣襟,但心神也跟着清明几分。

她拉着环月,急迫问:“什么时辰了?”

“已过了四更。”

“四更!”孟良姜蠕动着嘴唇,忽然瞠大了眼,一把推开环月就往外走。

环月被推了个踉跄,刚弯腰捡起被撞落的披风,抬头却已无了孟良姜的身影。她追出房间,却看着小姐亟亟跑出了绣楼,穿过花圃往角门去了。

“小姐你去哪儿?你还没有穿衣服呢!小姐……”环月捏着披风,眼睁睁看着孟良姜打开角门跑出了孟府,一时急得直跺脚。

孟良姜全然不闻身后声音,只一心记得今晚是暮染将要离开童安城的日子。他乃逍遥散客,四海为家,今日一别,来日不知还有无再见面的可能。

思及此,心中半是荒凉,半是急切。

现已夜深,街上并无多少人烟,恰恰码头离孟府也不算太远,她急匆匆奔去,也不知能否及时赶到见他最后一面。

待她亟亟奔到码头,只见四周无船,茫茫江面冷冷清清,空无一人。两旁桅杆挂着两顶红灯笼,在夜风吹拂下摇摇晃晃,将江边码头一抹孤清身影拉得老长。

一路急奔,孟良姜近乎用光

了周身的力气,不过全凭胸中执念。现下放眼望去,茫茫江面无船,亦无人。

大概,是真走了。

从未有过的失落翻江倒海般而来,顷刻顺着血流传遍了四肢百骸。孟良姜眼前忽晕,踉跄着几欲跌倒。

然意料中的疼痛非但没有来临,反而跌落入一个温厚的怀抱,紧接着熟悉的声音轻轻响在耳边:“这么着急,可是来找我的?”

眼前似现清明,孟良姜睁了眼,果见得是熟悉的人,一时未语泪先流。

暮染脸上的笑容僵住,他将孟良姜扶起,又伸手去拭她郏边的泪。冰冷的肌肤一时触到滚烫的泪水似被灼伤般,竟震得连心脏也似疼了一般,愣愣没有说话。

孟良姜泪水似决堤般愈加流得汹涌,她倾身扑进暮染怀抱,哽咽出声:“我还以为,还以为你已经走了……我本来想来送送你,岂知差点儿没有见到最后一面。”

暮染冷峻的面孔骤然瓦解,抬手拥住怀中的娇人,没来由得一阵心跳加速,却意外般的填满了心房。

孟良姜哭了一会儿渐渐冷静下来,挣脱了暮染的怀抱才觉得冷。低头一看,竟才发现自己方才出门时太急忘穿外裳,只着了寝衣,连鞋袜也未穿。

一路赤脚跑来也不知地面冰冷,石子咯人,现下才觉得冰凉沁人,又无地自容。

暮染显然也是跟着一愣,旋即解了腰封,脱下自己的衣裳披在孟良姜身上。又见她未足鞋履,便将她打横抱起,迈出了江面码头。

孟良姜小鸟依人般依偎在暮染怀中,头枕在他心脏的位置,那处的声音听得强劲有力,却忘了男女有别,这样终是不妥。

索性此处并无行人,就连个打更的也没瞧见。暮染抱着孟良姜走在回孟府的路上,想起方才看见她瞧着茫茫江面一脸的失落,后又看见自己时眸中猝然亮起的星光,不觉间唇边一直带笑。

“你不是说过今晚就会离开童安城吗?为什么会……”一路无话,气氛实在微妙得很,孟良姜遂率先启口打破。

“眼见着就要上船了,忽然想想,好像落了什么,所以留下了。”

“落了什么?”孟良姜抬头,问得一脸天真。

暮染俯首,眸中似有星光熠熠,唇边的笑容愈加弯得张扬,似无言倾诉着什么。孟良姜忽然就懂了,脸如火烧云,羞羞怯怯垂下头去。

未久,却听得暮染又开了口:“我同你说过,我生来没有父母家人,只有一知己。我四下游历,看过了不知多少山河川流,阅尽了人间欢乐不知凡几。我很明白自己在其间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我知道人世繁华皆不属于我,浩瀚烟海也是过眼浮云,所以从未将它们放在心上过。”

孟良姜静静听着,脸上的血色随着他的话一寸寸褪去,搭在他颈上的玉手更是忍不住微微颤抖。

“可是……”暮染忽然站定了脚步,目光下移,尽数敛去了面上的嬉笑神态,难得的稳重了一次。

孟良姜一颗心砰砰乱跳,似要跳出嗓子眼般。

片刻,他复又道:“可是我遇见了你,良姜。因为遇见了你,我忽然萌生了想要停下来的冲动,哪怕放弃好不容易得来的一切,哪怕几十年后从头再来,可你这一生,我都想陪你过。”

第125章 逼婚(一)

一句“你这一生我都想陪你过”在孟良姜脑海里轰然炸开。她怔怔望着暮染不知所措,前一刻还胡乱猜想的以为他皆视万物如浮云,却不知,浮云之中却还有个她。

孟良姜屏息凝神,似能听见自己那强烈的心跳声,对上暮染炽热的目光,向来的胆大也变得羞口羞脚。

“你……你先放我下来。”良久,她才硬生生憋出这话。

“可是你没穿鞋子,地上凉。”暮染非但没有松手,反而将怀中之人抱得更紧了些。

隔着薄薄的衣料传来温度,孟良姜一直从脸红到脖子根,羞赧垂头,却执意让他将自己放下来。暮染拗不过她,只好依言将她放下。

索性暮染身形高大,他的衣衫比起孟良姜都还要高出一截,赤脚踩在上头,也略略隔却了地上的寒凉。

孟良姜将衣衫拢了拢:“其实我不是一个胆小怯懦的人,我知道什么时候该奋力争取,也知道什么时候该审时放手。”

暮染静静听着,因怕夜深露重害她着凉,遂趁其低头之际,垂下的手暗自施法。两人周遭无形间起了一道屏障,瞬间隔却了夜里的凛凛寒风。

孟良姜未察,似想了许久般,才抬起头来,道:“我知道你向来不受束缚,闲云野鹤惯了,我虽希望你留下,却不想因此而束紧了你。我希望你是因为深思熟虑之后决定留下而留下,而不是因为一时新鲜而留下。”

这话说得太绕,险些将孟良姜自己都给绕了进去,但暮染却顷刻懂了她的意思。

他上前,轻轻将孟良姜拥入怀中,似呵护珍宝般极是小心:“你从来都是这么善解人意,可是在感情里,不是应该自私才是正理吗?”

“我是不希望你后悔。”孟良姜话中有些许哽咽。

“傻丫头!”暮染有些哭笑不得,却将她拥得更紧。

孟良姜明白了,瞬间松了口气,也轻轻环住他的劲腰:“我从来都是一个认死理的人,一旦认准了,就是说什么都不会变的。同样,我既然认准了你,即便死亡,我也不改初衷。”

“好巧,我也是。”暮染微笑,继而松开了她,“可是我身无长物,游历天下也没有固定居所,与我在一起终是会苦了你。”

“我不在乎。”孟良姜冲口而出。

暮染将手伸到背后,凭空幻出了一支翠玉笛。孟良姜愣了愣,却没有追根究底。

暮染将翠玉笛递给她:“这支笛子是我最珍贵的东西,它陪伴了我很久很久。倘若没有遇见你,我的余生,恐怕只有它陪我度过。我没有其他什么珍贵之物,如你不弃,这便是你我信物。良姜,只要你初心不变,我定不负你。”

孟良姜接过那支翠玉笛,珍而重之地抱在怀中,喜悦几乎填满了心房,连带着眉梢也稍带喜色。

“我送你的那个香囊还在吗?”她问。

“当然。”暮染从怀中摸出那枚香囊,“我日日都贴身带着,从不曾离开片刻。”

“你无长物,我也没有。‘竹冽’是母亲

留下的,孟府的一切都是父亲的,只有我这颗心是自己的。暮染,我并非想将你强制留下,若有一日你烦了,倦了,想离开了,你告诉我一声,我愿意抛下一切,随你一起离开。”孟良姜握住他的手,说得真挚,“只要你不负我,我终生无悔。”

长夜漫漫,二人相拥彼此,饶是冷冽寒风亦吹不冷彼此的心。

那晚交付真心后,孟良姜白日鲜少出门,深夜却趁着府中寂静,上下皆入眠后偷溜出府。偶尔白日里也会相约在外见面,只为一解相思。

如此这般近半月过去,一日,孟府前厅忽然传来一个消息:马家下聘了。不但如此,孟老爷竟也收下了聘礼,拟定婚期于下月初二完婚。

孟良姜听到此消息之后宛若晴天霹雳,她去找孟老爷表明自己并不愿嫁于马家,但毫无例外被狠狠训斥了一番。未免多事,孟老爷遂将她关在阁楼并着人严加看管,另外已开始着手准备与马家的婚仪。

孟良姜心知想让父亲改变主意无异于难如登天,便亲手写信,让环月以出门采买胭脂为由,悄悄将信件送出去,交于暮染。环月是孟府中唯一知道她与暮染之事的人,当下便妥善收好信件,出门去了。

心中写明,若暮染愿意带她离开,她必舍下一切,生死相随。

孟良姜在房中等得心急如焚,直到夜幕时候环月方归。

望着环月手中捧着的那枚香囊,孟良姜只觉晴天霹雳,险些跌坐在地:“这……这是什么意思?”

环月捧着香囊跪地,眼泪瞬间簌簌而落,泣道:“小姐一颗真心错付了他人了。”

“暮染呢?”孟良姜撑着桌面稳住身形,晶莹泪珠在眼眶中打转。

“他听说小姐许给了马家不日就要成婚,他自称不能带小姐远走,特交还香囊,请……请小姐忘了他吧。”

“不可能,不可能的,他明明说过……”明明说过会不离不弃的呀!

孟良姜恍然想起那根翠玉笛。她奔到内室将床榻翻遍,又找遍了其他地方却仍不见那根翠玉笛,忽然两眼一黑晕了过去,再不知事事。

这一晕,孟良姜便染了病,一直卧床不起。

孟老爷亲自来诊脉,明白女儿这是忧思所致却不以为然,只让丫头们好好照顾,而与马家的婚期也仍在如火如荼的准备着。

婚期那日,孟府上下一早就开始着手准备起来,孟良姜整日都跟失了魂似的,也不说话,也不笑。往日对着下手也都是和和气气,现在却跟见谁都陌生一般,与以往简直判若两人。

环月替她妆扮,一身的大红嫁衣,头顶凤冠璀璨,却始终不见镜中女子一展笑颜。环月几经欲言又止,最后却只能悄悄抹泪,心中道不尽如何酸楚。

马家的花轿停在府外,喜娘与环月一人一面搀着孟良姜下了阁楼,于正厅前拜别孟老爷,再扶她上了花轿。一路吹吹打打,并着两旁围观路人的声声齐贺,踏上了去马家的路。

孟府去往马家势必要经过码头。今日天气不算好,出

门时已有细雨纷纷,却盖不住这震天的吹打喜锣,同时也吹刷不尽新娘的心底哀伤。

“停下。”

锣鼓震天,环月紧紧贴着花轿而行。忽听传来一声,却未听清,只好凑近几分问:“小姐,你刚刚说什么?”

“花轿停下。”

这次环月听清了,却是脸色大变,不敢作主,唯有细声劝道:“小姐,事已至此已无转寰的余地,眼看着花轿就要到马家了,还是忍忍吧。”

“停下。”这次孟良姜发了怒,连带着语气也沉下几分。

环月惊了一跳,没法子,只好小跑上前,拦下了骑在骏马上正与围观群众挥手招呼的马安言。听她说完,马安言显见得脸色也不好,但未免中途闹出什么事情来损了马家颜面,沉思之下,只好勉强应下。

“停!”

一声喝令,锣鼓声停,送亲队伍都一并停了下来。

周遭百姓不知什么缘故竟然停了花轿,毕竟千百年来中途可就没有停轿的规矩,这可是大不吉啊!

环月回到花轿旁,却见停轿后轿帘掀开,一身大红嫁衣的孟良姜探出身子来。

喜娘见状忙不迭上前去阻拦:“哎哟孟姑娘,这还未到夫家,新娘子就下了花轿可是坏了规矩。快回去,快回去。”

孟良姜充耳不闻,出了花轿,不顾喜娘的阻拦将盖头一把拽下。喜娘还要过来再拦,却被她冷冷一瞪给唬了回去。

众人皆不知孟良姜要做什么,环月毕竟是身边的人,也过去劝,却被她一把推开,再不敢劝了。

码头江风习习,和着绵绵细雨落在身上,打在喜服上映出条条细痕。孟良姜站在码头上,离江面不过寸许,手中紧紧握着的,却是那枚被暮染退还回来的香囊。

眼中骤然聚了泪水,连日的失望堆聚在一起,如江水一般将心房汇满。

“小姐,小姐你快回来,那里危险,小姐。”环月站在岸上急得不行,想要过去将小姐拉回来,可小姐站得离江面实在太近了些,也唯恐自己过去反倒坏了事。

马安言也瞧出情况不对劲,也翻身下马来。可无论他如何扬声唤孟良姜,对方却始终不应一句,目光远眺江面,也不知看着什么竟入了神。

花轿停下的消息一早有人传回了孟府,不多时,孟老爷也急匆匆跑来。他见孟良姜掀了盖头站在码头上,一时又是担心又是生气。

孟良姜听见父亲的声音缓缓转过身来,也未曾一语。只是孟老爷想过来拉她,她却不动声色地后退一些,眼瞧着一只脚就要踏入江水中,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孟老爷不敢再上前,一时也哭出声来:“姜儿,姜儿,就算你生父亲的气,也千万不要想不开啊。你先过来,过来我们慢慢说,父亲什么都依你,都依你。”

孟良姜摇头,泪水顺着精致的面庞滑落:“没用了,没用了。父亲,您多保重!”

话刚落,手中的香囊忽地脱手落地,孟良姜阖上双眸,张开了手臂倒入了江中……

第126章 逼婚(二)

风云不变的冥界忽然之间突起变幻,原本如常的轮回井突然快速转动起来,带起狂风,将周遭刮得呼呼作响。

茶茶惊了一跳:“是不是轮回井情况有变?少嬉他们不会出事吧?”

阎判面色平常,目光紧紧盯着突起变幻的轮回井,始终将眉头蹙得紧紧的,叫人观不透心底事。

游奕灵官心中也甚是担忧,但此刻却按捺住反而去 宽慰茶茶:“有栖梧上神与司命在,想必不会有事。我们不要庸人自扰,只管替他们守着就是了。”

不多时,只见疾风骤停,轮回井几番急转之后忽然停下。随之见得灵光乍现,少嬉、司命并着栖梧都同时从轮回井中现出身来。

茶茶赶忙跑了上去,拉着少嬉左看右看:“有没有出事?有没有……”

少嬉赶忙制止她的连番发问,手指指了指栖梧的方向。茶茶抬眼望去,瞬间懂了,闭口不再问。

游奕灵官也走到司命身旁,二人互换眼色,彼此心领神会。

“上神,”阎判双手拢在袖中,踏上最后一步高阶,站定在栖梧面前,“此番回到过去,尽览一番前尘往事,上神可曾忆起封存记忆,牵动心底最深的念想?”

栖梧脸色不善,闻言冷眼看来,已不复当初温润上神的模样。阎判眼观鼻鼻观心,当下便什么都明白,一挥手,再次将月娘放了出来。

月娘跌坐在地,栖梧一见到她瞬间目赤欲裂,手中幻出一根翠玉笛直指她,瞬间杀气毕露。

少嬉唯恐他冲动之下了结了月娘的命,月娘死不足惜,但身上沾了因果却不是小事。正欲上前阻拦,司命却先一步拦住了她,摇摇头,示意她不要干涉。

“我从未写过什么绝笔信给她,那封信究竟是从何而来?”栖梧执笛又离月娘近了两分,翠绿的笛子隐现寒光,带着凛冽之气。

“当初,明明是你拿着我送给她的笛子赶来找我,说她父亲将她许给了马家,而她也决定顺应父命嫁过去,派你前来就是为了与我一刀两断。临走之时,你还特意要回了她送我的香囊,说她再不想见到我,让我永远也别去找她。”

“什么?”少嬉大骇,同时望向司命,果见得对方也是一脸惊骇不已。显然在轮回井中他们并未看见这些,而是栖梧如今自己想起来了。

“当初我以为她是真的下定决心要跟我分开,要顺应父命嫁给马家,我纵然生气,但为了不让她难做,也忍住了去找她的念头。可是那封信又是怎么来的?我并未写过什么信让你转交,又为何成了我的亲笔绝情信!”

翠玉笛散出凛冽寒光,寒光直逼月娘颈项,不过眨眼功夫月娘颈上竟出现了一个针尖大小模样的伤口,正汨汨流血。

月娘乍闻小姐,一时未语泪先流。也顾不上自己是否命悬一线,只顾着流泪痛哭。

“究竟怎么回事?那封信竟不是栖梧写的?”少嬉也是一头雾水,“难不成,是月娘你从中动了手脚?”

“是,是我

,都是我害死了小姐,是我害死了小姐。”月娘紧绷的一根线骤然断裂,哭得更是伤心欲绝,却将那些不为人知的往事慢慢吐露。

“当年马安言想娶小姐,但奈何小姐已经心有所属,所以宁死不肯,他便找上了我。他承诺,只要我劝得小姐嫁进马家,他便立时扶我做侧室让我销了奴籍。我本来有所顾虑,可后来老爷也找我说话,让我从中劝和,若不然,便将我卖入青楼。我想着,那暮染不过是个闲散方士,老爷即便知道也不会同意,我才动了那个心思。”

“那日,小姐写了亲笔信让我转交暮染,我瞧着机会来了,便趁小姐不注意时偷偷将那根翠玉笛一并带出了府。我在路上将小姐的信撕毁,带着翠玉笛给了暮染,并告诉他小姐已经决定下嫁马家,以还信物为凭断了彼此念想。临走时,我还拿走了小姐给暮染的香囊,回去跟她说了那番话。”

“那你知不知道,就是因为你这样做你才害死了她。”少嬉听闻乍然怒火骤升,“是你断了她最后的念想,是你将她逼上了绝路,否则她怎么会绝望跳江。”

少嬉愤怒交加,脑海中尽是孟良姜跳下江水的那一幕。那一刻,不难想象她是有多么的绝望。被亲生父亲逼嫁,还以为自己心心念念之人成了负心薄幸的寡情郎,那一跳,她是真的绝望了吧。

月娘哭得更是伤心欲绝:“我也没有想到小姐竟然会有寻死之心,我也是后悔莫及。”

“那后来你是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的?”司命安抚住少嬉,倒是想起来他们并不知孟良姜跳江之后的事。

“小姐跳江,被救起来后已经不行了。马家当场毁了婚,老爷气得昏了过去。后来我帮着小姐暗会暮染、撕毁小姐信件,以及暗中帮马安言办事的事情东窗事发,老爷气得就叫人打死我。”月娘哭诉,“我被杖毙在了院里,魂魄便到了阴司。我是该死,可是我就想跟小姐认罪忏悔。但我寻遍了整条阴司路都没有看见小姐,我又怎么可能一人踏上轮回路。”

“后来我几经千帆回到了阳间,回到了童安城。谁想那马安言真是个混账东西,小姐尸骨未寒他竟然另娶新欢,我心中悲愤,便在夜里杀了他。”月娘盯着某处,似是想到过去,眸中杀意迸现,“我看着他哭着向我求饶,我心里别提有多畅快了。同时我也发现,原来吸取活人阳气可以保存魂魄不散,让我能够长久的留在世间寻找小姐。”

“所以溪谷县的惨案也全是你的手笔?”游奕灵官眯了眯眼,眸中冷光乍现。

事已至此,月娘也没想推脱,索性应下:“近年来我魂魄越来越弱,可我还尚未找到小姐转世,怎能甘心魂飞魄散?”

“所以你才散了瘟疫,害死了整个县城的人?”茶茶惊讶万分,“难道你就不怕事情过大入了九重天的眼中?”

月娘冷哼:“区区一个瘟疫又怎么可能让一个县城绝了人迹。”月娘冷哼,“我吸了他们的阳气,怎么的也还能再支撑个两百年,可以让我继续留在世间寻找小姐。

众人默然,月娘忽然沉下了目光,泪光凝聚:“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没有想到小姐竟然并未入轮回,而是一直都在冥界。我空等了三万年,弄得自己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判官大人,判官大人。”月娘忽然想到什么,膝行着爬到阎判脚边,抓着他的衣摆苦苦哀求,“求你带我去见小姐,求你带我去见我家小姐,我要当面给她认错,给她忏悔。事后、事后就算你驱散我的魂魄让我永不超生,我也心甘情愿呐!”

复又提起孟良姜,栖梧心中一痛,也顾不得月娘了,飞身下了数百石阶。然而正待他要赶去忘川河时,阎判却突然出现拦在了前头。

“让开。”栖梧失了风雅镇定,冷声喝道。

阎判拱手一揖,却不曾让:“在放上神去忘川河前,能否听我一言?”

栖梧沉默,却并未强闯。

阎判继而才道:“当年孟氏女投江,魂归地府,因其生前并未作恶,反而行医济世当得轮回,可她一口执念下不去,迟迟在忘川河边徘徊不肯投胎。人间有律法,冥界自也有冥界的法度。此女不肯入轮回井,照例得打入金砂池,岂料,这时候非言上神却亲临了冥府。”

一众人也相继下了石阶,少嬉正巧听见了师傅的名字,心下一紧,更是关注备至。

“冥府有生死簿,记录凡人生前死后之事。非言上神亲临冥府,便是特来取走孟氏女那一页,再于三生石上抹去了栖梧上神的名字。后来在忘川河畔见到了留恋不去的孟氏女,上神怜悯,但奈何那时栖梧上神虽未列上神之尊,也是一方上仙,仙鬼殊途,终究是无法再续前缘。”

阎判又道:“非言上神找到冥帝,诉清了前因后果,冥帝这才特许将孟氏女留在冥府,做了司职鬼差。后来时日一长,孟氏女渐渐忘记了一些事,忘了阳间,忘了自己,甚至……也忘了暮染。只有红月当日她会记得一些,但每每都会引出十方空间,是以冥帝早有明令,这日不许冥府任何鬼差靠近忘川河。”

阎判这一番话,不仅解释了孟良姜死后为何不入轮回,反而留在冥界司职,甚至也解释了少嬉与司命在被吸入十方空间之后,为何茶茶找遍冥府却不见一个鬼差。

栖梧听完脸色愈渐阴沉,似在按捺心神,道:“阎判说完了吗?倘若说完了,还请让开。”言罢,也不待他回应,径直绕过阎判往前去了。

“上神。”

身后阎判沉声一唤,栖梧下意识间停下了脚步,垂在两旁的手不觉间暗暗紧握。

“容下官再提醒上神一句,孟氏女虽滞留冥府却并无神职,终究也只是一缕残魄而已。她靠着执念在冥府徘徊了三万年,若一遭执念尽散……”

阎判未再说下去,但此话似有深意。可栖梧已被急切想再见孟良姜的想法给冲昏了头,当下未及多想,直奔忘川河去了。

其余人都相继追了上去,月娘也强撑一缕残魄追上,独剩阎判落在后头,唯有摇头叹气。

第127章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一)

忘川河,三生石畔。一袭红嫁衣的孟良姜半靠在三生石上,明眸紧闭,秀眉微蹙,其间是化不开的浓浓愁思。

栖梧赶到此处,遥遥望见三生石畔的女子,一时心痛无以复加。方才的迫切已化作烟云,似拖着嵌了铁的双腿,迈着极是沉重的步伐缓缓靠近。

“良姜!”

阔别三万年之久的一声轻唤,似石子落进/平静的湖面发出“咚”一声,瞬溅起层层涟漪,久不平复。孟良姜心头一紧,紧闭的明眸倏然睁开,循声望来。

万千话语在这一刻尽化作了无言。孟良姜缓缓起身,目光始终坚定不移的落在栖梧身上,是在打量,也在逐渐将心底深处那尘封已久的记忆唤醒。

栖梧已经走近,却没见到孟良姜重逢自己时的开心,反而明眸之间似有一股陌生之感,只叫他又愧疚,又心痛。

“良姜,是我,我回来了。”栖梧在离孟良姜两步之遥时停下,对上她陌生的目光,心底忽地一抽痛,“良姜,你还记得我吗?我是暮染啊!”

“暮染?暮染!”孟良姜喃喃自语,不知怎的眼眶中似蓄了泪水,尘封的记忆也似打开了一条细细的口子,正在往外倾倒回忆。

栖梧已经知道了当初的前因后果,深知是自己辜负了她,才害得她绝望跳江,如今再见,他除了想补偿,更想将她牢牢抓在身边,再不放手了。

孟良姜努力回想,似觉得眼前这人分外熟悉,可一时之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突然,她只觉眼前一黑,身子发软,竟毫无预料地直直栽倒下去。

栖梧本就在密切注意着她,见她突然栽倒,一步上前将她接住。只见怀中的女子一头如瀑般倾泄的发丝一寸寸变得花白,那张明明只有十七岁姑娘的脸庞也在一瞬间布满了皱纹,皮肤褶皱失了弹性,宛若七八十老婆婆的模样。

栖梧大骇,正在不知所措之际,孟良姜一头白丝竟又无端变回了黑色,苍老的面庞也成了少女的模样。

“暮染。”孟良姜喃喃启口,似被抽走了浑身的力气般,就连想要抬手触一触他的面庞,也变得十分吃力困难。

“是我,我在。”栖梧握住她的手放在脸庞,泪水落尽她掌心,却因失而复得而忍不住心中大喜。

“好险,我差点儿……就要忘记你了。”孟良姜抿唇一笑,气若游丝,“暮染,我从来,从来都没有放弃过你,我一直在坚守我的诺言,至死……至死都不曾忘。”

“我知道,我都知道,是我对不起你良姜,是我辜负了你,我该死,我才是那个该死的人。”愧疚之意铺天盖地袭来,栖梧将孟良姜紧紧抱在怀中,只余心痛与愧疚。

孟良姜听罢却只是淡淡摇头,苍白的嘴唇弯起一个浅浅的弧度,却像是极疲惫似的,连呼吸也跟着弱了几分。

“小姐!”月娘匍匐着过来,远远就开始叩头请罪。

孟良姜像是累极,视线转向月娘的方向,愈发觉得眼前朦胧一片,直到被黑暗填满。

栖梧似感到手中的柔荑在

渐渐变得虚无,他睁眼一看,却见得孟良姜身子竟是在缓缓消失。他惊愕万分,还未来得及想办法留住,却只瞧得怀中的女子猝然成了飞烟,彻底消失在眼前。

“良姜,良姜”

“小姐”

月娘悲愤大哭,可小姐却终是回不来了。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她好好的为什么会突然……”少嬉望向众人也是一脸迷惑,盈盈泪水凝聚。

阎判站在众人之外,双手拢在袖中叹气着摇头:“因执念而滞留冥府三万年,如今见到了想见的人,执念一遭消散,又如何还能撑得起本就虚弱的魂魄?唉,可怜孟氏女一世痴情,临了却落得个魂飞魄散的下场,实在可悲。”

栖梧愣在原地,忽然明白了刚才在轮回井时阎判为何阻拦,原来竟是因为如此。良姜,到底还是离开了他。

“月娘,”阎判走来,“主仆情缘已断,人世间你也再无留恋。因果到头终有报,随我前去恶魂渊,待将你一身孽债洗去,我会让你投胎再转世的。”

月娘仍跪在地上,额头上也磕出了一大块血印子,顺着满脸的泪痕染出红色的痕迹,看上去格外有些触目惊心。

她闻言嗤嗤的笑着,抬头望着孟良姜魂魄最后消散的地方:“小姐没了,我还执念个什么呢?小姐你等等我,月娘来陪你了。”

话音刚落,月娘突然奔向三生石,一头重重触在石上,顿时血液飞溅,染了一地。月娘并未留下只言片语,也跟着化作飞烟消散了干净。

众人始料未及,但月娘已经魂飞魄散,永远消失在了六界。阎判心知此地再无自己留下的必要,随即也离开了。

回到逍遥涧后,栖梧一路无话,只把自己关在了房间,谁也不见。

少嬉担心他,守在门口许久也不见里头传来任何声响,却又不能强闯,只有些手足无措,不知该何去何从。

“别担心。”司命走来,揽着少嬉离开栖梧的屋子,“孟氏女魂飞魄散,上神只是一时间接受不了,待他冷静下来后就会没事的。”

少嬉坐到秋千架上,重重一叹:“我从来没有见过栖梧像今天这样失魂落魄的模样,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他哭。想必,孟氏女的死,对他的打击一定很大。”

她也没有想到,原来当初栖梧未列上神之前去人间游历,竟然阴差阳错结识了孟良姜,才有了后面的一番因果。

其实细细说来,当初若无马家的逼婚,即便孟良姜真的与栖梧在一起了,他们的相守也不过只有短短数十载。待孟良姜死后,栖梧是会守着她的墓碑再无心修行?还是索性逆天改命,让她不死不灭?

