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故事 - xp1024.com
《民国故事》


楔子

楔子

上官华芸深吸一口气,屏气凝神的走进朱漆格扇门。

嫁进林家整整三年了。这是公公第二次在前院书房这样神圣且严肃的地方接见她。

上一次,公公就是在书房里略带歉意的告诉她:“男儿当以学业为重,不应沉沦于儿女情长。子明要去省城继续完成学业。明天天亮即走。你帮他打点下行装。”

公公口中的“子明”是上官华芸的丈夫——林子明,字伯桑,江南丝绸富商林家的独子,青禾镇人民津津乐道滴神童兼青年才俊。

上一次来这里是三年前的事了。那时,上官华芸年仅十五岁。当时,他们俩成亲才两天。而她这个新娘仅在洞房花烛夜见过新郎。

因为新郎的学业要紧,所以上官华芸的三朝回门变成了她一个人的独角戏。

尽管婆婆为她精心准备了一大车的回门礼物,尽管母亲说了一大箩的好话安慰她,尽管她自己也没在人前提过半句怨言……可是,女人的一辈子能有几个“三朝回门”?

其实,上官华芸对此一直是有些“意难平”的。她只是没有机会向当事人抱怨罢了——次日清晨,她尽心尽力收拾好的行囊被家里的下人提了上船。而她红着脸站在婆婆的身后,躁的不敢抬头,只敢用两眼的余光偷窥。可是,她的新郎却并没有看她。他只是飞瞥了一眼下人提着的箱笼,便逃也似滴跳上了去省城的客轮。连句“珍重”都木有扔下,留给她一个行色匆匆滴清瘦背影——这便是他们夫妇的第二次见面。那情形就和洞房花烛夜的第二天一样。东方初露白,林子明也是这样迫不及待的“逃”出新房。

从此,整整三年过去了。上官华芸再也没有见到过林子明。期间,林子明每月都会写信回来。每封信的开头总是罗列着一大串滴名单。从公婆,到堂叔伯,再到所有的堂伯娘、婶娘,然后是十多个堂兄弟,还有一大堆的堂侄、堂侄女,甚至于在林家铺子里打工滴几个远房长辈,林子明都会一一问好。唯独她总是信上无名。貌似林子明压根就不记得自己娶了老婆,林家长房还有一个林大少奶奶叫做上官华芸。

而上官华芸也早已忘记那个xiōng口束着大红花、穿着长袍马褂的新郎是什么样子。在她的记忆里,林子明只是一张压在她的枕头底下的照片——一个梳着偏分头、戴着金丝圆眼镜的文静少年。

那张照片是还是成亲之前,母亲交给上官华芸的。和现在外面喊得最凶的自由婚恋不同,上官华芸和林子明的婚姻是属于旧式的那种——在揭下红盖头之前,他们俩没有见过面,只是见过对方的照片。就这样,母亲还艳羡不己。因为母亲她们年轻时还不知照片为何物。想当年,母亲嫁进上官家之前,根本就不知道自家夫婿是胖是瘦。

当初,在看到照片的那一刹那,上官华芸清楚滴听到了自己的心“咯登”的响了一下。旋即,脸上象是燃烧了起来一样,火辣辣滴。两只耳朵嗡嗡作响。照片上的男子正是她理想中的那种类型:白净清秀斯文,戴着圆圆的金丝眼镜。

接下来母亲笑眯眯的又说了些什么,她听得不是很清楚,只是隐约听到了“神童”、“大学堂”、“高材生”、“前程似锦”之类滴的字眼儿。

也许这就是书上说的“一见钟情”吧。上官华芸如是想。她知道自己是从那一刻起就已经喜欢上了林子明。

每天临睡之前,上官华芸都要把照片从枕头下取出来,对着烛光仔细端详一番。

有时,她会特别的想念他,会忍不住一边用手指在照片上轻轻勾画他的眉、他的唇、他的圆眼镜,一边红着脸碎碎的念叨着:“冤家……狠心贼……”

时间久了,那张照片上的影像已经变得有些模糊不清。可她手头只有这一张林子明的照片。那是她唯一的念想。于是,到了后来,对于上官华芸来说,勾画都已经变成了一件极其奢侈的事情。

只有这个时候,她才能显露出自己如潮水般汹涌的思念和那一星半点的郁闷。

因为公公不止一次滴说过,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林家世代经商,好不容易才出了林子明这个读书人。林子明背负的是家族晋升世家的希望。她是林家的媳妇,当然应以林家的未来为重,以积极进取的丈夫为荣。

婆婆则是说,一年两载的分别算什么!人家王宝钏可是苦守了寒窑十八载呢。

而父亲总是语重心长的告诫她,女子应三从四德,替夫君分忧、侍奉公婆才是她的本份。

母亲也叹着气劝慰她,商人重利轻离别。她以后的路还长着呢。又说,女人家能晚些生儿育女也算是件好事。

上官家是书香门弟、官宦世家。上官华芸的祖父、父亲都是举人出身,做过前清滴县太爷。如今,皇帝虽然已经退位了,上官老爷也曾经是一位赞同革命的前县太爷,可是,神马自由与民主还是难入他老人家的眼。如今尽管小皇帝已经退位了,大总统上台了,国号改成了中华民国,上官老爷也携家归隐田园了,但是上官家奉行的还是老一套。

新文明一边儿去。上官华芸和她的兄弟们依旧被要求遵从旧礼。

上官华芸是家里唯一的女儿。不过,她却被教养得没有半点官宦人家女儿的娇纵。贤良淑德从来都是上官华芸的日常行为准则。对长辈,她向来是顺从到底滴。于是,人前人后,上官华芸总是极力藏好对丈夫的思念和那比一粒大米还要小的幽怨,谨小慎微,服侍公婆。

在婆婆的全力栽培下,在自身的刻苦努力下,她终于完成了从上官大小姐到林少***转型,得到了林家上下的一致好评。温婉和气、孝顺善良、上得厅堂、下得厨房……提起林少奶奶,上至公公和婆婆,下至林家的下人们,没有人不竖起大拇指夸她滴。

上官华芸在后院兢兢业业的cāo持着一家子人的吃穿住行,却除了过年祭祖,几乎不涉足林家的前院。一来,林子明常年在外,她要避嫌,不好抛头露面;二来,林家虽是商贾之家,却是最注重规矩的。林老爷一直认为,内院才是女人该呆的地方。对于家里的女人们来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才是王道。

而前院书房又是林老爷眼中最神圣的地方。一般情况下,女人是不能进前院书房滴。除非碰到重大事情。

跨过一尺来高的朱漆门坎,上一次林老爷在书房内说的话再次在上官华芸耳边响起,依然宛如晴天霹雳一样,令上官华芸三魂不见了六魄。

这一次又会是什么呢?不知不觉中,她的手心湿漉漉滴,全是汗。

“爹。”站在书房外间的雕花圆拱门外边,她微垂着眸子,使劲的绞着双手,强迫自己用最快的速度冷静下来。经过三年的历练,她已经不复是那个娇羞青涩的小新娘。

书房还是三年前的那个样子,被一道雕花圆拱门分成内间和外间。外间是会客的地方,依着墙分主客方位摆着几套黄梨木的方几和太师椅;内间则是书室。西墙书满架。北墙是珍宝格。向阳的东窗下摆着云纹虎足黄梨木大书案。旁边的黄梨木海棠小几上燃着黄铜镏金的三足小香炉。香炉里,红色滴火光一闪一闪,忽明忽暗,却不见半点烟雾。屋子里充满着淡淡的檀香味儿。

上官华芸知道这种香。清明节快到了。林子明又从省城派人送这种香回来了。这种香据说是他七转八折,好不容易才托朋友买到的,是正宗的印度檀香。因为这些檀香,林老爷又将一如既往滴原谅林子明在祭祖时的缺席。

三年来,每逢过年过节,林子明都是高举学业的伟大旗帜,用这一招公然缺席。对此,上官华芸已经由最初错愕、伤心变成了后来的失望,最终变成了如今的麻木。

不过,她对这种气味始终是喜欢不起来。明明是淡雅宁神的香味儿,她闻了,再好的心情却只会变得无比的沉重抑郁。

上官华芸深刻反省了三年。至今也不知道她在新婚那晚到底做错了什么。以至于在林子明的眼里,她俨然成了洪水猛兽。因为她的存在,身为林家的独子,他却整整三年都不敢回家了!

想到这些,上官华芸半垂着脸,微微皱了皱眉头。

林老爷背对着书房门,站在书架前低头翻阅着什么,显然没有发觉她眉眼间稍纵即失的那一丝不悦。大片大片的阳光透过明亮的玻璃窗户照进来,倾泻在他的身上,照得他黑底马褂上的金色“寿”字团花熠熠生辉。

“嗯。你来了。”林老爷放下手里的书,转过身来,指了指外间,冲她微微颌首,“那边坐。”说罢,他大步走到外间,撩起前袍,在主位上大刀金马滴坐下。

“是。”感觉得到公公现在心情超好。上官华芸不由松了一口气,轻步走过去,在他的下首侧身坐了下来。

她看得很清楚。刚刚公公翻阅的是老皇历。难道这次清明祭祖,林子明要回来?公公在推算儿子的行程?想到这里,她的心猛然提到了嗓子眼里。

“十天后是黄道吉日,宜出行。”林老爷清咳一声,目不斜视的望着前方,说道,“媳妇,你收拾收拾。清明节后,你回趟娘家,跟亲家公、亲家母道个别。十天后,去省城罢。”。

第一章 省城码头

“少奶奶,码头快到了。”张婶红光满面,快活的提醒道,“您的妆容……”少奶奶还是素面朝天,没有上妆呢。

张婶是上官华芸的奶娘。上官夫人提出让她跟来照顾小两口的饮食起居。出人意料的是,林夫人并没有反对。

大小姐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张婶显然比正主儿还要开心得多。

上官华芸抬起头来,淡淡的“哦”了一句,说道:“好吧。”她讨厌出行,其中很大一部分的原因是她不喜往脸上扑锅盖般厚的粉底。

林老爷帮她们俩订的是贵宾舱。单独的小舱室,关起门来就是一个独立的小空间,所以,她这两天三夜都没有上妆。

临行之前,婆婆很体贴的告诉过她,舱室很小,不到家里卧房的三分之一宽敞,憋气得很。出行在外,肯定比不上在家里。婆婆拉着她的手,吩咐她要多多忍耐。

不过,在上官华芸看来,这间贵宾舱小是小了点,但还远远没有到要“多多忍耐”的那个地步。相反,她很喜欢这个只有几平米滴狭长空间。

小小的空间既有会客区,又有睡卧区,还有净房——麻雀虽小,却五脏俱全。白色西洋双人铁艺床、两只绵远的棕黄色小沙发、月黄色大圆灯罩的落地木台灯……房间布置得简约又不失精致。她在这间舱房里住了两天三晚,足不出户,觉得很安稳。而她那间住了三年的卧室实在是太大了。她睡在里面,总觉得象是在梦中。

舱房内里有一个小小的两层书架,上面整整齐齐的摆着两行书。大约有十来本,都是簇新滴。想来是船务公司买来给乘客们解闷滴。上船后,上官华芸随手抽出一本墨绿色封皮的书翻阅了一下,竟是英文滴。国人又有几个识得那些abc?真真可惜了船务公司的拳拳之心。她不由摇头轻笑,随意的坐在书架旁的一只小沙发上读了起来。

她的大哥上官嘉瑞是家里的革命派,最推崇西洋文明。在大哥的给力支持下,嫁进林家之前,她也曾去天津读过两年半的女子新式学堂。那是她有生以来,过得最快乐的一段时光。后来,因为要成亲,家里便让她缀了学。学堂里采用的是全英文教学,而上官华芸是当时全校出了名的高材生。尽管这些年来,英文荒废了一大半,但是象这种游记之类的通俗读物,她还是勉强可以读懂。

多亏了这本游记,她终于可以忘记心中的不快、愤闷,还有紧张与不安。

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滴……上官华芸暗叹一声,放下手里的书卷,任由张婶给她上妆。

随后,两人一道儿离开贵宾舱。见张婶斜背了一个蓝布大棉包,又吃力的提着两只箱笼,她便不动声色的分提了一只。

张婶咧嘴笑了笑,没有拒绝。两只箱笼沉得很,她一个人真的提不动。

前面,省城的码头沐浴在桔红色的朝曦中,象一只巨大的水牛伏在水天相接的地方。客轮吐出一大串黑烟,发现一声沉闷的嘶鸣。

目的地近在眼前,乘客们几乎全部挤到了客轮的甲板上。一时间,甲板上人头攒动,人声鼎沸。

从小父亲就告诉他们兄妹三人,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她们只是两个弱质女流,凑不起这种热闹。上官华芸四下里看了看,吃力的提着箱子朝着尾甲板挪了过去。

张婶背着大棉包,提着另一只箱笼,紧跟其后。

乘客们大多挤在前面。尾甲板上空荡荡滴,没有几个人。

她们俩选了个视野最宽的地方,放下箱笼,等着客轮靠码头。阳光下,她身上的金银绣线闪闪发光,非常耀眼。衣服是簇新的,母亲精心为她张罗滴。

上官华芸回娘家之后,从母亲的话语里隐约知道了,这次她能去省城与林子明团聚,竟是父亲向公公亲口提出的要求。

她的大哥上官嘉瑞年轻有为,新近当上了省最高行政长官叶都督的秘书。而都督府欠了林家一笔款子,拖了两年,至今不见付款。林老爷去找亲家公帮忙,想请上官嘉瑞出面给予解决。上官老爷同意了,附带着提了这么一个要求。

林老爷略作思索,当场就点了头。

于是,上官夫人便开开心心的为女儿准备了出行的衣饰。倒不是担心林家会抠扣自家女儿。只是,听闻女婿是个讲究时髦滴,她担心女儿此去省城,穿得不够洋气,难讨女婿的欢心。好在,她曾经去过省城,在长子的家里小住了俩月。长子家里隔三差五就有大大小小的宴会。上官夫人见过不少省城的名媛们。再加上,大儿媳又陪她逛了好几趟街。上官夫人加上自己的理解,喊来青禾镇名气最大的裁缝师傅,给女儿设计出行的衣裳。

这是一个多月之前的事了。林夫人也是当天晚上知道的。因为清明祭祖是大事,林夫人和林老爷经过商量,决定把上官华芸的行程推迟到清明节之后。

这在林家是绝对的大事件。按照规矩,林夫人把宣布权交给了林老爷,她自己则准备重新开始接管家里的大小事务。

身为当事人,上官华芸是倒数第二个知道的。而最后知道的是林子明。临到出行的前一天,林老爷才发了份电文给他,说她将携一女仆坐船去省城。同时附上她的船号,告诫他务必去码头接人。

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后,上官华芸满腔的喜悦顿时化作乌有。之前,她以为这事是林子明提出来滴,心中不免多了些绮丽的暇想。

“不用怕。”母亲压下声音,坚定的告诉她,“只有从你肚子里爬出来的,才是林家的长房嫡孙!”

长房嫡孙——这才是公公和婆婆松口的最主要原因吧。上官华芸倚在护栏上,低头看着滔滔江水,怅惆不已。

“哦,对不起,太太。”这时,身边响起一个青年男子的轻声道歉声。

太太——貌似婆婆和母亲那个年纪的女人才是“太太”呢。没错,她是梳着妇人头,可是,她才二九年华,有这么老吗?心里怪怪滴,她愕然的转过头去。

身边闪过一道银白色的颀长身影。那是一个头戴月白色镶黑宽边西洋礼帽,身穿银白色暗条纹洋服的俊朗青年。他手里捏着一根点着的香烟。

这人大概是在尾甲板上吸烟。见有女士过来休息,他便按照绅士的礼仪道了声歉。这么大个人站在这儿,自己怎么没注意到?上官华芸直起身子,略带歉意的向他颌首致意,淡笑道:“唔,不客气。”——尊敬女士,这也是她喜欢西洋新文明的原因之一。

青年男子剑眉轻扬,眼里闪过一丝惊讶,取下礼帽,向她正式颌首致礼:“您好,女士。”

“咳咳咳!”张婶不动声色的用身体挡住他的目光,使劲的咳了几句。蜂啊蝶神马滴,最讨厌了。

上官华芸歉意的笑了笑,转过身去,继续看江水。这声“女士”,她很受用,比先前那句“太太”听上去感觉好得多。

青年男子耸耸肩,也是转过身去,继续吸他的烟。

一个在这边,一个在那边,背对着背。中间隔着数丈宽的甲板。

只是萍水相逢罢了。张婶太紧张了。上官华芸不以为然的微垂着脸撇撇嘴,并没有往心里去。

“少奶奶!”这时,张婶兴奋的指着前面,大呼道,“看,少爷在码头上呢。少爷亲自来接您啦。”

不知不觉中,客轮已经进港了。码头上站着不少来接船的人。他们热情的和船上的亲朋好友挥手,打着招呼。热闹得很。

上官华芸抬头,顺着张婶的手指头找到了一个清瘦纤长的身影。那人穿着一袭黑色的洋学生服,双手抱xiōng,远远的站在人圈外边。阳光下,他的圆眼镜闪闪发光。

她从他的脸上找不到半点的欢喜。看得出,他本人是一点儿也不想呆在那儿。

“这江边到底是风大,有些冷。”上官华芸打了个冷战,收回目光,低头轻声说道,“张婶,莫急。等人走空了些,我们再下船也不迟。”

姑爷能亲自来码头接小姐……一路上揪着心总算放下来了,张婶喜出望外,显然没有察觉到她话里话外的那一丝落莫,爽朗的应了一声,象打开了话匣子一样,为自家姑爷说起了好话。其实,她上次见到林子明也是三年前的事了。

上官华芸扯起嘴角轻轻一笑,不再说一个字。在成亲之前,她就知道林子明是个大孝子。果然如此。

“女士,有什么可以效劳的吗?”对面的那位青年男子吸完烟,扔掉手中的烟蒂,走过来,客气的问道。

两只箱笼里除了自家小姐的衣裳,主要装着的是金银细软和陪嫁地契之类滴财物呢。张婶立刻象只老母鸡一样护着两只箱笼,警觉的指着码头上的林子明,挤出一丝笑容:“先生,我家少爷就在码头上呢。”

青年男子扫了一眼码头上,露出一口白净整齐的牙齿,大大方方的笑道:“那就好。女士,再见。”

人家是个接受西洋教育的绅士,看到两个弱质女子提了两只又大又笨的箱笼,只是出于礼貌就此一问罢了。上官华芸大窘,连忙微微躬身行礼致谢:“谢谢您,先生。再见。”

青年男子微微颌首,转身迈着鸵鸟般的大步快步离开了。

张婶冲着他的背影厌恶的哼了一声。姑爷在码头上看着呢。臭小子一点儿眼力见也没有,险些坏了小姐的名声。

第二章 第一站

客轮上的人几乎走光了。林子明还是那样抱着xiōng,站在原地,没有丝毫想要挪窝的迹象。

似乎同样是接受了西洋教育的人。这人和人怎么就相差这么大哩?上官华芸觉得脸面有些挂不住了。

这时,有个健壮滴水手走了过来。

目光在地上的两只箱笼上打了一个圈,他笑道:“太太,需要帮忙吗?”

还要走上老长一段路呢。箱子又那么重……张婶这回选择了沉默。

上官华芸点点头,很是感激:“谢谢。”

“不客气。”水手提起两只箱笼,引着主仆俩下了船。

“需要帮您雇辆车吗?”他问道。

这时,林子明已经走了过来。

现在滴年轻人啊,真好。张婶连忙笑眯眯滴谢绝:“不用了。喏,我家少爷来了。”

水手放下箱笼,笑得阳光灿烂:“一块钱,谢谢。”

就是把两只箱笼提下船而已。一块钱!打抢还要抹黑了脸呢!在青禾镇,九块钱就能买一担大米。而一个苦力累死累活滴劳作一天,才五毛钱的工钱呢。张婶的老脸瞬间涨得通红。

“怎么这么慢?”林子明瞥了上官华芸一眼,取出钱夹子,取出一个银元扔给水手,“我等了好久了。走了。”说罢,掉头匆匆离去。

“这……”张婶看着两只大箱笼,傻了眼。

上官华芸唯有一丝苦笑。她果然是洪水猛兽。

林子明走了好几步,也不见人跟上来,恼火得很。他转过身来,顿足哼道:“快走。”

上官华芸低头看了看地上的箱笼,一脸纠结。

林子明在心底里暗骂了一句“乡下土包子”,气不打一处来:“我早就雇好了车夫。”

原来自有车夫来提行李滴,张婶终于放心了。见姑爷面露不喜,她一个劲的冲自家小姐使眼色,自觉留下来看行李。

上官华芸脸上微红,提起长裙,赶紧跟上去。

谁知,不等她过去,林子明又掉头走远了。

耐何不了人家的一双长腿,她只好一路小跑跟着。此时,她不禁记起了大哥的好。多亏了上官嘉瑞天生反骨,当初坚决的说服了父母,她才没有缠足……突然,心念一动,脑海里闪过婆婆的三寸金莲,她有些恍惚:莫非林子明其实是喜欢小脚女人?

越想越觉得这就是自己不明不白被冷落三年的答案。上官华芸的脑子顿时乱了——他不是新派人吗?怎么会有这样的喜好呢?

林子明始终和上官华芸保持着丈许的距离。身后传来的丁丁当当的环佩相撞的脆响,令他窒息——这年头,哪里还会有女人金啊银的戴满头,打扮得跟棵圣诞树一样啊?并且还把脸涂得跟个日本艺妓似滴。哦,老天,这种妆容都过时多少年了!土,实在是土得掉渣!

“先去宋记!”林子明跳上已经等待多时的人力车,冲后面的女人指了指后面的那辆人力车,哼道,“你们俩坐那辆。”

他雇了两辆人力车。后面那辆本来是给张婶准备滴。可是……要是让朋友们看到自己的妻子完全是个封建残余,传出去,他林子明从今往后还要不要出门了!

上官华芸没有吭声,低头坐在人力车上,缓慢的转动右手腕上的那对赤金镶红宝石手镯,静静的等着。她并不知道宋记是做什么滴。但是,人生地不熟滴,她也只能相信林子明了。尽管那人显得是那么滴嫌恶她。

很快,一个车夫跑去取了行李,带着张婶一块儿回来了。

出了码头,车夫们拉着车子在街上跑得飞快。

目光扫过川流不息的人流,上官华芸终于意识到母亲口中的“时新”错得有多离谱。穿过了两条大街,除了时不时晃过的一两个老太太,她竟没有找到一个穿着打扮象她的年轻女人——前额上的留着厚实的桃子形刘海,脑后梳着复杂滴盘辫髻,珠翠满头;整张脸扑着又厚又白的粉,点着猩红的樱桃小口;正红的无领对襟上衫过膝,袖子不过腕,袖口宽达尺余,袖口和前后衣摆上都滚着近两寸宽的绣花边;黑色的马面长裙上也重重叠叠的绣着大朵的缠枝牡丹;xiōng口上还挂了一副三重的南洋珍珠长链——很明显,母亲、婆婆为她赶制的衣饰过时的不能再过时了。她成了一个会走路滴古董……

再扭头看张婶。只见张婶张着嘴,满脸愕然——啊呀呀,那些女人的衣领又高又硬,都快冲着了鼻子。还有,这是正经女人家能穿的衣服吗?瞧一个个的那xiōng脯上紧巴巴的,那小腰给勒的……走起路来,一扭一扭滴,跟水蛇有什么两样。

也许在林子明的眼里,她们俩分明就是闯进大观园的两个刘姥姥吧。回想起林子明眼里的嫌恶,她猜想,宋记极有可能是间衣料行。想到这里,xiōng口一窒,险些背过气去。

上官华芸的猜测没过多久就得到了应证。宋记确实是家衣料行,规模很大。店里不但卖衣料,还有现成的裁缝。

抬头看到“宋记衣料行”金底黑字的招牌,她有如被林子明劈手扇了一记耳光,狠狠的打了一个冷战,两耳嗡嗡作响——他竟如此滴嫌恶自己!

“少奶奶到了。”张婶使劲的扶住自家小姐。好一个下马威!姑爷好手段!她一时语噎,老脸不由的抽了抽。

看来林子明是这里的老主顾了。一行人刚进店,一个年轻的伙计就满脸堆笑的迎了上来:“林少爷,您来了。”

“给她做几身衣裳。尽快。记我帐上。”林子明甚至都没有回头看一眼,扔下人,扬长而去。

又仿佛是一记凌厉的耳光。上官华芸深吸一口气,看着那道黑色的身影飞也似的逃离,心中暗自数道:第三次了,这是第三次了。

伙计笑意不减,飞快的打量了一眼她,热情洋溢的做了个请的动作:“太太,这边请。”

偌大的店面里摆满了花样繁多的布料。可是,上官华芸却没有半点购买的欲望。那些亮闪闪的绸缎沉甸甸的堵在她的xiōng口上。她欲发狂——堂堂的上官大小姐,也是父母兄弟捧在掌心的宝贝,从小到大,曾几何时被人这样嫌弃过?受过这种王八气?

太太说过,天字出头便是夫!张婶差点咬碎了一口好牙,却不得不强装欢喜道:“少奶奶,瞧少爷多疼您这哪,亲自带您来添新衣……”却怎么也说不下去了。她是个老实人,睁着眼说瞎话的事儿做不来。

前边的伙计听了,眼里不易察觉的闪过一道惊讶,不由回头再次打量了一下身后的女人,暗道:这女人竟是林少奶奶!涂着那么厚的粉,一点朱唇,衣饰过时,显得既土气又俗气不说,看上去还比林少爷大了好几岁。怪不得林少爷从来不提有妻室的事呢。可惜了林少爷那样的一个风流才子。

上官华芸知道奶娘其实是在劝慰自己,低头轻笑不语。她非常清楚此行的成因和任务,所以是有一些心理准备滴。想必林子明也已经知道了。不管他再怎么不情愿,却终究是父命难违。所以,林大孝子只好迁怒于她了。想清楚这些,她的心里顿时怅惆极了。

此刻,伙计的手里纵然是捧着天上的月亮,她也提不起半丝兴趣。

随意的选了几匹衣料,上官华芸打断了口若悬河的伙计:“好了,就这些吧。”

伙计识趣的扯起嘴角,笑道:“少奶奶请到里间稍候,小的这就去请店里的裁缝师傅。”通过不到一刻钟的接触,他非常清楚顾客的心情不是很好。虽然看得出来,她是位温婉的大家闺秀,不会迁怨于人,但是做这一行的,还是要有些眼力劲,莫惹人嫌。他还是少说为妙。

把主仆俩引进了一间雅间,伙计引来了店里的一个裁缝师傅。

尽管师傅和伙计说得天花乱坠,上官华芸始终对这种衣领高达六寸、紧xiōng束腰的衣服很不感冒。自始自终,她的心里都有一个声音在狂呼:快点!

想起林子明溢于言表的厌恶,她只想尽快逃离这里。

“好了没有?”快接近尾声的时候,林子明急匆匆的折了回来。

他来接自己了……刚刚兴许是因为有事,他忙活去了。可是他在百忙之中还记得去码头接自己。这个想法象是一丝亮光透过重重yīn霾,上官华芸突然觉得心里好受了许多。

第三章 真相很骨感

离开宋记衣料行后,林子明把主仆俩接回了住处。

“我和几位同窗约好写毕业论文呢。今天不在家里吃饭。”他很赶时间,甚至连领着妻子参观一下新居的时间都没有。

不过,张婶对这个解释很满意。正事要紧。

上官家的两位少爷都读的是新学。她知道毕业论文的重要性。据说,这毕业论文要是不合格,便不能毕业。那么,姑爷这四年就是忙瞎。

“少奶奶……”把林子明送出门,她折回来,张口欲劝。

“张婶,我大致看过了。这里不象有其他女人住过。”上官华芸站在玻璃窗前,转过身来截住她的话,哽咽道。

阳光下,满头的珠翠光芒夺目,晃花了张婶的眼睛。

心中最担心的那些种事情并没有发生,张婶暗道一声“阿弥陀佛”,喜极而泣:“小姐,姑爷是大少爷帮您相中的。大少爷向来眼光准,不会看错的。以前,姑爷是怕误了学业呢。从今往后您就和姑爷好好过罢。”尽管在林家呆了三年,但是在她的心里,自己骨子里还是上官家的人。而此刻,她欢喜过了头,不自觉的又改回了以前的称呼。

两行珠泪夺眶而出,上官华芸不住的点头:“我知道的。大哥目光如炬,不会看错人的。”白嫩嫩的粉面上立马现出两行粉色的泪迹。

张婶缓过神来,用手背擦掉脸上的眼泪,笑道:“少奶奶,瞧我老糊涂了。大好的日子,竟满嘴胡说,惹得少奶奶落泪,着实该罚。少奶奶,累了罢?您稍坐,我打盆水来,给您净脸?”说罢,指了指自己的两只脸颊,意即上官华芸的妆全花了。

“厨房在那边呢。”脸上一热,上官华芸娇羞的点点头。刚刚,她快速的巡视了一下新领地。很明显,外间是客厅,里间是卧房,剩下的就只有一间小耳房还来不及查看。不用猜,那里应该就是厨房所在。

“省得的。”张婶嘿嘿一笑,拐进左手边的小耳房里。

公寓不大,位于一栋灰白洋楼的二层,里外就两间,再带一间小耳房。她一眼就能找到地儿。

临行之前,林老爷说了,担心少爷分心,误了学业,所以一直都没有给林子明在省城置办宅院。不过,校舍实在是太简陋了,他也舍不得儿子吃那份苦,所以,这些年,林子明一直是租公寓来着。不过,如今既然上官华芸要搬去同住,有家有口滴,就不好再租住什么单身公寓了。所以,他已经先行汇了笔款子给老华,命他帮着林子明尽快在省城置办一个象样的宅院,安居下来。

可是,少爷怎么还是蜗居在小小的公寓内呢?华叔可是家里的老人了,专门负责照顾少爷,一直以来很得老爷的器重和信任!到底出什么幺蛾子了?张婶甩甩头,决定还是按下心中的疑惑,先服侍自家小姐安顿下来。

小小的公寓不过二十来平米,总共就两间半房,墙上贴着米色碎花的墙纸,地板上铺着富丽堂皇的洋红色花毛毯子,屋里电灯电话,摆的全是西洋物件。外间最显眼的是一大两小三只红褐色的半旧皮红木沙发。这些年,在林家没少打理布料、皮具之类滴,上官华芸用手一摸,便知是质地比较好的那种小牛皮儿。眼下正时兴用这种皮料儿。

上官华芸靠坐在当中的长沙发上。坐上去,很柔软,比家里的圈椅舒服多了。

沙发当中摆着一只茶几,也是红木材质的,红褐色,几面呈花瓣形,下呈圆柱和三叉虎足,和沙发很搭,一看就知道是一套儿。

长沙发的对面当窗。圆拱形的大玻璃窗下一侧摆着一只一米多高的红木长酒柜。酒柜一共分两层。上面的那层是开放式的,只有一个半圆弧形的背板,上面有圣母浮雕像,整齐的从高到低的摆着一打长脚玻璃酒杯。下面那层是两扇小门,里边八成摆放的是洋酒之类的。门上的两个黄铜拉手全闪着亮光儿,貌似使用频率不是很低。

上官华芸想了想,走过去,打开小门。果然,里面的木质酒架上林林整整的躺放着若干酒瓶。

她随手抽出一只,是大半瓶十年份的红酒。瓶身上的纸签儿上写的象是法文,故而,她揣测这酒的产地应该是法兰西。

“少奶奶,水来了。”张婶端着一个铜盆,走了进来,抱怨道,“少奶奶,厨房里就只有两只开水壶。连个烧水的水壶都没有。我总共也就找到了这么一盆热水。”

也就是说,这屋里是没开伙的。上官华芸把酒瓶放回原位,依旧关上小门,笑道:“来的时候,我看到路口有家不错的饭庄,叫香满园。中午就让那店里的伙计送些饭菜来,胡乱吃点。吃饱了,才有力气去添置家什。置办齐活了,晚上,我们就可以在家里自己做饭。”

“是。”张婶把铜盆放在茶几上,搓着双手兴奋的笑道,“少爷一个大老爷们,这么多年来,离家千里,一个人居在这里,真真的可怜。还好我们少奶奶来了,少爷如今可以在家里吃口现成的热饭热菜了。”

上官华芸不置可否,过去净面洗手。

张婶一边侍候着,一边继续唠叨:“要我说,少爷在省城求功名,多不容易啊。少奶奶早就该过来了。男人身边怎么能没个知冷知热的女人呢……”

叭啦叭啦。

当然,这也是知道少爷房里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女人,她才敢这么说的。现在,她自动脑补,认为姑爷全是因为学业才一直不闻不问滴把自家小姐丢在老家滴。所以,思来想去,她认为姑爷还是个好的。先前所有的愤恨与不平,早就被她统统抛进了太平洋。

这一通碎碎念效果不错,上官华芸心里的不快就象脸上抹的那些粉一样,一点儿一点儿的被洗掉了。自己的牙齿还有咬着自己舌头的时候呢——她如是劝说自己,原谅了林子明刚刚的“下马威”。

这时,门被敲响了。

张婶吓了一大跳,使劲绞着手,不安的看向上官华芸。

心中一动,上官华芸嗖的从沙发上站起来,冲张婶一扬下巴:“张婶,去看看。兴许是大哥大嫂呢。”除了他们,她实在是想不出还有谁。

“大少爷不是带着大少奶奶去了上海吗?说是要过几天才能回来的。”张婶果断的推翻了这个判断。

上官华芸看着她,一脸慎重,没有再作声。临行之前,到过省城的上官夫人郑重的提出过忠告:省城龙蛇杂处,乱得很。学生啊,当兵的啊,还有工厂里做工的那种人,经常成群结队的在街上乱窜。所以,没有林子明或者华叔陪着,她们不能私自上街;就是在家里,有人来敲门,也千万要问清楚才可以开门。

张婶听了,当时吓得老脸蜡白,后背阵阵发凉。

而上官华芸也很吃惊。都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而今,人间的天堂怎么变得这样恐怖了?比她在天津那会儿还要乱?

两人都紧张不安的看着黑色的木板,寄希望于外面的人自行离去。

然而,敲门声不折不挠的响着。

“去看看。”最后,上官华芸发话了。

张婶犹豫了一下,轻手轻脚的走到门后,上上下下的找寻着。她想找条门缝儿瞅个究竟。可是,黑色的橡门木严丝合缝滴,她没处下眼。

上官华芸被她逗得破功了,扑哧一声,掩嘴轻笑。

张婶却浑然不觉,把一只耳朵使劲的贴在门板上,声音打着颤儿问道:“哪个?是哪个?”

“少奶奶,是我,老华。”门外传来一个老男人的声音。

张婶如闻福音,大喜,回头对着上官华芸笑成了一朵菊花儿:“少奶奶,是华叔呢。”

“原来是华叔啊。”上官华芸按下心里的那一星半点落莫,笑道,“快请。”刚刚,她曾一度猜测是林子明。当然,她自己也非常清楚的知道,那是不可能滴。可是,却盖不住心里冒出这样的希望。

华叔给她们俩送来了一桌体面的席面。行完礼,他招呼进来两个抬着食盒的伙计。

八宝鸭子、四喜丸子、清炒菜心……两个伙计麻利的摆上十来个菜式。汤汤水水的摆满了茶几。瞬间,一股子饭菜香味儿在房里里弥漫开来。

张婶垂手侍立在一旁,偷偷瞅了一眼自家小姐。折腾了大半天,她真是饿了。一闻着诱人的饭香,两小腿肚儿忍不住哆嗦。

“吃货。”暗地里骂了自己一句,她主动屏蔽那些饭菜——没见小姐端坐在那儿,就跟没有看见一样吗?

“少奶奶,您吃好。小的是路口的香满园,以后托您常照顾一二。”忙完了,略为年长的那位伙计退到一旁,躬身行了个老礼儿,笑道。

饭钱肯定早就付了。这是讨要打赏!上官华芸微微颌首:“有劳了。”

不等张婶掏钱,华叔抢先掏了腰包,把人打发走。

屋子是只剩下自家仨个了。华叔的到来提醒了上官华芸——公公口里说的“象样的宅院”在哪里?她没有开吃,笑眯眯的招呼华叔在一旁的小沙发上坐了,象是很随意的问道:“华叔,你现在住在哪儿啊?”

华叔哭丧着脸从沙发上站起来,掏出一把皱巴巴的帕子使劲擦着额头滴冷汗:“少奶奶,小的这回没脸见您了。老爷太太交待的事儿,小的没办成。”

张婶瞪大着眼睛,“滋”的猛吸气。天老爷,果真出幺娥子了!

“华叔,出什么事了?”上官华芸拧眉问道。

华叔绝望的抬起头说:“少爷取走了买宅子的钱,还说不用小的侍候了,给了小的一笔钱,叫小的回乡好好养老。”

“啊!”张婶惊呼出口,难以置信的盯着他。

华叔被解雇了!伯桑不想在省城安家!心里飞快的掠过这个念头,上官华芸只觉得后背上阵阵发冷,苦笑道:“为什么?”

“少爷说,他在北京找到了一位国学大师。少爷想去拜师。”华叔据实以对,“所以,少爷说不用在省城买宅子。”

“国学大师?”嘴里象是刚刚咽下一大碗苦药汁,上官华芸拧眉,“少爷学的不是法科吗?”

原来少奶奶并不知情。这下可麻烦了。华叔暗道一声“苦也”,认真的做解释:“少爷先前是学的法科。可是,这两年,少爷对国学起了兴趣,一直想拜名师来着。”

心里有了种不好的猜测,上官华芸强作镇定,扬声问道:“这事,老爷知道吗?”

华叔半垂着眼睑,点点头:“年前,少爷特意写信禀报过老爷。小的也多次向老爷禀报了。”

林子明这是玩逼宫啊!上官华芸顿时透心凉:原来公婆的本意是派自己来拴住丈夫滴。怪不得伯桑表现得这样的冷漠!只是,公公都拿他束手无策,自己安能奈其何?呵呵,公婆太高看自己这个被冷落了三年的儿媳。

这显然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第四章 第一晚

晚上,林子明果然没有回来吃晚饭。

这家伙是有前科滴。张婶有些担心人又跑了,几次提出要去学校寻人。

“唔,这省城的电灯亮堂多了。”上官华芸止住了他,十分淡定的在电灯下看书。她百分之二百相信,林子明一定还在省城——他是个孝子,不会一声不响的丢下父母跑路滴。

张婶见不得她这副风淡云清的模样儿,却也只有猫在耳房里挠墙的份儿。

这都快要安置睡觉了,人怎么还没回来!她气鼓鼓的又一次摸起砧板上新买的菜刀,晃了晃,最终还是叹了一口气,无力的放下——真要是把那家伙砍出个好歹来,小姐还得为他守寡呢。小姐膝下又没个一儿半女滴,怎么守……

又轻轻的扇了自己一嘴巴,小声的自己骂道:“你个老货,怎么这么沉不住气?可别负了老爷太太的重望。”

这时,外面传来自家小姐的声音:“伯桑,你回来了。”

“少爷,您回来了。”张婶甩了一把冷汗,换上笑脸,三步并两步赶紧的迎出去。扑面而来的白酒气味,貌似可以忽略不计了。

“你们怎么还没睡?”林子明惊讶的掏出金怀表,醉眼朦胧的嘟囔道,“这都过了十点了。”他是故意晚点回来的,身上洒了不少酒水。原本以为屋里的两个女人舟车劳顿,这会儿早睡熟了。他便勉强在客厅的长沙发上对付一夜。明天再找个时间跟上官氏谈判。

“中午的时候,华叔送了席面过来。”上官华芸双颊飞红,为了竭力不让自己的声音抖起来,险此暗地里扯裂了手里的丝绢,“午后,我小睡了一会儿。这会儿,不困呢。”此刻对她来说,林子明能衣冠楚楚的回来,绝对是个意外的惊喜。毕竟这人冷淡了她三年在前,而华叔大爆料在后,她以为林子明会选择歇在校舍里的。

现在就冲人已经回来了这一点,她决定前嫌不计,执子之手,与子携老,和林子明好好过一辈子。醉酒夜归之类滴全是芝麻。

纵使听出了她的紧张,林子明还是觉得很意外。啊哈,木头也有开口说话的一天!

对方奶娘炙热且殷切的眼神都能把人给烤化了,他硬着头皮,挥手哼唧:“哦,那就歇了吧。”

“灶上温着热水呢。”张婶笑得两个嘴巴咧到了耳根上,冲自家小姐使劲挤眼弄眼,“啊,少爷这是喝酒了吧。”

果然,上官华芸收到了她的明示,小脸儿躁得通红,勾着头快步逃进耳房:“我来吧。”

林子明见状,恨不得能跳窗而逃。这不是他想要的那种婚姻!这三年来,他曾无数次反思过这段“媒妁之言、父母之命”的封建婚姻。结果,每一次,他的心都无比清晰的告诉自己:他不想要这种无爱的旧式婚姻。他一心只想追求有真爱的幸福生活。

可是如今,木已成舟,被困在这段婚姻里的除了他,还有一个同样无辜的上官氏。上官氏是那种典型的旧式女子,完全不可理喻哩……他不理不睬她三年,原以为她会知难而退,而这段婚姻也会就此黄了。没想到,她竟不离不弃,反而在林家混得风生水起……如今还被爹娘打包送过来了。兵临城下,他再也躲不掉了。所以,他灰常灰常的痛恨自己:当初为什么要做软脚虾,不勇敢的站出来抗绝封建家庭?

想到当时,爹稍一施压力,他便就范了,扎着大红花,拜堂成亲,圆了房……林子明懊恼得恨不得一墙撞死——哦,老天,他那时肯定是失了魂。

“伯桑……”上官华芸端着铜盆走到某只面前,偷瞅了一眼,飞快的埋下头,象是掉进了火炕里,躁得浑身滚烫。

呃,三年不见,呆板的木头进化成了一朵娇羞的小白花……可是,无论木头,还是小白花,都不是自己的菜啊。自己心目中的女神不是这种封建小残余。林子明眨巴眨巴着眼睛,好不容易才消化掉对方的华丽变身,暗自道苦——呜呼,朋友们都说,小白花还不如木头呢。后者至少表面看上去坚强得多,也没有那么多的花花肠子。

稀里糊涂的洗漱完毕,林子明恍过神来,发现自己竟然已经坐在了里间的卧床一侧。脚上一阵清凉,他低头一看,上官氏正蹲在地上,给他脱鞋。目前,两只鞋子已经全脱了,两只袜子危在旦夕。

“等一下。”心中一急,林子明伸手止住了她,“我有话说。”

上官华芸仰头看着他,小脸儿红得能滴出血来。刚刚乘着林子明醉意朦胧,张婶二话不说,便把人推进了里屋,还嬉皮笑脸的把她也推了进来,又关紧房门,说什么要抓住机会……她一听,便嗡的炸昏了头,竟听从了张婶的话,去帮人家脱鞋。还好,这会儿人清醒过来了。

咦,有话说?上官华芸心头一震,抬眸注视着他。

不料,林子明脸色乍变,一把推开她,躬下身子,扯着脖子,“哇哇”大吐。

顿时,精致漂亮的地毯污了。卧室里充斥着呕吐秽物的恶臭气味。

上官华芸被推翻在地。她错愕的瘫坐在地板上,半天没反应过来。

……

约一刻钟后,难闻的气味散尽了。林子明躺在床上,沉沉睡去。上官华芸小心的替他掖好被角,又走到窗前,关好窗户,拉灭灯,这才轻手轻脚的走出卧房。

房门关上后,林子明睁开双眼,抚着发痛的喉咙,幽幽长叹。

方才情急之下,他只得采用了紧急应险的下策——装醉吐。这一招是朋友们帮他支的招,美名其曰:以不变应万变。

眼下,大学里呼声最高的就是反对封建包办婚姻。得知他是包办婚姻的受害者,同学们都一直力挺他离婚。现而今听说,旧式婚姻夫人竟追过来了,于是,下午的时候,好友们群情激动,出谋划策,教他如何应对。

他们当中也有几个饱受旧式婚姻摧残滴,从自身遭遇说起,字字泣血,闻者色变。总之,好友们得出结论:旧式婚姻害死人;旧式婚姻里的女人千万碰不得。

果然,好友们猜得没错,他林子明不是她们俩的对手,险些着了旧式女人的道。于是,非常之时,他只好采用同学的非常之法。

可是此刻,林子明却没有扳回一城的喜悦,心思反而愈发变得沉重。

爹在信里已经再三言明:上官氏是上了族谱的长房儿媳,过了三茶六礼,大红花轿抬进来的,是得到了林家列祖列宗的认可滴,恭顺温良,不可弃。

而上官家骨子里就是一个封建大家庭。上官氏要是被离婚,这一辈子便毁了。其实,她也是无辜的受害者,今年才十八岁……

可自己也不过二十二岁,难道就要这样被旧式婚姻束缚一辈子吗?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为了上官氏,牺牲自己一生的幸福?林子明握拳——我林子明不是佛祖,没有这般滴伟大。

上官华芸自然不知道林子明在里屋纠结得肠子都要打结了。本来就很累,刚刚又经过一阵人仰马翻的折腾,便更累了,两个太阳穴突突的跳着。她靠在长沙发上,轻轻的按揉两边的太阳穴。

刚刚的事发生得太突然了,她习惯性的要仔细捋一捋。在林家三年,她添了这么一个习惯。

“少奶奶,您怎么在这儿!”张婶洗涮完地毯,从耳房里出来,看到她独坐在客厅,心中大惊,指着里间,压低声音问道,“少爷呢?”

“刚刚睡下了。”上官华芸头也不抬,继续按摩。

“那您……”张婶心里冒出了个不好的预感。

果真,上官华芸抬起头,截住了她的话:“张婶,今晚我想睡地铺。”直觉告诉她,林子明十二万分的不想与她同房。而她不想上赶着作贱自己。

“您哪睡过地板啊……只有一套旧铺盖卷……脏!”张婶凌乱了。哪有年纪轻轻的小夫妻分房睡的道理?

上官华芸坚定的说:“不是带了过冬的大毛衣服过来了吗?今晚,我就盖那个。明天再去置办新的。”

张婶还想劝说一二,可是,对上自家小姐那双清亮的眼睛,一肚子的说辞全打了水漂。

外间传来一阵嘀嘀咕咕的说话声,林子明听不清楚,不知道外面的两个女人在商量什么。但是,他敢肯定,她们商量的内容一定和他有关。想到这里,小心肝砰砰狂跳,他不禁全身紧绷,双手死死的攥着棉被:要是上官氏再杀回来,怎么办?

可是,一阵悉悉索索过后,外间彻底安静了下来。

她居然睡在了外面!林子明终于绷紧的神经终于忪懈下来。看来上官氏还没有被封建思想涂毒到不可救药的地步。兴许,她能接受离婚的新思想……

望着床顶的天花板,林子明开始仔细琢磨离婚一事的可行性。

而此刻,上官华芸躺在长沙发上,悲从心起:酒柜里没有一瓶白酒。也就是说,林子明喜欢喝的是洋酒。可他身上的酒气分明是属于烧酒滴——林子明是在作戏啊……他始终是厌恶自己的。今天的一番作为,全是因为他拗不过公公婆婆,偏偏心地又生得软。

笼了笼身上的毛皮大衣,轻叹一声,她翻了个身,侧身向里,自我安慰道:不管怎么说,人总算是回来了。外头又没有别的女人……总有一天,他会知道自己滴好的。

沙发上没了动静,张婶睁开眼睛,眼泪止不住的往外涌——苦命的小姐哟,这日子咋过哩!

扫了一眼沙发上那团瘦弱的身影,她纠结的目光最终定格在沙发小几上的电话机上:要不要把小姐和姑爷分房睡的事立刻禀报给老爷太太呢?

上官华芸的行程定下来后,上官夫人咬咬牙,斥巨资在房里安了一部电话机。临时前,她给了张婶一个特权,有事随时可以打电话。

还是再看看吧。她松开衣襟,裹紧棉被,打了个呵欠。

第五章 谋划

次日凌晨,林子明是饿醒滴。上官氏的到来,严重的影响了他的胃口。整整一天,他就没有正经吃过饭。连晚上强塞的那半碗面条都被他装醉硬吐了。

天色朦朦亮。林子明掏出金怀表看了看,才六点多钟——现在起床,赶去学校,刚好来得及去老地方和陈浩天他们一起吃个早饭。

这间公寓是他临时租来的,离学校有近一个小时的路程。收到电文,知道上官氏要来,好友们出主意,让他退掉了在学校旁租的那间公寓。当然,为了堵住上官氏的嘴,他把原来的家俱、还有不当季的衣服全搬过来了。舍近求远,主要原因是拒绝上官氏走进他的生活。

外间静悄悄滴。那两个女人应该还在熟睡中。

此时不走,还待何时!林子明窍喜,轻手轻脚的从床上爬起来,略整仪装,又轻手轻脚的打开房门。

饭香扑面。茶几上,诡异滴摆着一大碗面条,还有三个荤素搭配滴小菜。

“少爷,您起了。”张婶笑嘻嘻的唠叨着,“少奶奶说了,您昨晚喝了点酒,怕是伤了胃。早上还是吃面条好。”

上官华芸没事人儿一样,笑盈盈的亲手打来了洗脸水:“洗把脸,吃饭了。”

人家没有跟他翻脸,也没有跟他哭闹,连半句抱怨都木有!事情并没有朝着他和朋友们推演的剧情发展。林子明象是被当头打了一棒,又象是看到了骇人的奇异事件,骇得魂不附体。

接下来,他整个儿都处于一种云里雾里的混沌状态。混混噩噩的洗漱,混混噩噩的吃面条……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的学校,也不知道教授们都讲了些啥,脑瓜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我该怎么办?

好友们看出了他的惶恐与无助。上午一下课,哥几个把人拖到了学校门口常去的“玛格丽特”西餐馆。

几杯红酒下肚,林子明如实诉说完毕,双手痛苦的揪着头发:“抬手不打笑脸人……两个手无寸铁的弱质女流……憋屈死我了?”

在坐的都是二十刚头的毛头小伙,正是年轻气盛的年龄。听完后,个个眉头紧锁,义愤填赝。

“好厉害的手段!”

“讨厌之至。典型的封建女子、封建作派!她想粘住不放呢!”

“对对对,她就是想拖死你!几千年来,封建势力就是用惯了忠啊孝的这一套诓人,吃人不吐骨头。”

“伯桑,你可千万别心软。”

……

可惜,胡季平他们那几个有家有室的今天没来,而这几位都还没成家呢,空有满腔的理论,却木有半分实战经验,属典型滴纸上弹兵的主。一通嚷嚷过后,哥几个还是拿不出个可行的章程出来。

林子明唯有绝望的抱头长叹:“这日子可怎么过啊!”

“不要理她,该怎么过,就怎么过。她拖,你也拖。看谁拖死谁。”有人接口答道。

林子明苦笑连连:“我哪有时间跟她干耗啊。”这里一拿到毕业证,他便要赶去北京呢。

“伯桑,伯父同意你改科,解除了对你的经济管制?”朋友们很是意外。怕林子明自个儿跑路,林老爷从来不给他现金。众所周知滴,林少在省城的一切开销都是签单解决滴。每个月的月底,华叔会上门照单付帐,从不失信。朋友们管林老爷的这项措施叫做“经济管制”。

提及即将成行的北京之行,林子明心情略微好转:“没有。我爹不是想给我在这里置办宅子吗?我搞到了那笔款子。”

“厉害,厉害。”

“恭喜……”

饭桌上的气压明显升高。

“不过,这事伯父肯定会知道的。你还得要稳住你那乡下老婆才行。”有人担忧道,“至少这三个月,她不能就这事在伯父跟前发难你。”

华叔十有八九已经向家里汇报了。唯今之计,只有取得上官氏的支持。林子明非常认同他的看法,连连点头,虚心求教:“你们说,我该怎么办?”

貌似话题又回到了原点。

哥几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摊手,耸肩,脸上的茫然和无奈一点儿也不比他少。

“如果……我是说如果,上官氏先提出离婚呢?”有人弱弱的问道。

林子明等人集体“切”之——她要愿意离婚,早就离了。

那人有些难为情的继续说道:“我是说如果,伯桑,你不要往心里去啊。假如,她喜欢上了别人……”

所有人的脑子里迅速冒出了一顶绿莹莹的帽子,齐齐的瞅着林子明。

屋子里立马安静了下来。再怎么说,上官氏至今还是林家的儿媳、林子明的妻子。没有男人会喜欢这种假设滴。

“那我一定祝他们有情人终成眷属。”林子明毫不犹豫的接过话头。

“嘶!”众人深吸一口气。

刚刚那哥们嗖的站起来,端起手里的高脚酒杯,饮尽里头的红酒,激动的说道:“好,就冲伯桑这句话,我们也一定要帮你成功离婚。”

峰回路转。林子明一扫苦逼滴愁容,喜问那人:“长轩,你想到好办法了?”

“这个好办。让人去追求你老婆,把你老婆追到手不就成了。”那个叫子轩的笑道。

红果果滴“美男计”哟——这是谬赞!

绿泡泡滴“王八计”哈——实话实说。

此话一出,除了林子明,众人的脸全刷滴红了,七嘴八舌的嚷道:“骚主意。”

“荒唐。”

“要去你去!”

……

虽然大家都是新派人,可是上官氏到底还占着“朋友妻”的名份呢,叫人怎么下得了手?何况,就那种封建小残余,光看着就背后yīn风四起,浑身鸡皮疙瘩暴立,哪个愿意啊。

一顿乱闹腾。

可是,林子明半点儿也不见恼,甚至有些期待的注视着子轩。

子轩坐下来,握拳咳道:“伯桑,这个……我真帮不了你。我也不喜欢旧式女子。”说罢,眼神在哥几个身上溜了一圈,眼睛亮了,笑道,“兴许陈浩天可以一试。”

“陈浩天——好人选!”其余人纷纷应和。强推。

陈浩天是比他们低两级的学弟。玉树临风,心眼儿好,很讲义气,和林子明关系很铁。此乃他入选滴理由之一。

其二,旧式女子不都顶着一个谦恭温顺的外壳么。而陈浩天喜欢温婉的女子,这是大家都知道滴。

最主要滴是,每每提起林子明的这段旧式婚姻,那小子都流露出同情上官氏的倾向……

反正陈浩天又不在场,众人尽情脑补ing。

就在这时,陈浩天推门进来,笑嘻嘻的问道:“我和几个朋友在隔壁房间吃饭。好像听到你们提起我。在说我什么呢?”

众人大窘,顾左右而言他。

陈浩天大大方方的就了座,跟大伙儿一气胡扯。谁也不好意思再提起先前的话题。

一顿两肋插刀饭吃了个龙头蛇尾,草草收场。子轩心虚的买单,众人作鸟兽散。

陈浩天象是什么也不知道一样,陪着林子明回学校。

走出“玛格丽特”,陈浩天轻声问道:“听说她来了?”

“你收到表姑父的信了?”林子明叹了一口气,暗地里为自家老爹,还有那个不曾谋面滴陈表姑父所折服。上官氏前脚到,陈表姑父的信后脚便来了。巧合乎?骗小孩子去吧!

除了铁哥们的关系,两人还是远房表亲。林家是个大家族,亲朋好友遍布江南。林子明常年在外求学,许多的远亲旁枝,他听都没听说过。

年前,林老爷写信来,在信末写道,陈表姑父有一子和他同校,低两级,要他多关照关照这个从没提及过的姑表弟。与此同时,陈浩天也接到家书,说学校里有这么一号远房表哥。两人做了一年多的铁哥儿,这才知道彼此还是八杆子才打得着滴亲戚。

新鲜出炉滴陈表姑父在信里特意提到了林子明的婚姻。去年,陈表姑父去过一趟林家,有上官氏有一面之缘。他本人很看好上官氏,并把这个意思在给信中充分表达了出来。宁拆一座庙,不毁一门亲。他嘱咐儿子有机会好好劝说一下“那个昏了头”的姑表哥。

林子明和陈浩天一对家信,苦笑不已——封建势力同气连枝,再次联手了。陈表姑父的这信家书摆明了是林老爷发动的又一轮攻势。三年来,林老爷已经顾不上“家丑不外扬”,豁出面子,一心求里子,在林子明身边编织了一张强悍的亲情网,令他无处可逃。

林子明当场便挑明了说:“浩天,你要是替你爹当说客,朋友没得做。”

陈浩天撕了家书,表明了立场——他当没有收到这封家书。

所以,两人没有向其他朋友宣布这层亲戚关系。朋友们只知道他们俩是死党,却不知道他们还是远房表亲。

陈浩天本人非常反感封建包办婚姻。可是,这并不妨碍他同情上官氏的处境。

陈浩天抚额:“你不要跟他们胡闹。照我爹的说法,她不是那种会出墙的红杏。”

就知道姑表弟全听到了,林子明脸上一红,低头轻道:“浩天,对不起。大家是在闹着玩呢。”

“我知道。”陈浩天笑道,“你不如试着和她好好处一处,兴许……”

林子明闻言色变,厉声打断道:“陈浩天!”

陈浩天讪笑着举起双手,作投降状:“好好好,我说错了。”

林子明脸色渐缓。

陈浩天小心翼翼的爆料:“我爹在信上说了,表舅父写信给他,宣称今年极有可能抱上大孙子。表舅父还说,自己有孙万事足。有了大孙子,你想漂洋过海都没问题。”说罢,挑眉瞄着对方——明表哥,想去北京吗?你爹开出条件啦!

林子明脚下一软,险些跌倒。我滴娘咧,这还让不让人活啦!

而此刻,公寓内,张婶一边和上官华芸归置行李,一边出谋划策:“少奶奶,要不我们给太太打个电话,说少爷拿了买宅子的钱要去北京。太太肯定会飞快的赶过来。少爷最孝顺不过了。有太太出面阻拦,少爷肯定是去不成。”

上官华芸手上一顿,很快摇头否定了。

“为什么呀?”张婶很不解。

上官华芸扣上箱笼,笑道:“以前在天津读书时,二哥带我去北京玩过一回。北京有一座香山。到了秋天,那里漫山遍野都是深深浅浅的红叶,可漂亮了。张婶,你想不想去看看?”

“少奶奶,你……”张婶啊着嘴,石化了。

上官华芸起身,望着窗外,陷入了沉思。

她喜欢林子明,愿随林子明去天涯海角。而那种清修式的苦闷生活,她过了三年,过够了。

第六章 无奈

昨天,上官华芸已经说了,外面的饭菜不如家里的干净,她们要自己开伙,不用华叔再送席面过来。可是,华叔还是早早的赶了过来“听候吩咐”。

知道华叔为什么会这样殷勤,上官华芸也没有跟他客气,打发他去置办一套体面的被褥。

华叔听了,微垂的眼皮子惊得跳了两跳,难以相信的看向上官华芸。

可上官华芸根本就没有解释的意向。她风清云淡的端起茶碗,用茶盖轻轻抹开浮沫,低头喝茶。这就是催华叔快点出门办差事……

“少奶奶……”华叔显然是急了,双膝一弯,作势要跪地叩头。

张婶赶紧上前拦住,皮笑肉不笑的劝道:“华叔,您这是要做什么?如今是民国,皇上退位好几年了,老爷太太又是最最开明不过的。您又行这老礼做什么?再说,大伙儿的身契,老爷太太也早在开国那年一把火烧了。少爷新近又辞了您。少奶奶哪还当得起您这样的大礼啊?”

她心里怪华叔没好好看住林子明,故意夹枪夹棒的说了这么一通话。

华叔满肚子的话被她噎得吐不出来半句,又急又尴尬,跪也不是,不跪也不是,只得碎碎的告饶:“少奶奶,这……您看……”他就是林家雇的一个长工而已。少爷要做什么,他哪能耐何得了啊!他是林家的家生奴才。从一出生,他就被无形的打上了“林”字烙印。尽管皇上退位那年,林老爷就听从少爷的主张,一把火烧掉了所有奴仆的身契,可是,他还是从骨子里当林家是主人啊。少爷这么犟,他看着也急,昨天还跑到邮局,自掏腰包给老爷打了加急电文。举头三尺有神明,他怎么会做出吃里扒外、带坏少爷的行径来呢?

很明显,这两人都误会了。只是添置一个铺盖卷而已,没想到他们俩已经到了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地步,上官华芸被闹得有点儿哭笑不得。

放下茶碗,她清了清嗓子说道:“华叔,我知道你对林家没有二心。老爷太太心里跟明镜似的,也清楚得很。你看,这屋里屋外的就一张床。张婶只能打地铺了呢。这铺盖卷是给张婶买的。”

都是自己没办好差事,连累了张家的。华叔既感动又愧疚,用手背抹着眼泪,哽声向张婶躬身道歉:“他婶子,老华没用,叫您受委屈了。”

可怜的小姐,买床被褥都要打着自己的名义……张婶满嘴苦涩,憋屈极了,偏偏又不能发作,只得闪避到一旁,生硬的还礼:“华叔,不敢当,您老可折了我的福呢。”

华叔一心想补过,哪敢再跟她计较,二话不说,就去买了套体面的被褥回来。

张婶仔细的查验了,脸上依然是不快,却没有再挑华叔的刺儿。

被林子明辞退后,华叔在同乡馆里挤大通铺。同乡馆离这儿,隔着半个城市呢。时候不早了,上官华芸没留华叔吃晚饭,给了他一些车马费,让他早些回去休息。又吩咐他不用天天过来了,只要留下电话号码就成,有事自然会找他的。

这就是说,又被东家重新雇佣了。华叔喜出望外,连忙留下同乡馆的电话,说着好话儿告了退。

张婶把人送走,回来很不爽的嘟囔:“少奶奶,干嘛还要留着他啊?”

上官华芸抚摸着软和舒适的新被褥,笑道:“你摸摸,他买的这棉被很不错呢。人生地不熟的,有他帮衬着跑跑腿儿,很不错。”

离了张屠户,就得吃带毛猪啦?张婶不以为然的轻哼:“有钱还怕买不到好东西。”

看到她的眉毛鼻子皱成了一团,上官华芸掏出帕子,掩嘴轻笑:“老爷太太向来念旧。华叔是老爷跟前的老人儿了,你认为少爷一句话就能辞退他吗?华叔那全是担心过了头。”

这是送到了手边的人情啊!张婶恍然大悟,立马笑成了一朵花儿,翘起大拇指夸道:“还是小姐英明。”老爷太太若是知道了,小姐又得了一个大方识体。

可是,很快,她心里的得意儿就被满腔的惆怅和不甘吞了个一干二净:小姐天生了一副水晶般珑玲的心儿又如何?姑爷没开眼,不识金镶玉,从来就把小姐当根草呢。想到这些,她脸上的笑容便变得跟铁丝团一样僵硬。

上官华芸暗自叹了一口气,把话题转开,故意问道:“张婶,晚上做什么吃?”

张婶本能的想到“少爷晚上会不会回来吃饭”这个命题上去了。少爷八成是不会回来吃晚饭的。心中一痛,她强颜笑道:“华叔刚刚送了只金华火腿过来。早上我买了些春笋,不如就煨个火腿竹笋汤?”怕坏了自家小姐的胃口,她又一次的把“买菜的钱是少爷早上出门之前,专门给的”这句话给咽回肚里。

“好啊。”上官华芸兴致勃勃的说道,“我正想吃点清淡开胃的呢。中午吃的鸡还有剩的吗?可以炒个红白二丁呢。”

一提到自己的拿手菜,张婶顿时来了精神,连声说道:“有的,有的。中午,我把鸡脯肉全留下来了,没做菜。”她做炖鸡时,总是会把鸡脯肉切出来,炒了吃的。

一双大大的杏仁眼笑成了缝儿,上官华芸露出了“我就知道”的雀跃笑容。

自从嫁进林家后,很少看到小姐这样笑了。张婶被她俏皮的笑容闪花了眼,暗念一句“阿弥陀佛”,走进耳房,磨刀霍霍向火腿。

看着她的背影,上官华芸敛了笑,低头摆弄手里的茶碗。她何尝不知道张婶在恼怒什么。三年来,林子明可曾和她一起吃过一顿饭?她还不照样过来了。

张婶不死心,暗地里准备了林子明的晚饭。

多亏她准备了。傍晚时分,林子明披着一身桔红的余晖,回来了!

打他进门的那一刻起,张婶就乐得没合拢过嘴。

因为林子明的加入,再加上张婶的刻意歪楼,这顿晚饭,三个人吃得是灰常灰常滴脸红心跳。

终于,张婶收了饭桌,乐滋滋的塞给上官华芸一碗茶,背着林子明跟她咬耳朵:“少奶奶,少爷早上出门前,给了我十块钱,说是家用呢。今天的菜和这茶叶,都是用那钱买的。”说罢,她踩着鼓点自去耳房刷碗。

茶水滚烫。

上官华芸脸上一红,心里涌起阵阵甜蜜,暗中嗔骂了一句“冤家”,低头捧到林子明跟前,轻声说道:“伯桑,喝茶。”

林子明却没有接茶,一边起身径直走向卧室,一边沉声说道:“去里边。”

这又是哪里惹着这个冤家了?一颗心象是瞬间沉到了海底,上官华芸扶着沙发的扶手站起来,一阵眩晕。

深吸一口气,她跟着走进了卧室。

林子明坐在西式大床的一侧边沿上,拍拍身边,说道:“过来,坐这儿。”

心,突突的,几乎要破腔而出。上官华芸以为是幻听,愕然的立在门口。

林子明翻了个白眼,象是献祭一样躺下,不耐烦的哼哼:“想要孩子,对吗?我给你!”

下午上课之前,工友怪笑着给他送来了林老爷的加急快电。林老爷的电文雷死人,就一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感觉到周边有数十道异样的眼光刷刷的聚集了过来,林子明无地自容,恼羞成怒的撕了信,甩手暴走。

他的一个好友,叫胡季平,见情形不对,赶紧追了出来。

胡季平仅比林子明年长一岁,却是两个小萝卜头的爹了,也是父母包办的旧式婚姻。

中午的时候,他有事走不开,没有和林子明他们一块儿吃饭。不过,因为他是过来人,有实战经验,所以,长轩他们几个很热心的替林子明向他请教应对之计,顺口就说出了“美男计”那码子事。

胡季平当下斥责子轩他们几个为毛头小子。作为肝胆相对的弟兄,他本来就有意和林子明谈谈心,见人脸色不对,于是,第一时间追了上去。

学校北角有一个很大的人工湖泊,叫着静心湖。那里向来人烟稀少,僻静得很。

把人劝到静心湖边,胡季平静静的陪林子明一圈一圈的绕着湖溜弯儿。

直到林子明脸色平和了许多,胡季平这才长叹一句问道:“伯桑,伯父这是真急了。你不要听子轩他们的。不然,会跟伯父伯母闹僵的。”

林子明紧咬下唇,一声不吭。林老爷是个很爱面子的人,向来主张“家丑不可外扬”。可是,为了劝服他,这一年来,林老爷豁出老脸,几乎发动了可以发动的一切亲朋好友。然而,却从来也没有在学校给他难堪过。今天这样的电文是头一遭。显然,林老爷是急得乱出招了。如果是在老家,只怕老爷子早就五花大绑了他,扔到上官氏的床上去。

胡季平看他憋着一张便秘脸,四下里看了看,悄声问道:“你们还没……圆房?”

“不是那样的。”林子明尴尬的飞脚把一颗小石子踢进湖里。

“扑”,湖面上迅速荡开一圈圈细密的水纹。

“那不结了。”胡季平松了一口气,“一次是做,两次也是做。你爹只是要个孙子,生一个就是了。”

“可是……”林子明皱眉盯着他,有如看到天外飞仙。孩子不是爱情的结晶吗?自己又不爱那个上官氏!

“你现在有爱人了吗?”胡季平挑眉问道。

林子明冷哼一声,别扭的转过头去,暗道:明知故问。

“上官氏那种旧式女子,在婚姻中求的就是有子可依。”胡季平正色道,“给她一个儿子,你才能摆脱她、摆脱支持她的封建势力。这和你以后追求真正的爱情,并不矛盾。”

林子明用蚊香眼看着他,一时无语。

“贤弟,为兄言尽于此。给她一个孩子,那种旧式女子会从心底里感激你的。”胡季平潇洒的拍拍他的肩膀,走人。

一边是自己的幸福,一边是父母……林子明坐在湖边,天人交战了整整一个下午。最终,他无奈的自我劝说道:又不是没妥协过……

可是,说事容易,做事难。他躺在床上,别扭的想找块豆腐一头撞死。

“叭”,上官华芸拉熄了房间的灯,尽量克制住自己的情绪,说道:“你明天还要上课,早点休息。”

等林子明回过神来,她已经走出了房间,关顺手替他关上了房门。

黑暗中,林子明一骨碌翻身爬坐起来,满脸愕然——她居然拒绝!

上官华芸三步并两步窜到客厅的长沙发前坐下,小脸惨白,紧抿双唇,气得浑身发抖——这是羞辱!绝对的羞辱!他竟如此的嫌弃自己!

姑爷又把小姐赶出来了!张婶真想冲进耳房,cāo起菜刀,踹门进去砍死那浑小子。可是,看到自家小姐气成那副模样,她使劲咽下几欲喷涌而出的愤怒,走过去,软声劝道:“小姐,少爷年轻气盛,你忍一忍,就过去了。这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话未说完,她难过的别过脸去。不知不觉中,老脸上泪已成行。

除了忍耐,还能怎样?上官华芸无奈的叹了一口气:“张婶,我没事。”。

第七章 自由书社

林子明等了许久,不见上官华芸折回来,心中的大石头终于落地,不由长吁一口气。

可是,接下来该怎么办?他倚坐在床头,双手抱臂,眉头皱成了墨结。

在脑海里翻来覆去的琢磨着先前的情景,又联想到越来越强势的林老爷,林子明终于回过味来了——有他父母在背后撑腰,那上官氏便有持无恐了,端起所谓的官宦世家大小姐的架子来。

腹内腾的冒出一股恶气,他低喝了一声“可恶”,弹跳起来,拉开灯,掏出金怀表看了一下。才刚过九点。离校舍关门熄灯还有近一个小时的时间,完全可以赶回学校去。

可是打开卧房门,看到眼前的情景,他却再也迈不开腿。

客厅里没亮灯。月光从玻璃窗里透射进来,如霜似雪的笼罩着上官华芸和张婶。一个蒙着被子侧卧在长沙发上,簌簌发抖;另一个则蜷缩在地毯上,睡着了。

她是躲在被子里哭泣吗?林子明的脑海里冒出了这一个想法,那股恶气顿时烟消云散。

听到门页的转动声,上官华芸吓了一大跳,从被子里翻身爬坐起来。只见那个冤家张嘴结舌的站在卧房门口,不由后脑勺一阵发麻,她尴尬的当xiōng搂紧棉被,吱唔道:“对、对不起……吵着你了。”

月光照在她的脸上,亮晶晶滴。

满脸的泪水。她真的是在哭。

“没,没事。”心没来的又慌又乱,林子明木木的退回去,关上房门。

扭头看着窗外的一弯胖月亮,他拧眉问道:“她为什么哭呢?是觉得委屈吗?”旋即,他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吓了一大跳——明明是他林子明在委曲求全啊!

客厅里,上官华芸也是一头雾水:时yīn时阳滴,这个家伙到底在搞什么?

这一夜,两个人分处两室,却同样是抱着棉被晒月亮,久久无法成眠。

第二天早上,林子明还是选择了在家里吃早饭。

张婶看着默默吃早餐的两只熊猫,无语的翻眼望天花板。

“中午只有一个小时的休息时间,我在学校吃,不回来吃饭。”出门时,林子明突然对张婶嘟囔了一句。

张婶先是木然的微垂着眼皮“哦”了一声,然后,心中一跳,愕然的抬眼:“少爷……”可是,人已经咚咚的下楼了。

娘咧!张婶喜笑眉开的折回屋里,嚷嚷着:“小姐,小姐!”

上官华芸依旧是绞着帕子,站在紧闭的玻璃窗前。从这里往外望去,可以看到一角街道。林子明回学校,会经过那儿。

“小姐,姑爷说,他中午在学校吃饭,不回来吃饭。”张婶小跑到她跟前,大声说道。

这时,林子明拐过街角,背影从视野里消失了。上官华芸微叹,淡淡的应了句:“哦,知道了。”

“小姐!姑爷说他中午不回来吃饭!”张婶抬高声音,又说了一次。

上官华芸柳眉微蹙,疑惑的看着她。

“哎呀,我的姑奶奶!”张婶笑眯了眼,“姑爷这是跟您说行程呢。”

“怪人!”上官华芸撇撇嘴,掉头坐回了沙发,一只手撑起下巴,开始发呆。

张婶象是被当头浇了一大瓢冷水,勾着头去耳房忙活。浇水、刷碗、扫地……有一堆的活儿要做呢。

等活儿做了个七七八八时,门口人影闪过。

上官华芸站在门口:“张婶,也不知省城有什么好玩的。我想出去转转。”

她已经自个儿梳好头,换了衣裳:又厚又长的刘海剪短剪薄了许多,现出饱满紧致的额头和两弯细长秀美的柳眉;长发在脑后简简单单的挽成圆髻;斜插着一只白玉兰花簪,除此之外,身上再也没有戴其它首饰。而身上穿的是常穿的,一身八成新的水蓝色窄袖精布衣裙。

小姐的心情似乎好了许多……张婶的心事却上来了,嘀嘀咕咕着:“少奶奶,您不是带了好多新衣裳过来的吗?您怎么能穿着旧衣服出门呢?而且还没上妆!堂堂的林家少奶奶出门,连套象样的头面都没戴。要是碰到相识的太太小姐,非得以为林家一夜之间变穷了呢。”

在围裙上擦干净手,她非要去另找身新的出来。

“只是想和你一起上街买些菜罢了。”上官华芸笑着拦住她:“这里是省城呢。哪个认得哪个啊。就我们两个出门,穿金戴银的,要是碰到个歹人,你不怕,我还怕呢。”

其实,小姐长的好看,打不打扮都很漂亮。难得的是小姐开心。张婶想了想,没有再坚持。

说是去买菜,张婶哪能真把人带到那臭哄哄的菜市场去啊。还好这一带店铺如云,光布料行、裁缝店就有好几个,不愁没处逛。

街上人来人往,人力车儿跑得飞快。

一路上,不少过往的男女频频回头,两眼贼亮贼亮的看过来。

这都是些什么人哪!哪有这么明目张胆的盯着年轻女人看的?张婶紧张的护在上官华芸身前:“少奶奶,要不改天等少爷闲了时候,再出来玩吧?”

上官华芸掩嘴笑道:“张婶,现在早就不兴那一套了。我娘来省城时,不照样和大嫂逛街看戏下馆子。”

张婶没话说了。

这时,三五个十四五岁的男学生,说说笑笑的从后面追上来,涌进了前面的一家大铺子。

上官华芸定睛一看,那是一家叫做“自由书社”的书店。

一看店名就知道是家新派书店。在天津读书时,上官华芸她们学校附近就一家专门卖英文小说的新派书店。她是那里的常客。辍学后,她还带了一大箱回家。可惜,上官老爷不识英文,又担心上面写的是yín言秽语,带坏女儿,于是,一把火全给烧了。从此以后,她连中文的小说杂志都没沾过边,更不用说读西洋小说了。

“走,我们也去逛逛。”不等张婶反应过来,她已经提起裙角,快步走进了书店。

这是一家规模比较大的书店,分上下两层,整整齐齐的摆着数十行书架。店里的人不少,却没人高声说话。顾客们站在一排排书架中间,或蹲或立,捧着书本看得入了神。四周的角落里都站穿青色长衫的年轻店员,任顾客们随意翻阅。

这种安静而又浓郁的学习氛围令上官华芸仿佛回到了学生时代,心情小小的激动了一把。

门口的那个店员走过来,轻声问道:“女士,您想要找哪方面的书?”

上官华芸微微一愣,问道:“有没有狄更斯的《ataleoftwocities》(即《双城记》)?”这本书才读了一半,就被上官老爷给烧了。这些年来,她一直惦记着呢。

“有的。”惊艳的目光掠过她的脸,店员迟疑的说道,“不过,只有英文的。目前,我们店里还没有国语翻译本。”

“我就是要英文的。”上官华芸快活的答道。她不喜欢看翻译过来的,总觉得不如原滋原味的好。

店员行了个注目礼,恭敬把她带到了楼上靠里边的一排书架前,熟练的从架子上抽出一精装本,双手奉上,笑道:“女士,这是您要找的书。这排都是一些没有翻译过来的外文书。有英文的,也法文的,还有德文的。您慢找找,看还需要些什么?”

上官华芸道声谢,接过书本,随意的往书架上扫了一眼,立刻被吸引住了。这架上居然摆着好几本狄更斯的作品,有两本,她只听说名儿,从没读过。

店员看出某人书瘾犯了,知趣的闪人。

上官华芸迫不及待的翻开那本《双城记》看了起来。

读着读着,只觉得两条腿有些发酸,她便抬脚随意的挪了两步,继续读书。过了一会儿,腿又有些发酸了,她再下意识的挪两步。

这时,后背猛的碰着了一道“墙壁”,有温度的那种。紧接着,背后传来书本坠地的声音。

上官华芸慌忙转过身去。汗,她撞着人了。什么时候,这里多了一个青年男人?

“对不起。”不等她开口,对方已经抢先道歉起来。

“不,是我不小心撞到了您。应该我说抱歉才是。”上官华芸蹲下身子,拾起了地上的书本,扫了一眼封面,有些不舍的双手递还给他,笑道,“易卜生的书?先生也喜欢看他的作品?”她曾读过易卜生的作品,很喜欢。这一本《adoll‘shouse》(即《玩偶之家》)是她不曾读过的。可惜,书架上没有相同的了。

青年男子认出了她,轻呼一声:“原来是您啊。很高兴再次见到您,女士。”

女士?这是哪一路的熟人!上官华芸疑惑的仰头一看。这人体格挺拔健硕,比她高出一头,有着一张棱角分明的古铜色脸——挂着绅士的笑容,剑眉微微扬起,狭长的丹凤眼斜飞入鬓,乌黑深邃——这不是那日在甲板上抽烟的青年绅士吗?

“真的好巧啊,又碰到您了。先生的记性真好。”上官华芸被他高超的识人能力所折服。当是,她可是化着千篇一律的浓妆!

“我听出了您的声音。”他摸着鼻子,垂下眼眸。眼里的戏谑一闪而过。

原来是耳力超凡。上官华芸恍然大悟。

看了一眼她手里的书,青年男子惊讶的用英语问道,“您会英文?”

竟是一口地道的伦敦音。上官华芸不好意思班门弄斧,用中文答道:“好些年不曾用了,差不多全忘光了。”

“国内的人总是很谦虚。”青年男子耸耸肩,准备把手里的书放回书架。

“这一本书,您不准备要吗?”上官华芸心中一喜,赶紧问道。

青年男子点点头,笑道:“我不怎么看这一类的。您想看吗?”说罢,替她又把书取了下来,递给她,“很乐意为您效劳,女士。”

“谢谢。”这是一只正宗的归国假洋鬼子。上官华芸暗地里吐槽。

“不客气。“青年男子拿起手边的一本象砖头一样厚实的书本,告辞离开了。

上官华芸不认得“砖头”封面上的字,看字形大概是德文。

这人到底是从哪一国回来的,英文说得字正腔圆,又能读这么厚的德文书?她偷偷的吐了吐舌头,又看了一会儿书,然而才抽出另外两本狄更斯的书,一起抱下楼。

张婶在楼下已经苦等了多时。

上官华芸读书心切,无心再逛,付了钱,和张婶直接打道回府。

张婶很高兴。这里的店家很大方,主动送了添头——一本花花绿绿的画本儿。

虽然她不识字,不知道这是本什么书,可是上面画着的那些年轻女人们穿着华美的衣裙,笑眯眯滴,落落大方,她觉得很讨喜。她喜欢。

更何况,这画本儿是白送滴。她更喜欢。

第八章 放纵一回

下午的时候,林子明打来电话,说是学校举行运动会,放五天假。他和几个同学约好了去金华看桃花。下午散了学就出发。四天后回来。

这个时候,桃花早就开败了,看桃叶还差不多。好差劲的借口。上官华芸淡淡的应了一句“好”。

电话那头一阵沉默。过了一会儿,才响起嘟嘟的忙音。

张婶见了挺着急的,又不好明着打听,小心的问道:“少奶奶,少爷回来吃晚饭吗?”

“唔,他约了同学去金华看桃花,下了学就走,要四天后才能回来。”上官华芸放下电话,低头继续看书。

张婶愣了一下,搓着双手,讪笑道:“今年闹春寒,桃花开得比往年迟些。”又翻眼望天花板,努力的掉书袋,“我以前听大少爷背过一句诗,说是一般的地方四月桃花都开败了,可山里头的桃花才打花骨朵呢。说的就是这个理儿。”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上官华芸抬起头来,笑道,“张婶,饭烧糊了。”

张婶闻言脸色大变,一拍大腿,嘴里连连念着“罪过”,飞也似的冲进了耳房。

晚饭因此而推迟了半个多小时。上官华芸每样菜都吃了几口,并且象平常一样吃了小半碗米饭。

她吃过后,才轮到张婶吃。

张婶把饭菜端到耳房,刚吃了几口,便怔住了,旋即双泪横流。这时候,她才知道自己出了一个低级得不能再低级的错——不是忘了放盐,就是放多了盐,每样菜都难吃极了。

可是,上官华芸竟然没有尝出来。

一个人的心里要有多伤心,才会过得这样迷糊啊?张婶心疼得不行,是就着眼泪咽完这顿晚饭的。

上官华芸缩在客厅的沙发上看《双城记》,并没有听到张婶压抑的啜泣声。

等她把整本书看完了,张婶早就整理好情绪,打水洗掉了满脸的泪渍,闷声不响的在一旁纳鞋垫儿。

上官华芸喝茶时,无意中看到了她的红眼圈儿,狐疑的问道:“咦,你的眼睛怎么了?”

“哦,刷碗时,不小心沾到辣椒水了。”张婶难为情的勾下头,吱唔道,“小姐,早些歇了吧。书看久了,很伤眼神呢。”她是上官夫人执意派来的人,除了服侍她的起居,还担负着监督劝谏的任务。

“我们明天睡个懒觉吧。”上官华芸噘起小嘴撒娇道,“好张婶,我好久都不曾睡过懒觉了呢。”嫁进林家后,她每天天不亮就要去上房立规矩。三年来,天天如此,从来没有晚起过。

好久没有看到小姐这副小儿女神态了。小媳妇的日子不好过,讨不到丈夫欢心的小媳妇就更不用提日子过得有多艰难了。张婶心疼的险些落下泪来,勉强挤出一张笑脸:“行,我们就睡到太阳晒屁股的时候。”这已经是她所能想象的最大的懒觉了。

“那今晚,我要再看一会儿书。”说罢,上官华芸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随手拿起了另一本书。正是那本易卜生的《玩偶之家》。

脑袋里飞快的闪过那张古铜色的俊脸,她不由的勾起嘴角,自言自语道:“真是一个有趣的人呢。”

张婶眨巴眨巴眼睛,好奇的问道:“哪个,哪个有趣的人啊?”

上官华芸指着书,遮掩道:“我是说这本书里的人有趣呢。”

张婶眯缝着兔子眼,认真的看了一眼,自豪的笑道:“少奶奶真厉害,连洋文都认得。”

这算什么!今天碰到的那人懂得两国的外语,那才叫厉害呢。上官华芸咽下冒到嘴边的话,笑了笑,埋头细细的翻读起来。

谁知,没读几行,她便被书里的故事深深的吸引住了,不可自拔。期间,张婶不知道劝了她多少次——早些歇着吧,少奶奶……时候不早了,少奶奶……该睡了,少奶奶……她皆一边“嗯嗯”的应着,一边目不转睛的看书。

终于,书看完了。书中的女主角娜拉对丈夫死了心,拖着皮箱,勇敢的离开了家。

“可是,在这样的社会里,离开了家,她该怎么办呢?”上官华芸把书本抱在怀里,蜷缩在长沙发的一个角落里,自言自语着,“离家出走……走出家门……”

她努力的暇想着:兴许娜拉离开家后,可以和她的好友林丹太太一样,找工作,自己养活自己。只是,象林丹太太那样活着……女人真的可以象男人一样出去工作吗?行得通吗?

张婶窝在一个小沙发里,睡得迷迷糊糊之时,猛的听到这样的话,以为她要出家,顿时吓得睡意全无,顾不得擦去嘴边的口水,惨白着脸嚷嚷:“小姐,姑爷只是和同学出去玩几天。他肯定会回来的。您可不能犯糊涂啊。要是老爷太太,还有大少爷,二少爷知道了,那不是拿刀生生的剜掉他们的心吗?”

上官华芸反应过来,故意“扑哧”一声,指着书本笑道:“您在说什么呀?我刚看完了这本书。是书里的女主人公离家出走了。”

张婶拍着xiōng口,一连念了好几句“阿弥陀佛”,脸色才渐渐转回来,不屑的斜瞄着那本书,哼道:“洋鬼子的书就会胡说八道。女人离开了家,没有男人护着,除了绞了头发当姑子,还能做什么?”

“张婶,这你就不知道了。”上官华芸却兴致勃勃的跟她解释道,“这书里就有一个林丹太太,她守了寡,却硬是象个男人一样出去工作,不但养活了她自己,还养活了她的家人。”

谁知,张婶一脸八卦的凑过来,飞快的说道:“这种女人,我也听说过。早些年,我有一个表侄女远嫁到了南边。说她夫家所在的村里有个年轻女子,因为不满家里要把她嫁给一个跛子,要死要活的闹自梳。那男方一听,当然不肯娶了,快要说好的婚事就黄了。家人拿她没办法,最后撂下话来,要自梳可以,不过,从此以后,要自己养活自己。这个女子真的就自己出去找工作了。”说到这里,却停了下来。

上官华芸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种事,不解的问道:“自梳?什么叫自梳?”

张婶叹了一口气,答道:“少奶奶,这可不是什么好事。是没出嫁的姑娘家,自己梳了个妇人头,当着亲戚朋友的面,发誓终身不嫁。发了这种誓,终身不得反悔的。就是姑娘的亲生爹娘也不能强迫她再嫁人。我们这里是没有这种事的,要去南边才有。”

嫁得不好,还真不如不嫁……上官华芸垂下眼眸,问道:“后来呢?她找到工作了吗?”

“找是找到了。”张婶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她一个女人家家的,又是个自梳的,能找到什么体面的工作?就算是去大户人家里当女佣,人家还怕带坏了家里的小姐呢。她求遍了附近的有钱人家,就没有肯雇她的。后来,村里来了一伙人,说是给洋人办的丝厂招女工。她被招走了。”

“去丝厂当女工,那也是靠劳力吃饭,也是体面的。”上官华芸舒了一口气。说实在的,她挺敬重南边女子自梳的决心和勇气。

张婶撇撇嘴,拍着巴掌的说道:“少奶奶,那洋人工厂的饭可不好吃哟。哎哟哟,您还没听说她后来的样子呢。才过了五年,那女的回来了。人瘦得跟个麻杆一般,只带了个小破包,走不了两步路,就扑哧扑哧的张大嘴巴喘粗气。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她活不成了。她是个自梳的,按南边的习俗,是不能死在村子里的。所以,村里人不准她进村。她爹娘也没有办法。过了两天,在村头的荒山里,有人找到了她的尸体,也不知道被什么野物给啃了,手啊腿的,都不全乎了。”

上官华芸打了个冷战,拍着xiōng口,连连说道:“可怜,真的可怜。”

张婶见状,连忙开解道:“少奶奶也别太当真。这种事太荒唐了。我们都是当故事说着解闷的呢。我活了一大把年纪了,也只是听过这么一桩。说不定,就是南边的人编出来玩的鬼故事。”

世上哪有父母会允许自家女儿走上这样的绝路?上官华芸想了想,也觉得八成是假的,便当成一句荒唐言,一笑了之。

这时,天色大亮,一缕金色的阳光照进了屋子。整间屋子变得亮堂堂的,所有的家具象是被镀了一层金粉。

上官华芸放下书本,伸了个懒腰:“啊,天亮了。我竟看了一个通宵的书呢。”终于可以随心所欲的看自己想看的书了。这样真好。

张婶故意板起脸:“少奶奶,您要是再这样不顾着身体,下回,太太问起,我一定如实禀报。”

当然,这是唬人滴。

上官华芸当然知道,却忍不住又撒一把娇。

“坏张婶,就知道逗我玩。”她挪过身子,双手拉起张婶的一只胳膊,象荡秋千一样的摇摆着,“我饿了,想吃鸡丝面,要吃一大碗。”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打小,张婶只要听到她说“饿了”,手里头就算有天大的事也会放下来的。

果然,张婶立马软了下来,嗔笑道:“等着,很快就好。”说罢,拢拢耳边的碎发,起身忙活开来。

旋即,耳房里“叮咚”作响。

……

可是,等张婶做好了面条端出来时,上官华芸已经在长沙发上睡着了。

她怀抱着书,两个嘴角微微翘起,身上也没有盖个被子,蜷缩在长沙发上,就这么睡着了。

第九章 焚书

“这孩子!”张婶知道上官华芸这几夜都不曾好好睡过,不忍唤醒她,把面碗放在茶几上,小心翼翼的帮她盖上被子。

上官华芸发出一声轻微的“嗯呀”,却没有醒来。只是两个眉尖微微蹙起,翻身向里,继续睡着。

“哗啦”,怀里的那本书掉了下来。

眼光定格在书本上,张婶却有如看到了鬼魅一样,只觉得脚下腾起阵阵yīn风,从脚趾头到后背,再到后脑勺,整个儿都凉嗖嗖滴。先前她先前虽然睡眼朦胧,却能清楚的感觉得到上官华芸的脸上闪过一种别样的光彩。那神情就象……就象被捉了魂一样!

