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恶花 - xp1024.com
《民国恶花》


第一章 白府

北地的春日总是来得迟些,三月之尾,四月之初,人们好盼歹盼,它总算姗姗地来了。

清晨,白府。

春花扶柳,香风浓郁。挂着玫瑰红罗帐的白漆铜床上,白六奶奶董湫正和她的小情人梁沫生打得火热。酒红的床被一起一伏,两人颠鸾倒凤一番,末了,梁沫生精疲力尽地倒在白六奶奶雪白的肚皮上,沉沉地喘着粗气。

“唉——”白六奶奶柔声拖长音调,叹了口气,轻柔地抹着梁沫生被汗微微浸湿的头发,“还是年轻好,不像以前那位,只是磨人。”

“是吗?”梁沫生淡淡一笑。休息会儿,他又来了精神,铜床再次晃动起来。

这里两人直折腾到近十点才起床,各自淋浴一番,梳洗穿戴毕,董湫挽着梁沫生的手下楼。两人准备去华乐饭店吃饭。

走到白府雕花铁门处等车的当儿,两人同时看到门外站着的小女孩儿。女孩儿细细弱弱的模样,两根芦柴棒似的手臂弯儿里紧紧抱着一个破布包裹。

而这包裹实在没什么贵重物,除掉被她在来的路上吃掉的馒头,只剩一件深褐色的短小衣衫和衣服里裹的信。

老管家正在与她周旋。

“白叔,这是怎么了?”董湫朝老管家招招手,示意他过来。

老管家一看是女主人出来了,顿时如遇大赦,提着他的长衫一角,疾步向她奔来报告情况。

“六奶奶,这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孩子,大清早就站在门口,非说要找她姨妈,赶也赶不走……”老管家两手一摊,做出无可奈何的神情。

“姨妈?这儿怎么会有她的姨妈?怕是附近哪家来打秋风的穷亲戚,连门儿也找错了。”董湫不以为意,依旧挽着梁沫生的手等她的车。左右等不来,仔细看了眼那女孩儿,不过十一二的年纪,生得倒是秀气。

“小姑娘,这儿可没你什么姨妈,你看清楚了,这儿是白府。”老管家决定再费一次口舌,实在不行就叫打出去。

“信上就是弄个(这么)写起的,我姨妈就住这儿。”小丫头皱着小眉头,细细的手指指着几幢西式洋楼。她穿着件打补丁的旧袄子,灰头土脸,一张小嘴干裂着,起了白皮。

“信?什么信?”董湫恍听她一口四川话,心里忽然“突突突”地紧张起来,踏着她的大红尖头牛皮高跟鞋,“坑坑坑”地朝她走去。

小女孩儿翻开包裹,捧出一件叠得平整的旧衣,把旧衣打开,才拿出衣服裹着的一沓泛黄的信纸,以及一块皱巴巴的手帕。董湫眼尖,一眼就看到绣着几朵小野菊的帕子上还落了一个名字——董夏。

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她扯过帕子拿在手里细细看起来——这张已经泛黄的手帕的确实来自她少女时候的记忆。

那时她也不过十四五岁,是四川一户贫穷人家的幺女,有个吊儿郎当的哥哥,也有个温柔和善的姐姐。大哥董春二姐董夏,排到她时,就是个秋了,后来来了北平,白老爷才把这个“秋”改成了“湫”。

她并没有读过什么书,管白老爷怎么说她那双水蒙蒙的桃花眼像泓湫水,她只要自己这双迷雾般的桃花眼能把富商白延卿勾到手,让她和穷得牙痒痒的过往了断个干净就行了。

可谁知道这个过往瞒着她留了个小尾巴,还竟然悄无声息地在十几年后寻到了她。

“这帕子是谁的?”董湫焦灼问道。

“我妈的。”小女孩儿眨巴着眼睛。

此时汽车开了过来,董湫回过身对梁沫生说:“你先去饭店吃饭吧,不用等我,我这里还有些事要处理。”

梁沫生也不多问,汽车夫下来为他开了车门,他抬脚上车绝尘而去,不过临走时,他无意中看了眼女孩儿,女孩儿也正好好奇地瞪着双眼看他。对视的刹那间,他发现女孩儿那双水盈盈的桃花眼,竟是照着白六奶奶董湫的眼睛刻出来的一般。

董湫在前面走得心慌意乱,女孩儿跟得疾步如飞。云里雾里地穿过几道回廊,几扇月亮门,好几次看到幢漂亮的屋子以为得进去,谁知拐了个弯儿,眼前又是一排假山堆的水池和粉粉白白的小花圃。

终于进了一幢西式洋楼的花厅,董湫走到正中央一张紫色绒沙发上坐下,让丫鬟把她的雪茄点上一支。女孩儿眼巴巴地看着董湫吞云吐雾一阵儿,终于云雾散尽,两双葡萄般大黑亮的桃花眼就这么对视上了。

“你叫什么名字?”

“袁安。”

乍一听还以为是家里新买的小厮的名字。

“你一个人来的吗?你妈呢?”董湫又问道。

“我五岁那年,妈生了场病,没得治。”袁安说完,又把那叠信纸递给董湫,董湫夹着雪茄的手接过信纸,两道弯弯的眉毛轻微地蹙起来。

很多年以后袁安都记得这个场面,雪茄的气味和两道微蹙的眉毛,接下来她亲爱的姨妈往往会做出改变她人生轨迹的决定。

董湫一张张翻过,最后的通信时间在是七年前,是袁安五岁的时候,也是她和她二姐董夏姊妹缘分彻底完结的时间。

白六奶奶董湫在豆蔻年华与临街的一个小混混相恋,老实本分的穷苦人家是瞧不上这个偷奸耍滑的小油头的,少女董湫的初恋遭到了家人极力的反对,哪知道越是束缚,越是反抗,两人心一横,干脆偷了家里的钱私奔到北平,皇城天子脚下,未必少了他俩人一口饭吃。

可惜董湫万万没料到世间还有变心这档子事儿。小混混在饥寒交迫的时候抛下她甘愿去做贵妇人的小白脸,而她则苦苦撑了半年后,在一次偶然的机会被白老爷捡回家做了六姨太,直到当填房的第七八个年头,仍和姐姐董夏有信笺来往。

后来董湫寄出去的信总是被退回,也就因此断了联系。

“你就是凭这信上的地址一路找过来的?”董湫左边那弯修得细细长长的眉被她轻轻挑起。

她不自觉又给自己燃了只雪茄。她是有意为自己和面前的小丫头制造个神秘的帘子,挡住她抵挡不住的血亲事实。

“嗯。”

空气就这么沉寂了半晌,才又有了声音。“你且听着,我叫董湫,就是你要找的姨妈。”董湫说完,狠狠地吸了口雪茄。

袁安在一片淡淡的烟雾中没有看到董湫眼角挤出的半滴清泪,她瑟瑟缩缩地不等董湫开口,壮着胆子继续说下去:“我妈死得早,我爹要出去赚钱,所以把我寄养在大舅家。这年爹病死了,断了生活费,大舅想拿我当童养媳嫁给表哥,我不想嫁给表哥,所以……”

袁安说完这个“所以”后没有得到任何回复,周围的死寂压着她艰难地咽了口唾沫,硬着头皮张嘴说完:“所以我来北平找姨妈,求姨妈给我出个主意。”话音刚落,她很自觉地跪了下来。

她也这样胆战心惊地向她舅妈跪下过,她说她不想当童养媳,以后长大了换个法子还是报答舅舅舅妈,当时她得了个大嘴巴子和一堆肮脏不入耳的话,也正是那个大嘴巴子把她打到了北平,让她趁夜偷出了一笔钱赶上开往北平的火车。

她战战兢兢地跪着,心里暗忖着,如果这下下来的也是一个大嘴巴子,她也绝不会回四川去,回那个阴暗潮湿的破吊脚楼里去,回她那个十八岁表哥看她时如狼似虎的腌臜眼神里去。

突然一双修长细嫩的手下来了,不过不是给袁安一个大嘴巴子,而是落到了她的小手上,作势要把她拉起来。

袁安有些怔怔地爬了起来。

此刻董湫放下雪茄,烟雾又散去了,董湫瞅着面前小人儿巴掌大的一张小脸和那双和自己一般,水汽氤氲的桃花眼,和善地一笑,道:“我是你的姨妈,当然要管你,啷个(怎么)会等你落到你那死龟儿大舅手头。”

董湫听袁安一口川话,不禁也说起川话来骂她那个几十年不曾谋面的大哥,当初他大哥滥赌欠债时想把她嫁了抵债的仇她还记在心上的。

“你以后就在姨妈这儿住下,你大舅敢来要人,姨妈就给他打出去。”董湫想伸手摸摸她,看了看她脏兮兮的脸蛋和乱蓬蓬灰扑扑的两条辫子,又无处落手,便干脆拍了拍她的小肩膀,问道:“你读过书,识字吗?”

袁安摇了摇头,“一个也认不到。”

她说不识字,必定不是谦虚,有读书的钱还不如拿去让她那个烂屁眼的大舅喝上两盅。董湫心里暗忖着,说道:“那也没什么。明儿开始,姨妈就送你去上洋学堂,读西洋文,学西洋的钢琴,西洋的画儿,等几年……”

“等几年你出落得大方了,秀外慧中,定是北平城交际场所最出风头的花儿。”

不过后面的话在董湫的舌尖上快速地打了个转儿,终究没有说出来,只让董湫存在心里偷着乐会儿。袁安也不在意等几年会是怎样一个情形,她此时听了这番话,已经晕呵呵的,似乎要升上天去了。

“不过。”

面前的摩登少妇忽然来了个转折,袁安心里一惊,提心吊胆地等她下一句。

“你这名字得改改。”董湫皱着眉认真思索起来,“得摩登些……干脆就叫安淇吧。”

袁安淇。女孩儿在心里默念了一遍,不知道是好还是不好。

董湫见她没反应,呆头鹅似的,她懒得废话,直截了当地说道:“安淇,以后在这儿安心住着,没人敢为难你,这是你姨妈我的宅子。”

她说到这儿神情似笑非笑。

这宅子如今的确实她的了,但因为它之前作为她丈夫白延卿的宅邸,存在的时间更久,所以就算易了主,外边的人找来还是说白府。

她的丈夫白延卿,算得上是北平城里数一数二的富商。白延卿在他知天命的年纪遇上了娉婷年华的董湫,把余生的浪漫柔情尽数倾完后,离世时分给了她这所宅子和一笔巨资,以及自己最得意的几处生意。

白六奶奶董湫在和其他几位姨奶奶经过一场夺产酣战后,攥着手里的房产钱财开始放浪形骸。

她自认把一生最美好的年华献给一个半截入土的人,终于在十几年后彻底解放,此时她也才三十四岁,她有钱,有貌,有一切吸引男人的成熟韵致,她下决心用无数年轻的爱来填补前二十年死气沉沉的遗憾。

满意地深吸一口雪茄,董湫抬抬手,让丫鬟把正不住道谢的外甥女带下去收拾收拾,自己则盘腿坐在沙发上,身子向后一仰,接过那根雪茄继续吸起来。

瞧着这个惊喜到不知所措的漂亮姑娘,董湫的如意算盘早就打好了。

他董春不愿意白养的丫头,自己更不会白养。何况论起脸蛋和灵气来,就凭袁安淇小小年纪敢一个人闯到北平来找自己这股劲儿,她实在算得上无数阅人中不可多得的一个,自己又是她的亲姨妈,她此刻唯一的救命稻草。

扔掉烟头,董湫拍了拍手,先送梁沫生去饭店的那辆汽车已经回来了,她拎着软银灰丝质手袋,款款上了车,直奔饭店。

到的时候梁沫生正在喝着咖啡,董湫来了才开始点菜。两人各点了一份西冷牛排外加几份甜点,董湫还要了一瓶白兰地。

梁沫生始终没有问她那个小女孩的来历,以及她怎样安排的,他只是静静地看着董湫,眼里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他吃准董湫会自己一五一十地告诉他,没有这点本事,他怎么拿得住风头正盛,身家上万的董湫。

果然,董湫在等菜的空当把袁安淇的身世交待个一清二楚,还说了自己准备把她养在白府,供她读书。后文没再说下去,董湫朝梁沫生挤挤眼,梁沫生当然明白她的用意,那个小丫头的确是个美人胚子。

他自国外留学回来之前便已经打听好了,白老爷死时给她留了那么一笔巨资,活她几辈子都够了,但这位少奶自觉年华仍妙,不能在这寂寞的白宅里熬成老太婆,决心要在白宅当自己的慈禧太后,推动她身边人的命运车轮。

她之前十几二十年跟着白老爷,早已摸清了各取所需的那套生意经,不久前又开始栽培些人为自己所用。偌大京城,不乏有寒门小户出身的女子甘心投到她那里,求着她栽培。

于是她开始带着些看得上眼的小女孩出入晚宴,音乐会,晚会,戏曲包厢,凭此她会收到她所预料的利润。有些时候她也自己亲自施展手段笼络,对方一般会是有样貌有风度的年轻人,这同时也是对自己在花样年华,整日面对一个枯索老头的岁月做些补偿。

梁沫生的老子梁老爷子是个开连锁百货的,历来和白六奶奶董湫很有些交情,他深知自己作为梁老爷子一串串儿子中毫不起眼的一个,若是回国后跟着他老子一起做,免不得会被他前面那些已经扎稳脚跟,摸清门路的哥哥们挤兑排挤,很有可能最后摔得头破血流仍是一事无成。所以他索性另谋出路。这一谋,就谋到了北平城白府风韵犹存的白六奶奶身上。

他记起去年深秋刚见董湫时的情景,那是他老子在家办的一个晚宴,大堂靡靡之音响起时,他攀上她的细腰枝儿,在舞池里恣意摇摆。附在她耳边柔声介绍完自己后,董湫漫不经心地说了句“二十三啊?只比我那个儿子大了七岁。”

但那时她绯红的一边耳朵和微晕的面颊已经暴露了自己。梁沫生什么也没说,低头浅笑,把怀里揽着的妇人抱得紧了紧,不时贴近她的耳朵吹一阵轻风,淡淡的烟草味温柔地袭来,最后曲终人散,董湫的一边耳朵红得能滴出水来。

那晚回去,她不得不承认时隔经年,自己那颗尘封已久的少女心又一次心动了——是被那具年轻挺拔的身躯和英俊撩人的面孔唤醒的。她开始约会他,起初他总在找借口推辞着,害她不得不坐着她那辆夺人眼球的红色汽车,满城追着他跑。

董湫每日用玫瑰花汁子浸润的身体跟着漫天鹅毛大雪的北平城,冻了一整个寒冬之后,终于在雪融江涨,大地回春之际得到了滋润。春意刚把她冻僵的脑子捂热,她便认为自己已经把梁沫生追到手了。

此时菜已上齐,他们坐在临窗的位置,时近正午,初春的暖阳明晃晃地洒进来,董湫抬眼看着坐在对面的男子,他一双修长白皙的手正握着餐刀和叉子,慢慢地切着牛排。阳光在餐刀上打了个转儿,泛起白光,和他那双手交错在一起,显得清冽而冷静。董湫见他穿着一身浅灰色薄呢西服,整个人淡淡地融在春光中,让她有一时的失神。

“怎么不吃?切不动吗?”梁沫生看到董湫颇为恍惚的神色,起身接过她手里的刀叉,亲为她把牛排切成一小块一小块,又把刀叉放回她手中。

董湫的桃花眼泛起了一阵氤氲的水雾。有些无措地摸到一旁的杯子,喝了一大口白兰地,董湫打了个颤儿,清醒了许多,说道:“你上次说的意思,还是想在你老子名下分一份产业?”

