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礼之年 - xp1024.com
《没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礼之年》


正文 第一章

从大二的七月份起,直到第二年的一月,多崎作虽然活着,但脑中只考虑了死这一件事。这期间尽管他迎来了二十岁生日,但这个日子却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接下来的每一天,对他来说,结束自己生命比什么都要来的自然而理所应当。然而,到底最终为什么没踏出那最后的一步呢,理由至今未明。明明那时候的自己能够轻轻松松跨过生死间的门槛,死可比生吞鸡蛋还要来的容易得多。

也许作最终没有实际尝试自杀,是因为对死的欲念太过强烈而纯粹,心里反倒想不出与之相符的自杀方式。具体方式倒不如说是无关紧要的。要是当时在他伸手所及之处,有扇通往死之门的话,作定会毫不犹疑的把它推开,完全无需考虑,就如同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一般顺理成章。但不知幸与不幸,当时他的身边,并没有那样的一扇门。

多崎作时常会想,也许那个时候自己死了就好了。那样的话,对自己而言,现在身处的这一世界也就不复存在了。现在自己身处的世界不再存在,现在自己所视作现实之物也不再所有。就如同对这个世界来说,我消失了一样——对我来说,这个世界也不存在了。这可实在是件魅惑之事。

但同时,作也实在无法理解,为什么那个时期的自己会不由自主地离死那般相近?就算事出有因,但那份对死的迷恋与憧憬为什么有如此的吸引力,萦绕笼罩他长达半年之久?笼罩——没错,这正是切合的表达。好比圣经里的人物被巨鲸所吞噬,在鲸腹中苟延残喘一般,作堕入了“死”这一胃袋里,陷入黑暗的空洞中惨淡地渡得无尽头的日子。

那段日子,作像是梦游病患,又像是已死之人却意识不到自己已死这一事实。太阳升起便睁开眼,刷牙、穿上手边的衣服、乘电车去学校、在课上记笔记。就像台风来袭时行人会紧紧抓牢路灯一样,作仅仅依照着日程表机械地行动着。如无必要,他不向任何人开口说话,晚上回到一个人住的房间后,就倚着墙坐在地上,一个劲地想着死或是生的欠缺。在他面前,晦暗的深渊张着巨大的裂口,直通到地球核心。那里所见得到的只有空虚化作的旋涡状厚厚云层,所听得见的唯有压迫至鼓膜的深邃的沉默。

不考虑死的时候,他就什么都不想。不考虑任何事,其实也并不是件那么难的事。不看报纸,不听音乐,就连性欲也感觉不到。世上发生的事情,对他来说也没有任何意义。关在房间里累了的话,就外出漫无目的地漫步。或是走到车站坐在长椅上,呆呆地望着电车的发车。

作每天早上冲澡,仔细洗干净头发,一周洗两次衣服。清洁也是他所牢牢抓住的柱子之一。洗衣服、洗澡、刷牙。吃的方面,他几乎不怎么在意。中饭在大学的食堂解决,之后就基本不怎么正经吃饭了。感觉到饿了,就到附近的便利店买了苹果和蔬菜来啃。要么就直接啃白面包,就着直接从纸盒里喝的牛奶。到了该睡的点,便像喝药一般倒出一小杯威士忌来喝。所幸作的酒量很弱,少量的威士忌就能轻易让他沉入睡意。那个时候的他,一个梦都未曾梦到过。就算梦到了,也只是从漂浮的一头,顺着意识的斜面光滑地滑向一片空虚的领域。

把多崎作推向死那端的缘由其实很清楚。某一天,作曾经交往甚密的四个朋友忽然对他说,我们大家不想再与你见面,也不愿再跟你说话。那样的干脆而不带转圜的余地,又那样的突如其来。而这种决绝的通告,却没有分毫与之相应的理由与解释。

他们四人和作是高中时代的至友,而且作现今离开了故乡,到东京来上大学。所以直到被小团体驱逐出去为止,并没有发生过任何冲突。即便在路上偶遇也从没有过拘谨或不快。但这些充其量不过情理上的安慰。作离那四人渐行渐远,他心中的痛楚也被不断扩大,不断逼向崩溃的边缘。疏远与孤独像是变成了延绵几百公里的电线,被一台无形的巨大绞车紧紧地搅动着。通过这条被拉紧的电线,不分日夜的传送来难以辨听的留言。那寸断的声响像是穿过树林间的猛烈疾风一般,一阵一阵的刺激着作的耳膜。

他们五人在名古屋市郊外的一所公立高中读书,被分在了同一个班级,。其中男的占三人女的占两人。高一的夏天,一同做志愿活动从而成了朋友,之后就算被分到不同班级但一如既往的亲密无间,作为一个亲近的小团体存续了下来。志愿活动是学校要求的暑假社会实践,但达到规定的时间之后,他们一组人仍旧按照自己的意愿自发的继续了下去。

义务活动之外,到了休息日他们或是一同去远足,或是去打网球,还一起游泳一直游到了知多半岛,或是聚集在一个人家里一起做考前复习。还有就是(这其实是最多的情况)大家伙儿随便选个地方,聚在一起聊天聊个没完。即使从未特意定过主题来讨论,他们之间聊的话题怎么聊都聊不尽。

他们五人的相遇纯粹是偶然的发展。志愿者活动的课题有几种选择,其中一个是把跟不上学校进度的小学生(大多是拒绝上学的孩子们)聚集在一起,帮忙给他们课外补习。在那个天主教教会学校中,35人的班级里,选择了这个项目的只有他们5个人。在名古屋市郊外的三日夏令营里,他们和孩子们一下子成了好朋友。

夏令营帮忙之余,空闲时他们打开心扉交谈起来,明白了各自的想法与个性,不仅谈及自己的理想,就连自己的问题也无保留的向对方坦白。那个夏天结束的时候,他们每个人都感受到“自己,在正确的地方,结识到了正确的友人”,这份协调——自己需要其他的四个人,自己也被他们四人所需要着,很像无心插柳却幸运成功的化学实验,即使用同样的材料,做尽精密的准备,大概也再不会得出同样的结果。

从那之后,他们一个月的两个周末会去帮忙补习,教孩子们学习,给他们读书,和他们一起做运动。又或是在院子里除草,给房子重新漆涂料,修补孩子们的玩具。这样的活动持续了两年半,直到他们高中毕业。

只是这种三男两女的组合,从一开始便包含着些许不安定的危险因素。要是其中的两对男女组成恋人的话,一个人便会多余出来,这种可能性一直是萦绕他们心头的一片阴云。但现实中,并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就连会发生这种事的迹象都无处寻迹。

也不知是不是偶然,他们五人都是住在大城市郊外,来自中上层阶级家庭的孩子。父母都是所谓的“团块一代”,父亲不是专业人士,便是就职于一流企业的。在孩子的教育上也舍得花钱,家庭至少也表面看上去平和安稳,也没有人的父母离婚,母亲大多也是家庭主妇。他们所在的学校是所谓的重点学校,成绩水准总体也很高。说到生活环境,比起不同点,他们五人之中的共同点要多得多。

而且,除去多崎作,其余四人还凑巧有个小小的共同点:名字中都包含颜色。两个男生的姓氏是赤松和青海,两个女生的姓氏是白根和黑野。只有多崎一人的姓与色彩无缘。从一开始,多崎就因为这件事感到过微妙的疏远感。当然他很清楚,名字里带不带颜色跟人的性格毫无关联。只是他一直以来为此觉得遗憾,出乎自己意料的是逐渐因为这样自己竟感到些许受伤。其他四人都马上自然而然地用颜色来称呼对方,“红”“青”“白”“黑”。只有他被继续叫做“作”。作曾经不止一次的认真考虑过,要是自己的名字中也带颜色就好了,明明那样的话一切就都完美了。

红的成绩极为的优异,尽管看上去没怎么用心学习,但所有科目成绩都是顶尖。但他并不因此心高气傲,反而凡事都后退一步来配合周围其他人,简直是因为自己的聪明而觉得羞愧一般。不过吗,就像小个子常被人认为个性固执那样(最后他身高也没超过160cm),红做事一旦决定了,即便是些许细微之处也不肯轻易退让。对于那些毫无道理的规定和无能的老师,他常常会较真的对着干。天性不服输的红,要是打网球输了心情就会变得很差,虽说不至于输了之后非常失态,但嘴上可颇多不满。其他的四人觉得他的急性子有趣,也常拿来取笑他,这样他最后自己也不由得笑了出来。红的父亲是名古屋大学经济学系的教授。

青是橄榄球部的前锋,身材当然没的说,高三时还当上了部长。他肩膀比常人宽,胸肌又结实,额头很高,嘴也生的大,鼻子也长得颇具分量。青打起球来斗志高涨,身上的伤就从未断过。虽说不擅长踏踏实实的勤学,但他性格爽快开朗,很受大家欢迎。看人的时候喜欢直直的盯着对方的眼睛,跟人说话声音颇有穿透力。青的胃口大到令人吃惊,不论吃什么看上去都实在津津有味得很。说人坏话是他从不做的,看到人的脸立刻就能把它记住与名字对应起来。他听人说话很拿手,还很会总结别人的话。作到现在还清晰记得,那个时候在橄榄球赛前和青他们一同组成圆圈,替他们鼓劲儿时的光景。

青喊道:“你们听着,接下来我们一定会赢,我们只要要考虑怎么去赢,怎么赢得更多。我们没有输这项选择。听到没有,输这项选择,我们没有!”

“我们没有!”队员们也大声叫道,随后四散到球场各角落。

但其实他们学校的橄榄球队并没有特别的强,青自己具有运动天分,是个强劲的对手,但全队而言,水平不过中等水准。轮到对手是私立高中用奖学金从全国吸引来的优秀强队,常会不出意料地输掉。但只要比赛一结束,青就不怎么在意输掉了的结果。“重要的是想要赢的那份意志”,他常这么说:“实际的人生中,我们也不可能一直在赢啊,有赢的时候,就也会有输的时候。”

“然后也会有下雨延期的时候。”爱讽刺人的黑这么揶揄道。

青略带感伤地摇了摇头。“你把橄榄球跟网球、棒球搞混了。橄榄球下雨也不延期。”

“即使下雨也举行比赛?”白有些吃惊的问道。对于一切运动,她都不具备相应的兴趣和常识。

“这是真的。”红用理所当然的语气插进来一句:“橄榄球比赛不管雨下的多厉害,都不会中止,所以每年都有很多橄榄球运动员溺水身亡。”

“竟然这么惨么!”白说道。

“笨蛋,够了。这种话一听就知道是玩笑吧。”黑吃了一惊似得说。

“虽说话扯远了,”青说道:“我想说的是,能够体面地输掉也不失为是能力的一种。”

“所以说你每天就在努力做输掉的练习”黑说道。

白的脸端正的让人联想到日本古老的人偶,她的个子纤长,身材好的像模特儿一样。一头长直的黑发十分有光泽。正因为这样,与人擦肩走过时,很多人都不由自主的回头看她。但印象里,白似乎总把自己的美貌视作一种累赘。她那一本正经的性格来说,不管是什么只要引起别人注意,她便很是苦恼。尽管她弹的一手精妙绝伦的钢琴,却从未在陌生人面前展露过。只有在课外补习时,耐心地教孩子们弹钢琴的白看是去才是最幸福的。那样开朗而又悠然的白,作从未在别处看到过。白曾说过:有几个孩子虽然不善于学校的课程,但很有音乐的天赋,这样白白埋没实在可惜。但学校只有一台近乎古董一般的教学钢琴,所以成员五个人为了买一架新的钢琴,热忱地投入到募集款项去了。暑假的时候,全员都去打了工。也拜访了乐器店征求过帮助,在成为高三生的那个春天,大家的努力之下,成功买下了一架三角钢琴。最终,他们勤恳的志愿者服务受到社会关注,就连报纸上都有报道过。

平日里白虽然沉默寡言,但很喜欢动物,一提到猫和狗的话题,她的神情一下子就变了,热切地聊个不停。虽然她本人说过梦想是成为兽医,但作实在无法想象白手拿锋利的手术刀,划开拉布拉多犬的肚子;把手伸进马的肛门时的情景。要是去专业学校学习的话,这样的实习是理所当然的。她的父亲在名古屋市内经营着一家妇产科医院。

要说黑的相貌的话,十个人中算是中等偏上的位置。但她的表情生动,为人亲切很招人喜欢。黑的体型略微偏大些,身上肉鼓鼓的很可爱,16岁的时候胸部已经明显发育了。她个性独立又坚韧,说话很快,脑子转的也一般快。尽管文科的成绩很出色,但数学和物理就惨得多了。虽然她父亲在名古屋市内开有一家税务事务所,但感觉黑将来一点儿也帮不上忙。作那时候常常教她做数学作业。虽说黑时常嘴上讽刺人地厉害,但她的爽朗的幽默感让人与她聊天觉得又愉快又兴奋。黑还是热心的读书家,一只手里一直拿着本书在读。

白和黑在初中时也是同班,在五人组成小团体之前,她们就已经很熟知对方了。她们二人并列站在一起时,很称的上是一道靓丽的风景。一个是有艺术天分,但性格沉静的绝等美人,另一个是聪慧而好讽刺人的喜剧演员。这样一个组合实在是独一无二又具有魅力。

这样说来的话,在小团体中只有多崎作一个没有什么说得出的特征或个性。成绩也就中上的水准。虽说对于学习本身也并没有多大兴趣,不过是在上课时专注地用心听课,课后也不忘做最基本的预习复习而已。从小开始,就不知怎么的养成了这种习惯,就像吃饭前一定会洗手,吃完饭后一定会刷牙一样。所以就算成绩做不到优异地让人瞩目,但无论哪门科目都能轻松地合格通过。只要成绩没太大问题,他的父母也是不会多指手画脚的类型,也不做给他找家教辅导这种事。

作虽然不讨厌运动,但并不加入运动社团积极地参加活动,只是和家人、朋友们不时去打网球;不时地去滑雪;不时地去游泳。仅止于这种程度罢了。长相是端正的,尽管时常被人夸奖,但那也只不过是在“没什么特别破绽”范畴中。他自己看着镜子的脸时,时常会感觉到一种无可救药的乏味。对于艺术也并无任何特别的关心,也没什么说的上的爱好和才能。其实还嘴上很笨拙,时常会脸红,还不善交际,和没见过面的人相处就会很不知所措。

硬要说的话,他的特点恐怕是在五人之中家里最富裕这一点,再加上他姨妈是专业的女演员,虽然为人低调但也好歹有点名气,广为人知。但就他个人而言,并没什么值得夸耀、或是能够示于人前的称得上特点的东西。至少他自己一点都没那么觉得。自己的一切都是平庸的。或是说颜色稀薄。

只有一个能称为爱好的东西,是多崎作比什么都要喜欢凝视铁道车站。原因并不清楚,但从记事起直到现在,他自始至终对铁道着迷至深。不论是新干线的巨大的车站,田间小的单轨车站,还是注重实用的货物集中车站,只要是铁道站,对他来说就够了。与车站有关的一切都强烈地吸引着他。

虽然小的时候是同大家一样喜欢上铁道模型,但他真正感兴趣的是,并不是制造精良的车辆和汽车,不是交汇繁复漫无边际的铁轨,也不是精心设计的立体模型,而是作为陪衬放在那里的车站的模型。他喜欢看着电车发车经过车站,或是入站时缓缓的减下速度,正正好好停在站台前的情景。想象着乘客们来来往往,听着站内广播和发车的鸣铃声,眼前浮现出站务员利落的动作。现实与想象在脑中混杂交织在一起,有时甚至会因为太过兴奋而身体发抖。但是,自己这份对铁道的痴迷,没有办法对身边的人合乎情理地说明清楚。而且,假使说明白了,结果也是别人会觉得自己是个奇怪的孩子。作也曾觉得自己身上说不定有些说不清楚的扭曲的地方。

尽管没什么突出的个性或特点、尽管一直倾向于把中庸当成志向,但自己身上好像总有着些,与周围人格格不入,偏向不正常的一部分。这种矛盾的自我认识,从少年时代起直到36岁的现在,在人生的各处一直给他带来困扰与混沌。

作常常想不出,自己能够加入那个好友圈子的理由。自己真的对他们来说是必须的么?要是自己不在,他们难道不是能毫无顾忌地相处得更愉快么?现在的他们只是没注意到这一点,等到他们意识到不过就是时间的问题吧。多崎作越想越不解。寻求自身的价值,很像给没有度量单位的物质称重。

但除他之外的四人,似乎完全没有考虑过这些事。在作看来,他们都是从心底喜欢五人团体聚在一起,共同行动的。这一定要他们五个人不可,不能多出来,也一个不能少。就像是正五角形是由长度相等的五边组成的一样。从他们的表情上清晰地向作传达了这一点。

作自己也很高兴甚至都带着骄傲,自己是组成五边形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他既发自真心地喜欢其他四人,又比什么都爱团体的一致感。就像幼树要从土中吸取养分一样,青春期所必需的养分,作从那个小团体中吸收过来,当成成长重要的食粮;又或是拿过来用作紧要关头的能源,积蓄在体内。但即便这样,在他的内心深处,时常抱有着一种恐惧,有一天自己会从这个亲密的共同体中掉队、或是被驱逐出去,变得孑然一人吧。要是与大家分开变成独自一个人的话,这种不安时常向他袭来,如同随着潮水退去,不祥的暗礁现身于海面一般。

“从那么小的时候就开始喜欢车站啦。”木元沙罗像是敬佩的说道。

作点了点头,很是带了几分的慎重。他不想自己被沙罗误会成工科学校、公司常有的技术宅。但结果还是变成了那样也说不定。“恩,从小就不知道怎么的喜欢车站。”他承认道。

“你的人生真是始终如一啊”沙罗说道,好像觉得很有意思,但作并没有从中听出否定他的意思。

“为什么喜欢上的是车站,而且非车站不可,这其中的道理我也说不好。”

沙罗笑了一下。“这一定就是所谓的天职吧。”

“也许吧。”作说。

作想:怎么说到那上面去了呢?发生那件事已经是古早的事了,如果可能的话那种回忆宁可消失了的好。但不知为何沙罗想听作高中时代的事。他是怎样的一个高中生,那个时候做了哪些事?就这样等到意识到了的时候,话题就自然地提到了那个五人的亲密团体。色彩缤纷(colorful)的四人,和无色的多崎作。

他们人在惠比寿边缘的一家小酒吧。虽然晚饭预约了沙罗熟知的一家日本料理店,但她说因为中饭吃的晚,没什么胃口,他们就取消了预约,决定随便找家小酒吧一边喝点鸡尾酒,暂且吃点芝士或者坚果什么的。

沙罗比作大上两岁,在一家大型旅行公司工作,专业做国外跟团游的行程安排。所以自然要经常出差到国外。作在覆盖西关东地区的铁道公司任职,所在的是设计管理火车站的部门。在作上司的乔迁派对上,他们两个是被介绍认识,当时交换了手机邮箱,这次是第四次约会。第三次见面时,吃过晚饭后沙罗去了他的房间然后两人坐爱了。到那为止都是自然而然发生的。然后今天是那次见面的一周之后。正处于微妙的阶段。就这样发展下去,两人的关系也许会深入到更深的层次吧。他36岁,她38岁。不用说,不能与高中生的恋爱相提并论。

从最初见到沙罗的那一面开始,作就不可思议的喜欢上了她的脸。并不是那种标准的美人。向外凸起的颧骨显示出她的性格固执,鼻子也长得瘦削。但这张脸上有中说不出的一些神韵,引起了作的注意。一般的时候,她的眼睛偏细小,但一旦要看清什么东西时,会猛地忽然睁大双眼,亮出一对无所畏惧、充满好奇心的乌黑眸子来。

虽然平时不会有所感觉,但作的身上有一处地方带着异常的纤细感。那是在背上的某一处。那处柔软而微妙的部分自己无法用手触及,平时也被衣服所覆盖着,从外面无法被人看见。但一些完全无法预测的情况下,小小的一个触发,那个地方就会显露出来,被别人按住。于是,他的身体内部有东西被开启了,有奇特的物质分泌出来。那个东西混入血液之中,送往身体的各个角落。随之带来的刺激感觉既是肉体上的,也是精神上的。

最开始见到沙罗时,作感觉到自己背上的开关,像是被不知从哪里延伸过来一根匿名的指尖,紧紧地按了下去。刚认识的那天,两人谈了很久的话,但作没法好好记住说了些什么。记得住的只有背上那猛地一下的触感和无法言喻的不可思议的刺激感觉。有一些部位舒展开来,有些部位被绷得很紧。这样的一种感觉。这到底意味着什么?作连着好几天思考着。但深入思索没有具形的东西,正是作最不擅长的事。作向沙罗发了短信,邀请她吃饭。

为了弄清楚那个触感和刺激。

就像喜欢上沙罗的外表那样,作对她身着的衣服也抱有好感。多余的缀饰很少,剪裁也自然而优美。而且看上去穿着舒适,还十分合身。他很容易就能想到,这样的衣服虽然给人感觉很简单,但挑选一定颇费时间,相对应的价格也必然不菲。与其相称的首饰和妆容也是低调的高级品。虽然作自己对衣服不怎么在意,但从以前开始就喜欢欣赏打扮高雅的女性,如同鉴赏美妙的音乐一样。

她的两个姐姐也爱西式打扮,常常在约会前把年纪还小的作借来用,问他穿着上的意见。不知道为什么,还是十分认真地问的。觉得这件怎么样?这样搭合适么?那个时候,作就从一个男人的眼光,直率地说出了自己的看法。姐姐们大多情况下都会尊重他的看法,作也因此很高兴。不知不觉中这种习惯就养成了。

作一边默默地缀着淡的掺水威士忌(highball),脑海中悄悄地回想起把沙罗身着的连衣裙脱去的情景。解开搭扣,轻轻拉下拉链。虽然只试过一次,但与沙罗做的爱舒服而满足。………无论是穿着衣服的时候还是脱下来的时候,她都看上去比真实年龄小上五岁。皮肤白皙,乳房虽然不那么大但形状是漂亮的圆形。作喜欢花时间爱抚沙罗的肌肤,射精后抱着她的身体沉浸在温柔的气氛中。但是,只有这些当然不足够。作这点还是知道的。人与人之间的维系,只要有接受,就一定要有付出。

“你的高中时代又是怎么样的呢?”多崎作询问道。

沙罗摇了摇头。“我的高中时代什么的,根本无所谓。算是挺无聊的。以后也可以说给你听,但现在想听你的故事。那个亲密无间五人组后来怎么样了?”

作拿了几个坚果放在手掌上,扔了些到嘴里。

“我们这群人之间,虽然并没有说出来过,但有几个默许的规矩。‘尽可能的五人一同行动’就是其中的一个。就是说我们会尽量避免,团体中的两个人单独活动。不这样做的话,也许这个小团体就会像一盘散沙最终解散掉了。我们必须是一个向心的组合(unit)。怎么说才合适呢,我们一直想要维持一个,不被打乱的和谐共同体。”

“不被打乱的和谐共同体?”作从沙罗的声音里听出了纯粹的惊讶。

作稍稍脸红了,“那个时候还是高中生,所以净想些怪念头。”

沙罗边凝视着作的脸,略微歪了下头。“并不是觉得你们奇怪,但你们是出于什么目的,想要结成那个共同体的呢?”

“这个团体最初的目的,就像之前也说了的那样,是帮助为有学习问题和没有学习动力的孩子开的补习学校。这既是出发点,对我们自始至终也都很重要。但时间一长,可能我们是相同的共同体这件事本身,变成一种目的。”

“也许,”沙罗眯了下眼睛,说道:“跟宇宙一样。”

“宇宙的话我不太了解。”作说,“但对当时的我们来说,把我们之间发生的神奇的cry(化学反应)保护下去,这件事意义重大。就像在风中不让火柴熄灭一样。”

“cry?”

“在我们之间偶然出现的场力,再也不会重现的力量。”

“像big bang(大爆炸)那样么?”

“不太清楚big bang啊”作说。

沙罗把莫吉托鸡尾酒(mojito)一口饮尽,从几个角度检查着薄荷叶的形状。然后说道:

“从小我上的一直是私立的女子学校,所以公立学校里那种男女混合的团体,说老实话无法理解。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呢也无法想象。你们五人,为了让共同体不被干扰的维持下去,尽可能做出了禁欲的努力。是这回事吧?”

“不知道禁欲这个词是否合适。也许没到那种夸张的程度。但的确,我们做了努力,尽量注意不把异性间的情感混杂入团体里来。”

“但是你们没用言语表达出来。”沙罗说。

作点了点头,“没有说出来,也没定下过这种规定。”

“所以,你自己是怎么想的呢?一直在一起,没有被黑、或白吸引过么?如你所说的话,她们二人好像都很有魅力。”

“她们两个不管哪一个,实际上都很有魅力啊。各有各的特点。说不被她们吸引就是假话了,但我尽量试着不去想她们两个人的事。”

“尽量?”

“尽量。”作说,觉得自己脸更加红了些许,“要是控制不了想到她们的话,就把她们两人看做一组来看。”

“把她们两人看做一组?”

作稍微顿了顿寻找着合适的遣词。“我没法说明清楚,怎么说才好呢。就是说作为一种架空的存在,不固定于肉体上的概念上的存在。”

“这样啊”沙罗带着些敬佩的说道。然后认真地思索着作所说的。想要说些什么的样子,却又改变了主意紧紧地闭着嘴。又过了一会开口道:“你高中毕业后就到东京来上大学,离开了名古屋么?是这样吧。”

“是的没错!”作说:“之后也一直住在东京。”

“其余的四人怎么样了呢?”

“除我之外的四人都升上了本地的大学。红在名古屋大学的经济学院。是他父亲所在的学院哦。黑读的是以英语系出名的私立女子大学,青因为棒球打得好,被推荐保送了有名的私立大学的商学院。白最后放弃了去说服家人让自己读兽医,选择了安稳的音乐大学钢琴系。他们的每个学校距离家不远,可以走读。只有我一个来东京读了工科的大学。”

“为什么你想要出来到东京呢?”

“其实很简单,不过是因为被称为火车站建造第一人的教授在那所学校罢了。车站的建筑很特殊,与一般的建筑物的造法不同,所以即便进普通的工科大学学建筑、土木,实际也派不上用场,必须要跟着专家(specialist)专门学才行。”

“有限的目标,能让人生变得简洁。”沙罗说道。

作也同意这句话。

她问道:“然后呢,其余四人依旧留在名古屋,是因为不想让美好的小团体解散掉么?”

“升入高三之后,五个人讨论了一下将来的打算。除我以外的四人都说打算留在名古屋。进入本地的大学。虽然并没有说的很清楚,但很显然,他们是为了不让团体解散才那么选择的”

凭红的成绩,明明能轻松考取东京大学,父母和老师也很强烈的建议他选东大。青的话,依仗他的棒球能力,也能收到全国有名的那几所大学的推荐的吧。黑的性格本身就更高雅,更适合文化资源丰富的大城市的自由生活,本来一定会选择东京的私立大学的。名古屋当然也是大城市,但论文化方面与东京相比的话,不可否认只是个稍稍大些的地方小城的印象。但是,他们都特地选择了相比之下低一个档次的大学,为了留在名古屋。只有白的情况,就算没有这个小团体,大概也不会离开名古屋吧。她本身就不是会积极地向外,寻求刺激的类型。

“‘你什么打算呢?’他们这么问,我回答还没确定下来。但其实那个时候,我就已经决心要去东京的大学。其实可能的话我也希望留在名古屋,选个还凑合的大学,一边应付上课,同时继续和大家一起开开心心的这么过下去。从各方面来说,留在名古屋会更轻松,家人也是这么希望的。他们暗地里期待着我大学毕业后,来继承父亲经营的公司。但我自己知道,如果那个时候不去东京的话,以后的人生一定会有所遗憾,因为我无论如何都想进入那个教授的研究小组。”

“原来如此。”沙罗说道,“之后,其他人对你要去东京这件事是怎么看的呢?”

“大家真正怎么想的,我没办法知道。但大概是相当的失望,我走了之后,最初五个人之中所有的一体感也就随之消去了吧。”

“cry(化学效应)也消失了。”

“或者说变成了别的性质的东西,当然,是或多或少的程度。”

但是他们了解了作坚决的态度后,并没有做出挽留他的举动。反而是鼓励他这么做。他们单开玩笑的说着,东京和名古屋的距离,乘新干线不过一个半小时嘛。不是什么时候想回来了就马上能回来的嘛。何况你能不能被志愿录取也说不准啊。实际上为了考上志愿的学校,作要拿出与之前不同——不,大概算是出生以来头一回的劲头来认真读书才行。

“所以,高中毕业后,你们的五人组是怎么过来的呢?”

“最开始的时候还相处得很好。春天和秋天的小长假,再加上暑假和过年的假期,只要学校不上课我就立马回到名古屋,多一点时间也好,为了和大家见面。我们和以前一样关系要好,往来亲密。”

作回去的期间,也可能因为很久没见到了的关系,他们的聊天话题从未间断过。在作离开之后,他们是四人一同行动。但只要他一回家,依旧变回五人的单位模式(当然,如果谁有事情的话,就是剩下的三人或四人一起。)留下来的四人,好像时间从未间断过一样,毫不生分的接纳了离开的作。与之前微妙的气氛不一样了,生出了看不见的间隙隔阂了,这种感觉至少作毫无察觉到。他真心的不由为此高兴。所以即便在东京一个朋友都没有,他也不怎么在意。

沙罗眯起眼睛看着作。然后问道:“你在东京一个朋友都没结交么?”

“没能交成什么朋友。为什么的话,”作说,“我本身不是善于交际的类型。但也没做家里蹲之类的事,对我来说,是出生以来第一次自己一个人生活,想做什么都很自由。所以每天都过地很愉快,东京的铁道像蜘蛛网那样密布着,还有无数的车站,就光一个个看过来就够打发时间的了。去各个车站,研究他们的构造,画画简单的素描,把值得注意的地方写在笔记上。”

“听上去都很愉快呢。”沙罗说。

但大学里的生活并不是那么有意思的。公共必修课中很少有专业相关的课程,大多数的课都是平庸而乏味的。但作觉得好不容易才考取的这所大学,所以几乎所有课都会好好去上。还热心的学了德语和法语。还去上了英语口语的研究课。自己其实适合学习语言,这对他来说也是个新发现。但是,在作的身边,引起他想要交往兴趣的人一个都没有。大家看上去都很呆板而没有个性。让作想要更进一步的了解他、跟他说更多的话,这样的对象一次都没遇到过。所以在东京的时候,大多数时间都是一个人度过的。也正因为这样,有时间读了更多的书。

“不感觉寂寞吗?”沙罗这么问道:“孤独的话还是觉得的,但并不觉得怎么寂寞啊。或者说,那个时候的我反倒觉得这样的状态是理所当然的。”

当时,他还很年轻,对这个世界的规则并不知道的太多。再加上,东京这个崭新的地方,与他过往所生活的环境相比,各种方面都迥异非常。这中间的差异,远超过了他此前所预想的程度。城市的规模大的惊人,所囊括的内容也各色各异。无论做什么事都有泛滥的选择,人们说话的方式也很奇妙怪异,时间的进程也快的异常。所以自己没办法与身处的周围世界很好的相融合。最重要的一点,那个时候的他,还有归属的地方。从东京站乘上新干线,花上大概一个半小时,就能够回归“不被打乱的和谐而亲密的所在”。那里的时间依旧悠然的度过,他知心的友人们在那里等待着他。

沙罗问道,“现在的你怎么样了呢?自己能好好融入身边的世界了么?”

“我已经在现在的公司干了十四个年头了。对于职场并无什么不满,工作本身也是自己喜欢才做的。和同事们也相处的不错。到现在也跟几位异性交往过。最终跟哪一位都没能有结果,其中也发生过一些事。并不都是我的因素。”

“还是虽然很孤独,但并不特别觉得寂寞。”

时间还早,除他们二人之外,并没有别的客人。有小声的钢琴三重奏(piano trio)的爵士乐在流淌着,“也许吧。”作带着些犹豫的说道。

“但现在已经没有归属的地方了吧?对你来说的那个不被打乱的和谐而亲密的所在”

他想了一下。尽管根本没有那个必要需要重新想一想。“已经没有了。”他静静的说道。

明白那个归属地已经不在了的,是大二的那个暑假。

正文 第二章

那件事发生在大二的那个暑假。于是以那个夏天为界限,多崎作的人生,变得与那以前完全的不一样了。好比锋利的山脊把山切成两半,前后的植物群随之骤变。

大学一放假,他照常立马收拾行李(其实并没什么东西可带的),乘上了新干线。随后回到名古屋的老家稍作了一下休息,就马上给另外四人的家里打了电话。但是,跟谁都没联系上,四个人好像都出去了的样子。一定是大家一起出门去哪里玩了吧。作给他们接电话的家里人分别留了言,一个人出去街上散步,到商业街上的电影院里,看了部其实并不特别想看的电影来打发时间。回家和家人一起吃过晚饭后,又一次打电话给他们四人。他们都还没回来。

第二天的午饭前试着再打了一次,但还是全都不在家。他又一次留了言,说如果回家了,请他打过来。好的,会转达的,接电话的他们家人这么说道。但他们的声音中有一种什么东西,让他心中起了芥蒂。第一天的时间还没注意到,但和平时的声音相比感觉有种微妙的不同。他们不知为何,好像在躲闪着不想和他亲近的说话。有种想要迫不及待的挂电话的迹象。特别是白的姐姐,她的声音比平时要冷淡的多。作原本和这位比他大两岁的姐姐很投缘(虽然没妹妹那么引人瞩目,但也是一位美人。)给白打电话时,有机会的话都会顺便跟她姐姐说上几句闲聊玩笑话。再不济也会很亲热的打个招呼。但这一次,她带着嫌恶般的很快挂了电话。给他们四人的家里打完电话后,作感觉自己好像变成了可怕的特殊传染病菌的携带者一样。

也许是出什么事了,作这么想着。在自己不在的这段时间,这里发生了些什么,所以大家才对他特意保持了距离。是种不合适的、令人厌恶的什么不好的事。但到底是什么事,可能是哪种事情呢,作怎么想都毫无眉目。

胸口好像残留着一种错吞下了什么的结块的感触。既无法吐出来,也没有办法把他消化。那一天作一步都没踏出家门,一直在等待电话打过来。即便想做些别的什么事也没办法集中精神。已经好几遍告诉他们四人的家里人,自己已经回到名古屋了。要是以前的话,马上就会有电话打来,现在正聊得正欢呢。但是电话铃始终顽固的保持着沉默。

到了傍晚的时候,作想是不是要再打给他们一次。但还是改变了主意放弃了。也许大家其实都在家。但是不想接我的电话,所以称不在家。也许还跟家里人说“要是多崎作打来电话,就说自己不在家”。所以接电话的家人声音才听上去带着厌恶。

为什么?

理由想不出来。在这之前大家聚在一起是五月的休假的时候。作要乘新干线回东京的时候,他们四人还特地到车站来送行了。大家还朝着列车的窗户,向作夸张的挥手,简直像是要为去偏远边境出征的士兵送行那般。

那之后,作在东京给青寄了几封信。因为白不太会摆弄电脑,他们平时交流都是书信往来。然后青就像是他们的代表窗口,给青写了信的话,青会把他的信给其他的成员一起看。那样的话就不用把相似的信写上四遍,省去了个别一个个写信的功夫。作大多写的是自己在东京的生活。自己在那里看到了些什么,有哪些体验,感觉到了什么。作觉得无论自己看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要是大家在自己身边的话会多么开心啊。这是他真心的感想。除此之外,并没写什么特别的东西。

他们四人联名给他写过几次信,但上面也从没有过任何负面的消息,只是详细的报告了他们各自在名古屋做了什么事情罢了。大家好像都在自己出生成长的城市里,尽情的享受了自己的学生生活。青买了二手的本田accord,(虽然后座位上好像残留着狗小便的痕迹),大家开着那辆车一起去琵琶湖游玩。那辆车能轻松坐得下五个人(在没有人太胖的前提下)作你不在真是遗憾啊。最后还写着,期待夏天跟你的再会。在作看来,这是他们真心那么写的。

那个晚上,作没能睡好。情绪上来了,过往的好多往事的回忆都在脑中交织在了一起。但最终,这些回忆也不过是表面形状不同的一个回忆而已。作好像一个失去了方向知觉的人那样,只是在一个地方反复绕圈子来来回回。注意到了的时候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过了一会儿,他的思考就好像脑沟回毁了的导航仪一般,不能前进也不能后退了。

他直到早上四点才睡着。之后虽然睡了一会,但一过六点又醒了过来。一点都没有食欲。只倒了一杯橙汁喝,但还是有些作呕想吐。家人有些担心他这样忽然没了食欲,但作回答说没什么,只是胃有些消化不良罢了。

那一天作也一直在家。躺在电话机前面读着书。或者说是尝试着去读书。过了中午又一次给他们四人家里打了电话。虽然并不想那么做,但一直这样莫名其妙的瞒在鼓里,作受不了这么光等着电话打来。

结果还是一样。接电话的家人要么语气冷淡的,要么好像很抱歉的样子,要么过分的客观的口吻对作说:他们现在不在家。作简短的但很是礼貌地道了谢,然后挂了电话。这次没有留言。他们也该受不了每天这样装不在家了吧。至少来接电话他们家人会拿他没办法吧。作这么打算着。要是自己不断打电话过去的话,很快一定会有些什么反应。

如他所料,晚上过了八点,青的电话打来了。

“不好意思,不要再这样给我们几个打电话了。”青说。

没有任何类似铺垫的东西。没有“喂”,没有“你好么?”,没有“好久不见啊”。开头的“不好意思”是他口中惟一的社交辞令。

作深吸一口气,把对方所说的话在脑中反复播放,快速的思索着。想要试着读取他声音中所含的感情。但那句话不过是形式上念出的通告而已。丝毫没有感情的投入。

“如果大家说不想我再打电话的话,当然不会再打了。”作答道。话几乎是自动脱口而出的。虽然想用很平常而冷静的声音说出来,但在他听上去不是自己的声音,而是陌生人的声音一般。住在不知道哪里的遥远的街道上,从没见过面的(今后也不会见到吧)的,某个人的声音。

“就那么做吧”青说。

“我并不是想做让你们讨厌的事啊”作说。

青发出了一种既不像同意,也不像叹气的声音。

“只是,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可能的话我想知道理由。”作说。

“理由的话我说不出口。”青说。

“谁能说得出来呢?”

电话的那一端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厚重的石壁一般的沉默。听得见他微弱的鼻息声。作一边浮现出青扁平而厚实的鼻子一边静静地等着。

“你自己想还不知道么?”青好容易说了。

作一瞬间失去了言语。这个男的在说些什么啊?要自己想?我还要想些什么才行?再继续深入的想下去的话,就不是我了。

“变成这样很遗憾。”青说。

“这是大家全体的意思么?”

“是啊,大家都觉得很遗憾。”

“喂,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啊?”作问道。

“你问你自己吧。”青说。声音里听出了少许的悲哀与愤怒的颤抖。但那也仅是一瞬的事情。在作想到该说什么之前,青切断了电话。

“他只对你说了这些?”沙罗问。

“就这么简短的对话。不可能记不准确啊。”作说。

两人在酒吧的一张小桌子上说着话。

“之后,可曾有过机会和他,或是另外三人中的谁,提及过这件事么?”沙罗问道。

作摇了摇头。“不,从那以后再也没有跟他们中的任何一个说过话了。”

沙罗眯起眼看着作。像是在审视物理上不符规律的一幅景象。

“跟谁都一点没有么?”

“跟谁都没在见过面,也没说过话了。”

沙罗说:“为什么自己忽然要被团体驱逐出去,不想知道其中的理由么?”

“怎么说呢,那个时候的我,无论是什么都变得无所谓了。自己的鼻尖前猛地哐——一下关上了门,再也不被允许入内了。就连理由也不能被告知。但我觉得如果这就是大家所希望的话,所以不就没办法了么。”

“真搞不懂啊,”沙罗好像真的一副搞不懂的样子说道:“也许是发生了什么误会也说不定啊,因为你不是想不到任何理由么?不觉得遗憾么?就因为一点无聊的误解,可能平白失去了那么重要的朋友。只要努力的话明明能够纠正的误会,你却没去纠正。”

莫吉托鸡尾酒(mojito)的酒杯空了。沙罗向调酒师做了个手势,点了杯红葡萄酒。在几种酒之中熟虑后,选了纳帕谷(Napa Valley)的赤霞珠(Caber Sauvignon)。作的掺水威士忌还剩一半。冰块已经融了,被子边缘滴着水滴,纸作的杯垫沾湿了有些涨开来。

作说道:“像那样被人断然的拒绝,出生以来是第一回。而且对方还是最亲密的那四个亲友,他们像自己的身体的一部分那样,我比谁都更信赖着。在想到要去找出原因来,或是解开误解之前,我先受到的是沉重的打击。到了我都没法振作的地步。感觉到自己的内部好像有什么被切断了一样。”

葡萄酒被送上桌来,零食的小碟也被重新换过。等到调酒师离开,沙罗开口道:

“虽然没亲身体会过这样的事,那个时候你所遭受的那种痛苦的厉害,大概也能想象到一些。没法立刻恢复过来也能理解。但是过去一定时间之后,当初的打击也缓和了之后,那个时候总可以做些什么吧?那样事这样的不合情理,总不能就这么不管它随他去吧。那样的话,你的感受也不好过吧。”

作轻轻摇了摇头。“第二天一早,对家人说了个适当的理由,就马上乘新干线回东京了。不管怎么样,再也不想留在名古屋多一天了。除此之外的是什么也没考虑。”

“如果我是你的话,就会留在那儿,追究原因直到一切都搞明白为止。”沙罗说道。

“我没你那么坚强啊。”作说道。

“不想知道真相么?”

作一边注视着放在桌上的自己的双手,一边仔细挑选着措辞。“深究其中的原因,直至背后的事实明了,直视这种过程一定很恐惧。不管真相如何,它都无法把我拯救出来。没有理由的,我就这么坚信着。”

“直到现在还这样坚信着么?”

“不知道啊”作说,“但至少那个时候是的。”

“所以回了东京后,就关在房间里,闭上眼睛,封住耳朵了?”

“简而言之差不多。”

沙罗伸出手,把手放在桌子上作的手上。“可怜的多崎作啊”她说道。那手掌温柔的触感,一点一点传遍了作的全身。过了一会儿后,她把手拿开了,拿起葡萄酒杯喝了起来。

“从那以后,如非最低程度的必要,再也没回过名古屋了。”作说道:“就算有时回老家,也尽量不出家门,事情一办完就马上返回东京。妈妈和姐姐们很担心,老是问我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我什么都没解释。那种事实在说不出口。”

“那他们四人现在在哪里,做的是什么之类的事你知道么?”

“不,什么都不知道。也没有人来告诉我,而且老实说也并不想去知道。”

她摇起酒杯晃着红葡萄酒,看了一会儿酒的挂杯。像是在看谁的运势一般。然后她开口道:

“要我说的话,实在是不可思议。就是说,当时的事给了你这么大的打击,将你整个人生也一定程度上改写了,对吧?”

作很快的点了下头。“与那件事发生之前相比,各种方面上我都变成和以前不同的人了。”

“比如说哪种方面?”

“比如说,也许更加觉得自己对别人来说是不足取的,无聊透顶的人了。或者说对我自己也一样。”

沙罗盯着做的眼睛看了一会。然后用非常认真的语气说道:“我觉得,你既不是什么不足取的人,也不是什么无聊的人。”

“谢谢。”作说,悄悄地摸了摸自己的鬓角处。“但这是我脑子里的问题吧。”

“还是搞不明白啊。”沙罗说道:“你的脑中,或是说内心里,还是说这两方面,都还残留着当时的伤痕。也许还相当鲜明。但自己为什么会被这么对待,这十五十六年中却没有想要去弄清楚这个理由。”

“并不是不想知道真相,只是觉得事到如今,那种事还是这样忘掉抛诸脑后的好。本来就是很久以前发生的了,已经尘封在深处了吧。”

沙罗闭紧了一会儿薄薄的双唇,然后说道:“你这样做一定很危险。”

“危险”作说,“怎么危险了呢?”

“就算把记忆封存在一个地方,就算已经尘封在深处了,但无法消去那段带给你的历史啊。”沙罗直视着作的双眼说道:“你要记住这一点为好。历史是既无法消去,也无法重写的东西啊。因为要改变历史的话等同于把你自身的存在杀死一样。”

“为什么会说到这个话题上呢?”作像是半带着自问似地说道,语气反倒是明快的。“直到现在都没跟别的人提及过这件事,也没有想要说的意愿。”

沙罗淡淡的一笑:“难道不是因为有把这件事告诉给谁知道的必要么?比你以为的更多。”

那个夏天,从名古屋回到东京之后,支配着作的是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自己身体的组成部分像被全部替换掉了一般。在此之前看惯了的事物的颜色,现在看上去像是隔一层特殊的滤光镜一样,成了不一样的色彩。在此之前从未听到过的声响也变得听得见了,在此之前理应听得到的声音却变得听不到了。想要使唤身体时,会发现动作变得极端的僵硬。像是周围的重力改变了质量一般。

回到东京后的五个月,作活在死的入口处。在无尽而晦暗的洞穴边缘处,找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安顿下来,在那里一个人度日。那个地方要是睡觉时翻一个身,就几近要坠入虚无的深渊。但作完全没有感觉到恐怖。只是觉得掉下去会是多么轻而易举而已。

向周围望去,一片蛮荒的岩石群直至视线尽头。连一滴的水都无,连一棵草都不生。色彩也没有,算得上光线的光也没有。既没有太阳,也没有月亮或星星。大概连方向也无法识别。只有不明实体的薄雾和不见底的黑暗,间隔一定时间交替地出现罢了。对于意识,这里是最终的边境。但同时这里也是丰润富饶之地。到薄雾降临的时刻,喙像刀一般尖锐的鸟群会飞来,毫不宽恕地剜去他身上的肉。但只要黑暗覆盖了地表,鸟群一离开,他肉体上的空白便会无声无息的被别的代替物填满。

不管那新的替代物是什么,作不能理解它的内容也就无法允许或是否认其存在。那些阴影留在了他的身体里,产出了大把阴影的卵。不久后再次黑暗退去薄雾归来时,鸟群们再次袭来,拼命的啜食着他的肉体。

那时作既是自己,又不是自己。既是多崎作又不是多崎作。感觉到了不堪承受的疼痛,却又离开了自己的肉体。然后又从脱离之后的无痛的场所,观察着多崎作强忍疼痛的样子。只要集中意识的话,那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

那种感觉直到现在,因为偶然的机会会重新复苏。脱离出自己的感觉。把自己的通过当作他人的东西来远眺。

离开酒吧之后,作再次邀请沙罗去吃饭。

“在这边简单的随意吃些什么么,披萨都行。”

“还是没食欲呀!”沙罗说。

“那么现在去我家么?”作问道。

“不好意思,今天有点没那种心情啊。”她有些为难,但又很明确的说道。

“可是因为我说了那么些无聊的话?”作问道。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不是那回事。只是,我想稍微再考虑一下,很多事情。所以可以的话今天想直接回去。”

“好啊,”作说道:“能跟你这样再见面说上话真好,本来应该说些更有趣的事给你听的啊。”

沙罗稍稍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像是下了决心似地说:“那个,下次能再约我出来么?当然在你愿意的前提下。”

“当然好啦。只要你不觉得麻烦的话。”

“我一点儿都不觉得麻烦”

“太好了。”作说。“会给你发短信的。”

两人在地铁站的入口处告了别。沙罗乘着扶梯向上去乘山手线,他下楼梯去乘日比谷线,回到了各自的住处,一边各自陷入了思考。

作当然没法得知沙罗在想什么。自己在想什么,作业无法对沙罗坦白。有一类事,无论如何都是不能告诉别人。在回家的电车上,多崎作脑中所考虑的就是这一类事。

正文 第三章

徘徊于死的边缘的那近半年的时间,作的体重掉了七公斤。都没怎么好好吃过饭,说当然也是当然的。从小就是算偏圆润的脸庞,现在彻底变得消瘦干瘪了。仅仅把腰围缩短了还不够,裤子不得不换成小号的尺寸。裸体的时候肋骨都浮现上来,看上去就像廉价的鸟笼。姿态看上去变得很差,肩膀松垮的向前倾像是要掉下来。掉了肉之后的两只脚纤弱的像水鸟的脚一样。这样岂不就成老人的身体了嘛。时隔很久站在全身镜前赤裸的站着,他看着自己这么觉得。或者说像是即将临死之人。

看上去像是即将临死之人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他在镜子前面这么说服着自己。在某种意义上,因为实际上我也的确濒临着死亡。像是虫子脱下来的壳粘在树枝上,只要稍微强一点儿的风一吹好像就会永远地被吹开不见踪影,这样拼命抱紧这个世界才好歹存活着。但是,这件事——自己看上去就像临死之人这件事——狠狠地敲击了作的心。他怎么都看不厌的凝视着镜子中自己的裸体。就像看到电视新闻里报道偏远地域,被巨大的地震或是汹涌的洪水袭击的惨状时无法移开视线的人们一样。

也许我其实已经死了呢。那时,作像是内心被什么打动了似得这么觉得。去年的夏天,被他们四人都定了自己的存在的时候,名为多崎作的少年事实上就已经死了。虽然自己存在的外壳还好容易维持了下来,但经过这半年换成了别的东西。体型和外貌都彻底变了,看外部世界的视角也变了。风吹的触感,水流的声响,从云层间穿透下来的光线和四季的花的颜色都变得感觉与之前不同。或者说是成了全新作出来的东西。在这里,镜子里映照出来的,乍看上去是多崎作,但其实并不是。内里被换成了别的东西,不过是为了方便还称呼其为多崎作罢了。暂且还称呼这个名字,是因为当下没有别的能称呼的而已。

那个晚上,作梦到了一个奇妙的梦。深陷于狂热的嫉妒之中的梦。像这么真实的梦已经久违了。

说实话,作迄今为止无法实质理解嫉妒这种情感。当然嫉妒是怎么回事,脑子里还总算有点概念。比方说自己无论怎么都得不到的才能、资质或是职位,却有人恰好拥有,或是轻轻松松的纳入囊中(至少看上去轻松)之时,所感受到的情感。比如得知自己所苦恋的女性属于其他的男人之时所感觉到的情感。羡慕,眼红,不甘心,无法排遣的挫败感与怒气。

但是实际上,作从出生以来从未体会过那样的情感。既不曾因为想要自己没有的才能或资质,而认真地渴求过,也没有狂热的恋爱经验。也不对谁抱有憧憬,也不觉得羡慕谁。当然并不是对自己一切都满意了。不足之处不可能没有。如要想要的话,还能列出张表来。虽然不能列出一张长长的list,但两三行也应该写不完吧。但那些不满和不足,至多他在自己内部想想就了结了。并不是非要为此特地跑去别的地方去找寻的类型。至少迄今为止是这样的。

但是,在那个梦中,他比什么都强烈地渴求着一位女性。她是谁不得而知。她只是存在着是。她还有着特殊的能力,能够把身、心分离开来。她对作说,身和心中的一个,可以献给你。但是没办法两者都给你。因为另一个要给别的人,所以现在在这里,想要你做一下选择。她这么说着。但作想要的是这位女性的一切。其中一半给别的男人什么,他做不到。这于他实在是不堪忍受的事。他想说,那样的话,哪个都不需要。但是说不出口。它既不能向前进,也无法向后退。

那个时候,作感觉到了全身被谁的巨大双手拧得嘎嘎作响那般的猛烈的痛苦。肌肉被撕裂开来,骨头发出了悲鸣,同时又是身体里所有的细胞像是干涸一般剧烈的干枯了。不得不将她的一半让给别人的怒意让身体都震颤起来了。那份愤怒化作了稠密的液体,从骨髓深处浓浓地被榨干了。肺变成了一对狂乱的风箱,心脏像是加速踏板踩到底的引擎,转速飞快。高涨的暗色血液随之被输送到身体的末端。

作全身颤抖的醒了过来。过了好一会儿才发现那是在做梦。把被汗浸的湿漉漉的睡衣一股脑脱下来,用毛巾擦干身体。但不管怎么擦拭,身上黏腻的触感还是留了下来。他明白过来了。或者说有了一种直觉。是嫉妒这东西。想要把他所爱的女人的心、身,甚至可能两者都要从他手上夺过去。

嫉妒是——作在梦中了解得到的——这个世界上最令人绝望的牢狱。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那是囚犯自己把自己关在其中的牢狱。并不是有谁要强行把他投入牢中。是自己进去,从里面上了锁,再自行把钥匙扔出了铁格子之外。而且这个世界上,知道她幽闭在那里的人一个都没有。当然,因为那时他心里的牢所,只要本人要决心想要出来的话,能从中脱离。但那份决心他下不了。他的心中已经变得跟石壁一般坚硬了。那正是嫉妒的本质吧。

作从冰箱里拿出橙汁,倒在杯子里喝了好几杯。喉咙干的冒烟了。然后坐在了桌前,看着窗外直到天渐渐亮起来,一边平复着被情感的大浪打乱的身心。他在思考,这个梦到底意味着什么呢。是某种预言么?还是象征性的信息呢?是想向自己传达些什么呢?他想到,或者是自己都不了解的真正的自己想要破壳挣脱而出呢。也许,是什么丑恶的生物孵化了出来,拼死想要接触到外头的空气呢。

虽然这是后面才想起来的,但正是在那一时刻,多崎作放弃了不再一心认真求死。他凝视着全身镜中映照出的自己的裸体,确认了那里显示着是自己,但又不是自己。那个夜晚,在梦中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到了嫉妒(之类的)的情感。天亮时,与死之虚无朝夕相对的那五个月的黑暗的日子已经在他的身后了。

那时大概,那份灼热的嫉妒借由梦这种形式,通过了他的内部,与此前执拗地纠缠着他的向死之心相抵,消除殆尽了吧。就像是猛烈的西风吹散了厚厚的云层那般。这是作的推测。

残留下来的唯有近乎看破世事似的平静。那是一种缺乏色彩,风平浪静一般的中性的情感。他孤自一人坐在又旧又大的空置的房子里,一直倾听着巨大而古老的挂钟计时发出的虚无之音。嘴闭着,目不转睛的只是盯着着指针前进的样子。随后像是薄膜般的东西把自己的情感包裹了好几层,心中留出着空白,结结实实地老去了一个小时的时光。

多崎作渐渐开始正常的吃饭了。买来新鲜的食材,做些简单的料理来吃。即使这样,一时掉了的体重也没恢复多少。近半年的时间里,他的胃像是彻底的收缩掉了。只要吃了超过一定的量,就会呕吐出来。此外,作开始在早上很早去学校的泳池游泳。由于肌肉的量掉了很多,就连上楼梯都气喘不上来,而且他也觉得哪怕只是少许,也一定要回到原来的状态。买来新的泳裤和眼镜,每天自由泳一千到一千五百米。然后去健身房,默默地使用器械作锻炼。

经过几个月饮食的改善和规律的运动,多崎作的生活大抵上回到了过去健康的节奏。必要的肌肉也长了出来(不过是以与先前大不相同的方式),背脊也伸展开了,脸上也再次出现了血色。早上醒来也有了久违的有力的晨勃。

正好那时候,母亲难得独自来东京了。也许是作最近的言行举动有些异常,正月里也没回家,母亲因为担心来探望他了。母亲看到他时惊得都说不出话了,仅仅数月不见,儿子的外表发生了那么大的变化。但作告诉她:“这不过是因为人长大了的自然变化,现在自己需要的只是几套能适应新的身体的衣服。”,母亲便欣然接受了这个解释,想着这大概就是男孩子成长必经的过程吧。母亲在只有姐妹的家中长大,结婚之后也带惯了女儿。要怎么养育男孩子,她是一点儿都不清楚。所以反倒是很乐意和儿子一起去商场,买了整套的新衣服给作。买的是母亲喜欢Brooks brothers和polo这两个牌子。旧的衣服的处置或是扔掉了或是捐了。

作的相貌也变了。照镜子的话,映照出来的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少年,看上去肉乎乎的,虽然相对端正,但却何其平庸而又缺乏特点的脸庞了。镜中那个看向自己的是一张年轻男人的脸,脸颊线条像是被熨斗压过那般的削立冷峻。那双眼中浮现了崭新的光芒。这是连他自己都从未见过的光芒,孤独而无所欲求,只想在有限的范围内寻求完结。他的胡子也忽然变浓密了,到了每天早上都要刮的程度。连头发也长的比以前更长了。

对于自己新得到的样貌,作并没有特别的中意。既不喜欢,也不厌恶。那不过是张假面,因为方便拿来凑合用罢了。但他还是觉得庆幸,自己的样子至少不是自己之前的那张平庸的脸了。

不管怎样,过去那个名为多崎作的少年已经死了。他像是消失在了那片荒芜的黑暗中一般停止了心跳,被埋葬在森林的一块小小的平地里。就在人们还在沉睡的黎明前,静悄悄地秘密地。就连墓碑也无。现在站在这里有着呼吸的,是内部被替换了的崭新的“多崎作”。但是,知道这中间奥妙的除了他自己之外,一个人也没有。他自己也不想把这个真相告诉任何人。

多崎作依旧东奔西走去看各处的车站,画着车站内部的素描,一节不拉的上着大学里的课。早上起来冲澡洗干净头发,吃完饭后一定会刷牙。每天早上会叠被子,自己把衬衫熨平整。他努力着尽量让自己不空闲下来。晚上读大约两小时的书,大多是历史书或是传记。这样的习惯很久以前就养成了。依照着习惯,生活得以继续下去。但是他已不再相信完美的共同体,也不再感觉到化学反应(cry)般的温暖了。

他每天在浴室的镜子前,端详自己的脸一会儿。然后一点一点从心里去熟悉新的(被替换了的)自己这一存在。就像学习新的一种语言,把新的语法记住一样。

正文 第四章

和那个男子是在大学的游泳池里相认识的。

他和作一样,每天早上一个人来泳池游泳。他们两人自然而然地脸熟了,会简短的聊上几句。有时游完泳在更衣室换过衣服,还会一起去食堂简单的吃个早饭。他比多崎作小两级,所属于物理系。虽说是同一所工科大学的学生,但物理系和土木系近乎于两个不同的人种。

“土木系到底是做什么的呢?”对方问道。

“建造车站(eki)的啊。”

“eki?”

