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江红——武林旧事 - xp1024.com
《满江红——武林旧事》


第一章 迷途遇知音

踏草如飞燕,清风当马骑。

一个人的轻功如果到了这种地步,尚不拿来用一用,那实在是一种浪费。

叶一青不喜欢浪费。

尤其是对于时间,他自从师习武以来,就一直在努力做一个节俭的人——如果不是因为他懂得好好珍惜时间,不断勤奋努力,那么即使他有再好的天分也不可能造就今天的成绩。

叶一青十岁从师,师父赵飞来是一个铁匠。这个勤恳的铁匠对待弟子的要求也和他对待火炉中的铁块一样,非得尽心尽力,将其打造成一件既坚且韧的利器不可。

幸好叶一青生来就是一块打造奇兵宝刃的好铁,加上他自身的勤学苦练,经过整整十年的磨练,虽然没有什么惊人的成就,但总算不负师望,学有所成。

这十年以来,师父赵飞来除了教他手艺和武艺之外,有时特意让他到外面去行走,好让他认识一些名人侠士,见识一下江湖世道,为他日在江湖中行走积累些经验。

这次叶一青离开洛阳已经有半个月了。他是奉师父之命,到嵩山去探望师母、师兄和小师妹。

在这之前,他还从未见过师父的家人,他自幼就一直跟着师父,两个人相依为命。师父身边从没出现过任何的亲人(关于家人的事他也只字不提),所以叶一青一直就以为师父是个孤家寡人。直到一个月之前,师父忽然叫他前去嵩山一趟,帮他打探家人的下落。

叶一青这才知道,原来十多年前,师父一家本来住在襄阳,家里有妻子和一双儿女,也是靠打铁营生。后来家里出了一些变故,师父离开了襄阳,几年年之后再回去时已经找不到家里的人,只听人说他的妻子带着一双儿女北上寻访亲友去了,他便一路来到了洛阳,可是这么多年来,他却一直没法子找到她们。两个月前,他无意中打听到她们隐居在嵩山的消息,亲自走了一趟,却毫无结果。于是叶一青就有了这次出行的机会。

叶一青临行时,师父对他说:“这次让你代劳前往,一是因为为师年纪大了,年纪越大就越不喜欢轻易出门;二来也是想给你一次出门的机会,记得在外面凡事都要小心,江湖人心险恶,吃一堑可要长一智!”

叶一青一直是师父眼中最听话的徒弟,师父的话他当然不敢不听,甚至还一字不漏地记了下来。揣着师父的交代和行李这才上路。

五岳中,泰山如坐,华山如立,衡山如行,恒山如飞,嵩山如卧,这是人们经过观察后对五岳的山势特征的描述。到目前为止,叶一青见过了西岳华山,这次来到中岳之巅,感觉果然又是另有一番体味,西岳太高也太险,要登上山顶固然很难,站在峰顶翩翩若仙,仿佛将一切都踩在脚下,然而却觉四面飘忽不定,好象随时都有可能落入一种空灵的境界。也许,这就是所谓的高处不胜寒。

而嵩山则不同,虽然也是奇峰林立,但其山势平缓得多,给人一种稳重之感。即使站在可以北望黄河的峻极峰颠,也能感受到来自脚下的那种坚实安稳的感觉。

嵩山东为太室,西有少室,共七十二峰,峰峰峻伟,山山壮观。

奇特秀美的山峦之间丛林密布,幽香遍谷。

叶一青就在这个绝妙的境界中走山探庙,寻访了将近半个月,终于打探到了师母一家三口的消息。

原来她们隐居在东边太室山的太阳山脚,一家人以采药和畋猎为生。

师母是个慈善可亲的老人——其实她一点也不老,虽然年近半百,但看起来却比她的实际年龄要年轻许多。

师妹还是个没长大的小女孩,成天只顾着玩。她生性活泼好动,根本没有一时半刻可以安静地坐下来。叶一青最怕的就是她的任性,她喜欢怎样就怎样,别人跟她说的不管是有道理还是没道理,她都一样不会在意。就因为这样,叶一青的那把青风剑才会被她偷走,结果等他发觉的时候,那把剑已经被她弄丢了,找也找不回来。为此,她挨了师母一顿惩罚,但等惩罚一过,她又继续她的老一套做法。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师兄赵易出了远门,所以叶一青没有看见他,听说他投在女神医六芝圣母的门下,此次就是奉了师命到天山去采雪莲,要等一两个月才会回来。

师母交代叶一青回去之后务必要让师父前来看看他的家人,临走时师母交给他一个小小的紫砂茶壶,托他带给他的师父——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此番心意相信定然有人能够明白!

倘若初春还是一个淡妆打扮的少女,那现在少女已经长成了大姑娘,她已经开始学会了浓妆艳抹,懂得用繁花和绿叶来装饰自己的发髻,用蓝天和丽日来修饰自己的容颜。

经不住引诱的冰雪甘愿为她奉献出一切,将自己化作一股清泉,轻轻地趟过她的脸庞,为她洗净那刚睡醒时的倦意,使她显得更加容光焕发、艳丽照人。

特别是有风吹来的时候,带来远处淡淡的花香,就像是女孩子身上特有的味道。

——此时已经是仲春了。

叶一青用力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风中的花香全都吸到鼻子里去,然后他忽然一跃而起,整个人好似鸟儿一样腾空飞了起来,在落地之前,脚尖在草叶上轻轻一点,这人竟神奇地像风一样地飞了起来,而且每一步都是落在草叶上,真的是身轻如燕。就连他脚尖所触碰过的草叶也丝毫未受损伤。

这正是叶一青最为值得自豪的轻功——燕儿追风。

远远看去,果然像是一只蓝色的燕子迎着风在草地上跳跃飞舞——叶一青穿的正是一身蓝衣。

飞过一片沼地,前面是一片密林,“燕子”忽然停了下来。密林看来已经是久无人迹,林边有一面峭壁,高不可攀,就算是真的燕子也没法子飞过去。

这里离嵩山已有五六十里的路程,叶一青来时也并没有从这里经过,回去的时候因为贪图欣赏沿途的美景才被吸引到此间来,他本来是以太阳的移动来判断方向的,可是现在太阳已经下山,而且这个时候的月亮是要到半夜才会出来,他如果在此刻改道而行,多半会迷失方向,且附近多是沼地,一不留心,就有掉进沼池的危险。

为保无事,叶一青决定今晚就在这里将就一下,待明日天亮时再继续赶回去。

叶一青抬头望了一下那面石壁,只见崖面陡峭,略微显得有些光滑,虽然也有棱角突出,但若有人想从这儿爬上去的话,用手是绝对不行的——唯一能够爬得上去的就只有眼睛了。

崖下面长了一片青草,其中有一些看来似乎被人拔过,有些快要枯死的迹象。叶一青想正好可以把它拿来引火。

他走过去果然很轻易就将那丛草拔了下来,拔完之后他才发觉里面原来藏有玄机——竟然有一个山洞,洞口狭长阴暗,活象是石壁上裂开的一条缝隙。洞口仅容一人侧身而入。

他仔细观察了一下洞口,确定那些痕迹都是人走出来的痕迹,又看见洞口旁边的石壁上刻着几个字,也许因为年久日深,石壁又长了绿苔,字迹已经模糊不清,叶一青看了老半天才约莫看出三个字:寒山谷。

字迹虽已模糊,但其形却未灭,隐约间仍可看出一种不同凡响的气势,似乎是出自书法名家。

叶一青曾听师父讲过一些名人骚客的事迹,但凡诗作得好、字写得漂亮的人都喜欢在他游历过的名山大川上留下一些自己的痕迹。就像题诗、写字,或是丹青,敢拿出来供大家欣赏的当然也就是他最为得意的手笔。

看到这几个颇有大师风范的字迹写在一个这么隐秘的山洞门口,自然就会令人想到它的主人极有可能会是一位隐世高人。出于一时的好奇,叶一青忽然很想见见这位隐士奇人,他在洞门口一连喊了好几声,里面却一点声音也没有,于是他大着胆子侧身走进洞去。

洞里面一片黝黑,森森然吐着阴气,也不知道藏了怪物没有——想象中总有那一大群的蝙蝠,或是一大窝要命的毒蛇,还有可能会是一种吃人的怪兽。总而言之,就是有一种极不安全的感觉。

但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叶一青还是试探着走了进去。

一踏入山洞,就感觉好似忽然沉入了地狱一般,连呼吸都变得很困难,四处只剩一片漆黑,伸手也抓不到半丝光亮,只有凹凸不平的怪石突兀起伏。通道依然很窄,两只手只要略微张开一点,就能碰到两边的石壁。在黑暗中摸着石壁往前走已经很不容易,偶尔还要来个急转弯,几乎把他撞得是晕头转向、头昏脑胀。

山洞狭小深长,而且似乎有许多岔道,等叶一青发觉不妥时再往回走却已经走不出去。

想不到这样一个小小的洞口走进去竟然是一个迷宫!

在黑暗中被困在迷宫里面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那是一种濒临死亡的绝望,那种感觉除了亲身体验过的人以外,谁也无法想象得到。

叶一青只希望现在只是一个无星无月的夜晚,他迷失在无边的大漠之中——因为即使这样,只要等到天一亮,太阳出来后,他就可以认清方向,朝着来时的方向走回去。

可是现在这里却偏偏只是一个狭小急促的山洞,周围的黑暗永远也不会消失,而他已渐渐地感到呼吸困难,想喊叫却连声音都似乎没有了。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绝望和恐惧。

人到了这个时候如果还不知道着急,那他就实在不能算是正常了,但能在情急中不慌不乱的,却也没有几个。

幸好叶一青还算得上是这少数几个中的一个。他缓了缓气,用手掌将壁上突出的石块切下来,然后把它们摆放在他走过的路上——这样他就可以防止老是在同一个地方打转,逐一排除那些走过的路。

也不知道在黑暗中走了多久,转了多少个弯,换了多少个方向,叶一青只觉得从洛阳到嵩山的路也没有这么长。走累了他就坐下来歇一歇,或是闭目打坐,尽量保持着体力——因为在这个时候如果随便就将体力耗尽的话,是绝对活不出去的。

也许是习惯了的缘故,叶一青感觉刚进山洞时的那种窒息感已经渐渐消失了,呼吸顺畅了许多。但这已是他感觉到累的时候了,这时若还不赶紧恢复一下体力,只怕还没等他找到出口时,人已经倒下了。

叶一青正想坐下来休息片刻时,忽然伸手看见了自己手指,他一阵惊喜,抬头望向前方,果然见到不远处传来一点朦胧的亮光。

对于在黑暗中摸索了许久的人来说,一线光明也就是无限的希望!

叶一青忽然深深地体会到这个道理。他高兴得几乎想学着孩子时那样,在地上连翻几个跟斗,然后感谢上天依然让他见到了光明。

然而这些都顾不上了——他已经冲着那一线光亮扑了过去,生怕慢一点就会赶不上似的。

终于又重见天日!

叶一青现在才发觉,原来一个人活着,能每天都见到天空,是一件多么美妙、多么庆幸的事。

——以后无论你遇到什么样的困难、多大的挫折,或是心情不好的时候,只要多望一望天空,你的胸襟就会开阔许多,心情也自然就会好起来。

叶一青努力呼吸了一下,才发觉自己的肚子早已空得简直可以装下一头野猪#蝴张眼望了一下四周,本想找些野果来吃,没想到却吃了一惊。

因为他发觉这个地方他从来没见过——他明明记得山洞上那面刀削般的悬崖,下面是一片被水浸着的沼泽。但此刻眼前看到的却是一大片竹木丛生的林子,地上不仅干燥,而且坚实得很,绝不会是沼泽地。隐约还听见远处传来水流的声响,像是不远处有一股泉水从山上冲下来时发出的声音。

看天色,现在已经不是黄昏,倒像是一天中最美好的清晨时分。太阳将出未出,林间缭绕的雾气尚未消散,袅袅如天外仙境。

叶一青寻着水声走去,不见水,却见竹林深处有一群精雅的竹屋,水声似乎是从屋后面传出来的。他不敢贸然前行,因为他以前听师父讲过的那些隐士奇人,多少都是有一点怪癖,他们不喜欢被人窥探自己的隐私,所以他们隐居的地方是决不允许别人随意进出的,否则一定没有好果子吃。

于是他决定先绕过竹屋,到屋后面去找一些可以充饥的东西填一填肚子再说,这样就算呆会儿动起手来也不至于连反抗的力气也没有。

有水的地方总会有一些鲜活的生命——生命的起源本就来自于海洋,因此在水的附近也就更容易找到维持生命所需的东西。

在这个四面环山、气温偏寒的山谷中,唯一有水的地方就是竹屋后面那个水潭。潭水清冽,潭上有一股瀑布从山顶飞泻而下,远看仿如一条飘舞的裙带,让人误以为是仙女挥舞着长长的水袖自天上缓缓而下。

叶一青伸手接了几滴从山上飞溅下来的水花,水寒如冰。

原来瀑布来自山上积雪融化而成的水,雪水将冰凉带进了山谷,自然就会影响到山谷的气温。

——瀑布下面的水潭并不是很大,倘若不是因为瀑布的水会随气温变暖而消失,这个小小的山谷只怕早已被水浸没,成了一个大水潭。

叶一青在水潭边观察了好一会儿,却没发现有什么可以让人拿来吃的东西,只看到好几只癞蛤蟆在潭边跳来跳去。

他在地上找不到食物,便无奈地望到天上去。这一望,却吓了他一大跳——只见飞泉上忽然多出来一样白色的东西,随着水流的速度急速地冲泻下来。叶一青还来不及看清楚是什么东西,那件白色物体已经掉了下来,而且正好就落在他的面前,他一伸手便就接住了——原来竟是一个人,是个穿着白衣服的女人。

叶一青很小的时候就听人说过天上掉馅饼的故事,没想到今天却碰到天上掉下个大活人的怪事,而且是在这样的深山老林里,若是别人,只怕就要以为自己抱着一个千年狐妖了。

他见那位姑娘双目紧闭、脸色苍白、嘴唇毫无血色,此刻正昏迷不醒,知道她必定是病得不轻,于是丝毫不敢怠慢,赶紧将姑娘送到岸边,把她放在一块光滑的大石板上。

姑娘浑身早已湿透,一头乌发披散了下来,贴在苍白的脸上,让人难以看清她的样貌。

叶一青轻轻将她放下,正想拨开贴在她脸上的乱发,忽然间却听见一声娇叱:“大胆狂徒!竟敢伤我七妹,拿你小命来!”

比这娇叱之声更让叶一青吃惊的还是背后那股利器破空的声音,如旋风一般旋即而至,直扫向叶一青的后背心。他来不及回头,便就地一跃而起,一只寒光闪闪的暗器堪堪贴着他的鞋底飞了过去,紧接着另一道寒芒又已向他逼近。

发暗器的人似乎早就算好了叶一青会在什么时候跃起,而且连方向都拿捏得分毫不差,所以就在叶一青一跃而起之际,她便发出了第二枚暗器,方向正是叶一青的腰际。其速度之快、方向之准确,委实不得不令叶一青佩服!

但叶一青的速度和变化之神速却更让对方惊叹。

眼见飞镖已经触及到他的腰带,他忽地伸手沿着腰间向后一划,划出一道形若彩虹、光似流星的曲线。他的人也在同一时刻在半空中旋转了一圈。

落地时,一枚寒芒四射的流星飞镖已经被他夹在指间。

这时候叶一青才看见一个身着红衣,满脸怒容的年轻女子正站在离他丈外远的地方。

红衣女子见自己的两枚飞镖竟未伤到对方,而且还被他抓了一枚去,当真有点不敢相信——因为她的飞镖自练成之日起,就从未失手过,像今天这样的对手还真是生平第一次遇到。而眼前这人也并非是江湖老道的样子,输给他又怎能叫人服气?于是红衣女子冷笑道:“有本事你便再接一次!”声落手起。

叶一青本想说两个“等”字,可还没等他说完第一个字,红衣女子手中的飞镖已经飞了过来。

这一次竟是三镖齐出,所取的方向是叶一青的双膝和胸口。三枚飞镖分别取三个不同的方向,速度却丝毫不受影响,比先前那两枚有快之而无慢之,眨眼间就要制人于死地。

这样一来,叶一青左右上下的生路具都被封死住,而人纵有两只手,也不可能在同一时间接住三枚不同方向的飞镖。况且就是接住了,也很难保证人家会不会乘机再次出手,到时哪怕就算一个人有三头六臂也绝对逃不了一劫。

看来这一次叶一青必定要顾此失彼了。

幸好转机就在生死一线间出现了,只见他突地旋转而起,快如电击一般,脚尖正好碰到飞向膝盖处的飞镖,寒芒一碰即逝,随着“叮当”两响,叶一青已经稳稳当当地落在地上,看来一点事也没有。两枚飞镖同时落地,剩下一枚又被叶一青接在了手里。

红衣女子却仍未肯服输,她冷冷笑道:“你连一半都没有接住,这也算么?”可是她脸上惊叹的神色却已无法掩饰得住。

叶一青道:“在下方才并没有答应姑娘的话,姑娘又何必一定要强人所难?”

红衣女子道:“接不住也不用找借口,这可算不得什么好汉。”她眼睛瞟向叶一青的脚下,笑道,“你看看你的脚下踩的是什么?”

叶一青自小到大接触过的女人并不多,所以他也不太了解女人——女人,其实天生就是说假话的行家。

女人说谎也有好几种原因:一种是为了保护自己(也算是情有可原);一种则是为了伤害别人(有些人正处在罪恶的边缘却仍毫不自知,以至于有一朝终于沦落);还有一种人说假话是没有明确目的的,她们说谎只是为了一时的好玩,一时的兴起。

赵船玉便是属于这最后一种,她虽然也会时常说说小谎、耍耍小无赖,但那只不过是小女孩子的把戏而已,叶一青今天遇到的境况却并不那么乐观,说谎骗他的人似乎是存心不想让他好过,故意让他转移注意力,好乘机偷袭他。

偏偏叶一青心地过于善良,即使明知别人有意要害他,他也不会忍心让人家的希望落空,所以往往要因此被人算计。

就当他低头望向脚下时,一条细若网丝、几近透明的白色绳索已悄无声息地到了他的脖子上,绳子虽然很轻,但出手时的速度却仍快得惊人,只等它触及到叶一青的发丝时,他才猛地发觉。他下意识地一挥手,就将白索抓住了。

哪知那白索却并非寻常的绳索,一旦缠上任何一样东西,就决不肯轻易放弃。叶一青在情急之中用力地拉扯着,没想到反而越拉越紧,想甩却怎么也甩不掉。

相传在一百多年以前,有一位叫做绝情圣母的武林异人,将千年雪莲的藕丝和百年火山中所取的软铁混合在一起,用一种特殊的药水炮制提炼出其中最柔韧与最坚硬的精华,最后用名匠手中的铁锤打炼而成。据闻打制这样一条绳子整整要用八年的时间。

绳子外表看来浅色透明,内里却是软而坚韧,听说曾经有人用两头健壮的大水牛同时拉住绳子的两端向两个不同方向奔跑,结果两头牛都拉得受了伤,那条绳子却还是丝毫未受损害。它还有另外一大特征,那就是其性如灵蛇,无论缠上任何东西,它都不会轻易放松,仿如多情的少女缠上她的情人一样,不死不休,故而命名为“胭脂勾魂索”。

幸好叶一青那一扯只使出三分力道,否则只怕整个手都要被扯断!

他还想再将内力运于掌中,用十成的功力试试看能不能将白索拉断。

幸好红衣女子没有给他这个机会,见他一抬手便猛地将绳子一拖。

叶一青一个没防备,被猛然拉得向前倾倒。

就在这时刻,四面八方传来一阵疾风破空的声音。叶一青抬头时,只见许多条几乎一样的白索同时向他呼啸而来。

这要命的白索,一条已经让我们的叶大公子吃不消了,更何况这许多?

眨眼间,叶一青已活象个粽子般被白索捆了个结实。

只听得数声娇喝,原来来者皆是女子,她们将绳子缠在叶一青的身上,然后又将绳子另一头拴到旁边的一棵大树上去,于是我们这位风度翩翩的叶大公子,就像猎物一样被人吊在了路旁的大树上。

他这才有机会看清楚那些把他绑在树上的五六个衣色不一的年轻女子。

这群女子虽然个个都是貌似天仙,可惜全都面含惊怒与冷酷,令人观望一眼后就已不敢再去看第二眼。

幸好她们也毫不给人多看一眼的机会,抢着奔过去探看那位被叶一青从瀑布中救出来的白衣女子。看她们的神情似乎都挺着急。

那红衣女子跑过去看了一下,又跑回来,忽然拿出一把锋利得连寒芒都会杀人的匕首,抵住叶一青的腰眼——只因叶一青被吊在高处,她抬起手来也只能触及他的腰部,否则只怕她早已恨不得一刀插在他的胸口上了。

“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伤我七妹?”

——她的七妹自然就是此刻正昏迷不醒的那位白衣女子。听她的口气,叶一青简直要以为自己杀了个人,现在正被严刑逼供着呢。

他如实说:“姑娘误会了!在下叶一青,路过此间,恰好见那位白衣姑娘被瀑布冲下来,顺手将她接住,实无伤害之意!倘若不信,待令妹醒后一问便知。”

“这个我自然会问,用不着你提醒。要是让我问出你是在说谎的话,会有你好看的!”红衣女子手上轻轻一用力,叶一青的腰上立刻就长出来一条红色的口子。

她仿佛认定了叶一青不是什么好人,非要给他点颜色看看才行。

幸好那位白衣姑娘这时候醒了过来,红衣女子赶忙奔了过去。

“七妹,你怎么样,伤在哪里?是谁伤了你?”

白衣女子被众人扶着,仍在欲醒还昏之间,她努力地睁开眼睛,刚好一眼就看到了吊在树上的叶一青。她挣扎着说:“姐姐,你们为什么要把那位公子抓起来?刚才我在恍惚中好象有个人救了我,是不是他?”

红衣女子这才有些相信叶一青,于是将他从树上放了下来。但她却仍未肯放他走,而是叫人把他带进屋去。

替叶一青带路的是一个被称作“六妹”的女孩子,从她的样貌便可以看出,她是众人中最友善的一个。她的芳名叫摇月,她的脸也正像圆圆的月儿,笑起来还可以看见两个酒窝,让陌生人见了都要感到亲切。

她把叶一青带到一间幽雅得像个香闺的房中。里面有个大浴桶,不知何时已经盛满了一缸温热的水,水中还飘着缕缕清香。摇月对叶一青说:“公子路上风尘仆仆,一定累了吧,在这儿洗完澡好好休息一下,待我们弄好了酒菜再过来叫公子过去。”

叶一青有点受宠若惊地谢过了人家。摇月姑娘便调皮地眨了眨眼,指一指那个装满温水的浴桶,笑着说:“公子慢用啊。”她出去时还顺手把门关上了。

叶一青这一路以来,旅途劳累,早已疲惫不堪,此刻见到这一缸热水哪里还能经得住诱惑?

温热的水可以给人消除疲劳,淡雅的花香能够让人神清气爽。叶一青舒舒服服地洗了一个澡,再穿上衣服时,感觉好似刚刚睡了一觉起来。他整好衣裳,正准备开门出去,却发现房门不知何时已经被人从外面锁上了。

——这是因为他在里面洗澡,怕有人闯进来?还是因为怕他逃走才把门锁上呢?叶一青不明白,他也没有去仔细想,他已经很累了,反正出不去,他干脆就躺在床上休息片刻也好。他一碰那张床,睡意立刻就来了。朦朦胧胧中,他似乎听见有人开门进来的声音,睁开眼一看,却见一位白衣如雪的女子正站在他的床前。她见他醒来,忽然笑了。

叶一青一下子愣住了,仿佛忽然看见了一朵美丽的鲜花在他眼前盛开,然而这张美丽脱俗的脸上的笑却比任何鲜花怒放时都要迷人得多!叶一青不觉竟看得醉了。过了好一阵,他才缓缓坐起,白衣女子却示意他不要起来,俯身在他的胸口抚摩了一下,又看了他一眼,然后便转身离去。

叶一青见她要走,想起身追赶,谁知一个翻身掉在地上,跌得他好生疼痛。他揉一揉眼睛,才发觉原来刚才是在做梦。梦醒才知道屋里依然只有他一个人,连房门也都还是跟原来一样锁着。

正觉失望间,忽然听见了开门的声音,他一阵惊喜,紧盯着门口,却看到摇月探头进来。她依然和刚才笑得一样天真友善,仿佛刚刚做完一件善事回来,而绝非是把人锁在屋里,说:“叶公子,现在已经到晚饭的时候了,我们在前院东厢房里准备了一点薄酒,请公子你随我过去吧。”

叶一青不禁暗暗有些失望。

他想不到自己这一觉居然睡了整整一天。他想到这里的人心也不知是善是恶,况且师父还在家里等着他,若不尽早回去,只怕又要惹老人家担心,因此更觉得一刻也不想再呆下去了,他说:“姑娘的好意在下心领了,只是家师已在家中久待多时,不便耽搁,还望姑娘见谅!”

摇月指着外面说:“现在天色已黑,公子再怎么急也要等到明天才能走了。再说我们的酒菜都已经摆好,公子若是不去,我那几位姐姐一定会怪罪我没有招待好客人,公子总不会忍心见我被姐姐怪罪吧?”

叶一青道:“姑娘的好意在下委实感激不尽,只是在下确实不便久留。”他本来就是一个比较固执的人,决定了的事很少有更改的时候——有时甚至用十头牛也拉不回来,单凭摇月一张小嘴又怎能说服他呢?

幸好这时有一个人走了进来。这人还没出现,声音已经进来了:“大家已经在客厅等着,摇月妹妹怎么还没有把客人请过去呢?”

话音落处只见一个身着黑缎衣服的女子站在门口,她脸上洋溢着一种亲切的微笑——亲切得就像是自己的长辈一般。但其实她的年纪并不大,最多不过二十七八,气质端庄中带有些许的严肃,颇有大家风范。摇月一见她就几乎要扑到她的怀里,甜甜地叫道:“梅姐姐,你来得正好,叶公子说要走呢,我留他不住,你快来帮忙劝劝他吧。”

黑衣女子挽祝糊,轻声道:“我已经跟你说过很多次了,在客人面前不要这样像个长不大的孩子一样,就不怕人家笑话么?”

摇月果然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退到了旁边去。黑衣女子这才问叶一青道:“公子不肯赏光前去喝杯水酒,莫非是嫌弃这里的乡野之食不合口味么?”

叶一青知道这位黑衣女子就是白天遇到的那群姑娘的首领,也就是这个山谷中最重要的一位主人——要离开这儿当然就要得到主人的同意。他解释说:“姑娘千万不要误会,在下是因为有师命在身,不敢耽搁,辜负了姑娘的一番好意,实在抱歉!”

他的话刚说完,又有一个声音插进来,道:“难得我们大姐亲自相请,难道公子连这个薄面有不愿给么?”

叶一青用不着看也知道这个声音是谁的,只因为这个人穿着红色的衣服,还曾经拿一把锋利的匕首抵祝蝴的腰,逼着他招供。幸好这时她手里抓的不是匕首,而是一个白色的小瓷瓶。她脸上那种冷酷的神情也不见了,还有点笑容,总之一看就是比先前要友善得多。她对叶一青抱拳一礼,道:“在下姓萧名萧,刚才对叶公子多有得罪的地方,还请公子大人不计小人过,千万莫要怪罪!”她将手里的小瓷瓶递给叶一青,道,“这是我们自己在山上采来的草药制成的刀伤药,功效倒也还可以,望叶公子不要嫌弃才好。”看她言行倒也像是江湖中人,很爽直,做错的事绝不会故意回避不提。

听说是自制的刀伤药,好意难却,叶一青将小瓷瓶收了下来,道:“多谢!姑娘言重了,小小一个误会何必记在心上?”

萧萧又道:“刚才因为不知道公子的来意,多有提防,将公子锁在房中,萧萧在此一并表示道歉!”

原来把门锁住的人是她,叶一青差一点就误会了摇月。但事情既然已经弄清了,他也不想再计较什么,他说:“只要姑娘不要再误会在下就好了,其他的倒不重要。”他忽然想起了什么,问,“不知令妹她伤势如何?可有请大夫帮她医治?”

萧萧叹了口气道:“这里与外面阻隔不通,想要请大夫来也困难,幸好我们这些姐妹都多少认识一些草药,七妹的伤已无大碍,萧萧在此代她多谢公子关心。”

叶一青忍不住问道:“恕我多言,七姑娘她到底为何会从瀑布上面摔下来,那瀑布在悬崖顶上,一般人又怎能轻易上得去呢?”

他这话似乎问住了萧萧,她看看了梅姐姐,欲言又止,也不知道是不好说还是不能说。

梅姑娘开口道:“这个我们也不太清楚,兴许是七妹她找到什么特别的路径可以直接通上悬崖峭壁,究竟是怎么回事还要等她伤好以后才能问得清楚。”

摇月在一旁似乎想插进来,道:“我们不是——”也不知道她要说什么,还没等她说完,梅姐姐已经打断她,道:“这些问题还是留着以后再说,现在酒菜都快凉了,我们还是赶紧过去吧。”她特意对摇月道,“你二姐和四姐还在厨房,你过去看看她们要不要什么帮忙。”实际上她是担心这个六妹小孩子家不懂事,乱说话,因此才把她支开。

摇月虽然有些不情愿,但大姐的话她还是不敢不听的。她撅着嘴巴走开了。

盛情难却!叶一青只好跟主人到了厅堂,只见这厅堂清雅别致,温馨而洁净。厅的正中墙上挂着一幅《梅雪争春图》,画中傲骨的梅花和清冷的白雪各显其真色,虽然丝毫看不出有争夺的意思,但彼此却谁也不肯谦让谁。画工精细,笔迹纤柔,一看便知是出自女子之手。

叶一青近前细看,见到落款处有“梅雪”二字,萧萧向他解释道:“这是我们大姐所画。”

原来那被称为“梅姐姐”的黑衣女子芳名叫做梅雪。

叶一青道:“好一幅‘梅雪争春图’,果然别俱神韵,姑娘妙笔丹青,在下佩服佩服!”

有谁听到这样的赞扬能不开心呢?梅雪姑娘笑着道:“多谢叶公子夸赞,拙作让公子见笑了。”

叶一青道:“哪里的话,应该是姑娘的佳作让在下大开了眼界才是。”

这句话虽然听来很客气,但也属于实话。

两人正说着话,一个未语先笑的青衣女子已经走了进来,她手里端着一壶酒,道:“你们怎么迟迟不来啊,我这新酿都快变成陈酒了!快坐下吧,再不喝这酒就淡了。”她温柔而大方,任何人看她一眼,都觉得她是个标准的贤妻良母。

三姐萧萧连忙过来倒酒,说:“是呀,快来试一试二姐的杜家新酿!”她满了一杯,递给叶一青,“公子请!”接着自酌一杯,举杯道:“在下对叶公子多有冒犯,特以此杯向公子致歉,还望公子海量,切莫怪罪。”说完一饮而尽。果然有侠女豪风!

叶一青哪里还能拒绝,赶忙跟着饮尽这杯中之物。

叶一青不是酒徒,尽管师父经常在他旁边喝酒,他也及少沾染,但眼前这酒醇香异常,色如碧玉,让他忍不住一口喝了下去,更觉确非凡品,不禁赞道:“此酒可比杜康,叶某有幸得尝如此佳酿,实已足慰平生!”

青衣女子听别人赞她的酒简直比赞她自己还要高兴,忙给人家叶公子添满酒杯,道:“这是用我们老杜家祖传下来的秘方酿造的新酒,公子喜欢就多喝几杯吧,这酒不易醉人。”——后来叶一青才知道,这个杜家酿酒师的传人芳名叫做杜殊。

这时候正好摇月端了一盘鲜炒竹笋上来,接道:“叶公子只喝了一杯就已经足慰平生,何不多喝几杯,也好足慰来生呀。”

大家都笑了。

至此,刚开始时她们给人的那种神秘莫测、蛮不讲理的印象,在叶一青的心目中一扫而光。他甚至有些歉意,道:“在下今日到此叨扰,实在冒昧得很,各位的盛情更令在下感激不尽,叶某人无以回报,就借这杯中的美酒向各位表示谢意!”言罢先干为敬。

众女之中只有三姐萧萧和二姐杜殊能喝一些酒,所以她们也就成了代表。

三人喝到第二杯的时候,又有一人进来,是一个美艳动人的少女,脸上略带几分羞涩。她端了一盘清蒸全兔上来。

摇月替她介绍这道菜:“这是最后一个菜了,名为‘前途(兔)光明’,这名字起得好吧?”急着宣传是因为这个名字是她想出来的。

可二姐萧萧要宣传的却是她这位美丽的妹妹,她介绍说:“这是我们的四妹,叫西怜。四妹,给叶公子酒杯满上。”能有一个这么漂亮的妹妹,做姐姐的难免也要为她感到高兴。

西怜姑娘不仅人美,手艺也非比寻常,桌上的每道菜都是她亲自做的,所用的材料也都是从山上找得到的,经过她的巧手烹制以后,单是颜色看起来就已经足以令人垂涎,待尝了味道之后就更加叫人难舍难弃了。

可是叶一青的心思却多半不在这野味上面,他的眼角不时地向门外瞟,好像还在等着有人进来。

这便提醒了主人,雪梅姑娘向摇月道:“摇月,你去把愔愔叫过来,她不能喝酒,就让她以茶代酒敬叶公子一杯吧。”

叫做愔愔的姑娘是一位穿着紫色衣服的少女,白天的时候叶一青已经见过她一次,因为她也是白天把叶一青当作贼人挂在树上的其中一位姑娘。但见她与摇月站在一起,一个面如冠玉,白中透红,一个却脸似苦瓜,而且苍白如纸;一个笑得灿烂,仿佛天掉下来也不会有烦恼,另一个就算是在她面前摆满鲜花,也不愿笑一笑;一个目若流星,顾盼神飞,另一个却神情冷淡,目光如痴。

这样两个似乎完全处于不同世界的人走在一起,任何人看一眼都不免要吃惊。但此刻屋中除了叶一青以外,并没有第二双眼睛因这两人的神色而意外地眨动一下。

摇月依旧笑着,快步走来,道:“如忆已经吃完药睡着了,她若不是有伤在身,我一定把她叫来给叶公子倒酒。”

如忆就是白天被瀑布冲到叶一青怀里的那位白衣姑娘。

摇月说着已经替叶一青满了酒杯,又倒了一杯茶,交给愔愔,道,“五姐,大家都知道你不能喝酒,只好勉为其难,让你以茶代酒敬叶公子一杯,算是为白天的事给他赔个礼吧。”

愔愔姑娘点了点头,接过茶杯,脸上却依然毫无表情。

叶一青已先开口道:“愔愔姑娘不必客气,在下先饮为敬1

愔愔微微点头示意,举杯将茶喝下,谁知茶杯仍未放下,她竟猛地咳嗽起来,直咳得她弯下腰去,苍白的脸上却起了一阵病态的红晕。

摇月和西怜赶忙上前扶着她。摇月轻抚她的背,道:“五姐,你怎么样啊?是不是我刚才倒给你的茶太凉了啊?”

西怜道:“先别说这个了,我们还是赶紧扶她回去歇着吧。”

大家都因此而顿失酒兴。

梅雪叹了一口气,道:“我这位五妹自小肝就不好,看了很多大夫都没能治好,如今以成顽疾,无人能治,只能每日吃药维持,也真是难为了她啊!”

萧萧看了一眼叶一青,道:“公子在江湖上行走,一定见多识广,若公子知道有哪位高人擅长医治这些疑难杂症,不妨告知我们,或可托人求张偏方。”她顿了一顿,又道,“还有如忆——”

刚说了两个字,却被打断了。梅雪道:“三妹不要刚顾着说话,忘了给叶公子倒酒啊。”

萧萧点了点头,也不再说什么,起身倒酒。

叶一青以为她说如忆的伤势严重,不觉关切地问道:“如忆姑娘她怎么样了?伤得严重么?”

梅雪接道:“七妹伤势无碍,今日真是多亏了公子相救,待她醒来一定要她当面谢过公子。”

“这些还是待会儿再说吧,菜都凉了,你们还是赶紧吃吧。”坐在一旁的杜殊已经好久没开口了,她说,“菜色简单,请叶公子随便将就慢用吧。”

宴席虽然不很丰盛,但酒菜皆色香味具全,无不让人满意。

叶一青特别喜欢的当然还是那壶“杜家新酿”,令他第一次发觉喝酒不仅是嗅觉、味觉,更是感觉上的一种享受,而且这酒喝下去不易醉人,直到喝了最后一杯他才离去。

但直到第二天醒来时,他才知道,酒其实都是醉人的,越好才越醉人——只因酒越好,喝得也就越多。

叶一青已不记得他到底喝了多少,也不记得是怎样走出来的,连自己的房门都还没有碰到,人就已经倒下了。醒来才发觉自己竟然躺在院中的一块青石板上面。

其实这儿连墙都没有,更无所谓院子,只有一排排的竹屋,前后不相接,屋舍之间都有青石小径连接着,小径的旁边种着花草和瓜果,叶子长得繁密,我们就暂且把这个地方称之为院子吧。

叶一青住的是最后一排屋子的东厢房,屋前是一个很大的凉瓜棚,昨晚他睡的就是这瓜棚下面的一块青石板。

刚醒来,头还有些发晕,他努力地摇了摇头,好不容易才记起自己为什么到了这里,刚想走回屋中洗洗脸,却忽然被一个奇妙的声音吸引住了。

屋后是个竹林,绕过竹林就是昨天的瀑布谭。瀑布落在潭中的声音还是那么激越响亮,但其中却似夹着一种动人的琴音。琴音虽不是很响却很奇妙,仿佛银针穿越发丝,毫不受阻,任你震天的巨响也掩盖不了它。

琴音仿佛来自古老的年代,正在诉说着一个古老的故事。故事古老而悲哀,任何人听了都难免会触发内心的哀伤——就好像触碰到人的旧伤口那样。

尤其是在这样一个清清冷冷的早晨,在这个阳光只有在中午才能照进来的地方。

叶一青深深地吸了口气,刚刚清醒过来的头脑又被另一种情绪所陶醉。他寻着琴音而去。

山谷的雾很浓,抚琴人果然就在潭边,正对着瀑布似是以曲诉怀。只见她一袭白衣,端坐于青石之上,仿佛坐在莲花上面的仙子。

叶一青轻轻地走过去,本不想打扰琴音,不料琴声还是嘎然而止。

抚琴的女子缓缓站起来,回头——却正是做梦都想见到的如忆姑娘。她轻轻一个敛衽,道:“如忆谢过公子救命之恩!”语声如莺。

叶一青仍旧没有看清她的容貌,只因她的脸上蒙着一层白羽纱巾,虽然藏了半张脸,却又多了一份神秘的美,加上刚刚那段琴音,便是神秘而凄凉的美了。

叶一青报之一礼,道:“姑娘不必言谢,能与姑娘相识方是在下之幸。”

如忆低头道:“公子这是在取笑如忆。”

低头间仍可看见她眉目中那丝愉悦的神情。

叶一青道:“在下怎敢取笑姑娘?刚才那一曲,琴音韵致幽远,能够触动人的五脏六腑,想必应是上古名曲吧,姑娘有如此绝妙的琴艺,怎不叫叶某佩服啊?”

他本不是个善用言语奉承别人的人,这话说得自然也就不会有假。

如忆道:“多谢公子夸赞!刚才一曲名为《广陵后散》,献丑了。”

叶一青虽未熟知乐事,却也并非一无所知。他说:“传说当年《广陵散》为嵇康所作,却也在他手中成为绝响,不知如今这曲——”

如忆点头道:“不错,嵇康作《广陵散》为世人所惊叹,但他却遭人陷害,司马昭要杀他的时候,他依然能从容地弹奏此曲,从此便成为了绝响,后人为了纪念他,凭着对那绝响的记忆,而作《广陵后散》,也就是刚才公子所听。”

叶一青恍然道:“原来如此!”

如忆又道:“这‘后散’之说虽难免有些附会之嫌,但曲还是好曲,所以才会被人留传至今,不知公子听后可有何感悟?”

叶一青沉思片刻,道:“但得朝夕闻琴音,宁可居竹舍金衣!古往今来,有多少名曲名作都是出自这些隐士高人之手,也只有这些淡薄名利、心境致远的人,才能作出那些超凡脱俗的佳作。”

不错,一个人若是将名利看得太重,那他就不能再用心去看其他的东西了,即使身处宁静致远之中,也无法体会其中的幽雅之趣,更不必说创作出超俗的作品来。

听了叶一青的一番感悟,如忆极是高兴,仿佛在迢迢的路途中遇到了同行的人。他说:“公子若不嫌弃,如忆就再为公子弹奏一曲。”

叶一青哪里能够嫌弃呢,他还求之不得呢。于是静静地坐下来听着。

琴音又起,仿如夏日的微风,又似春日的阳光,虽然柔和,但却能穿透那震耳的瀑布声响,清楚地传入人的耳中。

第二章 委以重任

叶一青仔细听着,不觉闭上双眼,仿佛沐浴于春光明媚的百花丛中,微风轻袭,细水长流,芬芳的百花丛中不时有蝴蝶自在飞舞,旁边是一个茅屋,屋前收拾得干干净净,有一只雪白的猫儿正蜷在地上酣睡。他忍不住开口道:“好香的花啊,连蝴蝶闻了都要醉倒,却不知是谁家的猫儿,正睡懒觉呢——”

琴音再一次嘎然而止。

叶一青张开眼,问道:“姑娘为何不奏完一曲,也好让那懒猫饱睡一顿呢。”

如忆望着他,似乎有些难以置信,道:“你,你真的看到了?”

叶一青奇道:“姑娘指的是——”

“春日、百花、蝴蝶,还有家。”如忆问道,“你真的全都看到了?”

叶一青点头道:“原来那就是姑娘的家啊,想必那只猫儿也一定是姑娘养的吧。”

如忆道:“这支曲子是如忆想家的时候所作,每当弹起这支曲子,我都会想象在阳光明媚的春日,有一只猫儿躺在百花丛中的茅屋前甜睡。”她看着叶一青道,“正如公子说的那样,这就是如忆的家。”

叶一青笑着道:“这么说姑娘是俞伯牙,在下就是钟子期了。”

如忆道:“俞伯牙弹奏《高山流水》也唯有钟子期才能听得明白,如忆所作不过一首无名小曲,却有公子这样的知音,真是万幸!”

叶一青道:“姑娘愿把在下当作知音,在下实在感激不尽!”

谷中的雾久久未散,绕过绿树、绕过红花,绕过玉人的双肩、也绕过纤纤的玉指,一切都因为朦胧而美丽,也因为美丽而朦胧。

如忆一曲《高山流水》,韵律优美而气势巍峨,听者不觉魂飞,就连流水也似乎因它而轻盈起来。

有乐而无舞如同有酒而无菜,叶一青只恨未有长剑随身,否则也可舞上一曲。他转身看到旁边的大树,上前折了一枝,以此为剑,倒也舞得兴起。

曲罢,舞终,又谈起古琴韵事。叶一青问道:“姑娘巧手弄音,不知此琴可有名字?”

如忆道:“只因如忆恨未能一睹传说中的神品‘春雷琴’,故而特将它命名为‘恨春’。”

据说传世名琴中以唐代神品“春雷”为最,其音质及形制至今无敌可匹,实为琴中之圣,故而操琴者莫不期盼一睹为幸。

虽说知音,叶一青对古琴韵事却是从未研究过,但有一件关于古琴的事,他倒是听说了。

“听闻昔日在洛阳盛极一时的三大世家——梦家,曾有一琴名为‘焦尾’,也是传世之琴,姑娘可曾听过?”

“焦尾”乃是后汉琴门圣手蔡邕的所造,关于此琴还有一个故事:据说一次蔡邕出门经过一户人家时,看见那家人正在烧火做饭,其中有一根烧火之木在火焰中传出一阵清脆如乐的声音,于是蔡邕赶紧向那家人要来这根木头,带回家中,雕成了一张琴,琴音果然妙绝,只是琴尾上仍留有一个被火烧过的痕迹,因此便命名为“焦尾”,这个故事也因而广为流传,成为佳话。

听到“焦尾琴”,如忆自然格外地关注,她双眼眨也不眨地盯着叶一青,问道:“那现在‘焦尾琴’已经不在梦家了,是吗?”

叶一青叹道:“唉,可惜梦家败落,家宅变卖,那传世名琴也不知到了何人手中。”他又说,“也有传言说‘焦尾琴’已随过世的梦老太爷埋入地底,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听到这儿,如忆既是失望,又是痛心,她喃喃自语道:“唉,可惜——”她忽又问叶一青道,“那梦家的家宅都卖给了谁?”

莫非她还想亲自找那家宅的主人,打听“焦尾琴”的下落?

叶一青道:“剑庄现在的主人姓严,若是姑娘想知道那‘焦尾琴’的下落,在下改日一定前去打探清楚。”

他随师父久居洛阳已有十年光景,洛阳城内的人和事他自然熟悉。

说起洛阳三大世家,那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当时洛阳有三大名门:石、梦、高,这三家中,石家以藏书最多而闻名,被称为“书斋”;梦家藏剑最多,叫做“剑庄”;高家是藏金为最,所以又叫“金屋”。曾有人称这三家是洛阳三绝,可惜却纷纷家道中落,一家不如一家,一年不似一年。石家的藏书虽然没有少,但人却是越来越少了,能秉承家风好读书的人就更是少中又少了;高家也是人丁稀薄,前些年高老爷就死了,现在的少主人年纪轻轻,不爱黄金爱书屋,哪里懂得持家之道,一家之主的重任便落在高夫人身上,因她颇有理家能事,倒也还能支撑得住;梦家最为不幸,自十多年前梦三公子被逐出家门以后,便一病不起,熬了没几年也去世了,剩下一个长子却是败家之子,他嗜赌如命,老父尸骨未寒,竟一夜之间输光了所有家产,所以今日人们见到的剑庄已不再属梦家所有。

如忆沉默不语,良久才又抬起头来,对叶一青道:“欠公子的人情,如忆无以回报,但一定不敢忘记,请公子不要嫌弃,收下这条丝怕,以作纪念。”她自怀中掏出一块叠得整整齐齐的绣花手帕,交给叶一青,说,“希望他日还能与公子相见!”

通常一个女孩子若是碰到自己喜欢的人,而又不好意思明说的时候,她就会送一样随身的小饰物给对方,这个小饰物也就是定情信物。

叶一青想不到她竟会这样直接,有些意外,又有些惊喜,但当他看到如忆眼中的神色时,又不免奇怪。

那种眼神实在让人奇怪,好像交给人家的不是一方丝怕,而是一条性命,莫非这一面之缘,她就决定了要交付终生么?

叶一青刚要开口,如忆却把手放到他的嘴边,示意他不要说话。

她说:“请你答应我,好好收藏它,可以吗?”眼中仿佛还有几分哀求之色。面对此情此景,哪怕她就是说要别人为她而死,恐怕也没有人能够拒绝得了。

叶一青轻轻点了点头,如忆便退回几步,再一次敛衽,然后俯身抱起瑶琴,转身而去。

直到伊人远去的身影消失在视线内,叶一青才记起手中那块折叠整齐的丝怕,他正要打开来看,忽听身后一个声音道:“叶公子一大早跑到这儿来,让我好找呢。”

还未回头他已经知道此人是谁——声音这么甜、这么脆,又这么亲切的,在这儿除了摇月以外还有谁呢?

叶一青赶紧收好丝帕,回身道:“摇月姑娘早上好,不知姑娘寻找在下,恕罪恕罪!”

摇月已笑着从石头上跳过来,嘻嘻道:“我本来是想带公子四处走走,看看我们寒山谷的风景,没想到公子竟自个儿跑出来了,我还以为是哪位姐姐把你带走了呢。”她一向最爱说笑。

叶一青道:“姑娘来得正好,我正在想,要是有人介绍一下周围的景色就好呢。”他抬头去看飞流而下的瀑布,正好有一滴水飞溅到他的脸上,感觉凉凉的,他问,“这水好清凉,想必是山上的冰雪融化而成吧。”

摇月点头道:“这山上有个天然的池子,每到冬季下雪的时候,池子四周都结满了冰,到了第二年春天冰雪融化,水就从缺口处冲泻而下,就成了这条瀑布。因为雪水冰冷,这条瀑布就叫做‘寒水瀑布’,不过一到夏季,这条瀑布就消失了,潭水也干枯了,但这里的气温依然比外面凉爽许多,因此大家叫这个山谷为‘寒山谷’”。

因为每年夏季潭水都会干枯,潭底开裂,第二年雪水冲下来时,水便从裂缝中渗到别处去,所以这潭水也就不会漫溢出来,山谷也不会有被淹没的危险。

叶一青望着陡峭的石壁,叹道:“这里山光水色,天然而成,真是绝妙的世外桃源啊!人若是活在这里都能长生不老啊。”

摇月道:“连你也这样认为呀,师父也是这么说,所以她才到在这儿修养炼丹,她说只有在这里才能炼出长生不老的药呢。”

叶一青白天时见过她们的真本领,早已想到她们必有高人指点,只是她们不说,他也不便提起,此刻问道:“各位姑娘的武功实在令人折服,不知尊师是哪位武林圣人,可否将他老人家的尊号告知在下?”他笑着道,“若有机会,还望姑娘引见引见。”

习武的人仰慕武林圣者就正如学绣花的女孩儿,总是希望看到刺绣高手在她面前一显身手,一来可以长见识,二来可以学着点。

摇月道:“师父她老人家已经隐居山林许多年了,她的名号说出来公子也未必知道。我们来到这‘寒山谷’已经三年多了,我从来也没见师父走出这儿一步,我想江湖中人知道她的一定不会很多。”

最后她还是说了出来,师父是个道姑,道号“独木”。

这名字果然陌生,这就更让叶大公子好奇了,他自小就从师父那儿听来不少奇人异士的故事,有时甚至幻想有一天能遇到真正的隐士高人,今日难得一遇,怎能轻易错过呢?

他问:“那尊师现在人在何处?可否一见?”

摇月似乎犹豫了一下,才道:“师父她一向不喜欢别人知道她的下落,你要是真的想见她,我要事先问过她,一般情况下她是很少露面的,只有每个月的十五,她才会出来,采集月圆之时的露水,用以炼丹,今天刚好是二月十五,晚上她必定会来,你就在这里多住一晚,到时我跟她说说,或许你可以见到她。”她又小声地说,“万一她不肯见你,你就躲在旁边偷看,到时她还会设坛施法,能呼风唤雨呢。”

她说得越玄,叶一青就越是好奇,考虑了一下,决定还是晚一天再回洛阳,他说:“承蒙姑娘关照,在下就在此多打扰些时候了。”

他肯留下来,摇月很高兴,她眨着眼睛说:“你要是想感谢我,就给我讲讲你在外面见到或者听到的趣事,我最喜欢听那些奇侠的故事了。”她一脸遗憾地说,“可惜我们成天只能在这儿,外面的事看不到也听不到,有时候我真想一个人偷偷地跑出去呢。”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不去经历确实是一种遗憾,但等你真正体验了,被烦恼缠绕的时候,也许又会向往那红尘之外的世界了。

摇月看来还是个不懂得忧愁的女孩子,她什么也不知道。

叶一青道:“好,让我想想,待会儿再慢慢跟你讲。”又问,“莫非你们从来不出去么?”

摇月点头道:“除了有时候要买点必要的东西,没有师父的同意我们是不能出去的,出谷的那个山洞里有个阵法,一般人走进去都走不出来,所以都不敢随便走进去,师父只把破阵的方法教给二姐和三姐。”她好像有些不甘心地说,“因为三姐的武功最好,二姐最能与生人打交道,师父就只允许她们两个人出去,我什么也不会,她们都不放心让我到外面去。”

萧萧姑娘的武功比其他姐妹要好,这一点叶一青是切身体验过的。他说:“三姑娘的身手确实令在下佩服,有尊师这样的师父,想必各位姑娘的武功也一定不错。”

摇月道:“除了三姐以外,我们都不是学武的料,尤其是七妹,柔弱得连刀都拿不起来,根本没法子练武——不过她的琴弹得好好,每次我们在练功的时候,一听到她的琴声,就会感到全身血流畅通,简直有事半功倍的效果呢。”

其实她哪里知道,如忆所练的琴谱中已摄入了一种魔音,这种魔音能强烈地影响人的神经,听者会感觉精神振奋,但琴音一旦停止,人就会委靡,就好像吸毒的人那样,没有药物支持就会精神颓丧,日深月久甚至会痛苦不堪。这种魔音正是一种感觉神经上的毒药,听者感到精神振奋的时候其实正在消耗着大量的体力。

只可惜这些她们都并不知道。

“如忆姑娘的琴确实弹得好,我今天一早就听过了。”叶一青道,“有件事在下想打听一下,不知是否方便?”