梁沫生漫不经心地说道:“如果能分到他的,当然更好。”

“这里正好听说你父亲要把百货开到天津去,你可愿意去试试?”董湫巴巴地问道,看起来对梁沫生自己对他的前途更上心。

“天津?”语气有些犹疑。

第二章 筹谋

“我探过你老子的口风,北平这边做得大,他是断然不会就这么分给你的。你要知道,你那几位大哥现在争锋相对着,你可别往火坑里跳啊。”董湫柔声解释,一句一句无不为他的处地做打算。

梁沫生神色凝重,思虑一阵,看得董湫有些揪心。“可是天津,来来往往到底有一段距离,这样不方便我们见面啊。”末了,梁沫生丢出这样一句话。

董湫听了这话脸色一松,此时此刻只想扑过去把这小子搂在胸前好好疼一把。她心底明白梁沫生接近自己的目的,可是始终不愿意承认。她生怕这只能是一段露水情缘,所以虽然已经打听好了一切,但迟迟不肯松口告诉梁沫生,她怕梁沫生得了好处便鞋底抹油地溜掉了,像当初和她一起来北平的小混混,在找不到出路的时候一声不响地消失。

“没有关系,你去了天津当然是好好打拼自己的事业为重,要见面的话,我来天津就好了,反正这北平咱们也逛腻了。”董湫喜道,她向梁沫生举起酒杯以示庆贺。梁沫生展颜一笑,身子却往后仰了仰,想隐进金澄澄的太阳光里,别让对座的妇人看到自己眉梢上的喜色。

饭后两人又用了些甜品,方才缓步踱出饭店。坐上汽车,董湫让汽车夫把车开到西直门外去,他们要上趟香山。

却并不是为了游玩,而是有求于人。这些年间不少达官显贵在香山上自己建房居住,眼下他们所求之人——严司令,便在此处有一幢自己的住宅。

严司令近日刚在天津打下了一个县,叫闵县。这个县不大不小,但占据了天津的交通枢纽要道,是过往商客旅人必经之处。梁老爷子的百货从山东,从黑龙江,从天津经航海火车转运而来,他和那闵县之前的占领者早已打点好了关系,不必担心扣押或有被青帮的亡命徒劫走的可能。但无奈如今闵县改朝易主,梁老爷子又听闻这位严司令不好说话,几个儿子都去碰了一鼻子的灰回来,正愁着自己亲自去交涉一番。

如今董湫领着梁沫生找去了,如果能把这个问题解决,到时去了梁家老爷子一块心病,他势必会答应把天津新置的产业交给梁沫生打理。

严司令的房子在半山腰上,董湫穿着双酒红色尖头高跟鞋,在崎岖山路上走得甚是艰难。春日的阳光要是放肆地一直在人身上徘徊,还是能捂出一头一脸的汗。梁沫生也走得气喘吁吁,把浅灰西装脱了下来,董湫接过来替他拿着,他也没有拒绝。漫漫上山路,本来就是悬着一颗心去求人,他没心情讲什么绅士风度了。

终于到了严家的宅子。是几栋连排的西式洋房,隐没在幽幽林木间,董湫报了姓名,管家方才把大门打开。梁沫生抬眼一看,白房子在晃眼的阳光下越发白得阴惨瘆人。他深呼吸了一口气,跟着董湫进了客厅。

客厅的牛皮沙发上瘫坐着一个矮胖男人,穿着件宝蓝色锦云葛的长袍,套着印花青缎马褂,看起来也就四十五六的年纪。他纠缠不清的络腮胡间露出两片猩红的肉唇,肉唇里衔着一管水烟,正抽得咕噜咕噜地响。男人微闭着双眼,似乎很是享受。

“严司令,许久不见了。”董湫上前笑道,尽量挤出低眉顺眼相。

男人听到这么软糯的声音,抬了抬眼皮,许是见董湫眉目盈盈,面庞白皙,他又抬了抬眼皮,连看了几眼,烟酒嗓一开,说道:“白六奶奶?好久不见啊!怎么突然想起到我这儿来了?”

董湫吃吃笑道,又说:“这不是游香山来了吗,经过贵府就想起您上次提到家里的好酒,一定要来讨一杯尝尝。”

严司令“哼哼”两笑,圆滚滚的肚皮起起伏伏,颤颤颠颠,“六奶奶又说笑话了。”

这时雕花旋梯上袅袅走下来个娉婷女子,娇小玲珑,清秀文雅,穿了身金丝绒单旗袍,一路对着董湫盈盈笑着。

“原来是白六奶奶来了。”女子下楼来走到严司令身边,一双细腻白嫩的手搭在严司令肉墩墩圆溜溜的肩旁上。

董湫也朝女子回笑,不过笑得没有刚才那么猛,是有意地收住了许多。她对自己调教的人,还是很有信心的,即使把她卖了,也能让她再帮自己数数钱。董湫承认自己虽然跟着富商丈夫白延卿混迹多年,但生意天赋上实在逊一筹,她凭的就是一个笼络和招揽。

这女子本名陈小兰,董湫后来给她改成墨钰,算得是董湫调教出的“爱徒”,当初她妈病重,她在天桥底下唱大鼓戏,是董湫路过,看上她的好样貌好身段,才把她从下九流的胡同里捞出来培养。不过去年她不幸被严司令看上了,董湫再怎样也不敢得罪军阀的人,只好让这徒儿去陪陪他。

“司令,白六奶奶对我可是有知遇之恩的。你想想,要不是她,也成全不了咱俩这段缘分呀。”墨钰用手肘薄面娇嗔地顶了顶严司令,无限温婉柔媚,严司令最吃女子这套,当下顿时就矮了三截,马上命丫鬟斟茶倒水,董湫趁势引荐了梁沫生。

一整个下午她耗尽心力搜肠刮肚地哄着严司令,墨钰在旁为他端茶点烟,时不时为董湫说上两句,梁沫生冷眼看着严司令被这两个女子连哄带骗地牵着鼻子走,自己则在严司令问话时深思熟虑一番,谦谦有礼地答出来。

事情谈到了七八成,梁沫生一瞥窗外,红霞满天,火烧云层,又到了晚饭时间。

菜是北平风味,满满当当把餐桌摆个严实,严司令不喜红酒伏特加,偏爱白酒,董湫和梁沫生费了一下午口舌,此时嗓子眼干涸发痒,似要冒烟,但为了梁沫生的生计,少不得陪着严司令把几斤白酒咕嘟咕嘟灌下肚,剩下的两三成,接着辛辣刺鼻的酒气,自然也就升成了。

严司令当场在饭桌上写下亲笔信,派人交到驻守天津的团长手中,以确保梁家的货物以后再闵县畅通无阻,而许给严司令的好处已让董湫压到了最低。

饭后外边的天早已由红转黑,黑沉沉的没有一点渣滓,城门既关,严司令便让董湫和梁沫生在这里留宿,又选了两间卧房让丫鬟带他们过去。

董湫淋浴后,穿了一身真丝睡衣坐在梳妆台前。妆都给洗掉了,镜中的自己,白皙的脸上仍自浮着两片酡红——白酒的劲儿可真大。

暗夜沉沉,新月初晕,米白色的窗帘边挂了一轮弯月,瘦弱孤凄,清凛凛地亮到人心坎里去。倒像是谁剪下的一小片指甲,遗落到漆黑的厚布上。

董湫只扭亮了梳妆台上的一盏荷叶盖的小台灯,她凝视着镜中那双晶莹透澈的桃花眼,刚往身上喷了点香水,就听到门外连敲三下的“咚咚”声。

一听这声音便知道是谁,她忙起身扑过去开门,门一开,一个滚烫的拥抱紧紧地锁住了她。辛冽的白酒在梁沫生身上也能化成他自己独有的淡淡酒香,一串又一串火热的吻直把董湫吻得一头栽倒在床。梁沫生捧着她的脸细细地看起来,连眼角的细细皱纹也觉得无比可爱。他扒掉董湫的睡衣,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我爱你。”

董湫身心一颤,倒不仅是因为这句“我爱你”,更是因着她从未见过梁沫生如此深情流露的样子,虽然这样一对比,从前他的笑都显得虚假迷离起来,但只要这一刻他有一丝的真心,董湫便觉得她所做的这一切都是值得。

好像从前那做的都是假意,这一回,两人把对对方的情爱满钵满盆地捧出来,做得淋漓尽致,誓要把对方融进自己的身体里,从此以后不分你我。直倒腾到晨曦微露,天光乍泄,两人才精疲力竭地相拥着睡了两个时辰。

晨起同严司令和和气气地吃了顿早饭,两人下山坐车回城。梁沫生自是要回家和他老子哥哥周旋一番,董湫又作陪,在他老子面前好话说尽,终是让梁老爷子点了头,开了金口,恩准梁沫生不日前往天津接下他新置的产业。

中午在梁府又是一席饭局,董湫不得不承认年岁渐长,这么一场仗下来元气大耗,身心不大吃得消,下午她只得推掉麻将局,回家养神。

梁沫生亲自开车把她送回白府,眼见着丫鬟出来把她们的六奶奶扶回屋里休息,正准备调车离开时,忽然从后视镜里瞥到个单薄瘦弱的小身影,让丫鬟牵着,正往他这边走来。

是昨天上午的那个小丫头。梁沫生转头看去,见此时的她已经让丫鬟收拾了一番,露出了原本雪白莹润的脸蛋,穿了身蓝白相间的水手服,白色的袜子套进一双黑漆皮的圆头皮鞋里,乌黑浓密的长发被梳成两条麻花辫,乖巧地垂在胸前,脸上那两颗黑石子般澄澈的桃花眼越发的像董湫,还在有些谨慎地四处打量着。

生了一分爱屋及乌的心思,梁沫生朝丫鬟招招手,把她和小丫头唤过来问道:“你们这是去哪儿呀?”

“六少,夫人昨天吩咐要给表小姐找间学校,这会儿正要送表小姐去报名呢。”丫鬟说道。

梁沫生看了一眼小丫头,她也在盯着自己看。他这才发现虽然袁安淇那双眼睛和董湫的像极了,但因为没有一点董湫看自己时的似水柔情,所以越发显得黑白分明,冷漠疏离,像汪在水潭里的两枚黑石子,纯粹地要照出他的内心。

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小丫头直把他看得心里有些发毛,本来还想顺道载两人一截,但自己奔波两日,此时也有些渴睡,当下只“哦”了一声,便发动着车子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白府。

袁安淇好奇地看着远去的车子,问牵着她的小丫鬟:“姐姐,那是哪个哟?”

“那是梁家的少爷,排行六,大家都叫他一声六少。”丫鬟俯身说道,“表小姐,你这口川话可得改,不然别人会笑话你的。”

袁安淇倒吸口气,紧张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不过表小姐要是去学校学会洋文了,就可以说洋文了。”她听了这才把手放下来,吐了吐舌头。

从学校报完名回来,丫鬟在房间里给她收拾领到的书本,学习用具。袁安淇静静地坐在自己的小床边,打量着一夕之间周围天翻地覆的改变。这改变是她自己下了狠心,一路风尘扑扑地挣来的。

小床是张铜质的架子床,被漆成雪白的颜色,挂上米白色的帐子。小床两旁有两个雕花的床头柜,柜上各放了盏粉色的台灯,淡粉的光晕落在地上,把乳白色的地毯也染得微晕。屋子靠窗的一角竖了个紫檀立柜,柜里挂着的全是各式各样的衣裳裙子,昨晚袁安淇乐得把头埋进柜子里,被一股浓郁的月季花香熏得闷头闷脑的。

另一角是一个梳妆台,是张古意盎然的梨花木圆桌,椭圆的镜子安安静静地反着光,还有几抬精致的紫檀木器,上面摆放了一些古玩陈设。

玻璃窗上糊了镂雪纱,一切如梦如幻,她不敢闭眼,害怕再睁眼时又回到充满霉臭味儿的木床上,和自己那几个拖着鼻涕的小表妹挤着抢被子。

她的姨妈给她拨了这间三楼的屋子,屋小如舟,就飘荡在白府后院的一片荷花池子上,一堵红墙又严严实实把它们包裹起来——这是白府的后园,是一栋小巧玲珑的白楼带一个小花园,花园外又有一道大铁门可以出入,是白府的后门。

董湫似乎致力于让袁安淇“养在深闺人不识”,她是她扣在手里的一张底牌,还没长成之前,万不能让人掐了去。

楼梯上突然传来一阵“踢踢踏踏”上楼梯的声音,门外出现一个唇红齿白,穿着小西服的男孩。

这个小男孩就住在二楼,昨天袁安淇刚搬来时他就兴冲冲地跑上来跟她打招呼,拉着她一起吃饭一起玩儿。小男孩衣着干净,举止礼貌,一点不像她那些对她颐指气使,边揩鼻涕边吐脏字儿的表弟。

后来丫鬟告诉她,小男孩儿才五岁,是白老爷的三奶奶为白老爷生的老来子,三奶奶因为已经年近四十了,所以生产时不幸丢了小命,这个男孩便被白老爷欢天喜地地抱来养在董湫身边,取了个名字叫白舒铭。

丫鬟没有说的是本来白老爷去世时董湫是不大想接手这个孩子的,但毕竟在身边带了这么几年,又惦记着白老爷留给这小子的一笔巨额遗产,所以下横心争来了男孩的抚养权。

董湫自己有一个儿子,去年出洋留学去了,所以一年到头白府根本见不到他的影子,有这小子在,董湫偶尔看着也能疏解一下怀念儿子的伤感。不过这种时候并不多,所以董湫也就把男孩养在后院里,不经意倒成了袁安淇的小玩伴。

“安淇姐姐,我们去吃果子冻吧!”白舒铭兴高采烈地奔到房门口,嚷着:“今晚家里有晚宴,厨房做了好多果子冻,乳娘给我拿了两杯来。”

袁安淇笑着说声“要得,来啦。”白舒铭昨天还听不大懂她的川话,但挺多了也大致能明白,他现在最大的乐趣已经不是玩玩具,而是跑来教袁安淇说北平话。

由白舒铭小手拉着,袁安淇走到楼下花园的白漆椅子坐下,白舒铭把玻璃杯子递给她,她拿在手里左看友看,终于拿起小茶匙舀了一勺晶莹剔透的果子冻,冰凉软滑地一弹而起,倒把她吓一跳。

这果子冻是海南运来的芒果做的,暖阳一样的橘黄色,袁安淇一年到头连白糖也吃不到,乍然吃到这么酸甜爽口的东西,心里一时美妙得过分。

“安淇姐姐,你想去前院看看吗,妈在那里办晚宴呢,待会儿那些叔叔阿姨还会一起跳舞呢。”白舒铭兴致勃勃地说道,虽然他从来没有参加过,但一到这样的时候,他会央求丫鬟带他躲到花圃后边偷偷看上两眼。满场的衣香鬓影,光影摇曳,他只觉得好奇。

袁安淇听了也好奇起来,和白舒铭一路跑到前院去,但只看到雕花大门外停了许多汽车,人们还在吃喝。大厅的门敞开,厅堂里水晶吊灯金色的灯光铺天盖地地洒泄了出来,泼了一地,把园子里的花树都渡上了一层散漫的金边,酒杯碗盏交叠碰撞时清脆的“当当”声一阵一阵潮水般涌来,她突然发现楼上阳台站了两个人,一男一女紧紧拥抱着亲吻,似乎正是她姨妈和那个梁先生。一时间失了神,觉得自己是不小心误入了谁迷离怪诞的梦境。

第三章 六年

白舒铭没看到跳舞,觉得十分无趣,恰好丫鬟来找他们回去吃晚饭。他们就在住的那栋白楼一楼的客厅用饭。这栋楼,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一楼的客厅里一样摆着绒沙发,铺着厚地毯,暖气管子现在已经没在用了,干净的卫生间热水管子一应都有,屋子上楼梯的角落还有个电话,不过从没响过。

这也算得上外边随便一户人家的公馆了,不过这个小公馆不姓姚也不姓白,生在白府,却没沾上前面房子的纸醉金迷,香衣撩人。

第二日早晨,袁安淇穿上她的校服,是套蓝衣白裙的衣裳,再穿一双黑绒薄底鞋,配白色的线袜,头发还是梳成两条乌油油的麻花辫,她背上背的书包里装了书本和自来水笔。吃过早饭,便直接从后门出去,董湫把家里那辆旧些的美国林肯牌汽车给她姐弟俩用。

汽车就这么把袁安淇载了五年,前几日董湫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了句“舒铭是不是该上学了,没记错的话今年都十岁了。”于是,白舒铭便开始跟着她一起由车子接送去学校。

不长不短的五年里,袁安淇抽条似的疯狂生长,十岁的小男孩永远在她腰以下的地方,此时坐在车上,男孩儿靠着她的肩旁,奶声奶气地问道:“安淇姐姐,读书好玩儿吗?”

