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阑珊意未明(清穿) 下部 - xp1024.com
《梦里阑珊意未明(清穿) 下部》


第1章 递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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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的路上,我在车辇上翻来覆去,仔细斟酌着今日宜妃不同寻常的告诫。

这些肺腑之言,料想以现今宜妃的身份和个性来说,是再不会对第二人说的,尤其是经历了那样一段惨烈的丧子之痛。

思及此,我的心也不由得酸楚难当。

我也是一个曾经做过母亲的人啊!怎会不明白这其中的意味。

只是那久被我障目的记忆之柜,始终令我不寒而栗,即使手中的锁匙已被我攥得咯咯有声。

以前,我竟未发现这个与我有着相同姓氏的高贵女子,骨子里也有着相同的味道。

她说得没错。

在这个北京城里,乃至这个满清时代,作为女子都只有这两条路。

一是像董鄂妃那般做个不愿听不愿看的女人,自欺欺人地享受着那些恍如空中楼阁的短暂幸福,然后再在一切现实揭晓时眼看着它们土崩瓦解,而自己也随着这倾轧的人世逐渐湮没。

曾经的舒晴不就是如此吗?!不问世事,兀自坚守着自己所谓的原则,活在一个不切实际的梦里。

另一条路就是如宜妃一般,审时踱度,以所有者的姿态力所能及地保护自己珍视的一切——微末的母子以及夫妻之情。

而可笑的是,这个三百年前的今天,看清局势,也需要付出如此巨大的代价。

我的丈夫欺骗背叛了我,我的婚姻飘摇不定,我的孩子还未及降生就已经舍我而去,我的生死未卜、前途也未可知。

我的梦早该醒了。

如今的我,被宜妃一语惊醒。

可未来的路我到底要该怎样走下去,要以怎样的信念走下去呢?

五年前,我可以为了爱而活,为了爱而死,而今天呢?

到底还有什么是值得我不顾一切而捍卫的呢?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宜妃,也许现在我还不能回答你的问题,我还没有找到你要的答案,但我相信总有些什么是在时刻牵动着我最柔软的心田的。

我始终这样相信。

“格格,咱们到了。”

我点点头,安茜挑帘先跳下了车,然后又转身来扶我。

站在贝勒府前,我深吸了一口气。

“安茜,今日宜妃娘娘说的话你可都曾听到了?”

“嗯,安茜听到了。”

“那么……你觉得我到底该如何选择呢?”

安茜沉思片刻,没有过多犹豫,便应声道。

“格格,安茜给您讲个故事,可好?”

我诧异地转过身,仔细地打量了一番这个愈见成熟沉静的妹妹。

原来,在不知不觉中,她已经长得这般大了。

是啊,她本来也不过比我小了四岁而已。

“好啊,你讲。”

“从前有一个住在深山里的猎户,每日以打猎为生……

有一日,他在山里打猎时,遇到了一只猛虎……

那猛虎被这猎户做的土夹子夹伤了腿,夹子锋利无比,生生将他的腿给夹断了,隐隐还能看到它白惨惨的骨茬……

猎户在山里活了大半辈子了,头一次见到了这样一只壮硕的猛兽,心里自是欣喜……

可也奇了,虽说那猛虎已跛了脚,腿上一阵阵钻心的疼,可是丝毫没有服输的意思,依然斗志昂扬,似乎比往日还要勇猛凶残……”

听到这儿,我瞪大了眼睛,专心致志地盯着安茜开合的双唇。

安茜轻笑一声。

“可是,它终究是身受重伤,怎能敌得过那经验丰富的猎户,最终还是被他生擒了……

老猎人用长枪绑了它的四肢,一路扛回了家,但心里对它方才的拼死相抵仍然十分畏诫,打算第二天一早就将它剥了皮送到镇上去卖了,换酒来喝……

可就在当天,老猎人起夜的时候,因为不放心就向关着那只受伤老虎的柴房里瞧了瞧,没想到,一眼看到了那个白天里还雄赳赳气昂昂要与他殊死一战的猛虎,竟然缩在墙角里用舌头舔着自己血淋淋的伤口,嘴里还不时传来了一阵阵悲凄的呜咽声,听得他心里一阵酸涩……

后来第二天,猎人不知为何就把那猛虎放了……”

直到安茜的声音静了好一会儿,我还没有从这个“放虎归山”的故事中回过神来。

“再后来呢?”

“再后来?呵……

格格,哪还有什么再后来呢?不过是个故事罢了……

安茜不懂得讲什么大道理,可是安茜觉得格格如今就像那一只猛虎,无论受了什么伤,却从来都不喊疼,甚至也从不低头服输,然后总是躲在旁人瞧不见的地界儿里自己难过得掉眼泪,可终究连吭都不吭一声……

安茜不愿看到格格这般折腾自己,因为安茜的心也会疼,疼得想要掉眼泪……

格格是一个拿得其放得下的人,安茜一直都不曾怀疑,可您当真是出于真心,要将贝勒爷推得远远的吗?……

还是您根本就如宜妃娘娘所说的那样,从来都没有走出那个结伴同游,放羊牧马的梦,您根本就打算要如那个孝献皇后一般,与这个笑傲山原的梦……同归于尽……”

我的身子微微一晃,险些一个趔趄。

“又或者您根本是在惩治贝勒爷,可是安茜为什么总觉得,流血的那个却是格格您呢?……

是因为您在恨他的负心,恨他的无情吗?您想看着爷为了自己的负心与无情而负疚于您吗?……

那么格格您做到了,可那是因为您是爷一直挂在心上的人,您是万岁爷的‘阑珊郡主’……

如果当日的宜妃娘娘也如您这样一般的话,就不知如今又是怎样的一番情景了。”

是呵!恐怕连良妃都不如了吧!康熙的女人太多了,也许他对宜妃是有真爱的,可是本已不完整的爱也总有一天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消磨殆尽。

常人如是,更况君王。

在这样的世道,被君王所遗弃,就连草芥都不如。

宜妃,果然是这宫里拥有着大智慧的女人,相比之下,我确有些相形见绌了。

但,我终究是一个出生在现代二十一世纪的女人,本就与她没有可比性。

没有她阅尽后宫争斗无数的聪懿……

可是,这似乎并不能作为衡量她对康熙感情多寡的标准……

谁又能说这样的宜妃就少爱了康熙一分呢?

她这样做又何尝不是能够常伴爱人的左右。

我终于彻底明白了宜妃的话。

她的“至少”还真多呵……

归根结底倒是晦涩地只道出了一句话。

至少,她是深爱着康熙的。

——“那么你呢?……

晴儿,你的梦在哪里?

要到何时才能醒呢?……”

宜妃,这就是你的用心吗?

是啊。一直以来,我却从来都没有这样的问过自己一句呢!

我的真心又在哪里呢?

我这样的伤害他,重创他,又都是为了什么呢?

是报复!是出于一个女人的不甘!是为了看着深爱自己的人,也能够感受如同自己当初一般心如刀割的快意!

我眼看着自己的感情和尊严遭到了他无端的忽视,甚至是践踏又岂能无动于衷?!

嫡福晋?

我在意的又哪里只是这个呢?

他却始终弄不明白。

原来,一直以来,我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在屈服于自己屈于人下的那份忍辱。

我果真是一个天生的指挥家呢:导演了一场场的剧目,却连自己的心都害怕看清。

我终究是惧怕自己成为紫禁城里又一个苦苦等候,乞求丈夫如施舍一般的零星宠爱的卑微女人。

我恋上了那种站在绝顶俯视众生的超脱,却不知,也是这样渐渐被狂妄的自尊心蒙住了眼。

我终于知道自己为何这般的痛恨于他了!

爱,这样一个深重的字眼儿,我真的可以随手弃之如敝吗?

那么,我当日的信誓旦旦又算得了什么呢?那样的感情还能称之为爱吗?

然而,盲目的我如同一个鬼面的修罗,欺骗了自己,刺伤了别人。

大梦初醒,才知这面具竟然这般的丑陋,差点忘却了本来的自己。

宜妃,这就是你要告诉我的吗?

谢谢你……

是你让我体味到了这般挣扎之后的快慰,是多么的来之不易,又是多么的坚定不移。

我想我已经找到了我要的答案。

“安茜……

你知道吗?……

直到今天,我才发觉,原来自己一直都是这样的幸福……

有你,有胤禩,有良妃娘娘,有宜妃娘娘,有皇阿玛,还有很多很多爱我的人……

安茜……

谢谢你……

还好有你在……”

是的!我不要再沉浸在自己的伤春悲秋中沉寂下去,不要把自己逼得走投无路而追悔莫及,更不要那些爱我的人为我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我要取回本该属于我的一切!

就在这里!

谁也阻拦不了!

胤禩,总有一天,我要让全天下的所有人都知道——你是我一个人的!

也只会是我一个人的!

我总相信有那么一天你会明白的!

你还记得吗?

我说过的,真心必以真心换之!

我愿意以我的所有来交换,来等待这一天的到来!

这就是我要保护的——我们彼此的真心!

哪怕现在的你还不能了解……

这才是我,才是那个来自于三百年后敢爱敢恨的舒晴,而并非那个暗自计较的薄命郭洛罗氏!

雍正登基不过四个年头就要将身为政敌的你赶尽杀绝,将多次忤上的我焚骨扬灰,那时的张若霭恐怕也不过是个小娃娃,哪里来得那乾坤一笔呢。

无论未知的未来究竟是如何,归结为一:至少我们要在揭晓之前尚存于世间,你说对吗?

爱恨不过一线之隔,直至今日,我方彻悟。

“哎哟!我的好福晋哦!您回来了怎么也不让宝福儿他们来叫门哟!……

这要不是我出来您还一直跟这冰天雪地里站着啊?!万一再冻出病可怎么是好啊?……

让咱们爷知道了,还不要揭了奴才的皮去喂狗啊?!……”

王总管像唐僧一样絮絮叨叨了半天也不消停,我和安茜各自掩着嘴儿,眼里笑意盈盈。

就这样一个清冷的时节,映着满天起舞的雪花,我的心里竟冉冉一股暖意,莫名地流转在这不知疲倦而更嬗不暇的四季里。

安茜,你知道吗?

这么多年了,那日你说的字字句句,我竟从未忘怀,像一股清泉流进了我的心里,淌进了我的生命里,生生不息。

我却只怕自己曾经引以为傲的记忆力,也有衰退的一天呢……

第2章 世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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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我睡得正迷糊时,就听到了外间稀簌的衣间摩擦声。

隐约间,还能听到那个熟悉而低缓的声音。

“昨儿个福晋操劳了一整日了,晚上歇的也不安稳,你们切不可扰了福晋休息……福晋什么时候醒了你们什么时候再吩咐厨房做些平日里爱吃的,福晋不是个精细的人,不懂得照顾自己,你们切不可做懒……这两天我忙着恐怕顾不及,你们好好把福晋照顾周全,爷我断不会亏待了你们。”

凝神听着他这些细心的叮嘱,我的脸上也缓缓爬上了笑意。随即,背过身,疲惫的身子又再次进入了休眠。

之后的几天里,胤禩在内务府忙得不亦乐乎,接连几宿都再没回府。

我见这么着毕竟不是回事儿,就干脆把宝福儿也支过去帮衬着顺儿,照料胤禩的起居。

说起来,自从我嫁入府中,胤禩就遣了身边的侍女,都是顺儿一个人顶缸,另有几个平常伺候惯的几个小厮跟着。

这回出于私心,我依旧派了宝福儿去。

最忙碌的几日过去了,自然迎来的就是除夕了。胤禩回来那天,我正好出门随金先生查帐和统计全年的结算去了。回来以后,才听下人禀报说他怕叨扰我已经回了自己的房休息。想必定是累得不堪了。

而转天正是除夕,还好府里的大小事务全是语倾和新进府的侧福晋年氏操持。只是奶铺的这笔暗帐始终是我和胤禩两个人亲自过问,府里除了近身的顺儿、安茜和宝福儿以外没有一个人知晓。这两天我又忙着计划借金先生之名在南郊置几处宅子和庄园,为来年再扩充产业做准备。所以一时无暇顾及,任她们鼓捣去了。可没成想,我清早把语倾和绮瑶聚到厅堂之中,粗略问了一下年下府中各处的配给和送到各府中的年礼,她们有问必答,安排得井井有条,不仅严格遵照了我以前置办下来自成一套的规矩,而且看得出其中处处她们都是用了一番心思的。

细问之下,她们又各自推说是彼此的功劳。旁观者的我,当然也有自己的一番思量。

且不必说这数月,我都无暇照管府里的上上下下。就是以前,我也清楚地知道持家的难处,想要持好家更是难上加难。语倾以前一直跟在我身边,这之前也是家中的一个大小姐,加之在宫里也历练了这么多年,办事自是妥贴细致。可饶是这么着,能够特别在钟粹宫惠妃那里和长春宫宜妃,还有永和宫德妃那里的年礼中下了这样一番心思,要知道这几位都是如今在宫中无论位份还是受宠程度,他人都无法望其项背的妃嫔。就这份人情世故的通晓和宫中时局的把握就绝对不是平日里娴静的语倾所为。看来,这么久我不在府中,确实错过了很多。我怎么忘了,年氏身后可是有年家一家老小的倚仗。不然,怎会有这样的见识和聪慧。那年老爷子确实下了一番功夫啊!

想到这儿,我就不得不想起前些日子听胤禩提起前段日子因为追缴欠银的那个差事了。那个四贝勒可是大大吃了个闷亏。本来,老四一直是作为皇子明争暗夺之中的中间力量,不偏不倚。可是这一回,因为胤禩向来与老九、老十还有十四她们交好,自然就承担起了向他们讨还欠银的责任,当然还包括与之叫好的一系列满汉大臣。再加上胤禩这么几年来,家资渐渐丰实,又严于律己,几个兄弟互相帮衬着,倒也能够过得去,至于那些个朝臣,本来从康熙那里来说,就也只是一时兴起气愤才有了追银之事,事后短时间内也不抱太大的希望。而老四也是一个要强的贝勒,暗中不免要被人拿来与胤禩两厢比较,他们二人心里清楚,康熙心里更清楚。所以,老四这回也只能负责太子一方的追缴,实属捡了个吃力不讨好的尴尬活计。因为数皇子之中,属太子的欠银最为庞大,老四又是那么一个一丝不苟的性子。听说太子为此还对老四颇为忌恨,处处不露防备。

我心说,历史上的雍正做贝勒时不一直都是太子党的吗?这回可好,他以后的日子可不安生了!

转念我又不得不想到,后来胤禩在工部的风生水起。这不能不说是那年侍郎的鼎力相助。想那年羹尧如今也初绽头角,以后必可大用。

我心中一喜,清了清喉。

“两位妹妹果然都是七巧玲珑心,这般繁杂的琐事也能这样有条不紊,这回可让我做了回清闲人。这么多年在府里,我也总算是享了回福儿,咱们爷知道以后必会更加看重两位妹妹的。”

听我这么打趣她们,两个人跟商量好似的,均都垂下了娇羞无限的俏脸,谁也不敢应声了。看得我脑子一热。

好你个胤禩!倒看不出你还有这般招蜂引蝶的能耐!

看来,我要花一番周折才能力挽狂澜了。

“瞧福晋说的,为了年前府里的这些个事儿两位主子整日忙得脚不沾地的,饶是这么着还恐折了咱们爷的面子,辜负了福晋的厚望,睡也睡不踏实,还不就图爷和福晋和和美美地过一个节庆。”

我朝绮瑶身后的那个被安茜几经描绘的嬷嬷投去一瞥。一双丹凤眼此时笑得眯成了一条线,但掩不住那一闪而过的精明。

说穿了,还不是替她主子向我邀功。

哼,可惜她邀功的对象是找错人了。若是贝勒爷恐怕来的更有效些。不过话说回来,这一段日子里,胤禩忙得焦头烂额,回府几乎也都是回来直接休息,饭都懒得吃,哪还有时间和心情去西院看她们去。

以她的精明,倒是想见见胤禩了,就是没这个机会。所以才退而求其次地想从我这里讨个便宜。

便宜?不过就是想让爷有时间也眷顾一下她主子,毕竟入府这许多日以来,听安茜说胤禩只去了她那里一晚。怎么说在娘家面前也没有什么脸面。

“秦嬷嬷,你别胡说了!”

一声娇斥引得我掩嘴一乐。反观绮瑶的头更低了,只能隐隐看到耳后的一抹红潮。而一旁的语倾竟也含笑不语。让我有些意外。

难道真的是这个社会容不得女子有半点的逾越?

为何记忆中的语倾总能够从容地面对其他女人对她丈夫的觊觎。

这即是所谓的大度吗?

不!我不相信!古往今来,礼法可以更迭,但感情永远不能与之相提并论。

但又是什么力量可以让她一个婉约贞静的女子甘心为自己的感情所驱使而无怨无悔呢?

只有两种可能,一种就是她根本不爱那个男人;而另一种就是对自己的丈夫有绝对的把握和信心。

我的眼眉微微一跳。

难道是第二种吗?

胤禩心里对语倾总是欢喜的吧……

缓缓松手,那锦帕已见潮,皱痕分明。

当晚,我以身子倦怠为由自己回了东厢,随便吃了点东西就捧了本诗词歪在了自己的塌上。

其实,回府这么久,也有一个月的时间了。可是我和胤禩,还有西厢的两房还从来都没有一起吃过一顿饭。刚回来那会儿没有这个心气儿,而这一阵子,胤禩在内务府又忙得不可开交,还经常彻夜不归的工作,所以几个女人聚在一起也确实有些不自在。吃了那么两次饭,我实在是受不了那股子压抑劲儿,干脆就发话各自忙活各自的了。我的人生两大乐事就是吃饭和睡觉,吃也吃不舒坦,光在那里一个个低着脑袋数饭粒,那气氛说多诡异有多诡异。这样一来,他们省心了,我也清静了。何乐而不为呢?

想着想着,我手里的书就掩住了脸,人也昏昏沉沉的睡过去了。

再醒来的时候,窗外的天早就黑漆漆一片了。

忽觉得口燥,就想起身自己斟一杯水润润喉。刚站起身就隐约感到外间有人均匀的呼吸声,挑帘张望,果然是他。

自从我回来之后,胤禩几乎夜夜宿在我这里。为了这个,西厢房跟着侧福晋的那个老嬷嬷闹了好几回了,可胤禩根本就没把这个当回事儿,仍然每日准时准点在我这里报道,雷打不动,除非公务缠身,怕扰了我,才会回自己的房里休息,要不就是在书房里凑合一宿。人前我们还是一对人见人羡的恩爱夫妻,虽然更多的人愿意理解成是我一味霸夫。可是在这人后,这么一大段日子以来,我们一直分榻而眠。算一算,胤禩也有好久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了。

胡床上零零散散还可见一些年前各府的配给详单和请旨折子,胤禩蜷在角落里,有时候垫在颈后的胳膊麻了就换另一只,连翻个身都困难。身上也只歪歪斜斜地披了一件棉袍,料想今晚回来的应该不会太早。

我蹲下身子,轻手轻脚地捡起了散落在他脚边的几份公文,又为他掖了掖本就不甚宽大的袍子。看着他微微颤动的睫毛,竟有些失神。以前怎得没有发觉胤禩的睫毛又长又密,而且尾梢些微卷翘,像极了良妃。

正在兀自愣神的当儿,他紧闭的眼睑一抖,随即睡眼惺忪地望着我。

“唔……什么时辰了?”

说着就坐起了身。

我摇了摇头。

“还早着呢!你再多睡会儿吧!”

他揉了揉眼睛,也不回答,转而反问我。

“晴儿怎么醒了?……

做噩梦了吗?……”

看着他难得一见的稚气,我哧地笑出了声。他一脸不解,我这才又敛了笑容。

“这大冷天儿的,你这么睡非得冻出病不可……

我还是去叫顺儿他们……”

我边说边就欲起身,可话还没说完就有被他拉了回去。

“别……

睡在这儿,我心里踏实……

晴儿……你别赶我……”

我的心像被什么重重一捶,咚咚作响。

抬手轻抚他有些凌乱的发辫,一时语塞。

“这床……怎么会踏实……”

他的笑容因醒后而多填了一份迷离,全不复往日的那般温良。

“因为有你在……守着你……心里会踏实……”

我闻言赶忙别过头,泪落得悄无声息。

我差点就错过了一段怎样的深情呢?

胤禩,你说过会在原地等我的。

果真不假,你没有骗我。

我苦笑着摇了摇头,深吸了口气。

“来……”

他任由我牵着他的手起身,当看清我正是往里间的方向走去时,手上一紧。

“晴儿你……”

我回头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白眼。就知道,这些男人们在多艰苦的条件下,有些“意志”也是顽强得惊人的。

他被我一瞪,脸瞬时红了个通透。我也不搭理他,径自为他除了身上的外衣,又从柜子里拿了一床前几天刚做的簇新锦缎棉被。铺好了床,两个被窝都鼓鼓的。我哧溜就钻进了里面的一个。他的眼神滞了一刻,随即绽开了笑言,也麻利儿地退了靴子爬上了床。

待我们都安置好了,房间又恢复了安静。

“晴儿……睡了吗?”

“嗯,我睡着了……”

“呵……我……能不能……”

嗯?!倏地心里一个激灵!这是什么意思!

但面上仍然安详地闭目,只是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身边人也不等我回答,索性拉住了我半掩在被窝里的手,牢牢握在了手心里。

我还在等他进一步动作的时候,发觉身边的人竟然没了动静。这才又半眯着眼睛打量他,原来早已伴着均匀的呼吸入睡了,脸上还挂着若有似无的笑意。

晕!我这个宅女!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呢?!

不过话说回来,一直都没有发现,平日里这样温润的人也有这么可爱的一面。

我笑着往他身边靠了靠,仰望着头顶的漆红木椽,脑海里全是许多年前那个青涩少年,还有那样炽热而渴望的眼神。

胤禩,很多话我都难以启齿,只为了自己同你一样自私的骄傲。

那样的一个静谧的夜晚,你告诉我——因为有你在……守着你……心里会踏实……

你可知,只这一句直到最后仍然可以使我望见你我那匆忙而又一望无垠的幸福。

只这一句,我整整念了半生的光景。

无论何时何地的我闭上眼,满是你那时令人心神为之荡漾的热切。

本以为在未来这般数不胜数的凄清的夜里,都会有这样一个男人用温热的手把我拴在身边。

可是没想到那一晚后,我的手竟有好一段时日再未被谁轻柔地牵起。

第3章 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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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梦中,我似醒非醒。

眼前的景象辨不真切,只觉得有着影影绰绰的灯光在闪动。

恍惚中,我听到了一声嘶吼。

“滚!……

全是废物!……

都给爷滚……”

是胤禩吧?他很少会这般暴躁的。

是不是江南的那个私盐案又出了什么状况?

我的意识就淹没在了这一番毫无头绪的自问自答之中。

醒来时,是语倾一张消瘦而苍白的脸。

“语倾……怎么是你?”

“福晋……您总算是醒了……”

话还未说完,泪就已然掉了下来。看得我好不心疼。

“别哭……啊……现在是什么时辰了……我好想睡了好久呢……”

“福晋……您生病了……”

“唔……”

我抬手间,臂上显而易见的小红疹子,密密麻麻连成了一片,竟成了大片大片的红斑,一眼看上去着实骇人。

我浑身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激灵,背上一阵恶寒。

“福晋……昨儿个夜里,您就高烧不止,把爷给急得,连夜就请来了城里最好的大夫……大夫说您最近过于劳累,身子虚空,才染了风寒,又不甚在意,才越发严重了起来……后来,又开了个方子……您昏睡不醒,灌下了药,还是不见好……而且清早天大亮以后,才发现您身上竟然还……”

我心里大概有了数。半睡半醒时,听到的责骂声,估计就是他冲着那个郎中的。

“那……”

本来还想开口问些什么,可终究没有说出口。

我的欲言又止看在语倾的眼里,又成了另一种意味。

“刚刚宫里的太医院也来人给您瞧了……福晋,你且放宽心……过几天……过几天……就会大好的……”

“哦?”

我挑眉,眼里不放过她言辞间每一个细枝末节的神情。看她闪烁的眼神,我就知道那太医院的大夫兴许根本就对我这‘怪病’束手无策。不然的话,为什么没听她提开方子的事儿,连方子都不敢给我开,就足以说明,他对我的病根本就一筹不展。

“语倾……其实……我……”

话刚说了一半,就闻得院子里的一阵骚乱,隐隐约约能够听到他的声音。

“你们让开!”

“贝勒爷!属下也是奉命行事,请您不要为难!”

“有什么事自有爷担着!……

皇阿玛若是怪罪,也与你们无干!”

“疫区内任何人不可踏足一步!……

皇命在身!恕奴才不能从命!”

“你!……

若是今儿个爷一定要进去呢?”

“万岁爷有命!……

如有违命者,以军法处置!”

“好!……好好!……随你怎么处置,屋里病重的是爷的福晋……

今儿个我还就进定了!”

紧接着就是一阵躁乱,叫声喊声喝声乱成了一气。

我狐疑地望了望语倾。

“福晋……我……”

见她低头踌躇,我也不在多问。

“安茜……你说……”

立在语倾身后的安茜听我问道,倒也说得利落。

“福晋……今儿个是正月……早上宫里的太医就将您的病情告知了万岁爷……而且太医院的几位御医都说您这病他们都不曾听闻……暂时还未找到医治的良方……而且病状奇异,怀疑是……是……”

“是什么传染的疫病?”

安茜点了点头。

“所以,晌午的时候,圣旨就下来了。说要封锁整个贝勒府,尤其是咱们东院,还下了禁足令。”

听了安茜的话,我这才后知后觉地嗅到了醋酸的味道。

看来我这一病,整个北京城都得打个喷嚏了,想不闹大都不行了。

“安茜,去替我给爷传个话,就说我一切安好,让他不要挂念,更不要让万岁爷替他忧心……”

我挥了挥手,安茜会意退出了房。

没一会儿,屋外一下子静了下来。

我会心一笑,转脸看向身边的温顺女子,而一旁的语倾只是低垂着秀美的侧脸,轻柔为我竖靠枕,整衣衫,掖被角。我不觉失了神。

“语倾,你……怎么会……”

“福晋,禁足令下来以后,这院里的所有下人都给聚到别的院子里了……

您身边只有一个安茜,宝福儿又跟在了贝勒爷身边……

她一个人怎么忙得过来……”

我凝视着她清亮的眸子,缓缓问出口。

“你不怕吗?……

我这病很有可能会……

而且又是这么一副模样……”

我轻抚着脸,心道,这张脸恐怕已经惨不忍睹了吧。

语倾摇了摇臻首,亲手为我束起了碎发。

“怎会……

福晋是京城里有名的美人儿……

况且,病中何论美丑?……”

她避重就轻地回答着,我却更加地好奇了。

“我那样对你……

你……不恨我吗?”

她抬头,微微一笑。

我记得钟粹宫中初见时,她便是这样的笑容。如今,虽然神态憔悴,但依然掩不住一张娇嫩的丽容。

“福晋哪里的话……

语倾背井离乡,孤身一人这么多年倒也习惯了……

可入府以来,福晋一直对语倾体恤有加……

语倾虽不及福晋的见识,但自小家父也教导为人要自知,要懂得知恩图报的道理……

语倾自知身份低微,不敢冒昧逾越,可私心里仍是把福晋当作亲人来看待的……

试问,自己的亲人患病在床,难道不应该侍奉于左右吗?……

怎么又会有害怕的道理呢?……

何况……”

她幽幽地望着门外的庭院,口吻似真似幻。

“何况,贝勒爷一向看重福晋,这般焦心您的康健,万一伤了贵体,那可怎么是好……

语倾没什么能为他做的,这样也算为他分一些忧吧……”

言毕,彼此无话。

这样美好的一个女子在用尽心力地爱着我的丈夫,甚至可以置自己的安危于不顾。

我怎能坦然?!

不是没有怀疑过她这番话的别有用心和虚假。

可望着她的落寞,她的寂寥,我情愿相信她说的话,至少那份毫无怨悔的感情是至真至纯的。

这才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好妻子,是吗?

宽容,大度,善良,美貌……

她集合了男人对女人的所有想望,是一个近乎于完美的女人,是吗?

一个无论何时都可以这样设身处地地为自己的丈夫着想的女人……

一个甘心为他付出而不求回报的女人…...

一个曾经令我的丈夫心动的女人……

语倾,你就是这样的女人,是吗?