少嬉摇摇头,实在不能想象若真是这样栖梧会受多大的惩罚。逆天改命破坏六界法则,最后得到的结局未必会比现在更好。

手背上忽然传来一暖,少嬉怔怔低头,再抬头,却对上了司命关切的目光。他道:“世间因果循环本就难料,与其浑浑噩噩地再过三万年,或许明明白白的死去,于孟氏女而言更是一个解脱

。”

“是啊是啊。”游奕灵官也在一旁附和,“至少她知道了栖梧上神并没有辜负她,这也是好事一桩啊。”

少嬉望向游奕灵官,又看向茶茶,这才发现茶茶面色不善,关心问:“茶茶你怎么了?脸色这样不好?”

听她这话,另外两人也同时望去。茶茶未料被点名,怔了怔后,才道:“没、没事,只是心有感触而已。”又望向司命与少嬉交握的手,心中忽然很不是滋味。

游奕灵官一眼看透,忙打岔:“既然事情已经解决了,我也该回去了。小殿下和我一道回九重天吧,不然有人该担心了。”复又看向司命,“你……怎么想的?”

“上神情况不好,我不放心少嬉一个人,我还是留下陪她。”司命望着少嬉,坚定道。

话已至此,游奕灵官也无话可说。茶茶一直也没在状态,终究也是没有说什么,告辞后,便随着游奕灵官回九重天去了。

之后三天栖梧一步也没有踏出过房间,少嬉每日都要去他房间门口望一望,有时候唤两声,待始终不见回应后才悻悻离开。

司命为了更好的陪伴少嬉,索性将星君府堆砌的公文统统都搬到了逍遥涧。少嬉近来情绪不佳,他处理完公务后曾提议带她去人间走走,也算散心。可少嬉担心栖梧一人留在逍遥涧,说什么也不肯离开,司命无奈,也只好由她了。

数日过去,一日,游奕灵官用法术传来简讯,司命看后显见得面色不好。少嬉端着糕点走来,正好撞见,于是问:“游奕灵官说什么了?”

司命拂袖将简讯撤去,坐在石凳上:“没事。”待轻啜了口茶水,又道,“少嬉,我一会儿得回一趟三重天,不过我会尽快处理好事情回来找你。”

少嬉将糕点盘子放下,轻轻道了声:“好。”

下午,司命辞别了少嬉便回到了九重天。司命一走,少嬉更是无所事事。

回到房间,少嬉突然瞥到腰间的流云锦。想起来这些时日还未曾见过郁苓儿,便将流云锦解开,掏出了里头的鲛珠。

鲛珠已经没有了最初时的光华,暗暗淡淡的,细看之上还有几条不太明显的裂痕。少嬉登时脸色大变,忙将鲛珠好好地放在榻上,自己则蹲在榻旁,手指轻轻抚过那几条裂痕,又细细看了看还有无别的不对劲。

想当初她初拾鲛珠时光滑圆润,熠熠生辉,可就这段时间她未戴在身上,再次拿出来,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

少嬉花容失色,对着鲛珠喊道:“苓儿姐姐,苓儿姐姐你在吗?你要是听得到我说话就出来见见我,我想跟你说会儿话。苓儿姐姐?”

要是往常,少嬉即便不对着鲛珠也能将郁苓儿唤出来,可是现在却接连唤了好几声都没有反应,还有鲛珠上的裂痕……少嬉更是担忧不已。

少嬉忽然站起来,双手捏了诀,一团华光乍现,将鲛珠团团包住。未久,只见一道白光从鲛珠中脱体而出,落到榻上化作郁苓儿。

少嬉收了术法,急唤道:“苓儿姐姐!”

第128章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二)

郁苓儿虚弱地躺在榻上,身形似隐似现,模样实在虚弱不堪。少嬉惊呼一声奔了过去,小心将她从榻上扶起:“苓儿姐姐你怎么了?怎么忽然就虚弱成了这个样子?”

郁苓儿浑身乏力,张了张口,却一个字也没有能吐出来。

少嬉见她情况不佳,只将手掌放在她背后,源源不断的灵力从掌心传入郁苓儿体内。好半晌,待郁苓儿脸色渐转红润,气息稍稍平了些,少嬉这才撤了灵力,收了手。

“我瞧鲛珠有异,这可是以前从来没有出现过的呀。”少嬉将郁苓儿扶好,让她靠在自己肩头,“我本来还担心你会出什么情况,可看你现在这个样子,显见得比我想象当中的还要严重一些。”

郁苓儿喘了几口气,待气息略有平稳,才勉力将沉重的眼皮睁开,轻启檀口:“是我的大限快到了。”

“什么?”少嬉大骇。

这两字无异于一块巨石,悬在少嬉心中上上不去,下下不来。

“我靠着鲛珠与女娲石才勉力支撑了四万年,就连孟氏女魂魄完好最终都难逃魂飞魄散,我不过一缕残魄,能撑到此时已是不易。”郁苓儿气若游丝,仍撑着身子解释给少嬉听。

“孟氏女的事情,你都知道了?”少嬉道。

郁苓儿点点头:“在十方空间时我就觉察到鲛珠有异,近来这种感觉更甚。”

“可是、可是不是还有女娲石吗?”少嬉急得束手无策,“那可是娲皇遗留的宝物,连师傅都说是六界至宝。它当初既然能够护得你一魄尚存,眼下应该也能护你的,是不是?”

“让你担心了。可是我自己的情况我自己清楚,只是若不能在最后的时间里规劝子改邪归正,我实在不能放心,也无颜面去见娲皇。”提到魔君,郁苓儿眼眶一热,泪水顺势就夺眶而出。

少嬉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劝慰。据她所知,魔君曾与师傅订过一个约定,四万年中与九重天暂息干戈,互不侵扰。算算时日,四万年之约也快到了。

“我灵力尚浅,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帮你。”少嬉正急得手足无措,突然脑中灵光一闪,“对了,我可以去找栖梧,他与我同出一脉,灵力又比我深厚,想必一定可以替你稳住魂魄。”说着,少嬉将郁苓儿好生安置就要下床。

郁苓儿忙拉住她,一时急得呼吸急促,不禁又弱了几分。少嬉不好刺激她,只得缓了行动。

“你这样也不是一个办法,实在不行,要不我送你去十阴山吧。魔君那么爱你,他若是知道你还一息尚存,一定会不惜办法护你魂魄,助你复生。”少嬉想来想去,这或许是唯一能够救郁苓儿的方法了。、

谁料她听后却面色大变,急着想要说些什么,奈何实在虚弱得紧,纵有少嬉输送灵力,但说了这么一会话,也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

“你别着急,如果不想去我不提就是了,何苦折腾自己。”少嬉心疼不已,又待为她输送灵力,却被郁苓儿制止。

“别为我浪费灵力了,没有用的。”郁苓儿握住她的手,更是气喘吁吁。

“那你告诉我还有什么方法可以救你,不管有无有用,起码得试上一试。”

郁苓儿眸色渐沉,想了想,忽然道:“瑶池有金莲,或能助我撑一段时间。”

少嬉静思想了想:“

瑶池是天后的地方,我可以去找茶茶,她会帮我的。苓儿姐姐,你先回鲛珠里养着,待我去一趟九重天,定不惜一切将金莲给你带回来。”

“若拿不到不要硬抢,别把自己给搭进去了。”郁苓儿轻声嘱咐。

少嬉点了点头,施法让郁苓儿回到了鲛珠中。正要将鲛珠装进流云锦的口袋中力,突然想到鲛珠已经有了裂痕,带上九重天恐有被人发现的危险,逍遥涧灵气充沛,留在这里或许更加稳妥。

打定主意后,少嬉将鲛珠放进床榻的最里面,不放心又用枕头虚掩了掩。待站在床榻外面,确定一眼发现不了,这才放心出了门。

合上房门,少嬉犹豫着还是来到了栖梧的房门外。

自从孟良姜魂飞魄散之后,栖梧就一直将自己关在房间里面,终日不肯出门。少嬉知道他是内疚,也是放不下,平时也不来打搅,可这次上九重天,她却想在临走前来看看他。

少嬉叩了叩房门,轻轻唤了声:“栖梧。”

里面半晌也没有回应,静耳竖听,却是一点声音也无。

十几日来都是如此,少嬉唯有沉声一叹,转身欲走。可走出两步,她又忍不住停下脚步折了回来,冲着门外喊道:“栖梧,我要离开逍遥涧一段时间,不过你不用担心我。还有,还有就是孟氏女……逝者已矣,往事不可追,就算为了她,你也要好好的保重自己,千万不要自暴自弃。若、若是她瞧见了,只怕也不会好受的。”

屋内仍旧一片寂静,她的话也不晓得栖梧究竟听进去了没有,然始终不曾回应。

说到底,少嬉也是担心栖梧一个人闷在房间里,虽不至于出什么大事,但始终是让人担心。眼下她该劝也劝了,该说的也都说尽了,能否想通,还得靠栖梧自己。

相比一时想不透的栖梧,眼下情况最为严峻的还是郁苓儿。少嬉唯恐再耽搁下去会出纰漏,离开逍遥涧后,径直便去了九重天。

好在少嬉往常跟着非言来过几遭,又时常受茶茶之邀,南天门的守将倒是认得她,没问什么便放她进去了。

“少嬉仙子,少嬉仙子。”

少嬉忙于赶去找茶茶,一时没听见有人在唤自己,待那声音近了,又唤的急,她这才后知后觉。

那人婷婷袅袅而来,行至面前敛衽一礼:“少嬉仙子有礼。”

少嬉瞧着那面孔稍许,才渐渐想起来:“你是丹儿?”

“就是奴婢。”丹儿盈盈一笑。

少嬉纳闷:“你不是跟在茶茶身边的吗,怎么会在这里?”

“正是小殿下知道仙子要来,特特让奴婢在这里等候。”丹儿道。

少嬉沉默稍许,似在考量丹儿话中的真假。对方似瞧见她的犹豫,于是又道:“婢子乃是小殿下身边伺候的人,少嬉仙子应是见过的。”

少嬉不置可否,正是因为见过,不然她老早就甩手走了,又怎么还会在这与她多费唇舌。只是上次她生辰,在逍遥涧时因丹儿犯了错,茶茶当时就呵斥了丹儿说要将她打发了,她还以为此人早已不在茶茶身边伺候。

“小殿下此时不在瑶华宫,因算得仙子会来,未免您白走一趟,所以特将婢子在此等候,好引着仙子去找小殿下。”

丹儿说得不卑不亢,话里也未找出丝毫破绽,少嬉将信

将疑。复又听得丹儿催促几声,心中又实在是挂念着郁苓儿的情况,也不想在其他地方将时间耽搁,踌躇之下才随着丹儿去了。

丹儿一路引着少嬉往一面走,不时也与她攀谈几句,甚是熟络。

少嬉虽来到几次九重天,但多是在瑶华宫附近活动,眼下只知越走越偏离瑶华宫的方向,却不晓得是往哪里去了。

“我们还有多久才到?”少嬉挂念郁苓儿,也是有些心急如焚。

丹儿回头冲她盈盈一笑:“仙子莫慌,前边就快到了。”

少嬉心有疑窦,但到底还是没说什么。可是这样也不知走了多久,直到越来越偏僻,周遭就连一个仙娥也没有,她这才慌了,忙拉住丹儿:“茶茶怎么会在这个地方?你不是在诓我的吧?”

丹儿顺势停下步子,缓缓转过身来,脸上却浮现一丝奸计得逞的笑来,不禁令人毛骨悚然:“来都来了,仙子不遂我一道走下去吗?”

丹儿笑容诡异,少嬉顿觉后背起了一层冷意,忍不住就要转身逃开。刚一转身,只觉一道黑影覆下,还未来得及仰头去看那人面容,她已晕倒在地,不知世事。

丹儿双手交付胸前,目光瞥一眼晕倒在地的少嬉,冷冷一笑。

“她可是逍遥涧的人,怕是出了问题不好收场。”有道声音沉沉响起。

丹儿抬起头,对着面前一高大身影盈盈一礼:“事已至此,真君,我们已无了回头路。”

翊圣真君站在一旁,冷眼瞧着倒地的少嬉,实在拿捏不准自己这样做是否当真没错。

丹儿眼看翊圣真君的模样,唯恐他临时反悔,遂道:“真君莫忘了,咱们这么做,可一切都是为了小殿下啊。”

果然,一提起茶茶,翊圣真君瞳孔一缩,连眸底那仅剩的一点犹豫也尽数抹去,荡然无存。

知道自己赌对了,丹儿更是肆无忌惮:“自冥府回来后,小殿下一直都郁郁寡欢,终日将自己关在瑶华宫里半步不出。真君你说说,小殿下往日是何等的开朗活泼,如今却为了一个司命而性情大变不说,再这样将自己憋闷下去,可是会出事儿的呀。”

“可是拿捏住了她,就能让小殿下开心?”翊圣真君锐目望来。

“自然不是。”丹儿又道,“所谓解铃还需系玲人,小殿下闷闷不乐是为了司命上仙,而司命上仙却属意少嬉仙子。倘若,此间再无此人,时日一长,司命上仙难保不会回心转意。如此一来,小殿下岂非不是就能开心了?”

丹儿婷婷袅袅走到翊圣真君面前,纤纤素手轻轻抚过他身上的银甲,对方冷眼瞥来,只得悻悻垂手。她却不恼,作的极是妖娆妩媚,贴着翊圣真君又凑近了几分。

“真君对待小殿下素来与旁人不同,其他人瞧不见,婢子却是瞧得真真的。”

“起开。”翊圣真君一把推开几乎快黏在身上的丹儿,满眼尽是嫌弃。

丹儿被推了个踉跄,眸中迸现寒光冷意,不过刹那又尽敛。仍旧荡开一笑,道:“时辰不早,万万不能再耽搁下去,若是被人发现可就不好了。还请真君赶紧将此女送进锁妖塔,余后的事情,便都交给我来办就是。”

翊圣真君似有犹豫,但转念一想,还是依了丹儿所说。弯腰抱起昏迷不醒的少嬉,大步往锁妖塔的方向去了。

第129章 锁妖塔(一)

三重天上,游奕灵官抱着一大摞竹简书籍,疾步匆匆去往司命星君府。书籍抱了满怀,没走两步便从胳肢窝的缝隙中掉落一两样,只好又停下来捡起,又得小心其余的不被掉出来,一时显得十分费劲。

好不容易将地上掉落的两卷竹简拾起,游奕灵官已经累得气喘吁吁,刚走过拐角,迎面便与一人撞了个满怀。他“唉哟”一声被撞得跌坐在地,另一人却只撞得踉跄着后退了两步,很快便稳住了身形。

“谁啊?走路都不知道长眼的吗?这横冲直撞的,眼睛是不是都长到头顶上去了?啊?”游奕灵官大剌剌坐在地上,疼得呲牙咧嘴,也没看清和自己撞在一起的人是谁,就开始破口大骂。

司命自己也被撞了个踉跄,听这破骂,登时黑了脸色。

“骂完没有?骂完赶紧自己爬起来。”说着顺手理了理衣袍。

游奕灵官抬眼一看,这才瞧清了对方是谁。当即闭了口也不骂了,拍拍屁股自己便站了起来。

“我说你这急吼吼的要做什么去,也不知道看看路。”游奕灵官揉了揉被跌得生疼的屁股,也就只剩嘴上抱怨了。

司命正蹲下身来给他拾掇散了一地的竹简,突然想起还有正事没做,便将拾了一部分的竹简不由分说地塞到游奕灵官怀中,起身就要走。

游奕灵官赶紧唤住他:“你上哪儿去?回来回来,我特地来找你的。”

“帝君派我去东荒巡视,我马上就要走了,临走前我想去逍遥涧看看少嬉。现在栖梧上神因孟氏女的事情……”司命话语一顿,觉着此事不宜张扬,于是又换了个话头,“逍遥涧如今只有她独自撑着,我不太放心,还是去看看的好。”

“嗯,也是。”游奕灵官跟着起了身,“况且东荒甚大,你若去巡视,一时半会儿的肯定也回不来。去跟她道别道别的也好,省得她担心你。”

“嗯。”司命颔首,便准备走了。

“回来回来,你给我回来。”游奕灵官招招手,又唤住他,“我说你急什么急什么,道别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的。”

“帝君催得急,我马上就要动身去东荒了,这会再不去逍遥涧,我就赶不及在离开前去跟她道别了。”司命实在着急,说着就又要动身。

“这么着急?那你恐怕是来不及跟她道别了。”游奕灵官一愣,随即低头拍了拍自己宝贝书籍上沾到的细灰,闲闲说道。

司命走出数步,听了这话又生生倒了回来,望着他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游奕灵官弯腰捡起地上散落的其他竹简,抱在怀中拍了拍上头的细灰,道:“刚才下来的时候,好像看见她上去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九重天上除了我,她好像只认识一个人。”

司命心知肚明这人是谁,一开始的急躁反倒没有了。

游奕灵官就知道他的反应会是如此,走过去将一部分竹简塞进他怀中,自己则抱着小部分,边走边道:“帝君既派遣你去东荒,又催得急,这会儿你再上去,要是被撞了个正着反倒不好。再说了,你也只是去一段时日,也不是不回来了,无碍,无碍啊。”

司命抱着竹简亦步亦趋跟在他后头,知道临走前要见少嬉一面的想法是落空

了,反倒是镇定下来,道:“此番我去东荒,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不过我会尽快办完事赶回来。这期间,你就替我多去两趟逍遥涧,替我看好她。”

走到星君府门前,游奕灵官忽然止了步子转过身来,那目光上上下下打量着司命,直把司命看得一阵恶寒,少不得就要变脸骂人了。

游奕灵官也是眼尖儿的,瞅着他要骂人,赶紧笑嘻嘻的将目光移开,一手拍在他肩上:“放心放心,咱俩谁跟谁啊,是不是?”

司命一阵嫌弃地将他的手从肩上扒开,旋即大步迈上星君府前的石阶:“你说来找我有事,有何事?本君可是忙得很,闲事莫提。”

“哟哟哟,这会儿倒是跟我摆起架子来了。”游奕灵官撇了撇嘴,也跟了上去。

司命也不管他,大步径直入了星君府。

游奕灵官赶紧小跑着跟上去,与他肩并肩走着,道:“东荒不比九重天,没有那么多的规矩束缚,说不定危机重重。我特意去灵渊阁给你找了些有关东荒的书籍,你临走前好的看一看,也好多了解一些。你说是不是?你说是不是啊,是不是……”

***

锁妖塔中,少嬉渐渐恢复神志醒了过来,只觉得脑袋一片晕晕沉沉的,睁眼尽是一片黑暗浑浊。

“我这是在什么地方?”少嬉撑着地面坐起身,揉了揉还有些闷疼的太阳穴,一时竟分不清自己竟在何处。

霎那只听平地响起“轰”一声巨响,少嬉惊了一跳,一张脸蛋瞬间吓得苍白了几分。她睁眼环顾,只见周遭不知何时竟出现了一团团的绿光,伴着黑气露出森森吓人的头颅来。

那些妖气围着少嬉四周打转,不时有一两个胆子大的,扑到少嬉身边将她推到,吓得少嬉惊叫连连,一张花容瞬间失了颜色。

“大、大胆,这里可是九重天,岂能容你们这些妖魔作祟!”少嬉吓得浑身颤抖,拖着身子一点点地往后挪,还要不时当心着妖魔的侵犯。

闻言,那些妖魔瞬间“哈哈”大笑起来,响起沉重浑厚的声音:“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凡被关入锁妖塔中的哪个不是罪大恶极?这里被九重天束缚,被六界所遗忘,入了这儿,你还想有朝一日出去?简直痴心妄想,痴心妄想,哈哈哈哈……”

尖锐刺耳的笑声震荡在锁妖塔中,少嬉如遇晴天霹雳,一时竟未能反应过来。

她明明记得她是为了金莲来九重天找茶茶的,可是却在半路遇见了丹儿……对,就是丹儿。丹儿说是茶茶特命她来相迎,可是不知怎的却晕了过去,醒来竟然会在锁妖塔中。

是丹儿,是丹儿将她关入锁妖塔的。可是为什么呢?她们之间并无冤仇啊!

少嬉百思不得其解。那方众妖魔见她孤立无援,又是一副娇弱的模样,原本只是从身边掠过的也开始纷纷聚集在一起,睁着一双双散着幽光的眼睛将她死死盯住,有怨恨,有贪婪,有好奇……

有一团黑气扑到少嬉面前,少嬉吓得连连缩回几步。那团黑气却只是在她面前化了个虚形,凑近她深深吸了口气,十分贪恋的道:“嗯好干净的灵力啊!想不到,还是位仙子呢!哈哈哈……”

一听“仙子”二字,顿时又有更多

的妖魔聚集上来,围着少嬉团团打转。

少嬉心知此地待不得,掌中汇聚灵力,瞅准时机一掌全力打出。虽说这一击并未伤到那些妖魔,却好歹是生生为自己拼出了一条逃生路。就在此时,少嬉拼尽全力挣扎爬起,用尽全力朝那打出的一条路奔去。

此处似只是第一层的锁妖塔,大门处近在咫尺。少嬉顾不得其他,奋力朝着大门的方向跑去。

岂知眼看着手将触到大门,却兀地觉得身子一轻,腰间似有一只无形的黑手束缚,桎梏着她腾空而起。少嬉奋力挣扎,空出的双手结印,一道莹黄光晕似电击般落在腰间的黑手上,震得那黑手猛地一缩。

少嬉身子失力重重摔下,还未来得及挣扎着爬起来,霎时又有两缕黑气直袭而来,分别抓住她的双肩将她带着撞上后面的硬墙,直疼得她眼冒金星,险些疼哭出声来。

少嬉欲挣扎,一双无形的黑手复又探上她白皙的颈项,五指一收,瞬间扼住了少嬉的喉咙,令得她呼吸一窒。

“果然是极干净,极醇厚的灵力啊!”黑气散出,露出一张青白长着獠牙的狼面来,凑在少嬉颈间深深吸了口气,满脸尽是满足。

少嬉一张俏脸憋得通红,想要喘气却喘不上来,只觉胸腔之中一阵沉闷,两眼一黑,险些就要晕厥过去。

就在她几乎快要背过气时,那狼妖却兀地松了手,紧接着抓着少嬉双肩的黑气也一道消失。少嬉跌坐在地上,捂着被抓出五道指印的颈项大口大口的喘气,两边肩胛也被黑气抓伤,衣衫灼毁,白皙的肌肤上,鲜血直流的伤口散着缕缕黑气,苦不堪言。

少嬉一阵猛咳,咳得双颊通红,几乎将肺咳穿。一双盈盈水眸沁了水汽,红丝遍布眼球,狼狈不堪。

“你们放过我吧。”少嬉歪坐在地上,声音虚浮无力,想要反抗,却再没了多言的力气。

那狼妖一跃到面前,半身之下是看不透的团团黑气缠绕。他停在少嬉面前,伸出一只长着尖爪的青白狼手,厉甲挑起少嬉下颌,凑近几分细细打量。

“被人陷害关进了锁妖塔,生气吗?愤怒吗?怨恨吗?”狼妖死死盯着少嬉,似要从她的脸上找到一丝愤怒或者怨恨,可是他看了半天却失望了。少嬉始终平静如水,尤其那双眸子干净清澈,竟看不出丝毫的怨恨来。

狼妖冷哼一声,倏地甩开手,一跃退开数步之外。少嬉紧紧盯着他,也不知是害怕还是伤口疼痛,竟是抑制不住的身体瑟瑟发抖。

“把你的愤怒交给我,把你的仇恨交给我,我来帮你复仇,我来帮你复仇。”狼妖张开双臂,身遭黑气愈发浓重几分,“交给我,交给我,统统交给我。”

锁妖塔中的群妖群魔似受到了鼓舞,竟纷纷变得躁动起来,张口发出刺耳难听的声音,直穿人的耳膜。

少嬉撑着地面连连退后,瞠着一双明亮的眸子,眼睁睁看着他们朝自己袭来,恐惧瞬间包裹全身。

“不”

锁妖塔矗立在原地,里头却传出女子恐惧的喊叫以及群妖欢悦的魔声,远远听着也叫人悚然一惊。

丹儿站在不远处一直注意着锁妖塔的情况,直到听见这声音传出,这才满意的笑了,转身离开。

第130章 锁妖塔(二)

按照人间的时辰算法,现今离司命去东荒办差已有两日有余。

游奕灵官去星君府为司命整理书籍,好不容易整理完了一批,正抱着来时送去的那一抱竹简回到了九重天。途经瑶池时,却远远见到了正坐在天池畔的茶茶。

“小殿下!”游奕灵官又惊又喜,遥遥隔着长长的九曲回廊唤了声。孰料手臂一松,怀中的竹简立时哗啦啦地掉了一地。

茶茶闻声转过头来,正见得游奕灵官蹲下身去捡竹简的身影。她望向身边的绿荷,绿荷瞬间明了,踱步去到游奕灵官身边,蹲下身去帮他重捡竹简。

“谢谢啊。”游奕灵官喜滋滋道了谢,见有绿荷帮自己捡,便干脆起身直接走过九曲回廊,来到茶茶面前。

茶茶望着他:“灵官这是又奉帝父的命令,去哪位仙官的府上?”

“不是。是帝君派司命去东荒办事,我去给他送些有关东荒的资料,这不,我才回来嘛。”游奕灵官草草说着,一双眼睛又开始四下扫视,倒像是在找些什么东西。

茶茶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环顾四周也没发现什么特别的,于是问:“灵官在找什么?”

游奕灵官找遍了四周也没发现自己想要找的,原本嬉皮笑脸的态度也一下子淡了下来,他道:“小殿下可是一人在这儿?少嬉没跟小殿下一起?”

茶茶顿觉疑惑:“少嬉不在逍遥涧,为何会跟我同在瑶池?”

“不对呀,我明明瞧见她上来了九重天。”游奕灵官搔搔头,“虽然我一直待在星君府,但也时常有留意,并没看见她下去啊。”

“你是不是看错了,少嬉并未来过九重天。”茶茶起身,道。

“看错?不会不会,我怎么可能看错,我眼神可好着。”游奕灵官不信。

那厢绿荷已拾完了掉满地的竹简走来,远远听见他们的谈话,不由得调侃,道:“必是灵官事多繁杂,一时眼花看错也是有的。”说着,便将那一摞竹简都放在了亭中的石桌上。

“我亲眼看见她上的九重天,看错谁也不能够看错她的。”游奕灵官忽然蹙了眉头,“我敢肯定自己绝没看错,少嬉一定是上了九重天。”

见他说得郑重其事,不像有假,茶茶与绿荷相视一眼,均觉得此事或有蹊跷。

绿荷道:“会不会是灵官并未看错,少嬉仙子确实来了九重天,只是并未来瑶华宫找小殿下,可是去了别处?”

“不会。”反驳的却是茶茶,“少嬉鲜少出逍遥涧,九重天上认识的人除了游奕灵官就是我。如果她真的来了九重天,肯定是来找我,断不会去找别人。”

“你有没有去逍遥涧找过她?她是不是已经回去了?”她复又问。

“这……这个……”游奕灵官支支吾吾,突然“唉呀”一声,道,“我刚瞧见小殿下在这儿,还以为少嬉跟你一起,我还没来得及去逍遥涧找找。”

“逍遥涧有栖梧上神在,想必少嬉仙子不会有事的,小殿下不必担心。”绿荷恐也发觉事情不妙,但仍旧出言宽慰茶茶。

但只有茶茶和游奕灵官才知道,冥府经历了孟氏女的事情后,栖梧上神断还没有轻易走出来。至少他们在离开逍遥涧时,栖梧上神是一直将自己关在房间里的,谁也不肯见。

这事茶茶并没有告诉其他人,现下也没有打算与绿荷多解

释什么。她忽然道:“灵官,你先去逍遥涧看看。若少嬉在就算了,要是没有在……总之不论什么情况,你一定要速速来告诉我。”

“好,我这就去。”游奕灵官伸手欲去抱桌上的竹简,想了想还是放弃了,提步快步走出了凉亭。

“等等。”茶茶突然追出来,“算了,我还是不太放心,我跟你一起去看看。”

“小殿下要去逍遥涧,是否要先告诉天后一声?”绿荷道。

“不必告诉母后。你也别去了,留在瑶华宫等我回来就是。”说着,茶茶拉起游奕灵官,二人瞬间化作两股轻烟消失在了九曲回廊中。

绿荷明知自己拦不住,倒也没有执拗,只默默将桌上的一摞竹简抱起,往游奕灵官的仙府去了。

二人紧赶慢赶到了南天门,正要下界,却见一道蓝光破开云雾往九重天的方向而来。二人停下脚步,果见得那团蓝光消散后,正是栖梧。

只是不知是否因经历了孟氏女魂飞魄散后,栖梧已不复往日的温润模样,从前对着外人虽也不太爱笑,但总归是和气的。眼下远远瞧着只觉周身都布满了冰霜,此刻戾气更重。

倒像是……来兴师问罪的。

“九重天重地,闲人不得擅闯。”两位守门天将见栖梧现身,分别执了长矛将其拦住。

栖梧迈步走来半步未停,见长矛拦路,挥手间灵光散出,两位守门天将顿时跌出好远。其余守门天将见状也纷纷亮出兵器围了上来。

“误会误会,误会误会。”眼见着要生出干戈来,游奕灵官迅速跑了过来,拦在中间。

茶茶也疾步走来,众天将纷纷行礼。

“这是逍遥涧栖梧上神,不得放肆。”茶茶沉声道。

众天将心头一惊,纷纷收了兵器,躬身见礼。栖梧却连看也不看一眼,径直便入了南天门。

游奕灵官不知怎么回事,但想得他必是从逍遥涧上来的,便马上追过去,跟在身后亦步亦趋的问:“上神必是从逍遥涧来,不知少嬉可好?”