摇月道:“你想问什么就问吧,我知道的一定告诉你。”她不是个守秘密的人,知道什么自然就会说什么。

叶一青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开口,犹豫了片刻,才道:“我是想问——如忆姑娘的身世。”

摇月“噗哧”一笑,道:“看来叶公子是喜欢我们如忆妹妹了。”接着却叹道,“只可惜啊,这件事你只能去问她,因为我也不清楚,大家只知道她在三年前被师父从荒野中救回来,必定也是身世孤苦,却从来没有问过她的来历。”

在一起朝夕相处了三年的朋友——姐妹,却不清楚对方的来历,这种事岂非令人难以置信?

摇月却很认真地说:“你一定不相信吧,我们姐妹七个每个人都有一段伤心却不为人知的往事,只是来到这里以后,大家就决心把过去的所有都忘掉,开心的也好痛苦的也好,过去的我们都不会再提起,这里就是我们的开始——所以,其他人的身世我一无所知,我的身世她们也并不知道。”

忘记过去,从眼前开始,人们若是真的可以做到这一点,离快乐就不远了,可是一个正常的人又怎能真的忘记过去呢?

当提起“过去”的时候,摇月那仿佛永无忧愁的脸上也不禁有了一思黯然——或许,快乐也只是她的一面。

叶一青只好不再追问,道:“在下实在是冒昧,请姑娘见谅!”

摇月摇摇头,再点点头,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说:“你等一等,我去拿样东西给你看。”说着已经转身飞奔着向小屋的方向跑去。

叶一青还没回过神,她的人已经走远了。他只好站在那里等着,却被一阵清悦的鸟鸣声吸引了去。

旁边是一个竹林,林中鸟语啾啾,偶尔有几只外出寻食的鸟儿出没其中。叶一青信步走入林中。走进去才发觉林子不小——鸟自然也就不少。一只不知名的鸟儿忽然从他头顶飞过,他闪身让开,没看清飞鸟的影子,却看见旁边居然有人。

隔着一丛竹子,那儿有一个空地,空地呈圆形,直径大概有两丈,地上插着好几个木桩,每个都有六七尺高的模样,约莫有盘口般粗。

叶一青数了一下,一共有七个木桩,一个在中间,六个在外面,围成一圈。

此时,中间那个木桩上面竟然有一个人,正闭着眼睛在打坐。这人却是体弱多病的愔愔姑娘。叶一青怕惊扰了她,不敢出声,悄悄地转身想要离开,猛然间却觉得背后一阵冷风袭来,倏然而至,寒入肌骨。冷风还夹着一股强大的力量,连附近的竹子都不禁为之摇摆不安。

叶一青猛一回头,冷风却又骤然停住了,就像是忽然从地下消失了一样,刚刚被那阵风卷起的竹叶因为一下子失去动力而重新落在地上。

叶一青看见了一双比冷风更冷的眸子,正在紧盯着他。

愔愔冷冷道:“谁让你乱闯进来?要想活着,赶紧给我离开寒山谷1

她的神色虽然冷漠,声音却并不那么太冷。

叶一青不明白她为什么要从后面对他出手,又为什么忽然间住手。他说:“在下不知姑娘在此练功,无意闯了进来,实在没有任何恶意,请姑娘不必担心。”他知道有些人练功怕别人偷学,所以总是要躲在没有人的地方练习,任何人靠近一步,都会被看作有图谋不轨的嫌疑。他又说,“但姑娘刚才所言实在令在下难以明白。”

“要想活着,赶紧给我离开寒山谷!”

莫非他不走,她就要杀他么?

愔愔还是很冷漠的样子,又说了一句:“你最好不要问那么多,我的话已经说完,听不听由你!”说完她又闭上眼睛开始专心练功,仿佛周围的任何其他事都已与她无关,不肯再看别人一眼,也不肯再多说一句话。

叶一青虽觉好生奇怪,但他知道愔愔姑娘对他是绝无恶意的,否则刚才的背后一击她就不会半途而止了——正是因为他早就认为愔愔姑娘绝不会有恶意,所以刚才回身时并没有还手。他是个信任朋友的人,他既然已经把这儿的主人当作了朋友,那他就决不会对自己的朋友产生怀疑。

这是他的优点,也是他的缺点。因为这个优点,他得到了真正的朋友,却又因为这个缺点而常常上当吃亏。

愔愔姑娘已经决定不再说什么,叶一青也只好不再问了。他转身走出了竹林,本以为摇月已该拿了东西出来,可等了许久还是没有见到她的人影。他心想:会不会有什么地方需要帮忙呢?于是立刻沿来时的路走回去。

然而找遍了所有客厅和厨房,却找不到一个人影,不仅不见了摇月,其他的人也都不知道去了哪里。

叶一青不禁奇怪,莫非那些姑娘昨天晚上都喝醉了,到现在还起不来?可摇月又跑到哪里去了呢?

他一边想着,一边走,抬头发觉自己又回到了昨天睡过一觉的那个房间门口,他下意识地推开房门走进去,门后竟忽然闪出一个人影。

人影一现,立刻将房门关了起来。

——竟是如忆!

叶一青好生惊讶。

如忆紧紧地关了房门,忽然跪在叶一青面前,道:“如忆请公子相救!”虽然看不见她的脸色,但从她的声音中可以听出一种惶恐,一种挣扎。

叶一青有些莫名,赶紧将她扶起来,他说:“姑娘有什么话请起来说,在下可以效劳的地方一定不敢推辞!”

如忆似乎有所顾虑,她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像是担心有人站在门外偷听似的。

门外一片寂静,她终于下了决心,道:“不瞒公子,我们姐妹七人都是被人困在这个山谷中,不能出去,不得自由。今日如忆前来,就是为了请求公子救我们出谷。”

事出突然,叶一青简直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问道:“姑娘被何人所困?此人为何要这样做?”

原来将她们困在这儿的人,就是摇月口中的“师父”,独木道姑,她隐居在这山谷中,就是为了修炼养生之术、炼制长生不老的丹药。她为人性情古怪,对所有人似乎都极不满意,她想要自己长生不老,却希望别人全都不得好死。她强迫这些少女们练习那些好像巫术一样的武功,要她们去祸害世人,找那些曾经让她们仇恨或是讨厌的人一一报复。谁若是不听她的话,遭殃的将不止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她还不许少女们提起各自的身世往昔,否则一定会被她重罚。她们对此虽是无法理解,但却不敢不听,也就只好忘记过去,不再提起旧事。

但善良的少女们并不想练那些害人害己的功夫,她们都希望能够解脱这个束缚、离开这个牢笼。为此,如忆才来找叶一青:“劳烦公子将如忆刚才那封信带到长安高府,亲自交给府上的主人,他们看信之后,定会前来搭救。如忆代各位姐妹多谢公子大恩!”说着又要拜倒。

叶一青连忙扶祝糊,却有些莫名,道:“姑娘的信,在下并未看到,不知放在何处?”

“就在刚才那方丝帕中。”如忆道,“我怕师父,不,独木道姑就在附近,所以不敢公然交给你,请你一定保管好,好吗?”

叶一青拿出刚才放在怀中的丝帕,依然整齐地折叠着,打开一看,里面果然有一封信。他说:“姑娘请放心,这封信在下一定亲自送到!”

如忆道:“我知道公子定然是个值得托付的人,从第一次见面我就看出来了,否则今日也不敢到此来找公子。”她说得很认真。

有了这份信任已经足够,即使刀山火海也足以全力以赴——这就是江湖人。

如忆又道:“每逢十五月圆之时,独木道姑都会现身出来,开坛设法一番,到时若是被她发现有外人留在这里,定然大怒,恐怕对公子不利,所以请公子尽量在天黑之前离开此地,招呼不周的地方他日再行补过。”

叶一青道:“各位姑娘礼数周全,在下能有缘与各位相识于此,已是荣幸之极!”

如忆忽然想起一事,忙从腰间取下一个锦囊,交给叶一青,道:“你带着这样东西去见高家的主人,必定方便许多。”

叶一青解开锦囊,里面竟是一颗通体透明、亮光耀目的宝珠。

如忆告诉他说,这颗宝珠产自东海的岛国,名为“神眼”,本是高夫人的陪嫁之物,六岁那年,高夫人认如忆为义女之时,她将此神珠送给了如忆。

如忆竟原来是梦家之后,因为家族的纷争和惨变才沦落到如此地步。

叶一青这才想起之前在她面前提起焦尾琴时,她显得那般痛惜,原来那本来应该属于她的,却无缘一见,怎不叫人痛惜?

话未完,外面忽然一阵敲门声,有个声音小声道:“七妹,时间不多了,你快点出来吧。”听声音像是二姐杜殊。

如忆紧张起来,道:“公子出门之后一直往出口的方向走,那儿会有人带你离开的,你快点走吧!”

说着正要开门,叶一青忽然喊祝糊:“等一等,在下还有一件事想请姑娘——。”

“公子请说!”

“姑娘既已相信在下,就请姑娘揭开面纱,若他日还能相见,也好相认。”

如忆不愿看他,问道:“你一定要看么?不怕,失望?”

叶一青还来不及说什么,敲门声又起。如忆看了看门,又看了看他,忽地伸手扯落了脸上的面纱。这次,叶一青便清清楚楚、完完全全地看到了她的脸:她的脸本来也许很美,侧面看见她的左脸,皮肤白皙而且光滑,只可惜,她的右脸上却有一块黑色的伤疤。疤痕几乎占据了整个右脸,腐烂的肉微微有些肿胀,使整张脸看来诡异而恐怖。

叶一青这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多大的错误,他很想跟她说声“对不起”,可是她却似乎不想听,转身开门而去。

叶一青拿了自己的东西走出房门,外面一个人也没有。他按照如忆的话,一直走到出口的地方,果然看到一个人影在洞口一闪而过。他赶紧跟了上去,进入山洞。里面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前面带路的人故意把脚步踩得很响,叶一青就跟着这脚步声前行,不一阵的功夫,便重又见到了天日。

山谷之外的天还是那么晴朗,阳光还是那么灿烂,一切仿佛都变得更加可爱、更加美好。

想想这么百余步远的距离,那天他却用了整整一个晚上才走出去,这九宫八卦的玄妙确实不可思议。

出了山洞,人影又已不见,叶一青回过头去看,看到的虽然还是来时的景物,但他的心境却已不一样。他感觉身上有些沉重,因为他已经不知不觉地背负了一个重任、背负了许多人的期待。他喃喃自语道:“相信我,我一定尽快回来!”他转身走进阳光,朝前边的路走去。

另一边,如忆看着叶一青的身影消失在洞口,眼中有些感伤,又似乎满含着期待,喃喃低语道:“我相信你一定不会骗我,一定会回来——”

“我看叶公子不是个见利忘义的人,想必他一定不会食言,妹妹交托给他的事,他定然不会忘记,你就放心好了。”

三姐萧萧不知何时已出现在她面前。

如忆下意识道:“三姐,他——”

萧萧笑了笑,道:“妹妹不用替他担心了,我已经把他安全送出谷外,你就安心等他回来吧。”

如忆垂首道:“三姐,你说什么啊?”

萧萧一本正经道:“我不是说笑的,叶公子这个人真的不错,等他下次回来,我要跟他提一下你们的事,千万不要错过了这段缘分。”

如忆却黯然,道:“三姐,不要开这个玩笑了,我哪里配的上人家?”

萧萧知道她一定又想起了伤心之事,不好再说,于是转过话题,道:“好了,我们快点回去吧,摇月那边可能已经被罚了,很快就要怀疑到我们了。”

如忆歉然道:“这次连累了你和五姐,真的很抱歉。”

“傻瓜,若是这次叶公子能顺利传达消息,岂不是救了我们大家,又怎么能说是连累呢?”

如忆依然难过,道:“可是就算我们出去了,每个月还要忍受那些蛊毒的折磨,我也不知道自己还能熬得了多久。”

萧萧安慰她,说:“蛊毒不算难解,只要能出去,我想一定可以找到解毒的人,你不要担心那么多。”

蛊毒产自苗壃,传入中原一带已有不短时期,汉人中会使蛊毒的人也有不少,因此要找一个解毒的人也并非难事。

陡峭的石壁,飞流而下的瀑布。瀑布后面的石壁上有个洞,人若是站在下面往上看,洞口刚好被突出的石棱挡住,所以看不到。

就是这样一个山洞,就算老鼠能进得去,也必定是只会飞的神鼠。

洞里没有老鼠,只有六七个年轻美丽的女子。

洞的中央有一个青铜铸成的大鼎,是用来炼丹的炉子。

那六七个少女就跪在炉子的旁边。

炉中青烟袅袅,炉火一闪一烁,照得这些少女的脸上一片通红。

有个中年道姑站在那儿,铁青着脸,沉声道:“你们好大胆子,竟敢把来路不明的人私自放走,我的话你们还要不要听?”

她一脸的凶煞,绝然不像修道之人,好像是专门前来讨债似的。

摇月是一个最直言不讳的人,她忍不住道:“师父,你就放心好了,那位叶公子是一个很老实的人,他决不会向外人透露我们的事。”

“你给我住嘴!”道姑怒目看着她,“最有辱师门的人就是你,还敢在这里大声说话!”她从衣袖中掏出一本像是书的册子扔到摇月面前。“若不是我发现得早,你就把这个东西拿给人家看了,简直是耻辱!”

摇月吓得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如忆忽然开口道:“师父,你冤枉了五姐姐,这个册子是我写的。因为师父叫我们平时不要讲出自己的心事,如忆不敢讲,可有时候实在忍不住,只好把心里想的事情都写在这个小册子上,今早我偷偷把这个册子交给五姐姐,想叫她传给那位叶公子,可是,可是——”

“可是却被我发现了,”道姑瞪着她,道,“我平时叫你们要断绝七情六欲,你们就是不听,看来不给点惩罚是不行了!”

暂且不论事实的真假,七情六欲本是人的天性,世上又有谁能真正断绝这一本性呢?即使是号称六根清静的出家人,也只不过是在自欺欺人而已,何况小女子乎?

有苦不能诉,已是一种痛苦,若是连写都不许写,那就是人生第五大不幸了。

“你们是觉得我在你们体内种的蛊毒不够深,每个月毒虫作祟的时候不够痛苦是吧?好啊,成全你们!”说着她已拿出七粒黑色的丹丸,分给她们每个人,“你们赶紧给我吃下去!”

摇月害怕得哭了起来,道:“师父,现在的毒虫发作我已经很难受了,我不要再吃这些药,求求你放了我们吧!”

独木道姑怒道:“要是知道痛苦你们就不会不听我的话!快点吞下去!”

摇月迟疑了好久才勉强将药塞进嘴里,吞下去。可是刚一吞下去她就开始呕吐,把吃下去的又吞了出来。

独木道姑怒瞪她一眼,从怀中掏出一枚铜钱,一甩手丢进了炉火中,冷冷地看着摇月道:“就给你一次机会,你要是把铜钱从火里捡起来,你们大家的药都可以不用吃。”

炉中的火还在跳动着,似乎永远不会熄灭的样子,炉火照得每个脸上都发热、流汗。

她们两人互望了一眼,再看向炉火,都吓得面无人色,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道姑道:“别怪我不提醒你,一会儿铜钱发烫,想要捡出来就更难了。”

火中取栗的功夫并不是随便就可以学到的,一般的武林高手也未必能做到,何况摇月是众姐妹中武功最差的一个,别说要她从火中取出一枚铜钱,就是一只烤熟的烧鸡她也未必拿得出来。

这时,萧萧已经求情,道:“师父,你看在摇月妹妹年幼无知的份上,就饶她一次吧,这枚铜钱由我来捡。”

独木道姑冷冷道:“你的还在后面,不用着急,你胆敢把人放走了,要捡也不是铜钱。”她不知从哪里拿了一把银针,“你应该捡这个!”她将一把银针丢进了火中。

火势越来越猛,无论什么东西掉进去也很快就会发热。要在大火中捡起一根细若牛毛的银针,比捡起一枚铜钱也不知道要困难多少倍,何况还是这么一把,至少也有十几二十根,也就是更困难几十几百倍了。

众姐妹一起求情,却反而令独木道姑更加生气:“你们谁若是再敢说一句话,我立刻先罚她!”

萧萧担心连累到其他姐妹,咬了咬牙,起身朝火炉走去。

可她刚迈出一步,就有个人挡住了她的去路。

这人竟然是最瘦弱多病的五妹愔愔。只见她一脸的冷漠,面对着独木道姑,道:“人是我放走的,应该罚我才对。”

她那冰冷而倔强的神情,似乎有一丝威胁的意味。

独木道姑像是有些惊讶,道:“你?”

愔愔冷道:“不错,是我,那个阵法除了三姐之外,还有我能破。”

——独木道姑在出口处摆了那个阵法,就是为了防止这些女孩子随便跑出去,也不让外人轻易走进来。因为萧萧之前学过峨嵋派的武功,对九宫八卦阵法多少有些了解,因此能破此阵法。而愔愔是否真的能破阵,目前还无人亲眼所见。

愔愔毫无惧色地走近火炉旁边,缓缓伸出手去,脸上的冰霜却连烈火也无法将它融化。

众姐妹纷纷阻止她,可她就是不听,手已经伸进了火中。

独木道姑站在一边,脸上的神色看来有些怪异,好像吃惊、生气、责备,还有一丝痛惜,忽然,她大喝一声:“住手!”

所有人都顿住……

第三章 朱门似海深

洛阳城这个古老的都城,曾经历了多少个朝代的兴衰枯荣,时至今日,仍然是个商旅集中,百业兴盛的繁华之地。

然而再好的庄稼地也会长野草。就在这繁华闹市的一角,也有一条破落的巷子,人称鸡鸣巷。只因住在这条巷子里的人们每天都是鸡叫一遍便要起床,有时甚至不等鸡叫,他们就已经开始了一天的劳作。

住在鸡鸣巷的人自然都是一些穷人,多以苦力营生。可是既然为富的人未必不仁,那贫穷的人自然也不一定都是善良的人。有些人虽然穷困潦倒,却又不甘卖力为生,因此只得整日地游手好闲,靠招摇撞骗混日子。

叶一青自小就在这条巷子里长大,对这里的每个人都再熟悉不过,他知道这里一共住着多少人,也知道这里面有多少老实人、多少个小偷。但他为人安分守己、安贫乐道,从不学那一套,不愿做任何损人利己、伤天害理的事。

对于那些无赖之徒,叶一青向来都是敬而远之,既不想去招惹他们,也不愿去攀附他们。

但他今天刚一走进这条巷子,偏偏就撞到了这么样一个人。

这时候正值黄昏,正是人们结束一天的劳作,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家的时候,叶一青也在这时回到了家门口。

对这个“家”的感情,叶一青是无法用言语来表达的,每次只要暂离几日,他就会忍不住地挂念着,就好像一个远行的游子挂念家里的慈母一般。叶一青自幼已无父母,跟随师父长大,只知道有师徒之情而不知道有父子之情。

他一走进那条熟悉的巷子,想到立刻就会见到“阔别”多日的师父,不觉脚步也轻快起来。

就在他加快脚步前行的时候,没有注意到前面一个喝得醉醺醺的人,正照着他撞了过来。等他发觉的时候,这个人已经整个地撞进了他的怀里。

叶一青赶紧将这醉汉扶住,才发现此人竟是钱三两。

提起钱三两的大名,整个洛阳城几乎无人不知没人不晓。这家伙是个破落户,更是无赖加三级#蝴平日里好吃懒做,终日无所事事,只等远近几百里哪家办个红白之事,他便两手空空地跑去大吃一顿,虽然有的主人知道他的为人,不欢迎他,可是又怕他暗地里捣鬼,也不敢把他扫地出门。

钱三两这个人除了三只手的本领以外,还有两样本事可以叫人佩服,一是消息灵通,哪家娶媳妇,哪家死了人,连报信的人都没有他知道得快;还有一样就是脸皮厚,管他认识不认识,能蹭则蹭。按照他的说法是,最好洛阳城每天死一个人、娶一个媳妇,再生一个小孩,这样他就可以保证一日三餐不用发愁。

至于他的看家本领——三只手,有人形容说,就算刚从鸡窝里捡出来的鸡蛋,只要给他模一摸,他也能把里面的蛋黄偷走。这话说得确实夸张了些,可他小偷的伎俩倒真的不可小瞧。见到这种人,至少也要有三分戒备才好。

叶一青见他已经喝得烂醉如泥,也没有去想那么多,赶紧将他摇摇欲坠的身躯扶住。

钱三两睁开一双醉眼,看见了叶一青,嘻嘻笑道:“原来是叶兄台啊,好久不见,到哪儿发财去了?”

叶一青不愿与他纠缠,草草回答道:“随便到外面去走了走,不曾发财。”转而道,“家里师父还在等着,改日再与钱兄细说,小弟先告辞了。”他转身正要离开,忽然发觉怀里似乎少了些什么,伸手一摸,大吃了一惊。他立马转身,一个箭步窜到钱三两的身边。

钱三两正准备溜人之际,猛然感觉到右臂一阵疼痛,大叫一声,回过头才发觉手臂已经被人捏着。

叶一青铁着脸道:“把东西还给我!”他的武功向来不愿在人前显露,但这一捏,却无意中使出了三四成功力,疼得那钱三两杀猪般嚎叫起来:“断了断了!我的手——”

叶一青方知失手,赶紧松开了手,道:“我的东西——你快拿出来!”

那钱三两故意揉着手臂,一副委屈的样子,道:“真看不出来,原来兄台还是个会家子,都怪我瞎了眼!”他一边骂着自己,一边四处张望,“我钱三两狗屎不如,一棵野草而已,掉进茅坑也没人捡,不过兄台你青天白日下,仗着自己力气好,欺负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小,这也不太好吧?”此刻他看来已经全无醉意。

他故意把偷东西的事件转移到其他问题上,就是想耍赖皮。这可急坏了叶一青,他上前一把抓住钱三两的衣襟,道:“我这身力气是跟师父打铁练出来的,你若是再不把东西还给我,就不要怪我对你手下不留情!”

狗急了还会跳墙,老实人发起急来自然也会揍人。

钱三两哪里够胆吃这苦头,只得赔笑道:“好好好,我交我交,兄台千万别生气!”他一边伸手往怀里掏,一边又道:“小弟只不过想跟兄台开个玩笑而已,何必动真气呢?”他嬉皮笑脸地,掏出一块雪白的丝帕,还放到鼻子下闻了闻,才交还给叶一青,还说,“好香啊!这是哪家的小姐送给兄台的定情信物啊?”

叶一青一把夺回丝帕,却发现他裹在丝帕里面的宝珠不见了。他知道必定是钱三两把它给藏了起来,于是又再一次逼问。

钱三两装出一副很正经的样子,道:“我发誓,除了这块丝帕以外,我什么也没拿,否则天打雷劈!”

他这种人,如果发誓有灵的话,他早就肠穿肚烂、五马分尸、死无葬身之地了。幸好叶一青也不是第一次听他发这样的毒誓,否则就真的要相信了。

那个宝珠是如忆所托,关乎人命,叶一青怎敢大意?既然钱三两不承认,他只好自己亲自动手,将钱三两全身搜了个遍,果然从那无赖的裤管里找到了宝珠。

这回钱三两再也不敢说话了,趁着叶一青不注意,一溜烟地跑掉。跑出好远才回过头来,诅咒道:“哼,打铁的了不起!”他咬牙顿足道,“瞧你那比我还穷酸的模样,也不知道从哪里弄来这么个假东西。”他揉了揉手臂,发觉还是很痛,又恨声道,“差点要了我的命,这仇我一定要报回来!”

叶一青自然不会听到钱三两说的话,他看到这颗失而复得的宝珠,不觉暗暗舒了口气。他赶紧将珠子纳入怀中,转身大步走回家去。

“黄金屋,白玉床”。

——世人这样形容洛阳三大世家之一的高家。

这话不假,高家的财富虽然还不到富可敌国的地步,但在整个洛阳城和城外方圆千里之内,再要找到一个像这样的有钱人家,那是不可能的事了。粗略地算一下,属于高家的各地田产加起来约莫五百顷,洛阳城的屋舍店铺,若没有一半,至少也有三分之一是姓高的,至于库藏的黄金白银、珍宝古玩,那就无从计算了。

高家曾有一位当家的主人叫做高寿阳,他是一个很有经营之道的人,不仅善于理财,而已他还喜欢做善事,乐于帮助那些贫苦的人们,他修路、建庙,让一些无家可归的人有了栖身之所。高家的声誉和生意都曾在他手中达到了空前的响盛。

只可惜这样一个富有聪明才智和善心的人,却遭上天妒忌,未到天命之年就魂归了天外。

自从四年前高寿阳死了之后,高家的大小事情都由他的夫人付氏在打理。

高夫人付青梅绝对是个非同寻常的女人,不仅德貌兼备,懂得琴棋书画,而且还颇有持家之能事,她嫁入高家二十多年来,一直勤勤恳恳,全心全力协助夫君经营家业。就是因为她的这份经验,以及她对现状的了解,高府上下才放心将这个家交给她。

当家本是一件难事,更何况这个家大业大的高家?付青梅自打接了这个任务以来,就从没睡好过一天。每天一起床,就要管家进来告诉她这一天的时间安排,接着就把下人们的任务吩咐下去。有时候连吃早点的时间都没有,就要赶着去见什么重要人物或做什么重要事情。这四年来,她发觉自己头上的风霜已经越来越重了,有时候真想放下手中的一切,好好歇一歇。但有些事一旦开了头,就不由得自己结束,即使辛苦——甚至痛苦,也只有坚持下去——这或许也是人的一种悲哀。

高府的后园有一座佛堂,里面供奉着最具善心的观世音菩萨。

府里上上下下的人都知道这么一件几乎成为规定的事:每个月的初一十五,女当家付青梅就要办一桌酒席,送到佛堂里去敬奉菩萨,为表达自己的诚意,她每回都是亲自到场,在菩萨面前诵经打坐,彻夜不歇。

这天正是二月十五,夕阳将尽,高府便已开始上灯。佛堂的长明灯刚刚添过油,看来比平时更亮一些。一个徐娘半老的贵妇正坐在灯光下闭目诵经,她脸色平静,手中轻捻佛珠。一抹夕阳从半开着的窗户照进来。夕阳渐渐沉落,光影却沿着墙脚慢慢往上爬,越来越高,当照在那妇人的脸上时,她的脸色一下子变成了血红色,红得吓人。她脸上的表情似乎也起了一阵轻微的变化。她的眼睛忽然间张开,眼中射出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光芒。

她站起了身,朝南面的那堵墙走过去。

墙上有一个很大的“静”字,她举起右手,依着墙上的字写了两遍,那扇墙竟然“唿”一声掉下去一个缺口,里面出现一条甬道。

她将桌上的供品全部装入一个很大的食盒里面,然后提起食盒,径直走入秘道。

秘道蜿蜒而下,台阶窄小而且崎岖,里面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幸好她手中的佛珠是用夜明珠串成的,在黑夜里能发出亮光。

这种夜明珠产自东海蓬莱仙岛,自然而成,绝无杂质,一颗已是无价之宝,何况还是二十三颗集中一起,发出来的亮光足以把整个密室照亮。

密室内有一个巨大的圆形铁笼子,笼里面躺着一个似乎是人的影子。

细看之下,这确实是个人。这人衣衫褴褛、蓬头垢脸,看不出具体的样貌,也说不出年龄,只约莫可以分辨出这是个女人,奄奄一息的女人。也许因为已经没有力气,明明听到有人进来的声音却连头也懒得转一下,依旧闭着眼躺在那儿。

手拿夜明珠的贵夫人一看见这个笼子里的女人,就开始笑——冷笑。她说:“怎么,不想见我?这后半个月的狗粮你也不想要了是吧?”她提起手中的食盒晃了晃,显然把人家当成了狗。笼中的人依然毫无反应,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也不知道断气没有。

贵夫人冷冷道:“你用不着装死,就算你死了,我也不会放你出来!我说过,我决不会让你再见到天日,死了就把你埋在这儿!”

她那深恶痛绝的话还是没能让躺在地上的人睁开眼。

贵夫人更生气了,她一把将食盒丢在地上,手伸进笼中,刚好抓住了那人的头发,将她整个人都扯了过来。

笼里的人被这一扯,终于张开了眼。她的头重重地撞在笼子的铁拄上,痛得她咬紧了嘴唇,却连痛苦的呻吟似乎都已无力发出。她仰首向上,露出了一张脸,却是一张吓人的脸。

但见这张脸苍白如纸,枯瘦如柴,两边颧骨高耸,双颊干瘪,眼睛深陷下去,眼神已经散乱。

贵夫人盯着这张脸,用手轻轻抚弄着,似乎在观赏一件极为得意的艺术品那样。最后,她笑了,笑得就像个胜利者。

胜利者说:“每次摸着你这张脸,我就会很高兴,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笼里的人又闭上了眼,也不知道是在思考问题,还是在回避问题。

贵夫人并不等她回答,自顾自道:“因为这个世上又少了一条狐狸精!”说到最后一个字时,她忽然一瞪眼,狠狠一巴掌打在那人脸上。

笼里的人被打得跌在地上,想爬也爬不起来。贵夫人却不肯罢休,又是一把抓祝糊的头发,把她整个人拎了起来,恨声道:“你这个贱人!狐狸精!我要扒了你的皮,把你剁成肉酱,拿去喂野狗!”她恨不得将所有恶毒的话都骂出来,将所有的怨恨都一下子发泄出来。

笼里的人痛得只冒冷汗,喘着气道:“求求你,杀了我!”

贵夫人冷笑道:“你想死是吗?可我现在还不想杀你。杀了你岂非让你痛快?我要你活着,活得生不如死!”她的眼里发出一种锋芒般的光,任何人见了都会忍不住打个寒颤。

笼里的人喘气越来越急,似乎随时都有可能停止下来,永远不再呼吸。

贵夫人终于慢慢地将她放下来,回身提起地上的食盒,道:“别着急,看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她打开食盒,一桌供品像垃圾一样地堆在里面。她捡起一个大馒头,塞进那人的嘴里,道,“来,吃一口,吃下去你就会有力气说话了。快,吞下去!”

她拼命将馒头往人家嘴里塞,那人被噎得“哇”一声吐出来。

贵夫人怒眼一瞪,喝道:“你敢吐?”那阵势简直就要把人家当馒头一样,一手把她掰成两半。

笼里的人趴在地上,不肯再抬起头来。她已经意识到,生比死其实更难受,所以不想再活了。

贵夫人忽又冷笑一声,道“你不吃不要紧,可是你的女儿若是饿死了,可怪不得别人。”

对于一些人,威逼利诱未必有用,但若能找准他的死穴,只需轻轻一按,就能乖乖地让他听话。

听到“女儿”两个字,笼里的人像是一下子被人碰到了死穴,她再也不犹豫,咬牙爬了起来,捡起地上的馒头塞进嘴里,拼了命似的往下咽。

眼见着一个比拳头还要大的馒头,居然被她咽了下去!贵夫人得意地笑起来:“你现在还想死么?”

笼里的人不顾一切地使劲爬到贵夫人的面前,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问道:“你,把我的女儿,怎么样——”

看得出来,她担心女儿远比担心她自己多——真正的母亲本来就是这样!

贵夫人忽然顿住笑声,道:“怎么样?你要我对你的女儿怎么样?当年是谁抢走我的丈夫,害得我有家归不得、害得我流落街头、受尽冷眼和唾弃?所有一切都是因为你,现在我一想起来就恨不得将你们母女剥皮八层、碎尸万段!”她越说越恨,随手拿起食盒中的一个苹果,仿佛把它当成了仇人,用力一捏,便成了果酱。恨意稍解,她又接着道,“你放心,你的女儿还活着,怎么说她也是我的干女儿,我当然会好好待她,让她舒舒服服地当高家的小姐。等你死后,我会让她亲自给你下葬,告诉她,这就是她的亲生母亲。”

无论是一个恩人变成仇人,还是仇人变成了恩人,都是一件非常令人痛苦的事,因为你要在感激他的同时恨他,恨他的时候还要感激他——这种矛盾心境,岂非比死更加令人难受?

密室里潮湿阴冷。笼中人好像在发抖,连声音也在抖:“你——你就不怕报应?”

“报应?”贵夫人冷哼道,“你说对了,这就是给你的报应!你这个狐狸精,也不知道当年迷惑过多少男人,害得他们抛妻弃子、六亲不认,今天终于让你得到了报应,真是老天有眼啊!”

夜明珠发出的光亮虽然可以照亮黑暗的密室,但却仍旧比不上她眼中的那两道寒芒。她说:“只可惜啊,当初那张令男人神魂颠倒的脸,如今已跟黄蜡人头差不多了,假如那些曾经被你迷倒过的男人此刻站在这里,你想他们还会不会认得你呢?”

不用说,笼里的人这副模样,就是被她折磨出来的。

她满含讥讽的笑道:“我想一定会有人认得的,特别是那些曾经被你欺骗过的男人,若是他们看到你此刻的样子,会是什么反应呢?想想,被人称为江湖第一美人的‘醉月仙子’,居然变成了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你猜他们会哭还是会笑呢?”

是哭,还是笑,笼里的人都已经不在乎。她在乎的是,应该活着的人是否还活着,活得好不好?

贵夫人忽然停住了脸上的笑,轻轻走到笼中人的面前,俯身道:“他要是还活着,还会再喜欢你么?”

这句话仿佛是一根针,一下子插在笼中人的身上,她猛然颤抖了一下,抬头看着贵夫人,忽然也笑了起来,有些嘲讽的神情,说:“就算他不再喜欢我,也决不会喜欢你——”她的话还没有说完,脸上又挨了重重一掌,疼的她即刻晕死过去。

灯火不息的佛堂却闭着门。门外有个人站在那儿,似乎等了很久,但他脸上却丝毫没有不耐烦的神色。他就是高府的老管家高忠,这位老人到高府的日子已经不记得到底有多长了,只约莫记得八九岁光景时,他跟着做奶妈的母亲进了高府,从那时候就再也没有离开过。这几十年来,他一直忠心耿耿、全心全意帮助府里的主人打理府中事务,每天都是清早起床忙到深夜,只要是主人交代的事,若没有完成他便睡不着。

佛堂的门终于开了,高夫人从里面走出来。她看来还是神色平静、严肃,一个标准的干练女人,绝然不像密室中那个怨毒的贵夫人。

她问:“什么事?”

高忠道:“有人前来告密,说外面有贼偷了高府的宝物,请问夫人该如何处理?”

高夫人并未对此很在意,道:“你去查一下,少了什么把它追回来就算了,这种小偷也不必送官,免得又要给那些官老爷送酒水费。你就自己看着处理吧。”

她刚要转身,又听高忠道:“这次偷的不是一般物件,是夫人的东海神珠,老奴还记得那是夫人过门时的陪嫁之物,但不知是否真的丢失?”

高夫人顿了顿,问道:“是谁看见了那颗东海神珠?他人在哪里?”

高忠回道:“是一个市井混混,所以老奴不敢轻信于他,他的人现还在大门外面。”

这个混混不是别人,正是无赖钱三两。因为他有个朋友专门做一些珠宝赝品的买卖,他见过其中一件就是东海“神眼”,他曾向这朋友问起过神眼珠的来历,知道它是高家的府中之物。今日他无意中在叶一青身上发现一个类似的珠子,心想即使是假的,也能拿去骗骗别人,可惜还是被叶一青“抢”了回去。钱三两就是为了报这一仇,才会想到来高家“告密”这一计,但其实高家的宝珠有没有丢,他一无所知,所以他缩着脑袋走进来,心想给人骂几句就赶紧逃。

想不到的是,瞎猫居然碰上了死耗子。

穷人与富人的区别往往就在于当他们离家外出的时候,门上是否加着一把锁。

穷人因为穷,家徒四壁,所以他们并不怕遭贼,也就不用在出门之前将大门牢牢锁住;而富人则不同,他家财万贯,随时随刻提防别人打他的主意,哪怕只是出去散散步,也要将大门紧紧锁住,然后还要在门口栓一条恶狗。

财富,它实在是件累人的东西,有时,它会使人变得心胸狭小、胆小怕事;有时,它也会给人平添许多烦恼。

正因为如此,有些人宁愿一辈子穷下去,也不愿过那种富人的生活。

赵飞来就是这种人,所以他才会在这个繁华的闹市中选择一个如此破落的地方落脚。

他在这个贫民窟居住的时间少说已有七八年,靠的是以打铁为生。但他却从来没有为自己打制过一把锁,因为他的大门从来不用上锁。

叶一青轻轻一推,这扇无锁的木门便“呀”地一声打开了,他一连叫了几声“师父”,屋里却一点动静也没有。

平时叶一青出门归来的时候,常常还未走到门口,师父就已经听到他的脚步声,满脸笑容地出来迎接了,可是今天却出乎他的意料,直等他走进里面还是没有听见师父的声音——原来师父并不在屋内。

叶一青看看墙壁上挂的酒葫芦已经不在,他猜到师父一定是去了城西的泰元酒家。

赵飞来虽然不是酒徒,但他与泰元酒家的店老板郑老儿却是多年的老朋友,两个人经常在一起喝酒谈天,交情深厚,叶一青依据多年的经验判断,赵飞来不在家的时间多半也就是在泰元酒家。

叶一青与师父阔别多日,很想尽快见到他老人家,所以就走出家门,径直朝城西的方向走去。

城西有一条街叫做布衣街,街如其名,街上没有装点漂亮的门面,只有一两家简陋的小酒馆(泰元酒馆便是其中一家),光顾它们的也只是一些穿粗布衣服的人们。

平时这条街上的人本来就不多,酒馆的生意也一直不太好,尤其是今天,街上冷冷清清的,到酒馆去的连一个人也没有。

叶一青走过去才发现泰元的门已经关了,门上贴着一张红色的纸条,上面写着:有事外出,暂停营业。

这可令他想不透了,两个向来甚少出门的老人会到哪里去了呢?

更令他想不透的还在后面:明明是晴朗的好天气,怎么会忽然有一股冷风向他的脖子里吹来,而且来得这么快、这么强劲!

——若是就让它这么吹过来,只怕连脖子都要被它吹断!

叶一青已经来不及回头,只得赶紧向旁边滑出一步,侧身将冷风避过。

但他脚步刚一移动,那股冷风又已追了过来,叶一青大惊之下,连忙沉腕拿气,反手将冷风扫开,同时迅速回转身,刚好见到一柄青光闪闪的长剑正贴着他的耳际飞过。

来偷袭的是个黑衣蒙面的人,身材略微有点弓型,好象是因为长年累月弯腰站立的姿态,已经形成了一种习惯,根本没有法子再令他挺起胸膛。来人见一击不着,连忙将剑收起,转身就走。

叶一青当时想到师父,不知他老人家现在人在何处,他的下落会不会跟眼前这个蒙面人有关呢?想到这,他即刻展开身形,寻着前面那条黑影急追过去。此时此刻,他关心的只是师父的安危,就算明知前面有龙潭虎穴,他也一样不会犹豫。

那黑影的轻功也甚是不错,眨眼间已经到了城西的城墙下面。城墙高在丈外,要想爬过去都难,但那人却只是在墙下面跺了跺脚,便飞身跳上了墙头,转眼就已不见了踪迹。

所幸叶一青的轻功并不逊于他,一样可以轻松地跳过墙去。

墙外是一块荒僻的林地,人迹罕至,此刻就连一只鸟影也难看见。

叶一青刚一落地,那柄长剑又已到了他的胸前。

还好,他总算早有防备,闪身避过剑尖,同时一掌劈向对方的琵琶骨。速度快!力道强!就算是一个铁打的琵琶碰着了,只怕也要被打得弯曲下去。

——待这一掌出手后,叶一青还有点担心会不会出手太重。

可对方也并不是盏省油的灯,肩膀一缩,迅速向后退了一大步,继而抖剑迎上去,他仗着手里的长剑,连连使出一串狠辣的招数,每一招使出来都似乎要立刻将叶一青毙死在剑下。

近些年来,叶一青虽然也在江湖上略有走动,但他为人一向宽厚仁慈,且生性豁达,甚少与人结怨,更不要说什么深仇大恨。今日之事着实令他想不通:对方到底与自己有何冤仇,何以定要取人性命?

叶一青自十岁开始学剑,这十年来日日苦练,剑法随不能说是已登峰造极,可若是说实话,即使是江湖上一流的剑客也未必能赢得了他。

只是他此次去嵩山却遇到了一位高手——不是武林高手,而是耍赖的高手#糊不仅将叶一青耍得晕头转向,而且还把他的剑也给骗了去——这个人就是叶一青的师妹,也就是师父赵飞来的女儿赵船玉。

叶一青从来就没有见过像赵船玉这样顽皮的女孩子,她决定要做的事,就算天塌下来也没法子拦得祝糊,更何况区区一个叶一青又怎能阻止得了她?

剑虽不在手中,招却仍在心里!

叶一青以指为剑,气贯双指,斜斜穿过对方的剑锋,闪电般戳向对方的肩井穴,力度和速度都拿捏得丝毫不差,意在制止住对方的进攻。

黑衣人始料不及,被叶一青的“剑”指戳击得一连退了好几步,最后以剑驻地才总算站稳住脚。看他的样子,似乎还伤得不轻,有些摇摇欲坠。

叶一青刚才明明已将力度拿捏好,虽然力道也不小,但对方的武功不弱,这一击断然不至于会将对方打成重伤,除非——

叶一青若是能够想到这些,那他就不会这样子随随便便走过去了。他还以为真的是自己将对方打成了重伤,一心只想走过去看看别人伤得怎么样,但他却忘却了师父的教训:江湖上人心险恶,凡事要留个心眼才行啊!

就在他走近蒙面人时,那人闪电般出手——若只是出手,叶一青倒还能接得住,只是他手里抓了一把白色的粉末,却叫人根本无法接住。白色粉末撒出的同时,剑也已经刺出,极快、极狠!

眨眼之间的变化,叶一青实在料想不到,一时之间无法应付,他只好凭着本能后退,但白色的粉末还是飞进了他的眼里。眼中立刻一阵酸痛的感觉,他闭上了眼,但听疾驰而来的剑风忽然停止,接着是“哧”地一声,好像割破衣服的声音,接着有样东西从他身上掉出去。

叶一青这才知道蒙面人原来是冲着他身上那颗价值连城的东海神珠而来的,他拼命想睁开眼却怎么也睁不开来。

从叶一青身上掉下来的果然是那颗闪闪发亮的宝珠,蒙面人拿了去看了两眼,似乎确定了它的价值,赶紧藏进怀中,转身之际却盯着叶一青犹豫起来,似乎在考虑是不是应该给他一剑。

正在这是,忽听不远处传来一阵轻快的马蹄声。蒙面人不敢再多停留,只好转身越墙而去。

夕阳将没,余晖透过树叶的空隙照在叶一青的脸上,鲜红得就像鲜血一般。一粒粒细密的汗珠慢慢地爬满他的额头,聚在一起,流下来。

叶一青渐渐感觉支持不住了,只听耳边一阵马蹄声越来越近,似真似幻,分辨不清……

桌上摆着一碗清水和一只锦盒。

清水静如镜,照出一张虽已不再年轻,却风韵犹存的脸。

高夫人望着水中的影子,不觉出神。她仿佛看见了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正在含笑款款而来,她身着华丽的裙带,头插炫目的珠花,看来是个端庄贤淑的大家闺秀。

这个人原来姓柳,正是二十年前的柳家大小姐柳诗诗。当时的柳家,是江淮一带有头有脸的世家,当年荆楚帮入侵淮水的时候,灭了七帮八会,唯独柳家的“胭水楼”毫发未损地保留了下来。因此楼主柳天任便成了江淮联盟的盟主,江淮联盟在他的引导下,最终赶走了荆楚帮,收复了失地。

那时候,柳诗诗还小,不仅被她的长辈们宠爱,还有一些趋炎附势之徒成天恭维她、追捧她,无论她想要的是什么,都会有人给她送上门来,直到有一天,她遇到了洛阳梦家的三少爷。这个风流倜傥、潇洒不羁的三少爷第一眼就将她虏获了,一向自视甚高的柳大小姐从此便一发不可收拾地爱上了人家。尽管这位三少爷风流成性,但柳大小姐却还是有办法使得他拜倒在自己的石榴裙下。正当她陶醉于胜利的喜悦中时,另一个人出现了,这个人的出现使她一生的命运为之改变。

当时江湖中盛传“醉月仙子”的大名,传说中她貌美如仙,最能勾人魂魄,人们都称之为“月妖”。她一直不相信,以为又是那些吹捧之徒在夸大其词,甚至大有一决高下的雄心。可是她万万没有料到,那次短短时间的一面,自己千辛万苦才得到的人,居然这么轻而易举就被人抢走了。而那时候,她已经怀了梦家的骨肉。一个未婚先孕的女人在当时的人们看来是极为不耻的,若是被人知道,不仅她要身败名裂,甚至家族的名声也会因她受辱,而她父亲柳天任是个极爱面子的人,知道女儿在外做出如此伤风败俗的事,定然被他扫地出门。所以她不敢再回家,连原来的名字也不敢再用,但她发誓一定要报复、报复——

一阵风从窗户的缝隙里吹进来,吹动了碗里的清水,也吹皱了她的脸。再往水中看时,她的脸已经变得扭曲变形、破碎——

她赶紧过去将窗户关紧,连一条缝也不留下。

她讨厌风,因为风总是在她思考的时候扰乱她的思路,让她无法再继续想下去,让她生气。

她讨厌一切让自己生气的东西——包括人。

她曾经发过誓,一定要赶走那些讨厌的东西——当然也包括了人。如果有人有时候让她感觉到不舒服的话,她会让这人一辈子都不舒服。

她走到桌子旁边,将桌上的锦盒拿起,轻轻打开,里面立刻放射出一道灿烂耀眼的光芒,将这个阴冷的房间照得明亮起来。

锦盒里放着的是一颗龙眼般大小的珠子,通体透明、亮光夺目。

这正是产自东海的宝珠,人称“神眼”。也就是如忆交给叶一青的那颗神珠。当初是她亲手送给了人家,现在又是她叫人抢了回来。

她的嘴角泛起一丝冷笑,道:“小贱人,居然还能活到现在,看我怎么让你粉身碎骨!”将神珠放入清水中,然后掏出一个白色的小瓷瓶,拿开瓶盖,滴一滴透明的液体在水中。

神珠在水中滚动着,越来越小,滚了几滚之后,居然整个都消失了,其实也并不是真的消失,而是是变成了粉末,沉在碗底。

然后她把侍女换来,对她说:“这是上好的珍珠粉,你小心把它晾干,用景德镇的瓷器装好,每天给我送一点过来。”

珍珠确实是个好东西,不仅样子好看,就算变成粉末,也有去除皱纹、养颜美容的功效。

第四章 言不可无信

叶一青有一种躺在云上的感觉,飘飘荡荡。他试着伸出手去,居然摸到一床温暖的被子,还有床——这床怎么这般熟悉?正在怀疑间,已听见耳边有个声音说:“青儿,你醒了么?快睁开眼看看。”

没错,这是师父的声音,叶一青一阵惊喜,但他想到那个蒙面人撒在他脸上的毒粉,却又不敢睁开眼。

“师父,徒儿脸上被人撒了毒,不敢张眼,怕伤了眼睛。”

赵飞来凑近去看了看他的眼皮,看不出什么异样,问道:“你还感觉疼不?”

叶一青不觉有些奇怪了,毒粉撒下来的时候明明是很痛的,现在怎么一点感觉都没有了,莫不是真的瞎了?他有点紧张了。

却听旁边有另一个声音道:“叶兄放心好了,我已经把你眼上的毒清洗干净,你现在打开眼睛让我看看,应该不会有事。”

这声音很陌生。

赵飞来道:“青儿赶快让花贤侄给你看看。”

叶一青尚记不起师父口中的“花贤侄”到底是谁,但他相信师父的话,张开了眼,果然没事,除了有点头晕之外,看任何东西都跟原来一样。他一眼就看见了师父说的“花贤侄”,是一个英俊潇洒的年轻人,年纪跟他相仿。

“花贤侄”仔细看了一下叶一青的情况,道:“还好,毒素清除得及时,没有伤到眼球,叶兄现在感觉如何?”

看他的样子,似乎早就认识了自己,叶一青也隐约觉得这人说话有些熟悉,但一时还未想起,就道:“感觉已经没事了,原来是阁下救了叶某,不知该如何感谢才是。”

“花贤侄”笑道:“大哥莫非一点都不记得小弟了么?”

叶一青眼睛忽然一亮,起身道:“原来是贤弟啊,好多年不见,我都不敢相认了。”

赵飞来站在旁边,笑道:“记得那一年青儿才十四岁,花贤侄十三岁,当时青儿出天花出得很严重,我带着你到蜀中求医,幸好遇到了你花伯父,才总算救回一命。”他看了看眼前的两个年轻人,接着道,“那时候你们小哥俩还行过礼,摆过把子呢,这事还不至于忘得一干二净了吧?”

叶一青笑道:“怎会不记得呢?尽冲是小弟,我是大哥啊,刚才一时没想起来,抱歉!”

这个叫做花尽冲的年轻人就是大名鼎鼎的“蜀山神医”的传人,他昨日刚到洛阳,在城外经过一片荒林之时,见有一个黑影在墙上跳过,他好奇之下紧追过去,却发现了倒在城墙下面的叶一青。其时叶一青已经中了黑衣人的“黑鹰蚀骨散”,正昏迷不醒。花尽冲知道此毒厉害,若不及时医治,三个时辰后就会让人的皮肉腐烂,他不敢怠慢,即刻用“金箭玉露”帮叶洗脸,而后又给叶一青服下“猎人自救丸”,才总算让他捡回了一条命。也算叶一青命大,若不是正好碰到了这位神医之后,只怕此刻已经早已不能站在这里说话了。

说起“蜀山神医”花怜病,不知道他的人只怕很少。他一生都在致力于研究毒药和研制解药,救人无数,十五年前他在蜀中开设了“百草堂”,闻名而往的病者无以计数,他不论病者的身份,只要是病人他都一视同仁,竭尽全力为人医治,因此名声远扬,不管正派邪派、黑帮白帮,只要听闻过花神医大名的人,提到他都不免肃然起敬。

叶一青问道:“多年不见,近来花伯父可好?”

不料此语一出,花尽冲竟面露神伤。

赵飞来已道:“唉!天有难测,人有祸福,你花伯父他——已经驾鹤西去。”说着也不禁哀痛起来。

叶一青一下子不知如何是好。

幸好花尽冲开口道:“逝去的已经逝去,希望活着的可以更好地活着吧。”

人生本该如此,活着的时候好好活,不要等离去的那天才留下遗憾。

“先父已没有什么遗憾,只是有一件事还要麻烦赵叔。”

原来,三个月前,花怜病因为研制一种叫做“洗髓丹”的奇药,心力交瘁而死,听说这种药制成后可以医治百毒,他在临死之前才调制好配方,还有最后两道工序尚未完成,其中有一道就是要跟玄铁放在一起,用烈火烧炼三十六个时辰;最后是放入千年不化的冰雪中冰镇三天三夜,中间相隔的时间越短越好,倘若超过了一定的时间,热气与寒气不能凝聚在一起,炼制出来的解药也就发挥不了效用。花怜病临终时曾嘱咐花尽冲,将第一道工序交由“铁剑先生”完成,但千年寒冰就要亲到昆仑山脉才能找到了。从洛阳出发,到昆仑山至少也需要半个月。

花尽冲道:“还有一事想请大哥帮小弟一个忙。”

叶一青正恨不得可以替他做点事呢,忙道:“贤弟请说,我当尽力而为。”

花尽冲道:“这‘洗髓丹’在烈火中烤足三十六个时辰之后,半个月之内要带着它找到千年寒冰,只因我多有不便,所以想请大哥代小弟一行,不知可否?”

花怜病炼制“洗髓丹”的事江湖中已有传言,而且倍受关注,垂涎之人自然不少。自从花怜病故去以后,人们的目光便放到了花尽冲的身上,若他亲自前去昆仑,只怕一路又要惹出许多麻烦,耽误时间。所以他想到请叶一青代行。

叶一青点头道:“贤弟请放心,此事我一定全力而为!”忽然,他又想起一件事,道,“贤弟识百毒,解百毒,我有一个朋友,她的脸上长了一块毒仓,我想你一定有办法可以帮她治好。”

他把如忆脸上的那个毒仓描述了一下。

花尽冲问:“她人在哪里?”