你确实有让所有男人为之钟情的资本和理由。

从某种程度上说,在你的面前,我甚至觉得自己自惭形秽得无所遁形。

“语倾……

我知道这么说对你会很……残忍……

你怪我自私也好,恶毒也罢……

我都不在乎……

胤禩是我的丈夫,我一个人的丈夫……

为了他,我可以用我的一切来交换……

你明白吗?……

我的一切!……

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都可以满足你,惟独他……

语倾……

对不起……

你是一个很好的女子……

我不配你这样待我……”

我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床边的娇人微微颤抖的身体,却令我止不住地心疼与自责。

“福晋……语倾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要的……”

低喃一声声的如泣如诉,无情地拉扯着我本已不堪重负的泪腺。

吴侬软语,醉人?抑或醉心?

良久,我缓过神。

再望过去,床沿上空荡荡的。

就像此刻你我的心。

“格格……”

我茫然地看向安茜,眼神好一会儿才聚焦在她的身上。

“安茜,我很坏……

是不是?……”

安茜走近我,握住了我的双手,轻呵了一口气。

“格格……人总是要向前看的……”

“前……前面究竟还会怎样,连我自己都说不清楚了……”

我任由安茜摆弄,只是径自低头思考。

“对,向前看……现在哪里是谈这些的时候呢……”

安茜听到我这一声顿挫有致的话,神色一正。

“格格……您答应安茜,以后再别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了……您可知道……昨晚,安茜见您的脸色和身上的这些疹子,直打哆嗦……生怕您真的出了什么事,那可怎么得了……”说着,神色一暗,“早知道会闹得这么厉害,安茜怎么也不会答应格格这么做的!格格,您给安茜句准话儿,你这回当真会安然无恙的吧?”

我顺手轻拉她的衣角,让她放低身子,然后压着嗓子道。

“我想你保证,我会没事的……你先别急……我原本也只是想试试的,确实也没有想到会这么厉害……

现在竟会连万岁爷都给惊动了,还让那些个老大夫给误诊成了什么传染病……”

计划果然赶不上变化。三百年后生活在现代的我对青霉素可是过敏的利害,那日出门去彼得的教堂里找他取回英国大臣乔治写给我的密信时,正好看到他那里有很多发了霉的西红柿,这才兴起了这个尝试的念头。

谁知道,这个身体不但也对青霉素过敏,而且反应程度竟然比现代的我有过之而无不及。倒不用我再想其它的法子制造这样的一个假想了。

现在,远在大洋彼岸,那位英国科学家好像还没有通过实验发现和证明青霉素的存在。所以,这些中医大夫也就不可能查出个所以然的。

只是,我这回一躺下,这个北京城也不消停了。恐怕皇帝老子生病也抵不上我这回的隆重。

想着想着,我勾了勾唇,狠命撑着渐渐沉重起来的眼皮。

“时不我予……或许,这也是一个天赐的契机也说不定呢……”

安茜愣在当地,满脸疑惑。

“我们依然按计划行事……不过,既然又有了这么一个好机会,总不能白白地浪费掉的。”

“格格,东西安茜都已经放好了……

不过,听格格这么一说,安茜怎么越发心理没底了……

什么好机会……

弄不明白啊……”

我轻笑着摇了摇头,并不打算言明。

事实上,这又岂是只言片语能够说得清楚的呢?

难道让我告诉你,胤禩最终因为过早地锋芒毕露,而惨遭康熙的抛弃和打压吗?

还是告诉你,现在正是他掩饰自己的好机会?就在所有的争夺还隐藏在未明的局势中?

韬光养晦吗?

呵……

历史果然是最好的老师!

未来的雍正帝,你给我上了最为深刻的一课!

就看这一场大戏要如何收场了!

只是,这一棋,又似乎太过凶险了。

万一,被这一棋反噬,那么康熙说不定真的会……

如果那一天因为我的存在而提前到来了,胤禩,你可会怪我?还愿同我一起赌上这一把吗?

我静静地闭上了眼。

“罢了……听天由命吧……能做的我都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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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章大家看不大明白没有关系,在下一章里,整个计划就浮出水面了,呵呵...

第4章 审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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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睡,不知又过了多久,我只是感觉到身体的温度始终没有回落,整个人也晕晕沉沉的,甚至分不出是梦是醒,身边人来来往往,穿梭不歇。

晚间掌灯的时候,我才又清醒了一会儿。此时,为我守夜的正是安茜。

“安茜,外面的情况怎么样了?”

“格格……我哪里还管得了外面……您不知道,您这一烧就整整少了一天了……安茜都快被您给吓死了……您说过会没事的啊……您一定是在骗安茜的……唔……您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样……”

我轻拍着她的小手,笑道。

“乖……听话……别哭了……啊?!……我没有骗安茜,真的没有……只是没有想到会这么严重而已……真的……我保证,再过一天,就一天一定会有好转的啊?!”

“我不信!不信!……安茜再不信格格的话了!……看见您的身子这般折腾,安茜实在撑不住了啊……”

“安茜!”

我狠狠捏住她的手,厉声相向。

“现在哪里是说这个的时候!……

我们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你以为还有退路吗?……

若只是个小病小痛也就罢了……

这回可是连万岁爷都惊动了……

你说要如何收场?!”

听我这么一说,安茜索性放开嗓子哭了起来。庆幸的是因为东院禁足,只剩下几个粗使的婆子和语倾在。我的正房又远离他们的方向,倒也没有什么避讳之说。

“安茜……不哭……你听我说……我并不是要故意吓你的……实在是现下的这个形势所迫,我们已经进退维谷了……我的身子我自己最清楚……以前……我在……家的时候就曾经因为误用了这青……呃……那烂了的番柿发了这么一身的小疹子……大概是我这回用得太多了,所以才这么严重的吧……相信我,这也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病……过两天就会好了的……真的……我是从来都不会骗安茜的。”

听了我这么一通热诚的保证之后,安茜这才扬起了哭花的笑脸,揉着红通通的眼睛,抽泣不止。

“格格……不是安茜不懂事……安茜只是怕……安茜怕……连格格都不要安茜了……怕格格万一真出了个什么闪失,该如何向贝勒爷交代……”

还未等她说完,我的食指就点住了她的唇。

“嘘……我知道……都知道……安茜……你这样为我……我心里都知道……我本来就是个胆小的人,若是没有十足的把握,又怎么会拿自己的性命来开玩笑……如今,我们的计划就差了眼前这么一步了,跨过去就是一片海阔天空……若是犹豫退缩了,那么就是前景堪忧……更何况,我已然病成了这个样子,总不能白白付出这么大的代价,你说是不?”

小丫头垂头不语,直到我口干舌燥,再也说不下去了,这才用力地点了点头。

“安茜明白了……不管格格怎样,安茜都不怕了……

您若是……若是真……”

她红着眼,用手背狠狠地擦了一把脸上的污渍。

“您前脚走,安茜后脚就随了您去,不让您孤零零的一个,到下面也跟您作个伴儿……”

“胡说!你这丫头!越说越离谱了!”

我听她完全没有领会我的意思,竟自己胡思乱想起来,心里一急,可见她坚定地表情,又怎么也无法生她的气,不禁长叹了一口气,眼神也飘忽了起来。

人终是有那么一天的!

我确实是一个胆小的人,惜命的人,可是这一回,我正是用我的命在下了这一场赌。

胜负未卜,就算是赢了,那么……

下一回呢?

我转眼看向明丽依旧的安茜。

她还是一朵含苞待放的花蕾,有着鲜活的生命和未来啊!

想到这儿,我微微拉紧了安茜的手,又轻抚着她细滑的脸颊。

“安茜,听你这么说,我的心不安啊……

我知道你待我的好……

我心里有数……

可是……

人的生命只有这么一回,可想而知,它是怎样的弥足珍贵……

以后的路还很长,我也不知道要怎么走……

但我却知道,今后我所做的一切都只为了一件事情……

你可知道是什么?”

“贝勒爷!”

安茜不假思索地回答把我逗笑了,然而却始终不置可否。

“是为了……我们每一个人都能够好好的活下去……

你、我、贝勒爷还有府里的大大小小、老老少少……

你懂吗?……

若是我真的有了那么一天……

我也绝不甘愿你为了我赔上了自己活下去的权利……

那我做的这些还有什么意义?!这样与狠狠给了我一个耳光又有多少区别!……

你的人生不应该是这样的……

今后,总会出现那么一个一心一意爱你也值得你一心一意爱他的丈夫,与他组建自己的小家庭,然后再为他生几个聪明可爱的孩子,一家几口幸福地生活下去……

这才应该是你……

这才是你给我最好的交代……

安茜……

我做的这一切也无非就是不想将自己的生命交由任何人掌控……

你也一样……

不是谁的安茜,不是谁的附属品……

你是一个完完整整的自己,完完整整的女人……”

我深吸了口气,一瞬不瞬地盯着安茜。

这个夜晚再稀松平常不过了。

后来,连我自己都记不起的这一场儿女间的窃窃私语,却在未来的绵绵岁月中,赋予了那个曾经习惯让我为她轻拭眼泪的女孩儿无穷的勇气和力量,在无数个寒冷的冬夜静静为我点上炭炉,伴我度过无言、度过无眠,不知疲倦,而又无时无刻地温暖着我。

终有一天,当她再次拉起了我的手,掌心滑过她的脸庞。

她说,那个贝勒府中过来的日子就是自己完完整整的人生……

“已经十天了……”

我半倚床栏,斜瞰着窗外的冷清院落。

一日复一日地等待是一种煎熬。

这是我生命中的第一次体验,一次完全不在自己掌控之中的体验。

我不知道日后的自己还要面对多少个这样的日日夜夜,只知道此刻如坐针毡的我虽然病情有了戏剧化的转机,但与外界隔绝的生活也令我的心如同风起时的落叶摇曳不定。

这几天来,我卧病在床。通过安茜的竭力打听,才得知自己的想法原来是这般的简单,完全没有考虑到事情还会有这样的周折。

正月里我得了怪病,碍于家宴在即,这年下宫里正是缺人手的时候。康熙只能特别指派两个御前侍卫充当我东院的守卫,其他的看守调动的全部都是京里驻守的兵丁,可见疫病在清朝是足以令人畏惧的。

知子莫若父这一句话不假。这样的安排就是怕那日胤禩的冲动而可能导致不可收拾的后果。

毫无疑问,事情的发展已经偏离了我原本的初衷。

最令我忧虑的是,几次向安茜确认安排无误,可为什么前面传来的消息竟没有提及一字,平静得令人心惊。暗自里,我忍不住犯了嘀咕。

难道,我的计策完全落空了吗?

不会啊,这可是疫病,按宫里的规矩应该不会有遗漏的,尤其看康熙这样慎重的态度……

难道我被识破了吗?

那么,等待我的……

越往下想,我越觉得胆寒。每次都生生地止住了思考,用睡眠麻痹自己的焦急,生怕被除了安茜外离我最近的语倾发现纰漏。

就这样,我艰难地熬着日子。

“格格,前面这会儿该是个什么情形了呢?”

“唉……我也……”

“福晋,宫里的胡太医来为您请脉了。”

“哦?快请!”

怪了!我这里自第一日来了两个太医为我望闻问切了一番之后,就再没来过什么郎中大夫了。

难道是说我的病情好转,要解禁了吗?

那么,我不就可以出去了吗?

而此时此刻,外面究竟又是怎样的局面呢?

我这一出去究竟是好,还是……

“老臣给福晋请安,福晋万安!”

“胡太医快请起,怎得这般客气了……

以前,我还在宫里的时候,头疼脑热的没少麻烦您,那时候可不见咱们这样的生疏啊?!”

这话我说的确实没有违心。他也被我说得老脸一红。

“福晋说笑了,为您效劳是老臣的福气……况且,这回老臣是奉了万岁爷的口谕来为福晋问诊,礼不可废……”

我含笑点了点头。

“那么就有劳胡太医了。”

老胡隔着一方丝帕,为我把了好一会儿的脉,弄得我频频哈气连天,还做得镇定。我心里小小对他佩服了一把,这御医做得!瞧人家这操守!当然,这也是建筑在我确保自己病情万无一失的信心下。

“胡太医?……胡太医!……”

“哦……福晋……”

“我的病已经好了吧?!……这几天,我身上的疹子已经退得差不多了,也好些时候没再发热了,您看……”

“是啊,以福晋的面色来看已不见前些时候高烧不退的赤红,脉象上看也已无大碍了……”

“那我是不是就可以出去了?”

“这要待老臣回了万岁爷,看圣上的意思了。”

我老老实实地点点头。看来他果然是来检验我是否已经痊愈的了。

“嗯……那个……胡太医啊……我这许多日子都没有踏出这院子了,不知我们贝勒府里不知一切可好?”我状似不经意地试探着。

老胡闻言爽朗一笑,看不出半丝的掩饰。

“福晋切勿挂心……老臣近来虽只来得两次府中,不过一切井然,倒是福晋自己要多多将养着身子才是……虽说这回是化险为夷,但是福晋原就阴阳不调,几日来又患了这虚亏的病症,要好生调养才是啊……”

我笑着应承了下来,也不再多问了,脑子里比先前更浆糊了。

一切井然?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老臣告退……”

我犹自想着自己的心事,只是反射地点了点头。

可是,那老胡停驻在门边止步不前,大片的阴影拖得又细又长。我这才察觉这位老太医的异样。

“胡太医……可还有未尽之意?”

……

又过了几日,宫中总算下了解禁里。这才发觉,我这病拖拖拉拉也有半个多月,十五都已过了一日了。府门外的大红灯笼也已被下人摘了下来。

只是出乎我意料的是,传讯的宫人刚走,我恢复了自由身没有一刻,就被大管家请进了大堂。我无法,只得在语倾和安茜的扶将下,拖着大病初愈仍然有些虚弱的身体,怀着忐忑的心情,踏进了横亘在我面前的门槛。

扬首间,心不觉一沉。

人都到齐了呢。

疾步迎上的胤禩,偏左一侧赶忙起身向我行礼的年氏,身后是与她形影不离的秦嬷嬷,剩下的都是诸如顺儿和宝福儿几个跟在主子身边的近侍。人虽不算多,也就个把来位,但大堂中始终充斥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压迫感。

我在心中哀叹,不住地抚慰自己,该来得总会来,既来之,则安之。

进门还未走几步,胤禩长臂一揽,把我从身后二人的手中接过。因为我这多半个月一直卧床,久未下地,脚步有些虚浮,不得不把大半的体重全都倚在了他的身上,看在别人眼里恐怕就成了故意靠在了他的怀里。可现在只要不出丑就已是万幸,哪还顾得上这些。

胤禩轻柔地将我扶上正坐,方才安稳坐于我的身旁,低声相慰。

“晴儿你的身子可大好了?”

看着他为我而难得一见的担忧与揪心,我会心一笑,可身边一双双眼睛都在盯着我,也不敢怠慢。

“恩,胡太医是宫里的老人儿了……

他这么说应该就已无大碍了……

说来也是臣妾的不是,这些日子没有注意到天气的递变,才惹了这虚亏之症,还惊动了圣上,实在是罪过!”

我把老胡的话删删改改,转告了身边的胤禩和众人。

话音还未落,就听低首立于眼前的人群中一声轻笑声。

循声而望,竟是那秦嬷嬷。

“福晋这话可是体恤咱们做奴才的了……不过,这病也确实来得蹊跷,让咱们贝勒爷和侧福晋好一阵惦念……好在福晋是个福气加身的人儿,千难万难也总算挺了过来……回头老奴可要好好给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上柱香,求菩萨慈悲,让福晋您今后身康体健,福寿延绵,求咱们府里和和美美,年年岁岁!”

说着,还煞有介事地双手合十,拜了三拜。

而她的一席慷慨激昂,也多少冲淡了坐落间沉闷的气息。

只是,我的眼皮仍然忍不住一跳。

菩萨?!

不等我多想,胤禩手里把玩着那枚年前康熙特赐的羊脂玉的板指,幽幽地开了口。

“今儿个把大家伙儿聚到这儿是因为爷有些事情犯了糊涂,想向那个有心人讨个明白!”

声音不高,依然还是清扬的语调,然而却不加一丝感情,让我的心禁不住一抽,缓缓闭上眼……

胤禩,在不知不觉中,你已成为了我生命的最终裁判,决定着我的荣辱、兴衰,甚至生死。

只是,这一切,直到有朝一日,我站在了距离那个唾手可得的顶端最近的角落时,才幡然醒悟,却也从来不愿思悔。

你可知道呢?

又或者,你再不会知道。

原来,我和安茜的人生是出奇的相似的。

相同的起点……

又止于那个相同的终点……

第5章 混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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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堂内一片寂静,所有人的眼睛都直勾勾地盯着顺儿呈进厅中央的裸金的银色托盘,用两张大红的棉帕覆着,让人忍不住好奇。

我偷眼窥着身边这个男人的神色。他依旧是淡淡的,不经意间扫视了在场神色各异的每一个人,最后眼神落在了我的身上,轻扬唇瓣,握着我的手更紧了,但却是冷的。

随即,他向顺儿挥了挥手。顺儿这才垂头掀起了其中一面帕子。几个人围成的圈子骤缩,似乎都在争先恐后的要看清这盘中究竟是什么宝贝。

我虽然心中已有了底,可还是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没错!就是它!

我向安茜投向匆忙的一瞥,她也会意地微微点了点头。

可是,不过半晌,全场响起了一片唏嘘声。

“呀!……作孽啊!”

“天啊!这……这是……”

……

环视着霎时凝滞的一张张苍白的脸,我的心倒也总算如释重负。

果然还是让我蒙上了!

我得了怪病,怕府中的主子们沾染上病气,定会有一次全府彻底地搜查,将病人病前的所用用品焚毁。本来我的计划就止于此,再怎么说也总算让胤禩顺理成章地摸清了大阿哥的一颗软肋!却独独不曾想会被御医误诊为疫病。

疫病向来是朝廷的一大忌讳。不说别的,就说我曾经听宫中的人说起的先皇顺治帝,便是死于天花。

所以,疆域内一旦发现疫情,都绝不留情,坚决隔离、封锁。当然,这个贝勒府也不在话下。查办的只会更加严苛。

如此一来,这一次的计划还是被我错估了。我没有算到自己会在年下发病,没有想到自己的过敏症状会严重到如斯地步,更没有想到由此而被惊动了的康熙。

但是,至少这一切还是向着我的目标迈进了一步。

张明德,为了你,为了今天,这个局我早已埋下,只是看如今的这个情形,想要收场却要我多花些心力了。

不过,有一点却是毋庸置疑的。

那就是——你命休矣。

你也毋怪我。我左思右想,你的命终究是留不得的。

或许,我也可以利用它方更为直截地来将你了断。

但是,理智告诉我,不能够。

我还有太多想要保护的东西。你所依附和效忠的主子正是我的丈夫视为骨血相连的手足,无论情真情假,这其中都有太多的牵连。我必须用这个不得已的方法逼你身后的那个人——大阿哥就范。继而再不会出现47年的那次风雨。

只有这么做,才会彻底地洗刷历史。这一次,再没有什么张德明告发之案。你将从此被视为弃子!

因为,你犯的正是这古往今来帝王家最为忌惮的重罪——矫蛊!

八福晋大闹郡王府,而后王怀恨在心,遣妖道假意逢迎,暗中下蛊毒害其身,直至其身染疫疾,大有殃及四方百姓之势,又妄图伺机诬陷弟兄谋刺太子之大不敬。

大阿哥,这一场戏可还入得了你的眼?!

想来,康熙四十七年,你又如何向康熙开得了口呢!

时至如今,那盘中之物已不言而喻。

没错!那正是一张专属于你的“催命符”!

“有谁可以告诉爷,那盘中究竟为何物?”

胤禩佩着那莹白板指的修长指节轻叩着茶几,锵锵地一声声震动着所有人莫名高低的心脏。众人均死垂着头,大气也不敢喘。

“怎么?都不知道?!……那好!就由爷来告诉你们……

这便是……咒符!”

门外的冷风嗖嗖地斜斜刮进了窗,微微掀起那张蜡黄的符纸,跃然而上的正是红色泼墨的花朵般的咒文,在风中诡异地摇摇摆摆,勾络出一张狰狞的脸。

看得我不禁一个瑟缩。

“这东西被有心人藏匿于厅堂西侧的屏风于厨柜之间的夹面,面向正东……这里面的意思,我想也不必多言了,你们自己个儿琢磨琢磨吧……

幸得那日福晋落病之日被兵丁查抄出来,不然……

不然,就要趁了那个有心人的意了吧!”

胤禩的话音逐渐变得棱角分明,其中的怒意虽压抑但自有一番令人不寒而栗的力量。

可是,我的心思哪还顾得上这些?!脑子里反反复复回荡着“兵丁”二字!

康熙难道也知晓了吗?

那么……大阿哥势必要遭到牵连,难保不会借机利用胤禩对储位与太子意欲有所为为由发难,反咬胤禩一口,托大家一起下水,来得个鱼死网破。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做的这一切也算是徒劳了!

难道这一棋终是不得我所用吗?

然而,令我不得其解的是,若真是如此,为何一直以来都不见丝毫的风浪。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我已请檀拓寺的方丈出面做了场法式,破了这符咒,福晋的病情也如你们所见总算得以康复……但这件事却还没有完!”

他话音一转,冷冷地扫了一眼那刺眼的符文。

“爷也不是一个不讲情面的人……不过,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咱们府中绝容不下这样一个心思歹毒的祸害……

不除不足以泄愤!……

不除不足以平福晋这多日来的苦楚!”

说着,他拍案而起,厉声道。

“说!究竟是谁做下这等阴损的勾当谋害福晋?!”

我一个激灵,手里死攥着上衣小袄的一角,心理说不出的忧愁与讽刺。

胤禩的眼光果然敏锐!

我淡淡地睨着在座的各位。

别的不说,这几年来,府里的人员流动在我的监督下一向谨而又慎,仍然多是我嫁过来以前的老人,说起来也算称心得紧。而今日齐聚一堂的,包括我在内,正是近些年来府外进来的人。

而且就事论事的话,能够有这样的便利自由出入厅堂而不被有所怀疑的也只有在座的人。更大胆一点的猜测,也只有在座的几位才有“谋害”我的动机才对!

“今日,若是那人主动站出来向在座的几位主子澄清谢罪,爷或许还可给他留条生路,不然的话……就休怪爷翻脸无情了!”

不由自主地,我也深深地将头埋于胸前,分不清此刻急切的心跳究竟意欲为何。

艰难的呼吸仿佛也要随着那瞬即被延伸的时间一起要归于湮灭。

除了寂静,还是寂静……

冷哼一声过后,胤禩缓步踱进厅中央。

“怎么?……事到如今,还是不说吗?……爷就再给你们一次机会……

若是有知情人可以揭发一二,爷必有重赏……

相反,若是知者不报就以共谋论处,那么爷倒要好好思量思量下回咱们是在宗人府见还是那刑部大牢呢?!”

话已说出口,所有的人都不禁打了个哆嗦。可是他的表情、眼神无一不显现出那么一股子的自得与悠然。

难道,他早已猜到了什么?!

我在心里无声地懊悔。

后来人们口中的“笑面虎”,共处了这么多年,今日我才真正一睹了他的厉害之处!不动声色之间,就已经可以令所有人胆战心惊。原来,这一招正是为了击溃对方心理承受能力的底线,又是那么的轻而易举。

我几乎可以肯定他是知道了些什么的。

那么,胤禩,你又知道了多少呢?

“唉!看来,有些人是不撞南墙不死心了?!……

好!那爷就成全你!”

胤禩的声音在倏忽间爆发了,在他的怒吼声中,那久被众人所忽视的托盘被他一把扯下了另一面棉帕。

接连不断的惊叫声中,我也徒然站立起来,走进些许,方定睛一看,依稀一张血一样鲜红的布偶赫然躺在那瞬时翻着奇异光彩的银质底子上。

这一回,我是真的懵了。

那上面虽然血淋淋得揉成了一团,但多少还能够让人察觉到模糊的字迹。

这一幕何其的熟悉!300年后的影视剧之中,这样的片断是略见不爽的!

就算不看,我也能够猜到那上面的字迹八九是我的生辰——十月初五。

我不由得给赶来扶将于我的安茜一个疑惑的眼神。

她似乎也惊恐于刚刚的这一幕,脸上顿时没了血色,匆忙地摇了摇头。

那么,这究竟是谁干的?

难道我们做的这一切早已被那个“有些人”看在了眼里?!

想到这儿,我的身子一斜,虚软的身体就要承载不住这让我无措的事实。

转眼间,我仰目,映入眼前的是一双饱含着担忧与心疼的眼。

他紧了紧圈住我的双臂,好久,才轻叹了一声。

“别怕……好歹,都有我在……”

一眼望进他恍如溪泉的眸子,我的心不知怎么的就这样放了下来。

霎时间的清醒,我也开始渐渐思忖着这期间的点滴。

不!不会!我与安茜将一切都做得自然,妥贴,怎会轻易让人洞穿?

更何况,这里除了我还会有谁能够看透张明德这个假道人!本来,张明德的造访就是一个我即时安排的“意外”,不可能有任何人能够预料到的。

也就是说,那人很有可能早已存了祸心,恰逢我又病重,趁机行了此法,无意中又利用了这次“意外”,得了这个绝佳的脱身之计。那么,现在那个“有心人”恐怕也纳罕究竟有谁还和他怀揣着同样的心思而伺机嫁祸吧?

因为,显然在所有人的眼里这件事都是出自同一人之手,包括胤禩在内。

我刚想问问他,却见他朝我微微摇了摇头,示意我不必多言。

这个节骨眼儿上,我自然要言听计从,咽下了自己的疑问。

然后,胤禩边揽着我,边向厅侧的顺儿挥了挥手,话音又恢复了以往了平和。

“想知道这下贱的东西又是从哪里得来的吗?”

屏息凝神中,顺儿扬起了尖利的嗓子。

“这布偶是初二一早兵丁在大厅里搜出了那张咒符之后,爷晌午特命府里一干下人在各院子里搜到的。”说到这儿,顺儿顿了顿,平淡得不带一丝感情,“而这盘中之物当日正藏在了庶福晋门柜的最底层!”

什么?!

我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整个人愣在了原地。

是她?真的是她?

那个婉约得可以令人心弦为之一动的女子吗?!

也就是在当日,她的话我犹记在心。

她说,她从未记恨于我……

她说,她视我为亲……

我不敢望向任何人的眼睛只能贪恋地紧闭上了双眼,因为我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可以辨析那里面闪烁的究竟是虚情,亦或是假意?!

黑暗中,我的心念紧紧锁在了那个布偶上。

巫蛊之说,原来并非只是危言耸听。难怪这一遭,我的病情如此的反复,恐怕都是败此物所赐吧。

难道不是吗?不然,连穿越时光这样不可思议的事情都可以平白无故地降临在我的身上,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呢?!

第6章 猜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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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瞬间,真的只有一瞬间,所有人的眼睛都灼灼地望向了始终站在厅堂中最不起眼的角落里的语倾。她的惊诧,她的恐惧,她的无助都无一例外地映在了一双双或同情或憎恶或冷漠或嘲讽的深瞳里。

我强自镇定,用自己都无法控制地略微抖动的声音问道。

“语倾……真的……是你吗?!”

还来不及回答,她已屈身跪下。腮边夹泪,随着她轻摇的臻首,在脸上愈发地纵横。

在她无声的否认中,我的心思也渐渐恢复了清明。

那日清晨,胤禩曾经一度要违圣名,抵守卫,硬闯东厢。很有可能在那时,他就已经发现了那张咒符,受了不小的刺激之后,才有了当时过激的冲动。后来,被我遣去的安茜三言两语打发了。这才无事。回想起来,那时,我正是让安茜向他报了我的平安!没错!这才是他想要的!他当时可能并无抗旨之意,只是想知道我是否平安无恙。

胤禩和我不同,他永远都可以尽可能地将闲散与犀利做到极致,而又不落自然。

如此一来,他才开始一边着手请方丈为我解咒,一边转而专心地追查起了此次的下蛊真凶。然后,中午才在语倾的房间里又发现了那个血染的布偶。

而当时,语倾……

对了!语倾正在我的病榻前侍疾。

原来……

我被自己的认知生生绊住了思绪,身体的某处隐隐被什么所刺痛,泛着浅浅的疼。

呵……

原来,胤禩是相信语倾的。

至少就像前一刻忽闻此讯的我,多少还是不愿相信的,不是吗?

不然,一张小小的符咒都可以让他如此牵念,又怎会放任语倾仍然留在东厢,留在我的身边呢?!又怎会直到今天才将此事公之于众?!