“嗯……”袁安淇沉吟了一会儿,在学堂里混了几年,她当然知道这个“好玩儿”是可以分很多种的,譬如无心课业,但和学堂里的同学一处玩乐可以算一种好玩儿;一心学习,拿个好成绩也可以算一种好玩儿,她是属于前者与后者中徘徊的中游者,并且乐意做这种中游者。

袁安淇本身对学习并没有抱有太多的兴趣,起初想着报答姨妈,拿了好成绩回去。董湫固然高兴,但一会儿又说,英语能和别人交流就行了,钢琴拣几个简单流行的曲子能弹唱也可以了,所以后来她干脆不把自己逼得那么紧,平日里疯疯癫癫地和女同学玩闹,临考才看上两眼书,拿个中等成绩应付即可。

但她觉得男孩子是不应该像她这样的。袁安淇摸了摸白舒铭的头发,说道:“当然好玩儿了,只要你努力念书,长大些姨妈肯定会送你去国外读书。”

“像大哥那样吗?”白舒铭眨巴着圆溜溜的眼睛看着袁安淇。

袁安淇愣了一刻,才想起白舒铭的确有一个大哥,那是她姨妈的儿子,也算她的表哥。这个“大哥”经常出现在白舒铭口中,听上去是在白舒铭四五岁的时候出了国,一直非常爱护白舒铭这个弟弟。

“对啊,像你大哥一样去跟洋人打交道。”袁安淇笑道。

“那到时候我们一起去好不好。到时候……”白舒铭说得高兴了,从袁安淇怀里蹭起来,小手臂乱舞着,“到时候大哥,舒铭还有安淇姐姐,我们三个一起都在国外去玩儿!”

“好好好,到时候我们都到国外去。”袁安淇笑着安抚他快坐好,自己心里却是没什么底儿。她毕竟不是她姨妈董湫的亲生女儿,只是个外甥女,还得凭着她那死去十几年的妈积攒下来的一点微薄姊妹情联系。

这两年她很少见到董湫,董湫也从来没提过怎么安排她往后的事,似乎就打算让她这么马马虎虎把学上着。至于留学,那样烧钱的事情她姨妈断然不会答应的。

再说那个素未谋面的表哥,她连他名字都没兴趣了解。袁安淇对“表哥”这一号人物的认识,还停留在当年破吊脚楼里和她舅舅一样,喝完酒会涨红着脸骂街打人的印象中。回想至此,她不想再和白舒铭讨论出洋留学的事情,从包里摸出一颗奶糖,塞进白舒铭嘴里,让身旁这个听风就是雨的小男孩儿安静下来。

这天下午放了学,袁安淇照例亭亭玉立地站在校门口等白府的洋汽车来接她。虽然这所学校在读的基本都是富家子弟,但也有由仆妇走着接送的,也有坐马车来的,即使同样坐的汽车,袁安淇认为怎么算也是她们白府的汽车最亮堂,最抓人眼球。

吃过晚饭后,她和白舒铭在花园里玩闹。袁安淇踢毽子,白舒铭就在一旁替她数着,玩累了,丫鬟捧来两杯果子冻,她和白舒铭靠在枣树下的白色雕花铁秋千上吃了起来。还是几年前第一次吃到的芒果冻,吃了五年,玩了五年,见识了五年,此时她已经不像刚开始那么觉得新奇了。

她拿着小银勺轻轻扒着杯子里的芒果,此值北平城的五月天,傍晚的风带着些暖意轻巧地掀动袁安淇褶子裙的裙角。她今年十七岁了,已经适应了发育中的尴尬,能从容坦然地接受自己胸前硬鼓鼓的两片,也能接受骨头疯狂生长带来的些微疼痛。她久坐后起身屁股处总会牵扯一阵心酸的疼痛,或者走着走着脚突然抽筋,这样的时候,自己偏偏还得摆出什么事也没发生,继续莲步生风才是最为痛苦的。

袁安淇此时不知道这只是有些缺钙,还以为自己得了什么隐疾,但又不好开口告诉姨妈,所以暂时也就只有这么忍着,所幸她所认为的隐疾大多时候并没有太为难她,她仍能在男同学面前维持少女的端庄妩媚。

她赏玩着小茶匙里晶莹剔透的果子冻,一时有些出神。芒果暖阳一样的橘黄色,让她想起今天梁家的男孩子穿的衣服。梁家就是那个在京津开洋百货的,梁家的老爷子生性风流,一串串儿子里,这个男孩子梁沫连是最小的一个。

不管是从国外来的爱情电影里,还是女同学间流转的小说杂志里,袁安淇都认为在她这个年纪,理应喜欢上一个健康帅气,活泼阳光的大男孩儿。她在运动场上锁定了这个穿橘色衣服的男孩儿,决定该把珍藏已久的少女心小心翼翼地捧出来了。

袁安淇主动把情窦打开,开始彻底承认自己是个少女。

有一口没一口地吃完果子冻,她和白舒铭又玩闹了一会儿,丫鬟来带白舒铭回屋洗漱,袁安淇没有困意,仍自坐在秋千上出神。

他们这处暮色沉沉,鸦栖枝头,白府的另一头却是热闹非凡,亮如白昼。董湫每月总会办一场晚宴,遍请京津两地的商界大亨,有时出现某些政客或记者,也会受到她的欢迎。酒宴后红男绿女端着酒杯坐在一处,或相互拥搂着跳起舞来,把往年白府的沉静孤寂踩了个干干净净。董湫回卧室换跳舞裙子时,在三楼的窗户看下去,只觉满意非凡。

白六奶奶换了一身紫色鱼鳞斑的跳舞裙子。托着紫光闪闪的裙子,她正准备下楼,房门却突然被推开,走进来一个身着白色西装,打了根红色领带的男人。

这个男人在董湫屋里那张绿绒沙发上坐下,摆了个舒舒服服的姿势后就像个倭瓜似的一动不动。董湫看了他一眼,从抽屉的盒子里抽出两只雪茄,为男人点上一支,自己也点上一支。两人挨着坐在沙发上吞云吐雾,但谁也没先开口说句什么,像谁先开口谁就输了一般。

雪茄快燃到尾了,董湫把它放到一边,终于说道:“沫生他,可是回来了?”

倭瓜男人虚了虚眼睛,脸色颇有些尴尬地说道:“回来了。”半晌又说:“他听说你这儿有晚宴,还说要来看看你这位故友。”

董湫一惊,抛下手里的雪茄,下意识地握住梁老爷子的手问道:“真的?他真这么说?他要来?”

梁老爷子看看董湫红了的鼻头和眼眶,叹口气道:“我看他倒已经放下了,你也不用太在意从前的事。不过我还是想劝你一句,你和沫独也快洗手不干了吧,那种勾当要不得,近年来,时局是越来越混乱了,有个小生意够你每月办个堂会就成了。”

“你说得倒轻巧,做都做上手了,怎么可能想甩就甩得掉,就算我想全身而退,你那宝贝大儿子肯吗?”颤颤巍巍地摸到仍在桌上的雪茄,董湫狠命地吸了两口,想象自己是在梁沫独身上敲骨吸髓。

梁老爷子这边噤了声,他不再说什么,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五年前,当他把天津那边交给梁沫生打理时,颇有本事而被他宠得心高气傲的长子,因为不满意他的决定,扬言如果把生意交给梁沫生,他就引火自焚,揭发自己私运军火,以此威胁他。就在他坐车前往检察厅时,白六奶奶董湫火急火燎从天津赶了回来,半路截住了他,好言好语直把他哄到床上去才罢休。

梁老爷子当然知道梁沫独并不仅仅是不满意老父开始器重梁沫生,更是因为白六奶奶董湫的缘故。梁沫独今年三十六,比董湫小了五岁,他打小便喜欢这个大姐姐,梁老爷子记得长子曾经说过,他要把他老子的东西全都赚到手,然后捧来给董姐姐用——他不肯叫董湫一声白六奶奶。

第四章 重逢

白老爷一过世,梁沫独便急不可待地拉着董湫告白,董湫那时还是守丧,闷闷寡居,于是没有犹豫便接受了梁沫独,两人好了一年,还和严司令打起交道,合伙做起了军火生意,严司令就是他们的护身符。

不过后来梁沫独到底年轻气盛,常常背着董湫寻花问柳,两人的男女关系淡了,但生意关系还在。他可以看到任何没有作为的小白脸跟在董湫屁股后面,但绝不能忍受董湫满城追着极可能大有作为的梁沫生!

他对他的任何一个弟弟都是警惕得过分的,就像他的母亲无时无刻不在窥视着其他姨太太的举动。

梁沫生的奔头和干劲就被这么浇灭了,他还没来得及带董湫去他新置的一栋小洋楼。

董湫一直嫌白府过于陈旧老式和死气沉沉,她说她喜欢严司令在香山那处别墅,梁沫生到了天津第一件事就是找一幢洋气时髦些的欧式洋楼。

之后被他老子叫回北平,说清原委,梁沫生痛感人情艰难,行情险恶,干脆去从了军,凭着杀伐果断,冷静决绝,当然还有不小一部份的运气,几年间坐到了团长的位置,还把严司令手里的闵县给抢了过来。

董湫透过飘舞的窗帘子看到小阳台,那是她和梁沫生上一次约会的地方,她们相互搂着亲吻,一时只想楼下的客人自己快走掉。本来她到天津还能再见他一面的,不过刚下火车便被急着叫了回去——她得赶紧阻止梁沫独干蠢事,还把她拉下水!

吸掉雪茄,董湫挽着梁老爷子一起下到大厅来。大厅中央摆了两张长桌,铺着酒红的桌布,摆满点心碟子和高脚酒杯,男男女女三三两两聚成一小堆一小堆,用身子围成个疏松的圈儿聊着什么。董湫在阶上放眼一望,一眼便相中站在一角的男子,他正有些出神地看着身旁摆着的几盆杜鹃花。

“我看到他了。”董湫听到自己的声音像是从胃里发出来的,“砰砰”乱撞,搅得她胃疼。

“沫生吗?在哪儿?”梁老爷子倭瓜似的脑袋到处乱转,也没找准自己儿子的方位。董湫撇下梁老爷子,朝梁沫生走过去,此时梁沫生抬起头来也看到了她。

梁沫生今天并没有穿西服,只穿了件寻常的灰色锦云葛的长袍,倒显得温文尔雅,儒雅风流,就是头发剃得比从前短了许多,短短的头发茬儿下,眉目英气逼人。

“白六奶奶?”梁沫生温柔一笑,伸出一只手来。董湫努力扯了两扯嘴角,也伸出一只手去碰了碰,好像碰到薄薄硬硬的茧子,她颇为不安地快速收回手来。

“几年不见,白六奶奶倒是越发珠圆玉润了。”梁沫生收回手,背在身后笑笑。

不自然地扯了扯嘴角,董湫问了声:“是吗?”她此时想笑,又想哭,最想抱着他大笑大哭,但对方是那样的礼貌,她只得强忍着,不敢笑得太过而露出她眼角的皱纹。

董湫眼眸低垂,只看到他穿的浅灰长衫。上一次见他穿灰色,是在华乐饭店,他穿的西装,融进太阳光里,如今只有头顶明晃晃的水晶灯,他一脸的从容与不经意,在金黄的灯光下分外清醒,永远融不进灯光里,融不进她董湫的世界。

“沫生。”董湫叫出这两个字,花了一肚子的勇气。

“嗯?”梁沫生抬了抬眉毛,董湫得了回应想继续说下去,梁沫生的视线却一下子拉远了,他朝远处英姿勃发地笑起来,露出白的牙齿,董湫回头望去,原来是唐家的小姐唐嘉禾。

“失陪了。”梁沫生扔下董湫,大步流星地向唐嘉禾走去。

唐家是梁家的生意合作伙伴,占了梁氏百货的三分之一股权,两家的老先生算得上世交。梁沫生和唐嘉禾还在襁褓中便认识,一起读到了中学,总之两人浅薄的交情因为年岁的积攒日益发酵起来,尤其是长到二十几岁这个有往事可以回忆的年纪,越发珍惜起童年和少年时期的玩伴来。

后来唐嘉禾去了英国留学,梁沫生去了日本,两人仍有书信来往。

董湫看着远处的那对璧人,有一时的失落,抓了杯暗沉沉的红酒,她一口灌了下肚,两手提着她紫光闪闪的跳舞裙子,混到门外花园的舞池里去,她得在晚风沉醉,昏暗灯光里偷偷哭一把。

“我回国也几年了,竟一直没遇到你,最近几年你也没有信来,连个电话也舍不得打,我都怀疑世上有没有梁沫生这个人了!”唐嘉禾笑着往他背上轻轻砸了一下。

两人走在白府的花园小道上,她歪着脑袋问梁沫生,“听说你刚升了团长,前途无量啊!”

“你少挖苦我了。”梁沫生淡淡一笑。他俩想说些话,近来发生的,几年前的旧事,此刻的心境,什么都可以聊一聊,只是出于旧友想相互倾诉的本能欲望。

“你真的变了好多,小生。”唐嘉禾把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轻轻拍了两拍,“不过放心,都是些好的变化,我看得出来。”

“怎么个好法?以前是个细皮嫩肉的公子哥儿,现在成了个面目狰狞的丘八?”梁沫生苦笑。

他看了眼唐嘉禾,这个花信年华的女子也陡然间长开了,鼻子是俊秀的鼻子,嘴唇是薄薄的两片,眼睛还是圆溜溜的一双,永远闪着过于旺盛活泼的光亮。

她把头发剪成短短的帽缨式,熨帖地贴着她的脑袋瓜,穿了深蓝的衬衫,下面是过膝的白色褶子束腰长裙,一双白色镂空皮鞋,衬衫还打了根白色小领带,是个时髦进步的少女。

梁沫生抬了抬一边的眉毛,嘴角也跟着一撇,表示不赞同也不反对。

两人边说边走,本来是为了避开人找个安静的地方说说话,从大厅出来沿着小径一路走下去,此时却不觉已经穿过几道花红柳绿的抄手游廊,走过几道月亮门。在一个门窗朱漆,鲜红夺目的船厅逗留了一会儿,两人又顺着一道游廊往前走着,这次过了重月亮门,看到的倒是片短小柏枝围成的花圃,夜色下只有白色的杜鹃一类开得最显眼。

“咱们这是走到哪儿来了?”月挂枝头,明亮冷清,唐嘉禾四下望了望,也没看见有经过的丫鬟仆人。

“这白府的确大。”梁沫生说了这么句不痛不痒的话,自己也无能为力,两人只得选了条小径继续走走看看,顺路观赏粉粉白白的花朵。

直至走到小径尽头,他们才停驻了脚步。这会儿袁安淇正坐在秋千上,不时用脚蹬地,自己为自己打着秋千,她傻乎乎地仰着个头,因为觉得这样荡起来时会有一种天旋地转的感觉。她愿意把自己弄得晕乎乎的,沉浸在迷人的暖春夜里。

落到梁沫生眼里,成了朵正飘摇着的曼妙的白花,哗啦啦地随风飘展,月色为那层白抹了一把妖异。他看得怔住了。一旁的唐嘉禾“嘿”了他一声,他才回过神来,不过袁安淇也听到了这一生“嘿”。

光洁白皙的脖子下巴突然抬了起来,一张巴掌大的素脸和他们迎面相视。

唐嘉禾高兴地拍了拍手,“总算遇见个人了!”她小跑着过去,问袁安淇怎么走回前院大厅,袁安淇遗憾地摇摇头,表示自己一直只在这后院活动,出入也走后院的大门,很少去前院,所以不能为他们指路。

唐嘉禾略为失望,大声冲还在不远处的梁沫生问道:“怎么办?”

梁沫生这才走过来,说:“不如咱们就从这后门走,反正人来人往的,这家主人都不知道来了哪些去了哪些。”

梁沫生走过来,说话时,袁安淇一直上下瞧着他,水波盈盈的桃花眼在微晕的月色下泛着柔和的光。

“好像也是。”唐嘉禾转身又对袁安淇笑问道,“小妹妹,你能告诉我后门在哪儿吗?”