“火车的车站啊。不是液体的液(发音也是eki)。”

“那为什么是火车的车站呢?”

“因为世上的人需要车站啊。”作理所当然似地答道。

“真是有趣啊。”对方好像真的觉的很有趣的说道:“车站有必要这种事,一直以来从来没想过呢。”

“但是你也会用车站的吧。乘电车的时候没车站不行吧。”

“那当然会用到,的确没车站不行……….但是,恩,从没想过世上竟然真的存在,对于建造车站灌注了这么多热情的人”。

“这世上,既有写弦乐四重奏的人,也有种生菜和番茄的人存在。世上建造车站的人还是需要几个的嘛。”作说道:“而且,我也并不到灌注很大热情的程度,只是对有限的对象有着些兴趣而已。”

“这么说可能有些失礼,但是人生只要找到一个可以专注的兴趣的话,不就已经是了不起的成就了么。”

作想着自己是不是被嘲讽了,正面直视着那个比自己小的同学。但看来他是真心那么觉得的。他的表情毫无阴云而直率。

“作,好像喜欢做东西啊。和名字一样。”

“从以前就开始喜欢做些实体的东西了。”多崎作赞同道。

“我不一样。不知道是天生还是什么,就不擅长制作东西。小学生的时候开始,一个简单的手工都做不好,就连塑料模型(plastic model)都搭不起来。虽然喜欢用脑子思考抽象的东西,不管想多久都不会厌。但实际动起手来做实物的话,就是办不到。我喜欢做料理,但也是因为料理这东西,从开始做就逐渐没有了具体的形状………但是我这样不擅长做东西的人,进了工科大学,实在是不安啊。”

“你在大学里想具体学些什么呢?”

他稍稍认真地考虑了一下。“不知道呢。我和作不同,并没有我就想做这个,那样明确的目标。无论如何,我想尽可能的深入思考事情。只是这么纯粹地,单纯地一直思考下去。就这些。但想想纯粹的思考,就像是制造出像真空那样的东西啊。”

“这世上也需要些制造出真空的人啊。”

作这么说道,对方像是很开心似的笑了。“只是跟种番茄和蔬菜不一样,要是世上的人开始拼命地制造真空的话,就有些麻烦了呢。”

“记得有人曾说过,思想像胡须,不成熟就不可能长出来。”作说“虽然不记得是谁说的了。”

“是伏尔泰说的。”年轻的他说道。然后用手摸着自己的下巴笑了。他的笑容那么明朗而又天真。“但那句话可能说的并不对。因为我小时候还几乎没长胡子,就喜欢想东西了。”

的确他的脸颊光溜溜的很平滑,一点胡子的痕迹都没有。他的眉毛细且浓,耳朵长着美丽的贝壳的形状,轮廓很清晰。

“伏尔泰的意思也许不是指思考,而是自省吧。”作说道。

对方微微歪了下脑袋。“只有痛苦了才会懂得自省吧。与年龄无关,更别说胡子了。”

他的名字叫做灰田。灰田文绍。直到他名字时,作想到,“又一个有颜色的人。”灰先生(MR.GREY)。虽然灰色是保守的颜色。

虽说他们两人都不算是善于社交的人,但好几次见过面说了话之后,自然而然都对对方抱有了亲切的好感,卸去了那份戒心。每天早上在同一个时间会合后一起游泳。两人都是自由泳游相当长的距离,但灰田游的更快一些。因为从小时候起就上过游泳课,学会了不浪费多余的力气的优美泳姿。肩胛骨贴着水面划过,动作像蝴蝶的翅膀那样的优美。灰田帮作细微地矫正了泳姿,有意识地锻炼肌肉,之后作也跟得上灰田的速度了。刚开始他们的话题都集中在游泳的技术上。之后逐渐的谈论涉及到了更广的范围。

灰田是小个子,长相很英俊的青年。脸小而五官精致,如同古代希腊人的雕像一般。但他的容貌是偏向古典,富有智慧而又谦逊的类型。并不是多么华丽而引人瞩目那一型的美少年,要见过几次之后,他那端庄的俊美才会自然地凸显出来。

他的头发很短,略带着些卷,一直漫不经心地穿着同样的斜纹布休闲裤(cs),相似的淡色衬衫。但是不管多么朴素的日常衣服,他总有能力穿的让人看得赏心悦目。他喜欢读书,和作一样不怎么读小说。喜好的是哲学和古典的书。其他还喜欢喜剧,爱读古希腊悲剧和莎士比亚的作品。还很懂能乐和文乐。因为是秋田人,所以皮肤很白,手指还细长。不会喝酒(这点和作一样),但能区分出门德尔松和舒曼的音乐(这点作就做不到了)。他性格极度的腼腆(shy),在超过三人以上的场合上,就希望别人把自己当作不存在的人那样对待。在脖颈处有一道长约四厘米的深深的旧伤口,这给他温和的气质上抹上了一层异色。

那年春天,灰田从秋田来到东京,住在离学校很近的一家学生宿舍内,还没交到什么好友。发现和对方谈得来之后,两人就开始一起长时间的相处起来,不久之后他便时常去作的公寓里玩了。

“还是学生,怎么住得起这么好的公寓呢?”第一次到作家里去的时候,灰田不由出口感叹道。

“父亲在名古屋有家做房地产的公司,在东京都内也持有几处地产。”作说明着,“因此碰巧空着的时候,才得以让我住。在我之前,二姐也曾住过。她大学毕业后,我就交替着住了进来。名义上还是属于公司的财产。”

“你家里是那种有钱人家么?”

“怎么说呢,不清楚啊。我家算是有钱人家还是不算呢,说实话我一点儿搞不懂。除非财务主管,律师,税务师和投资顾问齐聚一堂,大概就连我父亲本人也不清楚实际情况吧。但现在阶段好像还不算捉襟见肘。自己也很庆幸,现在能这样住在这儿。”

“但是作你好像不对商业感兴趣。”

“是啊。那种生意,动辄一手进一手出的操作着大量资金,要不断地流动着些什么。我和父亲不一样,适应不了那样忙乱。就算赚不了钱,还是老老实实建车站更自在。”

“有限的兴趣。”灰田说道。然后莞尔笑了。

结果多崎作再没有从自由之丘的单人公寓里搬到别处去过。即便大学毕业了,到新宿的电铁公司总部上班了之后,还是继续住在同一个地方。三十岁时父亲去世了,那公寓的房间就正式属于他了。父亲最初并没有要把那处房产给他的打算,但不知不觉就转到了他的名下。父亲经营的公司由大姐夫继承,作继续着与老家无联系,在东京做着设计车站的工作。

为了父亲的葬礼回老家时,作想到小团体那四人说不定知道了这个消息,可能会来吊唁呢。要是那样的话,要怎么跟他们打招呼呢?但结果谁也没有出现。作为此松了口气,但又同时感到了几分寂寞。他又一次实感到,那个小团体真的结束了,再也不会回来了。不论如何,那个时候他们五人都已经30岁了。早就不是做着不被打扰的和谐共同体的梦的年纪了。

作曾在杂志或是报纸上看到过统计,称世上大约有一半人不满意自己的名字。但他自己属于幸运的那一半。至少不曾对自己被赋予的名字有所不满,反而无法想象自己是被取了别的名字,以及那样的自己会迈向什么样的人生。

本名是“多崎作”,但这么写仅限于正式的文件里,平时写作“多崎tsukuru”,朋友也都以为他的名字是写作假名的tsukuru。只有母亲和他的两个姐姐因为平日里这么叫方便,叫他“saku”(作的另一种读音)或是“小saku”。

给他取名字的是他的父亲。其实在他没出生很久以前,父亲好像就决心要给自己第一个儿子取名叫“tsukuru”。为什么这么做原因不知道。或许是因为父亲长年以来,人生与制作东西相去甚远。或是在某时,伴随着寂静的雷鸣,看到了无形的雷光,得到了像是什么启示般的,“tsukuru”这个词深深的印入了他的脑中。但是父亲从来没有向作,也没有向别的任何人,提及过这个名字的由来。

只是父亲好像很伤脑筋,到底要取“tsukuru”的汉字为“创”还是为“作”。虽然读起来一样,但不同的字的感觉就会大不一样。母亲建议用“创”,但经过几天的深思,父亲还是选了粗俗些的“作”字。

父亲葬礼过后,母亲想起了那时的对话,告诉了作。你爸说要是被取了“创”那样的名字的话,人生的负担不就会变的有些重了嘛。“作”虽然也是tukuru,但你就能轻松多了不好么。总而言之,你爸爸是真的很认真地考虑了你的名字的,大概也因为是第一个男孩的名字吧。

自懂事以来,作不曾记得跟父亲有过很亲密的记忆,但他也不得不同意父亲的见解。“多崎作”毋庸置疑比“多崎创”更符合自己,因为自己身上几乎找不出什么独特原创的要素。但“人生重负”就是否因此多少变轻了,作还难以下断论。也许的确因为名字的缘故,负担的形状还是改变了少许的。但是重量上怎么样就不知道了。

不管怎么样,他就这般形成了一个“tazakitsukuru”的人格。在那之前他是不存在的,仅仅是个没有名字的黎明前的混沌,还是个不足三公斤重的粉色肉块,在黑暗中号泣着残喘着。首先被赋予了名字,之后产生出了记忆和意识,接下来形成了自我。名字是一切的出发点。

父亲的名字是tazakitoshio,实在是与他相称的名字。多崎利男——广揽利益的男人。从一文不名到崭露头角,投身于房地产业,伴随日本经济腾飞大获成功,受肺癌折磨死于64岁。但这是后话了。作和灰田相遇的时候,父亲还健在,一边一天抽着50支不带滤嘴的烟,一边精力充沛,攻势强劲地买卖着城市高级住宅房屋。当时房地产泡沫虽然已经破灭,但他一定程度上预测了风险,往着固本的方向上分散开展了生意,所以到那时还未遭遇什么重创。那不详的肺部阴影也还未发现。

“我父亲在秋田公立大学当哲学系的老师。”灰田说道:“和我一样,也是喜欢在脑中思考抽象命题的人。他一直听古典乐,沉醉于埋头读着谁都不会去看的书。在挣钱方面完全不行,进来的钱也大都被拿去用在书和唱片上了。脑子一直脱离了现实,家人的事呀贮蓄的事,他根本没想过。因为我考上了得大学学费不贵,住的也是不怎么花生活费的学生宿舍,所以总算也能上东京来读书了。”

“学物理相比学哲学,经济上更有优势么?”作问道。

“就别再嘲笑我了。当然得个诺贝尔奖的话就另当别论了。”灰田说,展露了一如既往极富魅力的笑容。

灰田没有兄弟姐妹。从小朋友就很少,喜欢狗和古典音乐。他所住的学生宿舍没法提供让人能够好好听音乐的环境(狗也当然不让养的),一直拿着几张CD跑去作那儿去听。大多数都是从学校图书馆借出来的。也会拿自己所有的旧唱片(long play)来。作的房间里有着还过得去的音响设备,和一些一起被姐姐留下来的CD,像巴瑞·曼尼洛(Barry Manilo Shop Boys)之类的。所以作自己基本不怎么用那台唱片机。

灰田喜好的是器乐曲、室内乐和声乐曲。像管弦乐那样夸张地奏乐不对他的胃口。虽然作对古典音乐(对别的大多数音乐也一样)没什么特别的兴趣,但和灰田一起听音乐还是喜欢的。

有一次听钢琴的唱片时,作觉得自己以前曾经听过几次。曲名不知道,作曲家也不知道。但是音乐中充溢着寂静的悲哀。开始的时候,用单音奏出的主旋律给人以舒缓的印象。随后沉稳的变奏。作从所读的书页中抬起眼睑,询问灰田这是什么曲子。

“是弗朗茨·李斯特的‘郷愁(Le mal du pays)’,‘巡礼之年’这一曲集的第一年,收入在瑞士(Swiss)卷中。”

“Le mal du pays……?”

“法语,一般来说是指想家(homesick)或是哀愁(melancholy)的意思。更细说的话,是指田园风景唤起了人无由的悲伤,很难准确的翻译出来。”

“我认识的一位女孩以前经常弹这首曲子呢,是我高中时的同班同学。”

“我也喜欢很久了,虽说一般是不会知道这首曲子的。”灰田说道:“你的那位朋友钢琴很好么?”

“我不太懂音乐,判断不了水平是好是坏。但每次听都觉得这曲子真美啊。怎么形容好呢?充满了恬静的哀愁,但却又不多愁善感。”

“听你所说的感觉,一定是很高超的演奏了。”灰田说。“虽然技巧方面表面简单,但其实曲子演绎起来相当困难。如果光照谱子弹的话,音乐就会变得毫不吸引人了。相反要是用力过度就会格调低俗。只仅仅是钢琴踏板踩一步,音乐的风格就会突然变的不同了。”

“这是哪位钢琴家演奏的?”

“拉扎尔·贝尔曼(Lazar Berman)。是俄国的钢琴家,他弹奏李斯特就像画细致的印象派风景。李斯特的钢琴曲一般都很考究技巧,偏向于表面。当然除却艰深的技巧之外,用心聆听整体的话,就会发现他特有的深邃埋藏于内里。但大多数情况下,它们都被巧妙地藏于表层装饰的深处。‘巡礼之年’这首曲子尤为如此。现在的钢琴家已经很少有人能把李斯特演奏的很美了,就我个人而言,较近的是内尔曼,再往前推是克劳迪奥·阿劳(Claudio Arrau León)。”

灰田一谈到音乐就变得饶舌起来。他继续说着贝尔曼所弾的李斯特的特点,但作基本没怎么听进去。他脑中浮现出了白在弹那首曲子时的样子,立体而鲜明地让他自己都惊讶,简直就像是白弹奏时的那些美丽的瞬间,违背了时间合理的压力,哗哗地沿着水路溯涌来到自己的脑中。

摆在她家客厅里的雅马哈(yamaha)三角钢琴,琴面光亮鉴人毫无一丝模糊,不沾一处指纹。窗中透射来午后的阳光,投在庭院里的柏树上落下阴影,随着风摇摆的蕾丝窗帘,桌上的咖啡杯。整齐地梳于脑后的白的黑发,和她凝视着乐谱的认真的眼神,放在键盘上那十根长而秀美的手指,两只脚精准地踩着踏板,潜藏了平时看不到的力量。腿肚子那里皮肤细白光滑就像上了釉的陶器。“Le mal du pays”,田园唤起了人毫无来由的忧伤,思乡、又或是感伤。

轻轻合上眼睛倾听音乐,胸中就涌出了一阵无法消遣的窒息之感,像是无意识中吸入了小块的坚硬的云块一般。唱片播完了这首,开始了下一曲,但作还是跟刚才一样,紧闭着嘴,一心沉浸在浮现出的风景中。灰田不时看了几眼沉浸其中的作。

“可以的话,我想把这张唱片寄放在这儿。反正我寝室的房间里也听不了。”灰田吧唱片收入唱片套中说道。

那装在套子里的三枚唱片至今还放在作的房间里,放在巴瑞·曼尼洛和宠物店男孩的旁边。

灰田很会做料理。作为让他听唱片的回礼,他常常买了材料来,站在厨房里做料理。厨具和餐具都是姐姐备齐在那里的。这些不过是作从姐姐那儿继承了的,和他很多家具,还有他常接到他姐姐的前男友们打来的电话(“不好意思,姐姐她已经不住在这儿了”)一样。两人一周一起吃两三次晚饭。一边听着音乐谈天说地,一边一起品尝灰田做的料理。大多数是简单的家常菜,但周末也会挑战花时间费工夫的菜。味道一直都很好。灰田像是天生有着当厨师的才能。不管是最普通的庵列(plaie),味噌汤,还是奶油调味汁(creamsauce),或海鲜饭(paella),哪样都手到擒来。

“做物理学家可惜啦,你应该开餐馆才对。”作半开玩笑的说道。

灰田笑了。“那也不坏啊。但我不喜欢被束缚在一个地方。我想要自由的生活方式,在喜欢的时间去喜欢的地方,只考虑自己喜欢的事。”

“但那可不是容易的事啊。”

“的确不容易。但我已经下了决心,一直想要自由下去。喜欢做料理,但不愿意把它当成职业禁锢在厨房里。那样的话,很快就会开始恨起什么人来了。”

“什么人呢?”

““厨师仇恨服务生,他们一起仇恨客人””灰田说道:“出自于阿诺德·韦斯克(Arnold esker)的一部戏剧‘厨房(t)’。被剥夺了自由的人一定会开始仇恨别人。你不这么觉得呢?我不愿过这样的生活。”

“你所希望的是——永远处于不被束缚的状态,自己脑子可以自由的思考这样么?”

“正是如此。”

“但我看来,可以自由的思考也不是件易事啊。”

“自由的思考,就是说要脱离自己的肉体。踏出肉体这层限制的牢笼,解开锁链,给予逻辑以自然的生命,让它随性翱翔。这是自由思考的关键所在。”

“听上去很困难啊。”

灰田摇了摇头,“根据情况,也并不是那么难的事。很多人在不自觉的情况下就那么做来维持理智清醒。只是他们本人没有意识到自己那么做罢了。”

作思索了一会儿灰田所说的话。他喜欢和灰田谈论这样抽象而思辨的话题。虽然平时不怎么开口,但和这位比自己年少的友人相谈时,说话就自然地变得流畅,一定是心里的一处被刺激的兴奋起来了吧。这于他还是头一次。即便是在名古屋的五人组里,多数情况下他都是倾听者的角色。

作说道,“你所谓的真正的‘自由思考’不是不知不觉,而是必须有意识地去那么做吧。”

灰田点了点头。“正是你所说的那样。但那就像要有意识的去做梦那样困难。普通的人很难做到。”

“但你还是试着去自由思考。”

“也许是那样吧。”灰田说道。

“真是想不到,工科大学的物理系还会教授这种技术。”

灰田笑了。“本来也没觉得大学会教这种事。我在这里只是想要得到自由的环境和时间而已,除此之外什么都不需要。本来,要从学术角度讨论用脑子思考到底是怎么回事的话,就需要科学的定义。这可就难办了。虽说现实主义者的伏尔泰曾说过,独特的创造力就是指谨慎的模仿。”

“你同意么?”

“无论什么事都一定有框架这种东西。思考也一样。虽然不会害怕一个一个的框架,但会畏惧打破框架。为了变得自由,最重要的是打破框架。人生中重要的事物大多有两面性,就像对框架的敬意与憎恶。我只能说得出这些。”

“有一件事想问一下。”作说道。

“是什么呢?”

“各种宗教中,预言者往往是在深度意识不清的状态下,接收到了上帝的旨意。”

“确实。”

“那种情况的发生超越了自主的意愿吧,至少也是被动的。”

“的确是这样。”

“而且旨意超出了预言者个人的框架,广泛地作用在普通人身上。”

“的确。”

“这即非二律背反,也不属两面性吧。”

灰田默默地点了点头。

“我是搞不明白,这样的话人的自主意志,到底还有多少价值呢?”

“实在是好问题。”灰田说道,随之静静的笑了,那是猫在向阳处打盹时浮现的微笑。“我还没法回答这个问题。”

周末晚上,灰田会在作的公寓里留宿。两人相谈到深夜,灰田就睡在客厅里兼用床的沙发上。早上他会准备咖啡,做庵列。灰田对咖啡很挑剔,一直自备着精心烘焙的香浓咖啡豆,和小型电动咖啡碾磨机。对于生活简朴的他来说,讲究咖啡的品质是他唯一的奢侈了。

作把自己的很多事都坦诚直率地告诉了这位他信任的新朋友。只是谨慎的隐瞒了名古屋那四人亲友,因为那实在是不能简单说清楚的事。他所受的伤还太过栩栩如生,深深刻在他的心中。

但和这位年纪轻的友人在一起时,就能基本把那四人的事忘却。不,忘却不是正确的表达。自己被那四人亲友正面拒绝的痛苦,从未变过。只是现在那份痛苦成为了潮起潮落那般,一时涌上脚下,一时又退到远处,直至看不见的地方。作深感自己慢慢扎根于东京这片新的土壤上。虽然孤独了少许但感觉新的生活渐渐形成了。在名古屋的日子正变成过去,他不由感到了异样感。这毫无疑问是因为灰田这位新朋友给他带来了进步。

对一切事物,灰田都有自己的主见,也能有逻辑地将其表达出来。越是与他见面,作就越发自然地敬佩起这位年轻的朋友。但另一方面,作搞不懂灰田是被自己的什么所吸引,或是对自己的哪里感兴趣。不论如何,他们两人热切的讨论各种事情,交流着思想以至于忘却时间流逝。

但是一个人的时候,作时不时会异常的想要女朋友。想要拥抱她,用手去温存的爱抚她的身体,想去尽情地一亲她肌肤上的芳泽。这对健康的年轻男人来说是理所当然所有的欲望。但是大多想起异性时,想到要与她们亲热时,自动浮现在她脑海中的,不知为何是白与黑的身影。她们一直是恰恰好好两个人一同的出现,来到他想象的世界中。为什么直到现在还会想到他们两人呢,这一直让作不解而忧虑。她们明明那么直接的拒绝了我,她们说再也不想见到我,再也不想跟我说话了。我的心为何还不肯平静的这么随它去了呢?多崎作已经20岁了,但一次也未曾亲近过女性的身体,不,接吻、牵手都没有过,就连约会也不曾试过。

作常常觉得,也许自己根本上就有些问题。精神正常的运作也许被障碍物所堵,自己的人格就因此扭曲了。障碍物到底是那四人朋友的拒绝所导致,还是与其无关,自己生来所带的呢,作没法区分。

一个周六的晚上,两人相谈至深夜时,提到了死的话题。围绕着人必有一死、围绕着人必须活在死的预感之中。两人围绕着这些问题浮光掠影地谈着。作想向灰田坦白那段日子里如何的接近了死亡,而那段经历又给自己的身心带来多大的改变。想告诉他所见到的那不可意思的光景。但要是说出来的话,就不得不要从头到尾说明事情的经过。所以还是和平时一样,灰田说,作听着。

钟时针走到走到约十一点时,一时话题说完了,房间中沉默降临了下来。平时的话会就此结束聊天,正是各自准备就寝的时候。他们两人都是早起的人。但灰田正在沙发上盘着腿,独自深入的思索着什么。随后他难得地用着犹豫的声音说道:

“关于死,有个不可思议的故事,是父亲告诉我的。父亲说是自己刚过20岁时,所真实经历的事。正是我现在的年纪呢。因为以前就听了好几遍,我连细微的细节都记得很清楚。因为事情实在太过奇妙,现在也无法相信在人的身上,真正发生过这样的事。但我父亲不是会说谎的人,也不会编故事。而且如你所知,如果是捏造出来的话,每次叙说都有细微之处会有所变化,时而添油加醋,时而前后不一。但我父亲所说的一直一模一样,毫无差错。所以可能真的是他亲身经历的吧。我这个儿子很明白父亲的为人,也只好就这么相信他说的话了。当然,作你不认识我的父亲,信与不信随你了。只是想请你听听世上有这种事。当成民间传说(folklore)或是怪谈来听也没关系。因为故事很长,现在也已经很晚了,可以说么?”

作说道:“还不困,当然没关系了。”

正文 第五章

“父亲年轻的时候,有过一年流浪的生活。”灰田开始说道:“事情发生在1960年代末。正值大学里纷争乱斗的暴风雨刮的正猛烈,同时反主流文化的热潮也是最盛的时期。具体没有细问,父亲好像在东京上大学时,目睹了几件他无法认同的愚蠢闹事,结果父亲痛恨起政治斗争,从那些活动中抽身退出了,随后他提交了休学申请,孤身一人毫无目的地遍访全国各地。他一边做着体力劳动来挣生活费,一边在空暇时候读书,与形形色色的人接触,积累着人生的实地经历。父亲常说,有时想想那段日子对他而言,也许是最幸福的时候了。从那样的生活中,学到了很多重要的事。小的时候常听父亲说起当初那段经历。就像士兵之间口耳相传,古老时代那遥远的土地上所发生的战事一般。结束流浪生活后,父亲回到大学,进入了平静的学术生活中去了。再也没有第二次出过远门。就我所知,父亲的生活基本只有家和大学两点一线。很不可思议吧,无论表面看似多么平稳的人生,一定在某处有过崩溃的时期。可以说是一段需要疯狂的日子吧。人生中是需要这样的阶段的吧。”

那年冬天,灰田的父亲在大分县山里的一处小温泉旅馆那儿当杂工。他彻底喜欢上了那个地方,决定暂时在那里呆一阵。每天做些固定的体力劳作,解决完吩咐下来的杂活,剩下的时间他就可以自由处置。尽管工资很有限,但包三顿饭和带房间,而且温泉可以随便泡。还能在空闲时间,横卧在自己小小的房间里尽情的读书。周围的人对他这个沉默而奇特的“东京来的学生小哥”很亲切,提供的伙食虽然朴素,但是用当地的新鲜食材做出来的很美味。最重要的事那里与世隔绝,因为信号很差看不了电视,报纸也只有延迟一天的。最近的公交车站在山路往下走三公里的地方,能够勉强往返于车站到旅馆间恶劣路面的,只有旅馆所有的一辆破旧的吉普。通上电也是刚不久的事。

旅馆前有美丽的小溪流淌,能从溪里捕到很多颜色鲜艳、肉质紧致的河鱼。鸟儿们尖声鸣叫着活泼的在河面上飞来飞去,时不时还能看到野猪和猴子。山中是野菜的宝库。在这样孤独僻静的环境中,灰田青年肆意的沉浸于读书和思考之中。现实世界发生的繁多之事已经不能吸引他的注意了。

住在这家旅馆里过了两个月的时候,他和一个投宿的客人说了话。是一个看上去40多岁的男人,个子高且手脚细长,头发很短,额头的地方有些凸了。他戴着副金属框架的眼镜,头的形状像刚生的蛋那样圆而滑。他肩上扛个塑料的旅行包,一个人爬着山路上来,一个礼拜前住进了旅馆。外出的时候打扮一直是穿皮夹克、蓝色牛仔裤和工作靴(s)。天冷的话带上绒线帽,脖子里围着藏青色的围巾。他名字叫绿川。至少他在登记簿上留的是这个名字,和东京都小金井市的住址一起。性格像是很一丝不苟,每天上午把前一天的帐用现金结掉。

(绿川?这里也有一个,名字带有颜色的人。但作没有插嘴,继续听着灰田所说)

自称叫绿川的这个男人什么也不做,只要有一空下来就去泡露天的温泉。他去附近的山里散步,或是在暖炉里埋头读着带来的文库本小说(大多是无害的推理小说),晚上一人正正好好喝上两合(一合为十分之一升)热了的酒,不多也不少。他的沉默不输灰田的父亲,除了必要的情况之外不和任何人说话。旅馆的人因为习惯了这一路的客人,倒也不怎么在意。特地跑到这么偏僻的山坳里来泡温泉的人,多多少少有些怪异,呆的时间长的话就更是那样了。

灰田青年在天亮前去泡河边的露天温泉,碰巧绿川也来泡,绿川先向他搭话了。不知为何绿川好像从见他第一面起,就对这个打杂工的青年起了不小的兴趣。绿川看到灰田休息时坐在廊下翻着乔治·巴代伊(Gees Bataille)选集了,这也许是其中一个原因吧。

绿川说自己是从东京来的爵士钢琴家。因为自己遇到了些无聊的事,而且为每天的工作所累,想找个安静的环境休息一阵子,所以一个人跑到这深山里来了。其实是信步而游,碰巧进到这山里来的。因为这里没有扰人的杂事,所以很合我心意。你也是从东京来的吧。

黑暗中,灰田泡在温泉里,一边简略的说明了自己的情况。交了休学申请之后就漫无目的的四处旅行。反正大学现在也是闭锁的状态,继续留在东京也没有意义了。

绿川问他,对现在东京正发生的动乱,你不关心么?每天四处都上演着各种闹事纷乱,还是值得一看的不是吗。简直这个世界要彻底变得天翻地覆了一般啊,错过这种场面你不觉得可惜么?

世界不会这么简单就天翻地覆了的,灰田答道。天翻地覆的是人这一方。错过了也不觉得可惜。灰田那冷淡而直截了当的口吻好像很得绿川的喜欢。

他问灰田青年,这附近可有什么地方可以弹钢琴的?

翻过一座山的地方有所中学,放学后在那儿的音乐教室里说不定能让你弹钢琴。灰田说道。绿川知道了很高兴。绿川说道,麻烦你啊,待会儿能给我带路去那里么?灰田询问了一下旅馆的主人,主人说这样的话你带着去就是了。主人给中学打了电话,帮忙交涉让他们借出钢琴。两人吃过午饭后,翻了山去了那所中学。因为刚下过雨,山道很滑,绿川把挎包斜背在背上,稳稳当当的快步前进着。看上去是城市里长大的,但意外的腰腿像是很强壮。

音乐教室里的直立式钢琴键盘上的按键都不齐,音调也不怎么理想,但整体来说还算在能接受的范围。钢琴师坐在嘎嘎作响的椅子上,伸展手指把八十八个键都试了一下,确认了几个和弦的音。五度、七度、九度、十一度。他看上去并不算满意那琴声,但只是通过这样按着键盘,像是一定程度上得到了物理上的满足。灰田觉得这样敏捷而强韧的手指动作,一定是相当有名的钢琴手吧。

大致上搞清楚钢琴的状态后,绿川从挎包中拿出一个用布做的小袋子,小心的放在了钢琴上。袋子是用上等的布料做成的,开口的地方用纽扣扎了起来。灰田想到这里面说不定是谁的骨灰。他的动作给人一种印象,演奏钢琴时这样把袋子放在钢琴上,已然是他的习惯了。

接着,绿川有些犹豫似的弹起了“round mid nighelonious Monk)所做的这首曲子,感受到了绿川的演奏实在是出色——

他的演奏里埋藏着深邃的灵魂,足以让人可以忽略钢琴的音高问题。在深山里的一所中学的音乐教室里,只有自己一个作为听众来倾听,身体内部的污秽感觉就像被洗净了一般。音乐那份率直的美与充满臭氧的清爽空气、透明冷澈的溪流重合呼应在一起。绿川也专注于演奏,现实中的杂事像是从他的身边消失泯灭了。灰田青年还没有见过投入到这种地步的人。他的眼睛丝毫没有离开过绿川那像独立的生物一样动着的十根手指。

过了大约十五分钟,曲子弹完了,绿川从包里拿出厚毛巾把脸上的汗细细擦拭去,然后像是冥想一般闭了一会眼睛。一会儿后说道:“这样就可以了,已经足够了。差不多回去了吧。”他伸出手拿起钢琴上的小布袋,再次郑重地放回包里。

“那个袋子里是什么?”

“是护身符哟。”绿川坦言。

“像是钢琴的守护神之类的么?”

“不,大概可以说是我的分身吧。”绿川说道,略带疲倦的微笑浮现在他嘴角。“这又是件有些奇妙的故事了。但故事很长,现在要说那个的话太累了啊。”

在这里灰田暂时中断了故事,看了看墙壁上的钟,然后看了看作。当然在作眼前的,是身为儿子的灰田。但是因为年龄基本相同,在作的意识中他们父子的形象自然的重合在了一起。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像是两个不同的时间领域会在了一起变成了一个。作忽然生出种错觉,也许这些遭遇实际上不是父亲所经历的,而是在这里的儿子本人。也许是他假借父亲的身份,来叙说自己的体验呢。

“说得太晚了呢。要是觉得困了的话,后续就下次再说吧。”

作说,没关系,还一点都不困。实际上,因为想听下去,困意彻底没了很是清醒。

“那样的话就继续说了。我也还不困。”灰田说道。

绿川在灰田面前弹钢琴,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中学的音乐教室里十五分钟弹完《round mid night》之后,他对钢琴的兴趣就彻底消失了。即便灰田青年暗示说:“不弹钢琴也可以么?”,他也只是沉默的摇了摇头。绿川再也不打算弹钢琴了,因此灰田也放弃了。尽管就他自己而言,很想再一次好好听一听绿川的演奏的。

绿川有着真正的才能。这是毫无疑问的。他的音乐具有在物理上肉体上打动听者的能力。集中精神听他的音乐的话,就会真切的感觉自己前往别的地方去了。可不是简单就能有的感觉。

拥有这种非同一般的资质,对他本人而言到底意味着什么呢,灰田青年没有实感理解不了。那对拥有者是至福,还是重负呢?是恩宠,还是诅咒呢?或者是同时包含着以上所有呢。不管哪一种,绿川给人印象他并不怎么幸福。他脸上的表情大抵就是在忧郁和不关心之间反反复复吧。偶然浮现在嘴角的微笑也是压抑而带着理性的嘲弄的。

有一天,灰田青年在后院砍好柴火搬运的时候,绿川向他搭话道。

“你喝酒么?”他问道。

“会喝一点儿。”灰田青年说。

“一点儿就行了。今天晚上能陪我么?一直一个人喝也厌了。”绿川说道。

“就是傍晚有杂活,要到七点半左右。”

“那样就行,七点半左右来我房间。”

七点半时,灰田青年去了绿川的房间。晚饭让人预备了两人份的,也准备了热好的酒。两人相对而坐地喝酒,吃饭。准备的饭菜绿川一半都没吃,专注着自酌自饮。他不说跟自己有关的事,询问着灰田的老家(秋田),在东京的大学生活的种种。知道他是哲学系的学生之后,问了几个专业性的问题。关于黑格尔的世界观,关于柏拉图的著作。这么谈着,灰田便知道绿川曾系统的精读过那些书,好像也不是只读无害的推理小说的。

“这样啊,你相信逻辑啊。”绿川说道。

“是的。基本上相信逻辑,并且依赖着它。本来哲学就是逻辑的学问。”灰田青年说。

“会讨厌不符逻辑的东西么?”

“没有什么喜欢或是讨厌。不会从脑中去抗拒不符逻辑的东西。因为我并不是信仰着逻辑。我觉得逻辑的事物中寻求它与逻辑性的接触点,这也是很重要的工作。”

“比方说,你相信恶魔么?”

“恶魔?那个长角的恶魔么?”

“没错。但实际长不长角就不知道了。”

“如果是作为恶的比喻的恶魔,当然能够相信了。”

“那要是恶的比喻现实中有形态的恶魔呢?”

“那样的话,没真的看过的话不好说呢。”灰田说道。

“等到真的看到那东西,就太晚了啊。”

“不管怎样,我们说的不过是假设。要是这么探究下去,就需要具体的例子。就像桥需要桥梁一样。假设这东西越深入的话就会变得弱,得出的结论也会变得漫无边际。”

“具体的例子么。”绿川说道。他喝了口酒,皱起了眉。“但有时,那种具体的例子根据情况可以归结到一点上,就是你接受或不接受,你相信或不信。两者之间没有过渡。就是所谓精神的跳跃。逻辑在这里没什么用处。”

“也许这种情况是没什么用。因为逻辑并不是好用的指导书(manual book)。但是到后面的话,恐怕逻辑还是有适用的可能的吧。”

“有时候到后面就太晚了。”

“晚不晚,与逻辑性又是别的问题了。”

绿川笑了。“的确和你所说的一样。就算到后来太迟了,这与逻辑性又是别的问题了。正是正确啊,没有反驳的余地。”

“绿川先生有类似经验么?接受了什么东西,相信着它,产生了超越了逻辑性的跳跃。”

“不。”绿川说道:“我什么都不相信。既不相信逻辑,也不相信无逻辑。不信神,也不信恶魔。没有假设的延长,也没有像什么跳跃。只是把它当成‘那样东西’,默默接受而已。这是我最根本的问题所在啊,我没法把主体和客体加以区分开。”

“但绿川先生你有音乐的才能。”

“你这么觉得么?”

“你的音乐中毫无疑问有着率直的力量能够打动人。虽然我不太懂爵士,但这点还是明白的。”

绿川像是嫌麻烦似的摇了摇头。“唉,才能这东西确实有时候让人快活。门面好看,也惹人注目,顺利的话也能赚钱。女人也自然靠过来。比没有还是有好吧。但是,灰田君,才能这东西,需要坚韧的身体和意识集中起来,才会发挥作用的啊。要是脑子里的一根螺丝掉了,或是身体一处的接线啪的断掉了的话,集中什么的,就像是天明时的露水那样消失了。比如说单单就是臼齿疼,单单就是肩膀僵得厉害,钢琴就会弹不好。这是真的。我实际这么经历过。就以为一颗虫牙,一点肩膀僵硬,所有美好的想象和声音都归无了。人就是这么脆弱。它大概是由复杂的系统组成的,一点细微的问题就能让它受损。而且一旦损坏,多数情况下难以再修复了。虽然牙痛和肩膀痛大概能治好,但治不好的也很多。肉体不可靠,不知道前面会发生什么。而一定要以它为基础的才能,到底有多少意义呢?”

“的确才能也许是无常的。也许很少有人能支撑到最后。但才能有时能带来精神上巨大的跳跃,超越了个人,成为普遍意义上基本独立的现象。”

绿川思考了一会儿他说的话。然后说道:

“莫扎特、舒伯特虽然早逝,但是他们的音乐永远的存在。你想说的是这个意思么?”

“假设是这样的。”

“那种才能到底是例外啊。大多数情况,作为那份天才的代价,他们都削减了自己的生命,过早地接受了死亡。交易的对方是神呢,还是恶魔,这就不知道了。”绿川叹了口气沉默了一会,然后像是补充的说道:“说句题外话,其实我死期也将近了。只剩下差不多一个月的命。”

轮到灰田青年沉思起来。但是想不到说什么。

“并不是因为生病了。”绿川说道:“身体上是健康的。也不是想要自杀。如果你在像这种情况的话,不用担心。”

“那么,为甚么绿川先生知道自己只有一个月的性命了么?”

“因为有人告诉我了。这是一个月前的事。他说,你的余命还有两个月。”

“到底是什么人呢?”

“既不是医生,也不是占卜使。一个很普通的人。只是那个时候他快死了。”

青年深思着他所说的话,但是找不到其中的逻辑。“难道说,绿川先生你是为了找寻死的地方来到这里的么?”

“简单的说来,大概是这么回事吧。”

“这件事没弄明白,但就没有能避开死的方法么?”

“只有一个。”绿川说道:“把资格,换个说法就是死的令牌(token)类似的东西,让给别的人就可以了。简而言之就是要找到一个肯代替你去死的人。然后拍个手交接(ouch),说句‘之后就拜托你了。’离开就行了。这么做的话暂且能不死。但就我而言,不打算用这个方法。很早之前,我就想快点死了算了啊。大概是顺水推舟吧。”

“你是觉得就这么死了也挺好么。”

“唉,老实说人说这实在是麻烦。就这么死了一点不介意。虽然我没有那种动力去想办法自己了断,但默默接受死掉还是能做到的。”

“你是觉得就这么死了也挺好么。”

“唉,老实说人活着实在是麻烦。就这么死了我一点不介意。虽然没有那种动力去想办法自己了断,但默默接受死掉还是能做到的。”

“但是具体要怎么做才能吧‘令牌(token)’让给别人呢?”

绿川像是什么都无所谓似的轻轻地蜷起了身体。“很简单的事。对方听了我说的之后,能够接受并且理解情况,答应接过令牌的话,那个时候转让就可喜可贺的结束了。口头答应也不要紧。要是能握个手的话就完美了。署名按印章那些都不需要。这和办事处不同嘛。”

灰田青年有些困惑地歪了脑袋。“但是要找到人肯代替接过逼近的死亡,可不容易吧。”

“啊,这本来就有疑问啊。”绿川说道:“这么莫名其妙的事情,可不能不分对象地开口就来啊。‘不好意思,你能代替我死么?’什么的。对象当然要好好选不可。所以,接下去话就有些难办了。”

绿川悠悠的看了看周围,清了下嗓子。然后说道:

“你知道么,人的身上带着各自的颜色?”

“不,并不知道。”

“那么就告诉你吧。你一个一个都有属于自己的颜色,沿着身体的轮廓发出微光呢。就像是背后的光晕那样。或者说backlight那样。我的眼睛可以清楚地看到这种颜色。”

绿川自己往酒杯里斟上酒,像是抿着的喝着。

“那种看到颜色的能力,是天生具备的么?”灰田青年半信半疑的问道。

绿川摇了摇头。“不,不是天生就有的,终究是一时的能力。这是作为接受逼近死亡的交换得到的。然后再传给别人继承下去。这种能力现在传到我这里。”

灰田青年沉默了一会儿。不知道要怎么回答。

绿川说道:“这世上有让人喜欢的颜色,也有令人厌恶的颜色。有很开心的颜色,也有悲伤的颜色。有的人发的光很厚重,也有人发光很淡。这家伙可相当累人啊,明明不想看到却一不小心又看见了。不想呆在人多的地方,所以才来这深山里啊。”

灰田青年好容易跟上了对方说的话。“就是说,绿川先生你能看见我发出的颜色么?”

“是啊,当然看得见啦。虽然没打算告诉你,你身上的是怎样的颜色?”绿川说道:“所以说,我要做的是要找到身上带着某种颜色、发着某种光的那个人。能把死的令牌交给他的,实质上仅限这样的人,并不是交给谁都可以的。”

“有那样的颜色和光的人,这世上多么?”

“不,不算多。看上去,嗯,大概一两千人里面有一个吧。虽说不是很容易找到,但也不是完全找不到。困难的其实是怎么才能跟那样的人促膝好好地谈话。一想便知,那可不容易啊。”

“但是愿意代替别人接过迫近的死亡,这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

绿川笑了笑。“他们是什么样的人?我也不知道那个地步。我知道的只是,他们身上带着某种颜色,沿着身体轮廓浮现着某种亮度的光罢了。那些不过是外表看上去的特质。但是非要说的话,这不过是我的一家之言,他们也许是不畏惧跳跃的那类人吧。为什么不畏惧呢,大概也有各自的原因吧。”

“就算他们不畏惧跳跃,但他们到底是为了什么而跳跃的呢?”

绿川有一会儿没说话。沉默之中小溪的水流声响是变得响了一些。然后他抿嘴一笑。

“再说下去就变成推销的话了(sales talk)。”

“您请说。”灰田青年说道。

绿川说,“当你同意去接受死亡的那一刻,你就得到了与众不同的资质,也可以说是特殊的能力。看透人身上的颜色不过是那能力中的一个机能。它根本上是能够扩大你的知觉本身。你就能推开赫胥黎(Aldous ion)。然后你的知觉就会变得纯粹而无他物掺杂。宛如迷雾放晴,一切变得清晰起来。你就能俯瞰平时看不到的景象。”

“绿川先生你上次的演凑也是靠这种能力么?”

绿川微微摇了头。“不,那个演奏还是我原本的力量。像那种程度的表演我一直这么弹得。知觉这东西体现在它本身,不会作为某种具体的成果显现出来。也不是什么得来的好处。那到底是怎样的东西,口头上是说不清的。只有靠自己亲身去体验。但有一点我是可以确定的,那就是一旦你看到了那个真实的景象,那么你此前所生活的世界就会变得极为浅显。那景象中不是逻辑也不是非逻辑,也无善恶之分,而是一切都融合为一。你自己也成为了那融合的一部分。你会脱离肉体的框架限制,成为所谓形而上的存在。你成为了直觉。虽然这是无比美妙的感觉,但同时某种意义上也是绝望的。因为你差不多是到了人生最后的最后,才觉悟到自己以往的人生是何等单薄而缺乏深度。你想到自己从前怎么能够忍受得了这种人生,便会不寒而栗啊。”

“绿川先生,你觉得为了得到看到那种景象的能力,即便为此要以死来交换,即便只是短短一时,也有一试的价值么?”

绿川点了头。“当然有。它的价值足够那些代价,这点我能毫无疑问的保证哟。”

灰田青年暂时沉默了一会儿。

“怎么样?”绿川笑了起来说道:“对于接受令牌(token),你也感兴趣了吧?”

“能请教个问题么?”

“是什么呢?”

“难道,我也属于带着某种颜色某种光亮的那类人么?一两千人里有一个的那种?”

“没错。最初看到你的时候起,就马上明白了。”

“就是说我也是追求跳跃的那类人中的一员么?”

“不知道啊,我可不清楚那么多。这还是应该你问问自己吧。”

“但不管怎么说,绿川先生你并不打算把令牌让给别人。”

“不好意思了啊。”钢琴师说道:“我会就这么死去。并不把这份权利让人。我就是那种所谓,不想卖东西的推销员(salesman)吧。”

“如果绿川先生死了的话,那令牌会怎么样呢?”

“这我也不清楚啊。到底会怎么样呢?也许跟我一起干脆就这么消失了。也许以什么别的方式留了下来,然后继续为人所继承传递。就像瓦格纳的指环一样。到底怎么样我就不知道了,老实说我也不关心。反正是在我死后发生的,不是我的责任了嘛。”

灰田青年尝试着在脑中梳理事情的顺序,但没法理清楚。

“怎么样,这个与逻辑完全无关吧。”绿川说道。

“实在是有意思,但也有点让人无法简单相信。”灰田直接地说。

“因为这其中没有逻辑的解释么?”

“正是如此。”

“也没法证明给你看啊。”

“如果不实际去接受令牌,就无法证明是不是真的,是这么回事吧?”

绿川点了点头。“就是这样。不实际去跳跃一下,就没法证明。但要是真去跳跃了,也就不需要证明了。这其中没有中间阶段。只有跳或不跳,非得选一样。”

“绿川先生你不怕死么?”

“死本身没什么好怕的。这是真的哟。到现在也见了不少没用的废物死掉了。他们那些家伙都做得到,我有什么理由不行呢。”

“关于死去以后会有什么你是怎么看的呢?”

“是指死后的世界,死后的生命,那回事么?”

灰田点了点头。

“那种事我是不去想的。”绿川用手摸了摸长长的胡子说道:“就算想了也不会知道,知道了也没法去确认,想它只是徒劳。这种事说到底,只是你所称的那类危险地去延长假设罢了。”

灰田青年深呼吸了一下。“为什么把这种事告诉我了呢?”