垂首半晌,一个心念闪动。

当日,语倾向胤禩请命来照看我,虽然有灵菲没有跟随,但不可否认的,这也是旁人加以陷害的最好时机。

除非她的心思已深到了我不可想象的地步,也就是第一种可能。见我病重,她事先将一切布置妥当,然后再自愿请命进东厢为我侍奉汤药,表面上温柔大方、娴熟得体,实际上也是将自己置于整件事之外,掩藏在了所有人的盲点之中,令所有人的恻隐之心在不动声色之中被唤起,从而也制造了自己全无所知的假象,让每一个人都不得不怀疑事情的真相,也不得不从潜意识里相信她的无辜。然而,令我不解的是,她这么往自己的身上泼了一盆脏水,即是有惊无险,可是又有什么特别的目的呢?

我轻阖双目。

我怎么竟忘了?从她入府的第一天起,在胤禩的眼里,我与她就心有芥蒂。我紧逼不放,她迫于无奈,甚至还为此轻生。所以,如果真的是她所为,那么目的就昭然若揭了。她哪里是往自己的身上泼脏水,分明是将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了我,一步步让胤禩怀疑到我的头上,认为是我有心使了这么个假戏真做的把戏,企图陷语倾于不义。况且,在现在的形势下,我并不能够理直气壮地声明这绝非自己所为,真可谓有苦难言,有理难辨了。看来这一次,我倒有些作茧自缚了!

然而,细想之下,这种可能便不攻自破。

即使抛开私情不谈,也不论语倾究竟有没有这样深沉的心思。单论动机,语倾作为一个庶福晋的姬妾身份虽然的确有理由伤我性命,但是就我对她的了解,如果她要动手又何必如此兴师动众,而且也不必等到今天了。在我和胤禩闹得最厉害的时候,而且还是因为她的缘故时,她为何不及时动手呢?想当初,胤禩对我的善妒可是恨得牙痒痒,说那是最好的时机也不为过吧?!又何必在我病重中,以身犯险?这不是多此一举吗?若只是为了赢得大家的信任,这样的筹码也过重了些!

料想一个能够如此攻于心计的人,行事又如此细致缜密,也必然是一个惜命如金的人,不然做了这么多,就算夺得了最终的胜果,丢了性命,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在疫疾正恐慌之时,她毅然随侍于我,大小事务亲力亲为,甚至所有经手的汤药也要亲自尝试过之后,才放心让我服下,毫无避讳之意,可鉴其心。所以,这种可能显然也就不可能了。

我的思维略一停顿,不禁惭愧于自己的屑小。她待我如此,我却这般的质疑她的动机,她的图谋?

匆忙间,我面带愧疚地望向语倾。此时的她已神情呆滞地跪坐在了原地,毕竟任是谁都知道此事事关重大,很可能一不小心就丢了性命。

正暗自盘算着下一步该如何是好,忽觉一张温暖的大掌覆在了我之上。抬眼一看,场中人均小心翼翼地低眉顺眼,惟有胤禩正目光炯炯地凝视着我。我反射性地翻手扣住了他的,随即忽觉他不自觉地一颤,脸上缓缓爬上了笑意,清澈而柔和的声音再度响起。

“这次福晋受了苦,我心里着实不忍。今日之事,我看就交由福晋处置,孰是孰非,任何人都不得异议!”

因为他的这一句话,所有人的眼光又聚在我的身上。

好你个胤禩!这一招你使得可谓是得心应手。表面上将所有的决断都转交我这个众所周知的受害人手里,实际上是要试探我的真实想法,又可正视听,令他人无可置喙。

我惊疑不定地偷觑着近在咫尺的他,心中的不安又在倏忽间涌起。

半个多月来,他恐怕早已将此事摸了个通透也说不定。

他的冷静,他的镇定,伴着冬日映照在身上的光辉越发闪耀,我必须承认,这一刻,我的敬畏在无边地升腾,毫无缘由的,甚至是史无前例的。

很可笑吧!一直以来,我都在心底埋怨你对自己的忽视与不了解。可我又何曾真正的了解过你呢?直至今日,我才知道,原来,我的胤禩拥有着这等深沉的睿智,抽丝剥茧的算计,以及始料未及的城府。

料想,这一层层,一重重,又有哪一件不在他的预见与掌控之中呢?

你……终究是怀疑我了吧?

所幸的是,我在这关键的前一刻总算捋清了入微的丝扣。

不然,就在下一刻,我的答复很有可能就会令自己……

“福晋……请您相信妾身……语倾断不敢如此啊!”

坐下,语倾语带凄楚,每一个字都敲在了我律动的心上。望着她一时间已毫无生气的秀面,我轻叹连连,向她投以一注,笃定地点点头。

“我……相信你……”

说着,我扭身面朝大厅正中央。

“我相信此事绝非语倾所为!”

顿时,我从一双双不定的眼睛中看到了种种的喜怒惊疑。

“今日之事,究竟是何人所为……

我只道一句……是非曲直,公道自在人心……

咱们贝勒府里的,无论是主子还是下人,说出去哪个不是个儿顶个儿的……冤枉了谁,轻饶了谁,也都不是个瓜熟地落的小事儿不是?……

语倾的为人怎样,这些时日,大家都是看在了眼里的,对她我是一百个放心的……

毕竟,真情不可负,覆水不可收……

要是细究起来,事情的缘由确也是因我而起……

前些日子,我听说大阿哥府上来了一位神机妙算的仙道,可是……”

我语义一顿,就此略去了剩下未完的意思。其实,就算我不说,这全北京城的王宫贝勒大概也对我闹骂直郡王府一事略有耳闻。

“也怪我一时冲动,语有不敬,才冲撞了神明,徒惹了这一身灾祸,若不是……若不是仗着有万岁爷皇气逼人的庇佑,这京城的百姓说不定也要被我所牵连,一起遭罪了……

说起来,这一切该是我自己的罪过才是……又怎能怪得了他人……”

说到这儿,我相信,这话里的意思已经完全表达清楚了。避重就轻地闪过了一个个尴尬的问题的同时,又向所有人提醒和暗示了这所谓的罪魁祸首——张道人!再者,也变相地告诉了那个“有心人”,切不可把所有人都当成了傻子!咱们心里有数便可!这也是我为今能够想到的唯一的解决方法了,再怎么说,以现在的状况,我终是不可轻易就办得了你的!你害我中咒的这笔帐,我早晚要与你结算清楚的!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听我这么一说,厅里的人三三两两倒都七嘴八舌地谈论了起来。

什么福晋大仁大义啊……

什么严惩妖道,决不手软啊……

就连明察秋毫都让他们给说出来了。我心说,要是今天真来个“明察秋毫”,现在谁还能舒坦!

“福晋既然已把话说大了这个份儿上,爷我也无甚异议……”

胤禩字句铿锵,语峰一转。

“不过,今日的事儿,还没有完,我自会向那横行的妖人为福晋讨回一个公道……

但这件事,自此以后,爷不想再听任何人提起,若让爷知道有人背地里乱嚼舌根子,或者有在场以外的什么其他人得知此事,爷就亲手拔了你们一干奴才的舌头,揭了你们的皮,决不食言!……

你们只当是没有发生过今日的这档子祸事罢了……

但有一句,爷要说清楚的……

爷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包藏祸心的祸害,哪怕是打着神明的旗号也如是!……

我也要让你们在座的每一个人都记住今天我说的话……

打今儿个起,你们都给我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好好当差,好好伺候着……

要是往后再发生此类祸事,就不是今儿这么个说法了……

管你是冤枉与否,爷必将你们都一并办了,让你们连死都不知怎么死的?!……

听清楚了没有?!……”

他这一席话无疑给每一个人都敲响了一个大大的警钟。

厅中又恢复了安静,所有人都默不作声。

而此刻,我在心中也总算舒了一口气,一颗悬着的心也总算是稳稳落下。

我早该猜到,聪明如他,连我都看得明白的道理,他又怎会看不到呢。他最终还是听懂了我话里的寓意,也顺从了我的意思,将所有的罪责都归结于张明德的身上。不管怎么说,我想这都是最好的了结方法了。

“既然如此,贝勒爷想也自有主意了……

我看,咱们也都散了吧……”

语毕,所有人似乎还沉浸在方才胤禩的厉色之中,谁也不敢轻举妄动。直到听得他轻应了一声才忙不迭地一涌而出。

“灵菲,今儿个你家主子多有受惊了,好生照料着……”

一直静立一旁不敢动弹的灵菲,身为语倾的贴身丫鬟早已按耐不住,向我深深一福,便径自跑向了语倾身边。

语倾闻言,苍白的脸上总算回复了一点血色,想开口对我说些什么,可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淹没在了无声之中,只是回首时,向我叩首一拜,浅笑嫣然,而眼神里有的是令人回味的无限感激之情。

我向她点了点头,才复又转过头看向人群中最后一个纤长的背影。

“晴儿也认为是她所为吗?”

迟来的温暖又重新逐渐在周身蔓延开来,我却已不觉。

“嗯……毕竟,如果我中咒不测,语倾又遭人陷害,从中得益最多的就是她了!”

身随心动,我的双眼始终驻留在绮瑶远去的身形。

其实,又何必我说呢?

看来,我真的应了那一句“自作聪明”!

我怎么能够忘记,他原就是在那深宫之中的尔虞我诈中挣扎成长的,这一幕幕的暗涌又有哪一步能够逃过他的法眼?

“唉……

都是我……害苦了你……”

“这与你何干……而且,这也不过是你我的猜测罢了……怎能作准……

这样也好……以后就是有了个什么风吹草动,咱们也不会无的放矢了……

但是,我始终有一个疑问。”

“哦?”

“如今……这京里的步兵统领衙门(1)是谁在掌管?”

这个疑问在我心里已沉淀已久,从开始的平静,到后来的井然,都说明了这个不可忽略的关键所在。

胤禩听我有此疑问似乎也并不怎么惊讶,只是望向我的眼里满是激赏。

“晴儿果然慧眼,不负夫之所望……

如今,步兵统领衙门的总管正是隆科多,他阿玛佟国维倒是与我有些交情,也是我让他将此事压下的。”

在听到了胤禩的回答之后,这件事才算完整的在我的脑海里有了个清晰的印象。如此一来,所有令我苦恼多日的疑惑才有了答案。没想到,这几年,在朝野影响非凡的“佟半朝”现如今就与与胤禩有了这般千丝万缕的联系。

可是,怎么会是隆科多呢?

他不是……

“原来如此……”

看来,我的另一个计划也不得不提早提上日程了,不然,后果也将不堪设想了,毕竟,距离那一天已经时日无多……

“那么,爷打算接下来要如何呢?”

胤禩皱了皱眉,仿佛有什么难言之隐。

“我……

晴儿……我想着……明儿个……”

“明儿个就派个机灵的去直郡王府一趟,将此事和大哥知会一声,点到即止。我相信大哥也不是有心的,定然也是被这妖道蒙在鼓里,信以为真,才有此祸事。你们毕竟骨肉相连,为了这么一个妖人起了隔阂,多不值当。相信大哥自会给咱们一个满意的交待的!”

我心里清楚,有些事情终究是不能操之过急的。大阿哥虽然是一根刺,但这根刺太深,岂是我这一招半式便可轻易剔除的,总有一天……

总有一天,我要将你从胤禩的心中连根拔起。

而现在,这件事已经在我能力可以控制的范围内得到了善了,也很快就要得到我所要的结果了,又何乐而不为呢?

他听了也不再纠缠于此,双手扳过我的肩膀,将我扯进了怀。

“晴儿……事到如今,难为你还这般替我设身处地……可我……对不起你……其实这件事,我曾经担心……是……”

我也不作挣扎,只是点住了他翕合的唇。

这一刻,我真的害怕了,害怕听到那个可能。

我宁愿做个聋子、哑子,至少不会疼,疼得流下眼泪,在你看不到的地方……

脸上挂着稀疏的笑,心里的纠结却已泛滥成灾。我自知,这一切,确是我一手策划,又怪得了谁?

“我明白……”

我将自己的脸埋于他的颈间,连同那苦涩的笑。

原来,这紧紧的拥抱已是久违,却可以融化所有——我的伎俩,你的猜忌……

胤禩,相信我,只有这一次,只为今后的日日夜夜我们依然能够携手度过……

之后的半天里,胤禩就进了宫,向各位忧心于我病情的主子们谢恩,当然也少不了康熙,并传达我病情大好的消息。

而在这段时间里,我又将整件事情从头至尾在脑海里反复了无数遍。

迎着大片大片绯红的晚霞,我轻叩着门阑,悠悠地仿佛叙着家常一般。

“安茜,明儿个一早,你去吉祥班跑一趟,告诉孙先生,让他帮我查一个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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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就是老百姓口里的九门提督。但是在清朝其实并不这么讲,步兵统领才是比较官方的说法,可见于清史稿。

步军营(步军统领衙门),负责治安缉捕,并有权“颁其禁令以肃清辇毂(京城) ”统率着八旗步兵及绿营兵马三万五千人。相当于现在的北京市公安、武警总队加上部分卫戍部队。

清初已有满、蒙、汉军组成的步军营,总计步军二万一千一百五十八人。康熙十三年(1674)定步军统领兼提督京城九门事务,三十年又兼管巡捕三营事务,乾隆时扩编为五营。于是步军营设官称提督九门步军巡捕五营统领,从一品,由皇帝亲信大臣兼任。统领掌九门管钥,统帅八旗步军五营将士,周围巡哨,以卫京邑,总兵佐之。步军营的特点,一是合满、蒙、汉为营,皆隶于统领;二是五城巡捕营步兵万人皆绿旗兵,亦隶步军统领,附于八旗禁旅。

此外禁旅八旗还有圆明园护军营、火器营、健锐营、虎枪营等营制和官兵,担负各种特殊任务。

第7章 亲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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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间,在我的提议下,三个女人和一个男主人也总算团坐在了一起,一家人自我病中共进晚餐。

语倾的神色与白天相比有了很大的好转,虽然刻意打了些胭脂,可是眼神间已恢复了些神采。

端坐在侧首的绮瑶也与往常一般大方得体,只是更加安静了些。

席间,没有人愿意多言,凝滞的空气中流转不歇的只有每个人有度的举止。

我心中暗自苦笑,看来是自讨苦吃了。

抬眼间,看到语倾执箸不动,只是静静地盯着身前的餐盘出神。

桌下的手掌不知什么时候被他的包裹住,十指紧扣,亲密无间。

“顺儿,这个……这个……还有这个……都是不错的开胃菜……给庶福晋拿过去吧……”

我低头,听他柔声地吩咐,不觉嘴角轻颤。

愧疚,是吗?

“晴儿,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不是说过不用等我的吗?你身子才好,可禁不住这么熬着。”

说着就自行卸下了身上的佩件,转身拉过了两床被子,仔细铺着床。

我不禁吃地笑出了声。

他旋即转身,不解地望着我。

“你看你现在哪里还有个贝勒爷的样子?!”

听我这样打趣他,他也是一怔,却也不恼,只是将我拉近,为我轻轻打散了长发,徒手为我细细地梳理着。

“在你面前,我只是你的丈夫。”

止住了笑,眼睛牢牢地锁住他的,感觉胸腔里有什么在胀得满满的。

“胤……禩……”

倏忽间,他停止了动作,深深地望进了镜中的我。

随即,双臂自身后圈住了我,也圈出了另一番天地。

感受着他窝在我项间的呼吸,我转身回抱住他的腰际。

“晴儿……谢谢你……谢谢你回来……”

我不语,只是怔怔地与他对望良久。

摩挲间,他的眸子渐渐地深了,似乎是犹豫间才下定了很大的决心,低头轻吻我的前额,眼睑,鼻尖,继而辗转于唇角,停留不多时,便一路往下轻啄我的下颌。

我被逗痒,呵呵笑了起来。

他索性含住了我细滑小巧的下巴,小心翼翼地吸吮着。

我被他弄得麻酥酥的,一个闪躲不及,就被捉住了双唇。他轻哼了一声,放开了拘束,将我紧紧地贴在他的身上。

任他的手指将我前襟的盘扣轻巧地挑起,在我的身上勾络出一幅又一幅蠢蠢欲动的图案,直到一个湿热的柔软烙在我的锁骨间,我全身一阵瑟缩,有什么零星的记忆在脑海中闪动。

“别……”

双手抵着他起伏的胸,察觉到他火辣辣地眼神里黯淡之色一闪而逝。

他并不多问,与我相依静立半晌,强忍着眼看就要爆发的热切,直至急促的呼吸逐渐恢复了平和。他仍然以首抵在我的项窝里,浅浅的气息拂过我此时也同样燥热敏感的皮肤。

“我……晴儿,你……你先好生休息吧……我书房里还有些公务没有做完……”

边说,他双手又重新为我系好了已滑至肩胛的中衣,眼睛却怎么也不愿与我对视,转身就欲离开。我急切地抱住了他,双手紧箍着不放,脸颊贴着他挺拔的背脊。

“我……我今天……信期刚至……我没有别的意思……没有要赶你的意思……”

我难得娇声轻语,又是说着这样难以启齿的隐私,自然赖在他背上,怎么也不肯放手。

他闻言,重重吁了一口气,双手拉开我的,才又转身凝视着我半刻,一把将我揽住。

“晴儿……你可吓坏了我……”说着,头轻抵着我的,嘴角噙着一丝狡黠的笑意,“你可把我害得好惨……”

听他这么直白而又露骨地一说,我脸上一臊,松了手,大声嚷嚷着。

“哼!……我就知道,你们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滚!滚回你的书房去,也省得让我害!”

他嘿嘿一乐,靠将过来,打横抱起了我。

“为夫就是心甘情愿地让你这么折腾,还不成吗?”

我被他逗乐了,刚一落在床上就一骨碌钻进了被窝,顺带着除了外衣和里衣,只着轻薄的小衣。

“成,我看成!”

他笑了,这么久以来,第一次如释重负地笑了。那笑容里包裹着浓浓的疼宠与满足,甚至还能隐约所觉那曾经初尝情愫,少年时候的羞赧。而这样的胤禩是独属于我一个人的。也只有我一个人,才拥有那个17岁的他;在我一个人的面前,胤禩才只会是胤禩——我的丈夫。这便是他为我准备的最好的礼物吧?!

如果说蝴蝶是花的魂,回来找寻自己,那么你便是我的蝴蝶,我只愿自己的花期能够长些,再长些……

“唉……你看,你的身子还是弱得很,脚丫冰凉冰凉的……没有我,你可怎么办……”

他将自己的床被扯落,与我同盖,对坐在床头两侧,捧着我的脚揉搓着就要往自己的怀里揣。

“别冰了自己的身子!”

他也不理我的挣扎,兀自握紧我的脚踝晤进了自己敞开的衣襟,顿时,一股热流直窜我的脚心。

“怕什么!我是男人,不比你们女人家的娇弱……

小时候,因为年纪小,几个哥哥都不与我亲近,只有老九和我总在一处玩耍,有一回,我和老九因为顽劣疏忽了回阿哥所的时间,被挡在了门外,怕被人笑话也不敢出声叫门,就这么在雪地里站了一整夜,身子就是这样,跟两个冰棍儿似的,透心儿凉。”

“那后来呢?”

“后来?……

后来,一大早,老九就病倒了,皇阿玛知道以后,很是恼火,好好责骂了我一通,说我身为兄长却不以身作则,带头儿胡闹,让我跪在了阿哥所门口半日,以儆效尤。”

很少听胤禩提起自己年幼的故事,每次被我追问起,也只是说没什么好讲的,不然就是这样轻轻淡淡地掠过,听不出喜怒。

可我私心里知道,他怕我伤心……

所以,我也不再问,怕他伤心……

静默了半晌,我才又开口道。

“胤禩,暗庄的事情,金先生和你提过了吗?”

听我忽然这么一问,他也是一愣,随即些微隆眉。

“嗯……提过了……不过,我想听你说说……”

我点点头,抿了抿唇。

“前两天,我让金先生替我打听了一下京城近郊在售的宅子,寻了几处还算不错的。地处幽静,周围的居民稀少,而且也都是一些纯朴的老百姓,因为偏僻了些,多年都空着,价钱也低得惊人,所以就动了心,这两天拨出了些许的年利让金先生以当地几个落魄佃户的名义买下了,年终给他们一些好处,吃穿是不愁的,图的就是他们本分老实,咱们心里也就放心了。”

“晴儿考虑得很是周详,看来这几个暗庄远远不只是为了生意这么简单了。”

我被他看穿了心思,竟有些欣喜。

“没错……我知道,你从小喜欢汉学,对韬略兵法一定是烂熟于心的……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让我想想啊……好像是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是吧?”

说到这儿,我便止住了话。胤禩是个绝顶聪明的人,论才学智谋,都远远不是我能祈望所及的,自来会明白我话中的意味。我所能够做的只是在历史教训的基础上稍稍给他些警示罢了。

他垂首沉吟,好一会儿,才又缓缓低诵。

“先知者,不可取于鬼神,不可象于事,不可验于度,必取于人,知敌之情者也。

故用间有五:有因间,有内间,有反间,有死间,有生间。五间俱起,莫知其道,是谓神纪,人君之宝也。因间者,因其乡人而用之。内间者,因其官人而用之。反间者,因其敌间而用之。死间者,为诳事于外,令吾间知之,而传于敌间也。生间者,反报也。

故三军之事,莫亲于间,赏莫厚于间,事莫密于间。非圣智不能用间,非仁义不能使间,非微妙不能得间之实。微哉!微哉!无所不用间也。间事未发,而先闻者,间与所告者皆死。(1)”

我被他说的云里雾里,只知道眨巴眨巴眼睛,状似无辜。

“胤禩啊……你之乎者也的,说的都是什么意思啊?我怎么听不明白啊!”

听我一问,他爽朗的笑声牵动着震动的胸腔,脚上一阵浮动。

“这倒奇了!明明是晴儿的意思,怎么倒问起我来了?”

“那我就是听不明白嘛!你还笑我!”

他抿嘴一乐,脸上的红晕更甚,放下了我早已温热的双脚,转而并肩坐在了我的一边,又揽我靠在了他的怀里,轻声为我细细地解释了一遍才作罢。

我一拍大腿,扬声道。

“没错!没错!就是这个意思!”

他轻抚着我的手背,来回地翻转摩挲着。

“当年,萧太后就是用了这一招令那杨家一门忠烈损兵折将,宋朝也从此一蹶不振……”

听他的语气大有惋惜之情,可我却没有想到这么多。

我能够想到用间,倒不是因为对《孙子兵法》这个克敌法典的深思,更不是因为这些历史典故的反省。笑话!我一个艺术生,连《孙子兵法》的封面看都没有看过,历史典故更是全无所知。

这些都是从那段沉迷于清宫戏时,在网络上搜索到的。

隐约记得,雍正在做阿哥的时候,就暗地里培养自己的势力,只是极为隐避,甚至还成立了清朝以来第一个特务机关——粘杆处(2)。其中,都是一些训练有素的间谍人才,也就是后人讹传的“血滴子”。乃至后来他登基之后,更专门设立了“粘杆处”机关,为自己搜罗各地的机密信息,一直沿用到乾隆年间,时至不衰。直到嘉庆以后,才逐渐没落,形同虚设。

而同样作为一个志有所为的皇子,我不相信胤禩没有自己的亲信和眼线,前些年的宁馨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可是,同深谙此道的雍正相较,就低了一筹的胜算。所以,我必须为他弥补上这个缺漏。

“还有,胤禩,你应该知道,明白这个道理的不只是我们,还大有人在……”

身边人听了我的话,也不多言。

“今儿个晚饭前,我见着李光地李大人过府,与你同往书房,可有此事?”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又拉紧了被子把我裹得个严严实实,食指轻刮我的鼻子。

“小东西!你在暗示我什么?”

我将脸一撇,睁着眼睛说瞎话。

“夫君,妾身不过随口一问,您以为呢?……嘿嘿,我只知道自己是无知的(3)。”

“诡辩!”

闻言,他作势叩着我的脑袋,其实也就拂过了头发,连头皮都没碰到。可我仍然龇牙咧嘴一番,惹他心疼了好一阵,心里可乐开了花,脑袋里也不尽嗤笑,什么时候苏格拉底成了一个诡辩?!

“看来,这几个暗庄倒还有大用处呢!”

被他这么一说,我倒有些糊涂了。可稍一思量,便醒过味儿来了。这男人的脑子还真不是一般的灵光。不能入府共议,自然要另寻他法了。

亲吻着我的额鬓,他轻叹一声。

“是我的疏忽了……晴儿……我本不该让你为我操这些心思的……”

我顾不上闪躲,径自摇了摇头。

“怎会?如今,这府里大小的事情自有她们操持,我总想为你做些什么的。”

“……庄子的事情我自会料理,你好生把身子养胖了,等过几天,我带你出府一趟,好吗?”

我闷声应承了,埋首往他的怀里缩了缩。

“胤禩……如果……我是说如果……今日的语倾换作是我,你又会如何?……会相信我吗?”

宁静中声声地咀嚼我乏力的等待,渐渐疏远了噼啵燃烧的灯烛。

“晴儿……有一天……你总会明白的……”

合眼间,感觉小腹被他的手掌覆着……

呵,他还记得我的这个老毛病,以往每个月里,总有几天,他是习惯为我这样做的……

翌日清早,我起身时,胤禩早已不在身边了。

“安茜?”

“格格,怎么这么早就醒了?”

“嗯,贝勒爷什么时候上朝去的?”

“才不久呢!哦,对了,临走前,还遣了王总管的儿子去了直郡王府。估摸着,再一会儿就该有信儿了!”

我点点头,看着窗外还灰蒙蒙的天空出神。

“安茜,还记得昨儿个我给你的差事吗?”

“记得,安茜伺候您起身了就去。”

我摇头说不必,抬手指着梳妆台的方向。

“把我妆抠最底下小门儿里的那个锦盒拿过来。”

“唉!”

顺着安茜递来的镶着金丝玉石的立方体绣面盒子,我打开了系扣,从中取出了一面被整齐叠放四折的纸张。展开又重新递还给安茜。

“格格!这不是那日胡太医临走前给您开的那张方子?”