于是叶一青把那个寒山谷里里外外所遇到的事仔细地讲了一遍。

花尽冲沉吟道:“这么说,那位如忆姑娘极有可能是中了某种毒,没有亲眼看见,我也不敢枉加推断,大哥什么时候方便,不妨带小弟前去看个究竟。”

叶一青想起如忆交托给他的事尚未完成,不想弄丢了那颗东海神珠,好生悔恨,道:“如忆姑娘托我送信给高家的主人,交给我一颗东海神珠作为信物,可我却疏忽大意,被昨天那黑衣蒙面人抢了去,也不知高家会不会相信我?若是不信,可就误了大事。”

赵飞来这才明白徒儿为什么会遭人暗算,叹道:“宝物最是动人心,只要别人知道你有贵重东西在身上,你就很危险,不管你怎么小心,也是在劫难逃。”

钱财虽能让人活命,但有时候也会要人的命。

任何东西都这样,能救人就能杀人。

花尽冲道:“这宝珠除了你和如忆姑娘之外,有没有其他人见过?”

叶一青回忆道:“宝珠是我昨天离开寒山谷时,如忆姑娘才交给我的,一路上我都没有拿出来过,别人又怎会见到?”忽然他想起来了,“对了,我昨天傍晚回来时,在巷子那头碰到了钱三两,他把宝珠偷了去,幸好我发现得早,才把它要了回来。”

花尽冲问道:“这钱三两是个什么样的人?”

赵飞来接着道:“此人是附近一带出了名的混混,偷盗的本领当真要不得,要是被他看中的东西,没有弄到手他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叶一青道:“当时巷子里也没有什么人,除他之外,应该没有另外的人看见。”

花尽冲道:“此人武功如何?”

叶一青道:“没见他练过什么武功,我抓过他的手臂,确实没多少力气,不像个会武功的人。”

赵飞来道:“他这种人,幸好是没人教他武功,否则也不知要干多少坏事,祸害多少人!”

花尽冲点头道:“这么说来,昨天暗算叶大哥的那个黑衣人就不可能是他。不过他既然看见了宝珠而没有偷到手,那就极有可能是他把消息传了出去,叫别人去帮他来抢。”

赵飞来不禁有些怀疑道:“他这种无赖,平时说话都没有多少人信他,断然不会有什么武林高手愿跟他结交,也不知他这位黑衣朋友到底是何人物?”

花尽冲思索道:“看来不是一般人物,‘黑鹰蚀骨散’在七十二毒中排名第六,毒性极强,极难配制,所需配方都是些珍贵药材,昨天叶大哥所中的正是此毒,能随手使用这种毒药的人必定不是混混之辈。”顿了顿,又道,“而且他黑衣蒙面,不想被人看见,极有可能是你们所认识的人。”倘若不认识的人,又何必故作神秘?

叶一青和师父互望了一眼,谁也想不出个答案来。

叶一青道:“从身形上看来,这人背有些弓,想必已有一些年纪。”

赵飞来道:“这人自己不穷,却还要垂涎别人的东西,我一生都未交过如此贪心的朋友。”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不是志同道合的朋友没有真正的友谊。

花尽冲道:“不管这抢走神珠的人是谁,东西是在叶大哥身上丢失的,到时如果它的主人不相信你,只怕大哥会很难交代。”

这事难说,即使如忆姑娘信任他,可高家的主人未必信得过他。唯一不惹嫌疑的办法就是把如忆的信也一起丢掉。但叶一青岂是这种言而无信的人?想到这,他很不安,忽然道:“不行,我要赶紧到高府去一趟,无论如何我也要把信送到。”

既已答应了别人的事,就一定要做到,不管有多难——这就是叶一青的脾气。

这是叶一青有生以来第一次跨进如此豪华、如此气派的庄院。一眼望去,只见院落重重复重重,也不知道尽头在哪里,院落之间百花争妍,绿树婆娑,假山碧水,影影绰绰。叶一青就站在前院的一个凉亭中,亭子旁边有一个荷花池,他就从这池水的倒影中欣赏着这满屋的辉煌。

已经有人进去替他通报主人了。远远看着那个前去通报的仆人沿着弯弯曲曲的小径走进院子深处去了,也不知道还要等多久。

此刻在院子深处,付青梅已经听到仆人来说:“外面有个叫做叶一青的公子说有要事求见夫人。”

付青梅正在查看今早刚从杭州送过来的布行账本,她没有抬头,问站在一旁的管家:“谁是叶一青?我认得这个人么?”

老管家恭恭敬敬地道:“此人是鸡鸣巷中一个铁匠的徒弟,夫人的东海‘神眼’就是在他身上搜出来的。”

付青梅依然没有抬头,翻开账本的下一页,道:“是么?昨天我不是叫你把他杀了吗?怎么今天他还活着?”她一向很信任这个老仆人,因为他行事细心、谨慎,最主要的还是他的忠心,不要说叫他去杀别人,就是要他立刻杀了自己,他也不会犹豫。

老管家也很意外,道:“昨天老仆明明就在他脸上撒了‘黑鹰蚀骨散’,不知怎么他竟如此命大,还能活到现在。”他欲转身出去,道,“老仆现在出去看看他。”

付青梅终于把账本合上,抬头道:“把他赶走就行了,不要在这里杀人,我不想闻到血腥的味道。”

老管家道:“老仆知道。”又说,“这人拿了梦家小姐手中的东海神珠,想必一定知道小姐的下落,不知是否要问清此事?”

他所说的“梦家小姐”便是梦如忆。

付青梅显得有些生气道:“以后不要再跟我提起与梦家有关的任何人任何事,我们跟他们已经没有任何关系,那个小妖精就让她自生自灭吧,我不想再看到她,也不想再听到她的事情!”

人常说爱屋及乌,恨也一样,只要你恨了一样东西,或恨一个人,即使跟他有一点关联的人或事,你也会觉得很厌烦。

老管家领命而去。

他对叶一青说:“家主人事务繁忙,无暇见客,公子还是请回吧。”

叶一青道:“在下并不是有意前来打扰贵主,但此事人命关天,烦老伯再为晚辈通传一下。”

“有什么事由我代为传讯就行了。”老管家不为所动,道,“夫人有要事在身,不方便见客。”

叶一青继而道:“我有一样东西要亲手交给夫人,交完立刻就走,决不会耽搁时间。”

老管家有点不胜其烦,道:“夫人已经传话不见任何客人,做下人的不敢随便给主子作主。”

没办法,叶一青只好说出如忆的名字:“这件事与夫人的义女如忆姑娘相关,若是迟些时候,耽误了姑娘性命,恐怕你我都难当责任。”

他以为老管家不看僧面也会看佛面,谁知他竟然说:“哪个如忆姑娘,我不认得,夫人的义女是梦家的小姐,十年前就已经夭折了,你不要在这里胡言乱语。”说着他就要叫人把叶一青“送”出门外去。

叶一青连忙道:“如忆姑娘便是姓梦,她还活着,不过现在正身处险境,务必请夫人前去救她。”

老管家还是不相信他,道:“口说无凭,公子可有什么证据?”

这句话可把叶一青问住了,他只好照实说:“如忆姑娘本来交给在下一个东海神珠作为信物,可惜半路被人劫去,现在——”

这话也说得实在太不高明,哪里能让人家相信?

老管家道:“居然神珠已丢,公子就不必多言,还是请回吧。”

叶一青岂能这么轻易放弃,道:“等我面见夫人,将如忆姑娘的亲笔信交给她看过之后便知真假。”

老管家又道:“公子可以把信交给我,由我代为转给夫人。”

叶一青依然固执道:“不,我有话要给夫人当面交代。”他吃了秤砣铁了心地说,“今日若是见不到夫人,晚辈便不走,一直在这里等到她空闲出来为止。”

老管家实在拿他没办法,只好说:“公子愿等,我也不拦你,但是千万不要喧哗吵闹,免得惊扰了府里上下;还有,你不熟悉府内的情况,不要到处走,否则公子的名誉可就没人能保。”

按他这么说,若是敢在高府随便走动,不是会被看作小偷就是强盗。

叶一青只好一直呆在那个凉亭里等着,远远地还有好几个家奴在盯着他,看他敢不敢越雷池一步。

直到午后未时末,因为附近一个田庄的租约上出了点问题,与租户发生了一点纠纷,付青梅要亲自过去处理。她带了帐房的一个管事和两个仆人匆匆地出门,就在门口碰到了叶一青。

当叶知道这就是如雷贯耳的高夫人时,赶紧将如忆的信递过去,道:“这是夫人的义千金如忆姑娘叫在下转交给夫人的信,如忆姑娘现在处身危险,希望夫人能尽快安排,前去搭救。”

高夫人却似乎觉得这事远不如租约的事要紧,随手接了信就交给身边的仆人,匆匆要走的样子,道:“我知道怎么做,迟一些我会处理,公子也该回去了。”

叶一青怕她也像老管家那样,以为自己胡说,急忙解释道:“晚辈说的绝无半句假话,如忆姑娘确实身在险处,若不尽快前往救助,只怕会有性命之忧。”

高夫人随口应道:“等我回来再说,现在我有要事要去处理,不便耽搁,公子请便。”说着她已跨出了大门的门槛,似乎根本没有把人家的话放在心上,。

叶一青紧追上去,道:“夫人安排好之后,可以叫晚辈带路前去。”

付青梅没有回答他,她已经上了一顶准备好的红顶软轿。

这时候,老管家也出现了,对叶一青道:“公子的信既然已经交到了夫人手上,也就不必在此久候,公子请回吧!”他伸手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叶一青无意中看了一眼他的手,就在他收回手去的时候,猛然发觉他的右手手背的中指指节上竟然有一颗豆大的朱砂痣。叶一青吃了一惊。

人的手上长着一颗痣,本身并不是一件让人惊奇的事,然而令叶一青吃惊的是,他并不是第一次见到这颗痣和这只手,他曾亲眼见着这只手握在一柄三尺七寸长的剑锷上,剑尖飞快地向他刺过来。那时候,叶一青没有看见这个人的脸,因为他蒙着脸。

这人便是昨天暗算叶一青的那个黑衣蒙面人?

再看他的身影,确实有些弯曲。叶一青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难道这个看来老实忠厚,除了管家什么也不会管的老人,竟也是一个贪财的小人?金屋里面的奇珍异宝数不尽数,他随便也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捡到大把值钱的宝物,犯得着这样冒着生命危险到外面去抢一颗珠子么?

更让人惊异的是他的武功,这年头深藏不露的高人真是越来越多呢。

看来已经不能奢望高家回去救人了。叶一青只好自己开始想办法,以他一个人的力量是不够的,但他至少还可以说服师父和花尽冲一起去。无论如何,他都要尽这一次努力,把如忆姑娘救出来,因为这是他对人家的承诺。

又回到山谷中时,已是星夜。

夜色笼罩了这个山谷,幸好十六的月亮比十五还要亮,用不着打灯也能把东西看清楚。

屋里一切如旧,只是没有人,也没有灯。

叶一青又来到瀑布潭边。

瀑布的水流依然那么多,那么冷,水落在潭里的声音也还是那么响,只是不见了坐在潭边弹琴的人。

只隔了一天就已物是人非了么?伊人此刻何在?一切可好?

叶一青站在瀑布旁边,不禁又想起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情景。那时他正饿着肚子到处找食物,结果一抬头就看见有个白色的影子瀑布上面飞下来——

正想到这里,他又下意识地抬起了头,竟发觉瀑布上面又有一个影子,却是黑色的,他猛地吃了一惊。仔细一看,黑影手中似乎还拿着一样什么兵器,迎面向他打来。

叶一青站的是一块水中央的石头,四周别无落脚处,他退无可退,只好纵身一跃,跳进了潭中。潭水冰冷,他赶紧往岸上爬。

他刚从水中露面,黑影又向他袭来,这回叶一青看得清楚,来人穿着一身道袍,手中拿的是佛尘。

佛尘又是向他扫过来,叶一青几乎来不及躲开,幸好花尽冲已从旁边一跃而至,一掌将佛尘荡了开去。

那块石头本来就小,两个人同时站在那里已经很辛苦,而且还是站在上面打斗,那简直就叫惊险。

惊险处不断激起水中的浪花,赵飞来站得地方较远,看不清这边发生的细节,于是他喊了一声叶一青的名字,也飞跑过来。

道袍人自持功力胜人一筹,想把对手打下水去,不料花尽冲的身手异常敏捷,尽管如来佛掌无处不在,他也一样能够化险为夷。道袍人刚要使出她的致命绝招,忽见来的人又多了一个,而且听声音已知不是个小辈,功力恐怕不在自己之下。她自不愿吃这亏,连忙回身,沿着水面飞了出去。

花尽冲却不肯罢手,飞身紧追出去。可惜刚刚追到竹林深处,便就不见了踪影。

叶一青已从水中走出,赵飞来急忙关切地问道:“青儿你感觉怎么样?冷不冷?”

毕竟是练武之人,叶一青甩了甩身上的水,道:“还好,没事。”他抬眼望了一眼竹林方向,没见到花尽冲的人影,不禁有些担心道,“师父,你快去看看尽冲那边的情况如何了,那穿道袍的人极有可能就是如忆姑娘所说的独木道姑,恐怕他一人对付不了。”

于是两人都朝竹林的方向走去。赵飞来道:“你放心好了,我看花贤侄他身手机敏,即便打不过,他也能逃得了,武功再好的人要伤他也不容易。”转而又道,“如此奇才实在难得,若是肯下苦心学习,他日定能大有所成。青儿你可要好好跟人家讨教才是啊。”

叶一青点头道:“是,徒儿记住了。”他一向是个虚心上进的人,对于师父的话,无论赞美也好,教诲也好,他都会牢记在心。“我刚才也看了他和独木道姑的交手,确实让徒儿自叹不如啊。”

赵飞来哈哈一笑,道:“其实你也未必不如人家,你生性淳厚老实,这一点极少有人能比得上你。正所谓江湖是非地,人间名利场,你也不要因为外在的环境而改变了自己的本性,做人应该有个原则啊!”这就是他一直以来教育弟子的态度和方法。

叶一青正待说些恭谨的话,转头却发觉花尽冲已经到了面前,于是赶紧问他道:“怎么样?不曾受伤吧?人呢?”

花尽冲摇摇头道:“没有受伤,只可惜让她跑了。”他叹息一声,道,“这人轻功的确很高,我刚追到竹林里面,就不见了她的踪影。刚才虽然跟她交了十几个回合,却连她的样貌也没有看清楚,只能确定她是个女的。”

这人生性带有一点他父亲骨子里的好胜,不肯轻易服输,这是他有生以来遇到的第一个真正的高手,挫折难免,但幸好他为人潇洒,挫折转眼就变成了笑声。

叶一青道:“此人一定就是将如忆姑娘她们困在山谷中的独木道姑,听闻她的巫术厉害至极,要是再见到她,一定要小心些。”

花尽冲“嗯”道:“刚才我见她是从瀑布后面的石壁上现身出来,极有可能那就是她平时藏身的洞穴,你们在这里等着,我上去看看。

说着,他的人已经到了瀑布下面,飞身而起,扑向瀑布的水帘,眨眼便消失在帘后。

叶一青紧跟着走到水潭边,抬起头来却什么也看不见。

并非是他喜欢跟人家比较高下,而是实在想看看上面到底有什么玄机,还有他想到那几个姑娘或许也在里面,于是立刻展动身形,一式“雄鹰展翅”冲过了水帘,落在一块突出的岩石上。

瀑布后面的石壁因为水的冲击而变得棱角突兀、凹凸怪异。

叶一青穿过水帘,落在一块突出的石棱上。洞口就在石棱的旁边,门口长了一些野草,可以明显地看出被人拔开过的痕迹。他小心地探头进去,看见花尽冲在洞内手举一个火把,像在寻找着什么。

叶一青正想走过去,花尽冲回头看见了他,连忙大呼一声:“小心机关!”他的话没有说完,叶一青已经踏出了一步。只听头顶“轰”地一声,一块巨大的石头从洞顶落下来,正向着他的头顶砸过来。

叶一青听到呼声后急退一步,总算没有被砸中,但巨石来势凶猛,一下子停不下来,依然迎面向他滚来。叶一青已经到了石棱的末端,下面就是水潭,他退无可退,只好纵身一跃,让巨石从他脚下滚过去。只听“扑通”一声巨响,石头滚进了下面的水潭。叶一青也落入了洞中,幸好落脚处没有触动任何开关。他抬眼看看四周,发现并无异样,才稍稍放下心来。

花尽冲道:“我已经检查过了,洞口除了那个巨石之外,没有其他的机关,里面其他地方还要再看一看。”

于是他们都小心翼翼地往里面走。叶一青忽然奇怪起来,道:“洞外的瀑布水冰冷刺骨,为什么洞内反而有点热?”

正说着,他们就看到了前面一个巨大的青铜鼎鼐,鼎中的火虽然已经熄灭,但余温却依然充满着整个山洞。

花尽冲举起手中的火把,将整个青铜大鼎的形状照得更清除些,道:“看来她果然是在躲这里秘密修炼,这个大鼎正是用来炼制仙丹,洞中的热力便是从这里传出的。”

他们小心地走过去,摸一摸铜鼎,发觉上面的温度尚能把人的手烫伤。

花尽冲探手在鼎中摸索了一阵,从里面拿出了一粒黑色的药丸。药丸有一股芳香的气味,花尽冲将它放在掌中揉碎,仔细看了看,闻了闻。

叶一青问道:“这是不是就是独木道姑所炼的长生不老药?”

花尽冲摇头道:“这种药吃不得,药性温热,人吃了会引发肝火上升,躁动不已,极容易动怒,除非患者肝脏极度虚寒,否则很有可能引起肝中毒,重者不治。”

若是将此药当作是长生不老药,岂非适得其反,让自己死的更快?

花尽冲道:“自古至今,有多少帝王将相都在追求所谓的长生不老之药,所求者大多也是丧命在这些丹石药物之下,其实人的生老玻豪本是属于自然的现象,何必强求,也根本强求不来。”

“这话说得太好了,贤侄能看透这一点实在可喜啊!”赵飞来不知何时已出现在洞口,笑着走进来,道,“花老哥的儿子果然不同寻常啊!”

花尽冲也是个懂得谦虚的人,“赵叔过奖了,侄儿不才,让您见笑了!”

赵飞来点头微笑着道:“贤侄盈而不骄,徒儿可看见了么?”他转头去看叶一青,才发现他的衣服还是湿漉漉的,连忙关切道,“青儿,你快些把衣服脱了,生个火来烤干它,当心一会儿着了凉。”

花尽冲举了举手中火把,道:“赵叔说得不错,这儿已经有火,我出去找些干柴回来起火。现在天色也晚了,顺便再找找看有没有充饥的食物,今晚上我们就在这里过夜吧,明天一早再走。”

叶一青道:“我们一起出去吧,外面还有房间可以住,厨房里应该也能找到吃的。”

赵飞来道:“外面凉,青儿你受得住才好。”他一向关心徒儿胜于关心他自己。

叶一青道:“不碍事,徒儿的身强体壮,这点凉算不得什么。”他说着当先走出了山洞。

他们在厨房里找到一些干粮,幸运的是居然还有一坛酒,而且尚未开封。叶一青打开酒坛一闻便知是前天喝过的“杜家新酿”,酒香霎时让满屋芬芳。

赵飞来是闻到酒香才进来的,叶一青将酒坛递过去,道:“师父,这坛上好的杜家新酿你看如何,徒儿前些天已经尝过,确是闻所未闻的佳酿,你尝尝看。”

赵飞来轻吸一口气,道:“酒确是好酒,只可惜却是喝不得的。”

叶一青一怔,道:“为什么?”

赵飞来道:“如此好酒,本应藏在地窖中,只有到喝酒的时候才拿出来,这是主人特意留给我们的。”

这时候花尽冲已经走过来,不知从哪里掏出了一根白色的银针。银针插入酒中,搅拌了一下,再拿出来的时候已变成了黑色。

赵飞来的猜测果然没有错,但他何以晓得其中的奥秘呢?

叶一青忍不住道:“这酒果真喝不得,师父是怎样看出来,徒儿不甚明白。”

赵飞来道:“这是经验告诉我的,倘若一个人正在想办法要害你的时候,却忽然间给你一样好处,这好处无疑就是一种毒药。”他叹了一口气,道,“你们初涉江湖,还不太明白人心的险恶,虽然不能有害人之心,却一定要凡事多加留心,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一个人行走于江湖中,吃的亏越多、受的伤越多,得到的教训往往也会越多,这就好像在田里劳作的人一样,流的汗越多、付出的劳动越多,收获的才会越多。

赵飞来行走江湖几十年,所经历的风雨,得到的经验自然不是任何一个年轻人所能比得上的。

叶一青仍是有些难以置信,道:“酿酒的那位杜姑娘没有理由要害我们,怎么可能下药呢?”

花尽冲道:“酒虽是她酿的,毒却未必是她放的,刚才那个道姑也许根本没有离开这儿,她知道我们必定会到厨房,所以故意放了一坛有毒的酒在这里,就看我们上不上她这个当。”

赵飞来点头道:“不错,也许就是刚才乘我们进了水帘洞的时候,她才偷偷拿了酒放在这里。”

但这个要害他们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却实在令他猜不透。

夜里,叶一青仍旧回到前日他住过的那个房间,直等到半夜,却再也不见到如忆进来,不禁怅然若失,彻夜未眠。

第五章 众里寻她千百度

清晨,寒山谷外。

日未出,雾仍浓。

带露的草儿更显得鲜嫩活泼。

站在草地上,放眼望去,随处可见新的生命、新的希望。

虽是离别,但再次相聚的希望却并不遥远。

花尽冲正要动身前往嵩山拜见一位他父亲的故友,于是在此作别:“这次我到嵩山去见一位先父的朋友,要过些时日才能回来,‘洗髓丹’一事就拜托赵叔和大哥了。”他从身上拿出一个白色的药瓶,交给叶一青,道,“这是先父所制的‘涤疮玉露’,直接用于洗涤伤口,能消毒止炎,伤口很快便能痊愈,大哥将他带在身上,以便不时之需。至于如忆姑娘的事,还要等小弟亲眼见过之后才好用药。”

叶一青感激地接过药瓶,道:“多谢!一路顺风!我们盼你早日回来。”

赵飞来也道:“贤侄一路小心!”

花尽冲点头微笑,抱拳辞别道:“好,就此别过,后会有期!”说罢转身大踏步而去——他的潇洒不羁从他的步伐已经看得出来。

山路崎岖,骑马速度还不如他们的脚力。来的时候他们以轻功赶路,不需半日可到,去的时候倒落得清闲。

——但这清闲却只在叶一青的腿上,而不在他的心上。他的心里始终有一种缺憾,说不出到底是因为自己答应别人的事没有做好,还是因为替别人的命运担忧,抑或还有其他的原因。

花尽冲走后,赵飞来和叶一青也动身朝洛阳方向走。

山色清翠,清新的空气中微微还能闻到芬芳的气息。早晨的阳光温柔地照着,仿佛明眸善睐的少女投来多情的目光,让人暖意融融。

这种天气,走在这种环境之中,怎不叫人心旷神怡?

赵飞来走在前面,他忽然回头问叶一青,道:“你师母她们可好?”

叶一青这才想起师母交给他的紫沙茶壶,道:“家里一切都好,临走时师母叫我带了一个紫沙壶给您,还放在家里的包袱中。我看得出师母很惦念着师父,希望您老人家早点回家团聚。”又道,“这次我没有见到大师兄,他遵师命到天山采药去了,还要一两个月才能回来。”

赵飞来仔细地听着,抬头眺望着远处的青山,却默不作声。

叶一青不知道他是在回忆往事还是思考问题,不敢打扰他。

良久,赵飞来才如梦初醒般地对叶一青道:“我们还是赶紧回家去吧!”

家?他的家在哪里?

洛阳城中那条破旧的巷子里?昔日的襄阳旧宅?还是嵩山深处那个日夜有人守在孤灯之下的茅屋?

叶一青从五岁那年,便失去了家,他的父母在一场瘟疫中死去,他被人拐卖到异地他乡,幸好后来遇到了赵飞来,收他为徒,带他远离了那个孤苦的童年。自从他们在洛阳那条贫民巷中安定下来以后,叶一青就一直把那儿当作自己的家,每次当他在外面经历了风雨或受到创伤的时候,他便可以躲到里面去,换上一件干净的衣服,治好身上的伤口。

——那时候,家在他心中的概念只是一个能够躲避风雨、治病疗伤的地方。

但自从他见到师父的家眷之后,他对家的理解又更深了一层。特别是当他遇到如忆姑娘的时候,那一曲琴音才真的让他明白:家,是一个可以让人牵挂的地方,它并非只是一个屋子,一张竹床,最重要的是还是人——日夜挂念着你,也让你日夜挂念的亲人。

一个人纵使家财万贯、声名显赫,上居琼楼玉宇、下住宫阁楼台,但若没有一个亲人,一个人孤孤单单活在这个世上,无论天涯海角,他也找不到一个真正的家。

而一个人即使一贫如洗,只要他还有一个茅草屋,屋里有一个爱他的亲人,那他无论走到哪里,都会有一个牵挂——这个牵挂就是家。

师父的家里有他的妻子儿女牵挂着他,盼望着他早点回去。

但又有谁会挂念着叶一青,等待着他早点回家呢?

叶一青没有想到,此刻正在挂念他的人就是梦如忆。

这里远离寒山谷,没有雾。

一条玉带般的溪流在草地上蜿蜒而过。

溪水透明见底,水流轻缓。不知名的野花飘落在溪水中,随流水打了一个转,便飘然随波而去。

小溪的上流有一个白衣的年轻女子正在浣洗衣裳。

这不是别人,正是“失踪”的如忆。

这里不比寒山谷,太阳出来时的第一缕阳光便照到了她的身上。但她却丝毫没有觉察到,正呆呆地望着溪水出神,连手里的衣服随流水漂走了也没有发觉。

她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身后有个人轻手轻脚地走过来,走到近旁才猛地一喊:“如忆!”

如忆吓一跳,差点没掉进水里,她回头看到六姐摇月手里正拎着一件湿漉漉的衣服,不禁奇怪,待她看见了自己浸在水中的两只手才恍然过来。

摇月眨着眼望着她,笑道:“如忆,你刚才在想谁啊?连衣服漂走了也不知道。”

如忆的脸上被白纱罩住,所以看不清楚,她低声道:“没有,什么也没想。”

摇月俯身一起洗衣,她扭头紧盯着如忆,道:“你老实跟我交代,是不是在想那位姓叶的公子?”

她们两个年纪相同,连出生的日子也相差无几,但摇月生性活泼开朗,有什么话也藏不住,而如忆却深沉许多,略带一点忧郁和冷漠。这使得她们长幼看来刚好相反,摇月像妹妹,如忆像姐姐。

如忆似乎被说中了心事,不知如何回答,只好低头不语。

摇月一边洗衣服,一边说:“叶公子这种人确实挺难得的,人品好,武功也好,你若再不承认,说不定我就要喜欢他了。”

如忆很是尴尬,道:“姐姐喜欢人家,跟我有什么关系?”

摇月摇头道:“不行,我知道如忆喜欢叶公子,所以我一定不能再喜欢他,因为我喜欢如忆妹妹啊。”

说着她已经笑了,如忆却知道她不是在说笑。

这六个姐姐虽然都不是她的亲人,但只要是她想要的东西,她们绝不会跟她争。

如忆说:“其实我只是担心交托叶公子的事,不知道他有没有做到,我们之间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关系,六姐不要因为我——”

摇月笑道:“傻瓜,跟你开玩笑的,我只是想让你知道,喜欢人家就要快点让人家知道,要不然机会很快就被别人抢走了。”她拧干最后一件衣服,放进木盆里,又道,“等下次见到叶公子,我一定替你问问他,如果他还没有成亲的话,我一定帮你说媒。”她端起木盆往回走。

如忆跟在后面,刚才的话题令她有些不安,她只好不再开口。

几间简陋的茅草屋,虽然比不上寒山谷那些竹舍雅居,却也可以遮风避雨,也就成了她们暂时的家。

摇月和如忆还未走进茅屋,里面已有两个人走了出来,原来是改扮过的二姐杜殊和三姐萧萧。但见她们发髻高挽,一身土黄色的粗布衣服,俨然是大户人家的仆妇打扮。

她们见摇月和如忆回来,便上前打声招呼,萧萧道:“我和二姐进城去买点东西,两位妹妹就在这儿帮大姐的忙。不用等我们回来吃饭,我们可能要到天黑才能回来。”

如忆问道:“二位姐姐是要到洛阳城去吗?”

杜殊点头道:“是啊,七妹你有什么东西要我们带回来的么?”

如忆道:“能带我一起去么?”

以前她们在寒山谷,因为出入不便,只有杜殊和萧萧两人会破九宫阵法,所以一直都是她们才能出去,这里就不同了,随便带个人出去也不是难事。萧萧却不同意,道:“这不行,呆会儿师父回来,看见你不在,肯定又会生气,妹妹还是不要去的好。”

杜殊也道:“再说这里离洛阳城也不近,来回怕要一天时间,七妹身体的伤还没有痊愈,怎能受这劳累?”

摇月道:“我早就提过要姐姐带我出去了,她们都不肯,七妹要去就更难了。”

如忆只好不再说什么,眼看着两位姐姐走远,才转身进屋。

杜殊和萧萧两人先走了一段山路,终于看见了大路,她们打算租辆马车进城。路边有一个茶蓬,卖茶的说只要在这里稍等一会儿,就会有马车经过,可她们等了一盏茶的功夫还是没有等到马车,这才知道卖茶的其实是想多赚她们几个茶钱才这样说的。

她们正要起身赶路的时候,忽然听见后面有人说:“姐姐等我!”

两人一回头,竟然看见了如忆,她正一路小跑着过来。

萧萧惊道:“如忆,你怎么跟来了?”

如忆气喘吁吁,杜殊连忙上前扶住,“七妹你这是何苦?”

如忆歇了一会,道:“如忆的身世私下里已经跟两位姐姐说过,洛阳剑庄虽然再没有我的立足之地,但仍然挂念高府的义父义母,希望前去见他们一面,若是他们肯收留我们姐妹,那我们也就不必受制于他人。”

“他人”当然是指独木道姑。

既然这是一个救人救己的办法,杜殊和萧萧也就不再阻止她。正好这时来了一辆马车,她们拦了马车,结伴朝洛阳城方向而去。

洛阳城,闹市。

人多,店铺也多。酒馆茶肆、各式商铺,尤其是妓院赌坊,无一不是人来人往的热闹之所。

其中最热闹的当属立于人气旺地的春意楼。且不必说站在楼下那几个香艳美人频频向路人抛着销魂蚀骨的媚眼,只要你血气方刚一点,听到楼里传出的香词艳曲,就会忍不住心痒难耐,更何况那些个寂寞的骚人旅客,最是经不住诱惑,所以才使得这种地方如此热闹。

“金屋”高家的南门与春意楼相隔不远。

高府一共有三个大门,一个在东,一个在北,还有一个便是南门,也就是正门,府中的主人以及前来拜访的达官贵人大多就是从这扇门里进出。也就是因为高府的这扇门,才使门外的这条街热闹非凡。

只是这几年来出入高府的贵宾佳客渐渐地少了,因为现在的当家是个女的,而且还是守寡之身,结交权贵多有不便——况且她本人并不喜欢以结交权贵的办法来维持家族的地位和声望,她有自己的一套经营之道。

高府的门庭虽然显得有些冷落,但门外的大街却并未因此而损害到它的热闹。

朱红的大门,高高的围墙,却将里面和外面隔离成了两个世界。一个喧闹、一个冷清。

门口两只威严的铜铸狮子,时刻睁大了眼睛蹲在那儿,似乎随时阻止外面的人走进里面的世界。

里面的人也不愿走出来与外面的人交往。

一个头戴斗笠,身着黄衣的女子走到铜狮子的旁边,似乎想要进去里面,却被守门的拦住。一个门人大声喝问:“什么人?到这里做什么?”

黄衣女子道:“麻烦你通告老爷和夫人,就说如忆前来拜见。”

那门人呸了一声,道:“你什么人?我家主人是随便可以见的么?”

另一个却好似在笑,道:“你要见我们老爷可就走错门了,这里不是森罗殿。”

那黄衣女子正待问清楚,旁边又走来两个跟她同样打扮的女子,其中一人向门人道:“请这位大哥通融一下,我们确实是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见贵主人,劳烦你通报一声。”

那门人向旁边的伙伴嘀咕道:“这两天怎么老是有些不明不白的人来说要见夫人?你看怎么办?”

伙伴道:“昨天管家不是说了么,陌生人来除非先递帖子,否则一律不给传,也不许进入大门。我看她们一个个遮头盖脸,连真面目也不敢给人看见,准不是什么好来头,传进去只会挨一顿骂,还是把她们赶走算了。”

两人商量片刻,决定把这三个黄衣女子赶走。却惹来路人驻足观望。

叶一青在远处便看到了这一幕,想想自己那天第一次到高家登门拜访时,尚可以到里面院子里去等候回音,为何今日却把人挡在门外,连通报也不给?

他正要走过去看个究竟,旁边忽然伸出一只手来,抓祝蝴的衣袖。一个娇滴滴的声音响起在他耳畔:“叶公子,你上哪里去啊?”

叶一青吓了一跳,原来抓祝蝴的人竟是春意楼的莺儿姑娘。

这人不但人长得娇美,连声音也同样美,唱出来的简直比黄莺的歌声还要动听。

叶一青虽然从未涉足过春意楼,但莺儿姑娘的歌声名闻遐迩,谁人不知,哪个不晓?去年在洛阳万花会上,她高歌一曲,轰动了全场,乃至后来的全城皆知。叶一青就是在那个时候认识了她。而她却似乎更早就已经认识了这位正儿八经的叶公子。

叶一青对风尘女子没有很深的认识,更谈不上与她们熟识,对莺儿姑娘这种当街拖祝蝴不放的举动甚觉不适,急于摆脱,道:“在下有事要去高府面见高夫人,请姑娘快些放手。”

莺儿却媚笑着道:“高夫人有什么好看的?不如到我们楼上去,不仅可以让你见到许多美人,还有人请你喝酒听曲,快跟我来吧!”说着不由分说就拉着叶一青向春意楼上走去。

叶一青本想摆脱了她便可以走,岂料楼里忽然蹦出四五个女子,又笑又喊,胶漆一般粘到叶一青的身上,直把他粘到楼上去了。

果然有人要请叶一青喝酒,而且还是堂堂三大世家之一的书斋的二公子——石传秋。

要说这位石二公子,怎么也不像一个书香门第里面走出来的人,整日里只懂得花天酒地,跟那些风尘中的胭脂女子混在一起。更丢他们家脸的是,他的脑子也有点毛病,反应非一般的迟钝,有时候事情明摆着就在他眼前,可你解释半天他也未必明白得过来。整个石家的家族里,从来没有一个人喜欢他,更别说有人会关心他。

只有春意楼里的姑娘倒是很喜欢他,因为他时常出手阔绰,喜欢救济别人的钱袋,而且他人傻,很容易唬弄,从来也不欺负女人。

石雕龙每回一提起这个儿子,就会脸色难堪,甚至干脆说他不是石家的儿子。

若说石传秋没有一点石家的遗传,倒也不尽然,至少他的一手出人意料的字还是满有地道的石家风格,刚猛而有力、潇洒而俊逸。“春意楼”这三个字就是他亲笔所书,被当作招牌挂在楼门上,吸引了许多过往的骚人墨客驻足。人们在赞叹之余,都不敢置信这是出自一个半痴半傻之人的手笔。

叶一青认识他也是在去年的万花会上。

万花会上的花很多,人也很多。当时石传秋携女伴同赴花会,他最喜欢的舞女温情姑娘看中了一盆含苞待放的赵粉,他想帮她买下来,岂料这时候有一个富豪也看中了此花,要以高价抢买,石传秋不让,豪客欺他,想叫手下出手打人,刚好撞到了叶一青,阻止了一场大煞风景的场面出现,并帮石传秋要回了那盆赵粉。

因此石传秋对他感激涕零,将他视为恩人,并说叶一青若是有什么困难,只管找他。

事情过了这么久,叶一青早已将此事忘记得一干二净,想不到这位玩世不恭的花花公子倒将它记得清清楚楚。

石传秋一见到叶一青就像见到很要好的朋友那样,热情地招呼起来:“来来来!叶兄,这边坐,这么久不见,可想煞我了!”他指挥着身边的侍女替客人倒酒挟菜,然后又拍拍坐在身边的温情,道:“美人,快给这位叶公子献上一支舞,莺儿,你也来唱上一曲!”

他的热情实在叫人没法子拒绝,也不忍心拒绝。

叶一青只好坐了下来。

马车虽然不小,但里面一半的位置都已经放了东西,有粮食、布匹之类的日常所需之物,另一边还坐着三个人,难免显得拥挤。

如忆坐在靠窗的位置,她轻轻掀起窗帘,刚想吸一口外面的新鲜空气,忽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马车旁边一闪而过,转眼便拐进了旁边一条胡同。

如忆忽然大喊一声:“停车!”声音虽不大,却喊得突然,出人意料。

马车停了下来。

杜殊和萧萧都很奇怪地看着如忆,莫名道:“怎么啦?”“出了什么事?”

如忆却好似来不及回答她们,掀开车帘跳下车去。

两位姐姐也紧跟着下了车。

如忆已经走进了一条狭小的巷子。

鸡鸣巷本来就不宽敞,两个人并肩而走尚可勉强,若是其中一个人走路稍不规矩,就必定要碰到另一个人。

钱三两向来不是个规矩的人。

如忆被他一撞,几乎跌倒在地上,幸好后面两位姐姐来得及时,将她扶住。

钱三两撞了别人却连头也不回就想走。

萧萧见此人如此无礼,不觉生气,道:“你这人有没有长眼睛?看不见别人吗?”

钱三两当然有眼睛,而且还不瞎,早在如忆还没有走过来时他就已经看见了,他故意撞一下人家,其实是想看看人家身上有没有值钱的东西,好顺手将它偷走。

只可惜如忆身上没有什么可偷的东西,钱三两正失望之际,又看见后面来的两个人,其中一个腰间挂着个鼓鼓的袋子,想必是有点宝物。他连忙嬉皮笑脸着道:“对不起,对不起,各位姑娘莫怪,是我没有长眼睛,这就给各位赔礼了!”

他一边点头哈腰,一边走上前去,一双眼睛却紧盯着杜殊腰间的钱袋。

杜殊没有发觉那双贼眼正在打她的主意,挥手道:“不用多说了,你走吧。”

钱三两依旧弯着腰,道:“是是是,这就走!”他乘转身之际一手扯下杜殊腰上的钱袋,扭头飞奔而去。

杜殊始料不及,忙大步追出,喊道:“小贼,快将东西还我!”

钱三两想不到这个仆妇打扮的女人居然有这么好的轻功,眼见就要被追上,只好赶紧把钱袋扔回给她。

杜殊接住钱袋便停住了脚步,打开一看,里面的银子却已变成了石头。

这时萧萧正好赶来,一见这些石头,狠狠一跺脚,道:“小贼,看我怎么收拾你!”说着纵身跳上巷子边的屋顶,转眼不知去向。

只一会儿,萧萧一手拎着一把银子,一手扭住钱三两,从侧边一扇门里走出来。她将银两还给杜殊,反手用力一拧钱三两的手臂,怒道:“哪只手偷的钱?快把它伸出来,今天若不砍了它,就算我对不住你!”

钱三两疼得几乎想死,却又不敢大声叫唤,生怕惹怒了人家,要他死不去活不来,只好冷汗直流,哀告道:“姑奶奶,你就饶了小的一命吧,小的上有老下有小,全靠这双手来养活啊——哎哟,救命啊,我的手快要断了!”

萧萧冷哼一声,一掌将他打得趴在地上,然后仍给他一把匕首,道:“你要是不舍得这双手,就拿这把刀自行了断了吧,你的家小我来照顾。”

她也不是第一天出来道上混的人,要骗她也不是这么容易的事。况且钱三两这人天生一副舅舅不爱,姥姥不疼的模样,哪里会有什么情分可讲,就算真有一家老小等着他吃饭,只怕也早就让他饿死在街头了。

这种人是绝不会为了一只手而宁愿不要性命的。

钱三两哆哆嗖嗖地捡起匕首,好不容易才挨近自己的手腕,却忽见他一指前方,大声道:“你们看那位姑娘——”

他所指的方向是一个巷子的拐弯处。

不知何时,如忆居然甩下她们,一个人竟自朝巷子那头走去。

萧萧不放心让如忆一个人走远,连忙大声道:“七妹,你去哪里?快回来!”

杜殊已经追了过去。

这时候,钱三两正好乘机溜走。

萧萧又怎么肯放过他?

鸡鸣巷里面住的都是些饥民,所以他们才必须早出晚归,用自己的汗水来养家糊口。

在这个正午虽过,黄昏却未到来的时候,绝少有人在这条巷子里走动,即便有也只是几个老态龙钟,年迈力衰的老翁,或是谁家顽皮的孩童不肯跟着大人下地做活,才会在这里出现。

如忆走过的时候正看到一个肩背罗盘、手拄拐杖的老人在巷中蹒跚而行。她赶上前去,问道:“老人家,你有没有看到一个穿着蓝布衣服的年轻人刚从这里走过?”

老人抬起疲倦的双眼看了她一眼,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摇摇头,表示他什么也听不见,而后又继续用拐杖敲着地面,慢慢走他的路。

这个满脸皱纹的老人,也不知是不是个哑人,还是因为他已经气衰力竭,连话也说不出来。

如忆见他这般可怜,忍不住一股热血上涌,她回头看到杜殊,就问:“二姐,你身上的银子还有多少?能不能给点这位老人家?他好像已经几天没有吃饭了。”

杜殊点点头,从失而复得的银子中捡出一锭最大的交给老人。

老人睁大了一双朦胧的眼睛,望着她们,突然开口道:“谢谢,谢谢!”

声音无力得好像烈日下的柳枝,却能听出他的无奈与真诚。

老人感激得就要跪下来给她们磕头。

杜殊急忙伸手去扶,却没有扶住,不知是不是因为太激动,老人居然“扑通”一声倒在地上,昏厥过去。

杜殊和如忆都吓得大惊失色,忙俯身去看老人。

就在这时,不知哪家的大门“咿呀”地打开了,一个半老徐娘的妇人匆匆走了出来。她一眼就看见了倒在地上的老人,扑过去大哭起来:“哎呀呀,我的冤家,你可不要丢下我一个人不管啊!呜呼——”

她竟然是这个老人的妻子。

杜殊和如忆劝道:“大娘,大伯他只是晕过去,我们快些把他送回家里,免得在地上受了凉。”

那妇人抹了一把眼泪,忽然指着杜、如二人,大声道:“一定是你们,你们把他弄成这样子,我要你们还我的丈夫给我!”说着又大哭起来。

看她哭闹的样子就知道她定然是个泼辣之人。

如忆道:“我们没有碰到他,我们只是给了他一锭银子,他想跪下来的时候突然就晕倒了。”

那妇人不信,道:“银子?要不是你们把他推倒,怎么会给他银子?天下间没有一个好心的人!你们快还我的丈夫,要不然——”她抹了把脸,道,“要不然我就喊人!”

杜殊见她真要开口大喊的样子,急道:“你的丈夫明明就在你面前,怎么叫别人还?”

妇人带泪的眼睛里却有狡诘之色,她说:“他刚刚还是一个大活人,现在却躺在这里,生不如死,要人照顾,还要靠人养活——你叫我以后怎么办?”

杜殊忍不住道:“就算他不躺在这儿,你不一样要养活他吗?”

妇人一把鼻涕一把泪道:“原本是他养活我,以后却要我养活他——天哪,你让我怎么活?”她越哭越起劲。

遇到这样撒泼的人,谁也没有法子。如忆道:“你要我们怎么帮你?”

一听到这句话,妇人立刻止住了哭声,道:“你们弄伤了人,本来就应该赔偿,这养病的钱由你们出才对。”

哭嚎了半天也就是为了那点赔偿。

杜殊将身上的钱袋丢到她的身边,她立刻就喜笑颜开起来。

杜殊赶紧拉了如忆转身就走,道:“七妹,我们快点走!”遇到惹不起的人只有一个办法就是——躲。

那妇人见她们一走,立刻将地上的银子收藏起来,低头推着地上的人。原以为这轻轻一推,地上的人会即刻醒过来,谁知喊了半天也不见反应,这下子可真的急了,大声道:“老头子,你快醒醒啊,可别来真的,别吓唬我啊!”

老人躺在地上像死了一样。他的妻子见情况不妙,大喊起来:“来人哪!救命啊!”

可她自己也知道,这个时候,这条巷子里哪里会有人来帮她?

杜殊、萧萧、如忆,三个人回到了她们的马车上。

萧萧是被拉上车的,她还不停地朝窗外面看,仿佛余怒未消,道:“你们干吗这么匆匆忙忙地拉我上车?放走了那个小偷,将来还不知道要害多少人呢!”

杜殊也被刚才的事惹得很不高兴,道:“这条巷子里面不仅有小偷,还有强盗呢!再不走,只怕我们连回去都难了!”

萧萧见她神情不悦,转头去问如忆,却发现如忆仍在望着车外,像是很不情愿离去的样子。

萧萧喊了她一声,她居然没有听见。

杜殊也不觉好奇,问道:“七妹,你到底看到了什么?”

如忆终于放下了车帘,轻轻叹了口气,道:“我好像看见了叶公子,可是一转眼就不见了——也许,是我看错了。”

萧萧恍然,笑道:“哦,原来是他,难怪七妹这么紧张!刚才你应该告诉我们,也好去追他回来。”她说得半笑半真。

如忆低下头去。

杜殊也笑道:“七妹一直挂念着叶公子,我们早就看出来了。”

如忆不语。

一个人若是生平少做些亏心事,那他的寿命也许就会长一些。

苦命的老人也许就是因为生平没做过什么亏心的事,所以才能活到这么一把年纪。

而且,就在他晕倒在地上的时候,也还有人来救他。

第六章 初识船玉

救他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他的邻居,一个铁匠的徒弟,听说他的名字叫做叶一青。

叶一青本来应该坐在春意楼里喝着酒,欣赏着歌舞,可就当他坐下之时,有一个人走了进来,这个人只招了招手,向来放荡的石二公子居然乖乖地跟着人家走了出去,连头也不敢回一下。

走进来的这个人是石家的大公子,石传风,是石传秋同父异母的哥哥。

石传风比石传秋大了三四岁,看来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不用言传,只要他静静地站在那儿,就已经尽显他大公子的气派和风度。

石传秋虽然有时候傻得像根木头,但偶有时候头脑也还能清醒,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一见到这位大哥,立刻就变得比狗还听话。

叶一青从来就怕跟这些风尘女子纠缠不清,正好乘机也跟着走出了春意楼,快步朝家里走去。

赵飞来除了在家里打铁之外,偶尔也会用车子推一篓木炭和一个炉子,到街市人多的地方去替人修理一些铁器。

叶一青回到家里时,师父还没有回来。他正想出门到街上去给师父帮手,忽然间听到外面有人大喊救命,他连忙跑出来,见到邻居田老伯倒在地上,田大娘坐在地上大呼救命。于是他赶紧将田老伯抱进家里,帮他推血过宫,运气调理,总算保住了一条人命。

田老伯好不容易醒过来,他的妻子大喜过望,将刚才的事情都说了出来,还兴高采烈地说她赚到了一笔银子。田老伯一听,差点又要晕过去,他怒道:“这种昧良心的事情你怎么做得出来?”

田大娘委屈道:“我有什么不对?我又没有跟人家抢,银子是她们自愿给的,我怎么错了?”

田大伯喘着气道:“这种话你也说的出?你——”他刚刚缓了口气,却又咳嗽起来。

叶一青忙又帮他理气,让他躺下休息。

田大娘想要走过去帮忙,又怕挨骂的样子,低头道:“我,我这也是为了以后的日子好过些,不用你天天坐在街角,等着别人叫你去看风水,十天半月也不见一个人要你去,家里都已经断炊好几天了,往后的日子还怎么熬啊?”她还没说完就已经泪满衣袖。

田老伯咳嗽得更加厉害,连眼泪都流了出来,好一会儿他才能开口说话,道:“我说过,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算是要饭,也会把你养活!”

田大娘啜泣着道:“你有本事,你去要饭,可是等你死了以后呢?难道要叫我去要饭?我可丢不起这个人!”

她越说越伤心,越说越后悔,忍不住道:“都怪我,当初根本就不该嫁给你,我真是瞎了眼,什么人不好,偏偏要看上你这个大我二十多岁的老头子。哪一天你撒手一走,就剩下我一个人——”

一段忘年之恋,也许他们曾有一个美丽的爱情故事,也许这个故事足以感人肺腑。只是这爱情往往最经不起柴米油盐的考验,为此,有多少佳偶也变成了怨偶?

田老伯已经不再说什么,只有无声的眼泪沿着他眼角的皱纹静静地流下来,打湿了一片枕席。他的妻子说的没有错,自己终究是欠了她的,还有什么权利去指责她呢?

叶一青悄悄地退出门外。他已经不忍再看,也不忍再听。他轻轻转身,叹气——人世间的悲剧何其之多,又有哪一个不催人泪下?

屋外阳光明媚,屋内却略显光线不足。

这是石家的书库。

书库的窗户本来不小,但因为里面摆的书太多,连窗户也被挡住了。

石家号称“书斋”,存书之多可想而知,像这样大小的书库一共就有五个。

主人石雕龙最喜欢的就是这个名为“百家”的书库,经常喜欢独自坐在里面看书。

“百家”共有存书三万册,其中有一个叫做“异闻”的专区,专门用于收集各种奇文异著,以及一些传奇人物的相关记载。

石雕龙坐在一张案几旁边,案上点着油灯,他正在专心地翻阅一本叫做“天工巧夺”的书籍。书里面介绍的是有关于各类机关暗道的建造及破解机关之法。

外面传来敲门声——石雕龙看书时最不喜欢被人打扰,所以他每次进入书库,都要把门关上。

敲门声只有两下便停止了。

石雕龙脸上闪过一丝不悦的神色,皱了皱眉,他将书收了起来,才道:“进来!”