栖梧顿住脚步,偏头,冷冷望来。

游奕灵官心中一咯噔,竟被那冰冷目光瞧得后背一凉。但栖梧终未说什么,眨眼化作蓝光径直朝着某一个地方去了。

“上神好像与往常不太一样。”茶茶走到游奕灵官身边,方才栖梧的目光也是同时叫她一惊。哪怕是之前在逍遥涧,在当面戳穿了少嬉是司命情劫那一事时,她也没见过他这样森寒的目光。

不止是冰冷,还有愤怒。

“嗯,上神今天的确与往常不太一样。”游奕灵官拍了拍胸口,至今还有些心有余悸,“上神目标明确,直冲一个地方去了。看来他此番上九重天,必有原由。”

“那方向……”茶茶目光一凛,“好像是锁妖塔。”

二人相望一眼,心中同是大大一惊。再不站在原地多费时间,也迅速跟了上去。

九重天有锁妖塔,塔有九重,所关皆是罪大恶极,且妖力雄厚的众妖魔怪,就在极北之边。那里少有仙众过去,也不常在仙众们口中所提及,就像是被遗忘一样。

游奕灵官与茶茶跟在栖梧身后,果然一路到了锁妖塔前。眼见着栖梧还要往里面闯,茶茶与游奕灵官这才不得不现出原身来,挡在前面。

“前方就是锁妖塔,帝父有旨,任何人不能擅闯。

上神,你还是回去吧。”茶茶拦在锁妖塔前,也难得硬了一回语气。

栖梧也化出原身,见二人挡在面前,冷声道:“让开。”

茶茶自是不依。

游奕灵官急得满头大汗,也同样拦在前头不肯让行:“上神位尊,常在六界八荒中逍遥,为众仙所尊敬。往常上神都不大爱上九重天上走动,今日是怎么了,竟要直闯锁妖塔。”

栖梧神色冷峻,似乎也因被拦路而隐隐生了怒火,身遭寒光大盛,又冷冷重复上一句:“让开。”

茶茶心神一震,下一刻已被游奕灵官护在了身后。耳边响起他低低的声音:“小殿下当心,栖梧上神看着不太对劲。”

这话即便不用游奕灵官提醒,茶茶也自当会格外小心一些。正如他所言,今日的栖梧上神果然是大大的不一样,倒比平时更多了几分嗜杀之气。

这方他们一步也不让,那方栖梧却早已没了耐性。他伸出手,团团光晕围绕在掌心之中,消散后化出一根翠玉笛,笛身泛着幽幽寒光,寒气逼人。

“上神,你若执意强闯锁妖塔,可曾想过,倘使放出了里头的妖魔,妖魔下界为祸苍生,你要如何善后?所造的杀孽,你可能凭一己之力承担下来?”茶茶扬声喊道。

栖梧不为所动。身上寒光大盛,震得周遭落叶纷纷,一时风云大变,疾风吹得衣飘飘,立于其间可见威风。

茶茶也不是个吃素的,看来今日是免不了和这位上神动手了。她一把推开护在身前的游奕灵官,手腕一动,银蛟鞭顿时出现在手,带动道道闪电加身。

“小殿下切不可冲动,你怎么能是上神的对手呢?”游奕灵官被推了一个踉跄,见两人皆是要动真格了,直急得跳脚。

栖梧冷目望来,唇边勾起一抹冷笑。

茶茶率先出手,银蛟鞭划过天际,数道闪电劈向栖梧。栖梧巍然不动,直到那闪电距自己不过寸毫距离,他手腕一动,凌厉的闪电瞬间在眼前化为乌有。

茶茶大骇,卯足了力挥去一鞭。银蛟鞭宛若灵动的蛟蛇,长啸一声袭向栖梧。栖梧身形不动,伸出右手,两指稳稳夹住鞭尾,手腕翻转,那鞭尾却忽地调转方向攻向茶茶。

茶茶始料未及,眼看着避不过,恰在这时,她只觉眼前黑影罩下,有人抱着她摔向地面,几个翻转才停了下来。

“小殿下没事吧?”游奕灵官一手护在茶茶头顶,听得身侧“嘭”一声响后,这才松了手。

茶茶愣了愣,抬眼看向方才自己站的位置,鞭尾袭来,重重打在地面留下一道漆黑的痕迹,就连平整的地面也凹陷下去三寸有余。不难想象,那一击若是落在自己的身上,即便不被打得神形俱消,只怕也该去了半条命。

栖梧上神……居然真的对她下了杀手!?

茶茶震惊不已,至今想想也有些后怕。游奕灵官生怕她伤到了,忙扶着她起来,直到并未发现她身上有明显的伤痕,这才略略松了口气。

栖梧收了攻势,竟是看也不看他们一眼,径直走到锁妖塔前。翠玉笛凭空化出几势,待手落,一道符咒赫然出现,一瞬变大几倍,将整座锁妖塔牢牢罩住,成了封印。

栖梧站在门前,手腕几经翻转,每一下翠玉笛都在空出画出一道灵光。他收了手,不过转瞬功夫,锁妖塔的门瞬间破开,裂成几块。

第131章 大闹九重天(一)

刻有封印符篆的石门一朝破开,锁妖塔内被封印了许久的妖魔似受到了感召,纷纷涌向第一层。而第一层的妖魔们又都争先恐后地涌出石门,叫嚷着,狂喊着,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来。

“完了,完了完了完了,要出大事了。”游奕灵官顿觉天都要塌了似的,眼瞧着风云变色,却仍不忘颤抖着手将茶茶拉到了自己身后。

果然,石门破开,已有不少困在第一层的妖魔率先冲了出来。但它们刚冲出破碎的石门,那罩着锁妖塔的符文骤然发出一丈金光,形成的屏障将整座锁妖塔团团包围。

率先冲出来的妖魔毫无防备,又是极度渴望自由,碰上那层金光瞬间便化作了飞烟,烟消云散。后面冲出来的妖魔们眼见着同类魂飞湮灭,均吓得瑟缩不前,聚在门前警惕而又恐慌。

栖梧握住翠玉笛,迈出了步子。金光所设的屏障裂开一人宽的缝隙,在栖梧踏入结界中后,又迅速合拢。

“你不能进去。”

茶茶奔过去想要阻止栖梧,却被游奕灵官一把拉住:“小殿下危险,你不能过去。”

“可那是锁妖塔,锁妖塔呀!那么多厉害的妖魔都聚集在其中,任他是上神也是双拳难敌四手,万一将里头的妖魔都放出来了怎么办?”茶茶喊得声嘶力竭,拼命想要挣脱游奕灵官紧紧拉住自己的手。

“可是他已经进去了,你去了也于事无补,反倒还会将自己给搭在里面。”游奕灵官死死拉住茶茶,“小殿下你冷静一点。”

“我还要怎么冷静?”茶茶突然放弃了挣扎,转过身来,双眼赤红,“他到底想要干什么?难道就因为逍遥涧不属于神族管辖,他竟不惜放出锁妖塔中的妖魔为祸九重天吗?”

见茶茶虽然生气,但并没有再执意往里头冲,游奕灵官这才松了手。他指着锁妖塔外的金光结界,道:“我虽然不知道上神为什么要执意闯锁妖塔,可是你看,上神临进去前已在塔外设了封印结界,显见得也是不想将里头的东西放出来。”

茶茶显然也是注意到了这一层,虽仍是忿忿难平,但到底灵台还是恢复了几丝清明,没有再执意要冲进塔中。

游奕灵官松了口气,又道:“小殿下,我们不要自乱阵脚,我们应该相信栖梧上神不会做出对九重天不利的事情来。至少在其他人赶到这里之前,我们要守好结界,不管怎么样,都绝不能将里头的妖物放出。”

游奕灵官说得在理,尽管他们如今并不知道栖梧为什么要闯九重天,进锁妖塔,但至少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绝不能让里头的妖物逃出来。

思及此,茶茶握紧了手中的银蛟鞭,目光死死盯着在门口处徘徊不去的妖魔。倘若结界不抵用了,她也要誓死护住最后一道防线,一个妖物也绝不能放出。

栖梧进去后已有小半盏茶时间,外头两人更是等得心急如焚。偶尔听得塔中传出妖魔厮杀惨叫之声却不得见,而那声音更犹如魔障击在心房,狠狠抓住他们的心,片刻也松懈不得。

忽然,只听得里头似传来剧烈的爆炸声

,十数个黑气缠身的妖魔被冲击飞出塔外,随即撞上外头的金光结界,瞬间被打得魂飞魄散。

茶茶握紧了手中的银蛟鞭,游奕灵官也紧张地咽了口唾沫,正当二人都以为要展开一场大战的时候,却见栖梧从中迈着步子现出身来。二人刚松了口气又提了起来,因为栖梧一人进去,出来的时候,怀中却还抱着一个奄奄一息的人,那人正是少嬉。

茶茶、游奕灵官瞬间瞠大了眼,同时惊道:“少嬉!?”

栖梧抱着少嬉出了结界,他微微回头,那碎成几块的石门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复原,又形成石门将锁妖塔封住。而那道金光结界也在不断缩小,直到缩成与锁妖塔般大小钻入其中再不得见。忽然锁妖塔上金光一现,里头便传来众妖魔阵阵惨叫之声。

“少、少嬉怎么了?她……为什么会在里面”茶茶急急忙忙奔了过去,看着躺在栖梧怀中,脸色已经几近苍白的少嬉,顿时惊得连话也说不出了。

游奕灵官也走过来,只见少嬉身上披了件外袍,看样子像是栖梧上神的,人却跟毫无生气似的,躺在栖梧怀中一动不动。

少嬉脸上有伤,好几条口子错落布在脸颊、额头,鲜血已有凝结的迹象。她放在小腹上的手忽然垂下,一股血腥之气顿时弥漫,直直冲入鼻尖,只见那原本白皙的手上满是鲜血,血液未干,正一滴滴地往下淌着。

茶茶手中的银蛟鞭骤然落地,想要大叫的刹那紧紧捂住了嘴,眼泪登时夺眶而出。游奕灵官显见得也是被吓了一跳,这看见的地方已是如此惨不忍睹,那被外袍盖住的地方……

栖梧双眸赤红,身上也沾了不少血迹,但都不是他的。

此时,不知从哪里出现的丹儿突然跑了过来,跪在茶茶面前便开始不断磕头,口中一直嚷着:“小殿下饶命。”

茶茶惊异不已,待看清面前之人的面貌时,不由得更是震惊:“丹儿?”

“小殿下饶命,小殿下饶命。”丹儿不住叩头,涕泪横流,“是婢子没有办好差事,辜负了小殿下的信任。”

“什、什么差事?”茶茶也被丹儿弄得一头雾水。

丹儿抬起头,睁着一双水汽氤氲的眸子,满面不可置信:“小殿下你忘了吗?当初是你让婢子将少嬉仙子引到锁妖塔中的呀。”

此言一出,在场之人均是一惊,同时望向茶茶。

栖梧更是又气又恨,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若不是他怀中还抱着少嬉,不想她再受到别的伤害,只怕他早已出手将茶茶打得魂飞魄散,方消此气。

“你……你胡说!”莫名的罪名扣下,茶茶也是慌乱不已,指着丹儿就要反驳,“我什么时候让你将少嬉关进锁妖塔了?你分明在撒谎,你到底为什么要这么说?为什么要害我?”

“天地可鉴,婢子可是一心为了小殿下办事啊,小殿下怎能将所有的过错都归咎在婢子一人身上。”丹儿也是哭泣着辩驳,“如若不是遵了小殿下的命令,婢子与少嬉仙子无仇无怨,又怎么会将她关进锁妖塔,要害她性命?”

“那我与少嬉又有何仇怨?我们可是最好的朋友!”茶茶顿时觉得辩白无力,尤其是这指使丹儿戕害少嬉的罪名扣下,登时震得她魂不附体。

丹儿突然呵呵笑起来:“小殿下你这样说,可真是寒了婢子的心了。若不是小殿下自回到九重天后一直闷闷不乐,还多次向婢子哭诉真心错付,又怨怪是少嬉仙子夺走了你的所爱,害得司命上仙对小殿下你置若罔闻,又如何会让婢子将少嬉仙子刻意引到此处,好借锁妖塔中妖魔之手除去这个心腹大患。”

丹儿句句说得似乎在情在理,毕竟茶茶心属司命是真,司命喜欢少嬉又是真。可是这一切……难道真的是茶茶所为?

游奕灵官不可置信的望着茶茶,想了想又猛地摇了摇头,指着丹儿道:“你说是小殿下让你暗害少嬉仙子,你可有证据?”

“做这种事情就该想到会有东窗事发的一日,又怎么可能会留下证据,他日好让别人以此来指正自己?”丹儿对上游奕灵官质问的目光,两行清泪横流。

丹儿忽然朝着茶茶膝行两步,抓着她的衣摆苦苦哀求:“少嬉仙子被救出,婢子自知在劫难逃,还望小殿下念在婢子一心为主的份上,求小殿下给婢子一个痛快吧。”

“你、你、你胡说,我没有,我没有。”茶茶连连后退,禁不住用力大吼,奋力将衣角从丹儿的手中拽出来。

这消息来得太过突然,又让人太过震惊,游奕灵官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驳。尤其,在刚刚自己被丹儿一番话给堵回来后,更是觉得脑袋一片混沌,张了张口,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茶茶一张脸白了又白,她看向游奕灵官,祈求着希望对方为自己证明些什么,可游奕灵官目光投来,却实在是说不清那是一种什么意味。

她复又看向栖梧,却登时觉得森寒灌体,张了张唇,却连一个字的辩驳之语也说不出了。

栖梧初时是恼她挡了自己路,眼下听了丹儿的话,却是由恼变成了恨。他恨她,恨她将少嬉变成了这个样子,因为一己私心而戕害自己口口声声称道的好姐妹。

所以……他信了!?

茶茶顿时似被抽走了周身的力气,软软地跌坐在地。

“小殿下。”游奕灵官眼疾手快,赶紧冲过去将她抱住。

茶茶上半身被他抱在怀中,她抬头,水汽氤氲的眸子似还带着最后的希望,她问:“你……信不信我?”

“我……”游奕灵官张口想要说个“信”字,然那字却如鲠在喉,无凭无据之下,他既信,也不信。或者说,他是没有证据去证明丹儿所说的是假话,同时也不太相信小殿下会是戕害少嬉的凶手。

茶茶顿时大失所望,她推开游奕灵官,闭眼任眼泪落下,却再不辩驳。

栖梧也不想多在此时与他们纠缠,他要找人算账,却不是在这个时候。

“你最好祈求少嬉没事,不然,我屠尽你九重天。”冷冷留下这句,栖梧抱着少嬉,转身大步离开。

游奕灵官在原地愣了愣,也爬起来跟了上去。

第132章 大闹九重天(二)

“上神,上神请留步,上神请留步。”

游奕灵官追着栖梧从锁妖塔离开,一路在后紧追不放,直到在南天门前才将人截住。

“让开。”栖梧冷声道,“难道,你也想拦我吗?”

“不敢。”游奕灵官匆忙拱手告罪,“只是小仙斗胆,还请上神细细一想,这其中必有蹊跷。还请上神莫要听信了小人之言,与九重天生了嫌隙。”

栖梧俊眸微眯,打量着游奕灵官:“这话何意?”

见对方肯听自己一言,游奕灵官心间的弦才总算是稍稍松动了些。喘了两口粗气,道:“上神请细想,小殿下与少嬉一直都是很好的朋友,彼此相处了几百年,感情甚笃,若说是情假戏真,恐怕谁也不信。”

“那又如何?”栖梧冷哼,显然已将丹儿的话听信了几分。

“小殿下喜欢司命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虽然司命如今与少嬉在一起,但这也并不足以证明少嬉被关进锁妖塔一事,就一定是小殿下所为。”

“或许就像那个婢女说的,她是为了挽回司命呢?”

“若是如此,那就更不可能了。”游奕灵官一字一句说得认真,道,“早前司命便将心意与小殿下说明,那时候,司命与少嬉还并未心意相通。若小仙没有记错,那时候的少嬉,也还并未找回自己的情丝,尚且不明白人世间情为何物。”

说这话时,游奕灵官有意拿着余光去瞧栖梧的神色。果然,见得他俊眸沉沉,似在回忆什么。

他继而又道:“那时候的少嬉可是与小殿下形影不离,小殿下若当真要对少嬉动手,又何愁没有时机?况且,小殿下再如何不知分寸,也断断不会傻到将人哄骗到九重天上下手吧。那样一来,目标不是很明确的指在了小殿下的身上?”

其实这些栖梧不是不懂,只是他刚刚才失了良姜,只觉得心都被人挖空了大半,转眼又得到消息说少嬉在九重天上出了事,他急忙赶来,果然在锁妖塔中看见了奄奄一息的她。

再有,那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婢子,张口就将茶茶认作主谋,口口声声皆是说受主指使。他虽不曾全信,但生气愤怒是真,恼恨也是真,不管如何,少嬉的确是在九重天上出的事,还险些命丧锁妖塔。

栖梧低头,只瞥见少嬉惨白无血色的侧颜,疯狂的杀意便不住在心中汇聚。

一想到怀中的丫头往日里是多么的活泼灿烂,眼下又是怎样的毫无生机,不知在不被人看见的地方遭了多少罪,他的心就浑似被人拿着刀,一刀刀的凌迟,割得鲜血淋漓。

刚有所浇下的怒火顿时又上涌,栖梧眸中赤红,恨意加剧。

游奕灵官本以为自己的话能够让栖梧冷静一些,却不过只见着他冷静了刹那,转瞬又戾气更重,那份嗜杀之气,连他立于身侧也微微觉得周身泛冷。

一道灵光忽然出现在二人身畔,灵光散去,从中走出一人来。游奕灵官登时大奇:“司命?你怎么回来了?你现在应该在东荒才对啊。”

司命却不看他,目光掠过他,径直落在栖梧怀中的少嬉身上,大

步走来。望着气息羸弱的少嬉,司命眼中满是心疼,想要伸手轻抚,却实在不知那外袍底下她伤得如何,又不敢轻易下手,反将拳头握得紧紧的,恨意骤现。

“谁伤的?”他抬头,几乎咬牙切齿的问。

完了!游奕灵官心底哀呼一声。这一个尚且都没有劝说好,结果又来了一个,他是无能为力了。

“我能信你吗?”

沉默间,栖梧忽然开了口。

司命转头看向他,同样从栖梧的眼中看到了不逊于自己的怒火。他几乎是在一瞬间明白了栖梧话中的意思,未及思考,冲口而出道:“自然。”

栖梧这才走上前,将怀中的丫头小心放到司命手中。手指轻轻揩去少嬉额上的一点灰迹,转而落到她脸颊上那触目惊心的伤口上方时,却是颤抖着手怎样也落不下去。

栖梧索性收了手,望着司命,叮嘱道:“带她回逍遥涧,然后去非言的房中,在柜子里找到一个黑木盒子,把里面的丹药拿来给她服下。”

司命认真听着,然后点头。

“在我没有回来之前,你一步都不可以离开她。”栖梧突然重了语气,“就算是要了你的命,你也得给我护住她。”

“你放心,就算是让我魂飞魄散,只要还有一口气在,我都不会离开她。”司命紧紧抱着怀中的女子,语气沉沉,却是不容置疑的坚定。

栖梧虽然早料到会有这样的回答,但他亲耳听见司命说出来,一颗心也算是稍稍安定了下来。他要转身走,司命却喊住他:“那你要去哪儿?”

栖梧负手于背,俊目阴沉,视线直直掠过重重仙雾,落在那座金殿之上:“伤她者,不论谁,我必诛。”说罢,已长身而去。

司命顾不得去想他要去找谁为少嬉出气报仇,眼瞧着少嬉情况愈加不好,赶紧抱着她下了九重天,回到了逍遥涧中。

游奕灵官急得一筹莫展,看了看栖梧走向的地方,又看了看已经抱着少嬉下界的司命,好一番天人纠结后,还是选择跟去了逍遥涧。

司命轻车熟路来到少嬉的房门外,游奕灵官先一步上前将房门推开。司命大步入内,将少嬉轻轻放在床榻上。

“你照顾她,我去找药。”游奕灵官记着南天门外栖梧的话,径直出了少嬉的闺房来到非言的房间。也顾不得将柜子弄乱,只一股劲地胡乱翻找,终于在最里头找到了栖梧说的那个黑木盒子。打开盒子,里面只有一粒散着灵光的金色丹药。

想必就是这个了。

游奕灵官合上盖子,喜冲冲奔回少嬉房间:“找到了,找到了,司命,我找到药了……”喜悦的声音在进入房间后顿时戛然而止。

房间内,少嬉仍旧静静的躺在榻上没有生息,但罩在身上的外袍却不见了。

没有了栖梧的外袍遮体,露出的衣衫已尽数被鲜血浸湿,早已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多数地方也变得破破烂烂,露出的肌肤更是伤痕累累,还有好些仍在淌血。最为严重的,是双肩上五道黑指印,不但深可见骨,且魔气凝聚其中,久未散去。

游奕灵官惊

得张大了嘴,几乎快要握不住手中的盒子。

司命手中抓着那件外袍,眼中已是蓄了泪,赤红着双眼盯着那些伤口,抑制不住身体微微发抖。

他突然起身,游奕灵官惊了一跳,下意识地拉住他:“你要去干什么?”

“上神说得对,那些人,都该死。”司命拳头握得咯咯作响,仇恨已经大过理智。

他恨那些人,不管是锁妖塔中的妖魔,还是其他谁,但凡伤害过少嬉的,他都恨,也都该死。

游奕灵官唯恐他按耐不住怒火冲去九重天,报不报得了仇两说,只怕还会将自己给搭进去,于是说什么都不肯让。

“你忘记南天门外,你答应过栖梧上神什么了吗?你要是走了,谁来照顾少嬉?”游奕灵官将找到的黑木盒子塞到他怀中,“药已经找到了,你再不喂她服下,要伤势更重了,你怎么对得起少嬉,怎么对得起你许下的诺言?”

司命心中的确愤怒,仇恨的怒火几乎将他点燃。可游奕灵官的话,却像是一盆彻凉的冰水兜头罩下,勉强恢复了一点清明。

报仇虽然重要,但眼下更为重要的,还是要救治少嬉。

“拿水来。”司命拿着盒子奔到榻前。

游奕灵官见他冷静下来,心中一喜,忙去倒了杯清水过来。

司命将丹药喂进少嬉口中,又接过游奕灵官倒来的清水喂她服下。可少嬉昏迷,又如何能够咽得下去,流出的水顿时将衣襟染湿。

司命慌忙用袖口给她擦拭,一时有些手忙脚乱。见药丸实在喂不下去,当下也顾不得别的,便将药丸含在口中,以口喂她服下。

费了好大番力,司命才总算是勉强让她将药丸服下。

金丹下肚,少嬉身体忽然起了一道灵光,干净醇厚的光芒将她的身子团团包裹。好半晌,待得灵光寸寸灭去,那原本吓人的伤口却已经消失不见,就连双肩上滞留的魔气也消失了干净。

司命与游奕灵官均是大喜,后者更是忍不住拊掌叫好:“想不到非言上神留下的药丸竟然如此厉害。我瞧着,少嬉的伤像是好了大半。”

原本应该高兴的,司命却突然犯起了愁,紧了紧手中的黑木盒子,不知想到什么,竟觉得胸口闷闷的。

游奕灵官浑然不觉,找到房中的衣箱,埋头翻了翻,找了身干净的衣裙来。他将衣裙不由分说地塞到司命手中,道:“赶紧的,给少嬉换身干净衣裳。”

司命回过神来,抬头看向游奕灵官,愣愣地指了指自己:“我?”

游奕灵官点点头。见他不动,又嬉笑着挑了挑眉:“要不,我来也行。”说着便作出要去脱少嬉衣服的架势。

司命的脸色一瞬间黑沉下来,冰冷的目光似带利箭,只让游奕灵官觉得如芒在背。

“呃这个这个……那个那个……”游奕灵官的手僵在半空,突然似后知后觉一般,拊掌道,“啊!我突然想起来了,逍遥涧灵物众多,我去外头看看,可有什么疗伤圣药。你……请自便。”

说罢,已逃也似的出了房门,顺便将门带上

第133章 问罪(一)

游奕灵官出了少嬉的房间,站在门外,遥遥望向远方的天际,顿觉无处可去。

他哪里知道逍遥涧何处有灵药,就算找得到,他也辨不出什么是疗伤的,什么是救命的。

栖梧上神强闯了锁妖塔,打得里面的妖怪魔物多数烟消云散,此刻金殿之上也不知是怎样的波谲云诡。可纵观身处的仙山,却依旧是偏安一隅,浑然不知天上的硝烟。

此刻冷静下来,他方才能沉思回想所发生的一切。

从最初少嬉独自上九重天,不知为何却没有去瑶华宫,反而是被关进了锁妖塔,就算是丹儿算计,可她小小一个婢子竟然敢戕害逍遥涧的人,岂非不是活腻了。除非,是背后有人指使。可是,又会是谁指使呢?

游奕灵官眉头越拧越紧,忽然眯了眼,疑道:“难道……真是她?”

后面的门“嚯”的一声从内打开,司命沉着脸色走出来,转身将门掩上。

游奕灵官道:“她好点了吗?”

司命点点头:“服了金丹明显好多了,气息也平稳了不少,只是还没有醒。”

游奕灵官抬手安慰般拍了拍他的肩膀,随即垂下了头。

少嬉没有大碍,司命明显松懈不少。他踱步到梧桐树旁,游奕灵官也走了过去。凉风吹在二人身上,落英缤纷,却没叫二人放松多少。

司命负手而立,默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问:“九重天到底发生了何事?少嬉怎么会……”

明知这个问题躲不过,游奕灵官还是重重叹了口气。其中曲折他并不十分清楚,只好将自己所看见的据实以告,顺便再说了说自己的想法,以及对丹儿的怀疑。

久未得到司命的回复,游奕灵官看向他,一颗心忽地提了起来:“丹儿说是小殿下做的,你信吗?”

司命长身玉立,由始至终目光都远眺天外,除了负在身后一直不曾松开的拳头外,余外的戾气都藏得极好。可是信吗?他真的不知道。

游奕灵官轻叹一声:“也是。丹儿是小殿下的侍女,她的话,多少会让人信几分。只是眼下尚无证据,不能证明究竟谁的话是真,谁的话又是假。”

可是,少嬉伤在九重天,差点殒命在锁妖塔也是不争的事实。若无个全面的交代,只怕栖梧上神是断不会轻易作罢的。

“对了,我还没来得及传信与你,你怎么就能提早知道少嬉出事,还那么及时地赶回来?”刚才一直想问,忙下来却忘了。

司命看过来,道:“其实我并非是提早知道。说来也是巧合,或许是因为临走前没有跟少嬉告别,心里总觉得像是悬了什么东西,想来想去,还是决定回来一趟。可是我赶到逍遥涧时却没能见着她,栖梧上神的房间门开着,里面也没有人,只在地上捡到了一张信纸。”

“什么纸?”