“嗯,去吧。别让旁人看见。”

安茜咬唇,良久才吭声。

“安茜知道了,格格您放心吧。”

胤禩,也许我就是这般自私的。

我总是想方设法地让你记住我的好,把自己占据在你心里最最特别的位置,暗自细数着你对我的亏欠,只知道一味地索取,却从不过问对方跋山涉水的艰辛。

直到又一个天朗气清的日子里,天空飘起了最后一场飞扬的初雪,我才渐渐懂得你对我毫无保留的给予是那样的无所顾忌,却隐晦得令我查无所觉。

让我即使伴着那淌血的纷争,却依然能够犹如襁褓中的婴孩一般,感受到初时那一方清澈的渴望。

注:(1)摘自《孙子兵法》第十三篇用间篇

译文如下:

要“先知”不可用迷信鬼神,不可用占卜等方法取得,不可以过去相似的事作类比,不可用侦视日月星辰运行的位置去验证,而一定要从知道敌情的人那里去获得。

使用间谍可有因间、内间、反间、死间、生间等五种。五种间谍同时并用,就能使敌人摸不到规律而无从应付,好象很神妙,这是国君作战取胜的法宝。所谓因间,就是用敌国的普通人做间谍。所谓内间,就是用敌国的官吏做间谍。所谓反间,就是收买或利用敌人派来的间谍,使他为我所用。所谓死间,就是有意散布虚假的情况,好象泄露机密似的,让我方的间谍知道,传报给敌人(敌人上当后,往往将其处死,所以称死间)。所谓生间,就是派到敌方去侦察后,亲自回来报告敌情的人。

所以军队中的人事,没有比间谍更亲信的了,没有比对间谍赏赐更优厚的了,事情没有比间谍的任务更为机密的了。不是大有才智的人,不能使用间谍;不是“仁义”的人,不能使用间谍;不是十分细心巧妙的人,不能从间谍活动中得到真实情报,微妙啊!微妙啊!真是无处不使用间谍。用间的计谋尚未实施,就被泄露出去,间谍和他所告诉的人都要处死。

(2) 小说是有事实的“影子”。在文人笔下雍正被刻画成精谙武艺、神通广大的阴谋家,他的手下豢养了一批技艺绝伦的侠客力士,操持着一种名曰“血滴子”的杀人利器,能取敌人的首级于千里之外。同时,“血滴子”也是秘密杀手的代称。据传,雍正的八弟“阿其那”(允禩)、九弟“塞思黑”(允禟)都是为“血滴子”所杀。显然,此类荒诞不经的描写不能作为信史。然而,雍正确实是以处于弱势的政治力量在夺储斗争中取胜的。他能登上宝座,除了本人工于心计和有一套政治手腕外,还得力于他有一个训练有素的情报组织。这个组织便是“粘杆处”。

顾名思义,“粘杆处”是一个专事粘蝉捉蜻蜒、钓鱼的服务组织。雍正还是皇子时,位于北京城东北新桥附近的府邸内院长有一些高大的树木,每逢盛夏初秋,繁茂枝叶中有鸣蝉聒噪,喜静畏暑的胤便命门客家丁操杆捕蝉。康熙四十八年,胤禛从“多罗贝勒”被晋升为“和硕雍亲王”,其时康熙众多皇子间的角逐也到了白热化的阶段。胤禛表面上与世无争,暗地里却制定纲领,加紧了争储的步伐。他招募江湖武功高手,训练家丁队伍,这支队伍的任务是四处刺探情报,铲除异己。

雍正登上皇位后,为了巩固专制统治,也为了酬谢党羽,在内务府之下设立了“粘杆处”机关。“粘杆处”的头子名“粘杆侍卫”,是由有功勋的大特务担任的。他们大多是雍正藩邸旧人,官居高位,权势很大。粘杆处的一般成员名“粘杆拜唐阿”统称“粘杆拜唐”,由小特务充任。他们都是内务府包衣人,属未入流,薪水不高,但每天跟随雍正左右,炙手可热。

可见“粘杆处”表面上是伺候皇室玩耍的服务机关,实则是一个特务组织。小说中所谓的“血滴子”大约指的就是粘杆处的这些人。不难推想,雍正是把政敌比作鱼、蝉、蜻蜒一样的小动物来撒网捕捉、加以控制的。

“粘杆处”虽属内务府系统,总部却设在雍亲王府。雍正三年,胤禛降旨雍亲王府改为雍和宫,定为“龙潜禁地”。但奇怪的是改制后的行宫并未改覆黄色琉璃瓦,殿顶仍覆绿色琉璃瓦,有人认为:雍和宫虽为皇帝行宫,曾经有一条专供特务人员秘密来往的通道。但是,今天的雍和宫其实是一个森严的特务衙署,为了不致秘密外泄,才改府为宫。还有一种传说:在雍和宫已找不到任何地下通道的痕迹了,很可能雍正的儿子乾隆为了消除其父留下的不良遗迹,改雍和宫为喇嘛庙时,已加以彻底翻修,将之平毁无痕。

“粘杆处”在紫禁城内还设一个分部,御花园堆秀山“御景亭”是他们值班观望的岗亭。山下门洞前摆着四条黑漆大板凳,无论白天黑夜,都有四名“粘杆卫士”和四名“粘杆拜唐”坐在上面。雍正交办的任务,由值班人员迅速送往雍和宫,再由雍和宫总部发布命令派人办理。雍正去世后,乾隆皇帝继续利用“粘杆处”控制京内外和外省大臣的活动,直到乾隆死后,“粘杆处”的特务活动才逐渐废弛。

(3)此句出自西方哲学大师苏格拉底。

第8章 周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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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晋!福晋!”

晌午的时候,我正在厅中饮茶的功夫,宝福儿就一路小跑奔了进来。

安茜看他嚷嚷得厉害,忍不住啐道。

“也不瞅瞅是个什么地界儿,大呼小叫的,没了半点儿的规矩,咱们格格可跟你这儿丢不起这个人!”

宝福儿听了也顾不上反驳,急喘着粗气,压着嗓子说。

“福晋!小王回来了!”

“什么?!”我手中的青瓷一颤,“快将他带上来。”

“是!奴才这就去!”

安茜这会儿神色也一下子紧张了起来。

“格格?咱们接下来该如何是好呢?”

我寻思着,也不忙回答。

胤禩昨天已经放下话来要我全权处理这次的事情,这已是板上钉钉的了,更何况今早他除了派人去直郡王府之外,再无任何吩咐,就足以表明了态度。但是,这件事牵连不小,我必须谨而又慎,以免落下一个处置不公的话柄。毕竟,这府里真正的主事人是他。只有他的意向才是能够让所有人俯首信服的。

我苦笑着摇了摇头,再仰首时,那王总管陪着自己的独子小王已躬身步进厅门。王总管站在厅隅,跟我打了个千儿,又向自己的儿子使了个眼色。

“奴才……”

“罢了,罢了。这些规矩都免了吧。你年纪轻轻的,没的让这些给拘束了。”

堂中人一听,又直立起自己已半跪的身子,随后恭谨一拜。

“福晋的体恤是奴才天大的福气,但主仆有别,礼不可废。”

闻言,我忍不住回头与安茜对望了一眼。想不到那个整天一副笑眯眯的王总管竟然教出来这么个少年老成的儿子,进退有度,不乱方寸。虽只是初次见面,但我对他的好感油然而生。

“你念过书?”

“回福晋的话,托贝勒爷和福晋的福,奴才的爹爹才混了个差事,得以糊口。书倒也读过一些,粗识几个字罢了,左右不是一个睁眼瞎。”

我点点头,总算明白胤禩为什么要遣他去了。想想那王总管岁数也不小了,有这么一个稳重的儿子,来年倒也可以享享清福了。

“你抬起头来让我瞧瞧。”

“奴才不敢。”

“呵……哟!难不成咱们看上一眼还怕占了你的便宜去?!倒是个懂事的!不过以后啊,咱们抬头不见低头见,在这府里就是一家人了,趁着这两年和你爹多学学多看看,往后你爹可就指望着你了!”

我这话说得再明白不过了,不过就是让他接上老王的班儿。

王总管一听说我给了他这么个定心丸,当下就跪了下来,眼里闪烁着喜悦的光芒,早就眯成了线。

“哎哟!我的好福晋哦!您可折煞奴才了!奴才哪有这么大的福气啊!”

“我说有就有!王总管跟着咱们爷也这么多年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这么点子的事儿我还做得了主的!只要你们尽心办事,贝勒爷还能亏待了自己人吗?!”

我这话一撂下,那王总管早已热泪盈眶。

“傻东子!还不快谢谢福晋的恩典!”

转眼望去,那王东怔愣在原地。

看来,孩子果然还是个孩子,就是再早熟,也还是需要磨练些的。

还没等我出声,王东就连忙给我嗑了个头。

“快别嗑了,看着我心里就慌得很!东子是吧?快起来吧。”

得了我的话儿,他这才咧嘴一乐,爬了起来,一张圆圆的脸盘上眯缝的眼睛倒是和他爹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得了,光顾着说笑了,刚才我听门房的人说,东子刚从外面回来要见我是吗?”

“回福晋的话,奴才是一大早得了贝勒爷的令去直郡王府稍了几句话,这不,才赶回来向福晋回话。”

“哦……”

我应了一声,久久没有出声。

按他这么说,就是不问,我也猜得出胤禩让他传话的大致意思,看来话已经传到了,就不知道那大阿哥是个什么反应了。

“那直郡王是怎么说的呢?”

“回福晋的话,王爷听了很是恼火,发了好大的一通脾气,大骂那个张道人,还遣了几个下人欲将那道人绑了来亲自给福晋和贝勒爷请罪来着?”

“哦?那人呢?”

听到这儿,我心中涌起一股焦灼的冲动。

“可是,等王爷带人赶过去的时候,人已经跑了……”

“什么?!跑了?!”

哼!直郡王!大阿哥!你的脾气发的好!你果然也不是一个好相予的!百般拖延阻挠究竟都是做给谁看呢!你骗得了别人可骗不了我!

“去!马上去步兵统领衙门给隆科多大人传句话,就说我今天要是见不到那个妖人,不出了我这口恶气,往后咱们谁也别想消停了!”

“呃……这……”

我气极之下大手一挥,那一老一小都是一怔,随即那王东扭身就小跑着出了门。

我心里暗喜,倒是个可以栽培的,竟比他老子还机灵了不少。

转念又想到了隆科多,这无疑是一个让他向我们表明心迹,投诚示忠的好机会,就是他肯放过,他身后的那个正牌主子也不会肯。

宁神细想,我心里也没了主意。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历史上年羹尧是在康熙末年眼见老八夺嫡无望才转而投向了老四。可是这个隆科多却不同了,直到老四登基伊始,他这个伪八爷党才露出了狐狸尾巴,也就是说这之前他都是老四派来潜在八爷党中的暗线。不过这也难怪,就凭他父亲佟国维与老八的一层关系,当年又与福全过从甚密,老八对他自然也就是深信不疑了。说来,我倒有些叹服起胤禩的这份机警。虽然有着这层层的联系,他还不望时时对隆科多防备。就我这次中蛊之事,他命隆科多封锁了这次“后院起火”的消息来说,就不可谓不是一种隐秘的试探。而这一切只不过是发生在半天之间,可见他心思的细密入微。

只可惜,胤禩一定没有料到他的敌人竟这般的犀利敏锐,技高一筹。

隆科多也算是一个人物,就这样生生地掩了过去,不愧为雍正后来一位得力的助将。这一次交锋中,他顺利博取了胤禩来之不易的信任。

我弯曲指节,叩着花梨雕木桌柜。

一个张明德还没有解决又来了个隆科多,这一回我又要如何应对?怎样提醒胤禩呢?又或者用最直接了当的方法也未尝不可,我再也不想与胤禩之间有半分的猜忌和间隙。那样的感受我真的再也不想经历第二次了。

毕竟……他是我的丈夫,我身边最亲近的人,这以后大半人生中唯一的依靠。

不多时,前院就来了消息,说是几个大汉用麻袋绑了个人,撂下人就走了。我心中窃喜,所幸胤禩出其不意,事前毫无声张,那张明德狼狈在逃,就连大阿哥都不得不临时起意推托,必定是匆忙得毫无准备的,这样缉拿起来倒也容易了许多。虽是如此,但大阿哥也必定没有想到胤禩还有步兵营的这张牌。隆科多办事果真干净利索又不落痕迹,如果能得我所用也算是一大幸事。雍正的眼光果真不差!

“嗯,我知道了。东子,去把那人关到后院的柴房里去,晚上等贝勒爷回来自有发落。”

嘴上说着,可心里却盘算起了自己的小九九。这张明德是万万不能让胤禩一审的,不然以胤禩的聪睿很有可能一眼就看出了这其中的蹊跷,难保不会为了顾及考虑我的安全而一查到底,事情就没完没了,更加复杂了。

到底要如何呢?

我食指点着太阳穴冥思苦想,总是不得其法。

没想到这一想,太阳也渐渐落了山。

“格格,您何不亲自审那道人一审?等到贝勒爷回来,那什么都来不及了!”

我无意识地点了点头。

“话是没错,可顾虑总是有的。这回没的又将庶福晋牵扯了进来,安茜你冷眼旁观大概也瞧得出几分,贝勒爷对她……虽不能尽信,但也算是多有维护的。这件事上,我的处置和态度稍有不慎就很有可能会给自己找来麻烦,惹了一身的腥。”

言毕,安茜安静思索了好半晌,才惊呼一声。

“原来,原来那天贝勒爷已经怀疑咱们……”

我默认了她的猜测,又忍不住提醒她。

“别看贝勒爷把这件事全权交给了我,可就是这样我才不好做的,毕竟现在什么还都是个未知数,整件事还未弄清楚,任谁也都是猜测罢了。想来,他也很想将此事弄个明白的,不仅是为了我,也是为了这个府里以后的太平。

如此一来,让我独大处置了这个张明德就更是万万不可的了,这样只会让他觉得我是狠心霸道,甚至是心虚,另有所谋。”

“那可怎么是好?”

“我现在也说不准了,但是这白天里后院人多眼杂,着实不是个动手的好时候。咱们必须得想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既可以了断了张明德,又能……又能将此事永远地掩埋,还可以给所有人一个交代,一个公正的交代,最起码能够让贝勒爷信服的交代。你懂吗?”

安茜深深颔首,眉头紧皱。

“福晋,贝勒爷回来了。”

正在沉闷的思索间,门外的宝福儿低声通传。

我的神经也在这一刻渐渐盲目了。

“罢了,船到桥头自然直。现在最紧要的就是先托住贝勒爷才是。”

晚些时候,胤禩在正房里换下了朝服,着一件纯白窄腰宽袖的长衣,袖口和领襟处还有我特意为他设计的浅藕荷薰衣草的刺绣花样。我站在院门口一直等到他款款而来,宽大的袖口和衣摆在寒风中尽情地飞舞,映在众人的眼里是数不尽的挺拔潇洒。

待他走近,我才从刚才的陶醉中缓过神来,即刻就嘟起了嘴,心说,还好他是来了我这里,不然让其他女人看到又是一笔还不清的债了。

“以后这件衣裳你只准穿给我看!”

被我没头没脑的一喝,他和他身后的顺儿都是一愣。随着顺儿的一声闷笑,他方才唇角轻扬,上前一步牵住了我的双手。

“这是怎么话说的?衣服做出来不就是穿给人看的吗?”

“你还说!我说不准就是不准!”

这回可好,就连宝福儿和安茜的肩膀都抑制不住地耸动了起来。

我气哼哼地吼他,他也不恼,好脾气地没话说,一手拉我入怀,另一手轻抚着我的背脊。

“晴儿说什么就是什么!赶明儿个,我就让顺儿把这件衣服交给晴儿保管,如何?”

我煞有介事地点点头。

“嗯!这还差不多!”

他会心地轻笑出声。

“以后,可别站在这风口上候着我了啊?瞧这手冰的。”

说着就拉我进了屋子,一直到了已经将炭火烧得旺旺的内间才落座。

在安茜的张罗下,不一会儿,桌上就布满了精致的小菜。

“这大年下的,今儿个你又是头一天当差,肯定少不了一通忙和,现在这个时辰一准儿饿了,赶紧趁热吃吧,啊?!”

我特地为他准备了几个他平时最爱吃的菜色,想着又是正月里,也正好犒劳犒劳自己,这才又伸长了胳膊为他夹了几道。可转眼看他却只是静静地望着我始终没有动箸,眼里的温和爱意一如往昔,瞧得我一阵羞怯,情不自禁地低垂着头,讷讷问道。

“你……你怎么不吃?”

他也不回答,只是凑近握住我兀自绞动着桌巾流苏的手。

“晴儿……就这样……真好……”

这一刻,温言暖语振颤着我的心房。

我心中苦笑,自己果真就是个没有节气的女人吧,禁不起他半点的好。

边吃边唠着家常,提及这年下时绮瑶和语倾的操持时,我没有掩饰对她们的赞赏,我知道这些胤禩不会不知道。况且,除了对他的占有欲以外,我总归还不算是个小气的人。

“晴儿想要我如何将奖赏她们呢?”

听着他这别有用意地一问,我心里一急。

“哼!你心里那些虚头巴脑的你自己清楚,别拿我来当幌子!”

话说完,我这私心里仍是不怎么解气,恨不得现在就把他哄出去,也少受这份气。

可在座一旁的他竟然登时放声大笑了起来。

“晴儿,往后咱们还是一样的,你不必这般记怀。”

我心道,这怎能不记怀!她们毕竟还是你名义上的妻子啊。

“毕竟,我能够给她们的都已经给了,侧福晋的位子还不够吗?”

听他这样意有所指,我心中明白,经过了这一次他对绮瑶在心里已经埋下了深深的芥蒂。对此,我谈不上喜更谈不上忧。再怎么说,抛开她的身家背景不提,单单对我个人来讲,她只是一个不相干的女人罢了。

然而,再一深寻思,胸口仍然止不住地憋闷。

在他心里,语倾始终是不同的吧?!

尤其是这次误会之后,他对她总是有愧疚之情的,再加上往日的怜惜……

我真的不敢再想了。

“胤禩……你……”

见我吞吐,他的眼睛里露出了些许的疑惑。

“怎么了?”

“嗯……”我深吸了一口气,“这两天,语倾的身子时好时坏,定是昨日……昨日受了委屈,心里得不到舒展……要不,你今儿个去……去看看她吧。”

我语气里特意强调了去看看她。其实,我也不想这么窝囊地劝着自己的丈夫去看望别的女人,只是我私心明白,虽说这府里的大小事宜如今他都不加干涉,但并不能够说明府里的事情他全无所知。相反,以他这么一个仔细的性子,定会有人专门向他请示府里的细则。这些我心里有数,语倾身子不好,他定然也是知晓的。所以,虽然从昨晚开始他都未开口,可我知道他只不过是一直在等我的一个表示,一个态度。

与其让他把我看作一个小肚鸡肠的女人,倒不如一鼓作气,先发制人。

“是吗……”他抿抿唇,“嗯,一会儿我去瞧瞧她……晚上,还有几份公文和工部来年的支出合计要看,明儿个一早皇阿玛兴许就要议,可能要晚些时候再过来,若是太晚了,你也不必等我了,先歇了吧,别又这么熬着,对身子不好。别忘了,你自己的身子也才初愈的。”

我心有所挂,胡乱点了点头,复又追问道。

“对了,今儿个东子去了直郡王府回来……”

我粗略地将今早发生的事情一并同他说了,就连如何又命人令隆科多将张明德暗中缉拿也无一遗漏地原原本本讲述了一番。

他闻言思量了片刻,便一笑了之。

“晴儿做的很好……没想到,我前脚遣人去拿他,他后脚跟着就逃了,说明此人本就心术不正,留着始终是个祸害……”

“那你打算如何处置他呢?”

“他现在在哪儿?晴儿可曾审问过他?他又是怎么说的?”

“还没,只是命人把他关在了后院的柴房里,想着等你回来再好好审他一审。”

他听了我的回答,低笑道。

“晴儿办事我向来放心的……罢,今儿个晚上怕是顾不上了,只能等明儿个再说了。今晚,就先让让他清静清静,凉快凉快吧。”

我听他难得的幽默一乐,心里总算松快了些,可是仍然不禁感叹他滴水不漏的应对。

说话间,他就起了身。我忍不住拉扯着他背后的衣裾,嗫嚅着始终没有说出个字儿闷儿来。

“晴儿放宽心……我再不忍那样伤你的心了。”

一句轻描淡写的情话,却让我的心跳漏了一拍,低头一抹浅笑泻露了自己的心事,缓缓放开了已被自己攥皱的衣角。

不忍吗?

也好,至少你的倾情里始终有我的名字……

望着他远去的背影,衣角依旧飞扬。

我闭目锁眉,计从心生。

“安茜,去给我准备两套小厮的衣裳,越破旧的越好,现在就去!”

“哎!”

安茜应声,转身就跑开了。

我暗自笃定,当机立断,事情该是了结的时候了。

第9章 平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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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走入后院,我就忙不迭地低下了被安茜刻意绑得零乱的头。

再出来时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的事了。

我轻迈着步子,可心里却略显沉重。

“安茜,看守的人靠得住吗?”

低迷的声音就连我自己都有些错愕。可一阵风吹过,就慢慢散了。

“格格不记得了吗?上回他家那根独苗病重,还是福晋给他大把的银两请来了大夫,又开了那些个药材,才救了他儿子一命,他心里正想着怎么报答您呢。”

我点了点头,就算是回应了。

黑夜里,夹路两边茂密的灌木遮去了我大半的视线。

我轻叹一声,几不可闻。

“哗啦”!

“谁?!”

几乎是异口同声的,我和安茜低喊着。

我和安茜向着声源亦步亦趋,还未走近,就见那树木间窜出了一道黑影。我定睛一瞧,原来,竟是一条通体黝黑的野猫。它正睁着一双只有在黑暗中才突显得格外晶亮的眼睛,说不出的诡异。

仔细一瞧,那眼神里有着一股浓烈的惊恐,让我浑身一个激灵,不禁回想起了方才另一双有着相似神采的眼,仿佛也是这般直直地瞪着我。

“福……福晋……”

一声凄艾的低唤,不是那张明德是谁?!

“福晋救我!贫道也不知是为何就被人抢掳了来,幸亏遇见了福晋。”

哼!他倒说的轻巧,到了现在这步田地还跟我装疯卖傻。他也不是瞎子,我一身下人的装束难道看不见吗?

“救?你倒说说看,我为何要救你?又要如何救你?”

“这……”

他空洞的双眼里布满了血丝,猜想被抓来之前定也是吃过了些苦头的。

“这样吧!你且给我算上一卦,补上我上回未完之愿,如何?”

听我这么一说,他失神的眼睛顿时恢复了些许的光彩,上上下下煞有介事地把我好一通打量。

“不瞒福晋说,您面相富贵不可言,眉骨之间隐隐透着一股鲜有人及的风范。”

我一挑眉。

“哦?又是怎样的富贵呢?”

“呃……恕贫道冒犯,照福晋的面相来看,福晋来日势有……势有……”

“势有母仪天下之风?”

我的话音刚落,就见他一脸的不敢置信,随即,又转为了一种窥伺到他人不可告人的秘密时的惺惺相惜,一时间看得我直想作呕。

但是就在下一刻,随着我低缓的开口,他整个人登时呆若木鸡。

“怎么?这难道也是直郡王教给你的吗?”

片刻的寂静后,他脸上的希望闪念而逝,一下子瘫坐在了原地。

可倏忽间,他昂起了头,一抹得意的笑挂在了嘴边。

“呵呵……看来今日福晋是特地来看望在下的了?”

他在特地二字上加重了语气,听得我心慌。这人也倒灵光,见我这么鬼鬼祟祟地来,想必也猜到了是为了避人耳目。他在怀疑胤禩并为觉察他与直郡王之间的不轨。这样的人若是能够安分守己的过活,又何至于落得如此下场。

“我人都已站在了这里,你还在怀疑什么?”我略一停顿,迅速调整了自己不适时的走神,“既然这么着,我也和你打开天窗说亮话,事到如今,我看咱们谁也不必遮着掩着了。”

我清了清喉,兀自说了下去。

“贝勒爷好歹和直郡王也是自家兄弟,就是有了个什么样的误会,也是他们兄弟之间的事。为了你这么个小人物弄得个家宅不宁却也不值当的,你说是不?……

咱们贝勒爷是个什么样的主子,这北京城里你拉个人来随便打听打听,想必他也能说出个一二来的……

一句话,直郡王给得起的,咱们八贝勒自然也少不了你的!”

张明德被我这一番说辞彻底打碎了这最后的一丝希望。

我话里的意思再简单不过了,就是想让他知道根本不用怀疑胤禩是否知晓此事的真实性,我们这样大费周章地按兵不动,不为别的,只不过是为了不想与他的主子直郡王撕破了脸而已。其次,也是想告诉他八贝勒决不会吝啬与他。

据我对他的了解和猜测,若不是有什么把柄或者弱点被直郡王抓到,这样一个有些见识的人又怎能受制于人?

果然不负我所望,当我最后告诉他这里正是贝勒府后院的柴房时,他惨淡一笑。

“贝勒爷果然好心思,这一切竟然还是逃不过他的眼睛去。”

我冷哼了一声,并不急于回答。

见他又抬起了头,显然已经过了前后反复的权衡,艰难的抉择。

“福晋,如今我已是瓮中之鳖,但凡贝勒爷一句吩咐,在下愿效犬马之劳,只求……只求贝勒爷一件事。”

“单说无妨。”

“我在济南欠下了三百两的赌债,若是……若是再不还清,他们就要拉着我的姐姐和妹妹去偿他们的银子了。”

说到这儿,一切都已经一目了然了。我没有猜错。

“好,这你放心,银子的事情好办,贝勒爷向来都是一个慷慨的人。”

他麻木地点了点头,追问道。

“那么,在下何以为抱呢?”

我沉吟半晌。

“不求别的,只想向你借一样东西。”

“借?呵……我如今身无长物,还有什么值得一借的呢?”

听着他的自嘲,我深吸了一口气,冷冷地扎进了肺里,就如同我此刻的语调。

“怎么没有?!……

你的命!”

……

正在我出身的当儿,突觉身边人拽了拽我的衣角。

“格格,这里不是久留之地,咱们还是早些回去吧。”

我点了点头,才又与安茜相携,步向东厢。

后来的很多时候,我都止不住地问自己。

若是没有那一晚,一切又会循着怎样的轨迹而行?

至少自己的手上仍然是干干净净,白璧无瑕的,可是……

这个世界上终是没有这样的假设的。

上苍永远都是以一个最公正的姿态对待每一个渺小的世人,不会厚此薄彼,所以才有了所谓的因果报应吧。

但,若一切重来,我又会如何选择呢?

回了房没过多久,顺儿就来通传胤禩的意思,今晚可能要很晚才能办完政事,叫我不必等他。

临了,我还是叫住了意欲转身的顺儿。

“告诉贝勒爷,多晚都没关系……嗯……还有让他别太操劳了。”

本来还想再说些什么的,又觉得羞于启齿,还是把话吞了回去。想来顺儿是个机灵的,会把我的意思传达明白的。

顺儿刚走不久,我也就稀里糊涂地洗漱一番,早早钻进了暖烘烘的被窝。

一大早,我隐约听见了身边衣物的悉悉簌簌,一骨碌起了来。眼见阁间外,顺儿正在为胤禩更衣,我心里一乐,昨晚依稀记得他虽晚,但后半夜好歹还是过来了。看来,他果然老实了不少。

我揉了揉眼睛,张牙舞爪地叫唤。

“胤禩……胤禩……”

不远处的他听见我的声音,低声吩咐旁人都出去,才掀帘踱步进来了,走进我面前。

我跪在床板上,感受到他的注视,低垂着头为他系好其余的几个盘扣。

然后,赤脚奔下了床,为他斟了一杯温茶漱口。

他见了,立马追过来,把我腾空抱回了床,脸上有些愠怒。

“怎么就这么不让人省心!这大冷天儿的也能这么光着脚丫随地乱跑吗?”

我扁扁嘴,也不理他,直到他自行洗漱完毕。

其实,以前每天早上我都是这么早早伺候他洗漱早餐之后,等他早朝去了,自己在钻回被窝接茬睡的。可今天尤其早,因为我知道他要去审问张明德。

就在这个时候,门外的小厮低声唤了一句。

“嗯,有什么话就这么说吧。”

隔着门那小厮的声音有些飘忽,但仍是字字惊心。

“秉贝勒爷,昨日被关进柴房的那个男子撞墙死了!”

“什么?!”

坐在茶几旁的胤禩突然站起了身,手里的茶杯不安分地左摇右摆。

一时间,屋里的他和我都没了言语。我不知道胤禩究竟都想到了什么,又想到了多少,只见他低头沉思了不多时,就缓缓开口道。

“不过是个吃里爬外的奴才,他既知错,自个儿了结了,也就罢了。赏他口薄棺,看守的两个奴才疏于职守,也打发了吧。”

就这样,张明德总算得了个“畏罪自缢”的下场,总好过历史上被千刀万剐。

之后,我总是这样不断地安慰自己。自己都觉得赁的可笑。

天大亮之后,我才悻悻地起床。

安茜为我拾掇好了一切,才虚掩了门,在我耳边一阵低语。

过了不知有多久,我还怔忡望着门外,始终没有收回自己茫然的视线。

“想不到啊想不到……”

我呢喃着,心里亮起了无数个惊叹号。

历史终究只是被那些老朽们雕刻在石板上的冷硬文字,只有真正地将自己置身其中才能够体味到其中的厚重。

而我面前的这个敌人究竟有多么的可怕就连我自己都始料未及。

雍正啊雍正,你竟然还留了这么一手。

好!咱们就走着瞧。

就连张明德不也是被我早早了断了吗?

看来,一个刚走就有不怕死的冒出了头。

哼!既然如此,我就先第一个拿他开刀,不过……不过,这一回,我要让你也偿一偿偷鸡不成蚀把米的滋味儿!

我暗自计较了一番,心道,其它倒还是其次,张明德却是不能白死的,于是招手让安茜准备一下,带着宝福儿和她直奔金先生的处所。

走出店铺的时候已经过了晌午。

“格格,您让金先生这么私底下去查张明德的底细现在不是多此一举吗?更何况,那金先生……我是说,您就不怕让贝勒爷知道?”

我拍了拍她的手,心里明白她这是在为自己忧心。

“多此一举?那不过是在咱们看来。”

看着安茜一双疑惑的眸子,我低声道。

“在贝勒爷看来可就不尽然了。你想啊,这张明德无缘无故的‘畏罪自溢’,他就不会想想这里面的文章。与其他亲自去查,还不如我先表个姿态。至于金先生,凭着咱们在济南那边的生意和人脉,想要查到张明德的那笔赌债,想来也不是什么难事,到时候,他多半会禀告给贝勒爷的。”

说到这儿,我再没有往下说,只等着安茜自己慢慢想明白。

安茜果然不负我所期望,随着马车的颠簸,她抖动的声音越发的滑稽。

“哦!我明白了。格格是想提醒咱们爷……”

我赞许地点了点头。

“没错,你想他一个道人哪里来的什么赌债,以咱们爷的那份心思,能不深想吗?”

事已至此,直郡王你的如意算盘算是彻底落了个一败涂地!