“到此为止对谁都没提到过这些,也不打算说的。”绿川说道,然后抬头饮尽了酒杯。“原本是想就这么一个人静静的消失的。但是看到你的时候,觉得是你的话,也许有告诉你这番话的价值。”

“不管我会不会相信你说的话么?”

绿川看上去像是困了,打了个小哈欠,然后说道:

“你信不信对我来说都一样。因为你早晚终会相信我说的。有一天你也会死。那么,当你迎来死亡的那一刻——虽然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是怎么死的——你一定会像想起这件事。然后会全盘接受我说的话,彻底地理解其中所含的逻辑,真正的逻辑。我只是把种子撒了下去罢了。”

外头的雨好像还在下,下得柔和而静谧。雨声消失在小溪的水声之中。只能凭肌肤接触空气的细微变化,感受到外面下着雨。

不久,灰田忽然觉得,自己这么和绿川在这件狭室中两人互相面对面,实在不可思议而且违背了自然原理,实际是不可能发生的。这种感觉与头晕很相近。在凝滞的空气中,他好像闻到了一丝死亡的味道。这味道是肉腐烂时的腐朽之气。但这只是错觉吧,这里并没有人死。

“你这几天就回归到东京的大学生活去了吧。”绿川静静地说道:“然后恢复到现实的人生中。你要好好生活啊,不管它是多浅薄单调,人生有那份让你好好去活的价值。这我能担保,这不是什么讽刺或是反话。只是那份价值对我来说成了点负担啊。我没法背负着它活着。也许是天生不适合吧。所以就像快死的猫一样,躲到安静的阴暗角落,默默的等待着那个时刻的到来。这样我觉得不错。但你不同。你是能背负着负担活下去的。使用逻辑的这根线,尽量把活着的价值缝补到自己的身上去吧。”

“故事就此结束了。”儿子的灰田说道:“这个谈话两天后的早上,趁父亲有事外出的时候,绿川退房离开了旅馆。跟来的时候一样把挎包背在背上,走到了三公里山路下山,到了公交车站。那之后他去哪儿了没有人知道。他只是把前几天的房费结算后,什么都没说的离开了。对父亲也没有什么留言。他留下的只有读完的一小堆推理小说。在那不久,父亲回到东京。去大学复学了,开始了一个劲用功读书的生活。是不是因为与绿川这个人相遇的契机,给父亲那段漫长的流浪生活画上了休止符就不得而知了。但根据父亲的说法,这件事像是对他产生了不小的影响。”

灰田在沙发上坐直身体,用细长的手指慢慢地揉捏着脚踝。

“父亲回到东京之后,试着去找了名叫绿川的爵士钢琴手。但是没有找到叫这个名字的钢琴师。也许是使用着假名。所以那个男人到底一个月后死了没有,至今仍无从得知。”

“但你父亲还健在吧?”作问道。

灰田点了点头。“是的,现在还康健着。”

“你父亲把绿川说的不可思议的事情当作真事来相信了么?不觉得是个杜撰巧妙的故事来骗他的么?”

“不知道呢。我不清楚。但那个时候的父亲也许没有考虑相不相信的问题吧。他是把这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当成不可思议的事情来囫囵吞枣地领会了。就像蛇都不咀嚼捕来的动物,一股脑的吞入体内,然后再花时间好好消化。”

灰田在这里截下了话头。然后深深叹了口气。

“到底还是困了,差不多睡了吧。”

钟上的时间将近凌晨一点了。作回到自己的房间,灰田在沙发上准备睡觉,灭了房间里的灯。作换了睡衣躺在床上的时候,耳朵里好像听到了溪流的水声。但那当然是错觉。这里可是东京的正中央。

作不一会儿沉沉的睡了过去。

那个夜里,发生了几件奇妙的事。

正文 第六章

“很适合你呀。”她说道,莞尔一笑。

“这的确是近乎奇迹的事,发生在我身上也一定是好事吧。你说的没错。”作说道:“但是也只是如此,失去的时候,不如说是被剥夺的时候打击才会分外强烈。丧失感、孤独感……这种词远无法及得上的程度。”

“所以为了不受伤害,你一直有意识也好无意识也好,和对方之间空出适当的距离来。或是选择些能够接受这种距离的女性。是这样么?”

作照例只喝一杯红酒,沙罗把那瓶酒剩下的都喝了。她好像是很会喝酒的体质,不论喝多少脸上都显不出。作选了炖牛肉的料理,沙罗点的是烤鸭。吃完主菜(main dish)后,她很是犹豫还是点了点心,作点了咖啡。

“不管是什么都好,我想知道你的想法。”

作再一次拿起空的咖啡杯,用两手包着杯子。然后又把它放回了茶碟上,这次很注意没弄出声音。

作把原来系着的细条纹的领带当场解了下来,把沙罗给的新领带套在脖子上系好。那天作穿的是深蓝色的夏用西装和常规色白色的衬衫,与蓝色的领带毫无违和感,很相配。沙罗双手隔着桌子伸过来,熟练地替作调整领结的位置。一股淡淡的香水味袭来,闻起来很怡人。

“近期应该还要再去那边一次。”沙罗说道:“你可去过新加坡么?”

作沉默着看着沙罗的脸。

作沉默的思考着,没法回答她。

“哎,你就交给我吧,我还算擅长这些的。”沙罗说道。

“谢谢。”作说道。

“在你这里出了什么问题呢?”

“我觉得你是个很好的人,也觉得自己很喜欢你,就是说是男女之间的那种感觉。”沙罗说道,然后稍微顿了一会儿。“但是你好像心里还有着很大的问题。”

“当然每一个问题的倾向都各有不同。”作说道:“但有一个称得上是共通点就是,我从未真正的被她们之中的任何一个所吸引。当然还是喜欢她们的,在一起度过的时间也很开心,美好的回忆有很多。但是从没有强烈的渴望对方到迷失自己的程度。”

沙罗一边吃饭一边聊着新加坡的工作的事,与宾馆的谈价,选择饭店,确认交通设备,安排各类活动项目,核实医疗设施……要开发一个新的旅游项目,所要做的事多的能堆成山。为此准备了长长的检查清单,到当地挨个确认清除。需要亲自跑去所在地用自己的眼睛来一个一个地明确各处细节。这种工作顺序很像建造新的车站。作听她这么说着,越发明白了沙罗是考虑周全而有才干的专业人士(specialist)。

作说道:“要是和谁真心相爱了,变得离不开她了,结果忽然有一天,毫无征兆的那个人就消失不见了,我就一个人被剩了下来。也许我在害怕着这种事的发生。”

“当年在那之后已经过了十六年了啊。你现在已经是三十岁后半的成年人了啊。不管当初的打击伤害你多深,也差不多是时候跨越过去抛到身后了吧。”

但接下来的三天,没有想到的是作为工作缠身,由于地铁线的相互过轨计划,车辆的不同形状所带来的安全问题出现了(为什么这么重要的情报不早点告知呢?),为了解决处理,需要去几个车站,紧急修改部分站台。为此必须制定进度表。作通宵工作到很晚,但还是想办法让工作就绪后,抽出了周六的傍晚到周日来休息。他直接这么穿着西装,从公司赶去青山碰头的地方。坐在地铁的座位上睡得很沉,差点就错过在赤坂见附站换乘了。

沙罗轻轻咬了咬自己的嘴唇,用眼睛测着什么距离,然后说道:“被你抱着的时候,我感觉到你像是在别的其他的地方,在离相拥着的我们不远之处。你人很温柔,这是很好的事,但……….”

“我记得的。”

“是的,你的心里还存留着一些问题。也许比你所以为的,还要根植于更深处。但是只要你有意,问题就一定都能解决,就像修理出了问题的车站那样。但是为此,你需要必要的资料,要画正确的设计图,要制定详细的进度表。事物的优先顺序是最先要明确的。”

作把原来系着的领带放在桌上后,它看上去比想象中还要来的旧。像是个没有意识到的坏习惯一样。他再次意识到自己该稍微再注意一下自己的打扮了。每天在铁路公司的办公室里做着设计的工作,关注服装的机会并不多,工作环境里基本都是男人嘛。一进公司里就解开领带,卷起袖子着手开始工作,而且还常常需要到工程现场。作周围的人都不怎么注意穿什么西装,戴什么领带。再加上这么与一位女性定期的约会,想来已经是很久违的了。

“为了让你和他们见面谈谈,让你有机会知道十六年前发生的那件事的解释。”

“那我就直接说了?”

沙罗从购物包里拿出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给了作,盒子形状细长而扁平。“我给你的礼物。”

“那种事本来就是不要去经历的为好吧。”作说道。

“还没有过呢。其实我基本就没怎么离开过日本。因为工作关系根本没有出国出差的机会,而且自己一个人去海外旅行也嫌麻烦。”

“怎么查呢?”

沙罗边走着边饶有兴趣的看着作。“是什么呢?”

“也有些男的不喜欢收到领带呢。”

他点点头。

沙罗把放在桌上的手背了过来,把手心朝上放。但她的眼睛仍旧隔着桌子直视着作。

“我不明白啊。”作说道:“我那个时候只想着你,除此以外什么都没想,也不记得自己身处什么其他地方。老实说,那个时候我根本没法想你之外的事。”

作想把剩余的咖啡喝完,但发现杯子已经空了,就放回了茶碟上。被子碰到茶碟的时候,出人意料的发出了碰撞声。服务生好像是听到了那声响,来到了作他们那桌前,往他们两人的杯子里注入了冰水。

“哎,那四人的全名能告诉我么?还有你们上的高中的名字、毕业的年份和升学的年份,还有他们各自当时的地址。”

“即便如此你还是一直压抑着内心么?”

“所以告诉我那四个人的名字吧。之后的事你自己再决定就好。等到知道他们现状之后,你还是不想见他们的话,不见也可以,因为这毕竟是你自身的问题。但除此之外,我个人来说对他们也有兴趣,想多知道些他们四个,至今还粘附在你背上的那四个人的事。”

吃完饭后两人一起走到了涩谷。春日也将近的这个宜人的夜晚,大大的黄颜色月亮被一层薄薄的雾霭笼罩着,空气中有层朦胧的湿气。沙罗连衣裙的裙裾被风吹着,在作的身旁优美的飘摆起来。作一边走着,一边浮想着那层衣服内侧的肉体。想要再一次拥抱它。这么想着阴茎感觉就要硬了起来。自己并不觉得这种欲望怎么异常,作为健康的成年男性,这是自然的情感和需求。但也许在根本处,就像沙罗所指的那样,有些不合情理的扭曲的部分存在着。但这是作判断不了的。在意识和无意识的交界线上越思考,自己就会越糊涂。

“但是,事实到底是怎么样呢?也许那只是表面看上去在愈合而已啊。”

作沉默了。这沉默意味着默认。但同时作知道问题的本质不仅仅只有这些。

沙罗说道,“那个五人组的故事实在让我很感兴趣,因为那是我所没经历过的。”

“看上去疲惫得很呐。”沙罗一看到他就这么说道。



“我个人来说对他们也有兴趣,想多知道些他们四个,至今还粘附在你背上的那四个人的事。”

“在新加坡的免税店看到的,觉得跟你很配呢就买了。”

“我明白你的心情。”沙罗眯起眼睛说道:“但是就算到最后被那么对待,你大失所望了,但对你来说和他们的相遇总归还是好事,我有这么种感觉。人与人的心之间,那么毫无缝隙的连结维系在一起,可不是常有的事啊。而且这种连结是发生在五个人之间,更是可以称得上奇迹了吧。”

两人身处位于南青山那一带大厦地下的一家法式餐厅里。这家也是沙罗所熟知的餐厅。并不是什么显摆铺张的店,料理和红酒的价钱都相对不那么奢侈。感觉类似于休闲的小餐馆(bistro),但相比下桌子摆放得更宽敞舒适,能够好好静下心来说话。店员的服务也很亲切。他们点了瓶红酒,一起研究着菜单。

“可以说是这样吧。”

作的呼吸忽然变得急促起来,他拿起水杯喝了口水。“为了什么?”

“应该是没办法了。”沙罗干脆的说道。

沙罗探头直视着作的眼睛,用冷静的语调说道,“在里层,可能还在淌着血,你没这么想过么?”

作想象着要是能和她一起去国外旅行,该有多好。

“因为最后被伤害了么?”

“当然啦。还想再见到你。”

“你说的没错。”

“你想说的是,为了解决问题,我需要和他们四人再一次见面说清楚?”

作心情复杂地看着电脑屏幕上他们四人的名字,感觉已然逝去的时间好像重新笼罩在他的周围。过去的时间一声不响的混入了现实的时间中来,就像烟从门的细微缝隙中潜入了房间之中。那是没有味道的,无色的烟。但到了某个时间点他又忽然回到了现实中,敲击着笔记本的键盘,把邮件发给沙罗。确认发送成功之后,他关掉了电脑的电源。然后等待着时间再次回归到现实的相位中来。

“在我看来,这可不怎么符合情理啊。”

“不,我不这么想。你和之前的情况都不一样。这是真的。对你我是想敞开心扉的,我从心里这么想着。所以才会这样向你坦白。”

“其实我很难说出口。”

“但要是我说我不愿这么做呢?”

“你知道这些,要怎么做呢?”

作摇了摇头。

“在这十年左右的时间里,我和三四位女性交往过。每一个都是很认真,时间也持续很久,并没有玩玩的意思。但最终结束的原因,每一个都错在我,并不是她们的问题。”

这是沙罗第一次送给他礼物,作很高兴。作想,也要问问沙罗的生日是什么时候,为此准备些礼物,这件事可得好好记在脑子里。他又一次道了感谢,把旧领带叠好放在了西装口袋里。

“不是那样的。”她说道:“和你这么见面谈话是没关系的,我是很开心的。但是你的房间我不愿再去了。”

多崎作回到家里后从桌子抽屉里拿出一本很旧的记事本,翻开住址那一页,把他们四人的名字和当时的住址、电话,准确的输入了笔记本电脑中。

“我曾说过,在此之前也和几位女性有过交往。虽然结果都无疾而终了,但中间有很多原因,并不都是我的因素。”

“上次见面的时候,我说不想去你家里,还记得么?你可明白那是为什么?”

“和我也会发生同样的事。”

“工作上当然会用到网络啊。google,facebook也当然都知道,但自己是不怎么用的,对那一类的网络工具没什么兴趣。”

去要更直接而贪心。如果以后你想和我认真交往下去的话,我不想有不明实体的什么进入到我们中间来。你明白了我的意思么?”

“上次和你见过之后,我想了很多。”沙罗喝着最后的红茶这么开口道:“有关你高中时代的那四个友人,那亲密无间的共同体与那份化学反应。”

沙罗说道:“喂,你还想再见我么?”

“如果可以的话,以后也想再见到你的。”沙罗说道:“因为我觉得你本来就是不加伪装掩饰的人,而且觉得你人很好。”

多崎作给木元沙罗发了邮件邀请她吃饭,是在惠比寿的酒吧那次五天后的事。邮件是从新加坡回复来的。两天后回日本,回来后第二天是周六,那天傍晚之后就有时间见面了。邮件里写着“正好,我也有话要跟你说。”

正文 第七章

灰田说了关于他父亲年轻时在九州山中的温泉旅馆,遇到了名为绿川的爵士钢琴家,关于绿川的那件不可思议的故事。那天晚上,发生了几件奇妙的事。

多崎作在黑暗中忽然醒了过来,把他吵醒的是像小石子打在玻璃上的很轻的一声碰撞。也许只是幻听。做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想看看枕头旁边的电子表时,脖子却转不过去。不单单是脖子,全身都动不了了,但不是因为发麻,只是身上想用劲却使不出力。意识和肌肉像是被分离了。

房间还沉浸在黑暗之中。因为作没办法在亮的地方睡着,睡觉时一直紧紧地拉上厚厚的窗帘让房间里面保持黑暗,所以外面的光照不进来。即便如此,作还是感觉到了屋子里除自己之外,有别的人在。有人在黑暗中潜了进来,正盯着他看。就像拟态动物①那样屏住呼吸,消除气味,改变颜色,沉入黑暗中。但不知为什么作知道那个人是灰田。

①把自己的形态混同在环境的背景里的动物,像竹节虫,木叶蝶等等。

Mr.grey

灰色是把白色和黑色混合做出来的颜色。而且可以改变浓度轻易融入各种阶段的黑暗中去。

灰田站在昏暗的房间中的一隅,目不转睛地俯视着躺在床上仰睡的作。他很长时间都没动过肌肉,好似扮作雕塑的哑剧(pantomime)演员。只有他那长长的睫毛,让人好容易看出他在动着。这可真是奇妙的对比,灰田特意去一动不动的保持着静止,而作是想要让身体动起来却做不到。作想一定要说点什么,有必要开口来打破这诡异的平衡。但是却发不出声音,嘴唇也好舌头也好都动不了。从喉咙里漏出的只有无声的呼吸声。

灰田在这个房间里做什么呢?为什么站在那里,那么深沉的凝视着作呢?

作心想这不是梦,要是梦的话也细节也太过逼真了。但站在那里的是不是真的灰田,作无法判断。作有种感觉,真的灰田的身体,现实中正睡在隔壁房间的沙发上,在这里的也许是脱离了身体的,他的分身。

但作并没有感觉到它是什么危险的邪物。作有种信念——不论如何,灰田是不会对自己做什么不好的事的,从第一次见到灰田就一直这么觉得了。可以说是本能上这么觉得。

红的确也脑子转得快,但他的聪明是偏向现实那方的,有时会有功利的一面。相比之下灰田的聪慧更为纯粹,更靠近世事的法则,甚至是只属于他一个人的世界的。他们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作时常会不清楚灰田在想些什么。对方看上去好像思考地正热烈,但作无法想象,他脑子里所想的是什么种类的东西,。这个时候,作当然会觉得困惑,还会有种被抛弃只剩自己一个人了的感觉。但就算是这样,对这个比自己年纪小的友人,作从没觉得焦躁或不安。只是对方思维的速度,思考活动的宽广,自己与它不在一个水平上而已。作考虑到这几点,就放弃不再试图跟上对方的节奏了。

作有这种印象:灰田的脑中大概有着一套高速路线,适合他的思考速度。他必须时不时用自己的档位来跑几圈,否则——一直配合作的一档速度,跑久了的话——也许他的思考系统就会过热,会开始运转不正常。过了一会儿灰田就会脱离他的线路,若无其事的露出平和的笑容,回来到了作身旁,然后把速度放缓下来,再次配合着作的节奏。

这种长时间严密的凝视还要持续多久呢?

作无从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灰田在深夜的黑暗中,静止着沉默着凝视着作。灰田像是有什么话想说,有一定要告诉自己的信息。但因为一些理由,无法把那个信息转化成现实中的语言,这让这个聪明而年轻的友人不同寻常的焦躁了。

作一边躺在床上,忽然想起了刚刚听过的绿川的故事。在死亡临近的时候——至少他本人是这么认为的——绿川在中学的音乐室里弹钢琴时,放在钢琴上方的布袋子里装的是什么?这个谜还没被揭开灰田就结束了故事。作相当介意那个袋子的内容,应该有人告诉他那个袋子的意义,为什么绿川要把那个袋子这么重视的放在钢琴上呢?这应该是这个故事重要的一点啊。

但是没有人告诉他答案。长时间的沉默之后灰田——或是说灰田的分身——悄悄的离开了。

离开的时候作好像听到他轻轻的叹了口气,但听不真确。灰田的气息渐渐消去,就像线香的烟飘散在空气中那样,等到作意识到了的时候,黑暗的房间里只剩下他一人了。身体还是不能动弹,连接意识和身体的接线被扯开了,连接点的螺丝钉被拔去了。

作想到底哪一部分是现实呢。这不是梦,也不是幻影,毫无疑问是现实,但缺少了现实应有那份重量。

Mr.grey

之后作又一次的沉入睡眠,过了一会儿他在梦中醒了过来。不,也许不能称之为梦,那是具备了梦的一切特质的现实。是另一个现实,在那里唯有想象力的释放,在特殊的时间、特殊的地点才释放出来的想象力。

她们以出生婴儿的姿态躺在床上,紧紧地靠在作的身体两侧。她们是白和黑。年纪大概在十六七岁,不知为什么她们一直停留在十六七岁。两人的乳房和大腿贴着作的身体,作清楚的感觉到了她们肌肤各有的光滑与温暖。她们静静地用指尖和舌头爱抚着作,像是渴求着贪图着他的身体一般。作也是全裸着的。

这既不是作想要的情况也非他憧憬的场景。这本不是能够这么轻易就能得到的东西,但是事与愿违,这景象变得越发鲜明,触感也越来越真实,具体了。

她们两人的指尖的触感温柔而纤细。四只手,二十根手指。它们就像从黑暗中生出的活物,眼睛看不见、表面光滑无比,游走于作身上的每个角落,唤起着他。作的心中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强烈的震颤,好像有人告诉自己,住了很久的屋子里其实有一件秘密的小房间一样。心脏发出了像是定音鼓(kettledrum)般的零星短促的敲击声,手脚都彻底麻痹了,就连抬一根手指都做不到。

她们的身体柔软地贴合、缠绕在作的全身。黑的乳房丰满而柔软,白的略显小些,但乳头硬得像圆形的小石头一般。两人的阴毛都湿成了热带雨林,她们的喘息声和他自己的重合在了一起,仿佛从远处涌来的潮水,在黑暗的海底深处不为人知地交汇重叠着。

长时间纠葛的爱抚之后,他发现自己进入了她们两人中某一个的阴道中,是白。她骑在作身上,把他硬了而竖起的性器拿在手上,灵巧地放入了自己体内。作简直像是被吸入真空中一般,毫无抵抗的进入了她的身体。接着白稍稍平静地调整了下呼吸,像是在空中画着什么复杂的图形一般,充分地扭着腰旋动着上半身。她那长而直的黑发像晃动鞭子那样轻柔的在他头上晃动着。那大胆的动作完全不像平时的她。

但这对白和对黑来说,像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连想都不用想。她们看起来丝毫没有犹豫的迹象。爱抚作的是她们两个一起,但他插入的对象是白。作在深深的混乱之中这么想着,为什么是白呢?为什么非得是白呢?她们明明应该是彻底均等的存在不是么。

作无法再思考下去了。她的动作渐渐加快,幅度大了起来。等到意识到的时候,他已经在白的体内射了出来。从插入到射精的时间很短。作心想,怎么说也太短了。不,也许是因为失去了对时间的正确把握么?不论如何都无法抑制那种冲动,就像巨浪毫无预告地就从头顶落下来一样。

但是真正射精的对象不是白,不明缘由的尽是灰田。等作反应过来时女人们都不见了,是灰田在那里。射精的瞬间他敏捷地弯下身把作的阴茎含在嘴里,为了不弄脏床单而吞下了射出的精液。射的时候很激烈,精液的量也很多。灰田来回好几次才勉强吞完,告一段落后用舌头把剩余的舔了干净。他好像很习惯这么做了,至少作有这种感觉。之后灰田默默地下了床去了洗手间。传来了一阵水龙头出水的声音,大概是在漱口吧。

射精之后,作也依旧勃起着。白那里温暖而湿润的触感还鲜活的留在那里,简直就像现实中刚刚性交完那样。梦与想象的划分线,想象与现实的划分线还是区分不了。

在黑暗中作试着去说话,不是对特定的谁说的。只是在灰田从厕所回来之前,为了填补这时无名而无言的空隙,非得找些话来说不可。这期间,作的脑中一直反复流淌着一个旋律,等想起来是李斯特的“郷愁(Le mal du pays)”的主旋律,已经是后来了。巡礼之年、第一年、瑞士。田园风景唤起了人无由的悲伤。

接下去深深的睡意强行包围了他。

醒来时早上八点之前。

起来后第一件事就是去确认自己内衣,到底有没有射精。梦到了那种春梦的话,肯定会留下射精的痕迹。但是没有发现。作无法理解了。自己的确是在梦中——至少那不是现实的世界——射精了啊,那种感觉那么强烈现在还清晰的留在身体里。明明现实中应该射出了大量精液的,但却找不到痕迹。

这时他想起了灰田用嘴接过了自己的精液。

他闭起眼睛,脸稍稍扭曲的变形了。那是真实发生的事情么?不,不可能。不管怎么想,一切都是在我意识的阴暗面发生的。但那样的话,精液到底释放在了哪里?难道它也消失在我意识深处了么?

作内心混乱不堪地下了床,穿着睡衣去了厨房。灰田已经换好了衣服,正斜靠在沙发上读着厚厚的书。他专注地看着书,看上去像是沉浸在别的世界里。但灰田一看到作就立马合上书,露出了爽朗的笑容,到厨房准备起咖啡,庵列和土司。新鲜的咖啡发出好闻的香气,新鲜的咖啡发出好闻的香气,把清晨与黑夜划分开了。两人隔着桌子相对而坐,听着轻声的音乐吃着早餐。灰田一如既往的吃着烤的很焦的面包,上面薄薄得涂一层蜂蜜。灰田在餐桌上一个劲儿地聊着他新近发现的咖啡豆的味道,它优良的烘焙质量。剩下的时间就一个人在那儿思索着什么,大概是在思考着刚刚读的书的内容吧,他的那对聚焦在虚构的一点上的眼眸,这么告诉了作。他的眼睛是那么的透彻见底,却又让人无法窥得其中有什么,这是他思考着抽象的命题时的眼神,总会让作想起从树林的缝隙中看见啊的山泉。

灰田的样子看上去与平常没什么不同。这和平时的周日的早晨一样。天空虽然有些阴着,但阳光很柔和。跟作的说话的时候,他的眼睛也是直视着作的,他的眼神中察觉不出什么特别的意思。大概现实中什么都没有发生吧,那果然是意识内面生出的妄想。作这么觉得,一边为此而感到羞愧,但同时大为困惑着。在那之前,作也曾经好几次做过黑和白一起出现过的春梦。这样的梦与他的意志无关,几乎是定期就会梦到,然后以射精告终。但都从没有像这一次那样真实连贯。最重要的事还多了灰田,这让作无比困扰。

但是作决定不去追究它下去了,无论怎么想都得不出结果。他把他把这个疑问塞进了标签为“尚未查明”的抽屉中去,等着日后再去查证。这样的抽屉他有好几个,很多问题都被丢弃在那里了。

之后作和灰田去了学校的泳池,一起游了约三十分钟的泳。星期天的早晨泳池人很少,所以可以按着自己喜欢的节奏尽情来游。作集中注意力在锻炼必要的肌肉上,背部、腰部和腹部的肌肉。在呼吸和打腿上不需要怎么去留意,只要游泳的节奏一出来,接下去就是无意识的动作了。一直是灰田在前面游,作跟在后面。作不经意地看着灰田柔软的打腿动作,有节奏的在水中打出了小小的白色水沫。看着这情景久了,常常让作进入了轻度的意识麻木的状态。

冲完澡,在更衣室换好衣服之后,灰田的双眼已经没有了之前透彻的光芒,恢复到了平日里沉稳的眼神。因为充分运动了身体的缘故,作的混乱心绪也好像平息一些了。两人出了体育馆,一同走到图书馆前。这过程中他们基本上没说话,但这也不是什么特别少有的。灰田很喜欢在图书馆里“查东西”,这大概就是“想自己一个人呆一会儿”的意思。作说“那我回家洗衣服去啦。”

从那之后一段时间灰田没有联络过他。泳池也好校园里也好,都没再见到过灰田。作就继续着认识灰田之前那样的生活,一个人默默地吃饭,去泳池一个人游泳,在课上做笔记,机械地记忆着外语单词和句子。静静地过着孤独的日子。时间在他的身边淡淡地几乎不着痕迹地逝去了。作不时把“巡礼之年”的唱片放在唱片机的转盘上倾听着。

将近一周杳无音讯之后,作觉得大概灰田是不打算再见我了。这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就像以前故乡的那四个人那么做的一样,灰田是毫无征兆,也不告知理的就离开去了别的地方。

作觉得这个年轻的友人离开自己,也许是因为那天晚上我做了那个逼真的春梦。也许灰田通过某种渠道,察觉到了我意识发生的一部分始末,为此心里觉得不快,或是生气了。

不,不可能有这种事。不可能从作的意识中脱离出来为别人所知。

但即便如此,作还是觉得自己意识深处的几处扭曲的部分,被这个年轻的友人明晰锐利的双眼所看穿了。这么想着自己便觉羞愧的不能自己。

不管怎么样,灰田消失了后,作变重新感受到到他对于自己有多么重要,他使自己的生活变得多么的五彩斑斓。和灰田聊的各种各样的对话,他标志性的轻快的笑声都让作觉得怀念。还有他喜欢的音乐,常常读给作听的书,他对世间事物的解说,那份独特的幽默感,贴切的引用,他张罗的饭菜,他所作的咖啡。作的日常生活的角角落落都能找到灰田离开后的空白。

作不得不想,相比灰田给了自己那么多,自己又给了灰田什么呢?我到底给这位友人留下了什么的?

也许我就是这样的命运,注定最后变成孤身一人。作忍不住的要这么想。大家都这样到他身边,不久之后又离开了。他们想要在作身上寻求些什么,但却没能找到,或是说找到了也不令他们满意,然后放弃了(或是失望了,愤怒了)离开了他。在某一天,他们出其不意地消失了,没有解释,就连像样的招呼都不打一个。就像纽带还流着温热鲜血,尚且还有脉搏,就被人用锋利的大刀利索地切断了一般。

自己身上一定有些根本性的,让人失望的东西存在。他发出声音说道,缺少颜色的多崎作。

最终能给别人的东西,自己一个都没有。不,要是这么说的话,就连能给自己的东西,也没有。

但是在图书馆前告别后第十天的早晨,灰田意外的出现在了学校的泳池里。那时作正做着不知道是第几个的转身,自己接触泳池壁的手背被人用手指轻轻拍了一下。抬头一看,穿着泳裤的灰田正蹲在那里。黑的泳镜架在额头上,嘴角处和往常一样展露着爽朗的微笑。虽然两人很久没见了,但也没怎么交谈,这是略微点了下头,然后就和平时一样在同一个泳道里游了很长的距离。柔软的肌肉的动作和稳重规范的打腿节奏,是在水中他们两人唯一的交流。这里不需要语言。

“暂时回了下秋田。”从泳池里上来,淋浴完之后灰田一边用毛巾擦着头发一边说道:“虽然很突然,但是因为家里有事情别无他法。”

作含糊的回答了点了点头。在学期的正中间整整10天不来学校,这对灰田来说是很少见的。他和作一样,如果没有相当大的事是不会上课请假的。所以恐怕一定是是什么很重要的事情。但关于回老家的目的,灰田没有再做说明,作也没有再问下去。不管这么说,因为这位年轻的友人平安无事回来了,堵塞在作胸口像是凝重的空气块样的东西,总算是发泄了出来。感觉胸口的郁结被人取出来了一样。灰田不是要放弃作离开他啊。

之后灰田对待作的态度也和从前一样。两人自然地说些生活中的对话,一起吃饭。灰田从图书馆借来古典乐的CD,一起坐在沙发上听,围绕着音乐或是读的书交谈着。或是只是一起在一个房间里,分享着那份亲密的沉默。到周末,灰田就会来作家里,两个人聊到深夜,就这么住下来过夜。

灰田就在沙发上准备睡觉。他(或他的分身)在夜里到作的房间,在黑暗中凝视作——假设是实际发生过的——这样的事也不再有过。在那之后,作也做过几次黑和白一同登场的春梦,灰田都没有再出现过。

但是作还是会不时觉得那个夜晚,灰田那清澄的双眼已经看穿了潜藏在自己意识之下的东西。作的身上还感觉得到当时被凝视的痕迹,像轻微晒伤那样残留着火辣辣的疼痛。那时,灰田观察着作私密的妄想和欲望,并将其一一检视、解剖。在此之上灰田仍然与他继续着朋友的交往。但是为了平复自己激动的状态,整理情感冷静下来,需要一段期限与他隔离开。所以他十天没有和作联系。

当然这不过是作的推测,缺乏根据,几乎是不合情理的臆测,也许应该称之为妄想。但是这种想法顽固的纠缠着他,让作慌乱困扰着。一旦想到自己意识可能角角落落都被灰田看透了,作就觉得自己沦落成了丑陋寒酸的蝼蚁,栖居在潮湿的石头之下。

但即便如此,多崎作还是需要着这个年轻的友人,大概超过了别的任何东西。

正文 第八章

最后,灰田离开作是在第二年的二月底,在两人相识八个月之后的时候。这次,他再也没有回来。

学期末的考试结束,成绩公布之后,灰田返回了老家秋田。但是他对作说,马上就会回来的。秋田的冬天冷得不行,在家呆两个礼拜就厌倦了,还是呆在东京轻松。只是家里需要人帮忙除雪,暂且要回去一次的。但是过了两个星期,三个星期,这个年轻的友人都没回东京。一点联络都没有。

一开始的时候,作还没怎么放在心上。也许是在家里呆着比原以为的要舒服吧,或者是今年的雪下得尤其大吧。作自己在三月中旬,回名古屋呆了三天左右。虽说并不想回去,但也不能一直不回家看看。虽然名古屋不需要除雪,但母亲的电话不停打到东京来,说明明放假了为什么不回来呢。“放假的时候,有重要的课题项目一定要完成。”作撒了谎。但母亲还是强硬的坚持着,就算是那样两三天还是能回来的吧。姐姐也打电话来说,妈妈觉得很寂寞,就算几天也好还是回去看看吧。作答道,知道了,会回去的。

回名古屋那段时间,除了傍晚遛狗走到附近的公园之外,作一点都不出门。是因为害怕在路上撞到过去那四人朋友中的人。特别是梦到和黑、白一起的春梦之后,作实在没有勇气和她们的真人见面。因为那就等同于在想象中把她们强奸了一样啊。尽管那种梦与他的意志无关,对方也不可能自己做了什么样的梦。还是说,也许她们一见到作的脸,就会识破作梦里发生了什么。也许就会谴责作那个污秽而任性的梦了。

作尽可能的不去手淫(masturbation),不是因为对手淫这个行为本身感到负罪感,让它感到负罪感的是自己不自禁要想起白和黑两人的样子。就算试着去想别的东西,但她们还是会悄悄潜入进来。

但是减少了自慰,相应的就会不事梦到春梦。基本上毫无例外的是白和黑的登场。结果还是一样。但至少,这不是作自己想着而浮现出的形象。也许这听上去只是借口,这种解释虽然只是换了一种说法,但对作而言却有着不小的意义。

他做的那些梦的内容大抵都相同。虽然每一次的设定,动作上的细节会各有不同,但都是她们两人裸着身子缠绕在作身上,用手指和嘴唇爱抚作的全身,接着刺激他的性器再到性交,这般流程是不变的。而最后作射精的对象一直是白。即便是和黑激情地交合了,将近最后的阶段时等作反应过来,对象忽然就交换了过来,于是作在白的体内释放出了精液。作开始做这种固定模式的梦,是因为在大二那个夏天被团体驱逐之后,无法再见到她们两人的缘故。总之,就是从作横下心决定忘记那四个人的事开始的,在那之前作不曾做过那样的梦。作当然不明白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这个问题也深埋于其意识柜子(et)中“尚未决定”的抽屉里。

作心中满怀着无尽的挫败,回到了东京。但灰田依然毫无音讯,不管是泳池还是图书馆,都看不到他的踪迹。几次三番打电话去他的宿舍,每次都说他不在。细想之下,他老家秋田的地址和电话自己都不知道。就这样春假不知不觉结束了,学校新的学年开始了。作变成了大四的学生。樱花开了,又谢了。那位年轻的友人依旧没有音讯。

作还特地去了灰田所住的学生宿舍。宿舍管理人告诉他,灰田在上个学年结束的时候提交了退宿舍的申请书,行李也全都打包带回去了。作听了一时话都说不出来了。有关他退宿舍的理由,他搬去了哪里,管理员一概不知,或者是这么声称的。

作再去大学的办公室查看学籍记录,发现灰田提交了休学申请。因为相关个人的信息,修学的理由无法告知。灰田是在学期末的考试一结束之后,就自己把按了印章的休学申请和退宿舍申请提交了上去的。那个时候他还和作常常见面。在泳池一起游泳,到了周末留宿在作家里,相谈至深夜。即便是这样,灰田把休学的事彻底瞒着作。只是若无其事地笑着对作说“要回秋田两个礼拜左右。”接着就这么消失在作眼前了。

作觉得也许再也不会见到灰田了。他好像下了什么决心,要一声不响的从我面前消失。这不是什么凑巧,他是有着非要这么做的明确的理由的。不管是什么样的理由,灰田大概是不会再回这里了吧。作的直觉没有错。至少直到作毕业,灰田没有回到大学里来,也依旧没有联系。

那个时候作觉得,这真是不可思议。灰田重复了自己父亲的命运。同样在二十岁左右修了学,隐蔽了行踪。简直就是要沿着父亲的足迹探寻下去一样。还是说,父亲的那段际遇是灰田捏造的故事呢?他是借着父亲的名头,想倾诉自己的什么么?

但是不知为何,这次灰田的消失,却没有前一次那样给作带来巨大的混乱。作也没感觉到自己被抛弃被排斥的痛苦。因为失去了灰田,作反倒被一种平静所支配了,一种奇妙而中立的平静。虽然不甚理解原因,但作觉得也许灰田把自己一部分的罪恶和污秽接了过去,结果最后离开去了遥远的地方。

灰田不在了,做自然觉得寂寞。变成这样实在是遗憾的结局,灰田是他为数不多的一位重要的友人。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结果。灰田留下了一个磨咖啡豆的机器,半袋咖啡豆,拉扎尔贝尔曼演奏的李斯特的“巡礼之年”(3枚唱片一组),和作记忆中的那对清澈的不可思议的双眼。

灰田离开学校过后一个月的那个五月,作第一次和真人的女性开始了性关系。那个时候他21岁了,21岁零六个月。作从学期初,在市内的设计事务所开始了制图的打工兼实习。对方是在事务所结识的比作大四岁的单身女性,在那个办公室做着事务的工作。她身材娇小,头发很长,耳朵很大,脚的形状很美。身材给人印象整体玲珑紧致。长相与其说是美人,不如说是可爱的那类。一说笑话给她听,她便笑的露出洁白的贝齿。从作进那家事务所开始,她就在各种事上待他很亲切。作感觉到了她对自己抱有好感。也许是因为和两个姐姐一起长大,作和比自己年纪大的女性在一起就能自然的放松下来。那位女性正好和自己的二姐一样大。

作找了机会邀请她吃饭,之后再请她去自己房间,最后索性下了决心邀请到了床上。她哪一个都没有拒绝,也几乎没怎么犹豫。这对作来说是第一次,但总算一切顺利的进行了下去。从头到尾都没有困惑,也没有畏缩。所以对方好像还以为作虽然年纪小,但性经验颇为丰富似的。尽管作实际上只在梦里和女人做过。

作自然也对她抱有好感。她富有魅力,人也很聪明。当然没法像灰田那样给予作理性的刺激,但她性格爽快明朗,还充满了好奇心,与她交谈也很是快乐。在性爱方面她也很主动。作从和她的交合之中学到了很多女性身体的知识。

她虽然料理做的不怎么好,但很喜欢打扫卫生,所以作的公寓很快就被彻底清洁的晶亮。地毯也好,床单也好,枕套也好,毛巾也好,浴巾也好都被换成了崭新而干净的。作的生活自从灰田离开后,她便给作带去了不少的色彩与生机。但是作那么积极的接近这位比自己大的女性,追求她的肉体,不是因为对性爱的热情,也不是因为对她有好感,就连是为了排解生活的寂寞也说不上。他之所以这么做,是为了去证明自己不是同性恋者,以及自己不仅仅在梦中,在活生生的女性体内也能射精。这就是——作自身也许不会认同吧——他主要的目的。

于是,这个目的达成了。

周末时她会到作家里过夜,就像不久之前灰田做的那样。接着他们一起躺在床好好花上时间做爱,有时甚至持续到黎明。做的时候,他尽可能的只想着两个人的肉体。他把意识集中在动作上,关掉想象力的开关,尽可能地把一切虚幻的——白和黑的裸体,灰田的嘴唇——驱赶到远处。因为她在服用避孕药,所以作就能毫无顾虑的在她体内射精了。对方看上去也很享受,满足和作的性爱,到达高潮时会发出奇妙的声音。没关系,我是正常的。作这么对自己说。由此也不再梦到春梦了。

这段关系持续了差不多八个月,然后两人和平分手了。那是作临近大学毕业时的事。那时作去电铁公司的公司已经定下来了,设计事务所的打工也结束了。她在和作交往的同时,一面在故乡的新泻有着青梅竹马的恋人(这个情况一开始就告知了的),四月就要正式结婚了。她辞了设计事务所的工作,到未婚夫工作地的三条市居住。有一天在床上她对作说,所以不能再见你了。

“他是个很好的人。”她把手放在作的胸口说道:“也许很适合我吧。”

“虽然再见不到你了很遗憾,但我应该说声恭喜吧。”作说道。

“谢谢你。”她说道。然后就像在一页的角落处用小体字添上注脚一般,加了一句“以后,也许还有机会见到你吧。”

“能那样就好了。”作说道。但她加的这一注脚到底意味着什么,他理解不了。只是淡淡的想到,就算对象换成了未婚夫,她大概会发出一样的声音吧。之后两人又做了一次。

没办法再一周见她一次了,作是真的引以为憾。为了回避那鲜明的性梦,也为了延续现在的状态生活下去,他需要固定的性伙伴。但她的结婚对作来说反倒是个方便。因为对这个比他大的女朋友,他只抱着安稳的好感和健康的性欲而已。而且那个时候,作步入了人生新的阶段。

正文 第九章

木元沙罗打来电话时,作正在分类堆在桌上的文件,把不要的丢掉,整理抽屉里积攒的文具来打发时间。这是继上次和沙罗见面五天后的礼拜四。

“现在方便说话么?”

“没事。”作说道:“今天是难得一天空下来的日子。”

“那就好。”沙罗说道:“今天能和你见面么?一会儿就好。七点的时候有聚餐的安排,在那之前有点时间空出来。要是能到银座来见我就好了。”

作看了看手表。“大概五点半是能去银座。你能定个地方么?”

沙罗给了他一个咖啡店的名字,在银座四丁目的路口附近。那家咖啡店作也知道。

五点前作把工作告一段落,离开了公司,从新宿乘丸之内线到了银座。恰好作戴的是上次沙罗送他的蓝色领带。

沙罗先到了咖啡店,喝着咖啡等着作。看到作的领带,她菀然一笑。一笑嘴角的地方两条迷人的皱纹变皱了起来。女服务员走到他们桌前,作也要了咖啡。咖啡店里下了班在那里碰头的人们熙熙攘攘。

“叫你跑这么远真不好意思。”沙罗说道。

“偶尔来银座也不错。”作说道:“要是顺带能一起去哪里吃饭就好了。”

沙罗撅了撅嘴,叹了口气。“要是那样就好了,但今天有商务饭局(business dinner)。有从法国来的大客户,一定要招待他,去吃怀石料理不可。又紧张,还没办法好好品尝美味。这种事情真是难做。”

着装上沙罗的确比平时更用心的打扮了。穿的是剪裁优质的咖啡色套装,领口装饰的胸针里小颗的钻石闪耀着炫目的光芒。裙子很短,下面配的是和套装同色系的筒袜,上面有着细致的花纹。

沙罗打开放在膝头的绛紫色漆皮手包,拿出了一个大大的白色信封。信封里放了几张折叠了的打印纸张。随后发出一声啪嗒的声音关上了包,这声音悦耳听着让人舒服,周围的人听了不禁要回头寻找声音来源。

“我已经查了那四人朋友的近况和所在地,就和之前说定的那样。”

作吃了一惊。“但才刚过了一个礼拜不到啊。”

“本身我做事就很快的。而且只要掌握了方法,这不是什么费工夫的事。”

“我可就一点都做不到。”

“每个人都有他擅长的领域嘛,我的话就建不了车站啊。”

“制图也一定不会。”

她微微笑了一下。“就算活个200年还是做不到。”

“所以你知道他们在哪里了么?”作问道。

“某种程度算是的”她说道。

“某种程度上知道了。”作重复地说道。这句话好像有着什么其妙的回响。“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沙罗喝了一口咖啡,把杯子放回了杯碟上。接着像是为了停顿一会儿,她检查着指甲手指上的指甲油。指甲的颜色和包是同样的绛紫色(稍微淡上一点儿),涂得很完美。作心想这一定不是凑巧,为此赌上一个月的薪水都行。

“让我按顺序来说吧,不然的话没法说明白。”沙罗说道。

作点了点头。“那是当然的,按照你觉得清楚的方式说就行了。”

沙罗简单的解释了自己调查的方法,先是充分利用了网络。Facebook,google,tter用了一切可能的搜索方式,追踪了他们四人的人生轨迹。这样就大致了解到了青和红的现状。查找他们两人的信息并不怎么困难,倒不如说他们把自己的信息——大部分都是关于他们从事的工作的——主动地呈现给社会了。

“其实想想,这也挺不可思议的呢。”沙罗说道:“你不这么觉得么?我们基本上可以说生活在一个冷漠的时代,身边却充斥着那么多无关的他人的信息。只要你有意,轻而易举的就能得到那些信息。但实际上,我们其实并不认识他们。”

“这番富有哲理的自省,和你今天绝佳的打扮很相配呢。”作说道。

“谢谢。”沙罗笑着说道。

有关黑的信息查起来就没那么容易了。因为和红、青不同,她并没有工作上的需要,把自己的信息呈现给社会。但总算还是在爱知县立艺术大学工艺系的相关网站上找到了她的足迹。

爱知县立艺术大学的工艺系?她明明应该是进了名古屋的一所私立女子大学的英语系才对。但作没有把这个疑问问出口,只是在脑中留了一个问号。

“就算是在网站上找到了她,她的信息还是很有限。”沙罗说道:“所以试着给她父母家里打了电话,谎称是她高中的同学。说现在在编辑同学会会刊,能否告知她现在的住址。她母亲很热情,告诉我了很多。”

“一定是因为你问的方式高明。”作说道。

“也有可能吧。”沙罗客气的说道。

女服务员过来想要给沙罗的咖啡续杯,她抬了抬手拒绝了。等女服务员离开之后,她开口道。

“关于白的信息搜索起来困难的同时也很容易。虽然她的个人信息完全找不到,但以前的报纸的新闻报道提供了她的必要情报。”

“报纸的新闻报道?”作说道。

沙罗咬了咬嘴唇。“这话说来就有些微妙了,所以就像刚才所说的那样,让我按顺序来说吧。”

“不好意思了。”作抱歉道。

“我首先想知道的是,知道他们四人现在在哪里之后,你有没有决心和他们面对面。即便接下来你要知道的事情之中,有几个你会觉得宁可不知道为好的,不怎么动听的消息。”

作点了点头。“虽然想不到会是什么消息,但我会去见他们的,决心已经有了。”

沙罗盯着作看了一会儿,然后说道。

“黑,就是黑野惠理她现在住在芬兰,基本不怎么回日本了。”

“芬兰?”

“和芬兰人的丈夫,两个小女儿住在赫尔辛基。所以如果想要见她的话,好像必须要到那儿去。”

作在脑中想了想着欧洲大致的地图,然后说道:“其实一想之下,到现在我都没怎么旅行过。带薪假期也积攒了很多,去参观北欧的铁道建设也许也不错啊。”

沙罗微微笑了。“这里写了她在赫尔辛基的住址和电话。为什么她会嫁给芬兰人,住到赫尔辛基去了呢,那方面你就自己去查,或者直接问她本人吧。”

“谢谢你了。有了电话和地址就足够了。”

“如果你想去芬兰的话,我这边能帮你安排筹备行程。”

“因为你是专业的嘛。”

“而且还颇有才能,处理事务高明巧妙。”

“这是当然。”作说道。

沙罗打开了下一张打印纸。“青,就是青海悦夫他现在在名古屋市内的雷克萨斯经销门店担任销售。好像颇为有才干,最近连续得了销量的第一名。虽然还很年轻就已经是销售部门的主人(chief)了。”

“雷克萨斯。”作自言自语地念叨着这个名字。

作想象着青身着公务西装,在明亮的汽车展示厅里,和蔼地向顾客介绍着高级轿车真皮座椅的触感,车面涂漆的厚度。但那样的青没办法容易浮现在作的脑海中,浮现出的是他穿着橄榄球运动服,满头大汗地直接从水壶里大口喝麦茶,满不在乎地扫光两人份的食物。

“觉得意外吗?”

“是有些不可思议哪。”作说道:“但说起来青的性格也许很适合做销售,基本上算是性子直接,虽然没那么舌灿莲花,但让人自然而然的想去信任他。虽然没什么小聪明,但长远来看倒更为有利。”

“而且听说雷克萨斯是能让人放心的优质轿车。”

“但如果他是那么优秀的销售员的话,也许一见了我就会变成让我买雷克萨斯的结局。”

沙罗笑着说道,“也许吧。”

作想起了自己的父亲只乘梅赛德斯奔驰的大型车,每三年就会更换同一款的新车。其实是销售商每三年就会自动上门,把车换成最新的全套装备。车一丝擦痕也无,一直闪耀着亮丽的光彩。父亲从不自己驾驶,一直有司机跟着。车窗的玻璃被涂成深灰色,无法看到车内部。就像刚铸造出来的银币一般发出耀眼的光芒,车门合上时发出如同金库一般的牢固的声音,车内就是彻底的密室。坐在后车座上,让人觉得与烦扰的人世远远地间隔开来了一般。作从小就不喜欢乘那辆车,实在太过安静了。他喜欢的一直没有变,是人群熙攘混杂的车站和电车。

“青大学毕业后一直只是在丰田(toyota)的销售处工作,但还是因为销售成绩优秀,在2005年日本国内的雷克萨斯品牌建立时,被提拔去了那边工作。再见卡罗拉,你好雷克萨斯。”沙罗说道,又轻瞥了左手的美甲(manicure)。“就是这样,你要见青的话不难。只要去雷克萨斯的汽车展示厅的话,他就在那儿。”

“原来如此。”作说道。

沙罗打开了下一页。

“另一方面,红,赤松庆的人生可谓颇为跌宕起伏波澜万状。他以优异的成绩毕业于名古屋大学经济系,可喜可贺地进入了大银行,也就是所谓的银行巨头(megabank)。但是不知为何三年后辞了工作,换了中坚层的金融公司。是名古屋资本的公司,简而言之就是传闻有些粗暴的白领高利贷公司。这一转变虽然颇让人意外,但在那家公司也只做了两年半就辞职,这次是从别处集资,结合了自我开发的研习会和企业培训中心,建立了公司。他称之为。现在是大获成功,办公室设在名古屋市中心的高层大楼内,职工人数很可观。如果想要了解他具体的业务内容的话,在网上就能轻松搜索到。公司名字是BEYOND,有些NEAGE吧。”

“creation business seminar?”

“名字也许很新颖,但本质还是和自我开发的研习会一样。”沙罗说道。

“就是说为了培养企业战士而设的简单洗脑课程。指导手册(manual)代替了宗教经典,许以高薪收入代替顿悟和天堂。可谓现在这个实用主义(pragmatism)时代的新宗教。但并没有什么超越宗教的元素,一切都是具体而理论化、数值化了。十分明了()而好理解。所以被高位所鼓舞的人并不在少数。但这些本质上等同于把方便的思维方式催眠注入他们脑中。理论也好数据也好,都是有目的性地巧妙收集起来的。但当下社会的反响绝佳,很多当地企业都和他们签了合约。他们公司的网站上可以看到,从新人职员的军训式(bootcamp)团体培训,到在避暑地的高级酒店以中层社员为对象进行再教育夏令营(summer se),乃至给高级领导层所办的权利午餐会(power lunch),开展的项目种类丰富,崭新而吸引人眼球。至少包装没的说。特别是给年轻社员进行彻底地教育,学习符合社会常识的言行,正确的遣词。我个人对这些是不热心的,但对公司来说也许很需要。这么说你大概能明白是怎样的生意了吧。”

“大体上明白了。”作说道:“但要建立一番事业的话,首先要具备一定的本钱吧。红到底哪里来的钱呢?他父亲是大学老师,所以人挺固执的。就我所知,并没有那种经济上的宽裕,首先就根本不会主动去投资这种冒险的生意。”

“这上面就是个迷了。”沙罗说道:“但就暂且不说本钱的事,赤松君高中的时候就是这类适合这种合谋坏事的人么?”