袁安淇指了指一排郁郁葱葱的小琴丝竹中隐落的小道:“你们沿着这道儿,穿过去就是后门了,不过你们得叫安伯来给你们开个门,安伯就在门边的小屋子里。”

袁安淇纤瘦细白的手指指向那排竹子,唐嘉禾和梁沫生跟着望过去,走时向她道谢。

“不用谢。”袁安淇笑道。

这么个寻常的笑落在梁沫生眼里却极为甜美。他今年有二十六了,脂粉小姐玩儿了无数,尤其在经过几年前那桩自讨的情伤之后,对女人,对想方设法巴结他的女人更是当作玩物。

眼前这么清丽脱俗的小女孩儿大抵是留在中学时代的记忆里了。白皙微翘的小鼻子下,一张粉嫩的小嘴微张,露出几颗糯米般细白的牙齿。梁沫生很罕见地心动了一下。

不过也只是那一下,与他酣战厮杀的惊心动魄不值一提,出了白府梁沫生便忘了,陪着唐嘉禾在街上溜达了一阵,两人钻进一个咖啡馆聊了一阵,喝了杯咖啡方才分手散去。

第二天一早唐嘉禾把电话打到梁公馆去,现如今梁沫生已经搬出了他父亲兄弟两世同堂的大宅子,另起家门,租赁了一间两层的公寓安家。

第五章 嘉禾

她得在梁沫生还没有自己出去找乐子前约他吃个午饭,仅仅出于朋友情谊,至少现在她把电话听筒那拿在手里时,是这么想的。

电话那头不是梁沫生鼻音浓重的起床音,却是个小丫头的声音,唐嘉禾起初心里一惊,还以为梁沫生昨晚和自己分别后就迫不及待地已经找到了乐子,不过后面的声音让她惊起来的心又落回原地。

那边的小丫头说老爷回天津去了,似乎事情颇紧急,昨晚半夜急匆匆走的,至于归期,老爷没有说。

唐嘉禾在一颗心沉了又沉之后,恹恹地挂了电话。百无聊赖地捧着床头一本小说读了起来,此时她老父亲的二姨太太敲了敲她的房门后,走了进来。

她的老父亲和梁沫生的老爹年轻时一起打拼创业,两人为伴惯了,连繁衍生息这事儿也要一起比个高低上下,这些年比赛似的娶了十几房姨太太,还不算上露水情缘在外边养过一阵子的。

但梁老爷子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地得了一串串儿子,唐老先生至始至终却只得唐嘉禾这么一个女孩儿,偶尔他望着他颗粒无收的荒地暗暗感概,这把年纪也只有一心疼爱女儿了。

唐嘉禾的母亲在她十五岁时便害了一场病离开了,年纪稍长的二姨太太主动担起了照顾她的职责,那时候唐老先生还没有想到以后膝下寂廖的晚景,仍旧致力于搞出个儿子出来,也就没把唐嘉禾当回事儿,随手扔给了自告奋勇的二姨太太。不过唐嘉禾没让二姨太太照顾几年,十八九岁那年便出国留洋去了。

这位二姨太太从前是唐嘉禾妈妈的陪嫁丫头,被唐老爷子睡过一晚后提了二姨太太,还是自觉自愿地留在大太太屋里伺候,所以唐嘉禾一直没把她当作长辈,只是居于仆妇和长辈中间的那层,在逢年过节时不咸不淡地问候一番。

这位二姨太太没有生育,倒是把唐嘉禾从小当宝贝来千呵万护,尤其在这几年无出的年轻姨太太明争暗夺中,她有了唐嘉禾,便在无形之中有了正房大太太的地位和待遇。

唐嘉禾一见是她姨娘,礼貌而冷静地问了声好,二姨太太倒是熟络又亲近地自己坐到了她的床边,殷殷问道:“小姐今年该有二十五了吧?”

唐嘉禾把眼珠从小说字迹里升上来瞥了二姨太太一眼,“姨娘这不是明知故问吗?”随后黑亮的眼珠又沉回了小说里。

二姨太太挪了挪位置,坐近一步,把手搭在唐嘉禾的手上。

这里唐嘉禾冷不丁感觉有一双肉乎乎,湿热的手放在自己手上,条件反射般地把手一抽,倒把二姨太太吓了一跳。

唐嘉禾也发现自己的反应大了点,只得放下小说,笑呵呵地望着二姨太太,问道:“姨娘是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事,就是来看看你,和你说说话。”不过唐嘉禾这副微笑的模样很大程度上鼓励了二姨太太,她略一沉吟,终于开口说道:“我知道如今时代不一样了,你们年轻人都提倡自由恋爱,可是你也老大不小了……”

唐嘉禾一听这话就知道来者不善,但还是很有涵养地没把脸彻底沉下来。她把小说书半立着道:“姨娘,这些事你就别操心了,爸爸肯定是要男方倒插门的,但那样没骨气的男人我却看不上。退一万步说,就算我这辈子真的一个也没瞧上眼,爸爸也是养得起我的,就算爸爸养不起了,我有手有脚,也是饿不死的。”

二姨太太被这么抢白一番,脸上不青不红的,咬着牙硬着头皮也要把意图说出来,这话在她肚里存了经年,在她娘家侄儿七八岁时便开始盘算着了。

“姨娘呢,也是担心你呀。你瞧,现在时局乱起来,顶好的人哪有那么容易找哇。姨娘一直为你思虑这件事,也就一直帮你留心着。去年我回娘家去,听说我那娘家侄儿在军中已经升到司令了,邻里亲戚也都说将来说不定哪一天他就把天下给打下来了。姨娘这么一想呀,要是他哪天把天下打下来当了皇帝,大小姐嫁过去不就是皇后娘娘了吗!”

唐嘉禾听着她这么一番胡言乱语,哭笑不得。她冷眼看着她这位姨娘,越说越来劲儿,说得一张圆乎乎的肉脸红光满面,似乎自己就要成皇太后了。

终于她听不下去了,开口打断了二姨太太:“姨娘,这话你可不能乱说呀,现在是民国,人家都兴总统,皇帝早就被废了,再提那些封建专制的东西,外边闹事的学生吐口唾沫就能淹死人。”

二姨太太听了这话立时住了嘴,将信将疑而又意犹未尽。唐嘉禾看着她那双窝进肉里的温柔愚蠢的眼睛,也不便怒声斥责,叹了口气,说道:“姨娘往后也别操心这些了,我的事爸爸也别想来做主,不管我将来成了个啥,总少不了孝敬姨娘的那一份。”

二姨太太听后刚要张口,唐嘉禾怕她嘴里又蹦出些不入耳的话,抢着说道:“姨娘我困了,你出去的时候帮我带一下门。”说完便躺倒在床上,侧过身去拉了被子装睡。二姨太太见状,只好讪讪地走开了。

等听到一声关门声,唐嘉禾才坐起身来,长长地舒了口气。她从小就看她妈妈每日乐此不疲地跟姨太太斗嘴上功夫,那些伶牙俐齿脑筋灵光的,就算斗输了也觉过瘾,最怕这种没脑子的,软的硬的都吃,因为她消化不了,说再多也只是白费。

她想起二姨太太所说的娘家侄儿,她出国那年还听二姨太太念叨过,依稀记得和她同龄,说是本来贴给他出国的钱被他挥霍一空,回国后一事无成,被邻里亲戚明里暗里嘲讽一番,一怒之下竟然跑去当了土匪。现在这个年头也是乱得可笑,随随便便一个痞子,只有有枪有兵,一个地方乱打一番,打下来就成他的了,哪有这么无纲纪法制的地方!

嫁给丘八,不如嫁给梁沫生!唐嘉禾突然冒出这么个念头,倒把她自己逗笑了,想想从小到大和梁沫生互相看着长大,顶多也只能觉得他可爱,做丈夫,那是万万不能的。

这边袁安淇依旧背着书包,穿着水手服和白舒铭在后门等着坐车去上学。却不料今天她和白舒铭专用的那辆美国老林肯生了病,送去修了,想想路途有些远,他们只得走到前门让丫鬟去请示董湫,能不能暂用一下她那辆红色敞篷。

董湫昨晚一番感触,独自喝了许多酒,今早头重脚轻,此时又站在阳台上吞云吐雾地胡乱思考。丫鬟来问时,她“嗯”了一声表示同意,随后看到等在门口的两个孩子。

似乎有一段时间没见过他们了,上次是在九月她办生日宴会的时候。她看袁安淇见长,一个清秀佳人盈盈站在自家门口,早不是几年前那个灰头土脸的小村姑,倒是觉得颇有成就感。

白舒铭此刻和袁安淇手拉着手,侧过脸来冲她笑着,董湫忽然的就想起她那个留洋在外的儿子。前几个月书信提过几次让他回来接自己的生意,但是现在也没有回音。

她知道那小子多半是不乐意的,他从小似乎便看透了自己的那一套,董湫便只能说,没老娘这一套你也别想能有今天在。她料定只要她儿子一回来,满城的姑娘都会用尽手段追着他跑的。

袁安淇到了学校,心切地想左瞄右瞟,看看梁沫连在哪儿,经过了一个周末,两天两夜的时光,她思心甚切,但又不好做出东张西望的样子,这不是淑女该有的形态。

“算了,到了教室总能看见他。”袁安淇这样想着,不自觉加快了脚步往教室走去。她今日还特特地围了条西湖水色的纱巾,轻轻地把它在脖子上缠了半圈,她希望梁沫连会注意到。

刚走到走廊,那一头刮来一股大风,风势不猛,却足以把那条围得不牢靠的纱巾吹下来。袁安淇轻呼一声:“哎呀。”伸手想抓,却没抓到,纱巾漫无目的地飞舞,竟是轻悠悠地晃出了走廊外,在二楼和三楼之间逗留。

周围女孩子都围了过来,袁安淇这边窘得不行,小脸通红地恨不得能手长过膝,一把把纱巾扯回来,心里仍不忘发誓:从此以后再也不戴它了!

正好这时梁沫连走到楼下,那股妖异不定的风息了下去,纱巾左摇右晃地要坠下去,落到梁沫连眼前,他只是出于本能地抓住了天降纱巾,袁安淇见了,心里喜得笑了出来——多像古代抛绣球啊!

她连忙跑下去取,梁沫连微笑着把纱巾递给她,却是一句话也没说。但是有那个微笑就够了,袁安淇又可以为自己制造几日罗曼蒂克的遐想。

一条纱巾的缘分却让她遐想了半年之久,这半年中她和梁沫连,虽为同班同学,却极少交流,前不久甚至有人在说梁沫连已经在准备出国,让袁安淇好一阵忧愁焦虑。半年后,她姨妈董湫的生日倒是临近了。

第六章 有求

董湫在半年前的晚宴后用心地伤感一番,竟然大病了一场,足足养了这大半年才转好。一并生意也没精力上心,这样的结果有两个:一是军火那边全由梁沫独在打理,二是她深刻地明白自己需要个帮手,接班人,于是三天两头一封信寄去英国催促她的宝贝儿子快快回来,但消息似乎石沉大海,总也得不到回音。在这样的情况下,她开始把希望寄于袁安淇身上,无论怎么说,也是自己亲侄女,好好打造一番,成为自己的左膀右臂也是可靠的。

大病初愈后,她的生日到了,她借此热闹了一番,以重振自己萎靡了半年之久的精神。无奈精神勉强恢复了一小半,一件坏事却给她的四十一岁开了个不大吉利的头。

梁沫独疏于管理,军火让孟司令的对头何司令的人给劫走了,这边孟司令发了话,若是拿不回军火,要让两人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千回百转地打探到劫走军火的人是何司令手下最得意的一位年轻团长,姓梁,正是梁沫生。梁沫独在听到这个消息后,当即晕了过去,掐了人中后睁了一睁眼,实在不愿面对现实,他又白眼一翻的假装晕了过去。

白六奶奶董湫当场泄了气,她早就明白男人是永远靠不住的。她自己的心也是惊了又惊,半晌未定。和梁沫生劫走军火比起来,梁沫生这个名字更让她揪心,左思右想之下,她决定“御驾亲征”,当即让人买了火车票,盛装前往梁沫生所在的闵县。

“沫生,看在咱们往日的情面上……”董湫在火车上盘算了半日,拿什么去求梁沫生,想来想去搜肠刮肚,也就只有那几个月的露水情缘,但拿这些说事,无异于是饮鸩止渴。

当晚火车到了天津,她便脚步不停地跑到梁沫生在天津的住宅,而梁沫生没有拒绝地就让卫兵把她带进了他的书房,一路上畅通无阻,反倒让她有些手足无措,心血一涌,还是提起了几年前的那点情意。

梁沫生额角的青筋很明显地抽了两抽,不过他什么也没说,探照灯似的盯着董湫看。

她穿了件水红色云霞纱的裙子,裙角刚过膝盖,此时刚入秋,晚间夜凉,腿还是给冻得雪白雪白。裙子中间挖了鸡心领,一条钻石项链直从雪白的脖子垂到胸,脯,似乎在引诱人顺着它去看那条深深的沟壑。

那钻石还是当初梁沫生初到天津时准备和房子一起给董湫的一个惊喜,无奈佳人未至,他伤心了一场,让人把项链给董湫寄去。

这回董湫当真下了血本,不过不是那条裙子也不是那条钻石项链,而是她自己。她把自己送到梁沫生面前来,由他搓扁捏圆,只要他还愿意,只要他还肯碰她。

“你肯把那批军火还给我们,你要什么我都给你!沫生!”董湫干脆“扑通”跪了下来,她这样一跪,裙子往上走,露出被冻得脆生生的膝盖,猛然磕在地上,两硬相碰,有一时间她以为自己的膝盖骨给摔碎了。

梁沫生本来想开口先讥讽她一二句,但董湫那句“我们”,把心里那根刺又往肉里扎了扎。

“我们”指谁?她和谁?她和梁沫独!他突然不想费口舌了,由着面前的女人唱独角戏。

“真的,沫生!我什么都给你,你要人,要钱,我都给!”如果他再不答应,董湫预备先磕头再撞墙,以表诚意。

“那批军火,真的有这么重要?”梁沫生见她这求人的架势,简直要把所求之人吞了才安心,他不禁起了疑惑,不就是几十箱子的弹药和枪支吗?

董湫此刻一心一意地关注着梁沫生的神情,一双眼珠子就像生在他的脸上,见他微露疑色,马上自行解释道:“前一阵子我生病,运军火这事儿一直交给沫……别人在管,他也不上心,军火是已经让人劫过好几次了,这回严司令彻底动了怒,放话出来说要不回来就把我的命给收上去抵!”

把一双冰凉凉的手搭在梁沫生膝盖上,董湫准备抱着梁沫生的大腿嚎啕大哭一场,一来她自己真的很想哭,二来她知道男人见了女人哭,总会有几分心软的,但她犹豫了一会儿,她在想着怎么哭才能好看,才能楚楚动人。

就在她这么犹豫的当口儿,她感觉一只滚烫的手托住了她的下巴,缓缓把她的头往上抬。因为刚才在酝酿着,因此眼里含着泪光,变成了当年吸引白延卿的那双像泓湫水的氤氲桃花眼。

董湫盈盈地看着梁沫生,梁沫生却是不和她对视,一味盯着她那两片有质感的红唇看,渐渐地俯下身去。董湫感觉一阵热气袭来,同时还有当年那股熟悉的淡淡烟草香。把眼睛闭上,她假装自己将享受罗曼蒂克的一个吻。

然而那个吻并没有落下来,董湫估计梁沫生挨得很近了,因为气息是那么的灼热而撩人。那股热在她的双唇停留了片刻,又慢慢移到了她的xiong前,凑近那块钻石项链去了。

董湫实在平复不了自己急突突的心绪,呼吸沉重,xiong前那两片也随着起伏很大,睁开眼来,她只能看见梁沫生顶着一头柔软干燥的头发,埋在她的xiong前,像个撒娇的大娃娃。

“我要人。”xiong前那个大娃娃终于开口道。董湫在上面不自禁打了个小小的冷战,心里五味杂陈。不过不管是什么味道,她发现自己居然很欢喜,脑海里突然冒出“心想事成”这几个字。不假思索地一口应了声好,她抬起手想揉揉梁沫生那一团温暖的头发。

却不想梁沫生猛地把头抬起来,正好把董湫靠近的手撞飞,董湫吓了一跳,没来得及缓过神,就看见梁沫生那张似笑非笑,实则讥讽的脸。

“我要人,但不是要你。”梁沫生歪着嘴角说道,轻描淡写地给了董湫当头一棒。第一反应没有想过他是不是想要梁沫独,而是想着他看上了自己手底下哪个浪蹄子。

董湫在这么一惊的瞬间,已经遥遥想到等他提出那个浪蹄子的名字,她就马上回北平给他抓过来,但得先在火车上拷问施刑一番——她白六奶奶看上的人竟然也敢勾引,简直是猪油蒙了心了!

“你之前不是有个外甥女吗?”梁沫生当然要趁火打劫,他自认不是什么君子,如果是的话,当年也不会耍手段去追求董湫了。因此他可以睚眦必报,斤斤计较一番。

又是当头一棒,董湫之前在脑子里把安娜,丽莲,沁芳……挨个儿想了一遍,却没想到梁沫生最终把她外甥女供了出来。“她……她还小呀,她才十七八岁。”红唇颤抖,董湫有些语无伦次。

“我如今不缺钱使,也不差女人,就是心里那口气需要出一出。”梁沫生向后一仰,躺在靠背软椅上,翘起了二郎腿。董湫看着他的一举一动,见他不紧不慢地从抽屉里抽出个烟盒子,燃上一只吐了口白烟。“但是,我不想再碰你!”

梁沫生如此坦白,董湫所料未及,一下子委顿在地,膝盖骨“咔嚓”一声甚是清脆。

“那小妮子才十七八吗?没关系,送来我这儿养几年再还给你也不错。”

梁沫生见董湫跪在那里一脸落寞,伸手帮她把划过脸庞的碎发往耳后寽了寽,说道:“怎么?不肯?怕我没钱养你那宝贝外甥女儿?”