“那格格咱们这就要回府了吗?”

“不!跟我去一趟教堂!彼得应该等我一段日子了,乔治的信也应该到了,不知道我要的东西什么时候才能到?”

按耐不住心中的期盼,我默默为自己祷告,但愿下一次再没有着许多的周折。

马车上的铜铃叮咚作响,我的心思也紧随着前方的路径逐渐淹没在熙攘的人群中。

闭上眼,又有多少花开花谢在我不经意间就归于湮灭了呢?

第10章 粘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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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儿,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潺潺流水一般的声音让我精神为之一振,遂放下了手中捻着的毛笔。

“你什么时候进来的?我怎么都没听见?”

“还说呢!我刚才叫了你好几声你都没有听到!”

他走近,为我拈起了眼前满纸的涂鸦。

“这是什么?在练字吗?”

我一时被他自身后困住,左右也挣不开。

“没呢,只不过随便写写画画而已。哦,对了,今儿个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朝上的事都忙完了吗?”

他在我的项窝处点了点头。

“晴儿,换身衣裳,我带你出去逛逛。”

我微微挑眉,就知道这逛逛肯定不简单。不说别的,昨儿个我在宝福儿和安茜还有几个下人的陪同下出去了大半天的事他也是知道的,而且我是个闲不住的人,所以进出贝勒府他一向都不加干涉的。那么今天要带我出去应该就是有什么特别的用意了。

“嗯,那好吧。”我欲回身,却被他抱得紧,无法只能扭转过头无奈地看着他,却不想他正盯着我刚才的字出神。

“你不放手我可怎么去啊?”

他闻言,才悻悻地放了手。

“爷,到了。”

说罢,已有小厮为我们挑开了车帘。胤禩先我一步轻盈地跳下了车,然后又手把手地扶了我下来。这引起了周围不少人的侧目。我这才想起来,现在身上的装束可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书童兼小跟班儿。哪有让这个绫罗清俊的主子服侍的道理。

我拉高了领子,狠狠地剜了他一眼。他可好,一脸悠哉,根本无视于我的存在,真是又够郁闷的。我心说,小样儿的,你行,咱俩回家再算账!

打定了主意,我才匆忙抬头打量了一下周围的景观。只见一家富丽堂皇的饭庄“归去来”屹立于眼前。我心底纳罕,跟在他身后低声问道。

“感情爷是为了带咱们来撮一顿的呀?!”

他低沉的轻笑声此时听在我的耳里尤为的蛊惑。

我轻哼一声,别过了头去。放眼望去,这酒楼倒是被装潢的金碧辉煌,贵气十足,高朋满座,人声鼎沸。只是从前我出来一向不来这些个地方,所以也就怎么注意过。相信这应该是这北京城里数一数二的酒楼了。

还未等我们就座,就有一个小哥上前为我们引路,一直到了三楼最靠东的雅间。也没等我问得上一句话又径自掩门而去。看这架势,我越想越觉得这里面猫腻不少。

“胤禩,你老实和我交代,今儿个你到底是演得哪出戏啊?”

他闷声一乐,也不回答,拉着我向床板后面的一面墙走去,墙上还挂有一张像模像样的字画,只见他徒手将字画下方的卷轴轻拽,再用力一推那面墙,竟然平白推动了一扇与墙面一齐被粉刷得隐蔽的小门。我登时觉得自己好像在看玄幻片似的如真似幻,脑袋里千头万绪,却怎么也想不明白。

正在我兀自惊愕的当儿,他已经牵着我顺着门后的阶梯走下了楼。原来,这正是那个酒楼的后门儿。转眼间,与正门相比分外冷清的后门边上,已经有另一辆毫无修饰的寻常马车在等着我们了。站在车前的正是胤禩的贴身太监杨顺儿。

“这也太刺激了吧?!还好我心里够强!”

我暗自感叹胤禩的便装艺术已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一边苦于思量着究竟意欲何为。

才上了车,我就一脸的问号,满心愁苦地瞪着他。

他也不理我,自行把手炉塞在了我的手里。

“晴儿勿怪……刚才那个酒楼的老板是——艾九!”

“什么?!是老九?!”我一时性急,惊呼出声,“我说呢!原来是这么回事儿!”

“哦?晴儿想到了什么?”

“爷这是要带小的去长长见识喽?”

我嘻嘻哈哈地向他套话儿,可他也不上当。

“一会儿你不就知道了。”

说完,就凑近了身子,长臂一伸,把我紧紧锁在了他的怀里。我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给吓了一跳,连忙抵住了他,磕磕绊绊地问道。

“你……你要做……做什么?”

兴许是被我措手不及的样子打击到了,他动作一滞,随即不容我拒绝,额头相抵,压着嗓子回答。

“做什么?当然是做我方才在房间里就想做的事!”

“你……你这色胚子!”话虽这么说,可身子随着他手上的侵犯早就软了下去,“你……你别这样……我……我身子还没利索呢。”

连我自己都极度鄙视现在那个一口软绵绵砌词的女人,可毕竟理智此时更胜一筹。虽说太阳还没落山,可好歹也是大白天的。再说,我又不知道这是去向哪里,路途远近没个定数,万一又让人家这么一掀帘子,我以后这个八福晋还要不要做了,更何况,我现在还是一身书童着装。让人瞧见了,不伦不类,算怎么回事儿啊?!

听我这么一说,胤禩才缓慢停下了动作,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来。

我轻手轻脚地整理好自己的衣裳,哀怨地看着他,几次动了动嘴唇,可是也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也不知道就这样过了多久,只觉得随着马车的摇摇晃晃昏昏欲睡的自己,在一阵刺眼的强光下,腾地坐起了身。

“爷,让您受苦了,是奴才们的罪过!”

胤禩不动声色,拉着我下了车。我迷迷糊糊抬头一看。

乖乖!这不是我让金先生购买的其中一处庄子吗?!难怪坐了这么半天的马车,这将近围着这小北京城小半圈儿。

在两道几个老实巴交的下人簇拥下,我跟在他身后走进了庄子。

没一会儿,整个庄子掌起了灯,看上去亮堂堂的一片,没有一点黑夜的影子。

在大厅里坐稳了,又啜了几口热茶,胤禩已将闲杂人等遣了出去。

我惊奇地来来回回巡视着这个古朴典雅的大宅,心里喜滋滋的。没想到,自己也有一日成了个小业主儿了。一切交给胤禩果然没错,他俨然已经把这里置办成一个小型度假村了,这可是我在现代时拼死拼活努力奋斗的终极目标了。没想到,他这么一忙活,我就来了个美梦成真了。

巡视完毕,我才在他的注视下落坐在他身边,翘着二郎腿,老神在在地问他。

“怎么着?!感情贝勒爷是早早打算着要金屋藏娇了?”

刚说完,我才发觉这话里浓浓的火药味儿,可我本意好像并不是如此啊。既然已经说出去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只能硬着头皮自顾自地撑着。

“呵呵……晴儿果然聪明!”

我一听立马双目圆睁,杀气腾腾地看向他。他也识趣,话音一转。

“赶明儿个,你要是再想从我身边逃开,我就五花大绑,把你驾了来,让你老老实实地呆上一辈子!”

我怔怔地望着他瞬时清凉的眸子,心底一片热潮。这八贤王的一张利嘴果真不是盖的!

感受到同样相视的一双眼,我忙低下了燥热的脸,下一刻,便落入了一个宽厚的胸膛。

“这就是我为你准备的金屋,喜欢吗?”

我犹豫着点了点头,仿佛是自言自语般的呢喃。

“喜欢,却不想成为那个薄命阿娇……”

“不……”

“爷,人到了。”

顺儿低声在厅外禀报,打断了胤禩未完的话。

“嗯,让他进来吧。”

“嗻!”

顺儿转身下去,胤禩转头对我神秘一笑。

不久,一个束装打扮的高瘦青年跟着顺儿身后垂首走进了厅中央。

“奴才给贝勒爷、福晋请安,贝勒爷、福晋吉祥!”

“快起来吧!”

眼前的男子挺直的身型像剪影一般遮挡住了来自门外的光亮,让我看不清他的脸,但隐约觉得似乎在哪里听过这样一个厚实的声音。

“你是?”

我逾越此时的身分,脱口一问。

可那男子并不以为杵,朗声回答。

“奴才葛特见过八福晋!”

“葛特……葛特……这个名字好熟悉!”

“晴儿忘了也不奇怪,毕竟那年秋狄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他就是……”

“你就是那年夺旌旗时,跟在宜妃娘娘身边的侍卫统领?!”

本来就已经呼之欲出的记忆,在胤禩的提醒下更加清晰了一份。

“福晋记得不错,正是奴才!”

我点了点头,心里倒有些迷糊了。

“你是哪家的?”

“回福晋的话,奴才正白旗纳喇氏(1)。”

竟然是正白旗的人吗?我略有所思地瞄了胤禩一眼,他也不说话,轻抿了一口茶。沉吟片刻,我开始有些明白胤禩的用意了。自顺治处置多尔衮,康熙斩杀苏克萨哈之后,这正白旗在八旗之中一直不得待见,前些年好不容易出了个明珠,还让老爷子给整治了个痛快。应该说正白旗早已再不复当初的那般光鲜与辉煌了,反而成了这八旗中的一个盲点,每每提及,谁人都是一脸不屑。胤禩正是利用了这一点,把握了这一股在众人眼里弱势的力量。

努力回忆一下,似乎明珠的那个次子纳兰揆叙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八爷党。胤禩这一手果然高干!在正白旗最需要在朝中寻找一个倚仗的时候,及时地伸出援手,小以施恩,却可以硕果累累,这一笔账算得可谓是周到!

“当年秋狄多亏了你的照应,我们一群女眷才得以全身而退,又夺得了那样一个好彩头!”

“福晋严重了,这是奴才的福气才是……况且,能够跟随福晋木兰夺旌已是奴才这些年来最为庆幸的事了!”

他这么一说,我心里的小宇宙爆发了,虚荣心得到了小小的满足。

“我说怎么着?葛特还不信!我们家的这个福晋记性可是出奇得好!”

葛特闻言,忙不迭称道。

“也就这么点本事还拿得出手,至于你们两个大老爷们儿拿我寻开心的吗?!不过,我还真没有想到,你们二人早就相识?”

“嗯,那年确是我特意安排葛特跟从女队一支的!”

说着,眼神热切地粘在了我的身上。我心中一喜,脸上也有些挂不住了,转脸并不看他,记得那个时候我们还在闹别扭,他竟还在担心着自己,为我设想。

“那……那你如今又迁几品?”

“回福晋的话,奴才现今四品御前侍卫。”

这么说,还是个天子近侍了。可是,想来那年他既有幸随扈,想必已经是个内廷侍卫了。这么多年过去了,竟也还停留在于此。也就是说,是有意于此了。

想通了,心里也有了点数。

“难为你了,这么些年都勤勤恳恳为贝勒爷办事,着实不易!”

胤禩攥着我的手一紧。

“其实,今儿个让葛特特地跑这一趟确实是有要事相商。”

我和葛特闻言,凛然一肃,安静听着他把话说下去。

“晴儿大概还不知道,其实,这几个庄子多半都是葛特在打理的。本来,这方圆几里住户百姓就不多,所以,他就干脆把他们请来作为仆佣下人为庄子办事,不过是看着这几处田产罢了。我以后来这儿也都是以外地商贾的身分在此处落脚,就是那些个下人也都不会知晓我的真正身份。再者,另三处庄子,各有用处。只是这一处……”他别有用意地向我投注一瞥,语气一顿,“只有几位阿哥爷还有少数几个亲信知晓。”

胤禩刻意加重了“亲信”二字的语气。果然,葛特听了精神一振。

“上回我与葛特商量的那档子事也已经办的差不多了。”

我满头雾水地来回打量着他二人。

“至于这个名头……‘粘杆处’如何?”

瞠目结舌地愣在了当地,我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难道这么一个特务外加保镖的机关就这么应运而生了?历史真的就要在我的眼前脱轨了吗?

坐在回程的马车上,我又开始了周而复始的絮絮叨叨。

“胤禩,你这个安排我反对!”

“反对无效!”

他学着我平日里对他无情打压的方法反过来打压我,恨得我牙痒痒。

“葛特现在好歹也是一个处的处长级别了,说白了,还是个特务头子,你让他跟在我身边算怎么回事儿啊?”

“什么?特务是什么?”

“你别管!我的意思就是说让他跟着我是大材小用了!你这一回这么大费周章地考验他,连我都看得出他是个可用之材。你可好,怎么就把他放我身边,那不成了个专制保镖……呃,不,侍卫了!”

“你以为他一个御前侍卫哪有这么大的功夫看着你,我不过是让他负责你的安全……而且,粘杆处毕竟是你的点子,交给你,我放心!”

“我不用!我哪里不安全了?!……唉!等等!交给我?!这不是荒天下之大谬吗?!”

“其实,我也不想把这么一大摊子退给你,只是……”说到这儿,他神色一黯,“我能放心的人不多!”

我当然明白他的顾虑,可是我自己还不明白自己的那点斤两,粘杆处这样的重任我实在是担当不起啊!

“我了解你的考量,可是我毕竟是一个女流之辈,再者,我觉得有人比我更适合接管他,为什么不让能者居之呢?”

“晴儿指的是?”

“十四!”

“这……他毕竟还小……”

“还小?!他都做爹了怎么还小!这阵子他一直跟在你身边,也接了几个上得了台面的差事了,你自己说说他办的如何?更何况,他就是再小也总有个长成的时候啊!”

“呵……你还别说,几趟差事下来,我看十四身上的那股子闯劲儿和韧劲儿可是我们几个做哥哥的都望尘莫及的。以前,我倒没注意过……”

看着胤禩若有所思地模样,我就知道这事儿有门儿。

“是啊!这粘杆处的活计要的就是一个胆大心细!他既然有这样的魄力,为什么不让他借此机会历练历练呢?!……他从小就喜欢跟在你身边,这一声八哥我看是不会叫假的……难道他还不值得你信任吗?又或者……”我深吸了一口气,试探道,“是因为他的同胞哥哥是四贝勒的缘故?”

胤禩一愣,豁然笑道。

“晴儿多心了,四哥平时为人虽然严肃拘谨了些,可是他外冷内热,你瞧他对小十三那份亲近就知道了!”

是啊!据我所知,在夺嫡早期八贝勒和那四贝勒的感情确实还算和睦,并未见日后剑拔弩张的迹象。可笑的是,这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中,谁掌握了主动权谁才能真正地把握整个局势。

“不过,晴儿说得有理,总在哥哥们的羽翼下保护着终究是个长不大的孩子,倒不如让他早一天经受些吹打,日后,好长成一只翱翔于一方天空的海东青!”

听到这儿,我心中慰藉十分,胤禩向来对十四疼爱有加,这份真情不会有假,我眼看着这么多年来他把他当作个没长大的孩子一样心疼着,袒护着。所以,我相信胤禩也会懂得如何对十四才是最好的对待。

“胤禩,粘杆处的事情既然已经落实,咱们心里也踏实了,至少不会糊里糊涂地就让人这么算计了……说到这个,我倒想起来了一个事儿。”

他伸手轻拂着我绾起的发冠。

“哦?”

“你还记得吗?我和你说过的,我曾经的一个在的故友?”

他的手一顿,别过了头,轻嗯了一声。我心下明白,他还在气我当初狠心弃他于不顾,自作主张迎绮瑶进门的事。

“昨儿个我出府的时候碰到了她,随便聊了几句……没想到也让我无意中知晓了一件事……绮瑶身边的那个秦嬷嬷与自己死去的丈夫育有一个儿子,看她守寡多年也未兴再嫁,恐怕这也将会是她唯一的孩子了……而她的这个独子如今……正在四贝勒府中当差!”

说到这里,我生生地打住了。这便是那一日,我交代安茜让孙先生替我向素素打探的——秦嬷嬷。本来,我也只是怀疑。毕竟如果真是绮瑶对我下的蛊既而又暗害语倾,那么这件事必经这个跟随她多年的老嬷嬷之手。而单看那日胤禩的一场会审上,秦嬷嬷的一句“菩萨”不就是若有似无的向众人暗示了些什么吗?若是这件事自始至终我都置身事外的话,或许根本不会在意她这样的只言片语,可当时我毕竟也是这场祸事的制造者之一,所以我又不得不留心。后来,安茜打探到的这个消息无疑又是给我一个大大的意外。至少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了,这整件阴谋里,这秦嬷嬷是脱不了干系的了。不仅如此,她还是一个最为关键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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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也就是后来大家口中那个耳熟能详的满洲姓氏纳兰。

第11章 雪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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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来晴儿已经有计较了?”

太阳穴突突地跳,却分不清这究竟是何缘故。

“谈不上吧。除此之外,我再也找不到更合理的解释了,你认为呢?”

并不是要闪躲胤禩的疑虑,只是有些事情,我已经没有力气再去辩驳了。

秦嬷嬷的独子不过半年就能够得到老四的重视,我不相信这只是一个巧合,尤其是对雍正这样一个严苛自律的人来说。所以,就只有一个解释,这个秦嬷嬷很有可能便是潜在府中的眼睛,耳朵,甚至是一双来无影去无踪的黑手。也就是如此才引发了这一连串的下蛊之案。

换句话说,他紧紧抓住了这位殷殷舐犊的母亲一丝无防的心理缺漏,也以此来交换一段所谓的锦绣前程。这似乎是无可厚非的,也似乎是谁都无可指摘的。

“四哥吗?……不,不会……如果……”

“胤禩,别忘了,当初你的四哥也有纳年府小姐的念头啊!”

他的双肩徒然一耸。

我缓缓闭上了眼。

整件事从一开始就已经牢牢掌握在了老四的手里。他预先就与秦嬷嬷达成了默契,一个布偶便成功将我和语倾牵连进了这一场混乱的局面当中。成,不仅葬送了我和语倾两个无关紧要的小人物的性命,还可以顺利将隆科多这一步最深最暗的棋,堂而皇之地送到胤禩眼前,埋在胤禩的身边,又使之深信不疑,而此时的胤禩也日渐重用隆科多,眼看着这一棋就要生根发芽;败,也不过会被康熙洞知,不免会引起胤禩的猜忌,无论是对我的,还是对语倾的,最终都会将所有的矛头指向这个府邸里唯一置身事外的女人——年绮瑶,毕竟秦嬷嬷做蛊,自己的主子焉能逃脱得了干系?从而离间本已骨肉相连的贝勒府与年府两家人,在略施手段,早晚达到他重振旗鼓,再次笼络年家上下老小三口的目的。

好一个雍正帝!这一内间算是用到了家!这一招可谓是鬼斧神工,天衣无缝,无论是进是退,是攻是守,你都永远是最大的赢家!

想来那年羹尧到底是怎样的人才能够值得一代帝王如此用心?

若不是我早已知晓历史,难保不会……

想到这儿,我心惊肉跳,缓过神来时,背后一片薄汗。

“胤禩,我知道他是你的亲兄弟,你们之间,我无可置喙……可是防人之心不可无,而且……”

“不好!”

沉思良久的他一声低吼,我便六神无主地慌了神。

“隆科多并非可信之人!”

他的声音倏转直下,夹杂着懊悔和自责。

我紧绷的心弦不知为什么竟然一下子松了不少,而下一刻又立即提了起来。

“何出此言?”

“晴儿不知,那隆科多原也并非官居步兵统领,实在是……是当日四哥举荐的……我原还以为是……”

原还以为是承了他一个人情吗?

人人都说这八贝勒,雍正年间的廉亲王表面功夫一流,少有人能够望其项背。可谁又曾想到这位史上有名的寡情薄信的雍正帝也能够将这一手做的滴水不露,就连胤禩也差点就中了他的这枚糖衣炮弹?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当日你强命隆科多压下了我病重的原因莫非就是有试探他的意思?”

他应声颔首。

“不错,我正有此意,可是他明明……晴儿,也许……”

“胤禩,现在就下次定论还为时过早。”

我知道胤禩虽然心思机敏,可终是少了那么一份果断。

“你的意思?”

“怪只怪我们的料下得还不够重,不够狠。”

我的话音刚落,只见胤禩唇角微微上扬,弄得我一时语塞。

“胤禩……你这是……”

“晴儿我说的不好正是为此!西郊的那处暗庄我本打算用来联络朝中各大臣的,看来这回只能做罢了。”

我的大脑快速的运转,这又与隆科多有什么关系呢?

“你是说那隆科多已经知道了?!”

脱口而出后,我的心情也一下子沉了下去,虽然不愿相信,但又不得不面对。

“晴儿莫慌,前两日我已经带他去过一次是不错,但是其它几处却还不曾告知于他。”

听他这么一说,我心头更是疑窦丛生。已经让政敌的眼线洞察了自己的动机,甚至还抓住了自己的小辫子,怎么还能够笑得出来?!

他见我拢起的眉,亲手为我抚平。

“别担心,这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晴儿方才不还说咱们下得料不够重,不够狠吗?”

被他一语惊醒,我恍然大悟。

“你是想将计就计?”

他赞许的深瞳盯着我,飘忽的声音沁人心脾。

“是啊,四哥如果真的对我早有提防,这无疑是一个最好的把柄,他要得不就是这个吗?现在总该有些行动了吧……”

“那你就不怕他向皇阿玛……”

“四哥不是那样的人,如果没有确凿的证据在,他是怎么也不可能这般鲁莽的,而且更不会亲自出面,以身犯险……

倒是晴儿的这份机智今日又给为夫一个惊喜呢!”

我红着脸低下头,手里把玩着他腰间的挂饰玉佩,嘟着嘴恶声恶气。

“那还不是因为有你这么一个精明的夫君!”

说到这儿,我忽然有些不忍。

“胤禩,你不生气吗?”

他被我问的一愣,显然并没有明白我话中的意思。

“隆科多这样背叛你?”

我才嗫嚅着说明自己的想法,就见他浅浅一笑,那笑容里没有瑕疵,只有纯净的释然,却看得令我心酸。

“背叛?从来没有的信任又何来的背叛呢?……

况且,如果我是隆科多,也许也会这样选择的吧……

朝堂上的人事瞬息万变,一个不小心就是要栽大跟头的,选择更强大稳妥地靠山总是不会有错的……

毕竟,若这一计证实四哥他真的……那么,四哥的这份心机与城府,确是少有人及,也说明隆科多的选择是没有错的,是个能识人的,也说明四哥确实比我……”

想到日后雍正成功夺得大宝之后对他的百般刁难,致使惨死狱中,我鼻腔就是一堵,险些落下泪来。想来,胤禩也曾经这般的信任于他,他日后又是如何承受这份凛冽刺骨的背叛呢?

又或者这也根本算不得是什么背叛吧?

又有谁能说这样的雍正是错的呢?他不过是有着与其它弟兄相同的欲望,而为自己谋划绸缪,说起来,与胤禩又有什么分别?

谁又比谁高尚一点,谁又比谁卑劣一些呢?

说穿了,我们不过是同类人罢了!

自古成王败寇,相信胤禩也懂得这个道理。

而如今看来,他的四哥果然是有这样的资本的。

就像胤禩说的那般,或许这样的认知也并非就是坏事,至少这让我见到了他在挫败中的成长。

然而,为今我所做的又是为了什么?不过是为了让胤禩能够看清眼前人,有朝一日能够也能拥有与他同等抗衡较量的能力,不是吗?

我挣脱他的怀抱,伸手捂住他还为来得及说出口的自嘲。

“我不许你那样说!”我咬唇凝望着他,“胤禩,你怕吗?”

他失神地摇了摇。

“我也不怕!因为对我来说,只要有你在,就还有希望……

胤禩,不到最后一刻,究竟鹿死谁手,孰成孰败永远都是个未知数,谁说了也不算,所以,我们谁都不能放弃!”

我们彼此相顾,彼此的眼神纠缠着,半晌无语,

“晴儿,谢谢你!”

我含笑敛眉,将心事藏在了大片阴影的背后。

“一句谢谢就想将我打发了吗?……我要的可远远不止这些呢!”

他长叹一声,向来不温不火的声调竟有些许的颤抖。

“晴儿,你等着,会有那么一天的……

会有那么一天,我要让所有人都真心归附于自己,我会向你证明的!”

他握着我的手一紧。

望进他深邃的眸子里,坚定不言而喻。

而我的心却始终悬而未定,有些什么东西哽住了喉,吐不出,咽不下……

胤禩,不知道那究竟是多少年后的事了,不知道那个昔日华丽的铜镜前是否又一次明媚了谁的娇颜?

我只知道那段伴随着苦痛与艰辛的峥嵘岁月中,自己还依稀记得那些被我们各自散落在朝霞与夕阳之间的耳鬓厮磨。

而这些被时间无情剪碎的鲜活画面,仍然可以每每唤醒我对那个未知成败的期许与向往,成为我一生中最珍贵而又甜蜜的回忆。

积雪初融的大地上,残阳如血。

那一幕,却也幻化了我们彼此人生中一潭最永恒的春水。

你说,让我等着你,你……还记得吗?

第12章 酒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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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格,那个……九阿哥来啦!”

“是吗?他不是去云南那边谈木材生意去了吗?怎么?这两天回来的?怎么没听什么人给我说道呢?”

安茜昂着小脸儿摇了摇头。

“安茜不知,看着似是马不停蹄赶回来的,身上的细尘还在呢!而且好像还没回府就直奔咱们这儿来了,想是九阿哥有要事找咱们贝勒爷。可咱们爷今儿个不是去了工部吗?估摸着少不了又是一通操劳,哪会这么早就回了呢?安茜怕耽误了个好歹,就直接让宝福儿领着人到书房去了。格格您看现在是不是要亲自过去看看啊?”

“嗯,去!当然要去!……啊!对了!安茜,你去让厨房好好准备准备,想那云南到京城一路赶回来,定是要连夜兼程,不然算起来从他年前走后到现在也不过个把来月,这一路奔波食不果腹,既然来了咱们这儿,贝勒爷又不在,怎么着今儿个也要好好招待一番……我看一会儿贝勒爷也就回来了,你去让人把贝勒爷院子里那间东房好好的收拾收拾,许久不见,他们哥俩儿肯定还有好多体己话要说,眼看着天也黑了,保不齐贝勒爷就要留宿九阿哥,别忘了再找几个伶俐的下人守着!九阿哥刚得歇了个脚,就受不了旁人这么搅合!啊?!”

说话间,我就在安茜的陪同下直奔书房。在门前,安茜听完我的吩咐,才又疾步转身忙开去了。

我急急渴渴地小跑进了屋。屏风后,宝福儿正在为老九更衣,看这样子,已经拾掇得差不多了。内间一角,一个还扎着双髻小丫头正和着温水拧着帕子。

我上前冲她摆了摆手,示意她先出去。

“去给九爷沏壶好茶去,这儿不用你伺候。去吧!”

她蹲身一福,出了门。

没一会儿,宝福儿就怀抱着老九换下的衣服躬身闪出了屏风。见我站在外间当中,也没说话,打了个千就退下了。

老九跟着就走出了屏风,只顾低头整理着衣服。我这一细看才发觉,原来那是一件胤禩穿惯的长衫,老九比胤禩身长半寸,难怪会不合身。我低笑着将手里的帕子递给了他。

“快擦擦脸吧!看把你累得!”

想他平日里一个锦衣玉食惯了的公子哥儿,那股子的嗜洁如命较之胤禩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么狼狈的样子还真是头一遭。

我话音还未落,他身形一僵,缓缓抬起头,才看清他眼里早已犯着鲜红的血丝,昔日一双清净如水的眸子一片混沌,一丝光亮一闪而逝,既惊且喜,只是迟迟没有接过我手里温度渐失的帕子。

我不明所以,索性自己动起了手,拉起他的手轻拭着,那上面被缰绳生生勒出了一道道血痕,在这个寒冷的季节里已经处处可见触目惊心的冻疮。少得可怜的记忆里,这双纤长的手曾经也是如胤禩一般细嫩如凝霜的羊脂玉。

“唉?怎么就弄着这个模样了呢?……怎么就这么不顾及着,可惜了这么漂亮的一双手。”

说到这儿,我心里说多嫉妒就有多嫉妒。我求之不得的,你倒还不珍惜,这不是存心跟我这里显摆吗?

想着,手里的力道也加重了几分,可是眼前人一点反应都没有,连哼都不哼一声。

“哼!你们哥俩儿倒都是富贵的主子命,我可好,到哪儿都是个丫头的命!”

闻言,他竟然轻笑了起来,喉咙里咝咝地想。我这才拍了个脑门儿,将帕子塞进他的手里,一溜风的又斟了来一杯清水。

“看你这么奔命地赶了来,是不是有什么要紧事找你八哥?这可不巧,今儿个他去了工部,可得忙好一阵呢!要不……我打发个人去支会他一声,可好?”