作摇了摇头。“并不是,要说的话是稳重而客观的学究类型。脑筋转得快,理解力也很强,紧要关头口才也棒。但是平时都努力不表现出来自己的能力,也许我表达的不好,但是是属于幕后谋士的类型。我实在没法想象他去大声启发别人,鼓励别人时候的样子。”

“人也许会变啊。”沙罗说道。

“这是当然。”他说道:“人也许会变。就算我们再怎么交往亲密无间,互相坦诚布公,但真正重要的事也许并不怎么知道。”

沙罗看着作一会儿。然后说道:“总之他们两人现在都在名古屋市内工作。从出生以来,两人都基本上都一步没离开过那里。学校也一直在名古屋,工作也在名古屋。有点像柯南道尔的《失落的世界》呢。喂,在名古屋生活就那么舒服么?”

作对这个问题无法很好地回答。只是觉得不可思议。如果事情变得不一样了的话,他的人生也许也一步没离开过名古屋,而且丝毫都不觉得有何问题。

沙罗在这时停下了话头。把打印纸叠了起来放回信封,放在了桌上的一角,喝着杯子里的水。然后用清了嗓子说道:“关于余下的一人,白,白根柚木,很遗憾她现在没有住所。”

“现在没有住所”作嘟囔道。

这又是句奇怪的话。要是说不知道现在的住所的话,倒还可以理解。但是现在没有住所这个说法,总有些不自然。作想着它的意思。难道是白下落不明了,不可能变成无家可归的吧。

“真是对不起,但白已经不在这世上了。”沙罗说道。

“不在这世上?”

不知为何,作的脑中一瞬间浮现出白坐着宇宙穿梭机遨游在宇宙中的样子。

沙罗说道:“从现在算起六年前,她死去了。所以她现在没有住所。只有名古屋郊外的一座墓。要告诉你这个事实,我自己也很难过。”

作一时失去了语言。就像袋子上开的一个小孔,水从中流走了那样,作身上的力量都被抽去了。周围的吵闹声都远离了他,只有沙罗的声音勉强传入耳中。但那也像是在泳池的水底听到的声音那样,只有听上去不成义的回响。他好容易用劲全力从水底抬起身来,把头冒出了水面。耳朵也听得见声音了,声响的意思也听得懂了。那时沙罗正对他说着话。

“……她是怎么死的,在这里没有仔细说明。因为觉得你也许用自己的方式去知道为好。即便要花上很多时间。”

作自动地点了点头。

六年前?六年前的话,白三十岁。作试着想象了30岁的白。但是做不到。他能想起来的只有十六七岁的她的样子。作觉得这极为悲伤。怎么回事呢。就连和她一起增加年龄都做不到。

沙罗越过桌子把手放在作的手上。她的手小而温暖。作为这个亲密的接触而感到开心,很感谢她,但同时又感觉这是同一时间发生在遥远的别的地方,是完全另外的世界发生的事。

“对不起。变成了这样。”沙罗说道:“但这个事实是必须有人在某一天要告诉你的。”

“我明白。”作说道。他当然也知道。只是,等心里反应过来这个事实还需要一些时间。这不是谁的错。

“我差不多要走了。”沙罗看了看手表说道。然后把信封交给了作。“有关四位友人的资料打印在这里了。但只写了最小限度的事。因为你去和他们见面谈一谈才是最重要的。谈了之后很多细节也会明了吧。”

“这么多事都谢谢你了。”作说道。为了找到确切的词,在话出口之前顿了一下,“不久就能结果告诉你了。”

“等你联系我了。如果有什么我能做的话,别介意就说吧。”

作再一次对她道了谢。

两人离开了咖啡店,在大路上告别了。作站在街头看着穿着浅咖啡色夏日套装的沙罗挥了手,消失在了人流中。可以的话想继续和她再一起呆一会儿的。想要更多的时间和她好好说说话。但当然沙罗也有她的生活。

而且不用说,沙罗的大部分生活都是在他不知道的地方所度过,过得也是他所不知道的生活。

作把沙罗给的信封放到了上衣内的口袋里。他四位友人那件事以来他们的人生,就被简单的总结成了一张叠的整整齐齐的纸。其中的一个人已经不存在在这里了。她变成了一小撮的白灰。她的想法,她的视角,她的知觉,她的理想和梦——这些全部都消失了,消失的毫无踪迹。只有关于她的记忆留了下来。黑而长的直发,置于键盘上的那双形状优美的手,光滑的想陶器那样的,白皙而婀娜(但却又不可思议的有着力量的)小腿肚。她所弹奏的弗朗茨·李斯特的“郷愁(Le mal du pays)”。她湿湿的阴毛和变硬了的乳头。不对,这连记忆都算不上。这是——不,还是别想这种事了吧。

作依靠着路灯想着接下下该去哪儿好。手表的指针指向了七点前一点。虽然天空还残留着些光亮,但林立在路边的橱窗(show window)像是吸引着路人一般,时刻大放着灯光。时间还早,暂时也没什么事情要去做的。还不想回家,像在一个安静的地方一个人呆一会儿。想去的话哪里都能去,基本上哪儿都可以。但是实际上去哪儿好,作想不到具体的地点。

这种时候要是会喝酒就好了,他想到。要是一般的男人的话大概就会找家酒吧去买醉吧。但他的体质只能喝少量的酒就能带给他的既不是知觉上的钝化,也不能舒心地忘却烦恼,只会是第二天早上的头痛而已。

那么,到底去哪儿好呢?

结果,能去的地方一个都没有。

作沿着大路一直走到了东京车站。从八重洲的检票处进了车站内,坐在了山手线站台的座椅上。然后他晃着神地看着绿色的火车车辆每隔一分钟驶来涌出无数的人群,又有无数的人慌张错乱的涌入其中,这样度过了快一个小时。作什么都不想,只是不经心地用目光追随着这景象。这景象并没有治愈他心中的痛苦,但是它的某种反复性一直吸引着作,至少麻痹了他对时间的感知。

人们不知从何而来络绎不绝地涌入,自动地排成整齐的队列,井然有序地乘上车,在被运往某个地方。世界上真的存在了那么多的人这件事,作首先就被感动了。而且这个世上还有着这么多的绿色的铁道车辆也同样让他感动。作觉得这简直就是奇迹,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车辆一点都没什么大不了似得,系统地(systematic)运送来去;那么多的人有着各自的去处和归属。

高峰的人潮退去的时候,多崎作缓缓站起身来,乘上一辆驶来的列车回到了家。心里的痛苦还在,但同时他也有了必须要去做的事。

正文 第十章

五月要结束的时候,作连着周末请了假期,回名古屋的老家呆了三天。那个时候正好在做父亲的法事,各方面来说回老家这个时间正合适。

父亲去世之后,长姐他们夫妇和母亲一起住在那个大房子里了,但是作以前住的房间谁都没有住过还是原样放在那里,所以作能在家里过夜。床也好书桌也好书橱也好,都和他高中那时一样没有变过。书架上放着以前看的书,书桌的抽屉里还有着文具和笔记本。

第一天在寺庙里进行完仪式,和亲戚吃完饭,和家人大致聊聊天之后,第二天就是自由身了。作决定先去拜访青。礼拜天虽然一般的公司都会休息,但汽车的展销厅还是照常营业的。不论去见谁,都不跟他事先预约,顺其自然地直接去见他。这是作事先就定下来的方针。不让对方有事先的心理准备,得到他们当场尽可能真实的反应。如果因此对方不再见不到他,或者是拒绝见面,那也是没办法的事。那个时候再想别的对策就行了。

雷克萨斯的展示厅位于名古屋城附近一块僻静处。大块玻璃窗的里面,从双门跑车coupe到四轮驱动的suv,豪华地陈列着雷克萨斯的各色新车。一进展厅内,就闻到新车特有的香味,混合着崭新轮胎、合成树脂和真皮的味道。

作走向前台接待处,向坐在那里的年轻女性搭话。她的头发优雅地向上束起,露出了细长而白皙的后颈。桌上的花瓶里大丽花(dahlia)绽放着粉色和白色的大片花瓣。

“请问青海先生在么?”作说道。

她对作露出了稳重而清丽的笑容,正和明亮整洁的展示厅相符。嘴唇涂的是自然的颜色,牙齿也很齐。“好的,青海对吧。不好意思,能否请教一下您的名字呢?”

“多崎tazaki。”作说道。

“tasaki先生。今天您有预约过么?”

作没有特意去指出她名字发音的微妙错误,那样反倒有利于他。

“没有,没预约过。”

“我知道了。请稍等片刻。”她按了电话上的快捷拨号,等了差不多五秒。然后说道:“青海,有位叫tasaki的客人来了。是的,叫tasaki。”

虽然不知道对方在说什么,她简短的应答着,然后最后说“好的,我知道了。”

她放下话筒,抬头看着作说道:“tasaki先生,青海现在有事没法过来,非常抱歉,能否请你在这里稍微等一会儿呢。他本人说不到十分钟就会来了。”

这是被训练出来的流利的待客用语,敬语也使用的很正确。而且听上去是真心让客人等待觉得很过意不去。可见培训的很到位,还是说这是天生的呢?

“没关系的,因为也不是什么急事。”作说道。

她带着作来到了沙发处,黑色的皮面看是去俨然价格高昂。旁边有着大株地观赏植物的盆栽,放着安东尼奥·卡洛斯·乔宾(Antonio Carlos Jobim)的音乐。细长型的玻璃桌上排列着雷克萨斯豪华的产品目录。

“请问需要咖啡,红茶还是日本茶呢?”

“给我咖啡好了。”作说道。

作正翻看着雷克萨斯的新款厢式轿车(sedan)的目录,咖啡就送来了。奶油色的马克杯上有着雷克萨斯的商标(logo)。作向她道了谢,喝了口咖啡。很好喝,香气很新鲜,温度也正好。作心里想到穿了西装皮鞋来好像是穿对了。虽然作想不到来买雷克萨斯的人一般会穿什么衣服。但要是穿polo衫,牛仔裤配运动鞋(sneaker)的话说不定会被轻看。

出门前忽然这么想到,以防万一换上了西装,系上了领带。

在等待的大约十五分钟时间里,作把销售的雷克萨斯的车型全都记住了。从中知道了雷克萨斯的车没有像是“花冠”,“皇冠”这样的名字,只能靠记数字来记车型。和梅赛德斯,BM一样,或者是和勃拉姆斯的交响曲一样。

过了不久,一位高个的男人穿过了整个展厅走了过来。不仅个子高,而且还很健壮,但是动作却很敏捷。迈的步子很大,不经意地让周围感觉到他有些着急。这无疑就是青了。就算是从远处看,也基本上和以前没怎么变。只是身形上比以前大上了一圈,就像是家里人增加了相应的房子也扩建了那样。作把目录放回桌上,从沙发上站起身迎接他。

“让您久等了,十分过意不去。我就是青海。”

青站在作面前,微微低下了头。他强健的身体被没有一丝褶皱的西装包裹着,是蓝色与灰色混合,质地轻薄而上乘的西装。从他的体型来看一定是加大码吧。浅灰色的衬衫配的是深灰的领带,是完美无瑕的着装。完全无法想象这是那个学生时代的青了。但只有头发没变依旧很短,是橄榄球选手的发型。而且果然还是经常晒太阳的肤色。

然后青看着作表情稍稍变了,眼睛里流露出困惑的神色,好像是在作的脸上找寻着记忆中的什么东西。但是完全想不起来那是什么,青便露出笑容来,吞下想问的话,等着作先开口。

“好久不见了。”作说道。

听到这个声音,笼罩在青脸上那抹疑问一下子消除了。他只有声音一直没有变。

“是作么?”他眯着眼笑着说道。

作点了头。“忽然到你工作的地方来打扰对不起了。但觉得好像还是这样最好。”

青耸起肩深吸一口气,然后缓缓吐了出来。接着像是检查作的全身那般扫视着他,视线从上到下慢慢落在他身上,然后再由下到上。

“你样子变得不少呢。”他像是佩服的说道:“就算和你在路上擦肩而过,大概也认不出你了吧。”

“你好像完全没变嘛。”

作稍稍斜了斜嘴。“没有,体重增加了啊,肚子也挺出来了。跑也跑不快了。最近运动只有每个月去陪客户打一次高尔夫。”

两人沉默了片刻。

“啊,你是来这里买车的吧?”青像是确认那样地说道。

“并不是来买车的。不好意思啊,可能的话想单独和你两个人说,一会儿就可以。”

青稍稍皱了下眉。他在犹豫要怎么办,以前开始就是这种性格,心里想的直接就会表露在脸上。

“今天有很多预约啊,还有外出办事,下午要出席会议。”

“你挑你方便的时间就行了。我配合你的时间,这次就是为了这个才来名古屋的。”

青在脑中重新想了一遍日程表,然后看了眼墙上的钟。钟上指着十一点半。他用手指咯哧咯哧搓着鼻头,像是打定主意般的说道:“我知道了,我十二点的时候会中午休息,大概能跟你说三十分钟的时间。这里出门左转稍走几步有一家星巴克,在那里等我吧。”

十二点差五分时青出现在了星巴克里。

“这里太吵了,我们买点喝的去别的安静的地方吧。”青说道。接着给自己买了卡布奇诺和司康饼(se),作买了瓶装的矿泉水。然后两人一起走着去了附近的公园。在那里找了空的长椅并排坐了下来。

天空有点薄雾,虽然一点看不到蓝天,但也没有要下雨的迹象。也没有风。绿叶茂密的柳枝垂了下来快就碰到地面,像是在凝神思考一般连飘动都没有静止在那里。有时有小鸟会飞来摇晃的停在枝上,又一下子飞离了。柳枝像是被扰乱的心境一般略微摇摆两下,不久又平静下来了。

“话说到一半可能手机会响起来,你别介意啊。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工作的事情叫我。”青说道。

“没关系,知道你很忙。”

“手机这东西太方便了所以才不方便啊。”青说道:“话说你这家伙结婚了么?”

“没有,还是一个人。”

“我六年前结了婚,现在有一个孩子,是个三岁的男孩,还有一个现在在老婆的肚子里,正长大个不停。预计是在九月份生产,好像是女孩子。”

作点了点头。“你的人生进展得很顺利啊。”

“顺不顺利先不说,至少的确是在往前前进着。换个说法就是变得没有退路了啊。”青说着笑了起来。“你又怎么样呢?”

“没什么特别糟糕的”,作从钱包里拿出一张名片递给了青。青拿在手上念出了声来。



铁路有限公司。设施部建筑课。”

“主要是建造车站,或是做维护的工作。”作说道。

“因为你从以前开始就喜欢车站嘛。”青像是佩服似的说道。接着喝了一口卡布基诺。“最后是把喜欢的事变成了工作呀。”

“被雇用干活,也不是一直能做喜欢的事的啊。无聊的事也有很多。”

“这哪儿都一样。只要是为人所雇用,无聊的事那是多的是。”青说道。然后像是在想起了无聊之事的实例一般,微微摇了几下头。

“雷克萨斯好卖么?”

“不坏。因为这里是名古屋嘛。本来就是丰田的老家,就算放着不去管丰田车也卖得掉。只是我们现在的对手不是日产或者丰田。目标是要把那些一直以来乘坐外国高级轿车梅赛德斯呀BM那样的顾客群,变成雷克萨斯的客户。为此丰田成立了这个主打品牌(flag ship brand)。虽然需要花一段时间,但一定能成功的。”

“输这项选择,我们没有。”

青一瞬间表情变得奇怪,但又立刻满面笑容了。“你说的是橄榄球比赛时说的话啊,你真是会记这些奇怪的话呢。”

“你很会鼓舞士气的啊。”

“唉,但比赛常常输啊。可是实际上工作却进展的很好。当然现在世道不怎么景气,但有钱的人就是能握有大笔钞票,到了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的程度。”

作沉默的点了点头。青继续道。

“我自己一直用的是雷克萨斯的车,它是优秀的车。又安静也不会出故障。试跑时试着开到了200公里一小时,方向盘丝毫都不摇晃。刹车也很紧。称得上是件好东西啊。把自己喜欢的东西推销给别人可是挺不错的。就算再怎么能说会道,把自己都接受不了的东西卖给别人这可做不到啊。”

作赞同青的说法。

青正视着作。“喂,我的说话语气像个汽车销售员么?”

“不,并不这么觉得啊。”作说道。明白了青是把心里想的直接说出来,但即便如此,高中时代的青确实不是这种说话方式。

“你开车么?”青问道。

“开是会开,但自己没买车。住在东京的话大致上电车、巴士和出租车就够用了,平时还会骑自行车代步。要是一定需要用车的时候,可以租用几个小时的车。这一点和名古屋不太一样。”

“是啊,你们这样轻松也不费钱。”青说道,轻叹了口气。“车这玩意儿没有也挺好。然后呢,你可喜欢在东京的生活?”

“工作也是在东京,已经住了很久了也不知不觉适应了那里的风俗习惯。也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仅仅是这样,并没有特别喜欢。”

说到这里两人陷入了一阵沉默。一位中年的女性牵着两条边境牧羊犬走过他们面前,几个慢跑的人正向名古屋城的方向跑去。

“你之前说有话要说对吧。”青像是对远处的人攀谈似得说道。

“大二那年暑假我回到名古屋,和你打了电话。”作开口道。

“那个时候,你们对我说不想再与我见面,也不愿再跟我说话,这是你们大家全体的意见。你还记得么?”

“当然记得。”

“我想知道这么做的理由。”作说道。

“事到如今忽然想知道么?”青像是稍稍吃惊了的说道。

“是啊,现在想知道。那个时候怎么都没法问出口。一下子被告知那种事的打击实在太大,同时自己也害怕知道你们驱逐我的理由。好像要是知道了的话说不定再也无法振作起来了。所以就不去追问缘由,只想一个劲地忘光。觉得大概时间会愈合内心的伤痛。”

青把司康饼撕下一小块放入口中,慢慢地咀嚼着,灌着卡布基诺吞了下去。作继续说道。

“那之后十六年过去了。但是那时的伤痕似乎还残留在心里,而且好像还在淌着血。最近发生了一些事让我意识到了这点。对我来说算是挺重大的事情,所以才这么到名古屋见你来了。这么突然,可能给你添麻烦了。”

青看了一会儿低垂的柳枝,然后开口道:“那件事的理由,你一点都想不到么?”

“这十六年里一直在想啊,但是到现在还是想不到。”

青疑惑的眯起了眼,用手指蹭着鼻尖。这是青沉思事情时的习惯。“那个时候我说了那些话之后,你说‘知道了。’就直接挂了电话,并没有提出什么抗议,也不追问到底发生了什么。所以我就理所当然地认为你大概也明白其中的理由了。”

“心里真的伤的很深的时候,可是连话都说不出来的啊。”作说道。

青听了什么都没说,只是把司康饼撕成小块扔给鸽子吃。鸽子一下子聚集过来,青像是常常会这么喂鸽子似得。大概是午休时一个人常来这里,把午餐分给鸽子吃吧。

“所以,到底是什么理由呢?”作问道。

“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么?”

“是啊,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这时一阵欢快的手机铃声响了起来。青从西装的口袋中取出手机,看了眼屏幕确认了对方的名字,面无表情地按了个键直接放回了口袋。那个铃声作觉得好像在哪里听到过,是很久以前的pop歌曲,大概是出生以前流行过的。听是听过几次,但名字想不起来。

“如果有什么要紧事的话,你先去办也没关系的。”作说道。

青摇了摇头。“没有,没事,不是什么要紧事,等会也来得及。”

作喝了口塑料瓶里的矿泉水,润了润喉。“为什么那个时候我要被你们从团体里驱逐出去呢?”

青思索了一阵,然后说道:“你完全想不到原因的话,怎么说好呢,那就是说你没和白有过性关系么?”

作的嘴惊得凹成了奇怪的形状。“性关系?怎么可能呢?”

“白说她被你强暴了。”青难以启齿的说道:“被强迫跟你发生了性关系。”

作想说些什么但找不到合适的词汇。明明刚刚喝过水,但喉咙深处却干涸的发疼。

青说道:“我实在没想相信,你会做那种事情。黑也是,红也是,另外的两个人也这么觉得。怎么想你都不是那种会强迫别人做不喜欢事情的人。尤其不可能是会加以暴力的那种人。这我们很清楚。但白始终很认真,很是想不开。她说你有外表的一面和真实的一面。你真正的样子是看表面无法想象的。她这么说我们也无话可说了。”

作咬了一会儿嘴唇,然后说道:“白有说是怎么被我强暴的么?”

“是啊,她说了,非常真实还讲到了细节。可能的话其实不想亲耳听到那种描写,说真的听她那么说的时候我也很痛苦。又痛苦又难过。不,也许该说是心里受了伤害。总之白变得非常激动,身体颤抖起来了,愤怒的样子都扭曲了。根据白说的,是有个有名的外国人的钢琴音乐会,她为了去听一个人去了东京,然后住在了你在自由之丘的公寓里。跟父母说是住在了酒店里,是为了省出房费。虽说是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过夜,但因为是你所以就很放心。可是在半夜却强行侵犯了她。虽然自己反抗了,但身上没力气反抗不了。睡前少许喝了点酒,大概是那个时候被你掺了什么药。大概是这么回事。”

作摇了头。

“别说过夜了,白一次也没有来过我东京的家里啊。”

青耸了耸肩他宽厚的肩膀,脸上的表情像是吃了什么苦的东西一般身子侧向了别处,然后说道:“我个人只能相信白说的话了。她说自己是处女,说被强迫做了以后,非常的疼而且出了血。我们也想不到那么害羞的白有什么理由特意编这种逼真的谎话来骗我们。”

作对着青的侧脸说道:“但就算那样,为什么不先直接问我呢?就算只给我解释的机会也好啊,而不是这样缺席判决(注:本人不在的情况下作出裁决。)”

青叹了口气。“的确是你说的那样,现在想来的话。我们应该先冷静下来,不管怎样应该听听你的说法。但是那个时候我们没办法,实在不是那种场合。白的情绪太激动,已经张皇失措了。放着不管的话不知道会怎么样,所以我们必须先去安抚她,让她混乱的状态平复下来。我们也不是百分之百相信白所说的。老实说,不是没有感觉到有些蹊跷的。但也不觉得全部是编造的。既然白说的那么坚决,应该有一部分是真的吧。我们是这么想的。”

“所以就先和我断绝了关系。”

“哎,作啊,那个时候我们也是受了打击混乱的不行啊,心里也受伤害了。已经不知道该相信谁了。这种情况下黑首先站在了白那边。她按着白的希望,说要暂时和你绝交。不是要找借口,但红和我可以说是顺着她们的势头,只能听从了。”

作叹着气说道:“不管你信不信我,我肯定没有强暴过白,也没和她发生过性关系。也不记得对她做过类似的事情。”

青点了点头,但什么都没有说。作觉得不管他相信什么,不相信什么,那之后时间都过去了太久。不管是对另外的三人也好,对作自己来说也好。

青的手机铃声又一次的响了起来。青确认了打来的是谁,对作说。

“抱歉,接一下可以吗?”

“当然。”作说道。

青拿着手机从长椅上站起身,走到稍微离开一些的地方去讲电话了。看他的动作和表情知道了大概是和客户的商务谈话。

忽然,做想起了那个铃声的歌名。是猫王(Elvis Presley)的拉斯维加斯万岁(Viva Las Vegas)。但是这曲子怎么想都不不与雷克萨斯的精干销售员相称。很多事上都逐渐缺少着其现实感。

一会儿青回来了,坐在长椅上作的身边。

“不好意思啊。”他说道:“事情讲完了。”

作看了看手表,讲好的三十分钟差不多快要结束了。

作说道:“为什么白要那么胡说八道呢?而且为什么对象非的是我不可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青说道。然后无力的摇了几下头。“虽说感觉对不起你,但那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个时候也好现在也好我都完全没有头绪。”

到底什么是真的,应该相信什么,生出的困惑正扰乱着青。而且他不习惯这么被扰乱。在规定的范围内,和固定的组员一起遵从规定行动,他真正的才能就会最好的发挥出来。

“黑大概知道更具体的情况吧。”青说道:“那个时候我有这种印象,有些我们不知道的真相存在。你也明白的吧,那种事同为女生会更坦白地说出来。”

“黑现在住在芬兰。”作说道。

“恩,我知道。偶尔会寄明信片来。”青说道。

接着两人又沉默了一阵。穿着制服的高中女生三个人的小团体横穿着公园。走路时手很有精神地挥到短裙的裙摆,一边大声谈笑地走过他们坐的长椅前,她们看上去还只是很小的孩子。白色的袜子配黑色的乐福鞋,表情还很孩子气。一想到自己直到最近还是她们这个年纪时,觉得非常之不可思议。

“喂,作啊,你样子变了很多哟。”青说道。

“已经十六年没见了嘛,当然会变啦。”

“不,不是时间的问题,一开始都没认出来是你啊。当然好好看的话还是知道的。但怎么说呢,你瘦了变得让人觉得精明强干了。两颊消瘦下去了,眼睛也更凹显得深邃了。以前是更圆润而沉稳的的样子。”

那是将近半年时间认真的想要去死,想要毁灭自己的结果,那些日子彻底改变了自己身心,这些作说不出口。就算挑明了,自己那份崩溃边缘的心情一点都无法传达到吧。那样的话还不如什么都不说的好。作沉默着,等着对方的接下去的话。

青说道:“在我们的小团体里,你扮演的一直是让人抱以好感的帅气男生的角色。人清爽而整洁,又修边幅,举止得体而礼貌。能好好地跟人打招呼,也不说什么胡闹话。不吸烟,基本不喝酒,也不会迟到。你知道么?我们的母亲可都是很喜欢你呢。”

“母亲?”作吃惊的说道。他们母亲的事差不多一点都记不起来了。“而且以前也好现在也好,我一点都不帅气啊,长的一张没有个性而无趣的脸。”

青又耸了耸肩。“但是在我们之中,你是最一表人才的。我的脸,虽然能算有个性,但简直就像个大猩猩似的,红则是标准的戴眼镜的秀才。我想说的是,在那个小团体里我们都很好地承担了各自的角色。当然是指小团体还在的时候。”

“你是说有意识地去承担角色的么?”

“不,大概当时并没有清楚地意识到吧。但是还是隐约感觉到了吧,在团体里自己被分配到了怎样的角色。”青说道:“我是爽快直接的运动角色(sportsman),红是头脑清楚的知识分子,白是惹人怜爱的少女,黑是机智灵活的喜剧家。而你是家教良好的帅小伙。”

作想了想青所说的。“我从以前开始就一直觉得自己是缺乏色彩和个性的虚无的人。虚无,也许就是我在团体里的角色吧。”

青很是觉得不可思议地说道:“这我就不懂了。虚无能是什么角色呢?”

“是个空的容器,无色的背景。没什么说得出的缺点,但也找不出出彩的地方。团体之中大概是需要这样的存在的吧。”

青摇了摇头,“不是那样的。你不是什么虚无,没有人这么想过你。你,怎么说好呢,你在能让大家的心平静下来。”

“让大家的心平静下来?”作吃惊的反问道:“像是电梯里响的音乐那样么?”

“不,不是那种东西。虽然很难解释,但只要你在,我们就能自然而然地做自己。你不会说很多话,但你是踏踏实实地活着,给了这个团体平静的安心感,就像船的锚那样。我们还是少不了你的存在,你不在了以后更加感觉到了这一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样,你不在了之后,我们忽然就变得七零八落得了。”

作找不到要说的话继续沉默着。

“喂,我们某种意义上,是完美的组合,就像五根手指那样。”青举起右手,张开了粗粗的手指。“到现在还时常会想到哟。我们五个人会自然地以共同的名义,把各自不足之处弥补掉。把各自优秀的部分全部奉献出来,毫不吝啬地与大家共享。这样的事大概我们一生都不会再有第二次了吧,是独一无二的。我有这种感觉。现在我有自己的家人了,也很爱他们,这是当然的。但是老实说,就算是家人,那个时候不掺杂质的那份纯粹而自然的感情,是再也没有了。”

作沉默着。青把空了的纸袋放在他大大的手掌中揉了一下,就像是硬球一般放在手里抛了一会儿。

“喂,作,我是相信你的哟。”青说道:“相信你对白什么都没有做。想一下的话是理所当然地,你不可能做那种事。”

作在想要怎么回答时,青的口袋里又想起了一阵铃声。是“拉斯维加斯万岁”。青看了一下对方的名字,把手机放回了口袋里。

“抱歉,我差不多要回去了,要去鼓足劲儿买车不可了。可以的话一起走回展示厅么?”

两人暂时都没有说话,默默地并排走着。

作先开口了。“哎,为什么把拉斯维加斯万岁当做手机铃声呢?”

青笑了。“你看过那部电影么?”

“很久以前在深夜节目里看到的,虽然不是从头看到尾。”

“很无聊的电影吧。”

作中立的笑了笑。

青说道:“三年前,我作为业绩优异的销售员被邀请从日本到拉斯维加斯参加全美雷克萨斯经销商大会。虽说是大会,但其实像是奖励的旅行。白天的聚会结束后,剩下的时间就是赌博和喝酒了。在那条街上拉斯维加斯万岁简直就像主题曲那样时常听到。我玩俄罗斯轮盘碰巧大赢了一把,那个时候也是这首歌作的BGM。从那以后,就变成了我的幸运符。”

“原来是这样。”

“而且它对谈生意也意外会有帮助呢。话说到一半时,这个铃声一响起来,经常会让年长的客户很惊讶,因为年纪还轻,怎么会用这么老的曲子做铃声。这样就会让谈话变得热络起来。当然拉斯维加斯万岁不是什么猫王传说中的名曲。他还有几首更有名的流行曲。但是这首歌,或许是有种意外的感觉,或许能让人不可思议地敞开心扉。听了会不由自主的微笑起来吧。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就是会这样。你去过拉斯维加斯么?”

“没有啊。”作说道:“一次都没出过国。但最近打算去芬兰看看。”

青像是吃了一惊。他一边走一边盯着作看。

“啊,也许那样也不错呢。能去的话我也想去去看。和黑从她婚礼之后就没再见过了嘛。虽然事到如今才说,我喜欢过她。”青说道。然后向前走了几步。“但现在的我有一个半孩子,还有繁忙的工作。家里房子还有贷款,狗也要每天带它去散步。一点儿都不可能到芬兰去,要是见到黑了,代我问个好吧。”

“我会转达的。”作说道:“但在那之前,想先去见一下红。”

“哎”青说道,然后露出了模棱两可的表情,脸上肌肉的动作有点奇怪。“我最近没见过他了。”

“为什么呢?”

“你知道那家伙现在做的是什么工作么?”

“大致上知道一些。”

“但是,有些话还是再在这里不说为好。因为不想你在见他之前,给你灌输了成见。我能说的只有,他现在做的工作我怎么都没法喜欢。也有这个因素我才不怎么跟他见面了。虽然很遗憾。”

作沉默着,跟着青的大步伐走着。

“并不是对他的人性抱有疑问,只是对他所做的事有疑问。这两者是不同的。”青像是说给自己听似的说道:“不,也不是有疑问啊。只是怎么都与他的想法格格不入。不管怎么说,现在他在这镇上可算是相当有名的人了。作为很有手腕的企业家(entrepreneur),在电视,报纸,杂志等等各种地方经常露面。好像某本女性杂志说他是‘最成功的三十岁单身男性’里的一人。”

“最成功的三十岁单身男性?”作说道。

“彻底意外的发展吧。”青敬佩似的说道:“他会登上什么女性杂志,完全想不到啊。”

“然后,白是怎么死的呢?”作换了话题。

青忽然停在了路的正中央。

青忽然停在了路的正中央。步子止住了,就像雕塑那样一动不动,后面走来的人差点撞上他。他正视着作的脸。

“你等等,你真的不知道,白是怎么死的么?”

“我没理由知道吧,上个礼拜我才知道她死了这个事实。因为没有人来通知我啊。”

“你不看报纸的么?”

“只是粗略的翻一遍。但是不记得看到过那样的报道。虽然不知道发生怎么的事件,但大概东京的报纸没怎么重视吧。”

“你家里人也什么都不知道么?”

作摇了摇头。

青像是受到了打击一般,什么都没说的向前快步走了出去。作也跟了上去。过了一会儿青开口道。

“白音乐学院毕业之后,在自己家里当钢琴老师,但不久就离开了家搬到了滨松市市区,开始了一个人住的生活。那之后过了大约两年,在所住的公寓内发现被绞死了。是母亲联系不到她,因为担心来看她时发现的。因为这个打击她母亲到现在都没恢复过来。犯人依旧还没找到。”

作惊讶地屏住了呼吸。被绞死?

青说道:“发现白死了,是在六年前的五月十二日。那个时候我们之间都不怎么来往了。所以不怎么知道她在滨松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就连她为什么搬去滨松也不知道。发现她的时候,已经死了三天了。谁都没有注意到就这么被放置在厨房的地板上放了三天。”

青边走边继续着。

“虽然出席了她在名古屋的葬礼,但眼泪一点都止不住,感觉就像自己身体的一部分死去了,变成了石头。但就像刚才说过的那样,事实上我们这个小团体在那个时候已经变得七零八落了。大家都变成了大人,各自都有不同的生活场所,一定程度上这也是没有办法的是。我们已经不再是单纯纯洁的高中生了。但即便如此,亲眼看着过去那些重要的东西渐渐褪去颜色,消亡殆尽,这实在是伤感。明明一同度过了那样生机勃勃的时代,一起成长起来的。”

屏住呼吸后,作的肺部像是灼烧一般疼着,说不出话来,舌头打结了,有种嘴里被东西塞住了的感觉。

手机又响起了拉斯维加斯万岁的铃声,但这次青无视了它,继续向前走着。这不合时宜的音乐在他口袋里欢快地响了一阵,然后停了下来。

走到雷克萨斯展销厅门口的时候,青伸出宽大的手掌,握住了作的手。握得很有力量。直视着对方的眼睛说话,握手很用力。这些都和以前一样。

“打扰你工作了真抱歉。”作终于开口道。

“没事,别说这种话了。下次有时间的话,想和你见面慢慢聊。觉得有好多要跟你说的话。来名古屋的话下次事先联系我吧。”

“我会联系你的。最近大概还能再能见面吧。”作说道:“话说,以前白经常弹的一首钢琴曲,你还记得么?李斯特的‘郷愁(Le mal du pays)’,大概五六分钟的安静的曲子”

青想了想之后摇了摇头。“听到旋律的话,或许还有可能想得起来。但就算告诉我曲名,我也不知道啊,因为我对古典音乐不怎么了解嘛。怎么问起这个?”

“不,只是忽然想起来了。”作说道:“最后还有一个问题,雷克萨斯这个词,到底是什么意思?”

青笑了。“经常会有人问,但是没有任何意思,只是造出来的。纽约的广告代理商接受了本田的委托,起了这个名字。听上去很高级,好像很有意义,而且发音又好听。这世界真不可思议,有人在勤勤恳恳建车站,也有人收取高额报酬来杜撰虚荣的名字。”

“这一般称为产业的进化吧。时代不同了嘛。”作说道。

青绽开了大大的笑容,“我们共同争取不给时代淘汰吧。”

然后两人就分手了。青一边从口袋里取出手机,一边走进了展示厅。

作一边等着十字路口的信号灯变绿,一边想到也许之后再也见不到青了吧。三十分钟的时间对十六年没见的老朋友来说的确是太短了,这么点时间还有很多话没法说。但同时,作也感觉到,他们两人之间能够说的重要的事情除此之外也不剩什么了。

之后作乘出租车去了图书馆,申请查看了六年前报纸的印刷版本。

正文 第十一章

第二天是星期一,上午十点半作去拜访了红的办公室,办公室在离雷克萨斯的展销厅大约五公里的地方。位于大块玻璃窗的现代写字楼的八层,占据了一半的楼面。剩下的一半是有名的德国制药企业的办公室。作和昨天一样穿着深色西装,系着沙罗送他的那条蓝色领带。

入口处张贴着大大的BEYOND的logo,精巧而潇洒。办公室很明亮整洁,是开放式的布置。接待处的墙壁上挂着一幅巨大的抽象画,上面用了大块的原色。虽然不知道画的意思,但也不是让人特别难懂。除此之外没有任何称得上是装置之物。没有花,也没有花瓶。这里到底是做什么业务的公司呢,只看门口的话是完全想象不到的。

在前台接待他的是一位二十出头的女性,一头卷发漂亮的向外卷曲着。淡蓝色的半袖连衣裙上带着珍珠胸针。看上去实在富裕积极的家庭中,被健康地重视地抚养长大的。她接过作的名片后,脸上全体绽放出了微笑,然后像爱抚大型犬柔软的鼻尖一般,伸出手按下了电话的内线按钮。

过了一会儿,里面的门打开了,一位体格壮实的女性走了出来。年龄大概在四十岁中旬,穿着暗色调的西装,肩膀很宽,鞋子是粗跟的黑色高跟鞋。五官不可思议的让人找不出缺点。头发剪得很短,下巴很宽厚,看上去十分精干。这世上不时的会有这么些中年女性,不论做什么都很有能力,她就是其中一位。拿女演员打比方的话,专家的护士长或是高级妓院的女主人之类的角色吧。

她看了作奉上的名片之后,脸上露出一丝诧异。东京电铁公司设施部建筑课的课长代理,找名古屋的“creation business seminar”的董事长到底有什么事呢?而且还没有实现预约过。但是她一点都没问起作的来访目的。

“非常抱歉,能麻烦您在这里稍候片刻么?”她最低限度的笑了一下说道。然后让他坐下之后,身影又消失在用一扇门中了。椅子是铬色(e)和白色的皮做成的,斯堪的纳维亚(Sdinavia)风格的简约设计。美,干净而稳定,缺少温度,像是细雨降落的白夜那样。作坐在这把椅子上等待着。这中间,年轻的那位女性操作着放在桌上的笔记本电脑在做着什么工作。时不时看向作那里,像是鼓励的向他微笑一下。

和雷克萨斯接待处的女性一样,能经常在名古屋看到这种类型的女性。相貌姣好而形象端庄,还易让人抱以好感。头发一直漂亮的卷曲着。她们在某所学费高昂的私立女子大学内,学的是法国文学,毕业后到本地的公司工作,做着前台或是秘书的工作。在那里工作的几年,一年和女性朋友去一次巴黎购物旅行,不久找到很有前途男社员,或是相亲结了婚,可喜可贺地辞了职。之后就一心扑在如何让自己的孩子考上有名的私立学校。作在椅子上,遥想着她的人生宏图。

过了五分钟左右,那位中年秘书回来了,带着作走向红的房间。她脸上的笑容与刚才相比,友善的程度增加了一个刻度。中间包含着对不提前预约就直接来见boss的他所持有的一份敬意和亲切。大概这种情况不怎么常有吧。

走在作前面的她步幅很大,鞋子的声音像是老实的铁匠一大早起来打铁发出的声音那样坚硬而扎实。走廊里有几扇不透明的厚玻璃做的门,从那里面完全听不到有说话生活是东西发出的声音。这与作所在的那个电话的铃声一刻不停地响着,门不时被开开关关,一直有人在大声发火的办公室相比简直是另一个世界。

红的办公室从公司全部的规模来看,意外的偏小而雅致。还是斯堪的纳维亚(Sdinavia)风格的工作桌,小型的沙发组合和木质的柜子。桌子上放着像是工艺品般的不锈钢台灯(stainless steal desk light),和Mac的笔记本电脑。柜子上放着B&O的音响组合,墙上挂着还是使用大块原色的巨幅抽象画,好像和接待处的那副是一个作家的作品。窗户很大,面向的是马路但一点都听不到噪音。初夏的阳光照射在房间地板上铺着的素色地毯上,光线明晰,毫无模糊。

房间布置简约而统一。没有一点儿多余的东西,家具和用具也都价格高昂,但是不同于雷克萨斯展销厅里积极地把这份富裕展现出来,这里一切都设计得收敛而不引人注意。用钱堆起来的匿名性,好像是这个办公室的基本理念。

红从桌子那边站起身来迎接了作。而二十岁的时候相比,外表变了很多。身高还是从前那样不足160cm,但头发惊人的少了很多。虽然本来就是细软的发质,但比以前更加细了,额头整个裸露在外面,可以清楚地看到头形。而且像是为了弥补头发变少似得,从鬓角的地方开始一直到下巴处留起了胡子。和头发的量少相比胡子显得格外乌黑,对比很明显。金属边缘的眼镜镜框细细的,很配他椭圆的像鸡蛋似的脸。身体还是一如既往的削瘦,多余的肥肉一点都没有长,细条纹(pinstripe)的白底衬衫配以棕色的针织领带(knit tie)。衬衫的袖子挽到了肘部。裤子是奶油色的斜纹布休闲裤(cs),鞋子是棕色的软皮乐福鞋,没有穿袜子。整体暗示着他休闲自由的处世风格。

“一大早忽然来打扰你真抱歉。”作首先道歉道:“心里觉得不这么做的话也许见不到你呢。”

“怎么会呢。”红说道。然后伸出手和作握了握。和青不同手更小而柔软,握手的力量也很平稳。但是其中包含了他的感情,并不是什么敷衍的握手。“你说想见我的话我不可能拒绝你的吧。不论什么时候都很乐意见你的。”

“工作不是很忙么?”

“的确是忙啊。但这是我的公司嘛,没有人在我之上,能够自己裁定随机应变。延长还是缩短时间都是我的自由。但总账还是要对才行。毕竟不是神,没法决定时间的总量。但是一部分还是能够调整的。”

“可以的话想私下里跟你说。”作说道:“要是现在忙的话,我配合你的时间再过来也行。”

“难得来了嘛,你就不用顾虑时间,在这儿好好聊聊吧。”

作坐在一张两人座的黑色皮革沙发上,红坐在对面的椅子上。两人中间隔了一张小小的椭圆形桌子,上面放着貌似很重的玻璃烟灰缸。红重新手拿着作的名片,像是检查细节一般的眯起眼晴凝视着。

“原来如此,多崎作如愿以偿在建造车站呀?”

“虽然我也很想这么说,但遗憾的是并没什么建设新的车站的机会。”作说道:“因为市区不怎么开新的线路嘛。现在所做的其实大部分是既有车站的改建和改修啊,无障碍设施,增加厕所的功能,设置安全栅栏,增加站内店铺,和其他公司线路的换乘调整………车站面向社会的功能发生了变化,我们要做的工作也不少。”

“但是总之就是在作和车站相关的工作对吧。”

“没错。”

“结婚了么?”

“还是一个人。”

红翘起脚,用手把斜纹布休闲裤(cs)脚上的线头拔掉。“我结过一次婚,在27岁的时候。但是一年半就离婚了,从那以后都是一个人。单身的话更轻松,不用浪费时间。你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么?”

“不,也不是那样。自己觉得结婚也挺好,时间倒不如说是闲的多出来了。只是因为没能遇到想与之结婚的对象罢了。”

作想起了沙罗。

“你的生意好像进展得很不错啊。”作说道,然后环顾着这间整洁明丽的办公室。

十几岁的时候,青、红和作之间互相称呼“ore,omae”(俺,お前。就是我,你的意思,但是是更为亲近的称呼,一般指同辈或是后辈)。但是作感觉到了,时隔十六年再见面时,心情上无法适应用那样的称呼方式了。他们还是一如既往的称呼作为omaeお前,自称为ore俺,但作没办法那么轻松说出口。对作而言,那种亲密的叫法已经变得不再自然了。

“啊,现在业务是开展的挺好。”红说道。然后清了一下嗓子。“你知道我们公司的业务内容么?”

“大致上知道一些,但前提是如果网上介绍的内容是正确的话。”

红笑了。“那些没有假。就是上面写的那回事,但当然最重要的部分没有写上去。那些只在这里。”红用手指咚咚地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和厨师长(chef)一样,最关键的动心是不写在菜谱上的。”

“以企业为对象,教育养成人才。我是这么理解这家公司的主要业务的。”

“就是那样。我们教育新人职员,再教育中层社员,向企业提供这一类的服务。配合客户的要求定做(order made)项目,专业高效的(professional like)完成任务。对企业来说可以省去时间和工夫。”

“职员教育的外包(outs)。”作说道。

“没错。这整个生意都起始于我的一个主意。漫画里常会有的吧,头顶上忽然浮现了一个明亮的电灯泡。就是那样的。创业的资金是相熟的白领高利贷公司社长看好我赞助我的。也是凑巧有了这样的靠山。”

“但是这个主意是从何而来的呢?”

红笑了。“没什么了不起的。大学毕业后虽然进了大银行,但工作很无聊。上头的上司净是些无能的老家伙,只看得到眼前的东西,为了保身忙忙碌碌,完全不去着眼将来。日本顶尖的银行都是这副样子的话,就觉得这个国家的未来是一片黑暗啊。压抑着自己继续工作了三年,但情况并没有好转,倒是变得更糟了。所以那时换了工作去白领高利贷公司干了。在那里很多事情能比银行自由的施展,工作本身也很有意思啊。但还是和尚头的人意见不合,向社长赔了罪,做了两年多后辞职了。”

红从口袋里拿出红色万宝路的烟盒。“你介意我吸烟么?”

当然没关系了。红嘴里叼着香烟,用小小的金的打火机点了火。眯起眼睛深吸了一口烟然后吐了出来。“想这是一定要戒的,但没办法啊。戒了烟的话就没法工作了。你戒过烟么?”

作出生以来一根香烟都没抽过。

红继续说道:“看来我是不太适合为人所雇佣。虽然看上去不像,而且直到大学毕业工作为止,都没发现自己这样的性格。但实际就是这样。一接到那些废物下得莫名其妙的命令,我的脑子里就啪塔一声什么断了似得。在那些家伙的下面没法工作,所以下了决心。之后只能自己开始些什么不可了。”

红暂时停下了话头,像是在追溯遥远的记忆一般,望着从手开始升腾的紫色的烟。

“我在公司工作中学到另一点就是,这世上大多数的人对于服从别人的命令而行动并不抱什么抵触。当然会出声抱怨,但那也没多认真,只是习惯性的嘟嘟囔囔牢骚几句。要是让他们用自己的脑子去思考事情,负起责任自己做决定的话,他们就会混乱的不行。我就想,那么就能拿他们来做生意的对象啊。就这么简单。明白了吗?”

作沉默了,红没有问他的想法。

“接着我把自己不喜欢的事、不想做的事、不希望别人做的事绞尽脑汁尽可能地都列了出来。然后在这个列表的基础上,构想了一个项目,这么做的话就能高效的培养出老实接过上边命令按照系统行动的人才。说是构想,其实是分开来看的话是从四处抄来的东西。我新人职员是接受的培训经验帮了大忙。再加上些宗教崇拜呀,自我启发课程的手法。还研究了在美国大获成功的同种生意的业务内容。也大量读了心理学的书。纳粹的亲卫队、美国海军部队的教育指南,这一类的东西也在角角落落派上了用场。辞职之后的半年,我为了成立这新项目可谓真正地埋头其中了。全神贯注在某一点上用功,这可是我从以前就一直拿手的呢。”

“而且你脑子也好使。”

红抿嘴笑了笑,“谢谢。实在没法从自己口中这么说呢。”

他吸了口烟,在烟灰缸上掸了掸烟灰,然后抬起头看着作。

“宗教崇拜和自我启发课程的目的基本是敛财,为此实施近乎残暴的洗脑。那种事情我们公司是不做的。那种令人起疑的事要是做了,一流企业就不会接受我们了。也不能用使出一切手段的激进疗法,就算一时得到了很惊人的效果,也不会持久。虽然灌输规则是很重要,但整个项目自身一定都必须是科学,积极且简练的。必须在社会常识的范围之内,而且效果在一定程度上能够持续下去。我们的目标毕竟不是弄成僵尸(zombi)嘛。而是培养出配合公司思路行动,而且还认为是‘我是自主思考的’,这样的劳动力。”

“很是讽刺的世界观啊。”作说道。

“也许能这么说吧。”

“但是接受培训的人也不会全都听话的接受你们灌输的规则吧。”

“那是当然。完全不接受我们项目的人也是不少的。那样的人分成两种,一种是反社会型的人,英语的话就是outcast,那些人凡是建设性的态度,不管什么都不会接收。或者是不愿被编排进入组织之中。另外一种是在真正用自己的脑子思考。那些人放着不管就行了,不要用差劲的方式去改变他们为好。不管什么体系里都需要这样的杰出人物。顺利的话他们大概最终都会站到指挥的那一方去吧。”

“但是在这两种人群之中,还有一层的人接受上面的命令照搬行动的,他们占了人口的大部分,我估算大概有85%。总而言之,我们就是针对这85%开展我们的业务的。”

“然后生意如预想的那样进展顺利。”

红点了点头。“啊,没错。现在的阶段正如计算好的那样拓展着。一开始是只有两三个人的小公司,但现在规模已经能够占据这么大的办公室了,名声也传的广为人知了。”

“把自己不想做的事,不愿意被人下命令做的事变成数据,分析之后拿来做开展生意,这是你最根本的出发点。”

红点了点头。“正是如此。把自己不想做的事,不愿意被人下命令做的事具现化(visualize)并不什么难事。就像把自己喜欢做的事具现化不难一样。区别仅仅是一个主动一个被动,不过是单纯的一个方向性的问题罢了。”

他现在做的工作我怎么都没法喜欢。青所说的话浮现在作的脑中。

“但是这里面有着你个人对社会的复仇,大概也有这层含义吧。作为一个带有反社会倾向(outcast)的精英(elite)。”作说道。

“也许有吧。”红说道,然后像是很愉悦的笑了,啪塔的打了个响指。“好一记猛攻啊serve(桌球的开球)。多崎作的领先。”

“你自己担任项目主宰者那样的角色么?真的去站在大群人的面前说话么?”

“是啊,一开始的时候所有的都是自己来做的哟。毕竟靠得住的只有我一个人啊。喂,作,你能想象我做那种事么?”

“一点儿都没法想象。”作坦白说道。

红笑了。“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做得很好。自己这么说虽然有点那个,但真的挺得心应手的。当然全都是演技,但却很有真实感,让人信服。但现在已经不那么做了,我不是导师(guru)的角色,最多是个经营的人。有很多我要决定的事,现在正在培养老师(instructor),实际的活就交给他们。最近多的倒不如说是演讲之类的工作,被企业邀请去,或是去大学就业研讨讲话。还有出版社的委托正在写书。”

红暂时停了一停,把香烟在烟灰缸里掐灭了。

“生意的这种窍门一旦明确下来,之后就没什么困难的了。只要做些豪华的手册,编些宣传效果的话,再置办一处顶级而时髦的办公室即可。为此我不惜投入大笔资金。接下去就是口耳相传就起效了。一旦有了好的反响,之后再顺势添一把火就行了。但是现在决定不再扩大规模了。范围只限定在名古屋周边的企业,因为要是超出了我所能及的范围之外,就没法负责工作的质量了嘛。”

红这时像是试探性的看着作的眼睛。

“哎,大概你对我所做的工作不那么感兴趣吧?”

“只是觉得不可思议。你居然会做这种生意,这在十几岁时实在无法想象啊。”

“我自己也想象不到啊。”这么说着红笑了。“大概觉得自己会留在大学里就那么成为教师了吧。但是进了大学后,发现自己完全不适合做学问这个事实。那是个极尽无趣而闭塞的世界。”

“我不愿在那样的地方完结自己的一生。但是毕业后进企业一看,发现自己也不适合上班。就这样连续的出现了试行错误。但通过这样好歹找到了适合自己的场所生存下去。那你呢,现在怎么样?满足于现在的工作么?”

“也说不上满足,但没什么不满的。”

“因为做的工作是和车站有关的?”

“是啊,用你的话说,就是在主动的那一方。”

“对工作有过迷茫么?”