耳边又响起上官夫人的叮咛声:“阿花啊,你是我们上官家的老人了。知道你也一心只盼着我们芸姐儿好,我最信任的也唯有你,所以才特地请你回来。芸姐儿是你奶大的。她是个什么性子,你最清楚不过了。她要是投了个男胎,只怕比两个哥哥更要胆大妄为一些。听了瑞哥儿的话,送她去天津读书,是老爷和我最后悔的事儿。还好,芸姐儿从天津回来后,老爷和我全力拘束着,总算一点儿一点儿的转了性子。而亲家太太也是个极能干的,这些年,把芸姐儿调教的越来越有当家主母的范儿。不然,老爷和我可不敢放任她去省城。可是,省城里乱着呢。这一趟去,芸姐儿要是能替林家生下金孙,老爷和我这才能真正的放了心呢。这一次,你在芸姐儿身边,要打起十二万精神,仔细的替老爷和我看着芸姐儿。多劝着她点,少见乱七八糟的人,少看乱七八糟的书。”

自己明明没听错,小姐是说什么“离家”、“出家”来着。张婶咬咬牙,飞快的捡起了地上的书……

上官华芸睡得迷迷糊糊的,梦见自己在耳房里挥舞着锅铲烧菜。林子明从外头探身进来,笑嘻嘻的问道:“娘子,饭菜熟了么?为夫快要饿死了。”

她正要回答,却只见黑烟滚滚,好好的一锅菜瞬间化作焦炭,发出刺鼻的糊味。

“火,起火了……”林子明变了脸,扔下她,头也不回的逃了。

“伯桑,回来啊。”她扔下锅铲,捧着心口,哭喊着。可是,嘴里象是被堵住了一样,怎么也喊不出声。

“啊!”她被急醒了,翻身爬坐起来。

狠狠的喘了两口粗气,她才意识到,那只是一个梦。她好好的躺在长沙发上,身上盖着软和的被子。

没有林子明。他和同学去看桃花了。

可是,哪来的糊味儿呢?这股味道不象是饭菜糊了,却好熟悉,似乎闻过……

上官华芸趿上鞋,顺着那股糊味儿,走到了耳房门口。几缕烟雾从里边飘了出来。

房门是虚掩着的,她皱眉轻轻的推开门。

窗户大开,黑色的烟雾笼着张婶。她背对着门,蹲在地上,碎碎的咒骂着:“什么破书,迷得人整宿的不用睡觉,还唆使着良家女子离家、出家……老爷说的对,洋鬼子的书全是害人的东西,沾不得。”

“张婶!”上官华芸惊呼一声,三步并作两步冲进去。

张婶惊悚的转过身来,一手拿着一把蒲扇,另一只手里的几页残书哗的掉进了跟前的火盆里。

刚买的那些新书全被撕破了,此刻正横七竖八的胡乱躺在火盆里里。腥红的火舌腾的窜了起来,贪婪的舔噬着它们。雪白的纸张飞快的卷起,化为灰烬。

又是焚书!

“书,我的书!”上官华芸气红了眼,上前一脚踢翻火盆,两只脚癫狂的踩踏火苗。

“少奶奶,小心您的脚!”张婶赶忙拉开她,提起水壶,哐啷,当头浇在火上。

扑——白烟翻涌,火被浇灭了。地上一片狼籍。残存的书本泡在水里,上面糊着黑色的灰烬。这些书没法再看了,彻彻底底的被毁了。

上官华芸愣了一下神,双手使劲的捂着嘴巴,象是丢了魂一样,慢慢的走过去。

“少奶奶……我,我……”张婶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但是,她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洋鬼子的书有毒,沾不得。这可是老爷说的。她完全是遵照太太的吩咐在行事。

然而,上官华芸身上散发出来的悲恸吓坏了她。她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终于,上官华芸转过身来。她的脸全是泪水,整个身子摇摇欲坠:“你为什么要烧了我的书?为什么啊?”三年了,她就只是这么自在了一回。为什么就容不下呢?

“老爷说……还有太太吩咐了……”张婶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却下意识的走到她身边,伸过手去扶。

上官华芸却仿佛没有看见她,双手捂着脸,慢慢的蹲了下去,象个无助的孩子一样,缩成一团,两个肩膀轻轻的耸动着,嘤嘤的哭了起来。

闯大祸了!身子一软,张婶惶恐的瘫倒于地。

地上的污水滋的钻进她那新做的蓝布夹裤、衬裤……可是,她根本没有感觉。

不知过了多久,上官华芸止住了哭,站起身来,看也不看她一眼,哽咽道:“你回青禾镇吧。我让华叔去给你买船票。”说罢,轻飘飘的从她身边走了过去。

等张婶回过神来,上官华芸已经离开了。

貌似这一把火把小姐的真脾气给烧出来了。她终于意识到问题出在了哪里:有些事,老爷太太做得,而她是做不得的。哪怕是老爷太太吩咐的也不行。

“不——小姐——”她绝望的伏在地上,凄厉的哀嚎道,“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上官华芸听到了她的哭叫声,心痛如刀绞,倒在沙发上,用帕子捂了嘴,呜呜的又哭了起来。

不过,这一次,她是在哭自己。

她知道母亲派张婶跟过来的用意——母亲怕她年轻气盛,错过了这次与林子明修好的机会——所以,对于张婶的某些行为,她并没有放在心上。

而她认为母亲是在杞人忧天。她是真的喜欢林子明,愿意守在林家,静静的等待林子明回心转意。

尽管受到了他莫名的冷落,可是,这些年来,她一直努力的憧憬着自己有一个美满的婚姻,心甘情愿的处处按着父母,还有公婆的意志活着。

只要取得了公婆的支持,林子明有一天会回来的,肯定会发现她的好。所以,即便是象台没有思想的机器一样的活着,她也甘之如饴。

好不容易才有了和林子明在一起生活的机会,她又怎么会乱使小性子呢?

今天,她只是乘着林子明不在家的时候,偶尔放纵一回,偷偷的买几本自己喜欢的书而已。可是,为什么连仅有的这点微末的快乐,都要被破坏掉呢?

上一次,上官老爷焚书的情景历历在目。上官华芸使劲的绞着帕子,禁不住象筛糠一般浑身颤栗不止。

父母拘着她,公婆拘着她,如今,连奶娘也要拘着她……

哭着哭着,她终于彻底的硬下心肠,给华叔打了一通电话,尽量用平静的声音吩咐他去码头上看看,什么时候有船回青禾镇。

华叔在电话那头被吓得不轻,以为上官华芸和林子明达成了共识,要发作自己,结结巴巴的打探是买几等舱的船票。

上官华芸还指望着他把人送上船呢,所以直接告诉他,是张婶在省城过不惯,要回青禾镇。

华叔光顾着高兴去了,根本就没听出什么异样来,一口就答应了。

过了半个小时,他打回电话来,说是明天下午就一艘船回青禾镇,问是不是定下来。

上官华芸瞄了一眼耳房。那里安安静静的,什么动静也没有。心中一惊,她随口答应了,飞快的撂下电话,提着裙子跑了过去。

只见张婶一动也不动的跪伏在污水里。

上官华芸吓了一大跳,飞扑过去,扶住她,脱口象没出嫁之前一样喊道:“张妈妈!”

张婶身子一歪,倒在了她的怀里,脸色煞白,双目紧阖,嘴唇发青,紧紧的抿着,不省人事。

第十章 苏大夫

上官华芸急得满头大汗,一边使劲的掐住张婶的人中,一边连声呼唤:“张婶,醒醒,醒一醒。”

可是,张婶却牙关紧闭,没有醒转的迹象。

她的xiōng襟和夹裤全渗了水,湿了大半。一摸她的手,冷冰冰滴。再探探鼻息。还好,有气儿。

上官华芸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事,又没有学过相关的医护知识,一时想不到别的主意,只想先把人弄到客厅的长沙发上去躺着再说。

可是,张婶属于那种身高体大的健壮女人。她半抱半拖,费尽了吃奶的力,才把人挪到目的地。顾不得休息,又飞快的随手翻出一身干净的衣服给换上。

忙了这些,上官华芸已经筋疲力尽。而张婶还是没有醒,却浑身打着哆嗦,上下两排牙齿咬得咯吱直响,脸色由原先的煞白,变成绯红。

上官华芸吓坏了,伸手去探她的额头,立刻弹跳开来。就这么一会儿,人开始发高烧了。额头烫得吓人。

终于,她想起来,可以向华叔求助,于是,哆哆嗦嗦的拨通了同乡馆的电话。

谁知,对方却告诉她,华叔不在,先前接了一通电话后,就出去了。

张婶病了,病得很重,急需看大夫。可是,这世上有太多的庸医。人生地不熟滴,上官华芸也不知道该去哪儿请良医,急得在客厅里团团转。

这是,门被敲响了。

难道是华叔赶过来了?上官华芸慌乱之中,竟直接开了门。

门口站着一个很福态滴小老太太,手里端着一碟子炸得焦黄的春卷,一双小眼睛亮晶晶滴上下打量着她:“您是林太太吧?哟,长得真俊呢。”

这人眼生得很。上官华芸愣住了。

而小老太太也察觉到了她的异样,吃惊的问道:“您这是……”

“请问,您找谁?”上官华芸打断了她,问道。

“哦,我是这里的房东。我夫家姓黄。”脸上的惊愕转眼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小老太太热情滴说开了,“我就住在你们楼下。今天家里炸了些春卷。做多了点,给您和林先生端点过来尝尝。”说罢,递过手里的白瓷小碟子,两只眼睛却滴溜溜的越过上官华芸,直往屋里瞅。

之前,她瞅着这屋里的小窗户里冒了一股黑烟,提着心留意了好一会儿,却不见有什么动静。又想想房客是对年青夫妻,还是放心不下,这才找了个由头过来查看一番。

而上官华芸这才意识到自己这两天疏忽了。按道理,她应该早些去拜会一下房东的。这不,人家都忍不住,反过来拜会她了。

接过春卷,放在门口的五斗柜上,她提起裙角行了一礼道谢:“原来是黄太太。不好意思,我刚刚才到,尽顾着归置家里了,也没能去拜会您。”

黄太太收回目光,脸上现出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抽出腋下的白丝绸绣花帕子,快活的一甩,笑道:“哪里哪里。您这是在忙什么呀?”

上官华芸赶忙求助:“请问附近有好点的医馆么?我家里有人病了。”

“有的,有的。那边巷口就有一家回春堂,很不错的。”黄太太问道,“咦,家里有人生病了?是林先生么?”说着,两只眼睛又飞快的瞅向屋里。当初那个姓林的少爷跟她租房的时候,可是说得很清楚,就小夫妻两个滴。

敢情碰到了一个话痨!怕她再发问,上官华芸索性一气全告诉她,林子明出门了,不在家,家里就她和奶娘两个人。奶娘生病了。

黄太太听差了,把“奶娘”误当成了上官华芸的生母,当即自告奋勇的表示愿意陪她去回春堂请大夫。

一路上,她大致的介绍了一下回春堂的情况。据她自己讲,回春堂的东家姓苏,在这条街上已经开了二十多年,信誉很不错。店子大,光轮流坐堂的大夫就有三个,个个都是医术不错的老大夫。附近的人但凡有个头痛脑热滴,都会去回春堂看病抓药。

上官华芸感激之余,心中大安。

说着说着,回春堂就在眼前了。

其实,回春堂和她们住的地方在一条巷子里。只是回春堂在巷子的另一头,而她们的小楼在巷子中段,相隔不过百来米。而上官华芸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故而不知道罢了。

不巧得很,她们去的时候,回春堂的临值大夫刚巧出诊去了。

“那可怎么办?”上官华芸急得险些哭了起来。

伙计也没有办法。他入这一行有两年了,这样的情形看得太多了,早已经麻木了,拱手说了声“抱歉”,建议病人家属回去给病人做冷敷降温:“陆大夫一回来,我便转告他。”

鬼知道那个陆大夫什么时候回来啊。就不信省城这么大,只有一家医馆。上官华芸拉了拉黄太太的衣袖,转身要往外面走。

这时,前堂的蓝布帘子掀起,有人从后面探头走了出来:“病人住哪里?我跟你们去看看。”

伙计愕然的张嘴看着来人。那嘴里几乎可以塞下一只大鸭梨。

上官华芸如捞到了救命的稻草,连忙打住,转过身来,闻声望去,当下惊住了:“是您?”这不是在书店碰到的那人吗?他是位大夫?

可是,他哪里有半分大夫的模样——头戴月白色的浅顶黑宽带呢帽,穿着一身合体的白色洋服,右xiōng的小口袋上露出一角宝蓝色格子的亮绸手帕,搭着宝蓝色的衬衫,打了一条亮灰色斜条纹的领带。脚上的白色小尖头皮鞋擦得锃亮——怎么看,都是一个风流傥倜滴公子哥儿呢。

“您好,女士,我们又见面了。”年轻的大夫微笑着取下呢帽,十分绅士的颌首致意。

“您好。”上官华芸提起裙角,欠身还礼。这时,她才注意到自己现在的模样很是狼狈:衣裙皱巴巴的,好几处都糊着黑乎乎的灰烬……顿时,臊得脸上有些发烫。

黄太太也算是老主顾了,从来没有见过这位帅气的大夫,不禁满眼冒桃花,好奇的问道:“好俊滴后生大夫呢。不知道怎么称呼啊?以前怎么没有看到过您?”

伙计总算缓过神来了,连忙做着介绍:“这位是我们东家的二少爷,才从德意志回来的呢。我们二少爷在德意志学的就是医科。”

怪不得呢。上官华芸禁不住行了个注目礼。

而黄太太脸上的笑容却有些发僵:“原来是苏少东家啊。”暗地里飞快的冲上官华芸使了一个走人的眼色。

帅气归帅气,她很不看好这位假洋鬼子大夫:和时下大多数的国人一样,她是信奉中医滴。而这位少东家嘴上没长毛,太年轻,说不定从来就没给人瞧过病。

上官华芸在天津的时候是见识过西医滴,又想起这位仁兄先前从书店抱走的那部厚砖书,心里更加笃信了几分。

假装没有收到黄太太的暗示,她连忙再次郑重的行礼:“苏大夫,这一次要麻烦您了。”

“大夫就是给人看病的,有什么麻不麻烦的。”她们俩的互动,苏大夫全看在眼里,微垂着眼眸,嘴角噙了一丝笑,和气的转过头去,跟伙计说道,“我去出个诊,回头他们来了,叫他们去里头等着。”

“是。”伙计以为自己听错了,差点没有接上话来。

上官华芸听出来了,人家是放下手头的事,挤出时间出诊呢。于是,再一次道谢。

黄太太弄明白了当事人滴态度,也不好再说什么。她本来就是个自来熟的性子,抢先上前给苏大夫引路。

目送他们仨离开,伙计难以置信的挠后脑勺——原来二少东家笑起来这么好看,而且还能够这么和气的说话。他一直以为二少东家是个闷声不响滴大冰块呢。

第十一章 看病

上官华芸回去之前,张婶已经醒了。

她侧身坐在电话机旁的小沙发上,眼泪涟涟:没有太太撑腰,这差事十有八九是丢了。可是,太太知道了,又会怎么想呢?

这时,门锁转动。上官华芸领着黄太太和苏大夫走了进来。

“少奶奶……”张婶吓得弹跳起来,战战兢兢的双手抓住衣襟,勾头站着,不敢抬头看人。

“张婶,你怎么起来了?”见她醒过来了,上官华芸放心了大半,“快些躺下,回春堂的苏大夫来给你看病了。”

张婶抬头飞快的瞄了一眼苏大夫,又飞快的低下头,一连往后退好几步,双手摆成了蒲扇:“我没事,没事,不用瞧洋大夫。少奶奶,我已经好了,真的。”听说这种洋大夫动不动就命令人脱了裤子,往屁股上扎针……叫她这张老脸往哪儿搁啊!

上官华芸很是难堪,对苏大夫轻声说了一声“抱歉”,走过去,拉住她的双手,好言好语的劝着:“你现在发着烧呢?怎么能不瞧大夫呢?”

敢情是给家里的女佣请大夫啊。这个林太太对下人可真好,不但让穿得体面,而且生病了,还亲自去请大夫。黄太太弄明白情形,撇撇嘴,上前帮忙劝道:“生了病就得看大夫,你年纪也不轻了,不能硬撑着。”

张婶不好再推脱,只得老老实实的在沙发上侧着身子,拘谨的挨着上官华芸,搭了半边屁股坐下。

黄太太很满意她的转变,笑眯了眼:“这就对了。”也不等上官华芸邀请,熟门熟路的绕过茶几,在靠里头的那只小沙发上坐了下来,笑道,“苏大夫,你也请坐呀。”

而苏大夫刚刚正双手插在裤兜里站在客厅里,暗中打量屋里的摆设,听了这话,取下帽子,扯起一边嘴角,轻笑道:“谢谢。”

他在离得最近的那只小沙发上坐下,随手把帽子搁在茶几上,略微向张婶探着身子,轻声询问病情:“你是哪儿感觉不舒服?”

孰知,张婶老脸通红,两只手不自在的攥着衣角,象个锯了嘴的葫芦一样,勾着头。

上官华芸只好替她回答:“她先前昏倒了,脸色先是煞白,然后又变得绯红,还浑身发热。我怎么掐她的人中都没有醒。”

“昏倒的原因很多的,要先做些相关的检查才好下结论。”苏大夫点点头,“市医院有这个条件……”

“少东家。”先前的那个伙计满头大汗的跑了进来,打断了他的话,飞快的禀报道,“二老爷在药堂等您,请您现在赶紧回去。”

苏大夫尴尬的回头低斥道:“没看见我正在给病人看病吗?”

伙计甩了一把汗,小心的陪着笑脸:“二老爷说是急事,耽误不得。刚好陆大夫出诊回来了,二老爷派了陆大夫随小的一路过来。”

苏大夫没有再坚持,抓起小茶几上的呢帽,起身,冲上官华芸歉意的笑道:“抱歉得很,我必须赶回去。”

不等上官华芸和张婶起身,他已经阔步走出了屋子。

伙计飞快的欠身跟众人说了声“抱歉”,一路飞跑着跟在他后头。

黄太太生生的打了个冷战,望着门口悄声说道:“这个苏二老爷也太不给苏大夫面子了。怪不得苏大夫会气得浑身冒冷气呢。”

张婶闻言,一双烧得发红的兔子眼竟清亮了不少,里头迸出八卦的神彩。

上官华芸笑道:“也许真的有急事呢。”她刚刚也看出来了。苏大夫虽然脸上依旧挂着绅士的微笑,眼底却尽是隐忍的戾气。说起来,苏大人是她请来出诊的。

黄太太没有得到回应,随便扯了两句,便很是无趣的告辞了。

她前脚刚走,一个白胡子老大夫后脚就扶着一个小伙计,气喘吁吁滴进了屋。

小伙计右肩上背着一个棕色的小皮箱,正面写着“回春堂”三个墨色的柳字体。

上官华芸用脚趾头也猜得到这位老大夫是何许人也。

没错,他是苏二老爷派来的陆大夫。经他一番望闻问切,得出结论,张婶是“偶感风寒”了。

张婶吁了一口气。

上官华芸小心的问道:“那她刚刚昏倒了,是怎么回事?”

陆大夫捋着白胡子,有些不悦的背了一通医书,最后总结道:“痰迷心窍而已,不足为忧。老朽开个方子,吃两剂药,化了痰就没事了。”

小伙计很默契的打开诊包,准备笔墨纸砚。

明明刚刚的情形那样吓人!上官华芸不能不“忧”啊。她还想再问,可陆大夫已经接过小伙计手里的笔和纸,提笔刷刷的写开了。

一边写,他一边说道:“老太太是新近才搬来这里的吧?我们回春堂是出了名的妙手回春,呆会儿,伙计把药送到府上,您放心服用就是,包管药到病除。”

开完方子,他没有交给上官华芸,而是直接给了小伙计:“去,照单抓药。”

然后才对上官华芸说道:“一天一剂,一剂三次,滚开后,改为文火。三碗水煎成一碗水即可。这些天,老太太的吃食应以清淡为主,忌食辛辣油荤。”

很显然,他见张婶虽然粗俗,却穿着体面,而上官华芸又急成那副样子,先入为主的误会了两人的关系,把前者当成了一夜暴富滴婆婆,后者则看成是目不识丁滴小媳妇。

这年头,世道变化太快。一夜之间,麻雀变凤凰的传奇故事比比皆是,所以,也难怪他会这样猜测。

都是这身新衣惹得!张婶尴尬极了,不安的站起身来,抓着簇新的衣襟,准备解释。

而上官华芸却没事人一样道了谢,送陆大夫出门。

老大夫一走,张婶便不安的解释:“少奶奶……”

上官华芸摆手打断了她,拧眉说道:“张婶,我看还是要去省城的大医院做个检查才行。”怕把人吓着,她没有再提先前昏倒的情景。

张婶一听,急得又是摇头又是摆手的,连连说道:“不用不用。我身体好着呢,没那样娇气。”

可是话音刚落,头突然发晕,她按着额头,竟向后仰面倒去。

上官华芸“哎呀”惊呼一声,手明眼快的抓住她的一条胳膊。

张婶总算没有摔倒。

脸色有些发白,她抓着上官华芸的手,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恳求道:“少奶奶,老大夫说了,我只是着凉了,吃一剂药就好了,不要赶我走。”

上官华芸赶紧把人扶着坐下,劝道:“你也别着急。总归是要病好了,身子利落了,我才能放心让你回去的。”张婶的身子不好,那就更需要回家静养,不能再出来做活了。所以,她没打算再把张婶留在身边。

张婶一听,知道回家的事已经是板上钉钉,灰暗的眸子变得更加黯淡:“我真的是老了,不中用了。”说着说着,大颗大颗的眼泪从眼里滚了出来。

上官华芸扶她坐下,柔声安慰道:“张婶,你只是病了。病好了以后,又会和以前一样健康的。”

“过年的时候,我的头曾经犯了一次晕。晕了几天,又自己好了。我也就没当回事。”张婶沮丧的垂下头,两行眼泪象断了线的珠子,叭嗒叭嗒的掉到她的手背上,摔成无数瓣,“家里还有个小儿子没有娶媳妇,房子也旧了,翻新要花钱……上个月,太太唤我回府,问我身体怎么样,还想不想出来当差。我一时被猪油蒙了心,对太太拍着xiōng脯子说,身体还和以前一样壮实,下田上山,没有什么活做不了。太太这才把差事派给我。少奶奶,我对不住太太,也对不住您……”说罢,抬起双手,作势要打自己的嘴巴。

太太不会怪你的。”上官华芸拉住了她,劝慰道:“身体要紧,你做了这么多年的事,也该歇歇了。回去后,安心休养。”

张婶愣了一下,两只手无力的垂了下来,什么也没有再说,只是一味的勾下头呜咽着。悲情牌和护身符都没派上作用。她知道上官华芸这是铁了心要遣走她,再说什么也是瞎子点灯,白费蜡。不如就止打住,那样至少还能保住上官华芸对她的最后一丝情份。

第十二章 市医院

正午之前,华叔送来了船票。

按照上官华芸的意思,要等张婶病好了,才能回青禾镇。所以,华叔买的船票,要退掉。

谁知,张婶却强打着精神从华叔手里要过船票,笑道:“开春了,田里、家里的活多得做也做不完,耽误不得。再说,我身体壮实得很,象这样的头疼脑热,连药都不用吃,只要蒙着被子睡一觉,等发了汗,就会全好。更不用说少奶奶还特意请了有名的大夫来看病开药。我呆会儿吃了药,保管不用到明天,又和平常一样精神。”

见她已经拿定了主意,上官华芸只好说道:“我还是不太放心,还是想听苏大夫的,让你去市医院做个检查。正好华叔地头熟,用过午饭后,我们陪你去检查检查。”

“真要去检查啊?我……”张婶一听,着了大急。

可是,上官华芸打断了她:“你不是说以前也犯过吗?平常难得来省城一趟,就去检查检查,求个放心。”

华叔也在一旁劝了几句。

于是,这事便定了下来。

下午,华叔陪着她们俩去了市医院。

看病的大夫是一位三十出头、蓄着小胡子的温和男子。和苏大夫一样,询问完病情后,他建议去做一些检查。

见张婶神情紧张,他一边填写检查单,一边微笑道:“只是去隔壁做几个很简单的检查而已,很快就能做完,不用太担心。”

果然,他没有骗人。检查的过程并没有张婶之前想象的那样难为情。因为负责帮她做检查的都是穿着白大褂的护士小姐。时间也很短,大约只花了半个小时。

然后,他们就按照护士小姐的吩咐,坐在过道上的木椅子上等检查结果。

而时不时打走廊上经过的护士小姐紧紧的抓住了张婶的眼球。

她偷偷的对上官华芸说:“少奶奶,这样的工作看上去是既体面,又轻松啊。可是,她们为什么还要用大口罩遮了鼻嘴?是担心被人认出来吗?”

其实,她的心里除了疑惑,更多的是不屑:女人家家滴,走起路来,挺着xiōng脯子,叭唧叭唧滴走得飞快,跟家里喂的大白鹅一样。这算哪门子滴“小姐”?真正滴大家闺秀根本就不是这样滴。

上官华芸没法回答她。因为象这种穿着白大褂滴国产女护士,她也是头次见到。她在天津读书那会儿,还没有国人办这种洋医院,只有洋人开办的教会医院。医院里头的护士都是修女。

心里莫名的多了许多惆怅,她垂下眼眸,暗自感叹道:“才三年而已。这个世界变化太快了。”

“她们才不怕旁人认出来哩。这里的医院规定护士必须穿成这样。”一旁的华叔做了简答,“不是谁都可以做护士的。她们都是专门的护士学校教出来的,个个都能识文断字。”

张婶两眼亮晶晶的问道:“那她们可以嫁人的吗?”

华叔压低声音,有些婉惜的回答道:“可是可以。只是结了婚,就会被医院辞退。”

果然没猜错。张婶撇撇嘴,嘟囔道:“那做这个有什么用?好好的姑娘家哪能一辈子不结婚呢?”

于是,华叔也无语了。

看着那些风华正茂的护士小姐,上官华芸的脑海里突然冒出了书里的娜拉和林丹太太,暗地里叹了一口气。

没过多久,一个护士小姐送来了检查报告。

先前的那个男大夫看过后,确定张婶除了得了伤风,还患有轻微的心脏病。后者才是她昏倒的主要原因。

听说是心出了毛病,张婶没法淡定了,惶恐不安的抓住那个男大夫的一条胳膊,颤声问道:“大夫,烦您再帮我看一看。我身体这么好,心总么会得病呢?”

大夫笑道:“大娘,您不用太担心。只是比较轻微的症状。我现在开些药给你。您要记得按时服药,平常注意多休息,避免情绪剧烈波动。瞧您这身子骨,只要保养得好,活到一百岁都不成问题呢。”

张婶不禁喜笑颜开,红着脸松开他的手:“那就好,那就好。”

“多亏了少奶奶主意拿得正,一定要你来做个检查。”华叔也从心底里为她感到高兴,同时也没有忘记奉承自家主子几句。

“少奶奶,您的大恩大德……”张婶噙着泪水,站起来,欲屈膝行礼。

上官华芸一把扶住了她:“张婶,大夫刚刚才说了,你要多多休息,不能太激动。其实,你要感谢的人是苏大夫才是。要不是苏大夫提议你来做检查,我哪里知道这些?还不是听了老大夫的,当成普通的伤风。”

大夫抬起头来,瞥了她一眼,放下手里的水笔,正色道:“庸医误人啊。你们幸亏没有听信他们的。不然,耽误了病情,后果会严重。”

张婶显然被他吓到了,双手比划着,哭丧着脸叫道:“怎么办?我中午吃了一大碗的汤呢。”听说那些药花费了两块多钱,她肉疼极了,一滴也没有浪费,全部虔诚滴喝进了肚子里。

上官华芸哭笑不得,对上大夫询问的眼神,只好半是开解,半是求证道:“陆大夫开的也是治伤风的药。你当时的情形,确实是象是着凉了。”

张婶立刻眼巴巴的瞅着大夫。

大夫笑道:“唔,没事没事。他们那种老中医的药,吃与不吃,都一个样,没有什么用。”

上官华芸暗地里撇撇嘴:貌似这位是压根儿就瞧不起老祖宗传承下来的医术。

张婶如负重释,一连拍着xiōng口念了好几句“阿弥陀佛”。

华叔刚从药房的小窗口里买了药过来,她便从一个护士小姐那里讨来水,迫不及待的吃了一次药。

半个小时候后,一行人回到了家里。

这时,大概是药效起来了,张婶眉飞色舞的拍手笑道:“哎呀呀,这洋人的药真的很灵验呢。我这头不晕了,腰脚也有力了。”

“这样就好。”上官华芸随手拿起沙发上的那本画本儿,笑道,“这样吧,华叔,晚上还是让香满园桌席面过来,我们一起庆贺张婶药到病除了。”

“别,少奶奶。”张婶摩拳擦掌的说道,“外面做的饭,哪里有自己做的好?我已经好了。明天我就要回去了。以后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侍候少奶奶……这顿饭,还是让我来做吧。”说到后面,她的眼圈红了,声音有些发涩。

“大夫说了,你不能太激动,要多休息。”上官华芸按下心里的伤感,劝道,“来日方长呢,以后,我回青禾镇,一定会去看望你。”

“就是,就是。少奶奶最心善了。”华叔也劝道。

“我就知道,少奶奶是个性子宽厚的。我们乡下脏得很。少奶奶哪能真去那种地方。”张婶破涕而笑,飞快的撩起衣襟沾着眼角,“有少奶奶这句话就足够了。”

顿时,屋子里添了一笔淡淡的离愁别绪。

鼻子有些发酸,眼里起了泪意,上官华芸慌忙拿起手里的画本儿,借口有些累了,起身去了里间。

当天晚上,上官华芸当着张婶的面,给上官太太打了一通电话,说,张婶因为水土不服,在省城生了病,所以才要回青禾镇。

上官太太没有说什么,只是询问,要不要再派人过来。

上官华芸以想请大嫂帮忙在省城找一个女佣为由,推掉了。

因为上官嘉瑞夫妇过两天便要从上海回来了,上官太太便同意了,吩咐女儿要妥当的把张婶送上船,不要出什么差池。

张婶在一旁听得分明,用帕子捂住嘴,嘴里念叨着“太太,对不起”,哭成了泪人儿。

第二天下午,张婶登上了回青禾镇的客轮。

船开了,看着码头上越来越小的人影,她哭得一塌糊涂——除了一笔可观的安家费,上官华芸塞给了她一张五亩水田的地契。这些足够她养老的。以后,她可以不用再出来做事了。

第十三章 表哥表妹一家亲

送走张婶后,上官华芸回到冷清清的公寓,看着冷锅冷灶,这才意识到她不会生火,而且,对于厨艺,也仅停留在理论阶段。

从小到大,她就是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对她来说,所谓的“下得厨房”,就是端着茶盏,坐在厨房里油烟熏不到的地方,动动嘴皮子,说一下烧菜的步骤。而具体的cāo作全部是交由厨娘们的。

可惜,这些高超的厨艺理论没法点着灶膛里的柴火。

正在犯愁的时候,救星来了——上官太太远程遥控,上官大嫂远程运作,婆媳俩合力给她派来了一位能干的刘婶。

刘婶一名三十来岁的精致大婶,浓眉大眼滴,穿着整洁的蓝布斜襟过膝长衫和黑色长裤,梳着一丝不苟的大圆髻。

“平常都是分派你哪些差事的?”看上去是那种爽快利落的人。上官华芸对她的第一印象很不错。不过,她目前迫切需要的是一名厨娘。

刘婶笑道:“我主要是在厨房里做活的。”

上官华芸点了点头:“大嫂考虑得很周到,我这边确实需要有人帮着厨房里的活计。你是哪里人呢?”

“我娘家姓陈,在井水镇那边,夫家就是城外刘家村的。”刘婶回答得干净利落。

井水镇和青禾镇隔河相望,两地的饮食习惯相关无几。上官华芸更满意了,见她没有带行李,问道:“你晚上住哪儿?”

两只眼睛亮晶晶滴,充满了期盼,刘婶试探着答道:“我家就住在城里,离这里只有几里路。如果少奶奶不嫌麻烦,我可以回家去住。第二天早上过来,不但不会耽误烧早饭,而且还可以顺路买到新鲜的早市菜。”

上官华芸有些意外,想了想,问道:“是不是因为家里有什么放不下的事?”

“也没有什么事。”刘婶老实的答道,“不瞒少奶奶,家里有三个小子,都在上学,皮得很。我家那个也在外头做事……”

“同时送三个孩子上学啊!那可真不容易呢。”上官华芸对她不禁肃然起劲。

刘婶被她看得有些难为情,嘿嘿笑道:“没办法。太太说了,养崽不读书,好比喂个猪。三个小子一个比一个能读,做父母的不能偏心,只好全供着。”

“大嫂向来是主张多读书的。”人是大嫂派来的。上官华芸理所当然的把“太太”当成了她。

刘婶愣了一下,很快就附和道:“没错,没错。”

上官华芸正在寻思着如何安排她的差事,并没有留意到。

想了想,她说道:“大嫂既然派你过来,肯定已经跟你大致说了我这边的情形。横竖我这边活计也不重,除了一日三餐,买菜,打扫房子,其它的活不多。只要你每天都把活计做好了,不住在这里也没有关系。我不会短你的工钱。”她素来佩服象刘婶这样自立自强的人,不过,也只能帮这么多。

没想到碰到这么好说话的东家,刘婶自然是欢喜极了,立刻开工。

刘婶手脚麻利,烧得出一手地道的家乡菜。最主要的是,她性情开朗,说话嘎嘣脆,给原本冷清的家里添了许多人气。

上官华芸很满意。

等她下工后,上官华芸特意给上官太太和大嫂打了电话致谢。

上官太太却很不满意,在电话那头抱怨道:“晚上还要回去做私活!你大嫂从哪里找来的这么个不靠谱的?”又紧张兮兮的问道,“芸姐儿,你一个人呆在家里,怕不怕啊?要不,我再给你大嫂打个电话,让她赶紧给你另派一个过来?”

这不是没事找事吗?上官华芸赶紧说了个谎:“没事没事,伯桑大后天就回来了。这两天有房东太太陪我呢。娘,大嫂派来的这个人很好,我很满意,已经用上了。大嫂现在又不在省城,电话来电话去,要费不少钱呢。有什么,等她回来了,我会自己跟她说的。”

上官太太于是作罢。

而与上官大嫂通过电话后,上官华芸才发现误会了刘婶的来历。她不是大嫂家里的女佣,而是大嫂委托苏家找来的。

上官华芸虽然没有和苏家直接交往过,但是很清楚这层亲戚关系。苏家去年过世的二太太钱氏就是上官大嫂娘家的亲小姑母。说起来,这一次大嫂非闹着要跟大哥去上海公干,还是因为苏家呢。

钱氏过世一周年了,苏二老爷借着清明祭祖的时机,把原来的二房扶了正。这本也无可厚非。令上官大嫂气愤不过的是,那个二房可是生了庶长子的,比钱氏唯一所出的嫡子大了两岁多。这样一来,庶长子变成了嫡长子,而原本的嫡子却变成了嫡次子。

这桩事上,钱家已经吃了暗亏,可是苏家却得寸进尺,还要披红挂彩,大肆cāo办不说,广发大红请柬请亲朋好友去喝喜酒。硬是把一个扶正礼搞得跟新娶一样。

这不是把钱家当二傻子么?要不是苏家表少爷极力劝阻,他们非去大闹一场不可。念着亲外甥可怜,钱家只是随便找了个借口推脱了。

可是,不去归不去。亲戚的关系还是摆在那儿的。因为按旧礼,苏二老爷就算是再续娶一百个,钱氏也是他的原配夫人。他的岳家永远都是钱家。

而苏家脸皮真的厚实到了令人佩服的境界。他们按足了旧礼,以姻亲的名义给钱家在省城的亲朋一个不漏的全派了请柬。

上官嘉瑞自然也收到了。上官大嫂气归气,却拿他们一点办法都没有把请柬撕了个粉碎,跟着老公出差去了。

在这样的情况下,上官大嫂绝不可能是去托新苏二太太请女佣。刘婶十有八九是她的苏家表弟派来的。

据上官大嫂说,她的苏家弟比上官华芸年长两岁。若攀起亲戚来,上官华芸是要尊称人家一句“表哥”滴。

还不知道苏家表哥是圆是方,就欠了人家一份人情。这事要搁平常亲戚家也好做。带上点礼物,上门致谢就是了。可是现在大嫂娘家跟苏家闹得很僵,这份人情该怎么还啊?上官华芸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敛了心思,决定等大嫂回来再说。

不过,一个大男人哪里懂得请女佣?她对刘婶却没有先前的放心了,准备再重新盘问一番。

第二天,刘婶早早的就来上工了。果然如她所言,在来的路上,她已经买好了菜。

上官华芸仔细看过了,那些菜很新鲜,价钱也公道。

更让她吃惊的是,刘婶居然会记帐。

苏家表哥从哪里寻来了这么个宝贝?上官华芸顿时兴趣大起,故意试探道:“刘婶,你懂得真多。以前在别人家里做过活吗?”

刘婶大大方方的答道:“我以前在苏家二太太房里侍候过,嫁了人后就专门给二太太管着小厨房。这些本事都是出嫁前,二太太教我的。”

原来是苏家表少爷生母的心腹。上官华芸恍然大悟:昔日滴姨太太修成正果,成了新任二太太,前任的心腹岂不就变成了心腹“大患”?她在苏家干得下去才怪呢。而苏家表哥念着旧情,给她们再重新找份工,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钱家姑母教你的?”上官华芸感到很意外。苏家二房的嫡庶之争在亲戚圈子里传得风风扬扬。她没少听说这位二奶奶。据说她生前一直敌不过那位二房姨奶奶。所以,上官华芸理所当然的以为她是那种性子懦弱、无才便是德的旧式女子。

刘婶显然是已经明了钱家和上官家的姻亲关系。一声“钱家姑母”令她倍感亲切,脸上顿时神采飞扬:“是啊,少奶奶。我们二太太学问好着呢。不仅能识文断字,还懂得看病开药方。这里的回春堂就是我们二太太的嫁妆。药堂里的大小事务,二太太生前都是亲手打理的。”

上官华芸的脑子里却飞快的冒出了那张古铜色的俊脸——原来苏家表哥就是他呀。

不由又记起了第一次邂逅苏家表哥的情形,上官华芸忍不住在心里吐槽:那个时候,苏二老爷正大肆cāo办续娶。他却不好好滴呆在苏家,显然是恨得不行了。既然是这样,他又千里迢迢的从国外赶回来做什么?

一时八卦心大起。

“二表哥是不是刚从国外回来啊?”

刘婶眨巴了一下眼睛,才跟上她那跳跃式滴思维。有心要替旧主人抱一把不平,她拧着眉头利落的讲开了:“是啊。我们二少爷一直在国外读书的。先是去了英吉利,后来又去了德意志。学的是洋人的医术,可有本事了。去年二太太病重,那个坏了心肠的恶女人生怕二少爷赶回来治好了二太太,唆使着二老爷故意瞒着。最后是二太太的娘家知道了,给二少爷发的加急电报。可是,二太太还是没能等到二少爷。二少爷气得不行,料理完二太太的身后事,和二老爷大吵了一架,就又去了德意志。今年是二太太的头年,二少爷是特意赶回来祭拜的。不想,尽碰上些让人堵心的事儿。”

这些天,她都不愿意打苏府门前过。那些大红的灯笼、喜带,落在眼里,刺得她的心生疼。

现在,憋了一肚子的话全倒了出来,她心里总算是畅快了。掀起衣角揩去眼角的眼泪,她啜泣道:“二太太和二少爷都是极好的好人。少奶奶,您说,这世上怎么老是好人吃亏呢?”

高门大户里不就尽是这种乱七八糟的事儿吗?上官华芸叹了一口气,端起茶碗:“老天在看着呢。好人总会有好报的。”

这就意味着这次的谈话结束了。

上官华芸的心里沉甸甸的。听说了钱氏的悲惨境界,她不由想到了自身的处境。

钱氏生前不得苏二老爷的喜欢。苏二老爷厌屋及乌,连带着嫡亲的儿子也不放在心上。

而林子明也是极其厌恶她的。将来,她所出的子女是不是同样也得不到林子明的欢心呢?

这样的话,生孩子还有什么意义?只会平白让儿女在世上难过罢了。

突然间,上官华芸感到了前所未有过的沮丧——面对一个心里根本就没有自己的人,她还在坚守什么?等待什么?有用吗?

可是,除了坚守与等待,她还能做什么呢?。

第十四章 不一样

和刘婶聊完后,上官华芸一直懒懒的坐在客厅的长沙发上,膝头放着那本书店送的添头。

张婶虽然目不识丁,但是在上官家耳濡目染了多年,外文和汉字还是分得清滴。受上官老爷的影响,她只是对各种洋文极度有偏见。然而对于华夏文字,她却是从骨子里恭敬滴。而这画本儿就是一本根正苗红的国语书。不象时下绝大多数的报刊读物喜欢在国语中偶尔夹杂一两个洋文词,它全本书都不带一个洋文字符。所以,张婶烧了洋文书,却虔诚的把它摆放在茶几上,没有动一指儿。

这其实是一本叫做《益友》的画报月刊。这又是上官华芸辍学后才诞生的一件新鲜事物。它主要刊登的是一些时下最流行的女子服饰图片和社会名媛照片。据说,这本杂志出自上海,所宣扬的服饰理念直接代表着上海那边的流行趋势,故而在省城的服饰界的地位堪比圣经,深受名媛、太太们滴喜受。前年,上官大哥夫妇回乡探亲时,上官大嫂就送了一本当月的《益友》给上官华芸。

上官太太添置的那些新衣在传统的大气端庄上,某些细节切合了那期《益友》的时尚理念,所以出发前,上官华芸矛盾了半天,最后还是穿成了那样去省城。

令她没有想到的是,这个世界变化太快,而女人的服饰变化更是快上加快。而时尚这个东西,又往往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滴。

所以,连带着这种宣讲时尚的刊物价值也变化很大。它们当期的时候是很贵的,价格远远超过一般的书籍。就象上官华芸手头的这本《益友》才薄薄的三十来页,封面上标明的价格却比那本《双城记》高多了。可是,一旦过期了,身价就大打折扣。她手里的这本是去年九月的。如今,就算白送给那些摩登的太太小姐们,说不定还会招来一顿怒骂。

上官华芸翻着画报,禁不住以小女人之腹去揣测书店伙计的心思:八成是那个伙计贪小便宜,把本来的赠品暗中给调换了。

来之前,上官太太就曾再三说过,省城里的人个个长了一双势利眼,最会以衣取人。

她和张婶的穿着打扮都明显滞后,就差没有在脑门上标明“乡下土包子”五个大字了,也难怪书店的伙计会动这种花花肠子。

本朝开国以来,无论吃穿住行,还是思想,国人不懈追求的便是“洋气”的境界。一个人的穿着打扮,无论男女,只有被旁人真心实意的赞一句“洋气”,那才能叫做摩登。相反,如果被人们背地里公认为“土里土气”,那么,即便这人家财万贯,也只能是上不了台面的乡下土财主,为国人所鄙夷。

就象她,因为衣着过时,故而即便是买了好几本书,明明比那些光看不买的书客给书店更能带来利益,还是被书店的伙计轻视。

佛靠金装,人靠衣装啊!上官华芸猛然想起宋记来:也不知道新衣做好了没有。

她的大哥大嫂很快就要回来了。届时,她肯定是要上门拜访的。上官嘉瑞夫妇交游甚广,府上向来是宾客盈门。如果她还是穿着过时的衣服过去的话,岂不是让他们夫妇在宾客前面上无光?

想到这里,上官华芸坐不住了,随手把画刊扔在沙发上,起身对耳房那边说道:“刘婶,我们去一趟宋记。”

“宋记?”刘婶从耳房里走出来,解下身上的蓝布围兜,问道,“少奶奶,您要去做新衣?”

“前几天,我在那儿订做了一身衣裳。也不知道做好了没有。”上官华芸答道,“反正也没有什么事,过去看看。”

刘婶略作犹豫,笑道:“少奶奶,宋记在全省都是很有名的呢。专门给老爷先生们和太太小姐们做衣服。又怕太太小姐们出门不便,他们店里装有电话机,衣服做好后,会有裁衣的师傅负责送到府里的。”

上官华芸挑眉问道:“唔,你和宋记打过交道吗?”

双颊泛起阵阵红潮,刘婶嘿嘿笑道:“少奶奶,我男人是个裁缝,在宋记做了好几年了呢。”

“原来是这样。”上官华芸有些意外,随口说道,“那天帮我做衣服的师傅也姓刘,长得斯斯文文的,说不定就是你男人呢。”

怪不得刚刚她替宋记说了不少好话呢。

刘婶难为情的揉着手里的围兜,嘿嘿笑道:“他们那儿就只有我男人一个姓刘的裁衣师傅呢。以前,我们二太太四季的衣服全是我男人做的。”

“那你打电话给宋记,先问做好了没有。”上官华芸把电话筒递给了她,“免得我们空跑一趟。”

刘婶双手接过来,躬下身子,熟练的说道:“请帮我接宋记衣料行。”一看就知道是个用惯了电话滴。上官华芸便放心的坐在茶几旁等着。

电话接通了。

刘婶开门见山的询问道:“我这里是林先生家里。我们少奶奶想问下,先前在你们店里做的衣服做好了没有?”

估计是那边认出了她的声音。很快,她飞快的瞥了上官华芸一眼,红着脸答道:“嗯,我就是呢。”然后,捂住听筒汇报道,“是店里一个叫小安的伙计接的电话,说是我男人接的活,已经做好了。问您什么时候有空,他和我男人好送过来。”

上官华芸点了点头:“现在就可以送过来。”

“是。”刘婶笑了笑,松开听筒,继续听电话,“好的。我们少奶奶在家呢。”

半个小时候后,刘师傅和小安便送货上门了。

上次因为心情不好,上官华芸并没怎么上心。现在衣服做好了,而她的心情也渐渐归于平静,细细的看了一下他们送来的新衣:滚宽边银红湖绉的短袄,和一条红色湖绉的百褶裙。

这身新衣的料子质地不如她身上的这身好,但是胜在布料的颜色鲜明亮丽。而且新衣的裁剪和做工明显精细得多,她没有说什么,示意刘婶提了衣服去卧室里。她要试穿。

和旧衣相比,新衣明显小许多,却很合身,刚好现出腰身,又一点儿也不挤。只是那个又高又硬的衣领硌得人怪难受滴。

而扣上领扣后,衣领硬是把她的尖下巴挤成了双下巴。

她对着梳妆台上的圆玻璃镜子,不满的反复拨拉着衣领,轻声叹道:“这样的衣领居然也能流行起来。”

刘婶站在她身后,没有听清楚她的话,只觉得眼前一亮,惊喜道:“呀,少奶奶,您身段好,皮肤白,穿了这身真好看。这才是年轻的奶奶们该穿的衣服呢。”

“衣服不错,刘师傅的手艺很好。”上官华芸心中有了主意,率先走了出去。

刘婶比自己得了夸奖还要高兴一百倍,喜滋滋的跟在她后头。

看着上官华芸身上的新衣,小安和刘师傅的神情甚是满意。

不过,刘师傅还是按照程序,笑眯眯的问道:“少奶奶,您看还有哪里需要改动的吗?”

上官华芸抻了抻领子:“领子穿着不舒服。”

“这个是元宝领。是时下最流行的款式。来我们店里做衣服的太太小姐们,几乎都是做这种领子的。”刘师傅耐心的解释道。

上官华芸笑道:“我知道。可是,它就是穿着不舒服。我想请刘师傅帮我改了。”说罢,她比划着衣领,“把上面的部分翻下来,这样前面就矮了许多,不会硌着下巴了。能改成这样吗?”

刘师傅笑得很勉强:“这领子是好几层粘起来的呢,厚实得很,怕不是好翻。其实,少奶奶穿着挺漂亮的……”

“可是,我穿着怪难受的。”上官华芸打断了他,突然问道,“它比男装的领子还要厚吗?为什么男装的领子就可以翻下来?”

刘师傅眨巴眨巴眼睛:“做法是不同的……不过,如果少奶奶一定要改的话,我可以试试。只是从来没有人这样做过。我不敢担保做出来会是什么样子。弄不好,这件衣服就废了。”

刘婶一听着了急,劝道:“少奶奶,您穿着很好看呢。好好的一件衣服,就这样废了,怪可惜的。”做废了客人的衣裳是要照价赔滴。这件短袄光布料钱就要三个大洋呢,再加上手工钱,足够他们家好吃好喝一个多月了。当然,她更担心的是自家男人会不会因此而丢了名声。

见刘师傅答应了,上官华芸从心底里笑出来:“再好看的衣服也要穿着舒服才行。这样的领子,我没法穿呀。刘师傅,您什么时候能改好?”

“今儿就能改好。明天可以给您送过来。”刘师傅答应的很爽快。

在刘婶婉惜的眼神中,新衣服被刘师傅他们俩带走了。

第二天上午,刘婶过来后爆料:她男人居然把新衣带回了家里,剪出许多纸片,对着衣服的领子比划了一夜。今天早上她出门时,他还坐在衣服前自言自语呢。

知道她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上官华芸笑道:“是我坚持让他改的。要是改坏了,就算我的。”

刘婶脸上的神情明显轻松了许多。

然而,下午的时候,刘师傅和小安却兴致勃勃的把改好后的衣服送过来了。

衣领后面没变,但是前面那两个硌人的尖角翻了下来,并且修成了圆弧领。

上官华芸试了一下,领子改得很好。穿上去后,不但比先前的元宝领更能显出脖子的修长,而且很舒适。

刘婶笑得合不拢嘴:“少奶奶,这领子改了后,衬得您的脸更好看了,洋气得很呢。”

上官华芸也自我感觉良好,给了一个极高的评价。

当天晚上,刘婶回到家里,见刘师傅还在油灯下比划那些纸片,笑道:“不是已经改好了吗?还要瞎琢磨什么?”

刘师傅放下纸片,亮着眼睛笑道:“我们店里的几个师傅都说这领子改得好。连掌柜的都夸了我。我想把它再改得再精致些,只有我能做得出。说不定,这一次托林家少***福,我们能发笔小财呢。”

刘婶听了,心里美滋滋的,却嗔怪的翻了个白眼:“少奶奶也就是随口说说。其他的太太小姐有哪个说过穿着难受来着?只有是从上海那边流传过来的,她们才会跟着做呢。”

放下那些纸片,刘师傅摇头笑道:“那倒是。这位少奶奶是个与众不同的,心思活络得很。”

“不会吧。”刘婶压下声音,八卦的说道,“可二少爷说林家少奶奶是个死心眼呢,骨子里是和二太太一样认死理的人。我跟你说呀……”

然而刘师傅却长长的打了个呵欠,含糊的说道:“二少爷打小就去了国外,见过几个太太小姐?有我见过的多吗?我看人可准了。早些睡吧,我困了。”说罢,起身去了里间。

留下刘婶一个人翻眼望着屋顶,喃喃自语:“有吗?我也觉得她们俩骨子里很象的。”。

第十五章 莫名回首

晚上九点一刻,上官华芸洗洗准备睡了。

林子明却提着一只小皮箱子,突然风尘仆仆的出现在公寓里。

正因为知道被他是从心底里不待见,所以上官华芸更加不敢让他小觑了去。她麻利的重新穿戴好,郑重的出来招待这位爷:“怎么这个点回来了?事先也没个电话。吃过了吗?”

看见她是从里间走出来,林子明心里更加紧张,硬着头皮答道:“明天就要回学校上课。进城的时候,我们在饭馆里吃过了。”

这一趟金华之行,他本来是打着看桃花的名义,逃避与上官氏的。然而,四天里的所见所闻,终于令他意识到自己先前的想法有多么的自私和浅薄。所以,在公寓附近徘徊了近一个小时,他终于做出一个重大决定。他要试着接受上官氏。

他背着灯站在灯影里。

而上官华芸不敢直视他,所以并没有觉察到他的异样。

她轻轻的“哦”了一声,搜肠括肚滴找话头:“累了吧。耳房里还有些热水,我打了来,你梳洗一下。”说罢,她转身要去耳房。

谁知,林子明抢先走到了前头,飞快的说道:“我自己来吧。”

上官华芸便止了步,悻悻的去小沙发上坐好。不过,她转念一想,很快就释怀了——这还是林子明头次耐下性子听她说了这么多句话呢。

很快,耳房里传来阵阵哗哗的水声。

她听了,不禁觉得脸红耳热,嘴巴有些发干。

唔,是睡前忘记喝蜂蜜水了?她如是想着,起身去酒柜边上给自己调杯蜂蜜水。

睡前喝杯蜂蜜水,这是上官太太传给她的保养法子。多年来,她已经养成了习惯,身边总带着那只醋钵儿般大的宽口透明小玻璃蜜罐。这次到省城来,张婶自然把她的宝贝蜜罐也带了过来。

蜜罐就搁在酒柜的第二层里面。第一层摆着一只新添置的红色暖水壶。刘婶走之前,已经续好热水。

上官华芸取出小蜜罐,打开密封盖,准备舀蜜时,猛然发现常用的那个长柄青花瓷小勺找不着了。

“咦,明明就放在旁边的嘛。”她喃喃自语着,躬下身子去第二层翻找。

然而,找遍了第二层,也没有找到。

“怪事。”她嘟囔着直起身子,随意的扫视酒柜上面。

晕死,那只该死的勺子竟好好的躺在蜜罐旁边。

上官华芸无语的抚额:上官华芸啊,你今天怎么了?

这不是一个好兆头!她的心里越发紧张了。

果然,接下来诸事不顺:先是舀出来的蜂蜜拉出的细丝,粘到蜜罐口和外面,还有酒柜上;然后,她想用手帕擦试这些蜜渍时,却打翻了用来调蜂蜜的大号高脚玻璃杯。多亏她反应快,险险的扶住了杯子。不然,好好的杯子十有八九是要报销了——这些高脚杯是一套,碎了一只,这一套便不全乎了。林子明指不定会气成什么样子呢;最后,往大号高脚玻璃杯里倒水的时候,她的右手被热水溅到,火辣辣的被烫了一下。

“啊呀!”她惊得随手放下暖水壶。

不想,杯里的小瓷勺勾到宽大的袖子。眼见着装着蜂蜜水的高脚杯会再次被打翻,她眼明手快的双手捧住,却“滋”的吸一口冷气——好烫!

而林子明在耳房里听到她的惊呼声,慌忙扔下手里的毛巾,三步并两步冲出来,站在她身后,拧眉问道:“你怎么了?”

上官华芸惊得打了一个哆嗦,捧着玻璃杯立刻转过身来,用身子挡住水嗒嗒滴酒柜,连声答道:“没什么,没什么。”

狐疑的扫了她一眼,林子明淡淡的说了一句:“我明天还要上课,睡吧。”说罢,转身走进了卧室。

“哦。好的。”上官华芸木木的站在原地,目送他离去。

林子明走了几步,发现背后的人没有跟上来,转过身来一看,那只乡下土包子还是捧着水杯,跟尊木雕一样杵在那儿,一动也木动。

“我说,睡了。”心里暗暗骂了一句“蠢女人”,红着脸,他一头钻进了卧房里。

“哦。”上官华芸看到了两只红艳艳的耳朵一闪而过。

睡了——他这是什么意思……目光追随着他的背影进了笼罩着桔黄色灯光的卧室,小心肝猛的砰砰狂跳,手里的水杯“当”的掉到了华丽滴地毯上。

热气腾腾的一杯蜂蜜水全洒在了身上。

“哎呀。”她双手捂住嘴,狼狈得跳开。

不想热气呼到掌心,传来麻麻辣辣滴痛感。

她慌忙摊开双手。只见手心一片赤红。呜呜呜,被烫到了。

“你还在磨叽什么呀?”林子明气急败坏的从里头窜了出来。

这回丢脸丢到了家了。象“嗖”的一下被点着了,脸皮瞬间烧到滚烫,上官华芸摆着双手,前言不搭后语的吱唔道:“烫……没事,没什么。”

目光停在她的xiōng前,林子明的脸红得很滴出血来,嗡声说道:“我睡前从不喝水的。”

上官华芸发觉了他的异样,顺着他的目光低头一看——前襟全湿了,白色的绸布贴在前xiōng和小腹上,里面的大红肚兜若隐若现……

他肯定会以为我是故意的。上官华芸羞愧得浑身打颤,慌忙用衣袖遮在xiōng前,头勾得低低滴,等着挨骂。

唉,这样的女子!林子明想起前天在金华的见到情景,愧疚的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走过去,牵上她的一只手,软声说道:“时候不早了,我们睡吧。”

轻轻的一句话飘进上官华芸的耳朵里,却一点儿也不亚于强雷滚过。她被雷得三魂不见六魄,完全找不到北——他这是怎么了!

看着眼前的人簌簌发抖的可怜样儿,林子明愈发的愧疚了。他不敢看妻子的眼睛,低头吱唔道:“以前是我不好……以后……我们好好过吧。”

他要跟我好好过!上官华芸刚缓过劲来,又被惊得险些背过气去。

后脑勺上麻嗖嗖滴,象是有人在耳边急促的敲着小鼓,她深吸一口气,舔了舔发干的嘴唇,抬头急促的问道:“什么?你说什么?”声音竟颤得不行。

“我说……睡了。”感觉到了她那火辣辣眼神,林子明却更加胆怯,不敢抬头,窘迫的用力攥着她的一只手,掉头就往卧室走去。

浑身寒毛竖起,上官华芸使劲的打了一个冷战,还想问清楚,却手上阵阵吃痛。

“哎呀!我的手——痛!”她忍不住叫出声来,痛得五官挪了位,本能的半蹲下身子,缩成一团。

林子明听到声音,立刻松开了她的手。转身一看,刚好看到她那象葱白一样的脖子。于是,他的身子象是掉进了熊熊燃烧的火窟里,变得更加躁热难受。

“你呀。”他使劲咽下口水,一把拉起她,腾空抱起。鼻底飘来一股若有若无的幽香,小腹处立时热浪翻滚。

顿时,天旋地转。上官华芸不由“啊”的惊呼,下意识的紧紧搂住他的脖子。

“别叫!”林子明大慌,作贼一样的抱住她,快步跑进卧室,扔到床上。

虽然成婚三载,上官华芸几时又经历过这种情况?她被吓得不轻,身子一挨着上,便惊叫着手脚并用的爬向床的另一边。

“别叫!邻居听见了!”林子明慌了神,手忙脚乱的去拉她。

可是,上官华芸是真的被吓到了,哪里听得进去,反而手打脚踢得更加厉害。

林子明拿她没辙,情急之下,索性扑在她身上,啊呜一口堵着了她的嘴巴。

惊呼声嘎然而止,上官华芸骇得双目浑圆,呆若木鸡。

林子明松了一口气,把她的双手扳过头顶,含着柔软的红唇,哼唧道:“傻女人,我们俩从现在开始谈恋爱吧。”

“谈恋爱……”象是掉进了幸福的旋涡里,上官华芸手软脚麻,双目变得迷离。

铁树终于开花了。

貌似房间里冒出无数个粉红的泡泡,她渐渐沉沦,不能自拔。

第十六章 同床异梦

风消雨散后,上官华芸还是不敢睁开眼睛。刚刚的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以至于她险些认为又是在做梦。所以,她怕一睁开眼,出现在眼中的又是那间黑暗空寂的大屋子。

林子明见状,心里莫名的空了一半,浓浓的倦意扑天盖地的袭来。

打了一个呵欠,他懒懒的正面躺好,双手叠放在小腹上,轻声问道:“张婶呢?怎么没有看到她?”心里暗道:在短短的四天里几乎玩遍了金华近郊。肯定是累到了。

真的不是在做梦!羞怯的拉紧被角,遮住了嘴唇以下的身体,上官华芸偷偷摸着滚烫的脸颊,羞怯的答道:“张婶水土不服,在这里住不惯,前天就回乡下去了。”

虽然睁开了眼睛,可是她只敢看着自己的鼻子尖。

“啊。”林子明轻呼一声,转过头来惊讶的问道,“前天就走了!那你这两天是怎么过的?”

印象中,象他的妻子这一类的千金小姐,如果没有仆人服侍的话,连生火烧水都是大问题,买菜做饭无异于天方夜谭。可出乎他的意外,貌似这两天她过得挺滋润滴。

上官华芸却误以为他是在关心自己,顿时一颗芳心好象泡进了蜜罐里,甜滋滋的抬起眼眸:“我们另外请了一个女佣,就是刘婶。她很能干的。有她帮衬着,家里一切都很好。你不用担心。”怕引起没必要的误会,她有意把事情说得很模糊,并且完全抹掉苏家表哥在这件事里起的作用。

对上她柔情似水的目光,林子明不由打了个冷战,慌忙转正脸,盯着灯影朦胧的天花板:“哦。那就好。”不过,头次给了妻子一个好评——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请个满意的女佣回来,至少证明她还不是那种什么都不懂的娇小姐。

困意再度袭来,他打着呵欠,伸手拉熄床头柜上的羊皮流苏台灯:“时候不早了,睡吧。”

紫红色的法兰绒落地大窗帘把窗户遮得严严实实滴,外面的月光不能照进来。于是,黑暗立刻吞没了整间屋子。

上官华芸却没有半点睡意。三年来,朝思暮想的丈夫就躺在自己的身边,她有一肚子的话想告诉他呢。

可是,黑暗中,林子明躺在离她一拳远的地方,象条蚕蛹一样裹着半条被子,呼吸细软而绵长。

貌似他已经睡着了。

借着黑暗的掩护,她贪婪的注视着他那棱角分明却又不失柔美的侧脸,心里忍不住的往外冒着粉红的泡泡。

“这些天风吹日晒的,他肯定是累坏了……他明天还要早起去学校呢。”羞涩的紧挨着他的一条胳膊,心满意足的蹭了蹭,她乖巧的闭上眼睛,心里却幸福的盘算开来:明天早上,给他做什么早餐呢?

想起这茬,她懊恼极了——这些天,她光顾着安排家里的事了,居然忘记他今天会回来,所以没有吩咐刘婶做些准备。唉呀,明天早上,让刘婶给他做点什么好呀?也不知道家里有没有齐备的食材……

她想去起身去厨房查看一翻,可是又怕吵着林子明,耽了他的觉。如此天人交战几个来回,她把自己弄得疲倦不堪,两个眼皮子越来越沉,心里却还在做明天的伙食计划:那只金华火腿还没有吃完……还有些冬菇……鸡蛋……早上将就着做个面条……伯桑喜欢吃鱼……明天和刘婶一起去买……要选条最新鲜的……

她终于睡着了。黑暗中,林子明松开紧握的拳头,睁开眼睛,小心翼翼的把左胳膊从她的怀里解救出来。

上官华芸不满的“嗯咛”一声,却没有醒,只是闭着眼睛钻进他的怀里,蜷着身子,惬意的又蹭了蹭,继而,发出阵阵细碎的鼾声。

此时,林子明已经习惯了黑暗,能够看到她勾着嘴角,在自己怀里睡得十分香甜。

“这人……怎么跟只猫一样……”林子明高高抬着左胳膊,看着怀里的女人,哭笑不得。他小时候曾养过一只虎纹猫。尽管每天晚上临睡前,奶娘都会把那猫赶出房去,可是,早上醒来,小家伙十有八九是蜷缩成一团在他的被窝里打呼噜滴。眼前这个女人的神情竟象足了那只懒猫。

女人如云的长发象条黑色的锦缎一样铺洒在枕间,勾起了他心里的那层柔软。最终,他轻轻的放下左胳膊,以手代梳,慵懒的抚摸着她的长发。

又轻又软,摸着比猫毛舒服。莫名的心里冒出这么一句,他怔了怔,摇头哑笑。

“林子明,这就是你决定携手走过一生一世的女人吗?一个象猫一样的女人?你当真不再相信这世上有爱情了吗?”凝视着怀中的女人,有一个声音在脑海里质问道。

林子明不由皱起了眉头,喃喃答道:“不是已经决定了吗?这世上真的有纯粹的爱情吗?”

长长的吐出一口闷气,他又想起此次的金华之行。

那天,他又是失魂落魄的顶着一双熊猫眼回到学校。

“可怜的伯桑。”好友们为之扼腕。

胡季平看不过去,正好运动会期间他要回金华老家一趟,便想拐了林子明去散散心。

这一提议得到了好友们的大力支持。

于是,最初的双人游一下子变成八人行:除了他们俩,陈浩天、子轩等六人全去了。

吃午饭的时候,风流倜傥的王子轩带着两名女学生装扮的美女过来。

据他介绍,这两位是隔壁的女子画院大二的学生。瘦瘦高高的,戴着时下最流行的黑框眼睛的摩登女郎姓张,单名一个敏字,王子轩亲切的叫她“密斯敏”;另外一个穿戴随意得多,姓郭,名丽云,被王子轩唤作“密斯云”。

据说,“密斯敏”和“密斯云”是他的同乡。她们俩恰巧计划去金华画桃花。而他完全是偶然得知滴。此去百来里,怎么忍心见两位同乡妹妹涉险呢?反正是顺路,于是,他义不容辞的热情邀请她们俩同行。“密斯敏”和“密斯云”都是热情开朗的新时代女性,大大方方的接受了他的邀请。

这时节去画桃花,早干嘛去了?顷刻间,大伙儿暧味的眼光几乎要把王子轩剥个精光。

两位新女性到底脸皮薄,借口要买些画纸,飞快滴约好下午再来详谈出行细节,便双双红着脸闪人。

王子轩拿眼瞄着林子明,夸张的举起双手诉冤:“呀,六月飞雪了。各位大人,在下冤啊,比窦娥还要冤。”

胡季平双手抱臂,皮笑肉不笑的轻斥道:“不要妄想蒙混过关,快快如实招来!”

王子轩垂头丧气的“招供”:“有心栽花花不开啊。我又写不来美妙的诗篇,怎么可能打动美人的芳心呢?”

这两年来,林子明迷上了写新体诗,以“陌上桑”的笔名陆陆续续在各大小报刊上发表了好几篇,算得上是晓有名气的校园诗人。

于是,众人皆明了,齐齐的“哦”了一声,意味深长的看着他——两枝红杏都自动爬过墙来了。你小子还愁苦个啥啊?

林子明大窘,吱唔道:“胡闹什么。我可是有家室的。你们等下,我要给家里打电话,交待几句。”

在朋友们的哄笑声中,他仓遑逃出了房间。

这才打了那通电话。

不过,他没有完全说实话。首先,他隐去有两位女学生同行的现实;其次,他们不是下午出发,而是第二天早饭后出发。这天晚上,他要和胡季平挤校舍。

晚饭的时候,。“密斯敏”和“密斯云”盛装如期而至。

好友们嘻笑着把他推到“密斯敏”身边坐下。

“密斯敏”虽然有些羞涩,却挽着“密斯云”的手,用无比崇拜的口吻向他请教诗歌方面的学问。

明眼人一看就知,“密斯云”也是个大号电灯泡。对他心生爱慕的是“密斯敏”。

也许只有老天才知道他当时到底有多难受——“密斯敏”虽然穿着入时,可是她那时尚长裙下的三寸金莲却令人反胃。

看着她桃红的粉面,林子明的脑子里浮现出上官华芸的身影,暗地里说道:“好象上官氏是天足?”

意识到自己在溜号,他吓了一大跳,在裤兜里狠狠往大腿上掐了一把:好好的,想她做什么?

“密斯敏”人如其名,是一个非常敏感的女生,当即感觉到了他的敷衍,脸上的笑容有些发僵。

多亏王子轩说了个笑话,“密斯云”乘机向胡季平请教金华的风俗习惯,把话题岔开了,这样才不至于冷场。

事后,胡季平背着人给林子明做心里辅导:“伯桑,你那会儿再想什么呢?知道么,当时你笑得好花痴哦。要不是看出了你是走神,我们都险些以为你已经爱上了密斯敏。”

“胡说,我怎么可能爱上她?她不是我喜欢的那种女性。”林子明急得满脸通红,双手作蒲扇摆,极力为自己辩白。

“呀,狐狸尾巴露出来了吧!还口口声声的骗大家,说心里头没有人。”胡季平凑过来,促狭的搂住他的肩膀:“老弟,骗人是不对滴。你那会儿的神情,分明就是在想心爱的女人。哥是过来人,清楚得很呢。跟哥说说,你小子心里喜欢的是哪位女神啊?改天介绍给我们认识认识。”

林子明顿时懵了,喃喃反驳道:“我哪有……”

“你不是说喜欢新女性吗?密斯敏为了爱情,抛下女子的尊严,都不辞辛苦的追到金华来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胡季平使劲剜了他一眼,摇摇头,走了。

这一天晚上,他失眠了:一时在心里反复为自己洗涮冤屈,他才不爱上官氏那个封建小残余呢;一时又翻来覆去的为次日的道歉打腹稿。小时候,他无意中碰到母亲洗脚,被母亲那双变形到恐怖的小脚吓得做了近半年的恶梦。所以,无论如何,他都不可能娶一个小脚女人。

可是,第二天早晨,看着没事人儿一样的密斯敏,他却张不开道歉的口。

于是,继胡季平之后,王子轩也把他拉到背人的地方,狠狠的大骂一通,责备他不应该这样无情的伤害一个追求真爱的新女性。

被他一骂,林子明也觉得自己罪孽深重,确实是好友口中的那种“衣冠禽兽”。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一系列的事,几乎从根子上颠覆了他对于新女性的美好憧憬。

第十七章 出人意料的胡家

当天下午,他们到了金华。

“三少爷,三少爷回来了!”从接车的人群里,跑出四条穿着青布薄夹袍的壮汉。

胡季平眯缝着眼睛看了一眼,笑道:“是来接我们的。”

众人惊讶的打量着飞奔过来的四人组。他们孔武有力,不象是一般人家能够供养的下人。

王子轩轻轻的当xiōng捶了他一拳:“胡兄,你太不厚待了,瞒得我们好苦。”

他们八个人里,只有胡季平是住在校舍里,没有在外面租公寓。虽然对朋友们很大方,作派不象寻常人家滴子弟,但是他四季穿的都是学校里发的学生制服,平常也不见他添置什么奢侈玩意儿。

大家都自认为家境不错,又是从心底里把胡季平当大哥一样敬重,所以心照不宣的在钱财上照顾着他。象吃饭看戏之类的消费,他们很少让胡季平买单。为此,胡季平没少抱怨大伙儿。

可是,看到胡季平家的这四个豪仆,他们不禁汗颜:丫滴太没眼力劲了。

他们几个的家里都使唤不起这种下人呢。

果然,胡季平家里阔气极了。他家的下人是开着小汽车过来滴。知道他们人多,人家一气开了两辆过来!

阳光下,并排停泊在小站小广场上的两辆黑色纳许,晃花了所有人的眼睛。

密斯敏难以置信的取下眼镜打量车子,惊呼:“密斯特胡,你家简直是暴殄天物,它们是汽车呢,又不是马车,怎么能在破烂的泥土路上开吗?只有省城平坦的柏油路才不会损害它们。”

林子明看向胡季平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揣测:他家里到底是做什么的?只怕是富且贵的那种大家族。

因为据他所知,就是在省城,纳许小汽车也是身份的象征,只有极少数官员才拥有这样的座驾。比如说,叶都督和他的两三个爱将。唯一例外的是上官嘉瑞。他因为深得叶都督信任,刚刚得了允许,可以私人买一辆纳许。林子明估计他这次去上海公干,极有可能会顺便取车。

可是,胡季平的家里却至少拥有两辆纳许……

众人被雷得不轻,急吼吼的求真相。

胡季平摸着鼻子讪笑道:“这些都是我大伯买的。后天是我祖父的八十大寿,我大伯特意赶了回来,它们是大伯父送给祖父的寿礼。”

而为首的那个仆人显然对密斯敏的指责不满,恭敬的替自家主人辩解:“小姐有所不得,我们老太爷是远近闻名的大善人,早就出资在城里修了柏油路。我们这里虽然是穷乡僻壤,但是大马路却是专门请了洋人设计的,可能比省城的差了点,不过,还不至于会跑坏汽车。”

顿时,密斯敏的脸上五彩缤纷,好看极了。而她身边的密斯云惊讶的张着嘴,几乎可以生吞掉一只拳头大的鹅蛋。

“阿富!”胡季平尴尬的轻斥一声,走到密斯敏面前,真诚的向她道歉,“sorry,密斯敏。”

密斯敏是个开朗活泼的新女性。她不但很大方的接受了道歉,而且还自我解嘲的说了一个笑话,成功化解掉众人的难堪。

接下来,他们被分成两组,分别坐上了那两辆车。

按胡季平的意思,还是想撮合林子明和密斯敏,所以,他把两位女士安排上车后,转而去拉走向另一辆车的林子明。

这时,密斯云却在车上招手向他大声发问:“密斯特胡,我和密斯敏的头有些晕,你带的蜜饯还有么?”

“有的,有的。”胡季平赶紧去后备箱的行李里翻找蜜饯。

林子明乘机跳上了第二辆车。

等胡季平找出蜜饯时,大家都已经坐好了。除了王子轩和两位女士,其余人都挤在第二辆车上。所以,第二辆被挤得满满当当滴。而第一辆车里,王子轩独坐在副驾驶位上,两位女士坐在后排。她们俩的旁边明显的空着一个位置。

现在大家都又累又饿。于是,胡季平没有再勉强林子明,自己坐上了那个空位置。

最后,四名下人分成两组,一左一右的站在车外的踏板上。一行人风驰电掣的开往胡家。

谁知,走了不到一刻钟,胡季平他们那辆车在路旁停了下来。

紧接着,密斯云跳下车,而密斯敏捂着嘴巴,从车子里钻了出来,在密斯云的搀扶下,摇摇摆摆的冲进路边的小树林里。

林子明他们的车也被迫跟着停下。

小树林里传来哇哇的呕吐声。

很明显,密斯敏晕车鸟。

到了胡家,大家果然看到了胡家大院楼宇重叠,庭院深深,非寻常富贵人家。而大门口执枪而立的两排实荷军人更是显得胡家气势超凡。

一个穿着藏青色团花锦袍的中年男人从大门里欣喜的从大门里撩着袍角飞步迎了出来:“三少爷,您可回来了,老太爷和大帅念叨您半天了呢。”

大帅!众人险些被再次雷翻。

胡季平只好主动向众人解说:大帅就是指他的大伯父胡熙。

原来大名顶顶的胡大帅竟是胡季平的亲伯父!在国内,他可是比叶都督还拉轰滴实权人物。

众人连忙跟胡季平客套“久仰久仰”。那人可不是他们这种家世的人家能够得罪滴。

中年男子是胡家的大管家。因为按辈份,他是胡大帅的旁枝族弟,连胡大帅都亲呢滴唤他作“财老弟”滴。所以,胡家的小一辈主人都尊称他一声“财叔”。

胡季平也不敢怠慢他,把他正式介绍给朋友们。

财叔跟众人见过礼后,热情的把众人迎进大门,同时初步把一行人安顿好:胡季平自然是第一时间去前堂给老太爷和胡大帅等长辈们叩头请安;客房早就收拾利落,两名男仆领着林子明等男客去前院的客房东院稍作休整。今天晚上,胡老太爷要为他们接风洗尘;而密斯敏和密斯云则被仆妇们引进二门。胡季平的母亲、胡府的二太太会亲自招待她们俩。

胡家依旧是旧派作法,男女不同席滴。

说是客房院,其实是一座二进二出的大院子,比普通富裕人家的家宅还要大些。

林子明他们被安置一个相对比较独立的小套间里。一共有四间卧房一个小书房和一间耳房。

领路的男仆抱歉的告诉他们:因为是老太爷做大寿,所以亲朋好友们几乎全赶回来了。东西两个客房院全安排满了,还是不够住。因此非常时期,只好委屈他们几位要两人挤一间房。

“我们老太爷知道了,从心底里过意不去。所以亲自吩咐小的们一定要服侍好诸位贵客。”仆从躬身行礼,“诸位贵客有事尽管吩咐。”

众人当然是客气的道谢:“哪里哪里,老太爷太客气了。”

男仆很满意他们的态度,挥挥手,立刻有一队柳条儿似滴少女捧着铜盆、手帕等物鱼贯而入。这是专门侍候他们洗濑滴。

侍候完后,她们行过礼,依旧捧着铜盆、手帕等物列队退出房间。

紧接着,又进来另一批同样着装的少女。这回,她们手里捧着的是茶水点心。

上好茶点后,少女们分列成两排,抿着嘴笑眯眯的垂手退到两旁。

众人莫名的感到一股无名的压力。

而这位男仆显然是极会察言观色滴。他先是冲为首的两位少女飞去一记眼刀。那两名少女慌忙领着人勾着头行礼退了出去。

接着,他躬身行礼:“各位少爷,舟车劳顿,小的就不打扰少爷们休息了。”

“有劳了。”众人欢快的目送他离去。

等他离开后,王子轩一下子松懈下来,没正形的瘫靠在太师椅上长舒短叹:“唉,我现在总算亲眼领会什么叫做‘钟鸣鼎食’。不枉此行啊。”

而陈浩天则抚额:“季平兄平常也太低调了些。”

众人皆苦笑。

王子轩象是想起了什么,猛的坐起来:“伯桑兄,你家是不是也这样啊?”

“不不不,我家就是极其普通的商户人家,完全没法比。”林子明赶紧摇头,“我也是头次经历这种场面。看,我的手心全是汗呢。”说罢,真的摊开两手,给大家看。

果然,他的手心亮晶晶滴。

“我也是。”

“我的后背汗湿了。”

……

众人相视而笑,齐齐握拳,咬牙狞笑:“胡季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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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上学时曾学过鲁迅先生的一篇文,说金华的桃花很好,超有名。某峰从来都是很相信他老人家说滴话,所以向来一想到“桃花”,便条件反射滴想到了“金华”。所以才yy了这么一出。

其实某峰压根就木去过金华。常德滴桃花源倒是去过,那里的桃花真滴很好看,就是少了点,根本就木有夹岸数百里!(所以,相比于桃花,偶更喜欢吃那里滴酱板鸭……请无视偶,自动屏蔽这句话)……金华滴桃花就木知鸟,只能透过鲁迅先生滴文神会。

又,胡家神马滴全是杜撰。亲们千万木当真啊……偶能想象滴大军阀滴风光似乎……应该就素这个样子滴……汗。爬走。

第十八章 胡大帅教侄

晚饭前,胡季平总算又露面了。此时的他穿着考究的马褂长袍,完全是一副阔少爷派头。

不等众人开审,他便如实招供:三十多年前,胡家原本只是本地很普通的一个农户。之所以有现在的豪强,便是依仗胡熙在外面发了迹。

长久以来,读过半年私塾的胡老太爷禀着“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的理念,唯恐富贵三代,对子孙后辈在物质上要求甚严。是以,胡季平的吃穿用度只保持着寻常富裕人家子弟的水平。但是,胡老太爷又说,一个好汉三个帮,所以,他是大力提倡后辈们广交朋友滴。对于这方面的开销,他都是实报实销,从不吝啬。

“原来如此。”众人尽数释怀。

晚饭的时候,他们终于见到了那位传说中的胡大善人——胡老太爷。

老头儿身材高大,鹤发童颜,精神矍铄,留着两寸来长银色的络腮胡子,看上去根本就不象一位明天就要过八十大寿的老者。

更令林子明等人折服滴是,胡老太爷说起话来亮若洪钟,中气十气。

他坐在主位上,和一班小辈人说说笑笑,喝酒吃肉,最后又就着桌上的咸菜萝卜干吃掉了一大碗为饭。胃口半点不让林子明等年轻小伙。

众人不禁咋舌。

回到客房后,陈浩天连连叹着:“廉颇老矣,尚能饭否?胡老太爷分明就是廉老将军再世啊。”

而王子轩却不以为然,哼道:“廉老将军只怕也未必比得过这位老太爷。”

众人皆笑。

王子轩看了一下门口,指着主院那边,压低嗓音大爆料:“年前刚纳了第九房姨太太……史书上记载的廉颇有这么威风么?”

他向来擅于收罗这样滴八卦谈资,很少弄错。

于是,众人对胡老太爷的敬意更上一层楼,有如滔滔长江水,连绵不绝。

“只可惜,近水楼台不得月。无缘一睹胡大帅的风采。”王子轩长叹不已。

相比于胡老太爷,大伙儿更期待能见到当今滴风云人物胡大帅。然而,今天出席接风宴滴只有胡老太爷和胡季平父子俩。

“还有好几天呢。总会有机会的。”林子明淡淡的安慰道,“说不定,明天胡大帅心血来潮会亲自接见你呢。”

他向来认为,这些年北方局势动荡,很大程度是因为这些军方大佬你争我夺导致滴。所以,他一直对大帅神马滴没有多大好感。对他来说,见与不见,都无所谓。

在座的几位中间还有两三位也和他抱有相同滴看法。王子轩见状,连忙转移话题,拧眉问道:“这里的规矩就是大。一直没有见到密斯敏和密斯云,也不知道密斯敏的晕车症状好些了么?”

谁知,竟无人接话。场面莫名的变得有些尴尬。

林子明很是纳闷:他是因为要避嫌,所以才不好接话。哥几个又是咋回事呢?貌似他们几个对两位女士的态度也明显疏远了许多。

最后,陈浩天打破沉寂:“两位女士都是聪明能干的,胡家又是这样热情好客,想必她们现在和我们一样,也用过晚饭,为明天的出游养精蓄锐呢。”旋即,话题一转,他问道,“明天我们什么时候出发啊?胡府正在办大喜事,我们会不会太打扰人家了?”

“他们的人手很充足,应该不会吧。”

“要不,我们找个时间跟季平兄商量一下,我们还是去住旅社好了。”

“这样不好吧。”

……

几个人商量了半天,最后还是决定早些休息,明天的事,明天再说。

第二天一大早,胡季平过来了,说是要按原计划陪众人出去游玩。

“这怎么使得?老太爷明天就要过寿。”众人推举林子明为代表,婉谢他的好意,“我们已经很打扰府上了……”

胡季平却一脸轻松的截住他的话:“嗨,有什么事也轮不到我的头上来。我就是一个凑数的。再说,是祖父发了话,要我只管陪你们四处游玩。兄弟们,在我们家,老太爷的话就是圣旨啊,我可不敢抗旨不遵。”

他都把话说到这种地步,众人也不好再推辞,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依旧按照原来的计划出游。

很快,密斯敏和密斯云连袂而至。

胡家很体贴的给了他们完全的自由。没有仆从,也没有拉轰滴纳许。他们必须自己背着干粮和水袋,象行军一样,赶到目的地。

这可苦了密斯敏和密斯云。相比于昨天,她们俩特意妆扮了一番:两人都涂抹了胭脂水粉,穿着时尚的元宝领紧身短袄,飘逸的长裙过裸。更离奇的是,密斯敏的三寸金莲硬是穿上了尖跟漆皮高跟鞋。

林子明见了,心里没来由的恶心。

而他们上午的目的地是在东郊的山上。

于是,还没有走出胡府的街门,两位女士的手袋、画夹等物全部被男士们接管了。

走了一两里路,她们已经香汗涔涔,妆容尽毁,象戏台子上的大花脸一样滑稽。

胡季平不忍,准备帮她们俩叫两顶滑杆小轿。

谁知,密斯敏突然“哎呀”,跌坐在地上。

众人全围过去:“你怎么了?”

密斯敏鼻子红红滴,眼里含着两大泡泪水,指着自己的左脚,使劲的抽气。

密斯云蹲下身子,初步检查后,仰头看着众人苦笑:“密斯敏的这只脚崴伤了。”

这还不到行程滴二十分之一哩。几个大男人尴尬滴面面相觑。

关键时刻,胡季平这个东道主只好出马了:“她们俩肯定是去不成了。这样吧,我送她们俩回府治伤。你们先走。我的脚程很快,不出半个小时就能追上你们。”

也只好如此了。见密斯敏的伤势不是很严重,林子明等人把照顾伤员的任务全权交给了东道主,先行离去。

可是,林子明他们没走多远,只听见背后一片哗然,忍不住回头去看。

只见在路人的惊呼声中,胡季平横抱着密斯敏,走得飞快。而密斯云背着两个大画夹,牵着他的一只衣角,狼狈的小跑着跟在旁边。

“这个密斯敏也太娇气了。”陈浩天皱着眉头,嘟囔着,“就是在省城,这样也会招来非议……”

王子轩不高兴的打断他:“她也不想的啊。还不是崴伤了脚。胡兄今天怎么变得这样冒失?”

“我们过去帮季平一把。”林子明提议道。

“算了吧。已经这样了。”王子轩沉着脸说道,“我们再过去,指不定又会招来什么非议。还是不要再给季平添麻烦了。就听从他的安排得了。”

这样抱着一个青年女子在大街上走,大家扪心自问,还没有这种超凡滴勇气,所以默许了他的说辞。

可是,他们在目的地等了许久,直到中午时分,也不见胡季平赶过来。

“莫非是被家里的事绊住,来不了?”王子轩着了大急。

林子明也预感到有些不妙。

又等了半个小时,他们没有把胡季平等来,却等来了财叔。

“各位少爷,快去救救我们三少爷吧。”财叔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满头是汗,老远就向他们求救。

“怎么了?”

“出什么事了?”

大家慌了神,飞跑着围上去,七嘴八舌滴问道。

财叔急得要哭了:“大帅快把三少爷打死了。”

“快走,边走过说。”林子明拉着他,带头往山下跑去。

一路上,财叔断断续续的说出了事情的原由:原来胡季平早上送了两位女士回府后,安顿好她们俩,便去了自己院里。很快,院里鸡飞狗跳,大闹起来。胡二太太跑去劝架,才知竟是胡季平执意要拉着胡三少奶奶去办离婚。

事情越闹越大,最后惊动了胡老太爷和胡大帅。胡老太爷气得半死,拿着一尺白布当状纸,要胡大帅在家里的前堂升堂禀公断决——在胡老太爷的眼里,大儿子就是一方大员,有着和过去滴青天大老爷一样的权力。

而胡大帅竟听从老父荒唐的安排,真的接了“状纸”,正儿八经的传来原告、被告“升堂”断案。

胡老太爷是站在三孙媳妇那边滴。他们俩是原告,告他滴三孙子胡季平无故休妻。

胡季平态度很强硬,再三声明,他的婚恋自由权受民国宪法保护,神圣不可侵犯。这门亲事是没经过他允许,强加给他滴,他有权提出离婚。

胡大帅认真滴听完双方陈述,险些拍断了临时找来充当惊堂木的那块青块,抛开离婚案,指责胡季平气坏祖父,忤逆不孝,命卫兵们拉下去,打二十军棍。

那是动格儿滴。二十军棍下来,胡季平的屁股便开了花。坐在堂下听审滴胡二太太险些晕过去。而胡三少奶奶也哭成了泪人。可是,胡二老爷却面如锅底,紧抿着双唇,没有半点为儿子求情的意向。

财叔意识到胡大帅是铁心要好好收拾三少爷,悄悄的跑来搬救兵。

正如他所料,打完军棍,血肉模糊滴胡季平被两个卫兵提溜回来。

胡大帅沉着脸问道:“胡季平,你还要离婚吗?”

“离,一定离。”胡季平梗着脖子,吼道。

“咆哮公堂,拖下去,打四十军棍。”胡大帅一拍青砖吼回去。

于是,门廊下,带血滴军棍再次高高抡起,重重落下。

才打二十军棍,只听见胡二太太惊叫一声,晕倒在大帅夫人的怀里。而胡三少奶奶泣不成声的跪在地上,替胡季平连连求饶:“大伯父,求求您,别打了,别打了。”

胡大帅闭着眼睛,象木雕一样高高坐在主位上,权当没有看见。

胡三少奶奶便膝行到同样闭着眼睛的胡老太爷跟前,叩头求饶:“老太爷,季平会被打死的。我不告了,真的不告了……他要离婚……就离罢。”

胡老太爷闻言,睁了眼睛,精光闪闪的问道:“三孙媳,你可想好了,真的宁愿当弃妇,也不告了?”

胡三少***头叩得梆梆滴:“不告了,真的不告了。”

胡老太爷看了大儿子一眼。

胡大帅命令道:“先记着数,把那个孽畜拖进来。”

胡季平在门廊外面,听得非常清楚。此时,他没了先前的傲气,正用难以置信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妻子。

当着他的面,胡大帅再次问道:“侄媳妇,你真的答应离婚,不告了?”

胡三少奶奶跪伏在地上啕淘大哭,却连连点头,始终没有改口。

“胡季平,你媳妇宁愿当我们胡家的弃妇,也见不得你吃半点苦头。你呢?还想离婚吗?”胡大帅挑眉问道。

胡季平懵了。

胡大帅幽幽滴长叹:“傻小子,你媳妇是掏心窝子的对你好呢。你上哪儿去找这么疼人的媳妇啊?夫妻还是原配的好。”

等林子明他们匆匆赶回来的时候,胡大帅早就收兵退堂鸟。

结果是:这婚没有离成;余下的二十军棍缓期执行;胡季平当场向祖父和妻子敬茶赔礼道歉。

总之,胡大帅英明,过程有惊无险,结局皆大欢喜。

第十九章 胡大帅有请

“密斯敏和密斯云呢?”王子轩小心的打探着。他的脸色有些发白,很不好看。

林子明等人皆假装没有听见,直接无视掉,只是在心里骂开了:见色忘义……没脑筋……

胡季平为什么突然要闹离婚?他们又不是三岁小儿,用脚趾头也能猜得到两位新女性在里头起了什么作用。

被财叔抓来问话的男仆飞快的瞄了他一眼,眼底的不屑显而易见,嘴上却依旧恭敬的答道:“回王少爷,两位小姐一直在内院,小的不知道。”

王子轩甭提有多尴尬了。

财叔握拳清咳一声,替他解围:“王少爷,在下正好要去内院向二太太禀报一些事情。您要是有话想说给两位小姐,只尽吩咐在下就是。”

“没有,没有。我只是想知道密斯敏的脚伤好些了么。”王子轩恨不得扒条地缝出来,自个儿好钻进去。

“只是崴了一下,应该无恙吧。”陈浩天不忍,也吱了一声。

“诸位少爷还没有用过午饭吧?刚刚怪在下唐突了,搅了少爷们的雅兴。”财叔脸上没什么,言语间却疏远起来,抱拳作揖,“在下抱歉得很。少爷们辛苦了,在下现在就去传午饭。”说罢,不等他们开口,便提起袍角,匆匆离去。

那位男仆面色不善的冲王子轩冷哼一声,小跑着追了出去。

王子轩从小到大哪里受过这鸟也,面色宛如刚出锅的虾子一般,又羞又气,指着二人的背影:“这,这……”

可是,没有人同情他。

林子明沉着脸,冷声问道:“子轩,我们是朋友吧?看在朋友的情分上,你能跟我们吐句实话吗?那两个女人到底是做什么的?”