门被轻轻地推开,石传风当先走进来,道:“爹,我将二弟带回来了。”他的态度不知什么时候已变得恭谦有礼,连走路都看来小心翼翼,全然不像春意楼上那个目中无人的石大公子。

石传风小心着走了几步,好像担心一不小心就会踩到机关陷阱似的。

只有看到他,石雕龙才会稍微的有些安慰,就好像看到了自己的当年。只有行事小心谨慎的人将来才能坐在他今天这个位置。

后面的石传秋却大踏步走进来,那步调就跟他跨进春意楼时的没什么两样。居然用招呼莺儿姑娘的口气对他老爹说:“爹,你找我回来有什么事?”他放眼环视四周,满是好奇和惊喜。

石雕龙只要一看到他,就没有理由不生气,连说话的声音都似乎带着点吼的味道:“混帐!成天在外面鬼混,石家的脸都给你丢尽了!”每次只要一看到这个不争气的儿子,他就会忍不住怒火,“败家之子!以后若是再敢去那种地方,你再也休想跨进石家的大门一步!”有好几次,他都想平心静气地跟这个儿子好好谈谈,告诉他生在石家就应该像个石家的人,哪些事该怎么做,哪些事不应该怎么做,但每次话到嘴边,一看到眼前这个傻子一样的人,他就又把话收了回去,取而代之的是愠怒。他向石传风挥了一挥手,道:“把他带回房间,好好看着,不许他再出去。”

石传风拉着石传秋应声退了出去。

一走出房门,石传风立刻又恢复了他那副大公子的神气,对眼前这个碍眼的傻子狠狠地踢了一脚。

石传秋被踢得扑倒在地上,痴呆的目光里也显出了恐惧,他大叫了一声,爬起身飞快地跑了。

“蜀中神医”这个名字在人们的心目中已接近了“菩萨”的地位,因为他不仅医术高明,而且心地仁慈,对家境贫苦的病人他不但不收费,反而有时候自己掏钱替病人买药。遇到有疫情发生的时候,他会义不容辞地背上药箱,走村串巷,亲自上门去寻访病人。花神医的名字因此而广为人知。

花怜玻轰被誉为“蜀中神医”然而他却并非蜀地人。他原本是洛阳人氏,曾拜于嵩山灵丹道长门下学医,尽得其真传。灵丹道长一生最爱种养奇花异草,潜心研制丹药,临死时他曾叮嘱过两个座下弟子,要继续帮他照看花草,并完成他未尽的心愿,就是用他养植的花草研制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奇药。花怜病与师妹俞娘子为了完成师父的遗愿,日夜不息地苦心钻研,却迟迟没有制出任何奇药。

花、俞师兄妹原本感情很好,相处融洽,可是有一天他们忽然大打出手,之后两个人变得行同陌路。花怜病为了不让两人的仇恨加深,只好举家迁往蜀中,准备过一种类于隐居般的生活,可是他没有料到,一个小小的百草堂居然让他变成了家喻户晓的人物。然而他没有忘记师父的遗愿,从未放弃过研究奇花异草,用了十多年的时间写下了《毒草》一书,里面详细记录了近百种含有毒的植物,及其解毒的方法,直至临死之时,才终于配置出一种让人惊喜的方子。据他分析,这种药制成之后,进入人体会产生一种特殊的保护组织,遇到有病毒入侵人体时,就会迅速将病体杀死,真的可以令人百毒不侵。但奇药往往要用奇特的方法才能制成,这个名为“洗髓丹”的奇药除了配方极难调制,而且最后的工序也很复杂,要吸收玄铁在高温情况下释放出来的某种物质,和千年寒冰中极度的寒气。花怜病临死之时将这最后两道工序的做法告诉了花尽冲,并嘱咐他怎样去完成。要完成这两道工序并不是难事,困难的是花尽冲是花怜病的儿子,每个人都知道花怜玻豪了之后必定会将毕生的心血交给花尽冲,因此,无论他走到哪里,身后总有人在留意着他,甚至有人想方设法要得到他手里的东西。所以花尽冲才要将“洗髓丹”交给叶一青,请他代劳上昆仑之颠去寻找千年不化之冰。

花尽冲到嵩山来的目的有两个,一是希望可以化解花怜病生前和俞娘子之间的恩怨,二则是要看看一个人——他的妹妹花紫芫。紫芫是他的亲妹妹,也是他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一个亲人了,记得分手那年他才六岁,妹妹只有四岁。

但他没有料到,这一趟嵩山之行却给他招来实在不小的麻烦。

嵩山景色美不胜收,到了这里,他几乎已经忘了自己是为什么而来的了,就连他座下的跑马也再不愿快步奔驰,他便下了马儿,手牵坐骑,一路缓缓游来。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才终于到太室山的地域——听闻他父亲的师妹俞娘子现在就住于太室山群峰之中最险峻的“天敌峰”。

群山之间偶有茅屋草舍出现,多是以采药为生的农家。将近正午的时候,他抬头见到一道袅袅的炊烟自群峰之中升起,他正在饥渴之际,寻着这道炊烟来到一户竹篱环绕的小屋。篱墙内晾着许多草药。

花尽冲在竹篱外叫唤了一声,里面出来一位年纪稍长的妇人,应声道:“这位公子可是来收购草药的么?请进来随便看看。”要说她是个药农,实在有点令人不敢相信,虽然她年纪已经不小,却依旧依稀可见年轻时候的风华。

花尽冲道:“大婶,晚辈路过这里,有些口渴,不知可否借点水喝?”

住在山里的人一般都比较热情大方,这位妇人也正是这样,虽然听说不是来跟她做买卖的,依然笑脸迎人,道:“公子请进来吧,家里简陋,请不要见笑。”

花尽冲将马儿拴在竹篱外面,道谢之后才走进屋里。

农妇很是好客,拿来茶水殷勤待客。

茶水碧绿,清香扑鼻,花尽冲谢道:“多谢大婶!”喝了一口,又道,“这茶香味异常,像极了野参子。”

农妇笑道:“正是,这野参子生长在深山老林里,很难采摘,用处倒是多,可以用来入药,叶子也可制成茶叶,农家之人拿不出什么好茶待客,不知公子喝不喝得惯?”

花尽冲能够闻出野参子的味道,自然也就不是第一次尝试,也早就知道它的味道。

“野参子茶味虽甘苦,却是清肝利肺、止咳化痰的良药,晚生应该多谢大婶才是。”花尽冲说着已喝下了一杯茶。

农妇道:“公子连野参子这样的野药也认得,想必也是位药材行家吧。”

花尽冲谦道:“不敢不敢,先父是个郎中,晚辈耳濡目染,对草药也只是略知一二。”

人类的美德包括了谦虚,真正有能事的人是绝不会在人前自夸自耀的。

农妇笑道:“公子谦虚了,这野参子生在深山林中的沼泽地里,一般人都不识得,要采摘也是一件极困难的事,若非高人指点,我也不会知道有这种奇草,公子想必也是位高人之后吧?”

一眼就能识穿别人的来历,这也不是一般人能有的本事。

花尽冲故意避开这个话题,道:“哦,大婶所说的高人一定是个神医吧,不知可否将他的大名告诉晚辈呢?”

农妇道:“这也不是什么秘密的事。公子可听说过医门女巫‘六芝圣母’?她是这一带很有名的女神医。”又道,“她的脾气有些古怪,但医术却没有人能比得上,犬子便是投在她的门下。”

花尽冲知道,这位医门女巫“六芝圣母”便是当年灵丹道长的女弟子,也就是他父亲的师妹俞娘子。他说:“实不相瞒,晚辈正是为了这位女神医而来,大婶可否告诉晚辈,该怎样才能见到高人?”

江湖中人知道六芝圣母怪脾气的人远比知道她名字的人更多,平常的人要见她绝不是一般困难的事。

农妇道:“莫非公子是来求医?她就住在里面太室山最险的峰顶‘天敌峰’上面。你要去找她就要赶紧去,否则过了正午她是不见任何人的。”

六芝圣母是个怪人,怪人总是有些怪脾气。她的怪脾气就是每天午时过后便不再见任何外人,即使有急诊求医,她也一样拒之门外。

花尽冲怕到时也要吃个闭门羹,于是立刻起身道:“多谢大婶提醒,晚辈这就告辞——”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忽听屋外一阵马嘶声,接着一个人惊呼大叫。

花尽冲一个箭步冲到门外,只见那匹拴在竹篱边的马已经脱开缰绳,好似受了什么惊吓,狂奔出去。一个猎人装打扮的年轻小伙子摔倒在地上,一边爬起来,一边骂骂咧咧。

眼见那匹马已经跑出了三四丈远,花尽冲一个跺脚,腾空飞起,连翻几个筋斗正好落在马背上。他一拉缰绳,受惊的马便慢慢地平静下来,不一会就停住了。

那小伙子见此情景似乎很是惊奇,忽然从地上跳了起来,冲过去一个纵身居然也跳上了马背,而且还一把保住了花尽冲。

屋里的农妇追出来,见状大喊道:“玉儿,你又胡闹了,不许对客人这样无礼!”

但她的话并不起作用,小伙子回头朝她眨了眨眼,道:“娘,我带客人出去走走,保证不会把他弄丢的,一会儿就回来。”

说完不管三七二十一,双脚一夹马肚子,那匹马便带着两个人飞奔而出。

即使再好的马,背上驼着两个人,在山间小道上奔跑,也不可能快多少。小伙子好像从来没有骑过马似的,恨不得这马能长出翅膀飞起来,他从马鞍边的袋子中摸出一条鞭子,用力朝马屁股打去。

谁知他手里的鞭子刚刚抬起来,就被花尽冲抓住了。

小伙子用力想扯回鞭子,却怎么也扯不回来,一气之下,一脚向花尽冲踹过去。

岂料花尽冲忽然一松手,从马上跳下来。小伙子那一脚非但没有踹到人家,反倒自己差些从马上摔下来。幸好花尽冲及时抓住了马缰,硬是将跑着的马儿拦住,才没让他掉下来。

但那小伙子却是个恩将仇报的家伙,人家救了他,他不仅不感谢,反而扬起鞭子向人家甩去。还说:“你不让我打你的马,我就打你!”

像这样蛮横无礼的人,只怕天下再也难以找到第二个。

花尽冲不想跟他计较,眼见鞭子甩过来,轻轻一个侧身就躲闪开了。

小伙子哪肯放过他,挥舞长鞭,连连进逼,好像非把人打着才肯罢休。

亏得花尽冲身手敏捷,鞭稍连他的衣角也没有碰到。

年轻人大概总是比较好胜,小伙子见使出浑身的力气也没碰到人家一根指头,心里很不服气,索性也从马背上跳下来,将手里的鞭子甩得更响。他习惯了打猎,对于捕捉猎物已经很有经验,平时只要他甩出一根绳子,哪怕是最狡猾的狐狸也休想躲得开,想不到今天却遇到这么邪门的事,连连失手,自己还被耍得团团转。

忽然,他灵机一动,停住了手,对着花尽冲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礼,道:“大侠身手不凡,小弟技不如人,认输了!”

花尽冲见他这么有礼貌,还他一礼道:“承让,承让!”

小伙子笑得也很有礼貌,道:“不知公子尊姓——”话未说完,抓鞭子的右手忽又一动,鞭如灵蛇出洞,一下子窜出,等到“大名”两个字出口时,鞭子已经到了花尽冲的眼前。

这一鞭来的是在太快,而且很准,霎时已缠上了花尽冲的脖子。

小伙子不禁暗暗得意:“看你怎么逃?”

谁知还没等他笑出来,手中的鞭子忽然飞了出去,就好像掉进了漩涡似的,一下子就被卷走,想抓也抓不回来。

小伙子还未弄清楚到底怎么回事,鞭子已经到了花尽冲手里。他笑着一抱拳,道:“多谢!后会有期!”说罢一跃上马,甩开鞭子扬长而去。

小伙子猛地回过神来,却仍不罢休,迈开步子奋力直追上去。

山间跑马毕竟快不得,加上小伙子的轻功也还不错,不多时便追了上来。

花尽冲只好又勒住马缰,回首对小伙子道:“姑娘还有什么事么?”

小伙子一下子愣住,讷讷道:“你,你喊谁?”说着还故意回头去看了看。

花尽冲笑道:“这里除了你我,难道还有第三个人?”

小伙子低头自我打量了一番,并没有发现任何异样,禁不住奇怪道:“你怎么看出来的?”

殊不知这句话一出,便已承认了自己是个女的。

花尽冲笑而不答。

姑娘咬了咬牙,抬头道:“好吧,就算我被你识穿了,可是没有我带路,你也休想找到那个老巫婆!”

花尽冲倒有些奇怪了,道:“你知道我来找人?”

姑娘得意道:“当然知道,来找老巫婆的人又不止你一个人,要不是我给他们带路,这个世上也不知道枉死了多少人命!”她忽又一转,道,“喂,你得了什么病?我偷听过那个老巫婆给人家开药方,说不定你的病我也能治好。”

花尽冲哭笑不得,道:“我不是来看病的,我来找一个人。”就算有病,也没人敢找她这样的大夫。

姑娘心生怀疑,道:“你要找老巫婆干什么?你是她什么人?”她上下打量着花尽冲,就好像看到了一个小巫汉。

花尽冲道:“实不相瞒,我是来找舍妹,她——”

没等他说完,姑娘已经怪叫起来:“天哪,我以为你是老巫婆的儿子侄子什么的,没想到她还要叫你大哥啊!”

简直不可思议!

花尽冲已经不是头一回对着她哭笑不得了,好一会儿才道:“舍妹是六芝圣母的女儿紫芫。”

姑娘听了很惊喜,道:“你是紫芫姐姐的哥哥?”转念一想,又道,“这么说你还是老巫婆的儿子。”

花尽冲听到她说认识紫芫,也不再跟她解释,问道:“你果真认识紫芫?”

姑娘点头道:“当然认识!不过你来的不巧,她跟我哥哥到天山采雪莲去了,要等下个月才能回来。”她笑着继续说,“你知道我哥哥是谁吗?他是紫芫姐姐的师兄,也是你未来的妹夫哦。”

听到紫芫不在,花尽冲不免有些失望,“哦”了一声,也不再追问她,转身拍拍马背,道:“上来吧,我们去找六芝圣母。”

姑娘笑着跳上马背,一下子又抱住了花尽冲。

花尽冲反而怔了一下,但想到她是个不拘小节的人,也就随她了,顺着她指的方向,打马前行。

一路风光无限,身边又有美女相陪,这种福气可不是任何人都可以享受到的,看来花尽冲的福气真是不错。

姑娘忽然问道:“你很久没有回家了吧,怎么连回去的路也不认得了?”

花尽冲笑道:“呆会儿你就知道了。”他也懒得解释了。

姑娘努嘴道:“这种事也要卖关子呀?”她觉得坐着不够舒服,索性把头靠在花尽冲的背上,很恰意地闭上眼睛,很像小动物冬天躺在草垛子上晒太阳。

花尽冲问她:“小兄弟怎么称呼?”

姑娘连眼皮也没有抬一下,回答道:“赵船玉。你呢?哦,紫芫姐姐姓花,你也姓花是吧?”

花尽冲笑着说:“没错,紫芫叫我大哥,你也得叫我大哥才对。”

船玉好像想了一会儿,才说:“好吧,我看在未来嫂嫂的面子上,就叫你大哥——不过呢,大哥可是要听小妹的话哦!”

花尽冲哈哈一笑,继续打马前行。

天敌峰的主峰并不很高,只是从山脚到峰顶都是断壁悬崖,无路可行。远远就能看见这座山峰似乎孤立于群山之外,六芝圣母就居住在这绝壁之上。

马儿在断壁下面停了下来,船玉从马上一跃而下,指着上面道:“老巫婆就住在上面。”

此峰名位“天敌”果然名不虚传,崖高六七丈,断处如削,要爬上去简直难如登天。

船玉道:“每天日出的时候,上面就会放一个云梯下来,求医的人都要沿着梯子爬到上面去,可是过了午时,梯子就要被收回去。”她叹了口气,道,“今天的梯子已经收回去了,看来你只好等到明天才能见到老巫婆。”

花尽冲却一点也不担心的样子,看着船玉道:“你就不能看在你未来嫂嫂的面子上,把人家叫得好听一点么?”

船玉摇头道:“不行,别的人都可以给点面子,就她不行,她老是吓唬我,从来也不会给我面子,我为什么要叫她那么好听?再说认识她的人十个有九个都叫她老巫婆、老怪物,我可没有叫错她。”

这女孩子天不怕地不怕,就是当着花紫芫的面也敢说出这样的话来,何况花尽冲?

花尽冲道:“呆会儿你要是敢当着她说这种话,我就真的服了你。”

船玉满不在乎道:“一般情况下她是不会轻易下来的,她看不到我。”

也就是知道人家不会下来才敢在这里大声说话。

花尽冲笑了笑,转身附在马耳上低语了几句,还没等船玉走过去听仔细,他已轻轻在马背上拍了几下,那马儿竟像是得到了什么密令似的,扬腿奔了出去。

船玉瞪大了眼看着花尽冲,道:“你的马跑了,你为什么不去追回来?”

花尽冲道:“是我放它半天假,让它出去走走,看看风景。”

船玉不可思意地望着他,半天没说出话来。花尽冲却忽然向她伸出一只手来,道:“抓住!”

船玉奇怪道:“你要干什么?”

花尽冲抬眼望了一下上面,道:“上去看看。”

船玉不知可否,用很怀疑的目光望着他,却还是把手伸了出去。她问:“你会飞吗?”

花尽冲微微一笑,道:“抓好了!”说着脚下忽然一用力,船玉只觉得有一股旋风般的力量不知从哪里吹来,一下子将她整个人卷了起来,离地三丈多高。

花尽冲早已看到三丈高的悬崖上长着一条校荷树。松树枝韧性好,弹性也好,他算准了落脚处刚好在一根较粗的松树枝上,脚尖轻轻一踩,借着松枝反弹之力,再一跃数丈,正好到了悬崖顶端。

船玉感觉自己像是被甩了两次甩上来的,中间好像还翻了两个筋斗,落地时头还是晕晕的。她站在崖边朝下望了一眼,忽然才兴奋起来,道:“这样子就上来啦?真是太刺激了!”转身见花尽冲已经走开,急忙跟了上去。

峰顶有一块较平坦的地方,用篱笆圈了一个园子,里面种着些花草,花尽冲认得那些都是罕见的草药。

船玉一到这里便老马识途般,径直走到一个小池旁边,只见池水漆黑,里面长出一种很奇特的草,开了一朵很奇特的花,连花瓣都是黑色的。

船玉兴奋地叫起来:“开花了开花了!怎么连花瓣也这么黑?”

她想伸手将花摘下来,花尽冲急忙止祝糊,道:“别碰它,有毒!”

船玉还未来得及收回手,又一个声音忽起:“是谁要摘我的花?谁敢摘花,我就摘他的脑袋!”

话音未了,一个黑色的影子已经到了眼前。

船玉首先看到的是一双黑色的鞋子,然后是一件大大的黑衣,张开来就好像蝙蝠那样,最后看到一张脸,居然也是黑色的——原来正在生气呢!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医门女巫“六芝圣母”了。

船玉知道又要完了,上次偷偷爬上来摘了一朵指甲那么丁点大的花,就被她关在石室里一个月出不来,这次虽然没有摘到手,少不了也要教训一顿。她看了一眼花尽冲,一下子跳起来躲到他的背后,然后才敢伸出半个头来,对黑衣妇人道:“我把你的儿子带回来了。”

她本来想让六芝圣母转移注意力,谁知她老人家一听,双目一睁,道:“你胡说什么?”

船玉赶紧将头缩回去。

花尽冲立刻上前,行了一礼,道:“晚辈花尽冲拜见前辈!”

船玉又在后面接嘴,说:“她不是你娘吗?”

六芝圣母倒是真的转移了注意力,盯着花尽冲,皱眉道:“花尽冲?你从哪里来?”她隐约像是听过这个名字,一时却未想起来。

花尽冲道:“蜀中故人!”

六芝圣母动容道:“你是花怜病的儿子?”

花尽冲点头道:“先父嘱咐晚辈前来向前辈问安。”

六芝圣母又是一惊,道:“先父?花怜玻豪了?”

花尽冲神色黯然道:“三个月前不幸病逝。”他没有说出花怜病真正的死因,是不想又引起一件麻烦。

六芝圣母忽然大笑,笑声里却也有点无奈,更有一种难言的萧索。她一生不愿与人为伍,唯有师兄花怜病既是她的仇敌,也是她唯一敬佩的人,现在连仇敌也没有了,又叫她怎能不寂寞呢?

船玉却觉得她的笑声很恐怖,让人汗毛直竖。

六芝圣母止住了笑声,对花尽冲说:“想不到他一生医人无数,号称‘神医’,到头来自己也是死在病魔之下,可笑,可笑!”

花尽冲心中难过,也不想多做解释,道:“生死在天,常人又怎能奈何得了?”

六芝圣母忽然眼睛一动,道:“听闻你父亲生前正在研制一种可解百毒的药?不知结果如何?临终可曾留下任何药方给你?”

花尽冲听到这句话便知道麻烦已经自己找上门来了。他摇头说:“先父一生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将此药研制成功。他曾对晚辈说过,当今医门,能研制这种药的人,除了他以外,还有一人,就是他的同门师妹俞老前辈。”

这句话着实奉承了六芝圣母一回,也好叫她不要再苦问“洗髓丹”的事。

六芝圣母碍于面子,也就不再追问这件事,她问花尽冲:“你知道我和你爹之间的恩怨是怎么来的么?”

花尽冲知道她想说,便让她说下去。

六芝圣母叹了一下气,回忆着道:“当年,我有一个女儿和妹妹紫芫差不多大,有一次孩子生了一场病,我有事出门,就托他照看我的孩子,按时给她吃药,可是万万没想到他居然给孩子吃错了药,结果孩子的病就再也没有好起来,不久便离开了人世。”虽然事隔多年,到现在想起来,六芝圣母还是一样的难过。

花尽冲隐约记得小时候有一个年龄跟妹妹相仿的玩伴,有一天不知道去了哪里,就再也没有回来。

六芝圣母接着道:“你父亲犯了错,为了躲开我,便举家迁往蜀地,临走时将你妹妹留给我作为补偿,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将紫芫当作自己的亲手女儿一样看待,过去的事差不多都忘光了,还计较什么?”

人都已经死了,计较又有什么意义?

花尽冲道:“先父在天之灵一定感谢前辈的宽怀大量,晚辈也在这里多谢前辈这些年来对紫芫妹妹的教养之恩!”

六芝圣母点头道:“紫芫已经长大了,你这做哥哥的也该见见她才是,不过目前她跟我的徒儿赵易去了天山,还要一个多月才能回来,不如你就在这里等她也好。”

她那么热情,令船玉有些惊讶,她悄悄跟花尽冲说:“我从来没有见她这么热情好客,你又不是她儿子,她为什么对你这么好?”

花尽冲没有回答她,对六芝圣母道:“多谢前辈好意!只是在下有事在身,要赶回洛阳一趟,不如就等一个月之后再回来拜访前辈。”

六芝圣母也没有反对,说:“既然如此,也只好这样,不过你千里迢迢而来,若是我没有招呼好,只怕紫芫回来也要责怪我。”她转身指了指屋里,道,“进去吧,今天就在这里留宿一晚,明天一早再上路。”

船玉忽然站出来,道:“不行,我要回家!”

六芝圣母盯了她一眼,道:“要回你先回去。”

船玉本来也是个胆子不小的人,但每次只要一看到这个老巫婆的神情,便再不敢作声,生怕被吃了似的,她只好将求助的目光转向花尽冲,谁知他居然好像没有看到她一样,径自跟着那老巫婆走进屋里去。气得她干跺脚。

第七章 寿筵

越高的地方,到了晚上就越冷。

船玉躺在一张竹床上,身边连一条被子也没有,冷得她怎么也睡不着。于是干脆跳下床,打开房门,探出头去,只见四周黑乎乎一片,猜测别人都已经睡着了,便偷偷地溜出去,沿着那一排屋子悄悄走过去,想到药园里去捣乱一番,也好报点小仇。

谁知刚走了几步,后面忽然伸出一只手来,一把将她拉进了一间屋子里。她想要大叫,却有另一只手捂祝糊的嘴。她吓得整个人坐在地上,几乎晕过去。

幸好这时屋里亮了灯,她立刻看到一张脸——可恶的家伙,他还在笑!船玉气得脸都黑了,腾地站起身来,刚想开口骂人,花尽冲却将手指放在嘴边,“嘘”道:“别把人家吵醒了。”

船玉这才记起这是在天敌峰,是那个可怕的老巫婆的地盘,不是在自己家里,连忙屏住呼吸,乖乖地坐下来。

花尽冲问她:“三更半夜,你想去哪里?”

船玉闷声道:“我冷得很,起来活动活动。”

花尽冲道:“你不怕被人家抓住,给你一顿惩罚?”

船玉没好气道:“都怪你,为什么要留下来?害得我也回不去,要是我有什么三长两短,看你怎么跟我娘交代?”

花尽冲道:“放心好了,我的马儿已经向你娘交代过了,你的两短三长你娘早就知道了。”

船玉瞪大了眼睛望了他好一阵,忽然醒起来,道:“哦,原来你早有预谋,特意让我回不去,你——”

话未说完,窗户忽然被一阵风吹开。

花尽冲起身想去关窗,才走一步忽然间倒在地上,倒下去时,刚好撞到她的身上,把她整个人都撞倒在地。她眼看着花尽冲晕过去,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听窗户好象被什么东西撞击了一下,似乎是有人想要进来。她灵机一动,伏在地上一动不动,诈晕过去。

六芝圣母从窗外看见两人已被迷倒,这才轻轻地推门进来。走到花尽冲身边停了下来,将他翻转过来,从他的衣袋里搜出了一个蜡丸,捏开一看,里面藏着一张纸条上面沾满了墨渍,好象写了不少的东西。

六芝圣母将这张字条凑近灯光,看了好一会儿,忽然冷笑一声,道:“小辈无知,竟然想欺骗我!哼!”说着又将纸条藏入腊中,放在掌中一搓,蜡丸又变回原来那样。她依然将蜡丸放入花尽冲的怀中,冷笑着掩门而出。

六芝圣母前脚刚走,船玉已经站起身来,她蹑手蹑脚地打开门,伸出头去,老巫婆的身影早已不见。她吸了一口气,正要转身往里走,却不小心撞在一个人身上,她以为是老巫婆去而复返,一掌推过去,就想转身溜人。可是这一掌推出竟是泥牛陷海,推出去的手连收都收不回来。她定睛一看,原来竟是花尽冲,终于松了一口气。

花尽冲嘻嘻笑道:“看来你也挺机灵的,我一撞你就立刻知道该怎么做了。”他手里拿着一段烧过的树皮样的东西,道,“有这个在这里,一般的迷药是起不了什么作用的。”原来他一早算准人家要来放迷药,早就做好了防备。

船玉这才恍然道:“哦,原来你也是诈晕的,我差点就被你骗了!”

花尽冲笑道:“你已经被我骗了!”

船玉也笑了,道:“我是被你骗了,可是你的秘密却被别人知道了,你就不担心么?”

花尽冲正从怀里掏出那颗蜡丸,船玉指着它问:“里面到底有什么秘密?那老巫婆为什么这样偷偷摸摸进来看它?”

花尽冲道:“你这么聪明,为什么不自己猜猜呢?”

船玉想了想,却没想出来。

花尽冲道:“这是一张解毒的药方。”

船玉“哦”道:“刚才好象老巫婆问你有没有什么药方,就是这个啊,那为什么你刚才不给?非要让人家进来偷不可?”

花尽冲道:“因为我确实没有,她要进来我也阻止不了她。”

船玉简直有些糊涂了,抓着脑袋问道:“那你手里这个到底是什么?”她索性自己抢过来看,打开一看里面写的尽是一些药名,有点她连听都没有听过,哪里看得出什么破绽。

花尽冲的关子终于卖完了,道:“这是一张假的药方。”

船玉这才彻底明白过来,道:“我知道了,她想要的那张药方你根本没有,但是她不信,认为一定是你藏起来了,你为了让她死心,所以弄了一张假的来骗她。”

花尽冲点头道:“没错,她认定了我身上一定藏着什么秘密,要是没有看到,她一定不会放我们走,没有办法,为了让她开心,我只好弄一个假的秘密给她。”他故意眯起眼睛看着船玉,说,“受到我的提点果然变聪明了啊!”

船玉白了他一眼,道:“人家本来就聪明着!”忽然又觉得有些不妥,道,“哎呀,要是一会儿她发觉了你在骗她,那不是更糟糕?”

花尽冲却一点也不着急,反而坐了下来,道:“放心好了,等药制出来至少也要七七四十九天之后,到时就算她制出的药没有效用,也只能怪她自己偷看不仔细,怪不得我。”

船玉打量着花尽冲,就好象在打量一只长毛怪兽,道:“没想到你这人看来一副正人君子的样子,原来肚子里面也没装什么好东西,尽是些哄骗人的把戏!”

花尽冲道:“过奖过奖!我也只是将计就计罢了。”

船玉故意叹气,道:“我知道,道貌岸然的君子往往都不是什么好人!”他不让花尽冲有插嘴的机会,又道,“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安心睡觉!”他说着便就躺倒在床上,双手枕住头,一副安然自得的样子。

船玉看见他旁边还有一块空着的位置,也学着人家的样子躺下去,道:“一个人实在太冷,今晚上我就在这里将就一下好了。”

她要留下来别人是赶她不走的,花尽冲只好再把她当作是小伙子看,随她高兴在哪就在哪。

翌日清晨,他们果然很顺利就下了天敌峰。

六芝圣母就好象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还亲自把他们送到悬崖边。

那匹马不知什么时候又已经到了下面,正在那儿等着。

船玉不由得佩服了,她拍着马脑袋,道:“原来你真的听得懂人说话啊,为什么昨天就是不听我的话呢?”

花尽冲已上了马背,道:“只要你对它温柔一点,它肯定会听你的。”

船玉拍马的手立刻向他拍过去:“让你知道什么叫温柔!”

花尽冲一把接祝糊的手,将她拉上马背,道:“再这样粗鲁,小心我的马把你摔下去。”

“它要是敢把我摔下去,我一定拿你垫底!”船玉嘴上说着,手上总算没有再动。

马儿跑起来的脚步似乎比昨天要轻松许多,很快便回到了船玉家门口。

赵大婶见到两个人回来,总算放下了心。迎出来道:“昨天你们一去不回,害我好担心,幸好这马儿回来报信。我见它一直安静地在附近吃草,料想你们一定是留在六芝圣母那里过夜了。今天早上一起来就不见了马儿,我还担心它是不是自己溜走了,没想到它还会回去接你们。”

花尽冲抱歉道:“昨天我们上了天敌峰,在那里留宿了一晚,到今早才得以下来,让您担心了,抱歉!”

赵大婶一早就看出他不是坏人,所以才敢让自己的女儿跟着人家出去。她说:“这么说,公子所求之事,也该已经办好了吧。”

船玉在一旁接道:“像他这样诡计多端的人,不让人家求他就已经很好了,他哪里用得着求别人啊?”

赵大婶知道她又在胡说八道,阻止道:“你这丫头,总是没规矩,上次毁了圣母的药草,弄得她很生气,把你关起来一个月,还不知悔改,这次又去给人家捣乱,没把你再关起来已经很幸运了。”

对于这个顽皮得像个男孩子的女儿,做母亲的也实在无计可施。

船玉指着花尽冲,道:“要骂你就骂他,是他把我带上天敌峰去的。”

花尽冲无话可说啊,确实是他把人家带到上面去的,他当时只是想,船玉认识路,也见过人,带着她也好方便一点,想来她也一定很想上去玩玩,可没想到现在倒成了她告状的借口。

幸好赵大婶也并没有责怪他,道:“丫头胡言乱语,公子不要见怪,快请进去喝杯热茶吧。”回头又对船玉道,“快去换件衣服,穿成这个样子,也不怕人家笑话。”

船玉扮了个鬼脸,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重大事情,蹦起来一下跳到花尽冲面前,拉着他,道:“你们有什么话还是呆会儿再说吧,你现在跟我去一个地方。”说着不由分说就拖着人家跑。

赵大婶在后面大声叫唤,却不能阻止她的脚步。

船玉拉着花尽冲跑了很远很远,跨过了一条溪流,越过了一座山岭,进入一个古木参天的莽林之中,才终于停住了脚步。

花尽冲看看四周,只见到处乱草纵生、野藤交错,忍不住问:“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船玉喘着气道:“你抬起头看一下。”

花尽冲抬起头,看到一棵棵叶子繁密的树木几乎高耸到了云端。他们的到来惊起了树上栖息的鸟儿,四处纷飞。

花尽冲道:“除了树和鸟之外,好象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

船玉伸手指着一处枝叶茂密的方向,道:“那儿,你看到没有?有一个这么大的鸟窝!”她比划着道,“我已经观察了好几天了,有几次都想爬上去取下来,可是树太高了,每次爬到一半就掉下来。你的轻功那么好,一定可以把它拿下来的,是不是?”她瞪大了一双眼睛,期盼地盯着花尽冲。

花尽冲连一句拒绝的话也想不出来。

晨雾中,一群叽咋的小鸟被一阵清越的琴音吸引过来,安静地停歇在树梢。旁边是一条小溪,时不时有鱼儿跃出水面,好象是向往着地面上的繁花似锦和空气中的优美乐曲。

朦胧中,有几个白色的影子在林间舞动,当琴音轻快时,白影飞舞如蝴蝶穿花;琴声一旦转入幽怨时,白影的舞动便又如倦鸟寻林,时起时落。

日将出,雾未散,琴声依旧,白影仍舞。

琴音的悠扬宛如一人沿着古道缓缓而行——

古道中出现一条河流,河上有座独木桥,所以走得格外小心。

走过河流是一片原野,可以纵情飞奔。

原野尽头是一座山坡,初时较平缓,越往上走越是陡峭。

好不容易爬上山坡,终于迎来了下坡的路,可以尝试飞的感觉——岂料,前面突然断开,一下子坠入了悬崖。

尚未跌入悬崖下面,忽又弹起,直上云霄。

好不容易到了一个宽阔自由的空间,却又不知从哪里冒出一阵旋风——

旋风是一个黄袍道姑带来的。

独木道姑穿著一身黄衣出现的时候,四周一阵疾风骤起,群鸟惊飞,仿佛一颗巨石投进了平静的池水之中,惊起无数浪花。

舞动的白影就像一朵盛开的白色花朵,黄衣道姑手持佛尘,横扫而来,似要将花摧落,就在这时,白影倏变,排开一个阵法,不仅化解了罴风,还将独木道姑包围在阵中。

琴音转入激越,群影乱舞,若是换作别人,早就该被这琴音和乱影迷乱了心神,但独木道姑不是别人,这迷魂阵法本就是她将巫家的摄魂大法和道家的九宫八卦揉和在一起而创的,即使阵法怎样千变万化,她也一样能够破解。

虽然独木道姑没费多少力气就把阵法破解开来,但她还是觉得有些满意——教徒弟教到这个份上也就足够了,若是再教得好些,只怕到时连师父的地位都没有了,她们哪里还能再听话?

当然,这只是独木道姑她个人的想法。她说:“今天你们就练到这里,回去准备一下,明天我们一早就进城。”她说话的时候依然一脸的冷酷,仿佛全天下的人都欠了她什么似的。至于进城去做什么,她不说,别人就不敢问。

月亮已经残缺了,就仿佛叶一青的梦一样。这几天也不知为什么,他总是做梦,梦到的都是一些不开心的事,醒过来想想,却又记不起到底梦见了什么,每当这个时候,他只好坐在屋里对灯无语。

赵飞来推门走了进来。

“师父!”叶一青叫了他一声,有些奇怪,平时这个时候他该睡着了才是,莫非有心事睡不着?

赵飞来走过来,只见他手里拿着一个紫沙茶壶。他把茶壶放在桌上,若有所思,道:“这个就是你师母叫你带给我的茶壶,我这几天一直在琢磨着,之前我与她本是——”他忽然叹息了一声,抚弄着茶壶盖顶,说,“我得去看看她们了。”

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

多年不见的夫妻,也许曾经有过误会,有过埋怨,但只要有一个人愿意妥协,愿意说出自己的心里话,这件事便不难解决了。

叶一青也道:“是啊,师母她们已经盼了那么多年,师父该早点回去才对啊。”

赵飞来沉吟了片刻,似乎有些放不下,有些难舍——毕竟在这里生活了这么多年,想到要与朝夕相处十五年的人分别,怎么能没有一点难受呢?

好一会儿,他才下定决心,对叶一青道:“有件事我要交代你,跟我来吧。”

打铁间的炉火刚刚熄灭不久,还有些许火星在闪着微弱的光。

赵飞来走近炉子,轻轻拨开炉里的炭灰,露出里面一个黑色的小铁葫芦,大概有拳头那么大。

赵飞来指着铁葫芦道:“这葫芦是用玄铁铸造的,里面装的就是蜀山神医用毕生心血研制出来的‘洗髓丹’,我已经用炉火将它烧了三天,剩下的就是要千年寒冰的寒气与这股热气交集,药性方能产生。花贤侄他临走时将这个任务交给你,现在也该是动身的时候了,否则过了时间,可就误了你花伯父一生的心血。”

叶一青点头,尽管他自己还有许多事没有做完,但既然答应了别人的,就该义无反顾。他说:“徒儿一定会尽力而为,到昆仑山找到千年不化的寒冰,一定完成花伯父生前最后的遗愿,带回来真正的‘洗髓丹’!”

赵飞来轻轻拍着徒儿的肩膀,似乎难舍。在一起生活了十几年,这份感情既像是亲人,又像是老朋友,分别又怎能轻松?

赵飞来道:“这里面一共有十颗药丸,你一路小心保管,千万不可让人知道,半个月之内务必找到千年寒冰,否则热气散尽,寒气不接,两者不能凝聚,药性就会全部散失,所以这一路你要加紧脚步、小心谨慎才行啊!”说着,他已从炉中拿出了铁葫芦,递给叶一青。

叶一青伸手去接,却像是忽然拿到了一团火焰,烫得他本能地一缩手,铁葫芦差一点掉到地上,幸好他及时用空中托物将铁葫芦重新托了起来,显见他的内力深厚。

赵飞来却叹了口气,道:“徒儿啊,凡事都要记住,防人之心不可无,不要因为我是你的师父,你就放松了戒备,要知道我随时都有可能考验你,你在我面前疏忽大意也就罢了,要是在别人面前,难免就要吃亏了。”

叶一青刚才是因为看见师父很轻易就将铁葫芦从炉灰中拿出来,所以没有想到它会很烫,谁知人家却是在暗里用功,自己差点上了当。他就是这样一个人,老实、淳朴,总是以己之心度他人之腹,凡事极少往坏的方面考虑,吃亏也是在所难免的事。

“师父的话,徒儿不敢忘记!”

然而一个人的本性,岂能因为这一两句话就改变呢?

赵飞来沉默片刻,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道:“好,明天你就动身。”他从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的纸,交给叶一青,说,“这里有张昆仑山脉地形图,你拿着,上面已经标明了‘晴雪洞’的位置,里面有个寒冰池,池中便是千年不化的寒冰。你依着上面的图便能找到,凡事要自己小心,多带点衣服。”

叶一青点头接过地图,小心收藏起来。

赵飞来点了一盏灯,转身走出打铁间,道:“你到我房间来一下。”

他的房间比一般人的更简单些,一张大床居中放着,床头是一个古老而笨重的大箱子,除此以外,还有几样铁器塞在床底下,连一张桌子也没有。

赵飞来俯身在床底下不知找些什么,居然从一堆铁器中拿出了一把剑,剑锋藏在剑鞘里,也不知道利钝。

他把剑拿到灯光下,道:“这是一把玄铁宝剑,为师花了将近十年时间才把它铸成,一直用不上,所以没有拿出来视人,今天就把它送给你,作为一路防身之用。”他再看了一眼手中的剑——毕竟是自己的心血所成,纵然有些舍不得也是人之常情。但他还是很快就把剑交给了叶一青,道:“记得重任在身,早去早回!”

叶一青郑重地接过宝剑。

剑未出鞘,他已嗅到一股锋利而且坚硬的味道。

他手握剑柄,用力拔出,剑锋“呛”然出鞘,灯光忽然暗了下去——

花尽冲本来想早两天回来洛阳,可是因为惹上了赵船玉这个顽皮的家伙,硬是拉着他玩转了太室、少室群峰,加上嵩山美景本就引人入胜,他也乐在其中。

直到第三天,他要走的时候,赵船玉还说要跟他一起到洛阳去玩,赵母不许,她当时就不高兴,转身进了屋里,他这才得以上路。又是一路走走停停,刚刚走出嵩山地界,忽然发觉后面好似有人跟来,转过头去又看见了赵船玉。

她一脸兴高采烈地说:“别以为我是跟你来玩的,我是要到洛阳去找我爹,只是跟你同路而已。”

走出嵩山她便分不出哪里是东南西北,要是她能认得路去洛阳,那才是天下奇谈。

花尽冲没有问她认不认得路,只问:“你跑出来,你娘知道么?”

赵船玉耸了耸肩,道:“知不知道也一样,她希望我爹早点找到她,自己又不去找,那只好由我来帮她了。”她凑到花尽冲面前,道,“你说过你认得我爹和我师兄的,对吧?那就劳烦你顺便带我去找他们了。”她拍着花尽冲的肩膀,又道,“这一路有人跟你说说话,也不会那么无聊,不是很好吗?我陪你解闷,你帮我找到我爹,咱们就这么说定了!”

赵船玉认为是很好的话,别人的反对是无效的。

花尽冲又说:“你就不怕我是坏人么?”

船玉嘻嘻笑道:“坏人不怕我就好了,我为什么要怕别人?”

花尽冲只好自认倒霉,他说:“你要跟着我也行,找到你爹就赶紧回去,免得你娘担心你。”

船玉忽然笑道:“你为什么这么关心我啊?”接着又很认真地说,“千万不要喜欢我哦,我娘给我算过命,算命的说我这辈子都不会嫁人的,要是喜欢我你就惨了!”说完已经大声笑起来。

花尽冲点头,道:“你放心好了,别人不要的东西一般我也不会要的。”

船玉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说:“你才是没人要的东西!可恶!”

洛阳城已经在望,远远就可以看见城楼下迎风招展的酒旗,还能听见买卖吆喝和讨价还价的声音。

船玉像是忽然间看到了牵牛花似的,一边向前跑,一边大喊:“快点、快点,我看到前面有人在卖酒呢。”看她的样子好象从来没有见过人家卖酒似的。一连几个时辰的车马劳顿竟未使她稍有倦意,跑起来还是像只小兔子,一蹦一跳的。

挨近城门的地方放着几个大酒缸,缸边斜插着一支酒旗,一个卖酒的老头儿站在酒旗下面,手里拿着酒勺,过往行人给他两个铜板,他就舀一碗满满的酒送过去。

船玉一口气跑到卖酒老头那儿,大声道:“我要十斤陈年花雕!”

卖酒老头乍听时吃了一惊,以为有人来故意找茬,等他看清了说话的是个让人一见就开心的小伙子时,他笑了,笑得很慈祥,道:“对不起,公子,我这里只有二锅头,没有陈年花雕。”

酒有很多种,花雕是上品中的一种,只有在看来较为体面的茶楼酒肆方能买得到;二锅头却是其中最低劣最廉价的一种,随便在哪个街头巷尾的摊档前都能看得到。

船玉从来没有喝过酒,自然不会知道哪种酒好哪种酒不好,也不知道买什么酒要去什么地方买。

“没有花雕,那就给我十斤二锅头吧!”她又说。

“好咧,我这就给您用十斤的坛子装好,公子请稍等!”卖酒老头笑得更慈祥了。

“多少钱?”船玉问,看起来还是买过东西的样子。

“公子是个大买卖,给九吊钱行了。”老头卖她个人情。

船玉随手从衣袋里掏出一锭银子,交给卖酒老头,道:“我没有零钱,这里是二两银子,不用找了。”

老头儿是个老实人,不敢白要她的钱,道:“那我就给公子再装一坛酒吧。”

船玉想了想,点头道:“那好吧,再来十斤。”

于是卖酒老头又给她装了一坛十斤的酒。

花尽冲摇着头走过来,说:“真看不出来,你这么小一个人居然能喝这么多酒!”

“谁说我要喝酒?”船玉道,“这些酒我是给我爹买的!”

“哦?”花尽冲想不出她要这么做的理由来。

“我娘说,第一次到人家那儿去,是不能空着两只手去的,而且她说过我爹喜欢喝酒,所以我才特意给他买的。”他忽然拍了拍花尽冲的肩,道:“我知道你看在我爹的份上,是不会把这两坛酒扔下的,是不是?”话没说完,人已不见。

花尽冲无可奈何地提起两个加起来有二十多斤重的坛子,远远地跟在后面。幸好不是两百斤,没让他费什么力气。他快走几步,追上了船玉,道:“看不出来,你居然这么有孝心!”

“我不仅有孝心,而且还有爱心!”船玉得意地道,“我看那个卖酒的老人家又穷又苦,又没什么人照顾他的生意,所以才一下子帮他买了这么多酒。”

这句话不能不让花尽冲有些吃惊,甚至有些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有这么做——一个小小年纪的姑娘已经懂得用爱心去帮助一个穷苦的老人,更何况他堂堂七尺男儿?

船玉又道:“你以为我真的分不出哪些酒好哪些酒坏吗?我有一次看见有人买了十斤陈年花雕,用了差不多二十两银子,这个二锅头只用一个铜板就能买到一大碗,可想而知它们的差别有多大。”

花尽冲不得不点头,道:“赵大小姐不仅是个好人,而且还不傻。”

“哼,那还用说?”

说话间,已经进了城,船玉一眼瞥见街头一个耍猴子的,旁边围了一大堆人在看热闹。她一声不响地,撇下花尽冲,独自钻进人群中去。

花尽冲刚要张口喊她,冷不防一骑快马从城门外飞驰而入,正好从他身边一擦而过,将他手中的酒坛子荡开到一边,打在一个人身上。

花尽冲还来不及看打到的是什么人,已经连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有没有伤到——”他一回头,眼前忽然一亮,原来站在他旁边的竟是一个白衣仙子。只见她怀抱古琴,头戴幂缡,虽然看不清她的容颜,却能想见到一双洁净的眸子。

白衣仙子对着花尽冲微微摇了摇头,隐隐让人感觉到洁净的眸子中似有一种忧郁,透过了幂缡,落入花尽冲的眼中。他下意识地喊出来:“如忆?”

白衣仙子怔了一下,惊问:“你是——”

她的话没有说完,刚才那匹快马又折了回来,马上一个衣着华丽、神情傲慢的少年,对着白衣仙子大喊道:“你们给我快点!”

花尽冲这才看见旁边还有五六个相同打扮的白衣女子,都在惊愕地望着他。

听到马上少年的呼喝,那位白衣仙子再也不敢停留,也不敢再说一句话,转身匆匆而去。

花尽冲想要追上去问她几句,脚边忽然窜出一只小猴子,一下子跳上他的肩膀,嘴里正在吃什么吃得津津有味,手里还拿着个花生壳。

耍猴子的大汉忙跑了过来,从花尽冲肩上取下猴子,一边道歉说:“对不起,公子,这猴儿冒犯您了,弄脏了你的衣服,让我替你擦擦吧。”

旁边有人窃笑,道:“不用擦了,你的猴子既然这么喜欢这位公子,你干脆就把猴子卖给他吧!”

花尽冲一听这笑声就知道这猴子为什么会跑到他的身上来,对着笑声道:“看来阁下对这只猴子颇有兴趣,还是让给你吧。”

这人除了船玉还会是谁?她笑着道:“你以为我买不起么?”她抛起一颗花生,猴子纵身去接,她对耍猴的人说,“大叔,这只猴子值多少钱?我买下了!”

耍猴的笑得很勉强,道:“对不起,这位公子,这猴子不卖!”

“为什么不卖?”

耍猴的说:“因为这猴子是我的饭碗,卖了它等于砸了自己的饭碗,以后没法子过日子!”

船玉仍不罢休,道:“那我多给你一些银子,你去再买一个饭碗回来就行了。”她搜遍了全身每个角落,掏出来有银子,有铜板,还有首饰,全部交给耍猴的人,道:“这里少说也有五十两,我全部家当都给你了,够不够?”

耍猴的人看着那一大堆钱,想了想,终于点头道:“那好,就卖给你吧,只是这只猴子跟了我许多年,多少总有点感情,就让我跟它道个别。”他把手指放在嘴里,吹出一种奇怪的哨声,那猴子立刻就窜到他的身上去,他像抱着自己的孩子般,轻轻抚摸着它,然后凑近它的耳朵似乎在轻轻诉说着道别的话。说完之后,他轻拍了一下猴头,那猴子竟乖乖地跳到船玉的肩上。

船玉就用她全副的家当,换来了这只小猴子,带着它高高兴兴地走了。

花尽冲走在她的后面,叹气道:“你又做了一件善事!”

船玉一时不懂他的意思,满以为人家在夸她,喜滋滋地道:“那还用说?”她忽然想起刚才花尽冲跟一位白衣女子在说什么,不禁好奇地问道:“我好象看见你在跟一位白衣姐姐说话呢,你认识她吗?”

花尽冲摇摇头。

“那你为什么要去追她?是不是因为人家长得漂亮,所以就想调戏人家?”

花尽冲没有回答她,却停了脚步,看见旁边有个卖鸭梨的大嫂,便走过去问她:“请问大嫂,刚才有没有见到一个骑着马的少年公子从这儿经过?他后面还跟着六七个穿白衣服的女子。”

鸭梨大嫂点头道:“怎么会看不见?他们可是严府的贵客呢。”

“严府?哪个严府?”

“怎么公子连严府也不知道?”旁边一个卖八卦的大叔插进来,道,“城东剑庄现在的主人姓严,大家不就叫它严府咯。”

洛阳三大世家的往事花尽冲多少也听过一些,但因为近些年来他们都在渐渐没落,注意他们的人越来越少,外间有关于他们的传说也就越来越少了。

花尽冲知道剑庄原来的主人是梦家,至于现在的严庄主就不得而知了。

鸭梨大嫂看着花尽冲,道:“公子一定是从外地来的吧?”

花尽冲还来不及回答,卖八卦的大叔已经又道:“你要是第二次来这里啊,就一定不会没有听说过长安城最有名的三个家族!”

船玉跑过来,问道:“哪三个家族这么出名啊?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

八卦大叔压低了声音,道:“最有钱的高家,藏书最多的石家,还有一个就是专门收集兵器的梦家,不,现在应该说是严家了。这三家人在长安城已经风光了不知几代人,现在总算老天开眼,三家一家不如一家、一年不如一年,看来也都撑不了多久了。”看他那幸灾乐祸的样子,就知道他在极度地妒忌人家,见不得人家好呢。

船玉可不理这些,又问道:“为什么梦家又变成了严家?难道他们把房子给卖了?”

鸭梨大嫂忍不住又插进来,道:“不是卖,是梦家的人没有这个福气,结果出了个败家子,拿房契到赌坊去赌,一夜之间就弄得倾家荡产,这位严庄主就是那天在赌坊最大的赢家。”

“哦,我听人说在赌坊里一夜间暴富的人应该称作暴发户,对吧?”船玉忽然问鸭梨大嫂,“你见过这位严大庄主没有?”

鸭梨大嫂摇头道:“没有,不过今天刚好是他五十大寿,公子要想去看热闹说不定也能见到他呢。”

八卦大叔却满脸不屑地说:“这有什么好看的?又不是什么多了不起的人,不就是因为那天手气好,摸了副好牌,你们这些人就把他想象成什么传奇人物似的,多可笑!”他的样子好象在后悔那天晚上的豪赌他不在场,否则梦家的宅子现在就应该是他的了。

鸭梨大嫂嘲笑他说:“陈五金啊,你二十多年前就梦想着当梦家的姑爷,结果连人家的大门都没有迈进一步,到现在对他们家还是念念不忘,可真是痴心啊!”

叫陈五金的嘿嘿笑道:“就是因为他们家当年没有让我进门,所以才败得这么快,若是真的有我在,至少也不会输的像现在这么惨。”这年头自以为是的人到处都有,逢人就要吹两句。

鸭梨大嫂撇嘴道:“你要是真有那本事,你家也不会这么快给你输光了。”

原来他也是个赌徒,他说:“谁说我家败光了?你没看见我这里还有这么多古玩宝贝么?”他指着满地的“古货”说,“这些可都是我的传家之宝,今天在这里大甩卖了,各位赶紧来买,错过了可不要后悔啊!”说着说着又做起了生意,看来的确像个生意人。

花尽冲忽然想到一件事,抓住船玉就走。

船玉正拿起地摊上一块白色的玉佩,想要欣赏一番,却被花尽冲一下子拉走,连手里拿着的玉佩也来不及放下。

陈五金还以为她要顺手牵羊,赶紧大喊着追过去抢船玉手上的玉佩。

刚才那只小猴子一直站在船玉的肩膀上,见有人大喊大叫追过来,吓得一下纵身落地,飞一般地朝前面跑了。

船玉大呼:“别跑,给我回来!”她大喊着跟着飞跑,那猴子却丝毫不听她的话。

船玉并不知道,那只猴子是被人驯养惯了的玩物,主人让它怎么做它就会怎么做,刚才那个耍猴的叫它跟着她,所以它才跟着她,可一旦听到远处主人呼唤的哨声,它就会即刻跑回去找它的主人,任何人也拦它不住。

花尽冲把真相告诉船玉的时候,她简直恨不得打烂他的鼻子,气道:“你明知道人家被骗也不阻止一下,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花尽冲叹气道:“世上的坏人太多了,要是不让你亲身体验一下,怎么知道世途险恶?以后这样的事还会经常碰到,好好记住这个教训吧!”