司命从怀中摸出一张信笺,递给游奕灵官。

游奕灵官匆忙接过来一看,只见上头潦潦草草写了数语:少嬉有难,九重天,锁妖塔。

游奕灵官顿时睁圆了眼,捏着那张信笺控制不住情绪大动:“这分明是有人暗害,不然怎么会提前得知少嬉有难,还来逍遥涧通知栖梧上神?不行,

我得赶回九重天,绝不能让事情闹大。”

刚才他一直想不通这其间的纠葛,有了这张信笺说不定还能查出些蛛丝马迹。不管有用否,都或能阻止逍遥涧与九重天交恶。至少,也决不能让背后设计之人占了先机。

游奕灵官说走就走,司命也没拦他。待他走后,便又回到房中守着少嬉。

彼时,九重天上金殿之中,气氛实在微妙得紧。

游奕灵官匆匆上了天,在通传得了应准后,方才迈入了金殿之中。

殿内,栖梧已经换过一身干净衣袍,衬得他身形修长,愈发超尘拔俗。他手握翠玉笛立于殿中,俊颜愈发冷冽,浑身透着不可近人的戾气。

茶茶立于另一侧,丹儿则跪在殿中,想是受了拷打似的,身上多处有伤痕,不住地瑟瑟发抖。

游奕灵官行到殿中站定,拱手施礼:“见过帝君。”

“不必多礼了。”帝君端坐于宝座之上,声音听来有些焦躁,“听说出事的时候你也在,赶紧说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是。”

无奈,游奕灵官只得将自己看到的事情复又重复了一遍。临了,将一方信笺奉上:“启禀帝君,这是小仙在逍遥涧中拾得……”说话间忍不住偷偷拿眼觑了回身旁的栖梧,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又继续说,“小仙以为,此事大有蹊跷,或是有人从中施以巧计,目的,是令栖梧上神问罪九重天,令逍遥涧与九重天失和。”

栖梧始终不发一言,倒比在锁妖塔时沉稳许多。但愈是如此,却愈发有种风雨欲来山满楼之势。

帝君本就对此事一筹莫展,所听皆不过是两方的各执一词,彼此都没有证据足以证明所说的话是真是假,一时倒不好往下定论。

只是栖梧所代表的是逍遥涧,不单是他,还有一位已近七百年不曾露面的非言上神。不管其中曲折为何,逍遥涧的人的确是在锁妖塔中被找到的,而且找到的时候人遍体鳞伤,奄奄一息。倘若此事没能得到一个满意的答复,只怕逍遥涧与九重天就真是要势成水火了。

可另一面又是他最宠爱的女儿,固然有私心,但他也深知,茶茶是绝对不会做出此等戕害少嬉之事。其中,必有蹊跷。

眼下游奕灵官带来的信笺,便足以证明了此事背后大有蹊跷。

帝君阅完明显松了口气,但面上却仍作出大怒的模样来,冷哼一声,道:“想我九重天之上肃静威严,治下严谨,竟不想出现此等心机叵测之人。还妄想挑唆我九重天与逍遥涧一贯和睦,简直是痴心妄想。”

望着那方被帝君丢下宝座的信笺,栖梧冷冷哼出声来,摇摇头,唇边始终勾起抹嘲讽的笑。

寂静的金殿中,唯那声冷哼听得格外清楚。游奕灵官微微侧头瞥去一眼,心中汗颜,只道不愧是来自逍遥涧的上神,敢在帝君面前如此放肆的,恐怕除了来自一处的两位上神外,便再没有谁了吧。

茶茶也始终白着脸站在丹儿旁边,这声音也听得清楚,却不曾多置一词。

果然,听得冷哼一声,帝君微微眯了眯眼,将目光投来:“上神何意?”

“何意?”栖梧挑了挑眉,忽地敛尽了神色,“怎

么,我逍遥涧的人无辜被害,使计者就是九重天的人,差点儿殒命的地方也是九重天,如今帝君却反问我,何意?岂非不是天大的笑话。”

“那依着上神之见,此事该要如何处置才是上策?”帝君耐着性子,道。

“我并非咄咄逼人之人,此番,不过是为少嬉讨一个公道。”栖梧转过身,冷冷望向丹儿的方向,目光锐利,却不知是对着那一方的谁。

“她一向与人为善,从不曾有害他人之心,伤他人之举。眼下她却被人关进锁妖塔中九死一生,若非我及时赶到,只怕待非言回来,便是连他心爱的徒弟的一根头发丝都见不着了。”

栖梧顿了顿,又道:“我无意与九重天为难,只要帝君肯交出伤害少嬉之人由我处置,九重天与逍遥涧,当与从前一般,绝无嫌隙。”

“处置”二字栖梧咬得极重,不但丹儿瑟缩了一下,就连茶茶也怔了怔,脸色愈渐苍白了两分。

话已至此,眼瞧着蒙混是过不去了,若不给个交代,以栖梧的脾性,是断断不会善罢甘休的。

帝君抿了抿唇,复又看向茶茶,问:“茶茶,丹儿指证说受你指使,究竟是不是你所为,你一定要一五一十的交代清楚,切不可有丝毫的隐瞒。”

茶茶当即跪下,双手交叠重重叩下:“帝父,我与少嬉情同姐妹,我怎会害她?少嬉被困在锁妖塔一事我事先确实毫不知情,若是知道,即便是拼了自己的命,也是定会相救的呀。”

帝君听完此话沉默一瞬,并未立即给予评复。

丹儿眼瞧着事态对自己大大不利,膝行两步上前,哭得悲悲切切:“帝君明鉴。婢子不过是个小小奴婢,与少嬉仙子平时并无过多交集,连面也没见过几次,又哪里来的冤仇要置她于死地?婢子是冤枉的,婢子是无辜的呀。”

“那照你的意思,一切都是我指使你的咯?”茶茶回头,忿忿瞪着丹儿。

丹儿眼中含泪,一派楚楚可怜:“小殿下,婢子伺候了您这么久,可一直都是对您忠心耿耿的,您让婢子做的事情,哪怕知道后果婢子也替您做了呀。可事到如今,您怎能为了将自己撇干净,而将一切的责任都推到婢子一人的身上呢?”

“你住口!”茶茶愤急起身,“我自问一向待你不薄,你怎能害我?你这个忘恩负义之辈,我、我灭了你。”

茶茶手中幻出银蛟鞭,丹儿登时大惊失色,一边躲着,一边叫嚷:“帝君救命啊,帝君救命啊,小殿下这是要灭我的口了,帝君……”

帝君也是始料未及,当下便让神将拦下茶茶。

最近的翊圣真君两个箭步上前,一把夺下了茶茶手中的银蛟鞭,另有两名神将将茶茶桎梏住,压着她跪在了殿中。

茶茶挣扎不脱,一时也急红了眼:“我是被冤枉的,我从来没有做过任何伤害少嬉的事情,她是在构陷我。放开!”

“你给本君闭嘴!”帝君动了怒,呵斥道。

茶茶眼见帝父都不帮自己了,一时又是委屈又是愤恨,狠狠剜了眼犹在哭泣的丹儿,倒是没挣扎了。

帝君示了意,那两名神将才松开了茶茶,退到了一侧。

第134章 问罪(二)

“帝君,帝君。”丹儿哭着跪爬向宝座的方向,重重叩头,直到叩得额头红肿也不罢休。

“帝君您看看,小殿下当着金殿中您和上神的面都敢动手,还扬言要灭了我,难道不是为了杀人灭口,好推卸她自己的责任吗?”

“你胡说!”茶茶气到发抖,“分明是你信口雌黄诬蔑于我,我、我是一时气不过才想要灭了你的,才不是因为什么杀人灭口。你不许胡说八道!还请帝父明鉴,还我清白。”言罢,也重重一头叩下。

帝君瞧得一阵心疼,但眼下茶茶、丹儿各执一词,在均没有实质证据之下,他这个帝君实在是难以抉择。

金殿之中一片沉默无声,茶茶额头抵着冰凉的地面,一股寒气透袭四肢百骸,身子忍不住哆嗦一下。

“帝父!”茶茶缓缓抬起头,望着宝座之上正襟危坐的父君,眼中忽然蓄满了泪,“难道,连你也不信我了吗?”

座上帝君有意别过目光,始终未置一词。茶茶心如刀绞,忽觉肩上一沉,抬头却见是游奕灵官。对方在她肩上轻拍了两拍,似在安抚。

游奕灵官走到殿中拾起地上的信笺,拿着信笺走到了丹儿的面前,蹲下身凝视着她。丹儿被瞧得一阵不是滋味,目光有意躲避。

然而她越是躲避,游奕灵官唇边的笑却越是张扬。好一会儿,他才举着信笺,张开送到丹儿面前,问:“丹儿,我有点好奇,这封出现在栖梧上神房间的信笺,究竟是不是你写的?”

“我……”丹儿目光闪烁,“不、不是。”

“哦?当真不是?”游奕灵官不死心,又问上一句。

他们挨得距离实在太近,游奕灵官又丝毫不作避讳,那双眼直勾勾的盯着丹儿看,让她避无可避,只觉心里头一阵发毛。

“我再问一次,丹儿,这上面的字,究竟是否出自你的手笔?”游奕灵官始终温和着声音,见她不说话也不似刚才一般哭诉,又道,“不肯说不要紧,只要拿出你平时所写的字对上一对,一定一清二楚。即便平时不写字也不打紧,现场写,也是可以的。”

殿中众人均是沉默,所有人的目光都齐聚在丹儿身上。

自从游奕灵官出现,栖梧反倒没有最初时的急迫了,这下更是眯着眼,像看好戏一般。

“我……我……这不是……”

丹儿支支吾吾,一直犹豫是否要说真话。待被游奕灵官步步紧逼之下,咬咬牙只好认了:“是我写的,可是那又能说明什么呢?”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游奕灵官才起了身,随即道:“你说这传信的字是你写的,那我就更是好奇了。你说你是奉了小殿下的命令,将少嬉仙子关进锁妖塔中,目的显而易见,你是想要她死,那么你又为何要写这信笺告知栖梧上神,好让上神及时来救?如此一来,你们的计划岂非不是就落空了?”

方才一直都是丹儿自己在哭诉,是对是错也是凭她一己之言。可目下听游奕灵官这般一问,此事倒并不像是那么简单了。

丹儿反应过来自己被套了话,只觉周身发凉。踟蹰了一会,又匍匐着跪上前,不

住磕头:“帝君明鉴,帝君明鉴。婢子实在是因为害怕,害怕事情暴露被逍遥涧问责,又实在不忍心害死一个无辜的人,所以……所以才写了信笺传去逍遥涧的呀。”

游奕灵官已将想问的都问了,对于结果也甚是满意,便走去一旁站定,含笑着望向帝君,没再开口。

帝君始终未言,反倒是栖梧玩意之味更深,也跟着没有说话。

“刚才不是还说对我一直忠心耿耿的吗?”茶茶品出了其中的意味,冷声哼了哼,讽道,“真是好大的忠心呐!”

丹儿闻言迅速回过头瞪着茶茶,眸中眼泪未干,但哪里还有什么柔弱可怜的模样,反倒是怨恨骤升,宛若毒蛇。

“逍遥涧地方虽不小,但人却寥寥,本上神竟是不知,原来庄重威严的九重天之上,主仆之情也是这样的淡薄。”见众人皆不语,沉默了许久的栖梧才走出来说道。

他啧啧出声:“真是好一个忠心耿耿的奴婢,好一个两面三刀的忘恩负义之辈,好一招栽赃嫁祸,好一张巧言善变的利嘴。”

栖梧的话字字冷彻心扉,他冷冷勾起唇边一笑,冷眸望来,只望得丹儿浑身一阵哆嗦,早早打好的腹稿此刻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大胆贱婢,还不知罪!”

金座之上,帝君威严大怒,重重一掌拍在长案之上,沉重一声闷响震得金殿也仿若抖了三抖。众人屏息凝气,均不敢多置一词。

计划败露,丹儿早已吓得魂不附体,瑟瑟伏在地面颤颤巍巍,低垂的眉眼间似在算计什么。

栖梧冷目微眯,道:“小小的奴婢即使能想出这个诡计,可凭她一己之力,只怕也是难以实施。”

此言一出,倒像是在众人心中敲出了一个警铃。是了,丹儿再如何心思算计,但能力毕竟有限,少嬉虽未过千年劫,但好歹也是出自逍遥涧,再不济,也断断不会如此轻易就遭了毒手。

除非,这背后还另有帮凶。

旁人想到了这一层,丹儿自然也想到了。她忽然觉得轻松下来,慢慢直起了身子,笑容弯弯,倒像是计谋得逞了一般。

“如此说来,以这婢子之力断不可能,背后定有合谋。”游奕灵官将众人心中猜想道出,他看向丹儿,“你不如就直接说出那人名字吧,兴许,还能让你免受些苦楚。”

丹儿冷哼:“免受些苦楚,难道就不用死了吗?真是笑话,这样的谎言,又有谁会相信呢?”

“如此说来,你是不肯将那个人给供出来洛?”游奕灵官忽地沉了语气。

“不过……”

就在众人皆以为她会咬定不松口时,岂料却话锋一转。但也有人欢喜,有人愁。

果然,丹儿偏过头看向某个方向,扬起笑道:“堂堂九重天上的战神,骁勇善战,威风凛凛,应该是不忍心看着我一个弱女子单独受到惩罚的。你说对吗,翊圣真君!?”

话音落,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投向一个方向。翊圣真君原本安静站在一侧,突听丹儿点了自己的名,忽然哆嗦了一下,转而迅速对着金座抱拳跪地。

“你?竟然是你

?怎么会是你?”帝君先是一阵诧异,随即却勃然大怒,挥手将面前长案上的东西拂下,器皿噼噼啪啪砸在翊圣真君面前,哗啦啦碎了一地。

翊圣真君到了此刻才后知后觉自己是上了丹儿的当,可事情已经做下,早已无了可以挽回的可能。现下即使解释,也只会让人觉得是在诡辩,多说无益。

况且,翊圣真君余光瞥向身后一抹身影,忽然重重垂头,似是已经默认了。

茶茶猛然一惊,她竟恍然觉得刚才翊圣真君的目光似是在望向自己的方向。可是奇怪的是,他们之间平时并无什么交情,就连话也少说,应当不会如此才对。

心里的疑惑尚未得到解答,那厢,震怒的帝君已经走下金座来,先是恨恨剜了一眼翊圣真君,而后径直掠过来到栖梧面前。

“此次事件已经真相大白,虽与茶茶并无干系,但多少也有管制不严之罪。至于那两个胆大包天之人,本君定严惩不怠,还请上神放心。”帝君敛了七分厉色,对着栖梧和气的道。

栖梧望过来,唇边噙着抹似有似无的弧度,凉语道:“帝君该不会觉得,略略小惩一番,此事就能这么轻易盖过去了吧。”

帝君一愣,旋即脸色寸寸黑下。

栖梧却不管他,继续道:“我家丫头在九重天上受了这么大的委屈,险些连小命都折在了锁妖塔里头,别说此事在我这里轻易过不去,就是非言在这里,以帝君对他的了解,不知他会不会比我好商量一些?”

非言上神护内谁不知道,是断断没有更好说话的道理。

若说之前还顾及着双方的颜面没有挑破,现在栖梧却是已经将话清清楚楚地摆在了明面上。这事,轻易过不去。

帝君纵然恼怒,可九重天与魔界立下的四万年之约即到,在不能保证魔族不会卷土重来的情况下,逍遥涧是万万开罪不得的。

或许正是因为明白其中关窍,栖梧便愈是拿捏着不肯松口。不过即便是撕破脸了也没有什么大碍,丫头的账,该讨的,还是得讨回来。

帝君打量着栖梧的神色,见他不像是说说而已,当下也有了几分顾虑。

沉默少顷,他才开口:“那依着上神的意思,此事该如何解决,才能消去逍遥涧的怒意?”

正是等着这句话了。

栖梧双手负背,淡淡道:“很简单,先将那婢子给我扔进锁妖塔,若她能活着从里面出来,与她的账,便算了了。”

这话说话随意,丹儿闻言却登时面色大变,仅剩的冷静骤然崩塌。她转去苦苦哀求茶茶,茶茶却是连看也不曾看她一眼,更别提高高在上的帝君了。

只是锁妖塔那种地方,几乎是一层比一层凶险,里面的妖魔更是一层比一层难以对付。别说活着出来,就是能在里头活过三天也是奇迹。

丹儿深深知道,自己一旦踏入其中,别说活着了,就是灵魂也会被撕成碎片,连来世也没了。

“好。”帝君应了。

栖梧这才略展笑颜,又道:“至于他,削了神籍,废除法术,贬下凡间,永世受轮回之苦,再不得未列仙班。”

第135章 求亲(一)

“少嬉,少嬉……”

朦胧之中少嬉似听见有人在耳畔轻唤自己的名字,一声,一声,带着焦急与担心。

不知是不是听着这声声的呼唤,少嬉混沌的意识逐渐有了一丝清明。喉间动了动,发出一声浅浅嘤咛,缓缓睁开了眼。

“司命!”少嬉气若游丝,睁开双目的第一眼,见到的正是司命。

司命顿时大喜,掩不住内心的欢喜,急迫的唤了声:“少嬉。”

少嬉奋力睁开还有些沉重的眼皮,嘴唇苍白,干裂得微微动动也有些难受。但司命将头凑近些许,还是勉强听清了。

她在问:“我是怎么回来的?”

提起这事,司命神色一凛。少嬉似觉察到什么,说不出话,索性奋力抬起手,想要去拉扯他的袖子。

司命反手将她的手握在掌心,道:“是栖梧上神,他得知你被困锁妖塔的消息,赶去救下了你。还好他去的及时,又有非言上神留下的金丹,你只要好好休息,不日就会没事的。”

少嬉垂下眸子,似在努力回忆着当时发生的事。

“药熬好了,少嬉醒了没?”

游奕灵官端着碗刚熬好的药推门进了房间,药汁气息浓烈,迅速充斥着整个屋子,弥漫着久散不去的药味。

他小心端着药碗,以为少嬉没有醒来,说话声音也是小小的。走近床榻,这才发现原来少嬉已经醒了,不禁喜笑颜开:“原来你已经醒了,害我担心好久。呃,他更担心,他更担心。”

游奕灵官努着嘴示意着司命的方向,不再刻意压低声音。

少嬉望向司命,两人同时红着脸低下了头。

“你们怎么都在这里?”少嬉动了动身子想要坐起来。

司命会意,一手横在她背后撑起力量,另一手将枕头竖放在床头,再小心地扶着她靠下。临了,又将被角掖了掖,不让她冻着。

游奕灵官就在一旁看着,倒是从未见过司命什么时候竟也有这样的细心,当下暧昧的笑着看着他俩,并未戳破。

“真是好奇怪,像是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狼妖狰狞的模样瞬间浮现在脑海中,少嬉只觉双肩一痛,忍不住抬手抚向右肩,欲言又止。

“你才刚醒过来,身子虚的很。先把药喝了,想要问什么,我都告诉你。”司命接过游奕灵官捧着的药碗,舀了一匙放在唇边吹了吹,待冷些了,才喂到少嬉唇边,“来。”

少嬉低头,将喂来的药都尽数喝下。

游奕灵官倒是不将自己当成外人,随手搬来一个圆凳,坐在榻边看着他们。

那药实在是又苦又涩,少嬉勉强喝了大半碗,实在是喝不下了,便用手推开:“太苦了,我实在是不想喝了。”

司命收回伸出去的手,望了眼碗中褐色的药汁,有些犹豫:“可是良药苦口。”

少嬉摇摇头,抱着被子真是一勺也不想喝了,浑身都在充斥着拒绝。

游奕灵官倒像是早知道她会这样般,从怀中摸索出一个小包来,拿在手中打开:“咦,你看,这是什么?”

少嬉目光睇来,顿时眼中一亮:“是蜜饯!”

“还是你最喜欢吃的那一家,我特意下凡去给你买的。”游奕灵官捏起一块,放在少嬉面前晃了晃,“怎么样,想不想吃?”

少嬉口中满

是苦涩的药味,正想吃些甜食,偏还又是自己喜欢的,自然迫不及待地点头。

“那就赶紧把药喝完,这些就都是你的了。”游奕灵官将蜜饯包好。

脸上的喜悦顿时散去,少嬉不满的嘟着嘴,无声表示着抗议。

然而,并没有什么用。

“还有一点了,赶紧喝完了,你才能好得快。”司命耐着性子,像哄小孩子似的。

少嬉拗不过,又实在是馋得紧,也不需要司命喂了,端着药碗就一股脑的将药喝尽。随手擦了擦嘴,便向游奕灵官伸出手:“嗯,都喝完了,快拿来。”

游奕灵官微微一笑,将蜜饯递给少嬉。少嬉打开束口,取出一块放进口中,甜腻的味道顿时将苦涩药味祛除不少,登时才满意的笑了。

不知想到了什么,少嬉忽然就将蜜饯包好,放在了床榻的最里面。

“怎么不吃了?你不是最喜欢吃蜜饯的吗?”司命奇怪的问。

“茶茶也挺喜欢的,给她留着。”少嬉突然望了望屋内,一脸失落,“茶茶呢?我生了病,你们都在,没道理她会不在的。”

闻言,司命与游奕灵官相视一眼,神色着实是古怪得很。

少嬉自然是发现了,同时也觉得很是奇怪。其实她的身体自来都不是很好,修习法术时不慎伤到自己也是常有的事,但以前茶茶都是会来陪着她的,直到她伤好才会回九重天。

如今她从锁妖塔中九死一生捡回了一条小命,连游奕灵官都在逍遥涧,茶茶却没来。

心中生起了疑惑,忽然觉得入口的蜜饯也没有那么甜了,她追问:“茶茶在哪儿?”

“她……小殿下……”游奕灵官支支吾吾,更是彰显了事有蹊跷。

少嬉喝了药,体力已经在慢慢恢复,她伸手扯了扯司命的袖子:“茶茶也出事了?”

“小殿下没事,你不用担心。”司命握住她的手,宽慰一笑。

少嬉却哪里肯信:“你们有事瞒着我。”

“没有,怎么会有事瞒着你……呢!”游奕灵官掩饰着呵呵一笑,对上少嬉生气着似要喷出火来的眸子,登时泄了气,“好吧,是有事情瞒着你。”

“那你们快说呀。”少嬉急切的问。

原本这事也是瞒不住的,司命本是想要能瞒一日是一日,至少也要等她的身体好一些了再说。谁知道,这一醒来就漏了馅。

司命叹了口气,只好将那日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述了一遍:“……后来,丹儿就被丢进了锁妖塔,铁定是活不成了;上神又亲自废除了翊圣真君的法术,断了他的仙骨,将他扔下了九重天;至于小殿下……”

“茶茶怎么了?”少嬉提着一颗心,满眼尽是担忧。

司命抿了抿唇,没有接话。

游奕灵官却耐不住了,索性接话道:“这事本来也跟小殿下没有什么关系,她也是被人陷害的。只是你昏迷了,没有看见上神将你从锁妖塔中抱出来的那个样子,那眼神,啧啧,真真是恐怖极了。”

游奕灵官回想那一幕,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又道:“上神生气,认定是小殿下御下不严才害了你,虽然没有大惩,但生气也是免不了的。帝君为了给逍遥涧一个交代,责令小殿下闭门思过五十年。这会儿,正闷在瑶华宫呢。”

少嬉一听,顿时就急了:“可是这事毕

竟跟茶茶没有关系啊。”

“你就那么相信,她不会害你吗?”司命望着少嬉,认真的问。

“当然了。”少嬉也是答得既快又肯定,“我跟茶茶认识了几百年,她是什么样的人我再清楚不过。虽然吧,她有时候脾性是急了些,燥了些,但肯定是不会生出害人的心思的,更不会害我。”

这番未及思索而冲口而出的肺腑之言,令得一旁的司命和游奕灵官都同时惊了一惊,微微低着头,谁也没有接话。

“可是,我实在是想不通,丹儿伺候了茶茶这么久,她为什么要陷害茶茶呢?而且,我跟她也并没有什么过节,她又为什么要害我呢?”少嬉想了想,实在是没能想透其中关节。

“这个我知道。”游奕灵官突然道,“还记得几个月前你生辰,丹儿在你面前说错话的时候吗?”

少嬉回想了想,具体的记不清了,但依稀记得是有这回事的。

游奕灵官继而道:“那日回去后小殿下就责罚了丹儿,将她贬去看守锁妖塔。后来据说是丹儿嫌那里比不上瑶华宫,几次回来认错,可均被小殿下身边的绿荷给挡了回去。有一次倒是见到了小殿下,只是小殿下没肯让她回来,只让她留在锁妖塔好好当差。我估计啊,就是因为这个,她才恨上了小殿下的。之所以害你,我猜测,应该是为了让栖梧上神去九重天问罪,好让小殿下受到严惩而已。”

只是没想到,这破绽太多,反倒让自己栽了个大大的跟头。

入了锁妖塔那种地方,真真是比剥皮拆骨还要痛苦上千倍了。

了解了始末,少嬉沉默了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司命将她的手放进被窝里,细语道:“自己还病着,就不要想那么多了。小殿下虽然被罚思过,但好歹是帝君的女儿,不会受到亏待的。五十年而已,眨眼也就过去了。”

“可是,我想去看看她。”少嬉踟蹰着,还是张了这个口。

犯事的是丹儿,茶茶也是无辜被累,可是因此而连累了自己,害得自己差点儿命丧锁妖塔,茶茶心里,一定也很难受吧!

“不许去。”

一道决绝的声音响彻在门外。

三人循声望去,栖梧站在门口,背风而立,吹得衣飘飘,发丝飞舞,却愈发衬出浑身的寒气,与未消的火气。

游奕灵官刻意咳嗽了两声,摸摸鼻头站了起来。

“为什么不许去?”少嬉率先开口反驳,小脸气鼓鼓的,仍是未掩那层苍白。

栖梧踩着步子走近,司命让开一边,他索性撩开袍子坐到榻沿边,仍旧沉着语气,道:“我说不许去,你觉得,你能走得出这个门?”

这绝对是裸的威胁!

少嬉脾气一下子也上来了,掀开被子就要下床。栖梧一手按在她肩胛上,司命急了,脱口而出:“上神手下留情,她还病着。”

栖梧闻声冷冷偏头望来,两眉之间染上一层冰霜,眸中一闪而过戏谑之色。

“那个……呃,上神爱护少嬉之心六界皆知,哪里还需要你来提醒。”游奕灵官拽着司命的胳膊,拼命的给他使眼色。

栖梧松了手,索性转过身来,好整以暇的看着他们。

“呵呵,我们就不在这里打扰二位了,我们在外面等,外面等。”游奕灵官干笑两声,硬拖着司命就出了房间。

第136章 求亲(二)

“你看你,把他们都逼走了。”听得房门关上的声音,少嬉向后一靠,闷闷地生着气。

栖梧挑了挑眉,一手撑在榻面上,道:“你的意思,是怪我?”

“不明显吗?”少嬉抬眸与他对视,分明病气未消,那小脸却气得鼓鼓的,丝毫不减气势。

栖梧一口怒气上来,待对视一会儿,突然就消了气。弹指打在少嬉额头,疼得她登时败了架势,捂着额头疼得呲牙咧嘴。

“叫你不听话,活该!”栖梧双手环抱在胸前,心情甚好。

少嬉气得扬手就要打下去,可手落在半空,忽然却收住了,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怎么样,疼不疼?”栖梧伸出一只手,指腹轻轻抚过少嬉的额头,见她一直笑,也忍不住跟着笑出了声,“你傻笑什么?”

“看见你走出来了,我高兴。”

栖梧的手一下顿住了,脸上的笑容也僵住。少嬉急忙抱住他欲缩回的手,挪着屁股坐近了些。

“又怎么了?”栖梧声音温柔。

少嬉歪靠在他肩头,仍紧紧抱着他的手臂,嗫喏道:“你不知道,那些日子你将自己关在房间的时候,我有多担心。我知道你不会想不开,可我就是担心你,不想你闷闷不乐的,也不想你为了已经离开,永远也回不来的人终日折磨自己。栖梧,答应我,以后都不要这样了,好不好?”

好一会儿沉默着没有说话,栖梧眼前似蒙上了一层混沌,想着什么出了神。

少嬉知道他一时忘不了孟氏女,或许,这一辈子都忘不掉了。

其实活在心里也好,以后漫长无边的日子,起码心里还能有个寄托。

“好。”

久久,头顶上方才传来一声回应。

少嬉不可思议的抬起头,眼中尽是惊喜与意外。

栖梧转过头,手指轻轻刮过少嬉的鼻梁,宠溺一笑:“好。”

少嬉心中欢喜,紧跟着眼眶一热,瞬间落下泪来。

“傻丫头,哭什么呢,恩!”栖梧手指轻轻揩去她脸颊的泪珠,“我还有一样东西要送给你,是你一直想要的。”

少嬉愣了愣,莫非,是金莲!

栖梧摊开手,掌心之中幽蓝的灵光乍现,待散去后,一株金莲跃然于上。

他递给少嬉,少嬉接过,忽然有些心虚:“你……都知道了?”