“还新女性呢……什么玩意!”

“就是。”

其余人纷纷抱怨起来。

“你们……不相信我?”王子轩气得浑身发抖,迎着他们质疑的目光,右手二指对天,咬牙切齿的说道,“我王子轩用人格担保,她们俩都是女子画院的学生。我……你们爱信不信!”

瞪了众人一眼,他掉头冲自己住的房间,圆拱门上的珠帘剧烈的荡起,叮当作响。

没想到会他反应这么大,竟象点着的爆竹般,其余人面面相觑,无语ing。

顿时,小书房里气压急骤降低。

王子轩这次象是动了真怒,蒙着被子倒在床上,半天不见动静。

随后,财叔派人送来一桌席面。

无论众人怎么相请,他都坚决不肯出来吃饭。

好好的一次踏春游玩,因为两个女人,弄到这种地步。众人的心里都挺不好受。任是美酒佳肴当前,也如同嚼蜡,一顿饭吃得是无比愁苦。

“早知这样,还不如在学校观看运动会呢。”有人甚至打起退堂鼓来。

这时,财叔笑呤呤的出现在门口:“诸位少爷,大帅有请。”

在这样一个阳光明媚的艳阳天,他的笑容硬是让林子明感觉到后背凉风习习,狠狠滴打了一个寒战。

再看看其他人,就没有脸色好看滴。

林子明暗叹:看来哥几个都一样,不约而同滴联想到了胡大帅的军棍。

胡大帅有请,王子轩自然不敢不去。他惨白着脸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财叔的眼里闪过一道戏谑,惊讶的问道:“王少爷,您不舒服服啊?脸色这么难看。要不要在下帮您请个郎中过来把把脉?”

经他一提醒,大家都觉得王子轩很是反常,狐疑的目光刷刷的聚焦于他身上。

王子轩抚额,讪笑道:“没事,我没事。好久没爬山了,只有觉得有些累而已。”

切!你丫当自己林妹妹附了身呢。一个小山丘而已,至于把你一个大男人累成这副德性么?大家齐齐的冲他翻着大白眼。

“没事就好。”财叔眼里的戏谑更浓了,“诸位,请。”

有猫腻!林子明心中警铃大作。

然而,财叔真的只是恭敬的把他们请到前院的一间书房里:“请稍候。”

一队男仆上来,端茶上点心,而他自己却敛了笑意,肃穆滴垂手侍立在门口。貌似在恭迎大帅一般。

书房的主座下面摆着两排老式滴红木雕花太师椅。大家排排坐好,惴惴不安的望着门口。

很快,外面的门廊上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

财叔提着袍子,大步迎了出去。

来了!众人不约而同的起立。

谁知,门口人影晃动,两个男仆抬着一条长春凳进来了。长凳上,铺着厚实的棉被,胡季平俯面趴着,身上盖着一条大红滴薄洋毯。

见到他们,他先惊呼道:“你们怎么来了?”

众人围过去,七嘴八舌滴问开了。

林子明答道。“是胡大帅要接见我们。”

“季平,你还好吧?”王子轩拉着他的手,头难过滴都快勾到了脚趾头上。

陈浩天问道:“季平,到底是怎么回事?”

……

“吱呀”,乘他们不注意,财叔挥挥手,下人们悄悄退了出去,并且关上了书房门。

“啊,季平,他们想做什么?”大家回过神来,吓了一大跳。

而胡季平显然知道滴并不比他们多。他半撑起身子,皱眉质问财叔:“财叔,这是做什么?”

财叔连忙作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笑道:“三少爷,稍安勿躁。大帅别我他意,只是想请您和诸位少爷看场好戏。”

“看戏?”胡季平刚刚动作过大,拉到伤口了,滋的深吸一口气,老老实实滴重新趴下,嗡声对其他人说道,“我也是被我大伯父传过来的。我大伯父向来是说话算话的。他既然说是请我们看戏,肯定就只是看戏而已。大家莫担心。”

财叔笑了笑,麻利的走到西墙的一只半人来高景德镇青花瓶前,伸手把大花瓶转动半圈。

“吱悠吱悠”,挂在西墙上的那副约摸两尺长、一尺宽的松鹤延年图神奇的向下移开。西墙上赫然现出一个略微小些的长方形玻璃窗。

胡季平“啊”的轻呼。玻璃窗滴那边就是他今天给密斯敏治疗脚伤的小会客室。可怜滴孩子,竟从来不知道家里有这种机关!

这个窗户正对着两排客位,小会客室里的情景尽收眼底。想起上午,他们在小会客室里说过的那番话,他滴顿时脸上火辣辣滴,恨不得把脸扎起棉被里藏起来。

第二十章 戏里戏外

财叔轻笑着摇了摇头,对呆若目鸡的一群人说道:“诸位少爷,请座。我们在这里能看到那间屋里的情形,听到屋子里的人说些什么。可是,假若我们能保持安静的话,那间屋子里的人却是轻易发现不了的。所以,在下敬请少爷们,呆会儿无论看到什么,听见什么,都不要出声。不然,这戏就唱不下去了。那样便白白浪费了大帅的一片苦心。”

林子明等人被吊足了胃口,生怕弄出半点响动,皆轻手轻脚的回到座位上重新坐好,瞪大眼睛望着那个玻璃窗户。

两三分钟后,在一名仆妇的引领下,密斯敏和密斯云一前一后滴出现在大家滴视线里。

密斯敏走路和平常无异。

看样子胡府的药挺不错滴。林子明不由皱起了眉头。

而其他人,除了财叔笑容不减外,胡季平脸上写滴是愤怒,王子轩是愕然,陈浩天等人则是大大小小滴问号。

“两位小姐,请坐。我这就去请大太太和二太太。”仆妇把她们俩安顿好,便恭敬的退出了房间。

没想到能听得这样清楚,于是,林子明等人更加不敢轻举妄动。他们或多或少的领会了胡大帅的意图,一个个坐直身子,屏息凝神的“看戏”。尤其是王子轩,更是兴趣盎然,连惨白的脸上都泛起了红晕。

可是,差不多过了一刻钟,大帅夫人和胡二太太还是没有现身。

不光是林子明他们沉不住气了,对面滴两位女士也明显坐不住了。她们不再象刚开始一样,一左一右的面对面坐在客位上,眼观鼻、鼻观心。

密斯云最先抬头。她伸长脖子望向门口。见门口没有半点动静,连个鬼影子都木有,这才扭过头来低声问道:“敏姐,她们是不是耍我们啊?听说上午的时候,闹腾得挺凶。”

密斯敏抬头,先是机警的飞瞄了一眼门口,然后一只手轻轻揉着脖子,哼道:“有那么多人看着,他们丢不起这个脸!再说,我们又不是非要胡季平休妻不可。胡家的男人哪个不是妻妾成群的?我们已经做出这么多的让步,连名分都不要了。他们没有理由不答应的。”

密斯云压低嗓音说道:“可我还是怕得很。他的太太已经生了两个儿子,又有老家伙撑腰……”

密斯敏不满的打断她,哼道:“云妹,你这叫长他人志气,灭自家人威风!我们难道还会怕一个封建小残余不成?季平不是说了吗?他跟那人根本就没有共同语言,也从来就没有爱过她。那人只是空有一个正室的名分而已,有什么好怕的?至于儿子……才多大点的人啊,养不养得大都是个问题呢。”

她的话清晰得传了过来,胡季平恨得险些翻身爬起。好在财叔眼明手快,一把按住了他。

“啊”,王子轩忍不住轻呼。不过,他立刻紧紧的捂住自己的嘴巴,掩下了大半的声音。

丫丫滴,这是神马新女性!众人狠狠的瞪了他一眼。

他自知罪孽深重,懊恼得抱住头当驼鸟。

而小会客室里,大帅夫人和胡二太太被一群衣着光鲜滴仆妇簇拥着,终于现身了。

只可惜,两位太太径直在主位上分坐下来。受视角的影响,除了最初进门的那一瞬间,林子明等人绝大多数时候都只能闻其声,而不能见其人,注定无法目睹两位太太滴精彩演出。

主宾双方见过礼,寒喧几句后,胡二太太屏退仆妇,直奔主题。她代表胡季平,向两位小姐诚挚滴道歉。

而两位小姐自然是惶恐滴不敢受。尤其是密斯敏,俨然是换了一个人。她吓得小脸蜡白,哆哆嗦嗦的为密斯特胡开脱,把过错全揽在自己身上。

林子明恶心极了:这种作派他小时候没少见过,和父亲多年前打发掉的那两个姨太太的行径无二。哪里还有半点新女性滴影子!

大帅夫人却很受用:“两位小姐受了这么大的委屈,竟还能站在我们胡家的立场上,一心替我们胡家的名声着想,连名分都不计较。我们老太爷听说了,也高兴得很呢,吩咐我们妯娌二人要替两位小姐好好的cāo办一番,一定不能委屈了两位小姐。”

言下之意,这事谈成了。

没想到事情进展得这么顺利,密斯敏和密斯云竟有些恍惚。

这时,胡二太太又开腔了:“不过,我们也是家世清白的人家,做不出夺人妻妾的行径。事关我们胡家的声誉,也关乎两位小姐的终生,所以,老太爷特意吩咐,事先还是再确认一下的好。请问张小姐,你是未婚女子吗?可曾与其他男子订过婚约?”

密斯敏果断的摇了摇头。

胡二太太很满意:“那就好。”

大帅夫人出声问道:“那么,郭小姐,你呢?”

“没有,我们都是未婚,没有订过婚。”密斯云有点儿着急。

“真的吗?”大帅夫人象是有些不放心,又追问了一句。

密斯云立刻指着密斯敏,正色道:“夫人若是不信,张小姐可以作证。”

而密斯敏童叟无欺的点头确认。

大帅夫人继续发问:“郭小姐,整件事于你的名声没有半点影响。你真的愿意进胡家作妾吗?”

密斯云的脸红得能滴出血来,娇羞滴点头,轻声说道:“夫人,我是真心仰慕大帅……”

“那就好。”大帅夫人打断她的话,大声吩咐道,“有请叶太太。”

密斯敏和密斯云满脸狐疑,不解的看着主位。

胡二太太清咳一声,笑道:“两位小姐都是大学生,应该知道现在的法律是不允许纳妾的。幸好,叶都督的夫人出了个主意,说按照前朝旧例,由她作保,我们双方签个纳妾文书作凭证。你情我愿的事,谁也没有话说。所以,还要请两位小姐在纳妾文书上签名、按个手印,这名份才算是正式定了。以后,两位就是我们胡家名正言顺的姨奶奶。”

她们俩听了,竟面露喜色,连声道谢。

林子明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心里一个劲的大骂:贱,犯贱!

同时,屋子里乱成了一团:胡季平挣扎着要去阻止她们,可惜被财叔死死滴按住,动弹不得;王子轩受不了这种刺激,身子一歪,华丽丽滴晕倒在太师椅里。

这小子太不对劲了。众人顾不得看戏,手忙脚乱的把人扶住,胡乱的掐着他的人中。

而那边传来叶夫人的道喜声:“好了,手续齐了。恭喜府上双喜临门,胡老太爷八十大寿,又喜得双姝。”

转眼的工夫,两位新女性已经把自己卖了,变身为他们不齿提及的封建姨太太。

大帅夫人笑道:“叶夫人客气了。只是博老太爷一笑的两个玩意儿,算不上什么喜事。”

叶夫人的马屁拍到了马脚上,笑容有些发僵。

“啊,不,不,错了,弄错了。”旋即,密斯云的尖叫声传进了众人的耳朵里。

紧随而来的是密斯敏滴狂叫声:“不,不,不是这样的。”

神马情况?怎么变成了胡老太爷纳双妾?众人齐齐扭头望去。连王子轩童鞋幽幽醒来,也无人察觉。一双眸子赤红如血,他愤怒的瞪着新鲜出炉滴俩胡太姨奶奶,浑身抖得如同筛糠一般。

先前的那些仆妇又回来了。屋子里多了一名衣着华丽滴中年阔太太。她十有八九就是做保的叶太太了。

而她们俩象是疯子一样,一人拿着一张纸,争抢着要给叶太太看:“叶太太,错了,真的错了。这上面明明不是这样写的。我们不是嫁给胡老太爷!”

一旁的仆妇蜂涌而上,麻利滴反剪起她们俩的胳膊,并用手帕塞住她们俩滴嘴。

叶太太在大帅夫人那儿吃了挂落,一肚子窝囊气正没地方出呢,沉下脸斥责道:“呸!有幸服侍胡老太爷,那是你们俩几世修来的福份!不知好歹!”

字已经签了,手印也按了,一切皆尘埃落地。

大帅夫人慵懒的吩咐道:“你们还愣着做什么?贵客在此,还不扶了十太姨奶奶和十一太姨奶奶回避?若是冲撞了贵客,仔细你们的皮!”

胡二太太则热情的招呼叶太太:“叶太太,请上坐。”

可怜的十太姨奶奶和十一太姨奶奶来不及表示反对,便被几个身强力壮的仆妇架了出去。

戏唱完了。财叔满意的扭动机关,把那副松鹤延年移回原位,遮了玻璃窗户,笑道:“各位稍等片刻,大帅要亲自为大家点评此戏。”

玻璃窗户关上后,连同声音也一道关了。两间屋子里的人都不能听到对方的谈话,所以,他们可以畅所欲言了。

然而,没有人愿意吭一声。

发生了这样的事,他们不好意思再留在胡家,却又敌不过胡老太爷的再三挽留。最后,他们还是在财叔的陪同下,早出晚归的在金华游玩了两天。

胡季平有伤,不能同行。可是,大家却一点儿也没有替他可惜:丫滴有胡三少奶奶这样滴好老婆,屁股再开一次花也值啊。

只有王子轩一昔之间象是老成了十岁,变成了一个闷葫芦。他不再爱出意,说笑话。无论大家聊什么,他都只是酷酷的抱着膀子,站在一旁听着。

没有人责备他。因为他已经得到教训了。

也没有人嘲讽他。因为大家都和他一样,从胡大帅的点评中受教了。

胡大帅说:“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新女性也好,旧式女子也罢,统统都是女人。自古以来,为了生存,也为养育出最优秀的后代,女人们都只会选择最强的男子。所以,男人生来就是要建功立业的。因为没人女人会喜欢一文不值的男乞丐。我年轻的时候,曾经不得志,一度沦落到和乞丐差不多。那时,就算是丑陋的粗使丫头都不会正眼看我一眼。可是现在,只要我勾勾手指头,不知道有多少漂亮的女学生哭着喊着说爱我呢。什么狗屁新女性?哼,还不是照样要男人养活。无非就是肚里多了几滴洋墨水,便不知天高地厚的以为可以草鸡变凤凰。偏偏还要装圣洁高尚!本来,人不风流枉少年。你们正是风流年少的时候,这样的女子玩一玩,也无伤大雅。只是她们的胆子太肥了些,居然敢打我胡家的主意。哼!”

“也许他说得对。这个世界太现实,根本就不可能存在我心目中的那种新女性。”林子明看了看身边睡得正香的妻子,叹了一口气。

既然如此,那么,就和她好好过吧。她能无怨无悔的等自己三年,也算很难得了。

想到这里,林子明满意的搂住了上官华芸。

第二十一章 故人来

次日早晨,不等刘婶赶到,上官华芸就在耳房里忙活起来:泡冬菇,切火腿……

只是苦于实践cāo作严重欠缺,尽管她已经足够小心翼翼,但还是弄出了一些比较大的动静。比如说,泡冬菇的时候,不小心打碎了一个碗;清扫瓷渣的时候,胳膊肘带落了砧板上滴菜刀,险些砸到足背上……

俨然是小猫钻进了瓷器铺里,小小的耳房一片狼籍。

“呵呵。”正是心惊肉跳、手忙脚乱之时,她听到了一个戏谑的笑声。

抬头一看,只见林子明穿了一件白绸长睡袍,半袒着xiōng口出现在耳房门口。他拼命敛住笑意,一边胡乱的在腰间系睡袍上的长腰带,一边趿着棉拖鞋,快步走进来:“需要我帮忙吗?”

“别别,地上到处都是碎瓷碴,小心伤了脚。”上官华芸红着脸,慌忙把人往推,“你到外面坐着就是,我很快就做好早饭了。”

林子明瞄了一眼黑漆漆的肚膛,暗自好笑:肯定是不会生火。冷锅冷灶的,怎么做饭?

不过,反正也没有指望能吃到上官大小姐亲手做的饭。所以,他没有戳穿她,而是笑眯眯的应道:“行行行。我出去,不给你添乱。”

没想到,他竟然也会甜言蜜语的哄自己,上官华芸感动得一塌糊涂,发誓一定要亲手给他做一份色香味俱全的豪华早饭。

掩上耳房的门,她捋起袖子,摩拳擦掌的拿灶膛开刀。做饭第一步:先把火生起来!

试了n次以后,上官华芸一手拿着火柴,一手拿了一根柴火,一个头两个大——一根细细的火柴怎么能点燃这么大的一块木头啊?

这也怪不得她:怕熏坏了她,从来没有人会当着她的面生火滴。所以,她看到的灶膛总是红红火火的。

正在为难时,刘婶这个大救星赶到了。

“少奶奶,这样的粗活还是让我来做吧。”刘婶放下手里的菜篮子,和她一样蹲在灶膛前,一边翻找出柴火里的细木楔,一边压低声音八卦的冲门外努努嘴,“少奶奶,那位就是少爷吧?”

上官华芸脸上飞红,含笑点了点头,眼睛却盯着她手里的活计。她决定从头学起,争取早日能亲手为林子明做饭。

刘婶快活的笑道:“少奶奶,我不清楚少爷的口味喜好,呆会儿,您可要多指点指点我。”说着,划燃火柴,点着那把细木楔,小心的放进灶膛里。

“嗯。”上官华芸看得津津有味,暗自在心里记下了她的手法。

刘婶看出了她的用意,一边笑眯眯的和她聊天,一边往火里添着柴火,暗中手把手的演示着生火的要领。

等刘婶把三鲜汤面做好了,上官华芸也偷师到了许多有用的cāo作技能。

更难能可贵的是,整个过程,林子明都坐在客厅的沙发里,超有耐心的等开饭。

见上官华芸亲手捧着面碗过来,他指着茶几上的那本过期杂志说道:“这样的杂志图文并茂通俗易懂,你可以多看一些。要是碰到不识的字,可以圈下来,我有空闲时再教你。”

上官华芸愣了一下,双手奉上筷子,笑道:“好的。你先乘热吃面,搁久了就不好吃了。”

林子明见她连看都没有看一眼那本杂志,心里有些不悦。然而,转念一想,她是从小按着“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封建标准培养大的,没有读书的习惯也情有可原。

这样一想,他觉得好受多了:唉,慢慢教吧。

“谢谢。”林子明冲上官华芸微微一笑,接过筷子。

上官华芸被他的笑脸电到了,使劲的打了一个寒战。

林子明皱了皱眉头,关切的说道:“早上气温还是很低,你要多穿些。”

妈妈咪呀,太幸福了。上官华芸动的小脸胀得通红,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好使劲的点点头。

林子明看着她的样子,暗自好笑。此刻,他才发现,原来妻子是个害羞的迷糊虫。

不过,迷糊点也好。他现在最怕的就是象密斯敏和密斯云,还有胡家的太太们那样精明厉害的女人。

就着妻子炙热的眼神,他心满意足的吃掉了一大碗面条,推开碗,走人。

上官华芸红着脸把他送出门,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楼道里。然后,立马关上门,飞快的跑到客厅的大玻璃窗前,等着他的身影再度出现在视野里。

刘婶从耳房里出来收碗,见了,笑得见牙不见眼:“少爷和少奶奶真恩爱呀,令人羡慕。”

上官华芸捂着滚烫的双颊,继续望着窗外,笑而不语。林子明的突然转变令她终于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守得云开见月明”。

她很清楚,此次金华之行,他一定是经历过什么事,所以才会有惊人的转变。不过,她不敢向林子明求证,生怕一不小心,破坏了这份得来不易的甜蜜。

“难得糊涂”,这是临行前,父亲赠给她的四个字。

那么,只要林子明能够回心转意,她就是当一个糊涂蛋又如何?

刘婶见她羞成这样,玩心大起,故意逗道:“少奶奶这模样真好看。真应了那句‘秀色可餐’。怪不得少爷吃面的时候,会笑得那样甜。”

此时,林子明的背影已经看不到了。上官华芸臊得不行,转过身来,佯怒道:“刘婶!快些做完事,我们好上菜市去。”

“少奶奶,我已经买好了菜。”刘婶假装糊涂,脸上的笑容却多得快堆不下了。

“还要买条新鲜的鱼。”上官华芸知道她是故意逗自己,索性大大方方的说道,“伯桑喜欢吃鱼。”

这样一来,刘婶觉得再逗下去,也没有什么意思了,便收了玩笑,转身去厨房给上官华芸端早饭。

吃过早饭后,上官华芸果真换了身裳,跟刘婶去附近的集市买鱼。

因为有意跟刘婶学习经验,所以,除了鱼摊,她们还逛了菜摊和水果店。

最后,两人筋疲力尽的满载而归。

“华芸?”刚走到楼下,一条宝蓝色的身影便从小洋楼里冲了出来,双手抓着上官华芸的两只胳膊,又笑又叫,“真的是你!”

刘婶两手不空,跟在后面,猛然见一个人高马大的年轻洋婆子,cāo着怪腔怪调的国语,象疯了一样抓住自家少奶奶,被当场雷焦。

而上官华芸先是吓了一大跳,然后发现来人的声音很熟悉,定睛一看,当即乐得差点跳了起来:“珍妮?哦,老天,怎么是你!”

“可不就是我吗?”珍妮捧着她的脸,“叭唧”亲了一口,“亲爱的,你太狠心了。三年了,一封信也没有给我写。”她是一个英国人,上官华芸在天津读书时认识的一位老朋友。

当初,在珍妮的热心帮助下,她的英语一日千里,进步神速。

路过的行人刷刷的朝她们看过来。

刘婶刚刚缓过劲来,又被华丽丽的雷昏头:这个洋婆子怎么能在大街上亲少奶奶呢?

上官华芸亲热的挽着珍妮的胳膊,笑道:“蒂娜,我结婚了。我家就住在楼上,去我家坐坐吧。”

“我知道。祝福你,坏东西。”珍妮兴奋的一边飞快的比划着,一边说道,“我好辛苦才找到你的家。我在你家门口等了一个多小时了。”

“珍妮,你的中文进步神速呢。”上官华芸笑道。

“那当然。”珍妮神气极了,显摆道,“我嫁给了一个迷恋中国文化的德国男人,我们天天都有练习说中国话。”

“哦,恭喜你!”

两人说说笑笑的进了家门。

刘婶跟在后面,脑袋里竟是问号:不是说少奶奶刚从乡下过来的吗?怎么会认识洋人呢……

领着珍妮简单的参观了一下自己的家后,上官华芸请她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了下来,惊讶的问道:“珍妮,你是怎么找到我的?”因为不想刘婶听到她们谈话的内容,她说的是英语。

珍妮心领神会的用英语答道:“亲爱的老朋友,我费了许多心思,才打听到的。你向来很聪明,所以我就不绕弯子了。用你们中国人的话,我这叫做无事不登三宝殿。我请求你的帮忙。”

“什么事?”上官华芸很是吃惊。她一个刚从乡下出来的内院女人,做得了什么?

“我想找你的哥哥上官先生。”珍妮说道,“我和我的先生在这里开了一间商贸公司。可是,我们碰到了许多的麻烦。我们的中国助理告诉我们,如果能得到上官先生的帮助,可以减去不少麻烦。我们去了他的府上求见,一共去了好三次,仆人们都说他不在家。后来,我听说你竟然是上官先生的亲妹妹,而且就住在省城,所以我找过来了。亲爱的,你能把我和我先生介绍给你哥哥吗?亲爱的,他对我们至关重要。”

“珍妮,我大哥现在确实不在家。不过,他很快就会回来了。到时,我一定帮你联系他。”上官华芸一口应下。

“太好了。”珍妮顿时喜笑颜开。

“不过,珍妮,我很好奇,你和你的先生一起开公司,你的先生不反对吗?”上官华芸犹豫再三,还是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

第二十二章 商议

珍妮笑道:“怎么可能?太太聪明能干,他高兴还来不及呢。”

上官华芸不禁又想起了出走的娜拉,自言自语道:“原来娜拉出走以后,真的可以找工作养活自己。”

“出走的娜拉?”珍妮很快反应过来,哈哈大笑道,“亲爱的,那是几十年前的老故事了。现在,无论是在英吉利,还是在德意志,或者美利坚,越来越多的女人都不再满足于做一个家庭主妇,而是走出家庭,和男人一样工作。亲爱的,你接受过良好的教育,也可以和我一样……”说到这里,她突然停住了,耳边响起助理的建议——如果能让上官先生,或者他的直系亲属入股的话,是最理想不过的。

心里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她跳了起来,激动的抓住上官华芸的手,飞快的说道:“亲爱的,你也可以出来工作呀。如果你想工作,我们的公司随时欢迎您。”上官先生唯一的亲妹妹、家境富裕、品行端正、年轻漂亮、接受过良好的教育、说得一口流利的英语……啊,上哪儿去找这样合适的人选!

上官华芸惊呆了,结结巴巴的指着自己问道:“我,可以吗?可是,我什么都不懂呢。”

“当然可以,亲爱的。”珍妮期待的说道,“如果你愿意投资的话,我们甚至还可以做合伙人呢。我们是认识多年的好朋友,一定会配合得很默契。”

上官华芸被她说得有些心动。象是久旱的大地初逢甘霖,一个声音急切的从心里钻出来,越来越大声的告诉她:“这是一个机会。答应她,答应她。”

而与此同时,上官老爷的教诲突突的象喷泉一样从脑海里冒出来:“安于室……相夫教子……做好女人的本分……”

两股声音在她的耳边疯狂的纠斗着,互不相让。一时,她心乱如麻,不知道要听从哪一个的好。

“珍妮,能告诉我,你们公司主要是做什么买卖的吗?”她努力定下心神,问道。

貌似有戏。珍妮笑道:“我们公司主要是为德意志的一些厂矿做代理,帮他们在中国购买矿石、丝、棉之类的原材料。德意志的原材料现在非常紧缺。这是一个非常赚钱的门路,但是,因为牵涉到国际商贸,而我们公司才成立一年多,所以迫切需要象你一样懂外语、且值得信赖的中国人加入进来。亲爱的,我们是多年的好朋友,在中国我最信任的唯有你。你愿意帮助我吗?”说道这里,她的眼神已经变得百分之二百的恳切。

这是大事件!上官华芸按下心头纷乱的兴奋和惶恐,尽量用平静的声音问道:“珍妮,如果我加入进来,是不是也要投入一笔款子?”

与珍妮相交了一年多,她非常信任这位老朋友。可是,在林家呆了三年,虽然没有涉足过林家的生意,但是她偶尔也会听到一些生意场上的故事。从这里零星的真人真事里,她不难砸摸出,在金钱和利益面前,人情往往薄如纸。现在天上突然掉下来一张大馅饼,她肯定首先是要多番试探珍妮,弄清楚她的真正意图。

没想到事情进展得这么顺利,珍妮不禁眉飞色舞:“哦,亲爱的,如果你投了资的话,那么我们就是合伙人。我们会按比例给你股份的;不过,如果你不想投资的话,我们公司可以花薪水聘请你。因为我们公司现在非常需要象你一样的中国人。”

话说到这份上,上官华芸已经强烈的感觉到对方拉她入伙的用意。人家图的便是她是上官嘉瑞的亲妹妹这一层血缘关系。

没想到三年不见,珍妮也学会国人惯用的那一套了。她笑了,亲切的握住她的手:“珍妮,你知道的,在我们国家,女人们轻易是不能出来抛头露面的。我非常感谢你能给我这样一个难得的机会。对我来说,这是一件大事情。所以,我要慎重考虑,征询过家人的意见之后,才能答复你。珍妮,能给我几天的时间吗?”

听说她要征询家人的意见,珍妮立马想到了上官嘉瑞,喜笑眉开的应承下来:“那是自然。那么,我就静候佳音了。”说罢,她留下了自己的联系地址,“亲爱的,无论你的决定是什么,都请告诉我。”

送走珍妮后,上官华芸怀里象是揣着一百只兔子,坐不住了。可是,当着刘婶的面,她又不能表现出来。最后,在客厅里纠结的转了两圈后,她绞着双手站在大玻璃窗下,两眼失神的望着窗外的无穷远处。

其实,她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又骗得了谁?刘婶好几次从耳房里探出身子,见她想心事想得出神,又缩了回去,心里却犯起了嘀咕:少奶奶认识洋人,说得出一口利落的洋话,明明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三少爷怎么还说少奶奶是刚从乡下出来的呢?莫非真让孩子他爹说中了?少奶奶是个非比寻常的?这事要不要跟三少爷说说呢?

可是,转眼又埋怨起自己来:三少爷早就说了,根本就不认识少奶奶,也只是受了钱家姑***托而已。哪个要你多嘴多舌?还嫌三少爷的麻烦不够多吗?苏家的那起子人正眼鼓鼓的盯着,生怕抓不住三少爷的短处呢。

拎清之后,她决定把上午的事忘到九霄云外去,不跟任何人提及……呃,实在是憋不住的话,只告诉孩子他爹一人。他的嘴紧得很,告诉他没有关系的。

而上官华芸纠结了许久之后,也做了初步的决定:先和林子明商议一下。

她相信林子明是不会错过这种商机的。

几乎憧憬到自己和林子明夫妻同心,狠狠的赚了一笔;脑海里甚至浮现出了公公婆婆满意的笑容。上官华芸站在那儿,好几次吃吃的笑出声来。

刘婶听到了,也跟着高兴:少奶奶笑得这么阳光灿烂,那么洋婆子来找少奶奶,十有八九会是好事。

早上,林子明出门前没有特别说明中午会回来吃饭。所以,上官华芸和往常一样,没有吩咐刘婶给他备饭。

谁知,还不到午饭点的时候,林子明却挟着一叠书,突然回来了。

上官华芸喜出望外,连忙吩咐刘婶加菜。

林子明哼哼唧唧的解释:“上午只上两节课……刘婶烧得饭菜很好吃,比馆子里的大师傅还要好……唔,我给你买了一些书。你在家里闲来无事的话,多读点书,没有坏处的。”

死冤家,明明是专程回来送书的,偏偏不肯承认。上官华芸心里美滋滋的:“正好,刘婶今天买了鲜鱼。中午我们吃鱼。”

“好。”林子明点点头,“刘婶,做一个清蒸鱼吧。我好久没有吃过清蒸鱼了。”

“是,少爷。”刘婶笑眯了眼,屁癫屁癫的小跑回厨房杀鱼。

“不知道你都读过些什么书。”林子明把手里的书搁在茶几上,“不过,这些书比较浅显,你应该看得懂。我还给你买了本字帖,平常练练字也是不错的。”

最上面的是一本这个月的《益友》。上官华芸兴致勃勃的拿起来,道谢:“谢谢。”

可是,剩下的那几本却弄得她有些哭笑不得:描红字帖、幼儿识字、儿童算术……这些都是神马跟神马啊。

偏偏林子明还一本正经的说:“碰到不认识的字,你圈出来,等我回来教你。”

教我?这样,他每天都会早些回来吧……好象挺好玩的。上官华芸抱起书,狡黠的笑道:“好啊。我很笨的,你一定要多忍耐哦。”

林子明不觉眼前一亮,有些痴了。

上官华芸看在眼里,脸上飞红,吃吃的嗔笑道:“呆子。”说罢,雀跃的抱着书闪进卧室。

林子明回过神来,使劲的打了一个哆嗦:“老天,这是怎么了?”为毛他刚刚好象心里跳漏了一拍似的?

再要细想时,上官华芸已经收好书,从房里走了出来:“伯桑,德意志的厂矿是不是很缺原材料啊?”

“应该是吧。自从战败后,英吉利等国便联手对他们采取了经济限制。其中,象矿石、棉纱等工业上急需的原材料都在禁运之列。”林子明没有细想,接口答道。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难怪珍妮想借助大哥的力量!只是,做这种事,岂不是风险极大?上官华芸拧眉问道:“那我们国家也和英吉利他们一样,是对德意志禁运的吗?”

“唔,那倒没有。”林子明好象对这样的事并不上心,有些不解的看着她,问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上官华芸见状,笑道:“没做什么。只是上午出去买菜时,碰到有人在谈论这事。他们说现在德国人非常想从我们国家购买原材料,还说,这是一个很好的赚钱门路。”他的态度大大出乎她的意料,所以,她一时没了把握,不敢把投资的事和盘托出。

林子明撇撇嘴:“现在的人都快扎到钱眼里了。人人盼着能一夜暴富。只要是有人的地方,就有人在谈论如何赚钱。”

看样子,他对生意上的事根本就没有兴趣。上官华芸还是不死心,小心的试探道:“我听他们说,这种生意要是有省里的官员支持的话,会顺利得很。我大哥不就正好……”

“道听途说的事,我不感兴趣。”林子明挥手打断她,不耐烦的哼道,“现在列强虎视眈眈,而我们的局势又乱成一锅粥,军阀们抢夺地盘,大大小小的官员利用职权捞钱,百姓也跟着跌进了钱眼里。有谁来关心一下国家的未来,民族的未来?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看着上官华芸目不转睛的注视着自己,林子明说不下去了,暗道:说这些,她听得懂吗?无异于对牛弹琴。

他怅然若失的打住:“我对生意上的事,真的不感兴趣。家里的钱够用就行。你好好的呆在家里就成,不要因为一些没影的事,去烦大哥他们。”

也就是说,他是不会同意的。上官华芸很是失望,垂下眼眸,闷声应道:“哦。”心里却非常非常滴不甘不愿。

为了一桩没影的事,见她竟失望成这样。林子明莫名的烦躁得很:和国人一样,心里没有国家,没有民族,她也是个只认得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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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毛偶看不到评论区里滴那篇长评啊?每次打开,都是出错……到底都写了些啥哩……某峰挠心半天加一宿鸟。第一篇长评啊……看不到……泪奔……。

第二十三章 分岐

“少爷,少奶奶,饭菜好了。”刘婶做好午饭,欢喜的从耳房里出来,却感觉到客厅里的气氛明显不对头,心里暗道:这小两口到底是咋回事啊?

林子明如获大释,呼的从沙发上站起来:“开饭,我都快饿死了。”

他肯定是无意于从商的,不然,公公早就让他慢慢接管家里的产业了。上官华芸意识到自己刚刚冒失了,连忙笑道:“刘婶,伯桑下午还要上学呢。你只管上菜就是,其余的我来。”

此刻的她生怕破坏掉好不容易才有所起色的婚姻生活,哪里还敢再在林子明跟前表露半分!

对于她的讨好,林子明多少还是有些受用的。因为他感觉到妻子至少是真正在意自己的。按下心中的不快,他一声不吭的坐在了餐桌旁,静静的等待着。

而上官华芸先是摆好碗筷,然后是盛饭。期间,她偷偷瞥了他许多次。见他至始至终都没有抬眼看自己一眼,心里不由有些发慌,暗道:莫非这样就惹他生气了?脾气好臭!就算是爹,也从来不会这样轻易生气的。

不过,当刘婶端上那盘色香味俱全的清蒸鱼时,她终于从林子明的眼里捕捉到一线欢愉,同时,他的两个嘴角飞快的稍稍向上翘了一翘。

看来他的心情还不算太坏,上官华芸心中一动,小心的问道:“伯桑,要不要帮你倒点白兰地?”

林子明愕然的抬眼望着她:“你知道白兰地?”还有,她是怎么知道家里有白兰地的?莫非她认得洋文?好几种酒里,她怎么单单就选择了白兰地?难道她也认为白兰地搭配鱼,更美味吗?

老天,我肯定是想多了。她就是一个大字不识一斗的乡下土包子。他眨巴眨巴眼睛,使劲的把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从脑袋里扔出去。

感觉到头顶仿佛飞过一蓬乱哄哄的乌鸦,上官华芸红着脸,轻声答道:“大哥二哥以前都给家里捎过洋酒。我在娘家的时候,也曾经喝过一两次。”心里一个劲的吐槽:晕。我不但知道,而且还喝过不少呢。老实说,相比于白兰地,我更喜欢喝红酒……就着红酒,吃大片的酱牛肉,那感觉真的太爽了。不过,今天是吃清蒸鱼,更适合喝点白兰地。

林子明可能意识到自己表现得太露骨,讪笑道:“大哥二哥都是留过洋、见过大世面的人。你们家肯定是有白兰地的。”

这是什么意思?是怪我拿大哥二哥出来压人吗?上官华芸心中一紧,急忙表白道:“不过,那洋酒喝起来涩涩的,一点酒味也没有,真不好喝。”暗地里却严重鄙视自己——死丫头,你现在说谎都不用打草稿了。

其实,这是上官老爷和上官太太对洋酒的评价。

土包子。林子明握拳清咳一声,脸上终于露出欢快的笑容:“既然你不喜欢喝,那就算了。我下午还要上课,不能喝酒。”

多云转晴了。

“好。”上官华芸松了一口气,双手奉上饭。

林子明接过来,看着自己的下首:“你也一起吃呀。你不饿吗?我可饿坏了。”说罢,食指大动。

桌上的几个菜,一看就是地道的家乡菜。可怜见的,他有三年没有尝过地道的家乡口味了。

食不语。上官华芸坐下来,先是静静的给他盛了一碗海带排骨汤,然后,给自己也盛了一小碗,用青花调羹,小口小口的喝着。

林子明见了,胃口变得越发得好,一碗饭很快就见了底。感谢上官家的封建礼仪,“食不语”好哇。至少,在餐桌上,他不用去费心和妻子聊天。不然,以后他非吃出个胃病来不可。因为貌似他感兴趣的,她都听不懂;而她除了钱,还关心些什么,他是一无所知。

也许,要是能多知道一些她的事情,就好了。想到这里,心里猛然一惊,手里的饭碗险些滑落。还好他眼明手快,就势把碗搁在餐桌上,并没有露出破绽。

上官华芸也跟着停下来,问道:“再添一些?”

她吃得不快不慢,刚好吃完。

不亏是官宦人家的千金小姐,也难怪娘放心让她出来。只是,心里面那个声音又冒了出来:“林子明,这就是你想要的婚姻生活吗?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他没了胃口,推碗起身:“饱了。”

不等刘婶端上漱口的茶碗和净手的热手巾,他已经大步离开了餐桌,掏出怀表,打开表盖看了一眼,惊道:“呀,竟然一点多了,我快要迟到了。”他竟然没有察觉到,不知不觉中,就在家里呆了一个多小时。

上官华芸体贴的送上热手巾:“晚上回来吃饭吗?”

“好。”林子明胡乱的擦了一把,又随手还给她。

他没有生气呢。上官华芸笑道:“想吃点什么?我好让刘婶准备。”

然而,林子明的耐心已经用光。他迫不及待的走到门口,扔下一句话:“随便。”

“那就做你最爱吃的红烧狮子头吧。”身后的传来女人柔软的声音。林子明心情大好,鞋底象是加了弹簧,竟身轻如燕,健步如飞。

真的就这么赶时间么?上官华芸送到门口,看着他的背影迅速消失在楼道里,满腔的欢愉顿时打了个对折。

刘婶见了,心里暗自叹息,摇头收拾碗筷:少爷的心思似乎并不在少奶奶身上。怪不得三少爷说少奶奶有些象二太太呢。原来是应在这里。少奶奶是个好人呢。少爷千万别和二老爷一样才好。

“刘婶,晚上伯桑要回来吃饭。你加道红烧狮子头吧。肉不要太肥了,伯桑不喜欢吃太油腻的。还有,出锅的时候记得要洒些胡椒粉。”上官华芸照例又去玻璃窗下搞目送。直到林子明的身影再也看不到了,她才转回来,一手轻轻揉着太阳穴吩咐道。

“是,少奶奶。”刘婶有心想开导她几句,不过,话到嘴边,又咽进了肚里。主人家的事,她一个刚来的下人还是少掺和的好。

上官华芸又转过身去,绞着双手在玻璃窗下发呆。

关于投资的事,林子明的态度很坚决。她只不过多说了两句,就险些破坏掉刚刚修复好的夫妻关系。

可是,就这么放弃掉吗?难道女人就只能安安分分的守在家里相夫教子?好羡慕珍妮啊。不但能嫁给心爱的人,而且还可以夫妻俩一起经营商贸公司。

她真的不心甘。

“亲爱的,只要你愿意,你也可以的。”耳边又响起珍妮临走前的鼓励,上官华芸暗暗握紧拳头:无论如何,都要试一试。大不了,先瞒着伯桑,只和大哥大嫂商议。

定下心来,她快步走到电话机旁,迫不及待的想给大哥打电话。不过,她很快又冷静下来:越是大事,越急不得。电话里说不清的,还是当面跟大哥细细商量好一些。

于是,她静下心来,坐在沙发上,又一次回忆起上午和珍妮的会谈。

珍妮给了她两个选择:一个是投资,成为合伙人;一个是拿薪水,当雇员。很明显,前一个选择风险大得多,但是,得利也多得多。同时,她还能学到更多的经验。只是,这些都是看在大哥上官嘉瑞的面子上的。

所以,整件事情最后还是要看大哥的态度。只要大哥说这桩生意能做的话,必然是可行的。这样的学习机会实在是太难得了。到时,如果伯桑还是不同意的话,我可以想法子瞒着他的。至于钱财方面,最好不要惊动伯桑。所以,首饰是一样也不能动的。只能悄悄跟大哥大嫂商议下,请他们帮忙,卖掉乡下的那些嫁田和庄子。反正,如果以后要陪伯桑去北京的话,那些田地也不好打理,迟早是要卖掉的。

所以,她现在能做的,就是等大哥大嫂回来。

捋清思路后,上官华芸的心里立马轻松起来。

耳房里传来一阵飞快且细碎的剁肉声,她走过去,欢快的吩咐道:“刘婶,我来帮你。我们多做几个狮子头,我要送一些给房东太太尝尝。”上次的春卷,她还没有回礼呢。

而林子明发现自己无论怎么努力,都和妻子聊不到一起来。这样的日子,还有一辈子呢。难道就鸡同鸭讲的过一辈子吗?他的心里因此而又苦闷不已。

最后,他实在是憋不住了,下午放学后,把陈浩民拖到静心湖边上,大吐苦水。

本来这种事最好的倾吐对象是胡季平或王子轩的。前者还没有归校;后者自从那件事后,就好象换了一个人似的,成天冰着张脸,一声不吭的。哥几个见了,都心里怕怕的,不敢惊动这尊杀神,绕着走。

陈浩民听他说完,愤愤不平的说道:“明表哥,你是不是也要吃一顿胡大帅的板子才能开窍啊?你们虽然结婚了三年,可是真正在一起的时间只怕还没有超过三天。为什么搞得跟牛郎织女一样?这里头的原因,还用我来告诉你吗?表嫂在心里要有多么喜欢你,才能做到不计前嫌啊?你还有什么可抱怨的!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呢,还是故意在兄弟面前显摆你的女人有多么的爱你?你能不能稍稍考虑一下兄弟的感受哇。兄弟我现在可是孤家寡人的,光棍一条呢。”

“你……不可理喻。”林子明拉下脸,恨不得一脚把人给踹进静心湖里。泡死丫个乱猜乱忌滴小人。这小子肯定是被胡大帅洗坏脑了。

一通话放完后,陈浩天也觉得自己的胳膊肘往外拐得太厉害了些,连连作揖赔笑道:“明表哥,对不住,兄弟说过了。要不,今天的晚饭我请?”

林子明不假思索的甩头哼道:“不,哪个有空陪你!今晚我要回家吃饭。家里做了红烧狮子头!”说罢,扔下陈浩天,雄纠纠、气昂昂滴走鸟。

陈浩天咧牙啮嘴的,冲他的背影挥舞拳头,暗恨:丫的,不就是个破油炸肉丸子!显摆什么!

突然,灵光一现,他喜道:“明表哥,等等我。”嘿嘿,现成的红烧狮子头呢,不吃白不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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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双贱何必两位大大的长评。某峰受教了。

第二十四章 惊喜

“你真要去我家啊?”林子明一个头两个大,心虚的想走为上策,“我先去打个电话,让刘婶多煮点饭。”他还没有把上官氏改造好呢。就她那一身的土渣气儿,怎么能在哥几个面前露脸?

不想,陈浩天象是他肚里的蛔虫:“你该不是想开溜吧?明表哥,你那公寓还是我陪你定下的呢。哼,跑了和尚,跑不了庙!”

“胡说什么。呆会儿没吃饱,可怨不得我!”被他点破心思,林子明作势抬腿踢他。

陈浩天连忙闪开,顺带着再刺一把:“不劳表哥担心,我会自带干粮的。”总之,他今天一定要去看看林家的王宝钏到底是啥模样。

“成心想打我的脸啊!放心吧,饿不着你。”林子明敌不过他,只好同意。

事实证明,他完全是杞人忧天。

他万万没想到,才一个下午而已,上官氏竟然来了一个华美的大变身:首先,她脱掉了那些土得掉牙的华服,不知从哪里淘换来了一身入时、得体的新衣裙;其次,她的妆容好精致,似乎比隔壁女子画院的那些摩登女郎的妆还要画得好看些;还有,明明是一双很普通的绣花鞋,她在鞋头上加了一个珍珠花串,怎么就那么好看呢?

这叫什么?土不见三日,不,半天,更目相看也。

而陈浩天见到与描述完全不符的真人,险些失态的惊落下巴。回过神来后,他是脸红耳热,尴尬极了,慌忙作揖行礼,尊称道:“表嫂,叨扰了。”

而陈浩天的到来,对上官华芸来说绝对是份惊喜。因为上官太太曾经告诉过她:男人都是好显摆的。他们能带朋友回家里来,无非就是想向朋友炫耀财富和家庭。所以,在家里招待朋友,便是男人对当家主母的一种肯定。

好不容易才捂住使劲往外冒的兴奋泡泡,她大大方方的回了礼:“哪里。都是自家兄弟,表弟莫客气。”

“晚饭好了没有?早些开饭。浩天吃过饭,还要赶回学校去。回去晚了,校舍关了门就进不去。”林子明介绍完后,把人拉到客厅去聊天,大声吩咐刘婶,“给我们倒两杯茶来。渴死了。”语气颇为不善。

“是,少爷。”少爷莫非是在吃味?刘婶心里暗自发笑,却并不妨碍加快脚下的动作。

“看我竟然忘了要上茶。真是失礼了。晚饭还要些时间。伯桑,你陪表弟坐一坐。”上官华芸也听出了他话里的不爽,急忙笑道,“我这就去备些茶点来。你们先垫垫肚子。”

她也没办法。做红烧狮子头本来就是极费时间的。再加上,貌似伯桑他们今天回来得有些早。这会儿还不到五点钟呢。心里又有些庆幸,多亏听从刘婶的意见,女为悦己容,早早的做准备:换上了新衣裙,又按最新期的《益友》上面的介绍,特意妆扮了一番。

陈浩天连忙起身,笑道:“莫急,表嫂……”说到这里故意停下来,乘上官华芸没注意,狠狠的瞪了一眼林子明:你才赶时间呢。小爷住的是公寓,想什么时候回去,就什么时候回去。哼,媳妇来了,便忘了兄弟,见色忘义的家伙。我才来,你就把我往外赶哇。信不信小爷我戳穿你!

林子明立刻毫不示弱的瞪回去。

好吧,看在红烧狮子头的份上,我不检举揭发你。陈浩天不知道“明表嫂”的性子,不敢乱开玩笑,收敛心思,继续说道:“现在离校舍关门还有好几个小时呢。”

“唔,那倒用不着几个小时。最多还有半个小时就好。”上官华芸终于放心了。要是人家第一次上门作客,就被拖累得被关在校舍外,那就是她的罪过了。传出去,让林子明在朋友们面前,脸面往哪里搁啊!

等上官华芸进了耳房,陈浩天得意的冲林子明伸出两根手指头,压低嗓音说道:“玛格丽特,两份午餐牛肉,外加一瓶十年份的红酒。”

林子明抱着膀子,冲他翻了个大白眼:“哼,想得美。就这点破事,你威胁不到我。”

对于表嫂,人家就是皇帝般的存在。所以,能威胁到他什么?陈浩天耸耸肩,嘟囔道:“也是。”

这时,从耳房里飘出一股红烧狮子头特有的香味儿,林子明深深的吸一口,笑道:“就是这个味道,正宗的青禾镇铜狮头。”

陈浩天的肚子很给力的咕噜应了一声。

两人相视一笑,从各自家乡的美食开始,闲扯起来。

上官华芸端着红漆圆茶盘出来上茶的时候,陈浩天刚好聊起胡家的寿宴。

因为他是背对着耳房那边坐着的,所以没有发现上官华芸,径直咂摸着嘴角说道:“我自认为吃过不少好东西,但是这次去金华吃了胡老太爷的寿席后……”

听他提到金华之行,林子明心中有些发虚,眼神飞快的扫了笑盈盈的上官华芸一眼,问道:“饭好了吗?”

“最多还要等二十分钟。”上官华芸端上茶点,随口问道,“在聊什么呢?聊得这样起劲。”心里暗自猜测:金华胡老太爷的寿席?原来他们这次是去拜寿的。这个胡老太爷是什么人啊?是家里的亲戚吗?怎么从来没有听公公婆婆提起过?

林子明捏起一块米糕,使劲咬了一口,含糊的答道:“唔,说好吃的呢。画饼充饥,我们都饿了。”

“嗯。刘婶一个人忙不过来,我去搭把手。”上官华芸闻言,哪里还顾得上打听什么胡老太爷之类的,没有片刻耽搁,又转身回了耳房。

陈浩天本来不爽被莫名的截掉话头,此时却笑得跟只狐狸一样,凑过去悄声问道:“明表哥,你很怕我跟表嫂提金华的事么?”心里得意极了:装什么大尾巴狼,分明是怕表嫂知道你被密斯敏追求过的事!

“咳咳咳……”林子明一不留神,呛到了,狼狈的捧起茶碗猛灌。

陈浩天好心的出声提醒:“烫……”

“扑——”

晚了,林子明被狠狠的烫了一下。

“胡说什么!”他赤红着脸低吼道,“我又没做过什么。我怕什么?”

谁不知道这是你林大少爷心虚的表现啊。陈浩天嘿嘿笑道:“行行行,是我心虚。”

因为这一句话,林子明没了胃口。晚餐上,思念已久的红烧狮子头也似乎并不如想象中的那么好吃。他才吃半颗,便吃不下了。

陈浩天却食指大动,就着红酒,一连吃了两颗,连呼过瘾。

有外男在,上官华芸很自觉的遵守林家的旧规矩,没有和他们一同用餐。刘婶给她备了一份,在耳房里凑合着用。

等外面的两个大男人吃完后,离开餐桌去了客厅,她早已经吃完,领着刘婶给他们端茶送水。

路过餐桌时,她习惯性的瞥了一眼,发现林子明碗里的饭几乎没有动,菜碟里还剩着半颗肉丸子,而陈浩天的碗里倒是吃得精光,当下纳闷极了:伯桑好象没怎么吃呢。难道是口味不对吗?可是我尝过了的,味道明明纯正得很啊。

刘婶也看见了,不禁心里起了嘀咕:莫非少奶奶记错了?少爷不象是爱吃红烧狮子头。是那个表少爷爱吃吧?

这时,客厅里的电话机响了。

林子明接了电话:“喂……是大嫂啊?在的。等等。”说罢,让出话筒对上官华芸说道,“大嫂的电话,要你听呢。”

“大嫂?”上官华芸反应过来,开心的快步走过去,接过话筒,“大嫂,我是华芸呢。”

电话那边传来上官大嫂欢快的声音:“小妹啊,猜猜我在哪里?”

难道大哥大嫂他们回来了?上官华芸喜道:“大嫂,你们已经回来了么?”

上官大嫂在电话里得意的笑道:“惊喜吧?我们刚刚到家。我和你大哥给你挑了许多时兴的衣服,明天早点过来取啊。”

上官华芸心里暖洋洋的,笑得合不拢嘴:“谢谢大哥大嫂。”

“哦,还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们这次去上海,买了辆纳许回来。明天我让司机开车来接你。”上官大嫂略微停顿一下,敛了笑问道,“林子明呢?让他接电话。”

大嫂素来对伯桑没有什么好感的。上官华芸听出了电话里声音的变化,但当着林子明的面又不好明说,只好硬着头皮应道:“大嫂……好的。”说罢捂住话筒,递过去,“伯桑,大嫂请你听电话呢。”

目光扫过她捂住话筒的手,林子明接过来,唤了一声“大嫂”,又“嗯”“好的”应了两句,最后说声“再见”,随手挂了电话。整个过程,不见半点喜厌。

上官华芸连忙问道:“大嫂说了什么?”

“没什么。大嫂说,明天中午请我们过去吃午饭。她会派司机来家里接我们。”林子明答道,“我明天上午有课,就直接从学校去大哥家。你不用等我。”

“哦,知道了。”上官华芸点点头,见陈浩天正站在窗户下聚精会神的看街景,便鼓起勇气,捧着右手,红脸悄声问道,“伯桑,狮子头好吃吗?这是我第一次自己动手炸狮子头。”

只要林子明稍微扫一眼,就不难发现她那白皙的右手掌心里有一处显眼的红斑。那是下午炸肉丸子的时候,被突然爆起的油星溅伤的。尽管事发时,刘婶给她做了紧急处理,但伤口到现在还是火烧火辣的痛呢。

怪不得没什么味道……林子明愣了一下,讪笑道:“还行吧。”说罢,端起茶碗,向陈浩天走了过去。

他应该是没有看到。娘说过,男人都是粗心的。上官华芸捧着手站在原地,在心里对自己如是说道。

第二十五章 拒绝

次日上午九点刚过,上官华芸听到楼下有人按汽车喇叭的声音。她刚上完妆,换上新衣,正准备梳头,听到后,皱眉问道::“不会是大嫂派来的人吧?”

“不是说去吃午饭的吗?这点也太早了些。”刘婶连忙跑到客厅的玻璃窗前,探身张望。

只见上官大嫂站在一辆簇新的黑色小汽车旁,神气的冲她频频招手:“哦,是刘婶啊。请你家少奶奶快些下来。就说,我在这里等她。”

路人们纷纷投来艳羡的目光。

“是,姑奶奶。”刘婶应了一声,赶紧的跑回卧室如实汇报。

“怎么能让大嫂在楼下干等着呢?”上官华芸披着长发,亲自跑到客厅的玻璃窗前,“大嫂,请上来坐坐啊。”

上官大嫂愣了一下,眼里闪过一道惊艳,指着车里直摇头:“兴哥儿也在车上呢。他逛了一早晨,乏困了。”

兴哥儿是大哥大嫂目前唯一的孩子,要到十月才两岁。

担心兴哥儿在车上受了凉,上官华芸紧张的应道:“稍等一下,我就下来。”说罢,提起裙角,跑回屋里梳头,“刘婶,快,帮我简单的挽个圆髻就行了。”

刘婶看了看那头黑缎子一样的过腰长发,有点儿婉惜的问道:“少奶奶,就梳个圆髻?”

“嗯,在髻上插只金钗就成了。”上官华芸从妆奁盒里挑出一只牡丹金钗递给她。然后,又从里头挑出了一只蝴蝶样式的红宝石xiōng针和一对水滴形红宝石金耳环,一边自己装戴起来,一边飞快的催道,“快些,外头刮着风呢,莫让大嫂和兴哥儿久等。”

刘婶看了看手里的牡丹金钗,不再多说什么。这只金钗足足有一个巴掌长,钗头呈半扇形,上面对称的锤錾出从大到小的六朵缠枝牡丹,每朵牡丹的花蕊上都镶嵌着一粒红宝石,最大的有小指甲盖般大,最小的也有黄豆大,和xiōng针、耳环配在一起,华丽而又不过于张扬,正是眼下时兴的戴法儿。

装戴好后,上官华芸一边提着裙子往外赶,一边匆匆的交待刘婶:“我和伯桑极有可能连晚饭也不会回来吃。不过,你还是先做好准备。如果我们不回来吃的话,我会提前打电话给你的。”

“是,少奶奶。”刘婶笑眯眯的把珍珠手包递给她,送到门口。

上官大嫂看到只有上官华芸从楼道里小跑出来,又往她身后看去,上前问道:“妹夫呢?他不去吗?”

上官华芸解释道:“伯桑今天上午有课。他说放学后会直接过去的。”

上官大嫂“哦”了一句,这才拉着她的手,上上下下的打量起来,嘴里还啧啧的赞道:“小妹,你这样穿着打扮,洋气极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刚从上海回来呢。”

上官华芸脸上飞红,被她夸得有点儿不好意思:“我哪里去过上海?还不是照着画刊上写的,依葫芦画瓢。”

“《益友》,对不对?你也买了?”上官大嫂夸张的叹道,“我特意从上海带了一本这个月的回来。本以为可以向你好好的显摆显摆呢,没想到,你这么厉害,才来省城几天,就买到最新的了。”

“不是我买的。”上官华芸心里甜滋滋的,轻声说道,“我到现在还分不清东南西北呢。是伯桑买给我的。”

上官大嫂惊得双眼浑圆,喜道:“真的?你们俩……他对你还好吧?”

“他对我很好的。”上官华芸飞快的点点头,两只耳朵红得能滴出血来。那娇羞的小模样就象是三朝回门的新媳妇。

“谢天谢地。小妹,这便是苦尽甘来啊。”上官大嫂合掌念了一句“阿弥陀佛”,笑得合不拢嘴,拉她上车,“看,我竟拉着你在外头说了这么多话。走,我们回家再好好聊聊。娘昨天还给你大哥和我打了电话,说担心你呢……”

司机下车,帮她们打开车门。

只见兴哥儿抱着一只布老虎,蜷卧在后座上,睡得香喷喷的。上官大嫂笑道:“我说这小家伙怎么没出来捣乱呢?原来是睡着了。”说罢,轻手轻脚的把小人儿抱到怀里。

上官华芸羡慕的摸着兴哥儿的脸袋,眼神柔和的几欲化水:“去年见到他的时候,还不会走路呢。这会儿就长这么大了。我几乎快认不出来了。”

“小孩子都是见风长的。”目光掠过她的小腹,上官大嫂挨着她,压低声音说道,“喜欢吧?说不准,你明年就能给兴哥儿添个弟弟呢。乘现在,赶紧生一个。男人只有当了爹之后,性子才能定下来。”

我和伯桑的孩子……只要想一想,心里就美得冒泡呢。双手不由自主的放在小腹上,上官华芸羞得低下头,几乎是在祈祷一般:“借大嫂吉言了。”

这副样子,应该是小两口过得还不错了。上官大嫂见状,心里这才真正放了心。早餐时,上官嘉瑞和她聊到妹妹的婚姻时,还揪心得很呢,竟破天荒的质疑他自己当年向父母推荐林子明,是不是看走眼来着。

到家时,上官嘉瑞还没有下班。

上官大嫂安顿好兴哥儿后,便把上官华芸拉到她的更衣室里,指着衣橱里挂着的几身洋服笑道:“上海那边,女人们也开始流行穿洋服了。这些都是给你买的。”

上官华芸道过谢,摸着那些呢料的衣裙,叹了一口气:“以前我在天津读书的时候,可不敢穿洋服上街。没想到才三年而已,国人已经这般开放了。”

“你那都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上官大嫂取下一身米白色的海军裙装,笑道,“你皮肤白,穿着肯定好看。快试试啊。”

只是,上官华芸惦记着珍妮的事儿,哪里有心思试时装?

多亏了大哥不在家,不然,对着大哥那双锐利的眼睛,她还真没那个胆子张口呢。而大嫂素来是愿意帮我忙的,所以,可能的话,在大哥回来之前,先说动大嫂帮忙。大嫂出身商人家庭,见过大世面,应该不会被吓到吧。她心里飞快的琢磨着。

“大嫂,我想跟你商量个事。”她亲热的挽着上官大嫂的胳膊,说道。

因为过于紧张,她的声音和双手都有些发颤。

上官大嫂放下衣服,狐疑的连连发问:“怎么了?什么事?”

“大嫂,莫急,只是一个朋友想邀我投资她的公司。”上官华芸试探着说道。

“是你的朋友,还是妹夫的朋友?”上官大嫂拉着她到窗户的一对小藤椅上坐下。

金灿灿的阳光透过玻璃窗照进来,落在身上,暖洋洋的。上官华芸觉得身上的勇气又多了一重,一五一十的将事情和盘托出。

上官大嫂静静的听着,脸色却越来越凝重。

终于,她讲完了,问道:“大嫂,我想把陪嫁的田地都卖……”

不想,上官大嫂象只炸毛的猫一样,呼的站起来,打断她,激动的说道:“你疯了。把嫁妆全折腾光了,你以后还怎么在林家呆下去?”

“不一定赔本的。”上官华芸弱弱的说道。

上官大嫂定定神,重新坐下来,紧紧抓住她的手劝道:“小妹,我知道你全是为了妹夫。前段日子,我听说亲家老爷不愿意供妹夫去北京读书,所以他就自个儿四处筹。小妹,你想赚钱是假,想卖掉嫁妆供妹夫去北京读书,才是真吗?你从来不缺钱用,突然冒出这个想法,肯定是为了帮他凑钱。只是……小妹,你就听我一句劝,嫁妆千万卖不得!我娘家就有现成的例子。我的亲姑母,她年轻的时候,就曾经为了苏家,拿出了一半多的嫁妆,结果怎么样?苏二老爷领她的情吗?还不是照样把外室抬成了二房。若是我姑母她手里还有些钱,表弟也争气,她的后半辈子险些就要看那二房的脸色过活。你呀……”

突然,她打了个哆嗦,愤愤的问道:“他该不是因为你愿意拿出嫁妆供他读书,才对你好的?”

“不是,真的不是。”上官华芸急忙辩解,“他根本就不知道。我跟你说这事,都是瞒着他的。”

这时,女佣在门外禀报道:“太太,先生回来了。”

上官大嫂站起来,总结道:“你朋友的事,可以跟你大哥说说。他兴许愿意帮忙。但是,卖嫁妆的事,最好不要提,他肯定不会同意的,说不定,还会把你和妹夫都狠狠的骂一顿。而且,这事要是传到爹娘耳朵里,指不定还会起一场什么样的纷争。”

“可是……”上官华芸还想争取一番。因为她担心,公公婆婆以她要管这些庄子里的事务为由,阻拦她随林子明去北京。而她真的不想再回到青禾镇,过从前那样的日子了。可是,这样的话,她怎么好直接说出来呢?

“你们俩在聊什么呢?”这时,上官嘉瑞的声音从外面传了进来。

第二十六章 意料之外

上官华芸和上官大嫂齐刷刷的看着门口,吓了一大跳。

上官嘉瑞沉着脸从外面走进来,锐利的目光停在上官华芸的脸上,问道:“小妹,可是什么?你觉得你大嫂说得不对么?”

很显然,他听到她们俩刚刚的对话。

上官华芸深吸一口气,迎着他的目光,坚定的说道:“大哥,我考虑了好久,是真的想卖掉那些田地。”

上官嘉瑞没有吭声,脸拉得老长,黑得吓人。

这丫头!上官大嫂暗地里拉了一把她的袖角。

可是,上官华芸却涨红着脸,固执的看着自家大哥。

上官嘉瑞哼了一声,问道:“理由!”

就知道大哥不是那种思想僵硬的人。上官华芸心中暗喜,理直气壮的说道:“那些田地一年到头也没有什么进项。现在外面到处都是洋米洋面,又好又便宜,我们本地的稻谷根本就卖不起价……”事实也是如此。这三年风调雨顺的,她的那些田地的收成都不错,但是丰年本来就粮贱,又有洋米洋面的恶意压价,所以,庄子里的收益锐减,根本就比不上从前。

“说实话。”上官嘉瑞挥手打断她,“我想听的是实话,不是这样的借口!”

就知道逃不过大哥的火眼金睛。上官华芸勾下头,对手指:“我想随伯桑去北京。”

“所以就要卖光田地?”上官嘉瑞拧眉问道,“这是你的主意,还是伯桑的意思?”

“小妹,你可千万不能犯糊涂。”上官大嫂抚额。

“不,伯桑他根本就不知道。这完全是我自己的主意。”上官华芸咬了咬嘴唇,轻声说道,“我怕……到时候,公公婆婆说我要管理那些田产,让我回青禾镇……大哥,我不想再回青禾镇了。那样的日子我过够了。”说着说着,她的眼圈泛红,绞着双手,浑身抖个不停。现在只要想起那间清冷寂静的大卧房,她便象是掉进了冰窖里,每一个寒毛孔都觉得冷,彻骨的冷。

“傻妹子。”上官大嫂哽咽着搂住她,轻声安抚道,“都过去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上官华芸再也控制不住,趴在大嫂的肩头,嘤嘤的哭诉起来:“大嫂,我怕,我真的好怕。”

上官嘉瑞眼里尽是yīn戾,双手紧握成拳,指尖尽白:“伯桑呢?怎么没有看见他?”

他的声音低沉的象是从地狱里发出来的一般。上官华芸吓得打了一个大冷战,顾不得擦掉眼泪,赶紧解释道:“他上午有课,等中午放学后,才能来。”走上前,泪眼巴巴的拉着他的一只袖子,仰着脸恳求道,“大哥,真的是我自己的主意。我甚至都没有告诉他。都是我的胡思乱想,你不要怪他啊。”

看到她这副小可怜的样子,上官嘉瑞心头顿时涌出一种无力感,轻轻的拍拍她的肩膀,叹道:“唉,傻丫头,不用害怕。你既然到了省城,有我和你大嫂在,绝对不会让你再受那种委屈。”

“大哥,那你是答应我了?”上官华芸破涕而笑。

上官嘉瑞又唬着脸哼道:“我答应了你什么?我只是说,我和你大嫂会好好保护你。一码归一码,休想混水摸鱼。”

气氛却明显欢快起来。

上官大嫂掩嘴笑道:“你们兄妹要谈判,就去书房里摆开阵势,好好的谈一场。我去厨房看看。可不能让他们祸害掉我辛辛苦苦买回来的小黄花。”

她听出来了,自家老公并没有听全她们俩的对话。而她毕竟只是嫂子,对于小姑子处理嫁妆的事,不好过多干涉。所以,她暗示小姑子把事情的原委好好的再说一通。

于是,兄妹俩移步到了楼上的小书房里。

上官华芸把投资的事情从头到尾又讲了一次。

“你卖田卖地,是要跟一个三年没见面的外国女人合伙开公司?小妹,让我说你什么好?”上官嘉瑞看着她,有如看到天外飞仙。

“大哥,珍妮是我在天津读书时结交的好朋友。”上官华芸气呼呼的站起来,“我信得过她的人品。而且,她的父母很有钱。她不会是你想象中的那种骗子。”

“她的人品不错?”上官嘉瑞抱着膀子,不屑的笑道,“出生于富裕的英国人家庭?那她为什么结了婚,还要出来充当洋买办?那可不是富人家的孩子做的事儿。”

“洋买办?”上官华芸不解的问道,“什么意思?”

“买办一词,源于葡萄牙语,意思是,在我们国家,负责替欧洲的商人们做采购的仆人。”上官嘉瑞用英语说道,“注意,指的是仆人。”

“所以,很少有洋人会做这行的,对不对?”脑海里冒出珍妮真诚阳光的笑容,上官华芸使劲的摇摇头,“不,珍妮不会骗我的。我相信她。”

“好,就算她不会骗你。”上官嘉瑞示意她冷静下来,认真的分析道,“你不是说她嫁人了吗?那她的男人,你认识吗?他会不会骗你?你也一样的相信他吗?据我所知,除了那些出身低微的外国男子,绅士们是轻易不会让自己的妻子出来工作的。这一点,他们的观念和我们相同,也认为养家糊口是男人对家庭应尽的义务。”

“可珍妮说……”上官华芸舔舔嘴唇,问道,“大哥,你看过易卜生的《玩偶之家》吗?珍妮说,如今在国外,很多人都主张女人要摆脱家庭的束缚,和男人一样的工作呢。”

然而,上官嘉瑞却没有了再聊下去的兴致。他挥挥手,总结道:“不安于室!小妹,这才是你要卖掉田地的根本原因吧?担心再回到青禾镇、庄子上没有进项……这些统统是借口。你只是急于要得到一大笔现金,这样的话,你就可以拿着这笔钱,在外面大胆的闯荡一番。你就是这样想的吧?”

“我……我不知道。”上官华芸被问得额头上直冒冷汗。大胆的出去闯荡一番?她真的有这么打算吗?好象没有,又好象有……一时间,她的脑子有些乱了。

上官嘉瑞走到她跟前,双手扳住她的两个肩膀,正色道:“上官华芸,我严肃的告诉你,这是不可能的。你想都不用想,乘早绝了这种荒唐的念头。爹在,我在,你二哥也在……无论是上官家,还是林家,都还没有沦落到让女人出来做事的地步。”

无形的威压泰山般砸来,上官华芸使劲的咽掉一口唾沫,垂下头嗡声说道:“大哥,我,我没有这样想过。我只是想帮珍妮一个忙而已。她真的是我的好朋友。”

上官嘉瑞凝视着她,突然松开双手,扑哧一声笑了。仿佛刚刚的告诫根本就不曾发生过。身上的压力立马消失殆尽。

上官华芸却后背阵阵发凉,抬起头,满目狐疑:“大哥……”经验告诉她,这会儿,大哥肯定在打什么坏主意。

“好,我答应你过问一下你朋友的事。”上官嘉瑞笑眯眯的说道,“不过,有言在先。他们若只是收购、倒手一些棉纱或煤炭之类的,我可以帮一把。但是,如果他们是想打矿山的主意,嘿嘿,却是行不通的。”

“为什么?有些矿山,我们现在不是没能力开采吗?他们正好可以帮我们的忙啊。”上官华芸记起来了,珍妮好象有提起过收购矿山和采矿的事。

上官嘉瑞象小时候一样,使劲的刮了一下她的鼻子,没好气的说道:“糊涂鬼,那是祖先们留给我们财富。即便我们现在没法开采,也照样可以留给后世子孙们啊。终究有一天,我们的子孙会有能力开采的。全让洋鬼子们骗了去,我们的子孙吃什么?喝什么?我们岂不成了祸害子孙后代的千古罪人?好了,这事就谈到这里。总之,有你大哥在你身边,绝不会让你再吃亏,不许再兴卖田地的主意,听到了没有?”

好象很有道理呢。上官华芸似懂非懂的点点头,笑靥如花的问道:“大哥,那珍妮的事……”

“过两天,我有空,你让你那个朋友来我家做客就是。”上官嘉瑞爽快的应道。

第二十七章 兴哥儿的表舅舅

中午的时候,林子明也到了。

那时,谈话早已经结束。见上官嘉瑞的案头堆放着一大摞公文,上官华芸很体贴的离开了书房。

刚要下楼,她看到奶娘抱着兴哥儿从卧室里出来。

“妈妈,要妈妈。”兴哥儿挥手蹬足的在奶娘怀里哭闹着。粉嫩粉嫩的小脸上,泪水淌成了河。

“兴哥儿,怎么了?”她走过去问道。

奶娘连忙解释道:“禀姑奶奶,少爷刚睡醒,没见着太太,所以才哭闹起来。”

上官华芸便拿出手帕,先是在兴哥儿眼前飞快的一晃,然后收成团攥在手里,哄道:“兴哥儿,想不想看姑姑给你变个戏法啊?”

小家伙的眼球被一晃而过的白丝帕成功的抓住了。他止住哭,含着两泡眼泪的大眼睛滴溜溜的盯着她的手,旋即,手舞足蹬的直扑过来:“变,变。”

奶娘生怕他扭了腰,赶紧用力抱住,嘴里却乐呵呵的笑道:“少爷乖哦,要不,姑奶奶不变戏法了。”

“叫‘姑姑’,才给变。”上官华芸故意把双手藏在背后,把脸颊送过去,“还要亲一下。”

见小家伙真的不哭了,奶娘也积极参与进来:“少爷,姑奶奶会变戏法哦,快叫姑姑啊。”

兴哥儿却歪着头,一双肉掌紧紧护住粉嘟嘟的小嘴巴,大眼睛忽闪忽闪的打量她,神情颇为犹豫。

这是不相信她呢。

人小鬼大。上官华芸从心底里爱死小家伙了,故意失望的噘起嘴巴,在他面前晃了晃手帕,然后又一点儿一点儿的收成团,唉声叹气道:“算了,既然兴哥儿不想看戏法,那姑姑就不变了。”

“变!变!”兴哥儿着了大急,挥舞着两条胖胳膊,抱住她的脸,叭唧亲了一口,吼道,“哭哭——哭哭——变!”

“兴哥儿真乖,”上官华芸笑眯了眼,右手食指弯成钩状,轻轻的在他的小狮头鼻上刮了一下,“看好啦,姑姑要给兴哥儿变戏法了哦。”

兴哥儿嗷嗷的拍着小肉掌,小身板在奶娘的怀里一蹦一蹦的。

上官华芸把手帕在他的面前展开,十指翻飞,利索的把手帕折成布老鼠,嘴里飞快的说道:“兴哥儿,看仔细了……手绢儿变了,变成了小老鼠……”

完工后,她用一只手抓住布老鼠的身子,另一只手捏住长长的尾巴,在兴哥儿面前飞快的拉伸着,嘴里模仿着老鼠的声音:“吱吱吱……”

兴哥儿果然稀罕的不得了,也吱吱的叫着,扑过身子,抢夺布老鼠。

这时,上官华芸故意“哎呀”的大叫一声,把布老鼠使劲的甩出去:“小老鼠跑掉了!”

谁知,力道没有控制好,布老鼠在空中划出一道白色的圆弧,往一楼的大厅飞去,转眼不见了。

几乎是与此同时,下面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哎呀”。

糟糕,貌似打着人了。

上官华芸连忙抓住楼梯栏杆,探出身子往下张望。

受到袭击的是一位穿着银灰色洋服的男子。此刻,他正拿着布老鼠,仰头往楼上看呢。

上官华芸认出了他,是那位见过几次面的苏表哥。

也不知道这人在下面呆了多久,她大窘,赶紧道歉:“对不起。”

“吱吱,吱吱。”她的身边,兴哥儿乐得口水长流,冲使劲的苏表哥挥舞着小胖胳膊。

“你们好。”苏表哥蹬蹬蹬的跑上楼来,捏住布老鼠的长尾巴,在兴哥儿眼前晃来晃去,“原来是你这个小淘气啊。想要回去吗?叫声表舅舅,就还给你。”

一个两个的,都爱玩这一套!小家伙愤怒了,伸出双手决定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吱吱!”

可恨的是,敌人太强大。他的两条胖胳膊又小又短,哪里抢得过?

小家伙的两只乌黑的大眼睛里迅速水雾迷蒙,转眼就酝酿出两大泡晶莹的泪花。

眼见着他气得要大哭起来,上官华芸看不下去了,软声软气的劝慰道:“兴哥儿,表舅舅是逗你玩呢。表舅舅是大人,才不爱玩我们兴哥儿的布老鼠呢。表舅舅是帮我们兴哥儿捡起来,会还给兴哥儿的呢。”心里却有些生气:哪有把孩子逗哭的?不会逗,就不要招惹小孩子嘛。

上官家的人还真不是一般的护短。苏表哥笑了笑,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同时,手上的动作放慢了许多。

兴哥儿便得手了。他兴奋的大叫一声,牢牢的抓着战利品,扭过身子,赶紧钻进奶娘的怀里,用屁股对着“敌人”。

“臭小子!”苏表哥讪笑着摸了摸鼻子,问上官华芸,“表姐夫在书房里吗?”

“嗯。”上官华芸点点头,并侧身让出道来。

“谢谢。”苏表哥冲她笑了一下,大步向小书房走去。

等他走远了,兴哥儿才转回身子,一只手抓着布老鼠,一只手指着楼下,兴奋的扑腾身子:“吱吱,吱。”

“少爷是要找太太呢。”见上官华芸面露不解,奶娘帮忙翻译道,“少爷小小年纪,却最孝顺不过了。但凡得了什么好东西,头一个就是要献给太太的。”

原来如此。上官华芸宠溺的在小家伙脸上亲了一口,试探着冲他伸出双手:“来,姑姑抱着兴哥儿去找妈妈。”

令人高兴的是,凭借着那只肇事的布老鼠,她获得了兴哥儿的信任。没有片刻的犹豫,小家伙爽快的扑入了她的怀抱。

奶娘见她抱得很稳妥,便小心翼翼的松开手,只是紧张的护在一旁,做好了随时重新接手的准备。

见她抱着孩子出现在厨房门口,上官大嫂惊讶的轻呼道:“哎呀,你们怎么来了?”说罢,快步走了出来,“这里油烟大,我们去外面坐坐。”

有两个负责打下手的女佣闻言,放下手里的活计,去外面搬椅子、沏茶,张罗了起来。

“妈妈,妈妈。”兴哥儿迫不及待的扑过去,展示他的战利品。

“哦,原来兴哥儿是来给妈妈看新玩具啊。”上官大嫂熟练的抱过他,一边带头走出厨房,一边问道,“告诉妈妈,这是什么呀?”

“吱吱吱。”兴哥儿得意的答道。

上官大嫂以为是上官华芸特意教他这么说的,对她笑道:“不错呀,挺会教孩子的嘛。”

兴哥儿还太小,象“布老鼠”之类的词,目前一时半会是学不会的。而“吱吱吱”这种叠声词,他却很容易记住。这些,上官大嫂之前是不懂的,是做了妈妈之后才摸索出来的经验。而据她所知,上官华芸一直没有亲手带过小孩,仅和兴哥儿接触一小会儿,就知道如何与孩子交流,所以,她是由衷的赞叹。

“哪里是我教的,这是我们兴哥儿自己的创造。”上官华芸兴致勃勃的说了刚刚变戏法的事。

而兴哥儿则学着她先前的样子,一伸一缩的拉扯着布老鼠,嘴里“吱吱吱”的叫着。

“我们少爷真是学什么,象什么。”奶娘在一旁惊喜的赞道。

上官大嫂听了,乐得合不拢嘴,抱着他坐下来,使劲的亲了一口。

兴哥儿得了奖赏,更来劲了,两条腿一蹦一哒的指着外面:“妈妈,玩,玩。”

他只想去外面玩,根本就不想呆在这里。

上官大嫂有些为难的摇摇头:“不行哦,妈妈在做事呢,走不开。”今天是小姑子夫妇头次成双成对的上他们家吃饭,马虎不得。

小家伙闹腾得更厉害了。

上官大嫂无奈,只好吓唬他:“兴哥儿,乖哦。表舅舅今天来我家了。”

兴哥儿闻言,顾不上闹腾,立刻双手护住布老鼠,圆溜溜的眼睛警觉的瞪着门口。

上官华芸反问道:“兴哥儿怕他吗?”刚刚兴哥儿还跟那人斗了一场呢。

“也谈不上怕。可能是因为又男总是不苟言笑,而且不喜欢和小孩子亲近。而小孩子都是很敏感的。所以,兴哥儿在他面前,比在旁人面前老实一些。”上官大嫂解释道。

“不会吧。”上官华芸简单的讲了一下兴哥儿刚刚在楼上勇斗无良表舅的事迹,“不过,他真的不会逗小孩子。连我们兴哥儿这么开朗活泼的孩子都险些被他逗哭了。”无形中,苏家表哥的好评被她大打折扣。就连他的名字,也觉得有些怪异——又男?又一个男丁?难道苏二老爷是嫌儿子太多了吗?

“真的吗?又男素来不喜欢逗小孩子的。每每看到小孩子都恨不得绕道走。”上官大嫂却惊讶的看着兴哥儿,笑道,“宝贝,你今天到底是用什么吸引住了他?”

兴哥儿显然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敌人没有出现,警报解除,他又闹腾起来。

上官华芸早就想带他去外面玩,见状,连忙毛遂自荐:“大嫂,我带兴哥儿去玩吧。”

这句话,兴哥儿听懂了。他立刻扭过身子,提着布老鼠,火急火燎的冲她张开胳膊,眉开眼笑的叫道:“哭哭,抱。”说话间,口水飞流直下三千尺——他现在还是无齿之徒,才长了八颗门牙。玉米粒般的小白牙实在是关不住出逃的口水。

奶娘忍住笑,连忙扯下腋下的手帕,帮他擦干净。

上官大嫂笑得见牙不见眼,把他交给上官华芸,哼哼:“你个小没良心的。”

上官华芸忍不住奖励了小叛逃者一个香吻,从心底里笑出来:“宝贝儿,我们玩去。”。

第二十八章 复仇者

小花园里有一块平坦的草皮。那里就是兴哥儿每天玩耍的地方。

看到了目的地,兴哥儿便不再要上官华芸抱,自己踮着脚尖,朝着草地,小碎步的飞跑过去。胖胖的小身子一摇一晃的,似乎随时都有可能摔倒一样。

上官华芸哪里见过这种情形?生怕他摔伤了,揪着心,紧张的弯腰跟在后面,嘴里不住的说道:“兴哥儿,乖,慢点,小心点。”

每次,看到小家伙的身子摇晃一下,她便禁不住的轻呼。

兴哥儿却以为她是在跟自己做游戏,于是,嘎嘎的笑着,跑得更欢了。

草地正好对着小书房。欢快的嬉笑声传进来,冲淡了房间里的严肃与沉闷。

苏又男双手抱xiōng,站在窗前,目光追随着在阳光下嬉戏的孩子和女人,原本刚毅冷峻的脸庞上多了一分柔和。

上官嘉瑞见状,暗道:他终究不是那种铁石心肠的人。

叹了一口气,他劝阻道:“默然,你真的决定要这样做吗?姑母在天有灵,肯定不愿看到你们父子反目成仇。”

“父子?”苏又男扯回目光,转身背靠着窗台,一只手摸着鼻子,低头哼道,“看到我,他大概只会想到,老爷子当年为了帮苏家脱困,拿他去外祖家换了五万两银子。我和母亲就是证据,是他这一辈子也抹不去的耻辱。”

从小到大,那人可曾正眼看过他们母子?他小小年纪就飘洋过海,那人可曾寄来只言片语?

母亲生他的时候,是难产,生了两天三夜,还没有生下来。祖母急出了一嘴的火泡,在祖父的灵位前跪了一宿,乞求过世的祖父庇佑他们母子平安。

可是,那人却守着外室卿卿我我,至始至终没有露面。

当他出生时,仆人跑去向那人报喜。听说生的是儿子,那人竟失望的连连叹气。

要是一尸两命该多好啊!那人肯定是这么想的。这样的话,他们母子俩就不会妨碍他和心爱的女人、儿子幸福的生活在一起了。

那人是如此的厌恶他,以至于他周岁时,才不得不迫于祖母和钱家的威力给他取了一个名字——又男。

他明明是苏家二房的嫡长子,叫“又男”!而一个外室的儿子却叫嗣伟。

这些,他都可以忍下,不计较。但是,他无法容忍那人二十多年如一日的对母亲薄情寡意。

最可恨的是,他这次回来,无意中得知,母亲竟是被那一家三口给活活气死的!

没有钱家,没有母亲,就没有今天的苏家。那人凭什么这样对待母亲!

所以,他要复仇。哪怕被所有人戳穿脊梁骨!哪怕死后下阿鼻地狱!

往事浮上心头,兴哥儿的欢笑声象一把钝刀子,一点儿一点儿凌迟着他的心。心里早已经血流成河,可他却完全感觉不到半丝疼痛。

他长长的吐出一口闷气,沉声说道:“他不是口口声声的说只爱那个女人,而那个女人也口口声声的说是真心爱他吗?那好,这一次回来,我不再保持沉默。我就拿走苏家的一切。我倒要看看,他们所谓的至死不渝的爱到底有多真,多纯!母亲生前被他伤透了心,想必不会反对我为她出一口恶气。你不是觉得我这样做太过分了?”

“不,默然,我不是这个意思。”上官嘉瑞走到窗台前,看着楼下嬉戏的一大一小,眼里闪过一道寒光,“我和你,还有岳父他们一样,不耻苏家的行径。只是担心你被仇恨蒙蔽了心智,最终做出追悔莫及的事情来。逝者已矣,而你年轻有为,有大好的前程,大可不必为了旁人自毁前程……”

“你不用再劝我。”苏又男转身,看着他,坚定的说道,“我现在最恨的是,母亲活着的时候,我的力量太小,不能护她周全。有生之年,我一定要让他们统统给母亲陪葬。现在,钱家给了我一个机会,我自然不会放过。”

话音不大,却无比坚定。

而这正是上官嘉瑞想要的效果。其实,他早就想对付苏家了。

两年前,叶都督新娶了第三房姨太太。三姨太是个有手段的。叶都督被她迷了个七荤八素,简直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为了讨三姨太的欢心,他恨不得能学古人烽火戏诸侯。在他的纵容下,三姨太使劲的谋权谋钱,很快就成为省城里能够呼风唤雨的一级人物。于是,不少人想法设法的去攀三姨太的裙带。

苏家就是他们中的一个。据说,苏家那位新上任的二太太娘家和三姨太有七拐八绕的亲戚关系,所以,他们很快就攀上了三姨太。

其实,苏家自甘下作,和他、和上官家没有半毛钱的关系。最多只是在被提及与苏家的亲戚关系时,他有些难堪而已。

可是,苏家不该妄想把他和上官家也拉到三姨太的石榴裙下。更不该,在他和上官家一而再、再而三的婉拒后,苏家便和三姨太狼狈为奸,几次三番下绊子,找他和上官家的麻烦。

他上官嘉瑞从来就不是以德报怨的佛陀。既然苏家想玩,那么,他就陪苏家好好的玩一把。

可以说,钱家和苏又男的计划,正中他的下怀。

更何况,挑去苏家和三姨太这根眼中刺,还可以顺带着敲打一番林氏父子,何乐而不为——在亲戚圈里,苏二老爷与钱家姑奶奶之间的恩恩怨怨,是人人皆知的。他们是打着给钱家过世的姑奶奶讨公道的名义,整倒苏家的。林老爷知道后,就不信不会有所思、有所虑!

上官嘉瑞正色道:“那好,我这就给岳父打电话。我开始物色合适的人选。你那边也要着手准备了。”

“我这边没问题。”苏又男深吸一口气,眯缝着狭长的丹凤眼,目光不知不觉的又被窗外的那个身影粘住了。不知不觉中,两个嘴角轻轻的翘了起来。

他的声音明显软和下来。上官嘉瑞注意到这一点,不由侧过脸去看他。见他正目不转睛的看着兴哥儿他们玩耍,便笑道:“这么小的孩子正是有趣的时候。对了,上次,麻烦你护送小妹来省城。我还没好好谢过你呢。今天就在家里吃个便饭,我们俩喝一杯。”

“好啊。表姐也是这么说的。”苏又男脸上微微泛红。前段时间,他去井水镇看望亡母生前的贴身女佣。正巧,是和上官华芸坐同一艘客轮回省城。上官夫妇知道后,便把上官华芸的舱房告诉了他,托付他一路照料着点。这本是顺手的事,所以,他也没有推却。

他是亲眼目堵林家将那主仆俩送上船的。远远的看着那个穿着隆重的瘦弱身影,他不由想起了小时候陪母亲回外祖家的情形。每一次,他的母亲也是要这样隆重打扮一番的。

那一刻,他的鼻头有些发酸,险些落下泪来。

怕引起林家的误会,他并不打算过去打声招呼,只想等船开后,再去和上官华芸见面。

谁知,那主仆俩戒备心挺重的。尤其是那个女佣,根本就不容旁人靠近。

他去看过两次,舱门总是关得死死的。最终,他决定还是不要去打扰她们俩。只是付给餐厅的侍者一笔小费,吩咐把一日三餐送到她们的舱房里去。

快下船时,他特意早早的去船尾等着,打算送两个女人下船回家。不过,林子明就在码头上,貌似她们并不需要他的帮助,所以,他才没有坚持,自己下船先走了。

所以,这也算是在履行诺言吧。苏又男这样一想,便心安理得的接受了上官嘉瑞的感谢。

这时,兴哥儿突然摔了一跌,趴在地上嚎啕大哭:“吱吱……吱……吱”。他的布老鼠被甩脱手,落进了旁边的一丛盛开的春兰里。

上官华芸提着裙角,和奶娘前后脚的追上去,准备扶起他。

“小妹,让他自己爬起来。”上官嘉瑞见了,皱着眉头大声说道。

包括兴哥儿在内,草地上的三人齐齐的顺着声音,看过来。

天,那个苏又男也在!他们到底在上面偷窥了多久?这算哪门子的绅士!上官华芸狠狠的瞪了某人一眼。

苏又男觉得莫明其妙,心里却暗自笑道:感情这是一只披着淑女外皮的母老虎啊。不过,她和孩子一起疯的时候,样子真逗。

见到他,兴哥儿不等旁人来扶,也忘了他的“吱吱吱”,自个儿爬了起来,挥舞着双手,一踮一踮的飞跑过来:“爸……巴……抱。”

上官华芸反应过来,慌忙快步跟上:“兴哥儿,不要跑,那边全是石子地。”在那坑坑洼洼的地上摔一跌,不破皮,也够呛。

阳光下,她的额头、双颊,还有鼻子尖上全亮晃晃的。

带小孩子肯定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儿。苏又男轻笑道:“我们下去看看兴哥儿。”

上官嘉瑞难以置信的看着他。

他尴尬的摸摸鼻子,嗡声解释:“要是在石子地上摔一跌,极可有能会擦伤膝盖、手掌等处的表皮。”

“这就叫三句不离本行。”上官嘉瑞笑道。

两人来到楼下,兴哥儿正好从外面进来了。

“爸,巴巴。”小家伙满头是汗的扑上来,兴奋的抱住上官嘉瑞的腿,仰着小脸,小门牙尽数露出来,笑得阳光灿烂。

上官华芸跟在他的后头,同样一头大汗。

“你是兴哥儿,还是小花猫啊?”上官嘉瑞一把提起他,扛在肩上,“乖儿子,走,爸爸带你去洗脸。”说罢,冲上官华芸乐道,“你怎么还和小时候一样,不兴带块手帕?快去洗把脸,满头满脸都是汗。”心底里却是极高兴的,暗道:朝气蓬勃,充满青春活力,这才是年轻女子应该有的状态嘛。

“我当然带着手帕。还不是被你儿子刚刚弄丢了。”上官华芸扫了旁边的苏又男一眼,红扑扑的脸颊顿时红得跟块红绸子一般,咬牙切齿的跑去洗嗽间。

苏又男摸摸鼻子,暗叹自己的不幸——他没说什么,也没做什么,却总是平白无遭臭丫头的白眼。真是躺着也中枪。

奶娘见状,在一旁解释道:“姑奶奶用手帕给少爷做了个布老鼠,少爷玩得可高兴了。刚刚才弄丢的。”

其实,他哪有那份空闲去cāo心会成年的妹妹有没有随身配带手帕,只不过是随口说说而已。听了这话,他笑眯眯的往儿子的胳膊下挠了一把:“啊,原来是你这个小坏蛋弄丢了姑姑的手帕呀!”