船玉斜盯着他,咬牙道:“你以为自己是什么好人么?世上最可恶的人就是你!”说着举起一个拳头,好象要打人的样子。

花尽冲忽然指着她后面的方向,道:“从这条巷子进去,一直走到最后一扇门,你就可以到家了。”他把手里的酒坛挂到船玉的拳头上,说,“你先进去吧,替我问候一下赵叔,我现在有一点急事要做,办妥了尽快赶回来。”他不等船玉摇头或点头,说完很快就走了。

船玉望着他的背影,又是一阵跺脚。

严大庄主不是出身豪门,家族也并非望族,他能够拥有剑庄这样一个巨大的庄园,是因为一个偶然的机会,偶然的运气。

这种人通常被称为暴发户。

但这位严老爷与别的暴发户不同,他不喜欢炫耀,不喜欢攀比,即使今天是他的五十大寿,面对前来祝寿的满堂贵客,他也一样不动声色。

严老爷自然是姓严,单名一个振字,号无翼居士,生于二月二十三。他性格内敛,不喜欢热闹,不喜欢交游,不论是过五十大寿还是六十大寿,他都不想看到那么多人,更不会发红帖请人来给自己祝寿。

奇怪的是,今天一早,府上的大门一打开,外面已挤满了前来贺寿的人,开门的人挡也挡不住鱼贯而入的人群。

而且来的都不是简单人物,一个个衣着光鲜,还带着大礼。

庄主严老爷听下人回报说,来的少说也有三五百人。他自认为生平没有这么多的朋友,更不会有如此多亲戚,那么这些人到底是怎么来的呢?

是冲着严大庄主的威望?抑或是剑庄的声望?

严府本来并没有准备什么寿筵,更没有人想到要应付这么大一个场面,下人们一见这个阵势,都慌了手脚。

客人们却并不客气,大厅里挤不下这么多人,他们便三五成群地四处散开着,有去前院的,有去后院的,连厕所的位置也被人占满了。更多的人还是跑到藏剑阁那边去,想看看今日的严府是否还藏有昔日的奇兵宝刃。

藏剑阁一直以来都是禁地,以前在梦家手里是这样,今日改了姓严的主人,也还是一样,外人不得擅闯!

客人们进不到里面去,只好在外面徘徊,远远看着,想象着里面的寒芒逼人。

这时候厨房里烧火的李贰气喘吁吁的跑出来,告诉大家:“对不起,各位,今天厨房里没有准备好足够的食物,恐怕中午招待不了大家的午膳。”

李贰的话刚说完,旁边站出一个黄衣少年,道:“这个我一早就知道了,所以特意在‘长记’面馆定了三百斤的寿面,一会儿他们就会送过来。”

另一个满脸横肉却满身绸缎的人道:“我早就将东市的肉全都定下来了,等他们切好后立刻就送来,用不了多长时间。”看他举手投足的动作和神态就知道他肯定是屠夫出身。

还有一个瘦得像猴子一样,腰间别着个酒葫芦的中年人,出来道:“不用急,到开宴的时候自然会有人将好酒送上门来。”他拍着腰间的葫芦说,“有我葫芦陈的地方是少不了好酒的!”

看来这些人早就打定主意要来这里吃饭,连酒菜都已自备上门了。

李贰目瞪口呆了好大一会儿,才勉强挤出一点笑意,道:“实不相瞒,府上的人手不够,恐怕还是——”

这回还没等他说完,已经有人道:“放心好了,潇湘别馆、不醉楼、无需归这三家酒楼的厨师和小二加起来一共七十九个人,我已经交代过他们,叫他们马上过来帮忙。”这人便是这三家酒楼的大老板林一通,吃饭还带上厨子,气派就是不一样。

另有一人道:“贵厨房还缺少什么?你说一声,我这就立即去准备。”

李贰这次真的傻了,连笑也笑不出来。

就算万事具备了,要招待那么多人的吃饭问题也不是一时半刻就可以解决的。厨房里的人都忙得打破了头,院子里的客人们却无聊得很,主人不出来招呼,他们便自己招呼自己,看见认不认识的随便就搭起讪来。

平日里习惯了应酬客人的潇湘别馆林大老板堆着一张笑脸,四处瞧瞧,没看到什么熟识的人,就跟他旁边一个年轻的陌生人搭讪,道:“在下姓林,双木林,名取‘一点就通’其中二字——”

他的话还未说完,年轻人已经笑嘻嘻道:“哦,阁下叫林点就,好名字,幸会幸会!”似乎还觉得这名字有点意思。

林大老板解释说:“错了,是林一通!阁下怎么称呼?”

年轻人拱手道:“好说好说,我姓张,名字就在‘鱼跃龙门’中。”

林一通轻“哦”道:“张鱼门,这名字也不错,幸甚幸甚!”

“你也错了,是张跃龙,外号叫做零度冰封。”这人虽然叫零度冰封,脸上却时常挂着一抹笑,你要是现在问他为什么外号叫零度冰封,脸上却笑得好像一朵鲜花,他一定会告诉你:“夏天就快到了,冰雪早就融化了,鲜花自然就长出来啦。”他取这个外号纯粹就是为了好玩。

“原来阁下就是零度冰封张少侠,刚才失礼了!”林一通也不是孤陋寡闻的人,一听到零度冰封张大少的名字,立刻就联想到另一个人,一回头果然看见了一个神情冷漠的人抱剑而立。“想必这位就是浪子剑客孙斌孙少侠吧?”

被称作浪子剑客的人却仿佛将一切都放在眼睛之外,别人提起他的名字时,他居然毫无反应。

张跃龙笑笑说:“除了他,还能有谁?”

人们之所以提起张跃龙就会想起孙斌,原因在于:这两人年纪相近,武功相似,亦敌亦友,形影不离。他们并非生来好战,但不知因为哪个理由,他们隔一段时间,总会找出那么个机会来大战一场。更加不可理喻的是,他们交战从来不超过八十招,每次都在第七十九招的时候总有一个人自己跳出来认输,然后抄起早已准备好的酒坛子,猛地往自己嘴里灌,仿佛他们的战斗就是为了找个喝酒的理由,谁喝少了就是吃亏。

谁也搞不懂,这两个外表和神情看来完全不相符的人怎么竟然会有这样的关系,这样的友谊!

林一通笑着看看张跃龙,又看看孙斌,试探着问道:“不知两位今日前来是为——”

“慕名而来。”张跃龙道,“听说今天严庄主有宝物要拿出来跟大家一起分享,我们也想来见识见识。”

“听说其中有一件是纯钧剑。”浪子剑客忽然开口说话,别人都吃了点惊,他还是一点变化也没有,冷冷的。

“哈哈,在下也是慕名前来!不过不是为了宝物,而是想来认识一下各位名人侠士,今日一见,果然大开眼界。”说话间,一个手摇折扇的偏偏佳公子走了过来,只见他锦衣罗缎,举手投足间有种不染纤尘的高贵,一望而知定是名门望族中人。“在下姓罗,小名竞生,有礼了!”名门多骄子,像他这么有条件值得骄傲的人仍能保持这样的礼貌,实在难能可贵。

“原来是罗门第一公子,百闻不如一见,果然是人中龙凤啊!不知罗公子在何处歇息,如不嫌弃,潇湘别馆、不醉楼,还有无需归这几个地方随时欢迎阁下大驾光临,林某人一定会替公子准备最上好的客房。”林一通也就是个生意人,无论在哪里也没忘记替自己宣传。

没想到却被人家谢绝了。

中原罗氏以其风水玄学名动八方,而知道罗氏一族的人,大概也都知道这位罗氏第一公子罗竞生。听闻他的人品和才学跟他的外表同样出色,自从十七岁那年起,就已成了许多未嫁女儿的母亲心目中的第一女婿人选。他手中的扇子轻轻一摇,就将东海云霞仙宫的三公主扇进了他的怀里。

云霞仙宫的三公主紫苑仙子是一位笑如朝霞,貌似天人的美人,却经不住人家多情公子的轻轻一扇,从此吃了秤砣铁了心地跟定了人家。此刻她就站在罗大公子的身后,巧笑传神,艳丽动人,旁边的人不觉都看得痴了。

她说:“我倒是想来看看,这里究竟有什么宝贝在云霞仙宫是没有见过的。”

有人认为她的笑比朝霞还要好看。即使云霞仙宫的宝物堆积成山,恐怕也不能令她像此刻站在情人的身边这般笑靥如花。

这边正说着,那边忽然有人大喊一声,“看墙上站的那人是谁?”

大家回头一看,果然见到墙头上一个衣袂飘飘的人影。

有人认出他来:“是无影书生!”

有人开始议论:“他这个人一向自视清高,嘴里说不把名利放在心上,想不到也受不住诱惑,还是来了。”

“就是啊,来了就来了吧,为什么还站那么高?生怕别人没有看见他,这种人最可笑。”

“说归说,做归做嘛,名利这种东西是没有人可以真正看得开的。”

站在墙上的人神色淡然,他本来就是个不桀不骜的人,依自己的主意行事,别人的话他根本没有听,他也不会把任何人放在眼里,他的眼睛在望着远处的天空,冷冷地说:“我今天来只是想提醒一下你们,小心上当受骗。”说话的声音不大,但人们却听得清清楚楚。

有人又说:“什么意思?难道说我们都是小孩子,随便就会上当?”

“就是啊,这里没有强盗小偷,我们又不是腰缠万贯,害怕什么?”

墙上的人却不多解释,只是说:“我只是路过,我的话说完了,你们自己看着办吧。”说完后潇洒地一挥手,人影便消失在墙头。他就是这样一个人,来无影去无踪,也许他下一刻就会再次出现,也许再等三年五载也不会再出现,谁也不知道他来自何方要去何方,人们只知道他是一个我行我素,毫不拘泥的人,有人喜欢他的潇洒,也有人蔑视他的清高。他的外号叫做“无影书生”。

无影书生的话没有让大多数人改变主意,但有些人却还是听了他的话离开了。

“这人一直很少在人多的地方出现,今天也不知道他怎么回事,居然跑来这里凑热闹。”林一通说着,一回头才却发现刚才站在面前跟他说话的那四个人一下子全都不知去了哪里,半天也没找着。

第八章 谁设的局

终于到了开宴的时候。

寿面作为点心第一个端上来。

大家纷纷落座,一边吃着点心,一边欣赏歌舞——当然,这些舞娘、管弦丝竹,以及奏乐的人,全都是由这些客人带来的。

真正的主人反倒什么也不用理,坐在高高的座位上,静静地看着这些人。

一曲舞毕,正好有人送酒上来,给在座每个人都斟满一杯。一个长袍老者——听说就是长白山的北极仙翁楚银松,他第一个站起来,道:“今天是严庄主的五十大寿,借这杯酒,我们先给老寿星拜个寿!”

“对!”荆楚帮的副帮主白悦是一个脸白无须的中年人,依然风度翩翩,他也举杯道,“祝庄主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更多的人附和起来。

“愿庄主体态安康,松树延年!”

满堂贺客都站了起来,一起向主人道贺。

严大庄主却并未因此而开怀大笑,他正了正色,看着众人,道:“严某人多谢各位的好意!”顿了顿接道,“可是有一事严某还是不甚明白,今日是严某贱寿,但却不曾派帖子,请问各位是如何得知?”

众人有些愕然。送寿面的年轻人道:“庄主莫非忘了,三天前不是您给我派了帖子,叫我们今日一早前来祝寿么?”

送肉的也道:“不错,帖子上还说明了今天要送五百斤肉过来,昨天早上我就跟东市的伙计打好招呼,刚才肉也送过来了。”

腰上别葫芦的葫芦陈道:“各位现在喝的梁子酒正是在下从如云酒庄带来的。”又说,“庄主的帖子上还说明,今天会让大家亲眼见识一下藏剑阁的藏宝,莫非这还有假么?”

葫芦陈就是如云酒庄的酿酒师兼掌柜,人称陈老酒。

这回轮到严大庄主愕然,道:“有这回事?”他让身边的人把卫管家找来。

卫管家也说不知道这回事。

有人拿出了帖子,果然是用严大庄主的名誉发出去的,帖子上分明写着:——藏剑阁之宝物定然不会令阁下失望而归!

前来的客人中有来自风沙漫天的塞北、莲叶田田的江南,非尊即贵,无一不是强中之手。若然不是因为宝物诱人,谁又愿意从遥远的塞北专程赶来这里?

严大庄主皱着眉头,纵然知道其中有人搞鬼,但当着众人的面也绝不能说出来,否则大家一定以为他有意戏弄,后果难以设想。好大一会儿,他才道:“各位一路辛苦了,若是愿意,今天便在府上暂歇。至于藏剑阁,自从三十七年前梦原空老庄主封阁至今,一直未找到开启的方法,今天趁大家都在,严某正想向诸位请教,不知有哪位可想到开启阁门的好办法?”

原来藏剑阁是在梦老庄主梦原空手里建造起来的,听说阁内机关密布,除了当年设计建造此阁的梅大师梅千山之外,便再也没有人能破解里面的机关。可惜梅大师在造阁之后不久便隐居世外,任何人也找他不到。

梅千山除了是一位建筑构造学的大师之外,在音律方面也颇有造诣,他在临走时留给梦家一张瑶琴,听说琴尾有一块烧焦的痕迹,所以名为“焦尾”。据闻,藏剑阁的大门只有用这把琴弹奏出来的“无邪圣音”才能打得开,否则就连梦老庄主也进不得里面。事隔不久,不知因为什么原因,梦老庄主忽然下令封阁,焦尾琴自从那时候起就再也没有拿出来,藏剑阁也果真再也没有打开过。

后来藏剑阁败在梦家次公子梦长天的手里,有人还劝他把那张传世的焦尾琴拿出来变卖,他也似乎很有这个意思,可是找遍了整个宅子,也没能找出那张古琴。众人纷纷猜测,瑶琴已经作为梦老庄主的陪葬之物埋在地下了。不久之后,发生了窃贼盗墓一事,梦老庄主的坟墓被盗墓者挖开来看,窃贼当场被捉,但却始终不见瑶琴的踪影,于是人们又重新把目光转向这座宅子。

楚银松是个奸猾的人,明明不信,偏要装出一副信以为真的模样,道:“这么说,严兄阁下至今也未见过真正的焦尾琴,也不知道它究竟落到谁的手里去了。”望了望四周,又道,“要守住这么一个大宅院,也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看他的样子就知道他巴不得看见人家出什么乱子。

严大庄主也不是个吃软怕硬的人,道:“严某已经说过,谁要是有本事能破开藏剑阁的机关,随时可以进去,我绝不阻拦!”他环视四周,道,“谁若是想试试看,只管说一声。”

众人你望我,我望你,虽然大家都有这个想法,但却没有一个人敢提出来,因为谁也不想成为众矢之的。

气氛一下子变得异常沉闷。

好大一会儿,终于有一个紫衣少年站出来,道:“今天是严庄主的寿辰,其他的事暂时都放一边,我们是来给庄主祝寿的,来,大家接着喝酒!”他首先向寿星举杯,道,“在下篮盛青,特从扬州篮庄前来为庄主贺寿,不曾带什么贺礼,只有一支随行的舞曲,请庄主慢慢欣赏!”

篮庄之所以出名就是因为他的舞曲冠绝天下,庄内终年养着一群优伶,终日学舞弄琴,几乎每年都有一批舞伎送入宫中,甚得皇室宠爱。

篮盛青拍了拍手,一群雪白的影子仿佛从天而降。大家定睛一看,原来是六七个身着白衣,体态轻盈,仿如仙子般的女子正缓步走出。她们头戴幂缡,手里提着一只花篮,篮里装满了花瓣。他们一边款款而来,一边将花瓣洒落。霎时间,整个院子里充满了春天的味道。

那些仙子般的舞女便在这春天般的境界中翩翩起舞。

乐声响起,是一种让人怦然心动的琴音,仿佛来自天上,带着一种神奇的吸引力,让人听来恍如走入梦境,喜怒哀乐一下子变得无法自控,只能随着琴声的高低急缓而变化。

然而琴声是从哪里传出来的呢?谁在弹琴?弹的是什么曲?

这些问题仿佛谁也没有想起来,因为听曲者的意志早已沉迷在一种虚幻的意境之中。

琴起舞动之前的一刹那,赵大官人正在喝酒,张屠夫正在吃肉,李大公子正举起一双筷子准备去夹盘中的龙虾……

琴声一响,他们的动作全都定住了,直到曲终舞毕,喝酒的酒还在口里,吃肉的肉还未吞下,连夹龙虾的筷子也仍在半空中。

一曲结束,第一个鼓掌的是老寿星严振,他轻轻拍了两掌,满堂的贺客这才如梦初醒,跟着用力拍掌,大声叫好。

严大庄主却一言不发,眼睛始终盯着门口。

这时,只见一个怀抱古琴,衣白如雪的女子从门外姗姗而来。大家想看清楚她的样貌,却根本没法子看见,因为她的脸上罩着一层不容窥视的幂缡。

幂缡下面的眼睛可以看清外面的所有动静,但外面的人却无法透视里面的任何情形。

严大庄主虽然不能看见幂缡下面的脸,却能感觉到那双眼睛正在盯着他,那种眼神,似乎好熟悉。

但既然看不到人家的眼睛,又怎知人家在看着自己呢?

这只是一种感觉,一种强烈得让他几乎想去撕开那张幂缡的感觉。

幸好这时已经有人叫了起来:“姑娘的琴弹得这么好,能不能把罩在脸上的东西拿下来,让我们见识一下真面目啊?”

“对呀,只听到琴音,看不到样子,多可惜啊?”

若非是顾及自己的身份以及场合,这些人只怕早就已经自己动手去揭开面纱了。要知道一个歌伎在世人的眼中与一般的娼妓也并没有高贵多少。

只见抚琴女子盈盈下拜,不亢不卑道:“多谢各位抬举,可惜小女子样貌丑陋,恐怕让大家失望,所以还是保留为好,请大家见谅!”

众人却仍是一片起哄,不肯放过她。

众宾客中,一个颇有姿色的女子似乎忍无可忍,站了起来,对舞曲女子道:“既然各位有这个雅兴,你怎么能让人扫兴?美或丑就让大家来评说,你又何必谦虚?难道还怕我们姐妹妒忌么?”

其实她说这话的时候,已经在妒忌,却又故作大方,想向人家挑战。

她向坐在旁边的姐妹使了个眼色,那些人便也跟着起哄。

这些自认为长得很好看的女人们,从来还没试过在众人之中成为瞩目的对象,今天居然被一个小小的歌伎大抢风头,岂肯服气?

抚琴女子却依然镇定自若,道:“并非小女子有意隐瞒,实在是因为怕伤了各位的雅兴!”

篮盛青刚刚去了趟茅房,老半天才终于回来。他笑嘻嘻地走过来,道:“我劝各位还是不要看得好,不是说假话,我保证大家看一眼之后,三天都没有胃口吃饭。”

毕竟篮盛青是她们的主人,主人没有必要在别人的面前揭自家的短处,除非这人果真是丑陋不堪,他不想丢自己的脸所以才这样说。

听了篮盛青的话,大多数人已经改变了初衷,不再出声,只有刚才吃醋的那位女子仍是不肯罢休。她显得有些幸灾乐祸,道:“篮公子这么说就不对了,怎能这样毁坏人家女孩子的名声呢?”她讥讽道,“莫非是篮公子看上了人家,担心有人跟你抢,所以故意不给大家看见她呀?”

篮盛青望着那女子,似乎有些惊讶,也不知道是因为她的美色,还是因为她说的话。然后他便笑了:“姑娘真会开玩笑。”他有意无意地盯着人家的脸,道,“请问姑娘芳名,能否交个朋友?”

那女子见众人都在望着自己,不禁有些得意,道:“你若是听说过‘江南无所有,峨嵋一枝春’,就应该知道我是谁了。”

峨嵋名秀梅自芳人称“江南无所有”,不仅美貌非凡,而且剑法精湛。听说有一次遇到两个凶悍的劫色之徒,她随手一剑下去,一个被砍断了右臂,另一个伤了胸骨。从那以后,任何胆大妄为的歹徒见到她都要望而生畏,她的名气也就因此而响。

美貌的女子向来比较让人留意。篮盛青当然也曾听说过她的大名,而且还似乎颇有留心,他说:“原来是梅姑娘,我居然没能认出来,该罚,该罚!”

说完一连喝了三大碗酒,脸色还是一点都没有变。

梅自芳也不甘示弱,倒了满满一碗酒喝了下去,连眼睛也不眨一下。

她一喝酒,就把吃醋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了。

这时那些白衣女子已乘机悄悄退了下去。

篮盛青好似感觉不过瘾,干脆端起酒壶,连座位一起移到梅自芳的桌上去,这样既方便他看清楚这位美女脸上的脂粉,又可以时不时地在人家耳边说上一两句笑话。

也许是因为他的笑话太有趣,也或许是因为喝下去半壶酒的原因,梅自芳脸上泛起了两朵红晕,还不时地“咯咯咯”笑出声来。一副放荡的娇态吸引了一大群惊异的目光,而她自己却似乎浑然不觉。

大家都没有想到一贯小心的“峨嵋一枝春”居然会做出这样失态的事来。

坐在梅自芳对面的是一位中年女子,她也是峨嵋派的弟子,虽然还没有落发,但无论言行举止都已经和真正的出家人差不多。她坐在那里始终没有喝过一滴酒,因此头脑比较清醒。她看了看众人,也看了看师妹梅自芳,不停地使着眼色,可惜人家好似根本没看见。

梅自芳虽然没有出家,但好歹也是峨嵋派的俗家弟子,今天的行为无疑已经丢了峨嵋派的颜面。

倒是篮盛青提醒了她,在她耳边低声说:“看来你真是美的让人妒忌啊,你看,那么多人都在看着你,还有对面那个老女人,已经看了你很久了,还不停地对你使眼色呢,八成是她妒忌得要命了。”

梅自芳又是一阵娇笑,道:“你可真会开玩笑,对面那个是我师姐,你竟敢说她是老女人,要是被她听见你就惨了!”

人要是喝了酒之后,说话大概都比平时大一些。梅自芳这些话早已被人听见了。

对面的女子实在看不下去了,终于开口道:“师妹,你喝醉了!”

梅自芳却使劲摇着头,道:“师姐,你太小看我了,我还能再喝两壶呢,你信不信?”最后一句她问的是篮盛青。

篮盛青也摇着头,说:“我不信,打死我也不信峨嵋派的弟子能喝这么多酒!”他坏笑着,道,“除非你喝下去给我看看。”

梅自芳本是不胜酒力,只是碍于面子才一口气喝了这么多酒,此刻已经醉态尽显,她抓起桌上的酒壶,说:“这有什么不敢?我喝给你看!”

越是醉的人就越是想证明自己没有醉。梅自芳提起酒壶就要往嘴里灌,被她师姐一把抓住。

中年女子狠狠地瞪了一眼篮盛青,低声却又严厉地对梅自芳道:“师妹,别忘了我们是为什么而来的!”她吩咐旁边的人出去给她端一碗清水过来。

她的话却被篮盛青听了去,他问梅自芳:“我想问一下,你们到底是为什么来的?”

梅自芳越来越醉,已经有点睁不开眼睛,她大声道:“我们是为了——”一句话没有说完,忽然被人泼了满脸的凉水。

中年女子站在那里,手里拿着一只空碗,正冷冷地盯着梅自芳。

梅自芳被这一碗凉水泼得一下子清醒过来,她瞪大了眼睛看着中年女子,有点愕然,道:“师姐,你——”

中年女子不让她再说话,赶紧吩咐她身边的随从:“把她送回客栈,让她好好睡一觉,不要让她到处乱走!”

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被人泼了一脸的凉水,无论谁也不好意思再留在这里了。梅自芳也不知道是恨还是气,她看了一眼篮盛青,赶紧低头朝外面走去。

说话的还在说话,喝酒的继续喝酒,大家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中年女子环视四周,终于忍不住道:“你们这样来,就打算这样回去么?”

一句话让在座的人全都怔住。每个人前来的目的都很明确,只是大家彼此心照不宣,这句话问的正是大家心里想问却又不好问的问题。

没有人回答她。

严大庄主忽然开口道:“既然大家都知道彼此的目的,何不干脆说出来?我早说过了,谁要进得了藏剑阁,我不会阻拦,但有一件事我也要说明,进去了出不出得来都与严某人无关,将来不要把这笔帐算到我的头上就行了。”

如云酒庄的酒果然都是佳酿,连一向酒不沾唇的严大庄主也忍不住一连喝了几杯。

但好酒却是容易醉人的。酒还没有喝完,大家就已有了醉意。

严大庄主便叫卫管家安排宾客到客房休息。因为人实在太多,庄内的百来个客房实在没有办法满足这几百号人的需求,因此只好把相识的客人三三两两安排在同一房间。幸好这里的客房都很大,每个房间都临时加了一两个床位。

篮盛青在这里没有什么熟人,只有江南大茶商郭茗王的公子郭怀还算跟他有点交情,主动要求跟他共用一个房间。

可惜分到他们的时候,雅间已经没有了,只好把他们安排到普通的大客房里面。更糟的是,那间大客房里还有另外两个人。其中一个便是送来几百斤猪肉作为贺礼的那位张屠户,他杀了大半辈子的猪,此刻虽然换上了缎子衣服,身上还是有一股杀猪时留下的臊味,跟他一起的还有一个姓铁的木匠,看样子也好不到哪里去。

郭怀本是个娇贵公子,平日里婢仆成群,到哪里都是吃最好住最好的,今日一见这情形,抬脚便要往外走。

篮盛青叫祝蝴:“郭兄去哪里?”

郭怀瞥一眼坐在桌子边打盹的屠夫和木匠,道:“跟两个这么粗俗的人挤在一起,我可受不了,篮兄我们还是去另外找一间房吧。”

篮盛青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道:“客人这么多,哪里还能找到空着的房子,郭兄你就暂且将就一下吧,反正也就休息一下,晚上还有大宴呢。”

“大宴?”郭怀似乎不甚明白他指的是什么。

篮盛青微带着笑,道:“大家到这儿来的目的,难道还要我说出来么?”

“这,还不就是为了藏剑阁的那点秘密吗?”郭怀似乎感觉有些头晕,只好坐了下来,道,“真见鬼,我就只不过喝了那么小半杯酒,怎么现在好像也要醉了,我要休息一下才行。”他也学着屠夫和木匠那样,打起盹来。

篮盛青没有说话,不知从哪掏出一小块树皮一样的东西,点燃了放在桌子下面。

不多时,打盹的人渐渐醒了过来。

郭怀站起来,摇着脑袋说:“这是怎么回事?到底是什么酒,这么容易醉人!”要知道郭公子平时的酒量可不是一般人比得上的,“莫非是那些酒里面下了迷药?”

屠户和木匠也醒过来了。张屠户暴跳起来,道:“你说什么?陈老酒敢在酒里下药?”

木匠恍然道:“怪不得那厮一个劲地劝人家多喝点,原来有这阴谋。”冷笑说,“幸好俺铁木匠也不是吃素长大的,这点药就想让俺倒下,可不是这么容易的事!”

屠户的火爆脾气是人尽皆知的,张屠户一拍桌子道:“他奶奶的,想将我们放倒,独吞了宝物,我老张绝不会让你如意!”说着就要往外冲。

木匠还算沉得住气,说:“老张,你不能这样去找他,今天来寻宝的可不止咱们两个。”他眼睛瞟了一眼郭怀和篮盛青,放低了声音道,“大家心照不宣,咱们也要沉得住气,这种出风头的事千万不能做,否则大家都会注意你,麻烦就大了。”

屠户没了主意,问:“那你说该怎么办?”

木匠道:“咱们静观其变,到晚上一定会有好戏看,你就耐心等一等吧。”

屠户只好又坐了下来。

另一边的篮盛青和郭怀也没有闲着,郭怀道:“本公子喝了这么多年的酒,还是头一回喝到有迷药的,如云酒庄那老东西,改天一定给他点教训!”

篮盛青道:“你真的以为那酒里面有迷药么?陈老酒又不是笨蛋,怎么会在自己的酒里下药?再说有些没有喝酒的人也一样迷迷糊糊的,他的酒还不至于能让人家闻一下就醉倒。”

郭怀望着他,问道:“那你说到底怎么回事,几百个人怎么会一下子全都恹恹欲睡的样子,其中一定有点问题。”

篮盛青不置可否道:“这件事迟一点总会有人弄清楚。”其实他心里很清楚,让大家恹恹欲睡的不是酒,而是歌舞,特别是最后听到的那支曲子,只要是意志力稍微薄弱一点的人,只要听一阵就能睡着。但这些他不敢说出来,否则别人一定认为是他搞的鬼,因为那些歌女全都是他带进来的。

正好这时郭怀打了一个喷嚏,他揉着鼻子道:“我怎么觉得好像有人在这间屋子里起火,总闻到一股烟味。”他的鼻子倒是挺灵敏的。

篮盛青指了指桌子下面,道:“是这个,我点着的,用来醒神很有效。”

郭怀笑道:“篮兄真是心细啊,连这个都准备好了,莫非是害怕被女孩子迷倒,带这个来醒神啊?”这些成天在胭脂水粉里打滚的富家公子,一谈起这个话题就特别有精神。

篮盛青只是笑了笑。

郭怀又道:“我看篮兄对那位梅姑娘好像挺有意思的,有没有打算把他带回扬州去?”

篮盛青轻轻咳嗽了一阵,道:“我只不过想跟她开开玩笑而已,没想到她——”他似乎有些后悔那个玩笑开大了点。

郭怀一脸的坏笑,道:“篮兄你就少装什么君子了,死在你手里的女人又不是没见过,这算什么,只不过在众人面前丢了点小丑,能让你大公子高兴,说不定人家乐意还来不及呢。”

篮盛青苦笑。

郭怀又道:“总觉得这严府有些怪怪的,篮兄有没有发觉一件事?”

“什么事?”篮盛青饶有兴致地问道,“郭兄指的是哪一方面?”

郭怀道:“进来那么久,看到的全都是男仆,难道府里面一个女仆都没有吗?”

篮盛青不禁好笑,堂堂一个大公子,眼睛尽盯着人家的仆人看,不是更奇怪么?但他没有笑出声来,他说:“听外面的人说,以前严大庄主有一个很喜欢的女人,但那个女人却嫁给了别人,严大庄主伤心之余,发誓再也不碰任何女人,所以他身边连一个女仆也没有。”

郭怀不可思议地摇着头,道:“想不到世上还真有这种男人!”在他眼中看来,这简直是一件可笑的事。

这时候,屠户和木匠不知在说些什么,忽然大笑起来,笑声不经意地钻进了两位大公子的耳朵里面。

屠户和木匠所谈论的问题,无非就是杀猪和砍树的事,就算有什么好笑的,也尽是一些粗鄙不堪的低级笑话。

郭大公子向他们投去鄙夷的一瞥,冷冷道:“想不到堂堂两位贵公子居然和两个这么粗俗的人挤在同一间房里面,传出去真要令人笑话!”

幸好他这句话没有被那两个人听清,否则依着屠户的脾性,不将他当猪捅了才怪。

篮盛青劝道:“算了吧,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这算得了什么,还是忍耐一下吧。”

郭怀很诧异地望着他,道:“篮兄,这可不像是你说的话啊,平日里你不是很看重人家的门第吗?不要说做朋友,就连做买卖也一样,今天怎么——”

篮盛青哈哈道:“人要懂得适应环境啊,看来这一点郭兄还是不如小弟。”他似乎懒得再说这个话题,转身走向屠户和木匠。他拍了拍张屠户的肩膀,就在旁边坐下,似乎一点也不在意人家的粗俗。

郭怀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

只听篮盛青问屠户:“这位仁兄是杀猪的吧,不知平日里惯使什么兵器?”

张屠户瞪了他一眼,道:“杀猪的不用杀猪刀,难道还能用手指甲不成?”他一向最看不惯的就是这些自命不凡的纨绔子弟,从来不知道赚钱的辛苦,吃喝嫖赌却样样精通。

篮盛青笑了笑,又问:“阁下的杀猪刀锋不锋利?”

张屠户不耐烦道:“老子的杀猪刀锋不锋利关你劳什子事?老子跟你这厮不相不识,跑来这里罗嗦个啥?”

郭怀实在搞不懂篮大公子的脾气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居然还能笑出来,说:“阁下的刀要是够锋利,我想就没有必要到这里来寻宝刀了。”

张屠户忽然觉得有意思了,道:“你叫俺用宝刀杀猪?”

篮盛青道:“那你要来宝刀干什么?”

张屠户望了一眼铁木匠,忽然哈哈大笑。木匠道:“难道你没听说过,张屠户除了会杀猪以外,也会杀人么?”

篮盛青故作吃惊,道:“哦?果真如此?失敬失敬!那木匠你——”

“我除了砍几棵树,做几副棺材之外,偶尔也砍人的脖子,做个人头小板凳。”

篮盛青道:“我也听闻藏剑阁内宝刃极多,可是今天来了这么多人,恐怕不是人人都有份吧。再说,要打开藏剑阁的门也不是容易的事,不知两位有多少把握?”

张屠户忽然冷笑道:“只要杀了你,我的把握就又多一分。”他从鞋子里掏出一把小刀,挥手劈过来,但因为不是杀猪刀,用得不是很上手。

篮盛青早已闪到一边去,依然笑嘻嘻,道:“阁下怎么这么沉不住气?现在就开杀,未免也太早了点吧。”

木匠向屠户使了个眼色,叫他不要轻举妄动。张屠户终于还是忍了下来。

木匠道:“我们现在还没弄清楚,严振那老狐狸叫那么多人来,到底想做什么,不要急着动手,等到了晚上再说。”

张屠户闷闷道:“我怎么总好像有点做垫脚石的感觉,该不会被耍吧?”

木匠道:“就算做垫脚石也不止是你我二人,不如你我的还大有人在。”

屠户一把将刀子插在桌子上,狠狠道:“若是真的敢耍咱爷们,俺绝不放过严振那老东西!”

木匠看了看插在桌上的刀,又看了看屠户,忽然笑了,不无讥诮地说:“就凭你这把刀?还是省省吧。”

张屠户道:“要不然怎么办?俺老张卖肉这么多年,还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大的亏!”

“原来张大爷是心疼你那几百斤的猪肉啊。”郭怀忽然在一边插嘴,冷笑道,“刚才你怎么就不跟人家要回几个肉钱?”

大家都以为这句话会让张屠户暴跳起来,有可能还会冲过来打人,谁知道他这回居然没有生气,只是瞪着眼,轻蔑地道:“谁说俺心疼那几个钱了?真以为俺老张穷疯了不是?我要的是宝物,那几个钱算什么?”

第九章 往事不可追

剑庄的宅院由四大块组成,前面是三重大院,后面是一个偌大的园子。园中有大小楼阁共五个,每个楼阁之间至少相距半里之遥。

藏剑阁就是其中最大的一个楼阁。

离藏剑阁最远的一个是祠堂。

祠堂里供着百多个灵位,但却没有一个是严姓家族的人,而全部都是梦氏一族的牌位。

这个祠堂——乃至这座庄园,本来就是姓梦。

梦氏一族自建宅以来,一直居住在剑庄之内,距今已经两百余年。他们不仅创建了剑庄的恢宏气派,而且打响了剑庄一派宗师的名声。

剑庄作为近百年来洛阳三大家族之一,靠的不仅是藏剑阁的奇兵宝铁,更多的当然还是人的努力。

当年梦家先祖梦龙生自创一套独门剑法,名为《浣花梦剑》,此剑法以柔著称,妙含玄机,一直作为梦家不外传的秘学。梦家大院以剑庄为名,梦氏一族以剑闻名,就是从他开始。此后,多名传人都在剑法上颇有造诣,其中包括:

梦城,《浣花梦剑》第二代传人,人称无骨剑,一生研究软剑为乐,作有《无骨赋》一词,被世人传诵。此人是梦氏一门近百来读书最多的一人。

梦江萍,《浣花》第四代传人,人称浪荡公子,早年行游江湖,中年以后一直在家闭关,对剑法极有天赋,自创“梦醒十三式”,以快见长,招式虽然不多,但其间的变化却无穷。

箫姗姗,梦江萍之妻,人称“箫灵仙”,剑法轻灵敏捷,与其夫一同研究剑法,造诣颇多,创“轻灵剑法”。

梦原空,梦江萍之子,又称原空子,只因他早年曾出家为道,后来还俗,开创了一套“空灵剑法”,集合了梦家历代剑法所长:柔、轻、快、灵,而且加入了道家的一门玄学意境——空,将梦氏的剑法一度推向了顶峰。

然而胜极必衰,梦氏自梦原空之后,迅速走向了衰败。

梦原空生有三子,长子梦载天年幼夭折;次子梦长天是个败家之子,梦家的剑法他不爱学,偏偏喜欢学流子之术,甚好赌牌,却是十赌九输,外面的人送他一个外号叫做“赌煞”;三子梦云天本是梦家唯一的希望,此子生性聪颖,天赋极高,只可惜这位三公子太过多情,迷恋上一个邪途女子,并娶其为妻,终因妻子的恶性招来祸害,被逐出家门,后来因为仇家的暗害,惨死于荒野之中。

(据说,藏剑阁之内不仅藏着梦家历代先人用过的兵器,更有一些是世人闻所未闻的奇兵宝刃,常常引来外人不怀好意的目光。幸好里面有机关守护,否则只怕早就遭了贼,也不至于留到今日。)

上述各位,除了梦原空的次子、三子以外,其他人的牌位皆安放在祠堂内。

当年梦原空得知三子梦云天被害时,伤心极度,吐血而死,家中男丁只剩下梦长天一人,此人对持家一窍不通,只把偌大的家业搬到了赌桌上,眨眼之间,剑庄的主人便换了姓名。

梦长天丢了家业,自知无脸再见祖宗,连他们的牌位也丢在剑庄不管不问,从此销声匿迹。

严振接管了这份家业,出于对先去之人的尊重,把这个祠堂连同里面的灵位完好无缺地保留了下来。

祠堂的正堂旁边有一间较小的侧堂,堂内供奉着另一个人的灵位。严振到这里的大多数时间便会呆在这个侧堂里面。有时候甚至会呆上整整一天。

晚宴还未结束,严振便退了出来。他从来就不喜欢这种场合,几百个人聚在一起,歌舞琴曲,觥筹交错,那些醉得实在走不动的人便伏在桌子上睡着了,还能走几步的就端着酒杯到处去找人吆喝,实在令人厌倦。

虽然他也知道今天这些人的来意不善,但他也并未放在心上,时至今日,藏剑阁的宝物对他来说已经不再重要,即使有谁能将整个藏剑阁拿走,他也不会阻拦。

严振叫卫管家准备了一些糕点蜡烛,便自个儿打着灯笼去了祠堂。

祠堂的侧堂里点了许多蜡烛,把中间的灵桌照得清楚。灵桌上面放着一块白色的木牌,牌位上写着“姜华翠之位”。

他定定地望着牌位出神,脸上的表情是外人绝对见不到也想不到的那种,忽喜忽忧,似乎是在回忆着什么。良久,他才拿出刚刚带来的酒,倒了两杯,一杯放在灵桌上,一杯端在手里。

“师妹,我们已经很多年没有在一起喝过酒了,自从你离开之后,我便戒了酒,今天是我五十生辰,来,喝一杯吧!”

他把杯中的酒喝完,又满上。

“师妹,还记得我们小时候在一起习武的事么?”烛光下,他的眼神变得异常温柔,与平日里那个神情肃然、不苟言笑的大老爷简直判若两人。

“那时候你年纪最小,学什么都比我和大师兄慢许多,因此常常受到师父的责罚。每当这个时候,我和大师兄都很过意不去,所以我们都故意学得很慢,因此也常被师父责罚。”

“记得有一次下雪天,师父罚你跪在雪地里一个时辰,结果还不到半个时辰,你就冻得晕倒在雪地上,我和大师兄两个人抱着你冰冷的身体,整整一天才让你暖和过来,你不知道当时我有多么担心你。”

师妹是他这一辈子唯一最爱的人,那段朝夕相处的日子,也是他一生中最难忘、最幸福的事。

自小就跟师妹生活在一起,感觉她既像亲人,又像恋人。虽然江湖中人都称他这位师妹为“小妖”,有人甚至对她恨之入骨,但在他的心目中师妹永远是最圣洁的仙女,神圣而不可侵犯。

所有的悲剧都是因为师父的贪念而起。二十年前,师父昆山白帝为了得到剑庄的宝物,设计让师妹嫁入梦家,谁知她感情用事,居然对梦家三公子动了真情,而不愿对梦家下手,因此激怒了师父。师父为了逼迫她,偷走了梦家的《浣花梦剑》,嫁祸给当时还是三少夫人的师妹,使她被逐出了剑庄。

为了师妹出嫁之事,他已几乎与师父反目,后来得知师妹被害身亡,严振痛怒之下,把师父困在闭关之处,直至今日也没有再回去看过他,也不知他是否还在世。

严振本来不是忘恩负义之人,虽然师父对他要求严厉,但他对师父始终还是感激和尊敬多于怨恨。身为弟子,眼看着自己的师父犯下一个又一个错误,心里又岂能好受?这种“欺师灭祖”的事又岂是他乐意所做?

昆山白帝本也不是什么恶人,只是他晚年因为练功走火入魔,变得行事偏激,经常做出一些有背正道的事情,加上他原本就有的自以为是,喜欢驾驽一切,所以变得暴戾而贪婪。师妹因为年纪小,受他影响最严重,喜欢我行我素,常给人家引起祸端,于是被人称为“小妖”,但他知道,师妹善良的本性始终不曾泯灭。

自从师妹离开的那天起,他的人生便开始进入一个漫长的回忆之中。二十年来,他早已习惯甚至沉迷于这种回忆式的生活,似乎只有靠回忆,还能让他真切地感到什么叫做开心和幸福。

“你说我是世上最懂得迁就你的人,所以每次不开心的时候,都喜欢找我说话,然后很快就把不开心的事都忘了,可是为什么离开梦家的时候你不来找我?我知道你一定受了许多委屈,心里一定很难过,为什么不告诉我呢?即使你成了亲,喜欢上了别人,难道你就不把我当作是你的亲人了吗?”尽管事隔多年,想起来还是一样让他心痛,他倒了一杯酒喝了下去。

“我曾经对你说过,只要你高兴,无论你怎么做我都依你,就算你不再喜欢我,要一辈子留在梦云天身边,我也绝不怪你,我只想你活得开心,只想看看你过得好不好,可是你却连最后一面都不肯见我,就这样匆匆走了。”

他把桌上那杯酒洒在地上。

“只要你能回来见我一面,无论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以前每次都是师妹在他面前哭,她不在了,流泪的人就是他。

一滴清澈的眼泪掉进酒杯中——他不是明明说过男儿有泪不轻弹的吗?难道因为年纪大了,所以忘了?

他转过身去擦拭眼泪,回头间,忽见一个白衣飘飘的身影当门而立,她蒙着脸,看不清面容,但那双眼睛,那种满含幽怨的眼神,他至死也无法忘记!

“师妹,真的是你吗?你终于肯回来见我了?”他以为是自己的幻觉,却依然惊喜,“你,还好吗?”

他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她却后退。

他深怕她忽然间消失,不敢再走一步。“不要这么快就走,陪我说说话好吗?”

白衣女子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他说:“现在这里是你的家,以后经常回来,好吗?”

白衣女子仔细看着堂内的情景,没有回答。

他说:“梦家的灵位全都还留着,只好委屈你住在侧堂,你要是想到正堂,我就把他们迁出去。”

“不,”白衣女子忽然说,“不要动他们!”

“你不愿意,我就不动他们。”

白衣女子感激地望着他。

风吹动她的衣摆。

他说:“外面冷,进来吧。”他后退。

白衣女子考虑了一会儿,走进了侧堂。她一眼看到桌上的灵位,走过去拿在手里,道:“我想知道一些事。”

“像以前那样,”严振点头道,“只要你问,我就回答。”这是很多年前他对师妹姜华翠说过的一句话。

另一边,铁铸的大门口挂着两个灯笼,照亮了门楣上写着“藏剑阁”三个大字的牌匾。四周一片寂静,仿佛已进入万物休眠的冬夜。

屠户和木匠伏在藏剑阁附近的一个假山后面,抬头观察着四周的情况。

屠户低声道:“怎么这么安静?莫非其他人都睡着了?”

木匠道:“你我都没有睡着,别人又怎能睡得着呢?”他指着旁边的一棵大树,道,“这棵树上至少可以藏三个人,那堵墙后面应该也有两个人,还有那边——”他的手一扬,忽然打在屠户的头上。

屠户那百多斤重的身躯落地时发出一阵声响,木匠赶紧用双手去接,喃喃道:“老张,对不起了,少你一个对手也好省点麻烦,我下手已经算轻了,刚才瞧你的手法,那两个富家公子只怕都被你送上西天去了。”

原来他们在出门之前就已经把篮盛青和郭怀两个人搞定了。

铁木匠将屠户的身体轻轻放在地上,刚要站起来,胸口猛地被人重重击了一下,这回倒下的便是木匠了。他还没搞明白怎么回事,已经晕过去。

张屠户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啐”道:“就知道你把俺杀猪的当猪看,本来我还不想对你怎么样,你拿你的,我要我的,犯不着你死我活的,谁知道你这厮比谁都贪,你狠,我也狠给你看!”他一脚踹在木匠的身上,那厮一点反应也没有。

发泄完之后还有正事要做,他转身要走,却忽然觉得脖子上一凉,好像有什么抵住了喉咙。定睛一看,居然是一把剑。

抓剑的人他白天见过,就是那个什么“峨嵋一枝春”姓梅的。

梅自芳冷笑道:“这就叫做螳螂捕蝉。”

张屠户惊讶道:“你不是白天的时候就走了吗?”

“你说呢?”梅自芳手里一用力,屠户的皮再厚也一样被割破,于是带着这个疑问永远离开了人世。

其实白天那场戏根本就是演给人家看的,梅自芳借机离开了筵席,却并未离开剑庄,而是偷偷地跑到藏剑阁附近勘查地形,然后躲在黑暗处捕螳螂。

但捕螳螂的麻雀又焉能保证不被人捕呢?

白衣女子坐在门槛上,静听严振说起往事,好像在沉思,又好像是在回想什么。良久,他忽然抬起头来,问道:“你已经原谅了背叛你的人,是吗?”

严振慨然一笑,也坐下来,道:“你不是说,我是这个世上最懂得迁就你的人吗?不要用‘背叛’这两个字来说你自己,我从来就不曾怪你,只是希望你不要忘了我是你最值得信任、最值得依靠的人,你来看我,我就已经很高兴!”

为了当初的一句话,他放弃了一生的幸福,是可怜?还是可悲?抑或可惜?

白衣女子的眼中有一种很复杂的表情,说不出是感激是感动,还是感慨。

严振望着白衣女子,过了好久,突然道:“你不是我的小师妹,可是你的眼睛却很像她,我想知道你和她是什么关系?”

他已经确定,这不是幻觉,而一个人的灵魂不可能如此真实。

可即使知道她是冒充的,他也没有伤害她的意思,因为她让他见到了最牵挂的人。

白衣女子眼里显得有点惊惶,站起身想要离开。

可是还没走到大门口,她又退了回来。因为她看到一个血淋淋的人正从门外冲进来。

这个带血的人原来竟是梅自芳,她看来受了不轻的伤,后面还有两个拿着兵器的人追过来。一个是中原五鬼之一的水鬼丘同,另一个是有东陵虎之称的邵元逊。这两个人要追杀梅自芳也是情有可原的,因为他们曾经吃过她的亏。那次是在巴山,他们调戏一个卖竹席的少女,结果被梅自芳碰见,教训了他们一顿,这一次他们有心报仇,躲在暗处给了她一刀,还觉得不过瘾,于是追杀到这里。

严振走出去挡在大门口,任何人都不给进去。“你们要杀要打,离这里远点,这是祠堂,谁也不许进来!”

梅自芳近乎哀求地望着他,道:“难道真的见死不救吗?”

严振本来不想救她,但里面的白衣女子忽然开口说了一句:“可以让她进来吗?”

他一下子记起小时候有一次做错事,师父罚他跪在雪地里不准进屋,那时候师妹站在屋里,不停地问:“可以让他进来吗?可以让他进来吗?”师父经不祝糊哀求,才终于让他进屋。

想到这里,他立刻闪身让受伤的梅自芳进了祠堂。

丘、邵二人见严大庄主亲自出手相救,只好停住了脚步,却试图用语言继续追杀。

丘同穿着一身的黑色紧身衣服,头发批落在肩上,看来似乎真的有点像个落水鬼,他说:“庄主不要让这个贱人玷污了祖上的先灵。”他当然不知道祠堂里面供的是别家的先灵。

东陵虎也道:“我亲眼见这贱人往别人的酒里下毒,为了庄主府上的名誉,我想还是把她交出来为好。”

严振只是随便看了他们一眼,淡淡道:“人在我的手上,你们要是有本事就过来拿。”

水鬼和东陵虎二人面面相觑,想不到严大庄主为了一个女人居然连名誉都可以不要。

严振不再看他们,冷冷道:“你们没有听到兵器相击的声音么,那边已经有人在大显身手了,难道两位还有心情在这里讨论其他的事么?”

水鬼和东陵虎两人侧耳倾听了一阵,互相使了个眼色,便再也顾不上其他,飞一般朝“藏剑阁”的方向奔去。

严振这才回头去看里面的人。

梅自芳毕竟做了亏心事,有些胆怯,她见到严大庄主那种冷得可以杀人的目光,一连后退了几步,正好碰到站在旁边的白衣女子,有一个念头忽然闪进她的脑子里,她一下子抓住白衣女子,用手里的剑抵住女子的咽喉,威胁严振,道:“你把‘焦尾琴’交给我,我便放了她!”她看出来这个女人对严大庄主似乎很重要,所以才决定拿她来赌一把。

严振果然显得有些紧张,他说:“这里的事与她无关,你快放了她!”

梅自芳咬了咬牙,心想有机会还是逃命要紧,道:“你进来,让我出去!”

于是她们兜了个圈换了位置,严振走进里面去,梅自芳和白衣女子退到门外。

不料她一只脚刚踏出门槛,手肘不知被什么撞了一下,整个手臂一阵发麻,长剑跌在地上。她回头一瞥,篮盛青居然站在她的后面,还微笑着跟她打了声招呼。

她刚开口说了两个字“是你——”,手中的白衣女子已经被篮盛青夺了过去,纵身从屋顶逃走了。

严振急忙追了出来,也上了屋顶。但见篮盛青携着白衣女子朝西边的方向逃走。

西门是剑庄的侧门之一,因为那里面对一条河流,所以戒备最为松懈,也就是最容易逃脱的方向。

严振飞身追上去,迎面忽然出现一人,将他拦住。

这人长髯及胸,身着长袍,站在高处翩翩然颇有君子之风。

此人却是“书斋”石府的主人石雕龙。他似笑非笑地望着严振,道:“严庄主五十大寿,怎么连一杯寿酒也不舍得请老朋友喝?”

严振的脸色微微有些变化,冷冷道:“想喝这杯酒的人,自己会找上门来,哪里用得着我请?”

石雕龙故作惊讶道:“听闻府上今天来了五百位客人,难道他们都是自己找上门来的么?”

严振冷冷的目光忽然变得有些怒色,盯着石雕龙道:“我正想请教阁下,严某人从来没有透露过自己的生辰,这几百个人到底是怎么得知这个消息?”

石雕龙这才真的吃了一惊,道:“怎么?你怀疑是我把他们请到这儿来的?”

严振冷哼一声,不置可否。

这时,屋顶又多了一个人,是一个穿着道袍,手握佛尘的道姑——原来是独木道姑。

独木道姑人还没到,佛尘已经先打了过来,直扫严振的命门,口中道:“把‘焦尾琴’交出来!”

严振手中没有兵器,不敢与她硬碰,只好闪身躲开。

独木道姑却不肯放过他,连连进逼,而且每一招都很要人命。

幸好石雕龙出手才将她拦住,他说:“修道这么多年,你的脾气怎么反而越来越坏?”

独木道姑一看见他,更怒道:“我的事不用你管!”

石雕龙道:“你的事我早就不管了,可是你不要忘了今天大家是为什么而来的,难道就只是为了打架么?”

说到这里,独木道姑总算忍了忍,道:“为什么而来还用得着我说吗?”

“居然大家心里都心知肚明,也就不用故弄玄虚了。”石雕龙转头望着藏剑阁的方向,远远地可以听到刀剑碰击和人嘶喊的声音,道,“那边的人已经在互相厮杀了,我们如果还在这里打得两败俱伤,到时谁也别想拿到里面的东西。”

严振冷道:“我知道你们都是冲着藏剑阁的东西来的,可是你们也太不把我放在眼里了,再怎么说现在我也是这里的主人。”

“可你不要忘了当初是谁帮你做了剑庄的主人,若不是我们帮你,你真的以为自己有这么好的运气可以捡到这样一大笔财富?”独木道姑大声道,“今天你叫这么多人到这里寻宝,唯独不让我们知道,是什么意思?”