栖梧不置可否。

其实当时丹儿送来的那封信笺他看见了,但并未全信,却无意间发现了少嬉房中,那藏在枕头底下的鲛珠。

不,应该不能算是无意,而是鲛珠中人有意现身。

他与少嬉同出一脉,虽不及她的双眼灵性,但若是对方有意,他动动法术也是可以一见的。正是郁苓儿现身,告诉了少嬉去九重天的真正目的,他才信了。

只是这些,他并没有打算告诉少嬉。

“我瞒着你去九重天讨金莲,又害你冒险闯锁妖塔,你生气吗?”少嬉睁着双氤氲双眸,看着栖梧问。

“不生气是假的,但不是气你对我有所隐瞒,而是气

你自己不当心,险些出事。”栖梧回想起来,也是有些后怕。

幸好,那丹儿虽然负责看守锁妖塔,但灵力却弱,虽有翊圣真君从旁协助,但二人合力也只解得开第一层封印。否则,就算他赶去了锁妖塔,只怕也来不及救下少嬉。

少嬉踟蹰了一会儿,翻身摸索枕头下,还是将鲛珠取了出来。她捧着鲛珠,问栖梧:“如果我一早告诉你苓儿姐姐的存在,你会不会,将她交给魔君?”

“会。”栖梧不假思索,道,“这鲛珠于你是不祥之物,我还过一次。如果提早知道,我还会。”

少嬉早知会有这个答案,但还是免不了一阵失落。她握着鲛珠,轻轻抚过上面的细微裂痕。

好像,比上次的又多了两道。

“栖梧,你有办法补全鲛珠吗?”她问。

栖梧沉默一瞬,接过鲛珠拿在手中定睛看了看,摇头道:“她的大限将至,就是非言在,这次也保不住她了。”

“那金莲……”

“只能暂且稳住她的形魄。也不过,是能拖一日,算一日罢了。”

郁苓儿的情况不太好,栖梧也不想瞒着她,因为她早晚都会知道真相。

原本就是一个四万年前就该死了的人,靠着非言的灵力勉强护住了一缕魂魄,凭着女娲石栖息在鲛珠中。大限,是早晚都会来的。

而她想要复活,根本就是天方夜谭。

门外,司命、游奕灵官并肩站在梧桐树旁,对里头的对话充耳不闻。当然,也并未打算刻意去听。

天边一道灵光降下,是来传信的小仙官,他道:“帝君有令,传司命速速至金殿,不得有违。”

游奕灵官望向司命,问那仙官:“可有说是什么事?”

“小仙不知。只是,还请上仙速速回九重天去吧。”那仙官拱手一揖,走出数步,便化作灵光穿入了云际之中。

“怕不是什么好事啊。”游奕灵官摇摇头,叹道。

“你知道什么?”司命转过身来。

游奕灵官也看着他,面色不佳:“知道得不多。只是下凡前,看见有魔界的人上了九重天。”

“魔界的人?”

“是。四万年之约到期在即,魔界又偏偏选择在这个时候派遣族人上九重天,你猜猜,会是因为什么事情?”

司命微微牵动唇角,却没有要猜测的。他举步走向少嬉的方向,站定在门口,待要抬手叩响房门,门却先一步打开。

栖梧走了出来,又转身将门关上。他望了眼背后,抬步走远。司命会意,也跟了过去。

待走开数步后,栖梧才停下来,道:“怎么,要回去了?”

“是。”司命回头望向房间的方向,颇有不舍,“帝君传令,命我速速回九重天。”

“因为什么?你私自离开东荒?”栖梧转过身来,含笑道,“可要我帮你去说说?我若是替你说情,帝君必不会驳了我的面子。”

游奕灵官听见,忙跑了过来,拿手肘戳了戳司命,疯狂示意。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栖梧上

神突然这么好心了,但帝君这次召见司命,倘若真的是要问罪,有了上神的说情,也定会网开一面的。

岂料司命不为所动,仍面色不改,道:“多谢上神好意,只是,不必了。”

“哦?”

“违令离开,本就是司命的罪过,该罚。只是此番回天必定会受到严惩,虽然知道上神定会善待少嬉,但临走前,还是免不了要唠叨一句。”

栖梧不语,含笑候着他的下文。

“少嬉外表柔弱,实则内心刚强,性子又倔,有时做事难免会忤逆上神的意思,还请上神多加担待。”说罢,司命拱手深深一揖。

游奕灵官一拍前额,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小声在他耳边叨叨:“你也是,明明可以好好的,非要上赶着去领罪,脑袋里进水了吧。”

“你这话说得很奇怪。”栖梧单手负背,似笑非笑的睨着司命,“论情谊,我与少嬉远比你与她更深厚;论关心,我只比你有增无减;论时日,自然更不必说。我很好奇,你现在是以什么身份在跟我说这些话,恩?”

司命被问住了,张了张口,一时没能答上来。

显然栖梧也并没存心为难他,遂又道:“少嬉的事情由不得她自己,我也做不了主,一切,还得等那个人回来。”

司命似明白他话中的“那个人”是谁,猛然抬头,却只看见栖梧清冷的眉眼。

“我知道你待她好,我也知道她的心意。放心,就算是为了让她开心,我也不会从中阻拦什么。”栖梧忽然凑近司命,“但是,比起你,我更支撑那个人。”

栖梧说完,淡笑着转身离开,云淡风轻。

司命愣愣站在原地,望着那道背影久未回神。

游奕灵官没能听见栖梧最后凑近司命时说的话,待他走远了,才碰了碰司命的手臂,问:“哎,上神跟你说什么了?他的话什么意思?我愣是一点没听懂。”

司命微微眯了眯眼,收回目光:“走吧,帝君还在等着我们。”

司命转身走了,游奕灵官没得到想要的答复,也跟了上去,不死心地一个劲儿追问。

待二人回到九重天后,便立刻赶去了金殿。

二人照礼仪拜见帝君。司命自知有罪,不待帝君问责,已主动跪下领罪。

岂知威严的帝君却一改常态没有发怒,反而含笑着走下金座来,亲自扶起了司命。

司命大感意外,游奕灵官也险些惊掉了下巴。

“本君今日召见你并非是要问罪,而是有个好消息要提前告诉给你。”帝君捋了捋须髯,显见得是心情大好。

司命当即拱手,待要下跪听旨,帝君却已先一步将他扶住:“本君不是说了吗,是好消息,不是问罪,所以你毋须多礼。”

“是。”

“司命啊,”帝君顿了顿,片刻才道,“本君知你一向勤勉,你师傅南极长生大帝也对你颇为夸赞,所以本君决定,要给你指婚。”

“什么?”司命受惊不小。

“本君已经决定,给你,和小殿下指婚,择日完婚。”

第137章 司命被关天牢(一)

司命大惊失色,旋即屈膝跪下。

帝君望过来,蹙了眉头,冷声道:“怎么,你不愿意?”

司命深深吸了口气,答得干脆:“不愿。”

“你!”帝君怒目瞪来,指着司命气得发抖。

司命却仍旧面不改色,口中的回答与心底的回答俱是一模一样。

“帝君。”游奕灵官也惊讶于这突来的指婚,见司命开罪帝君,忙也跪下求情,“请帝君息怒,还请给司命一个机会,听他解释。”

说罢,深深拜下。

帝君气恼着走回上金座,压抑着胸中怒火,等着司命最好给出一个能令他满意的解释。

司命仍跪在地上,直面帝君,态度不变:“帝君容禀,小仙已心属他人,是断断不能迎娶小殿下的。还请帝君收回成命,莫耽误了小殿下终生幸福。”

“放肆。”帝君怒喝。

司命拜倒:“帝君有命,小仙不敢不从,哪怕上刀山下火海,亦是无惧。然,意属本心,真心二字可遇不可求,她不负我,我亦不能负她。”

“她是谁?”帝君问。

司命犹豫片刻,如实答:“逍遥涧非言上神之徒,少嬉。”

金殿忽而一阵沉默,游奕灵官倒吸了一口凉气,不知是在为谁提着一颗心。

一时间内又闻此女名字两回。一回使得栖梧怒闯九重天,险些让逍遥涧与九重天至此生了嫌隙;二回,她竟又成了自己女儿面前的绊脚石。

帝君扶着金座扶手,眉宇间的怒火一时消散不少,微微眯了眼,沉吟许久未曾说话。

游奕灵官注视着上头好一会儿,见帝君始终是未有所动作,才挪着双膝跪到司命身旁去,拿着手肘戳了戳他的臂膀。

司命转头望他一眼,沉着脸色没有说话。

“你说,帝君为什么突然要给你和小殿下指婚?这事前,可是毫无征兆啊。”游奕灵官压低了声音凑在他耳边私语。

司命始终不发一言,心中却似嵌了块大石,隐约觉得此事是不能轻易搪塞过去了。

游奕灵官又道:“不过你也挺大胆的,就这么把你自己跟少嬉的事情给摊在了明面上。你也不想想,要是逍遥涧两位上神反对,又跟你撇清了关系,咱上头这位还能轻易饶了你?”

司命冷冷瞥向他,还有些带着三分调侃的游奕灵官登时住了口,悻悻着与他拉开了距离。

“少嬉?又是她?”

金座之上传来帝君的声音,二人同时一怔,抬头望去。

“帝君……”

帝君抬手,将司命刚出口的话打断。他斜目望来:“本君现在给你两个选择,你任选。一,娶茶茶,做九重天的驸马,往事本君一概不究;二,你擅离东荒,违了君命,当罚,就罚,幽闭天牢三百年。你,自选吧。”

帝君挥了挥手,便不再去看司命,倒真像是将选择权交给了他似的。

“司命,再求求帝君,三百年可不是小事。”游奕灵官低声劝道。

司命充耳不闻,双手伏地深深拜倒,决绝之声响彻金殿:“小仙擅离职守,有罪,该罚。现自请幽闭天牢,拜谢帝君。”

“司命。

”游奕灵官瞠大了眸子,气他不争的同时欲要替他争,却被司命拦下。

帝君怒目瞪来:“司命,你可得想好了。”

“小仙自知有罪,不敢奢求帝君宽恕。”司命跪拜,随后起身。

“司命,”游奕灵官拉住他,“别冲动。”

司命却只冲他笑笑,便毅然出了金殿。

帝君坐在金座上,怔怔望着司命绝然离去的背影,又是愤怒,又是无奈。最后,只化作重重一声叹息。

而与金殿上针尖对麦芒不一样情况的却是瑶华宫。

自从被下令禁足在宫中后,茶茶果然是一步也不出大门,但却没有一如往常受罚时无聊得上窜下跳,反倒安安静静的,沉默得叫人担心。

帝君走进瑶华宫,寻了一圈,才见茶茶独自一人坐在凉亭中,绿荷并着几名侍女都候在亭外。那单薄的背影远远望去透着无尽的落寞,真是格外叫人心疼。

“帝君。”

绿荷忽闻声响,转身见是帝君走来,忙蹲身行了礼。

帝君屏退侍女,独自入了亭中。

茶茶就倚靠在凭栏上,歪着头望着亭下的莲池。池中红鲤摇晃着尾巴游来躲去,时而又跃出水面,溅起一池水花。

可茶茶却半点没有赏鱼的悠然,倒像是心事重重似的,就连帝君走到身后了也未发觉。

“宝贝女儿,在想什么呢?”帝君走到茶茶身后,威严的君颜顷刻融化了不少,连语气也温柔了下来。

茶茶转过头来,轻唤了声:“帝父。”

“把你闷在瑶华宫,也属实是委屈你了。”帝君坐在茶茶对面的石凳上,颇有些无奈,“可是没办法,此事多少也牵连着你,帝父总归是要给逍遥涧一个交待。”

“我知道,并不委屈。”茶茶神情恹恹。

“你放心,等过一段时间,帝父再想个由头请栖梧上神前来赴宴,等他气消了些,估计也就不会跟你计较……”

“帝父,”茶茶打断他,“你还是找了司命,跟他说了那些话,是吗?”

帝君声音戛然而止。

“他……拒绝了,是不是?”

帝君张了张口,那个“是”字,却如何也说不出口。他不想伤了女儿的心,却偏偏还是避免不了。

茶茶心如石沉大海,明明早就有了预料,却还是忍不住一阵失落、伤感。

“你也别急着难过,帝父只是跟他提了提,还未曾说到那件事。”见女儿伤心,帝君忙宽慰着。

可是纵观司命今天这坚决的态度,那件事情,想必说与不说,或许并没有多少分别。至少他的想法,应该是不会动摇了。

茶茶轻笑一声,眸中有晶莹闪烁:“我太了解他了,以他的性格,又怎么可能会为了一些不重要的人、不重要的事,而做出违反自己本意的选择来呢!”

“女儿……”帝君欲言又止。

眸中泪水滑落,茶茶迅速别过头去,将泪痕拭去:“我明明是知道结果的,可是还是忍不住想要帝父去试探他。您说,我这样是不是特别傻呀?”

一时间,泪水似决堤了般早包不住倾泻而下。茶茶望着帝君,哭得眼眶红红,一

时将帝君的心都哭疼了,揽她在怀里,却不知该宽慰些什么。

若司命喜欢的是个普通女子,他或许还有办法,哪怕是逼着司命就范呢!可是,可是他偏偏喜欢的又是逍遥涧的人,眼下这个节骨眼上,九重天是绝对不能与逍遥涧起正面冲突的。

正左思右虑对策时,茶茶哭了好一会,才擦擦眼泪,抬起头来,道:“帝父,我能不能去天牢见见司命?”

“他都自请幽闭天牢了,如此决绝,你还去看他做什么?不是徒惹伤感嘛。”帝君心疼地为女儿擦去眼泪。

“帝父,你就让我去吧,我想去跟他说两句话,我不会胡来的。”茶茶红着眼眶保证。

帝君到底是心疼女儿的,纵然是曾下令将茶茶禁足,但快去快回,想来也不打紧。无法,只好应了。

得了同意,茶茶便也不耽搁,只带了绿荷便动身去了天牢。

拿着帝君给的令牌,天牢守将倒是没有为难,茶茶便让绿荷守在外面候着,独自去了关押司命的牢房。

天牢位于四重天,又是在极冷极偏的方位,一进入其中,一股沁骨的寒气便扑面而来,饶是仙体也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守将领着茶茶到了关押司命的牢房,才告退离开。

牢房内,司命站在其中,双手被两道蓝电所缚动弹不得,周遭道道蓝电发出“”的声音,不时抽打在司命身上,虽未留下明眼的伤痕,但也并非寻常人能够接受。不过短短时光,整个人已不复当初光采。

“司命。”茶茶站在牢房的结界之外,对着里头的人柔声一唤。

司命缓缓睁开眼,极是平淡,眸中不掀一丝波澜。

他愈是风云不惊,却愈是狠狠刺着茶茶的心。

“后悔吗?”她问。

一道蓝电抽在身上,司命疼得倒吸一口冷气,脸色又愈发苍白了些,只仍旧闭着眸子,竟是懒得回应了。

茶茶眼眶一下微红:“为什么你宁愿待在这种不见天日的地方,也不肯娶我?难道于你而言,我就这么配不上你的喜欢吗?”

牢中屏退了天将,二人无话,一时只闻得茶茶低低的啜泣声。

许是听得烦了,也久不见她有离开的动作,司命也有些失了耐性,面色愈加冷下几分,不客气的道:“小殿下如果是来说这个的,就不必浪费唇舌了,还是请回吧。”

“司命。”茶茶情不自禁想要上前,却一下被结界拦住,只好住步在原地,泪水朦胧,“难道,你就不想知道我为何会突然在这个时候让你娶我吗?”

“不想。”

极是干净利落的两个字,说来决绝不拖泥带水。茶茶呼吸一窒,想要说些什么,忽然却失了可以言辞的能力,不知该说什么了。

“我知道了。”两行清泪滑落,茶茶踉跄着步子转身欲走。

这时,司命睁了眼,几分虚弱的道:“不许告诉少嬉。”

“你都自身难保了,还在担心她知道你深陷天牢后因此而难过吗?”茶茶无声牵动唇角,“三百年可不短,她迟早会知道的。”言罢,已经大步离开。

司命再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咬牙忍受着蓝电加身之刑。

第138章 司命被关天牢(二)

茶茶抹着眼泪出了天牢。

绿荷一直在外候着,见她泪眼汪汪的出来,忙迎了上去:“小殿下,你怎么哭了?”

“我没事。”茶茶抹了抹眼角的余泪,仍旧眼眶红红,“你先回去,不必跟着我。”

“小殿下。”绿荷唤住茶茶。

茶茶走出数步才停下来,回头望着绿荷,嘱咐道:“你先回瑶华宫,记住,不要将我来天牢的事情告诉母后。”正要走,临了又补上一句,“不许跟着我。”

“小殿下是要去逍遥涧吗?”绿荷正要跟上去,听了那话只好留住了步子,待在原地。

茶茶未再多说,已遥遥走远了。

绿荷站在原地,又回头望了眼身后深重幽幽的天牢,这才折身返回了九重天。

逍遥涧中,少嬉伤势已经好了不少,栖梧不许她胡乱走动,整日便闷在房中写写字,偶尔也在竹林小榭外活动一下,甚是无趣。

栖梧从九重天摘来的金莲已经被少嬉移植种在了逍遥涧中的碧水潭里。金莲甚是有灵性,纵然断了根,但移在灵气十足的碧水潭中,竟也活了下来。

少嬉将鲛珠养在金莲里,每日都要去看三趟才放心。

这日,栖梧外出,少嬉闲得无事,便去碧水潭看望郁苓儿。她已经几日未现身了,但有了金莲的滋润,鲛珠上的裂痕倒并未再延伸。只是,金莲倒像是被吸去了灵气般,一日衰过一日。

如此下去,倒也不知是福是祸。

“苓儿姐姐,你快点好起来吧。栖梧不在,司命又回九重天了,我也好久没有见到茶茶了,可真是无聊死了。”少嬉歪坐在潭边,手指轻轻抚过金莲有些蔫拜的花瓣,百无聊赖,甚是无趣得很。

“少嬉!”

背后突然响起一声唤,少嬉惊了一跳,脚下踩着青苔一滑,险些跌入潭中。

“小心!”茶茶箭步上前,一把拉住了少嬉的手。

少嬉险些跌下去,大大地舒了口气。稳住身形后回头,一见是茶茶,登时眉开眼笑:“茶茶!你可总算来了,我都有多久没有看见你了。”

久别重逢,少嬉抱着茶茶乐不可支。茶茶却是心事重重,不一会儿就松开了手。

“来,这里坐。”少嬉高兴之余倒没注意许多,拉着茶茶到潭边坐下,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到潭中的金莲上。

茶茶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自然是看到了,不由一怔:“瑶池的金莲,怎么会连逍遥涧也有?”

少嬉扬唇一笑:“可不就是瑶池的金莲。”

茶茶闷闷地没有说话。

少嬉忽又一叹:“说来,取这株金莲还真是一波三折,险些把自己都给搭里面了。不过,连累你也被禁足,真是过意不去。”

“丹儿到底是从瑶华宫里出去的,不管她做了什么,终是与我脱不开关系。还好你无恙,否则我真是百死难赎其罪了。”茶茶惭愧低头。

“哪里的话,原本就跟你没什么关系,不要把什么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少嬉握着茶茶的手,倒是没将自己受伤一事怪罪在她的身上。

然茶茶此番来逍遥涧本也不是为了这个事情,虽然也有愧疚,但到底没有那件事情

迫在眉睫,故而有些恹恹的。

少嬉开始没有注意,此刻再如何后知后觉也该反应过来了。她望着茶茶情绪不太高的模样,又见她左右顾盼,想了想,倒是有些明白过来。

她问:“你可是在找栖梧?”

帝君为了给逍遥涧一个交代,将茶茶禁足在瑶华宫五十年,如今时限未到,茶茶却出现在逍遥涧,想来应该是事先得了帝君首肯的。

只是此刻若是被栖梧给看见了,只怕又将怒从心起,跑到九重天再大闹一通也不是不可能的。

故而,她有所担心也是情理之中。

果然,听见少嬉提起栖梧的名字,茶茶赧然垂头:“我被禁足,本来是不应该擅自违命出来的,可我想来跟你说说话,所以求了帝父。帝父虽然允准,但如果此时撞见了栖梧上神,要是闹到上面去,帝父身为帝君也难免会被扣上包庇的罪名,为人诟病。”

“你放心,栖梧那时候只是在气头上,也是为了替我抱不平出气,根本没有真心想要跟九重天作对。况且我现在已经没有大碍了,真凶丹儿也受到了应有的惩罚,栖梧不会真的揪着你不放的。”少嬉安慰般拍了拍茶茶手,冲她温婉一笑。

茶茶再如何保持疏远,但少嬉待自己的情谊不是看不见,再硬的心肠,也该软下了。

她点点头,也反握住少嬉的手,道:“本来这些事情不该我说的,可我觉着,与其让你从别人的口中听到这些事情,还不如我自己来逍遥涧跟你说个清楚。”

“什么事啊?这么郑重其事的。”少嬉犯疑。

茶茶顿了顿:“司命违命,被帝父关了天牢,你可知道?”

“什么?”少嬉大为震惊,嚯地站起身来。

“你不知道?”

少嬉茫然地摇摇头,脸色刷的白了下来。

茶茶想想也就明白了。

帝父找司命谈话时,金殿之上除了他们就只有游奕灵官在。此事隐晦,对外也只说是司命擅离东荒而受罚,所以,帝父是不会让游奕灵官来逍遥涧说出实情的。

茶茶撑着潭边的石头站起来,拍了拍身后沾到的细灰:“日前,帝父派遣司命去东荒办事,谁料他却无召突然回来,回来后也没有第一时间回九重天复命,反倒让帝父着人来逍遥涧召。他离开逍遥涧后,帝父就将他下了天牢,着幽闭三百年。”

“三百年?”少嬉喃喃,只觉脑袋沉沉的。

“是他自请的。”茶茶长长吐出口气,脸色愈渐难看,她望着少嬉,说不出心中的繁杂情绪,“少嬉,其实我来,除了这事外,还有一件事情想要跟你说。”

“你想说什么?”少嬉按捺下想去天牢找司命的冲动,又坐回到了潭边。

“还记得初次见你的时候,非言上神带着你上九重天赴宴,那时候你迷了路,结果却让我们俩闹了些误会,结果将宴会都弄得个乌烟瘴气。非言上神带着你怒气冲冲的回了逍遥涧,事后我也被帝父责罚,还亲自带着歉礼来逍遥涧赔罪。”

“我可是九重天的小殿下啊,自来都是被宠着长大的,一贯都是别人讨好我、迁就我,何时还需要我亲自去给人赔罪的。那时候,别提我有多讨厌你了。”

“可……可你从来都没有……”少嬉抬头望着一脸认真的茶茶,动了动唇,揪着衣角有些不知所措。

“从来没有跟你说过是吗?”茶茶牵了牵唇角,也坐了过去,“那是自然。那时不论我有多讨厌你,可是逍遥涧和九重天的面子还是要过得去的。直到有一天,我忽然发现他似乎对你挺上心的。说真的,认识他那么久,他对人对事从来都是冷冷冰冰的,好像除了公事外,什么事情都不能提起他的上心一样。”

茶茶说着,眼眶中忽然就蓄了泪:“本来以为他一直就是这样的性格,对我冷淡些也就没什么关系了,至少,他对其他人也是如此,并无区别。可后来在九重天盛筵上,我第一次看见,原来他这样冷傲的一个人,也是会主动去跟人攀谈的。纵然那时候你只是对九重天的一切都好奇,也喜欢吃他给你的糕点,可是我看着他看你的那个眼神,我便知道,他待你注定是不一样的。那是我认识他几百年来,第一次见他笑。”

似是想到了从前时光,茶茶微微弯了弯唇,扬起浅浅的笑来。眼泪却顺势夺眶而出,落入唇角,微微带着些苦涩。

少嬉盯着她:“你说的‘他’……是司命吗?”

茶茶望着她,脸上的笑容又深了几分,自顾自的继续说了下去:“我益发觉得那不是巧合,后来,我便开始刻意接近你,想通过与你做朋友来搏得他的关注。事实证明,我的选择是对的。”

“他虽然待我仍然淡薄,但至少没有如从前一样,远远见着我就绕开了。可在他的心里,我仍然是比不上你的,他对我的称呼,也永远只是‘小殿下’这三个字,像疏远的君臣,永远都刻意保持着距离。”

温热的泪水不知不觉已湿了脸颊,茶茶抬起袖子轻轻擦去,唇边始终带着抹浅浅的笑意,却未达心里,反添几分苍凉。

少嬉忽然就不知道该说什么,心也倏地沉了下来。她看了看茶茶,眼中忽然混沌起来,突然瞧不明白,一直以来茶茶对她的关心和在意,究竟也是不是假的。

倒像是看透了似的,茶茶伸出手,指尖刚触到少嬉手背上的肌肤,少嬉却下意识地避了避。

一番坦言,究竟是有几分寒了心。

茶茶的手僵住了一会,才缓缓收了回来:“我承认我一开始是心思不纯,远没有你待我时的真诚,这一点,我是有愧疚的。可是后来,后来我跟你相处下来,也是真心将你看成好朋友的,绝没有夹杂其他的目的。”

茶茶一番话说得像是没头没脑,但几百年了此事都绝口不提,眼下却忽然旧事重提,想必其中没有那么简单。

少嬉沉默许久,将思绪默默理了一遍,待略清楚了些,才启口道:“你来我这,就只是为了说这个?”

“不。我是来告诉你,司命被关入天牢的真相。”茶茶道。

少嬉一惊:“真相?难道,不是因为擅离职守?”

茶茶摇摇头,也不隐瞒:“是因为违命不错,却不是因为东荒的事情,而是……而是……”

茶茶忽然顿了顿,有意盯着少嬉。见她一脸茫然地看着自己,踟蹰之下,还是道出口:“而是因为帝父下旨,让他娶我。”

第139章 婚约定下(一)

少嬉脸色倏地变得苍白,喃喃着启口,却是没能说出一个字来。

茶茶本就是来逍遥涧说这事,此刻将真相出口,提着的一颗心却没能如预料一般松懈下来,反而更加堵住似的,使得呼吸瞬间一窒。

她张了张口,隐下了心头的酸楚,才道:“可是,他拒绝了。他为了你,都不惜自请被罚幽闭天牢三百年,也不肯松口,娶我这个九重天小殿下。”

茶茶喉头哽咽,明明努力想要忍住泪水,却还是决堤而出,簌簌落下。

南风吹干泪迹,未落的也在眼角化成烟气散去。

少嬉怔怔愣在原地不知所措,眨了眨眼,两滴泪珠也顺势滑落,滴入碧水潭中,平静的水面漾出圈圈涟漪。

脑海之中莫名浮现出当日与司命深陷十里空间时他们大婚那日。司命为了护她不惜被万箭射杀,临死之际,也是那样满心满眼都只她一人。

如今回了现实中来,她解开了被封锁的情丝,彻底看清了对司命的心意,却在刚刚开始时也要被扼杀在摇篮中吗?

“我说了这些,你……有没有什么想要跟我说的?”茶茶突然问。

少嬉游离的思绪慢慢回拢,她深深望了眼茶茶,却是什么都没有说,起身只身回了竹林小榭。

没再顾身后的茶茶,少嬉拖着沉重的步伐回了房间,将门合上。她靠在门后,只见郁苓儿已在屋中等着她,见她进门,久久才说了那么一句。

“你难过,究竟是因为司命被幽闭天牢?还是因为,从没想过自己认为最好的朋友,原来是因为私心才接近自己的?”

少嬉忽觉心中一痛,这些话,字字都像是银针扎在心头,针眼极小,可汇在一处却叫人痛彻心扉。

忍耐许久的泪水终是夺眶而出,少嬉无声哭得委屈,眼眶红红,手却藏在身后将门框抓得死死的。

郁苓儿抬步走来,用方丝帕替她将脸上的泪水揩尽。少嬉却突然扑进她的怀中,紧紧抱着她哭出声来。

“她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呢?为什么要瞒着我,把我当成个傻子耍得团团转。”少嬉失声痛哭,泪水顷刻将郁苓儿肩上的衣衫浸湿。

郁苓儿却没说什么,只是抚着她的后背听她哭诉。

好一会儿,少嬉渐渐冷静下来,才松开了郁苓儿,胡乱用袖口去擦眼泪。

郁苓儿领着她进内屋,并肩同她坐在床沿上,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似水:“哭累了,可是清醒一些了?”

少嬉用力点了点头,吸了吸鼻子,又胡乱擦了把满是泪痕的小脸。

“今日她能把这些事情告诉你,想来,也是下了很大的决心。”郁苓儿话语一顿,看向少嬉,“你说,她究竟是已经不在乎你们之间的感情了,所以不在乎戳破?还是因为,其实是她太信任你们之间的情分了,所以觉得即使说出来,也不会对你们之间造成任何影响?”

少嬉深深吸了口气,隐隐听明白了郁苓儿这话中的意思,伤心倒也是减少了几分。

少嬉往床榻里头缩了缩,左右挣脱了鞋袜,抱着双膝坐在榻面上,好一会儿才开了口:“其实,我是明白的。”

“明白什么?”郁苓儿明知故问。

“明白

茶茶来跟我说这些话的意思。我想着,是因为天界不会有人来告诉我这事实背后的真相,她不想我稀里糊涂的,所以才来跟我说了这些。”

少嬉扯了扯裙摆,将一双赤足遮上:“我哭,不是因为帝君要指婚给司命和茶茶,想要拆散我们,我只是一时接受不了。我没想到,原来茶茶竟然是喜欢司命的。但我也知道,帝君指婚,司命是绝不可能松口接受的,茶茶也不一定会愿意?”