“每天只是在做着实实在在看得到的东西,没有空去迷茫。”

红微微笑了。“实在是了不起,真像是你会做的事啊。”

沉默降临在了两人之中。红手里转折那只金的打火机,但是没有用它来点烟。大概是一天之内抽烟的数目是决定好了的吧。

“你是有话要跟我说才来这里的吧。”红说道。

“是关于以前的事。”作说道。

“好啊,那就聊聊以前吧。”

“是关于白的。”

红的眼镜里的眼睛眯了起来,拿手摸了摸下巴上的胡子。“大概就会说到这个,从秘书那儿拿到你的名片的时候就这么觉得了。”

作沉默着。

“白的事太可怜了。”红用平静的口吻说道:“人生过得不怎么快乐啊,明明是个美人,而且还有那么好的音乐才能,死的却那么惨。”

对于这样两三句话就把白的一生归纳了,作不禁生出了些许抵抗。但这中间大概是有时间差一样的东西存在着吧。作是最近才刚刚知道白的死讯,而自从红知道已经过去六年了。

“现在这么说也许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但是作为我自己还是希望至少要解开误会。”作说道,“虽然不知道白是怎么说的,但是我没对他做过强暴之类的事。不论是什么形式也好,也从未和她发生过那种关系。”

红说道:“我是这么想的,事实真相这东西就像被沙掩埋的古城那样。随着时间逝去,可能沙子堆积得越来越深,也有可能沙子被吹散开来,古城会显露出其身影。那件事怎么看都是后面一种情况。不管误会解不解开,你本来就不是会做那种事的人。这我很清楚。”

“你很清楚?”作把对方的话重复了一遍。

“就是说,事到如今我很清楚。”

“因为堆积的沙子被吹散了么?”

红点了点头。“就是那样。”

“有种感觉像是在说历史的事件一样呢。”

“某种意义上我们是在说历史的事啊。”

作看了一会坐在自己对面的老朋友的脸,但是完全读取不出任何像是有感情的东西。

“就算尘封了记忆,也无法改变历史。”作想起沙罗说的那就话,直接说出了口。

红点了几下头。“正是如此。就算尘封了记忆,也无法改变历史。这正是我想说的。”

“但无论如何,那个时候你们和我断绝了关系,那样的决然而不容分说的。”作说道。

“没错,是那样的。这是已成历史的事实。但并不是我要辩解,那时是非那么做不可。白所说的话是那样的真实,那可不是什么演技,她是真的受伤了,她是真的在疼痛,真的在流血。不管用什么方式,那个时候的情形都无法向她提出质疑。但在和你断绝关系之后,随着时间的流逝,我们也变得搞不明白了。”

“怎么搞不明白了呢?”

红把手指交叉放在膝头,考虑了大概五秒的时间,然后说道。

“一开始的时候是些细微的小情,有几件略微不合情理的事情发生了,就像是会让人觉得怎么会这样呢的情况。但因为是无关紧要的事情嘛,我们都没放在心上。但平时逐渐的增加了,不久就频繁出现到了引人注目的地步。我们就想了,这里面是不是有些不好的问题。”

作沉默的等待着红的下文。

“白大概有心理上的疾病。”红从桌上拿起那只金的打火机,一边拿在手里把玩一边慎重的挑选着恰当的用词。

“白大概有心理上的疾病。”红从桌上拿起那只金的打火机,一边拿在手里把玩一边慎重的挑选着恰当的用词然后说道:“那是暂时性的,还是说是一直以来都有的,这就不知道了。但至少当时,她变得有点奇怪了。诚然白有着很高的音乐天赋,能够把优美的因为富于技巧性的演奏出来。我们看来,这样已经是很了不起的了。但遗憾的是这才能并不足以为她所用。在小小的圈子里还能够应付,但并不具备能够到更广大的世界的能力。不管在怎么勤于练习也好,也达不到自己给自己设定的那个高度。你也是知道的,白的性格又认真又内向。进了音乐学院之后,她的压力也越来也大了。然后奇怪的一面就浮现出来了。”

作点了点头,但什么都没说。

“这种事常发生的。”红说道:“虽然很可怜,但艺术的圈子中这种事常常会发生。才能这东西和容器一样,不管你再怎么拼了命努力,容器的大小是怎么都改变不了的,超出了容量的水便会溢出来。”

“也许是常有的事。”作说道:“但在东京被我下了药强奸了这种事,到底是从哪里编出来的呢?就算脑子变得再怎么奇怪,这故事也太唐突了吧。”

红点了点头。“你说的没错。实在太过唐突了。所以相反,那个时候我们一定程度上,没法不去相信白所说的话。白不至于会拿这种事编故事吧。”

作脑海中浮现出了被沙掩埋的古城,然后想象着自己坐在一个略微高起的沙丘上,向下俯视着那个干巴巴的干涸透了的城市废墟的样子。

“但为什么捏造的对象偏偏是我呢?为什么非要说是我不可?”

“这我就不知道了。”红说道:“也许是白私底下喜欢着你也说不定。所以对于你一个人去了东京心存失望,暗觉怒意。或许是嫉妒你也说不定,也许她很想离开这个镇上得到自由。不管怎么说,事到如今也不可能知道她的本意了,虽然说前提是她是有本意的情况下了。”

红手上继续转动着那只金的打火机,接着说道。

“有一点想让你了解,你离开去了东京,而我们四人留在了名古屋。我并不是要针对这个事实说三道四,但是你有新的地方和新的生活等着你。而另一方面,我们需要寄身在名古屋这里来生存下去。我想说的你明白了吗?”

“比起和白断绝关系,还是和我这个即将离开的人断绝关系更为实际,是这个意思吧。”

红并没有回答,吁了一口长气。“其实想一想,你说不定是我们五个人之中,心理上最坚韧的那个。虽然外表看上去很沉静,但却意外的坚韧。留下来的我们几个,并不具备外出冒险的勇气。因为害怕离开养育自己的土地,害怕与紧密的友人天各一方。我们做不到离开这份温暖的友情,就像寒冬时的早晨没办法从温暖的被窝里抽身一般。那个时候虽然编出了种种煞有其事的理由,但现在看来就是这个原因。”

“但是你也没有后悔留在这里吧?”

“是啊,并不后悔。”

“是啊,并不后悔。留在这镇上有很多现实角度的好处,我也好好的加以利用了。这是一块同乡关系非常有用的土地啊。比如说做我靠山的白领高利贷公司社长,就是因为读了报纸上登的我们高中时代所做的志愿者活动的报道之后,才从心底里信任了我的。我的心里并不希望为了个人利益而利用我们那个时候所做的活动。但是结果上来看变成了那样。此外我们公司的客户有不少在大学上过我父亲的课。名古屋的产业界就是像一张紧密维系在一起的网(work)一样。名古屋大学的教授在这里就有点像张招牌那样了呢。但是这种关系一到东京就无法通用了,就连正眼都不会瞧上我一眼。你这么觉得吧?”

作沉默了。

“我们四个留在这里的理由之中有这样现实的东西存在。就是所谓安于现状,选择了安逸的生活。但是等到意识到的时候,这个镇上只剩下我和青两个人了。白已经死了,黑结了婚搬去了芬兰。而我和青两个人近在咫尺,却不怎么碰面。为什么呢?是因为就算见了面也没有话可说啊。”

“去买雷克萨斯不就行了,这样就有话题可聊了。”

红闭起了一个眼睛。“我现在的车是保时捷的卡雷拉4,半敞篷。六挡手动(manual gear),换挡的手感一流,特别是换低速挡时的感觉实在绝妙。你开过么?”

作摇了摇头。

“我很是喜欢,并不打算换掉它。”红说道。

“那另外的买一台作为公司用车不就行了吗,反正能报销的吧。”

“我们的客户里有和日产是联盟的公司,还有和三菱的。这可不能把雷克萨斯当成公司用车啊。”

两人短暂的沉默了一会儿。

“你出席了白的葬礼没有?”作问道。

“啊,去了。我从未经历过那么悲痛的葬礼。这是真的,现在想起来都会觉得心痛。红也在,黑没法出席,因为那个时候人已经在芬兰了,而且即将要临产。”

“那个时候为什么不通知我白的死讯呢?”

红一时什么都没说,只是呆呆的看着作的脸,目光的焦点像是无法很好地聚焦。“我也不明白啊,本以为一定会有谁通知你的,大概青会……”

“不,谁都没有高射速我。直到一周以前,我连白已经死了都不知道。”

红摇了摇头,然后像是要背过脸去那样目光投向了窗外。“我们好像做了对你不好的事啊。不是想找借口,我们当时也很混乱,弄得摸不着头脑。一心以为白被杀的消息肯定会传入你的耳中。然后你没出席葬礼,我们就以为你是尴尬不愿意来。”

作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道:“被杀的时候,白确实是住在滨松对吧。”

“是啊,大概在那儿住了两年了。一个人住,教孩子们弹钢琴。应该是在雅马哈的钢琴教室工作的。至于为什么会特地搬去滨松,具体的原因我就不知道了,工作明明在名古屋也是能找到的。”

“白在哪里过的是怎样的生活呢?”

“白在那里过的是怎样的生活呢?”

红从烟盒中拿出一支烟衔在嘴里,隔了一会儿再用打火机点上了火。然后他说道。

“在白被杀害大约半年前的时候,我因为工作去滨松办事,就给她打了电话邀请她吃饭。那个时候我们四个人实际上已经分开了,不再一起碰面了,只是偶尔联系一下的程度。但在滨松的事情比预想提前结束了,时间忽然空了出来,就想和很久没见的白见上一面了。见了她比想象中更为安顿,好像挺享受离开名古屋,在新的土地上开始的生活。我们两个聊了以前的事,一起吃了饭。去了一家市内有名的鳗鱼店,喝了啤酒,好好的放松了一下。她那个时候已经能喝一点酒了。虽然我感到一点意外,但是怎么说好呢,气氛里不是没有一丝紧张的,就是我们不得不一边避开某种话题才能继续聊下去。”

“某种话题就是说是关于我的么?”

红做了个苦恼的表情点了点头。“是啊。她心中好像还有这个疙瘩。她并没有忘记那件事,但除此之外,已经感觉不到白有什么奇怪的地方了,常常会笑的很开心,聊得也很愉快,说的内容也很正常。我觉得换个地方生活大概对她意外的有积极的效果。只是,有一点我也不想说,但是她没有以前那么美了。”

“没那么美了。”作重复着对方的话,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像是从远处传来的。

“不,和没那么美了有点不一样。”红这么说着,一边思索了一会儿。“怎么形容好呢,当然脸的构造基本还是和以前一样,而且从一般的标准而言无疑还是个美人。如果不认识十几岁时的白的话,除此之外别人看到她也不会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但是我很清楚以前的白她是那么的有魅力,那份美深深的刻在了我心里.但那时在我面前的白不再是那样富饶了。”

红像是回想起了当时的情景似的脸上的表情微微皱了眉。

“亲眼看着变了的白,说老实话这对我来说实在是痛苦的体验。曾经有过的那份热情的东西,现在已经找不回来了。以前的那份非同一般的东西无处可寻地就这么消失不见了。白已经无法再让我震撼了,这一切都让我觉得痛苦。”

烟灰缸上的香烟正冒着烟,红继续说着。

“那个时候白才刚过三十,不用说还没到开始衰老的年纪。和我见面的时候她穿着极为朴素的服装,头发束在后面,也基本没怎么化妆。但这些其实都无关紧要,不过是一些细微而表面的东西。重点是那个时候的白已经失去了生命里所有的自然的光辉。她虽然性格内向,但与她想法无关在她心底有着一些活跃着的东西。那份光和热从各个缝隙中随性的洋溢释放出来。我所说的你能明白么?但最后和她见面的时候,那种东西已经消失了,就像是有人从里面拔掉了塞子那样。以前的她那么水灵娇艳,那么闪耀夺目的容貌现在反而让人看着心痛。这不是年龄的问题,不是因为年纪大了就变成那样了。得知白被人绞死的时候,我真的悲痛无比,从心底为她可惜。不管什么原因都不希望她迎来那样的死亡。但是同时我又不禁这么想,她在肉体被杀害之前,某种意义上生命就已经被剥夺了。”

沉默降临了,厚重且密度很高的沉默。

“你还记得白常弹得那首钢琴曲么?”作问道:“李斯特的‘郷愁(Le mal du pays)’,一首很短的曲子。”

红略一思索然后摇了摇头。“不,不记得有这么首曲子啊。我记得的只有舒曼的曲子,舒曼的《童年情景》中有名的那首梦幻曲(traümerei)。记得她时常会弹,但是不知道那首李斯特的曲子,怎么了?”

“不是,没什么特殊的意思。只是忽然响了起来。”作说道。然后看了一眼手表。“占用了你那么长的时间,差不多就到这里吧。能和你聊这些真好。”

红继续坐在椅子上姿势未变,直视着作的脸,那双眼睛里不带着表情,就像是在凝视着一块全新的什么都还未刻上去的的石板那样。“你赶时间么?”他问道。

“一点都不。”

“再稍微聊会儿么?”

“好啊,时间的话我多的是。”

红酝酿着要说的话的轻重。“你,其实也不那么喜欢我吧。”

作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一个是因为完全没想到会有这种问题,另一点是对于在自己眼前的这个人,要说自己是喜欢或是讨厌之类极端的情感,不知为什么觉得不怎么贴切。

作挑选着用词。“很难形容啊。和十几岁那时候的感觉相比,的确是不太一样了。但那是………”

红抬起一只手,让作不用再说下去。

“你不用那么顾虑什么措辞。也没有必要去让自己喜欢我。对我还抱有好感的人,现在哪里都没有了。但是以前的我也是有几个极好的朋友的,你也是其中一个。但是人生的不知道哪一个阶段我失去了他们,就和白在某一刻失去了生命的光辉一样………但是不管怎么说都无法回头了。开了封的商品就没法退换了。只有继续下去不可。”

他把举起的手收了回来放在膝盖上。然后用指尖敲击着膝头敲出了不规则的旋律。就像在用摩斯密码想什么地方发送电报一样。

“我父亲做了很久的大学老师,所以染上了老师特有的习惯。在家里也像教育人似的,或是从上俯视人那样的说话。我从小开始就讨厌他这一点讨厌得不得了。但是到了一个时候忽然发觉,自己也开始那样说话了。”

他还在继续敲着膝头。

“我一直觉得,我做了很对不起你的事。是真心这么觉得的。我,我们并没有做那种事的资格和权力。所以我一直觉得要向你好好道歉不可。但自己怎么都没法找到这样的机会。”

“道歉的事不用再说了。”作说道:“这种事,现如今也无法回头了啊。”

红暂时沉思着什么,然后开口道:“哎,作,能拜托你一件事么?”

“什么事?”

“我有话想对你说,不知道算不算的上向你坦白,到现在为止从未向别的什么人说过。也许你不想听,但我自己是想把自身的伤口所在袒露出来。我想让你知道我所背负的东西。当然我知道你的伤痛不会就这样随之愈合。这只是我自己的一厢情愿,能看在过往的交情上听听看么?”

作还没弄清红所说的来龙去脉,就先点了头。

红说道:“刚刚我说过,直到进了大学,我才发现自己不适合做学问。也说之后直到进了银行才发现自己不适合上班,对吧?真是羞愧啊,大概是自己一直以来就没去好好认真地看清楚过自己吧。但其实不仅仅是这个原因。直到实际结了婚之前,我都不知道自己不适合结婚。总之就是,自己对男女之间的肉体关系并不感兴趣。我想说的你大概明白了吧。”

作沉默着。红继续说道。

“说直接些的就是,我对女性产生不了很强欲望。虽然不是完全没有,但还是跟男的更加容易。”

深深的静寂降临在了房间里,听不到一丝声响和动静。本来就是很安静的房间。

“这种事也没什么少见的吧。”作像是为了打破沉默似的说道。

“是啊,就像你说的那样,也许是不什么少见。但是在人生的某一个时刻,这样的事实忽然出现在我眼前,对当事者来说可是相当承受不了的。相当的啊,可不是什么一般论就能打发的。怎么说好呢,就像是在深夜航行的船上,忽然自己一个人被人从甲板上推入了大海的感觉。”

作想起了灰田,在梦中他用嘴——那大概是梦吧——接过了自己的精液。那时作可是相当混乱的啊。忽然自己一个人被人从甲板上推入了大海的感觉,这形容的确恰如其分。

“不论如何,只能尽可能地诚实地面对自己了吧。”作挑选着恰当的用词说道:“只有对自己诚实,这样才能够自由。对不住,我能说的也只有这些了。”

红说道:“如你所知,名古屋从规模上来说算是日本少数的几个大城市之一,但同时却又是闭塞的地方。虽然人很多,产业也很繁盛,生活也很富足,但意外的选择范围很小。像我们这样的人要对自己诚实的活下去,在这里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哎,这不正是悖论(paradox)么?在人生的过程中我们渐渐的发现了自己,但越是发现,就越丧失了自己。”

“我希望,对你(お前omae)来说这些事情要是进展顺利就好了。我是真心这么觉得的。”作说道,他是发自真心的这么说的。

“你已经不生我的气了么?”

作略一摇头,“没有在生你(お前omae)的气哟。本来就没有生任何人的气。”

作忽然意识到,自己称呼对方为お前omae了。到了最后自然的就这么脱口而出的。

红走着把作送到电梯口。

“说不定,以后没有机会再见你了,所以最后还有几句话想说,可以么?”红在走廊里边走边说道。

作点了点头。

“是我在新人社员培训会上一开始一直会说的话。我会先把整个房间环视一遍,挑一个合适的听课人让他站起来,然后这么说道:‘接下来,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要告诉你。先是坏消息。现在要用钳子(pinche real world.)’”

作看了看老朋友那张削瘦的脸,什么都没说只是凝视着。

“我们大家都会把自由留给手。”红说道,然后眯起一只眼微微笑了。“这是这个故事的关键。”

电梯银色的门毫无声息的打开了,两人就此告别了。

正文 第十二章

作回到东京的住处时,是和红见面那天的晚上七点。从包里拿出行李,把穿过的衣服放入洗衣机,冲澡把身上的汗洗净,然后联络了沙罗的手机。因为是没人接的语音留言,就留下了话告知自己刚从名古屋回来,方便的时候联系他。

等到十一点,但电话都没打来。第二天星期二的午休时她打来的时候,作正在公司的食堂吃午饭。

“怎么样,名古屋那边进展顺利么?”沙罗问道。

他从座位上站起身,走到走廊处安静的地方。然后简单的向她报告了星期天和星期一直接去拜访雷克萨斯的展销厅和红的办公室的事。

“和他们两个谈了真好,亏了他们逐渐了解到了很多事情。”作说道。

“那就好了。”沙罗说道:“没有白跑一趟。”

“你觉得可以的话,想找个地方和你见面慢慢说。”

“等一下,我看一下日程。”

她大概看了15秒左右的日程表,这段时间作眺望着窗外那块新宿的街道。天空被厚厚的云层覆盖着,好像马上就要下起雨来的样子。

“后天晚上的话有空,你那边呢?”沙罗说道。

“就后天晚上好了,一起吃饭吧。”作说道。作不用一个一个查看日程,大多数的晚上他都没有什么安排。

两人定下了碰头的地点,然后结束了电话。按下手机电话键之后,作感到自己胸中有一丝轻微的异物感。一部分食物没有消化完全——类似那样的感觉,在和沙罗打电话之前没有这种触感,他很确定。但是这意味着什么,或者它到底是不是含有深意,作无法判断。

作试着在脑中尽可能准确的再现了一遍和沙罗的对话。说的内容,她的声音,对话的方式……都不觉得有什么和以往不同的地方。他把手机放回口袋中,回到桌子那儿想把剩下的饭吃完,但那个时候作的食欲已经消失了。

那天下午和第二天,作和一个新入社不久的社员同行,去视察了几个需要新增电梯的车站。让助手帮忙测算,逐一确认公司里保管的车站图纸和现场的实物是否一致。图纸和现场情况之间是会意外的出现误差和差异的。虽然产生误差的理由有很多,但总之在展开作业之前,制作出精确到细节的可靠图纸是必不可少的。工程一开始之后再发现大差错或是误差的话,就不可挽回了,这就好比作战部队依靠着漏洞百出的地图去某个岛上登陆那样。

这项作业告一段落之后,他们和站长相坐而谈,讨论了伴随车站改建出现的各种问题点。由于建了扶梯,车站的形状就会随之变化,从而乘客的流通方式也会变得不同了。在建造的结构上必须把这个变化考虑进去,当然乘客的安全是最优先考虑的,但同时也要确保车站人员工作时需要的线路。做的任务就是将这些要素综合起来,制定改建计划,替换到实际的图纸上去。虽然是相当困难的工作,但也是和人的生命攸关的重要工作。作坚韧不懈的投入其中,明确问题点,列出相应需要检查的项目表,再一个个逐一仔细攻破,这本来就是他擅长的作业。另一方面,作在现场把工作的步骤教给了缺乏经验的年轻职员。那个叫坂本的青年刚从早稻田的理工学部毕业,人异常的沉默寡言,脸型很长,连笑都不笑,但领悟很快,认真地听着作所说的话,测量的工作也很熟练。作心想这个人以后说不定能排得上用场。

他们和一个特快停车站的站长聊了差不多一个小时,讨论了改建工程的细节。到了午休的时间,他们就从站长那儿得到了饭盒,一起在站长室吃了,之后就喝着茶聊着些闲话。站长是个待人可亲的微胖的中年男人,跟他们说了很多车站发生的有趣的故事。作很喜欢到现场,听他们聊这些话。不一会儿说到了失物招领的话题上,说的是在列车、车站里有多少数不清的失物,这之中又有多少不可思议的、奇妙的东西。遗骨、假发、假肢、长篇小说的手稿(试着读了读发现很无聊),放在箱子里的包装精美的染血衬衫,活的蝮蛇,一捆四十张左右的照片拍的全是女性的性器官,一个大而漂亮的木鱼………

“里面有些东西不知道怎么处理才好。”他说道:“一个认识的站长那儿,有个被人忘了的手提包(boston bag)里放了死去的胎儿。幸亏我们这里还没发生过那种事,但是以前在一个我担任站长的车站那儿,有人捡到浸在福尔马林里的两节手指。”

“那可真是让人不舒服啊。”作说道。

“是啊,当然让人不快啦。一个漂亮的小布袋里,放了一个小小的像是蛋黄酱的罐子的东西,里面有两根细小的手指浮在液体里。看上去像是从指根处切下来的小孩的手指。这种事当然联系警察了,因为也许和什么案件有关联呢。警察马上过来,把那东西拿走了。”

站长喝了口茶。

“之后过了大概一个礼拜,来取手指的那同一个警察又过来了,然后询问了那个在厕所发现手指的工作人员,详细的问了一遍当时的情况。我也在场,根据那个警察的话说,那个瓶子里的手指好像不是孩子的。实验室查证之后,发现是成年人的手指,比较小时因为那是第六根手指。警察说,偶尔会有这样的人生来就是六根手指,大多数情况父母都会嫌弃畸形,还是婴儿的时候就会切除掉。但也有人成年了还保持着六根手指,那两个手指就是在成年之后把第六根手指切除后,泡在福尔马林里保存起来的东西。切除之后过了多久这就没办法知道了。到底是发生了什么被这么遗忘在车站的洗手间,还是说是被丢弃的呢,这实在无法想象。但大概没有是犯罪的可能性,结果这手指就这么交给了警察。也没有人申报说自己把手指忘在什么地方了。可能到现在还是放在警察局的仓库里了吧。”

“这故事真不可思议啊。”作说道:“明明把第六根手指保存到了成年,为什么会忽然去把它切掉了呢?”

“是啊,真是充满了谜团啊。之后我起了兴趣,查了很多关于六根手指的资料。这被叫做多指症,名人之中也有很多多指症的患者。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据说有人作证说丰臣秀吉就有两个大拇指。其余也有很多例子,有有名的钢琴家,还有作家、画家和棒球选手。虚构的人物的话,里的汉尼拔·莱克特博士就是有六根手指。六根手指绝不是什么罕有的例子,而且它其实还是显性的遗传基因。虽然有人种差异,但全世界中大概五百个人里就有一个人有六根手指。但这里面大部分就像刚刚说过的那样,在手指功能固定下来的一岁之前,按照父母的意愿被切除了。所以我们实际上基本没什么机会见到六指,我自己也是在这个手指的失物之前,连听都没有听说过第六根手指。”

作说道:“但是不可思议啊,如果第六根手指是显性遗传基因的话,为什么大多数人都没有六指呢?”

站长困惑的歪了歪头。“不知道啊,是为什么呢?这么难的问题我就不明白了啊。”

这时,一同吃午饭的坂本开口了,简直像是把堵在洞穴入口的巨石挪开一般战战兢兢的说道:“身为后辈之身本不应插嘴,能否允许我稍稍打断补充几句呢?”

“可以啊。”作有些吃惊地说道,因为坂本完全不是在人前会主动发表自己意见的类型。“想说什么说吧。”

“由于‘显性’这个词听上去很好让世上很多人都误解了,其实虽说是显性遗传基因,它并不能够无限度的散播到人群中去的。”坂本说道:“很多罕见的怪病之中,有不少遗传基因都是显性的,但要说那些疾病是否会扩散成通常的现象,那是不会发生的。大多数的情况都是幸运的停留在一定数量之内,依然是罕见的怪病。因为显性遗传不过是倾向分布的一种要素罢了,其他要素的例子比方说有适者生存,优胜劣汰。这些不过是我的推测,但六根手指对人类来说不是数量过多了的么?说到底,运用五根手指来作业对我们是必要而足够的了,而且还是效率最高的。所以就算是显性遗传,六根手指在现实的世界中必然是在劣势(minority)的那一方不是么?就是说淘汰的法则胜过了显性遗传基因的意思。”

一口气说了那么多之后,坂本又退回了沉默之中。

“原来如此。”作说道:“感觉和世界的计算单位从十二进位变成十进位,大体上统一了的原理相通。”

“这么说的话,也许和六根手指、五根手指的数目呼应起来了。”坂本说道。

“但是你怎么会这么清楚显性基因的事呢?”作问坂本道。

“在大学里上了遗传学的课,因为自己个人对此有兴趣。”坂本涨红了整张脸的说道。

站长高兴的笑了起来。“就算进了铁道公司,遗传学的课还是好好地派上了用场呢。学习还是需要的啊,实在是这样。”

作对站长说道:“但是要是有六根手指的话,对钢琴家来说不是宝藏么?”

“那个嘛,好像不是这么回事。”站长说道:“要说钢琴家有了六根手指的话,多出来的那根手指反而会成了麻烦。的确就像坂本说的那样,要灵活平均的活动六根手指,这对人类来说负担也许多少有点重了啊。或者说,五根手指是正正好的。”

“那有六根手指的好处在哪儿呢?”作问道。

站长说道:“我查了一下,发现有种说法,在中世纪的时候有六根手指的人会被当成魔法师和魔女而被烧死。据说在十字军东征的时代,某个国家中所有有六根手指的人都被杀死了。虽然不知道故事的真假,还有在婆罗洲(Borneo),六个手指的孩子一生下来就自然地被当成咒术师了。但是这些可能称不上什么好处吧。”

“咒术师?”作说道。

“这也仅限于婆罗洲那里。”

这时午休结束了,话也就说到这里。作向站长道谢了请客的便当后站起身来,和坂本一起回了公司。

回到公司后作一边在图纸上添上几处必要的加注,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情。以前从灰田那里听来的他父亲的故事。长期逗留在大分县深山里的温泉旅馆里的那个爵士钢琴家,她在演奏开始前放在钢琴上的那个布袋——难道说里面放着的是泡在福尔马林里的她那左右手的第六根手指么?由于某种理由,他在成年之后将其做手术切除了,然后放在瓶子里随身带着。而且在演奏之前必定会把它放在钢琴上面,就像护身符那样。

红在白被杀半年之前去滨松和她见面的事也引起了沙罗的注意。

“和这件事可能有些区别,但让我想起了高中时我的一个同班同学的事。那个同学人很美,身材也好,而且家里很有钱,是所谓的归国子女,英语法语都会说,成绩也是拔尖的。无论做什么都引人注目,被同学们吹着捧着,成了下面几届学生崇拜的对象。因为我们学校是私立的女子学校,这种崇拜还挺疯狂的呢。”

作点了点头。

“她大学进了圣心(聖心女子大学),中途去了法国留学了两年。她回国两年之后,碰巧有机会和她见面,但是那个时候久未谋面看到她的样子时,我哑然失色了。怎么说好呢,她的色彩看上去变淡了。就像是长时间被强烈的阳光曝晒之下,整体的颜色整个的褪了下去。外表看上去和以前基本没怎么变,依旧是个美人,身材也还是很好……但看上去比以前寡淡了,让人忍不住想要拿起电视机的遥控器,把色彩的饱和度调浓几度。这实在是很奇妙的经历,就在短短几年之间人变得这么肉眼可见的寡淡了。”

她吃完了晚餐,等着服务生送来甜品的菜单。

“我和她的关系并不是那么亲近的,但是有几个共同的朋友,所以那以后也不时在别的地方碰上面。每次见到她,她的色彩就更加一点点的黯淡下去了。然后某个时候开始,大家的眼中她不再是特别美的了,也不怎么有魅力了。脑子也好像变得不好使了,说的话也乏味了,看法也变得和普罗大众一样了。她在二十七岁时结了婚,丈夫是某个机关的要人,看上去就是那种肤浅而无趣的男人。但是她本人完全没能认识到自己已经不再是从前的美人,也毫无魅力无法再吸引人眼球了,依旧和过去那副女王般的作态。这让人从旁看着都觉得沉重啊。”

甜点的菜单递到了沙罗的手中,她仔细地检阅着。决定好了之后她合上菜单,放在了桌上。

“朋友们慢慢离开了她身边,因为实在不忍看到她那般模样啊。不,正确的说不是不忍,而是因为一看到她就内心生出一种恐惧来。这是身为女性多多少少都会怀有的一种畏惧,害怕自己会不会在一生中最美的时期已经过去时,却意识不到这一点,或是无法接受从而一如既往的行事,结果被大家暗地里嗤笑,被大家疏远了。那个同学就是她的人生的高峰过早的来到了,仅仅是这样。她的一切天赋资质都在十几岁时,像春天庭院那般气势惊人的傲然绽开了,但一过花期就迅速的枯萎了。”

白发的服务生走了过来,沙罗点了柠檬苏芙蕾。对于她吃饭不可缺甜点,却能依旧保持美好的体形,作不得不心感佩服。

“白的情况你可以从黑那里得到更多具体的吧。”沙罗说道:“就算你们五人组是个和谐完美的共同体,有些话还是只能女生私下里说的,就像青说的那样。而且那种话是不会传到女生之外的人那里去的。我们可能是很饶舌,但却能牢牢守住某种秘密,尤其是对你们男生呢。”

她的目光朝站在一旁的服务生看了一会儿,看上去好像是后悔点柠檬苏芙蕾了的样子,也许改换成别的什么。但是她改变了主意,视线又回到了对面的作身上。

“你们三个男生之间,不会说这种交心话么?”

“不记得说过这种话啊。”作说道。

“那么你们都说些什么呢?”沙罗问道。

那个时候我们都聊些什么呢?作试着回想了一会儿。但是完全回忆不起来内容,明明当时热烈的聊了很久,说了真心话的啊。

“想不起来啊。”作说道。

“真奇怪。”沙罗说道,然后微微笑了。

“到下个月时,现在在处理的工作就告一段落了。”作说道:“时间有眉目之后,我打算去一次芬兰。已经和上司打过招呼了,取得休假应该没什么问题。”

“日子确定下来的话,我能帮你制定旅行的行程,像是机票,预约旅馆之类的。”

她拿起玻璃杯,喝了一口水,然后手指在杯子的边缘摩挲着。

“你的高中时代是什么样子的呢?”作问道。

“我是个不怎么起眼的女孩,进了手球(handball)部。既不漂亮,成绩也什么值得褒奖之处。”

“不是谦虚吧?”

她笑着摇了摇头。“谦虚也许是高尚的美德,但却不适合我。说真心话,我真的是完全不起眼的存在,应该是因为和学校这个体系合不来吧。既不曾被老师偏爱,也从未被下面几级的学生崇拜过。男朋友之类的影子都不曾有过,甚至还烦恼过缠人的痘痘。威猛乐队(ham!)的专辑全部都买了,穿的内裤是妈妈买的棉质的,颜色朴素。但是那样的我还是有几个好朋友的,就两个人吧。虽然到不了你们五人组共同体的亲密无间,但还是能交心的挚友。大概因为有了她们,我才能度过那些沉闷落寞的十几岁的日子。”

“那些朋友你现在还会见她们么?”

她点了点头。“会啊,到现在我们还是很好的朋友,他们两人都结了婚,也有了孩子,所以没机会常常碰头,但偶尔还会一起吃饭,连着说上三个小时的话都不停下休息。说的很多事,而且还是相当直言不讳地。”

服务生把柠檬苏芙蕾和意式特浓咖啡(espresso)送了过来。沙罗专心的吃了起来,好像选了柠檬苏芙蕾是正确的选择似的。作透过espresso咖啡飘出的蒸汽中看着沙罗吃的样子。

“你现在有朋友么?”沙罗问道:“当下,应该是没有能称得上朋友的对象。”

对作来说,只有名古屋的那四人才是真正能称得上朋友的存在。之后虽然时间很短,但灰田也是近乎于朋友的存在,除此之外谁都没有。

“没有朋友不寂寞么?”

“怎么样呢,不知道啊。”作说道:“就算有,我也不会把直言不讳地说交心话。”

沙罗笑了。“女人的话就需要一定程度上那样了。当然,朋友的功能不止直言不讳地交谈。”

“那是当然。”

“先不管那个,你不尝一口苏芙蕾么?很好吃哟。”

“不用了,你吃到最后一口吧。”

沙罗把剩下的苏芙蕾郑重地吃完,放下叉子,用餐巾仔细的擦拭了嘴角,然后稍稍思考了一会儿。不久她抬起头,隔着桌子直直的看着作。

“哎,接下来能去你家么?”

“当然了。”作说道。然后抬起手,告诉服务生买单。

“手球部?”作说道。

“不想说那个。”沙罗说道。

两人在作的房间拥抱着。作感到十分高兴,能再一次和沙罗拥抱,沙罗再一次给了他机会。两人在沙发上互相爱抚了对方的身体,然后到了床上。她薄荷色(mint cream)连衣裙下,穿的是黑色的蕾丝内裤。

“这也是你妈妈买给你的?”作问道。

“笨蛋”沙罗说着笑了。“当然是自己买的啦。”

“也没有痘痘了嘛。”

“这是当然的吧。”

沙罗伸出手柔柔的握着作变硬了的阴茎。

但是一会儿后,等到要插入到她体内的时候,作的阴茎却不再变硬了。对作来说还是出生以来头一回,这让他很困惑、混乱着。周围的一切都奇妙的变安静了。耳朵深处静悄悄的,只听得到心脏鼓动时发出的砰砰声。

“不要去介意这种事呀。”沙罗边抚摸着他的背边说道:“就这么一直抱着我,这样就可以了。不要去考虑其他的东西。”

“我不明白啊。”作说道:“明明最近全都一个劲地想着要抱你。”

“说不定是因为你太过期待了呢。但是你那么认真的想着我我很开心。”

之后两人就这么裸着身子躺在床上抱着对方,慢慢的继续着爱抚,但做还是没有恢复坚硬。不久后沙罗要回去的时间到了。两人默默的穿上衣服,作把她送到车站。然后一边走一边向她道歉自己没法顺利做成。

“那种是根本无关紧要的,真的。所以不要放在心上。”沙罗温柔地说道,然后握了握他的手。她的那双小而温暖的手。

虽然应该说些什么,但是却想不出话。作就这么确认着沙罗手的触感。

“也许,你是在困惑着吧。”沙罗说道:“回到名古屋,和很久不见的旧友见了面谈了话,很多事情都一下子变清楚了,由此你的心绪大概就被打乱了吧。也许比你自己感觉到的还要严重。”

困惑的确是有的吧。因为长期以来封闭的门被打开了,到此为止避开目光的诸多事实,一下子涌到了面前。完全没预料到的事实。它们在作身上还没好好的找到正确的顺序和位置。

沙罗说道:“在你心中还有些东西没好好消化仍旧堵在那儿,它就阻碍了原来顺畅的心绪。虽然说不出为什么,但就有这种感觉。”

作想着沙罗所说的话。“就是说这次去名古屋没能把我所怀的疑问完全解除,是这回事么?”

“是啊,有这种感觉。但这不过是我的觉察。”沙罗说道。接着她表情严肃地想了一会儿,像是补充似的说道:“因为这次几件事实真相明了了,但反过来说,也许却让剩余的空白部分变得更为意义重大了。”

作叹了口气。“难道不是因为我打开了不应该打开的盖子么?”

“大概现阶段一时是这样的吧。”她说道:“也许会有暂时的摇摆。但至少你正在向着问题的解决,弹出前进的一步。这是比什么都要来的要紧的哟。就这么向前进的话,一定能找到那一块填补空白的关键。”

“但在那之前也许还要花上好久。”

沙罗坚定地握了握作的手,那份力量意外的有力。

“喂,根本不用去着急嘛。慢慢地花上时间就行了。我最想知道的,是你有没有想要和我从今往后继续在一起的那份心。”

“当然有啦。想和你一直在一起。”

“真的?”

“不是虚言。”作斩钉截铁的说道。

“那就没关系啦,反正还有时间,我会等你的。眼下我也有几件必须要处理的事。”

“眼下必须要处理的事?”

沙罗没有回答,只是露出了谜一般的微笑,然后说道。

“尽早去芬兰见黑吧。然后和她直率地坦白心声,她一定会告诉你一些重要的事的,非常重要的事情。我有种预感。”

一个人从车站走回公寓时,作一直沉浸在无边无际的迷思之中。有种奇妙的感觉,时间的流淌像是从一处开始分叉成左右两边。他思考着白的事,灰田的事和沙罗的事。过去与现在,时间和情感,都成为并列而等价的了。

作心想,我这个人之中也许潜藏着什么扭曲了的、歪斜了的东西。也许就像白所说的那样,我真正的一面是看表面无法想象的,就像是一直藏在阴影中的月亮的侧面那样。也许连我自己都没意识到,在另外的一个地方、另外的一个时空中,我真的强暴了白,让她的心深深的破碎撕裂了,是那么卑劣而竭力地。然后不久之后那阴暗的一面也许就会凌驾到表面上来,把自己整个吞噬尽了。红灯时,作却马上要走上人行道,被急刹车的出租车司机骂了个狗血淋头。

作回到房间换上睡衣,上床睡觉时,时钟快指向12点了。但到了这时,作就像是想起什么似得感觉到了阴茎恢复了勃起。这是如同石头一般坚硬而不可撼动的彻底的勃起。自己都无法相信会变的这般坚硬的程度。真是讽刺啊。在黑暗中他深深叹了口气。然后从床上起身,打开了房间里的电灯,从柜子里拿出顺风威士忌(Cutty Sark)的瓶子,往小杯中注了些。他翻开书页。过了一点后忽然下起雨来,有时似暴风雨一般,狂风大作,大颗雨珠击打着玻璃窗。

作忽然想到,我就是在这个房间的床上,强暴了白的。酒里掺上药让她身体发麻,脱去她衣服,强行侵犯了她。她还是处女,给她带来了剧烈的疼痛,还留了血。而且以此为界,很多事情发生了变化,在距今十六年前之时。

作一边听着击打玻璃的雨声,一边沉思着这些事之时,他感觉到房间整体变成了和平时全然不同的异样的空间。简直就像房间本身像是拥有了个体的意志一般。在其之中,他渐渐无法判断到底什么是真实,什么不是了。在一个真实之相中,他就连白的手都没触碰过。但在另一个真实之相中,他卑劣的侵犯了白。自己现在到底身处于哪一个场景之中,作越想越无法明白。

结果,直到两点半他都没睡着。

正文 第十三章

周末,做去了健身房的游泳池。健身房在距离他所住的公寓自行车车程10分钟的地方。他自由泳的节奏是固定的32到33分钟内游完1500米。如果有人游的速度更快,他就让到一边让别人先过去。和他人比速度快这和作的性格不符。那天也一如既往,找到和自己的速度相似的游泳者,进入同一条泳道。是个瘦削的年轻男人,穿着黑色的比赛用的泳裤,戴着黑色的泳帽,带着游泳眼镜。

游泳舒缓了自己身体里积蓄的疲劳,放松了紧张的肌肉。水中比其他什么地方都要来得让他心情舒畅。一周两天这样花上半个小时游泳,让作能够保持身心之间的平衡。而且因为水中是个适合想事情的地方,像是一种禅那般。一旦找到了动作的节奏,脑中就可以毫无束缚的释放思维,就像放犬归原野一般。

“游泳是仅次于翱翔空中的畅快之事。”一次他对沙罗这么描述道。

“你在空中翱翔过?”沙罗问道。

“还没有过。”作说道。

那天早上,作一边游泳,一边粗粗地想着沙罗的事。脑中浮现出她的脸,浮现出她的身体,想着没能和她融为一体的那件事。然后想起了她所说的那几句话。““在你心中还有些东西没好好消化仍旧堵在那儿,它就阻碍了原来顺畅的心绪。”她这么说道。

也许是那样的吧,作想着。

多崎作的人生顺利而毫无问题的一路走来了。很多人是这么觉得的。毕业于有名的工科大学,在电铁公司上班,做的是专业的技术活。就他的工作来说在公司内也取得了可靠的评价,也被上司所信任着。经济上也没什么可忧虑的。父亲过世时,继承了一笔数额可观的遗产。在市中心近处的交通方便的住宅区,拥有一间单人房(one bedroom)的公寓。身上也不背负贷款。酒也基本不喝,烟也不抽,也没有什么烧钱的兴趣爱好。而他实际上也基本不怎么花钱。既不是因为特意去节约,也不是过着禁欲的生活,单纯只是想不出花钱的用途而已。车也是不需要的,衣服也只要一些就够穿了,虽然常常会买些书和CD,但也没多少钱。吃饭也是相比外面吃更喜欢自己做,床单也是自己洗,甚至还自己熨平。

大多数情况都比较沉默,和人交往也不是那么擅长的,虽这么说但也并没有过着孤立的生活。平时还是能够一定程度上配合着周围来行事的。虽然不会主动外出来寻求异性,但至此在交往对象上也没困扰过。因为单身,长的样子也不差,人又客气,着装很干净。所以自然有人靠近过来,或者是周围的人把认识的单身女性介绍给他(沙罗也是通过那样认识的对象中的一位。)

他今年36岁,看上去实在优雅的享受着单身贵族的生活。身体很健康,身上也没有赘肉,也不曾生过什么病。这是毫无挫折的人生,一般的人都会这么想吧。母亲和姐姐们也是这么认为的。“你是因为一个人的生活过得太舒适了,所以才会一点结婚的心思都没有吧。”她们这么对作说。然后也放弃了向他提起相亲,同事们也都这么觉得。

的确到现在为止,多崎作的人生已经得到了足够多的东西。从来没有想要的得不到的经验。但是另一方面,在他想得出的范围之内,一次都没有尝过那种得到真正想要的东西的喜悦滋味。高一时邂逅的那四人位友人,大概是他至今为止得到的最有价值的东西的吧。但是与其说是他自己选择的,不如说像是上天的恩赐那样自己到他手里去的。但那也在很久以前——在他不能决定的情况下——失去了。或是说被剥夺了。

沙罗是他想要的为数不多事物中的一项。虽然还达不到不可撼动的坚信的程度,但对于这位比他大两岁的女性,作感觉到了强烈的吸引。每一次见她,这份感觉就会被加深一次。而现在他已经觉得为了得到她,为此作出很多牺牲也愿意。对他来说,这种炽烈的纯粹的感情是很罕见的。但即便如此——为什么会这样呢——到了关键的时候就不能好好进展下去,出现了阻碍进程的东西。“慢慢地花上时间就行了,我会等你的。”沙罗这么说道。但是事情不是这么简单的。人一天天的继续着移动,一天天的改变着所处的位置。谁也不知道,接下去会发生什么。

作一边心不在焉的想着这些,一边用着不气喘的速度游着25米泳池的来回。把脸略微向一侧上扬,短短的吸一口气,再到水中慢慢吐出。这个标准的循环随着游的距离的增加,逐渐变成了自动的动作。单程所需的划水数(stroke)也变得正好相同了。作只是随着这游泳的节奏,只需计算圈数就可以了。

不久,作注意到和自己一个泳道游在前面的男子的脚踝有些熟悉。和灰田的脚掌一模一样,他不自觉地屏息凝神,由此呼吸的节奏被打乱了。从鼻子里吸入了水,一边游泳一边恢复呼吸花费了一些时间。肋骨之中心脏快速发出了咯噔咯噔的响声。

没有错,这是灰田的脚掌,作想到。大小和形状,还有那简洁而明确的踢腿动作也完全一样。脚在水中打出的水泡的形状也是相同的。和脚的动作一样,打出的水泡也是小而温和的,舒展放松着的。在大学的泳池,他一边在灰田后面游着,一直这么看着他的脚掌。就如同开夜车的司机目光不会离开前面车辆的车尾灯(taillight)那般。那个形状深深的刻在了作的记忆之中。

作停下了游泳从水中上来,在起点处等待着游泳者打弯折返的时刻。

但是那并不是灰田。因为带了泳帽和泳镜,长相看不太清楚,但细看的话比灰田要高很多,肩膀上的肌肉也更厚一些。头的形状也完全不一样,而且年龄也太年轻了。大概还是大学生吧。现在的话灰田也应该三十中旬了的。

但即便知道认错了人,作心中的鼓动还是难以平复。他坐在泳池两边的塑料椅子上,就这么看着这个陌生的游泳者的泳姿。

但即便知道认错了人,作心中的鼓动还是难以平复。他坐在泳池两边的塑料椅子上,就这么看着这个陌生的游泳者的泳姿。优美,而没有任何多余动作,整体的样子和灰田很相像,甚至可以说是一模一样。既不溅起水花,也不发出不应有的声音。手肘线条优美的直直的伸向空中,再从拇指处静静地划入水中。绝不带有急躁,向心的平静是他游泳最基本的中心。但就算泳姿再怎么相似,他不是灰田。不久之后,那个男子停了下来从水中上来,取下黑色的泳帽和泳镜,用毛巾使劲儿地擦拭着短发,走向了别处。是个和灰田感觉完全不同的生硬的男人。

作放弃了继续游泳,走进更衣室淋了浴。然后骑着自行车回到自己家中,一边简单着吃些早饭一边想到,灰田也许是阻碍着我心中的东西中的一个。

取得去芬兰旅行的假期上没什么大问题,他的带薪休假到现在都基本没怎么用过,就这么像是屋檐下凝结成冰的雪那般积攒了起来。只是上司用惊讶怪异的表情问了句“去芬兰?”。他解释道,高中时代的朋友现在住到那里去了。而且以后也没什么机会去芬兰了。

“芬兰到底有些什么啊?”上司问道。

“西贝柳斯①(Sibelius),阿基·考里斯马基(Aki Kaurismaki)的电影,Marimekko,nokia,姆明(Muumin)。”作把想得到的都列举了出来。

上司摇了摇头,好像对哪一个都没有兴趣似的。

作给沙罗打了电话,配合从成田机场直飞赫尔辛基的班机时间,确定了具体的日程安排。两周后从东京出发,在赫尔辛基呆四晚,再回到东京。

“你是联络了黑再去么?”沙罗问道。

“不,就像上次去名古屋那样,不事先通知直接去见面。”

“芬兰可比名古屋远得多,来回也更花时间。要是你去了,可能会发现黑三天前去了马略卡岛(Mallorca)度假之类的啊。”

“那样的话也就没办法了,悠然在芬兰观光一圈再回来。”

“你要是这么想的话,当然就这样好啦。”沙罗说道:“但是反正难得去了那么远的地方,不顺便去别的地方看看么?塔林(tallin),圣彼得堡(Sankt-Peterburg)之类的离得可近了。”

“不,就去芬兰就行了。”作说道:“从东京去赫尔辛基,在那儿住四晚再回到东京。”

“你有护照吧,当然的?”

“进公司的时候公司让我们一直更新,随时都能使用。因为说不定什么时候会要到国外出差。但到现在还都是全新的呢。”

“在赫尔辛基市内的话,英语就够用了,但是到地方城市怎么样呢,这就不太清楚了。在赫尔辛基我们公司有一家小办公室,像是类似办事处那样的。我会提前跟那里联络告诉他们你的情况,要是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去那里试试。有个叫欧嘉(olga)的芬兰女孩在那里,她能帮上很多忙的。”

“谢谢你了。”作道谢道。

“我从后天开始因为工作要去伦敦了。机票和赫尔辛基的酒店预约一下来,我就把具体的信息发邮件给你,还有我们公司在赫尔辛基办公室的地址和电话。”

“我明白了。”

“哎,真的不事先通知一声就去赫尔辛基见她么?这么千里迢迢跨国北极圈。”

①西贝柳斯(Sibelius)芬兰出生的最伟大的作曲家、指挥家。他生前在自己的祖国和英、美两国是个大名鼎鼎的人物,甚至被抬高到像英雄般的崇高地位。主要作品有《第四交响曲》、《第五交响曲》等。巴洛克时期迄今,北欧斯堪第纳维亚地区的国家中只有挪威的格里格和芬兰的西贝柳斯是大家所最熟悉的。格里格以抒情及谱写小巧形式的音乐见长,西贝柳斯以擅长于写作雄浑、壮阔的大型管弦乐曲而知名。有论者甚至认为西贝柳斯是继贝多芬和伯拉姆斯之后最杰出的交响曲作曲家。在西贝柳斯的音乐世界里没有人物,不论是男是女,连一个可以称为人物的也没有。聆听西贝柳斯的音乐仿佛就是在观赏宽银幕电影,迷雾笼罩着神秘的湖泊、苍翠茂密的森林。他的音乐反映了芬兰的大自然景观,是没有异议的。西贝柳斯诞生于“千湖之国”的芬兰,他享受了91岁零9个月的天年,在音乐史上,享有如此长寿的作曲家是罕见的。也许正是这种没有人物的音乐,净化了他的灵魂,使他长寿。

“打破了常规么?”

她笑了。“我的话还是想用大胆这个词呢。”

“但是我觉得还是直接去会有好的结果。这只不过近似于我的直觉那样的东西。”

“那么就祝你好运了。”沙罗说道:“哎,走之前再见一面么?礼拜一我就从伦敦回来了。”

“不了。”作说道:“当然是很想见你的,但感觉在那之前先去芬兰为好。”

“这也是近似于直觉的东西?”

“是啊。近似于直觉的东西。”

“你原本就是听凭直觉的那类人么?”

“不,并不是那样的。因为在此之前,都不曾按照直觉来行动。就像不曾听凭直觉来建车站一样。说到底,就连这算不算得上直觉,我都弄不明白。只是忽然有这种感觉罢了。”

“不管这是不是直觉,不管他到底是什么。但总之你感觉到这次要这么做才好对吧?”

作说道:“最近去泳池游泳的时候,一边游一边想了很多事情,你的事情,赫尔辛基的事情之类的。怎么说好呢,像是跟着直觉走那样。”

“一边游泳?”

“因为游泳的时候能好好想事情。”

沙罗像是敬佩似的稍稍沉默了一会儿。“就像鲑鱼那样。”

“我不太了解鲑鱼。”

“鲑鱼会经历漫长的旅程,追随着某样特殊的东西。”沙罗说道:“看过星球大战么?”