兴哥儿哈哈大笑。口水连连,尽数落在他的衣襟上。

上官大嫂听到笑声,从厨房里出来,正好撞见,自然是掩嘴而笑,拉他们父子俩去洗漱更衣。

这种天伦之乐,苏又男从小到大都只有羡慕的份。见外头春日明媚,他耸耸肩,信步踱去小花园里,思索计划的实施细节。

第二十九章 绅士VS淑女

中午,林子明匆匆赶到。

那时,上官华芸已经梳洗完毕,并且重新上了妆。在他面前,她又变回成那个仪态端庄、娴静优雅的林家少奶奶。

苏又男不由又想起亡母,怅惆不已。

之前,他和林子明素未谋面。

上官嘉瑞便充当起中间人,介绍他们俩相互认识:“这位是林子明,字伯桑,现在在省城念大学。他就是经常在报纸上发表新体诗的陌上桑;这位是苏又男,字默然,刚从德意志回国探亲,才二十出头便拿到了德意志的行医资格。”似乎是嫌屋子里的气氛不够轻快,他顿了顿,对林子明笑道,“你别被他的名头给唬到了。他就是个年轻的假洋大夫。”

于是,众人很配合的笑了起来。

林子明并不喜欢这种成天板着个脸、自认为高人一等的归国人士,抱拳客套:“默然兄,久仰久仰。”

而苏又男先入为主,之前一直把他当成年轻版的苏二老爷。这会儿听说他便是自己最欣赏的年轻诗人陌上桑,一时调整不过来,也只是抱拳回礼:“久仰久仰,伯桑兄。”

又惊又喜的是站在林子明身后的上官华芸。原来陌上桑是她的老公!天,她最喜欢读陌上桑的诗了。他在报上发表的那些诗,她篇篇都能倒背如流。

怪不得大哥总是把陌上桑发表了诗作的报纸寄给自己。按住突突狂跳的小心肝,她使劲的剜了自家大哥一眼——搞什么呀!为什么不一开始就跟我挑明陌上桑就是伯桑的笔名?

上官嘉瑞收到,唯有摇头轻笑:小妹这是在埋怨自己没有好好的夸一夸伯桑吗?

殊不知,“陌上桑”是省城文学界里的新起之秀,名头响着呢。不过,因为林子明为人低调,所以许多人只闻其名而不知其人。

当然,这也是他比较欣赏林子明的地方。若不是苏又华也早就有心结交陌上桑,他才不会点穿。

同时,因为感受到上官华芸用情之深,他的眼里不易察觉的闪过一线yīn霾,暗道:伯桑,你最好不要辜负小妹。

上官嘉瑞属于新派人士。在他的家里,并没有沿袭上官家的旧传统。吃饭的时候,不用仆妇环侍,没有搞男女分坐,也不兴什么食不语。

他家的餐厅是按西式风格装璜的,餐桌也是那种一桌六椅的白色金纹雕花欧式桌椅。无论男女,大人小孩,大家同坐一桌,一边就着美味品洋酒,一边天南海北、国内海外的扯着,气氛相当活跃。

因为兴哥儿的奶娘不在场,所以上官大嫂只好亲自给兴哥儿喂饭。好在平常她也或多或少的喂过兴哥儿,所以喂起饭来,还是有模有样的。

然而,兴哥儿正处于最活泼好动、又无法跟他讲道理的阶段。她既然喂食,还要哄人,很快就有些手忙脚乱。而兴哥儿最喜欢吃的是小黄花鱼,可她哪里还腾得出手来给小家伙挑鱼刺?

兴哥儿只是个小毛头而已,哪里体会得到母亲的辛苦?他要吃鱼!妈妈不给吃!于是,他很不满的嗷嗷直叫唤。

男人们坐在餐桌的另一头,聊得热火朝天,听到他的控拆,都当他是高兴的跟着凑热闹,只是冲他笑了笑。

上官嘉瑞笑道:“儿子,等你长大了再加入我们的讨论。现在,你的任务是乖乖吃饭。”说罢,冲坐在左右下首的林、苏二人举起高脚玻璃杯,“为国家和民族的将来,干杯。”

三个男人举起红酒,共饮。紧接着话题悄然换成了论民族之如何崛起。

上官华芸见状,主动打下手,帮忙照顾兴哥儿。她先仔细的挑出肉里头的小刺,然后才夹进菜碟里。

兴哥儿是个有鱼便足的好孩子,见菜碟里的鱼肉渐渐的多了,小嘴吧唧吧唧的吃得飞快,同时还不忘冲她兴奋的拍着小巴掌,献上粉嘟嘟的肉包子笑脸一个。

“我们兴哥儿在谢谢我呢。”上官华芸乐了。

上官大嫂在他的一边脸颊上亲了一口,自豪的笑道:“那是。兴哥儿本来就是个知好丑的好孩子。”

过一会儿,那一头的讨论陡然激烈起来。三个大男人神情激动,似乎在争执什么。

上官大嫂一头雾水的看了上官华芸一眼。而上官华芸已经听得入了神。

上官大嫂便好奇的加入旁听的行列。

就连兴哥儿都放弃了美味的鱼肉,用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的瞪着他们。

他们仨还是在讨论先前的话题,只不过观点分岐很大,谁也说服不了谁,于是,便忍不住辩论起来。

上官嘉瑞的观点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强国必先富国。当务之前是大力发展本国的工业。

苏又华认为,没有好的身体,什么都是空谈。所以,强健国民体魄,甩掉东亚病夫的帽子也很重要。

而林子明则不以为然。他认为国民劣根性太重,思想上麻木不仁。所以,当前迫切需要的是唤醒国民的良知。而文学和教育便是最有力的途径。

当然,他的论点受到的攻击最大,被看成是不切实际的空中楼阁。

苏又男举例反驳:诗鬼李贺学富五国、才高八斗吧?可惜,他是一个病秧子,大志未酬,便英年早逝,徒叫后人扼腕;而反观高适,天赋远不及李贺,不过因为有一副好身体,受得苦中苦,最终诗坛、官场又丰收,成为大家。

上官大哥说的更加直接:没有钱,办毛个教育、文学和医院?

林子明一张嘴敌不过他们两张嘴,渐露下风,却兀自坚持着。

原来这才是他要去北京拜师从文的原因。上官华芸星星眼的注视着他,无限崇拜ing。

这种话题不是上官大嫂的菜。见饭菜快凉了,她行使女主人的权力,用调羹轻轻敲着跟前的高脚玻璃酒杯,招呼道:“先生们,饭菜都快凉了,要不要去热一下啊?”其实,她更想说的是:没边没际的国家大事,又是不你们几个能拍板说了算的。你们争个啥啊?唾沫星子乱溅,还让人吃不吃饭!

绅士们讪笑着说了声抱歉,草草吃完饭,转战楼上的小书房,继续辩论。

兴哥儿吃过午饭,瞌睡虫上来了。小家伙揉着眼睛,使劲的往上官大嫂怀里蹭。

上官大嫂笑道:“看你大哥这副样子,不知道要拉着他们俩辩论到什么时候去了。反正家里又没有什么事,你和妹夫吃过晚饭再回去吧。我们俩也好好聊聊。”

上官华芸听过辩论,也觉得林子明过于书生意气,有意想让他多和大哥多沟通,便高兴的答应了:“好啊。我这就去给刘婶打电话。她家里还有三个上学的孩子要照顾,可以早些回家。”

“你真会体贴人。妹夫有福了。”上官大嫂笑道。

不过,她失算了。小书房里的辩论会没过多久便结束了。原因是,林子明要去上学,而苏又男也有事。

上官嘉瑞亲自把林子明送到大门口。

上官华芸站在二楼的阳台上,远远的看着他们俩并肩而行,郑重的交谈着,心里莫名的有些紧张:大哥不会是向他透露上午的谈话吧?

“喂,你好。”身后突然传来一个醇厚的男中音。

她吓了一大跳,轻呼一声转过身去。原来是苏又男。

这家伙怎么老喜欢偷窥啊?她连连拍着xiōng脯,气呼呼的用英语质问道:“偷窥是绅士的行为吗?”

其实,苏又男只是来还手帕的——吃饭前,在小花园里捡到了她的手帕。

那是方一尺见方的月白色桑蚕丝手帕,和母亲生前用的手帕是同一种布料,大小也差不多。只是母亲喜欢在上面绣些素雅的花草图样。而这方手帕上什么花样也没有,只是在右下角用淡黄色的丝线绣着“华芸”二字。

也许是因为性情相近,所以随身用的小物件也差不多吧。之前他是这么想的。而现在,他在心里至少已经骂了自己上百遍“猪头”——先前是他看走眼了。丫的,这女人纯粹就是装的。哪有半点母亲的风度!

他有些火起,针锋相对的用英语反诘:“难道没有根据的胡乱指责就是淑女的作派吗?”

“你……”上官华芸气得差点跺脚,深吸一口气,才压下噌噌上窜的愤怒,挤出一个标准的淑女笑容,继续用英语说道,“那么,请尊敬的绅士下次不要从女士身后冷不丁的冒出来。”然后,她又换回汉语,怒道,“知不知道,人吓人,吓死人啊?”

装模作样的假洋鬼子,最讨厌了。不等对方回答,她从鼻子里冷哼一声,昂着头,提起长裙,呼的大开步走人。

我哪有“冷不丁”的冒出来?我是堂堂皇皇、大摇大摆的走过来的!苏又男冲老天翻了个大白眼,尴尬的摸摸鼻子。这算什么?母老虎亮爪?莫名其妙的伪淑女!

看着那个跋扈的背影,他突然想起手帕没有归还。

“哎……”手还没伸进裤兜里,他便熄了念头——还个鬼!天知道那个野丫头会怎么污蔑他!说不定,她硬要污成手帕就是他偷的。叫他找谁去洗冤?。

第三十章 沟通

等兴哥儿睡着之后,上官大嫂果然来找上官华芸聊天。

闲扯了几句,上官华芸迫不及待的打听起林子明写诗的事情来:“大嫂,你也知道伯桑就是陌上桑吗?”

上官大嫂愕然的看着她,反问道:“难道你之前一直不知道吗?前年,在伯桑发表第一篇诗的时候,你大哥就写信告诉了你,一同附在信里的,还有那一期的报纸。”

上官华芸的脸色有些发白:“我……我只接到过报纸。”在林家,无论是包裹,还是信件,只要是外面送进来的,在转到她的手里之前,公公婆婆肯定是要先行拆阅的。很显然,大哥的那封信是被截走了。

“不可能……”上官大嫂突然回味过来,叹道,“小妹,这些年真是难为你了。”

不过,她们俩都同时意识到,林老爷对林子明写诗的反对远比她们想象的要坚决得多。以至于担心儿媳妇会支持儿子,他才这样瞒得滴水不漏。

“小妹,伯桑六月份就要毕业了,你打算怎么办?”上官大嫂忧心忡忡的问道。

没想到,公公竟如此的反对伯桑从文。本来打算得好好的计划,貌似难以实施。上官华芸不禁头痛。

虽然从金华回来后,林子明开始努力接受她,对她亲近了起来。可是,她清楚的知道林子明的意图。

他只是迫于无奈。

一来,他们已经成婚,这是无法逃避的事实。而他们俩的婚姻是两个家族的联姻,是结两姓之好。所以,不管他愿意不愿意,只要她的娘家不倒,他就无法舍弃她,迟早要履行丈夫的义务。

二来,林老爷是坚决反对他从文的。所以,接下来的北京之行,他必须寻求她和上官家的支持。这样的话,林老爷才极有可能做出让步。

第三,也是最至关重要的,林子明是个大孝子。三年来,她终于博得了公公婆婆的信任支持。在公公婆婆的威压下,林子明也耐她不何。

或许是因为时间紧迫,又或许是在金华游玩的时候,陈浩天他们劝服了林子明,所以,林子明对她的态度才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

而她是早就想通透了的。这些正是她自己揣着明白装糊涂的资本。只不过,她不愿意承认罢了。她喜欢林子明,更是从心底里渴望得到林子明的真心,而不是这般的“迫于无奈”。

当然,这些都是远虑。现在,她的近忧来了:支持林子明,就要忤逆公公婆婆。结果十有八九是,三年来的努力,一朝付之东流;相反,站在公公婆婆那边,势必惹恼林子明。也许,从此后,夫妻成陌路。

公公婆婆此次派她来省城的目的,绝不是让她来反水的……她夹在他们中间,真真的是一个左右为难。并且,如果这个“近忧”没处理好,那么,她这一辈子大概都无须再cāo心那个“远虑”。

想到这些,上官华芸沮丧的趴在沙发的扶手上:“大嫂,老天怎么就给我出这样的难题呢?”

上官大嫂心中发酸。看到这样子的小姑,她觉得自己是多么的幸福——上官嘉瑞从来不会让她去做这样的选择。

要是依着性子,她很想指着林子明的鼻子,破口大骂:林子明,你这个混帐东西!让自己的女人为难成这个样子,你还是个男人吗?

可是理智告诉她,这样的话是万万不可当着小姑子的面说的。甚至于,因为身份跟立场,她根本就不能发表任何意见。

于是,她故意摇头晃脑的掉书袋:“书上不是说了吗?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谁让你得了老天的青睐?老天爷在考验你呢。”

“切。”上官华芸撇撇嘴,无力的笑道,“那么,我宁愿老天爷对我翻白眼,不屑一顾。”

上官大嫂没有说错。老天爷确实对她青睐有加——赐给了她一个口才一流、且如珍似宝般疼爱她的大哥。

林子明没有在上官家吃晚饭。不过,傍晚时分,他来接上官华芸了。

因为他叫了人力车,所以上官嘉瑞没有坚持让司机送他们。

这一次,夫妻俩没有一前一后的分坐两辆人力车。

上车前,林子明很绅士的冲她伸出了手:“我们回家。”

那一刻,上官华芸以为自己是在梦里。她使劲的打了一个哆嗦,竟不知道该伸出哪只手、该先迈出哪只腿才好。一不留神,她走成了同边手。

哦,我真的是晕了头。上官华芸狼狈的爬上车,尴尬的坐在车子的角落里,半垂着头,眼观鼻、鼻观心。

掌心还留有他手上的余温。两只手不知道该摆哪儿才好。最终,它们纠结的绞成了麻花。

傻不拉叽的女人,握个手而已,紧张成这样。林子明忍不住抿嘴轻笑,跨步上车,在她身边坐下。

想了想,他决定聊点什么,让身边的女人自在些。这样的话,接下来,他才能和她好好的谈谈心。毕竟是要过一辈子的夫妻,总这么处着,也不是个事。

可是一时间,还真不知道能和她聊什么话题。于是,他明知故问道:“你在大哥家吃过晚饭了吗?”不能聊文学,聊时局,他们俩总该可以聊一聊美食吧。

“嗯。”上官华芸点点头,又象是想起了什么,抬头问道,“你还没吃吗?”晕死。刘婶肯定不在,而她没有十足的把握把灶膛烧起来。

“我也吃过了。”林子明答道。

上官华芸暗地里松了一口气,轻声说道:“那就好。”然后,她又微微垂下了头,一声不吭。

林子明又说道:“中午的小黄花鱼很不错呢。”

“嗯。”上官华芸又点了点头,表示赞同,转念一想,好好的,他说这个做什么?

又一想,原来伯桑是想吃小黄花鱼啊。中午也没见他怎么吃啊?八成是和大哥他们辩论去了,顾不上吃。明天和刘婶也买些来。

这就没了?林子明等了半天,也没再听到一个字。兴许她对吃的不感兴趣。深吸一口气,他换个话题:“大哥的儿子很可爱啊。”

其实,他本人对小孩子并没有什么兴趣。因为是想和妻子聊聊天,所以他才随口说的——他听胡季平抱怨过几次,说最怕的是逢年过节,要应酬七大姑八大姨。因为女人们凑到一起,除了说吃食,就是扯孩子的事,无聊死了。

话一出口,他便后悔了,觉得有些头痛:要是她就此打开了话匣子,拉着他喋喋不休的聊那孩子,那可咋办?实在是太恐怖了。那孩子好象小名儿是叫兴哥儿……长的是什么样儿?

上官华芸听他夸自家侄子,心里美滋滋的,扯起嘴角笑道:“嗯。兴哥儿是很可爱。”说完,脸嗖的红了:他是不是看着兴哥儿眼馋了?也想生一个?

该死的冤家,怎么在大马路上说这种事呢!于是,她的头垂得更低了。

这是说完了?林子明抱着侥幸的心理,侧脸望去,却只看到一只血红的耳朵尖子,有些恼火:你就不能抬头看我一眼吗?老是这个样子,我怎么跟你说话呢?

算了。心里突然泛起一阵无力感,他握拳遮住嘴,打了个呵欠,靠在车椅背上,闭目养神:古人诚不欺我也,话不投机半句多。

上官华芸等了许久,不见他发问,便用眼角余光偷偷的瞥他。只他双目微合,靠坐着,一脸倦容。于是,生怕打扰他休息,更加不敢轻举妄动,只是在心里一遍又一遍的回味着刚刚和他的对话。

原来他也想要个孩子!他终于接受我了。双手轻轻覆盖在小腹上,心里美得直冒泡泡。旋即,又愁苦起来:很快就要去北京,要是真怀上了,公公婆婆肯定是不许去的。

不过,很快,她便释怀了:两个来月后,伯桑便要毕业。如果不出变故,肯定很快就会去北京。而怀孩子哪是这么容易的?再说,只要没显怀,隔得又远,自己不说,公公婆婆怎么会知道?

她坐在那儿一会儿一个心思,只觉得时间飞逝。

而林子明枯坐在旁边,心里好象突然冒出了两个自己。

一个苦闷的问道:这便是自己以后的婚姻生活吗?另一个却一本正经的劝道:她是支持你的。甚至还想卖掉陪嫁的田地来供你去北京继续读书。你不能辜负她。

两个声音纠结在一起,搞得他心乱如麻,好比是坐在火炉旁边。

似乎有一个多世纪之久,终于,人力车夫停下来,说道:“先生太太,到了。”

他如获大释,跳下车,掏出钱夹子付钱。

车夫道了谢。

他正准备转身走人的时候,才想起刚刚忘了扶妻子下车,连忙转回身去。

然而,上官华芸已经自己下了车,就站在他身边。

“那么,走吧。”他悻悻的缩回手。

上官华芸此刻的心里全是粉红色的泡泡,听了,终于鼓起勇气,抬头看着他,笑靥如花的应道:“嗯。”

却只看到了林子明的后背——他已经转过了身子。

大马路上的,上官华芸你在胡思乱想什么?她使劲甩甩头,提着长裙紧跟上去。

回到家里,刘婶果然已经回去了。不过,灶膛里的火还没有完全熄灭。灶上温着一大壶热水。看样子,她还是按平时的时间收工的。

上官华芸在心里念了一句她的好,亲手给林子明泡了一碗茶。

林子明接过茶,看了看她,突然说道:“大哥中午告诉我,说你和他上午的时候,聊了一会儿。我很高兴,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北京。”

大哥还说了些什么?上官华芸顿时紧张起来。

“学费和生活费,我已经都准备好了。你不用卖掉陪嫁的田地。”林子明继续说道,“这事,我会和爹娘沟通好。你不用为难。”

想了想,他最终还是把琢磨了一下午的话说了出来:“还有,我们是夫妻,以后有什么事,可以直接对我说,不要藏在心里,胡猜乱想。”

幸福突然袭来,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上官华芸石化了。

林子明说完,便从书袋里拿出一份报纸,在灯下打开看了起来。他终于发现,妻子笨得要死。和她商讨事情,无异于对牛弹琴。所以,以后,有什么事,他还是直截了当的告诉她好了。

第三十一章 神话

第二天,等林子明上学去后,上官华芸迫不及待的给珍妮打了一通话。

现在,她的心里满满的盛着幸福,极其找个人倾吐一番。珍妮无疑是最好的人选。连幌子都是现成的。

听说上官嘉瑞答应见自己一面,珍妮忍不住在电话里连声说道:“亲爱的,你在哪儿呢?我现在就来找你。”

上官华芸也是这么想的,于是,爽快的答应道:“我沏了你最爱喝的铁观音在家里等你,快点来哦。”

不到半个小时,珍妮便神采飞扬的坐着人力车赶了过来。

刘婶给她开的门。省城里,没有几个象她这样的年轻洋太太,所以,刘婶只见过她一面,便记住了她。

一进门,珍妮便开心的用英语嚷开了:“亲爱的,你哥哥准备什么时候见我们?”

上官华芸亲热的拉着她走到客厅的长沙发上坐下:“应该就是这几天吧。大哥刚从上海回来,手头积了不少公务,要过两天才有空。大哥说等过空闲下来了,就会让我联系你们。”

“哦,这样啊。”珍妮亮晶晶的眼睛明显黯淡了许多。

上官华芸觉得有些奇怪,忍不住问道:“珍妮,你为什么这么急于见到我大哥呢?”直觉告诉她,珍妮夫妇对大哥的期望很大。正所谓,希望越大,失望也越大。所以,隐隐的,她有些担心。

珍妮端起茶碗,拔开茶叶,小啜一口,苦笑道:“芸,你不知道。这里的人不太喜欢和陌生人做生意。而我和汉斯在这里没有一个熟人,所以,外人看来,我们的公司光鲜亮丽。实际上,我们的日子过得很艰难。每天都要开销,如果在这样干耗着,我们的资金快支撑不下去了。”

上官华也为好友的坦诚所感动,同时,又有些不解:“既然是人生地不熟的,你们为什么会想到来我们这里开公司呢?”

珍妮耸耸肩:“我们是经朋友介绍才来的。本来,朋友说联系了一个本地的富商,说好是合伙办公司。手续什么样的,在我们来之前,都办齐备了。可是,我们来了后,怎么也联系不到他。所以,就成了我和汉斯独自办公司。”

怎么听着好象是被人骗了呢?上官华芸心中警铃大作,紧张的问道:“你们是不是上了那人的当啊?”

“也许吧。”珍妮恨恨的说道,“只要让我们找出那人,绝对不会放过他。”

上官华芸暗中为自家大哥的洞察力所折服,随口问道:“那你们是什么时候到这里来的?”

“今年一月中旬。”珍妮放下茶杯,叹道,“我们已经来了三个多月了,至今一桩象样的买卖也没有做成。只出不进的,很快就撑不下去了。”

上官华芸想了想,觉得不对,试探道:“珍妮,上次,我好象记得你提起过,你们的公司开张有一年多了,对吧?”

珍妮点头答道:“没错。这公司的手续是去年一月份办下来的,确实已经有一年多了。这间公司本来是汉斯的朋友,就是介绍我们来的那位朋友开的。可是,他要回英国继承一笔遗产,这才把公司转让给我们的。”

上官华芸没有做过生意,一时半会儿捋不清这里头的弯弯绕绕。不过,她是相信自家大哥的,所以对投资一事没了兴趣。见珍妮的沮丧焦急的样子,她好言安慰道:“珍妮,别急。事情总会变得越来越好的。”

就象她,过了三年苦修般的生活之后,上天不也终于对她开启了幸福之门?

经过了这么多事,她坚信所有糟糕的事都迟早会成为过去。幸福也许只是在半路上因故耽搁了。它终究是会来临的。

珍妮是个开朗乐观的人,听了她的话,笑道:“对。上帝与我们同在,事情会慢慢好起来的。瞧,上帝听到了我的祈祷,让我在这陌生的地方,重新遇见了你。这是一个好的开端,不是吗?”

上官华芸见她眉眼间的焦虑淡开了许多,也满心欢喜,连连点头。

“不说这些了。”珍妮四处张望道,“亲爱的,怎么没有看到你的先生?”

提起林子明,心里的幸福便溢了出来。上官华芸忍不住嘴角高高翘起,却尽量轻描淡写的答道:“哦,他是一名今年要毕业的大学生。这会儿在学校上课。”

珍妮仔细的端详着她,笑道:“他肯定是一位不错的绅士,你们很幸福。”

上官华芸脸上飞红,低头装着喝茶,算是默认了。不幸福的日子已经过去了,接下来的每一天都是幸福的时刻。

“珍妮,你呢?”她笑眯眯的问道,“你还没告诉我,你是什么时候结婚的呢?”

于是,珍妮的眼里也流光溢彩的,碧蓝色的眸子闪着幸福的光彩:“我们结婚快一年了。你还记得学校旁边的那所教堂吗?我和汉斯就是在那里举行的婚礼。”

接着,她聊起了和汉斯认识的过程。

他们是在一家瓷器店里认识的。她和汉斯同时看中了一对青花瓷花瓶。店里就只有这一对花瓶。他们俩都想得到花瓶,谁也不肯让步。后来,店老板决定用竞价的方式解决。几番竞争下来,最终,汉斯用高出原价近两倍的价钱得到了那对花瓶。而她虽败犹荣,暗自笑话对方愚蠢。

谁知,两天后,汉斯抱着那对花瓶登门拜访她的父母。那时,她才知道,汉斯的父亲就是她父亲时常提起的巴拉克叔叔。

珍妮也记得巴拉克叔叔一家。那是他们客居美国时,一位很要好的邻居。说起来,她和汉斯小时候还是很合得来的玩伴。

只是,巴拉克叔叔一家十年前回了德国。刚开始时,两家时常有书信来往。可是,几年后,欧洲那边爆发大规模的战事。局势越来越紧张,通信也越来越艰难。

五前年,珍妮一家迁到了天津。两家便从此断了联系。

听说,昔日的老友在大战时断了一只胳膊,父亲唏嘘不已。他才不管什么战胜国和战败国呢,象以前一样,热情的招待了汉斯。

虽然战事结束了好几年,可是,德国作为战败国,至今仍受战胜国的制裁。国内的情形比战前恶劣得多。汉斯大学毕业后,巴拉克叔叔建议他出国发展。

听说,东方这个古老的国度遍地都是黄金。于是,汉斯和几个朋友一起,坐着远洋轮船来淘金。他们从上海登陆,一直北上,走走停停,花费了半年的时间,最终到达天津。

当时,珍妮的父亲在天津洋人圈里已经晓有名气。汉斯也没有想到会在这里碰到以前的邻居,便带了礼物登门拜访。他还记得贝克叔叔最喜欢瓷器,所以才特意去逛瓷器店的。没想到,在那里碰到了珍妮,而且还发生了那样一件有趣的事情。

珍妮的父亲听说后,大笑,说这便是“不打不相识”。

从此,汉斯成了他们家的常客。而一来二往的,这一对青梅和竹马又热乎了起来。最后,他们双双坠入爱河。去年五月,他们在天津举行了婚礼。尽管因为交通不便,巴拉克夫妇无法到场,但是,他们打了祝福的电报过来。

上官华芸听完了,久久没有回过神来。这样的故事,对于她来说,简直就是一个神话故事。

不过,转念一想,现在林子明开始回心转意了,她的生活也会过得越来越幸福,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于是,她再次祝福了珍妮,好奇的问道:“珍妮,你们为什么不向父母求援呢?”

珍妮摇摇头:“我已经结婚了,有了自己的家庭,怎么好再动辄向父母开口求助呢?再说,我父母都很喜欢冒险。我们结婚后,他们就去了非洲。就算我向他们开口,也是远水解不了近火。”

眼见着,她的神情又开始变得凝重,上官华芸拍拍她的手,安慰道:“没关系,你还有朋友。我大哥既然说了愿意帮忙,就肯定不会食言的。”

“谢谢你。”珍妮紧紧握着她的手,眼圈有些发红,“芸,能和你说说话,真好。我现在心里好受多了。”

上官华芸极力挽留珍妮在家里吃午饭。

可是,珍妮有所顾忌:在这里呆了一段时间,她对本地的人情习俗还是有一定的了解。她担心自己的突然出现,会令林子明措手不及,从而打乱上官华芸正常的生活。所以,她婉言谢绝了。

而上官华芸独自想了许久,最后给上官嘉瑞打了一通电话,把了解到的情况详细的告诉他。

电话里,上官嘉瑞不便说什么,只是含糊的说道:“知道了。这些天比较忙,让你朋友再等几天。我忙完手头的事,会跟他们夫妇见个面的。”

有他这句话,上官华芸便放心了。接下来的日子,她几乎是一门心思的扑在了林子明和料理家务上。上街买菜、做饭……以前,她学的都是理论知识。现在,她学会自己动手。这样的话,即便到了北京,如果经济上应付不来,她可以不用女佣,也能把林子明照顾得妥妥当当的。

而林子明也忙着毕业考试,每天都要带一大堆的功课回家来做。

一天到晚,他们俩也说不上几句话。

可是,上官华芸却一点儿也不觉得闷:只要林子明坐在她身边,就算是各忙各的,她也觉得很幸福。

第三十二章 添堵

三天过去了。珍妮忍不住,打电话过来询问事情的进展。

上官华芸知道她的窘迫,心里也着急,连忙往大哥家里打电话。不想,大嫂告诉她,上官嘉瑞随叶都督去军队视察,可能要一个星期后才能回来。

于是,她只好再三安慰珍妮,再等等。

事实上,除了等,珍妮也别无他法。

就这样,又过了一个星期。上官嘉瑞终于打来电话,让上官华芸问下珍妮夫妇什么时候有空,他们可以约个时间见面。

上官华芸喜出望外,立刻联系珍妮,告诉她这个好消息。

珍妮当然希望越快越好。

于是,上官嘉瑞便提出次日上午,双方在城郊他朋友的一栋乡村别墅里会面。问清楚珍妮夫妇的住址后,他说,上午九点半,他会派车去接珍妮夫妇。又说,反正上官华芸也不懂生意上的事,所以她不必跟去。

怎么搞得这么神秘?上官华芸听了,忍不住心里犯嘀咕。转念一想,大哥到底是叶都督跟前的红人。不知道有多少眼睛盯着呢。大哥可能也是怕招来什么非议,所以才会这般谨慎吧。

想到大哥是因为自己而惹上麻烦的,她心里便很不安,暗下决心,以后做事要三思而行,不要给大哥惹祸才好。

而珍妮夫妇象是久溺之人,俨然把上官嘉瑞当成救命的稻草,竟没有犹豫,满口应下。

第二天上午,上官华芸象平常一样,和刘婶出门买菜。刚下楼,大哥家的那辆黑色纳许便在邻居们的注目礼中,再次驾临。

司机下车,打开车门。盛装打扮的上官大嫂从里头钻了出来。

“小妹,你是要出门吗?正好,陪我去一趟宋记。他们那儿新到了一批绸缎。你是内行,帮我去挑几块布料。”

不容分说,便要把她往车上扯。

这话倒是说得一点儿也不过。林家是江南有名的绸缎商。在林家呆了三年,上官华芸没少接触各式各样的绸缎,长了不少见识,在女人圈里算得上是内行了。

上官华芸犹豫道:“大嫂,伯桑中午要回来吃饭,我还没买菜呢。”

上官大嫂掩嘴笑道:“放心好了,我们坐车去,坐车回,不会耽误你当贤妻的。我带着女佣呢。你让刘婶去买菜好了。”

她安排得很妥当,上官华芸只能从命。

上官大嫂从心底里笑了出来,和她一同坐在后排:“这才对嘛。你来省城这么久,一直都闷在家里,也应该出来逛一逛的。”说罢,凑近她,低声又说道,“你大哥说了,今天我们的开销都包在他身上。我们好好的敲他一笔。”

原来是大哥央大嫂来陪自己的。上官华芸心里暖洋洋的,用帕子捂了嘴,笑道:“好啊。一切都听大嫂的。”

上官大嫂没有心软。在宋记,她不但自己订制了四身高档绸缎衣裙,而且还劝说上官华芸也照样订做四身。

负责接待她们的伙计嘴角都咧到了耳后根上。

上官华芸在心里估算一下,没有几百块大洋是对付不来的。这个数目足够她和林子明丰衣足食的生活大半年。

替大哥的钱包默哀了一把,她肉疼的说道:“大嫂要应酬,是应该多添置衣服。我本来就刚刚添了新衣。衣服多得穿不了。平常又没有什么应酬,最多就是逛逛街,只做一身就行。不然,款式一过时,又只能全部压箱底,太可惜了。”

伙计在一旁笑道:“林太太,这是我们店里刚刚到的新货,上海那边最时兴的料子。上官太太是我们店里的常客,是知道的,头批货的质量最好,后面再进的货,是根本就不能比的。我们店里主顾多,用不了几天,就能卖光。象隔壁的苏二太太,一进店就每样新货订了一身……”

上官大嫂听了,有些生气,咋咋乎乎的甩出胀鼓鼓的钱包,大声说道:“小妹,钱这东西就是拿来用的。你大哥很快就要大发一笔了。我们才不用替他省钱呢。”

此刻的她,象是换了一个人,和暴发户无二。上官华芸反应不过来,不禁张嘴结舌的看着她。

上官大嫂懒得理她,直接吩咐伙计:“伙计,别听她的,就按我说的办。你只管去下单就是。”

伙计眉开眼笑的应了一声“是”,退出房间去外面安排。

上官华芸回过神来,满头黑线:“大嫂……”

谁知,上官大嫂瞟了门口,悄声截住她的话:“你知道隔壁的是谁吗?”

上官华芸茫然的摇摇头。她刚才光顾着看布料去了,还真没有留意。

上官大嫂从鼻子冷哼一声,低声说道:“那个老的,就是苏二老爷刚刚扶正的二房。少的,是他们家从前的庶长媳,现在的嫡儿媳。没有我姑母,没有我们钱家,她们还不知道在哪儿喝西北风呢。哼,不要脸的小老婆,摆什么阔!”

上官华芸顿时明白了,大嫂这叫化愤怒为购买力。可怜的大哥!

然而,令上官大嫂抓狂的事情还在后头。

她们从房间里出来的时候,正好和苏二太太婆媳俩碰个正着。

“原来是表姑奶奶啊。”苏大少奶奶虚扶着她的婆婆,亲热的打招呼,“这位是谁啊?挺面生的。”

同时,苏二太太笑眯眯的望过来,冲她们俩微微颌首。那架式摆明了是等着她们俩上前问好。按旧礼,她也是上官大嫂的长辈。

上官大嫂的脸瞬间就黑了。

还好,这个时候,一个伙计急匆匆的走了进来,问道:“上官太太,您的电话。”

上官华芸连那对婆媳长什么样都没看清楚,就被上官大嫂拉走了。

电话是上官嘉瑞打来的,说是中午有事,不回来吃饭。

等她们接了电话再出来,那两个女人已经不在店里了。

上官华芸暗地里松了一口气。大嫂向来痛恨新任的苏二太太,如果不是大哥恰巧打了电话过来,还不知道会发什么事呢。

谁知,她们俩刚刚走出店门,便看到路边停着一辆青布马车。那个苏少奶奶刚刚把新任的苏二太太扶上车去。

看到她们俩,她微笑着又下了车。貌似还准备过来打招呼。

上官大嫂装着没看见,轻声说道:“走,不理她。”说罢,跳上车,吩咐司机快开车。

上官华芸回头看去,只见苏大少奶奶站在马车旁望着她们这边,脸上的笑容不减。

苏家的这位大少奶奶长相不错,面如银盘,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笑起来眯成了月牙儿。

“她笑得很甜美,对吗?”上官大嫂也回头看了一眼,“不要被她迷惑了。两婆媳是亲姑侄,一个德性,都是口蜜腹剑那种。去年,要不是她们俩捣鬼,我姑母也不至于见不上又男最后一面。哼,她们以为这样就可以吞掉姑母的嫁妆。当我们钱家没人了么?哼,简直是白日作梦。”

上官华芸听了,不由后背阵阵发麻,打了个冷战,连忙转回身子。

见上官大嫂的脸色缓和了许多,她好奇的问道:“都弄成这样了,她们还有脸跟你套近乎?”

“她们还知道什么叫做脸面么?”上官大嫂不屑的哼道,“要是知道什么叫做脸面,那个老的,当年就不会抱着那个野种当街跪求我姑母;而那个小的,也不会背地里出尽了坏主意之后,跑到又男面前,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哭委屈。”

说到这里,她恨恨的咬牙说道:“坏事做绝,还想装好人。真当我们钱家,还有又男全都是二傻子!”

上官华芸见她气得不行,准备好言安慰几句。

而上官大嫂却摆摆手,深吸一口气,抱歉的说道:“你不用担心,我没真生气。人在做,天在看。哼,终有苏家还债的一天。我就等着看苏家怎么倒,才不会生气。”

果然,这话一说完,她脸上的怒气消了一大半。

上官华芸点头轻笑:“这样想就对了。跟这样的人生气,难受的是自己,最划不来。”心底里却暗叹今天出门没看黄历。好不容易逛次街,竟碰上这种添堵的事。

想起刚刚在店里,大嫂说过的话,她有些担心的问道:“大嫂,大哥这段时间在忙什么啊?”将要发一笔大财?她怎么听着,这心里就七上八下的呢?

上官大嫂打了个哈哈,吱唔道:“他还能忙什么?这次陪都督去军营里巡视一圈回来,累得又黑又瘦,兴哥儿险些都认不得他了。”

这是摆明了不想说。上官华芸扫了一眼前排的司机和女佣,顺着她的意思说道:“秀才碰到兵,有理也说不清。大哥就是一个文弱书生,到军营里过得惯才怪呢。”。

第三十三章 高调的珍妮

下午,珍妮喜气洋洋的登门拜访上官华芸。

和前两次不同。这一次,她显得格外高调:坐驾由原来的普通人力车变成了华丽的两匹马拉的西洋四轮敞篷马车;穿戴隆重,珠光宝气的。

她俨然成了这条街上一道显目的风景线。

马车停下来后,她没有立即下车,而是下巴微微昂起,贵气十足的坐在车上,用英语吩咐车头的男仆去送拜帖。

那是一名皮肤黝黑、头上缠着白布巾的印度男仆。他的一只耳朵上挂着一只金灿灿的大耳环,在午后的阳光下,和身上的两排澄黄的铜纽扣交辉相映,晃花了无数双藏在窗户、门板后的眼睛。

他拿着帖子,响亮的应了一声,跳下车,蹬蹬蹬的跑进楼道。

黄太太打起十二分的勇气,从自家房门后探出半个身子,弱弱的拦驾:“喂,你找谁?”她和她的家人都是本本分分的寻常人,本来是极不情愿招惹这些洋大人的。可是,这丫跑进自家的楼里,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谁让这栋楼是他们一家安身立命的根本。无论如何,她都只能含着小心肝吱一声,表示存在。

尽管珍妮前两次来,她也有躲在门后密切关注。可是,今天她却没能认出珍妮——在大多数国人的眼里,洋女人都是象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除了衣着打扮不同外,她们都是鼻梁高高的、眼睛深凹下去,皮肤白白的,黄毛头发打着卷,长得牛高马大。

再加上,珍妮今天明显是精心梳妆打扮了一番,显得格外明艳妩媚,相比前两次的形象,简直叛若两人。

所以,也难怪黄太太的火眼金睛竟不识富贵逼人版的珍妮。

印度男佣瞥了她一眼,露出洁白宽大的两颗大门牙,中气十足的答道:“请问上官小姐住哪儿?”

他说起汉语来,怪腔怪调的,仿佛是鹦鹉学舌。

黄太太支起两只耳朵,连猜带蒙的终于听出大概意思。她挠着头冥思苦想:“上官小姐?”貌似她的房客里根本就没这尊神。

印度男仆翻着眼皮望天花板,搜肠刮肚的思索片刻,突然眼前一亮,打了个嘎嘣脆的响指,兴奋的叫道:“她的先生姓林。”

貌似这是第二个来找林太太的洋婆子。“原来是找林太太啊。”黄太太撑着胆子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硬着头皮问道,“你们是谁?找林太太做什么?”她向来认为,进了她的楼,就是她的人……呃,是房客。当然,如果这丫是个危险分子,她还是先闪人为妙。

印度男仆虽然下巴抬得高高的,打一进来都是用眼角的余光斜瞟着她,满脸的傲慢,却还没到过于无礼的地步。他耐着性子,继续用那怪模怪样的语调答道:“我家主人是上官小姐的朋友。听说上官小姐住在这里,特来拜访。”

朋友!林太太到底什么来头啊?黄太太惊得张大嘴巴,指着楼上:“林太太住在楼上,左手第一间。”

印度男仆连谢谢都木有一句,急匆匆的小跑上了楼。

很快,楼上传来“梆梆梆”有节奏的敲门声。

黄太太溜到楼梯扶手旁,小心翼翼的伸长脖子仰望。只见那丫象是换了一个人似的,恭敬的拿着名帖,在门口站得笔直。

吱呀一声,门开了。刘婶紧张的探出头来问道:“你找谁?”

印度男仆居然冲她鞠了个九十度的躬,一字一句的问道:“请问,林太太住在这里吗?”

黄太太顿时觉得自己被轻视了:她好歹也是林太太的房东,而刘婶却只是一个老妈子。

“狗眼看人低。”她愤愤然的轻哼一声。不过,心里的八卦欲望变得更加强烈了。

刘婶收了帖子进屋。不一会儿,她大开房门,再次出现在门口,腰板挺得笔直:“有请问贵客在哪儿?我家少奶奶有请。”

“请稍等。”那个印度男仆转身,小跑着下楼来。

黄太太慌忙闪人,躲进家里,虚掩着门,打开半指宽的一条缝儿,睁大眼睛瞅着,生怕错过任何一个细节。

随后,印度男仆躬着身子,把那洋婆子引了进来。

托楼上林太太的福,黄太太平生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围观洋女人,而且是一位看上去很有钱、地位非凡的洋女人——因为楼道并不是很宽敞,所以,珍妮曾有两三秒的时间,离她的鼻尖只有不到半尺的距离。

芳香的香水味扑鼻而来。这应该是正宗的洋香水!岂是经常能闻到的?黄太太贪婪的深吸一口气。不料,香水的气味下竟翻出一股说不明、道不白的腥味儿。

好恶心!猛的退后一步,她扯出帕子捂住嘴,难受的弯腰哇哇干呕,心里一个劲的嘀咕着:一股子象是羊肉的膻味+奶娃身上的奶腥味+油脂的味道。这是洋婆子的体味?怪不得洋人要花样百出的捣鼓香水,原来是因为体味太浓了。

从此,她坚定的认为洋人只可远观,万万靠近不得。啊呀呀,他们身上的气味好重。

不过,“印度男仆说起话来,舌头跟打了结似的”、“洋女人身上的味道熏死人”,这两条别人没有的亲身经验,给她的八卦报道添增了不少真实性和说服力。接下来的几天里,街坊们都爱拉着她八一八那天的事儿。就连巷尾回春堂的伙计也不例外。第二天早上,她路过回春堂时,里头那个叫小王的伙计特意跑出来,就这件事,和她闲聊了近半个小时。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身为本街道的资深八卦人士,黄太太是很敬业的。刚刚止住干呕,她又打起精神重新上岗。

可惜,等她再次溜出门,扒着楼梯扶手引颈向上张望的时候,珍妮已经被上官华芸请进了屋里,只有印度男仆垂手侍立在门口。

黑橡木的房门紧闭,无法看到里头是怎样一副情形。

黄太太不敢贸然上楼,唯有饮恨收兵。整件事因此而被蒙上一层神秘的面纱,充分激发了街坊们海量的想象力。

其实,珍妮和上官华芸并没有说什么机密的事。

珍妮化了妆,穿着一袭淡紫色的低xiōng法兰西绒长礼服,露出白天鹅一样美丽的颈脖和丰满的xiōng脯。华丽的宝石项链紧贴着xiōng脯,底端挂着的红宝石垫子有鸽子蛋那么大,刚好落在深遂的事业线中段。

上官华芸猛然见了,也不禁脸红耳热。

把不知所措的刘婶打发到耳房去烧水泡茶,她拉着珍妮的手,用英语惊讶的问道:“珍妮,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印象中,珍妮和她一样,都是性子随和,对穿着打扮向来很随意。

珍妮亲热的挽住她的胳膊,一起到客厅的沙发上坐了:“亲爱的,我今天是不是很漂亮?”

不等上官华芸回答,她自己便很没形象的倒在沙发靠背上,得意的嘎嘎坏笑:“我突然发现,我穿成这样能迷死人。亲爱的,你没有看到汉斯的那副样子。我穿戴好后,从更衣室出来。他一见到我,哈喇子唰的长流,两只眼睛就再也没有从我身上挪开过。”

原来是她们夫妻间的一点小情调。上官华芸假意翻了个大白眼,嗔怪的啐道:“珍妮,你可把我害苦了。不用等到明天,我肯定就会成为街坊们议论的热门话题。”心里却羡慕死了——如果她也穿着这种露出半个xiōng脯的长礼服,在林子明面前晃悠一两个来回,不知道林子明会有什么反应?他大概是视而不见,依然埋头苦读吧。

珍妮见蒙混过关成功,悬着一颗心总算落了地,暗地里跟她说了声“对不起”。

同时,她从上官华芸的眼中捕捉到一丝稍纵即失的落寞。从上官嘉瑞那儿,她已经听说了好友的糟遇——除了这个词,她实在再也找不出更恰当的词汇来形容好友这三年的经历。

心里沉甸甸的,她敛住笑,坐直身子,关切的握着好友的手:“亲爱的,你还好吗?”

上官华芸愕然的看着她。

珍妮叹了一口气:“抱歉,我们并不是成心要侵犯你的隐私。上午,你哥哥无意中和我聊起了你。亲爱的,没想到你曾经过得这样糟糕,我很难过。”更难能可贵的是,在这样的情形下,好友还能竭尽所能的帮助自己。所以,珍妮感动之余,把上官华芸当成了一辈子的知心朋友。如要不是上官嘉瑞事先再三叮嘱,说不能向上官华芸透露半句,她一定会知无不言。

上官华芸红着脸,低头轻笑道:“珍妮,那都是过去的事情。现在,我们团聚了……他对我很好。我……很幸福。”说罢,脸上烧得滚烫。两只耳尖赤红,宛若浸在玻璃缸里的红珊瑚那般红艳。

这样的爱是不是太卑微?这就是东方人的爱情吗?珍妮打心底里不认同,却不知道如何表达,只好心疼的轻轻拥抱着她,嘟囔道:“亲爱的,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竟然能让你这样彻彻底底、毫无保留的恋着他。”

上官华芸显然还没有开放到和人敞开心扉谈论爱情的地步。

“珍妮,和我大哥谈得怎么样?”她直起身子,离开她的怀抱,乐呵呵的叉开话题。

果然,珍妮的脸色顿时象朝霞般灿烂。她挑眉笑道:“哦,汉斯和你大哥很谈得来。他们在一起,跟多年不见的老朋友一般,好象有说不完的话。只是我对他们的话题不感兴趣。所以就提前回来了。看时间还很早,就过来看看你。”

虽然答非所问,但是上官华芸听了,却打心底里为好友感到高兴——貌似这对夫妇有希望摆脱眼下的困境。

第三十四章 不速之客

送走珍妮后,上官华芸特意把刘婶喊到跟前,叮嘱道:“这几天,街坊们肯定会向你打探点什么的。眼看离毕业考试越来越近,我不想伯桑为家里的事分心。所以,你要心里有数。无论她们问你什么,都推说不知道好了。”

这是下缄口令。刘婶在苏家呆了十多年,这点规矩还是懂的。所以,她立刻顺从的点头应下。其实,就算她真想出出风头,跟旁人透露点什么,也有心无力——两人每次都是用英语交谈,而她又不会英语,听了也是白听。甚至于到目前为止,她还不知道珍妮和上官华芸是什么关系。

同时,为了落个耳根子清静,上官华芸决定暂时宅在家里避一避风。买菜什么的,都全权交给刘婶。

事实证明,上官华芸并没有高估众街坊。

接下来的几天里,刘婶无论是上街买菜,还是出门倒垃圾,总会碰到热情的陌生面孔,借故搭讪。

不过,她在苏家那么多年,也不是白混的。更何况,街坊们无非就是心中好奇,打探点茶余饭后的谈资而已,和大宅门里的勾心斗角有着本质的不同,归属无害却讨人嫌的那类型。所以,搭讪便搭讪。无论是谁,她都是笑眯眯的回应,然后,在对方凑过来之前,她便客客气气的抽身离去。

一连有几拔人碰壁后,过了两三天,类似的事件便明显减少。

刘婶松了一口气。只要那个洋女人这几日不登门,照这样的情形,用不了多久,这事便过去了。

然而,令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在这种时候,苏家那起子人居然找上门来。

第四天上午,她出门买菜,刚刚走到楼道口,便被人堵了个正着。来人亲呢的拉着她打招呼:“哎呀,这不是老姐姐吗?好久不见了。”

这人是苏家大少奶奶跟前最得力的管事婆子。在苏家大少奶奶嫁过来之前,她是服侍苏二姨***——就是现任的苏二太太。

因为她的丈夫叫陈有德,所以,苏府上下按照老法,主子们呼之为“有德家的”,而下人们则尊称一句“陈妈妈”——苏府是旧式的大家庭,府里的奴仆都是签了死契的。

刘婶八岁被父母卖进苏府,签的也是死契。和所有奴婢一样,她这一辈子都成了苏家的一件会说话的使唤工具:十六岁配小厮、回府做媳妇婆子、儿女们一出生就是苏家的奴才……

幸运的是,她和前任苏二太太的一个陪家大丫头是同乡,从而被派到了苏二太太院里。

苏二太太是个宽厚的人,在她十六岁的时候,放还了她的身契,准许她回家自行婚配。后来,得知她的夫家没田没地的,日子很不好过,苏二太太出手帮了一把。她不但介绍刘叔进了宋记当学徒,而且还请刘婶回来负责打理自己院里的小厨房。

就这样,刘婶夫妇把孩子交给婆婆看管,双双出来做活赚钱养家。三年后,刘叔出了师。他在宋记做裁缝赚的钱,足以养活一家人。而那时,苏二少爷刚出国。苏二太太因为日夜思念年幼的儿子,身子越来越差。刘婶念着苏二太太的恩情,做不到在这种情形下辞工离去,所以继续呆在府里,全心全意的照料苏二太太的饮食。

直到三年前,婆婆突然中风。家里实在是离不得人,刘婶才不得不辞了工。

前年初冬,刘叔突然托人捎信回家,说苏二太太病得快不行了。

婆婆一直很敬重苏二太太的,听说了后,竟急得再次中风,第二天就去世了。

之前,为了给婆婆看病,他们已经花光了家里所有的钱。一场丧事下来,家里的最后一点田地和房子也成了别人的产业。

刘叔索性决定举家搬往省城。因为年关临近,再加上要拜别一干亲戚朋友,所以,他们出了正月才起程。

到达省城的第二天清早,家里还没有安顿好,刘婶换上最好的衣裳去苏府拜望苏二太太。

在苏家的街门,她意外的碰到了回国不久的苏又男。这才知道,去年年底的时候,苏二太太去世了。

后来,她或多或少的听到了一些有关苏府的传闻。其中,就包括“苏府故意瞒着苏二太太的病情,不告诉苏二少爷,导致母子俩没能见上最后一面”的事儿。

刘婶在苏府呆了十几年,听到这种事,立刻就想到了二房那起子yīn人的丑陋嘴面,气愤得好几晚睡不着觉。

所以,听到有德家的叫自己“老姐姐”,刘婶恶心之余,还有一种今天的太阳是从西边出来的感觉。以前二太太在世的时候,这人都没有这么亲热的叫过自己。

“原来是陈管事。”刘婶冷冷的抽出手。如果不是这死肥婆子堵在楼道口子上,她才懒得理。

有德家的笑嘻嘻的打量着她:“老姐姐,什么时候回的省城啊?我们在一个府里呆了这么多年,怎么也不送个信过去啊?府里的老姐妹们也好登门看望一番老姐姐。”说罢,她故意抬手捋了捋梳得油光水鉴的头发。一截粗壮的手腕便露了出来,上面箍着一只筷子粗的绞丝金镯子。

“不敢当。”刘婶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清冷的说道,“烦请陈管事让一下,我有差事,搁耽不得。”

有德家的听了,一点儿也不恼,反而上前一步,两只小眼睛冒着八卦的精光:“老姐姐,我听说,你现在服侍的主人家是林家。林太太就是我们表姑***小姑子,待下人最宽和不过了。是不是真的啊?”

她又在打什么鬼主意?心中警铃大作,刘婶装着不耐烦的样子,一把推开她,大声斥责道:“听不懂你说的是什么!告诉你,不要乱攀亲戚!林太太娘家是正宗的书香门弟,就连亲戚朋友都是清清白白的正经人家。从来就没出过上赶着给人做小当外室的那种东西。”

这些人是什么话都编的出来的。总之,关于少***闲言碎话已经够多了,她才不想因为苏家的缘故,又添些新鲜的。

有德家的没想到她二话不说,便撕破了脸,一时反应不过来,竟被她推着一连往后退了两步,闪出一条道来。

刘婶挽着菜篮子,乘机嗖的出了楼道口。

刚一出来,她便看到苏家的马车停在马路边上。苏大少奶奶扶着丫头的手,从里头钻了出来。

看来她们今天就是来找少奶奶攀亲戚的。刘婶暗叫一声“糟糕”,情急之下,当即撒开脚丫子跑路。

身后,有德家的气急败坏的追了出来,冲她的背影哇哇大叫:“喂,喂,站住!”

刘婶听了,恨不得能跑得更快。

于是,等苏大少奶奶走过来时,她早已跑得没了影子。

有德家的迎上去,小心翼翼的汇报道:“大少奶奶,那老货装着什么也不知道,跑掉了。”

苏大少奶奶抬头看着二楼的方向,冷哼道:“没有她,这戏照样能唱。走,我们上去。”

有德家的神色大缓,往刘婶逃跑的方向吐了一口唾沫,愤怒的骂道:“哼,不知天高地厚的下作东西。”

此情此景,上官华芸隐身在玻璃窗的落地窗帘后面看得一清二楚。

苏大少奶奶想做什么?还有,只是碰到昔日的主人家而已,刘婶跑掉做什么?她心里纳闷极了。

正在琢磨的时候,她听到有人在“梆梆梆”的敲门。应该是那对主仆上来了。

上官华芸走过去,打开门。眼前立马出现了苏大少奶奶那甜美的笑脸。

“你们找谁?”上官华芸拧着眉毛,问道。她们俩仅有一面之缘,又没有正式认识过,所以,她说不认识,也是说得通的。

苏大少奶奶掩嘴轻笑道:“我们前儿才见过,姑奶奶这么快就忘了吗?”

不等上官华芸开口,有德家的紧接着象连珠炮一样的说了起来:“姑奶奶,我们大少奶奶听说您来了省城,特意过来串串门。我们二太太也说了,亲戚间要常常走动才好。越走越亲嘛。”

上官华芸已经听到好几声门页转动的声音,有些头疼。看来明天大伙儿又要添新的谈资了。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来找谁?”她冷冷的问道。开玩笑,真要是认下这种亲戚,她以后哪里还有脸面去见大嫂!

苏大少***笑容全僵住了,难以置信的看着她——是不是消息有误啊?这是那种据说被丈夫冷落了三年也不敢吭一声的小女人吗?

有德家的慌忙自报家门:“姑奶奶,我们是苏家的。这位是我们大少奶奶……”

不等她说完,上官华芸厌恶的打断道:“不认识,你们找错人了。”说罢,嘭的关上门。

吃了这样的闭门羹,那主仆俩颜面全无,灰溜溜的走了。临走之前,有德家的装模作样的隔着门喊了一通话:“姑奶奶,您忙啊,我们少奶奶改天再来看望你。”

世上竟然还有这种人!上官华芸哭笑不得。

第三十五章 谣言

无缘无故的,苏家眼巴巴的过来认亲做什么?上官华芸百思不得其解,最后还是拔通了大哥家的电话。也许大嫂知道个中原委。

果然,上官大嫂听了后,不屑的说道:“苏家还不是想跟你的洋人朋友攀上关系!”

“珍妮?她们想认识珍妮做什么?”上官华芸更弄不明白了。

“跟她合伙做生意,赚大钱啊!现在谁不知道她是从德国大金融家的女儿!”上官大嫂在电话那边吧啦开了,“小妹,你是什么时候认识她的?事先也不跟我们透露点口风。哦,对了,你大哥也想见见她。你找个时间给引见一下,好不好?”

究竟是怎么回事?是我的耳朵出了错,还是这个世界太疯狂?向珍妮引见大哥?上官华芸顿时张嘴结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上官大嫂噼哩叭啦的说了一大通,见电话那头没有回应,这才收话问道:“喂,喂,小妹,你还在吗?”

上官华芸连忙集中精神答道:“在的,我听着呢。”稍微顿了顿,她问道,“大嫂,大哥在家么?”大哥到底在搞什么名堂?貌似连大嫂也被蒙在鼓里,还是找大哥当面问清楚的好。

这时,电话那头隐隐的传来兴哥儿的哭闹声。

上官华芸急忙问道:“大嫂,我怎么听到兴哥儿在哭呢?”

“兴哥儿刚睡醒,这会儿正闹着寻我。”上官大嫂嘴上说着没事,语速却明显加快了许多:“小妹,你大哥不在呢。这段时间也不知道他在忙些什么,早出晚归的,累得跟个鬼一样。你找他有事吗?”

上官华芸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测,笑了笑,说道:“也没有什么事。你刚刚不说大哥很想约见珍妮吗?我想先问一下,他什么时候有空。”

上官大嫂听她这么说,显然高兴得很,飞快的答道:“好,等他回来,我就让他给你打电话。那个,小妹,兴哥儿过来了,我们以后再聊啊。”

兴哥儿的哭声渐渐近了。电话里清楚的传来他哭着叫妈妈和奶娘轻声哄着他的声音。

上官华芸听了,眼前不由浮现出兴哥儿那张淌满泪水的粉嫩小脸,心里油然生出一股柔情,笑道:“好的。大嫂,再见。”她很想在电话里跟逗一逗兴哥儿。只可惜,兴哥儿还太小,目前还没法做到用电话和大人们交流。电话费又那么贵,太浪费了。

“再见。”上官大嫂匆匆的挂掉了电话。

大嫂、兴哥儿还有他的奶娘的声音统统消失了。“嘟嘟嘟”的忙音响起。上官华芸握着电话筒,怔怔的坐在沙发上,心里好象突然变得空落落的。思绪象枝头的柳絮,轻风吹过,轻飘飘的漫天散去。

……

不知道过了多久,上官华芸终于被那不折不挠的“嘟嘟”声喊回了魂。

抬头一看,外面的阳光大好,金灿灿的,却没有一丝一缕能透过玻璃窗照进屋子里来。因此,屋子里虽然通亮得很,却显得有些清冷。

天!已经是正午了!怎么又发呆了?她甩甩晕沉沉的脑袋,悻悻的挂好电话。

以前在青禾镇的时候,忙完后,她常常捧着一杯茶,独坐在窗前小憩。只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小憩的时间会越来越长——如果旁人不去喊她,她似乎可以永远这样静静的坐下去。

多碰到几次后,林府上下便传开了:新嫁过来的少奶奶有事没事就爱发呆。

谁也不想自己的儿媳是个呆子。终于,婆婆忍不住了,特意屏退左右,问起了这事。当然,婆婆问得很委婉:“媳妇,你那时都在想什么费脑子的事啊?能想得那么入神。”

还能是什么?就是漫无边际的发呆呗。其实,上官华芸心里也惶恐得很。她以前也偶尔会发发呆——她从小就喜欢自己琢磨事情。不过,每次发呆的时间不会很长,最多就是几分钟的事。而且每次回过神来后,她都清清楚楚的记得刚刚在想什么。

而现在却完全不同。每次发呆,如果旁人不叫她,她就回不过神来。事后,脑袋总是灌满铅一般,又沉又晕。她压根就不记得自己到底是在想什么。

肯定是哪里出了毛病!意识到这个问题后,她开始努力的给自己找事做,好让自己空闲不下来。甚至于,她决定开始学习刺绣。

可是,情况并没有实质性的好转。就算是累得筋疲力尽,懒得再动一个手指头,只要一空闲下来,她还是会发呆。

长这么大,她从来没有碰到过这样的情况。她很想找个阅历丰富的老人求教一番。然而,在听到下人们背后的议论之后,她立刻熄了这种念头——有人说,少奶奶竟是个呆子,怪不得少爷会嫌弃。

她恨不得冲出去,对所有人喊:胡说八道,我不是呆子!

然而,象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她完全使不出一丝气力,只能缩在房间里,泪流满面的一次又一次的在心里祈祷:伯桑,你回来啊,告诉他们,我不是呆子!

她不知道自己跟老天祷告了多少次。不过,她知道老天肯定没有听到。因为她一直没有收到林子明可能会回来的消息。

很快,事态变得越来越严重。下人们开始不服她,明里暗里的为难她。终于,有两个老资格的,甚至当着众人的面,顶撞她,说什么,她们只服太太。因为太太是最明理能干的。

这分明是含沙射影的当面骂她是个呆子。

好比被人当场狠狠的扇了两记耳光,上官华芸那时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心地顿时硬了起来——有些事,她只是不愿意去做,但并不代表她会不做。

而那两个老女佣却得意洋洋的冲她微笑,似乎在说:什么狗屁少奶奶!没有太太撑腰,你就只是一个呆子!

她们心里清楚得很:太太是不会出面管这档子事的。

因为在新婚的第三天,她们的太太把上官华芸介绍下人们时,就交待得很清楚:前阵子cāo办婚事,她累坏了。所以,她决定好好休养一段时间。休养期间,家里的大小事情不必再问她,一切皆由上官华芸作主就是。

一个呆子会作哪门子的主!她们才不会听从一个呆子的调派。

这便是所谓的下马威,同时,也是婆婆亲自主考的第一场考。没有人能帮你,一切都只能靠你自己!上官华芸如是对自己说道。

她按住狂飙的怒火,端着少***款,不声不响的坐在上位喝茶。喝完茶,又掏出帕子慢条斯里的抹嘴。

但是,屋子里的下人们却明显的感觉到情形不对头——一种无形的力量,冷冰冰的,象山一般压了过来。她们的膝盖很吃力,忍不住想打弯。

就连那两个顶撞她的老女佣也有些扛不住了。她们虽然还是那样腰杆挺得笔直,笑眯眯的瞅着她,然而,额头出卖了她们——那里开始渗出豆大的冷汗。

估摸着差不多了,上官华芸这才清咳一声,冲自己埋的暗桩努努嘴——这是出嫁前,上官太太教给她的:接管家务后,第一要务是要想办法拉拢一两个人过来,暗中插在下人们中间。然后,等手头掌握的情况足够多了之后,再伺机杀鸡儆猴。

上官华芸培养的暗桩也是一个资历比较老的女佣。她平常被这两人压制得死死的,早就憋了一肚子恶气。有少奶奶撑腰,她把两人这些天偷奸耍滑的事淋漓尽致的全抖了出来。

她说的有鼻子有眼,人证、物证齐全。那两个人纵然浑身长满嘴,也无力辩解。

情急之下,她们便想到撒泼大闹,一个一屁股坐在地上,另一个则朝揭发她们的暗桩恶狠狠的扑过去。

上官华芸早就料到了这一出,呼的把手里的茶碗朝后面那个的脚下砸过去。

“砰”,茶碗在那个老女佣的脚下落在开花。汤汤水水和瓷渣碎片四下溅起。

没有人会想到这个瘦弱的少奶奶竟会如此厉害。所有人又惊又怕,当场震呆。

同时,几个早已经安排好的粗壮女佣听到暗号,从外头拥入,把那两个老女佣死死的按住。

上官华芸象是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平静的宣布了对她们的处罚——卷铺盖走人。

末了,她扫视战战兢兢的下人们,冷笑道:“我就是个呆的,向来只认理不认人。这一点,太太也清楚得很。谁要是坏了心肠,想在家里乱咬舌根,胡乱编排什么,最好先自个儿惦量惦量清楚斤两。”

下人们见识到了她的能力和手段,个个心惊胆战,唯唯喏喏的应下。

至始至终,婆婆都没有就此事吭过一声。

眼见着闲言碎语越来越少,她万万没有想到,婆婆会如此慎重的又挑起这事。顿时,那种无助的感觉又象潮水一样涌了上来,她的手脚冰凉,后背直冒冷汗。

定了定神,她没事人儿一样淡笑道:“我也没想什么。就是刚刚学管家,有些事情不是很明白。想问娘,又怕打扰娘休养,所以只好自个儿瞎琢磨了。只是我笨得要死,向来是别人一会儿就能想明白的事,我要费好些时间才能想透彻。”

婆婆掩嘴笑道:“你呀,就是心思重。初来乍到的,有些事不明白也是情理之中的。这几天,我的身子爽快多了。你有什么为难的,不妨跟我说道说道。”

哦耶,婆婆一锤定音,考试过关。

至此,关于新少奶奶爱发呆的谣言在府里才算完完全全的平消。林府上下一致认定:少奶奶发呆是因为遇到难题了,要费脑筋多多琢磨。

从此,上官华芸可以明正言顺的独坐发呆。而她也接受了自己爱发呆的这个新习惯,心中不再焦虑不安。

经此一役,上官华芸长了不少见识——谣言根本不足为惧。可怕的是藏在谣言背后的yīn谋。

而现在,谣言又起,她似乎已经闻到了yīn谋的恶气味。

第三十六章 计划有变

收到信,苏又男便急匆匆的出了府。

在街上绕了一个大弯,确定后面没有盯梢的尾巴后,他又悄悄的折回来,闪身钻进了苏府左侧的一条小巷里。

刘婶挽着空荡荡的菜篮子,藏在巷子深处,着急的盯着巷口。

终于看到了那道熟悉的身影,她赶紧迎上去:“少爷,我在这儿。”

苏又男飞快的扫了一眼四周,把她拉进巷子里一个偏僻的角落里,低声问道:“刘婶,找我什么事?”

“少爷,今天有德家的引着大少奶奶去找少奶奶了。有德家的拉着我一个劲的套近乎。”顿了顿,她接着说道,“我担心她们是想拿我说事,对您不利。”

苏又男轻笑道:“刘婶,你多心了。论理,我和你家少奶奶是表亲。就算她们知道你这份工是我荐的,这也说明不了什么。”

“可是……”刘婶急得满脸通红,眼里闪过一道犹豫,改口说道,“唉,少爷,你不知道她们那起子人的手段。她们向来是无孔不入,为了编排你,就算是没影的事也能弄得跟真的一样。”

苏又男眯缝着狭长的丹凤眼,沉声问道:“刘婶,到底‘可是’什么?你也清楚她们的手段有多卑劣。所以,我知道的事情越多,才越能有效的防犯她们。”

刘婶仰头看着他,最终咬牙说道:“少爷,其实这也是一件没影的事。二太太在世的时候,曾经有过和上官家结亲的念头。”

这大大出乎了苏又男的意料。脑海里又闪过那个跋扈的背影,他险些惊落下巴:“她?哈!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从来就没听说过?”

少爷从小就是个沉稳冷静的。一件没影的事而已,他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反应?刘婶难以置信的眨巴着眼睛:“那是四年前,表姑奶奶嫁进上官家之后的事。二太太曾暗地里托表姑奶奶跟上官太太透过话。”

神色迅速回复了平静,苏又男摸了摸鼻子,一双眸子亮闪闪的:“后来呢?”

刘婶讪笑道:“您也知道二老爷那名声……上官太太说少奶奶年岁还小,又在天津读书,暂时没有议亲的打算。于是,表姑奶奶劝二太太,说您读的是洋书,对成亲的事也许有自己的看法,不如等您回来后,再从长计议。二太太觉得也是这么个理,便歇了给您议亲的心思。”

母亲这一辈子受尽了包办婚姻的苦,自然不愿我也遭同样的罪。苏又男难过的别开脸,闷声问道:“这事还有哪些人知道?”

他很清楚,在国内,对于女人来说,没有什么比清白、名声更重要的了。要是早知道有这种事,瓜田李下的,他就绝不会答应表姐的请求。

“被人拒婚是件很没脸面的事,所以,这种事起初的时候,向来都是瞒着旁人,私下里先通气的。”刘婶叹道,“二太太原本以为这是件亲上加亲的好事,上官家和钱家又是只隔着一条河的邻居……二太太没有想到上官家会一口回绝,那时只是担心二老爷和那边会发难,所以事先跟老太太提过一次。”

老太太?母亲只怕至死都没能看透老太太!苏又男不由冷冷的哼了一声:“刘婶,谢谢你。我会处理好的。你先回去,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你们少奶奶十有八九也是不知道这事的。这本来就是一件没影的事,所以不用告诉她。”

刘婶见状,心中大安,脸上浮现出轻快的笑容:“是,少爷。那我先走了。”

苏又男点点头。

刘婶这才挽着菜篮子,转身匆匆离去。

“等一等。”苏又男心中一动,连忙追上去,“刘婶,一定要告诉你们少奶奶,珍妮是我的朋友。珍妮那天去找她,是想结交上官家。”人言可畏。他只要一想起那些人恶毒的口舌,便阵阵后怕。如果时光能倒转回去的话,他是万万不敢让一个无辜的内院女子跟计划沾上一星半点的。

“是,少爷。”尽管听不明白话里的意思,但刘婶依然一字不漏的全记下来了。她深信少爷是好人。而好人是不会害少***。

等她离开后,苏又男愤怒的一拳砸在小巷的石墙上。只要那些人稍微靠近,就连母亲身边的佣人都会习惯性的提前设防。由此可见,母亲生前过的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

回头瞪着苏府的方向,他的心象是被钝刀子切成了一条一条的。那还是家吗?简直是地狱!可怜的母亲,她也是这场包办婚姻的受害者。可是,老天为什么只把她一个人扔进地狱!

不,我不服!既然老天爷太偏心,那么就让我来把他们统统拉下地狱!苏又男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点燃一根香烟,就势靠在小巷角落里的石墙上,飞快的思索起来:她们把那丫头拉进来,又是想浑水混鱼?……

黑暗中,一点红光忽明忽暗,象一道鬼火点亮了香烟后面那张无比yīn戾的俊脸。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候后,一只纤长有力的手狠狠的拧熄了那个红点。随后,苏又男从黑暗里走出来,隐去脸上的yīn戾,漠然的看了看四周。

见小巷里依然冷冷清清的,他抖落衣襟上的烟灰,快步如飞的走出了巷子,跳上了路边的一辆人力车。

车轮飞动。不出半个小时,苏又男在一处豪华的西洋别墅前下了车。

他径直走到门口,用英语和那个头上缠着大头巾的印度守卫说道:“请转告你家主人,有一个姓苏的朋友求见。”

“苏?”印度守卫目光闪烁,很快就咧嘴笑道,“先生,请稍候。”说罢,打开铁艺栅栏大门旁的一道小铁门,躬身钻进别墅。

很快,大门打开了。珠光宝气的珍妮提着长裙的裙角,从里头飞奔出来。

看着眼前这位穿着完全西洋化的英俊男子,她知道自己的猜测是对的,愕然的叫道:“苏……”苏怎么会公然露面了?难道计划有变?可是刚刚上官在电话里怎么只字不提呢?

不等她发问,苏又男已经迎上去,象多年的老朋友一样,微笑的握住她的双手,用一口流利的德语说道:“珍妮,好久不见。”

上帝啊,他想做什么!珍妮一时转不过弯来,竟忘了抽出双手,仰头怔怔的望着他。

苏又男也不回避,眉眼带笑的注视着她的脸,宠溺的问道:“亲爱的珍妮,难道你就不想请我进去坐坐吗?”

霎那间,金灿灿的阳光仿佛没了颜色。珍妮只觉得心头一窒,险些溺死在那象巧克力汁一样的柔情里。

苏又男见状,只好手里暗中加大了点力度,暗道:切,臭丫头都结交了些什么狐朋狗友!

珍妮回过神来,使劲的吞掉一大口唾沫,顶着一对蚊香眼,尴尬的一边抽出双手,一边连连点头:“呃,苏,请……”小心肝吓得簌簌发抖:上帝,这人到底是天使还是魔鬼?

不想,苏又男却没有松手的意思。眸子里闪过一道戏谑,他用只有她们俩才听得见的声音问道:“为了上官华芸,和我演场戏如何?”这一次,他用的是英语。

不知道是因为听到了老友的名字,还是因为听到了熟悉的母语,总之,珍妮的脑瓜子似乎灵泛多了。她没有再抽手的意思,咧开大嘴,呵呵笑道:“好……”

傻大姐一个。苏又男暗乐,在所有行人的注目礼中,大大方方的拉着她的手,一起走进别墅。

等彻底走出人们的视线,珍妮再也按不住满脑子的问号,使劲的甩开手,提着裙子连跑带跳的和他拉开两步远的距离,急吼吼的梗着脖子问道:“苏,到底是怎么回事?汉斯告诉我的计划里,可没有这一出!”

“对不起。出了点小状态。我们的计划出现了一个重大的纰漏。”苏又男正色道。

“和芸有关吗?”珍妮鼓起嘴巴,做了个深呼吸,“我立刻联系汉斯和上官,修改计划。哼,整件事和她一点关系也没有。谁也不能伤害她。”说着,她提起长裙,撒开脚丫子,径直跑进了客厅。

臭丫头的八字还不算糟糕透顶。至少结交了个仗义的朋友。苏又男摸摸鼻子,笑了笑,跟着走了进去。

与此同时,刘婶回来了。

看着她满头大汗,提着满满一篮的菜,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上官华芸不好再责备她,只是皱了皱眉头,吩咐道:“伯桑等下就要回来了。今天中午就做几个简单点的菜式,不要误了他下午的课才好。”

“是,少奶奶。”刘婶暗地里松了一口气,顾不得擦一把汗,提着篮子钻进耳房里,叮叮当当的忙开了。

上官华芸摇摇头,默声不响的也钻进耳房里,挽起袖子给她打下手。

“少奶奶……”刘婶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有说,低头继续切肉。只是手里的动作比平常明显加快了许多。

两人合力,如期烧好了饭菜。

可是,林子明却没有如期回来。

起初,上官华芸和往常一样,静静的坐在摆好饭菜的餐桌前等着。后来,当刘婶第三次热完菜,把菜从耳房里端出来的时候,发现她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书。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了。林子明还是没有回来。

家里不是有电话吗?不回来吃饭,事先也该打个电话啊。看到热好的饭菜又变冷了,刘婶微微皱了皱眉头,走到上官华芸跟前,轻声问道:“少奶奶,饭菜凉了,我去热热?”

上官华芸扭头看了看墙角的大壁钟,放下书本,淡淡的笑了笑:“不用了。我有些饿了,就这么吃吧。”说罢,她已经起身去了餐厅。

刘婶飞快的瞥了一眼钟面。上面指示是两点一刻。而学校下午都是两点上课的。

于是,她心里更加犯难了:该怎么跟少奶奶说呢?

上官华芸用过饭,不见她象往常一样过去收拾桌面,而是纠结的杵在客厅里搓围兜,略一思索,走过去,在她对面的沙发上坐下,问道:“刘婶,是不是想跟我说点什么?”

“少奶奶,我今天在外面碰到我们少爷了。”刘婶抬头看着她,很认真的说道,“我们少爷托我给您捎句话。”

伯桑?上官华芸眉头微跳,刚要开口发问,很快意识到“此少爷”非“彼少爷”——刘婶从来就没有称呼过林子明为“我们少爷”。

“哦。又男表哥都说了些什么?”压住心里的失望,她从茶几上端起茶碗,随口问道。

刘婶这时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口误,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改口说道:“苏二少爷说,珍妮是他的朋友。珍妮那天来找您,是想结交上官家。”

双手微微一颤,上官华芸险些打落了手中的茶碗。

“这茶凉了,倒掉,重新再沏过。”她把茶碗稳稳的放回茶几,抬头笑道,“我知道了。谢谢你。”。

第三十七章 暖心

下午,上官华芸接到了上官嘉瑞的电话。

果然不出几乎她的意思,上官嘉瑞也在电话里说道:“小妹,要是有人问起你珍妮的事,你就说不认识她。她是又男的朋友,因为想走我的路子,求见叶都督,所以才找上你的。”

只是听到电话里冒出的是一大串英语时,她的心猛的悬了起来,也换上英语,急切的问道:“大哥,你们是不是暗地里在进行什么计划?”打个串词的电话都要弄得这般小心谨慎,而为了把自己摘出来,居然扯起了叶都督的大旗。

然而,上官嘉瑞却在电话呵呵的发笑,赞道:“小妹,不错。放下三年多,口语还是那样流利。呵呵……”

“大哥!”上官华芸这是真着急了,脱口冲电话里吼起来。这次,她说的是青禾镇的方言。

听她急得冒家乡话,上官嘉瑞总算止住了笑,继续用英语说道:“放心吧,小妹。大哥心里有数。只是大哥之前考虑欠周详,没能好好的护住你。小妹,大哥很抱歉。这段时间,无论外面有什么闲言碎语,你都要当没听过,别往心里去。有时间的话,就多上我那儿陪陪你大嫂和兴哥儿。事情很快就会过去的。”

上官华芸听懂了他的意思:他、珍妮夫妇还有苏又男确实是在进行一件很隐秘的事情;这件事应该是风险极大,以至于大哥不想把她扯进去。

不过,想起大哥一直都是把自己当小孩子对待的,上官华芸心里又升起一丝希望:“大哥,大嫂知道吗?”

电话那头,上官嘉瑞顿了顿:“等事情结束后,我会告诉她的。”

最后一丝希望也没了。上官华芸的心象是坠入了无边的黑暗里,木然的答道:“知道了,大哥。我不会跟大嫂说什么的。”

上官嘉瑞很满意,用家乡话询问起林子明的近况。

“刚刚通过了毕业论文。他现在每天都很努力的温习功课,准备毕业考试。”上官华芸自然是报喜不报忧的。

“那就好。伯桑是个性情温和的人,你和他好好过。”上官嘉瑞放心的挂了电话。

上官华芸悻悻的搁好电话,心中的担忧象那春天里的野草一样疯长起来:到底是什么事?大哥他们的对头是谁?

缩进沙发的角落里,她陷入了沉思。

而刘婶还是担心苏家会挑事对苏又男下yīn手。思来想去,她觉得还是走为上策。

又不能照实情讲,那该怎么跟少奶奶说呢?少奶奶心地好,对自己这么照顾……猫在耳房里,她抓头挠耳的打了一下午的腹稿。

又见上官华芸手头无事,刘婶终于搓着双手,鼓足勇气钻出了耳房:“少奶奶,我,我想辞工……明天起,我就不过来了。”

上官华芸一头雾水的抬起头:“为什么要辞工?”

刘婶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解释,难过的勾着头,唯有对以沉默。

上官华芸最见不惯的就是这种委屈的小模样。见状,她的脾气便蹭的往上窜:“你在我家做得不开心?”

刘婶慌忙抬起头,连连摆手:“不,不。少奶奶,我绝不是这个意思。您和二太太一样,都是很好的主人家。是我以前惹了点麻烦,再呆下去的话……我也不知道会给您招来什么样的祸事。”

上官华芸两眼亮晶晶的注视着她,脸色渐和——信任她,她是可以信的。

刘婶这心里本来就象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现在见她什么也不说,只用一双乌黑的眸子滴溜溜的瞅着自己的脸看,仿佛自己的脸上开出朵喇叭花来一样,心里就更加忐忑不安起来。

一时间,她只觉得后脑勺上麻嗖嗖的,而两只手无论怎么摆都别扭得很。

终于,她再也受不了了,准备落荒而逃。

扑哧!上官华芸却用右手背遮住嘴巴,莫名的破颜而笑:“刘婶,过来坐。我无聊得很,陪我说说话。”

刘婶只差没象个弹簧一样跳起来了:“少奶奶,我,我还没做晚饭呢。少爷,少爷快回来了。”

谁知,上官华芸却破天荒的摆摆手:“不急。晚上又没什么要紧的事,晚一点吃饭又有什么关系。”

于是,刘婶彻底没词了,不得不走过去,搭着半边屁股侧身坐下。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上官华芸淡淡的笑道,“就算你辞了工,嘴巴长在别人身上,别人想说什么,照样还会说什么的。所以,既然你认为我家是个好主人家,那么就安心的留下来好了。这年头,想找户知根知底的人家做工可不容易。你不要白白浪费了又男表哥的一片心意。”

别看少奶奶年纪轻轻的,是个细皮嫩肉的小媳妇,竟然这么有胆有识。心里油然生出一股敬意,刘婶不由细细的打量起她来:“少奶奶,他们可下作了。你不怕……”

怕?呵呵,昨天的我肯定是避之不及,不过,现在的我才不会害怕呢。上官华芸随意的靠在沙发上:“不就是捕风捉影的几句闲话么?身正不怕影子斜,有什么好怕的!不提那些恶心的东西了。我们随便说点其它的。刘婶,你在苏家做了多少年?又服侍苏二太太多少年?”

虽然她不是很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把种种蛛丝马迹综合起来,她多多少少的还是猜得出一些眉目的:这是一场针对苏家的yīn谋。

那个假洋鬼子这次回国,极有可能就是替苏二太太复仇的。只是他毕竟也姓苏,若是公然与自己的家族为敌,势必阻力重重。因为个人的恩怨在家族面前,算得了什么!世人大多会同情苏二太太,但很少有人会赞同这样的复仇。如果复仇的事传开的话,假洋鬼子的名声就全毁了。所以,背后的人才设计了这样一场yīn谋。

可是,苏家显然不是省油的灯。也许是有所觉察,亦或是因为贪婪,他们盯上珍妮和她。

上官华芸不清楚真实的内幕是什么。但是假洋鬼子这一次不惜从幕后现身,把她摘出去的举措,令她觉得很暧心。

她承他的这份情——在林家呆了三年,她惶恐了三年,也算计了三年。这是她婚后收到的第一份来自父母哥哥们之外的维护和关怀。

象是冰封的雪原上空突然绽现出一线阳光,这份情唤醒了她那越来越麻木的心,和昏昏欲睡的感官。

上官华芸琢磨了一下午,终于发现世界还是那么大、那么精彩。家人在,朋友们也在,谁也没有抛弃她。

因为在过去的三年里,她把自己整成了一只冬眠的井底之蛙。所以,她看不到,也感觉不到方寸之外的精彩纷呈。

是时候苏醒了!她还很年轻,一辈子那么长,为什么不好好的活一回呢?

同时,她也很好奇:洋鬼子看上去明明就是一个yīn冷的家伙,又怎么会生了一颗柔软暖和的心呢?所以,她很想知道多一些关于苏家和那对母子的事情。

刘婶立刻明白了她的意图,打起精神,认真的“随便”聊起了苏家和苏二太太的种种过往。

……

不知不觉,太阳沉西,天边收起了最后一片浓艳华丽的晚霞。

房间里暗了下来。

可是,沙发上的两个人却半点也没有觉察到,依然谈性正浓。

突然,“梆梆梆”,门外传来阵阵熟悉的敲门声。

“啊呀,少爷回来了。看我光顾着说闲说,这么晚了还没有烧晚饭!”刘婶最先回过神来,从沙发上弹跳起来,手忙脚乱的跑去开门。

上官华芸暗叫一声“糟糕”,也不禁有些慌乱的站起来,望着门口。

门开了。林子明那熟悉的身影映入了她的眼帘。

看到屋里竟黑灯瞎火的,林子明扫了一眼立在门旁的刘婶,随手递过书袋:“怎么没开灯?”

刘婶双手接过书袋,讪笑道:“哦,就开……”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林子明握起一只拳头,遮住嘴,打了个呵欠:“我去屋里躺躺。晚饭好了,再叫我。”

“啪”。客厅天花板上的荷花水晶大顶灯亮了。雪白的强光猛的把昏暗的屋子照得通亮。

林子明吓了一大跳,愕然的眯起眼睛看过去。

只见上官华芸披着一身刺眼的白光静静的站着,开灯的那只手还没来得及从墙上的开关上挪开。

因为是光线太强烈,又是背光,他没法看清她的脸。

林子明皱皱眉头,用手遮在额前,挡住刺眼的灯光,不满的说道:“这灯的光线太强了,伤眼睛。象往常一样,只开大台灯就行了。”

上官华芸依然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

林子明放下手,没有再说什么,快步走向卧房。

就在他走到卧房门口的时候,“啪”,顶灯灭了。屋子里立马又暗了下来。

林子明脚下一顿,在卧房门口站住了。

刘婶看得两个眼皮直跳,把书袋挂在门边墙上的大衣钩上,心里念着“阿弥陀佛”,小心翼翼的溜进耳房。

林子明深吸一口气,转过身来,对着客厅里的那团模糊的身影说道:“有个朋友这段时间一直请假在家里养伤。今天他伤愈归校。中午的时候,几个平常玩得来的朋友凑份子在饭店里订了一桌席面,给他接风洗尘。我事先往家里打过电话。电话占线,没打通。”说完,又转过身去,推开门进了卧室。

“啪”,客厅里的灯又亮了。这次亮的是沙发旁的落地大台灯。桔色的灯光如沙似水,自鹅黄色的圆柱形羊皮灯罩里一倾而下,顷刻洒满了客厅的每一个角落。

上官华芸站在台柱旁,看着卧房的门,抿嘴轻笑:原来他都懂,只是不擅表露而已。

林子明转过身子关门,下意识的往客厅方向瞥去。

半空中,两人的目光碰个正着。

第三十八章 失望

这一次,上官华芸没有再象头惊慌的小鹿一样不知所措的躲开。

山不过来,我过去!腰板挺得笔直,嘴角噙着微笑,她勇敢的站在灯光里。

林子明怔住了——要怎么形容这样的笑容:有如春日里刚刚破冰的湖面上那鳞鳞的涟漪;又如三九严寒天,母亲递过来的那一杯淡淡的绿茶;更象秋日下,家乡漫山遍野尽情绽放的山菊花……

“伯桑……”原本yīn沉的心霎那间飞扬起来,上官华芸眼里的笑意愈浓。

灯下看美人,古人诚不欺人也。林子明悻悻的冲那个笼在灯影里的金色身影点点头,随手关上房门,暗道:林子明呀林子明,你今天大概是王子轩那小子刺激过度了,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房门隔开了柔纱般的灯光,黑暗象墨汁一样晕染开来。

没有拧开床头灯。他一头栽倒在西洋床上,枕着双手,直愣愣的瞪着黑咕隆冬的天花板。

中午的情形又象放电影一样在脑海里重现:在玛格丽特的包间里,伤愈归校的胡季平红光满面的站起来,举杯环视众人:“真是对不住大家。因为我的原因,令大家乘兴而去,败兴而归。所以,这顿,我请。你们谁也不许跟我抢。”

桌面上,众人七嘴八舌的嚷开了:“不行,说好这次是我们给你接风的。”

“就是就是。”

“又不是你的错。”

“对,要怪也只能怪那两个女人。”

“下贱、不知廉耻的臭女人!罪有……”

“啪”。王子轩拍案而起,手里的高脚酒杯一扬。只见一道暗红的水线飞起,尽数泼在刚刚那位大骂“臭女人”的朋友脸上。

闹哄哄的包间里顿时安静了下来。

林子明就坐在王子轩身边,被突然的变故惊出了一脑门的问号:挨打的这个人是谁啊?哪个带来的?他那次又没去,怎么会知道那事?

王子轩随手把酒杯扔在桌面上,冷笑道:“她们纵然可恶,可是她们已经为一时的贪慕虚荣赔上了一辈子。你当时在场吗?你认识她们吗?有什么资格揪着她们的错不放!踏着她们献媚讨喜,你还算是男人吗?”

“王子轩!你欺人太甚!”那哥们也不含糊,一把抹开淌着红酒的脸,愤怒的手指险些戳中王子轩的鼻子尖,“你以为别人不知道?那个什么密斯云其实就是你将要过门的未婚妻!我不是男人?呸!你***还是乌龟王八蛋……”

“啪!”王子轩呼的抡起巴掌。

那位仁兄没留神,来不及哼一声,就象根葱一样,一头倒插进桌上的一大盆野山参炖鸡汤里。

紧接着,王子轩纵身扑上去,死死按着他,拳头如雨点,砰砰的一气乱砸。

“当啷当啷”,碗儿碟儿一片落,激起阵阵碎瓷声。

未婚妻?周身的穴道被这道强雷封死,众人集体石化ing。

胡季平最先反应过来,吼道:“这是做什么!快拉开!”

“子轩,你疯了!”林子明等人方回魂,七手八脚的涌上去,把王子轩架开。

王子轩瞪着一双赤红的眼睛,拳打脚蹬的拼命挣扎着:“放开我!我没疯!你们这些自以为是的蛆!封建粪土喂养出来的蛆!除了毫无意义的空谈,和欺压女人,你们还做得了什么!”

……

“可恶的家伙!”林子明恼怒的从床上翻身爬起,捅开窗户,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他凭什么这样污辱人!

客厅里,刘婶看着落地台灯旁那个兀自痴立的人儿,摇摇头,软声问道:“少奶奶,晚饭好了。”

他……还不如一个旁人。上官华芸打了一个激灵,木木的转过身子:“哦,知道了。”

那眼里满满的失望、落寞,是那样的熟悉,刺得刘婶的心阵阵发疼:造孽啊!