严振道:“今天的人不是我请来的。”

独木道姑哼道:“你不用推脱,我已经打听过了,是你给他们下的帖子,还说让大家见识一下藏剑阁的宝物,所以有人才会专程从很远的地方赶来。昨天我在城外碰到了江南篮家的人,他们还准备了很多礼物送给你,可惜我没让他们进城来。”

严振道:“可今天我还是看到了篮家的人。”

独木道姑一阵大笑,道:“连你也被骗过了,看来这些娃儿们还没有让我白教。”

“原来篮家的人都是你们冒充的。”严振想到刚才那个白衣女子也是跟他们一起来的,不禁问道,“这么说那些江南歌女也都是你的人?”

独木道姑显然有些得意,道:“她们都是我一手调教出来的,怎么样,她们的‘幻影摄魂阵’没有让你严大庄主受到影响吧,不过我想倒下的人必定不少!”

严振这才恍然道:“原来都是你的杰作,怪不得我说几个江南歌伎怎么会使这种阵法。”转而又道,“那个弹琴的人到底是谁?我好像见过她。”

“在这之前,你们从来就没有见过面。”独木道姑带有几分嘲弄的神色看着他,说,“你觉得她很面熟是吧,因为她就是你心上人的遗孤,也是梦家之后。”

至此,他的梦又破灭了,他总有一个幻想,师妹不曾死,有一天会回来见他。当他见到白衣女子的时候,几乎以为自己的幻想成了事实,哪怕只是见到一个和她相似的人,只要能跟自己说说话,他就已经满足了——也许因为年龄越大,人就越害怕孤独寂寞吧。他叹息了一声,自语道:“我早该猜到她就是师妹和梦云天的女儿。”又对独木道姑说,“你告诉她,这里是她的家,只要她回来,这里随时都属于她。”

石雕龙忽然大笑起来,道:“严庄主真是个痴情种子啊,人都死了多少年了,还一直这样念念不忘,真是让人佩服!”

独木道姑对他那句话倒似乎有些许的感动,她斜着眼睛瞪了一眼石雕龙,冷道:“你以为这个世上每个男人都像你这样薄情寡义?”

石雕龙止住了笑声,轻咳了几下,道:“我们今天来不是为了讨论这个问题。”他又看了看远处,“我看那边打的也差不多了,严庄主也是时候将焦尾琴拿出来让大家见识见识了吧。”

严振淡然道:“焦尾琴不在我的手上。”

石雕龙将信将疑,试探着道:“难道是当初梦长天离开的时候把它带走了。”沉吟了一下,道,“这恐怕不可能,当初他在赌场输了以后,我就没让他回家,直接叫人用马车把他拉到偏僻的地方将他解决了,当时他身上连个包袱都没有,总不能把好好一张琴吞到肚子里去吧?”

严振回敬道:“这种事只有问石老爷你自己最清楚!严某的话已经说完,信不信由你。”他正想走。祠堂的院子里忽然又跑进来几个人。

当头的是个锦衣华服的公子,他抬头朝屋顶的人说:“爹,你下来吧,那边已经被我平息了,我还抓了几个人,要不要审问一下?”

原来他就是石雕龙的长子石传风。

严振道:“谁叫你在这里抓人?你当这是你们自己家里么?”

石雕龙轻咳道:“传风,你把人放了,这里的事严庄主自己会解决,你先回去吧,我们还有事要商量。”

石传风一个字也没有多说,便退了出去。

独木道姑看着石传风离去,眼中有一种很复杂的神色,道:“他,就是传风?”

石雕龙点了点头。

她似乎很想追过去跟石传风说什么话,但终于还是忍住了。

石雕龙道:“你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他了,难道没有什么话要跟他说?”

独木道姑咬了咬牙,道:“有没有话要说也是我的事,跟你没有关系。”

如忆被人一把抓住手臂,飞上屋顶的时候,心里一阵害怕,不知道自己会不会从半空中掉下来。眼看离地面越来越高,她干脆闭上眼睛,只听见“唿唿”的风擦着两耳吹过。篮盛青紧紧地抓祝糊,感觉整个人像是悬在半空,既紧张,又新奇,很想张开眼睛来看看,又不敢看。

良久,风似乎停了。脚下也终于有一种踏实的感觉,如忆猛一睁眼,才发觉自己正身处一个无人的街道中。旁边就是她们白天落脚的凤宜客栈。此刻店门已经关闭,只有门上两个灯笼还是挂在那里。

篮盛青道:“进去早点休息吧,明天一早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如忆道:“见什么人我也要跟六位姐姐一起去。”她担心道,“她们现在怎么样了?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篮盛青道:“我要带你去见的人是叶一青叶大哥。”

如忆怔住了一下,才问道:“你说谁?叶大哥?你认识他?”

篮盛青嘻嘻一笑,道:“没错,你一定想不到我会认识他是吧?”他的手指在鬓角搓了搓,居然从脸上撕下一张皮。这张脸虽然看来不及刚才那张细皮嫩肉,但却更加轮廓分明,俊朗有神。

如忆吃了一惊,后退两步,道:“你,是谁?”

“姑娘不用惊慌,在下花尽冲,是叶一青大哥的义弟,之前听叶大哥提起过姑娘,因此留有印象,白天在城门口见到姑娘,在下便已认出来,只是那时候多有不便,没有说出来。”

如忆一听说叶一青,刚才的惊疑一下子一扫而光,几乎想叫人家立刻就带她去见。她说:“叶大哥现在哪里?他,还好吗?”

花尽冲微笑着道:“进去休息一下,天亮了你就可以见到他。”

如忆只好不再说什么。

他们转身敲门,店小二睡眼惺忪地出来开门,虽然一脸的不满,倒也没有说出来。

花尽冲问了哪个是篮盛青的房间,便要走进去。如忆追在后面问他:“独木道姑找来假扮篮盛青的明明是另外一个人,什么时候竟然变成了你,我怎么一点也没发觉?”

花尽冲回头说:“就在今天中午的寿筵上,有一次他到后院的茅房去,刚好被我撞见,我把他拉过来逼问了几句,他就什么都告诉了我,他说你们是在冒充江南篮家的人,目的是要阻止那些宾客进去藏剑阁。我知道这件事你们背后一定在受人摆布,很想知道一些内幕情况,所以当了一次冒充者的冒充者。”

如忆道:“是的,我们也是奉命行事,不得已而为,独木道姑本来是要我去探出焦尾琴的下落,她若是知道我没有按照她的话去做,恐怕各位姐姐也要受到牵连。”在这个世上,她已经没有什么亲人了,若是再失去那几个好好姐妹,她就真的没有什么依靠了。

花尽冲道:“对不起,我没能把其他六位姑娘一起带出来,否则你们就可以不用再受人摆布。”

如忆叹息道:“就算逃得了一时也没有用,因为我们都中了蛊毒,毒虫每月都会作祟一次,如果没有药物缓解,我们都忍受不了那种痛苦。”就像谈虎色变一样,说起蛊毒,她的脸色已经变得有些痛苦。

“苗壃的蛊毒?”花尽冲抓起如忆的腕脉,仔细探了片刻,神色愈来愈不容乐观,他说:“若是毒虫尚幼,我还有办法医治,可是体内的毒虫已经长成了老虫,一时间我也想不出怎么对付。”

如忆道:“公子说的没错,这些毒虫是三年前种的。起初毒虫作祟的时候,吃一粒解药就可以缓解,可是慢慢地就越来越严重,现在每次都要吃三倍的解药才能止住痛苦。”

花尽冲道:“毒虫越老就越难除——”

刚说到这里,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响声,好像是有人破门而入,踢开了客店的大门。店小二跑出来骂骂咧咧,没说几句就被人一掌打倒在地,疼得他连叫都叫不出来。

一个来势汹汹的声音道:“这里没有你的事,赶紧给我滚回去!”

如忆一听这声音,脸色立刻变了,她说:“是她,师父——独木道姑!”

花尽冲从门缝里往外看了一眼,那老道姑好像正朝这边方向走过来。他急忙转身推开后面的窗户,拉着如忆从窗户上跳出去。

花尽冲带着如忆到了叶一青的住处,却发现家里没有人在。

门没有锁,桌上还放着船玉买回来的那两坛酒。船玉也不在,花尽冲怀疑她是不是真的说动了她爹爹,跟她一起回家去了。至于叶一青,此刻应该是在去昆仑山的路上了。他只好对如忆说:“抱歉,我们来迟了一步,因为之前我拜托叶大哥一件事,要到昆仑去一趟,估计他已经在路上了,大概要一个月之后才能回来。不知道姑娘你——”

如忆忍不住一阵失望,却说:“那就算了吧,有缘总会相见,谢谢你的好意!现在我还是先回去,免得让各位姐姐担心。”

她要走。

花尽冲忽然说:“等一等,有一件事我差点忘了说。”

如忆回过头,“公子请说。”

花尽冲说:“我是郎中,姑娘脸上的毒仓,我可以帮你治好。”其实并不是他忘了说,而是担心人家有这个忌讳,所以一直不敢说。

如忆不禁有些惊疑,问道:“你怎么知道,我脸上——”她下意识地碰了一下脸上的纱巾,发觉还在,才总算放心了些。

花尽冲不方便说出这是叶一青告诉他的,因此道:“刚才我给姑娘把脉的时候,发觉你体内另有一股毒性,似乎是虫蚁之毒,毒性大多发作在肌肤。姑娘蒙着脸,我也只是猜测而已。”

如忆道:“你说的没有错!我小时候曾经住在一个猎人的家里,他拿了一种药水给我涂抹,他说涂了这种药水就不怕那些有毒的虫子咬人。我见他用得好好的,便跟着他一样涂抹,可是我刚刚把药水抹在左边的脸上,就感觉一阵疼痛,没过几天这边就长出了一个毒仓,就像现在这样。”

如忆犹豫了一下,终于拿下了脸上的纱巾。

花尽冲仔细看过了,最后说:“一定是五毒圣水,里面有毒蛇、蜜蜂、蜈蚣、蝎子和蜘蛛五种毒虫的毒素,一般人的皮肤碰到它都会红肿溃烂,但有一些人因为经常与这些毒物接触,甚至被它们咬过,体内已经生成很强的抗体,所以他们将药水抹在身上就不会有事。”又说,“要治这五毒,就要找五种药物:紫竹叶灰烬、莲蜜、雄鸡唾液、雄黄酒、以及飞蛾翅,这五类都不难找,到普通的药材铺都可以买到。但你的伤口已深,需要做一个小小的手术,伤口痊愈以后可能还会留下些许痕迹,希望你先有个心理准备。”

留下痕迹虽然有些遗憾,但比起现在这样,还是要好很多。如忆说:“公子愿帮如忆治好这个毒仓,如忆感激不尽!”

因为毒仓的肉已经腐烂,所以不得不做一个小手术,把腐烂的肉切掉。

花尽冲煮了一碗麻沸汤,给她喝下去。

等花尽冲把刀具都准备好的时候,如忆已经安静地睡着了。

第十章 误入囚门

船玉并没有见到她爹爹。昨天她依着花尽冲指的地方找到那里,屋里却连只鸟也没有。

人不在,门却没有锁。赵船玉不是那种可以安静坐下来等的人,所以她放下两坛酒就离开了。本来打算出去玩一会儿就回来的,可是却发生了一些令她意想不到的事情。

可以这么说,这是赵船玉活了二十多年来第一次看到如此繁华的街市。她就像一个顽皮的小孩子一样,到处惹是生非,无论从哪条大街小巷走过,身后一定留下一片笑骂声。

正当她满城满街地找人骂的时候,她看见了一个人。

这个人虽然没有头上长出两只角,脸上也没有开出一朵花,但却还是深深地吸引了她。

这人长得不难看,还算得上是俊秀的那种,身上穿的衣服好像是江南的丝绸做的。

船玉被吸引的原因倒并不是他那张俊秀的脸和那身江南丝绸——而是因为他刚从一个狗洞里钻了出来。

船玉走过去问他:“你好端端的一个人,为什么不走大门,要从狗洞里钻出来?”

那个穿绸缎的少年神经兮兮地看了看四周,像是很怕被人发现,凑到船玉的面前,小声道:“嘘,不要告诉别人,这是我的秘密,千万不能说出去哦。”他又趴在地上,朝洞里面望了望,没有发现什么,这才放心地用稻草将狗洞掩盖好。

船玉抬头看了看这堵墙,好像是某个大户人家的院墙,有两个人加起来那么高。这个穿绸缎的少年八成就是这户人家的儿子,只是脑子有点毛病,不知道怎么从大门里面走出来,只知道像狗一样从洞里钻出来。

船玉忽然想跟他玩一玩,拍着他的肩膀,道:“喂,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道:“我叫小泥鳅,你又叫什么?”

船玉点点头,道:“哦,你叫小泥鳅,那我就叫小船儿吧。”

小泥鳅很用心地把她的名字重复了几遍,像是终于把它记了下来,然后就很高兴的样子说:“我知道了,小船儿就是那种在水上面划过来划过去的那种。”说着还用手比划了一下。

船玉拍着他的脑袋,说:“哎呀,你好聪明啊,连这个都知道。”转头指着那堵高墙,问,“这里面是不是你家啊?”

小泥鳅点了点头。

船玉又道:“你家是不是很有钱?里面是不是很大很大?”

小泥鳅又点了点头。

船玉转了转眼珠子,道:“里面一定很好玩是不是?可不可以带我进去玩一下?”高墙大院给她的印象就是神秘的后花园,里面藏有好多宝贝。

小泥鳅拼命地摇头,道:“不不不,里面一点也不好玩!我现在就带你去一个好玩的地方,走吧。”他不由分说,拉起船玉就跑。

听到有好玩的地方去,船玉当然开心,生怕错过什么似的,撒开腿就跟着人家跑。

小泥鳅带她去的地方却是春意楼。

春意楼本来是只接男客的,正好船玉也穿了一身男人的衣服,而且又是被她们的熟客带进来的,自然也就被热情地招待起来。

船玉生平第一次到这种场合,刚开始还觉得新鲜好奇,慢慢地就有点受不了了。特别是那些脸上打着厚粉,说话娇声骄气的姑娘们,不停地在她背上揉来揉去,搞得她浑身发痒,鸡皮疙瘩掉了满地。

小泥鳅却忙得不亦乐乎,搂完这个抱那个,她们送过来的酒他全部照单全收,一滴不漏都给喝了下去。

那些姑娘知道他是傻子,就拼命给他灌酒,恨不得一下子把他浸到酒缸里去似的。

船玉实在忍无可忍,忽然用力一拍桌子,桌上的酒杯倾倒,杯里的酒流得满地都是。

人都给她吓得怔住了。

船玉没想到这一拍居然会这么响,自己都给吓了一跳。但她随即指着那帮姑娘们,大声道:“有你们这样招待客人的吗?想用酒把人家灌死啊?你们都给我出去,我和这位公子有重要事情商量,没有喊你们不要进来!”

那些娇滴滴的姑娘们全被吓到外面去了。

船玉凑到小泥鳅面前,低声问他:“喂,你醉了没有啊?”

小泥鳅忽然抬起头,拍着胸脯道:“这点小酒哪能醉人啊?平时我喝的比现在还要多三倍,从来就没有醉过,你信不信?”

喝酒的人都喜欢问人家信不信他的酒量有多大,到最后往往都是话没说完人就倒下。但船玉发觉这个家伙却不是在说假话,她已经亲眼见他喝了两壶酒,连脸色都没有变一下。

看来他肯定是平时给人家灌得习惯了——说不准他的脑子还是被酒灌出毛病来的呢。

船玉叹息道:“信,我哪敢不信啊,可是你也不能这样喝下去,要是呆会儿你喝醉了,她们叫我付帐,我拿什么给人家?”她说,“我可是身无分文,穷光蛋一个,要不是你要请我来这里,我才不会来!”

小泥鳅摇头道:“用不着你付帐,叫她们记在我的账上就行了。”

船玉问道:“你跟她们都很熟吗?”

小泥鳅点头道:“这里的姑娘每一个都认得我,我也认得她们每一个。”他呵呵笑道,“最讨人喜欢的要数温情姑娘了,她既温柔又多情,可惜今天她不在,回家探亲去了,否则我一定介绍给你认识,你一定也会喜欢她的。”

美酒和美人本来都与风雅有关,可惜粘上这两者的却未必是雅人。

船玉“哼”道:“我可不喜欢,酒和女人只有你们这些大男人才会喜欢,我怎么会——”她赶紧捂住嘴巴。

幸好小泥鳅头脑不太灵活,没有听明白她的话。

她连忙说:“这个地方一点也不好玩。我们还是快点走吧。”

小泥鳅问:“你想去哪里?”

船玉想了想,道:“我想去你家玩!”

小泥鳅还是拼命摇头,说:“不,不要去,我告诉你一件事,”他放低了声音道,“那里有个很凶的怪物,他会把你吃掉的!”

没想到他放低了声音还是被门外的人听见了。

只见一个锦衣华服,白脸无须的人走了进来,一进门便接口道:“二弟,又在背后说我的坏话么?”

这人看来斯文有礼,船玉却感觉他一出现就给人一股说不出的压抑。

小泥鳅一见到这个人的影子,吓得差点躲到桌子下面去,被船玉一把拖住。可是不多一阵,他又钻了进去。

船玉盯着门口的人,嘻嘻笑道:“阁下是何方神圣?怎么来得这样悄无声息?”她以为小泥鳅是被这人的突如其来吓到的。

旁边有人替他回答道:“书斋石园的大公子你也不知道吗?”

来的原来是石传风。他指着小泥鳅跟船玉道,“这是愚弟石传秋,不知姑娘又是哪一位?”

船玉想不到又被人家一眼识穿,不禁有些生气,大声道:“我是哪位关你什么事?我最讨厌人家叫我姑娘,你今天犯了我的忌了!”

石传风“啧啧”道:“吵嚷什么啊?怎么像个野丫头似的,你家大人没有教你怎么跟别人说话么?”

“你——”船玉气得七窍生烟,大怒道,“若不是看在小泥鳅的面子上,我跟你拼了!”

她一指桌子下面,却发觉小泥鳅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

原来小泥鳅趁人不注意的时候,悄悄爬到了窗户下面,想从那里往外溜。

楼下就是大街,从二楼跳下去肯定死不了,可疼也非得把人疼得半死不活。他就算再傻,也不敢往下跳。

石传风见状忽然大声喝道:“来人,快点把二少爷带回家去!”他还没喊完,门外已经冲进来几个劲装打扮的家奴,想要过去捉住小泥鳅。

小泥鳅吓得差点从窗户上摔了下去,幸好船玉的三脚猫功夫还能派上一点用场,将他们全都挡了回去。

可是春意楼的老板却倒了大霉,满屋的东西都被砸得稀烂。

等能砸的都砸光了,船玉才想起来要怎么逃。门口已经被堵住了,她只好拉着小泥鳅从窗户上跳了下去——还好两人都没受伤,他们撒开腿就跑。

两个人飞跑着在人群里穿来穿去,直到累得再也跑不动了,才在一条小巷子里停了下来。

船玉喘着大气,问小泥鳅:“他,真的是你,大哥?”

小泥鳅气喘吁吁地连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是用力地点着头。歇了好一阵,才能开口说话,道:“他总是说我不是他的弟弟,从小就喜欢打我。他打人可疼了,有一次还打得我头上直流血,从那以后,我就再也不叫他哥哥了。”似乎只能这样,才能表示他的反抗。

船玉摇头道:“这样子的人,做人家哥哥,实在太要命了,不过你也不要怕他,告诉你娘去,看他敢不敢把你吃了?”

她也有一个哥哥,可是她的哥哥从来不欺负她,只会让着她,每次两个人的“战役”中,动手打人的一定是她,挨打的一定是她哥哥。

她一向认为天下的哥哥都是好的,都应该懂得怎样疼爱自己的弟妹,却不知道这是个弱肉强食的世界,弱者无论什么时候都有可能挨打受骂,有时候就连兄弟姐妹之间也一样。

“我没有娘。”小泥鳅忽然很伤心地说,“他还骂我,说我害得他也没有娘。”

船玉道:“你们的娘到哪里去了?”

小泥鳅摇头道:“我娘是我娘,他娘是他娘,我娘不见了,他娘也不见了,我什么也不知道!”说着“呜呜”地哭了起来,哭得很伤心,一屁股坐在地上。

船玉刚想蹲下去安慰他一下,忽然听见后面一阵风响,回头看时,一条鞭子已飞了过来,从她身边飞过,落在小泥鳅的身上。小泥鳅挨了一鞭,疼得在地上打滚。

第二鞭紧接着又要打下去,船玉来不及多想,以最快的速度伸手抓住了鞭子。

石传风就站在她面前,冷笑道:“想在我眼皮底下溜走,你们还太嫩了!”他对手下挥了挥手,道,“把二少爷带回去。”

船玉急忙护住小泥鳅,对石传风道,“有本事你放下鞭子,跟我过两招,不许欺负人家!”

小泥鳅却拉祝糊,道:“不要,不要,他用手打人也很疼的,你还是快点走吧。”他把船玉拉到一边,耳语了一阵,最后低声道,“你答应过我不会把秘密告诉别人,你一定不能反悔!”

船玉惊愕了一阵,忽然笑着点头道:“你放心吧,我一定不会把咱们的秘密说出去的!”

石传风皱了皱眉,也不知道在打什么主意。他忽然说:“把这位姑娘也一起带回去。”

船玉听说要把她带回去,忽然来了兴趣,道:“你要带我回去也可以,但我有条件必须先讲清楚。”

“有什么条件你就说吧。”石传风居然很大方的样子。

船玉道:“第一,你必须是请我去你们家做客,不许你们这些奴才碰我一下!”

石传风点头道:“当然,你是我们的客人,我当然是请你去。还有第二么?”

“有!”船玉说,“这第二么,我要怎么玩就怎么玩,别人不许干涉我。“

石传风竟然也答应了。

船玉道:“这还差不多,现在可以走了。”

她不理会小泥鳅的劝告,真的跟着人家去了。

船玉到了石家,果然像贵客一样被款待着,还给了她一间布置很高雅的客房供她休息。单是给她使唤的丫头妈子就有三个,任何时候只要喊一声,门口立刻就会有人回答。

船玉自打出生以来,从未试过这种享受。

她舒舒服服地洗了一个热水澡,换了一身干干净净的衣服——是女装,很新,也很合适。老妈子还特意替她选了一盒胭脂水粉。可她却嫌打扮太麻烦,随便梳了个头就往外走。

她正要出去时,在门口碰到了石传风。

石传风像是特意来找她的,叫她又回到了屋里,还把丫头妈子都支走了,才问船玉:“这里还算舒服吧?”

船玉不见他有什么恶意,便也当他是半个好人了,道:“还算可以,比客栈要舒服多了。”

石传风道:“这就好,如果我的问题你回答好了,我会让你比现在更舒服。”

船玉在一张凳子上坐下,端起桌上的茶,学着人家很优雅的样子,道:“有什么问题你就问吧。”

石传风放低了声音,道:“小泥鳅的事你一定知道不少吧。”

船玉想都不想一下,就说:“那当然,我们的交情不用说你也知道。”

“你们认识多久了?”

“大概,总有十几年了吧。”她有时候是喜欢吹牛的,而且绝对让人以为是真的。

石传风道:“你们之间有一个很大的秘密是不是?”

船玉点头道:“不错,但这个秘密我是绝不会告诉别人的,你要是想问我,还是趁早死了这条心吧。”其实所谓的很大的秘密也就是那个狗洞而已。

石传风却以为他们真有什么天大的秘密不肯说出来,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阴沉,道:“你要是不说出来,休想踏出这个房间一步!”他转头把外面的两个丫头叫进来,吩咐说:“你们好好伺候这位姑娘,不许她走出房门半步!”他又对船玉道,“好好在这里呆着,什么时候想通了就叫她们来找我。”说完关了房门出去了。

船玉可不吃他吓唬,跑过去打开房门就要出去,忽然一条铁臂伸过来,挡在门口。她抓住这条铁臂使劲推了几下,没有推开,索性张口用力咬了一口,那只手果然立刻缩了回去。

船玉终于走了出来,不料却被另一只手从后面拎了起来,整个人就像一只蟋蟀一样,随便被人一甩便甩回房间里,刚好掉进一张大椅子里——幸好这椅子够大够结实,否则不垮掉才怪。

等她从椅子里站起来的时候,房门早就关起来,被人从外面拴住了,任凭她怎么喊破喉咙也没有人肯放她出去。

船玉生平第一次知道,人失去自由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

如忆醒过来的时候,觉得脸上一阵疼痛。

花尽冲道:“你的伤口已经被清理干净,还要等十几天新肉才能重新长好,这几天要注意休息好。”

如忆道:“多谢花大哥相救,如忆本以为这一生都要这样度过,今天的事,却让如忆有了更多的想法。”她说,“花大哥是个武林中人,如忆有一个不情之请,请你一定答应?”

花尽冲道:“只要我做得到,一定尽力而为。”

如忆道:“记得小时候我在义父家里见过一个来自苗壃的巫师,他能种蛊毒,也能解毒,我想请花大哥带如忆去苗壃一趟。”她似乎下定了决心道,“我一定要将解药带回来,我不想再看到身边的人忍受蛊毒之苦!你能答应我吗?”

原本已对生存不抱希望的她,却因为这一个小小的手术,让她重新看到了希望,明白了事在人为的道理。

花尽冲道:“这个当然可以做到,但是苗壃远在边境,只怕还未到那里,姑娘身上的毒虫已经发作。”他想了想,说,“我知道蜀地有位高人可以医治毒虫,而且她还颇有驻颜之术,你的伤口若是留有疤痕,只有请她才能完全修复好。”

如忆望着他,说:“我相信你一定可以帮我找到她,是吗?”

船玉试了好几次,也没能逃出去,索性就躺在床上睡起大觉来。

她已经好多天没有好好睡一觉了,一躺下就很快睡着了。

她安慰自己说:正所谓临危不乱,睡好了觉,就算明天起来要拼命也有精神些。

第二天一早,便有人进来伺候她更衣洗梳,船玉也一概接受了,就好像把自己当作是这儿的主人一样。

然后,还有人送来早点。

船玉的肚子早就已经“咕咕”乱叫了,正想吃点东西,门忽然又被推开。

石传风悠悠然走进来。

船玉斜看了他一眼,继续吃自己的早点,她说:“你娘没教你么?姑娘家的房间是不能随便闯进来的,进门之前至少也要先敲一下门!”

石传风嘿嘿笑道:“真是对不起,我一时间竟然忘了你是个姑娘。”他忽然脸色一沉,道,“昨天的问题你想好了没有?”

船玉故意装作吓了一跳,说:“本来我已经想得差不多了,可是被你这一吓,全都跑光了。”

石传风道:“哦?从哪里跑到哪里?”

船玉道:“从我的脑子里跑到窗户外面去了。”

石传风忽然冷笑道:“这么说还没有跑远,我去替你抓它回来!”

他果真走了出去。

船玉刚想笑,他又已经回来了,手里果然抓了一样东西——竟是一条活生生的大蟒蛇,蛇的身体还纠缠在他的手臂上。他说:“你说的是不是这个?”

船玉吓得丢开手里的馒头,抱着头大叫起来:“救命啊!快把它拿开!”

别以为这小女子天不怕地不怕,遇到大蟒蛇可算是遇到了克星。

石传风冷冷道:“你现在想好了没有?”

船玉抱着头拼命点头,道:“好了好了,我都想好了,我什么都告诉你,求你把蛇拿开!”

石传风道:“那你快点说!”

船玉抬起头看了一眼吐着长信的蟒蛇,赶紧闭上眼睛,大声道:“你把蛇弄出去我才说!”

石传风盯着手里的大蟒,冷笑道:“好,我就不信你能逃到哪里去。”

他一甩手,整条蛇便飞出门外去。

谁知那蛇一出门口,便落在另一个人的手里。

石雕龙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门口,沉声道:“是谁将蛇捉到这儿来的?”

他那眉宇间的威严似乎连大蛇见到了也软了下去。

石传风一听到这声音,背脊立刻弯了下去,连忙垂手弓腰,道:“爹,这条蛇不知怎么跑进这间屋子,是孩儿将它捉住,正想叫下人把它弄出去。”

石雕龙冷哼一声,两指轻轻一捏,那条大蟒蛇立刻就断成了两截,掉在地上。石传风眼见自己花了好大心血才驯养的大蛇被这轻轻一捏就送了命,却连半个“不”字也不敢说,还连声说:“还是爹爹有办法,孩儿望尘莫及!”

船玉想不到这个不可一世的石大公子居然也能像奴才一样说这样的话。她忍不住地笑出声来。

石雕龙听到笑声,还以为是哪个丫头这样没有规矩,正要喝叱,忽然瞥眼瞧见了船玉,没想到这一望居然让他忘了训斥。他盯着船玉,问石传风道:“这人是谁?怎么会在这里?”

石传风连忙回答道:“孩儿正想禀明阿爹,这位姑娘是二弟从外面带回来的朋友,孩儿擅自作主,让她住在这儿。”

石雕龙阴沉着脸,道:“他要还敢跑出去,我打断他的腿!”

石传风道:“我看二弟也是因为念着这位姑娘才偷偷跑出去见她,孩儿为了不让二弟再跑到外面去,所以想请阿爹让这位姑娘留下来。”

船玉忍不住地大声道:“你胡说什么?明明是你自己——”

石传风怕她捅出自己的漏子,不等她说完,道:“姑娘,你不要嫌弃我家二弟,他虽然看起来有点傻,其实那是孩子气,他可是真心喜欢你!”

船玉气得要跳起来,咬牙切齿,道:“你,欺人太甚!”

石雕龙不想再听他们争吵下去,看了一眼船玉,对石传风道:“既然这样,那就让她留下吧。”

说完转身离开。

船玉大叫道:“喂,你别走,我还没有说完——”她想趁机追出去,却被石传风挡在门口。

付青梅掌管高家这么多年来,养成了一种习惯,那就是每天起床梳洗完毕之后,就叫管家进来汇报前一日的工作进度,然后再列出今日所要完成的任务和需要解决的新问题。

待管家出去以后,下人就会送来早点,她一边吃早点,一边思考问题。

等早餐吃完后,解决问题的答案也就想出来了,那时她就要抓紧时间去做。

现在管家已经退出,早膳也已送了进来,就摆在她的面前,但她却连一点食欲也没有。

昨天夜里,发生了一件很奇怪的事,她在屋里睡到一半时,忽然有个白影飘到她的床边,跟她说话。白影问她还记不记得当年如何杀害梦云天一家三口的事,以及她曾经参与的打击梦氏一族的事情。

事情诚如“白影”所说,当年为了报复梦云天以及姜氏,她的确费了一番心神:首先是她说服高寿阳收留了被逐出家门的梦云天夫妇,他们的孩子便是在这个院子里出世的,还被她认做干女儿。至此,才是她报仇计划的开始,为了破坏他们夫妻之间的感情,她暗使歌女滴翠勾引梦云天,不想却被他识破,后来梦云天便带着妻女离开了高家,到山林隐居,她一怒之下,叫人放火烧了他们的住处,不料姜氏母女逃了出来,却将梦云天烧死在烈火之中。这件事她并没有亲自动手,而是石雕龙主动要来帮她的忙,当时因为石雕龙另存私心,也想趁机打击梦家,因此才故意将梦云天烧死。为了这件事,她跟石雕龙闹翻了脸。

“白影”对这些事似乎了如指掌,居然还叫她要为梦云天报仇。

她问他是谁。

他说他是梦云天的冤魂。说完就不见了。

但她知道世上是没有鬼魂的——否则恐怕她早就被冤魂索走性命了。

莫非只是梦境?

但这个梦境却搅得她心神不宁。

每当心神不宁的时候,她总是会去一个地方。

因为只有在这个地方,面对这个人,她才能重新找回自己的信心和勇气。

白天,密室里似乎比夜晚还要漆黑,即使在四周墙壁上挂上了夜明珠,但这夜明珠似乎也比夜晚要暗得多。

笼中人的脸色也显得格外苍白吓人,深陷的眼睛,高高隆起的颧骨,那样子看来真的有点像恶梦中出现的魔鬼。

付青梅吓了一跳。

记得十多年前,这张脸曾经多么美丽,不知迷倒过多少男人。就连一度被她征服的风流侠少梦云天也终究倒向这个妖魅的怀抱。

可是这张曾经带给她无尽风光的脸,却也带给了她无尽的折磨和痛苦。假若当初知道这样的结果,她还会做出这样的选择么?

唉,说到底,若不是可恶的男人太风流多情,女人与女人之间又怎会种下这么深的仇恨呢?

可怜的女人,无论你是胜利者还是失败者,同样都是受害者。

付青梅忽然从心底里面生出一种怜悯之情,既是同情自己,也是同情全天下所有受害的女人,甚至包括眼前这个被折磨得半人半鬼的仇敌。

这是她多年以来,第一次感到有这样一种感情存在,而且似乎愈来愈浓烈。

笼中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似乎无恨、无苦、无怨,也无悔——或许她的苦她的怨太深太深,已经种进了她的心里。

付青梅用近乎友善的口气问她:“说句心里话,你是不是很恨我?”

笼中人轻轻摇了摇头。

付青梅却并不相信她,道:“你不必骗我,你明知道就算说出感激我的话,我也一样不会对你少一点恨。说假话对你一点好处也没有。”

笼中人仍旧摇着头,说:“我没有说假话,这些年我已经明白了一个道理,人活着不能太贪心,不要总是祈求得到很多,该是你的终究会留给你,不该属于你的,即使强求得到了,也会让你付出很惨重的代价。”

付青梅很意外,她定定地望着眼前如残骸般的躯体,似乎有点记不起自己是谁,她摸着自己的脸,口中喃喃道:“代价,代价——”

她忽然记起很多年以前的一件事:那天在杭州城,天正下着大雨,她抱着刚刚出世不久的儿子到一家客店投宿,当时她身无分文,请求店家收留,可惜店掌柜是个势力小人,见她像个乞丐,便要将她赶出去。幸好店里有一位好心的客人,见她可怜,帮她付了房钱,让她住了下来。后来她才知道,这个好心人原来是洛阳首富高家的少夫人,带着刚刚满月的儿子回杭州娘家探亲,因为天下雨,所以在这里投宿。好心的少夫人知道她的遭遇后,便把她带回了娘家,把她当作姐妹一样看待。一个月之后,少夫人要动身回洛阳高家,付青梅与她同行。路上少夫人因为风寒生了一场病,她却生出了一个很邪恶的念头,并付出了行动。她将救过自己一命的恩人和那个两个月大的孩子杀害,然后请了一个医术高明的大夫帮她易容,从那以后,就没有人再能认出她的真实身份,她便而成了人人敬仰的高夫人。

她所做的一切,如果都要付出代价,那该是怎样的代价啊?

想到这里,她几乎要疯了。她紧紧抓住铁柱,像是惊恐万分的样子,歇斯底里大喊:“要付出代价的人不是我,是你!是你抢走了我的丈夫,抢走了我的幸福!是你害了我,让我无家可归,让我无脸见人#葫有的过错都是你一手造成的!”

她是个不肯认错的人,即使明知道自己做错了,她也不肯后悔,只有当想到代价的时候,她才会觉得害怕。

她不想让别人看出她的害怕,所以才大声地说话,她说:“我宁愿折寿二十年也不愿承受那样的屈辱#葫有人都在嘲笑我、讽刺我,就像一个乞丐一样到处被人驱赶。你能想象这样的日子是怎样过来的吗?”她忽然像个孩子那样哭起来,坐在地上,她哭着说,“只有她(高寿阳的妻子)才愿意收留我,把我当成朋友一样看待,我原本不想伤害她,可是我了解她太多事情,我心里就生出一个邪念,我没有办法遏制我自己——”

她,真的愿意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忏悔吗?

人,谁没有不幸和痛苦?只要你有勇气去面对、去克服,不幸终有一天会过去,痛苦也会变成生存的力量。可是,如果你战胜不了它,邪恶就会占据你的心灵,使你变成一个心胸狭小、睚眦必报的小人。

付青梅坐在地上良久,任谁也想不到平时高傲的贵夫人居然会像个委屈的孩子一样坐在地上。

笼中人似乎想要安慰一下她,慢慢地向她伸出手去。可是还没碰到她的衣角,付青梅已忽然如梦初醒般,用力甩开那只枯骨般的手,她一下子站起来,道,“我发过誓,要让所有得罪过我、瞧不起我的人,全都得到报应#糊虽然救过我,可是她还是不该活在这个世上,因为她太善良、太无知,这个尔虞我诈的世上根本就容不得她生存下去,我杀了她,是给她一次重生的机会!”

人就是这样,即使做坏事,也能为自己找到很好的理由。

笼中人轻轻叹息,缓缓将伸出的手缩回去。

付青梅听到叹息的声音,狠狠地瞪着她,似乎想找一丝怒火出来,却怎么也找不到。

不知道为什么,她今天好像根本怒不起来,好像根本连一点脾气都没有了一样。这些年来,她每天都在提醒自己,要记住那些得罪过自己的人,每天都迫使自己愤怒。因为愤怒会给她一种力量,让她有勇气、有决心去做一些本不想做却不能不做的事。她真不敢想象,如果有一天,她连愤怒也没有了,那么还会有什么力量可以支持她继续活下去?或许,还有另一种力量,那却是爱,对唯一的亲人的爱!可是不知为什么,每次面对儿子的时候,她心里总会隐隐地感到一种痛苦。他还是一个善良正直的孩子,他的心就像是她握在手心的珍珠一样晶莹剔透,容不得半点污垢。她很害怕有一天,他知道了自己母亲的真实身份,知道了她所做的一切,他会不会经受得起这个打击?会不会原谅这个罪恶滔天的母亲?她害怕那一天,她连“爱”的资格也没有了。

付青梅从佛堂里面走出来,一抬头就看到了今天的太阳,虽然已经升上了半天,但因为春天还没有走完,阳光也并不热烈,落在人身上只觉有一股洋洋的暖意。

院里的绿树红花正春意勃勃,树上偶尔传出小鸟嬉闹时的叽喳声,一切都在昭示着生命的美好。

可是付青梅的心里却感到一片冰冷的寒意,她觉得一切美好的事物都是一种讥讽,在讽刺她龌龊不堪的一生。

幽意无断绝,此去随所偶。

晚风吹行舟,花路入溪口。

际夜转西壑,隔山望南斗。

潭烟飞溶溶,林日低向后。

生事且弥漫,愿为持竿叟。

付青梅经过后花园的时候,听到有人在吟诗,念得极有感情,好似肺腑之言。

吟诗的不是别人,这是她的独子高云。

这孩子生性乖巧,不喜欢到处跑,加上他天生体质较弱,一般少年人喜欢玩的户外活动他都极少参加,只是经常在这后园读书作诗,对于功名却又毫无兴趣。

父母疼爱子女是与生俱来的感情。付青梅对高云的感情却已超过了这种天性。从他还未出世开始,她就已经是为他而活,此后所做的每一件事,她都告诉自己:一定要让我的云儿好好活着!哪怕他生一场小病,她都会感觉痛入心肺。可是她却不敢太接近他,因为她不想做一个不诚实的母亲,但又不能把事实的真相告诉他,怕他伤心,怕他离开自己,一去不回。

她总是喜欢站在远远的地方默默地看着他,说一些不能当面对他讲的心里话。

她仔细听他念诗,当念到最后两句的时候,她忍不住一阵心酸。

“生事且弥漫,愿为持竿叟”,他念得很有感情,莫非他已经开始厌倦这个家?莫非他已经打算要离她而去?

她忍不住从树后走了出来,开口道:“云儿,你在念谁的诗啊?”

高云吃了一惊,回身见到母亲,鞠了一躬,道:“娘,这是唐代诗人綦毋潜的诗。”

付青梅问道:“刚才你念的最后两句是什么?”

高云又将那两句念了一遍。

付青梅再问:“这两句是什么意思?”

高云像个孩子一样,问到什么,他就回答什么,“意思是说:我已厌倦了尘世,想要远离红尘,归隐山林。”他始终没有抬起头来,因此没有看见付青梅的眼睛,否则他也许就不会这样说了,“孩儿觉得他说得很好,尘世中确实有太多烦恼之事,归隐山林才是最好的归宿。”

付青梅看着他,心酸一涌而上,有一种想流泪的感觉。

但她怎能允许自己在晚辈面前表现得如此脆弱呢?

她转过身去,背对着高云,道:“你是不是想要离开娘?”她偷偷用指尖抹了一下眼角。

高云这才知道自己说的话让母亲不高兴了,赶紧求饶道:“娘,是孩儿一时糊涂,惹您生气了,请您原谅,孩儿不舍得离开娘!”

他一向是个乖孩子,娘不高兴让他做的事,他就不做,不想听他说的话,他便不说。

付青梅还想再说点什么,却发觉无法开口。她咬了咬牙,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十一章 唐突的唐,唐突的突

只要天气好,这里就会很热闹。

因为这里靠近幽绝天下的青城山。

天气好,游客自然就多;游客多,街上的生意自然也好;生意好,才使得这个地方热闹繁华。

今天的天气就很好:有太阳,却并不热;有微风,也不冷。满地的绿草,数不尽的生机。

没有比这个时候出游更好的日子了。

叶一青并非没有听说过“峨嵋天下秀,青城天下幽”,对于美妙的风景,他也一如常人般喜爱,只是临行时师父有交待:千万不要在路上做无谓的停留,否则你遇到的麻烦就会越多。

为了在半个月之内赶到昆仑山,他已经放马狂奔了五个昼夜,每天停下来(包括吃饭睡眠)的时间不超过三个时辰。这一路下来,人先不说,马就已经累倒了两匹。

来到青城镇的时候正好是中午吃饭时分。叶一青下马找了一家客店,将马交给店里的马夫,嘱咐他好生照顾着。然后才进店寻了张空桌坐下。

这家店在这镇上已经不算小了,生意看来很不错,楼上楼下摆了二三十张桌子,几乎都坐满了人。

叶一青进来时刚好还有最后一张空桌。他刚坐下不久,又有一个人进来,也是个年轻人,灰衣劲装,头发上缠着一条花花绿绿的头绳,显得有些稚气。他在门口扫视店内一周,见没有空位置,就走到叶一青这边来,拱手为礼,道:“在下唐突,不知兄台是否介意与在下同坐一桌?”

叶一青自然不会介意,于是就让他坐了下来。

这人也不客气,随意就搭起讪来。

叶一青的包袱和兵刃本来放在桌上,因为来了客人,他就把这两样东西放到凳子上。

灰衣人瞧见叶一青的剑,颇感兴趣道:“兄台这把剑看来不像是凡铁俗工,可否借来观赏一下?”

江湖中人见面彼此间借阅兵刃也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只是叶一青与此人初次见面,尚不清楚人家什么来头,怎能轻易就将宝刃借给他看?

可是如果不借,似乎又显得自己小家子气,不像江湖中人行事,也不似他本人的性格。

叶一青不觉犹豫起来。

灰衣人已看出他的心思,“哈哈”笑起来,道:“兄台放心,在下只是借来观赏观赏,并不是想要将它抢走。”

他这么一说,叶一青就更不好意思拒绝他了,于是随手将宝剑递了过去。

灰衣人接过了剑,轻抚着剑柄,赞叹道:“好一把宝剑啊,还未出鞘已经可以嗅到它的锋芒四射了。”

他轻轻将剑锋拔出寸许,一道耀眼的光芒立刻引来许多客人的目光。

叶一青正想阻止他,谁知他居然一下子全都拔了出来,随手向后一挥,口中道:“好看的剑未必好使,让我试试它是不是中看不中用。”

他把剑挥出去,立刻又收回来,等他说到“让我试试”那一句时,剑已经入鞘。他话音刚落,临桌一个中年男子的头发忽然轻轻飘落下来。而那中年男子却犹在谈笑风生,丝毫没有觉察,直到连缠头发的头巾也掉落地下,才忽然回头大叫往外跑。

这一切发生太快,叶一青想阻止都来不及。

灰衣人双手托着剑,道:“果然是好剑,兄台不吝相借,在下多谢了!”他做了个双手奉上的动作。

叶一青刚想伸手去接,灰衣人却忽然双手向后一抛,他手里托着的剑竟被抛到门外去。

门外不知何时坐了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叫化子,飞出去的剑正好向他头上砸过去。

人们都惊呼出声,谁知那个叫化子却像是早有意料,伸手一抓,连头也没有抬起,就已将剑抄在手里。

叶一青这才知道上当,急忙抓了包袱追出门外。

小叫化子站起身朝他嘻嘻一笑,转身飞跑而去。

叶一青大急,一边追上去,一边大喊:“小兄弟快把剑放下,这不是好玩的东西,小心伤人!”

小叫化子却丝毫不听他的,只顾拼命地跑。

叶一青见他不肯停下来,只好使出轻功,在人群中飞过,转眼就追上了小叫化。他正想伸手去拿小叫化手里的剑,忽然又有一只手插进来,快一步把剑抢了去。

抢走剑的不是别人,就是刚才那个灰衣人。

叶一青怒道:“你这狂徒!光天化日之下,居然抢人东西,简直——可恶!”看样子他是想骂人了,可是一时间却想不出什么恶毒的话来。因为他生平还未骂过人,也不曾遭人咒骂过。

灰衣人嘻着脸皮道:“兄台这句话错了,你让大家来说说,是你在抢我手里的东西,还是我在抢你手里的东西?”他还故意耍了耍手中的剑,好让人家去抢。

“你——”叶一青一时语塞,只能大声道,“狂徒,快把剑还给我!”

他飞身上去夺剑,灰衣人情知不敌,将剑远远一抛,却又落入另一个候在街角的叫化子手里。

那叫化子捡了剑,自然又是没命地跑了。

叶一青甩下灰衣人追将过去,眼见就要拿回宝剑时,灰衣人却又赶上来和他纠缠。

如此三方四次地耍弄,叶一青不觉恼火。他扔开了叫化子,跟灰衣人动起真功夫来。

灰衣人虽然也有两手三脚猫的功夫,若在平时遇上叶一青,就算打不过人家,耍个滑头还是可以溜走的。怎奈今天他惹怒了人家叶大侠,硬是不肯放过他。

灰衣人想溜却脱不了身,他只好故意大声道:“你的宝剑已经被人拿走了,你还不赶紧去追回来?”

叶一青吃了称砣铁了心,就是不放他走,道:“今天就算丢了宝剑,我也非得教训你一次,免得下次你再敢如此猖狂!”

灰衣人只得讨饶道:“大侠饶命!小的我斗鸡眼、瞎了眼、有眼不识泰山,求大侠放我一马,我以后再也不敢了!大侠放了我,我立刻就去把你的宝剑拿回来给你。”

叶一青这人没什么不好,唯一的毛病就是心太软,经不得别人再三请求,也不管是什么人,只要在他面前做出痛改前非的样子,他总是信以为真。

他刚一松手,灰衣人便立刻跳了起来,头也不敢回地跑掉了。

等叶一青后悔了,想去将人追回来时,灰衣人早已隐没在人群里,再也寻不着了。

这下子宝剑是丢了,叶一青苦叹,幸好包袱没丢。他摸了摸包袱里面的铁葫芦,总算吸了口气。

半个月时间还剩下九天的功夫,叶一青不敢再作耽搁,回到那家客店,他也顾不得再吃饭,买了一袋干粮,牵出马匹,便又上路了。

青城三十六峰,以赵公山为主峰,四面环绕,林木葱茏,空翠四合,不愧为“幽甲天下”。

行走于山外已不觉神清气爽、心旷神怡。不要说人,就连马儿也似乎对这迷人的景色贪恋不舍,不肯全力奔跑。

叶一青刚出青城镇不远,就见前方有一行游人正要登山。

在这青城山下,就算同时看见几百个人一起登山也不是什么罕见的事情,但这几个人却似乎格外地引人注目,因为他们都穿着清一色的蓝色长袍,腰间都有一把长剑,一望而知是某个道派的门徒。

叶一青定睛望了他们一眼,却发现里面有个灰衣人,仔细一看,果然是抢他宝剑的那人。

灰衣人似乎被缚着手,那些蓝衣长袍的道士正推着他往山上走。看情形他是落在这些蓝衣道士的掌控之下了。

叶一青还没来得及开口,灰衣人已经看见了他,冲他大喊:“喂,骑马那位大侠,你的宝剑在这里,快点上来拿啊!”

叶一青立即下了马,向山上奔去。

蓝衣道士见有人追上来,连忙拔刀相向。当中有一个为首的——叶一青的宝剑便握在他的手里,他扬声道:“阁下是什么人?找我们有何贵干?”

叶一青在这种情况下,依然不失礼数,抱拳道:“在下叶一青,只因阁下手中拿了在下的剑,故而特来询问。”

他只说“询问”而不说“取回”,足见他的客气。

怎奈人家却并不买他的帐。蓝衣道士中年纪最轻的一个显得最为轻蔑地道:“哼,叶一青是什么东西?也敢来招惹我们青城派?”

叶一青道:“原来诸位是青城派的门下,在下失敬了。”他指了指为首那人手里的剑,说,“在下刚才所言并非假话,这把剑确实是家师赠与在下的防身之器。”

年轻的青城弟子不以为然道:“别人送给你,你就不能送给我们么?”他给叶一青一个警告的眼色,道,“你最好看看清楚这是谁家的地盘,哪个说了算!”

叶一青道:“在下知道这是青城山,作主的是青城派,而且也知道青城派是江湖中举足轻重的名门正派。”

他本想拿这话压住人家,好让他们顾及到青城派的名声而不至于强人所难,把别人的东西据为己有。

年轻的青城道士却说:“你知道青城派是名门正派就好,难道我们这些名门正派还会抢夺别人的东西不成?这种笑话传出去也不会有人相信!”

他的意思像是要定了这把宝剑。

叶一青愕然,想不到一向被江湖人盛誉的名门正派居然会教出这样的门徒。他的失望之情溢于言表,“江湖盛传贵派门规森严,青城弟子人人作风正派,各位今日的行为就不怕有辱青城派的声誉么?”

叶一青说到青城派的声誉时,为首的青城道士似乎微微怔了一下,但又不便表露,他说:“叶少侠既然说这是阁下的剑,请问有何凭据?这把剑上可有什么句号?”

这下子叶一青给怔住了,这把剑交到他的手里也不过数日时间,而这几天来他一直忙于赶路,哪有时间好好研究,更不要说在上面留下什么句号。

叶一青看看宝剑,又看了看被缚着双手的灰衣人。

灰衣人显见满眼的哀求之色,似乎是在哀求叶一青将他从这些道士手里救出去。

叶一青道:“在下这柄剑上虽然没有什么标记,但在下却有人可以作证,证明这是在下的剑。”

为首的青城道士说:“那你就叫证人给你作证。”

叶一青指了指灰衣人,道:“证人就是这位,这把剑便是他从在下手里拿走的。”

灰衣人本来想说点什么,年轻的青城道士已经抽出了长剑,放在他的脖子上,冷笑道:“他说你是证人,你就证明给他听,那把剑是不是他的?”

一个嘴巴再厉害的人,如果在他脖子上放一把锋利的剑,他也立刻会变成哑巴——因为人的脖子再硬也没有办法跟剑锋相比。

灰衣人简直结巴得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年轻的青城道士却不住地催他:“说啊,快点说,否则我的剑可没有长眼睛。”

说话的时候,他的剑锋又逼进了几分,灰衣人只觉脖子上一阵冰冷的疼痛,好像有一股液体顺着脖子往下流,他知道那是他的血。他闭上眼睛张口大喊:“不,不是他的,那把宝剑是青城派的!”

如果所谓的名门正派之徒,也只会拿锋利的剑锋对着别人的脖子,逼人家说这样的假话,那天地间还有什么正义可言呢?

叶一青不觉长长叹了一口气。

幸好这时为首的青城道士似乎有了些许的觉悟,他对叶一青说:“这剑是谁的,暂且不做讨论,我们还是按照道上的规矩,谁的剑法更胜一筹,谁就可以拿走这把剑。”

虽然这样也不算公平,但总比没有商量的余地好了很多。

叶一青道:“在下还有一个请求,希望阁下答应。”

为首的道士等他说下去。

“如若在下侥幸赢了一招半式,请阁下一并放了这位兄台。”他指了指灰衣人。

为首的青城道士尚未发话,他的师弟已道:“你若是赢得了我大师兄,连我这颗脑袋一并拿去都行。”

听他的话,好像青城派的人还从来没有输过给人似的。

也只有那些坐井观天的人才会如此轻狂自大。

为首的青城道士不再说什么,将手中的宝剑递给师弟,从他们手里取了两把普通的剑,其中一把扔给叶一青。

青城派本属道派中的一个流派,它的武功路数与武当、峨嵋接近,修的是内家功夫,其剑法亦不失柔化圆活之特色。

这为首的道士在青城门下显然已有不短时日,内家功夫才能练得如此雄浑沉厚、收放自如。但见其剑法使来意到形起、形起力发、力发神贯,仿佛已将长剑融为身体的一部分,至柔至刚,柔弱处如水之无所不至、无所不在,如抽丝之连绵不断,刚强处则无坚不摧。

而叶一青的剑使出来却不觉让人耳目一新,只见他剑随形起,形如剑走,剑法既取道派之圆活柔化、佛派之刚不可摧,又取儒派之轻灵飘逸。但见剑影飘逸轻灵,曼妙多姿,而剑尖的力道却足以开山劈道。

为首的道士见对方形影飘忽,难以捉摸,便使出一个“粘”字诀,剑尖粘上对方的衣袖。只听“嗤”地一声,叶一青的衣袖被划开一条长长的口子。

两人霎时间已经收手。

为首的道士仗剑轻笑道:“阁下服输了么?”