“你放心,我说的‘养’,只是人放我这儿,钱,自然还是你出。”梁沫生把董湫哽得一时说不出话来,但董湫此刻没有恼怒,没有憎恨,她无情无绪地只是在想,梁沫生什么时候把她藏在后院的人看上了?

闷头闷脑地离开梁公馆,跳上火车,董湫一直到回了北平的家里才缓过神来。颤巍巍地燃起一根雪茄,窝在沙发上抽了好半天,董湫略一清醒,便急急让丫鬟把袁安淇叫过来。

丫鬟提醒董湫今天礼拜二,小姐去学校上课了,不想女主人突然声嘶力竭地吼道:“那就把她给我接回来!”

丫鬟被吼得惊心动魄之余,得了命令赶紧灰溜溜地出门办事。一个小时后,袁安淇便从学校被接了回来。

稀里糊涂地坐上车回家,袁安淇一边疑惑到底有什么事?莫不是她那个死龟儿的大舅舅找上来了?一边又有些遗憾此时回家,因为马上是节体育课,她又可以在操场找个角落,偷偷看梁沫连打球。

董湫此时在照镜子,端详着镜中的自己,她自认还不算老。四十出头,身材尚未走样,依然腰是腰屁股是屁股,维持着腰细nai子大的玉葫芦形状。

细微的眼纹环着那双水雾蒙蒙的桃花眼——那是她的杀手锏,曾经杀过白老爷,如今却杀不了梁沫生。

胸前的钻石项链犹自得意洋洋地闪着光,扎得她眼睛脑仁齐齐作痛,她下死力想把它拽下来,无奈做工精细,直把她雪白的脖子勒出两道红痕。她只得耐着性子把项链摘下来,然后一股作气地把它狠狠一掷!

第七章 点明

不想项链往门外飞出去,刚好丫鬟推门进来。那小丫鬟先一步进来,早看到了明晃晃很有分量的不明物,一个躲闪,菱形的钻石不偏不倚地正好砸在袁安淇的小腿骨上。

袁安淇冷不妨被这么一砸,剧痛袭来,她“哎哟”一声,弯腰捂着小腿雪雪呼痛。旁边的丫鬟见状,赶忙上前搀扶,董湫也是一惊,刚想上前扶一把,但转念想到梁沫生,简直后悔没把这丫头就这么砸死。

不过这样的想法也是一闪而过,她还得靠这丫头救命。董湫让人去拿药,等丫鬟把袁安淇掺到软椅上坐下,亲自上前去查看伤口。

所幸只是蹭破了皮,没什么大碍,丫鬟把药拿了来,董湫方才视死如归地枯坐在绒沙发上。

董湫见她今日穿了身寻常的白色透凉纱短褂,湘云纱的大脚裤,露出雪白的胳膊和纤细的脚踝,脚上是一双淡青色的丝袜配一双淡青色的鞋子,两条乖巧的乌黑辫子垂在胸前,袅袅的淡雅似乎是从后院的荷花池里飘下来的。

她此刻对外甥女的心情简直无法言述。起初看透梁沫生的心思时,她对这个小妮子恨得银牙直痒痒,凭什么她什么也没做,穿着身白衣裤,梳了两条羊毛辫就立时把情人的魂儿都给勾了去,只因为她貌美?年轻?我白六奶奶当年也年轻过,风头正健时还没有这个臭丫头片子。

不过在火车吹了一夜的风下来,她也冷静了许多。自己的本来目的并不是和梁沫生好,既然抓不到人,就得死死把钱抓紧了。她董湫绝不能人财两空,何况现如今严司令是拿命在威胁她!

他梁沫生看上这个小丫头了,索性给他送去玩儿也罢,只要军火拿回来了,反正袁安淇养来迟早也得替她做这些事。

深深地吸叹了一口气,董湫让丫鬟把钻石项链也捡起来,她接过项链凑到沙发边上,把钻石对着一盏荷叶盖绿色台灯在手里翻转着看,金刚石的光芒刺得袁安淇眼睛疼。

她不明就里地坐在旁边,小腿处还在一阵一阵地作痛,给她疼出了一身细汗,一眼看下去,雪白的腿上被钻砸出了个方方正正的红印子,边上是蹭破的白皮翻卷。

待丫鬟把药酒拿来了,董湫又想到药酒的气味刺鼻难闻,待会开了瓶子,一屋子难免被熏得满是呛人的味儿,于是让拿着药酒的丫鬟把瓶子先放下。再起身,董湫一个箭步走近袁安淇,悲壮而慨然地把项链往她怀里一塞,没等袁安淇反应过来,她又转回沙发上坐下,靠在了绒沙发上的缎子绣花枕上,短促地喘着气儿。

“这项链归你了!”董湫扔下这么一句话,沉默起来。脑子泥里混沙般得混乱不清,她所幸把支雪茄抽个没完没了。

袁安淇错愕地瞪了董湫半日,冰凉凉硬邦邦的石头搁在怀里,隔着层薄衣贴着她的大腿,压着她的神经,等着宣布审判似的,终于等到董湫对自己开了金口道:“安淇,你可知道一条链子够让你读多少年书吗?”

袁安淇之前云里雾里的猜不透她姨妈要做什么,此时听了这句话,连忙说道:“怕是够我读很多年书了。”

见董湫又不回答自己,自顾自地在那儿燃起一支香烟,接着补充道:“不过我读着书,也没有地方让我能把这么贵重的链子戴出去,不如姨妈还是收回去,自己戴着好。”

说完起身便要把项链给董湫拿过来,却被董湫用手势示意坐下。她犹犹豫豫地又坐了回来,干脆安安静静听她姨妈到底要跟她说些什么。

“我听你这口音,来北平这么几年也彻底改过来了,很是不错。不知道学校里成绩如何了?英文好吗?钢琴弹得怎么样?”董湫忽然做出长辈该有的关怀姿态,可是语气里找不到一点慈爱之意,更像是宠物市场选宠物时,问老板哪只更健壮,哪知更活泼。

“托姨妈的福,成绩将就过得去,英文勉强说个一二句,钢琴姨妈让人抬到楼下,我也日日练着,不过画画一方面,我实在没那个天赋……”

董湫光听这一口清脆温婉的声音便觉得满意,其实女孩子只要身家清白,脸蛋俊秀,其他都不过是锦上添花的身外物。“你来这儿两年,自认姨妈我待你如何?”

“姨妈待我有如再生父母,供我吃穿,供我念书……”袁安淇把眉眼放低,尽量摆出一副恭敬孝顺的姿态。“人在屋檐下,焉得不低头。”这是此刻她心里唯一能想到的话。

“有如再生父母。”董湫在心里回味着,觉得很是受用,投奔她的那些个女孩子,哪个不说自己是她们的再生父母。

从荆钗布裙到锦衣华服,从破房烂瓦到西式洋楼,也有稍微读过书在她面前自恃清高的,无一不被她调教得服服帖帖。她当然不会直接拿着利索鞭子往身上抽,她只会首先提醒她们,她们可都是自愿来她这儿的,她白六奶奶从来没有强人所难过。

“你方才说,没有场合戴这钻石链子,那姨妈给你提供些地方怎么样?”袁安淇的脑子“嗡嗡嗡”地开始乱响,她之前还小,见着那些出入白府的艳龄女郎只有单纯的艳羡,长大一点了,如何不明白她姨妈拿她们做什么用的。

“你还想继续念书?”董湫看袁安淇傻头傻脑地也不接话,怕她听不明白,干脆直奔主题。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丢出白府找个粗人配了,或者乖乖听她的话,这个小丫头没有其他的选择。

“安淇都听姨妈的。姨妈说念书,安淇就接着念,姨妈要安淇伺候,安淇也把姨妈当亲妈一般伺候着。

袁安淇小小的身子此刻有些哆嗦起来。她记得刚来的时候,一个照顾她的小丫头,颇有几分颜色,因为勾搭了不该勾搭的人,被姨妈踢给了府里一个扫地的瘸子,之后再没见过她的影子。

袁安淇不想嫁给他舅舅龌龊的儿子,更不想嫁给脏兮兮的瘸子,她眼下只明白,自己虽然吃穿用度与丫鬟不同,可本质里比丫鬟还不如。因为同样靠她姨妈养活,丫鬟还为姨妈做着事,而自己却偏安一隅地养尊处优。

蓦的想起之前自己的一些幼稚想法,比如喜欢梁沫连,比如真把自己当个爹宠妈疼的富家小姐,和门当户对的贵家子弟来场罗曼史。她竟然糊涂到差点忘了自己的出身,袁安淇此时羞愤极了,白皙的面颊上腾地升起了两朵红云。

“算了,你也还小,书还是继续念着吧,不过空余时间,我可能会带你到处走走玩玩。”董湫此刻听袁安淇唯唯诺诺的语气,知道她心里应该是明白了几分,索性又问道:“你那边有夜礼服吗?”

“只有一些家常的衣服。”袁安淇回答道。

董湫冷眼端详她那张稚气未脱的小脸,面颊上还有两片少女独有的淡淡红晕,眉目如画,当真是个清秀灵气的好模样。

她甚为恼火。本来这个丫头是应该再养上两年的,一来是跟自己养得熟一点,二来到时候出落地也更为成熟妩媚,哪知道偏偏让梁沫生那个混蛋看上了,偏偏自己又有求于她。董湫一开始就没看清这副牌的好坏,但自己的命现在还让别人攥在手里。

“好了,你回去休息,衣服我会找人帮你再置,明天学校里就先请个假,我带你去做些衣服,打些首饰。”董湫颇有些如释重负地沉了口气,丫鬟上来把袁安淇扶回卧房,又忙着给她上药。

袁安淇坐回自己屋子的软椅上,钻石链子此时被收拾到一个长方形的紫色丝绒盒子里装着,但她看它更像是潘多拉的魔盒,时刻预备着吞噬掉自己的豆蔻年华。

她迷迷糊糊地在床上辗转了一夜,这里也不对,那里也看不顺眼。想起几年前刚来北平,刚进学校的时候,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白日里和人说话声如蚊蚋,声怕别人因为自己的外地口音而嘲笑自己,放学回来就拉着白舒铭,她陪他玩儿,他一字一句地教她说北平话。

那个时候的自己尚能改变,但从明天开始,不管过程如何,她要是跟着她姨妈出入了风月之地,酒楼,舞厅,她的那些个同学该怎么看待她?

不知内里的说不定会羡慕她姨妈亲自带她出去交际,年纪大些的,知道原委的呢?她听过一些女同学背地里叫一个女孩的姊姊是咸水妹,说是她家里家境一般,姊姊却成天在外面花销极大,不小心偷听到大人这么称呼,还嘱咐她们不要再和那位女同学打交道。

“如果是这样,那我还不如就此休学算了。”袁安淇存着这个念头翻了个身,念头却又换了一个:“不行,起码书念着,就没那么多时间被姨妈拉出去……”她这才发现自己心里仍是极渴望做个深闺小姐,继续不谙世事下去。

第八章 天津

可是命运不由得她自己做主,五年前她已经为自己做过一回主了,这次怕是再也不能够了。她连跪下来像恳求她舅妈那样去求董湫的勇气都没有。毕竟她舅妈待她不好,她有千百个理由去恨,但是面对董湫,袁安淇是不敢恨的,她宁愿董湫用雪茄烟把她两人隔挡住,谁也不用去面对谁。

忧思恍惚间,她到第二天清晨才朦胧睡去。大概睡了两三个小时,丫鬟就来敲门叫她梳洗,还送来一些精致小盒装的高档化妆品。袁安淇本就生了张眉不描而翠,唇不点而红的俏脸,丫鬟给她施了层薄薄的脂粉,更是光彩明丽,隐隐已经现出勾魂摄魄的美丽来。

梳洗毕她姨妈亲自上楼来为她挑选衣服。董湫想着,既然梁沫生当真是看上她这个侄女儿了,肯定也是看上袁安淇身上这股子清尘脱俗的书卷气,而不是舞厅戏园子随便抓一把的香花脂粉气。

董湫扫了一眼衣橱,给她挑了一件鹅黄色簇着白色花边的单旗袍,外面套一件藕色的小坎肩,头发上好歹放弃了平日里的两条辫子,挽成了如意双髻,髻发里盘一条浅绿色的丝带,末了又拣了条雨过天青的丝巾给她兜上。

把袁安淇收拾妥当了,白六奶奶自己套了身玫瑰紫的锦云葛单旗袍,围了条波西米亚的米白色披肩,风风火火地叫来自家的大红色敞篷车,拉着外甥女出了门。

汽车一路飞驰,袁安淇却觉得浑身不自在。平时她都是和白舒铭坐的有篷的林肯,还能从容地隔着车窗打量外边的街道,此刻坐上她姨妈招摇的红色敞篷,只觉得街上无数双行人的眼睛都落到了自己身上,一双就是两点鸡皮疙瘩,至此,袁安淇整条手臂都不自禁地起起了鸡皮疙瘩。

她姨妈董湫之前倒是自得其乐,看上去十分享受这些目光,也不管这些目光里包含的艳羡,嫉妒和微微的恨的味道。此刻却歪着脑袋用手支着,望着外边飞速移动的景色出神。

她真希望这车子能再快点,拉着她回到那年春天,军火生意她可以不要了,舍掉一切跟着梁沫生做两个亡命夫妻去,说不定现在她还能当个团长太太。

拉着外甥女逛了一整天,衣服也订好了,首饰的款式样子也挑好了,晚上董湫还特特地把她带去华乐饭店,耐着性子亲自教她如何吃西餐。

她这边行事利落地收拾妥当,梁沫生那边也把事情风风火火地处理完了,第三天早上,董湫便收回了那批军火,并且拿到了梁沫生拍的电报,电报上简洁明了的只有四个字:望速发货!

一个星期之后的清晨,董湫终于把袁安淇送上了赶往天津的火车。这一个星期里,衣服首饰全都到齐了,她没日没夜地训练袁安淇,教她跳舞,教她吸雪茄,教她一切上流社会应该学会的不成文的规矩礼仪。

姨甥俩咬牙拼了命地把这短短一星期榨得一秒不剩,末了,两人都是筋疲力尽,董湫教得简直要栽倒在地口翻白沫。

谁说生活善待过她?

把那些个死东西囫囵学下去,袁安淇头晕脑胀地上了火车。她原本以为姨妈会亲自带她混迹交际圈子,却不料短时间后就把她急急发配到了天津去。

她短短十七年的生命里,除了重庆就是北平,哪儿都没去过,这趟出远门,倒又教她想起三年前自己咬着一口气不放,大字不识一个的,孤身闯到北平来。

上了北平得了诸多好处,所以她对远游很有理由地充满好感。火车“呜呜”地往前急蹿,她的心被这厮叫声扯得极细,好像音调再高一些,她的心就会随之立马断裂开。

她姨妈只告诉她让她好好陪着一位姓梁的先生,凡事服从他,回来之后说不定会送她到国外去见识见识。坐在包厢的沙发上,她冷不丁地浑身哆嗦了一下,这是一趟新奇刺激的旅行!

这边梁沫生接到董湫拍来的电报,说是请他于正午十一时左右前往火车站验货。匆匆瞟了一眼电报,他只有派自己的副官去接袁安淇。

近日姓严的那边似乎安分了许多,但一个近几年在河北一带发迹的姓顾的司令,竟然领兵北上,直打到距离闵县不远的宁县来了。

他的师座在去年他把闵县打下后就有几分乐不思蜀,占着几块小县城耀武扬威地做起土皇帝来,现在听了这么个大兵压境的消息,慌得马上把手下人召去开会。整日整日地开,最后也不知到底在说些什么。

梁沫生一听到“开会”二字,只能想到他年迈的师座躬着个老腰,背着手在大厅踱来踱去,不甚烦躁。

袁安淇下了火车,马上穿军装的人迎上来,把她请上了汽车。正襟危坐在车中,她不时拿眼瞟一下司机和前座的副官,两人都穿了一身深蓝的军服,剃了个小寸头,精神抖擞,双手搭在膝上,把嘴巴抿成一条紧闭的细线。

“袁小姐,梁团今天开会去了,恐怕不能陪您吃午饭了。房间已经给您收拾出来了,现在就带您回去。”

副官是个二十出头的结实小伙子,他原本估摸着接到的会是一个浓妆艳抹的成熟女郎,没想到却是个学生模样的小姑娘,跟他家里的妹妹差不多年纪。

“原来少爷团长好这口。”这是他见到袁安淇心里的第一反应。

到了梁公馆,却是栋两层楼的简宜房子,白色墙面风吹雨淋,变得灰扑扑的,还比不上她和白舒铭住的小白楼。

这栋房子当初梁沫生是找来暂时栖居的,他时刻准备着撤离,然后往北一直打下去。但他没料到他的师座就此停了步,赖在这里大有预备安度晚年的光景。他吓得不轻,但心里仍希望明天会迁走往北平城里轰,所以也就没想过要换房子。

副官把她带到卧房便退了出去,上来两个年纪比她大不了多少的丫鬟。丫鬟在一旁为她整理箱子里的衣服,袁安淇踱着步子打量房间。

楼外看来寒碜,屋内倒是装潢得金碧辉煌。这是一件长方形的屋子,正面一个红色丝绒高厚沙发,沙发下是玫瑰花的地毯,其软如棉,雪白的花瓣把深红沙发包裹起来。窗也是玫瑰花式的玻璃窗,雪白的帘子。靠墙一面摆了两套紫檀细花的架格,放着鲜花瓷瓶一类。

床不是铜的,是白漆的架子床,挂了鹅黄的夏布,袁安淇坐在床上,发现对面的衣柜有一面大立镜,正好照出来她此时百无聊赖的如花面容。

最后她的目光停留在了镜中自己已经鼓胀的胸脯上。这是一件浅樱红的镜面缎旗袍,她姨妈董湫非得让裁缝把旗袍做得紧贴她的身段,她除了走路不自在,身心也不自在,总觉得路上的人都盯着她瞧,直走红了一脸的路。

中午袁安淇正捧着饭碗认认真真地吃饭,忽听楼下大门一开,站在她旁边的副官立时说道:“梁团回来了!”