他自行擦过了脸,又接过茶杯洇了洇嗓子,才开口说话。

“你……你还好吗?”

我兀自地点着头。

“好啊!好得很啊!怎么了?”

“那……身子可都大好了?”

直到这会儿,我才分明感受到了老九疲惫的剑眉查无可觉地轻皱。

难道……他这般不辞冰雪竟是为了我吗?

心念微微一动,便匆忙地错看了眼。

“瞧你说的……谁家没个小痛小病的呢?”

他似乎也察觉了自己的冒失,失笑道。

“呵……可不是嘛……本来路上就听奴才回了,说你的病已经没大碍了……瞧我这记性……难怪八哥老是骂我做事没个前后……你瞧,又让八哥给说着了,嫂子可别见怪啊!”

听着他言语间的如释重负,我的胸口似乎被什么沉重的东西堵着,好不痛快。望着他依旧秀美的眉眼,再不复当初的稚嫩,却保留了一份青涩的慌乱。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断断续续听着他状似庆幸的低喃,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又像是自言自语。一时间我眼前仿佛又再次回到了那个人声嘈杂纷乱喧闹的堂会,似乎也是这样一双荡漾着无限风采的眼睛,牢牢吸引住了我的目光,让人无法忽略与忘怀。

然而,那之后的我们……

“此行莫恨天涯远,咫尺理塘‘归去来’(1)?”

再次抬眼看向他时,他深黯的瞳正悠悠地望着我。听我一句吟诵,明显一怔,旋即,嘴角那一抹犹如佳酿醉人的笑晕凝滞,只一瞬才扩散开来,泛起一波更眩目的涟漪,可看在我的眼里却刺痛得可以。

“你去过了?”

我直面着他,却始终不敢直视。

“嗯,是你八哥带我一同去的,很用心思的酒楼,我以前却不曾注意过。”

好久不见他言语,才僵直了背脊,苦苦在腹中搜刮着砌词。

“和八哥……和好如初了……”

我不知道这究竟是不是疑问,因为那言辞间的笃定已经显而易见,只作无言。

“那很好,很好……八哥向来都把话都闷在心里的,可这回想必也定是欢喜的……往后你们……”

“谢谢你……胤禟……”

我深深地望进了他的眸中,发觉另一个晃动的自己。

自始至终,我虽不是一个如胤禩口中那般智慧的女人,但却也不会蠢笨如斯。宜妃一个身居宫中的妃子又怎能知悉我与胤禩二人之间的摩擦碰撞。

是你,对吗?

未过年底,你只身南下,在那个时候,我便应该知晓的。可为什么直到今天,我才觉察你对我那份一如既往的用心。

是我太迟钝了吧?!

然而,在我漠然的转身背后,究竟还有多少我不曾注视便已匆匆黯淡的枯荣呢?

你是其中的一个吗?

而我又目睹了谁的另一个灿烂如星的转身呢?

不远的将来,我终于找到了答案。

只是不知那时的我是否也能如你这般坐看琳琅的人间风浪。

包容而无暇的?

我能吗?

时间像是一把利齿的小锯在屋内静立不语的两人之间兜兜转转。

屏息阖眼,眼眶胀热难自已。

曾经那个高傲清冷的男孩儿一去不复返了吗?

再华丽堂皇的词藻也无以平复这一刻心中腾起的淡淡感伤。

直到一场风卷残云的呼啸中,一浪高过一浪的呐喊背后,我才发觉原来一直以来,自己竟然只为你用整整大半生包裹的这份朴实无华的脉脉情愫,仅仅留下了一声声单薄绵软的致谢之辞。

除此,了无言它。

“胤禟,总有一天,我还会回到这里的……”

面对一片交相呼应的无垠天地,我忘却了那嗜血的兵戎,冷然的盔甲,还有那纵横捭阖的土垣战壕,仿佛在苍灰的冥蒙覆盖下,徒留了冲锋背后一朵朵盛开的霞霓迟迟未归,莫不是也贪恋那一曲曲奏不完的箜篌与羌笛。

可令我万万想不到的是,这一番属于胜利者的慷慨承诺,激昂约定,你竟始终不曾忘记。

那便是你为我准备的人生中最后一次毫无保留的馈赠了吗?

而我再不可能知道了……

却连最后的一声感激都未来得及……

哪怕是那样的无力……

瞬时悠长的分分秒秒间,我思绪高低起伏,只化作了内心一声无言的叹息,竟没了预期的局促,令我始料未及。

直到西落的斜阳帮我们二人的影子拉得细长。

“八哥……”

呵……二影交迭,我竟没能察觉。

“嗯……回来啦……怎得就这么站着,一路风尘仆仆,也不好好歇歇……”

老九一声嗤笑,尴尬的局面一时间烟消云散。

“瞧八哥说的……方才我还听八嫂埋怨自己是个丫头命呢!我还哪敢坐啊?!”

我一听,可来劲了。好你个老九!你不仁,我不义!

“哟!可赶上给你八哥告上我的这一状了!我一句话说着无意,敢情你在这儿等着我呢!”

他嘿嘿一乐,也不多作言语。

胤禩瞧着我们言语中一来一往,笑音朗朗。

“倒也不怪你嫂子嚷嚷!我屋里的人少,向来都是她亲力亲为的。”

“怎得没个丫头跟着呢?何苦这么操劳,苦着自己?”

“嘿……这就要问问你嫂子自己了!”

我知道胤禩在这几个兄弟之间向来是少有避忌的,可也没想到一向内敛的他今天也会这样的直白露骨。我脸上一臊,愤愤地跺脚道。

“好啊!合着你们哥俩儿好,撺掇起来一齐拿我寻开心啊?!哼!不就是这么两句牢骚,也至于你们两个大老爷们这么记挂的!当心我今儿个晚上就锁了厨子让你们俩的肚皮饿得叮当响!到时候可别来死乞白赖地求我!”

说着,就大步跨过了门槛。

“八嫂别恼,弟弟在这里给您陪个不是还不成吗?还求嫂子赏弟弟口饭吃!”

我一琢磨,心理一乐,转身贼兮兮地一笑。

“九弟如今怎得也没个长进了呢?那些生意都是白做得了?”

听我这么一说,他们哥俩都是一愣,一时没弄明白我这话里的意思。

“上嘴皮子碰碰下嘴皮子,一句不是就完啦?哪有这么容易的事?!”

胤禩见我又开始无赖尽施,也禁不住在一旁出声。

“老九可别笑话!我们家的这个福晋多大也都是这么一个孩子样儿!就连皇阿玛都架不住她这个泼皮的性子!”

老九也不以为杵,呵呵一乐。

“瞧八哥说的……就是冲着那句‘长进’,我也不能空手而来呀!”

老九此言一出,我可是心花怒放啊,贼心不死地觑着他。

“嫂子要是不嫌弃,我的座骑上倒是还随身带回来了一些方物(2)……”

还没等他说完,我就一溜烟儿地小跑夺出了门外,那可是不远千里从云南陆运过来的呢!虽然心里也暗骂自己怎么着也见识过一些世面,怎么如今还是就这点可怜的出息。

“福晋,厨房那头儿都准备妥当了。”

“嗯,那就布上桌吧。爷和九阿哥想来一景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可记住了,只留下两个可靠的守在门外就得,不用跟前伺候的,他们哥俩儿不兴这一套。”

“唉!您瞧好吧!”

刚走出阁间,他又碎步折了回来。

“福晋,您不一起用吗?”

我略一沉吟,摇了摇头。

“不了……让他们二人好好叙叙吧。咱们就不跟着掺合了。”

宝福儿一转身,便跑了出去。

我回身,端坐在床沿,微扬脸庞,不觉窗外的那株香樟已渐长成。

晚间,我随便用了点饭菜,身子就有些懒了,兴许是昨日晚间城里城外一趟来回的奔波还没缓过劲儿来。在胡床上捧着些往日习惯翻阅的账册书籍,枯坐了半晌,眼皮始终坠坠地往下耷拉。我无法,只得早早打发了安茜他们去休息,想着老九今年过年都没赶上,人在南方,今晚他们两个人估计要闹得很晚,就好歹洗漱了一番,又自行铺起了床。

一转身,就见一身藏青衫子的一角映着屋里正旺的碳炉忽明忽暗。抬眼一看,不是胤禩是谁?!

他正轻倚门阑,出神地望着我的方向,眼里有一丝迷离的醉意。

“怎么也不出声?就这么站在人家背后?”

我撇着嘴似嗔非嗔。

“想你们哥俩年前就没聚上一聚,今儿个多半是要好好乐一乐的……”

“呵……老九马不停蹄地赶回来身子也乏了,改日再聚,倒不急于一时,到时候再叫上十四他们,这儿可少不了他们的份儿……”

“还是你想得周到,倒是我的疏忽了。”

说话儿间,我就已把他拉到床头,为他擦洗了一番,又漱了口。

“那老九也歇下了吧?这几天可把他累得……”

“他回府了。”

我手中的茶碗一顿。

“回府了?我不是已经吩咐他们收拾了一间厢房?就是备着他让留宿的啊?”

胤禩脸上风平浪静,挂着若有似无的笑意,颊边一枝桃开得正好,在跳动的烛火下更衬得分外生动,瞅得我一阵心火难耐,气短息乱。

“嗯……那个……吃酒了?”

话刚出口,我就在心里狠狠地鄙视了自己一把,这不是废话吗。好在我正背身拧着帕子,让人看不出自己的慌张。

他轻轻嗯了一声,好久都没有在出声,屋里只闻那镏金梧桐栖瑞的铜盆中哗哗地水声。

“那名儿竟是为了这一句吗?”

“嗯?什么?”

我不明所以,愣头愣脑地一问。

“此行莫恨天涯远,咫尺理塘归去来……”

原来,他早就回来了,我和老九的谈话都悉数听到了。

“这……我也是信口胡说的。”

他怔怔地望着我,没有了往日的那份悠然自得,只是那么认真而专注。

“这是谁的词?是……晴儿的?”

我一个没忍住,噗哧地笑了出来。我来到这里剽窃得还不够多吗?这六世j□j的便宜哪里是这么好占的?而且算起来,现在他似乎应该还在世的。

“我哪有这个本事?!这是六世j□j喇嘛仓央嘉措所作中的一句。”

“仓央……唔……是他的吗?……可惜啊,可惜了啊……”

“可惜?”

“嗯……他已不是什么j□j了……年前,皇阿玛已下了一道谕旨,将他废除,执献京师……”

“什么?!”

闻言,我腾地从床铺上站了起来。没想到,这个被人们以浪漫与神秘著称的仓央嘉措竟然就是这个时候的人,我可有与他一面之缘呢?然而……印象中,他最终好像就是在押解赴京的路上丧命的。可怜了他风流一生,才华一世,短暂得令人唏嘘。

世人大概不会预料到,三百年后的民间,依然有人吟唱着一首首属于他的歌谣。

“晴儿……”

身边的胤禩许是真的累了,或是醉了,根本没有在意我倏忽间的亦悲亦喜亦惊亦叹,自顾自地拉扯着我的衣袖,痴缠得像个孩子。

罢了!那不过是旁人的宿命,我又能做得了什么呢?

我这才又重新挨在他身边坐下,顺势我在了他的怀里。

“晴儿……喜欢他……的诗?”

我闷声一乐,感觉他的双臂骤然地将我箍紧。

“是啊……他的诗真的很美!”

“晴儿念上一首可好?”

我心里纳罕,这厮该不会是借酒装疯诳我吧?要知道,仓央嘉措的作品大都是情诗呢!这不是在占我的便宜吗?更何况,我在现代的时候也不过随便看过他的几笔,不过记得个大概。

我苦笑着摇了摇头。

“不如,我给你念一首以他的诗编得歌可好?”

头顶上的笑脸绽开,自然而然地颔首。

我轻抚着他因为酒精而隐隐发烫的细腻脸颊,感受到他灼灼的双眼就这么不容闪躲地望进了我心中某个最深的角落。

“那一天,

闭目在经殿香雾中,

蓦然听见,

你颂经中的真言;

那一月,

我摇动所有的转经筒,

不为超度,

只为触摸你的指尖;

那一年,

磕长头匍匐在山路,

不为觐见,

只为贴着你的温暖;

那一世,

转山转水转佛塔啊,

不为修来生,

只为……”

歌未休,吻已缓缓落下。

红烛作响,似是很多年前那个隆冬深夜,也映照了同样一场绮丽的风光,燃烧了彼此早已封冻多时的缱绻,一宿不灭。

这是我生命中唯一的一次情话,就在这样一个微醺的夜不期然地发生了,徐徐地向你倾诉着,梦幻般的不真实。

以至于后来很多时候的我都分不清当夜无数的璀璨星光是否也不过是我另一个梦境中的点缀。

呵……醉的究竟是你,抑或是我自己?

==========================================

注:(1)六世j□j仓央嘉措的诗,全诗是:

我与伊人本一家,情缘虽尽莫咨嗟。

清明过了春自去,几见狂蜂恋落花?

跨鹤高飞意壮哉,云霄一羽雪皑皑。

此行莫恨天涯远,咫尺理塘归去来。

(2)地方的土特产,是一种古语的说法。

(3)这是一首耳熟能详的歌谣,其实也是根据仓央嘉措的一首诗改编而成的,整首歌谣是:

那一天,

闭目在经殿香雾中,

蓦然听见,

你颂经中的真言;

那一月,

我摇动所有的转经筒,

不为超度,

只为触摸你的指尖;

那一年,

磕长头匍匐在山路,

不为觐见,

只为贴着你的温暖;

那一世,

转山转水转佛塔啊,

不为修来生,

只为在途中与你相见。

关于这个富有传奇色彩的六世j□j仓央嘉措,流传至今关于他的传说和他所作的情诗太多太多,一句“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道尽了多少人世间的辛酸与叹息。无疑这又是一个历史上颇具争议的人物。

回回准备了一些关于他的个人资料,因为字数过多,贴在了作者的留言中。或多或少,或真实或谣传,可能并不能够详尽地讲述一个浪漫神秘的24年,不过一笔带过,喜欢他或者对其感兴趣的,可以在上面一看。

第13章 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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睁开眼,是头顶上锦缎帷帐中层层叠叠的爱欲气息。

红烛燃尽,泪满烛台,堆砌出j□j愉的围城。

肘边的枕褥空荡荡的,早已没了湿热的温度。

闭上眼,尽心回忆着些许夜黑风高中满室的温存。

他总是喜欢用唇解读我内心最隐秘的那个所在,柔柔的,软软的,轻颤中不自觉地释放着彼此。十指紧扣时,我分明看清了一双瞳镜中映出的炽热怜爱。

酸胀的眼眶怎么也阻止不了大颗决堤的泪。

“晴儿不哭……胤禩弄疼你了,是吗?”

随着我的摇首,泪水流得更凶,湿了一片。

还未及开口,他的唇已欺上颊边的泪迹。

一滴,又一滴……

“格格……格格……”

“唔……”

一阵刺眼的光,让我又一次从睡梦中清醒。

“格格……贝勒爷今早天未亮就早朝去了,离府时才嘱咐了说,昨晚……昨晚您过于操劳,让我们不要打搅您歇息……可是您看看,现在已经接近晌午了……要不要起身了啊?”

安茜拉开床帏,端坐在床沿上,身子前倾,红着脸低声询问。

“嗯……”

“格格……身子可有什么不舒服的?……热水已经烧上了,这就得了,先让安茜为您沐浴更衣吧。”

许是太久没有房事了,在安茜的搀扶下,好歹才坐了起来,可身上仍然忍不住地酸痛,根本使不上力气。

“你瞧,我都老胳膊老腿了……”

我轻笑着自嘲,希望能够缓解瞬时的尴尬与内心的羞涩。哪知却换来了安茜的一记白眼。

“格格净会说笑!格格哪里沾得上半点的‘老’字了?!……

您没瞧见,今儿早上贝勒爷临出门前还把您好一阵的端详呢!”

被安茜这么一说,我感觉到脸腾地一下烧了起来,闷声叫骂。

“你!……你这丫头!越发没个姑娘的样子了!竟……竟然拿我和爷……逗闷子?!我可再不……再不理你了!”

安茜有恃无恐,也不接话,更不讨饶,贼笑着为我披上了夹衣,又用棉被裹了个严实。

“您别急,安茜这就给您去打水,让您好好消消火气。”

她不说不要紧,这一说,我心里的火只增不减,支支吾吾地坐在床上,傻愣愣地“你”了半天。

在安茜的帮助下,我终于艰难地完成了一通洗漱。其间,小丫头也不打趣了,偷瞄着我身上若隐若现的瘀痕,脸红得像个小番茄。我抿嘴偷笑,这就叫一报还一报。

随意吃过了早饭后,我倚在胡床上,身上盖着年前新作的锦被,昏昏欲睡。

“格格……”

一声低唤后,安茜也不再叽叽喳喳了。一阵刺鼻的中药味惹得我情不自禁地用帕子掩了鼻。直到她端到跟前,我才看清她手中的灰瓷碗中黑乎乎浆成的一团。

“格格……要是我方才偷偷在后院煎的……您快服下了吧。”

我双手捧起,怔怔地出神,心中顿时涌起一波浓浓的酸楚。才凑近了唇,就一把被安茜拦住了。

“格格……”我抬头,她挂在脸上的泪滑落至下颌,“这药咱们不喝了,好不好?……这是要伤身体的啊!”

“安茜,我能怎么样呢?……无论我怎样斟酌,这都是唯一的办法啊……那天胡太医的话你也听到了,不是吗?……呵……说白了,就是习惯性流产,即使我能够受孕,最后都要滑胎,孩子也是保不住的呀……那样对身体的伤害岂不是更大,徒惹他伤心……与其如此……”

“咱们……咱们可以……可以和爷好好商量……爷对格格的这份情意,安茜看得真真的,爷会明白的……”

我缓缓地摇了摇头。

“是,他会明白,然后呢?……他太需要一个孩子了,可是我给不了他……要我像北京城里其他那些个妯娌一般借腹生子吗?……我接受不了!真的接受不了!……只要一想到他和别的女人……我的心就像被捅了个窟窿……试问这样的我又怎么能够接受一个与我素无瓜葛的孩子?……一个小生命应该是在爱和期盼中诞生,你要让孩子的亲娘如何自处……我也是做过娘的,那真的是割肉之痛啊,她心里又该怎样的怨恨呢……稚子无辜,怎么能够让他一个孩子在仇恨中成长?!……作孽啊……”

“可是贝勒爷如果知道的话,该多心疼啊……如果……”

我放下瓷碗,轻拍着她的小手。

“没有那么多如果……安茜,别怕……当日胡太医不是也说过,这个药方已是再温和不过的了,只要好好调养个一年半载,想要产子也并非难事吗?!我相信他所说的,也相信他的医术……我知道,现在这般欺瞒贝勒爷,是我的自私和险恶作祟,我容不得……容不得他……”我一时被自己的哽咽绊住,再也说不下去了,“再等等,再等等就好……”

安茜屈膝半跪在我脚下,半身扶在我的膝上抽泣。

“格格……您这又是何苦……”

是啊!何苦?

从我明白自己身份的第一天起,我就深刻的领悟,自己能做的除了妥协还是妥协——向这个社会妥协,向我的丈夫妥协,甚至向其他虎视眈眈的女人缴兵弃甲。

就算这是留给我自己最后的一点尊严也不行吗?

忠诚,真的就这么难吗?

我仰首一饮而尽,口中的苦涩又岂是心里所能及的。

“格格,安茜去给您哪些蜜饯……”

我按住欲起身的她。

“不必了。以后,总会习惯的。”

又开口叮嘱了她几句,莫要让任何人知晓我服药避孕的事情,门口的宝福儿尖哑的嗓子就扬起了。

“福晋,侧福晋来探望您了。”

怎么?她来了?

算起来,从那日解禁开始,除了一顿晚餐,之后已有几日不得见了。这几天里,胤禩对先前的事情只字不提,一切都平淡无波,可是我心里清楚,几个知情人心里过得都不痛快,如履薄冰,不知这位爷下一步就要把谁给办了,战战兢兢地过活。

我心里纳罕,面带急色地向安茜使了个眼色。安茜哪里还需要我吩咐,早已将木桌上那碗药的残汁擦了个干净,又沉着地将碗稳稳地揣在了怀里,气定神闲地掀帘子走出了内室。

“嗯,那还不快请进来,真是把你宠坏了,越来越不懂得个进退了。”

我坐在床沿上忙整了整衣襟,不忘低声呵斥着,可心里止不住地庆幸,这宝福儿果真是个机灵鬼儿,嘴上的话不过是说给年氏听的,应应景罢了。

没多久,宝福儿打起了门帘,年氏莲步轻移,轻晃的帕子一向被我视作可有可无的累赘,可是在她的手里仿佛有了生命,弧线适度,毫无矫揉造作之感。我心里一时感叹,不愧是书香门第的闺秀,举手投足间的那份气质颇令人赏心悦目。

见她走近,曲身向我盈盈一拜,身后却没有跟着那个贴身秦嬷嬷。

“绮瑶给福晋请安,福晋大安。”

我微扬唇角,抬手一个虚扶。

“不是和你早说过了吗?别福晋来,福晋去的,都是一家人,可没这些原近亲疏的说道……还是进府晚啊,你瞧语倾现在不也是叫我一声姐姐吗?怎么着?她教的,你便叫不得吗?”

才施礼起身的她听我徉怒地责难她,脸色瞬时白了。

“不,不……绮瑶怎敢?绮瑶断没有那个意思啊?”

听她被我唬得一楞一楞的,心情也不禁大好,呵呵地笑了起来。

“这是怎么话儿说的?我不过是和妹妹说笑呢,怎么竟当了真!你要是真怕我恼,就唤我一声姐姐吧。”

我这么一打趣,偷觑她低垂的脸,脖颈外侧一片绯红,竟越发觉得有意思了,原来这个时代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女子这么容易脸红啊。

“……姐……姐……”

“唉!这就对了!快!快来我身边坐。”

我随手拍了拍身边的床板。

她抿了抿唇,却没怎么见动静,我也不勉强她。

之后,房间内陷入了一片寂静之中。我毫不避讳地正视着她,不想放过她的没一个表情。

“姐姐身子有什么不舒服吗?方才我进屋儿的时候,看见安茜姑娘端了个药碗。是不是姐姐身子不得意?要不要绮瑶去请个大夫给您瞧瞧?”

我深吸了口气,平缓地吐纳,只想赶紧脱离这个话茬。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儿,还不是因为前一阵子做下的病。虽然大好了,身子还是有点虚,就让他们继续再给我煎几付前儿个放下的方子,先用着吧。现在正是初春的时候,爷身子也不大好,朝廷里的事还忙不过来,哪还顾得过来我,没的拖了他的后腿。”

我的话说得很明白了,就是为了不让爷操心,服药的事没有告诉他,也不需要你过问我的病情好坏。又提到了我年前的病重,这事儿毕竟还未下定论,总想试探试探她。

说实话,虽然洞悉了那个秦嬷嬷的伎俩,但我始终不能确定年氏是否就没有这个心思。换言之,这件事也许她就是所谓的“主使人”,只不过是被那个刁奴所利用,来了个顺水推舟?这就很难说了。毕竟防人之心不可无,尤其是经过了这么多不测以后。

她听闻我话里有话,攥着锦帕的手微微地抖动着,声音也有些发颤。这倒是让我一愣。

“前儿个本来就想探望福晋的……只是……只是……”

说着说着,她就红了眼,哽咽了起来。

“咳!怎么说着就哭了呢?……咱们爷事忙,顾不上咱们也是有的,是不是府里那个黑了心肝的欺负你了?告诉姐姐!我一定好好给妹妹出了这口恶气,好好惩治惩治那些个没开眼的。啊?!”

这一套装腔作势的夹棍带棒,我现在倒也驾轻就熟了。

我的话一撂,她又紧了紧拳,默不作声。

我一见心里倒有些不落忍了,毕竟我们这也不过是怀疑,并不能够作数,何苦这般挤兑她呢。这么一段时间里,对她的观察也从未卸下。可是说实话,她始终如一,入府的时候什么样儿,现在还是什么样儿,神态举止无不显示着她的坦然,令人看不出半分的蹊跷。这只有两种可能,一是根本与她无关,只是间接被她身边的人无意中连累了罢了,可怜她一个女孩子孤身嫁入府中以后风波不断;而另一种可能就是,她伪装的太好了,已经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

“福晋……不,不……姐姐,我……绮瑶……没有人欺负绮瑶,只是……”

她言语间断断续续,支吾不清,许久也没有说个明白。

“呵呵……妹妹仁义,不愿和那伙子不知天高地厚的下人一般见识,倒着实令人佩服,不愧是出身名门的好姑娘……想来,妹妹今儿个来也是记挂着我的身子的。”

我意犹未尽地向她匆匆一瞥,却不想她贝齿紧咬着下唇,一个挺身,扑通跪倒在地。

“福晋,是我!都是我干的!那……那娃娃……那诅咒是我做的!”

我一个哆嗦,大脑一片空白,登时惊诧万分,完全没有料到她今日拜访竟是为了自首。可倏忽间,又有什么念头一闪而过。

“福晋……是我做的!是我将咒符和写有福晋生辰八字的布偶放在了庶福晋的屋儿里头的!”

我望着躬身伏地的她,心里打了无数个惊叹号。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她这么做究竟意欲何为?

我叹了口气,完全没了主意,定了定神,才高声唤道。

“宝福儿,去把秦嬷嬷带过来!就说我有话问她!”

门口一声答应之后,我转过脸,只见到眼前的女子浑身一震。

我心底思量,难道是……

“福晋,秦嬷嬷就到了。”

我隔着门帘,闷声道。

“嗯,且让她一个人进来吧。宝福儿,你在外间守着,谁也不许进来。”

听我郑重地嘱咐,宝福儿也表现出少见的恭谨。

“嗻。奴才就在外面候着呢,您要是有什么吩咐,叫奴才一声就得。”

我会心一笑,这份机敏倒是让人欢喜。

才一会儿,一个身着棕褐色过膝棉褂的中年女人挑帘而进,正是那秦嬷嬷。

“福晋万福,奴才给……”

她站在阁门处还未站稳,嘹亮的请安就响开来了。可只说到了一半,便被噎住了,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匍匐在地的绮瑶。半晌,她一个抢步,顿地伏倒在绮瑶身边。

“小姐……侧福晋……这……这是怎么了?”

见绮瑶不语,她才又转向我,狠狠磕了几个头,话音里已经带了哭腔,全没了刚才的那份得意。

“福晋啊!老奴不知侧福晋哪里惹恼了福晋,求福晋看在侧福晋年轻,往日又尽心尽力操持的份儿上,别和我们家小姐置气,没的伤了自己的贵体……我们家小姐打小脾气是倔了些,好强了些,可身子骨儿从娘胎里出来就比旁的人弱了几分,可禁不起折腾,奴才皮糙肉厚,福晋要是恼就打奴才板子解气,就是打死了也是不妨事的,不过贱命一条,只要能让福晋消消气,也是奴才的福分……我们小姐纵有对不住福晋的地方,就请福晋发发慈悲,饶了她这一回吧……福晋,老奴给您磕头了……给您磕头了……给您磕头了……”

我眼瞧着那秦嬷嬷额头撞在那青石板上咚咚有声,心里不禁一恸。

从方才她一进门时,我便注意到了,她瞬时间眼里的讶异、茫然、慌张,又转而现下声嘶力竭地恳求,无不透露着丝丝情真意切,也向我透露了一个讯息。

望着她老泪纵横的脸,好不凄凉。

我清了清喉咙,心中已经有了计较。

“秦嬷嬷严重了,绮瑶并没有过错。”

秦嬷嬷一听,颤巍巍地抬起了头,小心翼翼地窥着我的脸色。

“这……”

转而,又回头瞅了瞅始终僵直着身子,埋首不起的绮瑶。

“秦嬷嬷莫要误会,我和绮瑶既然同是府中的人都是女人,那就是一家人了,该以姐妹相待。既是姐妹,又怎么会置气呢?不过是因为……”

“福晋!”年氏终于忍不住出声打断我的话,“这都是绮瑶的过错,绮瑶任凭您处置就是了。其他人与此事无关,您宅心仁厚,莫要为难不相干的人吧。”

“哦?可是这罪名可不小,你想清楚了没有,她说可以为你去死啊?!”

“福晋体恤绮瑶不胜感激!可是绮瑶一人做事一人当,只求福晋网开一面,为绮瑶积德,莫要再牵连他人了!”