“小时候看过。”

“愿力量与你同在!”她说道:“要不输给鲑鱼哦。”

“谢谢你。从赫尔辛基回来就联系你。”

“我会等你的。”

然后电话就断了。

但是,在赫尔辛基班机的前几天,作无意之中看到了沙罗,只是沙罗并不知道。

那天傍晚,作为了给黑买见面礼,去了青山,给她买了小件的装饰品,给他孩子买了日本的绘本。青山大道往里走一点儿有适合买这些东西的店家。大概花了一个小时买完东西之后,稍作休息之后,去了一家面向着表参道的玻璃外窗的咖啡店。作坐在靠窗的座位上,点了咖啡和金枪鱼色拉的三明治,注目着被夕阳染红的街道景象。从他面前经过的多数都是男女情侣,他们看上去是那么幸福。大家都像是朝着某个特别的地方走去,那里有着愉快的事情正等着他们的感觉。大家这样欢快的样子更让他的心变得静谧而不起一丝波动,就像是没有风的冬夜里,树木都被冻住了似的心情一片寂静。但是那里基本上并没有什么伤痛。在这漫长的岁月之中,作习惯了这种心境,已经不再感觉特别的痛觉了。

但作还是不由得这么想到,要是沙罗在这里和自己一起就好了。但是没办法,是作拒绝不去她见面的。这是他想要的,是他把自己那枝树枝冻上了的,在这凉爽夏日的傍晚。

这到底对不对呢?

作不能确定,那“直觉”到底能不能够相信呢?其实那并不是直觉也不是什么别的,只不过是没有依据的自己的死心眼儿罢了么?“愿力量与你同在!(May th you!)”沙罗这么说的。

作想了一会儿按照本能的直觉而溯着深晦的海逆流而上的鲑鱼。

正好在那个时候,沙罗的样子进入了作的视野之中。她和上次见面时一样穿着薄荷色(Mint cream)的半袖连衣裙,脚踏浅棕色的软底鞋(pumps),正从青山大道沿着平缓的下坡道向神宫前走去。作屏住了呼吸,不由自主的皱起了眉,因为不相信这是现实中的景象。在几秒之间,作以为沙罗的身影是自己那颗孤独的心作祟臆想出来的精巧幻影。但是那毫无疑问是真的,现实中的沙罗。作像是条件反射般的从椅子上半抬起身子,差点就把桌子掀翻了。咖啡翻到了茶碟里,但他马上就弯下了腰重新坐了下来。

沙罗身边有一位中年男子,那男子中等身高,体格很健壮,穿着深色的西装外套,蓝色衬衫配的是小圆点的藏青色领带。他梳理齐整的头发上掺了几根白发。年龄大概在五十出头,下颚些许有点尖,但是让人感觉舒服的相貌。从他表情上能嗅得那个时代的男子所特有的那份简练而稳重的从容气质。他们俩人亲密的牵着手走在大道上。作就这么微微张开着嘴,隔着玻璃用目光随着两人的身影。就像中途忘却了正要说的话一样。他们从作的身前近处漫步走过,但沙罗完全没向他那边看去。她正专注于和那个男人说话,周围的事物像是完全不入她眼一般。男人说了一句短短的什么话,沙罗就笑得咧开了嘴,足以清楚的看见她的贝齿。

之后他们两人便被暮色中的人流所淹没。作隔着玻璃长久地凝视着他们离去的方向,同时心里还抱着一丝希望沙罗会不会半路折回来呢。也许她忽然意识到作的存在,特意为了向他解释而折返过来呢。但沙罗就这么消失了身影,只有一张张人脸,一个个身影逐次地从他面前通过而已。

作重新坐回椅子上,喝了一口冰水。剩下一缕隐隐的哀愁,胸口左侧像是被一把尖锐的刀切破开来一样一阵的绞痛着,还感觉到了流出的血那温热的触觉。那兴许是血吧,已经很久不曾感觉到这种痛楚了,也许是自从大二的那年夏天被四位亲友抛弃以来吧。作闭上了眼,暂时沉浸在这份痛楚之中,就像让身体漂浮在水中那样。他尝试着这么去想,感觉到痛还是好的,要是连痛都感觉不到了那才是真正糟糕了的。

四周的各色声响混合成了一个,在耳蜗深处变成了尖锐的噪音,那是唯有在无边的深邃沉默之中才能听见的特殊噪音,从外面是听不到的,是从他身体里的内脏里侧发出的声音。无论是谁都生来带有着这固而有之的声音,只是没什么机会能真切的听到罢了。

睁开眼时,作感觉世界的模样好像发生了成几处变化。塑料桌子、简约的白色咖啡杯、那剩下的半份三明治、左手手腕上戴着的旧式上发条的豪雅表(tag heuer)(父亲的遗物)、读了一半的晚报、沿着道路种植的林荫树、马路对面荧光闪烁的橱窗,一切看上去都变得有些变形了,它们的轮廓都变得模糊了,缺乏了应有的立体感,比例尺也弄错了。作深呼吸了数次,让心情一点点平静下来。

他所感到的痛楚并不是嫉妒的产物。作知道嫉妒是什么感觉,曾经在那个梦里逼真的体验过一次。那一次的触感到现在还残留在身体之中,作明白那是何等绝望痛苦,是何等的不可救药。但现在所感觉到的并不是那种痛苦,而仅仅是悲哀。像是孤身一人被抛弃在深不可见的晦暗的洞穴之中那样的悲哀。但到底也不过是悲哀罢了,它不过是物理上的疼痛。作反倒很感激这一点。

让他最为痛苦的并不是沙罗和别的男人牵着手漫步,也不是她有可能接下去要和那个男人发生性关系这一点。想象她在某个地方脱去衣衫和别的男人上床,这对作来说当然是难以忍受的。但沙罗是一位三十八岁的独立女性,而且是单身,这是她的自由。她有她自己的人生。就像作有作的人生一样。她有权利和她喜欢的人去喜欢的地方,做喜欢的事。

让作受到打击的是,那个时候沙罗从心底流露出的那欢喜的表情。她一边和那个男人说话,一边绽放出了满面的笑意。和作在一起的时候她从未有过那般爽快欣悦的表情,一次也没有过。不管是什么场合,作看到她的表情一直是若无其事而又有所收敛的。这一点比什么都要更无情绝然的撕裂着作的心。

他回到了家中,做着去芬兰的准备。总之让手活动起来的话,就可以不用想事情了。虽这么说,但并没有那么多的行李。替换几天的衣服、放有清洁用品的包(porch),准备在飞机读的几本书、泳衣和泳镜(这两样无论去哪里都会放在包里)、折叠雨伞,就这些。能全部放到带上飞机的双肩包里,就连相机都没带。照片能有什么用?他所想要的是活生生的人和对话。

做完行李的准备后,久违的把李斯特的巡礼之年的唱片取了出来。拉扎尔·贝尔曼(Lazar Berman)演奏的三枚一组的老唱片(long play),是十五年前灰田所留下的。作基本上都是为了听这一张唱片,还保存着老式的唱片机。他把第一张唱片放在转盘(turntable)上,让唱针落在第二面上。

第一年是“Saly”的第四首,彼特拉克的十四行诗第47号(Soo 47 del Petrarca),为止,那儿唱片的一面就结束了,唱针自动地抬了起来。

“郷愁(Le mal du pays)”。这首平静的愁绪之曲赋予了包裹着他内心之外的那不定型的哀伤些许轮廓。就好像置身于空气中的透明生物的表面,沾上了无数细小的花粉,从而整体的形状得以浮现于眼前。这次浮现出的是沙罗的样子,穿着薄荷色半袖连衣裙的沙罗。

胸口的疼痛又一次复苏了,不是猛烈地剧痛,至多是剧痛的记忆罢了。

没有办法啊,作对自己是,不过是原本空荡荡的东西又重新变回空荡荡而已啊。又能向谁诉苦呢?大家都来到他身边,然后确认了他有多么虚无之后,又离开他去了别处。虚无的、或是说更加虚无的多崎作又被剩了下来。不过就这么回事罢了。

即便如此,大家有时会留给他些许纪念品。灰田留下的是这个珍贵的“巡礼之年”的唱片,他大概是有意把它留在作的房间里的吧,绝不是单纯的忘了。作珍爱着这首音乐,它既维系着灰田,也维系着白。就是说,它就是把这分离四散的三人联系在一系的血脉。虽然细小的那么脆弱,但其中依旧有赤色的血液在流淌着。是音乐的力量让这变为了可能。他每每听这首曲子,特别是听到“郷愁(Le mal du pays)”的部分时,就会清晰深刻的回想起那两人,有时还能感觉到他们到现在还伴随自己两侧,正掩声呼吸着呢。

他们两人都在某个时间点,离开了作的人生,就连理由都不曾告知而唐突地。不,并不是离开了,而是应该说将他舍弃,丢在脑后更为确切吧。这毫无疑问的伤害了作的心,那伤痕到如今还在那里。但从结局来看,真正意义上受了伤的、或是说受到损害的,与其说是多崎作,倒不如是他们两人呢。最近作开始这么想了。

作觉得,大概。我是毫无内容的一个空虚之人。但也正因为是空荡荡的,就算一段时间也罢,总有人为了这份空缺而来,就像在夜间活动的孤鸟,找一处无人住的阁楼当做白天安全的休憩处那样。鸟儿们好像很喜欢空旷静默而昏暗的空间。这样的话,作倒应该庆幸自己的空虚了。

“彼特拉克的十四行诗第47号(Soo 47 del Petrarca)”最后的那个音在空中消却,唱片的那面结束了,唱针自动地抬了起来,唱臂(arm)水平移动回到了臂架(armrest)上。作把唱针放在了同一面的开始处。唱针静静地沿着唱片的沟回移动(trace),拉扎尔·贝尔曼(Lazar Berman)重新演奏了一遍,极尽纤细优美之能事。

听了两遍那一面之后,作换上睡衣上了床。然后关上枕边的灯,又一次由心感谢道自己心中所有的只是深深的悲伤、而非嫉妒沉重的桎梏。它可会不由分说的剥夺去自己的睡眠啊。

不久睡意降临在他身上。虽然只有短短数秒,但他全身感觉到了睡意那份久违的柔和。这也是那个夜里,作所感谢的为数不多的东西之一。

在睡眠中,他听到了夜鸟的鸣声。

正文 第十四章

飞机降落到赫尔辛基的机场之后,作首先去货币兑换处把日币的现金都换成了欧元,然后找了一间买手机的商店,买了一部尽可能操作简单的预付费(prepaid)手机。弄完这些后把双肩包挂在肩上向出租车候车点走去。乘上一辆型号古老的梅赛德斯奔驰车,把市里宾馆的名字告诉了司机。

离开机场开上高速公路后,作眺望着窗外飞逝而过的绿色森林和用芬兰语写着的广告牌,这明明是他第一次出国旅行,但却没怎么感受到真正来到外国了的实感。到芬兰虽然说时间上花费得久了一些,但就心情而言和去名古屋没什么不同。只是钱包里的币种改变了而已。着装也是斜纹布休闲裤(cs)上衣是黑色的polo衫、运动鞋、浅棕色的棉外套这种平常的打扮。替换的衣服也只拿了最低限度所需的,不够的话在哪儿买点就成。

“你是从哪儿来的呀?”司机透着镜子看着他的脸一边用英语问道,他从脸颊开始直到下巴都长着浓密的胡子。

“从日本来的。”作答道。

“从那么远的地方来行李倒很少嘛。”

“因为不喜欢背重行李。”

司机笑了。“谁都不喜欢行李重啊。但不知不觉行李就变重了。这就是人生啊(C'est la vie)。”说着又高兴的笑了起来。

作也陪着笑了笑。

“你,是做什么工作的?”司机问道。

“是建火车站的。”

“是工程师么?”

“没错。”

“你是跑到芬兰建火车站来了?”

“不是,是休假来探朋友的。”

“那可真不错。”司机说道:“假期和朋友,是人生中顶好的两样东西啊。”

是芬兰人都喜欢这样随口说着潇洒的人生警句呢?还是说是这位司机的性格使然呢?作暗中希望是后者。

开了大约三十分钟后,出租车抵达了赫尔辛基市内的某家宾馆的门口。作想起自己没有事先看好旅游指南,不知道小费应该付多少,还是说根本不用付呢(仔细想想,关于这个国家他事先什么都没了解过)。所以就给了出租车费的百分之十左右当小费。司机显得很高兴,给了他一张空白的发票,所以应该是没弄错金额吧。就算给的数目不对,至少对方没有不高兴这一点是确定了的。

沙罗给自己挑选的是位于市中心的一家装饰古色古香的宾馆。一个帅气的金发男童给他带了路,乘着摇摇晃晃的老式电梯,到了四楼的房间。里面有着旧家具和一张大大的床褪了色的壁纸上绘有松树叶的图案。浴缸(batram)。是间让人平静下来的房间啊。没有咖啡机也没有液晶电视,反正那些东西也派不上用场。

“谢谢,这个房间就可以了。”作对门童说道。然后拿了两枚一欧元的硬币给他做小费。门童笑眯眯地然后像只狡黠的猫一般静悄悄的走出了房间。

作冲了个澡换好衣服时,已经将近傍晚。但窗外依旧亮如白昼。天空中清晰的挂着一轮白色的半月,看上去简直像块用久了的浮石一般,像是有人扔上空的,然后因为某种理由就那么停留在那里了。

他乘电梯来到大堂,去门房(cierge)的办公桌处从一位红发女性那儿得到了一张免费的市区地图。接着说了沙罗旅行社的当地办事处的地址,让她帮忙用圆珠笔在地图上做了记号。那个办事处离宾馆不过三个街区的距离。作听从了那位女性门房的建议,买了一张可以通用市区公交车、地铁和有轨电车的票(pass)。请教了交通工具的乘法,拿了线路图。那位女性大概四十五岁多,眼睛是淡绿色的,人十分之亲切。和比自己年纪大的女性说话,作就会一如既往的变得心情平静自然。这一点好像无论在世界的哪里都不会变。

作在大堂的一个安静角落,用在机场买的手机给黑所住的公寓打了电话。电话是留言录音。是个足足的男声用芬兰语说了20秒左右的留言录音。最后出现了信号音,大概是让人留言的吧。作什么都没说的挂了电话。过了一会又拨了那个号码试试看,还是一样的结果。那个录音大概是她丈夫录的吧。当然是听不懂他在说什么的,但那个声音给人印象莫名的欢快而开朗。这是个过着富裕而满意生活的健康男性的声音。

作挂断手机放回了口袋。然后深呼吸了一次,有一种不怎么好的预感。也许黑现在不在那个公寓里了。她有丈夫和两个年幼的孩子,现在是七月了。就像沙罗说的那样,也许他们一家四口趁着暑假去马略卡岛(Mallorca)旅游了也说不定。

时钟指向了六点半,沙罗告诉自己的那家旅行社的办事处一定已经关门了。但试一试也没什么损失。作又一次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按下了那间办事处的号码。和预料的不一样那间办事处还有人在。

一个女声正用芬兰语说着什么。

“请问欧嘉(olga)小姐在么?”作用英语问道。

“我就是欧嘉(olga)。”那位女性操着毫无口音的标准英语答道。

作报上自己的姓名,说了是沙罗介绍来的。

“啊,tazaki先生,你的事我从沙罗小姐那儿听说了。”欧嘉(olga)说道。

作把情况说明了一下。自己来见朋友,但她家里的电话变成了电话录音,听不懂录音里说的芬兰语。

“tazaki先生,现在你在宾馆么?”

“是的。”作答道。

“现在我们办公室要关门了。再过三十分钟左右我能到你那里,能在大堂见面么?”

欧嘉(olga)是位金发的女性,作的打扮是紧身牛仔裤,上衣配长袖的白衬衫。年纪大概在二十后半吧。身高在170cm左右,脸上有些胖乎乎的,血色很好。给人一种出生于富足的农家,从小和吵闹但活泼的鹅群一同成长的印象。她把头发向后束起,肩上背着黑色的漆皮(enamel)肩包。走路姿势像快递达人一般,步幅很大直直的从宾馆入口走了进来。

两个人握了手,并肩在大堂中央的大沙发上坐下了。

此前沙罗也来过赫尔辛基好几次,每次都是和欧嘉(olga)一起工作的。对于沙罗,她似乎不单单当做工作上的伙伴,还很抱有个人的好感。

“一段时间没见了,沙罗还好么?”她问道。

很好,就是工作好像很忙,一直四处飞来飞去。作答道。

“沙罗在电话里说你是她个人的亲密好友。”

作微微笑了。她个人的亲密好友,他在脑中重复了一遍。

“只要是我做得到的,我都很乐意帮忙。请不要客气。”欧嘉(olga)笑眯眯地像是要窥入作的眸子一般说道。

“谢谢你了。”有种感觉对方像是在暗自考察自己是否配得上做沙罗的恋人,他想道,要是能打到她的及格线就好了。

“让我来听听那个电话录音吧。”欧嘉(olga)说道。

作拿出手机,按下了黑公寓的电话。这段时间欧嘉(olga)从包里拿出便条纸和金色的细长圆珠笔,放在了膝头。电话一通,他把手机递给了欧嘉(olga)。欧嘉(olga)神情专注的听着录音,把要紧的信息立即记录在纸上,然后挂断了电话。看上去像是能干而做事很得要领的女性,就像沙罗所形容的那样。

“录音的人声应该是那位女性的丈夫。”欧嘉(olga)说道:“他们一家人在上个礼拜五离开了赫尔辛基的公寓,搬去了避暑别墅(summerhouse)。一直要住到八月中旬,他们留了避暑别墅(summerhouse)的电话。”

“那里远么?”

欧嘉(olga)摇了摇头。“地址在哪里不清楚。从录音的信息中只知道是在芬兰国内和电话号码。我打电话过去问问看应该就能知道地址。”

“那样的话是很好,但其实我有一事所托。”作说道:“在电话里不要提及我的名字,因为希望尽可能不告诉他们而直接去拜访。”

欧嘉(olga)的脸上流露出好奇的神色。

作解释道:“她是我高中时代的好朋友,已经很长时间没和她见过面了。她应该完全没预料到我会跑大老远到这里来。我想出人意料的敲她家门,让她吓一跳。”

“surprise。”她说道,然后把膝盖上的手心朝天花板伸展了一下。“好像会很好玩呢。”

“要是对方觉得好玩就好了。”

欧嘉(olga)说道:“她是你以前的恋人么?”

作摇了摇头。“不,不是那样的。我们属于一个共同的朋友圈之中,仅仅如此而已。但我们关系是很亲近的。”

她微微歪过了头。“高中时代的朋友可是很珍贵难得的。我也有一个朋友从高中就开始了。现在也常见面聊天。”

作点了点头。

“你的那位朋友是和芬兰的男性结了婚,到了这里来。你们已经很久没见了。是这么回事吧?”

“已经十六年没见了。”

欧嘉(olga)用食指尖摸了摸太阳穴好几次。“我明白了。我就试着不提你的名字,来问处地点在哪里吧。我会想出一个巧妙的办法,能告诉我她的名字么?”

作在便条纸上写下了黑的名字。

“你们的高中在日本的哪个地方呢?”

名古屋,作说道。

欧嘉(olga)再次把手机拿在手里,按下了录音电话中说到的那个号码。打了几次对方接了电话。她用芬兰语亲切有礼的说着,她解释了一些什么,对方再向她发问,她再次简短的解释了什么。艾丽(Elie)这个名字出现了好几次。他们交谈了几个来回之后,一会儿对方好像相信了似的。欧嘉(olga)拿起圆珠笔在便条纸上写下了什么。接着向对方恭敬地道了谢,挂了电话。

“顺利问到了。”欧嘉(olga)说道。

“那就好了。”

“他们家姓哈泰宁(ainen)。她丈夫的名字是爱德华(edward)。他在赫尔辛基西北方的一个叫做海门林纳的城市郊外,有一处湖边的避暑别墅(summerhouse),现在在那里避暑。当然艾丽(Elie)和孩子们也一起。”

“你是怎么做到不提我名字就问出这么多情报的?”

欧嘉(olga)像是恶作剧般的笑了一下笑。“撒了一个小谎,装作是fedex的快递员了。询问他有一个从日本名古屋寄来给艾丽(Elie)的包裹,应该转送到哪里去。因为是她丈夫接的,所以这么说的话他就很容易地把转送地址告诉我了。这就是那个地址。”

她这么说着把便条纸递给了作。然后她站起身走向门房的桌子那儿,要来了芬兰南部的简单地图。她把地图展开,用圆珠笔把海门林纳(h?meenlinna)圈了出来。

“这里就是海门林纳(h?meenlinna)、他们避暑别墅(summerhouse)的正确位置,用谷歌来查查看吧。今天办公室已经关门了,所以明天我把地图打印出来给你。”

“到海门林纳(h?meenlinna)大概要花多长时间?”

“恩,距离上来说差不多100公里,从这里乘车去的话时间算宽裕点,差不多在一个半小时。”

“有高速公路直接通到那里的。乘火车的话可以到那个城市,但从市区到他们家就必须要开车的。”

“我会租车去的。”

“海门林纳(azaki先生来说,一定有比美景更重要的事吧。明天方便的时候能来我办公室一下么?办公室9点开门。办公室旁边就有一家租车店,我会事先安排让你马上就能租上车。”

“有你在这里真是帮了我大忙啊。”作道谢道。

“既然你是沙罗的好朋友,那也就是我的朋友。”欧嘉(olga)眨了眨一个眼睛说道。

“希望你能见到艾丽小姐,还要让她吓一跳。”

“是啊,我就是为此而来的嘛。”

欧嘉(olga)有些犹豫似的,但终于下定决心向他发问:“虽然和我没有关系,但为了见她千里迢迢来此,是有什么重要的事么?”

“对我来说可能是很重要的。”作说道:“但对她而言也许并不是什么大事。我是为了向她确认一件事而来的。”

“好像情况很复杂啊。”

“凭我的英语去解释可能是太困难了。”

欧嘉(olga)笑了:“用什么语言都解释不了的事,我们人生中会有几件的。”

作点了点头。看来思考人生警句果然还是芬兰人共同的特性。其中说不定有冬天漫长的缘故也说不定。但的确如她所说,这个问题和语言无关,大概吧。

欧嘉(olga)从沙发上站起身来,作也站了起来一起握了握手。

“那么我就明天早上等候你到来了。可能有时差的关系,而且这里天空到很晚都是亮着的,所以不习惯的人也许没法睡好。以防万一可以定一个叫早服务。”

作说会这么做的。她便把双肩包架在肩膀上,又大步流星的横穿过大堂,从门口离开了。一直向前一次都没回头看。

作把欧嘉(olga)交给他的便条纸折好放进钱包里,把地图放入口袋。接着便走出宾馆,漫无目的的在街上散步。

至少现在知道了艾丽(elie)的所在了,她就在那里,和丈夫、两个年幼的孩子一起。接下来就看她接受不接受作了。就算为了见她乘了飞机跨越过北极圈,她也有可能会拒绝见面。这是很有可能的。根据红所说的,那个强暴事件中黑是首先站到白那一边去的,而且是黑要求和作断绝关系的。作无法想象,在白被人杀害,团体解散之后,她对他会抱有怎样的感情。也许她会对他十分冰冷。但只能去那里实际确认了。

时钟到了八点左右,但就像欧嘉(olga)所说的那样,天空毫无要落日的迹象。很多商店都还开着,人们也像白天一样悠然漫步在亮堂堂的马路上。咖啡店里人们正喝着啤酒或红酒,相谈甚欢着。作作在圆形石块铺就的古老道路上,不知从哪里飘来一阵烤鱼的香味,很像日本的料理店里烤鲭鱼的味道。作觉得肚子饿了,循着香气走进了一条窄窄的巷子中去,但却没能找到那气味的源头。沿着巷子来回寻找之时,不知不觉那香味变淡消散而去了。

因为觉得在吃的东西上多费脑子去考虑很麻烦,便走进一家目光所及之处的披萨店(pizzeria),坐在了露天的位子上,要了冰茶饮(ice tea)和玛格丽特披萨。耳畔像是听到了沙罗的笑声。她大概是正觉得好笑,特地乘了飞机来了芬兰,就吃了玛格丽特披萨回来了啊。但披萨超乎想象的好吃,应该是用真正的炭火炉烤出来的,又薄咬上去酥脆可口,边上的焦痕香气吸人。

这家平易近人的披萨店(pizzeria)里都是一家人和年轻情侣,位子大致都坐满了。还有学生群体。大家手中都拿着啤酒或是红酒的玻璃杯,很多人都毫无顾忌的抽着烟。向四周看去,独自一人喝着冰茶默默的吃着比萨的人,也就作一个而已。人们都在高声谈笑着,但听得到的只有(大概)芬兰语。餐桌上的人都像是当地的居民,没有看到像是观光客的身影。到了这个时候作才意识到了自己已经远离日本正身在国外这个事实。无论在哪里,吃饭的时候他往往都是一个人。所以并不怎么介意这种情况。但现在他并不单单是一个人,而是双重意义上的一个人。他还是异乡人,周围的人正说着他无法理解的语言。

这是一种和他一直以来在日本感觉到的孤独的种类完全不同的孤独感。很不错嘛,作觉得。两重意义上的一个人,也许可以看作是孤立的双重否定。就是说身为异乡人的他在这里孤身一人,这在道理上是完全说得通的。并没有任何不可思议的。这么想着他的心情就平静了下来。自己正在正确的地方啊。他举起手叫来服务生,要了一杯红酒。

红酒被送来后不久,一位身着皱巴巴的坎肩,头戴巴拿马帽,拉手风琴的老人牵着一只两耳尖尖的狗走了过来。他手法娴熟的像是拴马一般把狗系在路灯上,然后人靠着路灯开始演奏起北欧民谣风格的音乐。表演是积累了多年经验的高水平,还会配合音乐唱起歌来。有人要求,还用芬兰语唱了猫王的Don't Be Cruel。那条黑瘦的狗就地坐着,也不向四周张望,只是像在回忆着什么一样盯着空中的一点看着。连耳朵都一动不动。

“用什么语言都解释不了的事,我们人生中会有几件的。”欧嘉(olga)这么说道。

的确是这样啊,作一边啜着红酒一边想着。不仅仅是和别人解释,就连向自己解释也很难做到。如果勉强去解释清楚的话就会生出谎言来。不管怎么样到了明天,很多事情应该会比现在明朗很多。现在只要静候即可。就算没能弄清楚,那也有何不可呢?那是没办法的事啊。缺乏颜色的多崎作只要继续这么欠缺着颜色地活下去就可以了,这并不会给任何人添麻烦。

他想着沙罗,她薄荷绿色的半袖连衣裙、那明媚的笑声、还有她牵着手走在一起的中年男子的事。但他怎么想也不会有任何进展。人心就像夜晚的鸟儿,再静候着什么等待时机来临再一口气直线向那里飞去。

他闭起眼,侧耳倾听着手风琴的音色。那单调的旋律穿过人们的喧闹声传了过来,简直就像要被潮水声覆灭了的雾中警笛一般。

作只喝了一半红酒,留下了适当的纸币和零钱后离开了座位。他把钱放在手风琴老人身前的帽子里,临走时学着大家摸了摸系在路灯上的狗儿的脑袋。但即使这样,那只狗像是模仿着摆设一般的不动分毫。接下去他慢悠悠的迈着步子向宾馆走去。半路上去小摊上买了矿泉水和芬兰南部更精确的地图。

主干道中央有一座公园,里面排列了几张固定的石头做的国际象棋桌,人们都自己带着棋子享受着玩棋的乐趣。全部都是男性,很多都已是高龄了。和批萨屋的人们不同,他们始终沉默者,围着看棋的人们也是寡然的。因为深思熟虑是需要沉默的。路上的行人大多都牵着狗,狗儿们也都沉默着。这么在路上走着,时不时传来烤鱼或是土耳其烤肉(kebab)的香气。明明已经快要到晚上九点了,但花店还开着,那儿排放着色彩各异的夏季鲜花,就好像忘了有夜晚的存在一般。

作到宾馆的前台定了早上起点的叫醒服务,然后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这里附近有泳池么?”

工作人员听了稍稍皱起了眉,思索了一番然后恭谦地摇了摇头,简直像是在为国家历史的不完全而道歉一般。“非常抱歉,这附近并没有游泳池。”

作回到房间,完完全全的拉起厚厚的窗帘,把外面的光线彻底遮蔽后,脱下衣服躺入床中。但即便如此,光还是从不知名的角落潜入了进来,就像无法轻易消去的记忆那样。作抬头看着昏暗的天花板,不由觉得自己来见黑不是去名古屋而是来了这赫尔辛基,实甚为奇妙之事。北欧夜晚那独有的光亮给他的心上带去了不可思议的震颤。虽然身体正渴求着睡眠,但头脑中却暂时还希望清醒着。

接着他想到了白。已经很久不曾梦见她了,以前她可频繁登场过得啊。多数情况下都是春梦,作都在她的体内射精了的。醒来之后在洗脸台上一边洗着被精液弄脏了的内裤,一边心头涌上一股复杂的情绪,那是一种对半掺杂了罪恶感和强烈憧憬的其妙的感情。那大概只能在现实与非现实混合成一体的、那黑暗不为人所知之处暗自生出的情感吧。作不可思议的怀念起了那种感觉。不管是怎样的梦也好,是何种心情也罢,要是能再一次梦见白就好了。

不久睡意降临了,但作并没有做梦。

正文 第十五章

7点时,叫醒电话响了起来,作这才好容易醒了过来。感觉睡得颇沉且久,全身惬意地放松了。冲完澡剃过胡子,刷过牙之后身上的那种松弛感依旧残留在那里。天空中虽然密密的蒙了层阴云,但并没有一丝要下雨的迹象。作换了衣服在宾馆的食堂简单的吃了自助式(buffet)的早餐。

过了九点后他拜访了欧嘉(olga)的办公室。是在坡道半中间的一家郑洁雅致的办公室,除了欧嘉之外还有一位长得很高的男士,长了一对鱼一样的眼睛。他正对着电话说明着什么。墙上贴着芬兰各地五彩缤纷的海报。欧嘉(olga)把几张打印出来的地图交给了作。从海门林纳(ainen)一家的避暑别墅就在那儿。地图上把那个地址打了个叉、那个湖好似运河一般蜿蜒细长的流淌向远处。大概是几万年前,沿着移动的冰河所挖掘出来的吧。

“路应该很好懂。”欧嘉(olga)说道:“芬兰和东京、纽约不同,也没那么多车,只要沿着道路上的标示走下去,还有就是不在半路上碰巧遇到艾丽的话,应该就能到达。”

作道了谢。

“车已经给你预约好了。是大众(Volkswagen)高尔夫,刚跑了2000公里不到。费用上也稍微打了点折。”

“谢谢你了。你做的很棒。”

“祝愿你一路顺利,因为难得跑到芬兰来了。”欧嘉(olga)笑眯眯地说道:“如果有什么问题,就打电话给我。”

会那么办的,作说道。

“当心麋鹿啊,那东西蠢得很,别开的太快了。”

两人握过手后道别了。

在租车公司那儿借来了还是崭新藏青色的高尔夫车,作向办公的女士询问了从赫尔辛基市中心到高速公路的路线。需要一些留意之处,但并不是那么复杂的路线。接下去只要开上高速公路后,那么事情就简单了。

作一边听着广播电台的音乐,一边以一百公里每小时左右的时速沿着高速公路一路向西行。大多数的车都超越过他而去了,但他并不在意。这般握住汽车方向盘已是久违的了,而且还是在左边的。而且他希望尽可能在哈泰宁(ainen)一家吃完中饭之后的时间到达他们家。时间还很充裕,并不需着急。古典音乐频道正放着轻快而华丽的小号协奏曲乐章。

道路两侧大多都是森林。给人以印象大部分国土都被葱郁翠绿的绿意所覆盖着。树木多数为白桦,中间掺着一些松树、圆柏和枫树。松树是树干笔直的赤松,而白桦则像是垂落下来一般枝干垂的低低的。都是在日本所见不到的品种。有时也能看见阔叶树。羽翼宏大的大鸟一边搜寻着地面上的猎物,一边乘风悠然飞过上空。四处都能看见农民房屋的屋顶。农家一间间面积宽敞,栅栏沿着缓缓的丘陵一路延续下去,还能看见家畜正被放牧着。牧草被割下,用机器捆成圆状的一大束。

到达海门林纳()。虽然牛角面包是过甜了的,但咖啡很浓而好喝。海门林纳(te)。风穿过广场吹来肌肤上感受到了几分寒意,他在polo衫之外套上了件薄薄的毛衣。

海门林纳(h?meenlinna)基本不见游客身影。只见穿着普通的行人们抱着购物袋往来而去。中心位置的道路上的商店主要也是卖日常所需的食品或杂货,顾客群与其说是游客不如说是当地人或是住在别墅的人们。隔着广场正面是大大的教堂。有个绿色的圆形屋顶,整体矮墩墩的。黑色的群鸟正如海浪般从这个屋顶飞向那个屋顶忙得不亦乐乎。白色的海鸥则以便毫不松懈的警惕地打量着四周,一边慢吞吞的走在广场的石子路上。

广场附近有几处卖蔬菜水果的手推车货摊,作从那儿买了一袋樱桃,坐在座椅上吃着。这么吃着樱桃,有两个十岁十一岁些许的女孩靠了过来,从稍隔些距离的地方盯着他看。大概是因为来这儿的亚洲人不怎么常有吧。她们其中一个身材细长皮肤皙白、另一个晒的较黑而脸颊上有雀斑。两个人都梳着双马尾辫。作向她们微微笑了笑,她们像是两只谨慎的海鸥那样,一点一点的向他靠近着。

“中国人么?”个子高的那个用英语问道。

“是日本人哟。”作说道:“两者离的很近,但却有些不同。”

两人的表情好像不太明白。

“你们是俄国人么?”作问道。

她们把头摇了几下。

“是芬兰人。”脸上带雀斑的那位表情认真的说道。

“和这两者一样。”作说道:“离的很近,但却有些不同。”

她们两个点了点头。

“你在这儿干什么呀?”带雀斑的那位问道,像是在试着英语的造句一般。大概是在学校学了英语,现在拿外国人来试试的感觉吧。

“是来见朋友的。”作说道。

“从日本到这要花多久啊?”个子高的那位问道。

“乘飞机大概十一个小时。”作说道:“那段时间里吃了两次饭,看了一部电影。”

“是什么样的电影?”

“虎胆龙威12。”

少女们这才满足了似的,两个人手牵着手,手打在短裙的裙摆上穿过广场离开了,就像是被风吹过的草球那般。并无与人生有关的警句或反省。作松了口气继续吃着樱桃。

作抵达哈泰宁(ainen)的避暑别墅时已经是1点半了。要找到他们所住的地方并没有欧嘉说的那么容易,因为那里并不存在什么称得上道路的东西。要是没有那位亲切的老人在的话,说不定永远都找不到他们家。

在路边停了车,作一手拿着谷歌地图迷失了方向。一位骑自行车的小个子老人看到他苦恼的样子,向他走去。他戴着顶旧鸭舌帽,脚踩橡胶长靴。而变长了很多白色毛发,眼睛红红的充着血。简直像在对着什么生气一样。作给老人看了地图,告诉他自己在找哈泰宁(ainen)的避暑别墅。

“就在这附近了,我给你带路吧。”老人一开始用德语,接着用英语说了一遍。他把看上去很重的黑色自行车靠着旁边的树一放,也不听作的答复就这么坐到了高尔夫车的副驾驶座上。接着伸出宛如树桩一般粗糙坚实的手指向前指示该向哪里开。沿着湖有一条穿过树林的小路没有铺柏油。说是路,其实只有车辙印记形成的一条小径。两条车辙之间还长着繁茂的绿草。这么开下去不久路便分出两条岔路,分歧点那儿立了一块木板,上面用钉子钉了几块标示,上面用油漆写了名字,右边的一块上写了ainen几个字样。

沿着右边的路开了一会儿后,便到了一块开阔之处,从白桦树的树干之间能看见湖。有个小型的防波堤,那儿系着一只芥末黄色的塑料帆船,是钓鱼用的简单小船。被树木包围的中间是个整洁雅致的木制小屋,屋顶上伸出一只长方形的砖块烟囱。小屋旁有一辆赫尔辛基车牌的雷诺(Renault)的厢式货车。

“哈泰宁(ainen)的家就在那儿。”老人用低沉粗犷的声音说道。接着像是要走进暴风雪中那样,重新整了整帽子,朝地上噗的吐了口痰,是如同小石粒一般的浓痰。

作向他道了谢。“我把你送回停自行车的地方吧,我已经认得路了。”

“不用了,没这个必要。我走回去就行了。”老人像是生气了似的说道。大概说的是这个意思吧,那是作所理解不了的语言。听上去应该是芬兰语。接着他就连伸出手握手的机会都没给作,即刻下了车大步离开了。就连回头看也没看,宛如已经告知死者去往冥界道路了的死神一般。

作把高尔夫车停在了路边的草丛里,一直看着老人离开的背影。接着下了车深吸了一口气,空气比赫尔辛基还要来得更为干净清洁,就好像是新鲜刚做出来的空气一般。和煦的风吹来摇起了白桦的叶子,耳畔不时还传来小船打在防波堤上发出咔嗒的清脆声响。鸟儿在别处啼鸣着,是通透空灵而简短的一声。

作看了看手表。是否已经吃完午饭了么?虽然还有些犹疑,但因为也别无他事可做,便决定去拜访哈泰宁(ainen)一家了。他踩着碧绿的夏草,直直的向小屋走去。在门廊上睡午觉的狗站了起来,朝他的方向注视着。是头小型的棕色长毛犬。它连连吠了好几次,虽然没被绳子绑住,但并不是恐吓的叫声,作便继续向前了。

大概是听到狗叫声了吧。在作到达他们家门口前,门打开了露出了一张男人的脸。她的下巴到脸颊上都长了浓密的金毛,年纪大概在45岁左右。身材不算高,肩膀横向伸展着宛若大尺码的衣架一般,脖子也很长。头发也是一头浓密的金发,看上去像纠葛在一块儿的刷子一般。耳朵突兀的朝两边伸了出来。他穿了格子的短袖衬衫和工作服的蓝牛仔裤。左手就放在门把手上,看着作走近的身影。然后喊了狗的名字,让它不再乱吠了。

“hello”作说道。

“你好。”那个男人用日语说道。

“你好。”作也用日语打了招呼。“是哈泰宁(ainen)先生家么?”

“是的,我就是哈泰宁(ainen)。”那个男人用流利的日语说道:“我叫爱德华哈泰宁。”

作在门廊上伸出了手,那个男人也伸出手,两人握了一握。

“我叫多崎作。”作说道。

“tukuru是制作东西的那个作么?”

“是啊,是那个作。”

那个男人微微一笑。“我也是做东西的。”

“真巧。”作说道:“我也是制作东西的。”

狗跑了过来,在男人腿上蹭着脑袋,接着像是附赠一般也在作的脚上如法炮制了一番。这大概是欢迎的仪式吧。作伸出手摸了摸狗的脑袋。

“多崎先生做的是什么样的东西呢?”

“我是建造火车车站的。”作说道。

“是么,你知道么?芬兰最早铺的铁路就是赫尔辛基和海门林纳(h?meenlinna)之间的。所以这里的人都很为铁路骄傲,和西贝柳斯出生地一样骄傲。看来你是来对地方了呢。”

“是么,我不知道呢,那么爱德华先生你是做什么的呢?”

“我做的是陶器。”爱德华说道:“和车站比起来小得多了。快请进吧,多崎先生。”

“会打搅你们么?”

“完全不会。”爱德华说道,然后伸开了两只手。“这里是谁来都欢迎的。做东西的人话更是我们的伙伴,那就更加欢迎了。”

小屋中并没有人。桌上只得一只咖啡壶,一本翻到一半的芬兰语的书。看来他应该是一边坐在这儿喝着饭后的咖啡一边读着那本书。他让作坐下,自己坐在了作的对面。他在书的那一页夹了书签把书合上,夹在了腋下。

“来点咖啡怎么样?”

“那就不客气了。”作说道。

爱德华走到咖啡机那儿,倒了一杯热腾腾冒热气的咖啡,放在作面前。

“要糖和奶么?”

“不用了,清咖就行了。”作说道。

这个奶油色的马克杯是手工制作的。把手是椭圆形,形状很奇特。但是却很合手,触感很亲近,就像只有家人才懂得的暖人的笑话一样。

“这个杯子是我大女儿做的。”爱德华笑眯眯地说道:“当然实际在窑里烧制的是我了。”

他的眼睛是温和的浅灰色,和头发、胡子的金色很相配。作对他抱有了种自然而然的好感。相比城市的生活,他更适合住在森林湖泊之中。

“多崎先生一定是有事找惠理来的吧。”爱德华问道。

“是的,我是为见惠理而来的。惠理现在在这里么?”

爱德华点了点头。“惠理在这儿。刚刚和女儿们出去饭后散步了,大概正在湖边上走着。那儿有条很好的散步道。我一直都会和狗先回来的。所以她们不多久也会回来的。”

“你日语说的很好呀。”作说道。

“我在日本住了五年,在岐阜和名古屋。我在那儿学习了日本的陶艺,要是不会日语的话什么都做不了。”

“你在那儿认识惠理的么?”

爱德华爽朗的笑了起来。“是啊。一下子就喜欢上了。八年前在名古屋举行了婚礼,之后我们就一起回芬兰来了。现在在这儿做陶器。刚回芬兰时暂时在阿拉伯(ARABIA)公司(此处指芬兰的一家有名的陶瓷公司)做设计的工作,但无论如何都想自己一个人单干,所以两年前当了自由职业者。此外,一周一次在赫尔辛基的大学教书。”

“一直来这么避暑么?”

“是的,七月初开始到八月中旬会住到这儿来。旁边就有和伙伴公用的工作室。上午一大早就在那儿工作,然后中午回来吃午饭。接着下午就在这儿和家人一起,散散步读读书,有时候大家还会一起去钓鱼。”

“这里很好啊。”

爱德华听了很高兴似的笑了笑。“谢谢。这一带很安静,所以工作也做得好。我们家过的生活很简单,孩子们也很喜欢这儿,能和大自然多亲近。”

房间里漆成白色的那面墙上,从地板到天花板上全都是一个木制的架子,上像是面排列着他烧制的陶器。除此之外房间里并没什么称得上是装潢的东西。只有一个朴质的圆形挂钟在墙壁上、一个小型音响组合与一小堆的CD放在一只结实的旧木头柜子上。

“那个架子上差不多三成的作品,都是惠理作的。”爱德华说道,带着一种自豪的味道在其中。“怎么说呢,她有natural的天赋,那是生来就有的东西。它透露在作品里。赫尔辛基的几家店里放着我们的作品,但有些店里比我的还要来的有更有人气。”

作微微吃了一惊。因为之前从未听说黑对陶艺有所兴趣。

“我不知道她在做陶器这件事啊。”作说道。

“惠理是在20岁以后才开始对陶艺有兴趣的,是在普通的大学毕业后重新考入爱知艺术大学的工艺系的。我们是在那里相遇的。”

“是么?我只知道十多岁时候的她。”

“是高中时代的同学么?”

“是的。”

“tazakitukuru”爱德华又念了一遍他的名字,稍稍眯起了眼睛在搜索着记忆。“这么说的话,我听惠理说过你的事。是名古屋那个要好的五人团体里的一位,对吧?”

“是的,我们属于同一个小团体。”

“我们名古屋的婚礼上来了团体里的三位。红、白和青。的确是这样的吧,五彩的人们。”

“一点都没错。”作说道:“很遗憾我没能出席仪式。”

“但现在不是见她来了嘛。”他说道,又露出了温暖的笑容。脸颊上的胡子像篝火那热情的火焰一般在脸上摇曳。“多崎先生是来芬兰旅行的么?”

“是的。”作说道。要是说真话的话,解释起来就长了。“因为来了芬兰旅行,就想可能的话见一见久未谋面的惠理,所以特地来了这里。没事先告知一声,真是抱歉。要是没给你添麻烦就好了。”

“没有,没有。完全不麻烦。热烈欢迎。这么大远路来了的嘛。碰巧我一个人在家真是幸运,惠理也一定会高兴的。”

要是会高兴就好了,作想到。

“能让我看看你们的作品么?”作指了指墙壁架子上陈列的陶器,问爱德华道。

“当然。随便用手去碰好了。我做的和惠理做的虽然混在了一起,但不用说也能简单区分出来的吧。”

作走到墙边,把摆在那儿的陶器一个一个地看了过去。大部分都是盘子、部分都是盘子、盆和杯子等能够实际在餐桌上用的食器。除此之外就是几个花盆或是壶。

如爱德华所说,他的作品和惠理的作品之间的差异是一目了然的。光滑质地且是蜡笔色彩的是丈夫的作品。色彩在处处时深时浅,描绘出了如同清风流水般的细致阴影。没有一个陶器上带有花纹图案,色彩的变化本身即成了图案。对陶艺毫不通晓的作,也很容易想象这样的上色应该颇费高难度的技术。他作品的特色在于舍去了多余装饰的设计以及光滑而高级的触感。基本上还是北欧的风格,但那份削瘦干练的简约很明显带有日本陶器的影响。拿在手里让人意外的很轻,非常顺手。细节之处都费劲了心思。总之就是一流的手工师傅才做得出的手工品。在大批量生产的大公司里,大概是无法发挥这份才能的吧。

与之相比,惠理的风格还要来的简朴。从技术的角度来看,远不及丈夫的来得细腻精妙。整体都做得很厚实,边缘的曲线也微妙的歪斜掉了,也没有那份洗练的造型美感。但是她的作品有着让观者的心放松下来的温情余味。虽说有些微不整齐之处,手感上那粗糙的颗粒感却给人一种好比手拿着天然质地的布块时、或坐在廊子下抬头眺望空中白云流淌时的一份沉静安稳的感觉。

和丈夫的特色正相反,她的特色在于图案。无论哪个作品都如同那被风吹过的树叶一般,有些分散开来、有些归整在一块,皆细细的描绘着图案。不同图案的不同散落方式,整体的印象时而寂寥、时而竟也生出华美之感。这份绝妙让人联想起古早和服上的花纹。作为了看出每个图案表达出了什么,近看了一番,但那形象并不具备特定的意义。实在是不可思议的形状。稍微隔些距离远远看去的话只觉得像是森林地上散落的树叶,不知名的动物不为人知的从树叶上头踩过,不发出一丝声响。

色彩对她的作品而言,不同于她丈夫的,仅仅不过是背景的存在。色彩被赋予了的任务在于如何让图案灵动起来,如何烘托彰显它。颜色极为淡漠、寡言着的,但却极能发挥出背景的效果。

作把爱德华和惠理的作品交换着拿在手上比对着看。这对比让人不由想到,这对夫妻在现实生活中也一定很好的互相平衡着一起生活的吧。虽然风格迥异,但都互相接受着对方的独特。

“我做丈夫的也许不应该这么褒扬自己妻子的作品。”爱德华一边看着作说道:“用日语怎么说的,偏袒,对吧?”

作只是笑笑什么都没说。

“但是我不是因为是夫妻才这么说的,而是真的喜欢惠理的作品。这世上陶器做得更精妙、更漂亮的人大概多得很吧。但在她的作品里,我看不到局限,能感受到心的广大。要是能说得更准确就好了。”

“你想说的意思我很明白。”作说道。

“这,一定是上天赐予的吧。”他指了指天花板。“gift,而且惠理今后一定会做得更出色。她还有很大的一片天。”

狗儿在外面吠着,听上去很是亲密而特别的叫法。

“好像是惠理和孩子们回来了。”爱德华朝那儿看去说道。接着站起身来朝门的方向走去。

作把手上的惠理的陶器郑重的放回架子上,就站在原地等着她从门口出现。

正文 第十六章

一看到作的那一瞬间,黑好像完全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她的脸上一瞬间失去了之前的表情,成了一片空白。她把太阳镜推到额头上,无言的凝视着作。和女儿们午饭后散步回来,看到自己的丈夫身边站着一个像是日本人的男子,一张没有印象的脸。

她牵起小的那个女儿的手,大概在三岁左右吧。另一边有一个大一些的女孩,比妹妹大个两三岁。两个人穿着图案相同的连衣裙和同样的塑胶拖鞋。门就这么开着,外面的狗儿还在喧嚷地叫着。爱德华朝外探出头去,简短的呵斥了一声。狗儿立即收声,在门廊上伏下了身。女儿们也学着母亲,闭口直直的盯着作看去。

黑整体印象和最后一次见到的时候并无二致。只是少女时代那份珠圆玉润褪去了,只留下了率直而利齿的轮廓。强韧的性格一直以来就是她的特点,但如今那对毫无阴霾的眼眸里还给人以内省的印象。到此为止,那双眸子必定一路以来目击了诸多深埋心底的世事景象。她的嘴唇绷得很紧,额头和面颊都被晒成健康的颜色。一头乌黑厚实的黑发披散至肩膀,为了不让刘海挂在额头上用夹子夹了起来。乳房好像比以前还要增大了一些。她在素蓝色的连衣裙外面披了一件奶油色的披巾(shawl),鞋子是白色的网球鞋。

黑像是寻求解释般的转向了她的丈夫,但爱德华什么都没说。只是轻轻的摇了摇头。她再度看着做,然后轻咬着嘴唇。

此刻在作面前的,是一位走过了和他完全不同人生道路的女性,她那健全的肉体。作不由分说的感受到了这份沉重。十六年的岁月到底有多少分量,在黑的面前,作觉得自己似乎终于能够理解了。这世上有一类事物只有通过女性的样子才能传达领会。

黑看着作,脸上出现了一丝轻微的歪斜。嘴唇宛若涟漪一般颤抖起来,接着斜向了一方。右边的脸上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酒窝。但那算不上真正的酒窝,那是饱尝了欢快的苦涩的小坑。作对这个表情记忆犹新,每当要把讽刺人的话说出口那一刻,她的脸上一定会浮现这种表情。但现在她并不是要开口讥讽,而是在单纯地引出某个假设。

“作?”终于她把假设说出了口。

作点了点头。

她第一件事就是把女儿们拉到自己身边来,简直像是被什么威胁了似得要去保护她们一样。女孩照旧抬头看着作同时把身体紧紧靠在母亲的腿上。大一些的那个站得稍远一些直直的盯着作。爱德华走到女儿身边,温柔的摸着她的头发。那个孩子是一头浓密的金发,年纪小的那个是黑发。

五个人不言语地保持着这个姿势。爱德华抚摸着金发女孩的头发,黑揽着黑发女孩的肩膀,桌子另一边是作一个人站在那儿,好像是摆着这样构图的画的姿势一般。而构图的中心是黑,她、或是她的肉体是被画框所纳入的这一情景的核心。

最先是黑动了。她先放开了小女儿,拿下架在额头上的太阳镜,放到了桌上。接着拿过丈夫喝到一半的马克杯,喝了一口余下的冷却了的咖啡。然后觉得很难喝似的皱了皱眉,像是不能理解自己喝下去的是什么一般。

“我给你倒杯咖啡吧。”丈夫用日语问妻子。

“麻烦你了。”黑不朝丈夫方向看去说着。接着坐在了餐桌的椅子上。

爱德华再次走到咖啡机那儿,启动了开关热了咖啡。两姐妹学着母亲,并排坐在窗边放着的木质长凳上。两人只盯着作看。

“真的是作么?”黑小声问道。

“是真人。”作说道。

她眯起眼睛直视着作的脸。

“你的表情好像看到了幽灵呢。”作说道。虽说是想当成笑话来讲,但自己听上去都不觉得像笑话。

“你样子变了很多啊。”黑用干巴巴的声音说。

“很久不见我的人都这么说。”

“瘦了很多,变得…….很像个大人了。”

“大概是因为我成大人了吧。”作说道。

“也许吧。”黑说道。

“你基本没怎么变呢。”

她微微摇了摇头,但什么都没说。

丈夫拿着咖啡过来,放在了桌子上。这个小号的马克杯好像就是她自己烤的东西。她放了一勺砂糖,用调羹搅拌了一下,小心地喝了口冒着热气的咖啡。

“我带着孩子们去趟镇上。”爱德华用爽朗的声音说道:“差不多该买点食物,给汽车加个油了。”

黑朝他们点了点头。“说得对啊,拜托你了。”她说道。

“有什么要带的么?”