马上抽脚上前迎接,吓得袁安淇差点把饭碗摔在地毯上。强自镇定情绪,她确定看到一个高长健硕的年轻男子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慌忙站了起来。

“梁团,袁小姐到了。”副官见梁沫生面色不善,轻言细语地说道。

梁沫生却是继续往前走,根本没看缩在墙角,低垂着头的袁安淇。大步迈上楼梯,他一口气不停歇地对自己的副官说道:“姓顾的打到安县来了,师座升了我做旅长,要我带兵去打头阵。”

副官一字一句听得很认真,还没来及说出“恭喜旅长”的话来,梁沫生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劈头盖脸地骂道:“狗娘养的!自己怕死让我去打就算了,偏偏还只拨我五分之一的兵,剩下的全让他扣在手里护着自个儿!真是越老越怕死!”梁沫生一想起那张老脸,真愿意一脚给他踢过去,让那副老骨头散了架才痛快。

副官垂着头在旁边恭敬听着,等梁沫生一通牢骚发完,他才敢抬头问道:“那旅长,现在咱们怎么办?”

“怎么办?能怎么办?硬着头皮去打呗!老子盼着这天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成日里待这么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人都能憋疯!”梁沫生最后啐了一口,“快去吃顿饱的,吃完了咱们就整兵出发!”

看着梁沫生雷厉风行地上楼去了,副官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当初发现自己跟的团长是个谦谦少爷,他还好乐了一阵,哪晓得现在活生生地给闷成丘八,脾气说来就来,张口闭口都不忘问候人家爹娘。

“袁小姐,军事紧急,我们旅长顾不上您,您自便吧。”副官这才想起立在一角的袁安淇,小姑娘正局促不安,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一脸求助地看着他。

得了这话,袁安淇也只好脆生生答声“好”,丢下半碗没吃完的饭便上楼回了屋子。把自己关在卧房里,她竖着耳朵听了半个下午的动静,直到上楼下楼军靴踢踏在木地板上的声音彻底走远,她才小心翼翼地打开门,让丫鬟给她搞点水来。她实在渴了。

第九章 再见

不一会儿,丫鬟从厨房拿了杯果汁回来。接过玻璃杯子,袁安淇仰头“咕嘟咕嘟”一饮而尽,完全忘了她姨妈之前费心竭力教给她的规矩。喝完果汁,她觉得舒畅了许多,满意地打了个饱嗝,她从箱子里拿出一本杂志,窝在红色绒沙发上读了起来。

就这么混了几日,她的杂志读完了,每天吃饱了饭也没有其他事可做,趁主人不在时,她随心所欲地在梁公馆晃悠,像个飘忽自由的鬼,就这么盯上了楼下客厅放着一个留声机。

袁安淇随意选了张唱片放起来,竟然是“咿咿呀呀”的京戏,她大惊之余连换几张,发现一抽屉的唱片全是戏曲。投降似的,她索性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手托香腮,准备听上一听,冲一冲她连日里寡淡无味的心情。

此值金秋的一个下午,梁沫生不眠不休地耗尽心力,终于把姓顾的人赶回了宁县,虽然没有把他们彻底驱逐出天津,但总算目前能睡个安稳觉。老师座喜得眉开眼笑,力邀他去吃了顿午饭,酒足饭饱后,他这才拖着汗臭难当的身子回了自己公馆。

连着几日没磕过一个整觉,梁沫生却自觉精神充盈,还能再接再厉地干上几场,像灵魂半飘在空中,他有点飘飘然的感觉,脑子里不停浮现的两个字是:透支。

秋阳正爽,踩着满地摇晃的碎金子,梁沫生步履生风地迈进了自家客厅,一眼便看到个小丫头伏在沙发上睡得正酣。

袁安淇今日穿了件淡青色锦云葛的长袍,外套淡青色的云霞纱坎肩,淡青色的鞋子上面露出一截细细的雪白的脚踝。对着这片淡青色出了好一阵神,梁沫生才想起面前这丫头是自己之前要董湫送过来的。

其实五年前那桩旧事早没让梁沫生放在心上了,若是真要计较起这些来,仗也不用打了,他满可以翘个二郎腿,窝在沙发上把他二十几年生命里的破事一一细数一番。

他不想费这份闲心,但白六奶奶董湫自己把人送上门来了,不敲白不敲。他就是想看着董湫得不到而抓心挠肝的样儿,没有别的,只是觉得有趣。第一次是几年前自己利用美色让她追了一阵子,第二次就是前几日她亲自把自己送到他面前来。

但董湫这个人他是绝对不想再碰的,她手底下那些个狐媚子一流也没多大趣味,当时他忙着要敲董湫一笔,也没细想,那晚千秋架子上飘着的小白花一下子就蹦到他脑海里来,似乎一直就是住在某个角落的,需要的时候只是简单的一呼即应。

走上前去,他伸手关了留声机,又拍了拍袁安淇的肩,“丫头,丫头?”袁安淇睡梦里跟着咿呀婉转的唱词千回百转,渐渐被摇醒了,繁华绮丽的梦境像深谷飞溅的流水,“哗”的一声说没就没了。

她花了一分钟彻底清醒过来,只是睡得手软腿软,浑身没劲儿,又待看清对面沙发上坐着的梁沫生时,气血上涌,强打着精神问了声:“梁先生回来了?”

梁沫生觉得好笑,“我可不是就坐这儿吗?”他翘起二郎腿,副官捧着杯茶赶上来递到他手上。

低着头嘬茶,他没功夫再细看袁安淇,袁安淇却逮着机会狠狠地把他瞧个够。他此时垂着眼,睫毛像两柄团扇似的,面白眉黑,鼻梁挺拔,不像是丫鬟口中满面獠牙的丘八土匪,倒是个翩翩公子哥儿模样。

好生面熟,是在哪里见过的?

袁安淇猛地记起来,他不就是五年前自己刚到白府时见到的梁家六少!

梁沫生慢悠悠喝完茶,抬起头时目光正好跟她撞了个正着,袁安淇吓得边哆嗦边转移目光。这么猛地一调头,耳朵上缀的水滴形翡翠耳环正像两滴碧汪汪的水滴,摇摆不定,半天也停不下来,梁沫生看在眼里,竟走上去伸手轻轻握住了水滴。

等到耳环安定了,袁安淇的面颊却燃起了大火,红彤彤的烧得她脑子嗡嗡乱响,她感觉梁沫生的手刚刚蹭到的那一块可能已经给烧掉皮了。

“丫头,你叫什么名字?”梁沫生刨开她散落在沙发上的裙子,挨着她坐了下来。

“我叫袁安淇。”袁安淇挪开了一点距离,怯怯答道。

她简直不敢转头看梁沫生,只是一直盯着茶几上摆的泥色瓷瓶,瓷瓶里一大束八爪菊已经颇有些残败之景,她干脆盯着一朵花的花瓣直数得眼睛疼,旁边的人却在“哦”了一声之后一言不发。

大着胆子扭脸去看,她看见梁沫生竟是歪向了沙发另一角,呼呼大睡过去。抿着嘴不知如何是好,去厨房为两人拿果子露的副官回来,一个箭步冲到他的旅长身边,低声叫他。

确定梁沫生已经熟睡之后,副官一把把他扛到肩上,背回楼上卧房。小心翼翼地给梁沫生掖好被角,他才退下楼来,看到心有余悸的袁安淇盯着桌上的八爪菊发愣。

“旅长睡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醒,袁小姐要是觉得无聊,我可以陪您下盘儿棋。”副官笑眯眯对袁安淇说道。他的梁旅长打了胜仗回来,当然跟着乐得一团喜气。

“不了。我不会下棋,副官,你能坐下陪我聊聊吗?我太闷了。”袁安淇似乎遇着救星一样,眼神殷切地恳求道

她又无聊又担心,无聊慢火炖着担心,她也不知道在担心什么,总之就是什么也抓不到头绪的担心,一会儿揭了锅,发现只有一锅傻涨的白水,水里是漫漫无聊本身。

这样一位清雅小姐,副官心里只能感叹“我见尤怜”,索性旅长睡着觉也没什么吩咐,他干脆坐下来,和袁安淇东拉西扯地闲谈了一下午。

五六点时阳光不知不觉没了,天色转暗,客厅的泥金地毯似乎蒙了层灰。副官上楼去瞧瞧梁沫生醒了没有,留袁安淇一人在客厅里。

手托香腮地,她听到窗外枝头倦鸟的“叽叽”叫声,鸟鸣一下把她拉回十二岁以前的回忆:也常常是这么个秋日的傍晚,稀疏错落的土墙瓦房像门口的狗一样安静地卧在起伏的山上,静谧的土路上间或刺出几声鸟叫,她一身凉气地站在山坡,望着灰蒙蒙的天觉得无处可归。

刚才听副官说起自己,姓薛,命卫,也是农户出身,家里十几个姊妹他是老大,为了糊口跑来当兵。袁安淇看他中等身材,耐心温和,想着要是她的表哥要能有这样,她也不会跑到北平来,更不会被送到天津。火车上抽风一样的激动早已被这几日的闲置磨得荡然无存。

她不是来游玩的,她是来伺候人的!心里拧巴着承认了这一点,她要伺候的人大步大步走下楼来了。

梁沫生这里睡了一下午,一觉醒来神清气爽,只是看着窗外灰扑扑的天有点不应景。狠狠把身上的风尘冲洗了一番,他换了身浅灰色长衫,肚子空空,准备出门吃个晚饭。

到下了楼看到一双桃花眼一路把自己望下来,他才又想起屋里还有个小丫头在。“带你去吃饭?”走到袁安淇面前,他抬手摸了摸她乌黑发亮的头发,手感很滑溜。

袁安淇见他换了长衫倒很儒雅风流的样子,不像中午从泥里滚回来的一袭戎装,顿时觉得可亲近了许多,又看到薛副官在他身边边使眼色边点头,她笑着说好。

梁沫生把副官留在家里,自己带着袁安淇上车出门。闵县虽是交通枢纽,却到底还是个县,撑得起场面的饭馆子也就这么几家。梁沫生挑了家颇有点格调的西餐馆,他此刻就想吃肉,烧得外焦里嫩的肉,大嚼特嚼,不管不顾,茹毛饮血般吃上一顿。

他从前在国外,在北平,风度优雅,举止斯文,窝在他的兄弟堆里安安静静地坐个绅士。几年前枉费一场心机后,他把西服一扔,离开北平投了军,在天津改头换面有心做个不再拘泥小节之士。

不过丘八那些做派他实在学得有心无力,最后落得时而君子时而粗人,在外人看来便是阴晴不定,琢磨不透——梁旅长只对女人温柔。

点了两份牛排和甜菜汤,梁沫生端起自己那份闷头大吃,睡觉是件耗体力的事,牛排吃了一半,他才感到空空的胃里有了点着落。

对面的袁安淇一星期前才拿起西式的刀叉学吃西餐,费了半天劲儿回忆哪手刀哪手叉,末了依照董湫教她的法子,却是怎么也切不动,一个歪劲儿,牛排上浇的汁儿冷不丁在她淡青色的衣服上溅落一滴,迅速地扩散开来,成了深棕色极醒目的一滩。

随之一起醒目的是袁安淇涨得通红的面孔。“我去趟卫生间。”等她丢下这句话,一阵风似的去远了时梁沫生才抬起头来,看到那块完整无损的牛排,他有些恍惚,直觉似的伸手想去帮她切,都切下几小块了,他住了手,让服务把两份肉撤掉,换了意大利面,还另为袁安淇叫了份牛奶冻。

第十章 生变

袁安淇窘迫地回来,见桌上的菜已然改头换面,微张了嘴,还没“啊”出声,就听梁沫生一顿一顿地说道:“肉老,还塞牙。”

她只好顺从地又拿起叉子吃意面。不过这意面做得也不是很正宗,袁安淇觉得还没有北平的炸酱面美味,牛奶冻尝了几口,寡淡得不知掺了多少水。两人的第一顿饭就这么将就着吃完了,梁沫生带着袁安淇离开时,回头望了一眼西餐馆的招牌,心里想着再也不要来了。

他刚想带着她在街上逛逛,薛副官就把两人喊住。他早在两人吃饭时就满大街出来寻,终于让他在这么个西餐馆处瞅着了自家旅长的汽车。气喘吁吁地从后面赶来,薛副官气也来不及歇,说道:“旅长,师座召您赶快回呢,姓顾的又有动作了!”

梁沫生心里一紧:“他又打到哪儿了!刚被老子轰出宁县,现在又搞什么花样!”

薛副官趁这么个空当狠狠喘了口气,道:“他没打过来,这回他让人跑到山东去,把师座千金回国的列车给劫了!”

“娘的,他还有钱去山东劫人!”梁沫生当场啐了一口。

这姓顾的本名顾洪武,比他还小两岁,之前听名字的时候还只是个草莽土匪,近一年却是异军突起,让他连着把五六个大县给攻打了下来。上次一战梁沫生看得清清楚楚,他内里其实早有些撑不住了,因为好几个县让他轰成了死城,没粮没弹,兵肯跟着他才怪!

现在竟然下了狠手劫走师座的宝贝千金,想必是得狠狠诈上一笔。梁沫生在街上扔下袁安淇,急匆匆钻进了汽车,他心里盼着他的师座还能狠下心肠做个清醒的决定,毕竟师座的崽子数跟他老子梁老爷子很有得一拼,区区一个小女儿,让人劫了就劫了,仗还是要继续硬气地打下去!

昂首阔步地急奔入大厅,他看到他的老师座声泪纵横,其实也不是很老,只是头发花白,背脊略驼,不过六十岁,可此时却哭得像个七老八十的古稀老人,见梁沫生来了,像个跟人斗气斗输了,冲他撒娇的姨太太。

梁沫生眉头一皱,预感不对。果然,师座揩了揩鼻涕,多情伤感地说道:“我的小女儿是我发妻留给我最后一个孩子,从小就放在身边看着长大的,沫生啊,姓顾的要价六十万大洋,我给就是了,事到如今,我也认了。钱早准备好了,现在就等着你把我闺女平安接回来啊。”

师座一双老手上来,作势要抱住梁沫生,梁沫生听了那“六十万”的金额,脑子里炸开了锅,但还是条件反射般避开了师座伸过来的手。

师座一愣,又擦了擦眼泪,正声道:“沫生啊,你行军打仗的时间虽短,但是大有本事,我把你一手提拔上来,如今也最是信任和看重你,若事成了,我回头就把我那小女儿许给你,你放心,嫁妆肯定不会少!”

梁沫生心里冷笑:“你他妈当我不知道你那点老本?成年就窝在这么个鬼地方养老等死,八九个孩子都送出国外去了,你还能剩多少家私?怕这六十万大洋一去,你把女儿换回来,到时候拿我们这些兵将当人肉盾牌,自己好找个地方躲起来安享晚年!”