一来一去间,那秦嬷嬷听得不知所措,只意识到他们家小姐定是惹了大祸,才这般甘心请罪,想也不想就这么跪着挪步蹭到了我脚下哭求连连。

“福晋开恩啊!我们家小姐年轻气盛,哪里顶撞了福晋,老奴甘愿替小姐受罚……”

说着,又磕了几个响头。

“呵……下蛊作祟又岂是你一条贱奴的命就能相抵的。”

我的话音一落,脚下的她一个激灵,缓缓回头,嗓子已哭得沙哑。

“小姐……是因为这个?……就是因为这个,您才一个人来请罪的?……”

绮瑶别开了抽泣的脸,并没有作答。

“小姐你怎么这么傻?……您又何苦为了老奴一条贱命背了这么个黑锅?!”

随即,她转身,肃然一拜。

“福晋莫要听侧福晋混说,那……其实是……是老奴做的!……唉!”

“秦妈妈!你……”

“小姐!妈妈帮不上你什么,还猪油蒙了心做下了这等歹事,怎可再拖累你!事已至此,还有什么说不得的!”

“妈妈!”

眼前人再不理旁人的制止,一把拉住了我的裙裾,哪里还有一丝恐慌。

“福晋,容老奴详禀!这件事确与小姐无关啊!请福晋明察!”

我挑眉。

“当然,我郭洛罗·舒晴有一是一,有二是二,断不会冤枉了好人,可……也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坏人!你说是吗,秦嬷嬷?”

“是!是!福晋说的是!……是老奴!是老奴一个人做的,与旁人无关啊。”

我故作沉吟,寻思着安茜应该已经回来了。

“安茜!”

“唉!奴婢在!”

安茜才一进门,就被眼前的景况给唬了一跳。

“侧福晋身子有些不舒服,你先送年主子回西院……让丫头们好生伺候着!”

安茜整了整肃容,应承着就要上前搀起绮瑶。

“不!我不走!我哪里都不去!”

瘦弱的绮瑶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挣开了安茜,舍身哭抢着扑倒在地。

“福晋!不是的!不是这样的!福晋……”

“够了!”我一声厉喝,“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容得了你说个不吗?!掂量掂量自己的身份!安茜!还不快请侧福晋移步!”

安茜见我冷了脸,疾步使力架起了瘫软的绮瑶。

“侧福晋莫要伤心,咱们福晋一向和善,现在只是在气头上……”

安茜一边劝慰着,一边强行将绮瑶搀扶起来。

待她们消失在门口,我才缓过神,定定地注视着眼前那张苍老的脸。

第14章 乞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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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何这么做?”

我缓缓开口,吹拂着手里微烫的茶。

“老奴……老奴……”

“听说你家的宝贝儿子如今正在四贝勒府中当差?”我余光一扫,她的惊慌尽收眼底,心里忍不住冷笑,不容她多说便径自说自己的,“好像混得还不错啊,是吗?”

我轻抿了一口普洱,转而直视着她。视线刚一触及,她便垂首错开了眼。

好一会儿,才又哑着嗓子答道。

“福晋,您有什么话可以直问,何必再绕圈子呢?”

“绕圈子?!呵……我可不这么认为……”

她闻言,双肩一耸,双手互相箍着,再不说话。

“秦嬷嬷,我喜欢和聪明人说话,但……我最厌恶的就是自作聪明的人,你知道吗?”我斜睨着她已见抖动的双臂,丝毫没有停下的打算,“还有个事儿我倒忘了提醒你了,八福晋我向来有个拗性子,你可知晓?……呵……若是有人让我痛一时,我郭洛罗氏定让她变本加厉痛上一辈子!决不手软!”

我突然间拔高了声调,只不过是为了唬唬她,为了制造效果,我还特地把手中的茶杯狠狠摔在了地上。

果然,她惊得浑身一阵抽搐,瘫倒在地,可牙咬得紧紧的,愣是不服软。

“福晋,老奴贱命一条,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决不吭一声!”

“是吗?!……命,我手里倒是有一条……不过,却不是你的……你的我也不稀罕……”

她空洞的眼珠一转,急忙抱住了我,哭喊道。

“福晋!老奴求您了!老奴说的都是实话!此事真与我们小姐无关啊!我们小姐是无辜的啊!”

“呵……又误会了不是?年绮瑶是当今皇上钦点的媳妇,她的命我可要不起!”我连连咋舌,“本来还以为你是个伶俐的,有些心思,却没想到……唉……罢了……这么说吧……”我话音一转,“你说,明儿个我若是差人将那布偶送到四贝勒府上,给对门儿的那位主子看上那么一眼……”

我的话音生生地止住了,堂而皇之地欣赏着她瞬息万变的脸,或错愕,或畏惧,或踌躇。

“不!福晋手下留情,家丑不可外扬!这本是咱们贝勒府中的事,怎得还……”

“秦嬷嬷阿秦嬷嬷!事到如今,你倒想一人应承下来,可是你没有这个资格!”我吁叹一声,“你是个做娘的!做娘的犯了过,你儿子理应尽孝!”

她脸色随即黯淡下去,再无生气,这一句挑明,也断了她所有侥幸的念头。

“原来……原来……福晋早都知道了。可是这与犬子没有干系啊!求福晋……”

说着,两手一摊,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

“是,我是知道了,可是我又是如何知道的呢?”

听我冷不丁地一问,她也是一怔。

“贝勒爷他……”

我点点头,语调又转回了闲暇的平淡无波。

“是啊,是贝勒爷……你说与你的儿子无关,那每个月与你接线的又是谁?我听贝勒爷说,你每月都要回家一趟的,除此之外再无别的去处……你还要狡辩吗?”

她徒睁着混沌的双眼,半刻后一丝精光闪过,支起了虚软的身子。

“老奴自知罪不可恕,还请福晋给老奴还有我那可怜的儿指条明路。”

我勾了勾嘴角,要的就是这一句。

“嬷嬷这么说,舒晴倒有些惭愧了。”

听我有置她于不顾的意思,她所幸扑倒在地,手里捏着我的衣角怎么也不肯放,眼泪稀稀落落地砸在了石板上。

“求福晋开恩啊!往后……往后老奴可再不敢了……再不敢冒犯贝勒爷和福晋了,求福晋饶了小儿一命吧……唔……”

我也不急着开口,心下沉淀了片刻方才收起了刚刚的那一番威吓。

“嬷嬷,舒晴自知年且尚轻,行事又颇为义气偏执,平日里少不了得罪了个把人,这不是什么稀罕事,也不甚放在心上。可舒晴并不糊涂,心中也是有一杆秤的。

论品行才识,舒晴敢以性命担保,咱们贝勒爷决不下于这京城里的任何一个王公贵族。你说说还有哪一个满清贵溃可以做到他这个份儿上……

前年,王管家的老母去世,独子在老家济南无依无靠,爷知晓了二话没说,就派人接了来,都到眼跟前儿了,老王才相信,日后又吃喝都供给着,直到今天都如是……

去年年前,因为各家过年难免拮据了些,府里有长工和下人为了蝇头小利,竟然听了那放印子(1)的鬼话,把年终辛辛苦苦赚来的银子骗了个精光,弄得要死要活得,好不难堪,可后来呢?爷听说了,也气他们的愚钝和贪财,最后还不是又从自己的体己里另给他们每个人包了个红包才了事……

再说今年被新送进府的那几个粗使下人,都是才犯了事被抹了户籍,降为包衣阿哈(2)的汉人,贝勒爷是如何爱惜的,不用我说,你们也都睁眼看着了啊!……

我且问你,贝勒爷平日里可有轻贱了这府里任何一个下人?没有吧,就连惩罚的少之又少。逢年过节,莫不是因为心疼你们怎会每次给的奖俸都比别府的丰厚了许多。年月里,嘘寒问暖也是经常,谁家的孩子病了,谁家家里又闹了灾,他竟比谁都清楚。

眼见着咱们爷平日待你们犹如家人,可是你摸摸你的良心,你又是如何相待的?人心都是肉长的,就是如此都不能让你有个回头的念头吗?你以为爷为什么到今天都没有动你?还不是顾及了嬷嬷对侧福晋的哺育之恩,还有你在人前的这张老脸!你问问咱们府里的哪个长工是可以随时探家的,你怎么能够啊?你竟借着爷的这份善心行了这等歹毒之事,你这是置他于何地呢?你在下黑手之前可有想过他平素带你的种种?!……

就算不是为了咱们爷,那绮瑶呢?!她可是你奶大的,打小手把手带大的啊!你又置她于何地?!年家小姐进府没多久,身边的奶母就被收监查办了,你让她以后还怎么见人?!

我不知道,你究竟从你的主子那里得到了什么,我也不想知道。我只想告诉你,爷能够给的也不是这京城里任谁都给的起的。这世上也有金银买不到的东西!全看你自己能不能够想明白这个理儿。

今日,你要置我于死地,定也是你心中对我有怨,我不怪你。全当是我往日对不住秦嬷嬷遭的报应罢,我就先给嬷嬷赔个不是了,还望您海涵。”

我的话说着,双膝并拢微微一福,也算给了她个交待。

她一见我的动作,顿时骇住了。等缓过了神,我已直起了身。

半晌,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声骤起。

“唔……是奴才的良心让狗给吃了啊!……猪油蒙了心,才做下了这猪狗不如的勾当!……奴才的脸早就败了啊!……是奴才鬼迷心窍……奴才不知悔改……”

接下来,她每说一句就抡圆了胳膊狠狠抽自己一个巴掌,房里一时除了哭闹声,就是“啪啪”的响亮。

我上前按住了她的手。

“你这是做什么?这么做也于事无补啊!这么做就能救得了你儿子的命吗?!”

听了我的话,她登时瞪圆了双眼,乞求道。

“福晋……福晋,老奴求您了……求您念在老奴是真心改过的份儿上,救救我一家两口的性命吧……来世老奴就是做牛做马也会报答福晋的大恩大德啊!”

“救?!怎么救?!入了对门儿的槛子就是这么容易出来的吗?……

现如今,你想后悔,你以为他会给你这个机会吗?他是你的主子,我相信你会比我更了解他的脾气秉性的!”

我字字掷地有声,眼睛始终没有离开她为之一震的神情。

“这……完了……全完了……自作孽,不可活啊……”

她眼中的绝望俨然已经淹没了她尚且幸存的理智。

“话虽如此,不过希望也不是没有的……”我别有用意地瞰着她,“这命啊谁说了也不算,还是得看自己,虽然你的儿子一时不可能抽身得以保全,但也没有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乍一闻,她倏地仰起了脸,直勾勾地望着我。

我不假犹豫地俯近她身边低声耳语了好一阵,她的脸色也随着我的抑扬顿挫像打翻了的颜料五彩缤纷。

言毕,我站起身,耐心地等待着她的回应。

静默一阵,她才咬了咬唇,声音几乎是从唇齿间挤出来的。

“福晋……这……”

我扬了扬眉,决定再给她些坚定下去的理由。

“你且想想吧。如今你一旦断了联络,会有个什么后果,恐怕就连这最后一面你们母子都难以见上了。”

“可是……可是……”

“你让我救你们的命?!什么是命?!那就是活着!别管是以怎样的方式,得过且过,能活一日便算上一日。这今后大家伙儿会怎样都很难说,你儿子这一命先能够保住才是正理儿。”

她又低头沉思,久久没有回答。

“其实,你们要做的还是与先前的没什么差别,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你心里有数。而我们爷想听什么,知道什么,我相信你和你的儿子也不会陌生吧。你放心,今后只要一有机会,贝勒爷断不会慢待于你们的,以爷的这份为人,这话我说的并不违心……更何况,如今这也是你们唯一的选择了,不是吗?而我也给了你机会,不用等来世,这人啊究竟有没有个来世还说不准呢!”说着,我的话音凌厉起来,“怎么?刚才还信誓旦旦地要为贝勒爷做牛做马,莫不是在唬我呢吧?”

被我这么一吼,她意识里的最后一层防线也彻底沦陷了,以头顿地,我甚至能够窥视到她瞬间振颤的心。

“福晋哪里的话。老奴定不负所托,福晋大可放心!老奴知道该怎么做了!”

我满意地点了点头,心中的包袱总算有了些许的松懈。

长叹一声,喉咙里沙沙作响。

“说吧。我只给你这一次机会,再别让我为自己的信任失望了……

这件事情绮瑶又是如何只晓的?还是她本来就……”

“不,不!福晋莫要误会侧福晋,侧福晋真的是一直被老奴蒙在鼓里的。只是那日福晋的禁足令解了之后,爷的一场密审之后,侧福晋回屋就质问了老奴,老奴无法才迫不得已,借口是为了给……给侧福晋出气……”

“气我尊大,霸占了爷?”

我语带轻佻地反问她。

她不敢吱声,思量许久才微微点了点头。

胤禩阿胤禩,你可曾想过,也许真的有那么一天,你我之间的这份感情会成为自己被人毒害的原罪?

我随意摆了摆手,示意她出去。

她也颇为得力,见状慌忙起身,踉跄几步到了门口,又突然煞住了脚步,踌躇不前。

“还有什么话?……说吧……”

“福晋……其实,我们小姐也是个可怜人……打小就没了娘,心心念念盼望地就是能够找到个贴心人……您不知道,就在小姐出嫁的前一晚,她还拉着老奴说了一宿的话……”

我望着她耸动的背影,嘴角稍许的抽动,说不出的迷茫。

“她问老奴八贝勒长得什么模样……怎生的俊朗……怎生的温情……福晋,您说的对,小姐是老奴打小带大的,老奴是打心眼里疼她,爱她……她虽先天体弱,可论品貌才学,样样都是不落人后的,也是个心善的主子啊,从未把老奴当作下人看待……说句大不敬的话,老奴是把小姐当成自己的亲闺女般看待的,今天饶是没有我儿子树儿的这茬子事,老奴可能也会这么做的……您不知道,她入府以来都是怎么熬过来的啊……老奴说句逾矩的话,就全当是为了小姐今儿个的舍命相救……往日,是老奴瞎了眼,今日一事,老奴也看出来了,福晋也不如外边人说的,连我这个不值一钱的贱命都能饶恕,哪怕我曾经要置您于死地,心地又坏得到哪儿去?!……福晋看在小姐也是同为女人的份儿上,就算是可怜可怜她吧……她今年才不过十五,还是这般的年轻啊……”

我不知道她是何时出去的,又是以怎样的姿态和神情。

喜悦?焦虑?还是忧伤?

只听得窗台前的风铃被初春的冷风吹过后留下的清脆。

“格格……这是怎么了?那婆子说了什么,怎的惹您掉了这许多的金豆子?”

我回头,怔怔地凝视着近在咫尺的安茜。

“我是不是做错了?”

“什么错了对了的?咱们格格是最棒的,什么时候错了?!”

她一边徒手为我拭泪,一边温言相劝。

“你不懂……不懂……”

我摇了摇头,紧紧闭上了眼。

绮瑶,他们没有说错。

我果然就是个心如蛇蝎的女人吧?

为了自己的期望,却狠心牺牲了你的,那样轻而易举的,不留余地的。

你本来应该拥有一个视你如珍宝的丈夫——那个历史上寡情薄幸的雍正帝王。可就是这样的一个他却把你疼到了骨子里,怎能不令我动容?!

你是这样的美好,你本来有理由拥有更多的!

可我竟生生地扼杀了它们,亲手将你推入了火坑。

十五岁?还是个花样的季节。

那年,我重遇了胤禩,获得了梦寐以求的幸福。

而你的幸福也将停驻在了这一年,永远的进入了冬眠吗?

这债,要我如何来偿……

仰首视天,却见树梢上已伸展出了新枝……

滚落遍地的是我无处安放的心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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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放印子:其实就是京片子里的高利贷。

(2)阿哈:满语里的奴隶的意思。

第15章 束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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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分,直到天擦黑胤禩才拖着疲惫的脚步回来,身子也显得异常的沉重。

我手里忙着为他换衣盥洗,又仔细问来,才得知。原来,今儿个一早,兵部八百里加急,报前六世达赖仓央嘉措在前往京城的路上遇害了。

我心里明白这回西藏那边恐怕又不太平了。清史的记载多半八九不离十,那么,仓央也许正是被拉藏汗所害。说白了,这位闻名遐迩的浪漫主义诗人不过是做了整个西藏政变过程中的一个替罪羊,一个牺牲品。

所幸的是,我对此并不太关注,也不甚了解,所以除了后世寥寥数语的记载,我也所知不多。

“唉!若非命定的灵童之身给束缚了,难保他不会做一个无拘无束的吟游诗人。”

我低声喟叹,为这样一个灿烂的生命之陨而深深的惋惜,却没有发现身旁一双星芒眼眸的注视。

“晴儿可是在倾羡于他?”

我被他问的一愣,随即斟酌了片刻,才摇了摇头。

“我羡慕的是他一颗被任何世故的枷锁都禁锢不得的心。他也像寻常人一般向往云游,向往和自己心爱的姑娘一起自在人生。”

“哦?晴儿是这样想的吗?”他皱了皱眉,转而轻笑道,“也对!晴儿的想法总是最别致的,和旁人不同……其实,年前皇阿玛对他的废立就是因了拉藏汉的一句‘行为不检,目无清规,秽乱真身’。”

我闻言,一笑而过。

“你们那些个国家大义我可不懂,我只在意自己这一亩三分地!”

胤禩轻笑出声,伸手把我抱了个满怀,项窝处是他湿热的呼吸。我回身圈住了他的腰身。两个人就这样抱在了一起,没有言语,只有浓烈的思念,像是两个久经分离而又重聚的情人,各自在心理默默诉说着彼此的难舍与牵挂。可是我俩分明是今早才分开的?难道我们真的是越活越回去了吗?料想我们早已过了初恋的年纪呢。

思索间,已感觉他的手从我的襟口处探入,滑进了里衣。

我登时就要忙着跳开,拍落了他的手。亏我还心心念念地把他想做一个纯洁的好好少年,竟然趁我一个不注意就搞突袭,真是太不厚道了。我越想心里就越屈,耐不住心里的叫嚣,狠狠跺了跺脚。

“去!去!去!都说饱暖思淫欲,你这还没用晚膳呢!怎么着?这才换下了衣冠,你就穷相毕现,净动些歪心思?还真对得起你那身朝服!”

胤禩手里应付我的推挡,嘴里还不依不饶。

“你是我的福晋,怎么就是歪心思了?”

我左躲右闪,可怎么也逃不出他的怀抱,只能平白无辜地剜了他一眼。

“你还说?!堂堂满清的贝勒爷,怎的……怎的就这般不正经!你……你别……你要是……要是再这么着,我……我可恼了!”

听我要生气,他才悻悻地停下了动作,颇为不甘,可依然没有放开圈住我的臂膀。

“明明是晴儿引诱我在先,怎的就成了胤禩不正经了?”

我一听,脑子就有点乱。这是什么话?越想越不明白,越不明白就越想知道。

“我……我什么时候……那个什么你了?”

胤禩见我脸红得厉害,嘿嘿地笑了起来。

“怎么没有?!”

被他一句反问,我是真的有点懵了。略一思量,才明白他的意思。想想往日里,我确是鲜少主动拥住他的。想到这儿,我的脸上仿佛又添了把柴火,愈烧愈烈。

“那……那还不是因为见你倦了才一时……”

“晴儿可是在心疼胤禩?”

我愤恨地啐道。

“呸!谁心疼你了?少臭美了!”

他不怒反笑,月牙的眉梢满是冬末风过的神采,手紧紧握住我的,仔仔细细地打量我,瞧得我心里痒痒的。

“格格?”

门外安茜低声唤道,我这才急忙推开了他。

“唉!快进来吧!”

安茜应声推门而入。

“格格,贝勒爷,饭菜都准备好了。”

“那就都端上来吧。爷忙了一天,定是饿了!你们也忙了半天了,不用守着了,都各自去歇着吧。爷这里有我看顾着就得了。啊?!”

安茜听了没有像以往一般转身离开,而是惶惶地瞥了一眼胤禩。我心说,这丫头倒精得很,知道眼前的这位主子向来对她不好说话,还适时识趣地征求一下这位大爷的吩咐。

“知道福晋心疼你们就得了!去吧!”

安茜得了首肯才满心欢喜地踏出了门。

可谁知道,胤禩转身就变了脸,郁郁地闷不吭声。我暗自纳罕,前一刻不还好好的吗?

刚想开口问,他就自己小声嘟囔了起来。

“晴儿对个丫头都比胤禩强上许多……”

我扑嗤笑了出来,还以为是什么呢?原来又开始吃气安茜那丫头的醋了。这也不是头回了,我也并不以为怵。

“这怎么能一样。”

谁想这么一句,他还真的有些动了气,拉着脸疾步走进了内阁,背对着门口和衣躺下。印象中,他从未对我有过一丝怠慢,更何况像今天这般无缘无故。

我心里着紧,实在不知今天的他怎得这般境况。随即,紧跟着他的步伐追进了屋,坐在床沿,轻轻戳了戳他的背。

“胤禩?怎么了?可是今天朝上遇上了什么不顺心的事?……还是皇阿玛责骂你了?……你别寄怀。皇阿玛整天政务繁忙,如今西藏那边又不得安生,他老人家难免有个心性儿,偶尔发发脾气,倒也不是真心难为你的……”

我自说自话了半天,见床上的人没有丝毫的动静,心里渐渐也有些不舒服了。索性也闭上了嘴,只听得外间厅堂里几个下人丁丁当当地摆放着碗碟的声音,随后一个厨娘恭谨地道了一声请贝勒爷和福晋用膳,一干人等才退出了房。

接着,好一会儿,屋里都没了声响。

许是也察觉了这房里的异样,床上的人别过脸匆匆一瞥,见我还坐在原地,才又轻哼了一声,转头复又枕着自己的胳膊继续斜躺在床围不动。

“你都不疼我了。”

我轻声嗫嚅着。

他一听,吱愣就做起了身,满脸地无辜。

“我怎的……不疼你了?”

我挪了挪身子,避开他吹在颊边的热息。

“你从前都不这样对我乱发脾气的……总是对我千依百顺,即使我有什么不尽如人意的,你也都是护着我,不允别人说我一个错儿……只要不是愈矩的要求,你也从来都不会说个不字的……可是今天……”

我本来倒也没什么可委屈的,可说着说着,竟有些悲从心来,言语之中夹杂了些许哽咽。

“我……我没有那个意思的……只是……只是见不得,见不得你对别人……”

“安茜怎么能是别人?!她可是从就跟在我的身边的。这么些年,有我的地方,什么时候少得了她?甭管是我得意还是失意的时候,她都陪在我的身边。在我心坎儿里,她就如同我的妹子一般,你竟连我的一个亲人都容不下吗?”

我背对着他的脸,眼圈竟有些红了,可他并没有看到,换来的竟是一声负气的责难。

“这怎么能一样?!自打我进门儿来,你可有问过我一句?你满眼关心的都是别的男人,你让我心里能舒坦吗?!”

我傻愣愣地听他的抱怨,竟有些辨不分明。

“这……我……你怎么会这么想……”

他指的可是那仓央嘉措?!原来他竟是因为这点话茬子吗?

这男人小气起来果然是一点不下于女人的。

“那你让我怎么想?!”

他猝不及防的一声低吼,让我浑身一振,眼里积蓄的眼泪终究还是滚落腮边。就如我自己所说,胤禩虽温润却始终不失满洲男儿本色。当然,那些满洲男人的霸权主义也没有落下。只是他比旁人更懂得掩饰,更懂得如何攻于巧计而达到同样的目的,所以一直给人平和恭谨的印象。尤其是对我的占有欲更是变本加厉。以往我也并不觉得如何,偶尔还会因为他对自己的格外在意,心里还会有些窃喜。可是今天不同,他为了一个只是有所耳闻但从未谋面的人物对我冷了脸,而且还用近乎呵斥的口吻向我质问,我心里一个突起,打了一个结。难道这么多年他的呵护备至都是假的吗?就为了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就可以轻易对我这样冷言恶语吗?

我咬着唇,仍然以背示他,努力以如初的姿态缓缓站起了身,才踏出了一步,没想到一股大力带过,仰倒在一个急切而又舒展的胸膛里。

“不许走!你说你到底……”

他边说边僵着手臂扳过我的肩膀,迫使我不得不正视他,而他的声音也在那一刻倏地顿住了。我低垂了脸,想让髻侧的流苏珠串缕丝遮住自己早已不堪的花脸,可还是被他捕捉到了。

房间里一下子没了声响。我敛眉,倒有些生怕看到他让人心灰的激怒的眼。

不知究竟过了多久,我仿佛听到了头顶一声悠长的叹息。

“我都在做什么……晴儿,胤禩……不该冲你发脾气的……我这是怎么了……”

说着,他光洁的前额埋进了我的颈间,小心翼翼地摩挲着。

他的字字句句敲打着我瞬间瓦解殆尽的阴郁,可眼泪掉得更凶了。我终能明白,眼前的这个男人几乎承载了我的所有喜怒哀乐。无论是他的疾言厉色,抑或是他的好言相向,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触动。原因只有一个——因为我太在乎。

我张了张嘴,却怎么也不知该如何回应。

他稍许抖动的肩膀渐渐舒缓了怀抱,但牢牢地不容许丝毫的质疑。

我轻抚他的脊背,捋过柔顺滑腻的发辫,温言道。

“是晴儿的不是……晴儿不该如此……让你伤心……”

……

昏暗的烛光映衬着我们餐桌前的呢喃耳语格外亲昵。

“晴儿的脸色怎得这般不济?可是今儿个没有休息好?难道早上没有补眠吗?”

我被他说的面红耳赤,不禁想起了他昨晚对我的软硬兼施,弄得我一夜不得安寝,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没能应声。

“还说呢!今儿个我这东院可上了一出好戏,热闹非凡,可惜胤禩你不在。”

“哦?这是怎么回事儿?”他紧蹙着眉,言语有些不悦,“那些个不懂眉眼的奴才,我早上还吩咐他们切不可扰了你的憩眠,看来,还是得整治整治才……”

我莞尔一笑,请排他的手。

“你先别恼。我说的却不是指的这个。”

之后,我原原本本地把白天里年家那一老一小闹的一场将给了他听,只略去了最后秦嬷嬷的那几句难言的恳求。其间,有很多次我已经张口,可最后还是别我僵硬地搪塞了过去

他听了,沉思不语,可神情却早已不见方才的戾气,眼角竟流露出了些许的得意。

“胤禩?”

我试探着低唤,他才缓过了神。

“晴儿的这一招反间计用得实在是妙极!”

被他一夸,我心里可乐了,但脸上仍做羞赧。

“哪有?!这不还是让我给蒙上了吗?!不过是赶鸭子上架!”

见他又思虑半刻,才复又开口。

“我是在想,晴儿确是给我提了个醒。”

我心里一惊,难道自己又做了什么出格的事让他给逮找了?!

“隆科多是不得不办了。”

他这一说,我才有些明白。前些日子去南郊的庄子就听他有这个打算来着,所以我也并不怎么意外。只是不明白这醒又从何来呢?

见我仍然疑惑不解,他又耐心的为我解释道。

“咱们这一回的饵不做足了功夫,恐怕他这条大鱼是不容易上钩的!”

他俯在我的耳边潜辞轻语。

随着他高低起伏的话音,我的眉头逐渐舒展成了一道被硕果压弯了腰的穗须,其中的赞叹不言而喻。

“厉害!这果然是个肥饵!看他这个滑不溜丢的隆科多还有什么招术可以使?!”可转念一想,又忍不住担忧,“可是,胤禩你就不怕四贝勒……”

他强自按下了我不安分得左摇右晃的手,打断了我的顾虑。

“不会!晴儿,我说过的!四哥不是那样的人!”

我望进他坚定而又深沉的瞳,竟有些迷失,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胤禩,你一定能够做到!一定可以的!”

一个肯定换来的是他欣慰而又醉人的相望,如何也不愿错过。

直到帐卷罗裳尽,不休的是两个人的叠声喘息娇吟。

“胤禩……绮瑶……她……唔……她并没有……其实……她不是……啊……”

“嗯……我有数了……”一阵翕簌的纠缠后,他一声低笑,“呵呵……晴儿又想逃了吗?”

“你……不能……”

“有什么不能?胤禩是你的丈夫,疼你不对吗?”

“可……可你明儿个还有早朝……还是早些……”

我微弱的辩驳又哪里抵得过这一波就要沸腾的热情,早已化作了又一阵难以自抑的呜咽,久久不能平息。

那时年轻气盛的我,始终还是个被他小心包裹在怀里的孩子。笑闹嬉戏中,一些不经意的吵闹总是那么轻易地被我匆匆忽略,甚至是不以为然地,丝毫没有感受到那竟是他一份真心最诚挚地剖析,最平白直截地展现在我面前。而我却从未在意,也从未紧紧抓住,哪怕只是那样短暂的一刻。

后来的很多时日里,我总是止不住地想,如果当时察觉了那个鲜少负气得像个孩子一样的男人那份隐忍的不安,也许以后的很多事都会大相径庭。

可是,时间又岂是一个悔字便可一笔撇清的?!