“可是她喜欢司命,帝君指婚,那就是名正言顺的一桩婚约,你怎知她不会接受?我瞧着,倒是应该欣然应允才是”郁苓儿又问。

少嬉摇头:“本来是不能确定的,可是后来茶茶那番话,我就明白了。”

“哦?”

少嬉坐着转过了身,正对着郁苓儿,道:“我一直没有看清茶茶对司命的心意,是我眼拙。可是在碧水潭时茶茶跟我说,她最初接近我时是为了通过我亲近司命,我是信的。”

“我想,以茶茶的身份想要亲近一个人不是什么难事,可是她却没有仗着自己的势,反而曲折间要通过我。茶茶纵然娇蛮了些,但心思淳净,对待感情一事也是认真的。她既不愿用身份强迫,又怎么可能会愿意接受一桩,只是一个人、一厢情愿的婚约呢?”

少嬉哭过一场了,倒像是一瞬间长大了,思绪也清明了许多,竟是分析得头头是道。

郁苓儿歪着头看着她好一会儿,见她分析得郑重其事似的,才笑了:“情丝归体,你倒是瞧明白了许多。”

“其实我还是生气的,如果她早一点告诉我,我或许会释然得更早。”少嬉心头仍旧有些闷闷地。

“你倒是一点也不担心她会跟你抢人。”郁苓儿伸出手将少嬉鬓前散落的一缕发拢到而后,调侃似的说道。

少嬉握住她的手,心间缓缓流淌一股暖流:“茶茶不是那种会背地里耍心机的人,自然,司命也不是负心薄幸之人。”

“你倒是信他们!”郁苓儿微微一笑,“只是拂了帝君的意思,司命这天牢之罚,怕是真要坐足三百年了。”

这话触到了少嬉的伤心之点,她颓垂着头,双手抱着双膝,不断扯着裙摆。

少顷,才启口:“他就是仗着我喜欢他,知道我一定会等他。”

郁苓儿握了握她的手背:“三百年于神仙来说,说长不长,可是他被关在天牢里,你可就见不着他了。”

“我也想去天牢看看司命,想看他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受伤。可是我也知道,在这个节骨眼上,我去了怕是会弄巧成拙。”少嬉轻叹一声,此刻倒是清明了许多。

“这样也好。你先躺下睡一会儿,待栖梧回来了,你再与他商量商量。”郁苓儿说着便让少嬉躺下,又拉过被子给她盖上。

少嬉抓着被角,不确定的问:“栖梧会帮司命吗?”

郁苓儿愣了愣,旋即一笑:“会的。他如此疼你,为了你,他会的。”

得了郁苓儿肯定的答复,少嬉才算是稍稍松了口气。

一日内骤遇大事,又狠狠的哭过一场,待稍稍松懈了心神,少嬉便撑不住要昏昏欲睡。待她睡后,郁苓儿才出了房间。

刚将门合上,郁苓儿还未来得及走

去碧水潭,忽然感觉到了一丝异样。她抬起手,宽大的袖子瞬间褪到了小臂下,衬着金灿灿的阳光,白如凝脂的皓腕却逐渐趋向透明,隐隐绰绰,再看不真切。

“怎么,这就要来了吗?”郁苓儿垂下手,眸中光采尽失。回头定定望了望合上的房门,还是抬步走向了碧水潭。

回到九重天后,茶茶径直去了天牢。

站在困住司命的一方结界之外,茶茶在原处站了许久,却终是一个字也没说。

司命始终闭眼不见,可见她并未有要走的架势,好一会儿,才肯开口道:“你去了逍遥涧?”

“是。”茶茶直认不讳。

司命睁开眼,目光冰冷森凉。

“我不说,难道她就不会知道了吗?”茶茶冲口道。

“这件事背后的真相没有几个人知道,就让她当我是因为擅离职守而受罚又能怎么样呢?”司命沉声开口。

“你已身陷囹圄,被困在天牢这方寸之地自身难保,这种情况之下,你却还是在担心少嬉。”茶茶红着眼眶落下泪来,“她有两位上神保护,又身在逍遥涧,就连我帝父都会碍着上神的颜面不会对她做什么,你为什么就不能想想你自己呢?”

司命轻笑:“只要她没事,我就放心了。”

“司命!”

茶茶气极,双手用力拍打着外层的结界。可那结界却像是道无形的屏障,手拍打上去跟拍在石头之上并无异样,直传来阵阵痛楚。

“你回去吧。”良久,司命才复又启口,“以后都不要再来了。”

茶茶奋力拍着结界的手突然停了下来,她瞠着双眼望着司命,泪水不住地往外流,身子却跟一下子被人抽走了所有气力似的,软软地坐了下去。

“一千多年了,即使你对我无意,难道也从无半点交情吗?”

司命阖上眼,满面皆是不悦。

茶茶似没看见,又倚着结界自顾自的道:“我原以为,你在意少嬉,只要我与少嬉成为好朋友,时日一长,你也定会注意到我。即使我分不走你对她的在意和喜欢,可起码,你不仅仅只是将我当成九重天的小殿下,而是,而是……”

“你多虑了,小殿下。”

司命一句话,瞬间打破了茶茶最后的念想。她未出口的话被彻底堵在了喉中,再咽下腹,张了张口,也是无声。

此时,守天牢的天将过来,见茶茶颓坐在地上,不明所以却不敢问,只好躬身见礼,道了声:“小殿下。”

茶茶被一声唤回了思绪,她擦了擦泪水,不紧不慢地站了起来。

天将望了眼结界里头始终闭目不言的司命,却不敢多看小殿下一眼。

“我知道了,我马上就回瑶华宫。”茶茶冷着面,不紧不慢地理了理裙摆。

“是帝君召见,请小殿下即刻前去金殿。”天将如是道。

茶茶看过来,眼带疑惑:“帝父召见我?何事?”

“小仙不知。”

“你退下吧。”茶茶挥了手,那天将告了退便离开了。

“我知道你不想见到我,不过,等我解了禁足,我还是会来的。你自己保重!”茶茶说完,转身便走了,再不去看司命。

第140章 婚约定下(二)

茶茶得了传令,出了天牢后便没再回瑶华宫,而是径直去了金殿。

原以为是自己禁足期间擅自离开一事泄露,此番得召见,该是要为此付出代价,茶茶也早已做好了准备。岂料,金殿外她远远便听见了里头帝君压抑不住的笑声,走近了,那喜悦之声更是清晰在耳。

“帝父!”站在殿中,茶茶轻声一唤。

帝君正低头阅着一书信,看得眉眼笑意愈甚,忽听女儿的声音响起,忙丢下那书信走下金座来。

茶茶一脸狐疑:“帝父何事笑得如此开怀?”

“女儿啊,帝父真是太高兴了!你知道吗,帝父真的是太高兴了。”帝君握着茶茶双肩,眸子倏然间似凭空亮了几分,那里头的笑意丝毫隐藏不住。

茶茶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先是被司命驳了指婚,后与少嬉摊牌,只怕往后连朋友也是做不成了,又有何开心之事?

“帝父高兴,那想必是天大的喜事,恭喜帝父!”茶茶神思倦怠,木然的道着贺喜的言辞,脸上却无半分高兴的神色。

“不,你该恭喜的不是帝父,是你自己,是你自己啊茶茶。”帝君难掩心绪激动,他大大舒了口气,悬在心头的一颗巨石总算是落下了。

茶茶却被说得一愣,白着嘴唇喃喃启口:“女儿……不明白帝父的意思。”

帝君面上的笑容略有松缓,他转过身,将金殿中伺候的仙娥内官一并屏退。

茶茶纵使不知前因后果,但见帝父如此,也该知晓了其中的严密。多半,是与魔界脱不开关系。

果然,未几,帝君方开口:“方才魔界使人送来一封和亲书,魔君在信上言明,九重天若嫁一位仙子过去,自此往后,魔界与九重天再不相犯。你说,这难道不是天大的喜事吗?”

“所以,帝父已经决定,要牺牲女儿了吗?”茶茶冷着目光望着帝君伟岸的后背,心却一下冷到了寒冰之下。

“不。”帝君转过身来,目光坚定异常,“魔君毁了前一封和亲书,并且在此信之上点名了要迎娶之人。”

“是……谁?”茶茶一颗心忽然提到了嗓子眼。

不知为何,听帝父这话摆明了魔君言明要娶的人不是自己,她明明是该松一口气的,起码自己不必因为两族的和睦而被牺牲掉。可她偏偏却松不下这口气,反而更加揪心不下。

这四万年来,魔界中人时常会挑衅九重天,虽然只是小打小闹,掀不起什么风波,可在拟定期限内,若无魔君首肯,那些小妖精怪又怎敢如此放肆大胆。

魔君必然是恨极了九重天,否则四万年前也不会明知两败俱伤,也还是执意要将九重天重创。如此一个对九重天深恶痛绝之人,怎么可能会愿意用一纸婚约,而结束两族几万年的恩怨纠葛。

事出反常,必有妖!

“是少嬉。”

“什么?”茶茶闻言大骇,震惊到了极点。

帝君见她非但不喜,反而骇然惊目,于是蹙了眉头:“你不高兴?”

“我

当然不高兴了。”茶茶吼得声嘶力竭,“您这样,不是摆明了要牺牲少嬉了吗?”

“能以一己之身换来两族和平,这是她的荣幸。”帝君冷下了脸色,沉声道。

茶茶心沉大海,她猛地摇着头,忽然扑过去跪在帝君脚边:“帝父帮帮少嬉吧,她喜欢的人是司命,怎么可能愿意和亲魔界,您这不是逼着她去送死吗?帝父!”

“茶茶,”帝君心疼的望过来,“你与她同心属一人,若她和亲了魔界,不仅能换来两族之间长长久久的和平与安宁,于你而言,也是好事一桩。你、你怎么能这么冥顽不灵呢!”

帝君重重叹了口气,有几分无奈。

“那也不能牺牲少嬉啊。”茶茶泪如雨下。

“荒唐!那好歹是一族之君,少嬉再如何有逍遥涧做后盾,也照样未列上仙。嫁给魔君,难道还委屈了她不成?”帝君拂袖,怒气冲冲登上了金座。

然而茶茶却始终听不进去,一想到要牺牲少嬉来促和两族,她便万万不能接受。

茶茶膝行着跪到金殿前:“帝父,帝父,一定还会有其他的办法的。即使,即使不让少嬉和亲,也一定会有不动干戈也能化玉帛的办法。”

“茶茶!”

“帝父,魔君嗜杀成性,残忍狠毒,魔族又素来与九重天有旧怨,少嬉嫁过去一定是没有活路的。”茶茶扑到金殿上,声声悲泣,“我是喜欢司命不假,可是我从来从来都没有想过要跟少嬉争什么,更没有想过要害她性命。如果因为这个要搭上少嬉,我宁愿终生不嫁,从此弃了红尘,再不动情。”

茶茶额头抵着冰凉的金座,泪水吧嗒吧嗒落在御台上,空旷的金殿只余下声嘶力竭的哭喊。

帝君怒极起身,只觉头目森然,一阵悲戚之感油然升起。

颤抖的手指着茶茶,帝君颓然坐回金座,抚着额头神思疲惫:“茶茶啊茶茶,你枉为帝君之女,枉为九重天的小殿下啊。帝父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你,你、你怎么能为了一个外人……”

“少嬉不是外人。”茶茶抬起头,已是泪下满面,“帝父,我是真的把少嬉当成妹妹的。纵然,我初时是存了私心,可几百年情分下来,我待少嬉,一如待诸位兄长,手足之情焉能说断就断。”

茶茶起身退离三步,而后重重拜下:“请帝父三思,三思而后行。”

“你……”

失望填满胸腔,帝君气得浑身发抖,最后扬声唤来天将:“将小殿下带下去,从今日始,幽闭瑶华宫。没有本君的命令,谁敢将其放出,定不轻恕。”

“是。”天将领命,便要上来将茶茶带走。

茶茶震惊抬头,不可置信的看着座上之人:“帝父……”

“带下去。”帝君侧过了身,已下了最后命令。

天将再不敢耽搁,上前来左右将茶茶带下。

瑶华宫自此成了禁宫,数十天将将整座宫殿团团围住,外人无令不得擅入,里头无命亦不得擅出。

茶茶已经闯宫几次,可次次都被拦了回来。

天将虽不敢伤其身,但一来二去的,她也受了不小的折腾。

茶茶尚不死心,还要再闯,却被瑶华宫中的侍女拦住了前路,更有甚者一左一右将她双腿抱住,说什么也是不肯松手了。

“小殿下可千万不要再鲁莽了。”绿荷见劝说不听,索性提裙跪下,其余一众小仙蛾也纷纷跪了一地,仍是将茶茶团团围住,寸毫不让。

“帝君已经下了命令,这次就连天后娘娘都不能擅改帝令。小殿下,你就消停点,好好待在宫里,等禁期一过,任你去哪儿婢子都不会阻拦。”绿荷苦苦劝道。

茶茶却充耳不闻,她怒吼一声,周身光芒大盛,一众婢子均被弹飞出去,重重摔了一片。她却看也不看,疾步就要出宫门。

“小殿下。”绿荷顾不得身上的疼痛,扑上去一把抱住茶茶的腿。

“小殿下已经惹恼了帝君,再顶撞下去,定然会受到更严重的惩罚,好歹为自己想一想。”绿荷再劝。

“我为自己想,那谁为少嬉想?”茶茶奋力挣脱着,已是极怒。

绿荷不敢松手,更加抱得愈紧。眼见小殿下丝毫不肯听劝,绿荷细思一番,忽然灵机一现:“小殿下,婢子或有一法。”

听到或有方法,极怒的茶茶忽然冷静了下来,也不挣扎了。

绿荷观量一阵,见小殿下确实已经冷静下来,这才敢松手。她从地上站起,抬袖拭了泪,将所有宫娥都屏退。

待得众人散去,绿荷方扶着茶茶走到前边的水榭中,才道:“小殿下现已被禁足,帝君有令,你是万万出不去的。可婢子不一样,婢子是天后娘娘派到小殿下身边伺候,我去试试,或能骗过守卫,出这瑶华宫的大门。”

“你的意思是……”茶茶停下来,望着她。

绿荷松了手,退开一步:“婢子去逍遥涧,将小殿下要说的话转述给少嬉仙子,让她去找栖梧上神,或许能暂避过一劫。”

茶茶思量下来,愈发觉得此法可行,便拉住绿荷的手,急切道:“那你赶紧去,让少嬉别待在逍遥涧了,出去躲一躲。”

“好。”

“还有,帝父提前将栖梧上神支去了东海之滨,你让她去找上神,有栖梧上神在,没人敢动她。若不行,就、就让她去冥界,九重天的人不敢公然强闯冥府要人的。”茶茶急得语无伦次,情急之下也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

“婢子都记下了,小殿下还有别的话要交待吗?”绿荷道。

茶茶白着脸色,说完了那些话,只觉得脑中一片混乱混浊。摇摇头,再想不出别的嘱托来了。

绿荷也不紧逼,告了退,便只身往着瑶华宫宫门去了。

茶茶不确定绿荷是否真的能出得去,但也只能眼巴巴的望着。也不知绿荷与那些守卫究竟说了些什么,原本态度强硬的守卫竟然放行了。

绿荷回头冲着茶茶点头,这便疾步匆匆的去了。

茶茶也松了口气,颓坐在石凳上。她已再无计可施,只但愿少嬉运好,千千万万要躲过这一劫。

第141章 被迫答应(一)

约莫一盏茶的时间,离去的绿荷竟然匆匆返了回来,面带焦灼,疾步直奔水榭而来。

茶茶一直等在水榭中,遥遥见着绿荷匆匆返回的身影,当下面色大变,起身跑了过去:“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算算时间,她这会应该才到逍遥涧才对,又怎么会……

绿荷一路跑得甚急,累得气喘吁吁,弯腰抚着胸口,大口大口的喘着气。

茶茶心知她不易,但眼下焦急甚深,又急道:“你倒是说啊,是不是逍遥涧出事了?还是少嬉出事?”

“不、不是。”绿荷连连大口喘着粗气,喉咙干涩难受,好一会才缓过来,声音略带几分沙哑的说,“婢子还没来得及去逍遥涧,就已经在南天门外看见了少嬉仙子。仙子是被天将带上九重天的,婢子去问过其中一个相识的,说是帝君诏令,在金殿召见仙子。”

茶茶身子摇摇欲坠,若不是绿荷扶着,怕是就要直直栽倒下去。

她面色苍白,眸中光采尽失,瞬间灰暗下来,喃喃张合着唇瓣:“完了,来不及了。”

而另一方,前去逍遥涧中传旨的天将将少嬉径直带到金殿中后,在得了帝君的授意下,与殿中其余守将一并退下。

余人散后,帝君才起身从金座上走下来。

少嬉站在殿中,不卑不亢,但一张脸色却是难看到了极点。她仰头看着帝君迈着步子缓缓朝着自己走来,清明澄澈的眸子浮上一层愠怒。

“几日不见,不知少嬉仙子的仙体可是大好了?”帝君走到距离少嬉数步之遥处停下,双手负于身后,一副居高临下之态,全然不见如话中一般的丝毫关心之意。

少嬉明眸直视,冷冷回应:“大没大好,不还是来了。不,应该是被强行带上来的才对。”说完就恨恨地别过头去。

本就是帝君下的旨,他自然是知道倘若受旨之人不应允,派去的天将也会用别的方法将那人带上九重天,带到他的面前。

其实他本也是无意与逍遥涧起正面冲突,若不是提前以东海之滨有恶蛟为祸,请栖梧上神前去镇压,现下可能倒还有几分顾忌。起码,是不会发生强行将人带上天这种事的。

帝君牵了牵唇角,又开口:“本君也不跟你兜圈子了,这便直说了。”

“眼见天族与魔族的四万年之约即到,为了两族和平,本君希望,你能以大局为重,嫁给魔君。”帝君语气深深,含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少嬉霍然转过头来,吃惊不小,惊目圆瞪:“你说什么?”

“本君要你代表天族,嫁给魔君。”帝君不厌其烦,复又重述。

少嬉脚下虚浮踉跄,眸中惊异并着恼怒,如滔天之势蔓延。她紧紧攥着拳头,咬咬牙,坚定拒绝:“若我说不呢?”

“为了两族和睦,六界安宁,此举,乃大义。”

少嬉冷笑:“天、魔二族和睦与我何干?六界安宁又与我何干?”

“你!”帝君怒目瞪来,重重拂袖侧过身去。

少嬉此刻已经明白了帝君传令她上九重天的真正用意,原来是要牺牲她,换来九重天的安宁。却殊不知,魔君又

是怎样一个人,若铁了心的要与九重天不共戴天,即便是嫁一百个过去,也照样是无济于事。

帝君妄想以一个女人来化解两族千万年来的恩怨,真是愚昧,可笑至极!

“我不会嫁的,帝君还是死了这条心吧。”明白了首尾,少嬉自然是心志坚定,绝不妥协。

帝君气得浓眉倒竖,指着少嬉气得浑身发抖,可又不能真的对她下狠手,毕竟一场风波才刚刚过去。

“你好歹也是天族之人,眼见着天族危难,六界都将重陷四万年前的水火,你也无动于衷,见死不救?”帝君重了语气,企图以苍生来逼迫少嬉就范。

少嬉冷目望来,愈发觉得可笑:“帝君错了,我乃逍遥涧中之人,逍遥涧虽置于六界之中,但从不插手六界中事,更不为九重天所驱使。况且,我真身乃是娲皇遗留世间的梧桐仙果所化,受的是天地灵气,靠的是师傅兄长,与九重天何干?与帝君何干?”

“放肆!”帝君怒喝。

少嬉昂着头,迈进两步:“帝君日前请栖梧去东海之滨降服蛟龙,为的就是今日吧?你欺我师傅云游,栖梧不在身边,欺我逍遥涧中无人可为我做主,这便要强势逼我点头,做你天族稳固江山的棋子了吗?”

少嬉切齿拊心,一字一句说得气势十足,全无平日时娇弱女儿的姿态。

她已经看清了帝君的目的,也知道帝君定会为了促成这事而不折手段,只为逼她就范。如今栖梧远在东海之滨,即使得了消息也是鞭长莫及。况且帝君既有此打算,只怕在得她点头之前,是断不会让此消息传到栖梧的耳中。

可是,即使身边没有人可以依靠,她也相信,只要师傅还会回来,只要逍遥涧不倒,帝君就不能奈她何!

她在赌,赌师傅的承诺,赌自己开罪了九重天,师傅仍然会站在自己这一面。

“你胡说八道!”帝君横眉怒眼,怒不可遏,“本君身为九重天君上,做的一切均是为了天族。你师傅非言上神心怀天下,若是他在此,必不会由着你胡来。”

“哈哈哈……”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少嬉仰头大笑起来,扶着腰笑得不能自已。

“你、你笑什么?”帝君被她笑得一阵恶寒。

少嬉好一会才渐渐止了笑声,眼角有晶莹,脸上的笑容还未尽褪,却尽是轻讽嘲弄:“帝君这话说得好笑,若是我师傅在,又岂容得帝君将我强带上九重天,与我说这些?”

“你……”帝君气得要反驳,可是张了张口,却没能续下去。

少嬉知道拿师傅说事,就定然会堵住帝君的嘴,果见得帝君没话反驳,她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总之,我是不会如帝君所愿的。帝君若是没有别的要事,少嬉就先回去了。”少嬉丢下这话,也不想再九重天生事,便要转身离去。

“你就这么走了不成!”身后传来帝君沉闷一声。

少嬉站定步子,却不回头:“怎么,帝君难道还想像关押司命一样,也找个理由,将我也给关进天牢吗?”

“这事是谁告诉你的?”帝君思量着微眯了眸子,“是……茶茶?”

少嬉没再说话,提步

就走。

眼见着少嬉将要走出金殿,帝君也慌了,急道:“你自持逍遥涧撑腰,本君的确动不得你,可是,你就不管不顾司命了吗?”

听闻司命,少嬉果然犹豫了。

帝君唇边勾起一笑,继而道:“你非我天族之人,又有两位上神为你做主,本君奈何你不得。可是司命却是我天族中人,本君可以让他关天牢三百年,便有能力让他关三千年,三万年,甚至是万劫不复。”

少嬉后背一凉,倏然转过身,眸中已凝了晶莹,不可置信的望着那本该是恩威并济又胸怀苍生的帝君:“你怎么能这样呢?”

“本君给过你机会,司命的生死,由你裁断。”已经撕破了脸,帝君也不在意再搭上一个司命,索性威胁出口。

少嬉胸口闷闷难受,实在难以想象,堂堂九重天的帝君,竟然会为了迫她就范,而用一个上仙来作以威胁。

“今日的事情如果传扬出去,叫六界知道帝君竟用这样下作的手段来逼我应下这门婚事,难道就不怕失了帝君你的威信?”少嬉试图说服。

帝君走上金座坐下:“九重天若不将你交出去,势必会激怒魔君,届时,怕是六界将要重蹈覆辙。眼见九重天都要不安生了,本君还在乎那些个虚无缥缈的东西吗?”

少嬉玉手紧握成拳,暗自恨恨。

“何况,”帝君话锋一转,手肘撑着金案倾身几许,“今日之事只有你知、我知,就连茶茶都不知道,如若传扬出去,为了保住本君声誉,某些人,自然是留不得了。”

帝君语气冰冷,这话说着却不像仅仅只是威胁。

少嬉心乱如麻,她尚不知联姻魔族究竟是帝君的一厢情愿,还是魔君自己……可是她已决定好要等着司命了,今生除却司命,她又如何能对他人委以终生?

可是司命……

大滴的泪珠夺眶而出,少嬉心里的防线几乎在一瞬间被击溃,默默垂泪许久不言。

帝君抓住了少嬉的软肋,也不担心她会拂袖离开九重天,这会子倒是耐心下来。久久,才见得少嬉揽袖拭泪,抬起头来。

帝君深知是时机已到,便主动开口:“少嬉仙子考虑得如何?”

“在我回答帝君这个问题之前,我想先问问帝君。”少嬉平静下来,语寒如冰。

帝君未置可否。

少嬉也不管他,径直问了:“我想知道,帝君深知我师傅和栖梧最是护我,即便帝君逼迫我应允了,难道就不怕自此与他们生了嫌隙,让他们迁怒于你?”

“这问题确实值得考究。”帝君似模似样的捻着须髯,话锋突地一转,“只是,这分明是你自愿为了天族作出牺牲,是大义之举,本君也不过只是顺水推舟,两位上神又如何能够怪罪到本君的头上?”

此言一出,少嬉万分惊讶的同时,却不禁更是嘲讽。

好一个九重天帝君,原来也是这等为了一己之私不顾他人死活之辈,既要了江山不惜推人去死,明面还想得人一句称赞。她真是糊了双眼,到今日才瞧出这位帝君的真正面目。

“我要见司命。”少嬉深吸一口气,望着金座之上。

第142章 被迫答应(二)

帝君应允了,便有天将带着少嬉去天牢。

游奕灵官一早得了消息,在金殿外头等得心急如焚,好容易等到人出来了,忙奔了过去。他刚走近两步,为首两个领路的天将便将他拦下。

“诸位大哥通融通融,我就跟少嬉仙子说两句话,说两句话。”游奕灵官语带央求。

自从翊圣真君出事之后,帝君便将金殿所有天将都换了一遍,御前的已不是从前的旧人,多的是新升天的小仙。好些与游奕灵官不相熟,未必就会给几分面子。

果见得他话一出口,那两名天将虽然态度缓和了些,但到底是犹豫着没有轻易让开。

不过游奕灵官倒也没有仗势胡来,他知道这些小天官才刚刚领了这份差事,只怕九重天上的人都还没有认得清楚,自然是不敢轻易得罪,也不会胡乱站队。只是如此一来,怕是得费些周折了。

“你们回去吧,有游奕灵官给我带路就可以了。”正在游奕灵官正思忖理由之际,少嬉已率先开了口,语气淡淡,不带情绪。

“这……”一名天将犹豫不决。

另一名即道:“仙子勿怪,实在是帝君有命,我等奉了命若是办不好差,只怕回去没法交待。”

“帝君只是让你们给我带路,可没说是押解。”少嬉加重了后两个字的语气,意有所指。

两名天将心头一惊,赶紧请罪。

少嬉却不看他们,径直走到游奕灵官身旁:“我们走吧。”

“啊?”游奕灵官有些瞧不懂眼前的局势,他尚且还没有弄清楚为何新来的天官会如此给少嬉面子,却见少嬉已经走远了,赶忙才追了上去。

“这次上九重天,你好像跟以前不大一样了。”游奕灵官与少嬉并肩走着,“可是如此不给帝君面子,真的好吗?”

“他都从没给过我面子,我又为何要给他面子。”少嬉气愤愤地走在前头,虽然极力克制着心头的委屈,但仍可见眼眶红红,明显是哭过。

少嬉刻意走快几步,游奕灵官说话间难免分心,倒是没有注意许多。又问:“帝君召你上九重天做什么?这个节骨眼上,总不会是关心你身体吧?”

这话问出口显然游奕灵官都不信,那件事情的余波好不容易过去了,帝君该是远远的躲着逍遥涧的人才对,是断没有主动将人召上九重天的。除非,事有内情。

少嬉明显不想说这件事,只自顾往前走着,也不回应。

“少嬉,帝君该不会是为难你了吧?”游奕灵官眉头一皱,忽觉此事大有蹊跷。

少嬉仍旧不应,更加加快了脚步。

游奕灵官心中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他疾步上前,一把抓住少嬉的皓腕。少嬉不妨,险些被拽了个踉跄。

“少嬉你说话呀,你是不是……”游奕灵官扳过少嬉的身子,余下的话突然就哽在了喉间,他一怔,连声音也带了几分颤意,“你、你怎么哭了?”