他憋着这口气没骂出来,脑子里飞快地盘算着自己未卜的前途。末了,他冲师座憨直一笑,说道:“师座说得是,既然师座信任我,我就堪此重任,保准把小姐平平安安给您送回来。”

深夜梁沫生回来时,袁安淇正洗了澡,把带来的杂志拿出来再翻阅一遍。杂志前面的好几页都印的是当红电影明星的照片,穿着身印花闪光绸的旗袍,两条雪藕般的手臂齐根划出,头发烫成鼓蓬蓬的大波浪,额前打着疏落落的刘海。

她正想着凭自己这副小模样,大可不必吃这口饭,也当个电影明星时,听到楼下传来沉重的脚步声,由下及上,该是梁沫生回来了。

袁安淇之前对梁沫生把自己丢在大街上还心存怨气,幸好有副官带她回来,正犹豫着要不要起身开门,总算他是这屋子的主人家,这时脚步声陡然拖到房门口,有人“嘭嘭嘭”有力地敲了三下门。她只得说声“请进”,同时双手不由自主篡成了两个小拳头。

梁沫生推门进来,就见她刚洗过澡的模样,穿了身丝质睡裙,胸前绣着一朵粉红的月季花,头发还是湿嗒嗒的,有这么一小束垂到了月季花上。他贪看了几秒,下命令地说道:“快收拾东西,今晚的火车回北平。”

袁安淇云里雾里地“啊?”了一声,梁沫生没有时间解释,“嗒”地关门走开。心里觉得莫名其妙,她还是乖乖拿出大皮箱,把衣服鞋袜一股脑装了回去,然后换下睡衣,套了条西洋式连衣裙,夜间凉,她又罩了件坎肩,正襟危坐地在沙发上等着梁沫生来叫他。

等了大半夜,最后来叫她的却是薛副官,她好歹松了口气,忙问原因,薛副官这回没有像大哥哥似的耐心解释,面无表情地说了句“大人的事,小孩子别多嘴。”

到此时她才明白今夜的严肃性,闭了嘴,听话地跟着薛副官上了汽车。等坐上火车时,她才发现梁沫生并不跟她一起回去,但她不敢再多问,在窗口冲站台上的薛副官挥挥手,此人却转过背去大踏步离开了。

心里空落落的,回忆来天津的短短几日,只觉口味寡淡得像晚上吃的牛奶冻,除了凉浸浸的,没有一点滋味。

回到白府已经是早晨十点过了,董湫才刚起床,听闻外甥女被遣送了回来,诧异之余居然有几分喜悦。

她没去看垂头丧气,摸不清头绪的袁安淇,而悠哉游哉地梳洗吃早餐,下午约好了牌局。自从小命得保,她对手下的几处产业有了几分懈怠之心,反正如今过骄奢日子绰绰有余,她抓紧时间纵情欢乐,不再太过计较得失。

回来白舒铭缠着自己玩儿,第二天仍照常去上课,袁安淇对同学询问一律只说生了场病,在家养了几天。天津一行,比梁沫生更能让她记住的是切不动的牛排,冰凉的牛奶冻,和半开半残的八爪菊。

梁沫生却比不得袁安淇这么波澜不起,他此刻正坐在专项列车上,出神地望着车窗外枯黄起伏的山丘。雪花银元用木箱装好了,一抬一抬地搬到车厢里,有士兵端着枪守着,他梁旅长打头阵,负责押镖。

师座千金已经被顾洪武带回宁县了,从闵县到宁县,车程并不很远,梁沫生抬手看了看表,大概还有一个小时就能到达。分针秒针面无表情地走着,梁沫生面无表情地盯着,分针秒针猝不及防地飞了出去,梁沫生身子也给带着往前一撞,戴着表的那只手狠狠地磕在了桌沿上。

捂着红肿的手,梁沫生看了眼窗外静止的山峦,正想吼上一句怎么回事儿,车厢门忽然被打开,露出薛副官的脸来。薛副官焦头烂额地说道:“旅长,前边的路给人炸了!”

梁沫生一听,虎眼圆瞪,立刻把手按在别腰间的手枪上,随时准备抽出来大干一场。出了门,他迅速地环顾四周,还好,他手底下的兵训练有素,仍冷静地守着银元,等待他的命令。

“我说,你们都听好了……”梁沫生解开军衣衬衫的第一颗扣子,扯了扯领口,准备嚎一嗓子,没想到此时又是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像有千万人在后边推他一般,“轰”地一声,一车上的人都给震趴下了。

安静了片刻,没给炸死的梁沫生这才警惕地爬起来,拍了拍脑门,他现在耳鸣得厉害,简直快听不清旁边跟着起来的薛副官正“啊啊啊”地讲些什么。

薛副官也没说什么,只是问他的旅长有没有受伤,旅长副官两人看起来都镇定有余,就听外面有兵马压境的声音,有人扯着嗓子宣告道:“里面的听着,我们顾司令等不及了,识相的话,赶快下车交钱,别想耍什么花样!”

梁沫生气急败坏,骂了句娘,把一个小侦察兵抓起来,让他回去告诉师座,车和银元被姓顾的半道劫了,快派兵过来增援,自己则大踏步走出车门,准备与来人先周旋一番。

哪知还没踏出出门,乳白的浓烟中伸出一只黑亮的勃朗宁手枪,不偏不倚正好对准了梁沫生的太阳穴,冷冰冰地压得他头皮一紧,车里的兵见了立时敛气屏息,随时预备着撒丫子跑人。

又是一年开春之际,袁安淇脱下厚实笨重的貂皮大袄,和白舒铭坐在小花园里喝杯果汁晒太阳了。这天午后,望着暖烘烘的太阳,

她庆幸自己又挨过了北平的一个寒冬,成功地活到了十八岁。这小半年里,董湫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忙得不亦乐乎,只偶尔会带上她参加一些晚会或音乐会。

第十一章 半年后

袁安淇虚惊一场,倒是暗自庆幸,跟在董湫后面借机会把压在柜里的礼服穿出来,其余时间还是继续做她的大小姐,每日和白舒铭坐着汽车上下学。

依旧改不掉的还有对梁沫连的关注。她心里还是有几分底,知道能念书的时间也不会太长,所以更加把注意力放在梁沫连身上来,渐渐地,她练就了能在人潮中一眼瞄准梁沫连的功力,并且她发现梁沫连越长越像在天津认识的梁旅长。

沫生与沫连,虽然她姨妈没怎么提到梁沫生的身家,她也猜到了几分。如今她望着梁沫连在运动场上挥汗如雨的背影,不禁多愁善感起来,自己差点成了她的嫂嫂。

“安淇,我们去放风筝吧!”白舒铭奔到楼上拿了个蜈蚣形的风筝来,蹦蹦跳跳地嚷道。袁安淇皱着眉摇了摇脑袋,“我头还疼着呢。”白舒铭听了小嘴一撇,只好拉着丫鬟陪他一起放。

心里松了一口气,袁安淇不禁感叹小男孩真是不好教养。白舒铭如今越大越顽皮,“姐姐”也不叫了,改成直呼其名,白天在学校和同龄孩子没疯够,放学回来又缠着她一起疯,她此刻只想安安静静做个大小姐。

并且她一如既往地久坐之后屁股会痛,白舒铭则常常从天而降,猝不及防地把她拉起来,袁安淇往往痛得想敲爆他的脑袋!

至于头疼,那说起来却是桩顶甜蜜的事情。事情发生在阳春三月一节毫不起眼的体育课,她在运动场上通常看人不看球,而那篮球也并未长眼睛,说砸就砸,登时把她砸得七荤八素。

投球之人正好是梁沫连,当时小伙子急得赶忙奔过来查看她的伤势。其实眩晕只是那么一刻,不一会儿她就回复清醒,抬眼见连君正弯着个腰,担心急切地望着她,她心里猛一颤,突然觉得梁沫连生得大手大脚,大高的个子,自己在他面前简直不堪一击。

梁沫连把她扶到一边的看台上坐下,自己也陪着坐在身边,关切地询问她感觉怎么样。小脸涨得通红,她笑着说没有大碍,转头却发现即使坐着,自己也还不及连君的肩膀。

心里面深感懊恼,她恨自己怎么生成了南方女子娇小的体态,近一年来,根本没有再长个子,眼睁睁看着白舒铭势如破竹地齐到她的脖子处。

“要不要送你去医院?”梁沫连急得挠了挠头,他球打得正酣,不料碰了人,兴致败坏了,心里有些烦躁。其他同学也围上来询问,袁安淇连着说了几次“没事”之后,又散去开始打球。

“密斯特梁,你有个哥哥叫梁沫生?”袁安淇见有那么片刻的沉静,她抓住机会想说点什么,但一下子也想不到什么共同话题,“梁沫生”三个字不由自主从脑海里蹦出来,倒像是一直等在脑子的某个角落,只是简单的一呼即应。

梁沫连意外之余,只简单地“嗯”了一声。他的哥哥实在无法细数,族谱里有的,族谱里没有的给养在外边的,甚至连他老子都不知道的,有时他甚至无法确定自己是不是梁家的老幺,所以对那数目凌乱的哥哥,他要搭理起来也是有心无力,索性乖乖当他的小少爷。

“你真不疼了吗?”他又问一遍,袁安淇点点头。生活十几年无波无浪的小少爷经不起无心伤人的歉疚,梁沫连决定请她吃个下午茶以作补偿。

通常在这样的情况下,她会很矜持地婉拒,但对方既然是梁沫连,袁安淇想也没多想地答了“好”。

两人溜出校门,找了家不错的咖啡馆,各要了瓶冰镇汽水,梁沫连又另给袁安淇点了份榛子酱巧克力蛋糕。午后阳光自落地窗晒进来,寂寞的空气里不能仅余喝饮料的“咕咕”声,梁沫连半天找到个话题,一开口自己都诧异自己会聊到他陌生的哥哥。

“你认识我六哥,密斯袁?”他问道。袁安淇“啊?”了一声,随即反应过来他口中的“六哥”就是梁沫生,抿着嘴点了个头,她解释道:“梁六先生认识我姨妈,我见过他。”

“哦,对,密斯袁是白府的表小姐。”梁沫生嘴上这么说着,想的却不是袁安淇的身世,而是他六哥和白六奶奶董湫闹得满城皆知的风流孽缘。

“说来我这六哥也是奇人,旁的哥哥们争家产争得头破血流,他倒好,跑去参军自立门户了。”

“听说已经做到旅长了。”袁安淇附和道。“是吗?”梁沫连倒是有些诧异,“什么旅长师长的我也分不清,只是前段日子听谁说起,他去年冬一直在天津打仗,现在也没有什么消息。”

“他还在天津?”汽水的冲劲儿上来,袁安淇面色难看地忍住了饱嗝。梁沫连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低头用吸管摆弄玻璃瓶里浮沉的冰块。

“那密斯特梁以后想做什么呢?”袁安淇捏着吸管,咬着嘴唇问道,她心里“砰砰”直跳,在梁沫连沉思的片刻马不停蹄地哽了两口巧克力蛋糕以平复心情。

倒是很少有人问及他的将来,连他自己也没有过多地考虑过。他只会打球,只想打球,出了学校也只会说个密斯,密斯特或者古得墨宁,他的哥哥们一个个被送出国,难道他还得把球打到国外去?

他本打算回答不知道,但看见袁安淇一张小脸通红,睫毛像双小翅膀,随着眼皮的起落忽闪忽闪,纤细小巧的手指这儿动那儿动,一副紧张而又期待的样子,最后决定说“十有八九会出洋留学。密斯袁呢?也会出国吗?兴许到时我们可以结个伴儿?”

袁安淇一听他说“我们”二字,早乐得忘了自己什么身份,满口应好,还讨论起英国美国日本,去哪儿更好。梁沫连见她不亦乐乎的样子,对出国似乎也发生了一丝兴趣,两人就这么聊了半日,浑忘了还有两节课才放学。

第二日梁沫连来确认袁安淇确实没有什么大碍了,和她闲扯一阵功夫,末了还邀请她来参加半月后他老爹梁老爷子的五十五寿宴,安淇想着这样的场合她姨妈说不定会带上她,也就答应了下来。

这对于袁安淇来说不得不是件甜蜜的事,她此刻仰头荡着秋千,看到碧蓝的天色只有几丝白云,心里舒畅极了。闭着眼睛又荡了会儿,心里陡然升起一股不自在,没有多想,她睁眼往周围看去,正看到她婀娜多姿的姨妈和梁沫生站在不远处,以一种慈爱的目光看着自己。

这种“慈爱”颇为瘆人,袁安淇立马伸脚刹住了秋千,忘了她的“隐疾”,猛地从秋千上蹭了起来,双手背在身后紧张地绞在一起,她硬着头皮走向二位,先问了声“姨妈好”,又慢吞吞说了句“梁旅长”。

像一切长辈见了晚辈,梁沫生摸了摸她被太阳晒得微微发烫的黑发,说了句“小半年不见,丫头长高了。”

接着自顾自地迈步走向那架白漆的小秋千坐了下来,这么个当儿,袁安淇求助似的望了望她的姨妈,董湫却只给了她一个意味深长的目光,两人跟着走到千秋旁。

袁安淇半垂着眼皮,只看见梁沫生穿了浅灰色西裤的大长腿,心里正惊异“怎么会有人有这样长的两条腿儿。”便听她姨妈开口道:“安淇,梁旅长在天津打了一个冬天的仗,一回北平就来这儿看你,你倒是和人说句话呀。”

“我说什么呀?”袁安淇愣头愣脑地冒了一句,差点没把董湫给噎死,这孩子就是个榆木脑袋,白白浪费了一副好皮囊。

袁安淇起初还颇为依赖她姨妈,希望董湫救救场,却眼睁睁看她姨妈黑眼珠一沉,又猛地往上翻转,给了她一个凌厉的大白眼。讪讪地站在一旁,她灰了心,然而依旧不知该怎么开口。

姨甥俩的戏唱完了,梁沫生长腿一蹬,站了起来,简洁明了地说道:“今天还早,丫头就让我带着去香山玩儿一趟吧。”董湫反应快,推了一把兀自愣在一旁的袁安淇,“还不快去换身衣裳好跟着梁旅长去爬山。”

她只得小跑着上楼换衣换鞋。

一刻钟后,她换了藕色的平底棉鞋,把之前的裙子褪下来,穿了鸽灰色的高腰收脚长裤。最后绑了个利落的马尾巴下楼,她没见着董湫和梁沫生,东张西望一阵,只听竹丛那边一声:“丫头”,原来梁沫生早发好了车在后门口等着她。

董湫在后门送他们离开,勉力地笑着,一颗心却像油锅里翻滚煎炸一般,气闷得紧。她看此时悬在白日头的一轮春阳,金光灿灿得很是刺目,身上穿着的薄金丝绒旗袍也突然浑身扎得慌,末了又与背心浸出的细汗黏腻在一起,很不是个滋味儿。

“梁旅长,您现在还在闵县吗?”袁安淇硬着头皮找话题。

“还在那儿,怎么?你还想去?”梁沫生一边开车,一边拿眼溜了她两眼,袁安淇下巴不太尖,而是圆润委婉地弯了过去,是标准的鹅蛋脸。

第十二章 约会

“打仗打得怎么样呢?”这话一出口,她马上后悔起来,害怕梁沫生要长篇大论地开始拉着她讲行军打仗那些她永远别想绕清的事。

然而梁沫神云淡风轻地一笔带过。“不怎么样。能怎么样呢?”

脑子里却把近小半年来经历的事情快速地翻了一遍。那日他一个旅长大材小用地当了镖师,半路让人把钱财一起劫走了,来人称是顾洪武的人,侦察兵回去通传了,老师座派了两个师的人去打姓顾的,最后两败俱伤,死伤甚重,姓顾的一路退出了天津,而老师座见大势已去,人财两空,呕了两口血,一个没留神,也让人给打死了。

历经一天一夜的酣战,他却在别处翘了个二郎腿悠闲观战,因为来劫车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严督军的手下。此严督军就是当年的严司令,此人军权钱财一把抓,终于在五十当头让他混到了督军的位置。

他梁沫生可不会白白给人当人肉盾牌!往长远打算,跟着个只图安逸享乐的老人家也实在没什么前途可言,何况是一个没什么良心的老人家。

那晚他回去想了很久,最后一拍大腿,果断决定跳槽到严督军那里。虽然之前是他亲自领兵把严督军的人挤出闵县的,但没有人会跟钱过不去,除了他这个人,还有六十万雪亮的银元呢。

最后的结果令严督军非常满意,但他也因此不敢过于信任梁沫生。老胖狐狸严督军略一筹谋,认为梁沫生确实有几分才能,决定先安抚他让他在天津打上一段时间过过瘾,末了再找个时间,找个借口,把他召回北平拘着。

他本来期待着梁沫生能吃几场败仗,这样就有借口削减兵力,没想到梁旅长势如破竹,且战且胜,几个月下来,大半个天津都让他给攻占了下来。严督军吓得辗转反侧,终于发了个急电,以心疼旅长劳累,望能休养生息让他火速赶回北平。

梁沫生倒是没多想,就算这次严督军没让他回来,他也得自己去告几天假。下月他老子的五十五大寿,就算父子两人感情实在淡漠,面子上的功夫也总得做足。并且,他在天津甚是思念姓袁的小丫头,早就想亲自来接她了。

“你这些日子都怎么过的?”梁沫生问道。

“上学,中间放了个寒假。”袁安淇端端正正地坐在前排,目不斜视,像回答老师问题一般。

“哦。白六奶奶没带着你出去玩玩儿?”他又问道。

听到这里,袁安淇倒是撇了撇嘴,说道:“姨妈她自己都忙不过来呢,怎么有空带我。不过音乐会之类倒是带我去过两次。其余空闲时间,一般都和同学出去看电影打打网球。”

突然想起梁沫连,袁安淇转头笑眯眯地问梁沫生道:“梁旅长爱打球吗?”