苏府。

苏又男刚进大门,就被苏家的黄大管家笑眯眯的拦住了:苏老太太有请。

苏又男低头扫了一眼自己的衣服,什么也没有说,径直去了苏老太太住的松园。

黄大管家看着他的背影,摸着光秃秃的下巴,笑得非常暧味:二少爷的身上不但有很浓的洋酒气,而且还一股浓烈的香水气味。看来外面的传言不虚哇。

松园的大堂内灯火通明。

苏老太太、苏二老爷、苏大太太、新任苏二太太……甚至连大房出嫁的两位姑奶奶也在。一大家子人齐刷刷的坐在那儿,目光灼灼的冲苏又男行注目礼。

苏又男摘下软呢帽,拿在手里转着圈儿,扯起嘴角笑道:“哦,大家都在啊。”

“人齐了,就上菜罢。”坐在上首的苏二老爷清咳一声,吩咐道。

“是。”旁边侍立的仆妇们立刻忙开了。

见苏又男依旧站在门口,苏大太太起身,笑嘻嘻的走过去拉他:“默然,你怎么才回来?今儿你过生,老太太早早的就念叨着要好好的庆贺一下。这不,大家早就过来了。唯独少了你这寿星公。你看,老太太等着等着,都打瞌睡了。”

说话间,她已经拉着他走到了苏老太太跟前,提高声量禀道:“老太太,我们的寿星公回来了。”

一直闭着眼睛靠在太师椅背上做打盹状的苏老太太被她叫醒了。

看到他,浑浊的老眼里立刻笑意浓浓,苏老太太欢喜得伸出双手去拉他:“默然,你怎么才回来?奶奶都等你老半天了!”

苏又男随手把帽子扔给旁边侍伺的仆妇,上前握住她的手,笑着喊了一声“老太太”。

“默然,你扶老太太过去坐。”苏大太太功德圆满,喜气洋洋的招呼其他人,“大家都过去坐。我们开饭了。”

于是,所有人都动了。屋子里突然热闹了起来。

“默然,坐奶奶旁边,陪奶奶吃饭。”苏老太太执意要拉着苏又男在自己身边坐下——苏大老爷英年早逝,那一直是苏二老爷的位置。

苏又男笑而不答,挑起一边眉毛,瞅了瞅正准备入席的苏二老爷。

苏二老爷见了,一声不吭的转去旁边的椅子坐下。新任苏二太太、大少爷苏嗣伟等人识趣的依次退了位置。

“好的。老太太。”苏又男便挺直腰杆就了坐,笑眯眯的环视众人。

见他连个谢字也没有,一桌子人目光闪烁,神色各异。苏二老爷坐在他旁边,脸上掠过一线尴尬。

苏老太太好象什么也没有觉察到一样,笑意不减。她率先拿起筷子,往苏又男跟前的菜碟里夹了一块rǔ羊肉:“默然,这是你最爱吃的rǔ羊肉。来,尝一尝。”

不想,苏又男却看着菜碟皱起了眉头:“老太太,那都是什么时候的事了!我早就不好这一口了。”

苏老太太夹的第二块rǔ羊肉便尴尬的停在了半空。

坐在她另一边的苏大太太连忙捧起菜碟接了,笑道:“谢谢老太太。”

“默然,今天是你过生,你最大。你看下,喜欢吃哪样,就自己夹。不合口味的话,奶奶让他们重新做。”苏老太太悻悻的收回了筷子。

苏又男拿起筷子,看着琳琅满目的饭桌,笑了笑:“老太太,不用这么麻烦。我娘生我的时候,是难产,差点儿赔上性命。所以,我向来是很反感过生日。以前母亲在世,怕惹她伤心,才应下景。母亲过世后,我就不兴这个了……”

顿时,饭桌上气氛急骤下降。

苏二老爷yīn沉着脸,如鲠在喉。坐他下首的新任苏二太太见了,连忙勺了一小碗鸡汤端给他:“老爷,尝尝,今天的鸡汤鲜得很。”

其余人有样学样,纷纷拿起筷子,说说笑笑的相互夹菜。

于是,屋子里又热闹了起来。

苏又男也选了几样看得上眼的,自顾自的开吃。

苏老太太吃了几口,似乎忘记了刚才的事,又笑逐颜开的和苏又男说上了:“默然,过一个生日,便又大了一岁。你今年已经二十一了吧?”

苏又男往自己碗里夹了一块鱼肚,冲她点点头。

苏大太太闻言,突然变得伤感了起来,瞅着新任苏二太太,眼里水雾迷蒙:“可怜的孩子,都二十一岁的大小伙了,至今连媳妇也没有说过。”

新任苏二太太讪笑道:“大嫂,这孩子这些年一直在国外,哪里顾得上啊?”

“胡说什么!默然他娘在世的时候,就说过要和上官家结亲的。”苏老太太听了,很不高兴的撇撇嘴,“不要以为我老糊涂了。我记得一清二楚呢。默然,你娘跟你提过,是不是啊?”

“啊,还有这样的事?”苏大太太惊得嘴巴张得很吞下一个大鸭梨。

所有人的神色都飞扬了起来,八卦的眼神聚焦在苏又男身上。

第三十九章 讹诈

娘,这就是你一直依仗的老太太!连刘婶都看清了她的真嘴脸!苏又男心里阵阵犯酸,头也不抬的挑鱼刺,不屑的哼道:“老太太,母亲才不会这么无聊呢。知子莫若母。母亲知道我对国内的女人根本就不感兴趣。瘦得跟豆芽菜一样,又土得掉渣,不解风情!”

“难道你喜欢洋女人?”苏大少拧眉问道,“二弟,现在外面传开了,说你跟一个洋女人搞上了……”

“什么叫做搞上了!”苏又男“啪”的拍下筷子,愤怒的站起来,“你那狗嘴里能不能吐出点象样的!”

“当!”苏二老爷重重的搁了饭碗,“苏又男,你还嫌不丢人现眼么?你娘过世才多久……”

好漂亮的一出恩威并济!搅屎根子也拿出来了!苏又男推开椅子,俯身直视着他的眼睛,扯起嘴角打断他:“苏二老爷,谢谢你还记得我娘!我怎么就丢人现眼了?是包养戏子当外室,在外头生了野种?还是跟不清不白的搞上了表妹?苏二老爷,您不是就想求我帮你攀上珍妮吗?乱扣什么屎盆子?有你这么牛气冲天求人的吗?”

“你!”苏二老爷抬头瞪着他,气得浑身抖个不停。

新任苏二太太和苏大少涨红了脸,双双起身,欲发作。苏大少奶奶眼圈红红的,慌忙离开位置,无言的拉住母子俩。

苏又男直起身子,怒目而视:“我郑重的警告你们,不要打珍妮的歪主意。没能护住我娘,这是我最后悔的事。这辈子,我绝不会再让自己后悔第二次!”

撂下话,他气冲冲的扔下众人,扬长而去。

“孽子——”苏二老爷起身欲掀桌。

这时,苏老太太用帕子捂住脸,嘤嘤的啜泣起来:“默然,我的孙儿,你连奶奶也不要了么……”

苏大少爷上前拉住苏二老爷:“爹,二弟就是这个性子,您别往心里去。”

而苏大太太冲自己的一双女儿使了个眼色:“还不去劝劝你们弟弟?”然后,转身软声安慰着苏老太太起来。

苏府的两位姑奶奶相互看了一眼,急急的提起裙子追出去。

在松园的月亮门前,她们追上了暴走的苏又男。两姐妹一左一右的拖住他的两条胳膊:“二弟,你这是做什么?”

“奶奶只是想给你过个热闹的生日,没有别的意思。”

苏又男停下来,双唇紧抿,倔犟的瞪着朱漆的院门。

门口当值的中年仆妇吓得把头勾得低低的,恨不得能藏进门板里去。

见他站住了,苏大姑奶奶软声叹道:“二弟,大姐知道你念着二婶,心里难受。不只是你,我们都念着二婶……”说着说着,她的眼圈便红了。

苏二姑奶奶哽咽着接过话:“二弟,二婶生前常说,家和万事兴。二婶在天有灵,肯定也不愿看到你跟家里置气。你从来都是***心尖肉。你常年在国外。奶奶心疼着呢。她老人家身子不太好,有好多年没管过事了。可今天是你过生,奶奶一大早就打发人把我们大家全召集起来,说要给你过个热闹的生日。二弟,你就听二姐一句劝。天大的委屈也先放到一边,跟大姐、二姐回去把饭吃完,不要拂了***一片苦心。”

她的话很感人。苏大姑奶奶双手紧紧挽住苏又男的胳膊,泪如雨下。

若是从前,苏又男肯定会买帐,乖乖的跟着她们俩回去。可是,现在他只要想到大房的卑陋行径,再看到两姐妹这般惺惺作态,心里比吞食了一只绿头苍蝇还要恶心一万倍。

“大姐,你还记得那年奶奶过寿时,大伯母落水滑胎的事吗?”他怒极而笑。

苏大姑奶奶收了眼泪:“二弟,那样的事,我怎么会记不得?我娘生妹妹时伤了身子,费尽心思调养十多年,好不容易才有的身子。”顿了顿,她苦笑道,“可是,大家知道你不是有意的。你那时只是一个孩子。所以,我爹尽管很伤心,却抱着病在奶奶和二叔面前帮你求情。我娘也从来没有怪过你……是我们母女仨的命苦……呜呜呜。”

就是这套大度的说辞,令母亲至死都愧疚不已!苏又男痛苦的从她的手里抽出胳膊,哑声说道:“可我不能不怪自己。”

苏二姑奶奶闻言,也松开他的胳膊,用帕子捂住嘴,呜呜的哭开了。

苏又男别过脸去,远远的望着苏二太太生前住过的梅园,幽幽的说出了两姐妹心里的潜台词:“事后,苏二老爷把我拖进祠堂,要在祖宗牌位面前打死我,以示二房的清白。多亏母亲拼死护着,大伯父和三位舅舅极力苦劝,老太太请出族长发话,我才拣回一条命。可大错已经铸成。我无颜再呆在苏家。大舅舅只好出资送我出国留学。不久,大伯父病情恶化,无治而亡。说到底,大房绝嗣,大伯父病逝,大伯母老无所依,母亲抑郁而终……这些都是我造成的。你们说,这样的罪过,能饶恕吗?”

苏家最终宽恕了他们母子,所以钱家的三位舅老爷觉得更加无颜面对亲家。苏又男出国后,三位舅夫人出面,轮番劝说苏二太太接受苏二老爷的外室和私生子。而苏二太太悉数照办,并主动交出了管家权。从此,她缩在梅园里,终日郁郁寡欢。

因为事后惊吓过度,苏又男早就记不清事发时的情景。虽然出了国,但他没有一天不活在无尽的愧疚和自责之中。同时,对于孕妇、孩子之类的,他唯恐避之不及。后来,他有幸遇到一位德高望重的英国医学教授。经过教授的反复开导,他才慢慢走出心理yīn影。

十年后,母亲病亡。苏又男回国奔丧。

在回国途中,他偶然结识了一位从香港上船的陈姓中年同乡。

十多年前,陈先生在回春堂当过三年的学徒。出师后,他和他的家人就离开了省城。一家人辗转多年,居无定所,两年前才在香港定居下来。

碰到曾经的少东家,陈先生很激动,和苏又男聊起了他在回春堂当学徒时的一些往事。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苏又男竟从那些零散的闲话里意外的发现了一件令他震惊的事:在苏家的那一场变故里,苏大老爷险些死去。多亏陈先生的师父医术高超,苏大老爷才捡回一条命,却从此不能人道。

苏又男表面波澜不惊,心里却掀起了滔天的恨意:守了十多年活寡的大伯母怎么可能怀孕?那一年,她滑的是什么鬼胎?

这么多年来,他头次对当年的滑胎事件产生了质疑。

接着,他旁听侧击的打探到,陈先生的师父有记录医案的习惯。而老先生结束治疗时,把苏大老爷的医案装订成册,全部亲手呈给了当时回春堂的东家苏二太太。

因为钱家的态度很强硬,一定要等苏又男回来清理遗物,所以,苏二太太过世后,生前所用的大小物品全都被原原本本的封存了起来。

于是,苏又男轻而易举的从一些旧书里翻出一本厚实的医案。

那是一本用毛笔手写的脉相简要记录。近百份记录手札里皆没有注明患者的姓名和身份。只有记录的日期。而苏又男学的是西医,看不懂那些专业、简略的记录。

一番深思熟虑后,他带着医案,向钱家求援。

精明的舅舅们立刻想到了一连串的可能——陷害?讹诈?上当?

在他们的秘密安排下,苏又男故意跟苏二老爷闹翻,佯装返回德国。而实际上,他是带着医案和三舅舅一起寻访名医。

不到三个月的时间里,他们跑遍了北京、天津等地有名的中医药馆,咨询过的老中医有数十位。而他们看了医案后,无一不得出患者不能人道的结论。

也就是说,苏大太太是绝不可能怀上苏大老爷的子嗣。从始至终,苏又男都是无辜的!大房绝嗣和他没有一毛钱的关系。

于是,苏又男和舅舅们彻底愤怒了。

可是用一本没有注明患者姓名、身份的陈年医案去指证苏家,是那样的苍白无力。他们只能暗中展开调查,获取更有力的证据。

在苏又男的建议下,他们从那些受益者们入手,展开调查。当年事件的直接受益者就是苏二老爷和那对母子。而大房母女三人作为最大的苦主,也获益丰厚。比如说,这么多年来,苏府管家的一直是苏大太太;大房两姐妹出嫁时,钱家都出了一半的嫁妆。所以,这母女三人也是调查的对象。

然而,事情过去了十多年。时间足以掩盖一切丑陋。接下来的半年城,钱家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除了找到一些可疑的蛛丝马迹,什么实质性的证据也没有找到。

这些零散的疑点不能成为指证罪犯的呈堂证供,却足够钱家和苏又男拼凑出当年的部分真相——所谓的滑胎事件就是苏家大房自编自演的一场陷害!

十多年来,苏大太太母女三人一直以苦主和施恩者的身份,理所当然的接受着苏又男母子和钱家的忏悔。并且,她们希望可以一直这样的讹诈下去。

苏又男看着眼前捧心哭得稀里哗啦的大房姐妹俩,只觉得自己的心在泣血:在母亲最后的日子里,这母女三人也不曾放过她。她们就是这样无情且无耻的讹诈着善良的母亲。

现在,连他的双手也即将沾满鲜血和罪孽。苏家再也找不到一个干净的人!

深吸一口气,苏又男低头凝视着双手,哑声说道:“大姐,二姐,你们回去吧。我苏又男是苏家的罪人,罪孽深重,不配呆在苏家。”

两姐妹陡然听到这样绝裂的话,一时反应不过来。而她们回过神后,第一反应就是惊叫着伸手去拉他:“二弟……”

可是,夜幕下,苏又男已经走远。她们贪婪的爪子第一次抓了空。

第四十章 声明

清晨,林子明和往常一样,用完早餐后,起身离开餐桌,准备出门上学。

然而,才走出两三步,他就意识到有些不对劲——妻子没有跟上来,送他出门。甚至于,她连起身的意识都没有,依旧低头坐在餐桌前,小口小口的喝着小米粥。

大清早的,发什么神经!他皱着眉头,从刘婶手里一把拿过书袋,头也不回的走出家门。

紧接着,外面响起一通急促的下楼声。

这是从来没有过的状况。刘婶愕然的站在门口,回头看着上官华芸:“少奶奶……”

上官华芸终于抬起了头:“什么?”

她的脸色很难看,苍白,似乎还有点浮肿。两个眼圈发黑,形容憔悴。

原来如此。这副模样确实不好在少爷面前晃悠。刘婶尴尬极了,使劲的吞了一口唾液,吱唔道:“少爷,上课去了。”

“哦。”上官华芸低下头,继续不紧不慢的吃粥。

咦,少奶奶今天不去窗边了?刘婶品出一丝异样,不敢再多事,轻手轻脚的溜回耳房里。

最后一勺粥也下了肚。上官华芸怔怔的看着被刮得一干二净的碗底,心口又一阵一阵的疼了起来——他的心里就和这个碗底一样,是空的,没有她。

昨晚,上官华芸闹失眠,在床上辗转反侧,折腾到天明。

而林子明似乎也有心事,迟迟无法入睡。

可是,无论上官华芸翻来覆去,还是长吁短叹,他都似乎没有丝毫察觉。和平常一样,他依然用背对着她,侧身而卧,不声不响、不理不会的独自想着心事。

他的后背就在不到两个拳头远的地方。可是,上官华芸却觉得是那样的遥远,比天边的云彩还要远不可及。

“叭嗒”、“叭嗒”……

两行清泪顺着清秀的脸颊,悄然滑落。晶莹的泪珠掉进碗底,摔成无数瓣。

上官华芸回过神来,慌忙用手背揩去脸上的泪水,仓皇逃回卧室梳妆更衣——过会还要出门买菜,她这副样子怎么见得了人?

然而,坐在梳妆台前,放下长发,看到椭圆玻璃镜里的那张憔悴、忧郁的脸,她的心更加疼了——整整一个早上,林子明就坐在对面。她的脸色这么差,他怎么可能看不到?

他根本就无视她的存在。

上官华芸的心里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沮丧、颓废、愤怒:这就是她一眼喜欢上的人。她苦苦痴等了三年的丈夫。无论她笑还是哭,忍让还是发作,讨好还是嫌恶,他都如同陌生人一样冷漠的站在那里,不远也不近。

瞪着梳妆镜里的自己,她咬牙质问道:“上官华芸,你来省城做甚么?分明就是自取其辱而已。”

镜中人的眼里几乎能喷出火来,毫不客气的瞪着她:“既然从一开始就嫌弃我,为什么当初又要答应娶我?”

心里的怒火蹭的窜上脑门,上官华芸一把抓起梳妆台上的象牙梳子,朝着镜中的影子狠狠的掷打过去。

“当”。镜面正中应声现出好几道狰狞的裂纹。

象牙梳子反弹回来,沉甸甸的落在华美的地毯上。

镜中人晃了一下,眼泪象断线的珠子,扑扑直落,呓语道:“你一个大男人,自然可以拍拍屁股一走了之。可你让我怎么办?我这一辈子怎么过?”只要一想到苏二太太过的那种日子,她便惶恐得浑身籁簌发抖。

刘婶听到异声,惊慌失措的跑进来:“少奶奶!”

上官华芸木木的转过头。失魂落魄的脸上已然泪流成河。

又是一个苦命的女人。刘婶叹了一口气,上前无力的劝道:“少奶奶,你还年轻,凡事要往宽处想……”

不料,上官华芸却猛的紧紧抱住她的腰,象个孩子一样“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少奶奶……”刘婶吓了一大跳,本能的抬起手推人。

可是,低头看到哭得一塌糊涂的女人,她不忍的又叹了一口气。两只手最终犹犹豫豫的停在了半空中。

……

大约过了一刻钟,上官华芸终于止住了哭。

心里象被掏空了一般,她木然的松开刘婶,坐在梳妆凳上,两只眼睛红红的,空洞洞的看着无穷远处。

刘婶这才俯身捡起地上的象牙梳子,轻轻的帮她梳理着长发。

梳着梳着,上官华芸那焕散的眼神渐渐有了焦点。

“刘婶,谢谢你。”她伤心的勾下了头。没想到,她上官华芸也有做出这种丑态的一天。

能开口说话了,就是好事。刘婶抬起眼皮,看着镜中的人影,麻利的把她一头长发在脑后绾成如意髻,放软声音故意问道:“少奶奶,要不要打些水来,洗把脸?”

上官华芸捂住脸,点了点头。

一番梳洗过后,她喝了几口热参茶,似乎精神了些。捧着茶碗,她抬头茫然的问道:“刘婶,我该怎么办?”

刘婶想了想,试着说道:“少奶奶,我没读过什么书,嘴又笨,说不出大道理来。不过,我一直觉着,人活着,为难谁,也不能为难自己。这牙齿还有咬着舌头的时候呢。小两口过日子,拌嘴吵架也是常有的事。您在这里气得半死,说不定少爷压根就没当回事。男人都是这个德性,没当爹以前,都跟个没长大的孩子一样。您为这个置气,不值得。”

上官华芸听着听着,眼睛突然亮了起来,象抓住根救命稻草一样,双手紧紧的抓住她的一只手,仰头急急的问道:“刘婶,你是说,要是有了孩子,他就会对我好了,对不对?”

少奶奶这是怎么了?平时挺聪明的一个人,这会儿却跟个点不透的牛皮灯笼一样。我刚刚说的是这意思吗?刘婶张张嘴,终究是不忍心,点头附和道:“对,对。”

上官华芸松开她,两只手覆在小腹上,苍白的小脸上总算有了些血色:“孩子,我一定会有孩子的。”

刘婶实在是看不下去,难过的摇摇头,转身离开。用孩子拴住男人的心?这世上大多数的女人只怕都是相信的。可是,她不信。二太太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二太太生下少爷后,二老爷有回头吗?女人啊,醒醒吧。男人的心要是不在你身上,你别说是给他生孩子,就算是生个玉皇大帝给他,也是白搭。

然而,上官华芸的情绪却明显好转。

当刘婶收拾好耳房,挽着菜篮子折回来询问中午做什么菜式的时候,她已经换上外出的衣裳,正坐在梳妆镜前,往脸上扑粉。

看到人影,她瞥了一眼,手下的动作明显加快:“我很快就弄好了。刘婶,你等我一下。”

这副情形好生熟悉。刘婶见状,心里发苦,眼里竟升起一重水雾。她慌忙仰起脸,翻眼瞅着天花板,努力克制住泪意。

画完妆后,上官华芸又反反复复往眼圈等处扑了粉,直到自己满意了,这才放下粉饼,起身笑道:“好了,可以走了。”

谁知,话音刚落,外面就传来一通急促的敲门声。

就这种敲法,没事也可能变得有事。

“快,快去看看。”上官华芸心里阵阵发虚,赶紧凑到镜子前,拿起粉饼又往脸上飞快的扑起粉来。

“是。”刘婶挽着篮子,三步并成两步,飞快的跑了过去。

门刚被打开一条缝儿,上官大嫂就攥着一份报纸,风风火火的冲进屋来:“小妹!小妹!”

上官华芸也象道旋风一样从卧室里跑出来:“大嫂,出什么事了?”

“你看,你看啊。”上官大嫂急得连话都说不利落了,一照面就打开手里的报纸,手指头使劲的戳着报上的一处地方,连连跺脚。

上官华芸偏着头,定睛一看。原来是份声明。

抬头看了上官大嫂一眼,她皱着眉头轻声照着念了起来:“声明,我苏又男在此郑重宣布,从此声明登报之日起,断绝和苏家的一切关系……”念到这里,她惊悚的抬头问道,“大嫂,这是怎么回事?”

“叭”,菜篮子掉了。刘婶站在她们身后,难以置信的捂住自己的嘴。

“珍妮!一定是为了珍妮。”上官大嫂拉着她的一只手腕,一边往外面走,一边飞快的说道,“小妹,你能说英文,快跟我去找珍妮。”

绝不可能的事!上官华芸惊得两个眼皮乱跳,使劲的把人拖住:“大嫂,你见到又男表哥了?是他亲口说的?”

上官大嫂红着眼睛摇摇头:“我找不到默然。我是早上看报纸才知道的。你哥又不在家。我打发下人去苏家打探。下人回来说,苏家乱了套。昨天晚上,默然跟家里闹了起来,已经离家出走。苏老太太被气倒。苏家没人敢在她面前提声明的事。”

“那你怎么认定是为了珍妮?”上官华芸气不打一处来。虽说在西方人眼里,这种事根本就算不了什么。可是也不能没有根据的胡乱往人家身上泼脏水。更何况,珍妮是她的朋友。听到朋友被人冤枉,她很气愤。

被她一拦,上官大嫂总算略微冷静了点,松开她,尴尬的辩解道:“我这不是想去问问她吗?现在外面传得很难听,说……她和默然在一起。我派去苏家打探的下人也说,昨天默然进门的时候还好好的。就是吃饭的时候,苏家人提起珍妮,他才变脸。”。

第四十一章 勇敢

“表姑奶奶,恕我斗胆插一句。”刘婶涨红着脸,气呼呼的快步上前,“我们少爷肯定是清白的。他们胡说!造谣!”

上官大嫂看看她,又看看上官华芸,脸色渐渐变得凝重。

上官华芸冲刘婶投去赞许的目光,乘热打铁:“大嫂,你想想看。在省城的亲戚朋友中,又男表哥素来跟你最亲近。现在连你都听信谣传,不分青红皂白的跑去质问珍妮。外人见了,会怎么想?岂不是正中某些人的下怀?”

“对,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给默然添乱。”上官大嫂连连点头,“默然一直在国外,在省城没有什么人脉。出了这么大的事,他一定会跟我和你大哥联系的。小妹,你不跟你多说了。我现在得赶快回家去。”

说罢,她又紧攥着那份报纸风风火火的向外跑去。

上官华芸不放心她,赶紧把人叫住:“等一等,大嫂。我跟你一块儿去。”

不想,上官大嫂却粗中有细:“没事,我能应付。你就呆在家里好了。中午伯桑回来,看不到你会着急的。一有默然的消息,我就给你打电话。”

上官华芸没有再坚持,带着刘婶,送她下了楼。她倒不是担心林子明会着急,而是这时才记起自己的脸色有多么难看。

上官大嫂急得六神无主,一时半会可能难以发觉。但是,她顶着这样一张脸去大哥家。大哥回来见到,一定会打破沙锅问到底的。

等那辆黑色的纳许消失到街道口,刘婶走上前,在她身后侧,心事重重的悄声问道:“少奶奶,您说,我们少爷真的会在报上的声明登那样的声明吗?”

上官华芸挪回目光,转身看了看她,茫然的摇摇头:“我不知道。”此举太过惊世骇俗。家族的权威岂能轻易挑衅?苏又男不可能不知道这个法则。所以,就算他要对付苏家,也不会笨到去挑动世人的正统神经吧?而苏家不乏作梦也想驱他出族的人。有些人为了达到目的,什么样yīn狠的手段使不出?

不过,上官华芸也有些不确定。因为这世上总是有人很勇敢。他们不畏世俗,公开和权威叫板。说不定苏又男就是这种勇敢的人。

所以,她才说不知道。

勇敢?天,我大概是昏了头,不然怎么会冒出这个词!上官华芸甩甩头:“我们回去吧。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事情终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是,少奶奶。”刘婶上的担忧更甚。二少爷从小就很孝顺二太太。抛去旁的不说,单单那起子人害得他连二太太的最后一面都没见着这一桩,也足以令二少爷恨他们一辈子。所以,她也拿不准。

因为不知道大嫂什么时候会打电话过来,上官华芸只好留在家里,打发刘婶一个人去买菜。

大约过了两个多小时,刘婶才惨白着脸回来。

出去这么久,就只买了两把蔫拉巴叽的青菜、两块豆腐和一点肉。十有八九是打探消息去了。上官华芸狐疑的问道:“怎么了?”

果然,刘婶忧心忡忡的说道:“听说,他们的族长发了话,要召集族人,开宗祠。苏家的人现在四处的寻我们少爷。外面传得沸沸扬扬。他们骂得很难听。根本就没有人帮我们少爷说句公道话。”

这还只是开始。难听的还在后头呢。上官华芸叹道:“大嫂还没打电话过来。等有了又男表哥的消息,谣言自然就散了。”

中午,林子明提前半个小时回了家。

一进门,他破天荒的问刘婶:“你们少奶奶呢?”

刘婶眨巴眨巴眼睛,指着卧室,解释道:“少奶奶身子不太舒服,就去床上躺一会儿。”

林子明“哦”了一句,大步流星的走进卧室。

看他急成那副样子,刘婶哭笑不得的摇摇头:这对欢喜冤家!得,少奶奶早上白白的大哭了一场。

事实上,产生误解的并非她一个。上官华芸看到林子明急冲冲的闯进来,脸上的担忧不掺半点假,高兴得差点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

可是,林子明一张口,就无情的戳穿了她那点美丽的幻想。

“你知道苏又男的事吗?”

“知道。上午,大嫂来找过我了。”上官华芸悻悻的支起身子。

“她都说了些什么?”林子明探下身子,把一个枕头竖放在她的身后,然后才在床沿边上侧身坐下来。

“大嫂就给我看了又男表哥登的那份声明。她也在找又男表哥,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除此以外,什么也没说。”看到他做的很自然,上官华芸顿时百感交集。原来,他也很细心,也很会体贴人,只是不愿意细心的面对她、体贴她罢了。

林子明有些失望的伸手扶了扶眼镜,感叹道:“我很佩服苏又男。他比我勇敢多了。”

他的话象一把利刃。心尖子上传来阵阵钝痛。上官华芸低下头,悲恸的看着自己的xiōng口。

xiōng口,似乎有一股鲜红的心头血汩汩的冒出来,转眼成河。

他怎么能当着她的面,说出这种话?

嫁进林家后,上官华芸曾听到过一些闲言碎语,说他原本是不愿意和她结婚的,也曾抗拒过。

她费了很多工夫才说服自己,那些都是谣言,不要相信。

然而,现在她再也骗不住自己了——当着她的面,他说他后悔,后悔当初没有象苏又男一样,能勇敢的抗拒到底。

见她只是勾头发呆,林子明失望的站起来:“唔,刘婶怎么还没烧好饭菜?我去看看。”

上官华芸强忍着悲意,抬头说道:“大嫂说,等有了又男表哥的消息,会打电话给我的。”

“哦。”林子明随口应道。他原本是打算去客厅坐坐的。结果,她冷不丁的说了这么一句。顿时,他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只好尴里尴尬的站在床边,双手插进裤袋里,无聊的四处看着。最后,他发现了那面破裂的梳妆镜。

皱皱眉头,他走过去,伸手摸了摸镜面。确定那些是真的裂纹后,他转过身子,不悦的问道:“镜子是怎么回事?”

难道镜子比妻子更重要些吗?

倦意突然扑天盖地的涌来。上官华芸转身把枕头重新放平,一边躺下身子,一边漫不经心的答道:“哦,梳子打的。早上我梳头时,一时滑了手。”

林子明看看镜子,又看看她,握拳清咳一声,说道:“这镜子不能用了,要换过一面才行。”

“好,我下午去玻璃店喊人来换。”上官华芸捂着嘴,打了个呵欠,“我想睡一觉,不用喊我吃午饭。”

去它的镜子!去它的林子明!两个眼皮直打架。她现在只想好好的睡一觉。

这不是变相的赶人吗?林子明还是头次从她这里享受到这种待遇,心里怪怪的耸耸肩,双手又插进裤袋里,转身出去。

这一觉,上官华芸睡得极沉。等她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

拧亮卧室里的台灯,上官华芸起床后,习惯性的去照镜子,才想起换镜子的事——不管林子明高兴还是不高兴,都只能明天去换。这个时候,玻璃店的伙计没下班,也快要下班,是没人愿意再出工的。

相比之下,她更关心的是上官大嫂有没有打电话过来。

刘婶也很关心这事。她一直留着心。不过,整整一个下午,电话机一次也没有响过。

林子明似乎也很失望。

上官华芸实在是受不了他们俩那幽怨的小眼神,吃过晚饭后,主动给上官大嫂打过去。

然而,电话占线。

“占线,打不通。”她搁下电话,冲林子明撇撇嘴。不好意思,电话打不通,暂时没有你偶像的消息。少爷,明日请早吧。

好吧,她承认是她在幽怨。除此之外,她还能做点什么?

所以,接下来的日子里,她越过越懒散。家里的大小事务,包括一日三餐的安排,她全权交给刘婶。只要林子明一出门,她便迫不及待的上床睡觉。林子明在家里的时候,她就窝在沙发上发呆。

不动、不想,除了吃就是睡,偶偶发发呆。上官华芸突然发现,原来打发日子竟是件很轻松很容易的事。

早知道,前面三年就索性在林家睡死好了,苦撑个屁呀!意识到自己在爆粗口,她扯起嘴角,惬意的蹭了蹭被子——哈哈,这算不算是后悔?

当然,她偶尔也有控制不住,动动脑子的时候。那时的她,就会象一个宿醉的老酒鬼突然清醒过来了,惶恐、不安、自责……统统涌上心头。

这是一种很糟糕的状态。心宛若在滚沸的油锅里煎熬,她会一次又一次的质问它:“上官华芸,你什么时候才能也勇敢一回啊?”。

第四十二章 前车之鉴

五月中旬的省城,花红柳绿,生机勃勃,显然不是吐丝作茧的好时光。

销声匿迹大半个月后,上官大嫂象是空降一般再次登门。

她造访的时间比较早,几乎是林子明前脚出门,她后脚便到了。

所以,上官华芸新近养成的回笼觉还来不及付诸实际。具体的说,她那时才呵欠连连的走到卧室门口。

和上次急得火上房的样子完全不同,此时上官大嫂脸上的笑容比外面的大好阳光还要明媚灿烂。

她往门口一站,就连刘婶都觉得眼前一亮。

回笼觉显然睡不成了。上官华芸强打起精神,笑嘻嘻的迎上去:“大嫂。”

“小妹,你的气色越来越好了。看来,这趟省城你是来对了。”看到上官华芸脸上的肉明显多了些,上官大嫂脸上的笑容变得更加灿烂——心宽才体胖。小妹这段时间肯定过得不错。

上官华芸闻言,很配合的挤出几分羞涩状,跺脚恼道:“大嫂,你再胡说,我不理你了。”说罢,她被自己这副小儿女样子雷得浑身鸡皮疙瘩暴立。

看她俨然象个害羞的新媳妇,上官大嫂连忙拉着她的手,忍住笑说道:“行行行,知道姑奶奶脸皮薄,我不说了还不成吗?”

上官华芸见好便收,把她请进客厅:“大嫂,你家的电话是不是坏了?我打了两三次,老是占线。”

“哦,有这回事?我和兴哥儿昨晚才从老家回来,不知道呢。”上官大嫂显然没有把事放在心上。

“你们什么时候回去的?爹、娘的身体好吗?”怪不得心情这么好。同样是出嫁女,上官华芸就只有艳羡的份:同样是出嫁女,大嫂的命真好,不但大哥真心实意的对待她,就连爹娘都很体贴她。每次她回去,不用自己开口,第二天爹娘就主动吩咐她回娘家走一趟。如果时间充足的话,娘甚至还叮嘱她在娘家住上几天,多陪亲家母。

“两老的身体都很好。娘很挂念你,托我给你捎了不少东西。等我整理好了,就让人给你送过来。”上官大嫂偷笑道,“我们这次回去,还是娘提出来的呢。兴哥儿该断奶了。娘怕我没有经验,就打电话让兴哥儿回去断奶。所有的事都是娘一手cāo办的。怕兴哥儿寻我,娘索性打发我回娘去。我在娘家住了十来天,等兴哥儿断了奶,才回去的。”

这么凑巧?上官华芸憋了某人一眼,笑道:“大嫂,过去这么多天了,你有又男表哥的消息了吗?”

刘婶上完茶后,就一直拿着块抹布在客厅里擦玻璃。她若还不问起苏又男的事,只怕一尘不染的落地窗不被擦出个大窟窿,刘婶是不会罢手。

而且她听出来了,大嫂今天来串门,就是跟她聊这事的。为了帮苏又男洗洗白,可怜的大嫂,刚回家,连行李都来不及散开,就迫不及待的挨家挨户串门摆八卦。也不知道到她这里,是第几家了?

果然,上官大嫂闻言,立刻捧着心窝子,摆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那天下午,默然给我打了电话,说在上海的一个朋友家里。那份声明确实是他登的。”

真的是要帮苏又男和珍妮摘干净!这才不到一个月,他们俩就要安全撤离了?真想敲开苏家人的脑子好好瞧一瞧,那里头装的都是些什么?这么快就被钓牢了。上官华芸难以置信的发出一声惊呼:“为什么?他怎么能做出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其实,她刚刚差点脱口说出了心里话。

可见,混吃等死是要不得的。看,这才半个多月,自己的言行正以惊人的速度向猪看齐。这样一想,她暗地里惊出了一身冷汗,连忙双手抚着xiōng口,安慰因极度惶恐不安而砰砰乱跳的小心肝。

几乎是在她惊叫的同时,刘婶手里的抹布“啪”的掉在了地上。她慌忙拣起来,蹲在水盆旁,搓洗干净。

上官华芸瞥见她的两只手抖得不成样子,暗念一句“可怜”。不要紧张,大嫂肯定会说“但是”的。没办法,为了吊起听众的胃口,保证最佳的效果,这一类的话一般都会这样说的。这完全是经验之谈。骗人是小狗。

因为新婚第二天就吓跑了老公,所以过去的三年里,在很多人的眼里,她几乎就是笑话的代名词。尤其是那些自持是长辈的三姑六婆之流。她们往往以关切或开导的口吻开头,引她开口之后,往往便得瑟的吐出一个“但是”,于是,接下来说的话便完全变了味,不是幸灾乐祸就是暗讽。

她听得多了,就长了经验。每每听到这一类的话,心中便警钟长鸣,有如大敌当前。

果然,上官大嫂苦大仇深的咬牙说道:“但是,默然是有苦衷的。”

两手微怔,刘婶低头开始拧抹布。

“默然登这种东西,全是因为实在是被苏家人给逼走投无路了。”上官大嫂愤愤的独家爆料,“珍妮和他只是很普通的朋友,况且人家是有未婚夫的。可是苏家的人听说珍妮是个有钱的富家女,竟起了歪心。他们合成一伙儿,明里暗里的逼他去攀娶珍妮。默然哪里肯做这种下作的事?实在是被他们逼得走投无路了,一气之下,就在报上登了这个声明。”

总之,苏家那是有前科滴。省城人们都知道。

苏又男出污泥而不染。他既不耻这种丢人现眼的行径,又不想污了朋友的名声,这才不得不采取这样极端的做法。

而珍妮更是无辜。她不幸成为绯闻女主角,全是因为家里的钱太多了。

此番言论一旦传开,再配之以早就传开的苏二太太抑郁而终的故事,相信善良的人们肯定能看清苏家人丑陋的嘴脸,发出正义的吼声:象这样猪狗不如的家庭,就应该无情的抛之弃之。

看到刘婶蹲在那儿,险些把手里的抹布绞成了布条,上官华芸更加愤恨不平:“苏家好歹也是省城有些名望的富户,怎么跟八辈子没有见过钱的一样?为了钱,什么下作的事都做得出来。真是太过分了。”

上官大嫂不屑的哼道:“小妹有所不知,苏家其实早就是个空架子,只有表面光鲜而已。早在几年前,苏家就连两个姑***嫁妆都凑不起,只好逼着我姑母回娘家借钱。我爹最疼我姑母,见她难成这样,这才应下的。现在我姑母都过世了,苏家至今没提过还钱的事儿。我估计这笔款子八成是收不回来了。”

商户人家最怕的就是被人言辞凿凿的唱穷。上官华芸暗乐,这下苏家可要热闹了。

上官大嫂传完话,端起茶碗润润喉咙,又聊了些兴哥儿断奶的小花絮,便忙不迭的告辞。

上官华芸知道她是想抓紧时机,争取上午再多串个门,便客套的挽留了两句,亲自把她送至楼下。

回来时,刘婶眉飞色舞的迎上来:“少奶奶,您说,苏家这回是不是有麻烦了?他们都穷到要卖儿子的地步了,哪个还敢跟他们合作?”

上官华芸笑道:“苏家什么时候有麻烦,我不知道。不过,我可以肯定的是,你还不出去买菜的话,伯桑回来没菜下饭,那就麻烦了。”

刘婶听懂了她的话,讪笑道:“我这就去,少奶奶。”说罢,取下围兜,去耳房里取出菜篮子,准备出门。

“梳妆台上的镜子要换块新的。买了菜回来的时候,你去街口的那家玻璃店里喊人来换下。”上官华芸叫住她,叮嘱道,“时间不早了,你抓紧时间随便买几样回来就成。”

这是委婉的叮嘱她速去速回,不要瞎打听苏家的消息。

阿弥陀佛,少奶奶终于又管事了。刘婶虽然被说穿心事,却很高兴的笑道:“是,少奶奶。”老实说,前些日子,看到少奶奶终日里恹恹的,没有一点精气神,她心里都有些着急。她早看出来少爷不在意少奶奶。他就是在凑合着过日子而已。少奶奶要是自己不打起精神有滋有味的活着,林少爷心里更不乐意,用不了多久,就连凑合的意思也会被磨光。

上官华芸这回是真害怕了。虽然林家不是苏家,林子明也还不至于象苏二老爷那样烂到包养外室的地步,但是在她的心里,苏二太太就是她的前车之鉴。

因为和苏二老爷一样,林子明从来就没有真心接受和她的婚姻。按他的话说,他只是没有足够的勇气去挑衅家长的权威,所以才不得不屈从、将就。

总有一天,他也会碰到一个心仪的女人。那时,他说不定就会变成苏二老爷那样的人。

所以,再这样混下去,当那一天真正到来的时候,她说不定最终也会落得一个象苏二太太那样守着妻子的名分、抑郁而亡的悲惨结局。

只要想起这些,上官华芸就立刻睡意全无。经过不到两天的调整,她的生物钟又恢复到原来的节奏。

林子明对此依然无视,至始至终没有半点表示。

而上官华芸暂时没时间和精力品味这种无视。因为上官嘉瑞让林子明去上海出席一个很重要的研讨会。车票已经买好了,是晚上的火车。她得帮林子明收拾行李。

两天后,教育部将在上海开个研讨会。叶都督嫌他们烦,却也不想得罪,让他派个人去应个卯。

会议的组织者姓司徒,是位归国的著名学者。

听说司徒先生和林子明想去北京找的那位国学大师是很好的朋友,上官嘉瑞自然想到了林子明:先混个脸熟。将来林子明去北京,司徒先生可以当个推荐人之类的。

林子明当然满口应下。

第四十三章 开解

林子明坐着晚上八点的火车去了上海。上官兄妹俩送他上的火车。

从火车站出来,上官嘉瑞再驱车送上官华芸回家。

看到自家小妹象是丢了魂一样坐在副驾驶位上,他摇摇头笑道:“小妹,默然只去四天。四天很快的,就一眨眼的工夫。”

他以为上官华芸是舍不得林子明。因为他们俩虽然成婚三载,却和新婚夫妇差不多,真正的相处才不到两个来月。自家小妹不舍得也在情理之中。

而他之所以会推荐林子明去参加研讨会,其实也是为了上官华芸。如果林子明将来有幸能得到司徒先生的举荐,成功拜师,以他的性子一定会记得上官家的这份人情,从而一心一意的对待上官华芸。

作为大哥,上官嘉瑞是从心底里期望小妹能真正得到幸福。

上官华芸却不安的瞪着一双黝黑的眸子望着他:“大哥,他是去上海,那个出了名的花花世界。”十里洋场,灯红酒绿,什么样的女人没有?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她放得心下吗?

这时,一团黑影飞快的从马路边横冲出来,钻进雪亮的车灯光柱里。

上官嘉瑞刚刚有些走神,没能看清那团黑影,“小心”轻呼一声,紧急踩下刹车板。

“吱——”纳许猛然停在路中央。

上官华芸没防备,险些被甩下座位,惊呼:“大哥!”

当看清那只是一条黄色的流浪狗时,上官嘉瑞终于松了一口气,扭头目光灼灼的盯着她:“小妹,你在害怕什么?”

那眼神象是拷问她的灵魂。上官华芸呆呆的张着嘴,竟无以应对。

从什么时候起,小妹变成了这副鬼模样?胆怯、懦弱、多疑、神经质……上官嘉瑞伸手扶住她的肩膀,心疼不已:“小妹,有大哥在,别怕。”

上官华芸回过神来,连连轻拍xiōng口,掩饰道:“大哥,就你这技术,我能不怕吗?”

这是不想说。小妹长大了,不再是没心没肺的小丫头……上官嘉瑞悻悻的收回手:“小妹,大哥开车的技术好着呢。你要对大哥有信心,也要对自己有信心。自信的女人最美丽。”

上官华芸闻言知雅意,心里顿时暖洋洋的,却不想他为自己的事分心,故意冲他翻了个大白眼:“我从来对自己都是有信心的。”

“那就好。”上官嘉瑞笑了笑,重新收拾起心情,继续开车。

为了让他安心,一路上,上官华芸故意说了几件兄妹间小时候的趣事。

上官嘉瑞静静的听着,但笑不语。

终于,到家了。

上官华芸自己打开车门,跳下车,挥挥小手:“大哥,大嫂和兴哥儿还在家里等你呢。我就不请你上去了。”说罢,关上车门,转身“咚咚咚”的朝楼道口跑去——大哥的眼睛向来不好糊弄。她知道大哥肯定是想上楼跟她好好谈谈。可是,夫妻间的事,她怎么好跟大哥说呢?况且,林子明连脸都未曾跟她红过。她能跟大哥抱怨什么?

苏二太太的哥哥们也很疼爱她。可是,压垮苏二太太的最后一根稻草正是他们加上去的!

就象爹跟娘明明心疼她,可他们却再三隐晦的提醒她,守住正房太太的位置,好好过。

她一直都在努力“好好过”。有用吗?林子明就象一块捂不热的石头。她甚至不知道林子明到底因为什么而嫌弃她!

所以,她不想再听到“好好过”之类的劝慰。偏偏她从小最敬重的大哥也如是说。

家里最开明的大哥尚且如此。她除了认命,还能怎样?

果然,身后传来上官嘉瑞的声音:“小妹。”

上官华芸只好硬着头皮转过身来,挤出笑容道:“大哥,还有什么事?”

看到她笑得比哭还要难看,上官嘉瑞叹了一口气,打开车门,就站在车门边上,对她说道:“小妹,默然不在家。你有什么事,一定要告诉大哥。如果觉得不方便跟大哥开口,可以找你大嫂。”

上官华芸听完,鼻子发酸,泪意汹涌而至。怕自己一开口就是哭腔,她唯有忍住眼泪,使劲的冲他点点头。

上官嘉瑞冲她挥挥手:“上去吧。进门后,记得把客厅的灯打开,我就知道你进屋了。”

然而,上官华芸躲在落地窗帘后看得很清楚。客厅的顶灯亮了后,上官嘉瑞并没有立即开车离去。熄掉车灯,他仰头望着她家的灯光,靠在车门上,一根接一根的吸烟。

上官华芸知道大哥是在等她。她也想打开窗户,喊他上来,象小时候一样一五一十的吐出心里话。可是,两条腿象是生了根,她始终鼓不起勇气迈出第一步。失望过无数次后,她不敢再从大哥那儿尝试失望。那样的话,她会绝望的。

大约过了半个多小时,楼下传出车子启动的声音。

大哥走了。上官华芸无力的顺着墙壁,滑坐在地上……

不出她所料,第二天上官大嫂又来串门,说专程来找她一起去逛街。

上次在宋记做的那四身新衣还没有穿过头次。上官华芸挑那身颜色鲜艳的换上,打扮得漂漂亮亮,开开心心的应邀。

车子驶出街口后,大嫂却亲呢挽住她的胳膊说道:“小妹,我新近了一个很有意思的朋友。我现在带你去会会她。”

上官华芸很意外,忐忑不安的问道:“大嫂,你的朋友是做什么的?我认识吗?”

“保密。”上官大嫂笑得很神秘,“总之,绝对是个惊喜。”

惊喜么?“惊”已经领略到了,却不知“喜”为何物。上官华芸挑眉看着她,无语。

上官大嫂却话题一转,指着车子外面一闪而过的那些老字号店面,如数家珍的说着它们的辉煌或趣闻故事。

上官华芸不好再多问,只好耐心的等着那份“惊喜”。

一个小时后,车子出了城。接着,在西郊的土马路上又颠跑了半个多小时。

终于,上官大嫂眼前一亮,指着前面一片绿绿葱葱的小树林中现出的一角黑瓦屋顶,喜道:“到了。”

很快,车子开进了一条不到三米宽的青石林荫小道。右手边的绿树丛中偶尔现出一段青砖围墙或一角飞檐。

上官华芸惊讶的问道:“大嫂,你和大哥在这里置办了园子?”

上官大嫂摇摇头:“是一位朋友的。”

拐了一个弯,车子在一道绿色的大铁门前终于停了下来。

司机按了两下喇叭。

铁门旁有一间布满爬山虎的小石头屋子。听到声音,一位头戴瓜帽、穿着蓝布长袍的中年男子从里头小跑出来开门:“来了,来了。”

“吱呀”,沉重的大铁门开了。

顿时,小桥流水入眼来。

“大嫂,这……”看到外面的林荫道足有两里多长,上官华芸管中窥豹,以为园子必定气势不一般,却没想到竟只是一个闲情逸致的小园子。

上官大嫂捂嘴笑道:“这是后花园。要从前门过的话,还要多绕一大段路。”

上官华芸恍然大悟。

车子又开了十多米,在一树芭蕉前停了下来。一旁,珍妮穿着一身粉红的中式裙衫,眉开眼笑的冲她们频频摆手。

上官华芸竟看得呆了。

“怎么样,是惊喜吧?”上官大嫂得意的拉着她下车。

“亲爱的,你认不出我了吗?”珍妮迎上来,叽叽喳喳的说开了,“苏说你可能会来送我,我早早的就在这里等着了。左等右等,都没看到你们,我差点以为你不会来了。”

苏又男也在这里?上官华芸愕然,拣重点问道:“珍妮,你要离开?去哪里?”

“我和汉斯准备回德国。”珍妮送给上官大嫂一个感激的眼神,笑道,“汉斯还有些事没办妥,所以,我先去上海。那里有他的好朋友。”

上官大嫂在一旁补充说明:“珍妮今天晚上就走。以后也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见面了。所以,你大哥让我带你过来送送珍妮。你们俩别老站着,去亭子里坐下来,好好说会儿话。我去给你们弄些茶点过来。”

这是有意让她们单独相处。上官华芸没有想到大哥竟然费尽苦心请珍妮来开解自己,心里百感交集,却没有当面点破,只是感激的目送她离开。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花径的尽头,珍妮这才挽着她的胳膊走向芭蕉树后面的小八角亭。

亭中有一石圆桌和两个鼓形的石凳。

两人取出手帕铺在石凳上,面对面的坐下来。

珍妮坦然的看着她,用英语说道:“知道你心里有很多问题想问我。想问什么,就问吧。我有问必答。”

上官华芸被她认真的样子逗得破颜而笑。

珍妮却握住她的两只手,歪着头问道:“亲爱的,你真的不想知道我和汉斯这段时间在做什么吗?”

上官华芸止住笑:“我想我大概能猜到。”

珍妮如释重负,松开她的手,摇头轻笑:“亲爱的,有时候,我和汉斯真搞不懂你们。有什么疑问很少会直接了断的当面提出来,却宁愿费心费力的猜来猜去。真让人着急。”

上官华芸微愣:也许珍妮说的对。与其猜来猜去,不如直接问问林子明到底在嫌弃什么。

“谢谢你,珍妮。”她从心底里笑出来,“那我就不客气了。请问,你们是怎么卷入其中的?”。

第四十四章 其实她很好

珍妮对手指,讪笑道:“其实,我和汉斯是上当受骗了。”

被骗?大哥?上官华芸难以置信的捂住嘴巴,一双杏眼瞪得比铃铛还要大。

“亲爱的,你的眼睛已经够大够亮,不要再故意睁大。”珍妮翻了个白眼,“我和汉斯头次开公司,没经验……那人又是汉斯的朋友……哪里会想到那个家伙胳膊肘往外拐,算计本国人……”

原来是洋鬼子之间黑吃黑。上官华芸无语。

珍妮叹了一口气:“亲爱的,我和汉斯被骗很惨。还记得我那时来找你吗?那时我们帐面上的钱只够买两张回德国的下等舱船票。亲爱的,当时幸好有你伸出援手,帮我们引荐给上官先生。上官先生是个很有能力的人。第一次见面,他交给我们一份口供。我们这才知道,汉斯的那个朋友根本就是个恶棍、赌徒。”

上官华芸不由想到大哥那时说的一些话,汗颜:原来,在她开口之前,大哥已经有意结交珍妮夫妇。

汉斯那个所谓的朋友叫约瑟夫,其实是一个烂赌鬼+恶棍。去年,他在叶都督的三姨太开的地下赌场欠下一屁股赌债。赌场限他两个月内还清,否则,两个月一过,就弄死他。

汉斯很倒霉。那时,他刚好给很多朋友写信,打听赚钱的门路。约瑟夫也收到了信。

为了保命,约瑟夫想出一个坏主意,拿着信去骗追债的人,说汉斯是德国大富翁的独子,将高薪雇佣他在这里开间公司。只要赌场的人帮他办齐手续,他愿意付双倍的赌债。

赌场的人不敢做主,领着他去报告三姨太。貌似三姨太很迷信洋人。她相信了这通漏洞百出的洋鬼话。

布好局后,约瑟夫给汉斯回信:嘿,哥们,这里是这个国家最著名的黄金窟,人傻钱多,快来哈,跟哥哥一起发大财。

珍妮夫妇不知是计,欣然上当,几乎被骗得精光。

而上官嘉瑞早就被三姨太惹毛,有心收集三姨太的把柄,所以,象这样的事,自然逃不过他的眼睛。只是一来时机不成熟,二来事不关己,所以才暂时挂起。

当上官华芸向他推荐珍妮夫妇的时候,他正和苏又男、钱家紧锣密鼓的筹划如何整倒苏家。对付苏家的计划里,最重要的环节在苏家面前创造一个财大气粗的金主做噱头。即,在计划铺开前,他们先要找到一个缺心眼、口风紧的人,然后再用钱家的钱把他塑造成金主,呈现给精明且贪婪的苏家人。

而上官华芸的游说无意中激发了他的灵感:三姨太不是很相信约瑟夫的鬼话吗?而苏家眼下又唯三姨太马首是瞻。为毛不说服珍妮夫妇来担任金主的角色?

苏又男和钱家听了,都很看好珍妮夫妇。一周后,根据上官嘉瑞提供的线索,苏又男带着钱家的人在上海某赌场里找到约瑟夫,并秘密带回省城。

最初,仗着洋人的身份+三姨太的裙带关系,约瑟夫态度很强硬,不但拒不承认,而且放狠话威胁众人。

钱家三舅舅暴起,当即命人把约瑟夫吊起来,要严刑逼供。

苏又男拦住了他们,笑道:“那些外国大使馆没几家是讲理的。我们对他们的人大动私刑,要是让他们听到风声,肯定不能善了。”

约瑟夫中文不错,全听懂了,得瑟的冲钱家三舅舅等人做鬼脸。

钱家三舅舅气得老脸发绿。

“三舅父,莫气。我们有的是办法对付他。”苏又男却笑眯眯的摸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小手术刀,轻飘飘的在约瑟人的毛脸上来回比划着,“比如说,我现在就把他的这张洋人皮剥掉。谁还能认得出他是哪国人,姓甚名谁……唔,约瑟夫先生,你别紧张。我是一名有贵国行医资格证的外科医生。对我而言,剥皮手术根本就不算什么……告诉你一个小秘密,每个外科医生剥皮时都会自己的风格。比如说,我一般是上往下……”

“啊,魔鬼!”约瑟夫惨叫一声,昏死过去。

钱家三舅舅使劲打了一个哆嗦,冲呆若木鸡的一干手下吼道:“泼醒!”

“哐——”

一桶冷水当头浇下。

约瑟夫幽幽醒转。

苏又男笑眯眯的在他脸上继续比划着小手术刀:“抱歉,约瑟夫先生,象这种小手术,我一般都会让病人保持清醒状态……”

约瑟夫立刻惊悚的瞪大眼睛,鬼嚎:“妈妈咪呀,我说,我全说。”

“好孩子。”苏又男赞许的用小手术刀轻拍他的脸,“清清楚楚的全写下来,再签名按上手指印,好吗?”

惶恐的盯着小手术刀,约瑟夫象小鸡啄米一样,飞快的点着头:“笔,还有纸,快给我纸和笔。”

苏又男转过身来,耸耸肩:“给他纸和笔。”

钱三舅舅使劲咽下一口唾沫,挥挥手:“把人放下来,笔墨伺候。”

众人回过神来,赶紧照办。

果然,约瑟夫非常配合,下笔如有神,不出一刻钟,就洋洋洒洒的写满两页。然后,签名,印红手指儿,爽快利落,一点儿也不粘糊。

苏又男细细读过,确认无误后,这才交给钱三舅舅:“三舅父,可以了。”

钱三舅舅接过来,看着鬼画符一样的供词,以为是在梦中。

看到他的亲笔供词,汉斯气得差点爆掉。

上官嘉瑞乘热打铁,把苏家和三姨太归为一伙,顺利说服汉斯一起对付“共同的敌人”。

因为汉斯在三姨太等人面前已经混了个脸熟。所以,他们原计划是让珍妮以德国某大富翁之女的身份闪亮出场,先引起苏家的注意。然后,再制造机会让苏家来攀附。

接着,珍妮“不小心”的在苏家面前透露此行的目的:因为英法等国的经济限制,德国纺织业即将无纱可纺。这里的棉纱质优价廉,不及德国纱价的三分之一。扣除运输成本后,中间起码还有一倍的利润。所以,她想倒卖几笔,赚点零花钱。

当然,紧接着,她郁闷的抱怨:这里的人太保守。她人生地不熟的,没有人脉,就算把收购价提高一成,也收不到足够的纱。没有一船两船的量,她连油费都赚不到。而据她收到的可靠内幕,现在德国的纺织业正和英法两国在秘密谈判。如果谈判成功的话,不出三个月,德国就能从英法进口到足够的棉纱。

大好的商机稍纵即失。这里的人放着大把的钞票不赚,她深表痛心。

这是钱家按照苏家人的本性量身设计的一个局。作了几十年的亲家,他们清楚苏家人有多贪婪。虽然苏家从来没有做过棉纱这一行,但是,只要他们确认能从中赚到钱,肯定不会放过这种机会的。

事实也是如此。当苏又男高调离家出走后,第二天上午,苏大太太就带着苏家两位姑奶奶找上了门。

珍妮当然是极力辩解:他们只是普通朋友。她早就订了婚,未婚夫是个德国人。而她来省城,正是为了寻找未婚夫。

苏大太太和两位姑奶奶连连道歉。

下午,新任苏二太太和苏大少奶奶去总督府,向三姨太汇报思想:据他们多方观察,珍妮的夫婚夫极可能是前头被骗的那个汉斯。这事要不要先找约瑟夫问问虚实?

而自从和约瑟夫成功合作过一次后,三姨太对洋人的看法发生了根本性的改观:洋人个大无脑,最好骗。

不过,做贼心虚的三姨太还是派人去了趟上海。而那边,苏又男早就做好手脚:他让约瑟夫写了一封信,留给房东。大意是,汉斯的岳父带着未婚妻找来了。未婚妻看似精明,实则也是个糊涂蛋。只是那个岳父很难对付。所以,你们保重,我先闪了。

三姨太看到这样的信,自然吓得花容失色,慌忙通知苏家派人密切监视珍妮,不可轻举妄动。

过了两天,传说中的厉害岳父一直没有出现。而珍妮却忧心冲冲的拜访了上官嘉瑞。

等她离开后,上官嘉瑞突然忙活起来。他四处找亲朋好友寻找一个叫汉斯的德国人。就连苏家他也托人送了口信。

三姨太把前来汇报新思想的苏家婆媳骂了个狗血淋头:苏家一句谨慎,险些令她错失一笔横财。

第二天,叶都督听说上官大嫂带着孩子回老家去了,亲切的留上官嘉瑞在总督府共进午餐。坐陪的只有三姨太。

酒过三巡,叶都督“偶尔”问到上官华芸:“你妹妹是不是留过洋啊?我听说,前段时候,有个洋女人专门去拜访她。”

上官嘉瑞闻言,先是愕然,然后坦然的笑道:“舍妹刚从乡下老家过来,怎么可能认得洋女人?不过,前段时间,确实有一个叫珍妮的洋女人找过她。她是德国人,家里很有钱,是来省城找她未婚夫的。她和苏家的二公子苏又男见过几次面,听苏二公子说我在省城有点人脉,就想请我帮忙找人。因为我那时正好在上海,她找不到我,病急乱投医,竟找到舍妹家里去了。舍妹夫不在家,舍妹听不懂洋话。她们俩鸡同鸭讲,差点闹出笑话。”

叶都督看着三姨太,哈哈大笑。

当天下午,苏大太太就和苏家的两位姑奶奶给珍妮报喜去了:原来,汉斯少爷刚好和他的中国助理外出游玩未归。苏家已经派人送了信过去,相信汉斯少爷不日就能回来。

“于是,我和汉斯就和苏家人,还有三姨太成为了很要好的朋友。”珍妮耸耸肩,“苏说的没错,他的家人既贪婪又谨慎。所以,我们的进度有点慢。苏家先只是小批小批的帮我们收购棉纱,而且还要当日结帐。上官先生就把上官太太从老家请回来,让她跟朋友们说苏家是个穷光蛋。等谣言传开后,我就找三姨太说,苏家太穷了,不适合作这种生意,我们不要再跟他们家合作了。不知道三姨太是怎么跟苏家人说的,反正,苏家人很快就来跟我谈判。我跟他们说,时间很紧,只有尽快收购足够多的棉纱,才能赚钱。而且,象这种大宗货物交易,在国际上都是一月一结的。天天结帐,我很累,又没赚几个钱,还不如不做。于是,商量之后,苏家人跟我正式签订合同,他们在半个月内替我收购足够的棉纱,运到上海我指定的码头仓库。我先付三成的定金,剩下的验完货后,一次结清。”

上官华芸略微算了一下,咋舌:“要收购到一海轮的棉纱,需要的一笔很大的款项。苏家这次怕是要砸锅卖铁了。”

“没关系,反正他们买的大多是钱家的存货。”珍妮笑道,“棉纱运到上海后,苏偷偷的把棉纱再转卖给汉斯的朋友。除了那个棉纱的秘密谈判是苏胡编出来的,我们没有骗他们,德国确实很需要各种原材料。我和汉斯提取百分之五的交易额当中介费。而钱家只要他们正常所得的那部分利润,剩下的全部归苏。所以,苏家的产业并没有被我们这些外人瓜分。它们被苏家人换成现金,然后连本带利的全归苏所有。”

上官华芸模仿她的神态跟口吻,戏道:“苏太狡猾了。”

珍妮见状,哈哈大笑。

不远处的湖心亭上,上官嘉瑞看到她们俩有说有笑,脸上愁云渐散,转身,向并排而立的苏又男致谢:“默然,你的主意很有用,谢谢你。你不知道,我看到小妹变成这副样子,这心里真叫一个急啊。”

苏又男看了他一眼,眯缝着狭长的丹凤眼,看着八角亭里的那一抹亮色,噙起嘴角:“其实,她很好。”尤其是她忘记戴上假面具的时候。那样的她,很……心头一热,他下意识的伸进裤兜,轻轻攥住那方丝帕。

上官嘉瑞看到他脸上露出会心的微笑,一双眸子流光溢彩,顿时惊呆了。心里飞快的滑过一个念头,可是,他想抓住,却没抓到。

这时,苏又男注意到他的异样,摸摸鼻子,敛了笑,一本正经的辩解:“她只是戒备心太强,严重缺乏安全感。这些都是因为长期生活在封闭压抑的环境里,得不到正确的引导,而造成的性格扭曲。我也出生于类似的旧式家庭,对那种令人窒息的无形压迫深有体会。而她是嫁进去当小媳妇,并且还是被新婚丈夫冷落、抛弃的小媳妇,境况只会更糟糕。十五岁,她那时还只是一个孩子,就要独自面对那样的家庭和遭遇。我不敢想象,一千多个冰冷、无助的日日夜夜,小小年纪的她是怎么熬过来的。再加上,她的婆婆也是典型的旧式女子。多年的媳妇熬成婆。她能被那样的女人调教成什么样子,不是显而易见的吗?”

目光落在掩嘴轻笑的小妹身上,上官嘉瑞脸上的神色越来越凝重。

第四十五章 珍妮的任务

上官华芸坐的位置,看似随意,却是苏又男事前精心挑选出来的:他和上官嘉瑞可以在湖心亭里清清楚楚的看清上官华芸的神情,而上官华芸坐在那儿,却因为一片芭蕉叶障目,只能看到湖心亭碧绿的琉璃瓦圆顶。

所以,她一直没有发现他们俩。

“珍妮,你今天就要走了?”眼神微黯,她难过的垂下眼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面,真舍不得你。”

珍妮强颜笑道:“亲爱的,我还要在上海呆一段时间。等所有的事情了结后,我和汉斯才会回德国。想我了,你就去上海找我呗。很方便的,坐火车,当天就能到。”

哪能这样自由自在哦?上官华芸不忍她失望,点点头:“嗯,安顿好后,记得给我写信。地址要写详细些,我有时间,就来看望……”突然,心念一动,她不安的抬起眼眸,“珍妮,苏家是三姨太的走狗帮凶。我们有句俗话,打狗还要看主人。三姨太很可能会动用叶都督的势力大兴报复。上海离得太近,很不安全。你和汉斯最好是回天津。那里不在叶都督的势力范围之内。”

“亲爱的,谢谢你这么关心我们的安危。”珍妮感动的握住她的双手,“你放心吧,三姨太的好运气快花光了。只要我们的计划成功了,头一个想她死的人就是叶都督。”

上官华芸不解的望着她:离间、反目成仇?哦,天,难度可不小哦。省城里谁不知道,叶都督对三姨太是出了名的言听计从。

“汉斯留下来,就是要收拾她。”珍妮松开她的手,得意的笑道,“汉斯对她说,倒卖棉纱只是我闹着玩的小把戏,赚不了几个钱。而开矿才是他们家族经营了近百年的正经生意,有当今世界最先进的采矿技术和设备。叶都督辖下的地区矿藏非常丰富,是一笔取之不尽的财富。如果三姨太能够帮他弄到这些矿山的永久专采权,汉斯愿意给她这边子公司百分之四十九的股份。这样,她一分钱也不用出,也不用动一个手指头,每年能轻轻松松的从子公司得到上百万的分红,期限是永远。三姨太现在就在忙活这个。事情进展的很顺利,这几日就能签正式协议。你说,消息一旦泄露,公众会有什么反应?”

“叶都督能答应吗?”上官华芸满脸黑线——大哥之前有提到过,这种行径叫做卖国。

珍妮掩嘴吃吃发笑:“汉斯向他们许诺,绝对保密。他们的家族在全世界都拥有矿山,知道怎么掩人耳目,从来没有在这方面出过错。比如说,可以考虑以三姨太的名义注册一个新公司,把子公司以合作伙伴的身份,挂在新公司的名下;除了几个关键的位置,子公司会尽量雇用本地人。”

此计……够狠、够绝。上官华芸佩服得五体投地,摇头感叹道:“整件事全因苏二老爷宠妾灭妻而起。真相揭开,不知他会有何感想?是后悔,愤怒……唉。”心中一动,她惆怅极了:到底是血脉相承的亲父子,反目成仇,将来如何再对面?

珍妮盯住她的眼睛,挑眉问道:“怎么突然不说了?亲爱的,你在想什么?”

上官华芸被她盯得心里发毛,一时不知如何以对。

珍妮却扑哧笑出声来:“亲爱的,你同情他们?”

“同情?那倒不至于。”上官华芸皱眉,垂眸对手指,“我突然觉得……没意思。苏二太太要是还活着,象这种事,肯定是要拼死阻止的。”

哈,话题终于步入正轨。珍妮不禁两眼大放光彩,故意发问:“亲爱的,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呢?你又不是不知道苏的母亲是被谁害死的?她的儿子、哥哥们不该复仇吗?”

上官华芸眉头紧锁,叹道:“到底是一家人,至亲骨肉……苏二太太怎么能忍心看着他们父子相残?”

珍妮瞥了一眼远处的湖心亭,叹道:“苏跟我们说,他的母亲很爱他的父亲。可怜的女人……亲爱的,你说,这是爱吗?”

爱?怎么突然说到这个上面了?上官华芸苦笑:“珍妮,苏二太太肯定是爱苏二老爷的。我听说过她生前的许多事情。她真的很爱苏二老爷。逝者已矣,但我们不能怀疑她的爱。”

珍妮摇摇头,坚决的说道:“不,亲爱的。我也听了很多苏的母亲的故事。我很同情她,也很敬重她。可是,我不认同她对爱情的理解。这不是爱。得不到回应的爱,只是单相思,是畸恋。”

滋拉——心口似乎传出裂锦之声。上官华芸痛苦的质问:“只是畸恋?愿意无条件的为她的丈夫做任何事,可以说,那是她用自己的生命写出来的爱,你说这不是爱!那什么才是爱?”

可怜的小东西!珍妮幽幽叹道:“亲爱的,爱是两颗坦城相对的心之间的美好交流。恋人之间彼此都能从对方得到幸福、快乐、甜蜜……总之,世上所有美好的感觉。所以,亲爱的,你说这样美好、纯洁的感情会让人最终忧郁的死去吗?”

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上官华芸无力的摇摇头:“珍妮,爱和婚姻是不同的。正如你说,爱是两个人之间的事。可几千年来,我们把婚姻叫做结两姓之好,是两个家族之间的事。苏二太太没有别的选择。”

“怎么可能没有别的选择?”珍妮呼的站起来,双手撑在石桌面上,冲她呲牙怒道,“两个家族之间的事?亲爱的,别说的跟献祭一般伟大,好不好?我不知道什么叫做结两姓之好。我只知道,苏的母亲除了是妻子,同时还是女儿、母亲、妹妹。看到她不幸福,她的父母兄弟子女心里能好过吗?都是因为这场失败的婚姻,钱家才视苏家为宿敌,下死手把苏家逼上绝境。什么叫做没有别的选择?爱就是爱,不爱就是不爱。我们谁也没有权力强迫别人爱上自己。一时的单相思可以说是个美丽的错误。而不死不休的单相思,我只能说那是不敢面对现实、不敢承认错误,就是懦弱、虚伪的表现。这样的爱简直就是折磨,不但折磨自己,而且也在折磨被爱的人。明明知道不可能得到回应,已经被伤得肝肠寸断,为什么不勇敢的选择放弃?还有什么比生命更宝贵的吗?她连死都不怕,还在害怕什么?亲爱的,你说,如果老天再让苏的母亲选择一次,她会怎么选?”

上官华芸仰头,双唇紧抿,久久的注视着她那闪亮的碧眸。

珍妮不依不饶的盯着她,眼里充满期望:“她会怎么选?”

“扑哧”,上官华芸别过脸去,错开她的眼神,掩嘴笑道:“这叫什么呀?大眼瞪小眼?王八对绿豆?咦,大嫂说给我们弄茶点的,怎么还没弄好?珍妮,你渴不渴?”

死丫头,耍赖皮呢!声情并茂的,我容易吗?珍妮差点咬碎一口银牙:“你说呢?”

“我要是一次说了这么多话,喉咙里肯怕干得能冒烟。”上官华芸一本正经的答道,“所以,肯定是渴了。”

任务失败!一屁股坐回石凳上,珍妮抚额,低吼:“上帝啊,请宽恕我吧。”如果不是因为有两名观众存在,多少要顾及点形象,她更想先咬断某人的小细脖子,再往那小身板上使劲踩上几脚!死丫头,知不知道大家心里有多着急?

谁知,上官华芸却站起来,绕到她的身后,俯下身子,双手温柔的圈搂住她的双肩,垂头低语道:“亲爱的珍妮,谢谢你。”

宝贝,千万别抬头!对面就是观众席。俩观众还没退场。珍妮吓得两个眼皮直跳,指着她的头顶,夸张的叫道:“哦,那是什么?别动!”

“什么?”上官华芸不知有诈,果然一动也不敢动。

珍妮乘机站起来,挡在她面前,装模作样的扒弄着她一侧的头发。估摸着俩观众差不多离开了,才作虚惊一场状:“没什么。是我看错了。你这么年轻,怎么可能说长白头发了呢?”。

第四十六章 承诺

上官华芸直起身子,目光瞥过珍妮的身后,不由微微一怔。

珍妮心里发虚,吱唔道:“怎么了?”

“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乱入池中看不见,闻歌始觉有人来。”上官华芸踱到亭边,指着面前的荷塘,回头笑道,“一叶障目,在这里坐了这么久,我竟不知园子里有这般美景。”

此时,她才真正领略到这个园子的大气。小桥流水只不过是园中一隅罢了。

两尺来宽的小溪自嶙峋的怪石群而下,穿过雅致的小木桥,潺潺的绕过她们所在的八角亭旁兰花丛,最终流入后花园中心的荷塘。

荷塘呈半月型,占地面积起码有两亩以上。五月的下旬,正值春末夏初时节。此时虽不是荷花盛开之季,但荷塘里已经高高矮矮的挤满了荷叶。

碧瓦红漆的湖心亭就是万绿丛中的一点红。它小巧轻盈,就象一个可爱的精灵在一塘深深浅浅的碧叶之上翩翩起舞。而两架九曲白玉桥就是它挥动的白绸带。

塘边随意的砌着一圈大大小小的湖石。堤上桃李尽数谢去,烟柳成荫,粉嫩的月季花丛团团簇簇,如霞似锦。

园子里绿色葱笼,假山怪石林立。碧色琉璃瓦的回廊或隐或现,似灵蛇游走。三五座楼台亭阁遥遥相望。

尽管湖心亭里空无一人,可珍妮听她念着“有人来”的诗句,又说什么“一叶障目”,心里便敲起了小鼓,挠头讪笑道:“亲爱的,你知道我不懂诗词。”

上官华芸亲热的拉着她的手,一齐站在亭边,凝视湖心亭,动情的说道:“哦,我也不是很懂。这些都是大哥和二哥在家念书的时候,教给我的。我有两位很优秀的哥哥。他们很爱我,从小到大,见不得我吃半点苦。”

此刻,她的眼眸似阳光下闪耀的露珠,晶莹透亮,熠熠生辉。

珍妮不禁叹道:“芸,你的眼睛象宝石,真美。”

上官华芸闻言,脸上泛起红云,松开她的手,嗔道:“珍妮,不要乱打岔,好不好?我知道,我大哥很担心我……”象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她咬咬下嘴唇,侧过脸问道,“那番话,是他特意请你转告给我的,对不对?”

珍妮暗道:坏了。

事实上,苏又男只是请她借着聊天的机会,打探一下上官华芸的婚姻情况。尽管事先,苏又男再三叮嘱过她,不要试图干涉上官华芸的思想。可是,她听说了好友的不幸遭遇后,还是忍不住说出那番话。她怎么能眼睁睁的看着好友执迷不悟?

“芸,正如你说的,上官先生很爱你。看到你不快乐,他很担心。”珍妮躲开那道灼热的目光,吱唔道,“其实,我来到这里后,一直没有见到他。不过,我想上官先生应该也是这样想的。亲爱的,我觉得你可以试着和身边的人多沟通,就象我们俩现在一样。”

失望象迷蒙一样在上官华芸的眼里迅速弥漫开来,遮住了先前的流光溢彩。她垂下眼眸,点头嗡声应道:“嗯。我会的。”

珍妮听到她的声音不对,紧张的盯着她:“芸?”

“谢谢你,珍妮。”上官华芸抬起眼眸,握着她的手,盈盈笑道,“有你这样的朋友,真好。到了上海后,记得给我写信。”

她的手真冷。珍妮不禁打了个寒颤,反抓住她的手,关切的问道:“哦,上帝啊,你的手怎么这么冷?”

正好,上官大嫂端着茶点走了过来,闻言,问道:“小妹,你不舒服?”

“哦,大嫂来了。”上官华芸立刻抽出手,雀跃的跑到她身边,看着大红漆盘里的茶点乐道,“唔,有绿豆糕呢。我刚好饿了。我这人最不能饿,一饿就手脚发冷,浑身没力气。”说着,象个孩子一样,迫不及待的拈起一块方方正正的绿豆糕。

这副样子也太夸张了些。难道是珍妮刚刚跟她说了些什么?上官大嫂不好细问,只得按下狐疑,笑嘻嘻的把大红漆圆盘放在石桌上,目光随意的扫过她们俩的脸庞,招呼她们用点心。

珍妮信以为真,走过来,一边帮着上官大嫂摆点心碟子,一边说道:“芸,我母亲也有类似的症状。医生嘱咐她随身带点巧克力,说是觉得难受的时候,就吃一小块。我母亲照医生的话做,很少再出现这样的症状了。”

上官华芸嘴里全是点心,只得点点头,含糊的应道:“好。我也试试。”

“我知道哪里有巧克力卖。回头,我带你去买。”上官大嫂倒了一杯茶,递给她,“小心,烫。”

指尖擦过她的手,果然是冷冰冰的。

上官大嫂不易察觉的皱皱眉头:“怎么从来没听你大哥提起过这事?”

上官华芸双手捧着茶盅,轻轻的啜了一小口,解释道:“是从天津回来后才添的毛病。以前大哥在家时,没这毛病。”

上官大嫂叹了一口气,把另一盅茶递给珍妮:“一定要巧克力吗?那东西夏天很容易化掉,不好随身带着。”

珍妮接过青花茶盅,说声“谢谢”,答道:“其它的糖果饼干也都可以。不过,巧克力的效果最好。”

说了一个谎,就要用一系列的谎言去圆谎。所以,轻易不要说谎……上官华芸也硬着头皮附和着:“对对对,我只要吃些东西,手脚慢慢会暖和起来的。”

象是求证,上官大嫂伸手摸了摸上官华芸的手:“唔,是好象没刚才的那样冷了。”

看了看亭外的芭蕉树丛,她还是不放心的提议道:“我看这里虽然安静,却有点yīn冷,最好不要呆得太久。这个园子是花了心思修的,景致很不错。小妹,你们不如四处游玩一番。”

“我正想去湖心亭那边看看呢。”上官华芸放下茶盅,看向珍妮。

珍妮还想把洗脑进行到底,听到上官大嫂有离开之意,正中下怀,遂欣然同意。

“中午,我们在观雨楼用饭。十二点的时候,你们直接过去就行。我就不派人过来找你们了。”上官大嫂指着桌面上的茶点杯碟,“这些你们不要理会,就放在这里,会有人来收拾的。”

然而,十一点来钟和正午时分差不多,正是太阳光最强的时候。顶着一轮火红的太阳,确实不好游园。上官华芸和珍妮手拉着手,转晃了不到一刻钟,只好钻进九曲桥边的一截游廊里,望阳兴叹。

其间,珍妮曾想继续先前的话题。可是才说不到两句,就被上官华芸笑眯眯的打断了。

轻轻的在她的手心捏了一把,上官华芸悠闲的欣赏着周边的美景,轻声说道:“亲爱的,你说的,回去之后,我会仔细思考的。要是有什么疑问,我以后再写信问你。只是,不要把我们谈话的内容告诉我大哥他们,好吗?”

“为什么?”珍妮愕然。苏又男很重视这次的谈话,连谈话提纲都事先替她拟好了。不过,她觉得有打探人家夫妻隐私的嫌疑,才弃自不用。而对于擅自转换话题的行为,她根本就不认为有什么不妥。所以,要是苏又男他们事后问起来,她准备据实以对。

上官华芸侧过脸,看着她,正色道:“你看,我其实好得很。我大哥是关心则乱。他那么忙。我不想因为一些小事让他分心。这个”

珍妮歪头望着她,将信将疑。

上官华芸亦歪着头,展颜轻笑:“亲爱的珍妮,你就当是帮我一个忙。若是我大哥问我们聊了些什么,你就说我们一起回忆了以前在天津的往事。”

“不说就算了。”珍妮失望的错开目光,看着一旁怒放的月季花丛,“我不告诉他们就是。”

“谢谢你。”上官华芸喜道,“就知道你会帮我。”

珍妮看着她,正色道:“亲爱的,我一直把你当最好的朋友。只要我能办到,我一定会尽力帮你的。记住,这是我的承诺。”

这样的话比头顶的太阳还要暖心。上官华芸动容的连连点头:“嗯,我会记得你这个朋友的。”

自此,两人就象专程来游玩的一样,赏花赏景,默契的把所有烦恼抛到脑后,只字不提前言。

中午,她们准时赶到观雨楼吃饭。

出乎意料的是,上官嘉瑞和苏又男都没有出现。只有她们俩和上官大嫂一起用餐。

“你大哥千事万事的,哪脱得开身过来玩?他说你老是闷在家里,让我陪你过来散散心。默然晚上要开车,所以一直在房间里睡觉。”上官大嫂如是解释道。

这不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吗?珍妮惊讶的看着她。

而上官华芸却挑眉问道:“珍妮,你们晚上是坐汽车去上海?晚上不是有趟火车吗?”

珍妮摇头答道:“我是偷偷离开的,坐火车太惹眼了。”

上官华芸恍然大悟,担心的说道:“那你们小心点。”

珍妮不以为然,满脸轻松:“不要紧。这条道,苏来来回回开车走过好几趟,大多都是晚上,早就熟了。”

用过饭后,上官华芸又和珍妮闲聊了一会儿,便借口家中有事,告辞离开。

上官大嫂拦住她:“伯桑不在家,你能有什么事?时候还早呢。再说,珍妮晚上就去上海了,以后难得再见一面。你不再陪陪珍妮?”

上官华芸笑道:“珍妮晚上要熬夜,不如抓紧时间睡一觉,养养精神。”又拉着珍妮的手说道,“到了上海后,记得给我写信。我一定会回信的。有机会的话,我还可以去上海看望你。”

貌似她今天说得最多的就是这句话。珍妮郑重的应道:“好,我一定会给你写信的。”

上官大嫂见状,只好陪她一同回城。

回到家里的时候,才两点多钟。可是屋子里静悄悄的。刘婶显然不在。

上官华芸狐疑的转去耳房。灶台的正中醒目的用一只粗瓷海碗镇着一张巴掌大的纸条。

上官华芸拿起来一看。上面歪歪扭扭的写着两行字:少奶奶,家里有急事,我先回去了。

锅碗瓢盆凌乱的堆在地上;灶膛里的火早就熄了、灶台上胡乱的摊着青菜、姜、蒜……貌似她前脚离开家,刘婶后脚也急匆匆的离开了。

“到底出了什么事,这么急?”

烦心的事太多。她揉着发胀的脑袋,决定先去睡个午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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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得很。某峰这次偶感风寒很严重。吊了几天点滴,今天才觉得好点。所以,一连断了好几更……存稿用光滴银伤不起……希望亲们还能一如既往的支持偶。

坑品不保,某峰痛定思痛……扼碗:听责编的话,不断更的孩纸最可爱……勤码字,多存稿!。

第四十七章 闲来无事

上官华芸是被饿醒的——中午,可能是逛得太累的缘故,她完全没有胃口,只是胡乱扒了小半碗米饭。

而刘婶迟迟没有回来,她只好自己动手做晚饭。

用过晚饭后,闲着无聊,她索性扎上围裙,细细的收拾耳房。

傍晚时分,她已经把耳房收拾得井井有条。

“看来这段时间,我学会了不少活计呢。”取下围裙,她捧着一杯热茶,依在耳房的门框边,满意的欣赏着半个下午的劳动成果。

这时,门口传来咚咚的敲门声。

难道是刘婶回来了?她放下茶盅,连忙去开门。

果然是刘婶。她是来辞工的:她的大儿子上午在学校踢球时,不幸摔折了左腿。这段时间,大儿子要住院,她家里、医院两头张罗,所以,暂时不能出来做事。

上官华芸猜测她眼下正是用钱之际,好言宽慰了几句,便主动和她结了工钱。

刘婶感激的接过来,见是整整二十块钱,连忙把多出来的十块钱拿出来:“少奶奶,说好工钱是十块的……”

上官华芸笑道:“唔,那是我给孩子买补品的。”

“那怎么行?哪能让您出钱?”刘婶执意不肯收。

没有办法,上官华芸只好改口说道:“就算是你预支一个月的工钱好了。”

于是,刘婶不好再推却,千谢万谢的离去。

刘婶辞工了。一时半会的,上哪里去请合适的佣人?琢磨着家里的活计不多,况且,六月底转眼就到,到时又要搬家去北京,所以,上官华芸准备乘着林子明不在家的机会,自己先试着应付几天。如果应付得下来,只有一个来月的时间,她也没必要再请佣人。

晚上,月色明朗。上官华芸倚在落地窗前,看着满地霜华,自言自语道:“珍妮的运气不错。月光这样好,照得地上亮堂堂的,没有比今晚更适合开夜车的了。”

又想到明天也许依然还是一个大晴天,与其呆在家里闲得发霉,不如早睡早起,拆洗被褥什么的。手中不闲,脑瓜子就没空胡思乱想了。于是,她早早洗漱完毕,上床睡觉。

第二天起了个大早,换上半新的衣裙,用帕子包了头发,生火作饭、拆洗被褥……她象个砣螺一样,在家里忙得两脚不沾地。

上官大嫂打电话过来的时候,她恰好去屋顶晾完被单进屋。

昨天回来的时候,她推说累得很,只想直接回家好好休息。所以,她们没有绕道去买巧克力。而上官大嫂一直惦记着这事,特意打电话过来,邀她一起去买巧克力,顺便逛一逛百货商场。

其实,什么禁不得饿,一饿就手脚发凉,上官华芸哪有这号毛病?换上谁,骤然失望透顶,都会象掉进冰窖里一般,浑身发冷的。

“唔,不一定非吃巧克力不可。家里的糖果点心从来没断过。而且天气越来越热,巧克力放上两三天就化了。”不想再过多打扰大哥大嫂,上官华芸婉言谢绝了大嫂的邀请。

上官大嫂挂掉电话,冲身边的上官嘉瑞摇摇头:“她不想去。”

上官嘉瑞无可奈何的叹了一口气:“那就算了。”

昨天,珍妮告诉他们,上官华芸根本不想提现在的状况,只是和她聊了一些在天津读书时的事情。

在没有弄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之前,苏又男也不好乱下结论,只是建议他,想办法让上官华芸多出去走走,散散心,不要一天到晚的闷在家里。等忙过这一阵后,他空闲下来,再从长计议。

可是,这边都哄啊骗的全用上了,小妹还是不肯出门。上官嘉瑞也没辙了。怎不能拿绳子把人绑出门吧?

看到他愁眉不展,上官大嫂软语安慰道:“默然这几天不在家,小妹在家里兴许也能静下心来,好好想一想……你说,小妹到底是哪里不对劲?我怎么就看不出来呢。”

“兴许什么事也没有,是我想多了。”上官嘉瑞耸耸肩。

上官大嫂闻言,无言以对。

其实,上官华芸并没有象他们夫妻俩想象的那样,忧郁的宅在家里。

连窗帘都拆下来洗涮干净后,上官华芸看着一尘不染的家里,心里又空得没边没底,发起虚来。

看着外边阳光明媚,花红柳绿,她终于又找到了一件事做:古往今来,省城有不少出名的景点。可她除了西郊的那个私人园子,哪儿也没去过。岂不是冤枉在这里住了这么久?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好好的逛一逛那些古今闻名的景点。

不过,人生地不熟,女人家家的独自一个人,挺不方便的。而除了上官大嫂,她又实在想不到还可以和谁结伴而行。可大嫂要顾家,照顾兴哥儿……哪里有空?

这时,她突然想起好久没有联络过的华叔。他在省城呆了好几年,地头熟得很。身边有一个这样的老仆,应该不错的。

于是,她打电话去同乡馆找华叔。

然而,同乡馆的伙计却告诉她,华叔上个月底就回乡下去了。

怎么可能呢?上官华芸忍不住又追问了一句:“他有没有说为什么回乡下吗?”

对方是一个很热心且酷爱八卦的小伙计,闻言,叭啦叭啦的爆料道:“好象是他的少东家打发他回去准备过冬的厚衣服。听他说,下个月,要跟他的少东家一道去北京。说是要在那里住好几年呢。北京的冬天很冷,冬天要穿很厚的棉衣才行。”

华叔要去北京?公公婆婆已经同意伯桑去北京读书的事了?伯桑怎么一个字也没有提过?他一直在做准备么?为什么要瞒着我?难道他不想带我去……上官华芸一想到那间空寂的大卧室,不由浑身发冷。

“不,我不要再回去!”一连打了几个冷战,她撂掉电话,随手抓起手包,飞也似的逃出了家门。

“太太,坐车吗?”一位晒得黝黑的人力车夫见她急急的赶路,拖着车子过来招揽生意。

上官华芸看了他一眼,不假思索的点点头:“去灵隐寺。”

人力车夫愕然的打量着她:“太太,隔着半座城呢。这路可不远。您是去灵隐寺上香吗?还是雇辆马车划算些。”

上官华芸拧眉问道:“你不去,对吗?”

“去,当然可以去。只是,路费太贵,您划不来。”人力车夫辩解道,“来去来回有好几十来里地,坐马车更宽敞舒服些。”

原来是这样。上官华芸在这位厚道的车夫的指点下,顺利的雇佣了一辆乌棚小马车,去灵隐寺观光。

晃晃悠悠的坐在马车上,上官华芸回过神来,暗自好笑:这叫什么事?临时抱佛脚?上官华芸,你大概是昏了头。

事实证明,临时抱佛脚是没有效果的。千年古寺里飘渺的香火不能带去她心里的恐惧。迈过高高的朱漆门槛,仰头望着那一尊尊披红镀金的泥塑,她心里的恐惧愈甚——它们高高在上,一个个眼眸微垂,薄唇紧抿,庄严肃目的俯视众生。天,为什么和公公婆婆的神情如出一辙?

念了一声罪过,她狼狈不堪的逃走。

马车守信的山门外的一处树荫下。

马车夫是个留着花白山羊胡子的小老头,看到她走过来,连忙收起尺余长的旱烟杆,一边放下小板凳,扶她上车,一边热心的问道:“太太,这么快就出来了?周边的景致很好,香客们上完烧,一般都会顺道逛逛的。时候还早,您稍后正好可以到寺里吃份斋饭。这里的斋饭好吃又便宜,是出了名的好。”说罢,他回味的砸摸嘴巴。

“唔,以后再说罢。”上官华芸踩着小板凳上车,吩咐道,“听说西湖那边有几家不错的饭庄,午饭就到那边去吃罢。”

老车夫以为自己听错了,站在车厢前,结结巴巴的问道:“太太,不直接回城?去,去西湖?”