强忍了一路的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也不管前边就是南天门了,少嬉低低哭出声来,转眼已哭成了个泪人。

游奕灵官手足无措,想要问的话都顷刻间消失得荡然无存。他手忙脚乱的想要去给少嬉擦眼泪,可一时又找不到干净的手帕,只好撩开一点袖子,用里头干净的衣角给她去擦。

少嬉只觉委屈,又对着相熟之人,心里勉强撑起的提防忽然间猝然崩塌,更是撑不住哭泣出声来。

“你你你、你别哭呀,到底怎么了你说话呀!你在这里哭,要是被人瞧见了,指不定还得说我欺负你。”游奕灵官一时束手无策。

少嬉吸了吸鼻子,抬手抹了

把眼泪,好不容易才忍住了,却不肯说,转身就往四重天走去。游奕灵官不敢再追问,只好跟了上去。

到了天牢外,意料之外的竟没有天将阻拦。想是上头早有明令传下来,不仅不拦,甚至还主动领着少嬉去见司命。

“沿路走到底,就是关押司命的牢房,仙子便自己过去吧。”天将领路到岔口,便借口不再往下走。

少嬉转身看着游奕灵官:“还请你在这里为我守着,我想单独跟司命说会话。”

游奕灵官欲言又止,但看少嬉心事重重,想必是真有私语要对司命说,只好应下:“我就在这里替你看着,你去吧,有事我会叫你。”

“多谢。”少嬉言道,才提步沿着天将所指的路走下去。

天牢中的天将似乎都已经撤了出去,少嬉沿路走到关押司命之地,也没有瞧见一个守卫,心里非但没有松气,反倒是更加沉重了一些。

“司命。”站在天牢结界之外,少嬉轻声一唤,霎那间鼻尖一酸,眼泪已蓄满了眼眶。

司命似是受了严刑,整个人看上去已经没有了往日的意气风发,双手被缚,低头间两鬓的发丝垂下遮住了脸颊。听到这一声唤,他缓缓抬起头来,面无血色可见虚弱,可当看见来人时,那双晦暗的眸子却在一瞬间点亮。

“少嬉?你怎么……”司命激动之下稍有动作,缚住双腕的铁链忽地散出电流,一瞬间传遍四肢百骸,让他忍不住低呼一声。

“司命!”少嬉担心不已,情急之下想要冲上前,却一下被结界拦住,一时无语泪先流。

“我没事,真的,不要担心。”司命咬牙强忍,抬起头,极力露出苍白一笑。

少嬉顿觉心如刀割,眼泪簌簌而落:“怎么会没事呢,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你让我怎么放心得下啊。”

“我真的没事,只是看起来严重,其实真的没有大碍。”司命忽然想起来,冲着外头张望,“你是怎么进来的?快,快趁着还没有人发现,赶紧走。”

“你别担心我了,是帝君放我进来的。”

“帝君?”司命眉头一蹙。

少嬉点头,抬手抹了眼泪:“我只是想来看看你,看你好不好。可是你现在这样,我怎么能放心离开呢!”

“别哭,少嬉别哭!三百年而已,三百年后我就自由了。”司命目光紧紧盯着少嬉,忽然有些犹豫,“可是三百年不短,少嬉,你愿意等我吗?”

天牢寂静,司命这话久久盘旋在少嬉耳边,良久,她才启口:“司命,我……我是来跟你告别的。”

司命浑身一震,眸中的期待瞬间消失无影。他瞠大双眸望着少嬉,任着腕上传来阵阵电击之感亦再无感觉,却唯独不能接受她的话。

“告别?你要去哪?你要去哪?少嬉!”司命使劲挣脱着束缚想要上前,更惹来刑法更重,却全然不顾,“少嬉,别走,别离开我。”

少嬉心如刀绞,暗暗握拳,极力才能忍下想要不顾一切冲过去的。

本来她还犹豫,可如今瞧着司命这模样,他又如何能够安然熬过这三百年?

帝君说得不错,身为九重天之主他有这个权利,他既能让司命被关天牢三百年,便能让司命万劫不复。可是,她又怎么可能真的眼睁睁的看着帝君对司命下手而无动于衷?

“司命,”少嬉唤了一声,泪水模糊了眼睛,却越发将司命看得清楚,极是艰难的才吐出最后几字,“保重,忘了少嬉吧。”

“少嬉!”司命奋力一吼,却只瞧得少嬉奔跑离开的背影,转眼已消失不见。

少嬉哭泣着离开了

关押司命的地方,却被守在外头的游奕灵官拦下。见她满面泪痕,游奕灵官怔了一怔,又下意识望向她身后,却只听得司命近乎崩溃发狂的喊声。

“怎么了?你跟他说什么了?”

少嬉狠狠哭过一场,长长吸了几口气,才努力让自己平复下来。

看向满面疑惑不解的游奕灵官,少嬉尽量平静着开口:“去告诉帝君,他说的,我同意了。还有,请他不要忘了我们之间的约定。”

游奕灵官大惑:“什么同意了?同意什么了?”隐约觉得不对劲,更是拉着少嬉不敢轻易放手,“你们是不是做了什么交易?少嬉,是不是帝君威胁你了?是因为小殿下?”

游奕灵官满心疑惑,同时也担心少嬉为了司命而与帝君达成什么不好的协议。他想来想去,多半也是为了小殿下那桩事。

“你别问了。”少嬉挣开他的手,已不想再提。

游奕灵官却不肯放弃:“少嬉你可不能做傻事,你要知道,司命如今弄成这样可都是为了你呀!他宁可被关天牢三百年都不肯跟帝君妥协,他不仅仅是为了保住你,还是为了不负你,你可不能因为一时糊涂,而放弃你们之间来之不易的感情呐!”

“你别再说了。”少嬉不想再听下去,甩开手就要走。

游奕灵官忙又拦住她,苦苦再劝:“少嬉!”

“是帝君!”少嬉崩溃怒吼,只能无奈将实情吐出。“帝君让我为了两族和平,嫁给魔君,若我不愿,他就要让司命万劫不复。”

游奕灵官大骇,踉跄着撞上身后的石墙,久久反应不过来。

少嬉忍不住又哭:“我还能怎么办呢?师傅不在,栖梧也被支去了东海之滨,帝君就是故意趁着我孤立无援的时候找到我。我是可以不管不顾地回到逍遥涧,我有人撑腰帝君不敢拿我怎么样,可是司命呢?他可是九重天的人,现在又深陷天牢,难道你要我眼睁睁的看着他因我去死吗?”

“可……可是……”游奕灵官苍白着脸,喃喃着开口,却没了刚才的气势。

他实在不能想象,一向受人敬仰,受三界朝拜的帝君竟然会用这样下作的手段逼迫少嬉答应。

“不行,不行。”游奕灵官好一会反应过来,拉着少嬉连连摇头,“魔族是什么地方,魔君又是什么人,两族之间数万年的恩怨是不会轻易说没就没了的,你若嫁过去必定没有好下场。少嬉,你不能嫁,不能答应。”

“不答应,难道要看着司命死吗?”少嬉喃喃启口。

“不,一定会有其他办法的。对,一定还有其他办法。”游奕灵官六神无主,来来回回在原地踱步,努力思忖着是否还有其他办法。

少嬉却已然没了主意,要是师傅在就好了,师傅那么疼她,师傅一定会帮她的。

“有了,有了。”

游奕灵官忽然叫了一声,少嬉望过来,脸上泪痕未干,却见游奕灵官满面喜色,不觉诧异。

“我们劫狱,现在就带着司命逃出去。六界之大,总会有我们的容身之地。”游奕灵官说得郑重其事,似要有当即就冲进去带走司命的架势。

少嬉却冷静得可怕,甚至明白这样的想法根本就是无稽之谈。别说逃离九重天,就是出这个天牢,只怕以他们之力都办不到。

帝君是什么人呐,既然不惜冒着开罪逍遥涧的风险也要算计她,又怎么可能毫无防备,让她有逃走之机。

少嬉的沉默宛若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游奕灵官崩溃大吼一声,一拳头重重打在石壁之上,却再没说什么。

他们都知道,此事已无转寰余地。

第143章 闯天宫要人(一)

少嬉与帝君的交易一遭定下,帝君便立即着人传话去了魔族十阴山,算是正式敲定了这桩婚事。

少嬉仍旧回了逍遥涧,名曰:待嫁。

期间少嬉也曾试图施法传书给栖梧,可不知为何,迟迟也没有消息传来。倒是帝君似是不放心她似的,另还派遣了十数位天将在逍遥涧外周看守,虽不曾打搅,但也跟坐牢无甚区别。

帝君派来侍候的仙娥都被少嬉一一赶了回去,眼看婚期在即,便只好提前解了茶茶的禁足,让她去逍遥涧陪伴。

“你身体才刚刚好转,风那么大,还是不要在这里久坐了。”茶茶拿着一件斗篷出门,走到梧桐树下的秋千架后,将斗篷给少嬉披上。

少嬉近日来都闷闷不乐,日日都是一早就在这里枯坐着,不到日落,是不会回去的。

“坐吧。”少嬉往旁边移了一下身子。

茶茶站在原地踟蹰了许久,少顷,才坐了过去。

其实逍遥涧的风景都是十年如一日,再美,也始终都会有看腻的一日。可是不知怎么的,少嬉看着远处的浮云,益发觉得日日不同,时时变幻。也不知是在翘望着什么,没有等到想要等到的,始终都不愿意轻易放弃。

“明日,魔族就会来人接亲了。”茶茶说着,转过头,定定望着少嬉清丽的侧颜,“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这样的话茶茶几乎每日都要说上好几遍,少嬉始终无言以对。她收回目光,轻轻叹了口气:“一直都没有机会,从来没有。”

“如果你想走,其实我可以帮你。只要你有这个心,我就能为你引开他们,让你去东海之滨找栖梧上神。”茶茶又道,似在劝少嬉,可自己却比她更急。

少嬉看着她,淡淡一笑:“我若不是自愿,你以为帝君当真能强按着我上花轿吗?”

“你根本就不是自愿的,你是被逼迫的。”茶茶嚯地站起来,双眼赤红,“我知道,我都知道,如果不是帝父用司命威胁你,你根本就不会妥协。可是少嬉,明日一旦踏上了去魔界的路,就真的没有后路了。”

凡间已入秋,逍遥涧更是迎来沁凉的秋风,瑟瑟吹在身上,更是凉到了心底。

茶茶心中无限酸楚,既悔恨,又懊恼,眼泪遏制不住地簌簌而落。

少嬉坐在秋千架上,似乎对这些话无动于衷,目光远眺,一切风景却皆不入眼。

茶茶忽然扑到少嬉双腿边,拉着她的手,哭诉道:“是我对不起你,是帝父对不起你,也是我们九重天对不起你。可是少嬉,你走吧,我求你了,你走吧,别嫁,别嫁啊!”

带着丝丝温度的眼泪落在少嬉手背上,少嬉微微动了动手指,才缓缓将目光下移,最后定格在茶茶已是满面泪痕的花颜上。

“当初一开始带着目的接近你,是我有愧,后来帝父将司命关押,其实也是因为我。你们明明彼此相爱,我却害你们落得如斯田地。少嬉,其实你是恨我的吧。”

少嬉搀着茶茶起来,拉着她坐到自己身边,道:“我是生气,可是却没有恨你。或许你最初是带着目的接近我,可是后来,我

却不信你没有一点真心。”

“帝君是帝君,你是你,二者不能混为一谈。帝君以司命威胁我,手段或许卑鄙,但也算是为了六界,情有可原,我恨他,却不怪你。”少嬉取出帕子为茶茶将眼泪拭净。

“你真的不怪我吗?”茶茶眼眶红红,余泪未干,又有新泪落下。

少嬉摇头,微微一笑。

茶茶心里却越发不是滋味,少嬉不怪她,她却更加讨厌自己,不能原谅。茶茶倾身抱住少嬉:“我明白,其实你应该怪我的,就算是恨我也是我咎由自取。可、可我就是害怕,害怕你真的恨我,再也不理我了。少嬉,我、我真的、真的……”

茶茶喉头哽咽,不过少顷,眼泪已将少嬉肩头衣襟浸湿,双臂却收紧,更紧紧抱着少嬉不松。

少嬉明显感觉到茶茶的害怕,探手轻轻拍着她的背脊。

茶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好一会才抽出身,抬手抹了泪。拉着少嬉的手,还是忍不住说道:“少嬉,虽然你不怪我,我很高兴,可是你这次一定要听我的。十阴山是龙潭虎穴,魔君更不是一个善茬。此次魔君突然提出要跟九重天联姻,表面上是冰释前嫌,里面肯定另有算计。”

“你说什么?”少嬉嚯地站起,满面震惊,“联姻的事情,难道不是帝君的谋算?”

茶茶跟着站起来:“帝父虽然不想跟魔族开战,但也从未有过联姻的想法。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最开始拟定的人是我,可是短短时间,不知怎的却变成了你……”

这事重提,不单少嬉的脸色愈变难看,就是茶茶也隐约发觉某处细微之点,凤眸微眯,疑惑重重。

忽然想到什么,少嬉未及多说,亟亟往碧水潭的方向跑去。茶茶在背后唤她,她也充耳不闻。

因碧水潭还是在逍遥涧范围之内,而天将只负责在外周,是以倒也没有旁人跟来。

少嬉气喘喘地跑到碧水潭边,还没来得及缓上一口气,却在看见水中的金莲时,面色顿时大变。她缓下脚步,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到潭边,伸手,指尖刚触到金莲,金莲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枯萎凋谢,化作寸寸烟灰落入潭中,消失无影。

金莲中的鲛珠没了依托掉入水中,少嬉将鲛珠拾起,小心翼翼托在掌心,满目皆是震骇:“怎么会这样?”

鲛珠散着若有似无的淡淡光芒,隐约间传来郁苓儿气若游丝的声音:“金莲没用了。”

“那怎么办?栖梧不在,我该用什么办法来保住你?”少嬉万般焦急,忽然感觉到似要失去什么一般,心头瞬间一紧。

“先带我回房间,我有话要跟你说。”

“好。”

少嬉遂将鲛珠一路捧回了房间。

一进门,少嬉立即在四周布了结界。忽听掌中鲛珠传来浅浅碎裂之声,少嬉低头一望,只见鲛珠上的裂痕迅速扩大,转眼碎成几块,而郁苓儿则从中脱身出来,跌倒在地。

少嬉顾不得碎成几块地鲛珠了,赶紧上前将郁苓儿从地上扶起,再将她扶到里头的软榻上躺下,急迫道:“昨天不是还好好的吗?怎么会突然严重了?

还有,鲛珠怎么碎了?”

鲛珠是郁苓儿依所,鲛珠已碎,郁苓儿便再无藏身之地。然而游魂一旦暴露无遗,顷刻就会化作飞灰消失在天地之间。

眼下房中虽然布下了结界,但她灵力始终浅薄,恐怕支撑不了多久。

郁苓儿脸色极白,软绵绵躺在榻上,气息几不可闻,仿若下一秒便会随即消失一般。

“少、少嬉。”

郁苓儿奄奄一息,喃喃启口着,少嬉凑近了才听见她是在唤自己的名字。便道:“我在,苓儿姐姐你要跟我说什么?”

郁苓儿极力凑着身子也未挪近分毫,只有放弃:“我、我想,请你、请你帮我一个忙。”

“如今我已经自身难保,还能有什么可以帮你的。”少嬉重重叹了口气,犹豫着不知该不该把茶茶说的话告诉给郁苓儿。

原本她以为联姻一事是帝君想出来的,所以帝君用司命威胁她,她是恨的。可是如今却从茶茶的口中得知,原来这件事情最初竟是魔君提议的,这便有些古怪了。

之前在十阴山,她是看得出魔君对苓儿姐姐的心意,若不然,四万年前,也不会因为想要保住苓儿姐姐的一缕残魄而答应收手,拟下与九重天四万年互不侵犯的条例。

只是如今四万年之约马上就要到了,她实在是想不明白,为何在这个时候,魔君忽然会提出与九重天联姻这一建议。况且,魔君明明是知道苓儿姐姐用于栖身的鲛珠就在她的身上,还有,她的师傅可是昔日的白泽,他们可是同门呐!

太多的疑惑困扰在少嬉的心头,她思来想去也没看清其中曲折,也在犹豫,究竟要不要将此事告诉给郁苓儿。

“少嬉。”见少嬉失神,郁苓儿气弱无力的轻声一唤,朝她伸手。

少嬉如梦初醒,握住郁苓儿的手,凑近几分,只听得郁苓儿说:“嫁去十阴山,你可曾想好了?”

少嬉大骇:“你怎么……”可是转念一想,多半是方才与茶茶的谈话已被郁苓儿悉数听了去,便也不奇怪了。

少嬉脸色极是难看,可还是点了头。

郁苓儿阖上眼,艰难的喘了几口气,才睁眼望着少嬉,苍白的唇瓣微微翕动:“少嬉,子……他不会。”

“我知道。”少嬉垂下头,“可是帝君用司命威胁我,我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或者,你能不能跟魔君说说,让他主动取消这门婚事,这样一来,我不仅不用嫁,司命也能安然无恙了。”

郁苓儿疲惫地眨了眨眼,呼吸紧跟着又弱了两分:“子如此做,必定有他的原由。别说我不能现身,就是我现身了,你也只会更危险。”

“这是什么意思?”少嬉大骇。

郁苓儿道:“此中原由,容我日后,慢慢告诉你。”

少嬉还有疑惑,但看郁苓儿的确虚弱得紧,所有的困惑便只好咽下,没有再提。

“少嬉。”郁苓儿忽然唤了她一声。

少嬉凑近一分:“恩?”

“我想,跟你借一样东西。”

“借什么?”

“你的……眼睛。”

第144章 闯天宫要人(二)

天族定下与魔族联姻的日子转瞬即到。因逍遥涧中除了两位上神,便只有少嬉一位姑娘,诸多事情便由九重天一应备下,连同凤冠礼服,都提前备下,于前一日送到了逍遥涧。

天刚蒙蒙亮,茶茶与绿荷已经开始为少嬉妆扮,除了那身大红嫁衣略看得出几分喜庆外,房间一应陈设均与往日无甚区别。甚至,冷清得可怖!

少嬉已经将吉服换上,端坐在妆台前,由茶茶为她上妆,绿荷替她绾髻。

胭脂轻扫,亦盖不住底下那苍白的肌肤。少嬉低头望着掌心托着的一个木盒,盒中是两个人偶娃娃,一男一女。男娃娃有几分司命的影子,女娃娃笑起来眉眼弯弯,可不正是一个活脱脱的少嬉!

两个娃娃一如当初少嬉与司命身陷十方空间之时,在那个过去的国度里,司命亲手雕刻送与的那两个。

只是当初的两个娃娃留在了十方空间里不曾带出来,永久成了回忆,如今这两个,却又是崭新的栩栩如生的。

“茶茶。”少嬉喃喃一唤。

茶茶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望过来,问:“怎么了?”

少嬉将木盒合上,递给茶茶:“这个东西,你先替我保管,等到三百年后司命天牢期满,就帮我还给他。”

茶茶放下胭脂盒,将那木盒接过,打开一看,顿时心头一跳:“我见过这个,是司命亲手做了送给你的。你真的已经决定,不带走做个念想吗?”

少嬉深深吸了口气,胭脂亦掩不住底子的白色,微微摇头。如此,茶茶便也不好多说了。

绿荷手指灵巧,很快便挽了一个精致的发髻,再挑了一支凤穿牡丹金钗为少嬉簪上。

凤钗华贵,流苏款摆,一摇一曳都几多风姿。少嬉对镜自揽,秀眉一蹙,探手将凤钗拔下,随手扔在了妆台上。

绿荷正要阻止,茶茶却先一步抢先开了口:“随她去吧。”

少嬉为天族做出牺牲乃是大义,外人不知内里的肮脏交易,对外只余一片溢美之声。天帝明面也是多番宽容,虽派来侍奉的仙娥仙官不知怎的都被一一遣回,但只要不破坏联姻,倒也是格外宽容。

绿荷是知道一些内情的,虽然也晓得这桩婚事不是出于少嬉自愿,但到底是自个儿的大婚。试问天下间哪个女子,不希望自己大婚之日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呢?不为别的,哪怕自己瞧着欢喜,那也是好的。

“不用刻意妆扮,本来就是两相不情愿的事情,素净点好。”少嬉闷闷的,尤其看着身上这身大红喜服,上头的双凤展翅,真真是碍眼得紧。

“婢子知道仙子心中苦楚,婢子也不欲让仙子难受,婢子只是觉得,既然事无转寰,不如看开些。”绿荷低首,“虽说女为悦己者容,但若那人不在,对镜自揽也无不可。”

“别说了。”茶茶沉下脸色,冷着语调打断了绿荷的话,冷眼睇来示意着她闭口,“行了,这里有我,你去外头煮杯茶来。”

绿荷应是,放下篦子,出了门去。

茶茶接过篦子,替少嬉梳起长发来。

“仙子,仙子!”外出不过少顷,绿荷匆匆

忙忙提裙又折了回来。

茶茶当即面色一凛,正要开口斥责,忽见得门口浮现一白衣衣。来人长身而立,风资卓然,不仅使她一惊,就是少嬉也愣在了原地,睁着双眸不敢相认。

“少、少嬉。”手中的篦子“砰”一声掉落在地,茶茶瞠大双眸,手不听使唤地拍了拍少嬉的肩胛。

少嬉愣愣站起身,眸中已是聚了泪,喃喃开口间,豆大的泪珠顺势而落:“师……师傅!”

非言踏入房中,茶茶领意,忙带着绿荷退了出去。

“师傅!”少嬉突然奔上前,一头扑入了非言的怀中,憋了许久的眼泪顿时倾泄而出,“师傅,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你去哪儿了呀?你究竟去哪儿了呀师傅?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想你啊,我有多想你呀师傅!”

非言搂少嬉在怀中,她一哭,几乎心都快碎了。

忽瞧得少嬉房间饰物未变,但她却一身嫁衣如火,心头一沉,将她微微推开一些,细细打量。

少嬉见师傅一直盯着自己,忙擦了擦泪,退开两步,道:“师傅,嬉儿要跟你分别了,师傅今后千万保重,就当、就当从没有过嬉儿这个徒弟吧。”

“嬉儿,你这是……要成亲了吗?嫁给谁?”非言踟蹰不前,眸中赤红,隐约间连声调也带了几分不易察觉的颤色。

“师傅难道没有听说吗?”少嬉抬起头,小脸满是泪痕,“魔君向帝君允诺,只要嬉儿嫁过去,魔族便永不侵犯。帝君答应了,嬉儿也答应了。”

非言乍闻此言,只觉心头大震,袖中暗暗握拳,强忍怒火。

少嬉眸中含泪,悲戚之余尚有一丝欢喜:“不过,能在踏入魔族之地前还能再见到师傅,嬉儿已经很满足了。师傅,嬉儿一走,恐怕就再无相见之日,师傅可会忘了嬉儿?”

“你为什么要嫁给魔君?为什么要同意?”非言忽然失了控,上前抓着少嬉双肩,再无一丝镇定。

少嬉从未见过如此失态的师傅,也吓了一跳:“师傅你怎么了?你弄疼我了。”

非言这才缓过神来,松开了手,面色冷俊:“嬉儿你告诉师傅,是魔君强迫你,还是帝君?”

“师傅!”少嬉睁着一双水汽氤氲的眸子,不敢置信的望着师傅。

“嬉儿别怕,往日是因为师傅不在,此刻师傅既然已经回来了,便断不会让人欺负你。”非言微微弯着腰,语气温和,“你如实告诉师傅,只要你不愿,就是帝君亲临,亦不敢拿你如何。”

“师傅!”少嬉哭着扑进了非言的怀里,声声悲泣,“师傅为什么不早点回来,你怎么回来得这么晚呀?”

“嬉儿你说什么?”非言心疼地抱着少嬉。

“晚了,一切都晚了,来不及了。”

“什么晚了?嬉儿,到底什么晚了?”非言紧紧逼问,“嬉儿你告诉师傅,师傅给你做主。”

“上神。”恰在此时,茶茶站在门栏旁,踟蹰着继续开口:“花轿临门,少嬉……时辰不早了,该启程了。”

少嬉方匆匆松开非言,胡乱擦了泪水,取了妆台上的红盖头来递给

茶茶。茶茶明白,白着脸色为少嬉将盖头盖上。

“嬉儿出门了,师傅不必相送,好好照顾自己,千万保重。”眼前蒙了红纱盖头,少嬉暗自垂泪也不为人知,她伸出手,让茶茶搀着出了房门。

“嬉儿!”非言望着她的背影,不舍一唤。

少嬉顿住步子,转过身。她松了茶茶的手,提裙下拜,三拜之后,遂扬长而去,再不曾回头。

来接亲的是魔族的人,天族自有安排其他人送行,一路不曾锣鼓敲打,甚是冷清。

茶茶站在原地望着花轿及送亲队伍再不可见,回头却一愣:“上、上神?”

非言负手站在茶茶背后,脸色铁青,周身怒气不可抑制。他望着花轿离开的方向许久,才收回目光,冷眸直视茶茶:“我想,小殿下应该知道个中原由。”

茶茶心头一凛,颔首道:“是,我都知道。”

花轿出了逍遥涧,四周布下的天将也都纷纷回天复命。非言上神突然回来,茶茶始料未及,可眼下事情已出,便自知隐瞒不下,只好将事情首尾都一一交代了清楚。

岂料非言听完怒气大发,捏了个诀便直上九重天。非言刚走,后脚栖梧竟也赶了回来。

栖梧是听说了消息才匆匆赶回来的,一路也约莫猜到了其中曲折,左右在逍遥涧中瞧不见少嬉的身影,便知是晚了。

栖梧怒极冲冲就要追花轿而去,茶茶却拦住他,盈盈一礼:“非言上神回来了,此刻想必已经快到九重天,栖梧上神还是快些去看看吧。”

“非言回来了?”栖梧又惊又喜,可转眼却忧愁上脸,心中暗道不好。未及多说,也跟着上了九重天,追非言而去。

“小殿下不拦着,为何还将栖梧上神也给引了上去?”绿荷这才走过来,十分不解茶茶的用意。

茶茶长长吸了口气:“帝父做的决定,本就是牺牲了少嬉。九重天欠下的债,早还晚还,不都是一样的吗?”

“可是婢子瞧着两位上神都很是生气,尤其是非言上神……”绿荷回想非言上神的脸色,至今都心有余悸,“婢子是担心,两位上神如此怒气冲冲的,怕是不会与帝君好好相说。怕只怕,魔族尚未兴兵来犯,逍遥涧便先反了。”

茶茶怒眼瞪来,绿荷立即悻悻着闭了嘴,垂下头再不敢言语。

“帝父当初一意孤行,还不惜以司命要挟逼少嬉就范,就该料到会有今时今日。只是没想到的是,非言上神竟然回来了。”茶茶心中有事,也不知两位上神此番上达九天,究竟会掀出怎样的波澜。

“可是,倘若让帝君知晓,是小殿下引着两位上神上去的,只怕会大发雷霆。”绿荷在旁小心翼翼的开口。

茶茶冷眼望来:“此刻只有我们,若是说出去了,必定就是你告的密。”

“婢子不敢。”绿荷惶恐低头。

茶茶舒了口气,语气软和了下来:“你说与不说也无所谓,若是两位上神救不回少嬉,我也没有颜面,再居于九天之上了。”

逍遥涧已多日无人打扫,树叶厚厚铺了一地,清风吹过,掀起树叶纷飞。

第146章 真相(二)

“仙子,这边请。”

花轿在十阴山山口停下,有魔族侍女上来恭迎,搀着少嬉一路往一座宫殿走去。

明明是大婚之日,偏偏十阴山的冷清却不逊于逍遥涧。别说四遭红绸也无,一路行来连个其他的魔众也没有。

神女无心,襄王亦无梦!偏偏这两个本该没有任何交集的人却被强凑在一起,彼此若无真心,便必有一人怀有异心。

然而这次巧合的是,侍女引着少嬉住进的殿宇,正是上次来十阴山时住过的承殿。

“君上吩咐,仙子一路劳顿,还请在此稍作歇息。”侍女恭敬有礼,却绝口不提婚礼之事。

“慢着。”少嬉兀自取下头上红纱,胭脂轻扫,却掩不住底下的清冷,唯那双眸子亮灿如星辰。

“仙子还有何吩咐?”侍女停下步子,转过身来,躬身道。

“我从踏进十阴山地界开始就没见到魔君,怎么,这就是你们魔族的待客之道?好歹,我也是你们魔君费了心思娶过来的新娘子,就如此将我晾在这冷冰冰的空殿了?恩?”少嬉咄咄逼人,倒不似往日和善的模样。

这侍女先前曾伺候过少嬉几日,也未想到再见时对方却一改素日性子,明显一怔。

少顷,便更是将头垂得低低的,请罪道:“请仙子恕罪!现下君上正在玄天殿议事,一时半会恐怕过不来。仙子若有别的吩咐,尽管吩咐奴婢就是,奴婢定然为仙子办妥。”

“我要见魔君。”少嬉脸带寒霜,再一次沉声强调。

那侍女一慌,无奈之下只好应下:“那奴婢现下就去玄天殿通传,还请仙子稍待。”言罢,似恐少嬉还有其他为难之事,匆匆带上门出去了。

殿门合上,少嬉忽然浑身一个激灵,脑袋晕晕沉沉的,险些踉跄着跌倒。她及时扶住桌角才勉强站稳,目光扫视四周,惊异万分。

而与此同时,一股淡淡的白烟自少嬉体内袅袅而出,白烟落地,化作一白衫女子。

少嬉按了按有些吃痛的太阳穴,勉强回忆出一些支零片段,望着郁苓儿问:“你为什么要着急见魔君?”