她沉默的摇了摇头。

爱德华八钱包放进口袋里,取下挂在墙壁上的车钥匙,用芬兰语朝女儿们说了些什么。他们变得很高兴,立马从长凳上站起身来。作听到了“icecream”这个单词,大概是答应她们去买东西的时候顺便买冰淇淋给她们吃吧。

作和黑站在门廊下看着他们三人乘上雷诺的厢式货车。爱德华打开后边的车门吹了句口哨,狗儿兴奋的跑了过来轻轻一跃上了车。爱德华从驾驶座上伸出脑袋向他们挥手,接着白色的厢式货车便消失在了树木深处。他们看了一会儿货车消失后的那处地方。

“你是开那辆高尔夫来的么?”黑问道,接着指了指停在一边的藏青色小型车。

“是啊,从赫尔辛基开来的。”

“为什么跑到赫尔辛基来了呢?”

“是为了见你啊。”

黑颦起眉,像是辨认难以理解的图形一般盯着作的脸看。“为了见我,仅仅为此你特地跑到芬兰来了么?”

“没错就是这样。”

“在十六年音讯全无之后?”她像是惊呆了的说道。

“说实话,是我女朋友劝我来的,她说差不多该去见你了吧。”

黑的嘴唇出现了那条熟悉的曲线,她的声音里也开始带有轻微的戏谑的味道:“原来如此啊。你的女朋友对你说差不多该来见我了。所以你才从成田乘了飞机跑大老远来了芬兰啊。既没有提前通知,也不确定实际是否见不见得到。”

作沉默了。

作沉默了。小船打在堤岸上的啪嗒声仍旧依稀可闻,尽管风是那么和煦,而湖上看上去也没起什么风浪。

“我以为要是事先通知了的话,你就不会见我了。”

“怎么会呢。”黑像是大为惊讶似的说道“我们不是朋友嘛。”

“曾经是朋友。但现在怎么样就不知道了。”

她透过树丛的缝隙处望着湖水,一边叹了口无声的气。“他们从镇上回来要花两个小时。用这段时间好好聊聊吧。”

两人走进屋里,隔着桌子坐了下来。黑取下了夹在头发上的夹子,前刘海落在了额头上,就这样看上去更像以前的那个黑了。

“只有一件事要你答应。”黑说道:“别再叫我黑了,要叫的话就叫我惠理吧。也别叫柚木白了。可以的话我们都不想再听那种称呼了。”

“那个名字已经终结了么?”

她点了点头。

“我就还保持原样称呼为作么?”

“你一直是作啊。”说着惠理静静的笑了笑。“保持原样就行了。制作东西的作君,没有色彩的多崎作君。”

“五月的时候我去了名古屋连着和青、红见了面。”作说道:“继续叫青、红可以么?”

“没关系。只要把我和柚木的称呼改为原来的就行了。”

“我和他们分别见了面,谈了谈,虽然没怎么长谈。”

“他们两个还好吧?”

“看上去都挺好的。”作说道:“工作上也顺风顺水的样子。”

“在那个让人怀念的名古屋镇上,青稳稳当当地卖着雷克萨斯,红顺顺利利地在栽培者企业战士。”

“就是那样。”

“那你呢?过得不错么?”

“总算还过得去。”作说道:“我在东京的电铁公司上班,做着建造车站的工作。”

“前段时间我听闻了,说多崎作君在东京勤勤恳恳地造着车站呢。”惠理说道:“还有一个聪慧的女朋友。”

“眼下是这样的。”

“就是说,还是单身?”

“是啊。”

“你一直按照自我的节奏活着的呢。”

作沉默了。

“在名古屋和他们见了面,都说了些什么?”惠理问道。

“聊了我们之间发生过的事情。”作说道:“十六年前发生的那件事,以及这十六年间发生的事。”

“难道说,去和他们两个见面是因为你女朋友劝你这么做的么?”

作点了点头。“她说我有很多事必须去解决。要去追溯过去,不这么做的话………我就无法从中解放出来。”

“她觉得你内心掩埋着某种问题。”

“她是这么觉得的。”

“而且,觉得这个问题会破坏你和她之间的关系。”

“也许。”作说道。

惠理用两掌心围住杯子,感受着那份温度。接着又喝了一口咖啡。

“她几岁了?”

“比我大两岁。”

惠理点了点头。“原来如此。的确,也许和比你年纪大的女性在一起会更顺利呢。”

“也许吧。”作说道。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我们大家也身怀各式各样的问题地活着。”不久惠理说道:“一件事牵连着其他几件,就算决心要去解决其中一个了,但其他的怎么都会紧跟而来。大概不能这么轻易的就从中解放出来。你的情况是这样,而我的也是。”

“当然是没法轻易解放出来的。但即便如此,就这么把问题敷衍过去算数也许也不是好事。”作说道:“给记忆盖上盖子是可以的。但我们无法隐去历史。这是我女朋友说的话。”

惠理站起身来走向窗边,抬起窗子打了开来。接着又走回桌旁。风吹来摆起窗帘,又不时传来了小船那啪嗒啪嗒的声响。她用手拨了拨刘海,把手放在桌子上看着作的脸,接着说道:“也许有一种盖子,被关的死死的,变得打不开了。”

“不必勉强去打开它,没有希望你做到这种地步。只是想用自己的双眼看看那到底是什么样的盖子。”

惠理看着桌上自己的双手。它们比作记忆中的要大得多而更厚实。手指很长,指甲很短。作想象着这手指在陶器旋转台上旋转的样子。

“你说了我的样子看上去变了很多,对吧。”作说道:“其实自己也觉得真的变了。十六年前,被团体驱除出去之后,一段时间里,大概有五个月左右的时间,我虽然活着,但脑中只考虑了死这一件事。是真正的认真地只想着死。其他的事基本没怎么想过。我也不想说的那么严重,但我是真的走到了生死之间的那一步,在那极限的边缘之处,我向内窥探着,便不可自拔的移不开目光了。但好歹算是回到了原本的世界中来。那个时候就算真的死了也是毫不奇怪的。现在想来,大概是脑子不太对劲了吧。是神经症呢还是忧郁症呢,病的名字我不太懂。但那个时候的我头脑是不正常的。这是确认了的。但即便如此,我也不是混乱不堪丧失理性了的。脑子里的某个地方还是清醒着的,静悄悄的没有一丝杂音。那状态现在回想起来都还觉得不可思议。”

作一边凝视着惠理那双安静的双手,一边继续说着。

“那五个月过去以后,我的脸就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体型也变化很大,到了原来的衣服都没法穿了的地步。照镜子的话,会感觉自己被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替换了一般。当然也有可能,仅仅是因为恰好遇上了人生中成长的阶段而已。也许正好是在我脑子不正常的时候,人的相貌样子也自然会发生很大变化。但论其导火索,就是我被团体抛弃这一事实。这个遭遇把我重新变了一个人。”

惠理什么都没说只听着作的话。

作继续道:“怎么形容好呢?就好比深夜,在一艘远航的船上,自己人在甲板上忽然被扔到了海里的感觉。”

这么说着作想到了之前红所说的那个表达。他顿了顿继续说道。

“是被人推下去的呢,还是自己不小心掉下去的,这其中的是就不知道了。但总之船继续向前行驶着,而我就在黑暗冰冷的海水中,遥望着甲板上的亮光一点点离自己远去。船上的所有人乘客也好,船员也好,都不知道我坠海这个事情。身边也没有可以依附的东西。那时内心的恐惧之心还留在那里。不意中自己的存在被否定了,毫无预料的一个人被人抛在了深夜的海中,对此的那份恐惧。”

“大概就是因此我就变得不愿与人深交了,和别人一直会隔上一定的距离。”

他在桌上把两手向左右伸展开,比了大概30cm的长度。

“当然,这也许是我天生的性格造就的。本能地去和别人之间设置一块缓冲的空间——也许我的身上本来就有这种倾向。但在高中时代,和你们在一起的时候,我想都没去想过那种空间什么的。至少我是这么记得的,虽然已经是分外久远的事情了。”

惠理把双手的手心贴到脸颊上,像是洗脸一般的慢慢摩挲着。“你想知道十六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吧,想知道全部的事实真相。”

“我想知道。”作说道:“但首先想说清楚的是,我对白,就是对柚木她,从未做过任何不应该的事。”

“这我当然知道。”她说道。接着不再抚摸脸了。“你怎么可能会去强暴柚木呢,这是不用说的事情。”

“但你一开始相信了她所说的话了。红和青也一样。”

惠理摇了摇头。“不是的,那种事从一开始我就不信,红和青是怎么想的我不知道。但我没有相信。是这样的吧,你根本做不出那种事的。”

“那么,为什么………?”

“为什么我没有站出来为你辩护,为什么我听信了柚木的说词,把你从团体里驱逐出去,你是想问这个么?”

作点了点头。

“这是因为我必须去保护柚木啊。”惠理说道:“为此不得不要和你断绝关系。现实中一边保护你那一方,一边要去保护柚木,这是不可能的啊。我只能选择百分之百的支持一个,而百分之百地抛弃另一个。”

“柚木在精神上有那么严重的问题,是这个意思么?”

“没错,她在精神上有着那么严重的问题。说得明了一些,已经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了。必须有一个人把她彻底守护起来,而这个人也只有我了。”

“你把这个情况告诉我就可以了啊。”

她慢慢地摇了几次头。“那个时候说实话,实在没有空来向你解释。”作啊,不好意思,你能不能姑且当做自己强暴了柚木啊。现在必须要这么做。柚木人也变得有些不对劲了,必须要想个办法把这件事收场啊。之后我会好好处理问题的,现在你就忍一忍吧。恩,大概要两年吧。“这种话我实在是说不出口。虽然对不起你,但也只能让你孤身一人了。就是这种勉强的情况啊。而且另外一点,柚木被强暴了也不是骗人。”

作震惊的看着惠理的脸。“被谁?”

惠理再次摇了摇头。“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但明确了的是柚木大概与自己的意愿相悖,被人强行发生了性关系。因为她都怀孕了啊,接着她就声称强暴自己的是你,很明确的说是多崎作君。还把那个时候发生的状况详细而写实的描述了出来,足以让人听了颓丧。所以作为我们必须去接受她的说法,即便内心深处是明白你不会做那种事的。”

“她怀孕了?”

“是啊,这是毫无疑问的,因为我陪她一起去的妇产科。当然不是去她父亲那里了,失去了离得很远的医院。”

作叹了口气。“然后呢?”

“在发生种种事情之后,那个夏末流产了。就这么了结了。但那并不是她想象出来的怀孕,她是真的怀孕了,并且真的流产了。这一点我能保证。”

“说流产了的意思是……….?”

“不错,她是打算把孩子生下来,自己一个人抚养的。一点都没有想要堕胎的意思,不管发生什么事,她是不会把活着的生命杀掉的。这一点你也明白的吧。她从以前开始,就连对自己父亲做堕胎手术这件事都是批判的看法。我们还常常就这个问题发生过争执呢。”

“她怀孕和流产的事,有别的人知道么?”

“我知道,还有柚木的姐姐也知道,因为她是嘴巴很紧的人,而且还设法筹了很多所需的费用。但是除此之外就没有人知道了。他父母也不知道,红和青也都不知道。这被我们三人当做最保密的秘密。但到了现在,尤其是对你而言,已经可以把这件事对你坦白了。”

“然后柚木坚称我是那个侵犯她的人。”

“断然地声称的。”惠理说道。

作眯起眼看了一会儿惠理拿着的咖啡杯。“但是为什么会这么说呢?为什么非要是我不可呢?我一点都想不出其中的理由。”

“我也不明白是为什么。”惠理说道:“虽然有很多可能的理由,但没有一个可以完好的吻合。没法很好的说清楚,但能想到的一个理由,也许是因为我喜欢你吧。这点也许是一个导火索也说不定。”

作吃惊的看着惠理的脸:“你,喜欢我么?”

“你不知道么?”

“当然了,完全不知道。”

惠理轻轻地撇了撇嘴角。“现在可以对你坦白了,那时我一直喜欢着你,是作为异性地深深被你所吸引。直率地说就是对你怀有爱慕之意。当然这种事我从没说出口过,是深埋于心底的。红和青也应该没发觉。但柚木当然会知道。因为在女孩之间,这种事根本隐瞒不住的。”

“我完全没意识到啊。”作说道。

“那是因为你是笨蛋啊。”惠理用食指顶着太阳穴说道:“亏我们在一起了那么长时间,而且我这里也一点点的做出了表示的。只要你还有一点脑子的话,明明很容易就发现了的。”

作试着想了想所谓的表示,但什么都想不到。

“放学后,你常常教我数学吧。”惠理说道:“那个时候我感觉非常之幸福。”

“但你完全不懂微积分的原理啊。”作说道。接着忽然想起了惠理不时会脸红的事,“你说得对。我的脑子是比别人来的钝感。”

惠理露出了浅浅的一笑,说道:“在这种事上面的话特别呢。再加上柚木吸引着你。”

作想说些什么,但惠理打断了他。“不用辩解了。不单单是你,谁都会被柚木吸引的,这是理所应当的。她是那么美而清秀,就像迪斯尼的白雪公主一样。但我不是那样的。只要和柚木在一起,我就一直被分到七个小矮人的角色。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嘛,我和柚木从初中开始就是好朋友,只能去好好适应这种角色了。”

“这就是说,柚木嫉妒我么?因为你对我,抱有异性的好感。”

惠理摇了摇头。“这只是有可能是潜在理由的一个,这种程度罢了。像这样精神分析的种种我不怎么明白。但不论如何,柚木自己直到最后都坚信着这真正发生在了她的身上,在东京你的住所,被你强迫而被夺取了处女之身。对她来说,这变成了最终真实的版本,而且直到最后她都没有动摇。到底从哪里来的这妄想,为什么会改编出这种故事,到此刻我都无法理解。大概没有人能解开吧。但是,有一种梦大概比真正的现实更有真实感而更为坚决吧。她做的就是这样的梦,也许就是这样的。虽然对你很是过意不去。”

“那她对我抱有异性的兴趣这件事呢?”

“并没有这回事。”惠理简洁的说道:“柚木对任何人都不抱有作为异性的兴趣。”

作皱了皱眉。“你是说她是同性恋者么?”

惠理又摇了摇头。“不是,不是同性恋,她完全有没有那种意思,这是毫无疑问的。只是柚木从以前开始就一贯对性方面的事有一种强烈的厌恶,也许说是恐怖心理更为恰当怎么会有这种心理的呢,我并不知道,因为我们大致上什么事情都坦诚的交谈,但在性方面上基本不怎么涉及吧。我的话说起来对这种事算是较为开放的那一类,但柚木的话只要一提到就会马上改变话题的。”

“那流产了之后,柚木怎么样了呢?”作问道。

“先是向学校提交了休学申请,因为已经是很难出现在人前的状态了。也有健康上的问题,所以就休学了。她躲在家里,变得完全不出门了。而且那段时间里还得了严重的厌食症,吃下去的东西基本上都吐出来,但还去把身体里剩下的食物通过灌肠排除体内。这么下去的话毫无疑问就会连命都失掉。但去了专业的咨询师那里看病,总算从厌食症之中抽身而出了。大概花了有半年的时间,在一段时期里真的非常之严重,体重下跌都不到40kg了。那个时候她看上去简直就像幽灵一样,但总算努力勉强回到了正常的界限中。我也每天去看她,和她说话鼓励她,给予了尽可能的帮助。所以才休学了一年,好容易成功的能够去大学复学了。”

“怎么会变成厌食症的呢?”

“很单纯的原理,因为她想停止月经。要是体重极端的变轻了的话,月经就会停掉。这就是她的所求。她再也不想第二次怀孕了,大概也放弃身为女性了吧,觉得可能的话还想把子宫取下来。”

“情况变得很是严重啊。”作说道。

“没错,十分的严重。所以我只好选择和你决裂了。我很明白这真的十分对不起作君,是我对你做了很残酷的事。而且我也觉得再也见不到你了,这比什么都要来的痛苦。这不是谎话。感觉到自己的身心都要被撕裂了。就像刚刚我说的那样,因为我喜欢你啊。”

惠理停顿了一下,像是整理自己情绪一般盯着自己放在桌上的手看着。接着继续说道。

“但是,我认为首要还是让柚木恢复正常。这是那个时间点对我来说,最优先要去做的事。她的心里有着足以取她性命的严重问题,需要我的救助。对你而言只好让你一个人在深夜冰冷的海水中游泳了。而且我觉得你的话,一定做得到的。因为你是那么的坚强啊。”

两人暂时都没开口。树叶被风摇曳着,在窗外像发出了涟漪一般的声响。

作开口了:“柚木总算是从厌食症中恢复过来,大学毕业了。之后呢?”

“仍旧每周一次要去咨询师那里,但已经恢复到能近乎正常的生活了。至少不再看上去像幽灵了。但那个时候,柚木也不再是以前的那个她了。”

惠理在这儿歇了口气,挑选着词汇。接着又开始说道。

“她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因为心里的很多东西都变得七零八落分崩离析,由此对外面世界的兴趣也锐减了。对音乐的兴趣也完全消失了。在一旁看着她实在是折磨。但只有教孩子们音乐,还是和以前那样喜欢着。唯有这份热情未曾消灭、就算在自己精神状态糟糕的时候,就算身体差的连站都站不起身来时,仍旧每周去一次教会的学校,继续教爱好音乐的孩子们钢琴。他就这么一个人辛劳的继续着这种志愿活动。大概是因为有了这股干劲,所以才能从无尽的深渊中恢复过来吧。要是没有这股劲儿的话,柚木就真的就此一蹶不振了吧。”

惠理回过头来朝窗户看去,看着树丛之上宽广的天空,接着又回到正面来,看着作的脸。天空依旧覆盖着一层薄云。

“但那个时候,柚木对我已经不像以前那么无条件的和我亲近了。”惠理说道:“她说十分的感激我,我为她倾尽了全力,而且是真的感谢着我。但与此同时,她也失去了对我的兴趣。正如刚刚所说,柚木基本上对所有的事物都失去了兴趣,我也被包含在那‘基本上所有的事物’之中。要我去承认这一点实甚难过,因为多年来我们是独一无二的密友,而且我把她看的十分重要。但这就是事实。那个时候我对她来说,已经不再是必不可缺的人了。”

惠理看了一会儿桌子上方一个无形的架空的一点。接着说道。

“柚木已经不再是白雪公主了。也许是疲于继续作为白雪公主而活着了。而我也疲于继续当做七个小矮人了。”

惠理似乎无意识的拿起咖啡杯,接着又放回了桌子上。

“不论如何,那个时候那美好的小团体——虽然是少了你的四人团体了——不再像以前那样良好的运转了。我们都离开了学校,各自都忙于个人的生活了。虽然这是理所应当的事,但我们已经不再是高中生了。而且和你的决裂毫无疑问的给我们所有人都带去了心里的伤害。这个伤口绝不浅薄。”

作闭着嘴,倾听着她所说的话。

“虽然你不在了,但你一直在那里。”惠理说道。

再次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惠理,我想多知道些你的事。”作说道:“首先想问的是,是什么让你到这里来了的呢?”

惠理眯起眼睛,稍稍歪了歪头。“老实说,从十多岁的尾巴到20岁出头,我的生活像是为柚肆意操纵一般。猛地环顾四周,忽然发现已经变成了没有自我的状态了。可能的话我想从事写作的工作,因为从前开始就喜欢写些文章,想试着写写小说或是诗歌类似的东西。这你是知道的吧?”

作点了点头。她来去都一直随身拿着厚厚的笔记本,有了想法就立刻写上几笔。

“但是进了大学之后,就彻底没有这种空闲了。一边照顾柚,一边应付课业就已经焦头烂额了。大学时代交了两个男朋友,哪一个都不怎么顺利。大抵都是因为忙于柚的照顾,就连好好约会的时间都没有。忽然停下来看看四周,我到底在做些什么啊?会这么想。变得看不见人生的目标了。诸多事情都是徒劳一场空,对自己也快要失去信心了。当然柚也受到了伤害,但我自己也受了不少伤。”

惠理像是看着远处风景一般眯起了眼睛。

“就在这个时候,学校的朋友邀请我去陶艺教室,是抱着只看看的心态去的。但之后就发现那就是我长久以来所探求的东西。转起旋转台后,对自己的心情就变得坦诚了。只要把意识集中在制作出形状这一点上,就能彻底忘却其他的烦恼。从那天起我就热衷于制作陶器了。在大学的时候说到底还只是作为兴趣在做,但无论如何都想真正走做陶器这条路,所以大学毕业后那一年里,一边打工一边学习,重新考进了艺术大学的工艺系。小说,再见!陶艺,你好!在那里钻研制作的过程中,认识了来留学的爱德华。接着这样那样的结果就变成了和他结了婚,来到了这里。不可思议吧。要是那个时候朋友没邀请我去陶艺教室的话,我就会过着和现在完全不同的人生了吧。”

“你好像很有天赋。”作说道,用手指了指架子上陈列的陶器。“虽然不太了解陶器,但用眼睛看,用手去触摸的话,能感觉到一种强烈的情感在其中。”

惠理微笑了。“有没有才能我不太知道。但我的作品在这里卖的还挺好呢。虽然挣不了什么大钱,但自己做出来的东西,通过某种形式被别人所需要,这可是很好的事情呢。”

“这我很明白。”作说道:“因为我也是制作东西的人嘛,虽然做的东西相差很多。”

“车站和盘子可大不一样呢。”

“但两者对我们的生活来说都是必须的啊。”

“当然。”惠理说道。接着停顿了一会儿思考着什么。她嘴角的笑意正渐渐淡去。“我很喜欢这里,大概会把骨灰埋在这片土地上了吧。”

“不再回日本了么?”

“我现在已经有了芬兰的国籍,最近芬兰语也说的好起来了。虽然这里冬天很长,但却因此能好好读些书。说不定读着读着自己就想写些什么了。孩子们也习惯了生活在这片土地上,我也交到了朋友。爱德华人很好,她的家人也对我很好,工作也走上了轨道。”

“而且你在这里被需要着。”

惠理抬起头,凝视着作的眼睛。

“我下定决心要把骨灰埋葬于这个国家,是在得知柚被人杀害这个消息那个时候。是青打电话把那件事告诉我了的。那个时候我肚子里正怀着大的那个女儿,所以连葬礼都没去成。柚在某个我不知道的地方被人残酷地杀死了,被燃烧殆尽化成了灰烬。还有再也见不到这些对我来说是极为惨痛的,胸口真的像是撕裂了一般。所以那个时候我下了决心。如果剩下来的是女孩,就给她去名叫做柚,还有就是再也不回日本了。”

“叫柚啊。”

“柚·en)。”她说道:“至少在这个名字的声响中,柚的一部分还继续存在着。”

“但是为什么柚会一个人去滨松的呢?”

“柚在我移居到芬兰之后立刻就一个人搬到了滨松。虽然我们还是定期的交换着书信,但她一点都没向我说明事情的经过,只在信上写了因为工作的关系要搬去滨松。明明工作的话在名古屋多少都会有吧,而且她在陌生的土地上开始独居生活什么,就等同于自杀行为啊。”

柚在滨松市市区公寓的房间里,被类似皮带东西缠在脖子上绞死了。作在报纸的印刷版和过期刊物上读到了事件的详细经过。还在网上搜索过了。

那不是入室抢劫的类型。钱包里的现金和视线可及范围内都原封未动。而且也没有遭受暴行的痕迹。房间里整理得很好,也没有她抵抗的迹象。住在同一层楼的居民没有听到什么可疑的声响。虽然烟灰缸里留着几根薄荷醇香烟的烟头,但那是柚所吸的。(作不禁皱起了眉。她在抽烟?)犯罪的推测时间是在夜里十点到深夜,那天晚上从傍晚到黎明,一直下了以五月份来看冰冷的夜雨。她的尸体被发现时是三天后的傍晚时分。三天后,她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横躺在厨房的塑料地板上。

杀人的目的到最后仍旧不明。有人在半夜入侵了她的房间内,无声无息的绞杀了她,什么也不盗取什么也不做,就这么离去了。房间自动锁上了,门上还挂着防盗锁。是她从房间内侧解开锁,还是说那个犯人拿着备用钥匙呢,这也不明。她孤身一人在那间公寓里住着。根据她职场的同事和邻居所说,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亲近来往的人。除开姐姐和母亲会不时从名古屋来探望她之外,一直是一个人。打扮也很简朴,给人印象寡言而老实。对工作很热心,在学生之中也颇得好评,但只要在工作之外,和谁都不与往来。

为什么她会这般被绞杀而死,谁也没有任何头绪。之后犯人也毫无眉目,警方的搜查就这么虎头蛇尾的结束了。关于这个事件的报道也逐渐平息下去,不久就消失了。是个令人伤感而悲痛的事件,就好比那直到黎明下个不停的那冰冷的夜雨一般。

“那孩子是被恶灵附了身了。”惠理小声地像是坦白一般的说道:“那东西不即不离地跟在她背后,一边向她颈项吐着冷气,一边紧紧地追在她身后。除此之外很多事都无法解释清楚。你的事也好,厌食症也好,在滨松发生的事也一样。其实我并不想把这些说出来的,因为一旦说出口它就好像会变成真实存在的东西了。所以一直以来我都把它深埋在自己心中。原本是打算就这么保持沉默直到死去了的。但现在下了决心说了出来。因为接下来我们可能再也不会相见了吧。也许你是需要好好弄清楚它的吧。那是恶灵。或者说是近似恶灵的某种东西。而柚直到最后,都没能甩开它。”

惠理深深的叹了口气,盯着自己放在桌上的双手看着。那双手正剧烈的颤抖着,足以让人一见即知。作把视线从那双手上移开,从摇摆的窗帘角中向窗外看去。沉默降临到了屋子里,令人窒息而充满了深深的悲伤。其中的那份无言的情感,就像掘开了地表、创造出了深邃湖泊的远古冰河一般深沉而又孤独。

“你还记得李斯特的‘巡礼之年’么?柚常弹得那首曲子。”隔了一会儿,作像是为了打破沉默似的问道。

“‘郷愁(Le mal du pays)’,我当然记得了。”惠理说道:“现在也时常会听,要听么?”

作点了点头。

惠理站起身,走到橱子上那个小型音响之前,从叠起来的几张专辑中取出一张,放在了音响的盘上。从外放器中流淌起“郷愁(Le mal du pays)”。一只手静静弹出了单音的主旋律。两人又隔着桌子坐下,默默的倾听着那旋律。

在芬兰湖畔所听到的那音乐的回响,与在东京公寓里的一室里所听到的,有着很为迥异的风味。但无论在哪里听,即便CD和老唱片有所区别,音乐本身仍旧是不变的那么美。作脑海中浮现出柚在自己家中的接待室里坐在钢琴前,合上眼睛,微启薄唇,探寻着不成声的语言。那样的她离开了她自己,她所在的是其他的地方。

不久那首曲子终了,中间隔了一会儿,就开始了下一首曲子。

不久那首曲子终了,中间隔了一会儿,就开始了下一首曲子“日内瓦的钟”。惠理用遥控器把扩音器的音量调小了。

“这和我一直在家听的演奏,感觉有些不一样呢。”作说道。

“你听的是谁演奏的?”

“拉扎尔·贝尔曼(Lazar Berman)的。”

惠理摇了摇头。“我没有听过他的演奏。”

“他的演奏也许稍微更唯美一些。这个演奏十分优秀,但与其说是李斯特的音乐,却总带着些贝多芬钢琴奏鸣曲的格调啊。”

惠理微微笑了。“因为是阿尔弗雷德·布伦德尔(Alfred Brendel),可能说不上那么唯美吧。但是我很喜欢。但可能是因为从以前开始听的就是他演奏的,所以耳朵习惯了吧。”

“柚弹这首曲子弹得极美,充满了感情。”

“是啊,她弹得是这种长度的曲子的话,是弹得十分之好的。要是更长的曲子的话,就会遗憾的弹到中途便气力用劲了。但每个人有各自的风格,她的生命直到现在仍旧鲜活地蕴藏在在这种闪光的曲子中。”

在学校里时,当柚在教几个孩子弹钢琴时,作和青大抵就在小小的操场上和男孩子们踢足球。他们分成两组,互相朝对方的门框(差不多就用纸箱子来凑合)踢进足球。作一边传着球,一边不经心的听着从窗那边传来的钢琴音阶练习。

流逝去了的时间变成了尖锐的长叉,刺穿了他的心脏。一阵无声的银色疼痛袭来,变幻成了冻彻脊骨的冰柱。那份疼痛无论何时都那么强烈顽固的残存在那里。他屏住呼吸,紧闭双眼,使劲的忍住痛。阿尔弗雷德·布伦德尔(Alfred Brendel)仍旧继续着严谨的演奏曲集从第一年的瑞士(Salia。

那一刻,他终于接受了这一切。多崎作灵魂最底层的部分理解了。不单单是人心和人心之间协调的系在了一起,而是通过伤口和伤口更紧密的连接在了一起。是用伤痛和伤痛、脆弱和脆弱维系着的。不是缺失了悲痛尖叫的平静,不是无需血淌地面的宽恕,不是不必经历痛苦丧失的接纳。那是真正的协调之下所根植的东西。

“作,她真的在很多的地方都继续活着的呢。”惠理从桌子那边,用沙哑的嗓音挤出了这句话。“我能感觉到她。在我们身边各处声响之中、光之中、形状之中,还有所有的………”

接着惠理用两手把脸埋了起来,再也说不出其他的话了。作不知道,她是不是在哭。如果再哭的话,那就是完全不发声音的默泣着。

当青和作在踢球时,为了阻止几个想要去打扰柚上课的孩子,红和黑不管做什么都好只是尽可能地去吸引他们的注意力到其他地方,读书给他们听、和他们玩游戏,或是到外面唱唱歌。但是大多数情况下他们所做的努力都没能奏效,孩子们毫不厌倦的跑去打扰钢琴课,因为相比做别的事,这个要来的有趣得多。从旁看着他们两个陷入苦战,就已经很有乐趣了。

作近乎是无意识的站起身来绕到桌子的对面去,把手默默地放在了黑的肩膀上。黑依然把脸深埋于两只手中。用手触碰到她时,发现她身体在微微颤抖着,一种眼睛所看不见的震颤。

“作,”惠理的声音从双手的缝隙中传了出来。“还有一件事想要拜托你。”

“好啊。”作说道。

“如果可以的话,能抱我一下么?”

作把黑从椅子上扶起来,从正面抱着她。一对丰满的乳房像某种证据一般紧紧贴上了他的胸膛。背心上可以感受到她两手温暖的余温,柔软而被泪打湿了的脸颊触碰到了他的颈项。

“我是不会再回日本了的。”惠理小声细语道。她温暖而湿润的气息靠上了作的耳边。“因为不论看到什么,我一定会想起柚的。还有我们的——。”

作什么都没说,只是把黑抱得更紧了。

两人站在那里相拥的样子,应该能从开着的窗被人所瞧见的吧。也许有人正巧路过也说不定。爱德华他们也许马上就回来了也说不定。但这些都随便它们去了,别人怎么想都无所谓。这一刻,他和惠理要继续尽情拥抱下去。他们必须肌肤相贴,才能摆脱恶灵长长的影子。也许自己正是为此才来到这里的呢。

他们拥抱了很久——不知过了多少时间。湖面吹来的风继续不规则的吹扬起白色窗帘的一角,她的脸颊继续被泪打湿着,阿尔弗雷德·布伦德尔(Alfred Brendel)继续弹奏着“第二年·意大利”的曲集。“彼特拉克的十四行诗第47号”之后是“彼特拉克十四行诗第104号”。作把这些曲子的细节都记得很清晰,足以能够随口哼出曲调。他第一次恍然大悟,自己有多么用心去倾听着这音乐。

两个人在也没有开过口。在这时语言已经没有力量了。就像不再有动作的舞者那样,他们只是静静的相拥着,让时间兀自流逝。这大概是过去、现在还有未来都混杂在一起了的时间吧。他们身体之间毫无间隙,她温暖的气息有规律的间隔了一会儿地打在他脖子上。作闭上眼,沉浸在音乐声中,倾听着惠理的心跳声。那心跳和堤岸边系着的小船发出的啪嗒啪嗒的声响重叠在了一起。

正文 第十七章

两人又一次隔着桌子坐下,交谈起了各自内心的所想的东西。其中很多都长时间从未被付诸语言,而是被封闭在灵魂深处中。他们揭开了内心的盖子,打开了记忆之门,尽可能把最真实的心情倾诉出来,也静静地倾听着对方的所说。

惠理说道。

“其实我还是把柚抛弃了啊,我想设法从她身边逃开。想尽可能远远的逃离附在她身上的东西。所以我才一心投入陶艺,和爱德华结婚,跑到芬兰这么远的地方来了。当然这对我来说是不过是事情自然而然的发展,并不是我有所谋求得来的。但是这样一来,我就不用再去照顾柚啦,这种想法也不是没有的。我比任何人都要喜欢她,而且这么长时间以来还把她当作自己的分身来看待。所以不论如何支持她走下去,但另一面,我是身心俱疲了啊。因为要一直照顾她,我真的已经疲惫不堪了。无论我怎么努力,我也阻止不了她一天天从现实世界中脱离开去,这对我是无比痛苦的。如果就那样继续留在名古屋的话,可能就连我也变得不正常了吧。但是这些不过是我的托词吧?”

“你只是把自己的心情如实说了出来罢了,这和托词不同。”

惠理咬了一会嘴唇。“但是还是等同于我抛弃了柚。而后柚木一个人去了滨松,被那般残酷的杀死了。她的脖子是那样的纤细柔美,你还记得么?像美丽的鸟儿一样,稍许用力就会被折断了。如果我还在日本的话,就不可能发生那等惨事吧。因为我是不可能放她一个人住到那样陌生的地方的。”

“也许是这样吧。但是就算那时没有发生,也许将来也会在别处上演呢。你并不是柚的监护人,不可能24小时陪伴在她身旁。你有你自己的人生,所能做的是很有限的。”

惠理摇了摇头。“我也这么说服过自己,无数次地。但这么做什么帮助都不会有。因为我一部分为了保护自己而从离开了柚,这是不争的事实。除开她最终是否被解救这一点,还有我内心无所归属的问题。而且在那段时间里,我连你都失去了。因为要优先处理柚的病,不得不和毫无罪孽的多崎作君决裂分开。仅仅是为了我们的方便,我深深地伤害了你。我明明是那么喜欢你的。”

作沉默了。

“但是,其实还不仅仅是这样。”

“不仅仅是那样?”

“恩,老实说,之所以我抛弃你,不单单是为了柚。那不过是冠冕堂皇的理由罢了。我那么做,说穿了是因为胆怯啊。我没有作为女性的自信啊。我知道不管我有多喜欢你,你大概都不会把我放在心上吧。你的心大概是向着柚的。所以我才毅然决然地和你断绝了关系。其实那也是为了斩断自己对你的情意。要是我有一点自信和勇气的话,没有那可笑的自尊心的话,不管在什么情形下我都不会那般冷酷的与你决裂的。但是那个时候,我大概是脑子不太正常了吧。我是真的做了很恶劣的事啊。从心里向你道歉。”

又是一阵沉默。

“我应该再早点这么向你道歉的。”惠理说道:“这我很清楚。但我怎么都没能做到,因为我很为自己而羞愧。”

“不用在意我了。”作说道:“我已经跨过那最危险的时期了。也成功的一个人游过了深夜的大海。我们各自倾尽全力继续着我们各自的人生。而且看得远些的话,即使那个时候你做了不一样的判断,做了不一样的选择,也许会有些许误差,但我们大概也会尘埃落定和如今并无二致吧。我有这种感觉。”

惠理咬着嘴唇,自己沉思了一会儿,然后说道:“作,能告诉我一件事么?”

“什么都可以。”

“如果,那时我鼓足勇气和你告白说自己喜欢你的话,你会和我成为恋人么?”

“就算忽然当面这么告诉了我,我大概也无法相信的吧。”作说道。

“为什么呢?”

“因为有人居然会喜欢我,想和我结成恋人,这于我是完全想象不到的。”

“你是那么温柔,冷静而又稳重。那么小的时候就已经决定了自己的生活方式。而且你又那么英俊。”

作摇了摇头。“我长了一张极为无趣的脸,我从未喜欢过自己的样子。”

惠理微微一笑。“也许吧。可能实际上你的脸的确无趣,是我的脑子出了问题吧。但至少对一个16岁的无知少女而言,你可是足够之帅的哟。要是有你那样的人做恋人的话该有多好。”

“我身上就连一点像个性的东西都没有。”

“只要是活着的人,谁都有所个性。只不过有表面看上去容易可见的人和不怎么能显露出来的人而已。”惠理眯起眼,直直的看着作的脸。“所以,你的答案是什么呢?你会做我的恋人么?”

“当然啦。”作说道:“我很喜欢你。和被柚所吸引的那种感觉不同,你深深的吸引着我。如果那是你对我表白了的话,我一定和你成为恋人的。而且我们一定会处的很好。”

他们俩大概会成为一对亲密的爱侣,在性方面也会充分地尽享吧。作是这么认为的。作和惠理之间能分享的东西有很多。性情乍一看大为迥异(作寡言而内向,惠理善交际而牙尖嘴利),但他们各自都试图用自己的手来创造出富有意义的有形之物。但他们两人的心愈贴愈近的过程,似乎没能持续下去。随着时间逝去,惠理所追求的东西和他所追求的之间,势必会不可避免的生出间隙。两个人都还十多岁,他们都会稳步的向着目标长大成人,而且他们所前进的道路不久之后终将会迎来分歧点,分为左右两支吧。大概根本不必争执,无需互相伤害的过程,自然而平静地就分道扬镳了。而最终,他们也会走到这一步吧,作在东京建造着火车站,惠理和爱德华结婚搬到芬兰来居住。

就算是这样的结果也毫无不可思议之处,有十分大的可能性。而这样的经历对他们两人的人生也绝不会起到什么负面的作用。就算不再是恋人了,之后他们也一定能是很好的朋友。但是事实并非如此。实际发生在他们身上的完全不同。而现在的事实比什么都来的更为意义重大。

“就算是谎话,你能这么说我也很高兴。”惠理说道。

“不是谎话。”作说道:“这种事我不会敷衍你的。我和你的话,一定会在一起度过快乐的日子吧。没能变成那样真是遗憾,我从内心深处这么觉得。”

惠理笑了,那微笑中毫不带有讽刺的意味。

作想起了自己之前常常会梦到柚出现的春梦,在那里,惠理也登场了。她们一起是两个人在一起的。但他在梦中射精的对象,一起都是柚的体内,一次也没有在惠理身体内射精过。这也许是有着某种含义在其中的。但这种事没法对惠理说得出口。无论多么横下心坦诚相对,也有无法说出口的事。

一想到做过那样的梦,作大概便做不到无法认同,柚声称是被自己强暴了的(声称由此怀了他的孩子),那就是彻底的捏造。就算那不过是梦中的所为,作还是不由感觉到自己也许也有一份责任呢。不,不单单是强暴的那件事。她被杀害的那件事也一样。那个五月的雨夜,也许在自己也没意识到的情况下,自己内部的某种东西奔赴到了滨松,将她那细如鸟儿一般美丽的颈项拧断了也说不定。

他脑海中浮现出自己轻敲柚公寓的门,说道“能给我开开门么?我有话想对你说。”的场面。他穿着的黑色雨衣淋得湿湿的,空气中飘着一股夜晚雨水的气味。

“是作么?”柚说道。

“我有话一定要对你说,十分重要,我是为此特意赶到滨松来了的,不会花你多少时间。希望你开开门。”他说道。他对着紧闭的门继续说道:“也没事先联系你就这么来了我也觉得很抱歉。但是要是事先联系你的话,你一定不会愿意见我的吧。”

柚犹豫了一会儿,默默地解下了防盗锁。他的右手紧紧地握住了口袋里的那根绳子。

作不禁皱起了眉。为什么非去做这种无意义的想象呢?为什么拧断柚脖子的那个人是我呢?

当然自己是没有理由做这般想象的。作从未萌生过想要去杀死一个人的念头。但在象征的层面上,也许他想去杀死柚也说不定。作自己本人也无法看透自己内心中到底潜伏着多么浓厚的黑暗。作所明白的是,柚心中大概也有她自己的那份浓厚的黑暗吧。而且也许在地底下深邃处,她的那份黑暗与作的那份互相连接着也说不定。而作去绞死她的脖子也是因为她自己盼望着那样吧。也许从连接着的黑暗中,作听到了她的期盼。

“你在想着柚么?”惠理说道。

作说道:“一直以来,我都把自己看成做出牺牲的那一方,一直觉得自己毫无理由的遭受了残酷严苛的对待。正是为此,内心深深的受到了伤害,它损害了我原本应有的人生。老实说,我也有恨过你们四个。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有这种遭遇呢?但也许事实并不是这样的。不单单我是牺牲者,而同时在我不知情之下,周围的人们也受到了伤害……然后我也因此再受到了伤害。”

惠理什么都没说,只是凝视着作。

“也许是我杀了柚。”作坦白说道:“那个夜晚,去敲她房间门的人也许就是我。”

“在某种意义上。”惠理说道。

作点了点头。

“在某种意义上,我也杀了柚。”惠理说道,接着侧过了脸。“那个夜晚,去敲她房间门的人也许就是我呢。”

作看着她那晒成麦色的美丽侧脸,她那稍稍上翘的鼻型,自己从以前就一直很喜欢。

“我们各自背负着自己的那份痛苦。”惠理说道。

风一时止住了,床上的白色窗帘一动不动了。也听不到小船发出的啪嗒啪嗒的声响,只传来鸟儿的啼叫声,这种鸟鸣叫着以往从未听过的不可思议的声调。

她聆听了一会儿鸟鸣,一手拿起发夹再一次把刘海夹了上去,然后用指尖轻轻把发夹压在在额头上。“你怎么看红所经营的工作的?”她问道。时间的流淌变得轻快了些许,简直想把秤砣取下了一般。

“我不太懂啊。”作说道:“他所处的那个世界,和我所处的相去太遥远了,我无法简单的用好坏对错来评判他。”

“我无法赞同红的工作,这是明确了的。但也不能因此就和他断绝往来吧。因为他曾经是我最好的朋友中的一个,而且现在也还是好朋友。就算我们已经七八年没见了。”

她再次用手抚了抚刘海,然后说道。

“红他每天都捐了不少的钱给那所天主教教会,为了把那所学校继续下去。那里的人都非常感激他的所为,因为他们的财政状况要继续运营下去非常勉强。但是他的捐款我们谁都不知道,因为他自己强烈要求要做匿名的捐助者。知道这件事的除了当事人的他自己以外,应该也就只有我了吧。我是因为有些情况凑巧知道了的。作,他人绝对不坏。你要理解这一点,其实他只是表面装成老辣的样子。他这么做的理由我并不知道,大概是不得不吧。”

作点了点头。

“青也是一样的。”惠理说道:“他的心也依旧是那么单纯的。我很清楚,只是要在这个现实的世界太困难了。而他们两人也都各自取得了超乎一般人的成就。他们各自通过正经的方式尽了全力来生活。作,我们一起组成的小团体绝非无用的,我是这么想的,就算它只持续了短短的纪念也好。”

惠理又用手把脸埋了起来。她沉默了一会儿,接着抬起了头,继续说道。

“我也好你也好,我们都这么活下来了。而活下来的人有其活下来的人应尽的责任。那就是,尽自己所能好好的活下去啊。就算很多事情都有所遗憾也罢。”

“我所做得到的,不过就是继续建车站而已。”

“那样也就够了,你只要继续建车站就行了。你建的车站一定完备而安全,能让大家用的很方便。”

“我是这么期盼着能尽量做到的。”作说道:“其实是不允许的,但在我负责项目的车站中,我一直把自己的名字放在里面。从外面看不见的地方,在未干的水泥上用钉子写上自己的名字,多崎作。”

惠理笑了。“就算你不在了,你所建的好车站还会保留着。这就和我在盘子里写上自己的首字母是一样的呢。”

作抬起脸看着惠理。“我能说说我女朋友的事么?”

“当然啦。”惠理说道,然后展露出迷人的笑容。“我自己也很想听听比你大的那位聪慧女朋友的事呢。”

作谈起了和沙罗的事。最初遇见时不可思议的被深深吸引,然后在第三次约会时开始了和她的性关系。她很想了解作名古屋的五人小团体和事情的原委。接着最后见她的那次,作不知怎么的丧失了能力,无法进入她的身体了。作坦白的把这些都说了出来。还有,沙罗劝说他去名古屋,和去芬兰的事。她说要是不这么做的话,作内心的问题就无法得到解决。作觉得自己是爱着沙罗的,到了愿意和她结婚的程度。对一个人抱有这么强烈的情感,这大概是第一次吧。但她好像有一位年纪大些的恋人。和那个男的一起在路上漫步时,沙罗看上去十分开心。自己的话,也许没办法给沙罗那样幸福的感觉。

惠理细细的倾听着作的话,期间一句话也没打断过他,然后最后她这么说道。

“作啊,你应该去争取她,不管什么情况也好。我是这么觉得的。如果现在离开了她的话,接下去也许你无法拥有任何人了。”

“但是我没有那份自信。”

“为什么?”

“因为也许我根本没有所谓自我的存在。没有说得出的个性,也不带什么鲜艳的色彩。我身上没有任何拿得出的东西。这是我长久以来所有的问题,一直都觉得自己像是空空的容器一般。器皿的形状在一定程度上是有的,但在之中不怎么有所内容。我完全不认为自己是配得上她的人。时间越久,随着沙罗对我的了解越多,她也许就会对我大失所望吧,然后就会离我远去吧。”

“作,你应该再对自己有点自信。因为我可是喜欢过你的呀,曾经都想把自己献给你了,只要是你想要的,什么都可以。”

“作,你应该再对自己有点自信。因为我可是喜欢过你的呀,曾经都想把自己献给你了,只要是你想要的,什么都可以。一个的女孩,喜欢你到这种程度。你有足够的价值,可不是什么空无一物啊。”

“你这么说我很高兴。”作说道:“真的。但是和沙罗是怎么样我就不明白了。虽然已经36岁了,但只要一开始认真的思索自己,就又会和以前一样,不,是更胜过以往的,迷茫无措。内心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特别是因为这是出生以来头一次对别人抱有过这么强烈的情感。”

“就算你是个空空如也的容器,这不也挺好的吗。”惠理说道:“就算是那样,你还是个绝佳的,让人吸引住的容器。自己到底是什么,这种事其实没有人明白的。你不这么认为么?所以,你只要当个美轮美奂的容器便好,让人忍不住想放些什么在里面的,给人以好感的容器。”

作想了想她说的话。他能理解她想说的意思,不管那到底是否适合自己。

惠理说道:“你一回到东京,就去向她表明一切。这是你应该做的事。敞开心扉总能带来好的结果的。只是,不能说出来见到她和那个男人在一起的事。就把它埋在心底里吧。女人啊,总有些不愿意被人看见的事的,但除此之外,要把你的感觉毫无保留地向她坦白。”

“我很害怕啊。害怕自己要是做错了什么,或是说错了什么,结果一切便被破坏了,变得烟消云散了。”

惠理缓缓的摇了摇头。“这和建造车站一样。假设是一个非常重要有价值的车站的话,并不会因为一个小失误而使一切荒废,回归虚无的。就算不够完备,总要先把车站建起来,没错吧?因为如果没有车站的话,电车就没法在那儿停车了,也没法去迎接重要的人了。如果有什么问题的话,灵机应变事后再作调整就行了。首先要去把车站建出来,建一个为了沙罗而特设的车站,一个就算没有需要电车也不由自主想要停下来的车站。在脑中设想出车站的模样,再给予它具体的颜色和形状,然后把你的名字用钉子刻在地基上,注入你的生命。你是具备着这样的力量的,因为你都曾在冰冷的夜海中游了过来嘛。”

惠理留作一起吃晚饭。

“这一带据说能捕到很新鲜的鳟鱼,很肥美的哟。虽然只是简单地加上香草在平底锅上煎一煎,但可是特别的美味呢。可以的话和我们一起吃晚饭吧。”

“谢谢你,但我想差不多应该回去了,因为想趁天没黑的时候回到赫尔辛基。”

惠理笑了。“趁天没黑的时候?喂,这里可是芬兰哪,夏天直到大晚上天还是亮堂堂的呢。”

“还是想回去。”作说道。

惠理理解了他的心情。

她说道:“让你费这么大老远路特地来这儿见我,真的很感激你。能和你这样说说话我很开心,真的。很久以来郁结在心中的东西好像解开了呢。当然并不是一切全都明晰地解决了,但对我来说是很大的帮助。”

“我也是同样的心情。”作说道:“你也帮了我很多。也见到了你丈夫和女儿们,知道了你现在在这儿过得如何了。就为这些我来芬兰也值得了。”

他们两人一起走出小屋,一起走到大众高尔夫车停车的地方,一边体味着脚下一步一步地缓缓走着,最后再次拥抱了彼此,这一次她已不再哭泣了,作的脖子处感受到了她平静的笑意。她那丰满的乳房中满满的充盈着生命的力量。抚在他背上的惠理的手指,是那么的真实。

随后作忽然想起自己为了惠理和孩子们带来了在日本买的礼物。他从放在车里的背包中拿出了礼物,给了惠理,给惠理的是黄杨木作的发夹,给孩子们的是日本的绘本。

“谢谢你了,作君。”惠理说道:“你从以前就是这样,一直这么的温柔。”

“哪有你说的这么好。”作说道。接着想起了买这些礼物的那个傍晚,看到了沙罗和一个男人一同走在表参道上的事。如果没想去买礼物的话,也不会看见那一幕的吧,真是不可思议呢。

“再见了,多崎作君。回去的时候当心点啊。”分别之际惠理说道:“别被来芬兰也值得了抓到哦。”

“邪恶的小矮人?”

惠理眯起了眼,嘴唇像以前那样恶作剧的微微歪向一边。“我们这里常这么说,别被邪恶的小矮人抓到,因为从很久远以前,那附近的森林里就住着各种各样的东西嘛。”

“我知道了。”作笑着说。“会当心不被邪恶的小矮人抓到的。”

“如果有机会的话,告诉青和红一声。”惠理说道:“就说我在这里过得很好。”

“我会转达的。”

“作,我觉得你应该多和他们两个碰碰面,或是三个人一起。这对你也好,对他们也好,一定有所益处的。”

“是啊,也许是件好事。”作说道。

“而且,也许对我也是好事吧。”惠理说道:“虽然我没法人在那儿,但还是这么觉得。”

作点了点头。“等回去后,一定尝试去见见他们。也是为了你。”

“但说起来真是不可思议啊。”惠理说道。

“什么呢?”