上官华芸十分肯定的点头:“对,就去西湖。”

有钱人家的太太就是吃饱了没事干,一会儿一个主意。老车夫唯有暗地里摇头。

下午,上官华芸坐着小马车,走马观花的逛西湖。

在西湖边上走走停停的逛了大半天,老车夫才回味过来:这位太太纯粹就是出来瞎逛的。

不过,虽然累是累了点,他很喜欢这份活计:太太说话和气,出手又大方……中午的饭菜真令人回味无穷啊。过年都没有吃过那么多的好菜。

直到暮色沉沉,上官华芸才结束闲荡,回到家里。

“明天早上九点钟,你直接到这里来接我。”付清车钱,她又多拿出一块银元递给老车夫,“这是定金。”

老车夫摸着光秃秃的后脑勺,惊讶的问道:“明天还来?太太,您明天打算去哪儿?”

“随便逛逛。还没想好。”上官华芸翻眼望天,“明天再说。总之,你莫迟到就是。”说罢,呵欠连连的扬长而去。

噢,世上真有这么好的差使?天上掉馅饼了!可怜的老车夫攥着多出一倍的车钱,呆若木鸡。

没谁会和钱过不去的。次日上午,老车夫提前半个小时赶到了上官华芸家的楼下……

一连六天,上官华芸晨出晚归,坐着他的小马车,以牛嚼牡丹之势,几乎游遍了省城近郊的大小景区。

这天跳下车,她看到家里的亮着灯,眉头微皱:林子明终于舍得回来了?

“明天你不用来了。”上官华芸付清车钱后,问道,“以后,我要坐马车,怎么联系你?”

老车夫也打心里喜欢这位年轻的太太,爽朗的答道:“您要用车,只要提前一天直接找小的吩咐一声就行。若是小的不在,您可以在旁边的老马饭馆里留个口信。”

“老马饭馆?”上官华芸点点头,笑道,“行,我记住了。”

捋了捋耳边的碎发,她不紧不慢的上楼回家。

林子明听到由远渐近的脚步声,沉着脸打开门:“你上哪儿去了?”。

第四十八章 突变

“什么时候回来的?事先也不打个电话,我好去车站接你。”上官华芸抬头看了他一眼,径直进门,去里间换衣服。

林子明惊讶的看着她的背影,暗道:怎么可能,这个女人中邪了?

可是,等他不甘心的快步追上去。卧房的门却“砰”的一声关上了,差点碰到他的鼻子。

“可恶!”林子明恼怒的站在门前,攥起双拳,欲砸门而入。不过,想起今天的主要目的,他冷哼一声,在即将砸到门页上之前生生的收住了拳头。

深吸一口气,他扶了扶金丝眼镜,对门里冷声说道:“我想和你谈谈。”

卧室里并没有亮灯。厚实的窗帘把窗户遮得严严实实,一丝月光也透不进来。房间里黑漆漆的。上官华芸坐在梳妆台前发呆。听到声音,她猛然惊醒,慌忙摸索着拧亮梳妆台前的小台灯,应道:“我要换衣服,等一下。”

灯光如水。镜子里立刻现出一张苍白的泪脸。

该死的,明明是打算换衣服的,怎么又发起呆来?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喃喃苦笑道:“该来的,终究会来……意料之中的事,你哭什么?”

自从知道华叔回乡下准备赴京的冬衣之后,她就猜测林子明十有八九是想送她回青禾镇。

而林子明的逾期未归,令她进一步意识到危机正步步逼近。

“不,我死也不会回去!”她呼的站起来,使劲抹干眼泪……

此刻,林子明站在门外,感觉度日如年:因为上官家的干涉,父亲终于同意他去北京读书,条件是上官华芸必须随行。

他怎么可能带这个女人去北京?两个月来,他无一时一刻不象在炼狱里煎熬。这样的日子,他受够了!

可是父亲的态度一如既往的坚决。他始终拗不过。

还有半个月就要毕业……不能再犹豫不决。心一横,他举起拳头准备砸门。

“吱呀”,房门开了。

他竟连一两分钟都等不及了么?上官华芸皱眉看着他高高举起的拳头:“怎么了?”

“我们谈谈。”尴尬的收回拳头,林子明指着客厅的沙发说,“去那边坐。”

“好。”上官华芸走到酒橱前,打开上面的热水壶,一边给自己调蜂蜜水,一边背对着他问道,“要不要也帮你倒一杯温水?”

这几天早上出门之前,她都会灌一壶开水。等她晚上回来的时候,开水变成了温水,不烫不冷,刚好可以用来调蜂蜜水喝。

冷锅冷灶的。林子明从进屋到现在,足足等了一个多小时,滴水未沾。闻言,他舔舔嘴唇,嗡声答道:“好。多放点茶叶。”

上官华芸手中微微一顿,很快端了两只高脚玻璃杯过来。俯身把其中一杯水放在他跟前的茶几上,她端着另一杯水,在他对面的小沙发上坐下:“这是我早上烧的开水。水有些凉了,泡不来茶。”说罢,一气喝掉大半杯水,微垂下头,惬意的摇晃杯中残水。

什么温良恭谦,全是假的!你这个虚伪的女人终于露出了本来面目。心里的最后一丝不忍在腾腾燃起的怒火中化为灰烬。林子明怒极而笑,一把扯开黑色学生服的领扣,推翻这几日苦心打造的腹稿,开门见山的说道:“离婚吧。我们离婚。”

尽管做足了心里准备,可是真的到了摊牌的这一刻,上官华芸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还好,她的手很稳,不致于丢人现眼的打碎高脚杯。

裂痕累累的心轰然塌了。她努力的翘起嘴角,抬起头,盯着他的眼睛,笑道:“为什么?”

“你应该知道的,从一开始,我就不想娶你。”林子明被彻底的激怒了。如果不是心中尚存一丝理智,他早已扑上去把那张讨厌的笑脸撒得粉碎。深吸一口气,他一字一句的说道,“我从来就没有爱过你。”

果然如此。上官华芸撇撇嘴:“还有呢?”

竟被这样的女人蔑视了!脸涨得通红,林子明腾的站起来:“没有爱情的婚姻,还有必要维持下去吗?”

上官华芸把手里的高脚杯重重的搁在茶几上,毫不示弱的冷笑道:“林子明,从一开始,这就是一场没有爱情的婚姻。你现在知道跟我讲大道理了,三年前,你做什么去了?上官家从来就没逼你们林家娶我!从来没有!”

林子明一时语塞,只是恨恨的看着她。

上官华芸,睁大你的眼睛看清楚,这就是一眼看中的男人!上官华芸别开脸,翻眼仰望着一角的大座钟,强忍住泪意,轻声说道:“要离婚,可以。请给我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林子明一时反应不过来,机械的重复道:“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对。”上官华芸看着他,哼道,“死刑犯还有个十恶不赦的罪名呢。三年来,我侍奉公婆,cāo持家务,不求有功,但自认为也无过。而你从新婚的第二天起就弃我如弊履。为什么我就这么招你讨厌?现在,总该可以给我一个明确的解释了吧!我上官华芸也是爹生娘养的,是父母兄长捧在掌心的宝贝,岂能容你想娶就娶,说离便离!”

“原来你的口才这样好。好,很好。”林子明连连点头,“不亏是天津著名女子学校里镀过金的。”见上官华芸没有半点反应,他愤怒的用手指头戳着自己的xiōng口,“我一直以为自己娶的是个大字不识几个的旧式女人。可是,三年后,华叔却告诉我,林家大少奶奶也是在洋学堂里读过书的。我故意买些初学的书本回来,说要教你写字。你说了什么吗?要是今天我不点破,你是不是还想瞒下去啊?我不明白,你在洋人办的洋学堂里读过三年书,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为什么连这样的事都要象私生子一样的捂着盖着!你让我怎么相信你?你费尽心机的讨好我父母,无非就是企图用父母、孝道来逼我!我明明辞退了华叔。谁让你假仁假义的去拉拢他?然后,明面上,还要装出和我一条心的样子,打发张婶回乡下。在你眼里,我林子明到底是什么?你就是一个该死的封建残余。和所有旧式女子一样,心里没有爱,虚伪、自私、贪婪、残忍,丈夫、子女,都只是你们手里的工具。我娘是这样,你也是,身上散发着腐朽的恶臭。见鬼!这还是家吗?分明是坟墓。我受够了,一刻也呆不下去!”

上官华芸闻言,气不打一处来。今天她总算领教到什么叫作莫须有,什么叫作颠倒黑白!

摇摇头,她仰头苦笑道:“林子明,不要动不动就用封建残余的帽子压人,好不好?三年来,你自己数数看,你总共跟我说过几句话?你了解我吗?你想了解我吗?谁又瞒着你了?我去天津读了三年女子教会学校的事,议亲的时候,就明明确确的告诉了你父母。不信,我随时可以和两老对质。除此之外,我没有正式的上过学。我爹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不送我上学。大哥二哥放假回家的时候,坚持教我识字、写字。所以,我才没有和我娘、婆婆一样,成为文盲。你娘知道我会写字,不止一次的暗示我,不要在你面前卖弄学问,说你骨子里很传统,不喜欢洋气的女学生。至于讨好公婆、拉拢华叔、打发张婶……林子明,我只能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说我心里没有爱,呵呵……我何止没有爱,告诉你,我还没长眼睛呢!”

蓦然回首,三年的坚持原来是个笑话。上官华芸懊恼极了:妈的,白长了一对大眼灯笼。

“这种憋脚的理由,我不接受。不要把我当傻瓜,这句话我原封不动的奉还给你。”她敛了笑,起身正色道,“如果你还自认为是个男人,请告诉我离婚的真正原因。”

明明信了她的解释,为什么心里却更加难受?林子明闻拧眉,沉声问道:“你真的是在乎真相?还是要我给你一个在你们家说得过去的理由?”心里隐隐的感觉到,貌似想离婚的人,不只是他。

你说的是哪国鬼语?什么意思?上官华芸冲他翻了个白眼,重新坐下,恼火的别过脸去。哼,眼不见为净!

长这么大,她还是头次被人指着鼻子骂“封建残余”。真***伤自尊!

被人算计的感觉真不是一般的糟糕!林子明久久的盯着她,眼里几欲喷火:不就是想要个好名声吗?好,我给!

他启动了第二套方案:“我外边有女人了。”

果然,上官华芸猛的扭回头,横眉冷对:“她是谁?什么时候的事?”

林子明忍住汹涌的怒火,解开xiōng口的那粒纽扣,从怀里的内袋中取出一封信,扬了扬:“她叫肖梅,简直就是我心中女神的化身。我这次在上海开会的时候认识的。我们俩一见钟情。不过,是我先写情书向她表达爱意。这是她的回信。很荣幸,她很同情我的不幸婚姻,接受了我的爱。”

上官华芸无力的抚额:“公公婆婆不会接受她的。”

“我知道。”提起心中的女神,林子明的眼里柔情蜜意泛滥成灾,“她说,可以不计名分。不过,我怎么能委屈她呢?所以,这婚,我离定了。”

还有比这更无耻的表白吗?上官华芸憋屈的几乎喘不过气来。掌心悄然滑过小腹,她猛的打了一个激灵。有一个声音在耳畔急呼:“再试一次……最后一次!”

前段时间,她稀里糊涂的睡了十几天,竟连一向很准的月事没来,也没有注意到。前几天搞大扫除的时候,她才记起这码事。

老天,有这么玩人的吗?她已经对这段婚姻不抱什么希望了,为什么还要冷不丁的闹出这个状况?

所以,她不敢声张,不敢证实。也许是那段时间睡得糊里糊涂,没记清……每每想起这茬,她便如是安慰自己。

如果真的是有了孩子呢?将来孩子问起他的父亲是谁,她要如何作答?

心念一动,上官华芸鼓起勇气,抬头,艰难问道:“如果……我是说如果,我有了,你,还离婚吗?”

眼里的柔情蜜意嗖的没了踪影,林子明怔怔的注视着她。

上官华芸莫名的发虚,心里响起另一个不屑的声音:“用孩子拴住他?上官华芸,你怎么也这般俗不可耐了?人家都说终于找到心中的女神了,你还拴个毛?莫非你想和女神共侍一夫?你不嫌恶心么?”

这时,林子明的一声冷哼成功的中断了她的神游状态。

看到他满眼的戏谑,上官华芸躁得无地自容,脸上象是被点着了一般,火辣辣的。她慌忙垂下头。

又是这种做派!林子明嫌恶的别过头去,看着落地窗里自己的身影,不紧不慢的说道:“你好歹也是念过三年书的,怎么也和大字不识几个的乡下土包子一样?实话告诉你,你生的孩子,我林子明不稀罕。”

轰隆隆。强雷滚滚。上官华芸愕然的抬头望着他,脸上的红云还来不及消褪干净,又被劈得里外皆焦。脸色红了白、白了黑……象理发灯前的招牌一样,转眼换了好几色。

臭女人,竟敢讹诈我!就是要这种效果。林子明挑眉,伸出一个手指头居家临下的戮指着她:“所以,没有最好。如果不幸有了,奉劝你还是早点去医院拿掉。我一定会离婚的。而孩子一出生,没有父亲,是件很难堪的事。”

上官华芸难以置信的看着对面的那个“人”,咬牙切齿的说道:“你到底有没有良心?去医院拿孩子,是件很危险的事情。会死人的。”心里骂开了:我就这么不招你待见吗?姑奶奶还就乐意生私生子了,怎么滴?

林子明见敌军被重挫,扳回一城,顿时扬眉吐气,自以为想到一个绝对幽默的反驳妙语:“喝水还塞牙,饭团子也有噎死人的时候。难道你们家的人就从此不喝水,不吃饭了吗?”说罢,得意的扬长而去。

极品禽兽……上官华芸捂着小心肝,彻底石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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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转机

第四十九章转机

“砰——”

上官华芸被重重的甩门声惊醒。

“林子明,你混蛋”她随手抓起跟前的高脚玻璃杯,转身狠狠的向外间砸过去。

“当”高脚杯在空中划出一道决裂的弧线,落在离门一米多远的地方,摔得粉碎。

而林子明刚刚走到楼梯的扶手旁。听到斯里歇底的咒骂声和玻璃杯摔碎的声音,他不由站住:不会出什么事吧?

可是,他很快又甩甩头,不屑的冷哼一声,毫不犹豫的小跑下楼。一哭二闹三上吊,从小到大这样的戏码,他看得还少吗?可是,哪一次不是干打雷不少雨她们那样的女人自私透顶,怎么可能真舍得死

“噔噔噔”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声声锤打在上官华芸的心尖上。

他走了……真的走了……明明早就料到最终只会是这样的结果,为什么心还会疼?

上官华芸呲着牙,使劲按住心口,无力的顺着小沙发的告背滑坐下来。

心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痛过——象钝刀子把心里最柔软的地方,慢慢的划成细细的长条;又象是被人生生的挖出心来,搁在冰冷的地板上,用大铁锤一下接一下、不紧不慢的锤打……痛,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痛感,一阵盖过一阵,象汹涌的波浪扑天盖地的袭来。

泪,早已流干。

她瞪大眼睛,除了刺眼的雪白,什么也看不到。

救命啊——就象沙滩上绝望的鱼一样,她拼命的张大嘴巴,却一个字也喊不出来。

对,绝望,是绝望它比永不见天日的万丈海底还要漆黑,比千年冰山还要寒冷,比苦胆汁还要浓稠……象迷雾一样在心头弥漫开来,无边无际,无声无息……

上官华芸抱着手脚,缩进小沙发的角落里,簌簌发抖。

……

“咚咚咚”,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兀然响起。

“林太太林太太您在么?林太太……”一只耳朵贴在门面上,房东太太拧着眉毛,急急的叫门。她素来说话象唱歌,语调绵软而悠长,此刻却象老房子着了火一样的急不可待。

终于,上官华芸缓过劲来。她使劲的打了一个寒战:“刚刚是怎么了?中邪了一般。”

“来了,来了。”胡乱的抹把脸,她一边手忙脚乱的捋平身上的衣褶,一边三步并做两步去开门。

“吱呀”,门开了。

“黄太太,有事吗?”她站在门口,翘起嘴角象寻常一样拉出淡淡的笑容。一丝刺痛象墨汁一样在心尖子上晕染开来——呵呵,当了三年林家妇,她倒真是学会了不少本事呢。

房东太太见状,差点惊掉下巴。

“嘿嘿,林太太。我刚刚在外面看到客厅亮着灯,所以就上来碰碰运气。嘿嘿,您果然回来了。”她尴尬的双手奉上一个白色的信封,“这里有您的一封信。中午,邮差送过来的。您不在家,所以,他就托我转给你……”

“麻烦您了,黄太太。”上官华芸接过来,飞快的瞥了一眼——封面上的寄信地址是上海——啊哈,是珍妮的信终于等到了

如果不是为了等这封信,她兴许早就离开了。

“您……还有什么事吗?”抬眼看到黄太太滴溜溜的往屋里瞅,她的好心情顿时折掉一半,索性侧过身子,让出道来笑道,“看我光顾着说话,忘了请您进屋喝杯茶。”

黄太太慌忙收回探询的八卦目光,连声说道:“没事没事。”又道,“我家里还有事,以后再喝。”

上官华芸再次道了谢,这才关上房门,撕开信封,细细看信。

这封信确实是珍妮写来的。她在信里说,已经在上海安顿了下来。因为汉斯这边的事情还没有结束,所以她预计会在上海住一两个月。信末,她特意把信里的联系地址圈了出来,说,如果上官华芸有什么事,可以随时打电话联络她。同时,只要她还在上海,无论上官华芸什么时候去找她,她都会展开双臂欢迎。

珍妮的暗示是如此的明显,上官华芸被好友的真挚关怀和良苦用心感动的稀里哗啦,飞跑到客厅里,抓起电话机,哽咽道:“请帮我接上海立兴洋行。”

一通“嘟嘟嘟”的忙音过后,电话那头响起一个熟悉的女中音:“哈罗——”

“珍妮,帮帮我……帮我离开这里……”委屈、痛苦象决堤的洪水一样呼伴着眼泪呼啸而出,上官华芸跌坐在茶几前的地毯上,象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紧紧的攥着电话机,泣不成声。

她要出国,越快越好,无论是哪个国家都行——瞒着林家,也瞒着上官家,一个人偷偷的出国。只有这样,她才可能彻底摆脱这段婚姻,结束受制于人的生活。

其实,上官嘉瑞也完全可以帮她办好出国手续。可是,她不敢赌——从小到大,两个哥哥是那么的宠她,看不得她吃半点苦、受半分委屈。试问大哥怎么可能眼睁睁的看着她只身去国外飘零?更何况,她极有可能怀了身孕。大哥也许会支持她离婚,支持她生下孩子,但绝不会允许她在最需要照顾的时候出国。

而珍妮懂她,是最有可能赞同她离开的人。当然,前提是她没有怀孕……

林子明自然是做梦也没有想到事情会朝着这种匪夷所思的方向发展。

被万恶的封建势力压迫多年,今天终于勇敢了一回可是,离开家后,迎着缠绵的晚风,漫步在空寂的马路上,他通身的兴奋渐渐消去,取而代之的是不尽的惶恐和莫名的忧伤。

她肯定会在爹娘面前告状的爹娘绝不会同意。爹会不会来省城,和上一次一样抓我回去……

最后,他揉着发胀的脑袋跳上了一辆人力车。既然已经勇敢的迈出了第一步,那么就勇敢的坚持到底。这一次,他不再妥协

他上午才坐火车刚回来。

这次去上海参加研讨会,林子明表现得很出色。司徒先生很欣赏他的才华。

研讨会结束后,上海几所高校联合举办的一个文学社正好牵头搞艺术周活动。司徒先生是这个文学社的名誉顾问,得知他也是一名在校大学生,便热忱的邀请他参加。

临近毕业,课程早就结束,而功课也复习得七七八八,毕业考应该不会挂科。所以,林子明毫不犹豫的留了下来,直到艺术周结束才恋恋不舍的返程。

然而,走出车站后,他发现过完一个朝气蓬勃的艺术周后,自己完全无法再回到那个象坟墓一样死气沉沉的家里。所以,在车站徘徊犹豫多时,最终他提着行李去了陈浩天租住的单身公寓——陈浩天视他为兄长,给了他一把公寓的钥匙。所以,他去那里是最方便的。

中午,陈浩天不在。

晚上,陈浩天还是不在。

打开灯,环视寂静的屋子,林子明发现陈浩天从中午到现在都不曾回来过。他掏出怀表一看,竟已经快十点,不禁皱着眉头嘟囔道:“这小子做什么去了?”

不过,他实在是累得慌,等了一会儿,见陈浩天还没有回来,便洗洗睡了。

可能是白天坐过火车的缘故,他睡得很不踏实。迷迷糊糊中,耳畔总是“咔嚓咔嚓咔嚓”的响声。

好象是在做梦。他站在伸手不见五指的白雾里。“咔嚓咔嚓咔嚓”的声音透过象白粥一样浓稠的迷雾,绵绵不断、重重叠叠的传进他的耳朵里。

不紧不慢,飘渺、空灵,象钟摆的声音,象火车轮撞击铁轨的声音,又象轻轻的叹息,还象深得不见底的山洞里幽幽的滴水声……

“那是什么声音,到底是什么声音?”他终于发了狂,象只困兽一样在浓雾里旋转、挥舞胳膊……

“明表哥,明表哥”

终于,熟悉的呼唤声化作一道刺眼的白炽光驱散重重迷雾,直楞楞的聚焦在他的身上。

诡异的“咔嚓咔嚓咔嚓”声消失殆尽……

林子明猛的坐起来,伸手遮在额头,挡住刺眼的灯光,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

原来是场恶梦。

“咦,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在这里?”陈浩天站在床边,惊讶的看着他。那小眼神比看到天外飞仙还要稀奇。

林子明已经适应了灯光,这才发现自己出了一身恶汗,衣背尽湿,狼狈的象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他跳下床,一边胡乱的脱掉白衬衣,一边嗡声答道:“我搬出来了。我要离婚。这次是真的。”

“啊~,为什么?”陈浩天难以置信的捧着下巴。

“没为什么。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一直想离婚来着。”林子明已经取出另一件干净的白衬衣换上,低下头,麻利的扣着扣子。

“前段时间……不是说要好好过吗?”想起诱人的红烧狮子头,陈浩天情不自禁的咂摸嘴巴。

xiōng口的扣子怎么也扣不进去,林子明索性就不扣了,抬头正色道:“我尽力了。那样的女人,我没法跟她好好过。”

陈浩天翻眼望着天花板,脑海里现出一抹婉约的笑容——这样的女人怎么了?为毛没法过……灵光划过,他拧眉问道:“林子明,你是不是在外面有野女人了?”

“你”林子明被他气得差点要吐血,铁青着脸怒道,“你怎么也和她一样她不是我的菜从头到尾,我就没喜欢过她。没法过,就是没法过这婚早就该离了。我只是今天终于有勇敢说出来而已。”

陈浩天叹了一口气,拉他在床边一同坐下,伸出四根手指头劝道:“都过去四年了。老兄,不是我说你。你怎么还惦记着那个天知道是不是叫肖梅的香山女神?再说,惊鸿一瞥的,你怎么就知道那女孩是最好的?”

“和那事无关。”林子明从枕边摸出金丝眼镜戴上,烦躁的说道,“不过,今天为了让她彻底死心,我骗她说这次去上海,认识了肖梅……”

陈浩天抚额哀叹:“你完了。什么故事不好编,你偏编这个。”

肖梅的故事,林子明只跟他说过。当时,他听完那段所谓的“美丽邂逅(林子明语)”后,差点笑爆。

四年前,寒窗十载,从来没有过不良纪录的林子明被胡季平等人盅惑,翘课跑到北京去看香山红叶。结果,下山时,这苦命的小子偶遇一位天仙般的洋装美眉……(此处省略林子明的内心表白n个字)。于是,他的一颗芳心就这样不明不白的落在了香山脚——当然,这是浪漫版的。

记实版的是:洋装美眉坐在路旁的亭子里写生。他们一行人不敢唐突美人,便站在亭外小憩。大约两分钟后,洋装美眉就被匆匆赶到的一位青年男子接走。因为那男子当时说了一句类似“肖梅,好了吗?”的话,所以,林子明便猜测洋装美眉的名字可能是“肖梅”。

就是这么一段绝对不会超过五分钟的偶遇,令林子明情窦大开。从此,这位叫“肖梅”的洋装美眉(在陈浩天看来,此女之姓名尚待进一步查证)就成了这小子心中的女神。他如珍似宝的珍藏着这段美妙的记忆(也许还时不时的添点油加点醋,以使女神形象更完美——此乃陈浩天私底下的个人猜测,没有任何依据),从不对旁人言。

直到半年前的某天,哥几个为胡季平庆生。林子明破天荒的喝醉了。陈浩天看到远房姑表亲+好友的份上,自告奋勇的照料醉猫。

林子明酒后吐真言。陈浩天才有幸知晓这段神话,被这丫构画的绝美情景迷得险些流鼻血。

那到底是一个美到什么境界的女子呢?好奇害死猫。事后,陈浩天流着哈喇子,侧听旁击的向胡季平打探当年的香山之行。

可是,胡季平翻着眼皮苦苦追忆许久,怎么也记不得当年在香山的山脚下有过艳遇。不过,山脚有一家小饭店里的爆羊肚口味极佳,价钱不贵,份量还超足,他印象深刻,每每想起,便禁不住口舌生津……

象这种找不到目击证人的yy,自个儿没事在心里乐乐还行,怎么能拿出来当离婚的理由呢?陈浩天忍不住连连叹气:“明表哥,你有必要自毁形象吗?”

林子明冲他翻了个白眼:“你懂什么?不这样,这婚没法离。她使出最后的刹手锏了。”

“是什么?”陈浩天被这头衔惊得两个眼皮直跳。

“她说她有了。”林子明嗤之以鼻,“当我三岁小孩呢。要是真的,她还不全世界嚷嚷啊,哪能象现在这样老实所以,我直接告诉她,有了就去医院拿掉。休想用孩子拴住我……”

“林子明,你个混帐东西”陈浩天象炸了毛的猫一样跳了起来,指着门口吼道,“滚,滚出去”。

第五十章永不言悔

第五十章永不言悔

“你发什么神经?”林子明腾得站起来,毫不示弱的瞪回去。

陈浩天一把捞起床头柜上的外套,愤怒的摔到他身上:“你还是人吗?这样对待一个孕妇?”

“她说谎。她在骗人。她肯定是在骗人。”林子明一屁股重新坐下,双手抱头,嘶声说道:“连你也不信我。我就知道会这样,我就知道……”

陈浩天见他如此痛苦,心中那杆情感的天平犹犹豫豫的又偏倒回来:冲动是魔鬼啊又不是才认识一两天,还不清楚这丫的禀性么?虎毒尚不食子,他怎么可能会是那样的人渣?

使劲的摒弃掉脑海里的那抹婉约的笑容,他愧疚的软声劝慰道:“明表哥,我肯定是信你的。我只是怕……万一是真的呢?要是真出个好歹……我的意思是,世上没有后悔药。”

林子明松开手,抬头望着他,眼神幽暗,一时无语。

果然,是真是假,这丫心里根本就没底。陈浩天唯有一声叹息,同时暗自庆幸:还好本人有脑筋,未雨绸缪,早和爹娘达成协议,在大学毕业之前不谈婚事。

沉默片刻,林子明使劲的用双手搓揉一把脸,仰头长叹:“不能再想这破事。再想的话,头要炸掉的。”见陈浩天依旧忧心忡忡,他顿了顿,细声细气的解释道,“你放心好了,她没有你想象的那样软弱……不会出什么事的。给我点时间,我要再想一想。”

跟我解释做什么?我又不是你老婆陈浩天又好气来又好笑。不过,看到他吓得脸色青白,便不忍心的拍了拍他的膝盖:“不管你最后怎么决定,做兄弟的都信你。只是,希望你将来不要后悔。”

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还能如何劝解:谁都有追求幸福的自由和权力。好友坚持要结束这段没有爱的婚姻,是追求幸福;尽管只接触过一次,但他看得出来,那位温婉的女人是真心喜欢好友的。所以,她坚守这段婚姻,也是追求幸福。这对夫妻都没有错。错的只是可恶的封建包办婚姻。

世上所有人的心脏都是偏向左边的。他陈浩天又不是圣人。人生无常,命运无常。没谁能预期明天会怎么样。他只能祝福好友:认真决择,永不言悔。

孰料,他的乌鸦嘴天赋过人,竟一语成谶。多年以后,一个下着牛毛细雨的寒夜,他家的铁院门突然被拍得山响。陈浩天从睡梦中惊醒,慌忙披衣出来查探究竟。却是某只醉猫湿漉漉的倚在门旁。

“浩天,我好悔。如果当初不那么勇敢……呵呵。”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咧开嘴颓废的笑道,“浩天,告诉我哪里可以买到后悔药?”

当然,这是后话。

此刻的林子明听出了好友对自己的维护,感激极了:“谢谢你,浩天。不将来如何,我都会勇敢的去面对,不再逃避。”注意到陈浩天满脸倦色,他话题一转,关切的问道,“浩天,你最近是不是在忙什么?我看你的脸色不太好。”

陈浩天闻言,“哎呀”大叫,懊恼的拍着脑袋:“差点忘掉大事。不是说只去四天的吗?怎么现在才回来?你还不回来的话,我们就要给你拍电报了。”不等林子明回答,他凑过去,压低嗓音,飞快的说道,“明天,全市各中学、大学的学生要去总督府抗议示威。”

林子明愕然的瞪着他:“发生什么事了?”

“叶都督暗中勾结外国矿业公司,出卖辖区内几乎全部的矿山。”陈浩天愤恨的砸着床沿。

“这应该是很机密的事,你们怎么知道的?”林子明狐疑的问道。如果不是讹传,上官嘉瑞肯定脱不了干系。打死他也不信自家大舅哥会卖国。

陈浩天闻言,反感之至:这话怎么听着那么别扭?这哥们帮卖国贼辩护?什么立场

不过,心念一转,他恍然大悟:林子明平常没少在他面前夸叶都督最信赖的上官秘书,正派、有为……

那样绝密的文件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接触的。莫非故意泄密的人就是上官秘书?这样一想,他心里半点反感都木有了,认真的解释道:“他们签的文件被人泄密了。就是前天的事。泄密的内容被油印成传单。这两天一直有人在各学校的学生中秘密散发这种传单。我们学校参与的人最多。子轩就是其中的一个。”

“子轩?”林子明呼的站起来,“他?他是出了名的不关心政治,怎么可能……”然而,话未说完,他又悻悻的坐了下来,嘟囔道,“人是会变的。”

从金华回来后,王子轩就象换了一个人,一改往常油嘴滑舌的形象,人越发的老成。尤其是那次在玛格丽特打架后,王子轩几乎和哥几个断了来往。这小子整日里神龙见首不见尾。除了风风火火的来学校上课,哥几个难得见他一面,不知道他在忙些什么。原来,他是参加了学生社团。

两眼亮晶晶的,陈浩天感慨道:“人确实是会变的。子轩的变化简直可以用脱胎换骨来形容。认识他这么久,我今天才发现他的口才竟这么好。也从来没有看到他这样精神过。他今天在我们教室里秘密演讲,邀请我们班的同学参加明天的示威活动。他站在讲台上的样子,帅,简直太帅了。对了,他有问到你。明表哥,你明天去不去?”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林子明不假思索的应道:“去,当然去。浩天,我们一块儿去。”

“好。早点睡。”陈浩天郑重的叮嘱道,“明天早上八点钟,我们大家在总督府前集合。”

明天……将是激情澎湃的一天林子明枕着胳膊,望着漆黑的窗口,无限憧憬ing……

而此刻,上官华芸收拾好行李,倚在落地窗前,看着同一片夜空,亦是无限憧憬——明天,明天将是全新的一天。

珍妮没有令她失望,答应替她去张罗出国手续事宜。并且,在她的游说下,珍妮许诺替她瞒着所有的人,连汉斯也不告诉。

想着即将告别这种令人绝望的生活,上官华芸浑身充满了力量。她甚至于暂时忘记了婚姻失败的痛苦。

第二天,天朦朦亮,上官华芸便起来生火做饭。珍妮说的没错,幸福从来都是要自己去争取的。而她从来没有放弃过对幸福的向往。

说来好笑,这些年,她就象一个两面人:一面是循规蹈矩的林家少奶奶;一面却是暗中筹划逃跑计划的上官大小姐。之前,因为她太渴望从林子明那里得到幸福,所以,林家少奶奶一直压制着上官大小姐;而如今,她不再奢求爱情,只想为自己的将来博一个自由自在。所以,上官大小姐瞬间雄起,反过来压制住了林家少奶奶。

从今天起,她要着手实施筹划多年的逃跑计划

首先,她要保证资金的安全。其次,她要尽快另找一个安全的落脚点。

因为潜意识里总有跑路的意识,所以,这次来省城,她不动声色的带上了几乎全部的私产:金银细软、地契、皮草大衣……

林家或上官家随时都有可能派人来接她回去。当务之急,该当的当,该存的存,她要把它们转移到一个安全的地方。

多亏上官大嫂平常跟她八了不少省城老字号店铺。她足不出户,便掌握了那几家有名的当铺、钱庄的情况。

用过早饭后,她换上一身米白的碎花及裸长袖束腰连衣裙,长头发膨膨松松的侧梳成一束,然后随意的缠上近百粒米粒珍珠串成的头花,再扣上一顶白色的窄边呢帽,最后换上白色的长线袜和漆皮中跟洋皮鞋。这些都是上官大嫂从上海给她捎回来的。成为林家妇后,她是头次穿洋装。这是从上次珍妮高调出场中获到的启示——彻底颠覆衣饰习惯也是遮人耳目的一个有效途径。

在梳妆镜前转前一圈,看着镜子里那个裙摆飘飘的摩登女郎,上官华芸露出了满意的笑容,禁不住竖起两只大拇指:“上官华芸,加油”

此时还不到八点钟。据她平日的观察,此时正是这一带居民们的早餐时间。而街上的店铺起码还要过半个多小时以后才开张。所以,这个时候,街上的行人最少。

上官华芸提着一只棕色的小皮箱飞快的离开家,溜出楼道。她今天首先要去当铺处理掉大部分的珠宝首饰。明知道是贱卖,但是她手里只有不到两百块钱的现金,所以,别无选择。

前面十来米有一个街角,和往常一样,那里早早的停着五六辆人力车。不过,那几个人力车夫却没有和往常一样,蹲在车旁等生意。他们正凑成一堆,唾沫星子乱溅的谈论着什么。以至于,上官华芸提着箱子走到他们跟前时,他们才猛然发觉。

一片错愕之中,有人最先反应过来,立刻热忱的开工:“小姐,您要用车?”

“去西门。”上官华芸暗乐:开门大顺。这些人力车夫对这一带熟得很。她巴不得他们没有看到自己是从哪栋楼里冒出来的。

今天的第一站:西门的鼎丰典。其实,这条街上也有家老字号的当铺。而她舍近求远,坐半个多小时的人力车,穿过小半个市中心去鼎丰典。一切只是为了遮掩行迹。安全第一

事情进行的很顺利。从当铺出来的时候,还不到十点钟。上官华芸没有想过再赎回那些首饰,故而直接选择了死当。满满一匣子的珍珠玉石头面,一共才当五千余元连一半的价都不到。真是败家要是爹娘知道了,不知道会被气成什么样子……

罢了,罢了,财钱都是身外之物。自由无价这样一想,上官华芸的心里总算好受多了。

事已至此,她再无退路。

接下来,上官华芸匆匆赶往西湖去租房子。这几日,她坐着马车闲逛,只是为了寻找到合适的落脚点。出国手续不是立等片刻就能办好的。当年,她的二哥申请公派赴法留学的时候,手续前前后后共费了半年的时间。好在,她是自费出国,只要申请签证。昨晚珍妮说,不会超过三周。貌似情况远远好过她之前的估计。

看了那么多地方,上官华芸最中意的是西湖边的一处小偏院。那里本来是一个很大气的高门豪宅。因为那户人家败落了,不屑子孙们把好好的大宅子分割成七零八落。这处小偏院就是利用大宅东北的一道角门,单独砌成的,一共有两间抱厦和一个巴掌大的小院子。既安静又不偏僻,正好适合她宅居。它的主人在附近开了一家叫做“四海饭庄”的饭店。上次,她就是去那里吃饭时,偶然从上菜的伙计那里得知的。

这次,上官华芸依然以食客的身份走进了“四海饭庄”。

看到洋气的小姐,那个爱说爱笑的小伙计更是问一答三。上官华芸很快就得知,他叫陆大友,是店主人的远房侄子,也是这店里唯一的跑堂;店主人姓刘,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因排行老三,在族里辈份高,故人人尊称其为“三太爷”。其实,三太爷今年才刚过而立之年;夫妻俩就一个儿子,叫刘文新,十岁,上国小三年级;一家人吃住全在饭店里,而原来住的小偏院便用来出租,换点零花钱……

因为正是一天之中难得的空暇时间,店里没有几个食店。所以,三太爷只是远远的瞪了远房侄子一眼。

陆大友童鞋看上去只有十四五岁的样子,却自称有三年跑堂工作史,显然已经修炼成一名皮厚嘴甜的老油条。收到老板的警告,他快活的回了一个鬼脸。

三太爷撇撇嘴,佯装无视,低头继续叭啦算盘珠子作帐。

“那小院子租出去了吗?我要报考女子画院,正想租个小院子在这一带写生。”上官华芸忍住笑,终于拐入正题。通过两次的交流、观察,她对这一家人颇有好感。当了三年的当家小媳妇,她对自己看人的眼光还是比较自信的。

这一带是有名的风景区,为了方便在这里写生,很多女子画院的女学生都在这一带租房子,住个两三个月的。而上官华芸脸嫩,穿着洋气,所以,陆大友和三太爷真把她当成了要报考女子画院的外地女学生。

合约之类的都是现成的,价钱是公开的贵,童叟无欺——每月房租十五块大洋。另须支付五十个大洋的押金。家俱、锅碗瓢盆一应俱全,只需自带衣服、被褥及私人用品即可入住。

上官华芸吃过饭后,跟着大友查看了一下院落,便签一个月的租房合同。

院子里有一株高大的洋槐树,此刻挂满了白色的花串。素雅而芳香的花香完美的融化在空气里。

上官华芸很有成就感的靠着树干,张开双臂,穿过重重叠叠的花影仰望天空:真好,每一次呼吸都是泌人心脾;头顶的天空湛蓝,不掺半丝yīn霾。

自由自在——我心飞翔——我上官华芸,永不言悔。

第五十一章出走

第五十一章出走

正午的时候,老板娘捏着帕子,急匆匆的过来串门。

看到她的脸晒得泛红,满头是汗,上官华芸体贴的把人让进靠近院门的那间抱厦。那屋里有一张半旧的朱漆方桌和四条同色的长春凳,是当做堂屋和餐厅用的。

“云小姐,邻里邻居的,不要客气。”老板娘却略带歉意的摆手笑道,“到学堂里放午学的点了,我还要回去招呼孩子。听说您租了这院子,便过来看看。他们男人粗枝大叶惯了。刚才要是招待不周,还望您多多包涵。”说着,飞快的上下打量了上官华芸一番。

上官华芸闻言知雅意,没有再坚持,笑道:“您太客气了。”暗道:呃,您会儿才来盘问,早干嘛去了?

签合约之前,三太爷最先是询问她的籍贯和姓名。

她自然不会说实话。事先料到房东应该会盘问许多问题,她自持能说一口流利的北方官话,真真假假的编了一套说辞。比如说,她是河北人,姓云名华。因为大哥在这里念大学,所以,她也跟过来,准备报考这里的女子画院——当年,如果不是二哥在天津念大学的话,就算大哥二哥闹翻天,父母也是绝不会同意她一个女孩子孤身去天津上什么女子学堂——她觉得在说辞里添一个“大哥”,更可信些。

谁知,三太爷没有再问其它问题,便在合约上盖章签字。

上官华芸没有这方面的经历,误以为租房子的手续本来就是如此简便快捷。当时,她还暗笑自己心眼儿太多。

不想,原来是三太爷“粗枝大叶”之举。这会儿,老板娘大概是要亲自补遗查漏。

果然,老板娘笑靥如花的问道:“云小姐,您是哪里人啊?”

“河北云家庄那边的。”上官华芸面不改色的瞎说道。据她所知,北方有很多的地名末尾带“庄”字,如石家庄、李家庄……不过,有没有一个叫做“云家庄”的地方,只有天知道——汗

老板娘显然对“云家庄”没有任何质疑,细长的小眼睛扑闪扑闪,圆润如玉盘的脸庞上,笑意更浓:“您一个女孩子孤身出来读书,家里放心吗?”

“那哪能啊”上官华芸笑得更甜,“我大哥在这里念大学呢。”

事实证明,老板娘比“粗枝大叶”的三太爷也精细不到哪里去。“大哥”这道挡箭牌一出,她再无疑义,笑嘻嘻的又客套了几句,便满意的收兵。

上官华芸看着她丰满的背影,暗自松了一口气。

谁知,她正准备关院门时,老板娘去而复返:“哎呀,云小姐,你大哥是在省城念大学?”

小心肝呼的提到了嗓子眼里,上官华芸强装镇定的点点头。

“哎呀呀,不是我吓唬你啊。”老板娘的神情更紧张,象连珠炮一样的爆料,“我今天出门办事,看到街上有好多学生闹事。街上乱了套。他们有打横幅的,有挥小彩旗的,喊着口号打总督府那边过来。里头有一大半看上去是大学生。”

怪不得大清早的看到三三两两的青年学生急匆匆的赶路。上官华芸皱眉问道:“刘太太,您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游行示威吗?”

“对对对,是游行示威。”老板娘翻着眼皮努力掉书袋,“是反封建的爱国运动。”自从前年,也就是民国八年,全国到处几乎有学生聚在一起闹事……不,是全国爆发了大规模的学生爱国运动(上官嘉瑞语)。各地的官老爷们出动了军队,也奈何不得。于是,许多官老爷开着玩笑送了一个名曰“丘九”的雅号给学生,说,学生娃娃们后生可畏,比他们这些扛了大半辈子枪滴兵老爷还要大一辈。而他们心知肚明,百姓们当面尊称之为兵老爷,背地里却谓之“丘八”,于是,戏尊称学生们乃“丘九”是也。

总之,学生娃娃有力量,也不好惹。

故而,面对一个洋气的女学生,老板娘很有眼力见的承认错误、有错就改。

“我不识字,不认得那些横幅上的字。”她讪笑道,“听旁边那些看热闹的人说,是学生们得了准信,叶都督暗地里和洋人伙起,出卖埋在地底下的宝贝。他们还说,祖宗们留下来的宝贝,那是人人都有份的,哪能让叶都督一个人给独吞掉。到底是什么宝贝,我周边没有一个能解说明白的。有的说是大宝藏,也有的说是千年的皇陵,还有的……”

这时,陆大有从街道对面的“四海饭庄”里跑了出来,嚷嚷着:“婶儿,小新散午学回来了。”

老板娘收住八卦,抱歉的笑道:“哎呀,您看我家里还有事,以后再跟您说啊。”说罢,火急火燎的小跑回去了。

地下金藏?千年祖坟?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上官华芸听得一头雾水。不过,她立即意识到这不是一件好事:一旦得知省城里不太平,无论是林家,还是上官家都不会再任她继续逗留下去的。

虽然还不到真正的夏天,但是正午的太阳火红火红的,能把人晒出油来。上官华芸本来准备在屋子里略作休息,等太阳偏西的时候再回家。听到这个消息,她哪里还坐得住?

于是,她急匆匆的关好院门,顶着火红的太阳在路边叫住一辆人力车。

听到她报出的地名后,晒得象新鲜出锅的油炸大虾一样的人力车夫甩了一把汗,皱眉说道:“小姐,学生们游完行,又重新聚回到了总督府。军警们不准记者们近前拍照,封住了那边的街道。现在,那边已经不能通行,只能绕远道。”

出动了军警?还有记者?看来事态很严重。大哥的办公室就在总督府那边,不知道有没有遇到危险。上官华芸提心吊胆的打探道:“您知道他们是抗议什么吗?”

人力车夫点点头:“知道。现在大街小巷里都在传这事,说叶都督收了洋人公司的巨额贿赂,暗地里跟洋人公司签下条约,出卖我们这里的金啊银啊,煤矿、铁矿之类的宝藏。大家都在骂千刀杀的卖国贼”

听他这一解说,上官华芸立刻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汉斯他们得手了。

这回闹大发了。她更加担心大哥的安危,急忙跳上车:“我急着回家,要绕道就绕吧。”大哥家就在总督府那一片。那里已经禁严,不准通行。她再飞快的赶过去,也是白搭,还不如打通电话过去问明形势。可恼的是,这一带连个公共电话亭都木有。她只能回家打。

“好咧。您坐稳罗。”人力车夫朗声应道。

一路上,上官华芸先后碰到好几队实枪荷弹的军警往总督府方向刷刷的跑去。看到他们一个个背着寒光闪闪的刺刀,她顿时只觉得手脚乏力,嘴巴发干,又苦又涩。

几乎是绕了半个城区,她终于回到了家里。

顾不得换下已经汗湿的连衣裙,上官华芸用最快的速度拨通了大哥家的电话。可是,电话通了,却没人接听。

也许是在午睡。她搁好电话,定了定神,默数三下,再次提起电话,颤声说道:“请帮我接上官府。”

电话很快通了,又是令人抓狂的忙音……

如此,反复试了四五次,都是无人接听。

一时间,上官华芸急得有如百爪挠心,后背上冷汗如雨。

而女接线员的耐性底线也被成功击穿,冷冰冰的抱怨道:“这位小姐,也许您的朋友正好不在家。您能不能等一会儿在打?今天的电话特别多。我们从早忙到现在,一刻也没有停过。”

“怎么会没人呢?就算他们都出去了,家里至少还会有佣人……”上官华芸六神无主,喃喃答道。

“神经病”女接线员叭的挂掉电话。

电话里又响起绝望的“嘟嘟嘟”。

上官华芸只得搁下电话,无措的搓着手,在客厅里转圈:怎么办?怎么办?

突然,“叮铃铃……”电话机狂叫。

上官华芸打了个哆嗦,飞扑过去,一把抓起电话:“喂……”

“啊呀,小妹,你做什么去了?从昨晚到现在,我不知打了多少通电话,你家电话老是占线。”电话里传来上官大嫂焦急的声音。

上官华芸心虚得两个眼皮乱跳:“我和平常一样呆在家里,没做什么。可能是电话机没挂好。大嫂,大哥呢?听说你们那边禁严了。你们有没有受影响?兴哥儿还好吧?”

“没事,我们没事。”上官大嫂突然沉下声音说道,“这事,你大哥出差之前就和透了底。他说,今天城里会闹起来,嘱咐我今天一早带着兴儿和你去西郊的庄子里暂时避一避。可是,苏家人不知道从哪里提前得了信。昨天下午,苏家的两位姑奶奶突然跑到我家里哭闹,说珍妮一伙人都是大骗子,骗得他们几家倾家荡产,求我帮她们联系默然。我看情形不对,打算等她们一走,就喊你搬到西郊去。可是,她们俩哭哭啼啼的赖在我家,直到快宵禁的时候才离开。早上,我和兴哥儿去接你,你又不在……”

上官华芸听到这里,悬着的心才放下,抚着xiōng口笑道:“大嫂,你和兴哥儿已经到西郊了吗?我也往你家里打了许多电话,老是无人接。我吓得够呛。”

上官大嫂的声音软和了许多:“嗯。我们中午之前就到了。我和兴哥儿在你家楼下等了将近一个多小时,也不见你回来。担心会全城禁严,所以,我们只好先走了。小妹,大清早的,你做什么去了?”

“唔,我和刘婶去灵隐寺烧香。”上官华芸吱唔道,“我两天夜里老是睡不踏实,刘婶劝我去寺里请道平安符回来镇镇。”

电话那头,上官大嫂扑哧一声,笑出声来:“小妹,平时不烧香,临时抱佛脚,小心佛祖恼你。”

上官华芸嘿嘿的陪笑,问道:“大嫂,大哥什么时候回来?这事会不会有麻烦?”

上官大嫂说得很轻松:“没事,三姨太素来防着你大哥。这事,从头到尾都没让他沾边。”

“那就好。”上官华芸彻底放心了。大哥办事,越来越老道周全。她离开后,想必大哥也能妥善的稳住爹娘……

这时,上官大嫂又说了几句话,令她的小心肝“嗖”的又蹦到了嗓子眼里:“小妹,完全起见,你和伯桑也一起过来住两三天。我已经派司机开车过来接你。大概还有半个小时,他应该就能赶到。这边吃的用的,都很齐全。你只要收拾几件换洗的衣服就行。”

半个小时上官华芸使劲的咽下一大口唾沫,干巴巴的应道:“好。”

上官大嫂没有听出异样,高兴的嘱咐道:“那你们快点啊,我和兴哥儿在这里等你们。兴哥儿说,好久没有见到姑姑,想你了呢。”

“嗯。”大嫂欢快且真挚的声音象刀,滋拉的划过心口。上官华芸不禁珠泪涟涟,慌忙双手紧紧捂住嘴巴,挂掉电话。

今日一别,不知道要过多久才能再这样和家人打电话。好想再听听娘的声音……她跪坐在电话机旁,双手狠狠的揉掉满脸的泪水,大声对自己说:“上官华芸,不许哭,镇定”

时间很紧,只有半个小时她没有时间哭泣

深深的吐出一口闷气,她止住哭,又提起电话。然而,喉头发紧,她攥着电话机,张了好几次嘴,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喂,喂。”女接线员等不及,气急败坏的挂掉电话,“添什么乱讨厌”

听到“嘟嘟”的忙音,上官华芸随手扔掉听筒,挣扎着爬起来,捂住脸跑进卧室——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跟娘告别,她,做不到……

她可以预见自己就这么一走了之后,爹娘会被气成什么样子。到时,大哥大嫂肯定难逃责罚。尤其是大嫂……都是因为她的自私自利,才连累家人受罪。

可是,她一定要离开

她昨天晚上已经把行李分类收进两只大皮箱里,预备用两天的时间分别处理好。现在,计划有变,她只能把两只大皮箱一并带走。

把换下来的衣服鞋袜统统塞进其中一只大皮箱里,她换回平常的衣裙,随意的将一头长发在脑后编成麻花辫。

做好这些,上官华芸去耳房里洗了个冷水脸,提起两只笨重的大箱子,打开门,最后一次回顾这个曾经的家。

结束了……是时候说再见。

第五十二章有心人

第五十二章有心人

“林太太,您这是要去哪儿?”这时,楼道里突兀的响起黄太太的声音。

上官华芸转身,看到她趿着鞋,叭叭的跑上楼来。

冲她微微颌首,上官华芸客气的说出早就编好的说辞:“唔,黄太太,我公公婆婆要从乡下搬来和我们同住。我先生已经在东城那边置办了一处宅子。我现在把一些零碎的东西搬过去。”

黄太太惊道:“你们要退租吗?怎么没事先告诉我们?”

“我先生还没告诉您?”上官华芸挑眉笑了笑,“唔,那边的宅子要翻新。我们大概要过了夏天才搬家呢。我先生可能是想过些时候再说吧。”

而黄太太看到屋子里的家具摆设都没有动窝,不象会马上搬走的样子,便笑道:“那是还早得很。按合约,您只要提前一个月告知我们就行。哎呀,箱子好大呢。您叫车了没有?我来帮你提一只。”说罢,她热情的抢过一只箱笼,飞快的提着下楼。

“谢谢。”上官华芸把手心的那把钥匙轻轻放在门旁的矮柜上,“哐啷”一声关上门。

刹那间,心里亦“滋拉”作响。一种剥离的钝痛瞬间传遍周身。上官华芸身形一晃,险些瘫倒。她下意识的紧紧抓住门框,指尖尽白。

舍不得呀,真舍不得前额轻轻抵在门面上,上官华芸稳住身形,哑然苦笑:原来自己其实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坚强。

她只是一个弱女子。她也从来没有做女中丈夫的自觉。

然而,即便是最卑微的路边野草也向往阳光。她上官华芸难道连一根草的自觉也没有吗?

哈,舍不得又如何不舍,哪有得?为了博一个自由自在,当舍,必舍

咬咬牙,上官华芸提起地上的皮箱,头也不回的决然离去。

太阳依然很烈,照得柏油马路泛白。街道上空荡荡的,鲜有行人。

黄太太提着皮箱,站在路旁的大樟树下不住的扇手帕,看到她下来了,好心提议道:“林太太,这会儿热得很,依我看,您不如晚些时候再过去呢。”

再晚就来不及了。上官华芸走过去,一边焦急的引颈张望,一边诉苦:“黄太太,我这也是命苦哇。偏听偏信,学人家千金买邻。新宅子隔总督府只有两条街。现在那边闹得很厉害。我请了好几个工人在里头做事,怎么放心得下?再晚点的话,只怕更乱,根本就过不去了。”晕死路口的那些人力车都跑哪儿去了?怎么一辆也没有

黄太太闻言,得瑟的撇撇嘴:“那些人也就只能唬弄你们这些外地人。象我们这些在城里住得老的人,谁不知道那边就是个虚名。真正说到住家,哪里比得上我们这……”

这时,她看到路口远远的跑来了一辆人力车,立刻打住,挥手喊道:“这边”

瞧人家这反应速度上官华芸自叹不如,连忙道谢。

说话间,人力车夫已经跑到跟前,问道:“太太、小姐,去哪儿?”

“东城临安路,去吗?”上官华芸问道。

人力车夫点头应下:“上车吧,现在还没有闹到那地段,过得去。再晚些,就不知道了。”

黄太太闻言,把手里的箱子送上车,退回树荫下,热心的嘱咐道:“您不要怪我倚老卖老哟。钱财都是身外物,人是最重要的。您路上多留意些。实在是太乱的话,我们女人家家的,最好还是避着些好。”

“我记下了,谢谢您。”听得出她是真心关心自己,上官华芸坐在车上,感激的挥手道别。

在凄然离开之际,能听到这种真切的关怀,真好。

而黄太太看到那抹温婉的笑靥,心里不禁“咯咚”作响——怎么觉得林太太是一去不复返了呢……

等她恍过神来,街面上哪里还有车子的踪影。

那个象白莲花一样的女子俨然乘风归去……后背上凉嗖嗖的,她狠狠的打了一个冷战,慌忙往地上吐唾沫:“呸呸呸,大吉大利。”

尽管这样,她还是觉得xiōng口上有些堵。遮手瞅了一眼天上那轮火轮的太阳,她闷闷的自言自语道:“莫非是要变天了?”一连晴了大半个月,也该下场雨了。

唔,今年夏天好象来得比往年早些……她叹了一口气,转身慢悠悠的回家。

谁知,刚刚走进楼道,她便听到马路上传来一阵熟悉的汽车声。

好象是找林太太的……她压抑不住八卦的心,回身张望,顿时莫名的惊得两个眼皮乱跳——果然是经常来找林太太的那辆黑色纳许

转眼,黑色纳许停在路边。那个高高瘦瘦的司机走下车,快步过过来,看到她,和往常一样,客气的点头打下招呼。

“是找楼上的林太太吗?”不祥的感觉更甚,黄太太紧张的问道。

司机闻言,脸上现出几许不悦,解释道:“是的。我家太太派我来接姑太太。”

黄太太看出他是误会了,尴尬的两只手比划道:“不不不,您别误会。我的意思是,林太太不在。她刚才提着两只大皮箱出去了。”

司机惊悚的站住:“提着皮箱出去了?您知道她上哪儿去了吗?”

“东城临安路。”黄太太如实以对,“说是在那边买了宅子,正在请工人翻新。那边在闹事,林太太不放心,赶急赶忙的过去打招呼。”

“哦,是这样啊。谢谢您。”司机不再说什么,急忙掉头上车。

以黄太太那深厚的八卦功底,怎么可能看不出他脸上的慌乱?难道真出事了?想起头天晚上听到的动静,她有种直觉,林太太十有八九是离家出走了。

她吓了一大跳,险些脱口叫住司机。

然而,这时她猛然记起上官华芸刚才好象改了装束,梳的是姑娘头怪不得那个人力车夫上前招呼“太太、小姐”,她这心里觉得怪怪的呢——哎呀呀,若真是离家出走,那可是了不得的大事件……

于是,她生生的含住冲到舌头尖子上的“喂”:这个林太太平常安安静静的,不显山不露水,却看得出不象是小户人家里出来的。娘家的嫂子更是隔山岔五的就坐着小汽车过来,气派得很。唔,这种人家惹不起,还是少掺和的好。

捋清里头的厉害关系后,黄太太吓出了一脑门的冷汗。飞快的拍着xiōng口,她暗自庆幸的瞅着汽车飞也似的追出路口。同时,她心里的八卦象雨后的春笋一样狂冒:真的是两口子斗嘴,林太太负气出走?林太太看上去挺老实本分的,真的能做下这种事?真的吗?真的吗?是真的吗……林太太才离开一小会儿,就该还追得到吧?

貌似天上的太阳一点儿也不晒人了,树荫下头还很凉快的哦。眸子里,八卦的小火苗上窜下跳,她亢奋的抻长脖子望着空荡荡的路口。

可怜的黄太太哪里知道,她就算是在树荫底下化作一座八卦石,也望不到狗血八卦大剧的上演……而且,老天爷够绝够狠。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内,满心期待的黄太太连点肉沫星子、甚至汤汤水水滴都木看到——房子就这么空置下来。从此,她再也没有看到过这对年轻夫妇。

二十五天后的上午九点(没错,就是二十五天。黄太太望穿秋水,度日如年……天天在日历本上勾着日子,绝对木记错),林子明打了电话过来,说要退租,下午派人来搬家。

至于退租原因:不解释

黄太太接到那个冰冷的电话,幽怨得差点吐血——拖欠老娘两个月的房租,可以忍没有事先通告,紧急退租,老娘也能忍……丫丫的,八卦也烂尾有木有公德心老娘好歹也是一客串的群众演员哩你媳妇就是老娘亲自送走滴,你小子来打听呀……随时欢迎打听呜呜呜,太坑人鸟……

当天下午,就有两个满脸愁苦的中年人带着一队人过来搬家俱。其中一个手里有租房的合约和林子明的私印,自称是林家的管家。他先是陪着另一个中年人去房子里参观。

那人苦着脸进门,哭着脸出门。一个大老爷们眼泪珠子“叭叭叭”的直掉,呜呜咽咽的哼唧“大小姐……什么也没留下……”黄太太在一旁看得那叫一个悲愤。她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好人,怎么能忍心第一时间打探八卦?好歹也要陪着掉几点眼泪,酝酿一下情绪吧……

可惜,林府的管家当即如数的付清租金和违约款,攀着那位苦情大叔的肩膀,凄凄惨惨而去,任余下的人自行搬运家俱。

得知余下的人都只是从大街上临时拉来的小工,黄太太唯有扼腕暗恨。

她心里有一百个为什么,一千个细节推敲……上哪儿才能对答案?比如说,林太太应该是走掉了。可是,她才先行离开不到五分钟,司机怎么就没追上哩?小汽车跑不过人力车?还是那个脓包司机傻不拉叽的真朝东城那边追去了?傻蛋,既然都猜到是离家出走,老娘又有提醒,是带着两只大皮箱走的,你丫肯定要往火车站那边追啊

事实上,上官华芸真应该庆幸上官大嫂没有请黄太太当司机。

正如黄太太所料,“东城临安路”就是她故意布下的烟雾弹。出了路口,出现第一个岔口,西南方向的那条道是个死胡同,不解释。而沿着东边的那条路再走百来米,会出现第二个岔口,一边是通往东城,一边通往火车站。

快要到第二个岔口时,上官华芸突然大叫道:“哎呀,时间来不及了。师傅,麻烦直接送我去火车站好了。我要赶火车,请快点。”

人力车夫是个好人,二话不说便撒开脚丫子往火车站那边开跑。

上官华芸一抬脸,刚好看到大哥家的那辆黑色纳许迎面驶来,迅速缩进人力车的遮阳罩里,同时,掏出帕子,低头佯装擦汗,遮住脸。

就这样,她和上官大嫂派来的人迎面错过。

赶到火车站后,人力车夫见她一个清清秀秀的姑娘家提着两只偌大的皮箱,不等上官华芸吩咐,便好心的一路跑到候车室前。

而上官华芸远远的看着火车站,不禁又想起上次来这里送林子明去上海的情景。

当时,林子明进站之前,和上官嘉瑞道别后,竟破天荒的冲她淡淡的点了点头,而不是象以往,如同陌生人一般冷漠的离开。

她竟有些受宠若惊,一度恍惚。

现在想来,又是她的自作多情。归根到底,全是因为当时大哥在场。

上官华芸心中又是一阵刺痛,险些落泪。她捂住嘴,连连摇头:呵呵,真笨。

就因为走了这么一会儿的神,上官华芸发现自己被直接拉到了候车室的台阶前,不禁暗自叫苦:晕死,呆会儿要提着两只重得要死的箱子步行两百多米,去坐人力车……自作孽,不可活

她原本是打算在车站前的空地外边停下来。等这位仁兄离开后,她再稍微挪几步,装作出站的乘客,搭乘另外一辆人力车离开。

在她下车的一瞬间,那位热情的人力车夫已经利落提起她的两只大皮箱,蹬蹬蹬的跑上十来级台阶。他在候车室的大门前站住:“小姐,皮箱就搁这儿了。”

上官华芸朝这位好心办坏事的服务标兵挤出一个笑脸,点点头:“谢谢。”呜呼,外头的太阳这么大……盛情难却,索性进去小坐一会儿。

谁知,此去有惊喜。

候车室里的情形和往日有些不同。许多人放着空位置不坐,而是三五成群或站或蹲的聚在一起,唾沫星子横飞的高谈阔论。

眼下,离门口最近的那个角落里就有两排座位是空的。

上官华芸心里一喜,提着箱子走过去,在最边上的那张长木椅前放下皮箱。她取出帕子,略微拂去椅面上的灰尘,和寻常等车的乘客一样,坐下休息。

大约过了五分钟,车站里汽笛长鸣,两位穿着制服的车站人员打开了候车室出站口和入站口的木栅栏。

几乎是与此同时,候车室里人流涌动。

“我们的火车到了。”人们呼朋唤友,或提或扛着各自的行李,争先恐后的朝东北角的入站口涌去。

而出站口前,只有那位车站的人员懒懒的守在门那儿。

火车还没有进站,而外面的空地上已经有不少人力车夫拖着空车朝候车室这边飞跑过来。

唔,原来在这里也一样可以叫到车。上官华芸暗喜,起身提着箱子走出候车室。

她刚在门口驻足张望,便有一位人力车夫拖着空车在台阶下仰头热情的招呼道:“小姐,坐车吗?”

“嗯。”上官华芸点点头。

人力车夫二话不说,放下车子,蹭蹭的跑上来:“我来帮您提箱子。您要去哪儿?”

“涌金门那边。”上官华芸跟上去,坐上车,悬着心终于落定。

有心算无心,这一刻,她终于功成。

殊不知,片刻之后,有一个穿着青袍长袍的络腮胡子满头大汗的冲出候车室,焦虑的站在台阶上,眯缝着狭长的丹凤眼四处张望:“奇怪,怎么就不见了?”。

第五十三章计划赶不上变化(1)

第五十三章计划赶不上变化(1)

这个络腮胡子便是苏又男。他和汉斯功成身退,准备坐这一趟火车撤往上海。

本来,按原计划,昨天晚上,苏又男就会开车送汉斯和他的助理去上海,就象上次送珍妮离开一样。

可是,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这几天,对他们来说,平静的省城发生了太多预料之外的事。

头一桩就是上官嘉瑞紧急出差。

上官嘉瑞见情况都在掌握之中,在文件签署的头一天,兜着请假条去找叶都督——他的一剩男死党终于大婚,他应邀去北京担当男傧相——正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天知道叶都督是不是小强体质。他的任务已经完成,为了安全起见,自然是要跳出是非窝,有多远避多远。

不想,他还没摸出请假条,叶都督却吹胡子瞪眼睛的先塞给他一纸军报——北营前段时间和当地乡绅发生了一点小纠纷。连日来矛盾升级,有民变之兆。北营的各级领导不知道如何把握那个“度”,恐镇不住场子,请叶都督示下。

上官嘉瑞读完,一声叹息:这年头,军阀也难啊。表面上,他们人五人六,霸着一省两省的地盘,呼风唤雨,俨然土皇帝。可里子呢,内政外交、国计民生一把抓,防火、防盗、防洋、防兼并、防民变……一样也不能少。

“你通知健梧、学长……还有国强,带上警卫团,一个小时候后,跟老子去趟北营”叶都督拍案而起,大爆粗口,“他娘滴,虱子咬一口,也要老子亲自打理。老子一年几十万大银全他娘喂狗了?”

健悟即王参谋长,是叶都督的第一智囊;学长就是刘副司令,是叶都督的拜把子兄弟;国强是叶都督的嫡长子。貌似这个工作小组的规格还不是一般的低。北营那边的乱子竟闹得这么大了?据上官嘉瑞所知,事情的起源并不是很大:一个小连长和当地的一个小寡妇半夜东厢幽会,被小寡妇的叔伯们当场逮个正着,噼哩叭啦乱揍一气之后,连夜扭送到族里。这一族人是当地的望族。族长历来强悍,次日便开宗祠,定两人通奸之罪,装进两猪笼里,当众沉塘。

而那小连子却不是个好欺的软柿子。人家上头有人——他干爹正是据守此地的团座。团座得到信,第一时间命口舌如簧的副官带了一个加强连赶过去救人。

副官是个知法懂法的文明人。带着几百号人拉拴上膛,呼啦包围住会场后,他并没有动强,而是搬出民国律法,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劝说族众们放人。

终于,族长被他那呱呱叫的口才所折服,不但当场宣布放人,而且还同意小寡妇改嫁给小连长。

于是,危机解除,双方握手言和。帅得一塌糊涂的小连长如愿抱得花见花开的美人归。

事情到这里,本来可以完美谢幕。谁知,不到一个月,小寡妇在一个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的凄苦之夜,跳进那个水塘,自杀了。

第二天清晨,出工的族人在池塘边捡到了小寡妇的一双红绣鞋和一帕数百字的忏悔血书。小寡妇出身书香门第,美貌一流,才情亦一流。在血书里,小寡妇血泪控拆小连长始乱终弃,新婚不到半月,便又和别的女人有染。发现全心追求的只是一个笑话,她悔不该错把红果果的色胚烂渣当作良人,抛弃全世界改嫁于他。如今,美梦成恶梦,她名节尽毁,爹不认娘不亲,众叛亲离,无颜再苟活于世,唯有自绝于众兄亲。

此书一传开,小寡妇的娘家愤怒了;小寡妇的前夫一族亦愤怒了。

问心有愧的团座出面答应为小寡妇大肆cāo办身后事,包括全天开放的流水席、做九天九夜的全套水陆道场……等等。

民愤渐平。

可是,在小寡妇下葬的前一天,团座发现自己的干儿子莫名失踪。随后,有人无意中发现已经封棺完毕的特大号棺材有二次封棺的嫌疑。

感觉非常坏的团座命道士们启开棺材。所有人皆愕得石化:小连长七窍流血,额头上贴着一道狰狞的符纸,死翘翘的和小寡妇一并挤在棺材里。

团座这才明白,暴跳的大舅哥为毛回去睡一觉之后,会主动送来一副特大号上好棺材,说什么只要陪葬物品填满此棺,便不再追究。

神马破财免灾,全是大白话当他堂堂的一团之长是棒锤么于是,团座愤怒了,亲自带人踏平了小寡妇的娘家……

男女老少、连主带仆,几十条人命在愤怒中飞灰烟灭一方乡民岂不再次愤怒?

人不畏死,奈何以死畏之是以,民愤一旦真正爆发,没有哪个当权者不吓得两腿簌簌。更何况,北营乃叶都督的核心利益所在。

难怪北营那边的长官们一个晚上连发三份紧急军报难怪叶都督会如此高规格的组团,连这边的签约都顾不上……这个时候请假去喝喜酒,无异于拿脑袋去撞枪口。上官嘉瑞小心翼翼的揣好请假条,赶紧派发紧急通知。

上车之前,叶都督突然开口:“嘉瑞,你也一道去。”

“是。”上官嘉瑞面不改色,立刻一屁股钻进车里,坐上副驾驶的位置,心里暗自庆幸:幸好,早有准备。

他深知叶都督的脾气,这丫素来多疑。虽然他没有沾手与汉斯合作开矿一事,但是,即将一锤定音的时刻,他这个第一秘书突然提出要请假跑到北京去当什么男傧相,难保叶都督不多想。所以,早上出门上班之前,他就已经向上官大嫂交待好了后续事物。

第二桩,珍妮的离去提前爆光,引起了敌人的怀疑,形势陡然变得严峻。

汉斯一直瞒着珍妮已经离开的事实。因为珍妮佯装不懂华语,三姨太和她很难交流,所以,真正建立合作关系后,两人之间便很少直接交往,十天半个月不见面很正常。

谁知,文件签定之后,三姨太突然亲自上门热邀珍妮逛街扫货。

汉斯只得摊开双手,满脸遗憾的告诉她,准岳父驾临上海,珍妮昨天连夜接驾去鸟。

三姨太扫兴而归。

然而,当天下午,钱三舅舅便送来线报:火车站、码头还有出入省城的各路口,暗探活跃度明显升度。同时,官方也突然对人员出入省城加大了检查力度。

好在苏又男已经潜回省城,做好了接应汉斯的准备。

是巧合?是泄密?还是敌人太狡猾,觉察出什么异样?上官嘉瑞不在,他们好比是失聪的聋子,一时难以把握对方的真实意图。

最后,苏又男提议,暂且依计行事,同时,加强刺探力度,做好紧急避险的准备。

钱三舅舅和汉斯皆表示赞同。大家更加谨慎的分头行动:汉斯继续正面和对手周旋;苏又男化名“钱默”,以外报记者的身份暗中接触学生社团,推波助澜;钱三舅舅和他的手下反盯梢暗探。

一切都在暗中悄然展开。省城依然太平。

昨天下午,汉斯和他的助理毁掉所有文件、帐册,和往常一样,大摇大摆的去公司对面的维多利亚咖啡馆喝下午茶。

他们俩是这里的常客,每天下午准时出现,每次都会挑选临街的第二扇大落地窗旁的那张桌子,每次都是点两杯加一大勺巧克力酱的黑咖啡和两份德式苹果酥。

侍者们还发现汉斯是个很自以为是的人:他的那杯咖啡里只加自己带来的巧克力酱。理由是,他们店里的巧克力酱不纯正。

一般情况下,他们会很客气的拒绝顾客的这种无理要求。可是,汉斯出手阔绰,愿意每次为此付五块银元的小费。唔,没谁会认为钱是无理滴……所以,侍者们都会大度的为他的助手引路,允许这位助手抱着一只拳头大的绛色密封玻璃罐亲自去厨房添加巧克力酱。

所以,看到汉斯的助理抱着小罐子离开了,在对面街道上,卖香烟的小贩依旧卖香烟;看报纸的那位胖兄弟懒洋洋的换过一面;一位借火的路人,与对方一见如故,大方的赠给对方一根香烟,两人目不斜视的在路边小茶摊上吞云吐雾,相谈甚欢……

世界一派和平。美中不足的是,貌似今天的太阳有点毒……那些家伙惬意的沐浴在阳光里,额头上亮晃晃的——那是汗水吧?汉斯看着都觉得热——他之所以喜欢坐在窗边,就是为了方便打量过往的行人。这是他公开的癖好。所以,他看得理直气壮,毫不避讳。

“唔,真热。”汉斯今天穿得有点多。他收回目光,嘟囔着,起身脱掉白色的洋外套。

正巧,他的巧克力咖啡好了。一名侍者端着银色的圆托盘走过来。

汉斯背后没长眼睛。侍者避之急……总之,“哐啷”一声,圆托盘被打翻了,香浓滑稠的两杯咖啡有一大半洒在汉斯刚脱了一半的外套上,还有少许溅在汉斯的一只手上。

顿时,惊呼连连。

反应过来的侍者和经理围上来,cāo着蹩脚的英文,使劲的道谢。

汉斯随手把面目可憎的外套扔在玻璃圆几上,恼火的甩着手上的咖啡残汁:“哪里有洗手间?我还要一些烫伤膏。”

“啊,烫伤您的手了?”经理瞪了那名侍者一眼,小鸡啄米一样的连连点头,“有的,请您跟我来,当务之急是要处理伤口。”

汉斯捧着烫伤的手,跟着经理离开了。

第五十四章 计划赶不上变化(2)

第五十四章计划赶不上变化(2)

外面的那些人好奇的伸长脖子围观。看到汉斯离去,目光扫过圆几上的外套和那个从未离开汉斯视线的棕色男式文件提包,他们撇撇嘴,满眼的幸灾乐祸。

……

半个小时过去了,无论是汉斯,还是他的助理都没有回来。对面的烟贩很不淡定的撞到了看报纸的那位仁兄。胖兄弟抬起脸叫骂一句,抖了抖报纸,继续看报。

……

又过了五分钟。突然,咖啡店里传出一声男人惊悚的尖叫:“啊杀人啦——”

它成功的抓住了所有现场人士的眼球。只见经理捂着额头,满头是血的一晃一摇的从洗手间扶墙而出。

刹那间,“当啷”一片碎瓷声。咖啡屋里乱了套。回过神来的客人们、侍者们尖叫着夺路而逃。

对面的那些人闻声色变,扔掉手里的道具,象离弦的箭一样,冲过马路,挥着胳膊逆着人群挤进店里:“让开,让开,我是警探”

终于,他们冲进了咖啡店里。

“人呢,刚才的洋人呢?”冲在最前面的香贩气急败坏的冲经理咆哮道。

经理象风中摇摆的烛光一样晃了晃,艰难的微微抬起一根手指,指着身后的过道。过道的白色地砖上,惊心触目的滴着一条暗红的血线。经理两眼一翻,轰然昏倒。

暗探们冲进去,拐个弯,看到一个装修华丽的洗手间。浮雕着金色玫瑰的白色门大开,一股卷着淡淡的皂角味的穿堂风迎面袭来。一干暗探华丽丽的风中凌乱鸟——洗手间的门的对面墙上有一扇窗。天蓝色的百叶窗被扯落,胡乱的扔在地上,玻璃窗尽开——哪里还有汉斯和助理的影踪

汉斯和他的助理确实是从窗口逃掉了。走之前,在经理的强烈要求下,他们敲破了他的头。这是早就设计好的逃跑路线。而经理事先收了他们一大笔钱……

窗子的后面是一条不到两尺宽的排污沟。钱三舅舅反复核定,这里是暗探们唯一的监视死角。沿着这条排污沟向北走到尽头,是一户人家后院的小杂屋(那户人家的男主人是位不大不小的带长字的公务员。这个时间段,院子里没人——男主人正在上班、两个儿子念寄宿学校。同时,也是女主人雷打不动的麻将时间、两名看院仆妇的午睡时间。)。翻过一人高的平顶,跳进院子里,打开后门,就到了一条清冷的巷子里。两边是这一带商铺们存货的仓库。一次偶然的机会,钱家有人来这里提货,才发现这个象迷宫一样的所在。

而苏又男开着那辆很低调的半旧卡车,在巷子里早已等候多时。

汉斯失踪后,三姨太一伙迅速做出了反应:不到一个小时内,

昨上,钱三舅舅回来报道:三姨太动用都督府的权力,和苏家等几个大户已经联合起来,全城秘密搜捕苏又男、汉斯和他的助理,形势很严峻:首先,几乎全城的暗探尽数出动。火车站、码头一带,暗探活动尤其频繁;当天傍晚,军队在郊区的出入省城的必经点设置了军事关卡。晚上坐车离开的计划只能放弃,相比之下,白天坐火车离开的胜算更大些。

其次,他们离开省城的难度空前加大;而他们在城里也迟早藏不住。

片警们已经在城里展开拉网式查户口。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在搜人;与此同时,暗探们在省城展开地毯式的搜查。凡是遇到身高一米八以上的高瘦男子,他们都会暗中打量一番。若是那瘦高个不幸长了个高鼻子,这些人更是会不声不响的尾随,伺机把人拖进偏僻的角落或小巷验明种族。一旦发现是非国产,二话不说便敲晕,**袋一套,嗖的扛走——三姨太他们摆明了,宁可错捉,也不要漏抓,只要是高鼻子的瘦高男性洋人,先逮了再说。

总之,去、留两难。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钱家尚没有暴露,所以,钱三舅舅行动还算自如。

不想,苏又男打开行李箱,随手提起一副又黑又浓的假胡子按在下巴上笑道:“此地不宜久留,明天我们就坐火车走。我准备了一些易容的工具。包管他们识不破。”

小小的行李箱里除了衣服,还有一些假发假须。

钱三舅舅抚额:“你小子在外国是学做汪洋大盗吧,身上带着这种玩意”

苏又男正色道:“是福尔摩斯先生教我的。”

钱三舅舅舌子打结:“福……福什么斯?是你的老师?”

汉斯摸着自己的又高又挺的鼻子,耸耸肩:“那是一本小说里的大侦探。苏,希望你有办法藏住我的高鼻子。”

“很荣幸有这样的机会。”苏又男从里头翻出三两个半个巴掌大的白纸包,转身去了厨房。几分钟后,他端着一只粗瓷大海碗里,走了出来。

汉斯好奇的探头一看,发现碗里盛着一些近似于土黄色的糊状物质,顿时惨叫道:“苏,这要把这些恶心的稀泥糊在我脸上?”

钱三舅舅抛给汉斯一个同情的眼神,抽抽嘴角,闪到一边。

苏又男连连摇头:“错,这些不是泥巴,而是我的一位老师精心配置的易容粉。他也是福尔摩斯迷,根据书中的描述,花了好几年的时间才配置成功。可以调出各种肤色,涂在脸上,很清凉,十几个小时之类不干不裂……汉斯,麻烦你先去洗个脸。别忘了洗脸之前,打皂角。”

……

一个小时之后,苏又男摇身变成了一个身着青布长袍,脚穿敞口的黑色千层底布鞋,留着寸余长的络腮胡子的中年人,俨然是一位能干的管家。

汉斯的变化最大。他成了一位佝偻着身子,满脸老年斑的老太爷。

而助理则装成他那满脸愁苦的儿子——老太爷病了,三步一咳,呼吸跟拉破皮箱似滴。他和管家,还有四个钱家护卫乔装的家仆,陪同老太爷去上海最权威的洋医院瞧病。

“简直可以乱真。”钱三舅舅看着外甥,星星眼,“默然,那个写福什么斯的书,记得给我也捎一份。”

高鼻子被成了狮头阔鼻,汉斯摸着脸上的松树皮,满意的点头:“不错,没有怪味道,很透气。明天,我们能大摇大摆的去火车站坐车了。”

谁知,就在火车快要进站的时候,又发生了一桩令众人意想不到的事。

苏又男起身,指挥众护卫把病歪歪的“老太爷”汉斯搀扶到一顶简易的软轿里。一旁的老爷腼着小啤酒肚体贴的亲手给他盖上一场花毛毯。一行人准备抬着“老太爷”进站。

这时,苏又男突然在候车室门口那边的角落里看到一抹清秀的身影。

他轻咦一声,拧眉嘟囔道:“她怎么会在这里?不是说安排他们去庄子里的吗?”

汉斯顶了顶鼻子上的圆墨镜,借着用帕子捂住嘴巴咳嗽的机会,暗地里拉了拉他的袖角——老兄,这种时候可别兴什么妖蛾子

苏又男在他耳边悄声说道:“我看到上官的妹妹(汉斯久仰其名,无缘见其面,一直私下里称之为‘上官的妹妹’)了。”

“啊咳咳……”汉斯一不留神,咽岔了口水,假咳变成了一通剧烈的真咳。貌似不咳出一块肺来,誓不罢休。

旁边的乘客惊悚的捂住口鼻,嗖的与他们拉开距离。就守在入站口旁的那几个疑视暗探人物也退避三舍。

穿着制服的检票人员哪里还敢验票?他嫌恶的收工走人,唯恐避之不及。

一行人顺利的通过检票。

苏又男把汉斯等人送上火车,佯装俯下身子去帮汉斯整理身上的毯子,暗中把一卷管状物塞给他,飞快的用德语耳语:“胶卷就拜托给你了。一定要让示威学生的处境以最快的速度见报。我去找上官的妹妹。”

汉斯暗中用力,攥住他的手,借着帕子拦住嘴,关切的咬耳朵:“你知道回去有多危险吗?”

无论是苏家,还是三姨太他们那边,到处哭诉,说他苏又男丧尽天良,勾结洋人骗家产,并扬言只要捉到他,便开祠堂,依族规行极刑,叫他尝尝下油锅的滋味。

所以,钱三舅舅一度担心他们跑不掉,急得满嘴起火泡。

“这几日城中不太平。上官不在,我不放心她。”苏又男微微一笑,“放心,我知道易容,他们抓不住我。”说罢,果断的抽出手,拍拍几位钱家护卫的肩膀,冲他们微微点点头,示意他们好生护好汉斯。

然后,他转身钻进上车的乘客流里,艰难的反向而行,渐行渐远。

汽笛长鸣,火车终于缓缓启动了。

汉斯紧紧攥着手里的胶管,看着月台上那一道步履匆匆的青色背影,在心里默默祝福道:苏,你是个好人。上帝与你同在。阿门。

可是,苏又男再返回候车室的时候,那个角落早已经空空如也。

他又不甘的跑到外面去寻,还是不见她的身影。

难道她要去上海,也是来会这趟火车的?苏又男转身看着空了一半的候车室,心里有如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下八下。

咬咬牙,他踱到候车室一角的公用电话亭,拨通了西庄的电话。

第五十五章邻里之间

第五十五章邻里之间

上官华芸自然没有发觉背后有那么一双目光。不然,她又得消耗n多脑油,盘算着再一次跑路换地方——此刻的她俨然如一只惊弓之鸟,见不得半点风吹草动。

涌金门离小偏院还隔着一条大街。可是,上官华芸却选择在这里下车。

人力车夫得了车钱,咧嘴笑道:“好咧,小姐发财。”正巧,对面有一个胖太太挥手叫车,他拉着车子一溜烟的跑过去做下一笔生意。

上官华芸站在路边,一直等到他连人带车消失在视野里,这才提起两只笨重的箱子,一步一步的挪过马路……几乎是每走十来米,她就要搁下箱笼歇一小会儿。

穿过大街……插进cāo近道的小胡同……百来米的路程,她走了近半个小时。

终于,新家到了。看到朱漆斑驳的院门,她抹掉脸上豆大的汗珠,欣慰的搓着双手。她从来没有提着这么重的东西徒步走这么远。嫩葱根一般的十个手指头被箱笼的皮提手勒得变型,象一根根被压得变型的细胡萝卜,难看极了,外加肿胀麻木,不听指挥。

搓揉了一会儿,十个指头总算勉强恢复了外型和功能。她掏出钥匙去开门。

这时,街道对面传来女人半惊半喜的声音:“云小姐……”

上官华芸心中一惊,手里的钥匙片“叮当”落地。

她木然的转过身子闻声望去,只见老板娘系着一块花围裙,笑眯眯的快步穿过街道,瞧她走过来。

“刘太太。”她使劲的咽掉一口唾沫,蹲下身子大大方方的捡起地上的钥匙片,起身时脸上已经落出一个非常淑女的笑容,遮住了刚才的慌乱:原来,不一定得做贼才心虚滴……汗。

因为刚才隔得远,老板娘并没有发现她刹那间的异样,浑然不觉的凑过来,看着门坎前的两只大皮箱搭话:“云小姐,您这是搬过来住了?”

上午,上官华芸跟三太爷说得很清楚,她过两天才会入住。所以,老板娘有此一问也在情理之中。

“嗯。”上官华芸利落的答道,“我先前住的那个房子就在东城那边。我大哥说那边这几日可能都会不太平,既然在这边另外租了房子,不如早些搬过来住。所以,我就搬过来了。”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老板娘想起上午在街上见到的情景,连连点头,“你大哥说得对,女儿家太太平平的最要紧。”眼神又溜过两只箱子,她微微皱起眉头,热心的提示道,“云小姐,我看您好象没有带被褥。这一带三伏天的晚上也很凉。我们家现在还盖着几斤重的棉被呢。”

上官华芸抚额讪笑:“出来时走得急,落在原来的屋子里了。”其实,她知道这边附近有卖棉被等床上用品的店铺,准备临时现买的。提着两只箱子已经够吃力,再加一套铺盖卷,她哪里还挪得开步子?

果然,老板娘遥指她来的方向,安慰道:“没事没事,穿过这条胡同,那边正街上就有买的。那家铺子在我们这里开了十几年了,东西齐全,价钱公道,质量也不错。你要是担心要买的东西太多,提不了,只管吩咐我们家大友一声就行。”

就算只是句好听的客套话,也应伸手不打笑脸人。上官华芸笑盈盈的致谢:“真是太麻烦您了,刘太太。”

“一点儿也不麻烦。远亲不如近邻嘛,云小姐不必客气。”老板娘笑颜依旧,却话锋一转,试探着问道,“云小姐,您大哥是不是也会搬来和您一起住的?”

呵呵,老板娘只怕是为了这事才急巴巴跑过来的吧。反正是整个儿把院子租下来,没少一分钱的房租,一个人住,还是两个人住,或者一家子人住,有区别吗?莫非老板娘还想加价?上官华芸玩心大起,故意敛了笑,忧心忡忡的叹了一口气:“这个不好说。我大哥的功课重,所以就住在学校的校舍里。不过,您也知道,他们学校现在闹得很厉害。我大哥不喜欢掺和这种事的,如果三五天的平息不下来,他也许会过来躲两天清静。”

而老板娘收到“大哥不喜欢掺与学潮”的信息,脸上的笑意明显变得轻松明快许多。她微微探身上前,非常赞同的放低声音附和道:“对对对,这种的事还是少沾边的好。我听说,下午又有好多拿枪的军警赶过去。那些学生被围得水泄不通,一个也走不脱。”说到这里,她顿了顿,无比同情的感概,“在太阳底下晒了快一天了,没吃没喝不说,还不知道官老爷们到底想怎么发落他们,也不知道会不会牵连学校和老师们……爹娘把孩子拉扯大,又供了这么多的书,容易吗?唉,造孽哟。”

呃,原来是怕受“牵连”。事实上,那些学生起来抗议示威,为的是一己私利吗?然而,他们也许在自己热爱的国度里,租间房都为难。因为肯定不只眼前这一位房主怕被“牵连”。

怪不得大哥常常感叹: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个国度大多数的“匹夫”什么时候才能有这样的自觉?上官华芸顿时百感交集,没了继续闲扯下去的兴致,一边低头开门锁,一边笑道:“看我,拉着您在外面说了这么久,也不知道请您进去坐坐。”

老板娘听得出她对刚才的话题并不感冒,心里更加踏实。家里头还有一大堆事没做,她也想尽快结束谈话,嘿嘿笑道:“我这人嘴碎话多,您别见怪。家里还有一大堆的活计没有做完,我得回去做事了,下次吧。对了,您是自己开伙做饭吗?”

“唔,我现在没什么功课,轻松的很。反正锅碗都有,我很喜欢自己做饭的。”上官华芸打开门,挠头笑道,“不过,今天最重要的是要备齐铺盖,不然,这晚上怎么睡呀。而且,我现在连口干净的水都不知道该上哪儿弄,更不用说买米买菜。所以,这些只能得明天再去准备。今天的晚饭就在外边吃了。”

老板娘得了准信,咽下那句“在我们店里包餐,九折优惠”的话,悻悻的笑道:“那行,您忙啊,我就不打扰您了。附近有一口井,我们这一带都是从那井里挑水的。您要是嫌麻烦,可以请人送水。一担水五分钱。这一带有好几个人送水,一天有两趟,早上是七点多钟,下午是五点多钟的时候。到时,您只要在门口招呼一声就行。挑惯了,他们每天都会准时送过来。方便得很。”

其实,这人算得上是个好人:有点心机,却不失质朴,没有什么坏心眼,并且还很热心。能得到一个非亲非故的陌生人这样的关照,夫复何求?惜福吧。上官华芸感激的从心底里笑出来:“我知道了。我正为挑水的事发愁呢,您帮了我的大忙。谢谢您。”

“不客气,不客气。”老板娘笑眯了眼,欢欢喜喜的告辞离开了。

上官华芸把两只皮箱提进院子里,拴上院门,目光一一扫过院子里的砖砖瓦瓦,不由自主的轻轻勾起嘴角:青砖铺地,几间陋室,一树槐花,满院阳光。以前只有在梦里才敢奢求的小院,如今就摆在眼前。爽啊。

小偏院一共有两间抱厦。它们呈l型分布。略小一些的那间离院门近些,那里是客厅与餐厅;略大的那间被分成两间差不多的房间,是两间卧室;而“l”的拐角处被院主人巧妙的依势搭成一间半露天的瓦棚,里面的青砖灶台足足有一米多长,半米以上高,可以同时架两口锅,小抱厦那面墙下摆着一个与灶台等高的八成新栗色长几案。与之对应的是一个同色系的双层简易碗柜,差不多和上官华芸一样高,也是八成新。

上午的时候,陆大友陪她核实清点财物的时候,特意把柜子门一一打开,展示一番。

里头没有刷漆,显示的是木头的原色。

上面的那层被分为两层:上层里头整齐的码着几摞青花纹的饭碗和菜碟,还有两个同套的汤碗、调羹若干,都是瓷的,很普通的那种。边上随意的堆着一把染红的毛竹筷;下层摆着一只绛色的瓦茶壶和一只白色搪瓷圆茶盘。茶盘里倒扣着四只单耳的白瓷茶杯。

而下面的那层没有分层。里头堆着饭锅、菜锅、圆砧板、菜刀、搪瓷洗脸盆等物。

陆大友指着刷得不见半点锅灰的旧铝饭锅,说道:“前头租房子的王先生一家也是斯斯文文的读书人家。王太太最有cāo持,家里不论是吃的、用的,还是穿的,都收拾得干干净净。您看,这锅子刷得多干净,简直跟新的差不了多少。我家婶婶最佩服她了,说从来没有碰到过这样能干的租客。”

上官华芸听明白了他的潜台词:这些东西都收拾得很干净,您只住一个月的话,将就着点,不必浪费钱去添置新的。

事实上,她也是这么打算的。锅碗瓢盆之类的,仔细洗干净,用开水煮过,还能凑合着用。不过,那把分不清头尾、半旧不新的毛竹筷子一定要换掉。太败坏胃口鸟。

最外边摆着一口半人高的盖着原色圆木盖的翻边大酱缸。陆大友童鞋很细致,揭开木盖解说:这是水缸。

上官华芸当时下意识的探身瞄了一眼,除了一只红光发亮的大葫芦瓢和一层细尘,里头一滴水也木有。

她的第一反应是:此缸需要清洗干净后,才能盛水。

第二反应是:难道每天还要挑水?