叶一青看着自己被划破的衣袖,道:“可惜阁下比在下稍慢了一招。”

为首的道士微愠道:“你说什么——”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头上的发髻忽然松开,头发披散下来,转眼间变得蓬头乱发,狼狈不堪。

原来叶一青早已割开他头上的发带,却特意留下一丝没有割断。叶一青本想提醒他,却因为被割破了衣袖,一时忘了提醒人家。

年轻的道士见师兄落败,最为沉不住气,举剑向叶一青劈过来。

叶一青不想与他纠缠,便只略微侧了侧身,避开了他。

他们本来是站在斜坡上,青城道士居上,叶一青居下。

年轻的道士那一剑劈来使足了力道,岂料被叶一青轻轻闪过,他一个收势不及,整个人栽倒在地,骨碌碌滚下山去。

为首的道士因为落败已经尴尬不已,见师弟讨不着便宜反而出丑,再也没有心思斗下去。只好叫人把剑还给了叶一青,匆匆叫大家收场回山去了。

绑在灰衣人身上的绳子终于被解开,他又重获自由,不觉高兴地手舞足蹈起来,简直恨不得给叶一青跪下磕个响头。他说:“唐突多谢叶大侠救命之恩,往后大侠有什么事只管吩咐唐突去做,就算要我去杀人越货我也绝不推辞。”他拍着胸口说。

叶一青一时倒忘了这人曾经抢过他的宝剑,刚才的事也全都是因他而起。却道:“不用客气,大侠不敢当,往后你只要好生做人就是了。”又说,“你果真叫唐突?”在客店时听他说“在下唐突”,叶一青还以为他在说客套话,想不到真是人如其名。

唐突点头道:“错不了,唐突的唐,唐突的突,你要是还愿意交我这个朋友,我就叫你一声大哥好了。”

叶一青便又当了一回大哥。他问:“青城派的人为什么要抓你?”

唐突指了指叶一青手中的宝剑,道:“就是因为这把剑,我本来只是一时兴起,拿来玩玩而已,可是却被青城派那几个牛鼻子看见了,他们要了剑,连人也不放过,真是天理不容啊。”

叶一青轻“咦”道:“青城派的人不是都讲究修身养性么?怎么也会出来为非作歹?”

唐突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如今这世道世风日下,真正的君子早已经灭绝了,现在都是小人的天下。青城派出了一个恶道长,他是青城派掌门春风道长的师叔,仗着自己长者的身份,为所欲为,连掌门都要忌惮他几分。他座下的十个弟子仰仗他的权势,在青城一带到处招摇过市,抢人家的东西那是家常便饭的事情。”

叶一青叹道:“青城派几世威名恐怕也要毁在这些个无耻之徒的手中!”

唐突道:“那也只能怪他们青城派门风不严,养虎为患。”他看了看那些青城弟子离开的方向,道,“我们还是快点走的好,否则如果那个恶道长知道了这件事,跑下来找我们寻仇的话,那可真是吃不了兜着走。”

叶一青道:“我们可没有招惹他,为什么要怕他?”他还有个不是很大的缺点,那就是为人处事过于天真,以为自己不去侵犯别人,别人也不会来侵犯他。

唐突道:“大哥伤了他座下的弟子,便是犯了他的大忌。”

叶一青道:“明明是小道士他自己跌下山去,怎么能诬赖别人?”

唐突道:“你想那个老道是听你的,还是听他徒弟的?难道人家的胳膊还能往外拐?”

叶一青又是一声叹息,道:“既是如此,在下就先告辞了。”他拱手作别。

唐突却忽然道:“大哥上哪儿去?总不能丢下小弟不管吧?”

叶一青走到马儿旁边,正想上去,道:“我有事要去昆仑一趟,你就自己回去吧。”

唐突拦祝蝴,道:“要是你走了,青城派的人杀回来,那我怎么办?”

这可让叶一青为难了,“那——你说怎么办?”

唐突“呵呵”一笑,道:“当然是带我一起走了。”

叶一青道:“这怎么行?我这一路风尘仆仆地赶路,实在是因为有要事在身,你与我同行恐怕多有不便。”

唐突笑道:“有什么不方便的,我又不是女孩儿家,这一路又不用你来照顾,你就只管放心赶你的路吧,我绝不会拖累你。”他仔细地看了看叶一青的马,拍着马背,摇头说,“此非良驰,该换一换了!”说着将两根手指放入口中,发出一种长长的啸声。

啸声一起,山道旁边立刻闪出来几个小叫化子,满脸堆笑地跑过来。

唐突指着他们道:“早就看见你们这些兔崽子一路鬼鬼祟祟跟着来了,老实交代,刚才见到大爷被人家绑架,为什么见死不救?”

一个脸上稍有几两肉的小叫化笑着道:“回唐大爷,刚才我们兄弟正想动手救人,却让这位大侠抢先了一步。”他指了指叶一青。

唐突笑骂道:“你们倒真是会挑时候,告诉你们,下次大爷我死的时候,你们抬棺材可不许偷懒,否则我变成鬼也要回来找你们。”说着在每个叫化子的头上敲了一下。

那些叫化子全都唯唯称是。

唐突又道:“好了,现在这事已经摆平了,你们赶紧去弄一匹上好的马来,送给这位叶大侠当坐骑。”

叫化子应声就走。

唐突想了想,又叫祝蝴们:“等等,要两匹,都要上好的马,你大爷我也要出门一趟。喂,呆会儿把马送到前面山坳的破庙去,我们在那儿等着!”

这时叫化子已经走远了,远远地听见他们的应答声。

叶一青好生奇怪,问:“唐兄弟莫非是丐帮的人?”

唐突“哈哈”道:“非也,兄弟我无帮无派、无师无门,这些小叫化也不是丐帮的人。”

叶一青道:“那他们为何这么听你的话?”

唐突道:“这就叫做朋友有难要相帮,他日有难朋友帮嘛!如果他们饿得没饭吃的时候,你给他一口吃的;他们被人欺负的时候,你帮他一把,他们自然就会听你的话了。”

帮助别人这种事叶一青已经做得不少了,但他帮助别人从来就不是为了要别人记祝蝴的人情,更不要别人感恩戴德地回报他。

不凭自己的好恶行事,凡事依道德、良心、正义为准则而行,这就是叶一青。

两匹马果然很快就送到了他们的面前。

但见马儿身骨健实,四蹄有力,一眼就知必定是马中之将。

叶一青问道:“这两匹马都是上好的良驹,他们是怎么得来的?”

如果不是正当途径得来的,他坐着也会不安心。

唐突笑着跃上了马背,道:“放心,这是跟朋友借来的,唐某人的朋友可并非全都是叫化子。”

叶一青为自己的多疑致歉道:“是我想得太多了,请唐兄弟不要见怪!”他也上了马,抽出马鞭,道,“多谢兄弟借来这样的好马,咱们走吧!”他一扬马鞭,马儿立刻踢腿飞奔,将一串串响亮的马蹄声留在山谷中。

第十二章 囚笼里的小麻雀

船玉已经被困了三天了。

这三天,石传风来过两次逼问“秘密”的事。

刚开始她还嘴硬,死都不肯说。可是到了第三天的时候,她实在受不了了,于是决定等石传风再来的时候,就带他去找后院的狗洞算了。

为了守住这个见鬼的“秘密”,她已经被关了三天了,现在就算把秘密捅出去,也算对得住小泥鳅了——何况这根本就算不得什么秘密,只有傻子才会玩这样的游戏。她可不想一辈子被困在这儿。她已经开始有点想念家里,想念娘亲了。现在想想,当初就不应该偷偷跑出来,娘一定担心死了。她又想起花尽冲,不禁自言自语起来:“花大哥你在哪里啊?快来救我啊!都怪你,把我带到这个该死的地方,你怎么能不管我啊?”

船玉满以为石传风会像昨天那样,过来问问她想好没有,她已经把回答他的话都想好了。可是一直等到掌灯时分,他却还是没有出现。这一整天除了下人进来给她送水送饭,再也没有其他人出现过。她一个人伏在桌子上发呆,觉得无聊得快要死了,忽然,她脑子里灵光一闪,有条“妙计”跑了出来。

她立刻将屋里所有的胭脂水粉全部找了出来,然后倒进一个水盆里面,搅了搅,水立刻变得鲜红了,好像鲜血一样。她就把这些水弄在自己的脸上、身上,剩下的泼在床上,将床帘放下来,然后就趴在地上,大喊“救命”。

门外的人听见喊声,急忙推门走进来,见到船玉血淋淋地趴在地上,以为她受了重伤。两个佩剑的少女想将她扶起来,她却指着床上大叫:“里面有个怪物,要吃人的,你们快把它杀死!”

两个少女见她一脸恐慌的样子,将信将疑,两人递了个眼色,其中一个便走过去,用剑尖挑开床帘的一角,忽然惊呼道:“这里好多血!”

另一个少女闻言想要凑上去看一看。

说时迟,那是快,船玉一下子从地上跳起来,双手齐出,两个少女立刻被她以重手法击晕过去。

船玉看着倒在地上的两人,得意地拍了拍手,转身掩门而去。

事情坏就坏在石家的院子实在太大,船玉找来找去就是找不到出口。当她好不容易摸到了一堵墙,准备翻墙而出的时候,不料却落入了另一个院子里。

更糟糕的是,这个院子比先前那个更加灯火通明,就算墙角根有只老鼠爬过也很容易被人发现,何况这么大一个人?

这下子船玉心里比下雪天吃下冰块还要凉。她伏在墙根下,一动也不敢动,观察了许久,确定了四下里没有人,才慢慢开始移动。

好不容易挪到一个看来比较灯火阑珊的地方,她刚想从墙角处走出来,忽然间听到一阵鞭子响动的声音,她吓了一跳,以为有人发现了她,连忙双手抱头蹲在地上。谁知这时又听到一阵痛苦的呻吟。

原来鞭子没有落在自己的身上,她松了一口气。抬头四下里望了望,才知道这些声音是从前面的屋子里传出来的。她忍不住好奇,凑上前去,从窗子的缝隙往里偷看。

石传风就站在这个屋子里,他手里拿着一条鞭子,脸色铁青,正在用力地抽打一个女人。

被打的女人看来很年轻,很漂亮,穿着缎子的衣服,不像是丫头,也不是仆妇。她的衣服被打得快要脱落下来,露出肩背上一条条的伤口,看来全都是被鞭子打的,有新伤也有旧伤,有几处还在流血。她痛苦得缩成一团伏在地上,每次鞭子落在她身上时,她整个人都抽动不已,痛苦得想要大喊,却又不敢喊出来,于是拼命地咬着嘴唇,发出一种连做梦时听到都会害怕的呻吟。

船玉看见那个可怜的女人脸上流满了眼泪,她几乎就要忍不住闯进里面去,把她救出来。

幸好她还未来得及动手,石传风已经停住了手。他似乎已经抽得有些累了,才肯摆手,却仍旧恨恨地瞪着地上的人,喘着气道:“为什么?为什么要对我这样不公平?”他反复的说着这几个字,最后变成了喃喃自语,活象疯了一样。又过了一阵,他忽然扬起手,狠命地甩出一鞭。这一鞭的力道若是落在那女人的身上,只怕她不死也要变成残废。

船玉正要大叫出声,却见那鞭子已经转了一个方向,打在旁边的一张桌子上。

那张桌子虽然是上好的楠木所造,也吃不住这一击,当即分开了两半,倒在地上。桌上的烛台也跟着掉在地上,烛火熄灭了。屋子里变得一片漆黑,“哐当”之声过后,便什么也听不见。

船玉的心简直快要跳出来,看样子那石传风已经疯了,难保他不会杀人。但里面黑乎乎一片,她也不敢贸然闯进去。

过了片刻,屋里的灯又亮了起来,点灯的人就是刚才坐在地上的女人。石传风已经不见了,屋里只有她一个人。她的衣服整整齐齐地穿着,除了眼角有些红肿之外,看不出身上有伤。她点了灯,然后坐在梳妆台旁边,准备梳理一下凌乱的头发。她一抬头,就从镜子里面看到有个人从窗户外面跳了进来。她一惊,正想喊出声来。船玉连忙在镜子里对着她轻轻地“嘘”了一下,她果然没有喊出来,只是回头惊疑地看着船玉,问道:“你是谁?来这里做什么?”

船玉轻轻走近她,小声道:“我是来救你的,快点跟我走吧!”

女人很奇怪地望着她,说:“救我?我好好的,为什么要救我?”

船玉道:“刚才石传风打你打得那么重,难道你还想留在这里吗?”

女人似乎怔了一下,故意笑了笑,说:“你不要乱说,我又没有做对不起他的事,他为什么要打我?”

她的笑简直就跟哭一样糟糕。

船玉简直搞不懂她,“你说谎,刚才他打你我都见到了。”她指着倒在地上的桌子,道,“还有这张桌子也是他打烂的。”

女人却一口咬定,说:“不,他没有打我!这张桌子早就坏掉了,刚才是我在黑暗中不小心把它撞倒了。”

她不会说谎,却偏偏要学人家说大话,说出来只能骗她自己。她明明是遭人毒打,却还要帮着人家隐瞒,这种人若不是疯子,就是个被虐待狂。

船玉简直要被她气晕过去,她说:“那个疯子到底是你什么人?你为什么要这样袒护他?任由他折磨?”

女人望着妆台上的灯火,木无表情,道:“他是我的夫君。”

“哦!”船玉终于有点明白了,又说:“可是,你为什么要嫁给他?他对你这么坏,你为什么不跑掉?”

女人忽然盯着船玉,像是在黑暗中看到了一线光明。

但这一线光明转瞬即逝,眨眼就消失了,她的眼里又变得一片漆黑。良久,她忽然冷笑了一下,道:“我不是你,你也不是我,不同的人总有不同的命运!我不需要你搭救,请你走吧!”她转过身去继续梳她的头。

船玉道:“你不肯离开他,是不是因为你很喜欢他?可是他那样的人值得你喜欢吗?你就不要再傻了。”

女人没有回答她的话。

船玉又道:“他是个十足的恶人!坏蛋!根本不值得你对他这样执迷不悟,世上的君子那么多,为什么你偏偏要看上这样一个小人?”提起石传风,她就一肚子火,真恨不得活活把他咒死。

正在梳头的手忽然停了下来,女人回头望着船玉,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来这里跟我说这些话?”

她大概是有点担心这女孩子会不会是石传风派来试探她的人,所以不敢相信人家。

船玉忽然想到什么,眼睛转了转,道:“我呢,也是被你的夫君带到这个院子里来的,他天天都要来看我,怎么?他没有告诉你么?”她目不转睛地盯着石传风的妻子,想看看她是不是会吃醋。可是看了半天,女人的脸上却一点变化也没有,丝毫不像有醋意。

“也许她不是个爱争风吃醋的女人吧。”船玉想。然后她又说:“他欺骗了你,难道你心里就没有一点点难过吗?”

女人摇了摇头,道:“他若是真的喜欢女人就好了。”

她的意思是说石传风根本不喜欢女人?

“她不喜欢女人,为什么还要跟你成亲?”

女人似乎发觉自己不该说出这样的话,连忙改口说:“不要再问了,你还是快点走吧,离开这里,离开这个院子!”

船玉抱着最后一次规劝她的想法,道:“我的确不想在这里待下去,否则我一定疯掉!不如你跟我一起走吧!”

女人却一如刚才那样坚决,道:“无论你说什么,我也不会跟你走的。”

遇到这种无药可救的人,唯一的办法就是什么也不要管。

“你这人简直不可理喻!”船玉不想在这里浪费口舌,转身想从进来的地方出去。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药瓶,交给女人,道:“这是我娘亲手制的金创药,对外伤很有效,你拿去用吧。”说完跳窗而出。身后传来女人的声音:“出门往左边走,穿过两道门,再向左就可以找到后门。”

船玉按照她的话,找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才总算找到了后门。

院门上了闩。院墙还不算太高,船玉估计了一下,大概跳一次就可以跳上去。

可是她还来不及走到墙边,就听见身后有人说:“我在这里等你半天了,怎么现在才来?”

船玉就算做梦也不会忘记这个令人讨厌的声音,一听到这声音,她就心里发毛。

除了石传风,这个院子里也没有人会这么“关心”她了。

石传风慢慢走到船玉面前,好像是故意为了让她看见那可恶的笑,他说:“怎么样?对这里的环境还很生疏是吧?不用急,再过两天你就不会迷路了。”他眼睛盯着墙上,道,“不过这堵墙我明天得去叫人加高一些,否则让少夫人爬上去玩,万一不小心摔下来,那可真要叫人伤心。”

“什么少夫人?”船玉不解,“你这话什么意思?莫非除了我,这屋里也有人想跳墙?”

她首先想到的当然是那个被石传风毒打的女人。

石传风却摇头,道:“石家的人都喜欢从大门进出,从来没有人会跳墙,我希望你嫁入我们家以后,也要养成这个习惯。”

“什么?这个疯子难道也想逼我嫁给他?”船玉一颗心往下沉。她大声道:“谁说我要嫁给你了?像你这样的男人,我宁愿出家当尼姑也不会委屈自己嫁到你们家!”

先不要说他已经有妻子,只要一想到自己以后被毒打的样子,船玉就恨不得死掉,所以她拼了老命也要冲出去。

这时,那两个被她击晕的少女走了过来,好像是向她寻仇来了。船玉见人就打,可是一个人终究打不过两个,吃不住几招就给她们抓住,一人一边,挟着她往回走,几乎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

船玉只好对着石传风大喊道:“我把所有的秘密都告诉你,求你放过我吧!”

石传风哈哈大笑,道:“终于向我投降了,我还以为你要嘴硬到什么时候呢!”脸色一沉,道,“快说!”

于是船玉把狗洞的事告诉了他。

石传风听完以后,脸色变得更难看,咬牙道:“你敢耍我?”“啪”一声打在船玉的脸上,“给我送回去,好好看祝糊!”

船玉生平第一次遭受这样的待遇,气得她快要晕过去。

往日像麻雀般到处飞窜的赵船玉,此刻就像小鸡一样被人拎回了屋里,还硬生生被人扒了衣服,换了一件红得刺眼的喜服。还有个仆妇进来帮她把脸画得像衣服一样红。船玉还来不及喘口气,又来了一个高大健壮的老妈子,看样子还是个会家子,她伸手在船玉的手臂上一捏,船玉立刻疼得直冒冷汗。老妈子一把将她从椅子上拉起来,道:“时辰已到,该出去拜堂了。”

做人家的喜娘本应笑容满面才是,可她却仿佛刚刚死了丈夫,脸上僵得像块花岗岩。

船玉的汗流得更快了。

老妈子从丫头手里夺过了喜帕,盖在船玉头上,拉着她往外走。

船玉心里直叫糟糕,人生这么重要的一件大事居然要毁在这里,以后就算逃出去,还怎么嫁人?

于是她一路走,一路在想法子怎么逃跑。

地上铺着红毯子,船玉被老妈子牵着走到了大厅的门口。厅里的管弦丝竹声吵得人耳朵发麻,还有个礼官在旁边大声说着“三请”。然后就是新郎和新娘进厅拜堂。

船玉的头被盖住,除了地面,什么也看不到,进厅的时候,她故意一脚踢在门槛上,本想一跤摔在地上不起来。谁知那老妈子眼疾手快,还没等她倒下,就赶紧伸手将她牢牢“扶住”。这下子想跑不能跑,想停不能停。船玉气不过,用力一甩头,将头上的喜帕甩在地上。

礼官见状连忙喊:“云开见日!”

老妈子赶紧捡起喜帕重新盖在船玉头上,并且狠狠捏了她一把,以示警告。

就在刚才喜帕掉在地上的时候,船玉瞧见了站在身边的新郎官——原来竟是小泥鳅。

她松了一口气,小泥鳅虽然傻,但他总算不至于打人杀人,何况这人越傻,就越容易哄弄,她逃生的机会也就越多。

正想到这里,礼官又在喊:“吉时到,新郎新娘拜堂——一拜天地!”

“富贵天长!”

“二拜高堂!”

“福禄满堂!”

船玉被老妈子拧着脖子在地上磕了两个响头。她暗暗发誓,以后一定要找机会报复这老女人。她趁磕头的时候,又借机把头上的喜帕掀掉。一抬头,居然看到前面的桌子上放着一块牌位。再仔细一看,上面写着:石陈氏黛茵之位。她一下子愣住了。因为这个名字居然跟她娘亲的名字一模一样。

她问小泥鳅:“她是谁?”

小泥鳅道:“是我娘。”

“你娘怎么也叫这个名字?她是哪里人?”

小泥鳅想了想,还是摇头:“不知道。”

船玉还想再说什么,手臂上忽然一阵疼痛,原来老妈子要拉她起来。

人,被困于某个困境的时候,倘若再遇到一个更大的打击,常常会激起一种令人意想不到的潜力。

船玉被这阵疼痛激怒了,忽然冒出一股连她自己都没有意料到的力量。她用力一把将老妈子推开,“唿”一声站起来,大声道:“你以为姑奶奶我真是好欺负的么?我不干了!”她摘下头上的礼冠,使劲将它摔在地上,夺门而出。

谁知她刚走出门口,那该死的石传风又出现了。他那冷得几乎可以杀人的目光让船玉机泠泠打了个冷战。

正好这时礼官念到:“送入洞房!”

船玉再也不想留在这里,急忙走过去抓住小泥鳅,一起往外跑。

那老妈子一直跟在他们后面,直到他们进了新房,就将他们锁了起来。

船玉在屋里气得直跺脚,恨声道:“恶女人!丑八怪!竟然敢这样对我,迟早有一天我会让你好看!”

小泥鳅在旁边问:“要不要我帮你打她的耳刮子?”

船玉一拳打在桌子上,恨道:“何止要打她的耳刮子,我要扒她的皮!抽她的经!喝她的血!”

小泥鳅好像有点害怕的样子,道:“那样是不是比用鞭子打人更疼?”他满以为鞭子打人就是世上最痛苦的一件事了。

船玉急忙安慰他道:“你放心,我绝不会欺负你的,以后我们就是好朋友了,谁也不许欺负谁,来,先勾个手指。”

她忽然间想起一件事,问道:“你娘真的姓陈吗?”

小泥鳅点头道:“好像是的。”

船玉奇怪道:“她的名字怎么跟我娘的名字一样呢?”又问小泥鳅,“她原来是哪里的人?”有人跟她的娘亲同名同姓,她觉得很好奇,很想看看这个人到底是什么样子。

小泥鳅摇头道:“不知道,没有人告诉我。”

“那你有没有看过她的画像?”

小泥鳅道:“见过,在我爹房里就有一个。”

船玉是个急性子,忙说:“那我们现在就过去看看好不好?”

小泥鳅摇着头,说:“我爹已经睡着了,谁也不敢去打扰他的。”

船玉这才想起今天居然没有看见石大老爷,咕哝道:“哪有这样的人?儿子成亲,老子却躲在屋里睡大觉,简直太不象话了!”

小泥鳅满脸沮丧,道:“我爹不喜欢我已经很久了,他讨厌我。”

船玉有点想打抱不平,道:“为什么?就因为你比别人笨一点吗?”她看见小泥鳅眼里伤心的神情,连忙安慰他说,“其实你也不是很笨啊,就是想得比别人慢一点而已,而且你很善良,如果我是你娘,我一定很喜欢你!”

小泥鳅忽然很高兴起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船玉,道:“那我以后就叫你娘好不好?”

船玉“噗哧”一笑,说:“你就不怕你爹骂你么?”

小泥鳅道:“那我就偷偷地叫,不要让别人听见,好不好?”

船玉见他一脸诚心的样子,有点不忍心拒绝,道:“那好吧,那我就让你偷偷地叫一下吧。”

小泥鳅果然叫了她一声“娘”。

船玉便摸着他的头,笑道:“乖!小孩子应该听娘的话,快点睡觉去。”

小泥鳅说:“娘跟我一起睡好不好?”

船玉忽然有点害怕起来,道:“不行!我不喜欢跟别人睡在一起,那样子我会睡不着的。”

屋里却只有一张床。

小泥鳅想了想,道:“那好吧,这张床就让给娘睡。”

船玉有些过意不去,道:“那你怎么办?”

小泥鳅“嘻嘻”一笑,说:“不用担心,看我的。”他走到床边的一个衣柜面前,将衣柜挪出来,横放在地上。这衣柜本来就有一个人这么高,横放下来正好像一张小床。小泥鳅从床上拿了一条被子铺在上面,再跟船玉道了一声“晚安”,便爬上去睡觉了。

船玉简直惊呆了,才发觉他原来这么聪明,为什么人们偏偏要认为他是傻子呢?

石雕龙并未睡,他一个人坐在书房里看书。看到这时已经有点累了。

他抬头望着桌上的灯,才发觉眼睛居然有些模糊了。

记得前几年,他还经常彻夜秉烛夜读,第二天出门的时候他还依然精神奕奕。没想到这几年老得这么快,精神一年不如一年,一日不如一日。现在还未到三更,他已经觉得很困乏了。

人越老,往往就越容易想起以前的事。

今天他又想起了多年前已故的妻子,她的音容笑貌,她的一举一动,都曾令他魂萦梦绕。

那一次,他们一同到杭州游玩,乘画舫观赏西湖沿岸的风景。昔日情景,还有那美丽的笑脸,今日回想起来,仿佛仍在他的眼前。

可是当时他万万没有想到会有人暗中窥视他们的举动,伺机在他的画舫里点燃了火药。当他听见那一阵刺耳的“哧哧”声响时,他才知道已经到了生死危机时刻。在那一刻,他连犹豫的时间都没有了,要么两个人一起死,要么选择独自逃生。他选择了后者。事实证明他的判断是正确的,就在他从画舫一跃而起的时候,身后立即发出一声巨响。整个画舫,包括他的爱妻,全都在那一刻化成了碎片,落入了水中。

他站在岸上看着江上熊熊的火焰,心中一阵难过,虽然他生来就自私,从来也不愿为任何人任何事伤害到自己的利益,但他不能否认,那一刻那个沉入江底的女人是属于他的,她的死,也是他的损失。然而这跟他的切身利益想比起来,他认为还是幸运的。

可是不知为什么,每次回想起这些,他心里总是隐隐感到一种愧疚,一种难过。

石雕龙终于从回忆中醒起。他叫来守在门外的书童,让他去把大少爷叫过来。

不一会儿,他就听见门外响起了熟悉的脚步声。

石传风在门外轻声问道:“爹,您唤孩儿有何吩咐。”

这是石雕龙一贯听到的语气,他也用平常的语气,道:“进来。”

没有他的允许,任何人都不得轻易踏入书房半步。这是石家人人都知道的。

石传风推门进来,恭恭敬敬地站在那儿,似乎连呼吸也不敢大意。

石雕龙问道:“婚礼进行得如何?”

石传风必恭必敬地回答道:“一切还算顺利,新人已经送进了洞房,估计都歇下了。”

石雕龙点头道:“这就好,希望你二弟成婚以后生性一点,不要成天跑到外面丢石家的脸。”他像是叹息了一声,情不自禁道,“对他死去的娘也总算有个交待。”

一响善于察言观色的石传风已经发觉到他爹眼里的愧疚之色,便说:“爹,其实二娘的死并非是您造成的,您老人家不用对此感到难过——”他一抬头,发觉石雕龙正在瞪着他,一脸不悦的神色,他立刻闭上了嘴。

“我有说过她的死与我有关吗?你什么时候看见我为她的死难过了?”石雕龙叱道,“以后不要在我面前摆出这副自以为是的模样!出去!”

“是,孩儿知错了!”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这次的揣摩竟会这样失败,想拍马屁却拍到了老虎的嘴巴。

他一脸惶恐地退了出去。可是等他拐了两个弯,走进另外一个院子的时候,他脸上的惶恐立刻就变成了一种恨意,浓得化不开的恨意。

他捡起一颗石子,狠狠地扔到对面的屋瓦上去。

以他出手的力道,这颗石子至少可以打穿三层厚度的屋瓦。可是石子落在瓦面上却连一点声响也没有,却有个人从瓦面上蹦了下来。

来人是一个黑衣虬髯的中年人,身手敏捷,从瓦面上跳下来居然没有发出多大的声响,让人以为是只猫而已。

那只“黑猫”轻步走到石传风面前。

石传风连看都未看他一眼,挥手道:“把他杀了以后,让那个女的逃脱,然后再把她抓回来。”他脸上的恨意变成了杀机。

“黑猫”领命而去。

须臾,在另一个院落里面,有一间贴着大红喜字的房门口也出现了一个黑影。

只见黑影如蝙蝠般从屋顶上飞下来,紧贴在墙壁上,然后又像壁虎一样,迅速地爬到窗户下面。

直到黑影停下来,才终于显出人形。他伸出一只手,轻轻在窗纸上捅了一个洞,正想往里瞧瞧动静,忽觉有样东西不知从哪里飞过来,一下子进了眼睛里面。他用手一抓,竟抓到一根绣花针,正好插在他的眼球中间。

黑衣人这一惊几乎喊出声来,也顾不得再看屋里的动静,转身夺命而逃。

西怜是那种见到陌生人就会脸红的人。可是很奇怪,她第一次见到石公子的时候居然一点也没有脸红。

那天在严府,晚宴还没结束,有人便打了起来,当时她和姐妹们只想逃出去,可是七妹如忆却不知去了哪里,她们四下里寻找。严府很大,她一不小心就跟大家走丢了,就在这时候她遇到了石公子。

石公子问了她的情况,就说带她去找人,可是却总也找不到。她伤心得只想哭,石公子就安慰她,叫她不要难过,还答应她,一定帮她找到她的姐妹们。

后来天快亮了,西怜不知该上哪里去才好,石公子就把她带回了家里,让她住下来,安心等待他的好消息。

西怜觉得石公子是个好人,不仅收留了她,让她住在一个很漂亮的小楼上,还专门请仆人照顾她,无论她有什么需要,很快就会送到她的面前来。石公子几乎每天都来看她,告诉她今天去了哪里帮她找人,结果怎样。虽然一直都没有带来好消息,却经常带给她一些好吃好玩的东西。当她因为想念她的同伴而伤心难过的时候,他就会留下来陪她,一直安慰他,跟她说话,就像她的亲人一样。

西怜从记事起就没有了家,这个小楼却让她感觉好像家一样,很温暖,几乎忘记了曾经所受的那些苦难。只有一点,让她感觉不太习惯,石公子叫她不要随便走出这个小楼,因为外面的人会对她不利。她隐隐感觉到什么,却没有问,她觉得只要这么安安稳稳地呆着就好了,其他的事,她什么也不想知道。

或许,这就是一个女人被一个男人迷惑了的心情吧。只要看见他就好,只要他对自己好就什么也可以不在乎,不在乎他是否有家有室,不在乎自己是不是会遭人唾弃。

石公子就是石传风,那个小楼便是石园中一个废弃了多年的楼阁。因为这里很偏僻,离正院很远,一般人都不会到这里来,所以没有人发现这里住着一个陌生人。

石传风无疑是个暴戾凶残的人,但无论怎样的人,多少总有一点感情。虽然他在欺骗她,但他不敢否认,这个叫做西怜的女子是他有生以来遇到的最让他心动的一个人。他几乎不舍得让她走,要不是因为自己——

想到这里,他忽然狠狠一拳打在身边的一棵树干上,树上的叶子被震得纷纷飘落下来。好大一会儿,他才终于平静下来,朝前面的小楼走去。

西怜的房里还亮着灯,他推开门才知道她已经睡着了。有个婢女守在她旁边,看见石公子来了,便想把她叫醒。

石传风却示意婢女不要出声,让她出去。

西怜熟睡时的样子看来很安静,很甜美。他情不自禁地想要伸手抚摸这熟睡中的脸,可是他的手指刚一碰到她的脸,他立刻触电般地缩了回去,眼中显出一种很古怪的表情。他突然卷起衣袖,用力一口咬在自己的手腕上,咬得鲜血直流。看着自己的鲜血流出,他的心情似乎才稍稍平静些。

这时,西怜忽然醒了,她一张开眼就看见石公子手上的血,她惊呼出声,连忙问他:“石公子,你的手怎么了?”

石传风笑了笑,道:“没事,刚才不小心被一只野猫咬了一口。”

西怜急忙下床来,让他坐下,又叫婢女把刀伤药拿过来,小心地给他上药,替他包扎伤口。

石传风看着她,刚刚平静下去的心情又变得有些不安,他忽然捏起拳头,用力打在床上。

西怜以为是自己不小心弄疼了他,紧张道:“对不起对不起,是不是很疼?”

石传风不敢回头去看她,“唿”一声站了起来。

正好这时婢女进来说:“公子,楼下有人来找你,说有急事。”

石传风再也不敢多留片刻,立刻转身往外走。走到门口的时候,他才停了停,却没有回头,道:“早点休息吧。”

西怜茫然地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在楼下等他的是外号叫做“老鹰”的一个杀手。

老鹰告诉他,黑猫已经当了逃兵。

石传风盛怒。在他手下做事的人还从未做过这么丢脸的事,叫他怎能容忍?

老鹰带他到靠近城西的一家医馆门口。

“黑猫就在这里面。”

石传风推门进去的时候,黑猫正闭着眼睛躺在一张床上,所以他什么也没看见。而站在他旁边的张大夫却吓得连手里的药罐子都掉在地上。

黑猫立刻睁开那只没有受伤的眼,却看见一把刀正插在张大夫的胸口。

行医多年的张大夫几乎连惊呼一声都还来不及,就已经倒地身亡。

拿刀的人当然是石传风。

张大夫是个善良之辈,一生从来只救人,不杀人,也从来没有得罪过任何人,任何人也都没有理由要他死。

石传风这一刀本就旨不在杀他,这一刀他是杀给黑猫看的。

黑猫当然也知道,他“卟通”一声跪在地上,却不是求饶,他从张大夫身上拔下了刀,往自己胸口捅。

但这一次石传风却救了他。

黑猫一阵错愕地望着他的主人,无法猜透人家的心思。

石传风笑了一下,却几乎冷酷得可以杀人,他说:“何必着急,坐下来慢慢跟我说说今晚你都碰到了什么样的情况。”

坐下来的人是他自己。

黑猫咬了咬牙,道:“行动失败,请主人赏我一个全尸!”

石传风冷冷道:“你要不说,想死都很难。”

黑猫打了个冷战,他不怕死,却害怕活着受人家折磨,他说:“我根本没有进到屋里,刚想在窗口往里观察一下情况,就有一枚暗器飞出来,打在我的眼睛上。”

石传风饶有兴趣地问道:“有没有看清楚暗器是谁发的?”

黑猫摇头,既惭愧,又绝望。

石传风伸手道:“把暗器拿过来。”

黑猫从桌上的一个铁匣子里拿出一枚长长的绣花针,递了过去。

石传风接过绣花针,仔细地看了一遍,发觉这根针跟普通用来绣花的针并没有什么区别。

江湖中有种很出名的暗器,叫做梅花针,用银丝做成,细若发丝,分量极轻,因此发暗器时几乎听不见任何声响。可是像这根绣花针这么粗的暗器发出来,若还是听不见一点声音,要么是出手的人快得让人反应不过来,要么就是这个人的听力有点问题。

石传风看了一眼黑猫那只受伤的眼睛,道:“这根针插在你的眼睛上算你走运,若是插在别的地方,你丢的恐怕就不止是这只眼睛。”

这意思就是说,他既然已经丢了一只眼睛,其他的也就不会丢了——也包括性命?

黑猫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所以他连一个“谢”字也没有说。

石传风道:“怎么?连个‘谢’字也不会说么?本公子已经决定不杀你了。”

他向来是个狡诈多变的人,他说过的话,保质期有时连三天都过不了,说不定呆会儿情绪一变,不死的人也会死得很惨。

饶是如此,黑猫还是给他磕了三个响头,道:“多谢主人不杀之恩!”毕竟没有人是真正想死的。

石传风又道:“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杀你么?”他不是个慈善家,没有利益的好事,他绝不会做。

他自问自答道:“因为我要留着你这只眼睛作证据,到时候我要让老爷子知道,他的傻儿子是个多么危险的人物。你眼睛上的伤口会是一个很好的证据。”

他之所以这么多年来一直在石老爷子的面前得宠,就是因为他善于打击、排除异己。他的“异己”就是他同父异母的弟弟石传秋。

石传秋还小时,原来是个很聪明伶俐的孩子,那时候石老爷子也很疼爱他,还曾经几次将他带入密室传授秘学。可是在他十二岁那年却不幸发生了一场意外,他们几个在楼上玩耍时,石传秋不小心从二楼摔了下来。摔坏了脑子,自那以后就变得迟钝呆板,好像个傻子一样。石雕龙只是可惜自己多年栽培的心血白费了心机,不觉大失所望,对他日益冷淡,甚至对他不闻不问。

在这场变故中,最为得益的便是石传风,他本来并不受老爷子的重视,因此常常怀恨在心,后来因为异母弟弟变成了傻子,遭遇了冷淡,老爷子身边的位置空了出来,他才得以及时填补上去。但他也自知并不是个讨人喜欢的人,要保持眼前这个局面,他就得在老爷子面前尽量表现得温顺谨慎;而另一方面,他也不能让失宠的异母弟弟与老爷子有任何密切的相处,以免念及旧情,给他“复辟”的机会。更何况,这个自幼得宠的异母弟弟本来就是他最妒忌、最仇恨的人,好不容易等到今天,他当然要趁此机会好好报复一下,以解多年来心中的怨气。

但在表面上,他却还要做一个慈爱的兄长给别人看,所以无论石传秋走到哪里,去干什么,他都会派人密切留意,以便随时“保护”他回家。

这次让石传秋成亲并不是他的本意。他将赵船玉留在府中只是为了探出他们之间的秘密(因为这些年来,他始终怀疑石传秋是不是在装傻,甚至怀疑人家在暗地里计划着怎样算计他)。他的行为却让老爷子误以为石传风在为他的弟弟找媳妇。因此找了他几次打听情况。即使老爷子有这个意思,石传风便唯恐办得不好,虽然不很情愿,也要尽量做到鞠躬尽瘁的样子。

黑猫一向的任务事负责跟踪石传秋白日的行踪,这是他第一次受命在夜晚偷窥别人的房间,并意图制造一个“烈女弑夫”的场面,想不到什么也还没有看见就丢了一只眼睛。他本来并没有想逃,他只是想将伤口包扎好了之后再去复命,可是现在看来,他似乎连这样的权利都已经没有了。

第十三章 剑外思归客

华山历来以险著称,观者无数,然而无限风光在险峰,能登上那些悬崖绝壁,观赏到世人所不见的无限风光的人,却少之又少。

在一个有月无风的夜晚,华山群峰最险处,却有一个人背负双手,对月而立。

因为是下弦月,所以出来得晚,他面对的是东面。

一件白色的披风遮盖了他的身躯,却无法遮盖祝蝴的硬朗。他立在那儿,仿如一座雕塑。

这座“雕塑”立在那里虽然只不过半个时辰,却仿佛已经有几百年的历史,一望便知其必定历经无数风霜。

不久,又来了一个人,披的好似是黑色的披风。从他颔下发亮的长髯可以看出他平时的日子过得多么悠闲。

披黑披风的人一到,“白披风”便开口道:“你还是这么守时。”却没有回头。

“黑披风”微微叹了口气,道:“总以为时间充足,所以走得很慢,让师兄久等了,抱歉!”

“白披风”仍旧没有回头,道:“不敢当,剑庄主人严大庄主的师兄,赵某人只怕当不起。”

原来这“黑披风”竟是从洛阳赶来的严振。

每次听人在他面前提到“剑庄主人”这几个字时,他总是不自觉地心跳耳热。这一点在师兄面前似乎更加无法掩饰。

“师兄,你应该知道我并不是有意想雀占鸠巢。”他顿了顿,又道,“我也知道自己不配做剑庄的主人,可是就算我不这样做的话,剑庄就会落在别人的手中。那里本该是师妹的家啊,她是剑庄的人,就算死了,她也会回到那里,我怎么忍心见它被人夺走?”

“你不要用师妹来开脱自己!你想想自己做过的事,你还对得起她吗?”

“白披风”似乎愤怒,想回转身来责问师弟。但一回过身,他却不觉愕然了,因为他发觉站在眼前的竟是一个陌生人。

在他印象中那个年轻魁梧的身躯,如今竟变得有些发福了,当年那个神情奕奕的青年,现在已是白发可见,精神似乎也萎靡了不少。

细数一下时光,已经整整二十年了。

二十年的光阴,可以让一个孩童长成大人,也可以让一个青年变成老人。

“白披风”不觉也摸了摸自己的下巴,道:“你,也留了须!”他这么说,是因为他自己也留了须,但却并没有多长,很粗硬,而且因为没有好好梳理,显得有些杂乱。

严振显然也为眼前的人吃了一惊。师兄身体虽然还似当年那样硬朗,但风霜却在他头上留下了不少的白发。他看来比实际年龄要老许多。

严振忍不住问道:“这些年来,师兄过得可好?”

“师兄”早已没有了刚才的愤怒,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声,道:“托你的福,总算过得去,不算太坏。”他忽然又道,“你可知这些年我一直住在洛阳,我们同住一城,却如同隔世啊!”

他又回过头去看天上的明月。

月凉如水。

冷冷的夜,柔柔的月。

不知谁先说了一句:“今晚的月色,令我想起了师妹,她的冷艳和温柔就像现在的月光。”

另一个也道:“倘若师妹见到今晚的月色,她一定很喜欢。”

师兄忽然问:“有一件事我一直想问你,当年是不是你盗走了梦家的《浣花梦剑》,嫁祸给师妹,迫使她离开了剑庄?”

原因很简单,因为他一直喜欢师妹,所以希望她离开梦云天,回到他的身边。

严振却道:“不!《浣花梦剑》是被师父拿走的,放在师妹的枕头下面,结果被梦家整理房间的下人发现,以至让师妹蒙受不白之冤。”

师兄道:“师妹嫁给梦云天时,我人在襄阳,所以一直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做。她到底是否真心喜欢梦云天,抑或还有其他原因?”

事因他很了解师妹的性格,她是个孤傲自负的女子,不轻易喜欢别人,也不肯屈就于人,然而有时为了某些原因,她又能隐藏自己的个性,显出她温柔多情的一面,这也正是她令许多男人为之倾倒的理由之一。就因为她有这种怪异的脾性,所以才会被江湖中人赠与“醉月小妖”的称号。

严振似乎犹豫了片刻,才道:“师妹跟梦云天在一起本是师父的主意,他想让师妹混进剑庄,盗取藏剑阁的秘匙‘焦尾琴’。可是后来师妹却对梦云天动了真情,不肯再听师父的话,只想规规矩矩当梦家的少夫人。师父为此事异常恼怒,几次逼她不成,于是便出此计策,陷害于她。”

想到自己跟随多年的恩师居然变成一个如此邪恶的人,师兄难过地说:“当年师父因为练‘百足心经’而走火入魔,这事我也知道,他本想让我跟他一起练功,我硬是不肯,他一怒之下把我赶下了昆仑山,我只好回了襄阳老家,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回去看过他。后来,你写信让我回去,说要给师父驱除魔性,我本来也打算回去,却因为家里出了事,所以没有去成。”

严振显得有些愧疚,道:“当初我也曾劝过师父,希望他不要这样做,但他不愿听别人的劝告,以至酿成了师妹的惨剧,我原想请师兄回去,一起帮他驱魔,因为师兄没有回去,我只好用金钢铁链将他锁在‘晴雪洞’,时至今日也未回去看过,也不知他现在——”

尽管师父已是邪恶之徒,但对于他们来说,毕竟曾有一番养育和教导之恩,他的这种做法或许可以称之为正义之举,却绝非孝道。

“百足心经”又名“蜈蚣仗”,是一种极为阴毒的武功,所学者必须断情绝欲,服食百毒。练成之后浑身是毒,任何人也近他不得。而练习“百足心经”的人在其火候将到未到之时,往往容易丧失心智,暴虐疯狂,也就是所谓的走火入魔。若果能冲破这一关,则可以达到百足心经之最高境界;可是一旦失败,其经脉必遭重损,重者血流阻塞不通,因而造成瘫痪或痴傻。

人在走火入魔之时,血流时快时慢,快则为进,慢则为退,这个时候若将人困于奇寒之所,必定会使血流缓慢,直至凝滞不动,自然也就无法练成心经,甚至导致瘫痪痴呆。

当年严振将师父困于晴雪洞,就是宁愿让他变成残废,也不愿让他练成至邪至魔的毒功。他这样做,也是无奈之举,这些年来,他的良心始终被一把无形的枷锁牵累着,想甩也甩不开。

师兄道:“这些我都知道,所以一直觉得有愧师父他老人家。”

严振点头道:“已经这么多年,倘若他还活着,相信晴雪洞的寒气也该使他的心智有所恢复,我也是时候要回去看看他了。”

师兄叹道:“他若是见到我们,只怕就要忍不住动怒。”

严振道:“总得有人去看看他才是。”

师兄道:“已经有人去了,我的徒儿叶一青。”

对于这个年轻的名字,严振一无所知,但他相信,以师兄的脾性教出来的徒弟必定要比一般人不同。

月,慢慢地向西边方向靠拢,仿佛是因为天地间的静寂而使得它有了倦意,悄悄地拈来天边的一片薄云,轻轻地盖在自己的脸上。

话到这里已经快要结束了,剩下的就要看彼此经年的长进了。

两个功力深厚的高手,阔别多年之后,在如此月光下,展示自己的毕生所学,该是怎样一个精彩的场面啊?

可惜当时没有人在场,所以没有人看见。

只有月色空明。

剑庄内,祠堂的屋顶上此刻站着一个人。

清风明月,树影婆娑,也难怪这人有此雅兴在此赏月。

可他的眼睛却一直盯着祠堂门前的那条小径,就好像在盯着嫦娥跳舞一般,眼珠子一转不转。

又过了片刻,嫦娥的舞似乎还没有跳完,天边又飞来一个仙姑。飞近了,才看清原来是云游刚刚回来的道姑。

这位道姑人称独木,因为她素来不喜欢阳关大道,专门偏爱独木桥。她虽然号称出家人,却从来不守出家人的规矩。她脾气急躁、放纵自己;她喜欢一意孤行,做自己认为要做的事情,哪怕是为世人所不容。她急于求成,今年还不满五十岁,可是为了得到六十岁的功力,她服食“催元丹”,结果差点导致血管破裂,血崩而死。

道学本属内家,讲究的是细武慢功,最忌讳性急,只有日积月累,方能成功,这一点在炼丹术上表现尤为突出。

然而独木道姑虽好炼丹术,却常常偏离其道,在火候与时间上面尤其把握不当,因而才使她的“催元丹”差点变成了“催命丹”。

这道姑纵使有百般不好,但却仍有一样是值得别人去学的,那就是她那坚忍不拔的精神。只要是她决定了要做的事,即使失败了一百次,她也还会继续做一百零一次,大有不死不休的精神。

她早就下了决心要打开藏剑阁的大门,到里面去看看到底藏着什么宝物,为什么经常引得别人为它厮杀?

可是她试了很多次,用了很多种办法,藏剑阁的大门却依然纹丝不动地挡在那儿。她听人说,只有用一张叫做焦尾琴的古琴弹出来的声音才能打开那扇门,于是她就想办法到处去找。

到处找焦尾琴的人并不止她一个,也包括站在屋顶上看风景的那个人。

石雕龙站在屋顶上并不是看风景,而是等人。当他听到衣袂破风的声音时,他就知道是谁来了。他没有回头,道:“还以为你性子急,会来得比我早。”

独木道姑冷哼道:“你以为别人都像你一样,只会站在这儿干等吗?”

石雕龙终于转过身,问道姑:“严振的人呢?你没有找到么?”

独木道:“若找到了我还会一个人来么?他根本就不在庄内,否则就算钻进洞里,我也能把他找出来!”

原来他们在等的人是严振。

石雕龙动容道:“他到底想怎么样,带着焦尾琴躲起来,以为这事就完了么?当初我们就不该帮他,否则我们——”

他的话还没说完,独木道姑忽然怒目相对,大声道:“谁跟你我们我们?我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以后不许拿到一起相提并论!”

石雕龙对她的这种态度早已习惯,所有毫不见怪,道:“过去的事我也不想再提,可是这十几年,你却搅得我时刻不得安宁,你到底要怎样才肯罢手?”

“要我罢手?除非到你死的那一天!”独木冷笑道,“不过你不用担心,我是不会让你那么早就死掉的。”

他的命越长,受的罪也就越多。

石雕龙叹了口气,道:“人家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再怎么说,我们也曾经夫妻一场——”

独木道姑怎么听得下这种话?叱道:“你给我闭嘴!什么百日恩?千日仇就是没错!你少在我面前装可怜,当初若不是你死活要娶那个狐狸精进门,也不会招惹今日这么多麻烦,要怪就怪你自作自受吧!”

石雕龙道:“她都已经死在你的炸药之下了,难道还不够消解你心里的怨恨吗?”

独木道姑忽然大笑起来,道:“我更恨的人是你!只要我还活着一天,你就别想有安稳日子过,等着瞧吧!哈哈!”她的话说完,人也跟着不见了。

石雕龙望着她消失的方向,苦叹道:“女人真是得罪不得!”他回头看了看四下,朝藏剑阁的方向奔去。

藏剑阁的建筑设计中本来是包括了窗户的,只是后来封阁的时候才用砖头将窗户封死而已。

剑阁的大门是用铁铸的,封窗口的砖头却是用泥做的,要打烂泥巴做的转头肯定比打烂铁铸的大门要容易得多。

石雕龙想到了这一点,所以他来到了剑阁的下面。他抬头往上看,只见阁楼上面离地面最近的窗口也有两丈多高,而且墙壁光滑,窗上堵满了砖块,只略微露出了一点窗台,要上去都有很大困难。

石雕龙吸了口气,准备一跃上去,一只手就要抓住窗台。谁知他的双脚刚刚离开地面,冷不防从黑暗处飞来一支冷箭,“哧”一声穿破他的衣服,插在他的左肩上。

天刚亮起,小泥鳅就被船玉从“床上”拉了起来。

小泥鳅揉着惺忪的眼睛埋怨道:“人家才刚刚睡着,干什么把我吵醒?”

船玉摆出一副教训丈夫睡懒觉的架势,道:“天亮了才刚睡着,你昨晚上干什么去了?做贼去了?”

小泥鳅委屈地说:“没有啊,我是怕晚上有贼进来我们这儿偷东西,所以才不敢睡觉,等到天快亮的时候,我才忍不祝函着的。”

船玉又好气又好笑,道:“还怕有贼进来呢!昨晚上我就听见你睡得像猪一样,有贼进来把你偷走了,恐怕你还不知道哩。”

小泥鳅还想辩解,船玉已不等他开口,拉着他往外走,嘴里嚷嚷道:“别罗嗦了,快点走吧,去找你爹!”

幸好这时候,已经有人来打开了门上的锁。

小泥鳅被她拉着,不由自主地跟着往外跑,一边道:“你等等,我爹还没起来,他不喜欢有人这么早去打扰他,我们还是不要去吧。”

船玉哪里理他这么多,硬要他指明方向,直奔而去。

石雕龙的卧室比别人想象中要简单得多,除了一张床之外,还有一张桌子,仅此而已,连一张凳子也没有。

石雕龙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呆在书房里,有时候累了,干脆就睡在那里。卧室里就算放再多的摆设,他也没有时间去欣赏,何况他一向认为,卧室只不过是用来睡觉的地方,里面只要有张床就够了,再有张桌子就已经很足够了。

但千万不要以为他的床也是普通的床,他的桌子是普通的桌子。其中的玄机绝对是别人无法想到的。

船玉和小泥鳅直奔入石雕龙的卧室,看见的是叠放整齐的床铺和桌子上放的一杯茶水。

船玉简直不敢置信,问小泥鳅:“这就是你爹的房间吗?”她还以为小泥鳅走错了门。

小泥鳅点头道:“这就是他平时睡觉的地方,有时候他也会睡在书房里面,昨晚他可能没有回来这儿。”

船玉走进里面,四处打量着,道:“只有一张床和一张桌子,这么简单,你爹怎么会住这样的地方啊?”