郁苓儿步上前来,扶着少嬉坐在凳上:“不是我要见他,而是你要见他。而且,是非见不可。”

少嬉诧异,不知她话中何意。

郁苓儿就着她身旁落座,道:“其实我很早就想告诉你了,可是一直都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少嬉,你可知子将我放在你身边,是何意?”

少嬉怔怔,忽然想起当初在冥府初遇魔君的场面,不由大惊道:“难道,魔君是故意将鲛珠留在我身边的?”

她后知后觉,方才觉得此中事情实在是蹊跷得很。

先说这鲛珠,当初师傅将郁苓儿的一缕残魄用女娲石之力强力封存在鲛珠中,几万年来魔君都视若珍宝,贴身带着,寸步未离。即使当时是不小心遗落,可后来找到之后,为何又不及时拿回,反而继续让她带在身边?

后来经历了种种事情,她也曾有想过,或许是因为魔君觉得鲛珠留在她的身边,可以借助她的灵力保鲛珠中的残魄不散。

可是,如今跟九重天联姻又是居心何在?

明面上的理由少嬉从来都不信,魔君不惜扯了天大的谎言都要要她,绝非是娶亲如此简单。

“少嬉,你灵力干净醇厚,真身与娲皇颇有一段渊源,你可知,用你的身体加上女娲石的灵力,或许能让我起死回生。”

郁苓儿话音未落,少嬉已“蹭”地站了起来。她满目惊

骇,不可置信的望着郁苓儿,胸腔之中平白涌出团团怒火,气得浑身发颤。

早知她会有这样的反应,郁苓儿深深呼吸了一口气,也站了起来:“对不起,其实我该早点告诉你的。”

“所以,你是故意的?”少嬉眸中水汽氤氲,双手紧握成拳,一股被背叛的感觉油然而生,顿时委屈至极。

郁苓儿沉默,她确有推波助澜之嫌,无从抵赖。

“你难道从一开始就是想牺牲我来复活你自己?”少嬉怒道。

“当然不是。我怎么会这么做呢?”郁苓儿亟亟辩驳,“我说过,即使是看在我与你师傅的交情上,我也绝不会牺牲你的。”

郁苓儿如是说着,轻轻握住了少嬉的手,说:“少嬉,你不明白你对你师傅到底有多重要,我怎么忍心让他失去你,让他往后的余生,再没有一丝温暖。”

少嬉瞠大双眸,张了张嘴,却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郁苓儿拉着她坐下:“子已经辜负了娲皇的期望,我又怎么会为了能让自己起死回生,而白白枉送了一个无辜的性命?”

“那你为什么还同意让我来十阴山?你还促成我和魔君见面?”少嬉想不通其中关节,只是脸色不禁更白了几分。

“因为我太了解子了,他想做的事情,就一定会不计后果。”郁苓儿望过来,眸色如水,“你以为,帝君不与你做那个交易,威逼你嫁过来,子就会轻易放弃?”

“可他总不能正面与九重天交锋吧!”

郁苓儿淡淡摇头,探手抚向小腹的位置,眼中莫名浮现一股忧伤之情。

少嬉轻声一唤:“苓儿姐姐!”

一滴清泪悄无声息地滑落,郁苓儿用手指轻轻揩去,道:“大概四万多年前,我和子曾经有过一个孩子。”

“什么?”少嬉大吃一惊。

“可是那个孩子没有福气,还没有来得及看一眼这个世界,就已经走了。”泪水抑制不住簌簌而落,想到孩子,郁苓儿唇角微扬,“虽然,他只在我腹中待了两个月,可是却永远活在我心里。我想,如果他能活下来,应该是个很漂亮的孩子吧!”

“苓儿姐姐!”少嬉眼眶湿/濡,握住郁苓儿的手,却不知该如何安慰。

她没想过,原来魔君是有过一个孩子的,只是可惜……

“可是那个孩子,究竟是怎么没有保住的?”

郁苓儿眼角余泪未干,忆起往事,心猛地一抽痛:“其实,我和子的真正身份,六界之中并没有几个人知晓,其中,就包括天帝。”

当年神魔一战中,娲皇座下四大护法麒麟身死,魂归归墟;白泽生性淡泊,隐于逍遥涧;剩下白与腾蛇,原为师兄妹,后归隐后结成了夫妻。

本来生活恬淡,倒也过得舒适安逸,可自从腾蛇成了魔君,一切都变得不复从前。

帝君早有灭魔族之意,只是苦无理由,所以一直忍耐。可是后来魔君接手魔族后,魔族日益壮大,且不时生事,与九重天的战役早就是不可避免。

当初郁苓儿苦劝无果,愤而出走,就在离开不久后,她才发现自己怀了孕。

白怀孕法力大减,后来有遇到危险,但幸得为鲛人族公主所救。只是后来没有想到的是,鲛人族公主因妒忌,竟将郁苓儿交给了帝君。死对头的妻子落在了自己的手上,下场可想而知。

也是那个时候,郁苓儿的孩子才没有能够保得住。

魔君后来得知此事,先是屠尽了鲛人一族,整个东

海都伤亡惨重。而后,便是九重天。

后面的事情少嬉多半都曾听说过,以前各处听闻的一些小片段,连贯后也约莫着就是郁苓儿说的这个样子。

只是传闻从来没有提过,原来,魔君曾经有过一个孩子。

“难怪魔君那么痛恨九重天,甚至不惜两败俱伤。”少嬉一叹,也说不清这件事情上究竟孰对孰错,可是孩子终究是无辜的。

“所以你要知道,即使帝君一开始没打算牺牲你,子也不会轻易放过的。如此一来,倒正给了他一个正大光明攻打九重天的契机。”郁苓儿轻轻擦了泪,不再去想那个没有福气的孩子。

“你是为了保住更多无辜的人,我能明白。”

“不,我是为了保住你。”郁苓儿定定的望着她。

“你以为你松口答应,这件事情就能糊弄过去了吗?”郁苓儿摇头,“非言和栖梧不会善罢甘休的。如果这一次你不能平安回去,我想,下一次掀起轩然大波的,就不只是子一人了。”

“师傅不会的。”少嬉忽地抽出自己的手,急于反驳。

“少嬉,你还是不太了解你的师傅。”郁苓儿顿了顿,“你难道真的看不出来,你师傅其实是喜欢你的吗?”

“你胡说!”少嬉“蹭”地站起身,背过身去,“那是我师傅,你不能胡说。”

“究竟是你从未看清过?还是不愿意承认?”郁苓儿忽然也有些迷茫了。

少嬉震惊莫名,却始终不能接受郁苓儿这番解释。师傅……怎么能喜欢她呢?那可是从小将她养大,对她呵护备至的师傅啊!

郁苓儿踱上前,手抬起,轻轻落在少嬉肩上:“我说过,你对你师傅很重要。你或许不知,你师傅离开的这七百年,究竟是做什么去了?”

“难道你知道?”少嬉大惊。

郁苓儿有所迟疑,半晌才道:“本来只是猜测,可是后来我借你的双眼栖身,我看见了。”

“师傅他……”

“你师傅尚有一大劫未历,算算时日,应该就在你千年劫前后。”郁苓儿顿了顿,道,“如果你师傅渡不过,就会永远消失在天地间。可若他渡过了……少嬉,你就会消失在天地间。”

少嬉大骇,一双明眸睁得大大的,胸腔此起彼伏,惊骇莫名。

郁苓儿的话如同魔咒般字字响彻在耳边,少嬉心脏浑似被人狠狠揪了一把似的,捂着胸口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眼泪却抑制不住簌簌而落。

“我……我是师傅的劫?”少嬉不敢置信的望着郁苓儿,企图听得她的一声否认。哪怕,只是骗骗她也好啊!

郁苓儿本不欲道破此事,可眼下情况危及不说,偏偏非言又在这个时候回来了。事情早晚都会发生,这个劫,谁都避不过。

少嬉身子一软,跌坐在地,口中一直喃喃:“怎么会?怎么会?不会是这样的,不会是这样的。”

“你师傅离开的这七百年,实则是去了归墟。”郁苓儿蹲下身,平望着少嬉。

“据说归墟之中有一秘法,寻得可以篡改命数,不过这都只是听说,还从来没有人找到过。如果我猜得没有错,非言这七百年就是去了归墟,他想要活着,也想要保住你。”郁苓儿突然拉住少嬉的手,“少嬉你明不明白,你师傅他是喜欢你的,他是喜欢你的。”

“不、不”少嬉一把抽回手,挣扎着爬起来就要冲出承殿,“我要回去,我要回逍遥涧亲口问我师傅。我不信,你肯定是骗我的,你肯定是骗我的……”

第147章 天劫加身(一)

殿门“嚯”地一声从外被人打开,魔君一身黑袍,负手踏进殿中。

他一眼瞧见满脸泪痕的少嬉,凤眸微眯,唇边勾勒一个弧度,笑吟吟道:“怎么,这是要上哪儿去?恩?”

少嬉已经知道了魔君要她来此的真相,心中不可谓不恐惧。她早已经忘了哭泣,怔怔站在原地,直到魔君步步逼近,她步步后退撞上桌角,竟成了釜底游鱼。

脑中急速转动,少嬉瞅准时机,疾步奔向门口。岂料她人未出承殿,却忽觉双脚如被灌了铅似的,一步也再动不得。

少嬉情急之下双手结印,莹黄光晕团团绕在指尖,眨眼之间就又消散无影。少嬉不气馁,复又凝神结印,可终是无果。

如此几番下来,少嬉越发觉得力不从心,才后知后觉自己法术竟不知什么时候已被封住。

魔君已经走到她身后,探着身子看少嬉急得满头大汗,心中骤然生起一阵戏谑之感:“看样子,你像是知道了什么似的,这就着急着要走了?好容易来一趟,还是留下来多住两日吧。”

“卑鄙!”少嬉啐了一口,凝不出印,便只能无奈放弃。

其实她早就该放弃的,她连茶茶都打不过,又怎么可能会是堂堂魔君的对手!只不过是垂死挣扎,不愿束手就擒罢了。

忽然想起什么,少嬉目光迅速在殿中搜寻,一番无果,最后只瞧得一缕白烟以极快的速度朝自己袭来。再然后,她已经晕了过去,再不知世事。

也不知昏过去了多久,少嬉只觉得头脑晕晕沉沉,不知身在何处。

好容易有一丝清明,她睁眼一看,只瞧得黑云蔽月,四周仿若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忽然,远方有两簇火光亮起,然后以极快的速度一排排点亮,直到点燃周遭火把。

少嬉惊愕发现,自己似身处在一个祭坛之上,祭坛四周被火堆包围,而自己双手被缚,被绑在一个木头桩子上。她奋力挣脱,但身体里的法术被封,捆住她的绳索也似被人下了术法,根本挣脱不开。

少嬉忽然意识到,是魔君设下这个阵法,想要用她来换郁苓儿的命了。

思及此,少嬉只觉一阵天旋地转,隐隐觉得命不久矣。

“别怕,有我在,不会让你出事的。”

耳边响起一声浅浅的声音,少嬉却听得清楚,一下子心安不少。

“恭迎魔君!”

恰在此时,只听得一声齐喝。一阵黑风呼啸,魔君从天而降,祭坛两周的魔众纷纷跪迎拜倒。

“恭迎魔君,恭祝魔君今晚夙愿得偿!魔后回归,实乃魔族之幸。”赤狼仰望魔君,喜悦溢于言表。

魔君显然心情大好,负手于背,朝着祭坛步步走来。

少嬉的心几乎都提到了嗓子眼,手腕因为摩擦也被勒出了两道血痕。可绳索不但未松,反而越勒越紧,勒得少嬉手臂发麻,指尖隐隐有青紫之象。

“本来还想让你再安然度过几天的,可是谁知道,非言竟然在这个时候回来了。”魔君踏上祭坛,心念一动,那束着少嬉双腕的绳索竟凭空松了些许。

“要杀就杀,何必废话!”手腕上的绳索松了许多,伤痕虽然隐隐作痛,却比方才减轻了不少。但少嬉却不感激,反倒觉得魔君此举就是假情假意。

“这性子,倒真是像你师傅。”魔君笑意吟吟,“虽然,我是很想念在与你师傅往昔

的情分上放过你。毕竟,作为同门,我也是不忍心看着你师傅后半生孤苦。”

少嬉不想听他废话,恨不得捂住耳朵才好。虽然双腕被缚做不到,便只好转过头去,只留下一张冷冰冰的侧颜。

魔君倒也不恼,又转到少嬉面前,说:“只是可惜啊,谁让你偏偏是那株梧桐树的灵果所化,又偏偏,恰巧生成了女儿身。这是上天注定,注定你是为了苓儿所生,注定,会成为她复活的容器。”

“不,我不是为了任何人而生的,我是我自己,只做我自己。”少嬉愤而抬头,“你做了这么多,又是苦心孤诣将鲛珠留在我的身边,还不惜以谎言蒙骗帝君,为的,就只是想要用我来复活她?”

“确然不假。”魔君倒是答得干脆。

“那你可知我师傅已经回来了,他绝不会袖手旁观,眼睁睁看着你牺牲我。栖梧也不会。”少嬉明眸圆睁,恨恨道,“还有九重天。若是帝君发现你所说的皆是谎言,他不会放过你的,更不会放过这些助纣为虐的人。”

少嬉睁着眸子,目光一一扫过祭坛之下所有的魔众,恨意骤生:“你,还有你们在场所有的人,你们残害生灵,也必将死在生灵手下,不入轮回,魂魄尽消。”

“好大的口气!”赤狼性子急,一听这话瞬间被点燃,“你如今落在我们的手上,先死的,恐怕是你自己吧。”

“我死又何惧,怕是死的,可不只是我一个人吧。”少嬉面色清冷,反而冷静了下来。

魔君面色有所动容,他逼近少嬉,目光如炬将她上下寸寸打量,最后,定格在那双尤为璀璨的双眼上。

魔君微勾唇角,道:“看来你已经见过她了。她还安然无恙,这便够了。”

“鲛珠已经碎了,女娲石也快破裂,那缕魂魄也撑不了多久。既然魔君能够看出她就在我的眼睛里,便该知道,我若死了,她也会死。魔君确定还要这么做吗?”少嬉正视魔君,以为拿捏住了他的把柄,此刻也只能放手一搏。

魔君确然有一刹那的犹豫,但不过转瞬,又消失无影。

少嬉心里忐忑,道:“你做了这么多无非就是想要复活你妻子,如果她有危险,你总不能置她于不顾吧。”

“这些话,是苓儿教你说的吗?”魔君墨瞳微眯,盯着少嬉问。

少嬉心几乎跳漏一拍,下意识避过他的目光:“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她真的很了解我,所以也知道如何说能够让我心软。可惜,”魔君摇摇头,“我已经等得太久了,实在不想再等下去。”

魔君转身,手臂一挥,祭坛周遭的火焰“唰”地窜起更高的火苗。霎时间黑雾席卷,团团将整个祭坛包围。

少嬉大惊失色,不断地挣扎着想要挣脱腕上的束缚,但只让那被施了术法的绳索所收越紧。少嬉恐惧骤升,却忽觉心脏被人狠狠攥住,有什么东西想要破体而出。

“啊”

少嬉痛苦万分,额上已沁出层细细密密的汗珠,脸色刷的变得惨白,嘴唇也顿时失了眼色。

天空一道金光垂直劈下,那光打在少嬉面前,生生将魔君的术法从中断掉。魔君后退数步,仰望天际,道:“来得可真快啊!”

少嬉已经没有了气力,虚弱地垂着头,呼吸也跟着弱了两分。但她瞧得分明,见到来人,心中虽是欢喜,可张了口,却没有力

气能够喊出来。

“少嬉!”司命亟亟奔过来。那厢,非言施法解了少嬉晚上束缚的绳索,少嬉身子一软,司命忙将她抱在怀中。

栖梧也赶紧过来,先是将灵力以掌心源源传进少嬉体内,待到少嬉脸颊慢慢转变红润了,才松了口气。

“少嬉怎么样?”非言将众人护在后头,与魔君正面对峙,心中却放心不下少嬉安危。

栖梧起身走了过去,与他站在一处:“放心。只是……”

“只是什么?”非言蹙了眉头。

“只是少嬉体内好像有东西。”栖梧顿了顿,续道,“像是女娲石。”

非言眉头蹙得紧紧的,有思绪飞快在脑海中翻转。

眼看着该到的都已经到齐了,魔君舒展眉眼,心情颇好,道:“来得可真是时候。”

“腾蛇,我警告过你,不许打少嬉的主意,你全当耳旁风了吗?”非言怒目而视。

“可是我记得我也告诉过你,我一定要救苓儿。”魔君道,“别说是一个小小的丫头,只要能让苓儿起死回生,就是屠尽天下我都不在乎。”

“死性不改。”非言已不欲多说,回头望了一眼司命怀中奄奄一息的丫头,心猛地一抽疼,“我要带走少嬉,你是放,还是不放?”

“我若不放,你待如何?”魔君眼眸微眯,眸中射出熠熠精光。

只听得众魔一声齐喝,纷纷亮出兵器,恶狠狠的直直对上祭坛之上的众人。

魔君脚尖轻点,身子横空退出祭坛。与此同时,万丈黑雾聚成一个骷髅,那骷髅张着血盆大口,对着众人就要一口吞下。

非言巍然不动,手中幻出一柄宝剑,宝剑横空劈下,那巨大的骷髅头瞬间化作黑烟四下消散殆尽。

“杀!”

“杀!杀!杀!”

赤狼持兵器高呼,底下众魔俱都高声呼应,举起兵器往着祭坛冲来。

“司命,护好少嬉!”栖梧高声道,手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支翠玉笛,横扫之下,率先冲上来的妖魔瞬间便倒了一大片。

司命将少嬉紧紧护在怀中,有想从后方突袭的妖魔,他持宝剑一剑封喉。

怀中少嬉轻轻发出一声嘤咛,司命紧张地开口:“少嬉,有没有好点?”

“司命!”少嬉睁开了眸子,惊喜之余更有意外,“你……你不是在天牢吗?怎么会……”

“是非言上神将我救出来的。”司命微哂,轻声哄着,“别担心,我们都会保护你的。”

耳边厮杀之声愈强,少嬉撑着身子想要起来,却看见与众妖魔之中厮杀的师傅和栖梧。显然那些魔众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几乎没过一招,已倒下了好大一片。

赤狼比其余魔众本事略强些,但在非言手下也没过两招。

眼看着以两人之力几乎歼灭所有魔众,恰在此时,魔君一个移形换影,非言被赤狼绊住了,反应过来之际已生生挨了魔君一掌,吐出一口浊血来。

“师傅!”少嬉惊呼一声,司命忙扶着她去到非言身边。

栖梧手中结印,蓝光自周身散出,四周魔众皆齐齐倒下。抽出了空,也赶紧去到非言身边察看他的伤势。

“师傅,你没事吧?”少嬉紧张万分,眸中水汽氤氲。

非言执剑撑着身子不倒,刚要说话,胸口一阵翻涌,又吐出一口浊血。

第148章 天劫加身(二)

“师傅你没事吧?怎么会伤得这么严重啊!”少嬉哭出声泪,手忙脚乱用衣角去擦拭非言唇角的血迹。身上婚服鲜艳似火,染了血迹,却丝毫看不出污渍来。

“我来。”栖梧拨开两人,放下翠玉笛,双掌抵在非言背后,将身上灵力传输过去。

“别、别耗费灵力。”非言气喘吁吁,打断了栖梧。

栖梧一下急了:“你身上本来就有伤,魔君一定是故意。”言罢,狠狠地瞪向魔君,偏偏某人不以为然,风姿悠闲。

少嬉抓住话中重点,拉着栖梧问:“师傅本来就有伤,什么伤?”

栖梧情急之下口快说漏了嘴,此刻看向非言,却有些后悔。

“说啊。”见栖梧不肯说,少嬉转念一想,忽然想起郁苓儿的话来,“难道是在归墟的时候受的伤?”

“谁告诉你的?”非言蹙了眉头,沉声问。

见他目光责备的望来,栖梧立即撇清自己:“不是我,真不是我。”

“师傅,你是不是伤得很重啊?你伤到哪里了?究竟伤到哪里了?”少嬉眼泪串串滴落,想要查看师傅的身上伤情如何,可又实在不知师傅究竟伤到了哪儿,恐自己弄巧成拙。

“别担心,师傅没事。”非言握住少嬉无处安放的手,安慰一笑,“别哭,哭花了脸可就不好看了。”

“都什么时候了,师傅你还逗我。”少嬉眼泪哭得更是汹涌,抬手抹了泪,却又抑制不住簌簌而落。

霎时间平地狂风骤起,三人几乎是下意识将少嬉护在中间,凝气抵御狂风。

“既然都舍不得走,那便都留下陪葬吧。”魔君周身黑气缠绕,身体升到半空,两掌之间凝聚的黑雾愈加深重,望着非言,沉声道,“非言,念在同门一场,你带着他们速速离去,伤我魔众之事我既往不咎。”

“若我不答应呢?”非言仰头,撑着宝剑站起身来。

“那就别怪我不念旧义了。”

“哼,那就试试。”非言将剑拔出,森寒剑尖直指空中之人。

只听一声尖利的呼啸,魔君忽地化出真身,一条足有数十丈的腾蛇拔地而起,张着血盆大口冲着几人呼啸而来。蛇尾拍打在四人凝起的结界上,不过两三下便将结界破开。

栖梧和司命护着少嬉连连后退,非言当即执剑冲着腾蛇飞去。锋利的剑尖划过蛇身,剑尖与坚硬的鳞片相触发出“”的刺耳声来,竟是毫发无损。

“非言,你重伤在身,我不欲伤你。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走是不走?”腾蛇血口一张一合,发出的却是魔君的声音。

一招回合下来,非言触到了身上的旧伤,显然已有些体力不支,却仍不松口:“妄想!”

“这可是你逼我的。”

腾蛇仰头发出一声长啸,成人拳头般大小的眼珠射出凌厉光芒,直冲九霄。

头顶黑云密布,平静只维持了一会儿,忽而长啸伴着如小山般大小的腾蛇俯地冲来。然而这次却是绕过了非言,直冲少嬉的方向。

腾蛇来得迅猛至极,待得几人反应过来匆匆避开,却一下被冲散,俱都受了不同程度的伤来。

少嬉被击溃在地,唇角染上了血迹,忽觉周身泛起冰凉,一股袅袅白烟自身体里升出,

化作人形。

周身带着嗜杀之气的腾蛇忽见得白烟化作的女子,眼中的凌厉散去,眨了眨眼,落地化作了人形。

“苓儿!”魔君激动上前,眸中映出那女子身形,竟覆上一层温柔。

“不许过来。”郁苓儿厉喝一声,握紧了手中的东西。

魔君一眼瞧清楚她手中之物,登时睁圆了眼:“苓儿你干什么?你放下女娲石,那可是你复活的关键啊。”

“四万年了,子,你怎么还是这样执迷不悟?”郁苓儿眼眶一红,失望落泪,“你看看你都做了些什么。非言可是我们的同门,昔日我们那么要好,你怎么能对他下狠手?”

“我……”魔君望向一旁体力不支的非言,忽觉哑口无言,不知辩驳。

“子,我撑着一口气不是为了让你将我复活,我只是想要亲口劝你,劝你回头,不要再执迷不悟了。”郁苓儿心痛如绞,任眼泪落下,“少嬉是无辜的,你怎么能因一己之私而枉送一条无辜的性命?”

“你也是无辜的,可是九重天那些人又是怎么对你的?”魔君怒吼,“当年要不是他们,你怎么会受伤,我们又怎么会失去我们的孩子?要不是他们,你根本不会死。”

“够了够了!”郁苓儿失望至极,打断魔君的话,“你怎么还是不知悔改。”

“我没错,为什么要改?”

“当年娲皇一走,我劝过你让你避世,是你贪恋红尘不肯随我归隐。不仅如此,你还纵容手下杀害无辜凡人,挑衅天族,是你有错在先。因果循环我甘愿承受,你为什么就不能就此收手。”

郁苓儿激动之余,手中握着的女娲石光芒隐隐绰绰,大有碎裂之象。魔君不敢再刺激她,只好顺着她的意思,连连道:“好,好。只要你肯回来,我随你归隐。我什么都不要了,苓儿,你回来吧,我什么都不要了。”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郁苓儿摇头,已哭得声音嘶哑。

“不,来得及的。”魔君指着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的少嬉,心中燃起希望,“她,她就是那个契机。你信我,你把女娲石给我,我定能将你重生,然后我们归隐,好不好?”

听到魔君还是不肯放过少嬉,非言执剑欲刺来,可旧伤添新伤,又叫他呕出一口浊血来。栖梧、司命虽然各自有伤,但目光都齐聚在魔君身上,只要他敢动,哪怕是拼着命也要将少嬉护下。

“执迷不悟。”

郁苓儿已失望透顶,双眸微阖,聚力于掌中。

“不”魔君目赤欲裂,疾奔而来。

女娲石应声而碎,郁苓儿的身体也寸寸化作烟云消散。魔君扑过来,却只捞得满手烟云,不过眨眼便消失在手中,什么也没有留下。

“苓儿姐姐!苓儿姐姐!”少嬉伸着手,却同样什么也没有留下。

天空忽然雷声大作,闪电鸣鸣,划破天空震耳欲聋。

“怎么回事?”栖梧望着天,不明所以。

非言恍然明白过来,疾呼一声:“遭了,嬉儿”

霎时,一道天雷横空劈下,少嬉缩着身子避开一击,那雷电打在地上,顿时烧出一块黑色的凹陷。紧接着又是好几道天雷劈下,少嬉情急爬起来就要躲,身子却猛地被人推了个踉跄,

摔在地上。

那两道天雷落在魔君身上,瞬间在背上灼出好大一个窟窿,升起袅袅黑烟。魔君被击倒在地,显然是刻意没有设防,被这两道天雷差点将元神击溃。

他望着少嬉,眸中映出的却是另一道身影。

“我实在是不懂,她为什么宁愿牺牲自己也要护着你?我……我……”魔君气若游丝,忽然闭了眼,整个身体瞬间消散,连同元神也散得个一干二净。

“是千年劫!”魔君挨了那天雷,非言瞬间反应过来,大呼一声。

“还没到时间,这千年劫怎么来得这样的快?”栖梧弄不清个中原由,忽然想起来,“是女娲石。女娲石被放在少嬉体内,女娲石碎了,引发了千年劫的提前。”

“快,护少嬉!快啊!”非言挣扎着起身,却一个踉跄又摔倒在地。

栖梧受伤不重,眼看着天雷又将落下,忙撑着伤重的身体爬起来扑向少嬉。

霎时间,数道天雷齐齐落下。少嬉已经无力抵抗,眼看着再躲不过,只好闭了眼准备受劫。

耳边传来一声闷哼,少嬉倏然睁眼,只见司命不知何时挡在了自己身上,那两道天雷尽数落在他的身上,直到第三道天雷落下,司命身上的鲛丝天衣应声而碎。

“司命,司命你干什么呀,赶紧躲开,你会死的,你会死的。”少嬉眼泪簌簌,使劲推着司命。

鲛丝天衣挡了天雷大部分攻击,但仍伤到了本体。未免少嬉担忧,只好强撑着,道:“别、别动,还有,最后一下。”

话音刚落,轰隆一声,灌注了全力的天雷劈下。司命抱着少嬉,紧紧将她护在身下,以己之力生生抗下了最后一道天雷。

空气似在一瞬间凝结,少嬉睁大了眼,眼泪顺着眼角滑落。手下触到的司命正在一点点消失,直到殆尽。

“司命”少嬉崩溃大哭,爬起来疯了一样找寻着,可司命的踪迹一点一滴都未留下。

栖梧走过来,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少嬉崩溃哭出声来:“司命,你回来,你回来啊”

逍遥涧。

茶茶将先前少嬉托付的两个人偶娃娃的盒子还给她,见少嬉视若珍宝地抱在怀中,踟蹰许久,还是忍不住问:“你想好了吗?真的不留下了?”

少嬉抬起头,眼中已尽失光采,半晌,摇了摇头:“以前,司命就说想要去外面看看,如果可能,想回一次故地。我想,他应该很想回去的。”

茶茶没再挽留,背过身,将眼泪揩去。

栖梧走过来,也只是轻轻抱了抱少嬉,终是什么都没有再说。

他曾说,待得事情尽了,他的责任也就了了。冥府有个地方,曾经有个人在那里住了三万年,他说,他想去看看。

“师傅,”少嬉走到非言面前,几多不舍,“对不起师傅,我……”

“什么都不必再说了。”非言朝着少嬉走来,重重叹了口气,“去吧,等到在外面呆够了,记得回来,师傅在这里等着你,等你回家。”

少嬉抑制不住眼泪夺眶而出,却忍下了不舍,最终拜别了师傅。

少嬉最终还是离开了逍遥涧,失去了司命,余下只有这两个人偶娃娃陪伴身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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