“那美好的时代就这么过去了,再也不复重来了。许许多多美妙的可能性,都随着时间的逝去被吸附着一同流走了。”

作沉默的点了点头。虽然知道应该说些什么,但却说不出话来。

“这片土地上的冬天格外的长啊。”惠理目光投向湖面一边说道,像是在对着远处的自己说着似的。“夜晚很长,给人感觉永远也不会结束似的。一切都被冻得硬邦邦的,春天什么的感觉永远不会到来。所以不由的就想起阴暗的事情来,不管你多么不想去想起那些事情。”

还是说不出话来,作只是默默地看着惠理视线所在的湖面上。想到那时应该说什么的时候,已经是作乘在飞往成田机场的直达飞机上,扣上安全带后的事了。该说的话不知为何总是要晚一些才会想到。

他旋了旋钥匙发动了引擎。大众高尔夫车的四缸引擎从短暂的沉睡中醒来,终于一圈圈地转了起来。

“再见了。”惠理说道:“要保重啊。还有要好好抓住沙罗小姐。你无论如何都需要她的,我是这么认为的。”

“我会试试看的。”

“作啊,有一点要好好记住。你并不是缺乏着色彩的。那只不过是名字而已啊,虽然我们是常常拿这一点来嘲笑你,但那都是没有深意的笑话罢了。你一直是优秀而多彩的多崎作君,正建造着漂亮的车站。现在是36岁的健康市民,有着选举权,也交着税,还能为了我一个人乘飞机飞到芬兰来。你什么都不欠缺。要再拿出点自信和勇气来,你需要的只是这两样罢了。可不能为了胆怯和无聊的自尊心,而失去重要的那个人。”

作发动了车上了排挡,踩下了油门,然后移下窗户伸出手挥了挥手。惠理也向他挥了挥手,她一直把手高高举着对他挥着。

一会儿惠理的身影隐蔽在树丛间看不见了,后视镜里反射出的只有芬兰的夏天时的一片绿意。风又吹了起来,在宽广的湖面上拂起了白色的小水波。一个高高的男子划着皮艇,像只大豉虫般毫无声响地从他面前驶过。

大概再也不会来这里了吧,也再也不会见到惠理了。两个人就这么在各自限定的场所,继续前进着各自的道路。就如青所说的那样,已经回不去了。这么想的话,悲伤就会从某处像水一样无声无息地涌来,那没有形状而透彻见底的悲伤。这是他自身的悲伤,也是在伸手不可及之处的悲伤。胸口像是被剜去了一块地痛苦,呼吸变得困难起来。

车开到柏油路上后,作在路肩上停下车,关掉了引擎,人靠在方向盘上闭起了眼睛。为了调节心脏的跳动,需要慢慢地做深呼吸不可。不知不觉,忽然感觉到了——身体靠中心的位置处的一块冰冷而坚硬的东西——像是经年累月都不会消融的严寒冻土的芯子一般。那是内心的痛苦和窒息所造成的。到此为止,作不知道自己身体中还存在着这样的东西。

但这是应有的内心痛苦,也是应有的窒息。这是他必须感觉到的。那块冰冻的芯子他必须一点点去溶化。也许会需要很久,但这也是他必须去做的。而为了溶解那块冻土,作需要他人的温暖,单凭他自己的体温是不足够的。

先回东京吧,这是第一步。作旋动了钥匙,再次发动了车的引擎。

开往赫尔辛基的返程上,作的心中祈祷着惠理在森林中不被邪恶的小矮人抓到。现在他所能做的,不过祈祷罢了。

正文 第十八章

剩下来的两天,作在赫尔辛基的街道上漫无目的地闲逛着度过了。虽然有时下起淅沥的小雨,但并没有下得很大。作一边走着一边想着很多事情,要想的事情堆积如山。在回东京之前,想尽可能的收拾好心情。走得累了,或是想得乏了,就走进咖啡店喝杯咖啡,吃个三明治。半路上走着迷了路,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了,但也并不在意。反正城市没有那么大,而且走到哪里路上都有有轨电车。而且迷失了方向对现在的他来说,反倒甚至使他心情畅快。最后一日的下午,他去了赫尔辛基的中央车站坐在长椅上,眺望着出发和到站的火车度过了时间。

他在车站用手机给欧嘉(olga)打了电话向她致了谢。告诉她哈泰宁(ainen)的家找到了,惠理见到自己也大吃一惊了。而且海门林纳(h?meenlinna)的景色也很美。欧嘉(Olga)说那就太好了,她似乎是真的发自内心为作感到高兴。作邀请她说,如果有空的话,想请你吃晚饭作为谢礼。欧嘉说,你这么说我很高兴,但今天是我妈妈的生日,晚饭要回家和父母一起吃。要代我向沙罗问好呀。我会传达的,多谢你帮我这么多了,作说道。

到了傍晚,作去欧嘉所推荐的一家港口附近的餐厅吃了鱼料理,喝了半杯的夏布利(en)一家人,他们现在一定一家四口围坐在餐桌前吧。那风可还在吹拂着湖面么?现在惠理在那儿,想这些什么呢?她温暖的气息,现在还残留在耳内。

回到东京是星期六的早晨。作把旅行包的行李整理好后,悠悠的泡了个澡,一整天什么都不做。一回来,就想着马上要给沙罗打电话。实际上也拿起了话筒,连号码都按下了,但结果还是把话筒放了下来。要把心中的所想梳理清楚,现在还需要一点时间。虽然只是短短的旅行,但期间发生了太多的事。还无法真正实感到,现在自己人身处在东京的正中央了。海门林纳(h?meenlinna)郊外的湖畔边,那清透的风声想在耳畔感觉似乎还是刚刚发生的事。不管要对沙罗说的是什么,作都要好好斟酌挑选语句。

他洗了衣服,简单翻了翻积起来的几日的报纸,在天黑前出门去买了做菜的材料,但人却没有食欲。也许是时差的关系吧,天还亮着就困得不行了,八点半时躺在了床上睡了过去,但不到半夜就醒了过来。想把在飞机上读到一半的书读完,但脑子却不在状态。所以就做起了房间的大扫除,将近凌晨再次上床睡着了,再睁开眼已经是星期天的大中午了。天似乎会很热,作打开了空调开关,做了杯咖啡来喝,吃了一片芝士吐司。

冲了澡后他给沙罗的家里打了电话,但是是不在家的录音。听到了“在信号音后留下你的留言。”的录音,该怎么办呢犹豫了一下,但还是什么都没说直接挂了话筒。墙壁上的挂钟指针走向了一点。虽然也想打她手机试试看,但转念还是放弃了。

沙罗也许正和恋人一起吃着周末的午餐也说不定。现在到床上相拥交合还太早。作想起了和沙罗牵手走过表参道的中年男人的身影。不论怎么驱赶,脑海里总也挥除不去那个身影。作躺在沙发上不经心的想着这些,背上忽然有一种被针刺的触感,是肉眼不可见的细针,仅仅是细微的疼痛,也没有出血。但即便如此,疼痛到底还是疼痛。

作骑了自行车去健身房,在泳池游着以往的距离。身上残留着一种不可思议的疲倦,游着游着有时忽然感觉人是睡着的状态。当然实际上不可能边睡边游泳,只是有这种感觉。但游的时候因为身体近乎是自行操作的状态,能够不想沙罗和那个男人的事,这对他来说是最值得感激的了。

从泳池回来后,睡了半个小时左右的午觉,没有做梦,睡的很沉,意识彻底地被隔断了。之后熨了几件衬衫和几块手帕,做了晚饭。把鲑鱼和香皂一起放进烤箱里烤,再浇上柠檬汁,和着土豆色拉一起吃了。还做了放了豆腐和葱的味噌汤。喝了半罐冰过的啤酒,看着电视上傍晚的新闻。然后躺在沙发上读着书。

沙罗打来电话时,是晚上的九点不到时。

“时差倒得没事吧?”她说道。

“虽然睡觉时间变得乱七八糟了,但身体状况还好。”作说道。

“现在说话方便么?不困么?”

“困是困,但还想再撑一个小时,然后再睡。因为明天开始就要上班了,在公司就没法午睡了嘛。”

“这么做会比较好。”沙罗说道:“哎,今天下午一点的时候给我家打电话的,是你吧?我老是不记得要去看留言记录,刚刚才发现。”

“是我啊。”

“那个时候正好去旁边买东西了。”

“嗯。”作说道。

“但你没给我留言呢。”

“我不擅长说录音留言啊,一直会很紧张,话说不好。”

“也许是那样吧,但留个名字还是可以的吧。”

“是啊,是应该留下自己名字的。”

她顿了顿然后说道:“哎,我也很担心你的啊,不知道你旅行顺利么。给我留一句话也好的呀。”

“是我不好,是应该那么做的。”作道了歉。“话说你今天一天做了些什么呢?”

“洗衣服和买东西,然后是做饭,打扫厨房和厕所。偶尔我也是需要这样质朴的周末的嘛。”她这么说着沉默了一下。“然后呢,芬兰的事情办得顺利么?”

“我见到了黑了。”作说道:“还和她单独好好聊了来哦。欧嘉给我帮了很大的忙。”

“那就好了,她是好孩子吧?”

“非常之好。”他说了自己去了赫尔辛基一个半小时车程的那个美丽的湖畔见黑的事。黑和丈夫、两个孩子、一只狗一起在那个避暑别墅过着夏天。在旁边的小作坊里,和丈夫一起每天做着陶器。

“她看上去过得很幸福呢。大概是芬兰的生活很适合她吧。”作说道。除了那漫长黑暗的冬夜——但他并没有说出口。

“你觉得为了和她见面,千里迢迢跑去芬兰是值得的么?”沙罗询问道。

“嗯,去一趟是值得的。有些事不真的面对面了是说不出口的。也多亏于此,很多事情变得清楚起来了。虽说不是一切都领会了,但对我而言是很有意义的,虽然是对我的内心而言。”

“太好了,听你这么说我很高兴。”

两人短暂的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在测试风向一般,很有内涵的沉默。接着沙罗说道:“作,你的声音听上去感觉和平时有点不同,是我的错觉么?”

“不清楚啊。声音变奇怪了可能是因为累了吧,乘那么长时间的飞机还是生平第一次嘛。”

“就是说不是有什么问题吧。”

“问题什么一个都没有。有很多要对你说的话,但话一说开就没个停了。这几天见一面,再把事情理清顺序说给你听。”

“是啊,我们见面吧。但是不管怎么说,这次去芬兰没白跑一趟真是太好了。”

“很多事都多谢了啊,都是你的功劳。”

“不用谢。”

再次出现了短暂的沉默。作用心的倾听着,那沉默的东西还没被消除。

“有一件事想问你。”作下了决心开口问道:“也许接下来的话不要说为好,但还是想对自己坦诚一些。”

“你说吧。”沙罗说道:“当然是要对自己坦诚才好,你问什么都行。”

“我表达不太好,但我有种感觉你在除我之外,还有和别的男人交往。这件事一直让我介怀。”

沙罗沉默了一会儿。“你有种感觉?”她说道:“那是说不知怎么就有这种感觉么?”

“是啊,只是不知怎么的就这么觉得了。”作说道:“但就如我所说,我本不是第六感起效的人。我的脑子基本上只知道做出有形的东西,正和我的名字一样,构造相当的单纯。我是无法理解他人内心复杂的变化的。岂止如此,这么说来,就连自己内心的变动我好像都察觉不了。在这样一类微妙的问题,我常常会犯错。所以很多事情我都尽可能努力不去用脑子想的太过复杂。但是这件事在之前我就一直很挂在心上。关于它,我觉得还是坦率的直接问你为好,自己在脑子里想就会胡乱想个没完了。”

“原来如此。”沙罗说道。

“所以,你有很喜欢的人么?”

她沉默了。

作说道:“有一点想让你明白,就算答案是有也好,我并不要对你说三道四。那也许不是我该出声的事,你对我没有任何的义务,我也没有任何要求你的权力。但是,我只是想知道自己的感觉是否正确,仅此而已。”

沙罗叹了口气。“义务和权力什么的词,可能的话希望你别用这种说法。总觉得是在讨论宪法修正一样。”

“我知道了。”作说道:“我的用词不太好。但是,就像刚刚说的那样,我是个相当简单的人,如果一直这种想法的话,也许没法很好的继续下去了。”

沙罗又沉默了一会儿。作清楚的想象着她在电话那端把嘴唇绷得紧紧的样子。

过了一会儿她用平静的声音说道:“你才不是什么简单的人,只是你自己这么想罢了。”

“你这么说的话,也许是那样吧。这些我也不太明白。但简单的为人方式确实符合我的性格。特别是在人际关系上,到现在也被伤害了好几次。可能的话在此程度上不想再被伤害了。”

“我懂了。”沙罗说道:“你对我这么坦诚的话,我也应该对你坦诚。但能给我一些时间么?”

“要多久?”

“嗯,三天吧。今天是星期天的话,星期三能和你说清楚,你的疑问也能被解答了吧。星期三晚上你有空么?”

“星期三晚上有空。”作说道,就连一一打开日程本都不必要。天黑之后,他什么安排都不会有。

“那天一起吃晚饭吧,然后聊聊很多话,敞开心扉的,这样行么?”

“行吧。”作说道。

接着两人挂断了电话。

那个晚上作梦见了漫长而奇怪的梦。他坐在钢琴前弹着奏鸣曲。那是一台崭新的巨大三角钢琴,白色的键极白,黑色的键极黑。谱架上大开本的乐谱打开着,一位穿着暗黑色紧身连衣裙的女士站在她身旁,用她那纤长细白的手指为他提前翻到下一页乐谱,那翻页的时机拿捏得恰到好处。她的一头达腰际的长发乌黑亮丽。在那个地方,一切的事物都由黑和白的渐变构成的,看不到除此之外的任何色彩。

也不知是谁作曲的钢琴奏鸣曲,不管怎么说都篇幅颇巨,乐谱厚的跟电话簿一般。乐谱上被音符淹没了,满满的都是黑压压一片。曲子结构复杂,是需要高超演奏技巧的难曲,而且对他来说是从未见过的。即便如此,作只需瞟一眼乐谱,便能一瞬间明白作品中所展现的世界,然后成功将其转化成音乐,就像是立体地看着错综复杂的设计图一般。他被赋予了这种能力。而他那熟练的十根手指宛如疾风一般在键盘各个角落舞过。那一片拥有莫大能量的嚎叫之海,自己能比任何人都更快更准确地将其理解同时赋予它所应有的形状,这实在是让人晕眩的美妙体验。

作专注的演奏着音乐时,感觉自己的身体像是被夏日午后的雷光击穿了一般。音乐有着宏大的炫技结构,同时也有着内省之美,它将人活着的这一行为,无比率直而纤细地立体表现了出来,那是只有音乐才能够表现出来的世界的样态。作为自己的双手能演奏出这样的音乐,感到了自豪,一阵激动的喜悦让他的背部轻轻颤抖着。

可惜遗憾的是,在他面前的听众们并没有这么认为。他们不耐烦地扭动的身子,看似厌烦而焦躁。作的耳边传来了他们移动椅子和清嗓子的声音。怎么会这样呢,人们完全没有理解这个音乐的价值。

他在一个形同宫廷内的大厅的地方演奏者,地板是光滑的大理石,天花板离地很高,中间有着漂亮的天窗。人们都坐在雅致的椅子上倾听着音乐,人数大约在五十人左右,皆是穿着高尚的上流人士,想必也教养颇佳吧、但是令人遗憾地,他们并不具备能力来领悟这音乐卓绝的本质。

随着时间的流逝,人们发出的噪音愈加扰人,愈加刺耳了。不一会儿,已变得不可收拾,噪音响到要盖过音乐声了。接着他们终于选择塞上了自己的耳朵,不愿再去听作演奏的音乐了。作所能听得见的只有喧闹到怪异的噪音和清咳声以及不满的呻吟了。即便如此他的眼睛仍旧仿佛要把乐谱吞噬一般地读取着乐章,她的手指继续像是在键盘上起舞一般地跃动着。

然后,在某一瞬间他忽然意识到了一件事。为自己翻乐谱的那位黑衣女性的手指有六根,那第六根手指近乎小指一般的大小。他止住了呼吸,内心剧烈的震颤着,想抬头看清站在自己身边的女性的脸。是怎样的人呢?是他认识的么?但是在结束这一乐章之前,眼睛一下都不能离开乐谱,就算在听他演奏的人已经一个人都没有了。

当然这不过是作自己任意的想象,什么根据都没有。而且那件事——如果它是真的发生过的话——已经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但是作越想越觉得这个想象是正确的片段,能够补上灰田所留下的余白。直到傍晚时,他都坐在制图台前,一只手拿着铅笔,一边想着这些。

第二天,作在广尾车站和沙罗见面。他们走进了一家位于住宅区深处的小小的小餐馆(bistro)(沙罗知道很多东京角角落落的小餐馆),吃饭的时候作把自己去名古屋和两位旧友见面的经过、说了的内容告诉了沙罗。就算概括了的说还是很多,但沙罗饶有兴趣的认真听着,在各处都打断停下问他问题。

“白对其他人说,在东京你家中过夜的时候,被你灌下了药然后被强暴了是吧。”

“是这么说的。”

“她在大家面前,十分详细逼真的述说了强暴的细节,尽管她性格非常之内向,而且以前一直避免谈及性方面的话题。”

“青是这么告诉我的。”

“还有,她说你有两张面孔。”

“真正的一面是看表面无法想象的。她这么说的。”

沙罗皱起眉头沉思了一会儿。

“作,关于她说的话,你想得到什么线索么?比如你和她之间有没有过什么关系变得特别亲密的瞬间?”

作摇了摇头。“不,一次都没有过。因为我也一直注意着不要让这种情况出现。”

“一直注意着?”

“就是说注意着不把她看作一个异性来对待,所以尽量不制造机会让自己和她两个人独处。”

沙罗眯起了眼睛,困惑的歪了歪头。“你觉得团体里的其他人也这样留心么?就是说男生们不把女生们、女生们不把男生们看作异性这样注意着么?”

“当然没法知道当时他们内心是怎么想的,但就像之前也提到的那样,不把男女关系混入团体的友谊中来,这是我们之间默认的了,这是很明确的。”

“但你不觉得这还是很奇怪么?那个年纪的男生女生这么亲密的一起交往,常常在一起的话,不就会自然而然互相产生性方面的兴趣了么?”

“像是想成为女朋友,一对一的约会这样的想法我也有过的。对性当然也有兴趣,就像普通人那样。也有在团体之外找个女朋友这样的选择。但是当时对我来说,那五人的团体比什么都要来得意义重大。几乎没有考虑过要离开团体做什么别的。”

“因为团体中有完美的和谐么?”

作点了点头。“在那里的话,就会觉得自己变成了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这种感觉极为特殊,在其他任何地方都无法得到。”

沙罗说道:“所以你们都必须压制自己性方面的兴趣啊,是为了不打乱那份和谐,为了不让这个完美的circle被打破。”

“后来回想起来,的确可能有奇怪的地方吧。但是那个时候,我们觉得这是比什么都要自然的事。我们还才十几岁,一切都是第一次的体验。我们没法做到客观的去看清我们身处的状况。”

“也就是说,某种程度上,你们被关在了这个小圈子的完美之中。你不这么觉得么?”

作想了想沙罗所说的。“某种意义上也许是那样吧。但是我们是乐意于被困在其中的。到现在也不为此而后悔哟。”

“实在是有意思。”沙罗说道。

在这一时刻,作醒了过来。枕边的电子钟上的绿色文字显示着2:35分。他全身被汗浸得湿透了,心脏还在砰砰直跳。他从床上起身,脱去睡衣,用毛巾擦拭干身体,穿上新的t恤和短裤(boxer ss),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了下来。在一片黑暗中,他想着沙罗。他为刚才自己在电话里对她说的话而感到后悔,不应该说起那些的。

他想马上给沙罗打电话,把自己说过的话全部撤回,但在半夜三点不到这一时刻不能打电话给别人,而且说出口了的话要让别人彻底忘掉,这更加是不可能的了。作心想,我可能就这么失去她了吧。

接着他想起了惠理,惠理·en),有两个小女儿的母亲。他回想着白桦树林对面的碧蓝湖泊,想起了小船彭在堤岸上发出的啪嗒啪嗒的声响。图案美丽的陶器、小鸟儿的鸣啭和犬吠声。还有阿尔弗雷德·布伦德尔(Alfred Brendel)演奏的那工整的“巡礼之年”。惠理那丰满的乳房轻轻触碰到他身体的触感。温暖的吐息和被泪打湿的脸颊。丧失了的几种可能性和再也回不来的时间。

在某一刻,两个隔着桌子坐着,一时间什么都没说,也不去特意找寻语句,只是侧耳倾听着窗外小鸟的啼鸣声,那是一种有着独特而不可思议旋律的叫声,同样的旋律在森林中也反复响起。

“鸟妈妈在这样教着小鸟怎么啼鸣呢。”惠理说道,然后微笑着。“我再到这里之前并不知道,鸟的啼鸣是需要详细的去教的。”

作觉得,人生就像是复杂的乐谱。充满了十六分音符、三十二分音符、数不清的奇妙记号和意义不明的注脚。要正确的将其理解可是最为困难的事情了,就算正确的理解了,而且也把它转换为了正确的音符也好,人们也不一定能理解、评价它所蕴含的意义。那不一定会给人带去幸福。人生为什么要复杂到这种地步呢?

“要好好抓住沙罗小姐。你无论如何都需要她的,我是这么认为的。”惠理说道:“你什么都不欠缺。要再拿出点自信和勇气来,你需要的只是这两样罢了。”

还有,不要被邪恶的小矮人抓到。

他想着沙罗,想着她也许正被某个人赤裸的手臂拥在怀里。不,不是某一个人,实际上他已经见过那个人的样子了。他身边沙罗露出了极为幸福的表情,美丽的贝齿从笑脸中展露出了。作在黑暗中闭起眼睛,用手指按着两边的太阳穴。可没法想着这些生活下去啊,他想到,就算只有之后三天也好。

作拿起话筒,按下了沙罗的电话号码。时针的指针指向了四点差几分。拨号音响了十二回之后,沙罗接了电话。

“这个时间打给你实在抱歉。”作说道:“但是无论怎么样都有话想对你说。”

“这个时间,到底是什么时间?”

“凌晨四点不到。”

“哎呀,就连这个时间是实际存在着的都不知道呢。”沙罗说道,声音里看,她的意识好像还没能反应过来。“然后呢,是谁死了么?”

“没有人死。”作说道:“谁都还没死呢。但是我有话必须今天晚上告诉你。”

“是什么事呢?”

“我是真的喜欢你,发自真心的想要得到你。”

电话那头传来了找东西的窸窣声,接着她略一清嗓子,吁了口气。

“现在,方便说话么?”作询问道。

“当然,”沙罗说道:“现在不是凌晨四点么,想说什么都可以,没有人会在旁边偷听,大家都还在天亮前的熟睡中呢。”

“我是发自真心的喜欢你,想要得到你的。”作重复了一遍。

“这就是你凌晨四点打电话,给我想告诉我的事么?”

“是的。”

“喝酒了么?”

“没有,彻底清醒着呢。”

“是么?”沙罗说道:“亏你是个理科生,倒能这么有激情呢。”

“因为这和建造车站是一样的。”

“怎么一样了?”

“很简单,如果没有车站的话,电车便不会在那里停车。”

“很简单,如果没有车站的话,电车便不会在那里停车。我必须做的,是先在脑子里描绘出车站的样子,再给予它具体的色彩和形状。这是最先要做的,就算有什么不完备的,之后再修正就行了,我已经习惯了这么去操作。”

“因为你是优秀的工程师。”

“我是想成为那样。”

“所以你在奋战到将近凌晨,不眠不休为我建了一个特别的车站,对吧。”

“没错。”作说道:“因为从心底我喜欢着你,想要得到你。”

“我也是很喜欢你的,每一次见你就一点点被你所吸引。”沙罗说道。接着如同文章里的留白一般,略一停顿。“但现在是凌晨四点前,鸟儿都还没醒呢。我的脑子也没再好好运转。所以,能再等我三天吗?”

“好啊,但是只能等着三天。”作说道:“这大概就是我的极限了,所以才在这种时间给你打了电话的。”

“三天就足够了,作君。我会遵守工程日期的。我们周三的晚上见吧。”

“吵醒你真过意不去。”

“没关系,让我知道凌晨四点时也是有时间流逝的,也挺好的。外面天已经亮了么?”

“还没有呢,但再有一会儿就亮了,鸟儿们也会开始叫了。”

“早起的鸟儿有虫吃。”

“理论上是这样的。”

“但我可能看不到了呢。”

“晚安。”他说道。

“作君,”沙罗说道。

“恩。”

“晚安。”沙罗说道:“安下心来好好睡吧。”

然后电话挂断了。

正文 第十九九章

新宿站是个巨大的车站。一天总计有近350万的人流通过这个车站。吉尼斯纪录官方认定JR新宿站是“世界上乘客最多的车站”。有几条线在这一站内交汇,仅主要的就有中央线、总武线,山手线,琦京线,湘南新宿线,成田快线。这些轨道极其复杂地交叉、组合在一起,站台一共达十六个之多。再加上小田急线、京王线两条私铁的线路和三根地铁线互相支线交错着。实在是迷宫。上下班高峰,这个迷宫便人山人海。波涛汹涌、狂风怒号的人海朝着入口、出口蜂拥涌去。换乘的人群移动错综复杂,还会出现危险的漩涡。不论是怎样伟大的预言家,都不可能把这片翻腾汹涌的人海分成两半。

一周五次,早晚两回,这般压倒性的巨大的人流,在人手不足的车站工作人员巧妙的引导下,居然能勉强顺畅通行,这真让人难以轻易相信。特别是早高峰,是一大问题。人们都匆忙赶赴各自的目的地,必须在打卡器(time recorder)规定的时间赶到公司。心情也绝不愉快,困意还没完全除去,而毫无空隙的车厢又摧残着他们的肉体和神经。能坐上位子的只有非常幸运的少数。作一直心生佩服,居然能够不发生暴动,没有事故造成流血的惨事。如果这样极端拥挤混杂的车站和车厢,遭到狂热的恐怖分子袭击的话,毫无疑问会造成致命的局面。造成的损失想必惨烈严重吧。对在铁道公司工作的人也好,警察也好,当然对乘客来说也好,那都是超乎想象的噩梦。但尽管如此,到现在,预防这种惨剧的措施几乎还没有实施。而这样的噩梦在1995年春天实际也在东京上演了。

站员不断用扩音器广播请求,发车的铃声毫不停歇地响起,检票的机器默默地读取着车卡的庞大信息。以秒为单位出发或到达的长长列车像是训练有素的家畜一般,规律的突出人群,再吸入一批,就连关门都嫌慢似的向下一站驶去。上下楼梯时,在拥挤的人群中被人踩了脚,甚至一只鞋子脱落了也罢,想要回去拿根本是不可能的。鞋子就被高峰这迅速陷落的流沙所吞没了,消失了。他或是她只得穿着单只的鞋子来度过这漫长的一天。

九十年代初,日本泡沫经济还没破灭的时候,美国某份著名的报纸上,登载了冬日早晨高峰时,在新宿站人们上下楼梯的照片。(也许是东京站也有可能,但两者并无二致)。照出来的上班乘客们,都像预先说好了似的一齐向下低着头,脸色灰暗的像是在罐子里被挤扁的鱼。报道这么写道:“也许日本是变得富裕了,但大多数日本人看上去却是这么耷拉着头,一脸不幸。”而这张照片也变得著名了。

日本人实际到底幸不幸福呢,这作并不知晓。但人们之所以在早晨拥挤的新宿站下楼梯时,一齐低着头的真正原因,与其说他们是不幸的,其实是在注意脚下,为了不踏空一阶楼梯,为了不弄丢自己的鞋子——高峰时期,在这样巨大的车站,这可是格外重要的课题。那张照片却没言及这一实际背景。而且穿着暗色外套,低头走路的人们,大多数情况下看上去都不会怎么幸福。当然,把一个每天上班路上都需要鞋子会不会弄丢的社会,成为不幸的社会,这在逻辑上也是十分有可能的。

作试想了下,人们每天在上下班途中会耗费多少时间。平均下来单程需要一个到一个半小时,大概都是这样的吧。结了婚后有了一两个孩子,在市中心上班的普通上班族想要拥有一栋独门独户的房子的话,无论如何都只能搬去上班时间耗费这么久的郊区地带了。这样,一天二十四小时里,有两到三个小时都要耗费在上下班上。在挤满乘客的电车里,情况好的话也许能读读报纸或是小开本的书。或是用ipod听听海顿的交响曲,学习西班牙语的会话也是有可能的。有些人也许可以闭上眼睛,沉浸于形而上的思索中。但一般程度上,一天里的这两、三个小时,大概很难算的上是人生中最有意义、最优质的时间吧。人的一生,有多少时间因为这没有意义的(大概吧)移动所剥夺去了呢?而它又是多么让人疲惫,让人不满的呢?

但是这并不是在铁道公司上班,主要工作就是设计车站的多崎作多应该考虑的问题。每个人的人生就交给他们自己吧。那是他们的人生,并不是多崎作的。我们身处的社会到底多么不幸,或是多么幸运,这些就让人们自行判断吧。他应该去想的,是怎样恰到好处的、安全地引导这惊人的人流。这不需要反省,需要的只有精确验证了的实用性。因为他不是思想家,也不是社会学者,只不过是一个工程师罢了。

多崎作很喜欢眺望JR新宿车站。

只要去新宿站,他在售票机上买了入场券,差不多去的都是9、10号线的站台,那里是中央线特急列车的发车点,是去松本或是甲府的长距离列车。和上下班乘客为主的其他站台相比,这里的上下车人数远少得多,列车的出发进站也没那么频繁。作能够坐在长椅上,静静地观察车站的状况。

和其他人去音乐会、去看电影、去俱乐部跳舞、去看体育赛事、去逛商店看橱窗的感觉类似,作会去看火车车站。时间空闲出来想不到要做什么的时候,他常常会一个人去车站。心情不平静的时候、要想事情的时候,他也自然而然的就向车站走去。然后在站台的长椅上坐下,喝着从小卖店买来的咖啡,确认着电车发车是否符合时刻表(一直放在包里),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就这样能度过好几个小时的时光。学生的时候常常会关注车站的形状、乘客的流动和工作人员的动作,会把自己留意到的东西细致的记录在笔记本上,但现在是不会那么去做了。

特级列车一边减慢速度一边驶入站台。车门打开了,乘客陆续从车上下来。只是看着这样的场景,作的心情就会变得满足而平静。发现列车按照时刻表准时到达了的话,就算这不是自己所在的铁道公司的车站,作也会感到一种自豪,只是一种平稳而毫无虚华炫耀的自豪。清洁人员迅速地进入到站的列车中回收垃圾,把座位打扫干净。头戴帽子身着制服的乘务员麻利的继续着工作,准备着下一班列车出发的准备。他们更换了车身上目的地的标志,给列车换上新的号码。这一切都是以秒为单位,极为有序、精练而毫不停滞的进行着。这正是多崎作所属的世界。

在赫尔辛基的车站他也做了同样的事,拿了简单的时刻表坐在长椅上,喝着纸杯里的热咖啡,眺望着到达出发的列车。他在地图上确认这列车的目的地,也确认着车是从哪里来的。还看着从列车上不断下车的乘客和朝着站台赶来的乘客的身影,用目光追随着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和乘务员的举动。这么做的话,心情就会变得和以往那样平静安稳。

时间是均等而流畅的流逝着。除了听不到站内广播之外,就像和在新宿站一样了。也许在世界的每个地方,火车车站的运行程序基本都是一样的,是精准而熟练的专家水准。这在他的心里自然地引发了共鸣,有了一种感觉自己身处的正确的所在。

周二,多崎作结束工作时,墙上挂钟的时针指向着八点前后。这个时间留在办公室里的只有他一个人。他所做的工作,并不是紧急到需要他加班的程度。但是星期三晚上约定了要和沙罗见面,所以想在那之前把所堆积着的工作处理干净。

他工作告一段落后关上了电脑,把要紧的磁盘和文件放入带锁的抽屉,关上了房间的灯。然后和熟悉的门卫打了个招呼后从后门走出了公司。

“工作到这么晚辛苦了啊。”门卫说道。

想找个地方吃个饭的,但是却没有食欲。但也不想就这么回家去,所以便向JR的新宿站走去了。那天他也在车站内的小卖店买了咖啡。在这个东京的夏天所特有暑气未散的夜里,背上湿津津的出着汗,但比起冰的而来,他还是更爱喝冒着热气的黑咖啡,这是习惯所使然。

九号线上,一如既往的在做着驶向松本的特急列车最后一班的准备。乘务员走过一节节车厢,一边用熟练却毫无懈怠的那双眼睛做着检查,以防有什么遗漏失误。这辆车是常见到的E257系,虽然没有新干线列车那么华丽地引人注目,但作对其毫无装饰而直接的样子,很是抱有好感。它沿着中央本线走到盐尻,再沿着筱之线走到松本。列车到达松本是在午夜差五分之时。因为到八王子为止走的路线处在市区,必须要抑制噪音,而之后因为差不多都是在山里行驶,转弯很多,没法速度开出很快的,所以距离不太长,却很耗费时间。

距离可以乘车还需要一些准备的时间,但是搭乘这辆车的乘客们已经忙着在小卖部了买来便当、零食和罐装啤酒,给自己准备了几本杂志。也有人耳朵里塞着ipod白色的耳机,已经营造了一个自己一人独享的旅程世界。四处的人们或是在用手指灵敏的操作着智能手机,或是用不输于广播的音量对着手机大声和别人联络着。也看到了像是一起出门旅行的年轻情侣的身影。他们坐在长椅上肩靠着肩,看上去很幸福似的小声说这话。有一对五六岁的双胞胎男孩一副很想睡觉的样子,被父母牵着手,快步从作面前经过而去。他们小手上各自拿着一台游戏机。两个外国的年轻人背着很重似的背包,还有拿着大提琴包的女孩,有着十分美丽的侧面。这些乘着晚上的特快火车,奔赴遥远之地的人们——作有几分羡慕起他们了。不管怎么说,他们现在有着要去的地方。

多崎作并没有什么特别要去的地方。

想起来,他还没去过松本、甲府或是盐尻。要这么说的话,就连八王子都没去过。尽管已经在新宿站的这个站台上,看过了多得数不清的特快列车驶向松本,但到此为止他的脑中从未浮现过,自己会乘上这列车的这一可能性。为什么呢?

作想象着自己现在乘上这班车,就这么奔赴松本。并不是完全不可能的。而他也觉得这不是什么坏主意。来这个站台本身就是忽然起意,想要去松本的话没有理由去不了的。那儿到底是什么样的地方呢?人们在那里度过的是怎样的生活呢?但是他摇了摇头,放弃了这个想法。在明天上班时间前赶回东京是不可能的。就算不去看时刻表也能知道。而且明天夜里还有和沙罗见面的约定。对他来说明天是重要的一天,不可能现在去松本。

作把剩下变温了的咖啡喝完,把纸杯扔在了旁边的垃圾箱里。

多崎作没有要去的地方。这就像是他人生的一个命题一般。他既没有可以去的地方,也没有可以归属的地方。从前从未有过,现在也依旧。对他而言唯一的地方就是“现在所在的地方。”

不,不是那样的,他想道。

仔细一想的话,人生到此为止,只有一次清楚地知道过要去的地方。那是在高中时代,作希望进入东京的工科大学,专业的学习火车车站的设计。那是他所要去的地方。而且为此拼死的好好学习了。班主任曾经冷冷的对他说,凭你的成绩想要考上那所大学,八成是不可能的。但他在努力之下,总算闯过了这一难关。那个时候是他生来第一次那么全身心投入地去学习。虽然不擅长去和别人竞争排名和成绩,但只要被赋予了具体一个可以接受的目标,自己就能为此倾注心血,也能发挥出自己的实力。这对他来说是个崭新的发现。

而结果就是,作离开了名古屋到了东京来开始了一个人的生活。在东京时的他渴望着尽早的回到故乡的城镇上和暂别的友人们见面。那里是他归属之地。这样在两处往来的生活持续了一年出头。但在某个时间点起,这一往来被唐突地切断了。

之后,既没有要去的目的地,也没有了归属的地方。名古屋还有他的家,自己的房间被保留了下来,母亲和大姐还住在那儿。二姐也在市区生活着。虽然一年里会礼节性地回去一两次,回去的时候也被充满亲情地欢迎了,但是和母亲姐姐们并没有什么要说的话,和她们在一起也不觉得眷恋。她们想要的是作已经不要而弃置了的那个他曾经的模样。为了再现那个自己,他就必须做些不自然的表演。名古屋的样貌看上去也奇怪地疏远而乏味。作想看到的或是所怀念的,在那里已经什么都找不出了。

另一方面,东京对他而言,只是凑巧居住的地方。以前是学校所在的地方,而现在是工作的地方。他是因为工作才所属于这里的,除此之外没有别的意义。作在东京度过着规律而安静的生活。就像是被国家通缉的亡命之徒在异乡,为了不在身边引起风波,闹出麻烦,为了不被剥夺居留许可证,而小心翼翼的过着深居简出的生活。他是把自己当做人生的亡命之徒来活着的。而东京这个大都市对这样想要匿名生活的人们来说,是理想的居住地。

作没有称得上亲密朋友的人。只结交过几位女朋友,不久便分开了,平稳的交往关系和和平的分手。能进入他的内心的人一个也没有。可能因为他自己并不去寻求那样的亲密的关系,而对方也并不深度的渴望着他,大概是一半一半吧。

多崎作坐在新宿站的长椅上想道,我的人生在20岁起实质上就停下了前进的脚步了吧。那之后的人生就好比温和的风一般静静地吹过他身旁,不留给他伤痕,也没有悲伤,没有情感的波动,就连一点快乐的回忆都没有留下来。而他已临近中年。不,距离中年还少许有些时间。但至少已说不上年轻了。

细想之下,某种意义上,也许惠理也算得上人生的逃亡者。她也内心负了重伤,从而抛下了许多东西,舍弃了自己的故乡。但是她还是为自己选择了芬兰这一新天地。而她现在有了丈夫而女儿们,也有陶器制作这一可以倾注自己心灵的工作。还有湖畔的避暑别墅和一只活泼的狗。芬兰语也学会了。她在那儿为自己创出了一个小小宇宙。和我不同。

作看了眼左手腕上的豪雅表(tAG heuer),时间是八点十五分。特级列车已经开始上车,人们拿着行李陆续登上车,坐在了指定的位子上。把包放在行李架上后,在打开了冷气的车子里喝着冰饮料休息一下。隔着车玻璃能看到他们这么做的身影。

这块手表是从父亲那儿继承来的,少有的有形之物。是于六十年代制作的精美的古董表。要是三天没带在身上螺丝就会变松,指针便会不转了。但作反倒是喜欢这一不便之处。真是纯粹的机械制品啊,不,也许应该称之为工艺品,连一小块的石英或芯片都没放。一切都是靠着精妙的发条和车轮来让之规律运转的。而在近乎半世纪一刻不停歇的转动之下,它所记录的时间还是令人惊异的那么准确。

作从出生来没有自己买过表,一直是毫不感兴趣的用着别人送的便宜货,只要能知道准确时间就行。这就是他对表的看法。只需卡西欧最简单的电子表就总以应付平时的需要。所以在父亲去世后,接过了这块作为遗物的高价手表时,他也并无任何感慨。只是因为需要每天上发条,所以就像是一种任务般的每天带在了身边。但是一用了这块表,他就彻底的喜欢上了。它的触感也好、恰到好处的重量也好,发出的小声的机械音也好,作全都喜欢。甚至变得比以前更频繁的去看时间了。而每次看,脑中都会闪过父亲的影子。

其实说实在话,关于父亲自己并不怎么记得,也并没有特别的怀念之情。孩童时也好还是长大了也好,都没有记忆曾和父亲一起去哪里玩过,或是两个人亲密的谈过心。父亲本来就是极为沉默的人(至少在家里的时候是不怎么开口的),其余每天都忙于工作,也基本不怎么回家。现在想起来的话,大概是在别处有了女人吧。

对作而言,他与其说是血脉相连的父亲,倒不如更像是常常来家里拜访的某个有钱人的亲戚更来得贴切。作实质上是由母亲和两个姐姐养育成人的。父亲的人生是怎样的,有着怎样的想法和价值观,每天具体都做了些什么事,作基本是不知道的。他所知道的极限,仅仅是父亲出生于岐阜,幼时父母便早逝,被当和尚的叔叔收养了,好歹高中毕了业后从零起步踏上社会,最终取得巨大成功,成就了今日一番事业。以吃过苦头的人来看,却是少见的不愿提及自己过往的艰辛。也许是不怎么愿意想起来吧不管怎么说,父亲毫无疑问是有着超乎常人的商业才能,通晓着尽早买入需要的,半途就能把不需要的东西抛出手。大姐就继承了他这样的商业才能。二姐还是继承了一部分母亲活跃交际的一面。而作一点都没继承双方任何的资质。

父亲这么一天抽着五十根烟,得了肝癌逝世了。作去名古屋市内的大学医院看望父亲时,父亲已经完全说不出话了。那时他像是想对作说些什么,但已经做不到了。一个月后,他在医院的病床上停止了呼吸。父亲留给作的,是在自由之丘的单个房间的公寓、一笔作名义下的银行存款和这块豪雅手表(tAG heuer)。

不,他还留下了别的东西,多崎作这个名字。

当作说出自己想去东京工业大学进行专业的学习时,父亲得知唯一的儿子对自己白手起家的房地产生意毫不感兴趣时,他显出了不小的失望。但是另一面,他也对作想要成为工程师的志向表示了大大的赞同。父亲是这么说的,如果你这么想的话就去东京上大学吧,我很愿意给你出你所需的钱的。不管是什么去学门技术在身,做些实质的事是很好的。这对世上是有用的。你就好好学习,建造你喜欢的车站吧。父亲好像很高兴自己选的“作”这个名字没有白费。他让父亲这么的高兴,或是说父亲这么明显的表现出自己的喜悦,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如时刻表上的时间一样,开往松本的特急列车在九点准时离开了站台。做仍旧坐在长椅上,注视着到了最后,看着列车的灯光渐渐远离铁轨,一边加速一边消失在了夏夜之中。最后一班车开走之后,周围忽然便变得空荡荡了。城市本身的光亮看上去也似乎暗下去一度。就像戏剧结束后,照明暗下去了的舞台一样。他从长椅上站起身来,慢慢地走下楼梯。

走出新宿车站,走进旁边的一家小饭店,坐在了柜台的桌上点了肉饼(meatloaf)和土豆色拉。而两样都剩了一半,并不是因为难吃,这家店是以meatloaf出名的,只是因为没有胃口,啤酒业和往常一样只喝了一半。

接着他乘电车回到了自己家中,冲了个澡,用肥皂仔细地洗净身体,冲去了身上的汗水。然后穿了橄榄绿olive green的浴袍(是以前女朋友送他的三十岁生日礼物),坐在阳台的椅子上,边吹着夜晚的风边倾听着街道上混沌不清的噪音。已经临近十一点了,但是他还没有困意。

作想起了自己大学时,只想着死的那段日子。那已经是十六年前的事了,那个时候,只是凝神地注视着自己的内心深处,就有种心脏快要自然停止了的感觉。就像是通过透镜集中光束,纸便会燃烧起来一样,只要将自己的精神完全集中,关注在一个焦点上的话,心脏必定会受到致命伤。他从心底期待着这样的结局。但与他的心愿相悖,过了好几个月,心脏都没停止跳动。心脏并不是那么简单就会停掉的东西。

远处传来了直升飞机的声音。似乎是在往这边靠近,声音渐渐变得响了。他抬起头看着天空,寻找着机影。给人一种感觉,像是使者带着重要的信息来到了。但最终仍没看到飞机,而螺旋桨的声响也远去了,向着西边消失了。只剩下了夜晚都市那混杂的噪声。

那时白所希望的,也许是五人小团体的解体也说不定。这种可能性忽然浮现在作的脑中。他在阳台的椅子上坐了下来,给与这种可能性一些具体的内容。

高中时代的他们五个是近乎毫无间隙,完美的和谐。他们互相接受了各自的本貌,互相理解了对方。每个人都在团体里感受到了强烈的幸福感。但这无上的幸福并不能持续到永远。乐园总有一天会失去的。人们会以各自不同的速度来成长,而选择的方向也各不相同。随着时间的流逝,就算想去回避,违和的东西也是会出现的吧。微妙的龟裂也会有的吧。而那过不多久,就会变得不可收拾,远不止是微妙可言的了。

白的精神,大概就是没能承受这种终会到来的压迫感吧。也许是感觉到了要是不趁现在解开这个团体内精神的连锁,之后大家便会一同连累着崩坏破裂,自己也会受到致命的损伤吧。就像是被船沉没后引起的漩涡所吞没,被拖到大海底部的漂流者一样。

这种感觉作也一定程度上能够理解,应该是现在能够理解了。恐怕对性的抑制所带来的紧张感,无疑也具有不小的影响吧。作是这么想象的,日后而来的那逼真的性梦,大概就是那紧张的延长线吧。它也给其他的四个人带去了——虽然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一些东西。

白大概是想从这种情况下逃离出来吧。也许是对于这无时不刻要求着控制情感的紧密关系,再也不堪重负,忍受不下去了吧。在五个人之中,白毫无疑问,是感受性最敏感的的人。也许她比任何人都更早的察觉到了这种间隙。但凭一个人的力量是无法逃脱的,她并不具备那种强大。所以白就把作培养成为叛徒。那个时候,作是最先离开团体去外面的成员,也是共同体内联系最为薄弱的那一个。换言之,他具备着得到惩罚的资格。然后当她被某个人强暴了时(是谁在什么情况下侵犯了她以至于她怀孕了,这大概是永恒的谜团了吧),在打击之下歇斯底里的混乱之中,她就象是拉下了电车中的紧急停车装置一般,用劲全身之力扯断了他们的联系。

这么想的话很多事情便说得通了。那个时候白大概是凭着本能,想拿作当踏板翻越出这闭塞的牢笼。白也许直觉感受到,多崎作的话就算被放在了那种位置,他也能很好的生存下去的吧,这和惠理冷静地思考之下得出的结论一样。

一直都冷静超然而遵循自己步调的多崎作君。

作从阳台的椅子上站起来,回到了房间。他从柜子里拿出顺风威士忌(Cutty Sark)的酒瓶倒了一些在杯子里,接着手里拿着杯子又到了阳台上。他坐在椅子上,用右手手指按着太阳穴。

不,我既不冷静,也不能一直遵循着自己的步调。那不过是平衡的问题罢了。只是能把自己的重量巧妙的平均放在支点的左右两边而已。别人眼中可能看上去很轻巧,但这绝不是简单的工夫,要比表面看上去费劲的多。而且即便很好地两边均衡,但支点上的总重量一点都不会变轻。

即便如此,他还是原谅了白——柚。她身负着沉重的伤痛,那样做只是想要拼命保护自己罢了。她是很柔弱的,并不具备足以保护自己的外壳。当迫在眼前的危机来临之时,想要找个稍为安全些的场所都已筋疲力尽了,根本无暇顾及挑选其他的手段。谁能怪罪于她呢?但在结果上,无论她逃去了多远,最终还是没能逃过。那暗藏着暴力一面的暗影,执着着追在她身后。惠理把它称为“恶灵”。而在五月那个寒冷而静悄悄的雨夜中,那个东西敲了敲她的房门,用绳子绞断了她纤细美丽的颈项。大概发生在事先决定了的地点、事先决定了的时间。

作回到房间,拿起话筒,什么都没多想的就按了快捷键,给沙罗打了电话。但拨号音响了三下后忽然反应了过来,作罢放下了话筒。到了明天,就能和她见面了,能和她面对面好好说话了。在那之前,不应该这样不清不楚地和她说些什么,这点作很清楚。但是不管怎么说,现在他就是想马上听到沙罗的声音。这种感情极为自然地从心里涌了出来,这份冲动作没能抑制住。

他把拉扎尔贝尔曼所演奏的“巡礼之年”放在转盘上,放下了指针。他定下心来,倾听着音乐。海门林纳(h?meenlinna)湖畔的风景浮现在了眼前,床边白色蕾丝的窗帘随风吹起,小船被水波打着发出啪嗒啪嗒的响声。树林中鸟妈妈正耐心地教着小鸟怎么啼鸣。惠理的头发上留着洗发水的柑橘香味。她那柔软而丰满的乳房中,积蓄着生命延续的重量。为自己带路那位坏脾气的老人,往夏日繁茂的草丛里吐了口浓痰。小狗愉快的摇着尾巴飞奔扑向雷诺车后边的行李座。回想起这些场景,作胸口的那份疼痛又回来了。

作将顺风威士忌(Cutty Sark)的玻璃杯微微倾斜,闻着苏格兰威士忌的香气。胃里微微暖起来了。大二时的那个夏天到冬天,那段只想着死的日子里,自己每天晚上都这么喝一小杯威士忌,不那么做的话就没法入睡。

忽然,电话的铃声响了起来。他从沙发上站起身,抬起唱机的指针,站到了电话机前。这应该是沙罗打来的电话吧,在这个时间会打电话给自己的人除了她没有别人了。她知道作给自己打了电话,便给他打给回电吧。铃声响了十二回,作犹豫着要不要拿起话筒。他紧闭着嘴唇,凝神屏息,直直的盯着电话,就像为了解答写在黑板上那长长的数学难题,从稍稍后退几步来仔细检查题目的细节。但题目的线索没有找到。一会儿铃声停止了,后续便是沉默,含有深意的沉默。

作为了填补这沉默,再次放下了唱片的指针,回到沙发上继续倾听着音乐。这次他努力着不去想任何具体的事情,闭上了眼,把大脑放空,让意识集中在音乐上。一会儿像是被那旋律所牵引出来的一般,眼睑里接连浮现了各色各异的图像,然后又消失了。一串毫无具体形状和意义的形象,他们模糊地出现在他意识的边缘,无声地横穿过事先可及的范围内,再被其他的边缘吞没消失了。就像横穿过显微镜那圆形的视野中,拥有着谜一般轮廓的微生物一样。

十五分钟后,电话的铃声再次响起了,作还是没有拿起话筒。这次,他没有停下音乐,仍旧坐在沙发上,只是注视着那黑色的话筒。铃声响了几次也没有去数。不久,铃声停止了,听得见的只有音乐声而已。

沙罗,作想到,我想听你的声音,比什么都想。但是现在没法和你说话啊。

明天,沙罗也许选的不是我,而是另一个男人也说不定。作躺在沙发上,闭着眼睛想到。这不仅十分之有可能,对她来说也许那样做才是正确的选择。

那个男人是什么样的人,两个人有着什么样的关系,交往了多长时间,作都不能得知,而且一点也不想去知道。只有一件事是明确的,现在自己能给沙罗的东西,仅仅非常之少,极为有限的数量,有限的种类。而且从内容来看,大概并无可取之处。那样的东西,有谁会真心想去要呢?

沙罗说对自己抱有好感,这大概是真的吧。但在这个世上很多时候,仅仅有好感是不够的。人生是那么漫长,有时会过分的残酷,有些情况也会需要牺牲者,那样的角色必须要有人去担当。而人的身体被做成那么脆弱而易受伤,一割破便会流血的。

不论如何,要是明天沙罗没有选择我的话,我就真的会死吧。他这么想道。是现实中的死呢,还是比喻的死呢,无论是那一个都没有区别。但这次我大概真的会让自己断绝生命吧。没有颜色的多崎作彻底的失去了颜色,会从这个世界上悄然退场吧。一切都变成了虚无,剩下的仅仅是一块坚硬的冻土吧。

他对自己说,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到此为止已经好几次差点到那一步,要是真的发生了也没有一点不可思议的。

不过是纯粹的物理现象。上足的手表发条逐渐松缓,转矩无限接近于零,用不了多久齿轮就会停止运转,表针忽然停在某个位置上。沉默降临,仅此而已,不是吗?

在日期变更前上床,关掉枕边的台灯。要是能做个有沙罗出现的梦就好了,作心想。哪怕是个情色的梦也行,当然,不是也可以。但可能的话,最好不是哀伤的梦。如果能在梦里碰触到她的身体就更好了。无非就是梦嘛。

作的心追求着沙罗。可以这样发自内心地追求某个人,是多么美妙的事情!在时隔许久之后,作强烈感受到这一点。也许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当然并非每件事都很美妙,同时还会感到痛心,感到窒息。会有恐惧,会有阴郁的倒退。然而就连这种痛楚,如今都成了令人眷恋的可贵的部分。他不愿失去此刻这种心情。一旦失去,也许再也不能遇到这样的温情了。失去它,还不如索性失去自己。

“作,你应该把她追到手,不管出现什么情况。假如你放走她,只怕今后别想再追到什么人了。”

惠理这么说过。她说得大概没错。作也明白,不管发生什么,都必须追到沙罗。但不消说,这并非他一个人就能决定的事。这是一个人和另一个人心灵之间的问题。有应当付出的东西,也有应当获取的东西。总而言之,一切就看明天了。假如沙罗选择我,接受我,我立刻就向她求婚。把现在自己能给她的东西,不论是什么全都给她。趁着还没有迷失在森林里,被坏心眼的小矮人逮住。

“并不是一切都消失在了时间的长河里。”这是作在芬兰的湖畔分别时,应当告诉惠理的话。不过那时他没想到。“那时,我们坚定地相信某种东西,拥有能坚定地相信某种东西的自我。这样的信念绝不会毫无意义地烟消云散。”

作静下心,闭上眼睛入睡。意识尾部的灯火,如同渐渐远去的末班特快列车,徐徐增速,越变越小,被吸入黑夜的深处消失了。身后只留下风穿过白桦林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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