小泥鳅道:“你可不要小看这张床和这张桌子,你若是动了它们,保证你会迷失方向,半天走不出这个房间!”

听他说得好像神话一样,船玉不试一试怎么能相信呢?她说:“我倒要看看这个小小的房间怎么让我迷路!”说着她已拿起了桌上的茶杯。

只听“呯”地一响,茶杯落地开花,船玉觉得整个屋子都在动摇,明明是白天,却忽然暗了下来,再看那张床和桌子,竟然都移动起来,满屋子乱转,接着一张床变成了两张、三张、四张……桌子也是如此,一下子满屋子都是床和桌子。

船玉只觉得天昏地暗,头晕目眩,想冲出去,却找不到门,走一步,却又撞到那些床和桌子。她只好大声地喊:“门在哪里?我怎么找不到啊?”

小泥鳅却什么事也没有,他走到船玉的身边,指着门口说:“门在那里!你看不见了吗?”

船玉忽然觉得小泥鳅也一下子变了好多个出来,他伸出来的手指至少也有七八根,分别指着不同的方向,但却没有一个地方可以看见门的。她的眼睛里只剩下许多许多的影子,她简直就要晕过去了。

就在这时突然有人大喊了一声:“你们在里面做什么?”

这一喊,船玉眼里的影子全部都停了下来,她仿佛如梦初醒般,抬头便看见门外面晨光耀眼,鸟语花香,似乎是个很好的天气。再回头看看身边的桌子和床,还是好好地摆在原来的位置上,原来刚才只是幻觉,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石雕龙站在门外,身上披了件披风,好像刚从外面回来。他看见里面的人,有些愠怒,沉声道:“谁叫你们到这儿来的?”

船玉灵机一动,道:“我们本来是想给你请个早安,顺便帮你泡杯热茶的,可是不知怎么回事,我一拿起桌上的茶杯,就觉得头晕目眩,还把你的茶杯打烂了,你该不会怪我吧?”

她是个聪明的姑娘,她知道有些人的秘密尽管被人发现了,也是不能乱说的。

石雕龙看着这个聪明又可爱的女孩儿,刚才的惊怒竟然发作不出来,只是道:“你们快点回去,以后没有我的允许不要到这里来。”

连一点责怪他们的意思也没有,石雕龙自己都有些奇怪,怎么今天脾气这么好。

船玉却不知好歹,人家给她三分颜色,她却要开个染坊。

“其实我们来这里,还想跟你拿一样东西,拿到了我们立刻就走。”好像是说,拿不到就不走的样子。

在石家大院里,上至夫人小姐,下至丫头奴仆,从没有人敢这样大胆地跟这位石大老爷讲条件,今天船玉总算破了个先例。

更奇怪的是,一向脸色阴沉的石大老爷对眼前这个只见过两次面的小姑娘,居然能一再地容忍。他问:“你想拿什么?”

船玉指了指小泥鳅,道:“他娘的画像,我想看看她到底长什么样子。”

石雕龙的脸色似乎变了变,但随即又道:“没错,你们既然已经成亲,她母亲也就是你母亲,也该让你看看她的样子。”

他走进房间,伸手在床柱子上不知怎么地捏了两下,就好像弹琵琶时按了一下上面的弦,立刻便见到一幅卷轴从床顶滚落下来,整幅画正好垂挂在床前。待看清楚时,只见里面画着一个体态婀娜的美妇人,手持小扇款款而来。

船玉吓了一跳。倒并不是因为这幅画出现得太突然,而是画中的人竟是她的娘亲——应该说是一个很像她娘亲的女人。

“娘?”船玉惊呼出来。

石雕龙却误以为她被画中人的美貌震惊,点头道:“不错,她就是你们的娘,以后我会再临摹一幅给你们。”

船玉道:“这幅画我们不能拿走吗?”

石雕龙道:“这幅画谁也不能拿走!”他终于有些不耐烦了,“你们快走吧,过几天我会叫人把画送过去给你们,以后没事就不要再到这里来。”

看到这幅画,船玉已经没有什么心情再待下去了,她满脑子的雾水,倒也倒不出来。她需要出去弄弄清楚。她拉着小泥鳅很快走出去。

石雕龙看着他们出去,把房门关好,重重地吸了一口气。他把身上的披风拿下来,肩上立刻显出一截折断了的箭头。他咬一咬牙,用力将箭头拔了出来。

船玉将小泥鳅拉回房间,又将房门关上,才问道:“那张画上面画的真的是你娘吗?”

小泥鳅被她拽得晕头转向,没好气地说:“不是我娘难道还会是你娘?”

船玉不跟他争了,寻思着:我娘以前住在襄阳,后来就到了嵩山,从来也没来过洛阳,可是这里怎么会有一个人长得跟她那么相象?而且连名字都是同一个,更巧的是刚好就被我碰见——莫非是因为我太想念娘了,所以才会看错眼,把别人看成了她?还有一个可能,那就是画像的人水平太次,把人的相貌画错了。

想到这,船玉又问小泥鳅:“你娘的画是谁画的?”

小泥鳅道:“当然是我爹画的,只有他画的才这么好看,别人都说画里的人很像我娘!”

“天下间这么多人,有两个长得相象的人也并非奇事,何必想它这多?”船玉这样跟自己说,“眼前最要紧的还是想办法该怎么逃出去!”

这么一想,她很快就把那幅画的事忘记了。

唐突借来那两匹果然是好马,半日的时间已跑了叶一青平时一天的路程。

可是跑得太快也未见得就是好事——若非如此,又怎么会遇上这个大麻烦?

那天已经快到黄昏的时候,叶一青和唐突从一条山道上经过,看见一个黄衣服的姑娘被后面三个人追赶着。

后面那三个虽然也是女的,但手里却都握着兵刃,面露凶光的样子,好像恨不得将前面那个姑娘抓住剥皮似的。

眼见前面那个姑娘就要有性命之忧,叶一青的毛病又犯了。

他调过马头就要向那姑娘奔过去。

唐突见状,连忙阻止道:“慢着,先看看情况再说,小心她们是一伙的,故意引人上当。”

叶一青道:“你看不见前面那姑娘有危险么?再犹豫,只怕她性命难保!”

唐突满不在乎道:“不保就不保,反正她跟我们非亲非故,何必为她冒这个险?”

叶一青不悦,道:“非亲非故就能见死不救吗?再说你我身上一无金银,二无珍宝,别人又骗得了什么?”

那姑娘本来是从山坳那边跑出来的,这时候已经看见了他们,便大声喊起了“救命”。

叶一青不再理会唐突,径自打马过去,拦在后面那三个凶神恶煞般的女子面前。

那几个女子愕然地望着叶一青,问道:“你是谁?为什么来管我们的事?”

叶一青抱拳道:“在下叶一青,路过此地,因见三位姑娘要伤人性命,所以特来问清楚所为何事?”

三个人之中有一个脸看来很小的女孩子,人却很跋扈,道:“哪里跑来个不要命的?敢来管我们盛花宫的事,我看你是嫌命长了!”

“盛花宫”的大名叶一青倒是听过。他还知道盛花宫的宫主迷花仙子是个极爱花的人,一生以养花为乐,她好像还有一个江湖中人人皆知的弊病,那就是她的洁癖。听闻在她年轻的时候,曾经喜欢一个男人,却因为有一次看见那个男人在花丛中撒了一泡尿,她怒火中烧,从那以后,她就将身边所有的男人都赶走了(连男仆也不放过)。她觉得天下所有的男人都是污秽不堪,不仅发誓自己再不靠近男人,也不许盛花宫的所有人跟男人来往。

进了盛花宫,也就跟进了尼姑庵差不了多少。

那个穿黄衣服的少女本是盛花宫的一个花奴,但她不守宫规,不仅与男人交往,还偷偷将她的伙伴带入盛花宫,盗摘圣花。宫主盛怒,命三个护花大使迅速将其捉回去问罪。

偏偏这时候叶一青却在这里插了一腿。

盛花宫的护花大使岂肯听他废话?

个子较高的护花长使用手中长剑指着叶一青,道:“有本事你不要坐在马上,下来吃我一剑!”

这时唐突正好赶到叶一青面前,他用手里的马鞭将护花长使的剑尖轻轻拨开了一点,笑着道:“姑娘不要生气,小心气坏了身子。我这位仁兄只是一时好奇,跑来问问各位而已,现在问清楚了,原来各位是盛花宫的花仙姐姐,冒犯之处,请各位姐姐见谅,我们立刻就走。”

唐突对叶一青使了个眼色。

叶一青也知道这事不好插手,人家门内之事,再怎么也不是外人管得着的。况且她们既是同门,料想那位黄衣姑娘也不会有性命之忧。想到此,忙向盛花宫的三位大使抱拳赔礼,道:“各位大姐,在下冒犯了请多多包涵!只是我们尚有要事在身,不便久留,后会有期吧!”说完便调转马头,

他还以为拍拍马屁股就可以走人,谁知那些护花大使却不让他们走了。

“你们现在想走已经太迟了!都给我滚下来!”

原来唐突刚才握着马鞭的那只手,已被小脸的护花使者手里的一根白丝缠住,远远被牵扯着。

可别小看了这根白丝,以为扯一下就可以弄断,你若试试,断的只怕是你的手。

这就是传说中最坚韧的蚕丝——天蚕丝。

唐突当然不敢拿自己的手开玩笑,他乖乖地下了马,陪着笑,道:“这位姐姐,这是何苦呢?我的手既不白,又不香,你用这根丝缠在我手上,只怕弄脏了它,你就算放开我,我也一样会乖乖听话的。”他故意向那个使者走近去。

她却反而后退了两步,喝道:“你给我站住!不许靠近我们!看见你这脏兮兮的样子就令人作呕!”

叶一青不是那种见到朋友有麻烦就会自己跑掉的人,他也下了马,向护花大使道:“姑娘请放了我这位兄弟,有事好商量。”

护花长使道:“你把我们要捉的人放走了,除非你把她给找回来,否则你这位兄弟会死得很惨!”

叶一青这才发觉刚才那个穿黄衣服的少女已经不见了踪影。于是唐突便成了她的替罪羊。

唐突道:“各位姐姐抓错人了。”

护花长使道:“哦,你给说说看,怎样才算抓对人?”

唐突指了指叶一青,道:“你们应该抓他才对,因为他找人没有我在行,如果你放了我,我保证不出一天就能帮你找到你们想要找的人。”

护花长使当然不会信他,道:“你会找人,自然也会躲人,我们将你放了,到时你若是躲起来,我们连你也找不到了,我们向谁要人去?”

她们知道,一个油嘴滑舌的人无论如何也没有一个谦谦有礼的人可靠。

唐突一本正经地说:“你们不信我?好,我拿样东西给你们看!”说着,他把手伸进鞋筒里面,好像在找什么东西,摸索了老半天却没有摸出来。最后他干脆就把鞋子脱下来,提得比人还高,往下倒出一堆垃圾。

盛花宫的几个姑娘们几时见过这么个脏兮兮的男人在自己面前做出这么恶心的事?一个个捏着鼻子往后退。

鞋子里倒出了一堆东西,唐突却还是往鞋子里面看,好像有什么重要东西卡在里面似的,但因为他的一只手被人牵着,伸进去拿东西有点不方便,于是索性将鞋子拿到护花大使们面前去,还说:“各位姐姐,麻烦你们帮我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吧,看了之后保证你们不会再怀疑我说的话。”

鞋子的臭味一股脑儿冲到三位护花大使的鼻子里,她们几乎要吐出来,急忙用手捂住了脸,连看都不敢再看。

这时,缠在唐突手腕上的那条白丝也跟着松了下来,唐突趁机一扯,整条丝线便都被他扯在手中。他收起白丝立即跳上了马背,一面跟叶一青说:“快走!”一面拍马疾飞。

叶一青不敢怠慢,跟着上马飞奔。

待那几个大使们情知不妙,想将他们追回来时,无奈已来不及赶上“得得”的马蹄。

第十四章 折磨人的仙子

华山历来以险著称,观者无数,然而无限风光在险峰,能登上那些悬崖绝壁,观赏到世人所不见的无限风光的人,却少之又少。

在一个有月无风的夜晚,华山群峰最险处,却有一个人背负双手,对月而立。

因为是下弦月,所以出来得晚,他面对的是东面。

一件白色的披风遮盖了他的身躯,却无法遮盖祝蝴的硬朗。他立在那儿,仿如一座雕塑。

这座“雕塑”立在那里虽然只不过半个时辰,却仿佛已经有几百年的历史,一望便知其必定历经无数风霜。

不久,又来了一个人,披的好似是黑色的披风。从他颔下发亮的长髯可以看出他平时的日子过得多么悠闲。

披黑披风的人一到,“白披风”便开口道:“你还是这么守时。”却没有回头。

“黑披风”微微叹了口气,道:“总以为时间充足,所以走得很慢,让师兄久等了,抱歉!”

“白披风”仍旧没有回头,道:“不敢当,剑庄主人严大庄主的师兄,赵某人只怕当不起。”

原来这“黑披风”竟是从洛阳赶来的严振。

每次听人在他面前提到“剑庄主人”这几个字时,他总是不自觉地心跳耳热。这一点在师兄面前似乎更加无法掩饰。

“师兄,你应该知道我并不是有意想雀占鸠巢。”他顿了顿,又道,“我也知道自己不配做剑庄的主人,可是就算我不这样做的话,剑庄就会落在别人的手中。那里本该是师妹的家啊,她是剑庄的人,就算死了,她也会回到那里,我怎么忍心见它被人夺走?”

“你不要用师妹来开脱自己!你想想自己做过的事,你还对得起她吗?”

“白披风”似乎愤怒,想回转身来责问师弟。但一回过身,他却不觉愕然了,因为他发觉站在眼前的竟是一个陌生人。

在他印象中那个年轻魁梧的身躯,如今竟变得有些发福了,当年那个神情奕奕的青年,现在已是白发可见,精神似乎也萎靡了不少。

细数一下时光,已经整整二十年了。

二十年的光阴,可以让一个孩童长成大人,也可以让一个青年变成老人。

“白披风”不觉也摸了摸自己的下巴,道:“你,也留了须!”他这么说,是因为他自己也留了须,但却并没有多长,很粗硬,而且因为没有好好梳理,显得有些杂乱。

严振显然也为眼前的人吃了一惊。师兄身体虽然还似当年那样硬朗,但风霜却在他头上留下了不少的白发。他看来比实际年龄要老许多。

严振忍不住问道:“这些年来,师兄过得可好?”

“师兄”早已没有了刚才的愤怒,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声,道:“托你的福,总算过得去,不算太坏。”他忽然又道,“你可知这些年我一直住在洛阳,我们同住一城,却如同隔世啊!”

他又回过头去看天上的明月。

月凉如水。

冷冷的夜,柔柔的月。

不知谁先说了一句:“今晚的月色,令我想起了师妹,她的冷艳和温柔就像现在的月光。”

另一个也道:“倘若师妹见到今晚的月色,她一定很喜欢。”

师兄忽然问:“有一件事我一直想问你,当年是不是你盗走了梦家的《浣花梦剑》,嫁祸给师妹,迫使她离开了剑庄?”

原因很简单,因为他一直喜欢师妹,所以希望她离开梦云天,回到他的身边。

严振却道:“不!《浣花梦剑》是被师父拿走的,放在师妹的枕头下面,结果被梦家整理房间的下人发现,以至让师妹蒙受不白之冤。”

师兄道:“师妹嫁给梦云天时,我人在襄阳,所以一直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做。她到底是否真心喜欢梦云天,抑或还有其他原因?”

事因他很了解师妹的性格,她是个孤傲自负的女子,不轻易喜欢别人,也不肯屈就于人,然而有时为了某些原因,她又能隐藏自己的个性,显出她温柔多情的一面,这也正是她令许多男人为之倾倒的理由之一。就因为她有这种怪异的脾性,所以才会被江湖中人赠与“醉月小妖”的称号。

严振似乎犹豫了片刻,才道:“师妹跟梦云天在一起本是师父的主意,他想让师妹混进剑庄,盗取藏剑阁的秘匙‘焦尾琴’。可是后来师妹却对梦云天动了真情,不肯再听师父的话,只想规规矩矩当梦家的少夫人。师父为此事异常恼怒,几次逼她不成,于是便出此计策,陷害于她。”

想到自己跟随多年的恩师居然变成一个如此邪恶的人,师兄难过地说:“当年师父因为练‘百足心经’而走火入魔,这事我也知道,他本想让我跟他一起练功,我硬是不肯,他一怒之下把我赶下了昆仑山,我只好回了襄阳老家,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回去看过他。后来,你写信让我回去,说要给师父驱除魔性,我本来也打算回去,却因为家里出了事,所以没有去成。”

严振显得有些愧疚,道:“当初我也曾劝过师父,希望他不要这样做,但他不愿听别人的劝告,以至酿成了师妹的惨剧,我原想请师兄回去,一起帮他驱魔,因为师兄没有回去,我只好用金钢铁链将他锁在‘晴雪洞’,时至今日也未回去看过,也不知他现在——”

尽管师父已是邪恶之徒,但对于他们来说,毕竟曾有一番养育和教导之恩,他的这种做法或许可以称之为正义之举,却绝非孝道。

“百足心经”又名“蜈蚣仗”,是一种极为阴毒的武功,所学者必须断情绝欲,服食百毒。练成之后浑身是毒,任何人也近他不得。而练习“百足心经”的人在其火候将到未到之时,往往容易丧失心智,暴虐疯狂,也就是所谓的走火入魔。若果能冲破这一关,则可以达到百足心经之最高境界;可是一旦失败,其经脉必遭重损,重者血流阻塞不通,因而造成瘫痪或痴傻。

人在走火入魔之时,血流时快时慢,快则为进,慢则为退,这个时候若将人困于奇寒之所,必定会使血流缓慢,直至凝滞不动,自然也就无法练成心经,甚至导致瘫痪痴呆。

当年严振将师父困于晴雪洞,就是宁愿让他变成残废,也不愿让他练成至邪至魔的毒功。他这样做,也是无奈之举,这些年来,他的良心始终被一把无形的枷锁牵累着,想甩也甩不开。

师兄道:“这些我都知道,所以一直觉得有愧师父他老人家。”

严振点头道:“已经这么多年,倘若他还活着,相信晴雪洞的寒气也该使他的心智有所恢复,我也是时候要回去看看他了。”

师兄叹道:“他若是见到我们,只怕就要忍不住动怒。”

严振道:“总得有人去看看他才是。”

师兄道:“已经有人去了,我的徒儿叶一青。”

对于这个年轻的名字,严振一无所知,但他相信,以师兄的脾性教出来的徒弟必定要比一般人不同。

月,慢慢地向西边方向靠拢,仿佛是因为天地间的静寂而使得它有了倦意,悄悄地拈来天边的一片薄云,轻轻地盖在自己的脸上。

话到这里已经快要结束了,剩下的就要看彼此经年的长进了。

两个功力深厚的高手,阔别多年之后,在如此月光下,展示自己的毕生所学,该是怎样一个精彩的场面啊?

可惜当时没有人在场,所以没有人看见。

只有月色空明。

剑庄内,祠堂的屋顶上此刻站着一个人。

清风明月,树影婆娑,也难怪这人有此雅兴在此赏月。

可他的眼睛却一直盯着祠堂门前的那条小径,就好像在盯着嫦娥跳舞一般,眼珠子一转不转。

又过了片刻,嫦娥的舞似乎还没有跳完,天边又飞来一个仙姑。飞近了,才看清原来是云游刚刚回来的道姑。

这位道姑人称独木,因为她素来不喜欢阳关大道,专门偏爱独木桥。她虽然号称出家人,却从来不守出家人的规矩。她脾气急躁、放纵自己;她喜欢一意孤行,做自己认为要做的事情,哪怕是为世人所不容。她急于求成,今年还不满五十岁,可是为了得到六十岁的功力,她服食“催元丹”,结果差点导致血管破裂,血崩而死。

道学本属内家,讲究的是细武慢功,最忌讳性急,只有日积月累,方能成功,这一点在炼丹术上表现尤为突出。

然而独木道姑虽好炼丹术,却常常偏离其道,在火候与时间上面尤其把握不当,因而才使她的“催元丹”差点变成了“催命丹”。

这道姑纵使有百般不好,但却仍有一样是值得别人去学的,那就是她那坚忍不拔的精神。只要是她决定了要做的事,即使失败了一百次,她也还会继续做一百零一次,大有不死不休的精神。

她早就下了决心要打开藏剑阁的大门,到里面去看看到底藏着什么宝物,为什么经常引得别人为它厮杀?

可是她试了很多次,用了很多种办法,藏剑阁的大门却依然纹丝不动地挡在那儿。她听人说,只有用一张叫做焦尾琴的古琴弹出来的声音才能打开那扇门,于是她就想办法到处去找。

到处找焦尾琴的人并不止她一个,也包括站在屋顶上看风景的那个人。

石雕龙站在屋顶上并不是看风景,而是等人。当他听到衣袂破风的声音时,他就知道是谁来了。他没有回头,道:“还以为你性子急,会来得比我早。”

独木道姑冷哼道:“你以为别人都像你一样,只会站在这儿干等吗?”

石雕龙终于转过身,问道姑:“严振的人呢?你没有找到么?”

独木道:“若找到了我还会一个人来么?他根本就不在庄内,否则就算钻进洞里,我也能把他找出来!”

原来他们在等的人是严振。

石雕龙动容道:“他到底想怎么样,带着焦尾琴躲起来,以为这事就完了么?当初我们就不该帮他,否则我们——”

他的话还没说完,独木道姑忽然怒目相对,大声道:“谁跟你我们我们?我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以后不许拿到一起相提并论!”

石雕龙对她的这种态度早已习惯,所有毫不见怪,道:“过去的事我也不想再提,可是这十几年,你却搅得我时刻不得安宁,你到底要怎样才肯罢手?”

“要我罢手?除非到你死的那一天!”独木冷笑道,“不过你不用担心,我是不会让你那么早就死掉的。”

他的命越长,受的罪也就越多。

石雕龙叹了口气,道:“人家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再怎么说,我们也曾经夫妻一场——”

独木道姑怎么听得下这种话?叱道:“你给我闭嘴!什么百日恩?千日仇就是没错!你少在我面前装可怜,当初若不是你死活要娶那个狐狸精进门,也不会招惹今日这么多麻烦,要怪就怪你自作自受吧!”

石雕龙道:“她都已经死在你的炸药之下了,难道还不够消解你心里的怨恨吗?”

独木道姑忽然大笑起来,道:“我更恨的人是你!只要我还活着一天,你就别想有安稳日子过,等着瞧吧!哈哈!”她的话说完,人也跟着不见了。

石雕龙望着她消失的方向,苦叹道:“女人真是得罪不得!”他回头看了看四下,朝藏剑阁的方向奔去。

藏剑阁的建筑设计中本来是包括了窗户的,只是后来封阁的时候才用砖头将窗户封死而已。

剑阁的大门是用铁铸的,封窗口的砖头却是用泥做的,要打烂泥巴做的转头肯定比打烂铁铸的大门要容易得多。

石雕龙想到了这一点,所以他来到了剑阁的下面。他抬头往上看,只见阁楼上面离地面最近的窗口也有两丈多高,而且墙壁光滑,窗上堵满了砖块,只略微露出了一点窗台,要上去都有很大困难。

石雕龙吸了口气,准备一跃上去,一只手就要抓住窗台。谁知他的双脚刚刚离开地面,冷不防从黑暗处飞来一支冷箭,“哧”一声穿破他的衣服,插在他的左肩上。

天刚亮起,小泥鳅就被船玉从“床上”拉了起来。

小泥鳅揉着惺忪的眼睛埋怨道:“人家才刚刚睡着,干什么把我吵醒?”

船玉摆出一副教训丈夫睡懒觉的架势,道:“天亮了才刚睡着,你昨晚上干什么去了?做贼去了?”

小泥鳅委屈地说:“没有啊,我是怕晚上有贼进来我们这儿偷东西,所以才不敢睡觉,等到天快亮的时候,我才忍不祝函着的。”

船玉又好气又好笑,道:“还怕有贼进来呢!昨晚上我就听见你睡得像猪一样,有贼进来把你偷走了,恐怕你还不知道哩。”

小泥鳅还想辩解,船玉已不等他开口,拉着他往外走,嘴里嚷嚷道:“别罗嗦了,快点走吧,去找你爹!”

幸好这时候,已经有人来打开了门上的锁。

小泥鳅被她拉着,不由自主地跟着往外跑,一边道:“你等等,我爹还没起来,他不喜欢有人这么早去打扰他,我们还是不要去吧。”

船玉哪里理他这么多,硬要他指明方向,直奔而去。

石雕龙的卧室比别人想象中要简单得多,除了一张床之外,还有一张桌子,仅此而已,连一张凳子也没有。

石雕龙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呆在书房里,有时候累了,干脆就睡在那里。卧室里就算放再多的摆设,他也没有时间去欣赏,何况他一向认为,卧室只不过是用来睡觉的地方,里面只要有张床就够了,再有张桌子就已经很足够了。

但千万不要以为他的床也是普通的床,他的桌子是普通的桌子。其中的玄机绝对是别人无法想到的。

船玉和小泥鳅直奔入石雕龙的卧室,看见的是叠放整齐的床铺和桌子上放的一杯茶水。

船玉简直不敢置信,问小泥鳅:“这就是你爹的房间吗?”她还以为小泥鳅走错了门。

小泥鳅点头道:“这就是他平时睡觉的地方,有时候他也会睡在书房里面,昨晚他可能没有回来这儿。”

船玉走进里面,四处打量着,道:“只有一张床和一张桌子,这么简单,你爹怎么会住这样的地方啊?”

小泥鳅道:“你可不要小看这张床和这张桌子,你若是动了它们,保证你会迷失方向,半天走不出这个房间!”

听他说得好像神话一样,船玉不试一试怎么能相信呢?她说:“我倒要看看这个小小的房间怎么让我迷路!”说着她已拿起了桌上的茶杯。

只听“呯”地一响,茶杯落地开花,船玉觉得整个屋子都在动摇,明明是白天,却忽然暗了下来,再看那张床和桌子,竟然都移动起来,满屋子乱转,接着一张床变成了两张、三张、四张……桌子也是如此,一下子满屋子都是床和桌子。

船玉只觉得天昏地暗,头晕目眩,想冲出去,却找不到门,走一步,却又撞到那些床和桌子。她只好大声地喊:“门在哪里?我怎么找不到啊?”

小泥鳅却什么事也没有,他走到船玉的身边,指着门口说:“门在那里!你看不见了吗?”

船玉忽然觉得小泥鳅也一下子变了好多个出来,他伸出来的手指至少也有七八根,分别指着不同的方向,但却没有一个地方可以看见门的。她的眼睛里只剩下许多许多的影子,她简直就要晕过去了。

就在这时突然有人大喊了一声:“你们在里面做什么?”

这一喊,船玉眼里的影子全部都停了下来,她仿佛如梦初醒般,抬头便看见门外面晨光耀眼,鸟语花香,似乎是个很好的天气。再回头看看身边的桌子和床,还是好好地摆在原来的位置上,原来刚才只是幻觉,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石雕龙站在门外,身上披了件披风,好像刚从外面回来。他看见里面的人,有些愠怒,沉声道:“谁叫你们到这儿来的?”

船玉灵机一动,道:“我们本来是想给你请个早安,顺便帮你泡杯热茶的,可是不知怎么回事,我一拿起桌上的茶杯,就觉得头晕目眩,还把你的茶杯打烂了,你该不会怪我吧?”

她是个聪明的姑娘,她知道有些人的秘密尽管被人发现了,也是不能乱说的。

石雕龙看着这个聪明又可爱的女孩儿,刚才的惊怒竟然发作不出来,只是道:“你们快点回去,以后没有我的允许不要到这里来。”

连一点责怪他们的意思也没有,石雕龙自己都有些奇怪,怎么今天脾气这么好。

船玉却不知好歹,人家给她三分颜色,她却要开个染坊。

“其实我们来这里,还想跟你拿一样东西,拿到了我们立刻就走。”好像是说,拿不到就不走的样子。

在石家大院里,上至夫人小姐,下至丫头奴仆,从没有人敢这样大胆地跟这位石大老爷讲条件,今天船玉总算破了个先例。

更奇怪的是,一向脸色阴沉的石大老爷对眼前这个只见过两次面的小姑娘,居然能一再地容忍。他问:“你想拿什么?”

船玉指了指小泥鳅,道:“他娘的画像,我想看看她到底长什么样子。”

石雕龙的脸色似乎变了变,但随即又道:“没错,你们既然已经成亲,她母亲也就是你母亲,也该让你看看她的样子。”

他走进房间,伸手在床柱子上不知怎么地捏了两下,就好像弹琵琶时按了一下上面的弦,立刻便见到一幅卷轴从床顶滚落下来,整幅画正好垂挂在床前。待看清楚时,只见里面画着一个体态婀娜的美妇人,手持小扇款款而来。

船玉吓了一跳。倒并不是因为这幅画出现得太突然,而是画中的人竟是她的娘亲——应该说是一个很像她娘亲的女人。

“娘?”船玉惊呼出来。

石雕龙却误以为她被画中人的美貌震惊,点头道:“不错,她就是你们的娘,以后我会再临摹一幅给你们。”

船玉道:“这幅画我们不能拿走吗?”

石雕龙道:“这幅画谁也不能拿走!”他终于有些不耐烦了,“你们快走吧,过几天我会叫人把画送过去给你们,以后没事就不要再到这里来。”

看到这幅画,船玉已经没有什么心情再待下去了,她满脑子的雾水,倒也倒不出来。她需要出去弄弄清楚。她拉着小泥鳅很快走出去。

石雕龙看着他们出去,把房门关好,重重地吸了一口气。他把身上的披风拿下来,肩上立刻显出一截折断了的箭头。他咬一咬牙,用力将箭头拔了出来。

船玉将小泥鳅拉回房间,又将房门关上,才问道:“那张画上面画的真的是你娘吗?”

小泥鳅被她拽得晕头转向,没好气地说:“不是我娘难道还会是你娘?”

船玉不跟他争了,寻思着:我娘以前住在襄阳,后来就到了嵩山,从来也没来过洛阳,可是这里怎么会有一个人长得跟她那么相象?而且连名字都是同一个,更巧的是刚好就被我碰见——莫非是因为我太想念娘了,所以才会看错眼,把别人看成了她?还有一个可能,那就是画像的人水平太次,把人的相貌画错了。

想到这,船玉又问小泥鳅:“你娘的画是谁画的?”

小泥鳅道:“当然是我爹画的,只有他画的才这么好看,别人都说画里的人很像我娘!”

“天下间这么多人,有两个长得相象的人也并非奇事,何必想它这多?”船玉这样跟自己说,“眼前最要紧的还是想办法该怎么逃出去!”

这么一想,她很快就把那幅画的事忘记了。

唐突借来那两匹果然是好马,半日的时间已跑了叶一青平时一天的路程。

可是跑得太快也未见得就是好事——若非如此,又怎么会遇上这个大麻烦?

那天已经快到黄昏的时候,叶一青和唐突从一条山道上经过,看见一个黄衣服的姑娘被后面三个人追赶着。

后面那三个虽然也是女的,但手里却都握着兵刃,面露凶光的样子,好像恨不得将前面那个姑娘抓住剥皮似的。

眼见前面那个姑娘就要有性命之忧,叶一青的毛病又犯了。

他调过马头就要向那姑娘奔过去。

唐突见状,连忙阻止道:“慢着,先看看情况再说,小心她们是一伙的,故意引人上当。”

叶一青道:“你看不见前面那姑娘有危险么?再犹豫,只怕她性命难保!”

唐突满不在乎道:“不保就不保,反正她跟我们非亲非故,何必为她冒这个险?”

叶一青不悦,道:“非亲非故就能见死不救吗?再说你我身上一无金银,二无珍宝,别人又骗得了什么?”

那姑娘本来是从山坳那边跑出来的,这时候已经看见了他们,便大声喊起了“救命”。

叶一青不再理会唐突,径自打马过去,拦在后面那三个凶神恶煞般的女子面前。

那几个女子愕然地望着叶一青,问道:“你是谁?为什么来管我们的事?”

叶一青抱拳道:“在下叶一青,路过此地,因见三位姑娘要伤人性命,所以特来问清楚所为何事?”

三个人之中有一个脸看来很小的女孩子,人却很跋扈,道:“哪里跑来个不要命的?敢来管我们盛花宫的事,我看你是嫌命长了!”

“盛花宫”的大名叶一青倒是听过。他还知道盛花宫的宫主迷花仙子是个极爱花的人,一生以养花为乐,她好像还有一个江湖中人人皆知的弊病,那就是她的洁癖。听闻在她年轻的时候,曾经喜欢一个男人,却因为有一次看见那个男人在花丛中撒了一泡尿,她怒火中烧,从那以后,她就将身边所有的男人都赶走了(连男仆也不放过)。她觉得天下所有的男人都是污秽不堪,不仅发誓自己再不靠近男人,也不许盛花宫的所有人跟男人来往。

进了盛花宫,也就跟进了尼姑庵差不了多少。

那个穿黄衣服的少女本是盛花宫的一个花奴,但她不守宫规,不仅与男人交往,还偷偷将她的伙伴带入盛花宫,盗摘圣花。宫主盛怒,命三个护花大使迅速将其捉回去问罪。

偏偏这时候叶一青却在这里插了一腿。

盛花宫的护花大使岂肯听他废话?

个子较高的护花长使用手中长剑指着叶一青,道:“有本事你不要坐在马上,下来吃我一剑!”

这时唐突正好赶到叶一青面前,他用手里的马鞭将护花长使的剑尖轻轻拨开了一点,笑着道:“姑娘不要生气,小心气坏了身子。我这位仁兄只是一时好奇,跑来问问各位而已,现在问清楚了,原来各位是盛花宫的花仙姐姐,冒犯之处,请各位姐姐见谅,我们立刻就走。”

唐突对叶一青使了个眼色。

叶一青也知道这事不好插手,人家门内之事,再怎么也不是外人管得着的。况且她们既是同门,料想那位黄衣姑娘也不会有性命之忧。想到此,忙向盛花宫的三位大使抱拳赔礼,道:“各位大姐,在下冒犯了请多多包涵!只是我们尚有要事在身,不便久留,后会有期吧!”说完便调转马头,

他还以为拍拍马屁股就可以走人,谁知那些护花大使却不让他们走了。

“你们现在想走已经太迟了!都给我滚下来!”

原来唐突刚才握着马鞭的那只手,已被小脸的护花使者手里的一根白丝缠住,远远被牵扯着。

可别小看了这根白丝,以为扯一下就可以弄断,你若试试,断的只怕是你的手。

这就是传说中最坚韧的蚕丝——天蚕丝。

唐突当然不敢拿自己的手开玩笑,他乖乖地下了马,陪着笑,道:“这位姐姐,这是何苦呢?我的手既不白,又不香,你用这根丝缠在我手上,只怕弄脏了它,你就算放开我,我也一样会乖乖听话的。”他故意向那个使者走近去。

她却反而后退了两步,喝道:“你给我站住!不许靠近我们!看见你这脏兮兮的样子就令人作呕!”

叶一青不是那种见到朋友有麻烦就会自己跑掉的人,他也下了马,向护花大使道:“姑娘请放了我这位兄弟,有事好商量。”

护花长使道:“你把我们要捉的人放走了,除非你把她给找回来,否则你这位兄弟会死得很惨!”

叶一青这才发觉刚才那个穿黄衣服的少女已经不见了踪影。于是唐突便成了她的替罪羊。

唐突道:“各位姐姐抓错人了。”

护花长使道:“哦,你给说说看,怎样才算抓对人?”

唐突指了指叶一青,道:“你们应该抓他才对,因为他找人没有我在行,如果你放了我,我保证不出一天就能帮你找到你们想要找的人。”

护花长使当然不会信他,道:“你会找人,自然也会躲人,我们将你放了,到时你若是躲起来,我们连你也找不到了,我们向谁要人去?”

她们知道,一个油嘴滑舌的人无论如何也没有一个谦谦有礼的人可靠。

唐突一本正经地说:“你们不信我?好,我拿样东西给你们看!”说着,他把手伸进鞋筒里面,好像在找什么东西,摸索了老半天却没有摸出来。最后他干脆就把鞋子脱下来,提得比人还高,往下倒出一堆垃圾。

盛花宫的几个姑娘们几时见过这么个脏兮兮的男人在自己面前做出这么恶心的事?一个个捏着鼻子往后退。

鞋子里倒出了一堆东西,唐突却还是往鞋子里面看,好像有什么重要东西卡在里面似的,但因为他的一只手被人牵着,伸进去拿东西有点不方便,于是索性将鞋子拿到护花大使们面前去,还说:“各位姐姐,麻烦你们帮我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吧,看了之后保证你们不会再怀疑我说的话。”

鞋子的臭味一股脑儿冲到三位护花大使的鼻子里,她们几乎要吐出来,急忙用手捂住了脸,连看都不敢再看。

这时,缠在唐突手腕上的那条白丝也跟着松了下来,唐突趁机一扯,整条丝线便都被他扯在手中。他收起白丝立即跳上了马背,一面跟叶一青说:“快走!”一面拍马疾飞。

叶一青不敢怠慢,跟着上马飞奔。

待那几个大使们情知不妙,想将他们追回来时,无奈已来不及赶上“得得”的马蹄。

第十五章 水深火热

人生最大的痛苦是什么?

也许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答案。

对于石愔愔来说,最大的痛苦莫过于她的出身。

在外人看来,却是没有理由的。她出生在声名显赫的世家,有个了不起的父亲。她的生母也非等闲之辈,曾在她的家族中声名显赫一时。

可是这一切,带给她的却并不是快乐,而是痛苦。

正因为她是石雕龙的女儿,所以她才能看清楚老父的真面目,然而看清楚之后,她又不禁后悔。后悔自己的一双眼睛为什么没有瞎,后悔为什么要让自己有一个这样的父亲。

所以,她就离家去寻找她的生母(她的生母自她满岁之日起,便离开了她,从此没有再回来过)。

然而找到生母也是一件令她后悔的事——因为生母所做的一切,更令她感到痛心。

一个心眼并不坏的女孩儿,眼见着自己的亲人去伤害那些无辜的人们,于心何忍?于是她说:“你要怎样对待别人,就怎样对待你自己的女儿吧!”

一个人可以选择自己的将来,却无法选择自己的出生。

无论如何,人都是父母所生,即使她的父母做了再多伤害别人的事,却总算没有对不起自己,始终还是养育自己的恩人,而且是永远不能背弃的人!

——这才是真正令她痛苦不堪的事。

身心的折磨,使她身体一直不好,每天都要靠喝药来维持下去。以前,帮她熬药的是那几个生死与共的好姐妹,也只有她们端给她的药,她才会喝,离开了她们,她连喝药的心情也没有了。

一想到那六个姐妹,她就觉得自己像个罪人。她们都是身世悲苦的人,她的生母却忍心用邪恶的手段去摧残她们的身心——不仅逼迫她们练习伤身的邪魔之术,还扼杀她们的感情,要她们学会寡情薄义。这对善良的人们来说,是一种极大的伤害。石愔愔的话,独木道姑(也就是愔愔的生母)当然不会听,为了减轻一些自己的罪过感,愔愔甘愿与那些无辜的少女们一同忍受折磨。但独木道姑总算还有一丝为人母亲的仁慈,没有在她病痛不堪的身体里面种下蛊毒。饶是如此,那些损气的邪功已让她的身体大受损伤,病情愈来愈变得严重了。

那天在剑庄,她一不留神就跟其他姐妹走散了,后来因为病情发作,她突然间晕倒。醒来时就看见石传风带着手下到处抓人,刚开始石传风居然好像没有认出她来,叫人把她也给抓了起来,直到她叫了他一声“哥”,他才似乎想起来,把她放了。

她离开剑庄回到客栈,却没有看见其他姐妹,只看到独木道姑在那里发脾气,说她教出来的徒弟一个个都背叛她。还叫愔愔去把她们找回来,要好好惩治她们。愔愔虽然不想她们被惩治,却又担心她们会不会出什么意外,所以就出去找。

在洛阳城中一连找了三天,却一点消息也没有找出来。她怀疑,她们是不是中了剑庄的什么埋伏。

有一天晚上,她又偷偷地回到剑庄,搜遍了整个庄园,却还是没有发现任何线索。无意中,却看见了站在屋顶上面的人。那两个不是别人,都是她的至亲。但她不想跟她们碰面,于是暗自藏了起来。

后来发生的事她也知道,所以萌生了回家看看的念头。

石愔愔终于又回到了石家大院——这是她离家三年第一次回到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地方,却发觉已经找不到家的感觉。

回到她昔日住过的院子——冷心小院。

院子里一切还是原来的模样,就连当年她挂在窗边的风铃也不曾有人取下来,只是因为太久没人被人摇动过,铃铛上面已生了厚厚的一层锈。

她信手一拉铃铛上的绳子,仍能听到一阵响声,却不似当年少女笑声般的悦耳的声音,而是好像一个病弱多年的老太婆的咳嗽声。

有个婢女从门口经过,听到院子里的响声,惊异地走了进来,看见屋里有个陌生女子,不觉奇怪。

石愔愔也不认得她,问:“你是新来的吗?叫什么名字?原先这个院里的春儿呢?”

春儿是她以前的侍女,从小一直跟着她,是她在这所大院里唯一要好的朋友。

“我已经来这里两年了,我叫小绒。”

叫小绒的婢女似乎已猜到站在眼前的陌生女子是谁,因此说话也特别有礼貌,“春儿在一年前就嫁人了,现在已经生了个娃娃,在别人家里当奶妈。前几天二少爷成亲的时候,她还回来帮忙呢!”

记得三年前分手那时,春儿仍是一个害羞的小姑娘,遇到男人连头也不敢抬,想不到这眨眼而过的三年,她嫁人、生孩子、当奶妈——人生当真这么儿戏么?

石愔愔忍不住叹息,但当听说二少爷——她的二哥也已成亲,倒令她有一丝欢喜。

她还记得很多年前,他们兄妹三个在楼上玩耍时,二哥不知为什么忽然从楼上摔下来,伤到了脑子,从那以后就变成了一个痴儿。两个哥哥当中,她是比较喜欢这个二哥的,当得知他的伤病再也不能治愈时,她伤心难过得很,她担心这个哥哥从此再与幸福无缘了,今日听说他成亲的消息,当然要为他高兴。

她问小绒:“二少夫人是个什么样的人?带我去见她好吗?”

小绒似乎犹豫了一下,有些胆怯地问道:“你——你是不是三小姐?”

愔愔点了点头。

小绒像是终于放下心来,说话也活跃起来,道:“我以前常听春儿提到你,所以刚才一见面我就猜到你是三小姐了。”她看来还是个满活泼的女孩儿,“三小姐,你为什么离家这么久都不回来?这些年你都去了哪里?”

愔愔不知该怎么回答她才好,想了想,说:“去周游天下,拜师学艺。”

“周游天下?那一定到过许多好玩的地方吧,真希望有一天我也能出去看看!”

她也知道,这个希望是永远不会实现的,因此在说完之后,她的脸上已经是一片黯然。

她们一边说着话,小绒已带着她的三小姐走出了冷心小院,正走向石传秋住的“秋隐别居”。

提起这些小别院的名字,愔愔又记起当初取名字时的情景,那时候她们的二叔还健在,他是个很好的书匠,经常给她们兄妹三人说书讲古,教她们识文练字。有一个夏末的黄昏,二叔在书院的一个大堂里给她们讲故事,忽然天上下起了雨,故事将完了,雨却没有停,二叔忽然提议要她们三个人每人给书院想一个名字出来,最好的一个就作为书院大堂的名字。大哥取了“闻雨阁”,她选了“冷心”二字,而二哥却用“秋隐”。

当时二叔就夸二哥比其他兄妹二人想得都要深远——夏季已经快要过完,秋天不是隐隐就要到了么?因此二叔就想用“秋隐”作为书院大堂的名字。

但大哥不服气,说“秋隐”念起来好像“蚯蚓”,很难听,很土气。

二叔怕引起他们兄弟间的争执,为公平起见,便将三人所取的名字各自用于自己所属的院子。

事实上两个哥哥的不和已经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她这个妹妹早就看在眼里,大哥气量狭小,喜欢妒忌别人,而二哥却是个讨巧的人,也是兄妹三人中最聪明的一个(但这些却是他十二岁之前的事了)。

愔愔还记得二叔去世的那一年她才九岁,也就是那一年,二哥发生了意外,从那以后,她便开始落入一个人的世界,独自在她的冷心小院里整整呆了七年,见到太多她不想见到的事,听到太多她不想听到的事。后来她终于忍受不住,才决心跑出了这所大宅院,直至今日才又回到这里。

一踏入秋隐别居,便听见一阵吵闹声。

愔愔皱了皱眉,赶紧走过去。却见到一个不该在这里出现的人。

几天前才见过面的大哥又在这里见到。

他似乎比三年前更加跋扈了,居然不顾自己的身份,跑到新婚的弟媳房间里大吵大闹。

愔愔看见他气咻咻地从新房里面走出来,叫人把房门锁上,仿佛仍旧余怒未消,对守门的人道:“今天不许给她送茶水,饿她一天试试,看她还有没有力气到处乱跑1

早被他吓破了胆的家奴只能唯唯称是。

石传风怒冲冲地往外走的时候,差一点就撞到了愔愔,却看都不看一眼,还以为是个婢仆,随手将她一推,径直走了出去。

愔愔被这一推,差点跌倒。她定了定身形,眼睁睁地望着从身边走过去的石传风,脸上居然没有多大的变化。

或许这是她早已习惯了的,亲人也早已成了陌生人。

被锁在屋里的人大喊大嚷,拼命地捶着门窗,那些木偶般守在门外的人却好像聋子一样,什么也听不见,仍旧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

愔愔想要过去打开门上的锁,那些“木偶人”却拦祝糊,不许她靠近。

也许,在这些“木偶人”的眼里,已经没有了这位三小姐的存在,甚至连问都不问一声。

愔愔终于忍不住,问道:“里面关的是不是二少夫人?”

旁边有位婢女回答道:“是的,大少爷吩咐过,不许任何人接近她。”

愔愔又是皱眉,道:“大少爷为什么这么做?老爷知不知道?”

女婢似乎有些胆怯,抬头望了望身边其他的人,见他们没有什么反应,便小声道:“三小姐,你可回来了,近来院子里发生了不少事,前两天老爷闭关了,院子里的事全都由大少爷作主,刚才二少夫人因为不小心闯进了他的私室,所以被他锁了起来,这事老爷可不知道的。”

总算还有人认得这位石家三小姐。

愔愔也知道大哥的私室向来是不允许别人进去的,就连他的妻子也不例外。想到这里,她忽然记起,在她离家之前,大哥已经娶了一个女人,在她印象中,大嫂是个很忧郁的人,不喜欢热闹,也不爱说话,自从大哥将她娶进门的那天起,她就开始过她足不出户的日子,整日只呆在她自己的房间里。所以,她经常容易被人忽视,被人遗忘。

无星无月的夜晚,人们通常都会睡得特别早——特别是在这种春夏节气相交之际,俗务繁忙,人会觉得特别地困。

船玉长长地打了个哈欠,正想倒在床上大睡一觉时,却忽然听见窗户外有人大喊了一声:“捉贼啊!”

喊声似在不远处,喊话的人好像是一边追贼一边喊,所以当听到第二句“捉贼”时,声音已经去远。

睡意一下子全给吓跑了,船玉试探着推一推窗户,竟然推开了——原本拴在窗户上的铁链不知怎么的忽然掉落了。

船玉探出头去,只听见一阵吵杂的人声脚步声,仿佛都是朝书院那个方向而去的。再看一看守在门外的那些人,全都不见了。

因为她的房间被锁,小泥鳅一早就在隔壁的房里睡下了。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船玉猫一样跳出了窗,又跳过了墙,却没有朝外面的方向去,反而跑进石传风的“闻雨阁”。

她仿若识途老马般,走到一个房门口,一把推开房门。

屋里的女人本来正在对灯长叹,转头看见了船玉,竟似乎喜出望外。

船玉一把捉祝糊便往外走。

女人好似从监牢之中冲破了牢门,紧跟着船玉疾走。但她已经好多年不曾迈开大步行走,竟似忘了怎么跑步,她心里很着急,但一迈开步子就摔倒在地。

船玉只好扶着她走。

赵船玉的轻功本来就不是出类拔萃的那一种,现在手里拖着个大活人,更加不能跳墙了,幸好她一早就打探清楚后院的门道——也包括哪儿有个狗洞。

于是两个人便从狗洞里逃了出去。

若是没有失去的痛苦,又怎么会有得到的快乐?

当船玉再一次获得自由的时候,她高兴得简直站都站不稳了,前面有条臭水沟她也没有看见,差一点就一脚踩了进去。

幸好绣屏——那个柔弱得几乎不会跑步的女人,一把拉住了她:“小心,前面有水沟!”

一路跑来,此刻才终于停下。船玉捂住胸口喘着大气,道:“不行了,我不行了,我这一天都没有吃过东西,现在已经饿得两眼昏花,全身没力了。”

看她的样子,很想一屁股坐在地上算了。

人一天不吃东西已经要难以忍受,何况她三更半夜还在跑跑跳跳,也就难怪她受不住了。

平日里足不出户的绣屏此刻倒是比她还好一点,虽然也是气喘吁吁,却也不至于差点冲进臭水沟里。她拉住船玉道:“咱们还是找个地方歇一歇,顺便找些可以吃的东西吧。”

船玉四下里望了一下,原来这是街边的一条小巷子,借着微微的天光,仿佛看见是个卖早市的地方。这个时候离天亮还早着,所以还没有人来做买卖。臭水沟里散发出一阵阵烂菜叶子的臭味和动物身上的腥臊味道。

船玉捏着鼻子离开水沟旁边。再看看四下里连一点亮光也没有,她还没喘过气来,道:“我们找个客栈休息一下吧。”

绣屏道:“这个时候大家都睡着了,恐怕客栈的小二也不肯起来开门。”

船玉道:“有银子不怕他们不开门。”她摸一摸口袋,才发现大事不妙,“哎呀,我居然忘了把银子带出来!你身上有没有?”

没有习惯出门的人当然更不会带银子,绣屏从头上拔下一支金步摇,道:“就只有这个,不过现在当铺都关了门,换不了银子。”

船玉一把夺过金步摇,道:“有金子还怕别人不要?”

打定主意正要走,绣屏忽然指着早市旁边的一间小屋,叫道:“灯光,你看那儿有灯光!”

黑暗中看见灯光就跟看到希望一样。

“咱们不用去找客栈了,就到那屋里借宿一下吧,相信这些百姓人家一定会很好说话的。”

船玉想不到这个平时不出门的女人居然看来比她还老练,就连跟什么样的人好不好打交道她都一清二楚。

走到近处,才看见那小屋门口有块招牌,写着五个字,如果没有看错应该是“鲁记豆腐坊”。

原来是个卖豆腐的地方。

门开处,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头儿探出头来,他奇怪地打量着眼前的两位不速之客。

船玉道:“大爷,请你开门让我们进去吧,帮忙找一些吃的东西给我们。”说着将手里的金步摇递给老人,“这个给你!”

金步摇在她手里摇晃不定,屋里透出的一丝光线正好照在上面,任何人都可以看见闪闪发光的金子。

老人看了一眼发亮的金步摇,却摇了摇头,他显然并不是个见钱眼开的人,也不是一个会轻易上当的人。

半夜三更,居然有人将闪闪发亮的金子送到自己面前来,而且送上门来的还是两个漂亮得就像女鬼一样的姑娘。换了任何一个脑袋还算清醒的人也是不敢轻易接受的。

老头儿也算是个清醒的人,所以他想将门关起来。

船玉气得几乎想骂他老糊涂!

幸好这时绣屏走上前去,对着老人哀求道:“大爷,求求你,救救我们吧!我们姐妹家住长安西郊,今日本想到洛阳瞻仰龙门诸佛,不想遇到贼人,将我们抓去山寨,幸好他们一时疏忽,喝醉了酒,天黑时,我们趁那些贼人酒醉未醒时偷偷逃了出来。我们在这里举目无亲,走了半天的路,已经饥渴难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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