现在她知道,挑水的问题大约只要每天花不到两毛钱就能轻松解决。

而那两间卧室里的摆设差不多,在对着门口的角落里摆着一张简易的红漆双人架子床,旁边放着一只小床头柜。没有衣柜,梳妆台等物。因为靠着拐角的那间临窗多摆了一张长书桌,所以,上官华芸把皮箱搁在这屋里,当卧室。另外一间……空着吧。

现在,她得出去采买一全套的床上用品。那个架子床是空的,上面连蚊帐都木有。

上官华芸耸耸肩,出门采买。

而老板娘正坐在饭店的门口择菜,看到她出门,便回头冲里头喊道:“大友,大友,你出去问下,云小姐是不是要出门买东西?人家女孩儿没有力,你去帮忙出把力呀。”

旋即,陆大友吼吼的跑了出来。

上官华芸听得一清二楚,大大方方的接受了她们的帮助。她笑盈盈的站在路边冲老板娘挥手道谢:“谢谢了,刘太太。”

陆大友对这一带很熟。在他的帮助下,她很快便买齐了想要买的东西。

回来时,刚好赶上一个光着膀子的半大小子挑着两只空水桶从一个院子里出来。

这就是专门挑水的?上官华芸难以置信的看着那个最多十一二岁的男孩子。还有,他的那两只水桶也太大了些。

陆大友见状,冲那个少年扯着嗓子吆喝道:“秋宝。”

那孩子回头冲他们咧嘴一笑,放下水桶和扁担,欢快的跑了过来。一双赤脚在光滑的青石板上甩得“叭唧叭唧”作响。

“大友哥。”他的下边的门牙掉了一颗,一笑就露出个豁口。

陆大友一手提着一床棉被,两手不空,只好冲上官华芸努努嘴:“这位是新搬来住的云小姐。”

秋宝很灵泛的鞠躬行礼,称呼一声“云小姐”,继续豁着嘴笑道:“您要挑水吗?”

上官华芸看着他豆芽菜般的小身板,尤其是象搓衣板一样的黎黑小xiōng膛上,肋骨根根可数,眉眼中不禁现出些许不忍:这孩子也太单薄了点。她真担心那一担水会把他麻杆一样的小蛮腰“咔嚓”一声给压断喽。

陆大友看懂了,连忙帮着说好话:“秋宝是住在后巷的。他已经送了将近两年的水。他送水是出了名的又快又好,我们这里好几户人家都是他的老主顾,只请他送水。就是前头的王先生家也是请他送水的。”

“嗯。”小家伙使劲的象小鸡啄米一样的点头。

上官华芸抿嘴轻笑,打开院门:“那就麻烦秋宝小兄弟喽。”

不想,秋宝的脸嗖的红了,抓了抓头,飞快的应道:“不麻烦。”旋即“叭唧叭唧”的甩开脚丫子忙活开来。

看着他的背影,陆大友很是同情的悄声爆料:“他的爹很早就死了。娘又改嫁了。他是他祖母带大的。他祖母以前靠做绣活赚钱养家。这两年,他祖母眼神不好,做不了绣活。现在是靠秋宝送水养家。”

上官华芸不禁肃然起敬。

第五十六章仰视

第五十六章仰视

海水不可斗量。事实证明陆大友没有虚假广告。秋宝小盆友是一名非常优秀的挑水工。

送一担水过来的时候,他看到水缸多日不用,缸底蒙着灰,放下水桶说道:“云小姐,水缸要冲洗了。嗯,有半桶水就足够洗得干干净净。”

上官华芸一边用一块蓝底白花的花棉布包住头发,一边走过去应道:“好,烦你等一下,我这就来清洗。”

她今天要完成的任务很多:卧室是必须立刻收拾出来的,不然,今天晚上没地儿睡觉;另外,尽管晚饭可以去四海饭店凑合,但是,她还得喝水。奔波了一天,出了许多汗,身子粘乎乎的,她还需要洗个热水澡。所以,厨房也要尽快清理,锅碗瓢盆之类的得先洗洗涮涮,再用沸水煮过消毒。

所以,当秋宝挑来第一担水的时候,她已经脱去考究的丝绸绣花衣裙和缀着珍珠鞋花的绣花鞋,穿着一身淡紫色掐细蓝绸边的布袄和长裤和一双很普通的细蓝色布鞋。

这一身行头是她特意在前面正街的一家成衣店里新添置的。它们虽然都是寻常的棉布衣服,做工也远不及宋记的精美,但是透气、吸汗,穿着很舒服。并且,穿着长裤做事,比长裙利落方便多了。难怪这半年来,她发现省城里的大姑娘小媳妇越来越喜欢穿这种舒适飘逸的长裤。就是许多大户人家的女眷在非正规场合下也开始穿长裤。

尝到甜头,她准备明天再去买一身回来换洗。因为除去那几身洋装,她新做的那些衣服大都是适合于年轻的少奶奶们穿的,而从青乡镇带来的衣裙更是落伍之至,和她现在的新派女学生身份不搭界。

“顺手的事,一会儿就好。您小心沾湿了新衣裳。”秋宝从缸底捞出葫芦水瓢,提起一只水桶,“哗”的倒入小半桶水,麻利的从后腰裤带上扯下一块老丝瓜皮,探下身子呼呼的忙活开来。

汗,就自己这样的,两个绑成团也敌不过人家小屁孩。上官华芸很识趣的用铜盆打了一盆水,转战卧室。

……

她擦完架子床后,端着铜盆出来,把脏水倒在屋檐下的排水沟里。

秋宝提着一只空水桶从厨房里出来,宣布完工:“云小姐,一共是两担半水。”

“这么快?”上官华芸难以置信的放下铜盆过去查看他的劳动成果。

小屁孩很配合的帮她揭开圆木盖。果然是满满的一缸清水。

“呀,你好厉害呢。”上官华芸不由啧啧的赞道。

秋宝脸上飞红,提起另一只木桶,嗡声说道:“这里头还有小半桶水,加上先前洗水缸的水,差不多是一桶,算是我送给您的。”说罢,他飞快的走到铜盆边上,把水倒进去。

也就是说他其实总共挑了三担水。上官华芸哪里会占一个小孩子的便宜?她笑了笑,回屋从钱包里取出两角钱递给他:“不用找了,谢谢你。”

“那怎么行?不能乱了规矩。”秋宝接过纸币,微垂着头,一本正经的掰着手指头,嘴里的碎碎念叨着,“一担水五分钱,两担水,五分钱加五分钱,是一毛钱。半担水,两分五……两分钱,一毛钱加两分钱,就是一毛两分钱。两毛钱减去一毛两分钱……”他从裤兜里取出一把叠得很整齐的纸币,仔细的把那两角钱加进去,揣回兜里,又从另一个裤兜里掏出一把铜硬币,数出八分钱,抬起头递过来,两眼亮晶晶的笑道,“我还要找您八分钱。”

只不过是区区的八花钱而已。平常,她打赏下人,或付给侍者小费,起码都是这个数的几十倍。然而,上官华芸此刻接那几枚温热的硬币,只觉得手心沉甸甸的:“秋宝,你在这里等下我。”说罢,她快步跑进卧室,从刚刚买的那一大堆东西里翻出一包海棠糕。

想了想,她拆开纸包,分出一半,翻出一块新买的白毛巾,飞快的包好。

“我刚搬来,以后还秋宝请多多观照。”她走过去,拉起小家伙的一只手,塞上小包裹,“这是几块点心,请代我向刘奶奶问好。”

不料,秋宝象是触电一般,脸啊脖子红得能滴出血来,嗖的收回手,摆手+摇头的躲闪开来:“云小姐……”

上官华芸尴尬得很,只好故意拉下脸:“你不要就是看不起我

狂汗啊:她怎么做出这种没头脑的事情?这是在做什么呢?打赏?还是同情?她有这资格吗?

人家小小年纪不但通过劳动做到了自立,而且还奉养祖母,而她呢?锦衣玉食长到这么大,她可曾亲手赚到过一分钱?除去上官家大小姐的身份,除去林家大少***身份,她什么都不是,压根就不如眼前的小屁孩。

唔,也许就是单纯的邻里之间的人情来往。以前,黄太太不也曾送过自己一碗春卷的么?这样一想,她才觉得自己的行为勉强合理。

“哪有……不是的。”秋宝急得满头大汗,“您能雇我,我已经很感谢了,哪里还能再收您的东西?”

“你再罗嗦,我明天请别人了。”上官华芸只觉得脸上火辣辣滴。她这是头次用这种寻常的糕点送人情……丫丫的,怕小家伙伤自尊,还只敢送半包要是以前,她一定认为自己疯了——这也好意思拿出手

“那……谢谢。”秋宝终于收了。生怕碰碎了里头的点心,他小心翼翼的把包裹放进空水桶里。

上官华芸满意的把他送到院门口:“明天早上再给我送两担水过来。”呜呜呜,明明是三担水,小屁孩白送一桶,另外的一桶还只收两分钱……那个舍去的五厘钱叫她情何以堪所以,那一桶水,她宁愿不要。

意识到自己有这样的想法时,她又狠狠的吓了一大跳:晕死,上官华芸,什么时候你会为执着的纠结于几分几厘钱了?

“谢谢您。”秋宝使劲点点头,两只手紧紧攥着空水桶上的麻绳,飞快的说道,“我奶奶说,受人恩惠,要懂得回报。明天早上,我免费送您两担水。”

不等上官华芸回应,他象是完成了一项重大的使命,嘻笑着担着空水桶,甩开脚丫子一气跑出好远。

光板脚踩在青石板上,“叭唧叭唧”,象是一支欢快的小巷小调。

跑到巷角的时候,小家伙突然停住,回过头来,冲她豁着嘴大声笑道:“就这么说定了,不许反悔。”

明明是一个长相平平的小屁孩,明明只是一个豁口的笑脸,可是,上官华芸却觉得那笑容比天边的晚霞还要明艳亮丽。

她立在院门口,似乎听到了心花怒放的声音。

“好,不反悔。”她轻声应道。走下出身的高台,秋宝足以令她仰视之同时,和这些象他一样的所谓贫民相处,她感受到了快乐、轻松……还有坚强。这是一种很温暖的感觉。

“云小姐,您吃饭了吗?”老板娘闻声从店里走出来,端着饭碗,在街道那边笑嘻嘻的和她大声拉话:“这个秋宝,猴精猴精的”

上官华芸悻悻然:唔,老板娘怕是误会秋宝了。

不过,她知道对方没有恶意,便笑盈盈的冲老板娘摇摇头,然后才转身回院子。从小接受的礼仪教育已经深入骨髓,她做不到象老板娘那样随意的大声说话。

不知不觉到了饭点,上官华芸取下包头的棉布巾,打了盆凉水简单的梳洗过后,决定先去对面的店里用晚饭。

貌似老板娘一家已经吃完晚饭了。店子里空荡荡的,三太爷夫妇和陆大友都木见人影。

上官华芸只看到一个十来岁的男孩坐在门口的小方桌旁做作业。

他长得浓眉大眼,俨然是粉团版的三太爷。不用介绍,她用脚趾头也猜得出这男孩是何许人也。

“你是刘小新?”看到小家伙痛苦的对着功课翻白眼、咬笔杆,上官华芸忍不住跟他打招呼。

孰料,刘小新童鞋似乎更想跟她搭讪。象是变脸一样,他立马换上了一张乐歪歪的脸:“我也知道你。你是新租了我家院子的云小姐。”说罢,飞快的回头瞅了一眼里边,双手拢着嘴,站起来跟她说悄悄话,“从下午放学到现在,陆大友和我娘最少提起过你二十次。可是,我问了好多次,他们就是不告诉我你全名叫什么。”

“哦,是吗?没想到我这么有名。”上官华芸眉峰高挑,冲他大大方方的伸出右手,自我介绍道,“我叫云华,很荣幸能认识你。”她很喜欢小家伙那双呼闪呼闪的黑眼睛,还有他噘着小嘴角八卦的小模样。她不由自主的想起了兴哥儿,心地顿时软得能拧出水来。

刘小新愣了一下,很快意会过来,胀红着小脸,跟她握手:“我叫刘小新,也很荣幸能认识你,云姐姐。”

哇哦,这么快就叫上“云姐姐”了。小男生的嘴巴真甜。上官华芸大乐,好不容易才忍住揪一把那张尚带着少许婴儿肥的粉嫩脸颊的冲动,歪头看着他的作业本,问道:“在写功课?”呵呵,原来她是个小孩控。

刘小新立马又变回了先前那个愁苦的小老头,唉声叹气坐下来,撑着便秘脸:“是算术,好难的。”

上官华芸不禁掩嘴轻笑。

“笑什么?真的很难不信,你看看。”刘小新气呼呼的把作业薄倒过来,“你做得出来吗?”

唔,小小年纪还会激将法了?上官华芸耸耸肩,风淡云轻的在一旁的小方桌前坐下来:“我当然做得出来。”

果然,小家伙的眼睛被点亮了。

“不过,有你这么请教先生的吗?我才不上你的当,偏不告诉你。”上官华芸清咳一声,腰杆挺得笔直,斜眼瞥着桌上的茶壶和茶杯。

哼,小东西,向人家请教学问,那是要拿出诚意来滴。

第五十七章信心

第五十七章信心

刘小新非常的机灵,见状,连忙笑靥如花的提起茶壶,倒了一大杯水,恭恭敬敬的双手奉上:“云姐姐,请喝茶。”

上官华芸满意的接过来,小呷一口,赞道:“不错,儒子可教也。”

“云姐姐,这道题怎么做啊?”见她受了茶,刘小新笑眯了眼,拿着作业薄和笔象块牛皮糖一样粘上来。

这才叫顺竿爬的猴精吧。上官华芸暗笑,放下茶杯,正色道:“拿草稿纸来。做算术,尤其是这种两位数的乘法演算题,怎么能不用草稿纸呢?”

“有的,有的。云姐姐,你好厉害哦,和我们老师说的一样。”刘小新取出草稿本,附带送上高帽一顶。

上官华芸很受用,抬头冲他莞尔一笑,拿起笔在草稿本上边演示,边讲解:“列竖式的时候,位数要对齐……”

老板娘急匆匆的从后面出来的时候,便看到一幅教与学乐融融的和谐画面。

接下来,亢奋的老板娘得知上官华芸是来吃晚饭的,直接跳过点菜的程序,眉开眼笑的说道:“云小姐,您稍等,马上就好。”说罢,火急火燎的跑里间去了。

什么马上就好我还没点菜呢?老板娘客串跑个堂,不至于这么不专业吧。上官华芸一头雾水的看着她离开。

刘小新似乎见怪不怪,指着刚刚列好的一道算式,问道:“云姐姐,对不对?”

上官华芸认真检查后,点点头:“嗯,就是这样的。”

“谢谢你,云姐姐。”刘小新咧开嘴,笑得阳光灿烂。功课全做完了,他终于可以出去玩了。

把笔和作业薄胡乱的扔到小桌子上,他撒欢的跑出店门,转眼就没了人影。

紧接着,劲风吹过,老板娘吼吼的从里头冲出来,横眉追到门口:“小新,功课写完了?”

“全写好了。”远远的传来小新底气十足的回答声。

老板娘身上的火气嗖的尽退,扶门而笑:“臭小子”

“云小姐,您的第一道菜来了,宫爆鸡丁。请慢用。”上菜之后,陆大友麻利的取走桌上的茶盘。

上官华芸尴尬的眼角抽抽。老实说,眼前的这盘宫爆鸡丁很养眼,色香味形俱全,份量也足。可是,这不是她想吃的菜。

其实,她只是想吃碗简简单单的热汤面而已,不要葱蒜,不要辣椒,不要猪肉……就清汤寡水的,呃,加点陈醋。

仰起头,她说道:“唔,我还没点菜。”

不等陆大友接腔,老板娘抢先发言:“云小姐,今天的晚饭,我请您。”

上官华芸瞪大眼睛,表示意外。

“不瞒您,他爹只上过一年私塾,没学过新式学堂里的功课。我更是斗大的字不识一升。我们就只有小新一个,全指望着他以后能读大书,光宗耀祖。可是,他功课学得不好。唉,我们俩有心无力,也只能干着急。”老板娘搓着手,满脸堆笑的说道,“刚刚看到您教他做算术。我有个不情之请,您能教我家小新吗?”

所以说,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不,晚餐。上官华芸头皮发麻,摆手推却道:“您太抬举我了。我哪当得了先生?”

她压根就没有接受过正规的小学教育,全是大哥二哥在家里读书时,接力教完的。两位哥哥的国文都不是很好,父亲倒是满腹诗书,却从来没有想过教她,所以,她的国文很烂。以至于,当年去天津读书里,大哥其实是托关系,安排她去二哥他们学校旁的一所小学四年级插班。大哥很乐观,他们兄弟俩教了六年的学生,其国文水平最不济也该够小学三年水平。

开学之前,二哥偶然得知当地一所很著名的女子教会中学招考新生时只考算术和文史两科,不用考国文,于是便擅自替她报考了该校。

受两位哥哥的影响,她的算术学得不错,但,文史考的是什么?她很茫然,一点把握也没有。

“那所学校是出了名的难考。你一天学堂也没进过,没考中也很正常,回来插班读四年级就是。三年以后,小学毕来了,我们再去考。”二哥说得很轻松:“这一次就当是三年后的模拟考,你是去锻炼胆量,长见识的。”

大哥知道后,也表示支持:“去碰碰运气也不错。”

反正只是两场考试而已。上官华芸打小就很听哥哥们的话,听他们这么一说,就抱着试试看的心态跑去考试了。

第一场,考算术。她感觉很轻松,只用了一半的时间就做完了。

出来时,陪考的二哥小心翼翼的问她:“考得怎么样?”

“挺容易的。应该能得满分。”她一说完,二哥乐歪了嘴。

第二场,考文史。她感觉还是很轻松,不到五分钟就交了卷。

二哥迎上来,狐疑的问道:“这么快就全答完了这科更容易?”

她翻了个白眼,呲牙:“一个也不会做。”

二哥暴汗,脱口而出:“白卷啊”暗恼:早知道,还不如考国文。学得再烂,也不至于交白卷。

“那倒没有。”上官华芸老神在在的答道,“第一面是从几个答案里选一个。我闭着眼睛,全瞎选了一个。”

晚上,跟特意赶过来的大哥汇报战果。

大哥愤愤然:“洋鬼子就是名堂多。我们的小学毕业联考都只考国文和算术,他们到底懂不懂规矩?”

二哥完全赞同,更加愤慨的表示:“哼,我们还不一定乐意上那鬼学校呢。

心里的郁闷尽消,上官华芸看着两位哥哥一唱一和,心里美滋滋的。娃哈哈,被哥哥们护着的感觉,真好。

不想,一个星期后,那所学校寄给她一份面试通知书。

她的算术考满分,文史考零分。上官华芸没想到自己的运气竟这么差,十四个题目,没有一个猜对。

文史不仅考了西方历史和文学,还有一小部分题目考的是本国历史。居然有人一窍不通到这种程度学校里负责招考的三位老师震惊之余,强烈要求围观。

得知上官华芸没有上过一天学,三位老师凑在一起嘀嘀咕咕商量了一会儿,竟一致同意录取这位可怜的女孩子。

于是,她大跨步跳过小学课程,直接升入中学。

后来,因为要和林子明结婚,她还有最后一期没有读完,不得不休学了,连毕业证都木拿到。

也就是说,她总共只接受过两年半的正规学校教育,并且,国文是一如既往的烂。让她教刘小新做做算术题,或者教点英文,都不成问题。可是,她哪里能胜任家庭补习教师?

上官华芸大窘,据实以对:“刘太太,老实说,我只念过两年半的中学。”

“您在哪儿上的中学?”老板娘的眼睛蹭的亮了,“是洋学堂吗?”

上官华芸点点头:“是洋人办的教会学堂。”

“啊呀,那您一定会说洋文了。”老板娘激动的握住她的手,“云小姐,是我们眼拙,有眼不识金镶玉。您是有大学问的人。”

头次被人夸成“有大学问的人”,上官华芸恶汗。若不是看到老板娘和陆大友眼里的崇拜没有兑水,她会以为老板娘用的是反语。

最后,老板娘好说歹说,终于说服上官华芸教刘小新算术和英文。接下来的一个月里,刘小新下午散学后,会直接去她的小院里写功课。做完功课后,她再上一个小时的英文课。

作为报酬,老板娘愿意无偿提供她一个月的食宿。

上官华芸心里有些发虚,苦推不掉,便只提出只要免房租就成,“食”便算了。这家饭馆的饭菜口味偏油腻,偶尔吃一两顿,尚可。真要连吃一个月,她很同情自己的胃。

老板娘很爽快,当即退还了她上午交的六十五块钱。

很快,两荤一素一汤全上齐了。三太爷亲自出来恭敬的询问口味如何。

啊,当先生和当食客,那待遇相差的不只是一两个档次。感慨归感慨,上官华芸看着那些厚重的油花,更加木一点胃口。碍于情面,她勉强的尖着筷子,每样挑了一两筷,扒拉掉小半碗米饭。

“前头的王先生吃饭也是斯斯文文的,云小姐也是如此。先生们都是精细人,和我们这些粗人就是不一样。”老板娘先入为主,直接把她的没胃口归类于斯文。

上官华芸唯有不好意思的垂头微笑。

吃完饭,老板娘强烈要求自带工具和陆大友一块加入小偏院的大扫除。她见推脱不掉,只好恭敬不如从命。

人多力量大,有了老板娘和陆大友的加盟,大扫除不到一个小时就超额完成。包括客厅在内的所有房间被收拾得一尘不染。

上官华芸汗颜:小院里没有半根柴伙,她却纸上画烧饼,打算生火烧一大锅开水,喝茶、消毒、泡个热水澡什么的。亏她还cāo持了三年的庶务。

总体来讲,这一天,她过得很愉快。

从决定离家出走的时候开始,她的心莫名的象断了线的风筝,老是飘飘悠悠的。尤其是真正踏出离家的那一步时,心里似乎猛的空了,又似乎瞬间挤得满满当当,失落、彷徨、期待……杂七杂八的感觉一涌而上,她险些喘不过气来。

“云小姐,您肯定会是一名优秀的先生。我家小新就没有象今天这样认真做过功课。”老板娘亢奋的话语和亮晶晶的眼神点亮了上官华芸的心。

上官华芸从来没有想过,除了相夫教子、侍候公婆,还可以做许多别的事。

她终于能勇敢的承认自己之所以要绝然的离家出走,只是打着向往自由的幌子,其实更多的是害怕回到幽深枯寂的深宅内院,也是不甘就这么被林子明抛弃。

当时,她只想离开,远远的离开。

然而,她是带着撞大运的心理离开的——兴许到了国外,能碰到改变弃妇命运的机缘。

但是现在,她对将来的生活有了一个精准的规划:她要出国读书,去教育学院学习深造。

相信大哥一定会支持自己的。所以,上官华芸不想再逃避,决定找个时间约大哥出来好好谈一谈,谈她的婚姻,谈她的将来。

大哥那么维护她。她完全有信心说服大哥。

yīn霾尽散。心,终于踏实了。

舒舒服服的泡了一个热水澡后,躺在弥漫着淡淡的槐花香味的简陋卧室里,她意料中的失眠并没有如期而至。

上官华芸翘着嘴角,很快进入了梦乡。

在梦里,她成了一名出色的老师。看到孩子们灿烂的笑颜、渴望求知的星眸,她的心里亮堂堂的,浑身充满力量。

第五十八章 摆平

第五十八章摆平

第二天上午,上官华芸出去买菜。当路过一家叫做“墨梅轩”文具店,看到门口陈列着的一副临摹梵高的《向日葵》油画,她的脚顿时象在地上生了根,久久挪不开步子——在第一学期的选修课期末考试中,她交的作品正是临摹这副《向日葵》。

上官华芸念过的那所女子学校开设有艺术课,包括声乐、器乐、绘画等课程。学生们可以根据自己的兴趣爱好任意选修。她选的是油画。相比于国画,她更喜欢这种细腻逼真的画法,一度沉溺于此。

然而,上官老爷向来视西洋画技为“奇巧yin技”,是以,自从休学回家待嫁后,她便再也没有摸过画笔。

如今再看到熟悉的画面,她不禁技痒。

略作迟疑,她走进店里,购置了一套画具,回家练练手。

大概是大清早的,时间尚早,她是店里唯一的顾客,显得很冷清。因此闲得发霉的掌柜亲自接待了她。

看到她挑选画具很里手,掌柜没话找话的闲扯道:“小姐,您是女子画院的学生么?”

上官华芸手中一滞,摇摇头:“我是来报考女子画院的。”

掌柜嘿嘿讪笑:“是我糊涂了,小姐不要见怪。这个时候,学生们正在画院里的上课时间呢。”

上官华芸难以置信的问道:“学生们今天就恢复上课了?”示威抗议活动是什么时候结束的?昨天吃晚饭的时候,她还没有听到事态有所缓和的消息呢。

掌柜点点头,叭啦叭拉的聊起了昨天的学生示威活动。

昨天早上,省城大中专院校的学生们纷纷罢课,在总督府前集合。他们先是在东城的主要街道打横幅示威游行。游行结束后,他们又重新回到总督府前静坐抗议。

十一点多钟后,大批的军警出动,将学生们团团围住,拉出警戒隔离带,并封锁那一带的街道。

学生们觉得自己的人身安全受到了威胁,针锋相对的组织了学生护卫队,在外围与军警对峙。

现场形势空前紧张起来。

幸好各学校的校长、老师们闻讯赶来调解。大部分的老师们自觉护卫在学生们的外围,劝说学生们保持冷静,千万不要有过激行为。而一些有名望的校长则四方游说,要求与总督府有关人士对话。

同时,越来越多的学生家长赶到现场。他们也和老师们一道站在学生们的外围,构成一道护卫学生们的人墙。

学生们渐渐被安抚下来。

可是,总督府迟迟没有派人出来谈判的意向,相反,随着现场学生和家长人数的增多,越来越多的军警全副武装的向总督府一带集结。

不过,双方都很克制,谨慎的维持着这种僵持局面。

晚上十点多钟,情况突变:总督府方面终于作出了正面的回应,愿意与师生们、家长们对话。

又过了一刻多钟,叶都督风尘仆仆的出现在人们面前,发表了一通简短又很有说服力的现场演讲:所谓的他叶某人出卖矿山资源一事,纯属子虚乌有。首先,他没有作案时件。因为这段时间,他和总督府的最高决策层一直在北营视察。上午接到总督府的紧急电报,他们才赶回来的。一路上马不停蹄,连午餐和晚餐都是干馒就凉水,在车上解决的;

其次,他叶某人虽然是只上了几年私塾的粗人,做不了锦绣的文章,但大道理还是懂得。身为炎黄子孙,他可以用人格担保,自己绝做不出此等卖国行径;

第三,所谓泄秘的文件,他今天尚是头次看到。正如大家所见,那些文件上面签的并不是他叶某人的大名。不过,他承认,上面盖得总督府印章都是真的。据他推测,应该是某些别有用心的人盗用总督府的名义,私下与洋人做出的可耻勾当。

第四,他历来赞赏学生们的一腔爱国热忱。今天至始至终,他叶某人都没有下达出动军警的命令。有电报为证,他当时只是电令省城警戒司令部协助警察局维持省城的安定,以防小撮别有用心的人乘机生事,危害公众的人身安全和财产安全。至于,为什么这里出现了这么多的军警,他目前也困惑得很。

所以,请大家放心,就算是为了他本人讨个清白,他叶某人也会彻查今日事件,严惩幕后黑手,绝不姑息。

本地区的最高行政长官用十分诚恳的态度打动了现场民众。他们将信将疑。

叶都督乘热打铁,当场立下军令状。他愿意以十五日为限,查清事实真相,给公众一个合理的解释。若十五日以后,他还不能揪了幕后的黑手,自愿辞职,携一家老小,挂印回乡。

为了表示自己的诚意,叶都督当场下令军警们迅速撤退,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少给他叶某人杵在这里丢人现眼。

于是,警戒带揭了,军警们哗啦啦的在一刻钟内撤了个精光。

学生们见状,对总督府的信任度真线飙升。他们自觉有序的离去,并答应次日便复课。

警报解除,从头到尾没有发生半起流血暴力事件,事情得到圆满解决。

上官华芸高兴之余,小心肝不禁砰砰狂跳:叶都督回来了,也就是意味着大哥也回来了。要不要现在就约大哥出来谈谈呢?

提着画具在街上纠结了许久,她决定还是谨慎些好,等通过珍妮打听清楚大哥他们那边的情况后,再做定夺。

这场学生运动迫使她不得不提前了计划——原计划,她昨天典当掉玉石珍珠首饰、租好房子;今天典当掉大毛衣服;明天才离家出走。并于中午十二点钟的时候跟珍妮通一次电话,商量象到底是去哪个国家,如何寄传出国的签证等细节事务。

拿定主意后,她又买齐了粮米油盐、筷子等诸物回家。

回到家里时,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午饭时间。昨晚,她已经用沸水煮过了那些碗啊碟等餐具,所以,她只要生火作饭就行。

今天的太阳虽然明显没有昨天的晃眼强烈,但是相比于昨天,气温却要高一些,又热又闷的。上官华芸的胃口还是不好。所以,中午的时候,她熬了一小锅小米粥,拍了一根黄瓜,搁上点醋作凉拌,又煮了一个长豆角的。黄瓜、豆角嫩生生的,新鲜得很,都是她在草垄旁跟一位摘菜的农妇现摘现采买的。随随便便的弄成小菜,她尝着,又脆又甜,比平常在集市里买的好吃得多,不知不觉的竟连喝了两碗小米粥。这下,她有些撑到了。

可是,正午太阳正盛,晒得小院里的青砖地面发热。上官华芸想去院子里的树荫下转悠几圈,消消食,也不得不放弃。她又不想刚刚吃过饭就去床上躺着午休,便打开卧室的窗户,支起画架,以窗外的小院景色为模特,画画儿解闷。

毕竟荒废了三年多,手法技艺皆生疏了许多。上官华芸端着调色盘涂涂改改了近两个小时,画才完成大半。看着画纸上的那角低矮的院墙和满树槐花,她满意的搁笔休息。事实证明,她的画技还没有完全荒掉。

如果不是此刻困意上来了,脑袋昏沉沉的,她要去午睡一小会儿,这画是要一气画完的——貌似暂时安顿下来后,她可能是放松了许多,瞌睡虫出动频繁。

午觉醒来,她接着又画了两个来小时,终于画好了这幅《窗外的小院》。卧室并不宽,支着这个画架,更是拥挤得连转身的余地也没有。于是,她把画架和画搁到隔壁的空房子里。再把画笔、颜料等物搬过去,那间房子俨然成了一间最简陋不过的画室。

清理完,她正打水洗手的时候,刘小新童鞋散学归来了。

“砰砰砰”。他一边敲院门,一边喊道:“云姐姐,云姐姐。”

上官华芸打开门,除了他,还看到陆大友左肩扛着一张小方桌,右手提着一张小木杌站在他后面。

“这是……”她有些不解:莫非陆大友要伴读?

“云小姐,”陆大友咧嘴一笑,飞快的解释道,“我婶婶说,这边的房子里有桌椅,但是光线不好,在里头写功课念书,容易伤眼睛。对面的房间就光线好多了,却没有桌椅。我婶婶说,您反正空出了一间小卧室,所以,吩咐我搬一套桌椅过来,搁对面的小卧室里。”

上官华芸点头笑道:“行,那就搬进来。”她只是一个租客,这是人家的产业……呃,老板娘已经如数退还了押金和房租,她已经算不上是租客,更加不好推脱拒绝。

他们俩看到那幅油画,发现上面的颜料都来不及变干,便知那是上官华芸的杰作,双双惊艳道:“云姐姐/云小姐,您会画洋画?”

上官华芸不好意思的谦虚了一把:“胡画着玩的。”

“天啊,云姐姐你画得是我家的小院子吧?象,太象了,简直就是一模一样。”刘小新无比崇拜,星星眼,“云姐姐,可以教教我吗?”

“当然可以。”上官华芸很受用,故意拉下脸,正色道,“不过,刘小新,你是不是该写功课了?”

刘小新吐吐舌头,连忙收心坐下来,写功课。

看着他老实的样子,陆大友悄悄的冲上官华芸竖起大拇指,做了个口型:佩服,先生不愧是先生。

第五十九章眉目

第五十九章眉目

第二天是个闷热的yīn天。

大清早的,大片大片的乌云聚在一起,象一个巨大的锅盖,黑沉沉的压下来,把整座省城捂得透不过气来。

屋子里压根就没法呆,又闷又热,就象蒸笼一般。外面稍微好点,但也热得很。上官华芸只是扫扫院子里的落花,不一会儿就热得汗流浃背。

这时,“吱呀”一声,院门被人推开了一小半。一个花白头发的老婆婆弱弱的探身问道:“您是云小姐吗?”

她看上去年纪很大了,起码过了花甲之年。苍白的脸上皱纹交错,印满了岁月的沧桑。花白的头发盘得一丝不苟,身上穿着很旧却浆洗得很干净的粗布蓝衣黑裤。两个膝盖上的两处补丁被过膝的大褂遮掉了一大半,大约还露出一指来宽。补丁缝得很细致,如果不仔细看的话,很难注意到。

貌似脸生得很,上官华狐疑的走过去,打开门应道:“您找我?”

老婆婆双手捧着一只白色粗瓷饭碗,脸上笑成了一朵绽放的菊花:“我家住在后巷,我是秋宝的奶奶……”

那碗里堆得冈尖冈尖的糖醋蒜瓣,一个个晶莹剔透,散发着淡淡的酸甜香味。

上官华芸见了,唾液系统顿时空前亢奋。为了掩饰自己的窘样,她连忙把人让进院里:“原来是刘奶奶,快快请进。”

林夫人爱吃这口。尤其是夏天,她几乎离不得糖醋蒜瓣。饭前不吃上一两瓣,她便食不下咽。所以,每年出新鲜蒜籽的时候,上官华芸都会命家里的女佣泡上十几二十斤糖醋蒜瓣。

不过,她嫌它的气味难闻,一般都是避而远之。

谁知,这会儿她闻着那味儿,馋得直流口水。她不由暗自嘀咕:怪哉。

刘奶奶看上去就是那种体弱的,再加上是一双小脚,走起路来便晃晃悠悠的,似乎随时都有可能跌倒的一般。

上官华芸看着揪心,连忙伸手扶住她在客厅里坐下。

刘奶奶奉上手里的饭碗,难为情的说道:“感谢云小姐对我们秋宝的关照。这些糖醋蒜瓣我自己腌泡的,还望云小姐莫嫌弃。”

“秋宝那么能干,做事又实在,大家都喜欢请他送水。”上官华芸接过来,忍不住当即拣了一个送进嘴里,酸酸甜甜的,嘎嘣脆,大爱,乐滋滋的答了谢,赞道,“很爽口,非常好吃。刘***手艺真不错。”

刘奶奶闻言,自在了许多,爽快的应道:“我家里泡了一大缸。又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云小姐以后想吃的话,只要说一声说是。”

见上官华芸张罗着泡茶,她不安的起身告辞:“云小姐,莫要麻烦了。这天看着就快要下雨了,我要赶回去收衣服,不好久留。”

她说得没错,天色黑沉沉的,跟傍晚时分差不多。眼见着一场大暴雨即将来临。上官华芸不好再挽留,借口去厨房空碗,请她稍等片刻。

回来的时候,白粗瓷碗并不是空的,盛着满满的一碗黄澄澄的枇杷。上官华芸早上出门买菜,在集市里碰到有人挑着一担枇杷卖。那些枇杷个大新鲜,她眼馋得很,便买了一些。

早饭后,她吃了一大半。剩下的满满一碗,刚好可以作为回礼,送给刘奶奶。

这个时节,枇杷才初上市,正是金贵的时候。刘奶奶推却了半天,才千谢万谢的收下。

送走刘奶奶后,上官华芸准备出门。

这时,外面突然刮起了大风。风尘过后,鸡毛蒜皮打着卷儿飞上天。人们纷纷躲进屋子里,关门闭户。转眼间,巷子里不见一个人影。

因为是事先约好,今天中午十二点要和珍妮通电话,上官华芸只能自叹命苦。这一通电话关系到自己以后的幸福,至关重要。所以,就算明知道下一秒钟天下会落刀子,她也得顶着锅盖出门。

这一带没有公用电话。上官华芸要给珍妮打长途电话,只能去东城的邮局。而邮局就在总督府的斜对面,只相距百余米。也就是说,她得在上官嘉瑞的眼皮子底下,给珍妮打电话。如何才能遮掩行迹呢?之前,这是令她最头疼的一个问题。她甚至考虑过装扮成男子混进邮局。

不过,现在她既然准备在摸清情况后跟大哥摊牌,便没必要捣鼓伪装了。

大风一起,前头大街上的店铺关了一大半。人们用衣袖掩着口鼻,急匆匆的往家里赶。这时,满大街就数人力车夫的生意最好。车来车去,很难看到一辆空车。

不过,上官华芸的运气不错,刚出小巷,沿着大街走了十来米,刚好有人在她旁边三步远的地方下车。

大家都急着坐车。看到这边有空车,十步之内,竟有五六个人盯上了。

这回是近水楼台先得月。上官华芸顾不得什么形象不形象的,伶俐的跳上车:“师傅,去东城邮局。”

可能是想抓紧时机多跑点生意,也可能恰好是顺风赶路,总之,原本半个多小时的路程,这一次只用了不到半个小时。

上官华芸赶到东城邮局的时候,还差二十多分钟十二点。

大风是停了,天依旧是yīn沉沉的,黑如锅底。天气凉爽多了,没有先前的闷热。然而,老天却一时半会儿没有下雨的意向。

对面,总督府门前的空地被大风吹得干干净净。平常关闭的银色铁栅栏门大开。只有两个执枪的卫兵一左一右的站在门前执勤。

上官华芸看了看天色,犹豫片刻,走进了邮局旁边的一家叫做“鸿运酒楼”的餐馆里。

正是午饭时间,餐馆里和外面几乎是冰火两重天。一楼的大厅里人头攒动,热闹非凡。

几名跑堂象是踩着风火轮,端着托盘,吆喝着穿梭在人海里。

上官华芸站在门口,喊住一个匆匆经过的跑堂,问道:“小二哥,请问还有空的包厢吗?不需要地方很大,关键是要安静。”

跑堂点点头:“楼上还有一间丁字包厢,很安静的。两三个人吃饭没问题。请问您几位?是订餐吗?现在客人最多,厨房里忙不过来,所以,您要是现在用餐的话,出菜要慢些。”

上官华芸看了一眼红火的场面,选择先订下包厢,大约半个小时以后再过来用餐。

差不多十二点了,她走进邮局大堂。在大堂里边的一个角落里,有一排栗色的小房间。小房间很小,同时挤进去两个成年男子,便不能转身了。小房间的门上嵌着大块的花玻璃。从外面往里看,人们只能看到模糊的身影,从而判断里头有没有人。

早上八点半,到晚上六点钟,人们可以在那里面打长途电话。一般来讲,中午十二点左右,到邮局打长途电话的人比平常时候要少些。所以,她才挑了这个时间段和珍妮联系。

而今天中午,突然刮了那么一阵妖风,过来打电话的人就更少了。上官华芸看到那一排小房间都是空的。

上官华芸选择了最里头的那间。

关上门,她拨通了珍妮的电话。

貌似珍妮已经等候多时了。一接通电话,她便在那头焦急的问道:“亲爱的,你上哪儿去了?上官和他的太太都打了电话跟我打听你的下落。他们很担心你。欺骗他们,我心里很难受。”

以大哥的心智,肯定会问珍妮的。所以,上官华芸之前再三拜托珍妮,无论是谁打电话来询问她的情况,一定要装着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

上官华芸一边注意着外边的动静,一边低声说道:“珍妮,我现在很好。如果下次,我大哥他们再给你打电话,你就这样告诉他们。”

珍妮吸了一口气,难以置信的问道:“亲爱的,你不准备瞒着他们吗?你是不是想回家……”

“不是的。”上官华芸连忙解释道,“我想了很多,不想让家里人太担心我,所以,决定找个时间跟我大哥好好谈一谈。不管我大哥他们同意不同意,珍妮,我都不会放弃的。”

珍妮表示赞同:“亲爱的,你这样做,是最好不过的。我这边也打听清楚了。这么短的时间内,我只能帮你签好去德国的手续。首先是德国这一两年放松了对你们国家的签证要求。所以,你们国家有越来越多的人去德国。其次是,汉斯的朋友答应帮忙。他在德国领事馆有朋友。如果你愿意去德国的话,他可以在两个星期内帮你办齐所有手续。”

“德国?”上官华芸一时有些愣住了,“可是,我,我一句德语也不会说啊。”当初,虽然她跟珍妮只要能出国,任意一个国家都可能。其实,她心里还是想去那些说英语的国家。

珍妮笑道:“亲爱的,你可以学啊。象我一样,也是嫁给汉斯之后,才开始学德语的。哦,还有,汉斯回来了。我们计划一个月以后就回德国。你可以和我们同行。从上海坐船去德国,要两个多月的时间。亲爱的,不如你现在就过来,和我们住在一起。这样的话,你足足有三个月的时间学习德语。”

似乎很不错。有他们夫妇俩结伴,总比一个人两眼一抹黑的出国强。上官华芸没有于犹豫,干脆的答应道:“行,那就去德国好了。不过,签证办好后,最好是尽快寄给我。”。

第六十章反常

第六十章反常

“为什么?”珍妮的声音听上去很不高兴。上官华芸既然决定跟她们夫妇一道离开,那么,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邮寄签证?

是因为不信任吗?怕她向上官泄秘?

珍妮心里很别扭。

“我已经想好,准备和大哥见面说清楚。”上官华芸笑了笑,继续透过花玻璃警觉的关注着大堂里的动静,解释道,“珍妮,我真的很担心你们的安危。吃了这么大的亏,他们不会善罢甘休的。说不定,他们正巴不得我去找你们呢。”

昨晚,叶都督在公众面前说的那番话可谓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多亏上官华芸是知道内幕的,不然,肯定也会和绝大多数的公众一样,信了他的一派胡言。

不过,他的丑恶嘴险在这一番话里已经暴露无遗:明明是他授意三姨太与汉斯合作。事情成了,他得益;眼下,东窗事发,他立马在公众面前装成道貌岸然的样子,把自己和相关核心利益的人摘得一干二净。

这人真真的好算计。

什么情深、恩爱,全是骗人的狗屁照眼下的情形,三姨太是弃子,这是迟早的事。

上官华芸可以想象,最后,那个傻*的三姨太的下场将有多惨。

一个人能够如此险恶的算计自己身边“最爱的女人”,还有什么事不能做?

叶都督绝不会放过珍妮他们的。可是,他还要在公众面前人模人样的混下去,很多事只能暗中进行。如此一来,珍妮他们的处境便变得更加危险。

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她心里没底,怕暴露珍妮他们的行迹,不敢贸然去上海找人。

珍妮听懂了,愧疚的说道:“对不起,亲爱的,我不该误会你。”顿了顿,嗡声嗡气的在电话里坦白道,“其实,昨天晚上,上官先后给我打了三通电话。抱歉得很,亲爱的,第三通电话里,我没扛住。照上官说得,你这样离家出走,后果会很严重……汉斯也责备我做事不过脑子,会害死你的。亲爱的,我很害怕。我不想你受到伤害。所以,我答应他,如果你来找我,我就立刻告诉他。”

就知道是这个结果。上官华芸不以为然的轻笑道:“珍妮,我知道你是真心关心我。能让我大哥打三通电话,你已经很厉害了。要知道,我大哥的口才可是一流的。就连我爹那样固执的人,他也能说服。”

“那,亲爱的,你有把握这次能说服上官?”珍妮的心又提了起来。电话里,她的声音明显在打颤。

“没事。”上官华芸的声音很轻,却透着坚定,还有暖意,“因为他是最爱我、最护我的大哥。”

话很肉麻,却很有说服力。

珍妮在电话那头使劲的吸了吸鼻子,哽声说道:“那就好。办好签证后,我会用最快的速度寄给你的。亲爱的,信是不是直接寄给上官?”

“不,那样很有可能会坏事。”上官华芸没有迟疑,报出马家饭馆的地址,“这家店主人经常帮人收信捎信,信用很好。我可以拜托他帮忙收信。还有,你在信封上不要写外文,寄信地址也只写明‘上海’就行。”

“好,我听你的。亲爱的,我现在才发现,你和上官一样,很厉害。”珍妮还是很担忧的叮嘱,“不过,亲爱的,你也要小心。苏也是很厉害的人,可是我们已经整整两天联系不到他了。”

殊不知,话一出口,珍妮立马懊恼的捂住嘴巴,惨兮兮的望着坐在一旁的汉斯——上帝可以作证,她不想大嘴巴的,只是有时候,嘴巴比脑子跑得快。譬如说,刚才。

汉斯揉着一边太阳穴,挑眉瞅着她,扯起一边嘴角无声的坏笑。

丫丫的,勾魂哩。珍妮素来对他的这种笑没有抵抗力,轰的一声,后脑勺发麻,七魂不见了六魄。

“怎么回事?”上官华芸愕然的问道。

珍妮回过神来,吱唔道:“苏没有和汉斯一起来上海。具体的情形,我也不是很清楚。唔,也许上官知道。你去问他吧……汉斯,呃,汉斯回来了,我先挂了。”说罢,飞快的挂掉电话,低吼一声把那勾人的家伙扑倒在沙发上,咬牙问道,“你想说什么?我跟芸打电话,你笑得这样勾魂”

汉斯一点儿也不恼,反而更加媚眼巴巴的搂紧她,呼着热气笑道:“亲爱的,你看上苏了?”

珍妮睁大眼睛,扳正他的脸轻呼:“什么意思?”死样,吃的哪门子飞醋

“你总是在芸面前提起苏。”汉斯抬头在她张开的大嘴巴上偷了一口香,嘿嘿的奸笑,“亲爱的,按这里的说法,你的芸现在还是有夫之妇。你的这种行为是不道德的。”

一语点醒梦中人。

珍妮的眼里嗖的窜起八卦的熊熊烈火,一双手很不老实的在汉斯的xiōng口打着圈儿,鼻尖轻轻的擦着他的高鼻尖:“亲爱的,是姓林的小子有了新欢,要离婚。既然他无情,芸还有必要放弃一大片森林,吊死在他这棵歪脖树上么?老实告诉我,上官知道苏是去找芸,说了什么没有?”哼哼,姓林的,有你哭的那天这红娘,她珍妮当定了。

如果以前,她是无意为之,那么以后……嘿嘿,没影的事,她也要创造条件让它变成有影的事。哇咔咔

喉咙里咕噜作响,汉斯抱着她,反身把她压在身下,恨恨的说道:“亲爱的,我和芸,你到底更爱谁?”

啊哈,歪楼了。不过,这样的汉斯好勾魂……珍妮春意盎然的瞅着他,环搂住他的脖子,模仿他先前的样子挑眉坏笑:“你说呢?”

汉斯深吸一口气,正色道:“保险起见,我还是打开这里仔细看看。”说话间,一只毛轰轰的爪子熟门熟路的覆住她左xiōng的柔软。

珍妮惬意的吐出一口热气,不知死活的嗲声问道:“亲爱的,是苏喜欢芸……你也看出来了,对吗?”

汉斯低头狠狠的咬了一口她的下唇,哼哼:“不许开小差”小别胜新婚的时刻,该死的婆娘为了打探别人家的jq,对他频频放电,看他怎么收拾丫的

吼吼,小宇宙爆发鸟……洋河蟹红着脸爬过。

上官华芸哪里知道无良好友已经动了帮她张罗下家的心思。挂上电话机,沉思片刻,她打开电话间的玻璃门,警觉的环视四周。

这时,大堂里空荡荡的,光线更加昏暗。

上官华芸慢腾腾的走出来,紧张的走过那排电话间。见依然没有其他人,她闪身钻进最外面的那间电话亭,关上玻璃门,提起电话机,深吸一口气,说道:“请帮我接总督府秘书室。”

如果苏又男出事了,难保不会扯出大哥。她一刻也等不及,只想立刻弄清楚大哥有没有危险。同时,为了最大限度的保护珍妮夫妇的行踪,她决定换台电话机。尽管她也不知道,这样做有没有用。

很快,电话接通了,一个陌生且公事公办的男人声音传过来:“这里是总督府秘书室,请问您找谁?”

“我找上官秘书。”上官嘉瑞尽量平静的应道。

“女士,请问您是谁?”那边的声音依然中规中矩得没有一点热度。

“我是他妹妹,我叫上官华芸。”

“当啷”,貌似中规中矩的声音象镜子一样碎掉了,那个男人飞快的咂巴了一下嘴巴:“上官先生在总督办公室,请稍等。”

于是,上官华芸听到了电话机轻轻搁在桌子上的声音。紧接着,话筒里传来那个男人亢奋的声音:“小王,你帮我看下电话。我去总督办公室请上官先生。他妹妹打电话过来了。”

另一个男人的声音惊呼:“啊,上官先生的妹妹有消息了?真是太好了。”

再接着,听筒里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

上官华芸握紧电话机,不由皱紧了眉头:她离家出走,大哥着急上火是肯定的。可是,大哥以前不是说秘书室的人都很稳重,在办公室等公共场所,个个都是惜字如金,沉默得跟块石头一样的吗?可为毛她听着却完全是另一回事?

联想到总督府前空荡荡的诡异场景,上官华芸打了一个寒颤——红果果的明松暗紧大哥身为机要秘书,虽然早有准备,没有直接参与此事,但多少也肯定知道一些内情他怎么可能完全置身事外?

一时间,她不知道自己在这种敏感时期联系大哥,是对还是错。会不会给大哥带来无妄之灾……

正在惴惴不安的时候,电话里由远及近的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

电话那头,上官嘉瑞略带责备,焦急的问道:“小妹,这些天你去哪儿了?”

“大哥,对不起。”上官华芸鼻头一酸,眼泪不受控制的夺眶而出,哽声说道,“我想见你,就是现在,可以吗?”

“当然可以。”上官嘉瑞松了一口气,高兴的问道,“你在哪儿,我去找你。”

上官华芸定了定神,用手背抹掉眼泪:“我在总督府对面的鸿运酒楼定了包厢。丁字号房。”

“好,你在包厢里等我。我马上过来。”上官嘉瑞搁下电话,轻快的小跑回总督办公室请假。

叶都督坐在办公桌旁批阅文件,听他报告完毕,抬头笑道:“哦,令妹约你出去见面这是大好事你把手头的事暂且放一放,只管去就是。”。

第六十一章 放我飞

第六十一章放我飞

天空黑得跟锅底一般。妖孽的风冷不丁的又刮了起来,吹得沉甸甸的乌云,在空中汹涌翻滚,摇摇欲坠。

一场大暴雨极将来临。

上官华芸躲在邮局大堂里的一个漆黑的角落里,透过一角窗户,屏息凝神的盯着斜对门的总督府。

不知道为什么,此刻的她没有一丝安全感。比如说,她担心叶都督会派人盯上官嘉瑞的梢。

很快,她看到上官嘉瑞从总督府的偏门急匆匆的走了出来。外面的风很大,他不得不用一只手按住头上的黑丝礼帽。

目送他走进旁边的鸿运酒楼后,上官华芸在角落里又监测了十来分钟。

期间,总督府里连只苍蝇也不曾飞出去。

而鸿运酒楼,进进出出的人不少。总体来讲,进去的人远远少于出来的人。他们的额头上不会标明“暗探”二字,上官华芸也没有专业人士的火眼金睛,看了半天,也没有看出什么不妥。

突然,“叭叭叭”,象是筛豆子一样,柏油马路上稀稀拉拉的应声印出无数朵大拇指甲盖大的水渍。

“下雨啦。下大雨啦。”街上的行人以百米冲刺之势抱头狂奔。

呼啦,街道清空一大半。

紧接着,一道雪亮的闪电划裂了空中的乌云。

“轰隆隆”,咆哮的雷声接踵而至。

完了,大暴雨真要下来了。装什么福尔摩斯?再装,就要成落汤鸡……上官华芸打了个哆嗦,撑开油纸伞,遮住大半个身子,冲进暗无天日的街道。

黄豆大的雨打在伞面上,钢钢的,噼叭作响。

在她刚刚跑进鸿运酒楼的那一刹那,只觉得背后劲风刮过。“哗”的一声,瓢泼大雨从天而降。

电闪雷鸣。

回身看着通天的雨幕,她咋舌:“好险”毋庸置疑,油纸伞的小娇躯是扛不住这种变态的暴雨滴。

酒楼里的灯全亮了。虽然已经过了饭点,但是大厅里依旧座无虚席,热闹非凡。

下雨天,留人天:已经吃完了的人们,慢条斯里的点壶热茶,一边赏雨,一边和同伴们闲扯;没有吃完的人们,更加安心的享用午。

一个眼生的跑堂迎上来:“小姐,您几位?”

“我先前订了包间,丁字房。”上官华芸收了伞,答道。

跑堂“哦”的接口应道:“您等的客人已经到了。请跟我来。”

丁字房在二楼最里头的角落里。它的对面是杂物间,里头摆着大扫帚、簸箕等工具。旁边的那间屋子房门紧锁。借助昏暗的壁灯,上官华芸看清栗色的门面上挂着一块“男洗手间”的白色小牌。

跑堂的小伙站在门口,嘿嘿干笑:“小姐,丁字房到了。”

怪不得黄金时段,唯独这间房空着。上官华芸瞅着他,眼角抽抽。好在闻不到异味。不然,她怎么好意思在这种地方招待大哥?

这时,房门从里头打开了。上官嘉瑞拧着眉毛,象座千年冰山一样立在门口:“小妹,进来”

通身的寒气令门外的两人不约而同的打了一个寒战。

“大哥,你到了。”上官华芸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那个跑堂居然没有照例跟进来问他们要不要点餐,顶着僵硬的笑脸,点头哈腰的帮她们关上了房门。

前头的那位跑堂没有骗人。这间房不大,只摆一张小八仙桌和四把太师椅。上官嘉瑞径直坐在离门口最近的那把太师椅上。后背象山一样,挺得笔直。

门对着朱红的窗户,三页玻璃窗洞开。即便是这样,房间里不透一丝风,也不见一星半点雨。两面的墙上分别挂着两幅画水墨画,画的是梅兰竹菊。天花板上的玉兰花吊灯静静垂着,把屋子照得通亮。

这样的灯光,令上官华芸有一种无处遁形的感觉。

“大哥,我看了好久,没有人跟踪你。”

后背一怔,上官嘉瑞转过身子,两道浓眉几乎在眉心拧成了墨疙瘩,目光灼灼的盯着她,沉声问道:“小妹,你在说什么?”

其实,话一出口,上官华芸也被自己吓了一大跳。她其实是想问“大哥,你吃了吗”之类的。天知道,刚刚那句话是怎么跑出口的

“大哥,我……”大哥的眼神令她很无措。抓着伞柄,她觉得自己此刻就象一个白痴。先前打好的腹稿,一句也想不起来。

这就是默然所说得“戒备心强,没有安全感”?上官嘉瑞见状,心头阵阵发酸,起身走过去,牵着她的手叹了一口气:“小妹,告诉大哥,这些年,你在林家是不是过得一点儿也不好?”

在会议室里,内线转来电话。上官大嫂哭哭啼啼的告诉他,小妹不见了。公寓的房东太太亲眼见她提着两只大箱子离开了;默然打来电话,说下午在火车站看到了她。

上官嘉瑞当时整个人都快傻掉了,两只手抓着电话筒,咯吱作响。

当时,叶都督已经成功的劝离了示威的学生们。初战告捷,大家身上的倦意一扫而光,正凑在会议室里,一起挑灯分析事情的原委。看到他这副样子,一屋子的人全闭上嘴巴,齐刷刷的瞅着他。

屋子里立马安静下来。

“发生什么事了,嘉瑞?”叶都督沉声问道。

“报告都督,是我家里出了点事。”上官嘉瑞挂好电话,脸色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叶都督没有吭声,静静的瞅着他。显然是要听更详细的汇报。

上官嘉瑞咬咬嘴唇,嗡声答道:“报告都督,家妹今天中午离家出走了。”

“令妹?”叶都督一铁血军阀变得空前八卦,放下手里的报告材料,十指交叉,挑眉问道,“你不是说令妹是来省城和令妹夫团聚的吗?”

所有人都垂下眼皮,静静的听着。这是绝对的丑闻。他们也很同情上官嘉瑞。可是,在座的,都是叶都督的亲信。而泄露绝密文件,显然不是一般人能做得到的。这个人很有可能就是他们中间的某一个人。所以,他们对叶都督的不讲情面表示充分理解。

上官嘉瑞身形一晃,咬牙答道:“是的。家妹与妹夫结婚三年,素来不和。婚后的第二天,妹夫就抛下家妹,独自来省城念书。而家妹一直留在乡下侍奉公婆。家妹这次来省城是我的主意,原以为可以改善他们的夫妻关系。不想,家妹最终还是选择了离家出走。”

叶都督神色一松,长叹一声,感概道:“世间最难弄懂的就是一个情字。令妹,不容易啊。”双手撑着桌面,他站起来说道,“大家累了一天,今天就到这里。明日再议。”

哗啦啦,所有人立刻站起来,目送他离开。

貌似叶都督的背影很是落寞。

他走后,上官嘉瑞头一个冲出会议室。

当天夜里,上官秘书家整晚鸡飞狗跳,闹腾得很。

次日清晨,一向温文尔雅的上官秘书冲进某单身公寓,二话不说,一拳揍倒某眼镜男:“林子明,我小妹在哪儿”上官秘书的咆哮震得门窗籁籁……

叶都督听过汇报,眼皮也没有抬,懒洋洋的指示道:“叫你的人回来,不必再跟着。”

于是,上官秘书家的丑闻坐实。总督府上上下下都无比同情上官秘书的妹妹——得不到老公的宠爱,就算有一个精明能干的大哥帮衬又如何?照样沦为弃妇。

而上官华芸听到大哥关切的话语,忍不住伏在他的肩头,眼泪顿时象外头的暴雨一样,哗的泼了下来:“大哥。”

上官嘉瑞没有吭声,双唇紧抿,象小时候一样,静静的抚着她的头,任她靠着自己的肩膀哭泣……

痛痛快快的哭过后,上官华芸抬起头,象孩子一样,难为情的垂下头,打着哭噤说道:“对不起,大哥。”

上官嘉瑞这才回到原位坐下,掏出叠成豆腐干状的白手帕,递给她,指着右手边的太师椅,温声说道:“小妹,我们坐下聊。小妹,你能主动来找大哥,大哥感到很欣慰。我们是一家人。我是你大哥,你是我小妹。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对得起与对不起的。”

“大哥,我知错了。”上官华芸接过来,低头擦泪。那些腹稿全冒了出来。

上官嘉瑞笑了笑,提起桌中间的白瓷圆茶壶倒了一杯热茶,推到她面前:“吃过午饭了吗?”

“还没。”上官华芸抬起头,把帕子还给他,坚定的说道,“大哥,我想跟你谈谈我的婚姻,还有我将来的打算。”

不想,上官嘉瑞脸上的笑意更浓,眼神宠溺得很拧出水来:“巧得很,这两天事情多,我也还没有吃饭。我已经点了菜,有你最喜欢的红白二丁和火腿竹笋汤。我得了都督的批假,整个下午都有空。有什么事,等吃饱喝足之后,再谈也不迟。”

上官华芸尴尬的吐了一下舌头:“抱歉,大哥,是我让你在同僚难堪了。”好事不出门,丑事传千里。原来叶都督已经知道了。那么,她先前做的所谓监视,纯粹是多余。

上官嘉瑞敛了笑,正色道:“和我家小妹的终身幸福相比,这算什么难堪?”

上官华芸鼻头一酸,动容的哽咽道:“大哥……”惭愧从头到尾,都是她小看了大哥。

“唔,我去看看,他们什么时候上菜。”上官嘉瑞擤擤鼻子,起身快步走出房间。

到现在,他终于相信苏又男分析得没错:小妹的婚姻根本就没有什么幸福可言。

他自认为最疼爱小妹。可是,小妹几乎快被他撮合的这段婚姻给毁掉了。

后悔、内疚、心痛……象尖刀一样捅在他的心里。他掩上房门,一手按住左xiōng,咬牙靠墙而立。

房间里,上官华芸使劲的绞着双手,一次又一次的审核腹稿。

大哥的态度很明了——他只要她幸福。

大哥的态度令她信心百倍。

这一次,她一定能让大哥相信:她长大了,有能力为自己谋得幸福的人生。

……

很快,兄妹俩用过饭,点了一壶上好的雨前龙井。

上官华芸捧着茶杯,如实的说了三年的婚姻生活。

听着听着,上官嘉瑞坐不住了。他不动声色的走到窗前,抱着膀子,背对着她,眯眼瞅着外面连天的雨幕。

终于,上官华芸说完了。她抬眼看着他紧绷的后背,坚决的说道:“大哥,我想离开一段时间。我说服了珍妮,她愿意帮我办好去德国的签证。”

上官嘉瑞转过身来,靠在窗棂上,抿着嘴唇,久久的注视着她。

上官华芸被他看得心里发麻,呼的站起来:“大哥,我不能再回林家林子明心里根本就没有我。他甚至是讨厌我。再和他过下去,我会疯掉的。”

“你不是说爱他吗?所以,过去的三年里,你才心甘情愿的为他改变。怎么在省城过了一段时间,你就变得不甘不愿了呢?是因为他告诉你,他在外头有了女人?还是因为你移情别恋了?”上官嘉瑞总算开了腔。

“大哥”上官华芸愤怒的抓着八仙桌的边缘,“不管他在外头有没有别的女人,我都不愿意再作贱自己。象个乞丐一样,匍伏在他的脚下,乞求他施舍我一点爱,我做不到。”

“哦,我听明白了。”上官嘉瑞哼道,“他的冷漠终于刺伤了你的自尊。我可不可以把你眼下的行为理解成自尊心作崇。你在赌气?或者是以退为进,逼林子明断掉和那女人的关系?”

这人是大哥吗?怎么越看越象是被林子明附了体?上官华芸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拳头,深吸一口气,冷静的为自己辩解道:“大哥,我没有赌气,也没有以退为进。我只是想离开一段时间,仔细的思考一下自己的婚姻。

我承认,看到林子明的照片时,就深深的喜欢上了他。那时,我是满心欢喜的想和他过一辈子。可是,经过了这么多事,我拿不准了。我不知道自己爱的是真正的林子明,还是自己想象中的林子明。

而林子明却是的的确确的厌恶我。大哥,你也说过,林子明是一个性情温和的人。这几个月,我也发现他是一个心思细腻的男人,知冷知热,懂得如何关心人、体贴人。只是除了在我面前。

三年来,我做出了很多的努力,试图让他也喜欢上我。然而,现在我终于发现,那从来都只是我的一厢情愿珍妮说得对,执迷不悟的单相思是一种罪过。它不仅折磨着我,也折磨着林子明。如果说我爱林子明的话,那么,我更爱我自己。所以,我要离开,冷静的为自己以后的人生好好打算一番。”

“好,大哥信你不是在耍手段。”上官嘉瑞走过来,坐回原位,同时也示意她坐下,挑眉问道,“小妹,能告诉我,你为什么一定要出国?而且点名要去德国?”

上官华芸大呼冤枉:“大哥,我没有点名要去德国。是珍妮说,现在只有德国的签证最好办。我想尽快离开。你又不是不知道,爹娘,还有公公婆婆,他们肯定不能容忍我离开。只有出了国,他们鞭长莫及,有心想抓我回去,也没那么容易办到。”

当然,她还有一点保留:刘***那碗糖醋蒜头,加重了她的担忧。也许她真的有了……说破天去,也没有人会放心一个孕妇出国门闯荡的。所以,她一定要尽快瞒过所有人出国,包括珍妮和大哥。

上官嘉瑞点点头:“有道理。出国确实是一个好办法。你准备出去多久?出国后,你有什么打算?”

好象大哥松口了。上官华芸大喜,见他的茶杯空了,很狗腿的提起茶壶,帮他续上,笑道:“我准备去教育学院念书。花一年的时间备考,再念完大学课程,应该有四到五年就差不多了。回国后,我可以当一名老师。不管是教小学生,还是中学生,或者是大学生,都没关系。到时,我不但能够自立,而且和大哥、二哥一样,成为对社会有用的人。我不用再可怜巴巴的等着某人良心发现,施舍我一点爱。”

“女子自立做对社会有用的人”上官嘉瑞看着她,眸子灿若星辰,抚着她的一只肩膀,呵呵笑道,“没想到,我们家也出了一个鉴湖女侠。好,难得你能有这样的认识。小妹,大哥支持你。”

“谢谢你,大哥。就知道大哥对我最好啦。”上官华芸不禁欢呼。大哥之前的发难,果然全是试探。试探她有没有深思熟虑,有没有下定决心坚持到底。

“我当然对你最好了。可是,你对大哥一点儿也不好。”上官嘉瑞脸一沉,抱着膀子,哼哼,“你不相信大哥,不辞而别。还有,你宁可求珍妮一个外人的帮助,也不肯跟大哥开口。只要大哥出手,德意志,英吉利,美利坚,还有你二哥现在呆得法兰西,一个月内,哪一个国家的签证是我办不下来的?”别过脸去,他指着自己的心,“小妹,大哥很伤心。这里很痛”

上官华芸看着假装别扭的大哥,扑哧一声,掩嘴而笑。她走到椅子背后,撒娇的搂着他的肩膀,真诚的说道“大哥,是我不对,以我的小人之心,度大哥的君子之腹。孔圣人也说,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大哥,你是世上最正宗的君子,不要跟我这种小人+女子一般见识,好不好。”

上官嘉瑞很受用,眯着眼,笑纳了她送上的高帽,却依然是不搭腔。

貌似还不够。上官华芸敛了笑,下巴抵在他的肩膀上,轻声说道:“大哥,一直以来,你和二哥都是我心目中的英雄。这个世界很精彩。从小到大,我都憧憬着有朝一日,能象你和二哥,鹰一样的展翅翱翔。哥哥们无私的庇护我,是我的福气。可是,我不能做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小妹。去天津念书,是你和二哥带我第一次远飞。其实,那个时期,你们已经教会了我飞翔。后来,我又在林家历练了三年。我已经长大,翅膀足够坚强。所以,这一次,我要独自飞翔,象大哥、二哥一样的飞翔。大哥,你愿意放我高飞吗?”

眼里泪光闪闪,上官嘉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紧抿着双唇,唯有反手轻轻拍着她的胳膊,使劲的点头。

吾家小妹初长成。他为小妹感到骄傲。

同时,他有些后悔:他不该揍林子明那小子的。相反,他应该好好谢谢那家伙。是他的无情,激发了小妹的质变。

嘿嘿,林子明,我家小妹从德国回来之际,就是你追悔莫及之时你丫配不上我家小妹。我上官嘉瑞等着看你小子悔断肠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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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某峰坦白,偶从来就没想过让林子明当楠竹。象他这种从旧式男人蜕变过来的小资男人,怎么可能配得上偶家闺女?

某峰素来是亲妈中的亲妈哼哼,他不配。

话说楠竹溜号好几章鸟。该肿么勾搭上女主哩……某峰对手指,四十五度仰望星空。

想起前几天在网上看到滴一个天才帖子,吐槽小言里滴楠竹是网文中最难混滴,神马苦其心智,饿其体肤……红军二万五千里长征也不及他的追妻路辛苦。

同道中人哇。撒花握爪

明天,某峰也要泼一碗狗血,隆重滴把楠竹送回女主身边,再打个死结,认主、绑定……不离不弃。哈哈。

神马,某峰写滴不是言情?

恭喜妮,亲终于真相鸟。某峰从来是写历史。

只是,某峰小白,难免主观臆断滴掰弯历史……呃,亲们还是当小白文看好了。偶不会介意滴……爬走。

ps:分界线后面滴文字,亲们不爱看,可以无视,当某峰说胡话好了。请自动屏蔽。

嘿嘿,又不收钱……不看白不看。

第六十二章故人翻墙来

第六十二章故人翻墙来

外面一直下着倾盆大雨。只是,天色亮了许多。

上官嘉瑞也曾留过洋。此刻,他恨不得能一时半刻里向自家小妹道尽留学的经验。

侧耳认真听着他的千叮咛,万嘱咐,成功说服大哥带来的喜悦渐渐散去,上官华芸心里沉重如铁。

大哥虽然什么也没说,但是,她当了三年的当家小媳妇,仅从大哥无意中透出的只言片语里,完全可以想象因为她闹出的丑闻,大哥在同僚们面前会有多么不堪。

还有爹跟娘。二老素来以“诗书传世,道德传家”为行为准则,清清白白过了大半辈子。然而,她此番离家出走,不知道最终会在老家传成什么样子。爹娘一世清名,却在她这个不孝女手里毁于一旦。

不知道二老会不会迁怒于大哥大嫂?她出走的时候,大哥公差在外,又是嫡亲骨肉,二老动怒之余,尚可以为他找到脱罪的理由。而大嫂……她也是旧式家庭里的少奶奶,岂不清楚少奶奶们人前风光亮丽,人后都有一本难念的经?

这回真真是坑苦了大嫂……

想到这里,她垂头哽咽道:“大哥,是我不好,令爹娘蒙羞,连累你和大嫂。尤其是大嫂,这次真的要被我害死了。”

上官嘉瑞深吸一口气,注视着她,笑道:“世上之事,犹如双刃剑,常常是惠此伤彼,岂能事事两全?所以,才会有权衡,才会有选择。再说,世上只有气死父母的子女,哪有恨死子女的父母?小妹,相信大哥,只要你无怨无悔于今天的选择,爹娘总有一天会原谅你的。至于你大嫂,呵呵,你更不用担心。我上官嘉瑞若连自己的妻子都护不住,哪里还有脸面让你奉承为展翅翱翔的雄鹰?”

“大哥,你已经想好对策了?”上官华芸真心的羡慕大嫂。得夫如此,夫复何求?

上官嘉瑞摸着下巴,高深莫测的笑道:“山人自有妙计。”

哇呜,这样的烂摊子也能摆平上官华芸满脸崇拜的仰视之。

上官嘉瑞脸皮再厚,也扛不住她恨不得当即顶礼膜拜的小眼神,清咳一声,嗡声说道:“其实,我早就在这里呆腻了,正想换个环境。”

原来是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可见她闯得祸有多大,以至于英明神武的大哥也唯有携妻带子远走他乡,落荒而逃。

呼啦,有如一盆冷水当面泼下。上官华芸又垂下脸,无语凝噎。

上官嘉瑞见状,暗叫“糟糕”,慌忙凑过去悄声解释道:“小妹,真的不关你的事。实话告诉你,叶都督并不如外人看到的那样信任我。而我呆在他身边,也看不到民族和国家的未来。今年4月①,先生在广州成立军政府,就任非常大总统,誓师北伐。我本想去广东追随先生。可是,我也知道那将是一条异常艰辛、修远的**之路。我是家里的长子,肩上担负着太多的责任和义务。所以,我一直犹豫不决。小妹,感谢你今天的一番话,令大哥终于茅塞顿开。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我已经耽误了大多的时间,不想再蹉跎大好光yīn。而你的出走,恰好让我有了离开的理由。说起来,大哥真的要谢谢你。”

上官华芸很清楚,能够被大哥敬称为“先生”的唯有孙中山先生。他是她们兄妹三人皆唯有屏息仰视的巨人。

大哥能抛去杂念,下定决心追随先生,上官华芸也由衷的感到高兴。

“大哥最棒我支持你。”她激动的紧紧握住大哥的双手。

上官嘉瑞满面红光的连连点头:“为了心中的理想,我们一起努力”

接下来,兄妹二人又商量了一些离开的细节。比如说,为了让上官嘉瑞能顺利的离开,上官华芸会假装愤然离开,谈话不欢而散。兄妹二人暂且不联络。而上官嘉瑞打着寻找妹妹的幌子,渐渐放下手里的工作。然后在恰当的时候,他放出上官华芸在上海的风声,带着上官大嫂和兴哥儿转去上海。那时,上官华芸就可以和他们会合了。最后,把上官华芸送上去德国的海轮后,上官嘉瑞一家三口则放心的去广州。

离开之前,上官华芸送了一份礼物给他:大哥怎么能两手空空的去跟随先生呢?她会把手里的田产地契尽快邮寄给大哥,让大哥兑换成银元,捐给先生当军饷。

她只是一个平凡的小女子,手无缚鸡之力,也无经天纬世之才,只能以这样的方式默默的支持大哥,支持先生。

这一次,上官嘉瑞没有道谢,只是高兴的给了她一个朋友兄弟的拥抱,笑得象朵花儿一样。

终于,乌云散去,雨过天晴。

上官华芸走到门口,转身在xiōng前捏紧一只拳头,笑盈盈的做了一个“大哥,加油”的口型。

上官嘉瑞使劲点头,敛了笑,呼的把桌上的杯杯盏盏尽数扫落,喝道:“滚我不想再见到你。”

上官华芸掏出帕子,捂住半边脸,打开门,一路梨花带雨的嘤嘤的哭着,“噔噔”的飞跑了鸿运酒楼。

楼上楼下,所有的人目送她离开后,又不约而同的抬头看着二楼的某个不起眼的角落。

过了一会儿,上官嘉瑞铁青着脸,从里头冲出来。

这里离总督府仅隔着一条街,总督衙门的大小官员有很多在这里用餐。上官嘉瑞可能不认得他们,但他们却是认得上官秘书的。

一时间,众人神色不一。他们八卦的眼神频繁的撞击、撞击、再撞击,咔嚓咔嚓”,火花四溅。

……

上官华芸跑出鸿运酒楼,在街边拦下一辆人力车:“涌金门。”

大雨过后,蓝天上飘着白云,绿茸茸的道旁树清清爽爽。整座城市被冲刷得干干净净,焕然一新。

美中不足的是,几乎没有哪条街道没有积水。甚至于许多临街的店铺也进了水。

附近的住户自发的组织起来,一边疏通积水,一边高声谈话着刚刚过去的雷雨如何骇人,如何暴戾。人群里时不时爆出一通快活的笑声。这场雨解了连日来的旱情,持续的高温也得到了一定的缓解。相比于泥黄的积水,它带给人们更多的是喜悦。

人力车夫趟水而过,跑得飞快。

微风拂面,凉爽、清新,带着少许泥土的芳香。

上官华芸惬意的坐在车厢里,细细回品着与大哥的谈话。

等赶到涌金门的时候,人力车夫高高挽起的裤腿已然不见半根干纱。

涌金门这边的情形比东城稍微好些。虽然也有积水,但是只有街道中央有过脚踝的积水。两旁的人行道被冲刷得一尘不染。

上官华芸见状,便吩咐人力车夫在前街把她放下。

她刚刚卸下了一个大包袱,心里就象眼前的街道一样,清爽明朗。一时兴起,她很想在微风里四处走走。

人力车夫应了一声,趟过大街,在街道对面的街道旁停了下来。

“谢谢。”上官华芸站在干净的人行道旁,付了车钱。

“云姐姐,您回来了?”小巷口,秋宝光着膀子,搂着三块青砖,洗前发白的蓝色土布裤的两条裤腿几乎挽到了大腿根。

一回生,二回熟。帮她送了两天水,秋宝已经和她混得很熟,称呼也由原来毕恭毕敬的“云小姐”改为“云姐姐”。

很不幸,受前街的假象所蒙蔽,竟忘了小巷的地势远远低于前街……上官华芸走过去,抚额轻呼:“呀,这里怎么积了这么深的水?”泥黄的积水泛着灰白的泡沫,表面浮着杂七杂八的树叶、鸡毛蒜皮,刚好到秋宝的小腿肚一半的高度。

秋宝和几个差不多大的半大小子热心的用青砖、大石块在小巷里码出了一条临时踏石路。

踏石与踏石之间大约有半米的距离,狞笑的立在污水中。上官华芸看得眼角直抽抽。呜呼,她哪里会这种n级连跳?还是先去别处转转,等积水退了再回去好了。

“没关系,过一两天,水就会退掉。”秋宝搂着青砖趟水走过来。

一两天啊上官华芸看着自己那飘逸修长的淡紫色碎花长裤和敞口的青布绣花鞋,冲老天翻了个白眼。

把手里的三块青砖整整齐齐的码在她跟前半尺远的地方,秋宝笑道:“云姐姐,莫担心。我扶你回去。”

上官华芸两股战战。迈惯了小步小步的淑女步,她真没把握每次都能精准的踏到半米之遥的下一块踏石上。

一不小心,掉到这种污水里,她……她不要活了。

秋宝眨巴眨巴眼睛,转过身去,冲巷子里的同伴挥手叫道:“大毛,石头,你们再多搬些砖头过来,每两墩之间再码一墩。快点”

“是。秋宝哥。”那五六个少年嘻嘻哈哈应了,你追我赶的忙活开来。

看来秋宝是他们的头。上官华芸掩嘴,学着他们的样子笑道:“原来是秋宝哥,失敬。”

秋宝豁着嘴嘿嘿发笑。

平常两三分钟就能走完的小巷,在秋宝哥和他的小伙伴们的帮助下,上官华芸花了将近十来分钟才走完。

幸好偏院门口的街巷地势高些,没有积水。

终于跳完最后一块踏石。上官华芸脚踏实地之后,汗涔涔的抚着xiōng口,心有余悸的向秋宝他们道谢,并真挚的邀请他们去家里做客。

秋宝又是豁着嘴嘿嘿发笑,吹了声口哨:“走喽。”

顿时,一干人等打着赤腿,叭唧叭唧的如鸟兽散。

老板娘倚在饭店门口,笑道:“云小姐,回来了。秋宝打小是个热心肠的小子,跑腿报信最厉害了。”

上官华芸冲她笑了笑,打开自家的院门,转身进去,顺手上栓关门。

“不许动”突然,脖子上一凉,一个低沉的年青男子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紧接着,一只大手从后面捂住了她的嘴巴。

“嗡”的一声,上官华芸感觉自己魂飞魄散,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们是大学生,被军警探子追捕,借你的小院躲躲。没有恶意的。你不要害怕。”那个声音顿了顿,“如果你能保证不尖叫的话,就点点头,我放开你。”

上官华芸回过魂来,使劲的做了一个吞咽动作,然而,嘴里又干又苦,半点唾沫也木有,难受得她只想翻白眼。

“你听清楚我的话了吗?”这时,她发现背后那男子貌似挟也好受不到哪里去,声音怪怪的,两只手打着颤。

定了定心神,上官华芸愣愣的点头。

果然,那人松开了手。架在她脖子上的东西也跟着撤下了。

“你可以转过身来了。”

上官华芸战战兢兢的转过身子,陡然看到xiōng前冒出一把寒光闪闪的菜刀……怪眼熟的。好象就是厨房里的那刀。早上,她还拿它拍黄瓜来着。

“你在打什么主意?”菜刀上移,靠近她的脸。

上官华芸捂住嘴,慌忙退后一步,靠在门板上,一边惶恐的盯着那刀,一边嗑嗑巴巴的答道:“没,没打什么主意。这,这是我家的刀。早上,我拍黄瓜,用用过的。”

“扑哧”,那人把刀收到背后,拼命忍住笑:“你这女人真有意思,这种时候还能开小差。”

这样的笑声令上官华芸放松了不少。她这才看清楚那人大约二十出头,穿着和林子明一样的黑色学生服。他浑身湿漉漉的,脸色又青又白,一双眸子清澈明亮,一点儿也不像穷凶极恶的歹人。

“抱歉,刚刚吓到你了。”他挠着头,不好意思的笑道,“自我介绍一下,我叫王子轩,因为参加前天的示威游行,被军警秘密逮捕。刚刚才和同伴们从警局逃出来。他们带着警犬追捕我们。我的同伴受了重伤,逃到这里,实在是跑不动了。看到你家院墙不是很高,我们就翻过墙,进来躲一躲。”

“同,同伴们?警犬?”上官华芸吓得差点翻白眼。天哪,她误入了一个什么世界?

“我没有骗你。”王子轩以为她是不信,认真的解释道,“那时下着大雨,到处灰朦朦的,伸手不见五指。我们象没头苍蝇一样乱跑乱撞。可能是雨水太大,冲跑了我们的气味,警犬才没有发觉我们躲在你家院子里。”

此时,上官华芸已经完全确定这人无害。恐惧感也跑了一半。她麻着胆子跟这个另类的逃犯套近乎:“你的口才不错,是省城大学的学生吧?”

“对啊。你怎么知道?”王子轩其实也很紧张。他向来是奉公守法的良好公民,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翻进陌生人的院子,拿着菜刀挟制女人。

上官华芸闻言,更加放松,指着他身上的学生服:“我丈夫和你一个学校,也穿这样的衣服。”

“原来是学嫂,冒犯了。”王子轩连忙作揖行礼。然而,礼没行成,却把亮晃晃的菜刀提出来了。

“对不起,对不起。”他尴尬的又把菜刀收到背后,连声致歉。

这怕是史上最笨的劫匪了。上官华芸不禁掩嘴发笑。

“当啷”,她的卧室里突然传来碎瓷声。

“坏了。”王子轩猛然变色,懊悔的转身朝屋里跑去。他其实是出来寻找医药箱的。

上官华芸心中一惊,跟在后头也跑过去。

一到卧室门口,她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一个青年男子光着上半身,下半身卷着她新买的被子,趴在她的床上。一条一尺多宽的伤口血肉翻卷,狰狞的从左肩斜向下横贯过他的后背。

床脚凌乱的堆着黑色的学生服、白衬衣、黑皮鞋等物。床单上、被子上、地板上,到处都是刺眼的血迹。

床头柜上的那个油灯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刚刚那个声音显然就是它发出来的。

“钱默,钱默……”王子轩手足无措的站在床边,脸色紧张的惨白。

“水……”那个“钱默”幽幽的抬起头,有些迷乱的眼神无意中扫过门口,怔怔的落到上官华芸的身上,旋即,烧得绯红的脸庞上竟绽放出梦幻般的笑容,呓语道,“芸表妹,是你……”话未说完,双眼一阖,牙关紧咬,头一歪,在枕头上昏死过去。

“苏又男”上官华芸惊呼一声,跑进去。

迎鼻冲来一般浓浓的血腥味,顿时,胃液翻涌。她还没有跑到床前,又捂住嘴掉头冲了出去。

“呕呕呕——”

王子轩杵在屋子里,呆若木鸟。

ps:①1921年4月,也就是民国十年四月,孙中山先生在广州成立军政府,就任非常大总统,誓师北伐。

亲们,现在应该知道本坑的具体背景时间了吧……嘿嘿。

第六十三章阿华

第六十三章阿华

昏暗的灯光摇曳。

yīn冷潮湿的狭窄巷道。

“苏二老爷,令公子在不在里头?”

一张张凶神恶煞的嘴脸。

古井无波的眼眸里闪过一道错愕。

……

“跑啊,快跑啊”

惨白的闪电撕破连天的雨幕。

“轰隆隆——”一道道炸雷从天而降。

大地在颤栗。

冰冷的水没过膝盖。

雨茫茫,伸手不见五指。

“汪汪汪”。狗吠声。

“站住”“别跑”咆哮声。

“砰砰砰”枪声。

越来越近。

……

“弟兄们,在那里快追”

几束刺眼的手电光。

睁不开眼。

人影摇晃。

……

“滋——”后背一凉。皮肉裂开。

痛令人窒息的痛

一只只温暖且有力的臂膀。

“钱默你怎么样?”

“分头跑快”

……

“钱默,院墙不高,我们翻进去”

“花香……是槐花香吧?”

一只冰冷的手捂住嘴:“嘘,钱默,不要出声。”

……

热,好热。

“水,水……”

“钱默,钱默”

门,炫丽明亮的门。

淡紫色的倩影披着金色的光晕。水灵灵的杏眸。乌黑油亮的麻花辫。

她?是她

上官华芸

呵呵,好久不见,芸表妹

“苏又男”

……

王子轩摸了摸苏又男的额头,又摸着自己的额头,欣喜的笑眯了眼:“啊,谢天谢地,你小子总算退烧了”

苏又男听到声音,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趴在一张柔软带着淡淡的暖香的架子床上。

刚刚那些半真半假的情形难道是梦境?

一灯如豆。

昏暗中,他看到一个穿着黑色学生装的青年男子坐在床沿边上,顶着两只黑眼圈,满脸倦容,笑眯眯的说道:“钱默,你终于醒了。”

苏又男眨巴眨巴眼睛,认出了他:“王子轩?”声音又嘶又哑。他舔了舔开裂的嘴,准备翻身爬起来。

“别,千万别动。你背上的刀口还没有完全愈合,郎中说你还要再趴两天。”王子轩连忙的按住他,快活的笑道,“哦,感谢老天,你还认得我。足以证明你还没被烧成傻子。渴不渴?我喂你喝些水?”

怪不得背上很不自在。而喉咙现在干得能冒烟。苏又男感激的咧嘴笑道:“谢谢。”

“稍等。”王子轩转身,先是提起床头柜上的一只大红热水瓶倒了大半杯水,又打开旁边的一只玻璃罐,然后拿起水杯里的瓷调羹,从玻璃罐里舀了一勺蜂蜜放到杯子里,飞快的搅和几下。最后,他转过身来,舀了一勺蜂蜜水送到他的嘴边,“喏,张嘴。”

苏又男笑了笑,顺从的抬起头,张开嘴。

立刻,有一湾温热的水流入嘴里。

甜的?

“枇杷蜜?”他难以置信的咂巴咂巴嘴巴。没错,是枇杷蜜调和成的蜂蜜水。

“没错,正是枇杷蜜。见你老是高烧不醒,阿华怕你虚脱,拿来这罐枇杷蜜给你调水喝。郎中也说蜂蜜水能清热去火,还能补充体力,赞成我们多给你喂些蜂蜜水。”王子轩一边喂水,一边细细的解释道。

苏又男感概不已:上一次喝这种蜂蜜水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他的脑海里不由浮现出母亲的笑颜。

因为是早产儿,他从小身子弱,每年春天都会染上风寒,断断续续的几乎会咳到夏初。吃了很多药也没有断过根。后来,母亲听说枇杷蜜治咳嗽效果很好,于是,一到春天,她每天都会用枇杷蜜调水给他喝。早晚各一杯,一直到夏初,从不间断。

已经有十多年没有喝过这种蜂蜜水,苏又男的喉咙有些发堵。

不知不觉杯里的水已经见了底,王子轩把最后一点水倒进调羹里,喂他喝完,见他吞咽得比较吃力,问道:“钱默,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苏又男摇摇头,带着明显的鼻音谢道:“辛苦你了,子轩。我没事了。”

蜂蜜水的效果不错。大半杯喝下去,他的声音明显好转,不于象破锣一样嘶哑难听。

王子轩把杯子放回床头柜上,开玩笑的说道:“这点辛苦算什么?钱默,这一次,我和阿华险些被你吓死。老实告诉你,我和阿华白天都商量好了,如果你今晚还不醒,明天就想办法联系阿华的大哥,上他把你偷运到上海去请名医。”

“这里是哪里?我昏睡了多久?还有,阿华是谁?”苏又男抬头看了看四周,发现这是一间完全陌生的卧室。卧室里的摆设很简陋,却收拾得整齐干净,很温馨。

“你不记得了?这里就是我们翻墙进来的那个小院子。”王子轩打了个呵欠,伸出三根手指头在他面前晃了晃,“三天三夜,老兄你足足高烧昏迷了三天三夜阿华就是这院子的主人。”

原来如此。苏又男挣扎着要爬起来。一不留神牵到了背上的伤口,眼前一黑,他险些再次晕厥过去。

“你要做什么?”王子轩赶忙按住他,“不是告诉你现在还不能动吗?老兄,你背上的伤口很深,再深一点点,就要现出骨头来了。”

眩晕过去,背上的伤口火烧火辣,疼得苏又男连连吸气。他只好放弃,重新趴好:“我想起来去谢谢阿华。”

“三更半夜的,人家累了一天,早就睡下了。”王子轩又打了个呵欠,一边背过身去脱衣解裤,一边口齿模糊的劝道,“等天亮吧。天亮再说。”

苏又男见状,艰难的试着往里边挪了挪身子。平常很随意的一个动作,他做完之后,疼得冒出了一脑门的汗。

王子轩把衣服撂到床头柜上,发现床上已经空出半边。他坐回床沿,回头笑了笑:“谢谢。”他把床铺另一头的那只枕头拖出来些,挨着床沿摆平,象是解释,更象是预警+提前道歉,“我睡觉不老实,要是碰到了你的伤口就坏菜了。所以,我还是紧靠着边上睡的好。”

“没事。你放心睡觉就是。我又不是一女的,哪有那么娇贵?”苏又男笑道。

王子轩看了他一眼,倒头在另一头躺下,舒服得伸了个懒腰,开玩笑的说道:“你要真是个女的,就好了。”那样的话,照顾伤员就归阿华负责。他只管打打下手,多么轻松至少不用连续三天三夜的睡眠。唉,就是他们家老祖宗过世,做了七天七夜的水陆道场,他也没有耽过这么多的睡眠。

“不好意思,我一大老爷们没法以身相许,令子轩兄失望了。”苏又男忍不住咧嘴闷笑。

王子轩一怔,夸张的大笑三声,啐道:“去色狼”

到底谁是色狼?苏又男摸了摸鼻子,言归正传:“子轩,那个阿华是什么人?你们以前就认识?”不然的话,一般的陌生人怎么可能轻易收留两个来历不明的逃犯?