“十几岁时候成天都在玩儿球,如今想玩,一则没有人陪,二则也没有那个闲功夫了。”梁沫生说着,又看了袁安淇几眼,伊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睛亮幽幽的闪着点兴奋的光芒。

“我看你弟弟也爱打球,你回来可以同他一起玩儿球呀。”见梁沫生皱了眉头,袁安淇连忙补充道:“梁沫连,你顶小的那个弟弟。”

梁沫生这才想起来,淡淡地笑了一笑,说道:“他一个孩子,不会喜欢跟我混在一起的。”他看一眼袁安淇,“你和沫连很熟吗?”

抿着嘴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袁安淇感慨似的说道:“同学几年,也没说过几句话,不算很相熟。”

梁沫生听了,“哦”了一声算是这段对话的完结。之后一路无话,不过很快也就到了西直门。

下了车,梁沫生倒是没往香山那处走,带着袁安淇在西山附近,昆明湖一带溜达。此时百花盛开,周末的西直门外车水马龙,草地上不少少妇老人带着幼童放风筝,一片蓝天被交错的风筝线割成一小块一小块的,偶有一阵大风起,孩子手中的线呼啦呼啦地往外扯,风筝便升上一截,但依然飞不出孩子的手心。

在这亡国莺花之地,春暖花开之时,袁安淇惆怅万分。自己也是个漂亮的风筝,牢牢给梁沫生拽在手中,中间牵扯的线便是她可爱的姨妈。她绝无反抗之余!

忽然手心一热,是梁沫生垂下手来拉住了她。袁安淇先是一怔,随即想到“还真是变成风筝让人给控制在手里了。”

她也不敢挣开,谁知道这个魁梧伟岸的男人会不会翻脸,翻了脸又是什么样子,人的一切恐惧都来源于未知。

梁沫生没去看袁安淇死死咬住下唇的大义凛然样,他嘴角不由自主噙了一丝笑意,抬头望望万里碧空,心情格外的美妙。两人就这么默然无语地悠闲漫步,他觉得似乎回到了第一次与女同学约会的十六岁。

“梁旅长之前在这儿散步是同哪位小姐呢?”袁安淇歪着脑袋笑道,她想问个作死的问题借机宣泄一下自己的怨怼。

梁沫生听了,嘴角还是那么一点闲适的笑意,安静了片刻,空气里只听到左边草地上孩童嬉笑玩闹,右边游船中情侣打情骂俏。“和一位优雅高贵的太太。”

袁安淇的眼睛睁得圆溜溜地看着梁沫生,不置可否。梁沫生见她这副可爱的表情,忍不住伸手捏了一下她的脸,道:“是我母亲。”

“你总在天津打仗,伯母不担心吗?”袁安淇看梁沫生的一副好皮相,已能想象他母亲一定是个极美的妇人。问到这儿,两人不禁同时停了下来,湖面的风袅袅地吹过来,袁安淇的裤子被吹得贴在腿上,显出纤细的形状来。

“她过世了。那年怀了一个弟弟,不知道吃了什么,一尸两命。”梁沫生的笑意在袁安淇一眨眼的功夫里,从闲静变得冷漠,他从鼻腔里哼了一声,“大家庭里……”

低头用皮鞋尖扒拉了几下脚底的杂草,他想所以自己要么不娶,要么这辈子就只娶一个,但那个与他相伴终生的佳人至今尚未出现。

他倒也不急,反正还年轻,多玩儿几年是几年。不过他没把这番心思说出来,袁安淇在他眼里就是个丫头,丫头能懂什么呢,长得美就可以了,再有一番天然的单纯心思,更省了他去猜去求的功夫,还很可以逗一逗。

一忽儿又换了副兴致盎然的面孔,他拉着袁安淇的手笑道:“你走累了吧?不如带你去吃些东西?”

袁安淇很少见人有这么一副深沉感慨的模样,本来一心一意要听他讲下去,结果梁沫生猝不及防地变了脸色,自己也不好再追问去下去。

抬手看了看表,原来已经不知不觉被他牵着走了两个时辰,春日的四五点,天还是黑得早而快的,此刻太阳隐在了西山后边,风吹着也有几分凉意。袁安淇只得点头说好。

也没问她喜欢吃什么,梁沫生径直把车开往西城。年少的他成日鬼混,北平城哪一处有什么招牌菜他了解得一清二楚。

上回他看袁安淇吃牛奶冻的表情不大好,一直想着要找个机会弥补一番。下了车,他牵着她进了一家名二和顺的奶茶铺,熟门熟路地点了两杯奶酪和奶油烘饼。

一忽儿奶酪上来,白生生滑得像面镜子,袁安淇舀一口放在嘴里,奶酪入口即溶,带着浓冽的奶香,清凉得她不禁打了个小小的寒颤。渴解了,味蕾又被这么一激,很容易就觉得饿,正好奶油烘饼也做好了。

烘饼是现烙的,两面焦黄,带着轻微的奶油焦香,她一口咬下去,又香又甜,把她快乐地直吃掉了大半。

梁沫生也不怎么动勺子,只静静地看着她吃。抹嘴之间,袁安淇冲他甜甜一笑,笑了那么几秒钟,一张鹅蛋脸便冻住了,笑容变得僵硬滞涩。

梁沫生看她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身后,也转过身看去。来人不是别人,正是他那顶小的弟弟梁沫连。连君刚和他的朋友打完了球,又一起来西城吃碗奶酪。

平时梁沫连和朋友都去二和义,今天想尝尝新,才决定来二和顺,他也没想到竟在此处遇见袁安淇,满心惊喜地朝她走去,对面男子转过头来,竟是他鲜有碰面的六哥。

袁安淇见梁沫连目瞪口呆的神情,只想钻到桌子底下去装作他没看到自己,但是那是极不现实的,一来有失淑女身份,二来梁沫连都已经在开口同他们说话了。

“六哥?你几时回来北平了?”梁沫连其实第一反应是想问袁安淇怎么和他六哥在此处,但是他为人虽单纯,到底大家族里出来的,还是有几分耳濡目染的眼色。

梁沫生依旧坐着,望着他陌生的弟弟说道:“昨日刚回。”他没过多的解释,一旁的梁沫连倒是一股脑儿地报告自己的行踪:“我刚和朋友到这儿,准备吃点东西呢。”

梁沫生“噢”了一声,望向已经找好座位坐下的少年人说道:“那末快去吧,别让你的朋友等急了。”梁沫连说了句“好”,临走望望袁安淇,补了一句“原来你和我六哥这般熟呢!”说完一阵风的走了。

寡第十三章 寡淡

袁安淇现在也巴不得能一阵风的走掉,再一阵风的把刚才发生的一幕抹掉,她能感觉自己的脸一定烧得像外边的火烧云,红得可怖!放下勺子擦了嘴,她含着说不清的悲戚之色地对梁沫生说:“梁旅长,你现在能送我回家吗?”

梁沫生混迹风月的年月恐怕跟袁安淇的年纪有得一比,这么点细枝末节他能看不出来?当下也没说什么,他很体贴地把车开回白府,一直看着她进了门,隐没在竹丛里才驱车返回。

梁沫生回了自己独立的小公寓,淋浴后裹着睡袍清心寡欲地躺在床上,脑子里却反复闪现出袁安淇的一颦一笑,他开始想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在意丫头的。

去年春天在白府吗?她坐在秋千上像朵小白花似的荡着。还是去年秋天她来天津的时候,晃悠悠的翡翠耳坠子,湿漉漉的一束束头发。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有点为丫头失了魂着了迷。说也说不清,多荒唐!他这么想到。但他似乎在十六岁以后再没有过这样怦然心动的机会。像小时候逛百货时,隔着玻璃橱窗的玩具,一眼就看上了。

这边袁安淇心情却没那么甜蜜。垂头丧气地关了灯,她蜷成一团躺在床上,脑子里全是梁沫连的那句“原来你和我六哥这么熟”。

她一丝不苟地抠着那字眼钻牛角尖:“原来”!但是这两个字便把她折磨得死去活来——他已经看破了我,看透了我!低低呜咽一声,她把自己那张秀色可餐的脸蛋扭曲到极致。

“我能怎么办呢!”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她的君就是好吃好喝养着她的董湫。董湫的一个眼色就是一道死命令,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如果她有一丁点的反抗意思,她相信自己的姨妈会准备一千一百种死法等着她。

但是事情至此,袁安淇依旧不后悔自己逃到了北平,不后悔投奔了董湫。她打小就从她一辩解就赏她个嘴巴子的舅妈那里学到,后悔是最最无用的事情,既费时间,又费心神。

所以她不懂后悔,即使今晚她巴不得死掉,但她相信明天天一亮,她还是会爬起来梳洗,气定神闲地生活下去。

第二天是个风和日丽的日子,早晨,她果然还是如常起床梳洗,面无表情地下楼吃早饭。白舒铭拿着手里的面包边啃边问她:“安淇,你今天和我一起去上学吗?”

无情无绪地摇了摇头,她说道:“我不知道。得听你妈的。”白舒铭听了“你妈的”,虽然知道她不是那个意思,但还是能隐隐觉出袁安淇想破口大骂的欲望。

抓起桌上的牛奶,他“咕嘟咕嘟”灌了下去,肚子立刻被胀饱。因为神情淡漠的安淇给他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惶恐,他拎上书包,丢了句“我先走了,再晚迟到了。晚上见!”便蹦跳着小小的身子出门离开。

剩袁安淇一个人在饭桌上冷冷地重复了一遍:“晚上见”。“晚上你姑奶奶还不知道让人拐到哪处去呢!”嘴巴机械地嚼着面包,背后冷不丁传来一个低沉的女声:“哪处?姑奶奶想去哪处呀?”

袁安淇一个哆嗦,面包掉在了餐桌上,撒了半桌的碎屑。她盯着白色的大小面包屑,一时不敢回头,吃吃艾艾地说道:“安淇……安淇都听姨妈的。”

此时董湫走到她面前,嘴角衔了丝冷笑,道:“我倒是想做你的主,把你好好再调教几年。听你说个话,前言不搭后语的就来气!空有这么好的样貌!”袁安淇半抬着头,看她姨妈双手交叉抱在胸前,一时也不敢回话。

“吃好了吗?”她以为董湫还要训话,没想到冒出这么一句,“啊”了一声,马上又道:“吃好了。”

“吃好了就上楼来,我给你搭搭衣服,等会沫生……梁旅长要来接你。”董湫自顾自摇曳着细腰肢上了楼,袁安淇虽然心里不情不愿,动作上还是百依百顺,跟着上楼任她姨妈摆弄。

最后她当着她姨妈的面儿换上了一件青哔叽滚白辫的旗袍,后者仍旧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冷冷地审视着她侄女儿年轻莹润的身体。“还是瘦了点儿。

“小时候让她那死龟儿大舅饿狠了,来北平这么些年,好吃好喝地也补不回来。”董湫心里暗道,但并没有多少心疼的意思。

袁安淇刚套上清水丝袜,把脚塞进一双珠白色的镂空高跟皮鞋里,就有丫鬟上来说梁旅长到了。

姨甥俩神色匆匆地赶下楼,董湫在车子外冲她招手时,袁安淇突然觉着眼前的画面有点像当妈的送女儿出嫁,不过讽刺的是两人此时都戴着面具,无法做出那种既伤感又喜悦的样子来,即使要流泪,也得躲在面具后边偷偷地快速抹掉。

梁沫生因为袁安淇的缘故,一直对董湫极和煦地笑着。她一时看着不转眼,直到梁沫生的汽车开出了老远,她才收回目光,想到三年前自己也是这么开着车,满城追着梁沫生跑,不由暗自感叹了一句:“我曾经竟是那么深地爱过这个人。”

其实梁沫生昨夜就来过白府一次。昨夜他想丫头想得睡不着,一个人穿了衣服摸到院里,发动车子开了出门。

街上是空无一人的,梁沫生像只孤独优雅的鬼魂,在这寂寞空荡的大街游走。开到白府望着后院的白楼,直直望了一夜,天蒙蒙亮才离开。他不想回家,又把车子开回街上,在百货门口等了老半天。百货一开门,他头一个走进去,挑挑拣拣,他要为丫头买点什么。

袁安淇看梁沫生似乎兴致很好,开着车哼着小调,不知道他哼的什么曲子,她此时只想一巴掌呼过去:“烦不烦你!”

她的沉默梁沫生一眼就看出来了,但是他对和一个乳臭未干的弟弟争女孩儿的自信还是有的。

坚持把调子哼完,他说道:“今天想上哪儿去?”袁安淇把头靠在一边的车窗上,望着一排排房顶划过碧蓝的天空,慢慢地吐气道:“都好,听梁旅长的。”

梁沫生溜了一眼袁安淇的鞋,乐呵呵地说道:“今天早,而且太阳也出来了,昨天香山没去成,不如咱们今日便去那儿。”

她都懒得意识自己脚上穿的是双高跟,随意地答了句“好”。

一路上梁沫生问一句,袁安淇便答一句,自觉得十分无趣。

她心里埋怨起这个梁沫生来。他到底是看上自己哪点了,如果不是他,她现在根本不用强逼着自己去转变心态。

脑海里突然想起运动场上那个活泼健硕的少年,不知道他今天又在哪里打球,和谁一道,或者也在外边约会漂亮的女同学,待会会不会又尴尬地遇见他。

鼻子有些发酸,那双桃花眼更蒙上了层水雾,看得梁沫生险些溺死在里面。

“你有喜欢看的电影?”梁沫生从来以为恋爱不过是逛街吃饭看电影那套,怀里搂的是穿红衣的女子还是穿粉衣的女子实在没有太大差别。

但自从昨晚捋了捋自己的心思,他反倒很是手足无措起来。他感觉自己有千般手段也施展不出来,千般手段即使施展出来了,也配不上身边这朵芙蓉花般的小姑娘。

梁沫生在少年懵懂时代也曾恋上过一个清秀可人的女同学,但那位女同学心高气傲,一心向学,毫不留情地拒绝了梁沫生的示爱后,独自赴英求学去了,他大为受伤。自此之后,很难再对谁动心。

“没有特别喜欢,有时候无事就和女同学去看一场。”袁安淇淡淡地答道。

“我从前很爱看。中学时候,一场接一场地看,戏园子的戏也去看。不过现在觉着没什么意思,不大看了。”梁沫生说道。

袁安淇表面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心里却暗道:“你年纪大了,当然觉得诸事无聊了。怎么却又对我发起兴趣来。都怪你都怪你!”

又到了西直门外,下了车,她才发现梁沫生今天穿了件银灰色西装,打了条雪白的领带,艳阳天里,玉泉山的白塔衬映下笔直挺拔地站着,真可算一道撩拨少女心的风景。

但她桃花眼一沉一扬,还是给了这道风景一个黯淡的白眼。

山是没怎么爬了,沿着万寿湖走了一会儿,袁安淇就嚷脚疼。她是真脚疼,董湫怪她生得矮小,硬给她塞上高跟鞋,她穿不惯,走不惯,脚底板钻心地疲惫。

两人只好找了处凉亭坐下。凉亭通着长廊,廊下或站或坐还有许多人,袁安淇却莫名地生出一种两人是在单独相处的危机感。总之,她浑身不自在,在梁沫生主动为她脱下鞋子时,手无意触碰到她的脚,她简直要跳上三尺。

“有些红肿了。不如现在回去拿冰块来敷一敷?”梁沫生殷殷询问。

“不用了,没那么娇气,坐会儿就好。”袁安淇心里鄙夷着,他还以为自己是平常接触的娇滴滴贵小姐。



免责:该文章采集于网络,相关权利归相关人所有!!!本站不承担任何责任!!
更多文章: 1024社区 xp1024.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