“我不认识她。是你和她旧识。”王子轩盖好被子,舒舒服服的放松手脚,平躺着,呵欠连连的答道。

“我认识他?他到底是谁啊?”苏又男一头雾水的问道。他十来岁出国,常年寄居国外,在省城哪有什么旧识?

可惜,回答他的是一通香甜畅快的鼾声。王子轩实在是太累了。见苏又男总算脱离危险,他心里那根绷了几天的弦猛然放松,自然头一挨着枕头就呼呼大睡。

苏又男自我解嘲的笑了笑。急什么?难道明天不会天亮了吗?总之,到了明天,一切都会明了。

四周一片寂静,没人跟他说话,他的脑子里又冒出了那些断断续续的情景。

那些不是梦,而是他这几天的经历:

上官大嫂接到他的电话,听说那丫头出现在火车站,几乎在电话里尖叫起来:“啊,火车站?她在火车站?她要去哪里?她要做什么?”

苏又男意识到情况不对,连声劝表姐保持冷静,问道:“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上官大嫂哭哭啼啼的把事情的原委告诉他:“中午的时候,我和小妹还通了电话。我说,城里乱得很,让她和伯桑一块儿来这里玩两天。她明明答应得好好的。可是,我家的司机去接她,却听她的房东太太说,她提着两只大皮箱去了东城。死丫头还骗房东太太,说伯桑在东城买了所宅子,正在翻新,她赶着过去监工。听房东太太说,她才离开几分钟,司机立刻开车去追。谁知,他追出去十几里,也没有追到。司机发觉事情有些不对头,赶紧打电话回来告诉我。我给她的公寓打了好几通电话,总是占线。又给伯桑他们学校打电话。他们告诉我,学生们都在罢课,学校里一个学生也没有。司机还没有回来,我没法回城,都快急死了。默然,你说,小妹到底想做什么?她怎么去了火车站?她是要去哪里?她大哥回来了,我该怎么交待啊?”

苏又男只好宽她的心,安慰道:“火车来之前,我还在候车室看到了她。火车走了后,她也就不见了。她如果是想离开省城,也肯定是去了上海。我估计她很有可能是去找珍妮了。姐,你先不要轻举妄动。姐夫知道怎么联系珍妮。今天晚上,姐夫肯定会回来的。他会有办法的。我再火车站附近再找找看。如果她没有离开的话,应该还没走远。”

“行,默然,我听你的。”上官大嫂吃了一颗定心丸,抽啜着挂掉电话。

然而,苏又男在火车站四周找了两个多小时,一无所获。

也许她真是坐那趟火车去了上海。苏又男准备返回火车站,买晚上的车票去上海。省城每天有两趟火车去上海,下午一趟,晚上一趟。

谁知,他还没有走到火车站,就看见许多人提着行李唉声叹气的迎面走来。

他觉得很奇怪,一打听,才知道今天晚上的那列火车因故停运。原因是有一段铁轨半个小时前突然出现塌方,铁路方面正组织人力紧急抢修,估计最迟明天清晨就能修好。

第六十四章父亲

第六十四章父亲

夜长梦多,苏又男可不敢死心塌地的等明天的火车。他决定去码头看看。貌似晚上九点多钟还有一班离开的游轮,只是不知道是去哪里。不过,管它去哪里,想办法尽快离开才是关键。

不想,城里正式禁严,城门关了。码头在城外,他根本就出不去。

足以见情势有多危险。钱家没有暴露,所以,他肯定不能回去找钱家的人。

思来想去,他发现偌大的省城只有一个地方可以去:他以钱默的身份租的那个小院子。

为了方便学生社团干部们组织活动,和他们混熟后,他在省城大学旁边租了一个院子,借给他们当作油印传单、秘密开会的场地。

他打算在那里呆一晚,第二天再乘下午的火车去上海和汉斯会合。

不想,后半夜,院子里突然热闹起来。社团干部们三三两两的赶到了院子里。原来有人说可能中了叶都督的缓兵之计,提议干部们聚到一起开个会商量对策。

苏又男听了,心里七上八下的,冒出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

果然,当社团干部们差不多到齐了的时候,院子外面鸡飞狗跳,冒出许多火把。

上百名实枪荷弹的军警包围了院子。

他和绝大多数的学生社团干部就这样被绑成几串,扔到了城西的秘密监狱。王子轩也在其中。

他们被扔进去的时候,那里已经关押了许多高瘦的年轻人,其中有一些是金发碧眼的外籍人士。

苏又男立马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他很后悔:为毛要去掉伪装?三百六十行,冒充什么不好,偏偏要冒充学生

呜呼,天要亡他苏又男。这一次,他是再劫难逃。

后来,又陆陆续续的押送来了几批人。

这里一日派两餐,就餐时间大概是早上七点多钟和中午两点多钟。餐餐是一碗发黄的所谓菜汤和一个拳头大小的黄馒头。那碗水的表面零星飘着一两片指甲盖大小的白菜叶子,证明它的身份是白菜汤。

随着人数的增多,“白菜汤”正式被一碗凉水代替。黄馒头也急骤瘦身,很快只有原来的三分之二大小。

不断的有人被送进来。

苏又男他们吃了三顿牢饭后,yīn森、潮湿的监狱里已经人满为患。

可是,一直没有人审问他们。

苏又男缩在一个不显眼的角落里,迷迷糊糊的抱着膝盖打瞌睡度日。

突然,他被一通巨大的“当当当”声惊醒。抬头一看,只见几个凶神恶煞的军警正用铁鞭子敲着他们那间狱室的铁栏杆。

然后,他们让出一条道。

有人问道:“苏二老爷,令公子在不在里头?”

苏又男赫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人依然穿着考究的青丝暗花长衫,只是长衫皱巴巴的,跟块抹巴差不多。再仔细一看,苏又男发现他原本油黑发亮的大背头乱蓬蓬的,象在头上顶了个花白的鸟窝。整个人也跟死了一般,苍白的脸上没有半分生机——那人形容枯稿,好象一下子老了几十岁,哪里还有半点风流傥倜的俏模样

他不就是因为臭皮囊生得好,才被外公和母亲一眼相中的吗?一夜白头哇哈哈,你也有今天苏又男眯眼直视着他,很解气。

碰上他的目光,那人的丹凤眼里稍纵即失的闪过一丝错愕。

“苏二老爷,您可要看仔细喽。”旁边的人皮笑肉不笑的啧啧摇头,“府上出了这样的儿子,我都为您抱不平。这样的不孝子天理不容”

心里“咯咚”作响,苏又男扯起半边嘴角,冷笑着摊直双腿,大大方方的让他们看个够:那人不是放言要把自己剥皮抽筋,下油锅炸得焦烂吗?呵呵,他很快就能如愿了。

谁知,那人挪开目光,又一一扫过所有人的脸,说道:“没有。那个畜牲不在里头。”声音不大,但那个语气一如既往的肯定、绝裂。

“嗡——”苏又男象被人敲了一记闷锤,呆呆的看着他。

“下一间。”有人恶狠狠的在他的后背上推了一把。

那人脚步虚浮,打了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那一刻,苏又男发现自己的心猛的一提,提到了嗓子眼里,目光不由自主的紧紧的粘着那个佝偻的青色背影。

他们押着他一间一间的寻找。

“没有。那个畜牲不在里头。”死气沉沉的声音一次又一次的在低矮狭窄的巷道里清晰的响起。

终于,一行人离开了苏又男的视线。

有人轻轻的碰了碰他的胳膊,小声问道:“喂,知道那老头是谁吗?”

苏又男扭头一看,原来是王子轩,摇了摇头,死气沉沉的答道:“不知道。”

心依然高高的悬着。

苏又男,你在担心那人吗?是不是因为他没有指认你?他暗自叹了一口气,依旧抱着双膝,低头睡觉。

可是,他的心里却再也无法平静。有一个声音反复的在他心里质问:“苏又男,他明明发现了你,为什么不指认?你弄得他倾家荡产,他应该恨你恨得入骨啊?为什么?”

而安安静静的狱室里响起了许多八卦的交流声:“怎么回事?”

“他们在找什么?”

“好象是在找那人的儿子。”

“那人是谁啊?”

……

往事象电影一样在脑子里一幕幕的放映过。最终,苏又男的脑子里清晰的印着几个苍白得刺眼的大字:父亲?儿子?

心口隐隐作痛,他发现自己居然落泪了。眼泪一滴一滴的落在他的裤子上,嗖的钻进衣料里,润出一朵黑色的水花……

有人碰了碰他的胳膊,递过来一团热乎乎的东西:“钱默,开饭了。给你。”

苏又男假装刚刚醒来,一边打着呵欠,一边胡乱的抹着脸,暗中擦去脸上的泪水。

殊不知,泪早已干。他的两个手心没有擦到半点水渍。

抬头看到王子轩嘴里鼓鼓囊囊的,一手递给他两个热气腾腾的包子,另一只手也拿着两个,其中有一个被咬掉了一个大豁口。色白面柔,皮薄馅厚,在这种地方居然也能吃到正宗的一品香大肉包

“谢谢你,子轩。”苏又男接过来,咬一口,貌似味觉细胞全罢了工,竟如同嚼蜡。

他掏出怀表看了看,才刚过十二点。今天的太阳肯定是从西边升起来的。

“不客气,举手之劳。”王子轩和他一样靠着石墙席地而坐,使劲吞掉嘴里的包子,爆料道,“你知道先前来认人的那老头是谁吗?据说,他是苏府的二老爷。他是来寻小儿子的。就是那个登报声明和他断绝关系的那个小儿子。那个小儿子伙同外人设局,骗得苏家倾家荡产,苏二老爷报了警,帮他抓小儿子回去算帐。说他们辛苦了,今天苏家包了一品香的大肉包送过来表示慰问。那些家伙吃不了这么多,把剩下的分给我们吃。托苏家的福,我们坐牢还能吃到一品香的大肉包。”

苏又男闻言,嘴里发苦,更加没胃口。

王子轩叭唧叭唧几口吞掉两个大肉包,意犹不足。他早已经饿得肚皮贴着后背。两个包子怎么够?

苏又男碰了碰他,不声不响的把没动的那个肉包子递给他。

“你不吃?”王子轩扭过头来看着他,象是看到天外飞仙。

“可能是那些水不卫生,我肚子胀得很,吃不下。”苏又男随便撒了个谎。

王子轩接过肉包子,满脸同情的瞅了一眼他的肚子:“怪不得你窝在这里,一动也不动。你没事吧?”

“还好。”苏又男继续小口小口的咬着包子。

“那就好。在这鬼地方千万不能生病,会死人的。”王子轩转回头,三下五去二,几口就消灭掉包子。

一语成谶。

苏又男手里的包子还剩大半个,空气中喷香的肉包子味还没有彻底散尽,监狱里突然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许多人抱着肚子“哎哟哎哟”坐在地上直叫。

他们这间狱室还好些。越是那些进来得早的,叫唤得越痛苦。

苏又男是医生,立刻明白过来:那些老囚犯吃惯了没有一丝油水的牢饭,还长期吃不饱,基本上处于空腹状态。突然连吃油水十足的大肉包,他们的肠胃怎么受得住?不出问题才怪。

“怎么回事?嚷什么?”狱警们气急败坏的挨间挨间的查看,cāo着铁鞭子敲得铁栏杆“当当”的作响。

“长官,肚子疼,拉肚子”

几乎是同时,各狱室出现了波澜壮阔的腹泻现象。

浓浓的恶臭气味迅速弥漫开来。

这监狱比茅厕还要臭上三分。

许多人忍受不了,哇哇的大吐特吐。

情况变得越来越糟糕。狱卒们慌了神。他们开始以为是那些肉包子里被下了泻药。可是,他们自己明明吃得最多,却一点儿事儿也没有。

后来,他们中有人提道,莫不是这帮短命鬼肚里没油水,没口福?言下之意,根本就不关那些肉包子的事。

监狱长考虑到,天气这么热,吃不完的肉包子放上半天就会变溲,于是做个顺水人情,把剩下的肉包子全赏给囚犯们。这样一来,他既能博个好名声,又能跳蚤腿上剔肉,省下半天的伙食费,何尝不是美事一桩?

没想到顺出件大祸事。

然而,这种事是绝对不能捅出去的。一定要尽快摆平。

监狱长立刻召开现场工作会议。

有狱卒建议,放囚犯们去外边方便,透口气。因为如果只是消化不良,拉个两三趟就会没事的。但是,监狱的气味实在是太熏人。眼下已经发生了好几起昏厥现象。

反正囚犯们不是拉稀拉得半死不活,就是被熏得昏头转向,只要把他们串绑起来,量他们也没力气逃跑。

于是,狱卒们开始分狱室放风。

苏又男他们这一间狱室里关押的都是年青力壮的大学生,所以被狱卒们排在最后。

前面一直没有出错,狱卒们警惕性已略有下降。

正巧,外面已经下起了泼天的大雨,所以,这一批只能紧紧密密的挤在狭长的屋檐下,意思意思。

米线长的地方能了什么乱子?看管的狱卒们更加放心。

再加上,里边的情形明显好转。貌似一场祸事被扼杀在摇篮里,那六名负责看守的狱卒心情大好,渐渐在队列的两头凑成两堆,吞云吐雾,谈天说地。

然而,一个人十八九岁的时候,正是精力最旺盛,也是最不安分的。这一批人大都是相识的同学,彼此默契得很。很多时候,他们商量点什么事,都不用说话,往往只须彼此交换个眼神、撇撇嘴巴即可。

大家眉来眼去的装模作样赏雨,先是相互掩护,彼此解开手上的绳索,然后是悄然分队、移换位置。不知不觉中,几名身手不错的同学移到了队伍的两端。

而那些狱卒一点儿也没有觉察到,他们已经非常不利的被半包围起来……

突然,天空里划过一道耀眼的闪电。

有人“啊”的轻呼。

几乎是与此同时,那几名同学一齐出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扬起手刀,漂亮的放倒了六名狱卒。

“跑啊,快跑”人群时有人悄声说道,“冲过这个坪,就是监狱大门。大门的右边有一道小门,门是虚掩着的。出去后,笔直向前跑三百多米,就出了警戒区。”

所有人撒开脚丫子以百米冲刺之势,象一道道黑色的利箭冲进无边的雨幕里。

每次仅容一个人通过的耳门果然是虚掩着的,轻轻一拉,就打开了。

苏又男混在人群里,逃出监狱,闷头向前跑。

他们刚跑出百来米,监狱里警铃大作……

那个说话的人就站在苏又男的身边。他听得分明,那人虽然也穿着黑色学生装,却脸生得很,根本就不是他们狱室的。

总之,这是一起美味大肉包引发的、由不知名内应促成的成功越狱。

“难道是他出手救我?”这是苏又男睡着之前冒出来的一个想法——他的体力还没有恢得。没有人和他说话,他的瞌睡便起来了。

眼角挂着晶莹的泪珠,他沉沉睡去。而枕头已然湿掉一大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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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峰四十五度仰视天空……是偶的人品下降太快么?为毛亲们都表鸟偶?果然断更是要不得滴。可偶已经改掉鸟……哪怕砸块板砖过来也好哇。某峰挖坑时最喜欢的就是看亲们的评论了。难道偶只能去盗版网站看书评么……呜呜呜,亲们好狠滴心。一点码字滴动力也木有……爬走。

第六十五章粟米粥

第六十五章粟米粥

“起了,起了,起了。”一通熟悉的鹦鹉叫声突兀的响起。

苏又男愕然的睁开眼,顿时,一片青色的葛纱帐跃入眼帘。

“怎么回事?”他转过头去,竟看到了窗前立着一个的红木座包铜鹦鹉架。一只五彩金刚鹦鹉抓着架木,侧头溜溜的瞅着他,连声叫道:“起了,起了”

苏又男打了一个激灵,一个鲤鱼打挺,翻身下床,冲到鹦鹉架前,和那鹦鹉大眼瞪小眼:“凤凰,你怎么还活着?”

凤凰是他小时候喂过的一只大鹦鹉。

大舅舅有个癖好,喜欢训养八哥、鹦鹉。凤凰就是他花重金托人从国外特意带回来的,因为体型俊美,色泽亮丽,尤其是那长长的尾巴更是漂亮得没话说,俨然是传说中的凤凰而得名。

可惜,这家伙好看不中用,笨得要死。大舅舅花了两年多的时间精心训养它。它却连句最简单的“你好”都没学会。

大舅舅失望得很,对凤凰渐渐淡了心。

正巧,苏又男跟着母亲回娘家作客,看到凤凰喜欢得不得了。

当时,他还差一个月过八岁生日。大舅舅便把这只笨鸟当做生日礼物送给了他。

然而,令大舅舅惊掉下巴的事发生了——苏又男带回去喂了三个来月后,这只笨鸟竟突然开窍了。“你好、谢谢、懒虫……”两个字两个字的,凤凰说得顺溜极了。

并且,它还能担当钟表的部分功能:早上的时候,人家知道morningcall,说“起了,起了”。

想赖床?哼,门都木有。苏又男不起床,它绝不停。该死的笨鸟从来没拿过一文钱的工资,却比服侍苏又男的丫头婆子还要敬职。

晚上,丫头婆子服侍苏又男睡下后,去了外间。这时,苏又男若是还想和以前一样弄个小蜡烛,躲在被褥里看点杂书,这丫就会象打了鸡血针一样,扑楞着翅膀,狂叫:“睡了,睡了。”

怕招来外面的丫头婆子,苏又男只好赶紧熄灯拔蜡,老实睡觉。

尽管如此,苏又男还是对凤凰宝贝得很。长房的二堂姐过生日,想借凤凰过去,在女伴们面前显摆一天,好话说了n箩筐,最终还是无功而返。

听大舅舅说,凤凰这个品种的鹦鹉寿命很长,活过个七八十年不成问题,所以,苏又男曾以为凤凰可以陪伴他一辈子。

半个月后,苏又男的咳嗽病又犯了,只能窝在家里当病号。

二堂姐听说后,抱着一只叫“小雪”的大*斯猫过来陪他说话,解闷。

一时不慎,她没有抱住猫。小雪冷不丁来了一个完美的扑杀。可怜的凤凰竟被丫的啊呜一口咬断脖子,当场丧命。

苏又男很伤心,哭得当场昏死过去。

院子里顿时乱成一锅粥。

苏二太太和苏大太太闻讯赶来,正准备联手处理紧急事务,外面传报:“老太太来了。”

苏老太太扶着两个婆子的手,带着一长串丫头婆子,上气不接下气的赶过来,看到二堂姐哭哭啼啼的杵在床前,骂了句“歹毒的烂蹄子”,一把推开她,命身边的婆子先带出去抽五鞭子,然后送到祠堂里去清修。

因为苏大太太跪在院子里苦苦哀求,苏二太太也在一旁险些说破嘴皮子,苏老太太才改罚二堂姐禁足半年,抄十遍《金刚经》。同时,让人把小雪当场打死,吩咐家里以后不许再养猫。而二堂姐的奶娘和她贴身的丫头婆子尽数被远远的发卖掉。

苏又男当时处于昏睡了状态,对此毫不知情。他醒来后,现场早已经被清理得干干净净,不但鹦鹉架等用具全不见了,而且苏府上上下下没人在他面前提起凤凰半个字,好象这府里根本就没有过这只笨鸟,他只是做了一个很真实的梦似的。

可是,凤凰怎么又活了?难道又做梦了?苏又男狐疑的伸手去逗凤凰:“你好,傻蛋。”

“大清早的,也不知道洗脸嗽口,就只知道逗鸟”这时,门口响起一个略带责备的熟悉声音。

苏又男心中一惊,呼的转过身去:“娘?”

果然,苏二太太捧着一只白瓷海碗站在门口,冲他抿嘴轻笑。

好香娘又熬了粟米粥每次他生病时,娘总是要亲手为他熬一碗栗米粥,并看着他吃个精光才离开。

苏又男眼圈一红,哽声轻呼:“娘……”

不想,苏二太太狞笑着抹了一把脸,竟变成了吹胡子瞪眼睛的苏二老爷。

他提着前袍角,大步冲过来,提起他的一只胳膊骂道:“孽障,向你大伯母和二姐赔罪一只扁毛畜牲而已,死了就死了。”

苏又男本能的奋力挣扎,脚下一绊,华丽丽的向后倒去。

谁知,貌似场景突然换了。四周黑乎乎的,他象是掉进了一个无底的黑洞里……

“啊——”苏又男猛的睁开眼睛。

阳光透过米色的粗布窗帘照进来,屋子里亮堂堂的。王子轩抱着一只被角,老实的挂在床沿边上,象开火车一样的打着鼾。

外面时不时传来几声叽叽喳喳的麻雀叫声。

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初夏之晨。

“原来是梦。”苏又男撇撇嘴,小心翼翼的尝试着自己翻身。做为一名外科大夫,他深信适当的运动更有利于恢复。

貌似恢复得不错,相比于昨晚,只要动作幅度不大,伤口虽然还是会有牵拉的痛感,但尚在可以忍受的范围内。

成功的侧起身子后,苏又男顿时觉得身上一轻,呼吸顺畅了许多。相比于趴着,侧卧简直象是一种享受。他舒服的深吸一口气。

这时,他无比清晰的闻到了一股熟悉的粟米粥的香味。

不会是又做梦吧?他难以置信的再使劲闻了一下。

没错,真的是粟米粥有人在熬粟米粥。

“咕噜咕噜”,肚子叫唤开来。同时,嘴里的唾液分泌系统空前活跃。

好想喝一碗香甜糯软的粟米粥

“子轩?”苏又男推了推身边的王子轩。

然而,王子轩实在是太累了,依然睡得又香又沉。貌似此刻有人把他装成麻袋里扛去集市卖掉,他也不会醒。

苏又男不忍扰了他的美觉,决定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悉悉索索的尝试着自己爬起来。

显然,对于一个三天三夜只喝了蜂蜜水和汤药的青年男子来说,美食是非常有诱惑力滴。

一刻钟后,苏又男竟奇迹般的越过王子轩,下了床。令人沮丧的是,他只穿着一条大裤衩。并且扫视n遍屋子,他都没有找到自己的衣裤。

于是,他不得不跟睡得天昏地暗的王子轩打“商量”,借衣服一用。

王子轩没有明确表态,他便当人家是默许。

又花了一刻多钟,他艰难的穿好裤子和白衬衣,闻着粥香味,扶墙而出。

终于,走过几米长的门廊,他站在了厨房门口。

看着那个月白色的清秀身影,他紧紧的扶着门框愣住了。指甲险些掐进木料里。

厨房里热气腾腾的。上官华芸穿着一身月白色起兰花的细棉布衣裤,头上包着一块蓝底白花的棉布巾,腰间扎着同色的荷叶片围裙,正站在灶台前,一手拿着铝质的锅盖,一手拿着长饭勺,一圈一圈的在铝锅里慢慢搅和着。

眼前的情景好熟悉。苏又男鼻头发酸,险些落下泪来。他深吸一口气,压下泪意,左手轻握成拳,放在唇边清咳一声,扯起一边嘴角轻笑道:“芸表妹,早啊。”

上官华芸转过身来,看到是他,愕然的张着嘴,手里一滑,手里的锅盖“当啷”落地。

苏又男下意识的想走过去,帮她捡起地上的锅盖。然而,背上的伤口扯得生疼,眼前突然发黑,他慌忙靠住门框。

“又,又男表哥,你怎么起来了?子轩呢?”上官华芸回过神来,顾不得地上的锅盖,快步过来扶住他,关切的问道,“你没事吧?”

而苏又男很快就缓过劲来,笑道:“没事,只是饿得狠了,有些发晕。”

上官华芸松了一口气,指着槐树下的那张小四方竹桌,说道:“粥已经好了,你先过去坐。我这给你盛一碗过来。”说罢,回到灶台前,弯腰捡起地上的锅盖,忙碌开来。

“子轩说的阿华原来是你。是你救的我?”苏又男看着她的背影,轻声说道,“谢谢。”

上官华芸背对着他,头也没有回,很自然的答道:“唔,不客气。大家都是亲戚,相互帮衬是应该的。”

苏又男摸了摸鼻子,收回目光,咬牙一步一步的慢慢朝几米开外的目的地挪去。

刚刚那个下意识的弯腰动作肯定是扯裂了部分伤口。背上火烧火辣的疼。现在每走一步,就象有人在腰侧的伤口上掐了一把似的,疼得他两眼直冒金星。

竹桌竹椅摆在院子里,他既无墙可扶,又没有手拐之类的,挺容易的一件事此刻竟变成了一次极限性质的挑战。

刚走出十来步,他已经疼得大汗淋漓。

“哎呀,你逞什么能呀?”上官华芸盛好粥,走出来,看到他摇摇晃晃的样子,这才想起人家目前是个被郎中要求卧床养伤的重伤员,赶紧把手里的粥碗搁到案板上,三步并两步的小跑出来,用力扶住他的一只胳膊。

心里一下子变得踏实起来。苏又男气喘吁吁的笑道:“我,三天没有吃东西了,饿得很。”

上官华芸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为了一口粥……唔,我是说,要是把伤口扯开了,有你受的。”

苏又男笑了笑,配合着她的小步子,低头一步一步的挪着。虽然每走一步,腰侧的伤口依然生疼,但是,闻着她发际的清香,心里突然冒出一个怪异的声音:“如果能一直这样扶着她走下去,好象也不错。”

脸上发烫,他被自己这个荒唐的念头吓了一大跳,赶紧甩甩头,集中精力走路。

第六十六章枇杷

第六十六章枇杷

搀扶苏又男在竹桌旁坐下来后,上官华芸麻利的用托盘端来半碗粟米粥、一小碟糖醋蒜瓣和两小段的腌黄瓜,一边摆饭,一边解释道:“又男表哥,你刚醒,肠胃空空的,现在还不能吃太多东西。”

“谢谢。”苏又男是医生,自然是知道这个道理的。

上官华芸笑了笑,摆好饭,拿着托盘离开。

苏又男拿起铁木筷子,先是眯着眼睛,贪婪的深吸一口气,然后才象个虔诚的信徒一样,庄重的用筷子沿碗边轻轻扒了一圈,小啜一口。

没错,就是这个味道。原以为今生再也尝不到了。没想到,阔别十多年后,还能再次品尝到魂萦梦绕的味道。

只是,梦里那个端着白瓷粥碗冲他抿嘴轻笑的人已经不在了。

刹那间,他的喉头发哽,“叭”,手里的铁木筷子应声掉到青砖地上。

上官华芸没走出几步,听到声音,慌忙折回来,抢先拾起筷子,问道:“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一抬头,刚好看到他红彤彤的泪眼,不由愣住了。

“没,没什么。”苏又男窘得脸颈通红,别过脸去,用手背抹掉眼泪。

心里不由冒出一句“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时”,上官华芸尴尬的指着厨房嗡声说道:“我,我重新拿过一双过来。”

“有劳芸表妹了。”苏又男一时没法面对她,只好翻眼假装欣赏头顶的白色花串。

上官华芸掩嘴轻笑,匆匆去厨房里换筷子。

苏又男这才转过身来,愣愣的看着她的背影。

当上官华芸拿着一双干净筷子返回来时,苏又男嘴里正“咔嚓咔嚓”的嚼着黄瓜。

“谢谢。”他接过筷子,象寻常一样的扯起嘴角笑道,“你的手艺不错,小黄瓜腌得很有味道。”

丫的,假洋鬼子变脸好快上官华芸皮笑肉不笑:“好吃,也只能吃这一小碟”哼,不要以为说了几句便宜的好话就会有加餐。

“知道。”苏又男瞟了她一眼,低头闷笑,暗道:臭丫头就这点眼力劲,再加一张笨嘴和多疑的性格,对上林子明那个傲骄的闷葫芦,两人不相敬如冰也难

有什么好笑的上官华芸抚额,返回厨房给自己盛了一碗粥,汗流浃背的站在灶台旁,就着糖醋蒜瓣喝粥。

她要避开苏又男吃饭也是逼不得已:

一来,她现在已经确定自己是有了身孕。

自从那次吐得一塌糊涂后,她不但根本就闻不得半点腥味儿,而且早晨起床后会呕酸水儿,吃饭也不安生。往往饭还没落喉,胃里的已经开始往上冒。连糖醋蒜瓣都镇不住。王子轩是个没有结婚的青瓜蛋子,什么也不懂,她只要胡乱编几句瞎话就可以唬弄过去。但是,苏又男可是医生,哪有这么好唬弄的?

二来,瓜田李下的,名声很重要。

只是天气越来越热,这种躲在厨房里吃饭的日子何时才是个头上官华芸“嚓嚓”的嚼一口糖醋蒜瓣,喝一口粥,叹一口气……

不知不觉,一大碗粥竟这样无声无息的喝掉了上官华芸看着手里的空粥碗,发现自己没有一点想吐的预兆,顿时喜上心头——莫非传说中能折磨死人的孕吐这么快就过去了?

惬意的放下碗,她探头看了一眼院子里。

苏又男已经吃完了早饭,笔直的坐在竹圈椅上,双手抓着竹桌边沿,有如老僧入定。

他背上的伤还没结疤,怎么能老这样坐着呢?

“啊,这么快就吃完了?”上官华芸走过去,麻利的收拾碗筷。除了那碟糖醋蒜瓣没有动过,其它的全吃光了。

苏又男听出她此刻心情非常愉快,探究的看了她一眼,笑道:“嗯。好久没有喝到这么好吃的栗米粥了。”顿了顿,他继续解释道,“以前,我娘给我熬粟米粥的时候,也喜欢腌些黄瓜做配菜。和这个味道几乎是一模一样。只可惜,我出国以后,就没有再尝到过了。”对这种思想爱天马行空,又喜欢闷头瞎琢磨的家伙,他觉得万事都要解释透方为上策。

果然,上官华芸手里的动作微微一怔,笑了笑,低头一下一下的抹着桌子:“这些都是刘婶教我的。她很惦记你,可是,又怕露了你的行踪,不敢天天过来。我以前跟她学过腌黄瓜,这一次,她半夜过来教会我煮栗米粥,恳求我,等你醒来后,一定要记得煮给你吃。之前,我只会煮白粥的。”

“刘婶知道我在这里?”苏又男看了看卧室方向,仰头看着她,诚恳的轻声问道,“可以跟我讲讲这几天发生的事吗?”这是他忍着伤口的疼痛,坐在这里“赏花”的唯一目的。

“当然可以。”上官华芸把碗筷收进托盘里,“稍等片刻,我先去倒两杯水过来。”

看样子这三天发生的事还蛮多的,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完。苏又男颌首轻笑:“好。”

过了几分钟,上官华芸用托盘端着两杯水,和一大盘枇杷走了过来:“又男表哥,你呆会儿还要服汤药,不能喝茶。所以,我们只能以水代茶。”

眼下的氛围很不错,非常适合于交谈。苏又男看了一眼盘中的枇杷,轻笑道:“没事,一样的。”

那些枇杷和鸽子蛋差不多大小,黄中泛着生硬的青绿。

上官华芸在他上首的竹圈椅上坐下,拿起一只枇杷,用手帕托着,一点儿一点儿的剥着皮。“这是今天早上买到的,说刚从树下摘下来的,新鲜得很。你不尝尝吗?”

熟透了的枇杷是很容易剥掉外皮的,轻轻一扯,就能剥去一半的果皮,哪会剥得这样费劲?苏又男看着就牙疼,敬畏有加的摆摆手:“唔,看上去还没有熟透,可能会很酸。我的牙齿怕酸,沾不得这个。”

上官华芸心中一惊,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笑道:“哦,我口味重,什么酸甜苦辣,只要味道足,不是淡而无味,都爱吃。”说罢,低头,托起枇杷肉,朱唇微启,银牙轻咬,貌似十分享受。

苏又男见状,不觉口舌生津,慌忙低头拿起水杯浅啜一口,却不敢再侧过脸去看人,只是瞅着那盘七八分熟的枇杷,羡慕的笑道:“有副好牙口,是福气。”

上官华芸但笑不语,用帕子捂住嘴,吐出几颗褐色圆滑的枇杷子,又从盘里取出了一只。

“你怎么一个人搬到了这里?”苏又男喉头一动,又拿起杯子喝了一口,问道,“我上次跟表姐通电话,她说你事先也没有跟家里人打声招呼。芸表妹,是不是林子明跟你吵架了?有什么事不要闷在心里,跟我们说说。我们帮你去讨回场子。”

死丫头悠哉乐哉的,过得很不错嘛,却把表姐急得险些魂飞魄散。他很气愤,一时竟忘了自己的想问的话题。

而上官华芸听他完全是一副娘家人的贴心口吻,心头一热,抬眼笑道:“谢谢表哥。”

省去“又男”两个字,听着亲近了不少。从小到大,苏又男一直想有一个可以亲近的弟弟或妹妹,闻言,甜滋滋的,从心底里笑出来:“有什么好谢的。你既然称我一声表哥,我就理所当然的罩住你。表姐和表姐夫很担心你。你在这里安顿好后,有联系过他们吗?”表哥也是哥,别不把表哥当哥啊,当哥的感觉真好。

“嗯。你们来的那天中午,我见过大哥了。”上官华芸一边剥着枇杷,一边答道,“大哥同意我出国呆一段时间。”她有点迷糊,“表哥”不是想跟她打听苏家的事吗?怎么先问起她的八卦来?

“出国?”苏又男手中一抖,手上溅了几滴白开水,“是和林子明一道吗?他的父母允许你们一起出国?”千年铁树开了花,奇迹啊

“和他无关。”憋了一肚子话,总算有个倾吐的对象了,上官华芸低头把玩着一只枇杷,叹了一口气,“表哥,珍妮都告诉我了。那天在西庄,是你劝说大哥请珍妮来开解我的。谢谢你。珍妮的话真的点醒了我。她说得没错,一直以来,我婚姻都只是我一个人的独角戏。我是一个很失败的女人,无论怎么做,都吸引不了林子明。他从来就没有正眼看过我,更不谈不上喜欢二字。以前,他不挑明,不是顾忌公公婆婆,也不是对我有一丝怜惜,而只是时机没到而已。这一次,他在上海结识了一个喜欢的女人,回来就毫不犹豫的跟我提出了离婚。我做了三年的梦,终于醒了。”

“你不愿离婚,所以只好逃到国外去?”苏又男心里又酸又涩:为什么这世上就有一种男人好象天生好命?不管是喜欢的女人,还是不喜欢的女人,都要死要活的爱着这种男人,不离不弃真让人眼红。

“不是这样的。”上官华芸抬起头,使劲的摇头,“我没有逃,我只是离开一段时间,让自己变强。”叹了一口气,她垂下头,翻来覆去的捏着手里的那只枇杷,“我知道,我不洋不土的,没有什么本事。离开了上官家和林家,我什么都不是,甚至连生计都会成问题。老实说,就连我自己都讨厌自己这种要死不活的样子。林子明看不上我,也很正常。但是,我不能一直这样下去。不然,我这一辈子真的完了。我要出去学习,让自己变得强大起来。这样,将来有一天,我也能选择爱或者不爱他,而不是只能依仗着娘家,困守在后院里,盼着他来爱我。”

除此之外,还有些更长远的话,在苏又男面前,她不好明说:苏钱两家的悲剧真真的吓到她了。她不想将来肚子里的孩子也和苏又男一样,要在父族和母族之间做出两者不能并存的选择。

心灵被狠狠的撞击了一下,苏又男紧紧攥着手里的水杯,幽幽叹了一口气:“芸表妹,你不必自我诋毁。在我看来,你已经很优秀。所以,表姐夫才会抛开世俗的眼光支持你。如果我的母亲生前也能象你一样的潇脱,也许她就不会那么早病逝,说不定现在会过得很幸福。”

现在冷静想来,母亲那样的性子,真的不适合苏家那样的环境。当初母亲若也能潇洒的选择转身离开,未尝不是一条活路。

提起世俗的眼光,上官华芸紧张的瞥了一眼卧室方向,压下声音说道:“表哥,抱歉得很,都怪我口不择言。子轩已经知道了你的真实身份。”

苏又男心中一跳,挑眉看着她。既然已经知情,子轩为什么还能衣不解带的照顾了自己三天三夜?

上官华芸尴尬的道出了事情的原委:王子轩是个聪明人。那天,听她脱口道出“苏又男”三个字,便对他的身份起了疑,追出来问她。还好,她这段时间老编故事,都编顺溜了。于是,她半真半假的圆话,说她姓云,名华。她的大嫂是苏又男的表姐。她在大嫂的家里见过苏又男两次。据她所知,床上躺着的那人就是苏又男。至于什么钱默,抱歉得很,恕她孤陋寡闻,不认识。苏又男是苏二老爷的次子,很小的时候就去了国外,这一两年才学成归国。他在国外呆惯了,看不惯苏家的种种作为,和家里闹得很僵。而苏二太太过世不到一年,苏二老爷就扶妾为妻,彻底伤害了苏又男。他忍无可忍,终于在报纸上公开声明与苏家断绝一切关系,离家出走。

王子轩听了,抱着膀子沉思片刻,突然眼睛一亮,惊喜的大叫一声:“啊,原来如此。我知道是谁向外界泄露绝密文件了?”

上官华芸心虚的反问:“什么绝密文件?”

王子轩却脸色紧张,吱唔道:“我们现在还是逃犯,肯定不能去外面公开请逃犯的。钱默伤得这么重,一刻也不能耽误,可怎么办啊?”

上官华芸见他信了,落下心来,满有把握的说道:“不就是请个郎中吗?小事一桩,包在我大哥身上了。”招待他好生看管伤号,无论谁来敲门,也不要出声,她锁上院门,先去老板娘那儿请了个假,说有事外出,今天没法上课,然后坐着人力车跑了两条大街,在最近的公用电话亭给宋记的刘师傅打了电话,说人命关天,请他无论如何立刻让刘婶出来和她见上一面。

半个小时后,刘婶破天荒的坐着人力车过来了。

上官华芸把她拉到街边,悄声告诉了她苏又男的情况,并吩咐她马上去一趟上官大嫂家,请大嫂用最快的速度请个擅长治刀伤的郎中去她那里,给苏又男治伤。

天擦黑以后,刘婶不声不响的带来了一个中年郎中。

“谢谢你。”苏又男自愧不如,为之折服。汗,这女人到底有多少弯弯肠子

“不客气。”上官华芸捏巴捏巴那只倒霉的枇杷,笑靥如花,“其实,我也有事拜托表哥。”。

第六十七章承情

第六十七章承情

笑得跟只狐狸似的,非奸即盗

苏又男警觉的挺直腰杆,目光落在了上官华芸手里的那只枇杷上。

悲摧的家伙,被捏得蔫巴蔫巴的,面目全非。

不过,素手纤纤……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晕,怎么没头没脑的想起这句。脸上不由发烫,他慌忙尴尬的握拳掩嘴,装模作样的清咳几声:“芸表妹,你我兄妹之间,有什么尽管直说,不必客气。”

话音一落,他恨不得咬断犯贱的舌头——他心里明明是这样吐槽的:死丫头,上刀山下火海之类的,您就甭指望了。不过,看在你救我一场的份上,要是桩举手之劳的事,我还是会考虑一下下滴。

怎么一出口,就变成了这德性

苍天啊大地啊,他苏又男从头到脚就是个心肠歹毒yīn暗、手里沾满父族的血和泪的坏人渣,好不好

他的词典里压根就没有什么“受人滴水之恩,他日定泉涌以报”之类的词条

义气、欣赏……等等,全***和他苏又男绝缘。

学什么不好,偏偏学大侠说着义薄云天的台词学言而不能效行,开什么空头支票去哄骗小姑娘?

丢人现眼的家伙,明儿上街买块豆腐,一头撞死算了。

“呃,我的意思是,你也知道,我一直呆在国外,对省城不是很熟悉,在这里也没有什么人脉,如果事情不是很为难的话,我兴许还是可以帮上一把的。”脸上泛红,他握着拳头,低下头又咳上了。

上官华芸前后听到两句意思截然相反的话,先是发愣,很快又觉得很有喜感。

假洋鬼子,你以为本小姐是要算计你么?哼,你现在这副德性,有如丧家之犬,有什么值得我上官华芸算计的

幸亏她这三年内敛了许多,不然,换了她成亲以前的作派,非“扑哧”笑场不可。

看到对方的脸红得跟只刚出锅的大闸蟹一样,她佯装揩嘴,用帕子遮了没法敛住的嘲弄,一本正经的说道:“又男表哥不必自谦。我不止一次听大嫂夸奖过又男表哥。单单是十来岁就能只身出国留洋已经非同寻常,令人佩服。”

“过奖,过奖,都是表姐的谬赞。”称呼又换回了“又男表哥”,苏又男听着,甭提有多刺耳。小样,听出了他言语里的婉拒之意,还记恨上了。

他暗自哼哼:死丫头,小肚鸡肠的,又牙尖嘴利,你也能招男人喜欢?谁说男人对女人就得有求必应?臭丫头,你当世上的男人都是你亲爹你亲哥,或者都是庙里的菩萨转世?阿弥陀佛,菩萨受了高香,还有不灵验的时候呢。男人们是犯贱,还是前世欠了你们女的阎王债告诉你丫头,帮你,是哥乐意,谁叫哥心太软,怜香惜玉哩;不帮你,也很正常,对得起天地良心。大家又不熟,哪来的理所当然?

深吸一口气,他告诉自己,好男不跟女斗。

上官华芸哪里知道人家暗地里给她打了上“小心眼”的标签?她还嫌丫的狗眼看人低呢。

她笑道:“其实,我只是想请又男表哥帮我圆个谎而已。”

“好说好说。芸表妹,不妨直言。”苏又男听了,心里懊恼不已。想想也是,她一个养尊处优惯了的弱女子,隐姓埋名的窝在这个破院子里,能有什么天大地大的事?无非就是人言可畏,因为家里突然多了两个来历不明的大男人,她要给街坊邻居们一个说得过去的交待而已。

唉,挺浅显明白的一件事,他刚刚怎么就没想到哩?平白的在死丫头面前出了一回丑。

果然,上官华芸提出自己面临着这份尴尬:“这院子的房东就住在街对面。这院里有什么风吹草动,根本就瞒不过他们。事实上,当天晚上,房东太太已经过来打探了你们俩的身份。其实,我也不是那种十句话里没有一句真话的人。只是,我是从家里私跑出来的,而你们俩的行迹也不能传出去。所以,我就只好继续编瞎话唬弄她。”

这世道,女人要想活得好,就得爱惜自己的名声。本分、温驯、谦卑、贤良……等等都是女人们必备的防身标签。她遇人不淑,丈夫已经不可能帮她遮风避雨的,就得比旁人更加爱惜名声。如果让人误会她是一个说谎比吃饭还要容易的坏女人,那么,她的名声就全毁了,这以后的日子更没法过了。

“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苏又男笑道,“不知道在房东太太眼里,我的身份是什么?你能跟我事先串供一下是最好不过了,免得我到时穿帮。”

据他推测,臭丫头自称姓云名华,又是一副姑娘家装扮,所以,她不会红口白牙的编排出个丈夫来。他和王子轩之间,肯定得有一个是她的亲哥。

不可能两个都是。他和王子轩看上去年龄相仿,长相完全不搭界。哪家父母有本事生出这种双胞胎儿子?明眼人一看就是假的。

到底是他,还是王子轩呢?莫名的,他很期待。

哇,这人什么眼神?好犀利,似乎能看穿人的心思。上官华芸认真的瞅了他一眼:“不瞒你,我最多的打算在这里住一个月。萍水相逢的,我不想与这里的人过多交往,才掩了真实身份,说自称姓云,名华,河北云家庄人氏,因为大哥在这里读大学,所以家里才同意我跟过来报考女子画院。当初之所以抬出大哥来,原本是做挡箭牌用的。毕竟孤身女子出来租房子,容易招惹口舌是非。没想到,你和子轩突然出现了。所以,房东太太询问你们的身份时,我只好继续往下编,骗她说你是我大哥,上体育课时不小心受了伤,子轩是你的同窗好友,送你过来养伤的。等你伤好了,就会回学校去。”

苏又男的态度令她很愉悦。而解释得这么清楚,她只是想表明一个态度:她并不是成心去攀交他。她是有大哥的,比他强千百倍。因为他的不请自来,她要给房东太太一个交待,所以才不得已让他客串几天大哥的角色。伤好后,他哪里来,就回哪里去。

苏又男闻言知雅意,摸摸鼻子,问道:“也就是说,我是姓云,不知道我名什么?”

“钱默。”上官华芸见状,以为他是不情不愿,心里有些发堵。

“你叫云华,我叫云钱默。河北云家庄人。”苏又男点点头,“唔,我知道了,不会穿帮的。”心里很瞧不上她取名字的态度。

“云缄默”也比“云钱默”好听得多。臭丫头,不是给自己取名,就随随便便的,完全不当回事啊。

本来还跟他说说苏家的事,不过,上官华芸见他自己只字不提,便猜想可能是他心里的怨恨太深,不想在她这个外人面前自曝家丑,便歇了心思。

该说的都说完了,有些词穷。

她瞅了一眼他身上的衣服,起身说道:“大哥,你的衬衣和上衣背上破了一个大口子,补都没法补。我只好去前街的成衣店给你买了两身衣服。这里没有做洋服的,你先凑和着穿两天。刘婶已经让刘师傅帮你做洋服了,应该过几天就会做好送过来。”

王子轩比他矮半头,更壮实些。因此,他穿他的衣服,明显短了两寸多,又肥了一号,她看着就别扭。

“唔,我不一定要穿洋服的。”苏又男看了看短了一截的白衬衣,扯出一个阳光灿烂的笑颜,“麻烦妹妹了。”表哥升级成哥哥,明摆着福利也明显上升。

老实说,这家伙笑起来挺好看的。上官华芸笑了笑,随手放下手里的枇杷,转身去卧室里取衣服。

苏又男看到那只伤痕累累的枇杷在桌面上溜溜的打着转儿,神使鬼差的捡过来,剥着玩儿。

没想到,随手一剥,就顺利的撕下半边皮。

看着挂着水淋淋、黄澄澄的果肉,他喃喃自语道:“也许里头已经熟了,不会很酸。”

这样一想,他不禁口舌生津,小心翼翼的咬了一小口。咂巴咂巴嘴巴,唔,酸酸甜甜的,还不错。

于是,他剥掉另一半皮,干净利落的扔进嘴里。

上官华芸拿着衣服回来,看到他嘴里鼓鼓囊囊的,又刚巧发现桌上的那只破了相的蔫巴枇杷不见了,再注意到他面前摆着两片印迹斑斑的枇杷皮,一时大窘:死假洋鬼子,什么意思

她又不是不涉人事的小姑娘,好歹也有三年婚龄。在她这种已婚妇女眼里,这种行径除了“暧味”,还是“暧味”。

苏又男捂住嘴,吐出四粒滑溜溜的枇杷核,讪笑着解释道:“我不会选枇杷,怕挑到酸的。看着你吃,眼馋得很,也想尝一尝。唔,你挑得枇杷酸酸甜甜的,很好吃。”

原来如此。想求人帮着选出好吃的枇杷就明说嘛。真是个别扭的家伙,象个长不大的孩子。

想起这家伙的不幸遭遇,上官华芸顿时母性大泛滥,把手里的两身云青色棉布短打放到他跟前,一边真的替他挑选枇杷,一边解说道:“这些枇杷确实还没有熟透,是有些酸。不过,贵在新鲜。再加上,前段时间干得很,这两天太阳晒得厉害,味道应该还是比较浓的。在我看来,枇杷宁可酸点,也比淡而无味好。你要是怕酸,就挑这种粒大饱满,黄颜色深些的,它们相对会甜些。”

苏又男看着她在盘里翻翻拣拣,絮絮叨叨,脑海里又不由浮现出小时候,母亲喂他喝完药,哄他吃蜜饯的样子。除了没有母亲眉眼里那份浓得抹不开的宠溺,两者的动作、说话的口吻简直如出一辙。

喉咙有些发堵,他定了定神,拿起她挑出来的一颗枇杷,勾着头慢慢的剥着皮,哑声问道:“你,你这几天有苏家的消息吗?他怎么样了?”

如果真是那人买通了狱卒,现在只怕处境很麻烦。

到底是血脉相通,父子天性。没有心情再选枇杷,上官华芸直起身子,叹了一口气:“这三天,我也没有去那边,只是听前天晚上刘婶提起过,具体的情形并不清楚。听刘婶说,苏家现在倾家荡产了,债主们拿着借条,堵在大门口闹事。苏家人连门都不赶出。苏家的两位姑奶奶都被夫家打回来了,说是苏家不赔偿他们的亏空,就只有休妻。还有他,警察怀疑你是珍妮他们的同党,呃,当天傍晚拘走了苏二老爷,说是子债父还。”

苏又男愤恨的捏碎了手里的枇杷,浑身寒气逼人。

上官华芸连忙劝解道:“昨天,我大哥着人送来一封信,有提到苏二老爷。他说,警察其实是怀疑苏二老爷参与了西城监狱的越狱事件。警察秘密逮捕示威学生的事已经曝光了。省城大学的校长联合其它几所学校的校长差点砸烂了叶都督的办公桌。他们已经去北京抗议。所以,现在叶都督被闹得焦头烂额,对越狱事件很谨慎。我大哥看过了苏二老爷的口供,警察没有实质性的证据指证他,目前已经认定他无罪。因为还有些手续没有齐全,所以要过几天才能释放。”

苏又男面色稍缓,拿起桌上的衣服,嗡声说道,“子轩应该快醒了,我回屋换衣服。”

坐得太久,背上的伤口疼得很。起身时,他明显的大幅摇晃了一下。

“你身上有伤。我扶你。”上官华芸不忍的说道。

“好。”苏又男看着她,正色道,“小妹,大哥承你的情。”

他生平最怕欠人情。然而,大恩不言谢。上官兄妹的这份人情,他只能实实在在的刻进心里。“谢谢”、“麻烦了”之类的,太娇情,他说不出口。

走到房门口,苏又男松开手,说他自己是医生,心里有数,可以独自进去。

王子轩畅快的鼾声隔着房门也听得一清二楚。上官华芸知道他是顾忌她的名声,没有坚持,只是轻声嘱咐他悠着点。

苏又男大伤未愈,体力还没不济。脱下衣服后,已经手脚绵远无力,他便放下衣服,又趴回床上休息。打算等体力恢复后再穿上新衣裳。

不想,这一趴就睡着了。

等他再次醒来,外边已经是晚霞满天。

第六十八章饿狼传说

第六十八章饿狼传说

背上的伤口好象新换过药,苏又男试着伸伸懒腰,貌似比之前好了许多,大喜。连忙小心的爬起来,去取床头柜上的新衣。

谁知,乐极生悲,他没有注意到衣服旁边搁着油灯。

“叭”,油灯被衣服带倒,轱辘滚了半圈,掉到地上,摔成n块。

苏又男抚额。

王子轩听到动静,抱着一只青花大瓷碗从外头窜进来,看到他自己能爬坐起来,从心底里笑道:“钱默,你是跟油灯八字不合吧?这是你在这里打翻的第二盏油灯。”

“这一觉睡得真香。”苏又男撇撇嘴,一边穿衣,一边往他碗里瞅,“唔,晚上吃什么?好香”早上吃的那半碗粥和两块腌黄瓜不顶饿,他发誓,现在他的胃口绝不会输给梁山好汉,也能吃下五斤牛肉、一斤馒头之类的。

“你可真能睡的。饿了吧?我去看看,锅里还有没有饭?”王子轩脸红了,抱着海碗落荒而逃。

苏又男见状,满脑门的莫明其妙。他刚刚说错话了吗?没有啊嘎小子脸红什么?跑什么?

突然想起,昨晚,那丫色眯眯的提到过,如果他是个女的就好了。苏又男的心里不由“咯咚”作响:难道那色胚是看上了臭丫头?那怎么行那丫头还没离婚呢不要名声了。

今非昔比,他现在是臭丫头的大哥,是合法监护人,在其位就得当其职

苏又男手里的动作不由自主的加快了许多。

其实,苏二少误会了人家王大少。

耽了三个晚上的觉,王子轩这一觉睡得极其痛快。他也是才醒不久。

醒来后,王少爷饿得前xiōng贴后背,连脸都顾不上洗,头一桩事就是钻进厨房里找饭吃。

上官华芸抱歉的说道:“我没想到你醒得这么早。所以,今天给小新上完课后,才烧饭。这不,饭刚熟,菜还没有炒。”

“没事没事。有蒜瓣就行。我先吃一碗饭垫垫底。”他熟门熟路的在橱柜里,略一犹豫,越过那撂饭碗,拿起里边的一只海碗,盛上满满一碗米饭,挟上一把糖醋蒜头,很没形象的蹲在厨房外面,狼吞虎咽。

还是大碗好,不用进进出出的老盛饭。他也不用担心阿华笑话他是个饭桶。

“稍等一下。青椒肉片,很快就好。”上官华芸往灶膛里添了一把柴火,捂着鼻子刷洗菜锅,准备炒菜。她虽然不至于象前两天一样闻着油盐肉腥味就吐,但还是会胃里难受。要是只有她一个人吃饭,她是宁愿顿顿就着糖醋蒜瓣喝各种粥,白粥、粟米粥、绿豆粥……变着花样喝。

王子轩真的是饿得狠。等青椒肉片出锅,他已经吞完了那碗白饭。

这会儿,闻到肉片,俩眼睛就跟狼眼一样,蹭的绿了。二话不说,他跑回屋里又盛了一大碗米饭,用饭勺压紧压紧,扒了半盘菜搁碗里,乐呵呵的继续去屋外蹲着吃。

再次吃得精光后,他拿了空碗回到厨房里,瞅着那半盘青椒肉片,舔着油晃晃的嘴巴,:“嘿嘿,阿华,还没吃完呢。你怎么不吃肉呢?你太瘦了,要多吃肉。”

呜呜,早、中、晚饭三合一,人形饭桶,伤不起

和他相处了三天,上官华芸已经知道这个家里有两间当铺、良田百顷的阔少爷长了个猪一般的胃,推了推盘子:“子轩,你吃吧。天气太热了,我只想吃些清淡的。”

“哦,那我就不客气了。”王子轩大喜,立刻又压紧压紧的刨光锅里的饭,扒拉一下,把半盘菜全倒进碗里,去外头蹲着吃。

其实,王少爷以前不是这样子的。他家虽然不是那种大富大贵的钟鸣鼎食之家,但是也足以让他锦衣玉食,呼奴唤婢。从小到大,他就不知道什么叫做“饿”。

直到他吃了几顿牢饭以后。

呃,饿肚子的感觉实在是太难受了,太恐怖了。在西城监狱,他的每一个毛细孔都在嚷嚷着,饿饿饿

如果潮湿冰冷的石墙能够填饱肚子,他是绝对愿意用牙齿去刨墙。

所以,他现在最怕的就是饿。

只有填饱了肚子,他才会感到安全。

于是,越狱后,王子轩的饭量是逐顿见涨,突飞猛进。

思维定势,他压根就没有考虑要给屋里躺着的苏又男留饭。

如今,冷不丁被人家一问,王大少想到自己饿死鬼投胎一般的行径,顿时羞愧得无地自容,唯有以碗遮面,狂逃ing。

因为背上的伤还没有好利落,苏又男只能扶墙火急火燎的往厨房里挪。

这时,从里头传出王子轩的声音:“阿华,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他顿时懊恼得险些以头撞墙:早知那丫是个色胚,说什么也不能同意翻墙的。

反正,叶都督滥捕学生的恶行败露,有校长们在外头奔走呼吁,他就算被抓回去了,很快也能被正大光明的救出来。

丫的,红果果的引狼入室

苏又男一边竖起耳朵听那色胚接着会吐什么狗牙,一边快挪几步,解救妹妹于水火之中。

——“没关系,子轩。”上官华芸的声音里带着些许笑意。

苏又男听着快气爆了。笑,还笑孤男寡女的窝在巴掌大的地方,还笑这女人怎么一点廉耻心都没有

——“那钱默怎么办?他会怪我的。”

原来是郎有情,妾有意。一拳捶在墙壁上,苏又男的心瞬间沉到了海底。那女人三世没见过男人,自甘堕落,他瞎cāo什么心

——“我哥还不能吃硬米饭,我熬了粥。他和我一起喝粥就行。”

“哦,那就好。阿华,让你见笑了。我也不知道自己现在怎么一顿吃得下这么多饭菜。”

“能吃是福,旁人羡慕还来不及呢。我要是能有你一半的胃口就好了。”

原来是王子轩那饭桶把饭菜全吃光了,觉得对不住他,向那丫头请求重新架锅再做。

脸腾的象是被点着了,烧得滚烫,苏又男躁得慌,飞快的轻轻扇了自己一个嘴巴:看你小子稀里糊涂的,都胡思乱想出了些什么脏东西太不纯洁了。

“咦,钱默,你过来了?”王子轩抱着饭碗出来,准备到老地方继续蹲着吃饭,看到他,尴尬极了,“不好意思,我光顾着自己吃饭,忘了去扶你一把。”

“没事。这么点路,我应付得来。”苏又男看了看槐树下的竹桌子,故意问道,“咦,子轩兄,你怎么在厨房里吃饭?”

家里若来了男性客人,大户人家的当家主母是无需回避的。只有小妾和未出嫁的姑娘家才要避开。但也没有去厨房吃饭的道理。大多是另桌用饭,中间隔一道屏风,或者是去偏厅用饭。

只有小户人家的女眷才会来了男性客人后,躲到厨房里用饭。

所以,王子轩听到他的话,大窘,脸红得能滴出血来,指着他蹲的地方:“唔,我没有在厨房里吃。我都是在这里蹲着吃饭的。”

“在这里?”苏又男装出难以置信的样子。

王子轩悻悻的点点头:“那边太远,盛饭不方便。我想我肯定是病了,现在越来越能吃,用寻常的饭碗,我一顿要吃好几碗饭。”

苏又男还想再挖苦一两句,结果,他闻到青椒肉片的香味,自己的肚子也很不争气的“咕咕”雷鸣。

“二十出头的男子胃口好,正常得很。胃口不好,就有可能有毛病。”他摸摸鼻子,讪笑道。

上官华芸在里头听到这句话,差点憋到内伤。死假洋鬼子刚一开始是莫明其妙的出言不善,有成心找碴之疑嫌。把自己绕进去了,就说“正常得很”。哼,虚伪。

“真的吗?你也是这样的?”王子轩开心的使劲扒了一大口饭。

目光扫过他手里的大海碗,苏又男很想鄙视他一把。可是看到门口晃过一条拉长的影子,他立刻扯出医生和煦的笑颜:“嗯,差不多吧。”心里却竖起了中指:猪大爷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把汤碗当饭碗。

“哥,你是去那边吃吗?”上官华芸用托盘端着一只青花饭碗和一小碟腌黄瓜,站在门笑盈盈的问道。关于苏又男的“大哥”身份,她并没有和王子轩串供,所以,当着后者的面,她有意模糊称呼。

“嗯。”苏又男暗地里使劲闻了一下青椒肉片的香味。

呜呜,猪大爷吃得满嘴是油,轮到他却是就着黄瓜,小碗喝粥。人和人的待遇咋相差这么大哩

王子轩是个厚道的好孩子,闻言,立刻用一只手抱着饭碗,冲他伸出友谊之手:“钱默,我扶你。”

“谢谢你,子轩。你性情真好。”上官华芸瞟了一眼苏又男,抢先道谢。小时候,大哥二哥都在家的时候,她最喜欢玩这种把戏了。准把他们俩一个气得翻白眼,一个乐掉大牙。真的,百试百灵,比太上老君的仙丹还管用。

她最看不惯发神经的人和欺负老实人的人。不幸的是,眼下,某些人两样都占齐了。哼哼,上官家的大小姐可是出了名的爱抱不平。

果然,王子轩笑眯了眼:“不客气。”

苏又男有那么一刹那,脸色非常不善。

上官华芸心里的小人笑得一连打了n个滚。娘说的没错,男人就是永远也长不大的小屁孩。

不过,她很快就乐不起来了。因为第二天,苏又男恢复了正常饮食。丫丫的,这两家伙八成是同居一室,交叉感染了某种猪瘟,一个比一个能吃。吃饭跟喝水似的。

两天后,米店的伙计过来送米,惊呼:“云小姐,你的脸色怎么这么差?好象瘦了不少。”

“苦夏,我这是苦夏。”上官华芸摸着锥子一样的下巴,讪笑着,心里却哗哗的流泪又流血。

她现在是个孕妇,好不好?没嘛胃口,吃嘛嘛不香,需要有人特别照顾的,好不好?

偏偏冒出俩八辈子没吃过饭的“哥”,她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就发现自己莫明其妙的身兼数职:厨娘、管家娘子、女先生……天哪,里里外外一把手,她能不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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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们,粉红票木有,推荐票总该有几张吧?留爪、踩个脚印神马滴又不会怀孕……

某峰用孤寂的目光,四十五度俯视尴尬的评论区……都说天才是寂寞滴……偶是天才么?偶怎么从来没有发现自己是天才

暗梅幽闻花,卧枝伤恨底……广告无能银,伤不起啊,掩面泪奔。

第六十九章罢罢罢

第六十九章罢罢罢

送走米店小伙计,上官华芸开始淘米煮饭。

看着手里的铝饭锅,她颇为犹豫:要不要重新买个大两号的新锅?

用手里这号锅煮饭,那俩猪大爷一顿要吃一锅半。如果换个大些的新锅,那么每顿只要煮一锅饭,貌似仅就煮饭一项,劳动量可以减少近一半。

然而,转念一想,苏又男背上的伤已经差不多快愈合了,最多再养几天就会搬走。

而据王子轩说,也是今年要毕业。毕业考在即,人家挂念着呢。因为外面风向不明,并且省城大学在各主要路段贴了公告,说本届的毕业考推迟半月,他才窝在这小破院子里。

如果苏又男走了,想必王子轩也不好意思再留下,肯定是要一块儿离开的。

这样的话,她没必要花费三块多银元去重新置办个大锅。

听珍妮说,现在德国的物价远远高于国内,船票+几年的生活费、学费,是一笔不菲的开销。她手里就那么几千块钱,也不知道够不够。唉,能省就省吧。

“在想什么?想得这么出神?”苏又男扶着门框,站在门口问道。

背后冷不丁的传来说话声,上官华芸险些被吓到。她抚着xiōng口,抬头看了他一眼,量了四碗大米倒进米箩筐里,起身答道:“唔,在想中午吃什么。”

她讨厌的就是别人神出鬼没的站在她背后说话。小时候,俩性子没定的哥哥最喜欢这样逗她。被狠狠的吓过几次,她心里便留了yīn影。

依她以前的性子,早就吼上了。可是,现在人家是客人+伤员,而她自己也是孕妇,需要尽量保持情绪平和,所以,做个深呼吸,忍了。

“中午吃什么?”苏又男慢腾腾的走进来。他现在已经可以不用扶着东西走路,不过,还不能走得太快。

上官华芸冲面板上的菜篮子呶呶嘴:“唔,有鸡蛋,青菜,我还买了些毛豆炒肉吃。”说罢,低下头去,用手娴熟的翻动着米箩筐里大米,偶尔从里头拣出一两粒小石子或小土粒之类的。

苏又男指着篮子里的那一大把毛豆,问道:“这个就是毛豆吗?看上去毛哄哄的,也能吃?”

呃,貌似自己问了一个很幼稚的问题。他难为情的摸摸鼻子,用两眼的余光偷偷瞄着上官华芸。

她却连眼皮都没有抬,语气平和的答道:“要剥了外面的皮,吃里面的豆子。”

“好象很有趣,我也试试。”他红着脸摘下一颗,用两手指头轻轻一夹,豆荚弹开,露出一排青绿色的豆子,讪笑道,“哦,原来就是这种豆子。我以前吃过。呵呵,没有剥皮,就认不得了。”

上官华芸笑道:“我也是头次见到没有剥皮的毛豆。它的上面摆着一小袋剥好的豆子,我才知道毛豆原本是这个样子的。”

苏又男又问道:“这一大把都要剥完吗?”

上官华芸点头应道:“嗯,都要剥完。”

“我拿到院子里去剥,那里凉快。”苏又男转身去橱柜里找装豆子的大碗。

等上官华芸回过神来,难以置信的看他,他已经一手拿着一只干净的大碗,一手提着那一大把毛豆,慢腾腾的离开厨房,走向槐树下的桌椅。

“你要提东西,跟我说一声就是。”王子轩三步并两步,抱怨着接过了他手里的东西。

“杀鸡蔫用牛刀”

两人相对的坐在竹桌旁,比刘小新做功课还要专注认真的剥着毛豆。

今天的太阳八成是绿色的上官华芸看了看外头的太阳,抚额:这帮少爷不是向来信奉“君子远疱厨”的吗?今儿个变异啦?

然而,吃过午饭后,更诧异的事情发生了。

从来都是推了饭碗,抹着嘴巴离开的王子轩童鞋竟主动包揽了收拾碗筷的活儿。

当时,上官华芸正坐在厨房的案板旁喝在井水里镇过的绿豆沙。看到他抱着一摞碗筷进来,她险些被呛到。

“嘿嘿,生命在于运动。”王少爷脸蛋儿红红的,把碗筷放进案台上的木盆里,拿起灶台上的抹布飞也似的跑出去了。

稍后,苏又男慢腾腾的走了进来。

屋子里很热。上官华芸喝着冷镇过的绿豆沙,依然是满头大汗。

目光扫过她额头上的汗,他一声不吭的揭起水缸盖,捞起葫芦瓢打水。

“壶里有凉白开。”上官华芸好心的提醒苏医生。

苏又男转身看了她一眼,把瓢里的水倒进木盆里,嗡声说道:“我和子轩打赌,输了。这顿的碗筷,我洗。”这副别扭的样子象是解释,更象是要撇清什么。

好奇心害死猫。上官华芸头脑一热,傻不拉叽的乐呵道:“你们赌什么呀?”

苏又男手里的动作一怔,没好气的答道:“猜拳。”

呀,生活处处充满乐趣。某人八卦到底:“那赢了的呢?”

“你不是看到了吗?”苏又男把瓢扔回水缸里,不紧不慢的捋起袖子,“收碗,抹桌子。”

上官华芸愕然的瞪大眼睛。

“唔,我们现在身无分文,这些,可以抵食宿费吗?”脸上有些发烫,苏又男摸了摸鼻子。

人材啊。白吃白住了近一个星期,两位少爷今天终于想到要付食宿费了。上官华芸放下碗筷,抬头问道:“表哥,你们怎么突然想到这些?”言下之意,本小姐难道还招待得不周到吗?你们还白吃白住出不满来了?

苏又男低头洗碗,显然是答非所问:“你的脸色好象很不好看。”

是听到了米店小伙计说的话,俩少爷良心大发现,还是苏医生火眼金睛,看出了什么异常?上官华芸心里有些发虚,讪笑道:“苦夏,我向来到了夏天,就吃不下东西。”

苏又男环视厨房,正色道:“芸表妹,我那天只是和子轩闹着玩。子轩是个很随和的人,我也不是拘泥形式的那种老学究。”

“什么意思?哪天?”上官华芸一头雾水,心里很不是滋味。假洋鬼子果然是来表示不满的。

苏又男见状,立刻意识到刚刚的话说拐了,在某人还没有炸毛之前,赶忙解释道:“就是前天下午。子轩和我的意思是,想邀请你和我们一个桌子吃饭。这里又挤又热的,容易中暑,不是好好吃饭的地方。芸表妹,你这样委屈自己,我和子轩真的过意不去。”

真是一个美丽的误会。不过,上官华芸却决定顺手推舟,抚额笑道:“表哥,不好意思,是我迂腐了。”

这三天,她只是胃口恹恹的,却没有再孕吐。所以,她也没有必要再避着他们吃饭。

再加上,简易厨房里烧着两炉火,又不通风,热得就跟个火炉似的,哪里有通风凉爽的客厅里舒服?她本来就胃口不好,被热气一熏,便更加没有胃口。

委屈了谁,也是能委屈自己。她也正打算从下一顿开始,改成和他们一道去客厅那边开餐。

苏又男这么一提,倒是省去了她几句口舌。况且,还附送有惊喜。从此,她摆脱了洗碗的活儿。

洗碗这样活儿,她是半点也喜欢不起来。

“谢谢你们。”上官华芸心情大好,两三口就喝完了剩下的小半碗绿豆沙。

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可林子明竟不如身边这些萍水相逢的外人,对她哪里曾有过半分发自内心的体贴?

都说石头也能捂热。而她的一颗真心至始至终也不曾捂热林子明那颗冰冷的心。

人心都是肉长的。她知道,林子明不是假洋鬼子,根本就不是那种心狠手辣的人。可他偏偏却对她冷硬如钢似铁。

貌似所有的不合理只有一个解释:也许林子明从一开始就认定了她们的婚姻没有未来。所以,才冰封住他那颗原本的细腻温情的心。

感概之余,她心凉如水。

苏又男哪里知道须叟之间,她的心思已经百转千回,只是笑了笑,没有吭声,低头洗碗。

他的动作很生疏,一看就是头次洗碗,然而,他的神情很专注,洗几只碗,弄得跟做手术一样的细致认真。

上官华芸见了,一分钟也呆不下去,推说要午休,黯然的回到卧室。

她搬到了那间小卧房,原来的那间卧房让给了苏又男和王子轩他们俩。画架等物品依然摆在这屋里。

中午的太阳很烈,直愣愣的晒得院子里滚烫。所以,她午饭后会站在画架前,随意的画几笔小画,权当消食。

可是,今天上官华芸哪里还有那份雅性?

到底意难平。

在床沿上坐了少许,她从床头柜里,翻一副肖像小画,平摊在床上。

那是她昨天中午画的。

是林子明的一副肖像草图。

最初,她只是给想刘小新画一副头像示范画,谁知,画着画着,笔下现出的是林子明的轮廓。

当时,看清自己画的是什么后,她心里阵阵发苦,一把扯掉画布,扔进一角的废纸篓里。

可是,傍晚倒垃圾的时候,她想起林子明从金华回来的那晚,那双灼热的眼睛,终究还是不舍得,又捡了回来,塞进床头柜里。

从来都是郎心似铁。

当初她那种化钢铁为绕指柔的信心,如今,终于消磨殆尽。

歪坐在床沿边上,上官华芸一点儿一点儿的抚平画布,咬牙苦笑:“林子明,那晚,你是不是把我当成了别的女人?”

她恋恋不忘的那一晚温存,也许根本就是一个笑话。

除此之外,她想不出更合理的答案。

心中戾气腾起,上官华芸恨恨的转身从床头柜里的针线筐中拿出一把剪刀。

咔咔咔,画布转眼被绞得支离破碎。苍白的碎布片散落一地。

第七十章秘密

第七十章秘密

下午的时候,秋宝送来了两条青鱼。他在河边钓到的。

王子轩很喜欢自立好强的秋宝。而秋宝也非常敬重这个一肚子学问的大学生哥哥。两人很快就混熟了。

前天早上,秋宝过来送水。

王子轩正好在厨房里给苏又男调马伤药,见状,连忙放下手里的药碗,过来帮他倒水。

两人一边做事,一边闲聊起来。

得知秋宝的理想是学文识字,做一个有学问的人,王子轩唏嘘之余,主动提出每天下午教他识字。不收一分钱的束修。

反正,他窝在这个小院子里,一天到晚,除了帮苏又男换一次药,就是吃了睡,睡了吃,闲得快发霉了。

找桩事做,他也正好可以打发时间。

苏又男慢慢的挪进来,插了一句:这是一个秘密,秋宝必须保证不道与外人听。

王子轩立马明白了,挠着头,嘿嘿笑道:“还是你考虑得周到。”

前街后巷,象秋宝一样,因为家穷不能上学的半大小子两个巴掌都数不过来。而国人又对免费的东西向来都是趋之若鹜的。如果知道他王子轩免费教学生,这一带非沸腾起来不可。

目前,他们俩的身份还是西城监狱的两名逃犯。吸引那么多人的眼球,无异于自寻死路。

秋宝自然是拍着xiōng膛,满口答应。

而上官华芸却皱了皱眉头,闷声不响的在一旁忙碌着。

这是不高兴了。乘着秋宝挑着空水桶离开,去挑第二担的空当,王子轩问道:“阿华,你不赞同?”

上官华芸叹了口气,如实的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她确实不赞同王子轩的举措:首先,读书非一朝一夕之事,而王子轩能教秋宝多久?一个星期?一个月?这么短的时间里,秋宝能学到多少?既然不能实质性的解决秋宝的读书问题,为什么要头脑发热的给秋宝一个希望?徒教人伤心尔。心中怀有一个梦想,哪怕那个梦想是多么的遥不可即,也是件令人快乐的事。她不想毁掉秋宝心里的那份快乐。

其次,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她认为王子轩太小看街坊们的八卦能力了。这世上到处都有这么一种人,吃自己的饭,cāo别人的心。外加,眼皮子薄如纸,见不得别人得好处。

末了,她反问道:“也就是说,秋宝以后每天下午都要过来吗?子轩,一两天还没问题,十天八天的,天天如此,你觉得街坊们会注意不到吗?”

王子轩脸色乍变:“阿华,你理性得令人害怕。我真失望。”说罢,气呼呼的冲到院子里,背对着厨房方向,双手叉腰站在槐树下,貌似在生闷气。

上官华芸闻言,xiōng口堵得紧,难受得吐不出半个字来。

什么叫做她理性得令人害怕?她刚刚所说的那些只是一番理性的分析与劝告吗?如果不是拿这丫和秋宝都当做朋友,依她的性子,她会发表半句评论,她就跟他姓

哼,好心被当做驴肝肺。她还没失望,那丫倒先“真失望”上了

苏又男一直站在旁边,没有吭声。见状,他摸了摸鼻子,轻笑道:“至于这么生气吗?”

“哼,我理性得令人害怕呢,怎么可能会生气?”上官华芸冲院子里翻了个白眼,把饭锅刷得沙沙作响。

“我说个小故事给你听,好吗?”苏又男抱着膀子,慵懒的倚靠着门框,眯缝着眼睛,瞅着院子里那个气急败坏的背影。他已经旁听侧击出王子轩是林子明四年的同学皆好友。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也就是说,一个人的品行如何,也可以通过他结交的朋友体现出来。

在苏又男看来,在品行方面,王子轩有理想,有抱负,有血性,正直上进,是个很不错的人。然而,看得出,他一直被保护得很好,也可以说成是涉世不深。他太纯,太真,太血气方刚,追求完美,眼里容不得半粒砂子。

想必林子明也是这样一个人吧。苏又男收回目光,暗地里叹了一口气。

上官华芸没有吭声,低头继续飞快的刷洗锅子。

这便是默许了。这种时候,一般人都会很在意第三方的态度偏向。她亦不能免俗。

苏又男笑了笑:“退潮后,成千上万的海星被滞留在了海滩上。用不了几个小时,它们就统弦会被炙热的太阳晒死。有一个人一只一只的把海星扔回海水里。有人问他,‘这里有这么多的海星,你又救得了几只?况且,这一次,你救了它们,难保下一次涨潮时,它们又会被冲上海岸,还是会被晒死。’你知道那人是怎么回答的吗?”

手里的动作不由停了下来,上官华芸还是没有吭声。

苏又男顿了顿,接着说道:“他说,‘至少我手里的这只海星,这一次是得救了。’”

上官华芸沉默片刻,回头看着他,笑道:“世事无常,将来的事,谁又能说得准呢?是我着相了。表哥,谢谢你。”

“芸表妹,古有一字之师。”狭长的丹凤眼亮若星辰,苏又男扯出一个狡黠的笑容,“而今,为兄一番金玉良玉令芸表妹醍醐灌顶,茅塞顿开。咳咳,芸表妹就用简简单单的一句‘谢谢’来搪塞为兄么?”

上官华芸愕然,一时无语。这人的脸皮堪比城墙

“为兄知芸表妹素来急智。不如就由芸表妹为秋宝想个掩人耳目的借口,以表对为兄的谢意,如何?”苏狐狸笑眯眯的扬长而去,留给她一个风度翩翩的完美背影。

貌似被这丫卖了,还帮他数了一回钱。难怪这丫得瑟成这副德性上官华芸唯有扼腕暗恨。

而苏又男走到王子轩身边,一把攀着他的肩膀,气喘吁吁的说道:“子轩,帮个忙,扶我回房躺一下。”

他觉得自己肯定是哪根神经搭错了。明明背上的伤还没完全愈合,他却莫明其妙的抱着膀子,“靠”了那久的门框随后,又绷直腰身,行如风……伤口好疼

王子轩见他脸色发白,顶着满额头黄豆般大的冷汗,吓了一大跳,连忙伸手扶住他:“钱默,你做什么了?”

苏又男冲他翻了个白眼,毫不客气的把重心压在他肩上,哼哼唧唧:“还能做什么?当然是给你当说客去了。你还是个绅士么?冷言冷语的,差点把一个危害时刻,对你伸出救助之手的女子气得吐血。”

“她生气了?”王子轩懊恼极了,飞快的瞥了一眼厨房方向,语气软了许多,嘟囔道,“她那样分明就是冷血……”他已经够克制的了。要是其他的人说出那种自私冷漠的话,他早就指着对方的鼻子大骂“冷血,没人性”。

所以说,劝架调和之类的,不是件轻松得活,得两边等料下工夫。苏又男甩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叹道:“子轩,我真的没多少气力了,刚刚好象扯到了背上的伤口。先扶我回房,我们再慢慢讨论这个问题,好不好?”心里却嘀咕开了:人家小姑娘说得又不是没有道理,还不是怕秋宝希望太大,最后失望太多,同时也是为我们俩的安全着想。只是不同意见而已,至于给人家扣上一顶“冷血”的帽子吗?你小子未免也太刻薄了些。

转念一想,他对上官华芸无形中多了一分同情:可以推测,因为一言不合之类的,那丫头从林子明那儿受了多少窝囊气和白眼。唉,这些不食人间烟火的大少爷啊,太自以为是了。

他很庆幸自己的老师让他早早的明白了什么叫做“真正的尊重”。回国一年多了,他开始有点想念那糟老头。想到老头迷糊的醉眼,他暗地里叹了一口气。

回国之前,糟老头答应他戒酒的,也不知道做到了没有?他很是怀疑。

如今,母亲故去,苏家已倒,舅舅们身体安康,他没有什么好牵挂的,还是早些赶回去的好。那糟老头信用太差,实在令人放心不下。

王子轩闻言,脸红得跟块猪肝似的:“唔,调好的药,忘在厨房里了。”

苏又男斜眼瞟了他一眼。这家伙终于记起是去厨房做嘛的。

虽说他在上官华芸面前表现得中规中矩,但是苏又男还是出于表哥的责任,不放心他和上官华芸独处。也幸亏如此,不然,那家伙只怕为了“理性与冷血”,和臭丫头在厨房里扛上了。而他却在床上趴着,要等到花儿也谢了。

到房里,把苏又男扶到床上趴好后,王子轩又匆匆返回厨房去拿药。

回来时,这小子眉眼带笑,满面春风。

苏又男看着有些刺眼,挑眉问道:“天上掉馅饼了,这么高兴?”

王子轩坐在床边上,一边给他上药,一边解释道:“刚刚阿华跟我说了,她想到了好借口让秋宝每天下午过来学习。如果有人问起来,她会说,她在以前租的房子里订了一份报纸。她请了秋宝天天过去帮她取报纸。”

苏又男撇撇嘴:“唔,我这个妹妹好冷血,为了一份报纸,大热的天,每天让秋宝中午跑那么远的路。”

“哪里?”王子轩反驳道,“是秋宝说的,他刚找份送报纸的差事,可以帮阿华顺路捎报纸的。”

貌似问题解决了。苏又男摸摸鼻子,没有再吭声。

秋宝过来识字的事就这样定下来了。他很珍惜这次天上掉下来的学习机会,每天中午一点钟左右就拿着一份报纸,准时赶过来。

而苏又男他们俩不知道的是,什么送报纸都是借口。上官华芸只是碰巧得知秋宝每天取报纸的地方隔马家饭店只有半条街,便想出了一个主意:她已经跟马家饭店那边打好招呼了。老板很好说话,答应帮她收信,但是,不管送信。

如今,上官华芸请了秋宝帮忙,隔三岔五的帮她去店里问问。当然,这件事是她和秋宝之间的小秘密,就是“云大哥”也不能说。在那个“云大哥”的同学王大哥面前,就更要保密。

“云姐姐放心,我嘴紧着呢。”秋宝拍着xiōng口,爽快的答应了。

章第七十一章青鱼

第七十一章青鱼

那两条青鱼是活的,每条都有一尺来长。秋宝用一个旧瓦盆送来的。

王子轩见了,大爱,两眼亮晶晶的咽着口水喜道:“今天晚上有鱼吃了。”

虽然除了早饭,顿顿都有荤菜,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有一种八辈子没有沾过肉腥的错觉。

“王大哥,云姐姐呢?”秋宝见他馋成这样,有点儿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捧着瓦盆问道。

“应该是在厨房里。”王子轩吩咐他先把鱼送到厨房去,然后再来客厅里上课。

苏又男和上官华芸都有午休的习惯。怕打扰他们俩休息,王子轩选择在客厅里给秋宝上课。

然而,秋宝端着瓦盆走到厨房时,只见到苏又男站在台案前洗碗。

“云大哥,你在洗碗?”秋宝再次被雷到。

奶奶常常教导他,男主外,女主内,除了挑水,厨房里的活都是女人做的。所以,他长这么大,奶奶就没让他洗过一只碗。然而,他现在却看到一个显然是有钱人家的少爷在洗碗。该不是眼花了吧?秋宝眨巴眨巴眼睛。

“秋宝来了。”苏又男手里的活计没停,抬眼看了一眼他手里的瓦盆问道,“有事吗?盆里头装的是什么?”

他的样子很自然,好象这活原本就是他份内的事一样。

“是两条青鱼。云大哥,我把鱼搁这儿了。”秋宝熟门熟路的把瓦盆放到水缸旁的角落里。这里离灶膛较远,是厨房里最凉爽的地方。

苏又男皱了皱眉头:“秋宝,你云姐姐不是跟你说过很多次,不要再送东西过来吧?她不会收的。你怎么就是不听呢?这鱼你拿回去,给你奶奶熬汤喝。刘奶奶身子虚,喝青鱼汤,很好的。”

秋宝急了,红着脸辩解道:“云大哥,这是我上午在河里钓到的。没有花一分钱。我钓了四条。中午,奶奶做了两条。这两条,是奶奶一定让我送过来的。你们对我这么好,我没有其它的可以回报你们,青鱼不值几个钱,云大哥,你莫介意……”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说到后面,小家伙勾着头,已经窘迫得没有半点底气。

宁可自己吃苦受累,也不愿欠人情。呵呵,这一点,小家伙和自己倒是挺相像的。苏又男不由勾起嘴角,软声说道:“唔,谢谢你,秋宝。你云姐姐在午睡。等她醒了,我会告诉她的。”

这就是说收下了。秋宝大喜。

苏又男却又敛了笑,正色道:“不过,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自从王子轩免费教秋宝后,这两天,他都快被刘奶奶和上官华芸之间的人情往来给烦死了:当天上午,刘奶奶送八只鸡蛋——上官华芸回礼一碗云片糕;中午,秋宝奉刘奶奶之命,带来梅干菜两把——上官华芸赠送一把笋干;昨天上午,刘奶奶送来一包鱼干——上官华芸把刚买的五花肉一切为二,一半送给刘奶奶。

今天秋宝送来两条青鱼,不知道那个丫头这一次会回啥礼?虽然双方都是一番好意,一个是诚心表示谢意,一个是觉得对方生活艰辛,有意帮一把,但是,礼来礼往的,她们双方不累,他这个旁观者看着都累。

“嗯。我知道了。”秋宝点点头,“云大哥,我去上课了。”

事实上,他也不想送东西过来。在送礼这件事上,他没少顶撞刘奶奶。“云姐姐”他们一看就是有钱人家里的小姐、少爷,哪里看得上这些不值钱的吃食?况且,每次送东西过去,“云姐姐”都要回赠。每次回赠的东西比他们送的那些好得多。所以,在秋宝看来,每一次都是他们占便宜。本来就得了人家的恩惠,怎么还好意思占人家便宜?人家是有钱人家,不怕被占点小便宜,但是他们怎么能老占人家的便宜呢?

现在,只要刘奶奶开口让他送东西过来,他就一个头变得两个大。

而上官华芸睡了一觉起来,被告知厨房里多了两条活青鱼,当场傻了眼:晕死,刘婶可没有告诉她怎么杀鱼。

而王子轩和苏又男……不要问,两位大少爷肯定也是不会的。

看着小木盆里那两条摇头摆尾的青鱼,她痛苦的问道:“秋宝呢?”

俗语说,远亲不如近邻。所以,人们都不然望和邻居交恶。可是,她现在觉得和邻居处得太好,貌似更痛苦。

王子轩耸耸肩:“上完课,他就走了。”使劲吞掉嘴里的口水,他笑问道,“阿华,这鱼是红烧着吃,还是清蒸?”

秋宝怕上官华芸醒来后,又要回礼,几乎是用逃的速度提着旧瓦盆离开的。

王少爷,你还是把本小姐清蒸得了吧上官华芸撇撇嘴:“我不会杀鱼。”

苏又男抱着膀子,站在门口,一直没有吭声。闻言,他忍不住发出一声闷笑。

王子轩眼里跳跃的小火苗瞬间熄了,挠头说道:“我也不会。”这种事,他觉得不能指望苏二少爷。

上官华芸却瞪了苏又男一眼,笑盈盈的问道:“哥,你会吗?”

谁知,苏又男走过来,摸着鼻子,用清冷且认真的眼神打量着盆里的两条鱼,正色道:“我没有用菜刀杀过鱼。不过,我用剪刀解剖过金鱼。”

其余两人猛然记起:这丫是一名外科医生。

传闻,洋鬼子的医学院里,开设有专门的解剖课。看来传言是真的。

这丫解剖过尸体?他们俩只觉得后背yīn风阵阵,凉嗖嗖滴。

“这样吧,小妹,我来对付它们,你到一旁看着,告诉我该把它们收拾成什么样子。”他提议道。

王子轩只想能快点开溜,连连点头:“对对对,这个方案不错。”

貌似反对……无效。上官华芸也同意了。它们又不是两条金鱼,不能当宠物喂养的。喂到明天早上,十有八九就成死鱼了。白白浪费了刘奶奶和秋宝的一番美意。

略作思索,她说道:“我想做个青鱼汤。鱼头和鱼尾要切下来,还要把鱼肉从鱼骨上剔下来。还有,不能弄破里头的鱼胆。不然,做出来的鱼会很苦。可以吗?”只要做完这些准备工作,其它的,她都会。

以前在林家,她和厨娘配合,做过鲟鱼汤和溜鱼片,味道不错。这个青鱼,应该也可以用一样的做法吧……汗。

苏又男xiōng有成竹:“没问题。”

蹲下身子,他捋起衣袖,抓住其中一条鱼,仰头看着上官华芸,很认真的问道:“要不要剥掉鱼皮?我很擅长剥皮的。”溜鱼片这道菜,鱼片上好象没有鱼皮。

太残忍啦王子轩闻言色变,当即尿遁。

上官华芸拧眉看着小小的青鱼,叹道:“不用这么麻烦,连皮带肉一块儿剔下来就行。是我考虑不周。就这么点大的两条鱼,做不成溜鱼片。”

“行。”苏又男站起身子,把两条鱼放到砧板上,cāo起菜刀,“叭叭”两下,干净利落的用刀背先后敲晕它们,问道,“有剪刀吗?”

“剪刀?”上官华芸一头雾水。没听说过用剪刀杀鱼的。

苏又男有些不自然,嗡声说道:“不是说不能弄破鱼胆吗?嘿嘿,以防万一,还是用剪刀先剪开鱼肚子的好。”

“是个好主意。”上官华芸恍然大悟,去卧房里拿来剪刀。因为师父没跟得好,所以她这一辈子就都是用剪刀剖鱼的。若干年后,上官大嫂看到她如此剖鱼,不幸笑岔了气。

苏又男接过剪刀,麻利的从鱼腹上的鱼肛门处入手,“咔嚓”,两剪刀下去,鱼剖开了。

鲜红的鱼血流了出来。

上官华芸突然闻到一股刺鼻的腥味,顿时胃里象是突然爆发了海啸,胃液翻滚,冲上喉咙。

“呕——”她捂着嘴巴,飞也似的冲出了厨房,在院子里吐得稀里哗啦。

苏又男惊诧的追出来,俯身问道:“你,怎么了?”

上官华芸吐过之后,稍微舒服了一点,抚着xiōng口正要问道,一看到他手上鲜红的鱼血,又象闻到了难闻的血腥味,“哇”得又吐开了。

可惜,胃里已经没有什么好吐的。她这回吐得是黄胆水,难受得眼泪、鼻涕双下。

苏又男看了看自己的双手,连忙问道:“你是见不得血,也闻不见血腥味?”

上官华芸一边哇哇大吐,一边点头。如果此刻能言,她一定会毫不犹豫的提示:“苏二少爷,拜托和我保持一丈的距离,谢谢。”

苏又男知道世上有一种病叫做“晕血症”。可是,他没听说过,晕血的人见了血会吐啊?怎么回事?

按下心里的疑惑,他退回到厨房门口,冲卧室方向喊道:“子轩,子轩。”

王子轩在卧室里听到外头的动静,嗷嗷的冲了出来。

而上官华芸闻不到血腥味后,终于止住了呕吐,扶着王子轩的手,摇摇晃晃的回房。

安顿好她后,王子轩来到厨房。

见到苏又男在用菜刀剔鱼肉,而砧板中央凹下去的地方积着不少血水,他懊恼的说道:“我不该让阿华看你杀鱼的。那天,她看到你伤口上的血,也当即吐得一塌糊涂。并且,之后的两三天,她早晚、饭前饭后,都会呕吐。整个人一下子就蔫了。这两天,她的脸色才好看点,唉,这次肯定是又犯了。”

“滋”,苏又男心里冒出一个怀疑,脸色大变,放下菜刀。

“怎么了,你?”王子轩愕然的问道。

“没什么。不小心割到手指了。”苏又男怔怔的看着自己的左手。

王子轩凑过去一看,果然,看到他左手的食指指腹上泌出一道约摸一公分长的血口,关切的说道:“小心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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