当时的我,大概怎么也想不到,这片刻沉默的未尽之语中又包含了多少愧疚与疼惜。

而就是这些,日后差一点就生生断送了我这来之不易的幸福。

也许那句话真的得到了应验,至少在我的身上。

我可以掌握甚至改变很多人的命运与世事,唯独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

是否在将来的某一日,也可以有人倾心相授?

第16章 期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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晃晃悠悠地,时间就这么飞也似的夺目而过。

北京城里在一阵藏胞内讧的平息后,似乎又回到了往日的平静,一切往复如初,处处都是一片盛事的光景。只有我知道,有些暗涌早已攒动,就在人们看不到的角落,甚至是一些暂被忽略的朝市之间。

然而,八贝勒府里在春节过后的一个月里,俨然呈现了这几年来少有的一番合乐。东院一隅,是属于我的天地——有我和我的丈夫,只有我们两个人。很多时候,我都在想,本不阔敞的府邸,如今也只剩这一方是完全属于自己的了。这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身外之物,赁来合用?不过是心身的负担与累赘罢了。

只有胤禩,他是我独有的财产。一如我之于他,舍我任谁?

每每思及此,思绪都会开阔几分。

如今,府里的大小事宜,我已全权交托给绮瑶和语倾二人。而绮瑶的玲珑心思也初见端倪,令全府上下都俯首称道,尽显大家风范。持家有道不说,对我和语倾更为尊崇,不敢有丝毫的怠慢和差错。这倒让我打心眼儿里有些心疼她。其实,她也不必如此的。这些都是我心甘情愿给她的,因为我能够给她的也只有这些了。她本来可以获得更多的,以她的这份见识与贤淑,雍正又怎能不动心呢?!

是啊,据我现在对未来的那位雍正皇帝,迄今的四贝勒的了解来说,他一向是最欣赏与看重一个人的胆识与能力的。料想这样一个灵秀的女子能够得到他日后孤注一掷的宠爱似乎也在情理之中了。

“格格,想什么呢?这么入神的?”

“嗯?哦……呵呵,没什么的……”

我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不觉安茜已近在眼前。

“格格,快把药喝了吧……这是安茜趁刚才后院没人时才煎的。”

接过安茜手中黑漆漆的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我抿了抿唇一饮而尽。平日里挑剔的舌头也早已没了知觉。

“咦?这一碗又是什么?”

我瞧着药碗旁边有一个镏金的釉瓷雕纹盖帽小坛,好不精致。

“噢,这个啊……您忘了吗?这是今年蒙古什么顶大的一个王爷在节前快马加鞭特别向万岁爷进贡的长白山新鲜雪蛤。前几天,万岁爷才赏了格格您一位福晋的,怕旁的妯娌们瞧见,还偷偷让贝勒爷稍回府的!”说着,脸上泛起了不同以往的骄傲神采,“贝勒爷这两天临走前,都嘱咐安茜要单独做给您一个人用,说前一阵子一病,要给格格好好滋补滋补身子……都怪安茜是个笨丫头,从来都不知道该怎么料理这活物儿,做不好又怕糟践了这稀罕物儿。偏巧上回瞧见九阿哥来府上找咱们爷议事,才厚着脸皮向九爷寻了个方子……”

听着安茜叽里呱啦的一通白活,我才借着她掀开盖子的空当偷瞄了一眼。

乖乖!那成色还真不是盖的!雪白的一团像是嵌在一个淡黄色的粉嫩托盘上的羊脂玉一般细腻。

“您瞧,这是用咱们铺子里的牛奶加上银耳、红枣、莲子、枸杞、杏仁合着蜂蜜燕窝,又以木瓜做底炖成的。安茜盯了一个早上呢!”

看着小妮子邀功似的扭捏,我无奈地摇了摇头,双手捧起小坛的底托,轻轻一嗅,果然香气四溢,搅动着手里的调羹,舀了一勺推到她的面前。

“喏,帮我试试味道,好歹也是你自己亲手做的,万一难吃得无法下咽,我也趁早有个准备。”

她听我这么说觉得有里,小口啜汲。

如此往复及此,本来容量就不大的碗中已下了小半。

安茜见此,顿时仿佛意识到了我的真正用意,小脸憋得通红。

“格格!您怎可如此?!这雪蛤可是难得一见的圣品!”

“那又如何?!”说话间,我又递上了一勺,“来,张嘴!一会儿就凉了!”

这回安茜没有按我的话照做,紧闭着嘴,别过了脸,才又开口道。

“安茜……安茜不过是一个……”

“安茜!不许你说那些惹我生气的话!”

我绷着脸截断了她的话,生怕她又跟我来个主仆有别的什么让我心堵。可我没有想到,一向对我惟命是从,温顺依从的安茜这回却没有容我再言其它。

“格格,我知道,这么说您不乐意,可是安茜跟着您这么多年了,好吃的好穿的,哪里缺得了?就是侧福晋、庶福晋屋里的什么,安茜也说不准就是不济的……可是安茜现在就独缺一样,格格,您怎么就不能够明白安茜呢?!”

安茜说得动情,微颤的身子显得越发得楚楚动人,我分辨不出是因为激动还是抑不住的哽咽。我的心也被牵连着一阵异样的躁动,不禁上前揽住她,轻抚脊背。

“都怪我,这一阵子因为贝勒爷的事情忙昏了头,没顾得上咱们安茜……你告诉我可是什么物件不够使了?咱们一定缺什么就添什么,少什么就置什么,哪个最欢喜就买哪个,啊?!安茜不难过,啊?!”

我言毕,本以为丫头会因为我的许诺笑逐颜开,像个讨得了糖吃的孩子,可没想到,她的眼竟红得厉害,随即狠狠跺了跺脚。

“格格!……安茜什么都不缺,就希望格格好好的保重自己,将养自己的身子!……年前那一场大病,折腾的多半个月,最后还是亏了身子不说,这一阵子,又频繁地进了这伤身的药水,又伤神事务,您的身子可怎么受得了啊?……您忘了吗?月初老爷卸任回乡时,您答应夫人的,要好好照顾自己……可您这样子,安茜可怎么……可怎么能够向夫人交待啊?!唔……安茜不过就是想让格格的身子好起来……好早日为咱们贝勒爷添个子嗣,不让……不让那些个不善的屑小们小瞧了去,也省得让旁人在乱嚼格格的舌根子……您……您怎么就不明白呢?……您不知道,听那些个碎嘴的丫头嬷嬷们那般挑唆,安茜的心就跟让刀子绞了一样的疼!”

我凝神细闻这令自己心神一震的控诉,胸口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压着,气闷不已。转身执起细坛的一柄,掩袖一饮而进,心中翻动万千。

想起近日来胤禩的夜夜求欢,仿佛不知疲倦的宣泄着他许久以来的激荡与快慰一般尽情。直到我奄奄欲睡,讨饶再三,方肯罢休。一股酸涩的感触充斥着鼻腔,安茜的这番用心直到这一刻我才晓悟。

深吸了口气,我回转过身,轻搂她的双肩,笑道。

“安茜,你瞧!我听你的话,都见底了。以后啊,咱们安茜说什么,我就听什么,做什么,再不惹你心疼了好吗?”我扶手下颌轻垫在她的肩窝,“呵呵……我道是什么,原来啊……是咱们安茜在盼娃娃了呢……呵呵……咱们安茜长大了呢……”

我说着,笑着,可是不解,为何手背却早已沾湿?!

容不得太多的思虑,我松开她的肩头,转身又执起了那精雕细琢的瓷坛,心下不禁喟然。

“不过,下回只可用牛奶和蜂蜜炖了也就罢了,切不可再这般铺张了。这样已是不该了……”

“可是……”

我摇了摇头,拍了拍她细嫩的手背,不等分辩就径直说了下去。

“如今咱们京城里金砾玉瓦,怎能体会边戍的难处。就是咱们有心接济,却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又何况那些个习惯了纸醉金迷奢侈无度的王公子弟,哪里晓得穷苦百姓的艰辛……

这阵子我看爷整日为了甘肃一代的济粮操心,心里也不是个滋味儿啊!……

谁家没有个亏帐,至少咱们是衣食无忧的,逢年过节,有多不少,这就已是万幸了……

想那陕甘一代,一碗糙米可就是一条人命啊!”

我转首往怀里拉了一把安茜,“不过,安茜的这份心意,姐姐心里记下了。”

安茜闻言,忽闪着灵动的大眼睛,郑重地点了点头。

“格格的意思我明白了……

做人,不能忘本!”

我赞许地一瞥,应声点了点头,信手掐了掐她的粉颊。

“我就知道,咱们安茜最聪明了。”

经过和安茜的一番深谈,反省的却不止她一人。

从我入府以来就发现,自认为胤禩并不是一个对生活格外挑剔的人,兴许也是因了不算优渥的家底所限。而自打我接管府里大小事宜以来,除了节庆不得不一番张罗以外,所有的开销也都一切从简。这些年来随着生意有条不紊地拓展,家底日渐丰厚,只增不见,确实为己提供了很多的便利。

然而,直到最近,我知悉了工部连年的支出事宜,才越发地明白了一个道理。

我似乎有些了解,为什么病危的康熙最终会把国家这一个重而繁的接力棒委任于雍正了。

在康熙早年,身为贝勒的他就已经出入工部,比其他的皇子更加深刻的体会到了民生疾苦,更切身地感受到了那光鲜背后的苦楚。那么,康熙的这个看来突兀的决定也就不那么令人费解了。也就是说,历史上以微弱的优势在夺嫡大战中最终如愿折桂的雍正,其实才是真正的实至名归,他比任何人都有这样的资格。

我合眼。

是啊!南巡中,康熙以身作则,禾田插秧,不就早已给了这些个王子皇孙们一个大大的暗示了吗?可是又有谁参透了他的这一番苦心了呢?

“哎!”

我的一声轻叹,被一双自身后揽过的手臂截断。

“好好的怎么一个人叹气,可是有什么不舒心的?”

我嗤地一笑,不置可否。

“怎么今天这么早,不是说还要晚些的吗?”

我顺势倒在他的怀里,抬手轻抚他瘦削的脸庞。

“忙活了这些天还不就为了今天?!我怎可唐突了咱们的贵客?不做足了准备,我心里也过意不去啊!”

听着他的冷幽默,手滑过他有些黯淡的颧骨。

“因为工部的事情,你瞧,人都瘦了一圈了!”

他抓了我的手响亮地香了一个,眼神转而幽深。

“哎!这又哪里由得了我?!年才刚过几天,这北方旱涝的折子就上来了……眼瞧着皇阿玛为了百姓的衣食寝食难安,我这个做儿子的帮不上什么忙,心里怎能不急?饶是寻常百姓家,皇阿玛也早该到了解甲归田,颐养天年的年纪了。可如今……”边说边攥紧的拳头硌得我腰间一酸,“晴儿,你还记得当初对我说过的话吗?苍生为重!我现在才算明白,皇阿玛是把百姓当成了立国的根本!”

“不错!皇阿玛就好比是咱们大清的家长,百姓千万,要所有的子民都能够丰衣足食,谈何容易?!”

感觉手里一紧,被一片厚实的湿热包裹住。

“晴儿这一句可是说到了家!甘肃地处本就偏僻,不宜耕种,这回冬寒没能熬过去,百姓眼看着自己一年到头辛辛苦苦种下的田都被冻死了,怎能不痛?!那些都是他们的命根子啊!如今田没了,命也就没了!只要一想到百姓还在饿着肚子,眼巴巴地等着朝廷的济粮,我就阖不上眼!更何况是皇阿玛了!”

被胤禩一番低沉的焦虑,不知怎的,竟让我的心中拂过一丝甘甜,如释重负。

是的!我的丈夫不会比任何人逊色半分!我不该存有半分疑虑的。他只是缺少一个机会——一个和所有人公平竞争的机会!

我深深地埋进了他的胸怀,掩住了此刻略显激动的声音。

“胤禩,如果皇阿玛能够听得你今日的这番见识,心里该有多欣慰啊!他有这样一个值得骄傲的儿子!我就知道,我的丈夫非等闲可比!”

他的笑声伴着轻颤的胸膛,令我的心身都荡漾开去。

“好晴儿,有你才是我的骄傲!”

我羞赧得压低了头,可转念才意识到。

“呀!光顾着和你说话儿了,这都快过申时了,我还没叫人备车呢?待会儿晚了,失信于贵客,看你的脸往哪儿放?!”

他呵呵地轻笑着,一把拦住了急忙就要起身的我。

“晴儿别忙了,方才我回来的时候就让东子去备车了,哪里还用等到现在!”

我这才松了口气。

“还是你仔细!”

说罢,他就拉着我走进了内间。

“西庄那边,葛特都已经依计准备妥当了,只等咱们今天这一遭了。晴儿只管换上头回那件书童的长衫,咱们就能走了。”

听他话里的意思,我不由得一惊。

“我也能去吗?”

“有何不可?!说起来,今儿的主意还是得了晴儿的启发,为夫还想着让晴儿观战,看为夫今日怎么把这一出大戏给他唱得风满楼动!”

不由分说地,他已信手为我揭开了锦绣外衫和金丝溜边的小袄。

内阁里顿时只闻得阵阵衣料沙沙作响。

第17章 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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曦轩羞掩,云岫斜瞰,阡陌交通,鸡犬相闻。

当我在顺儿的搀扶下了车,身体早已被半个多时辰的车马颠簸去了大半的精神,像散了架一般,仍然摇摇欲坠。可还没站稳,跃入眼前的便是这番宁静谐和的画面,身心瞬时清明了几份,疲惫渐消。

“以后可再不敢带晴儿来了。”

见我失神地伫立在庄前静立不动,胤禩拢眉略显不悦,可言辞里却是恬淡。

“怎么?这地方很好啊!”

我不解,这般怡人的景色怎会徒遭人嫌?!

“就是因为太好了!”他语气一顿,“晴儿就快要乐不思蜀了!”

我听出他话里的玩笑,也兴趣大起。

“还是夫君了解臣妾的心思!不瞒夫君,妾身正有此意!”

“你敢!”

“我怎么不敢?!要不咱们试试?”

“你!……”

他被我噎得一愣,脸被夕阳映得渗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粉。我扭脸故作自在,却不想他甩袖径直就迈进了庄门,没有半晌,又讪讪地折了回来。这可把我吓了一跳,还以为他真的生了气。谁知道他气哼哼地挽起了我的手,不管不顾地疾步又一次踏入了门槛。

“这才放开你的手,你就找不到影儿了,像个孩子似的不让我放心!”

没想到他抛下了这么一句中着不着的话,让我脸上一热,可嘴上还是逞得厉害

“哼!也不知道是谁更像个孩子?着了恼的时候啊……”

察觉手里被他狠狠地一紧,我才悻悻地闭上了嘴,心里不禁在为自己争辩。

你瞧你瞧!不过是说了句实话,怎的就让他抹不开面了,真是大男子主义得厉害!还不是孩子气吗?!

想着想着,眼神自然而然地就落在了紧密相扣的十指上,心里像吃了蜜一般甜得酥麻。

“胤禩……”

“做什么?”

“嗯……那个……如果有一天我迷了路……你可一定要像这样牢牢地牵住我啊……”

话音未落,他足下一顿。

“一定!”

说完,索性将我们握紧的双手揣进了怀。

都快走到了前庭,我顿觉不妥,赶忙抽出了微凉的手。

“怎么了?!”

望着他闪烁着疑惑的眼,我又吞吞吐吐起来。

“那个……他们……这个……”

我指了指团踞半个西庄松柏葱郁的园子,瞄了瞄或打扫或忙做的仆人,最后又扯了扯自己的衣衫。想到刚才彼此就这么亲密的模样走进了庄,看在他人眼里会是怎样的诡异呢?羞红了脸,忙垂下了头,差点就贴到了胸前。

随即,头顶上一阵闷笑声,柔柔地飘进了耳畔。

“晴儿以为他们是谁?”

这样似是而非的回答道让我有些不知所措,复又抬起头,环顾了一遍整个园子,竟发觉了几个颇为相熟的脸孔。

“那不是……”

“呵呵……今儿个所有的一切不过就是为了那一个人准备的……庄里的每一个人都是老十四精挑细选的一批粘杆拜唐(1),绝对可信!你也不看看你这一身打扮能唬得过谁?!”

最后一句飘忽忽的被我捕捉。

“至少……至少你的那位贵客和我从未谋面……”

说到这儿,我的眉倏的一跳。

“胤禩……原来你……”

“呵呵……就知道瞒不过晴儿的眼……晴儿不是早就想见见这位兵部统领大人了吗?……横竖他隆科多也从未与你碰过面,自是不相识的……就算这件事……这件事有个差池……也不会牵连到晴儿你……万事都有……”

“胤禩别说了……你放心,我不会拖累你的……”

“晴儿说哪里的话!你是我的福晋,护你周全是我的责任!”

我上前一步揽住他的右臂,翻江倒海的思绪一时如注的每个休止。

只为了自己的这一时的好奇和任性,他就可以想到了这一步吗?!

拂胸一个深呼吸,才好歹止住了自己些微抽搐的嘴角。

“你在!我在!”

之后,再不顾左右,依偎在他的怀里堂而皇之地步进了大厅。

吃了些热茶,胤禩的贴身拜唐阿穆瑚兰(2)又来报。

“主子,底下人来报,人已到了庄外,没个一刻就该来通传了。”

本来我以为今日的行动绝少不了葛特才对,可略一寻思,便明白了胤禩此番安排的用意。

想想葛特日日御前当差,隆科多又怎能不熟识呢。

也不多问,只在心里小小地感叹了一番这消息网的快捷竟也有些现代电子通讯的味道。人已到门外,还能早一刻来报,实属不易。

“嗯!事情可都准备齐整了?”

“回主子的话,途经书房的一路上都已经布置妥当了,只等主子暗下!”

轻阖盅盖,将茶杯稳稳落几,胤禩满面笑意,隐隐一种莫名的自信与有度的张合。

“通传下去,大人来访不必传禀,让门房直接引入书房!就说爷我已在书房恭候多时!……底下人一切……照旧!”

他口中那份别有用意的韵味任是谁也早已听出了十之j□j。

不意外地,阿穆瑚兰躬身打了一个千儿,沉声道。

“奴才领命!”

还不等下人撤去残茶,胤禩便领着我直接沿着厅侧小间先一步进了后院。

甫入后院,我才看到了另一片天地。

由于这是我第一次来西庄,装潢并不及南庄那般古朴诗意,但自有一番庄重的威仪。

后院自称格局,除了正北的一件带有东西两偏间的主卧,便是横亘两侧的书房和客房。

一直挂心于院外的我再也看不见这许多的用心。

“胤禩,咱们……”

本还想说什么的我,却被他以指点唇。

“晴儿只管跟我来!”

我轻嗯了一声,便紧随他进入了正房的西间。

屋内一桌、一榻,还有一些日常所用,便再无其它冗余。

步至床榻,一股熟悉的情景涌上心头。

果然,见他立于榻上,揭了墙上的那幅骏马图,手指轻触悬挂画轴的突起,巧妙地兜兜转转。本以为会又见一条精深的暗道,却没想只是一个四方大点儿的小窗。他拉近我凑上前去一看。

乖乖!赤脚踩在软绵绵的榻上,向外观望到的竟是约摸半个庄子的情景。仔细一瞧,眼前这七拐八绕的回廊可不就是我们方才才走过的。原来,这屋子里竟然可以对以主房为限的前半个西庄一览无遗。我目测的丈量了一下高度,心中不禁对这庄子的修葺者钦佩不已。就看目前我们所在的高度,应该已是这方圆几里的至高点了。又想到刚才在胤禩的陪同下的曲折小径,越发地赞叹了起来。这庄子建的委实妙绝。

就说刚才与胤禩的来时路上,青砖石板虽平坦整齐,但坡度十分突兀。时高时低不说,前刻明明还在俯下直去,可就下一刻已然成了攀爬状,根本让人弄不清海拔究竟。恐怕除非站在我这个位置看到这一番情景,否则任是谁也怎样都不会了解这来来回回的蜿蜒究竟所谓何故的。

很明显,建造设计者恐怕就是为了扰乱来者的感官与视听,让对方摸不清这府中的配置,在高高低低中逐渐将主房的海拔在不知不觉中提到了整个古宅的最顶端。再加上这宅子本来盘踞面积就广,又移植有参天的松柏和白桦,打老远根本看不清影影绰绰的后面掩着我们这两双窥视的眼,当然也就根本无需担心会被人发现了。

“这庄子是何人主持加修的?我记得头回节前来看宅子的时候,还不是这般的构建。这设计真是有心了!”

我低声地吐出自己的疑问,却也不掩饰自己的欣喜之情。想来不过个把月的时间,竟成了这样全新的格局。

“呵……老九若是听你这般夸赞他,少不了又是好一时候的得意了!”

“是九弟?!”我惊诧地大张开了嘴,“想不到他还有这个本事!”

“他倒也是仔细的主儿,刚让我派了这么个差事的时候人还在云南,派了亲信来了这里巡视好几趟,才在原有的布局上加上了自己的心思,最后又快马加鞭地把图样递送了过来。不然,怎会这么迅速的落成呢?!”

心思一转,我也不由自主地轻轻颔首。

想想不远的将来,十四以抚远将军之名西征塞外时,康熙第九子,也就是胤禟可不就为了这场被后世广为流传的战役亲自设计了多种武器和战车吗?历史诚不欺人。

“没看出来,九弟竟好钻营墨学?”

身边的胤禩随意摆了摆手。

“他从小就爱好这个,只是皇阿玛不喜,说他是不学无术,才不敢太过张扬。”

我低叹一声。在这个封建思想根深蒂固的时代,士农工商的贵贱之分永远是那么根丝分明,就连伟大帝王康熙爷也不能免俗。

“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士农工商缺一不可,各司其职,才能够成就一番大事业!若连上者都小觑了这四民中的任意一个,又何以统领泱泱百姓?我倒觉得九弟是个好样的!至少为皇家在民众面前做了一个难得的表率!”

听得我一番愈演愈烈的言辞,胤禩低笑出声。

“上回皇阿玛还说你是个货真价实的护犊子!自家兄弟怎么着都是对的!看来还真是那么回事儿!老十还有老十四怎么闯祸惹事,你都不责怪他们,反倒每每推波助澜,为他们义正言辞地开脱,甚至和他们一起胡闹!今儿个,还对皇阿玛口里那个不知长进的老九多加袒护,为夫真不知道你哪里来的这么高的心性?!”他展臂揽过我的肩头,“不过,晴儿今日的话却说得极为在理,甭管是不是有意推搪,胤禩也都听进去了。”

听他这么一说,我脸上一乐。

“本来就是的嘛!”

我眯着眼正暗自窃喜,廊下便有了动静,心里一惊。

“胤禩!人来了!”

转眼间,一个身着浅灰色夹袄,又一件福寿团绣短褂的男子在一员假扮门房下人的拜唐引领下款款穿梭于冗长的红漆廊柱间。站在远处根本看不清他的样貌,俯身眺望依稀能够分辨是一个中等魁梧身材的满洲男子。想来他的儿子舜安颜(3)倒也是与胤禩多有来往,可怎么看都是一个高挑精干的书生模样。

“我瞧着额附怎的和他父亲不甚相像?是不是更像他额莫(4)多一些呢?”

“晴儿有所不知,其实,额附是打隆科多的姑侄一系过继来的。”胤禩虽然在与我私语,可眼神却丝毫没有放过那廊间高大身影的一举一动。

“这是为什么?”

“唔……”面对我不假思索地问题,他有些含糊。

我一下子明白了自己的鲁莽。

还能是为了什么?多半是为了隆科多早年膝下人丁并不兴旺吧?

这可不正是我与胤禩最不愿揭露的痛楚!

心下一片懊悔,只得默不作声,唯恐自己言多必失。

屋子里没了声音,只有彼此小心翼翼的呼吸声,彼此只能把所有的注意力全放在了小窗外的“风景”。

只见,那前后一双人随着走廊的蜿蜒,时隐时现,直到路过一个供人休憩的亭台,后面的隆科多脚步一顿,左右瞻顾了好一阵才又追上了吓人,径直朝来时的方向行进。

前后不过片刻,胤禩的唇线就已勾起了完美的弧度,最先打破了寂静。

“瞧!大鱼就要上钩了!”

我应声点头。

“可不!剩下的就要看主子爷怎么推他一把了!”

他压着嗓子闷笑不语,只是拉着我回身扭转关闭了窗口,将一切摆设恢复如常,才又屐了鞋,自行整理了有些零乱的衣衫,端坐在了门厅的主座之上。而我就低眉顺眼地立于他的身侧,总算开始专心扮演起来他的书童了。

不一会儿,紧闭的门外一个还略带稚嫩的男声响起。

“主子,客人已到,您看……”

“那还不快请!”

说罢,那小子恭敬道。

“爷请!”

我这才首次见到了这位雍正的满洲第一干将佟氏隆科多。

没有想象中的奸猾白面,却周身散发着让人放不设防的精气。四方脸略红的面色,不甚出众的五官,只是那一双眼睛,总是埋在貌似恭顺的低垂着的眼睑之下,深褐色的睫遮挡,让我看不真切。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而我却怎么也没有办法从他的眼睛里看懂他的心思。果然是个不简单的人物!

以后的年头里,这一次初遇几乎就要被我不慎遗漏在这个春寒料峭的门庭之间。可是,最终当所有人的命运又有了前所未有的诠释之时,此情此景跃然心底,涌上心头的满是无休无止的嗟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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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因为注解字数过多,怕被编辑移位恶意积分,所以就挪到下面作者的话里了,大家见谅!

第18章 济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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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臣见过贝勒爷,贝勒爷……”

“唉!纳克促(1),咱们自家人哪里还有这些个虚礼儿的?”

我抬眼就着业已西下的余晖终于看清了这个在清史中风云一时的隆科多。眼前的他,四十不到的年纪,恪己的姿态,实在让我难以与日后被雍正所猜忌,又屡遭打击,直至被圈禁而死的他相等同。

然而,就是这个隆科多,在康熙帝晚年诸皇子之间扑朔迷离、明争暗斗的皇位大战中地位非同一般,更是康熙、雍正两朝皇权交替之际最为关键的核心人物。

思及此,我的心中更多了几分探究,趁机仔细地打量起了他。

眼看着他还要行大礼,胤禩赶忙上前一把拖住了他的肘臂。

“纳克促这是做什么?折煞甥侄了!”

“微臣不敢!微臣哪里担得起……”

“这有何碍?!咱们满人从关外便是不拘小节的爽快,更何况血浓于水,胤禩唤您一声表舅舅还不应该吗?!”

我听着一老一小地一来二去,这远近亲疏才仿佛有些明白。

倒也不能怪胤禩的声呼来得新奇。事实上,康熙的生母孝康章皇后正是他隆科多的姑妈,算起来,这一声舅舅倒也是叫得合情合理,恰如其分。想着想着,我不禁又赞叹起胤禩灵光的头脑。三言两语,就把彼此的距离拉近了不少,相视同路,哪怕只是表面上的。

“以后啊,咱们私底下还是以叔侄之礼?!”

虽是询问,但俨然胤禩的语气里是毫无质疑的。

可是听到这儿,站在一旁的我不由得打了个哆嗦。在我的记忆里,清代能够被皇帝公开以“舅舅”相称呼的,好像只有隆科多一人。

撇了撇嘴,哪里还顾得上这叔侄而人好似久别重聚的寒暄,我兀自在心下打起了自己的小九九。

现在想来,这隆科多在雍正登基不久便飞黄腾达、显赫一时,过起了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日子。我相信这一切都免不了要拜他卓然的身世与独到的眼光所赐。而自他起家发达至身败名裂,这步兵统领一职都起着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无疑。那么我就不明白了,正像那些清史学者提出的疑问,隆科多的败落到底是为了什么呢?挟势贪赃?私藏玉牒?还是他与年羹尧的私相授受?

可是这几桩大案都是在年羹尧做罪不久之后的呀!虽然记不得确切的时间,也不了解其中的细则,但印象中雍正在处置隆科多,甚至是斩杀年羹尧时,所拟的罪名都是“秋后算账”的。也就是说,犯事当时,一向消息灵通的雍正是不可能全无所知的。这样说来,雍正对年羹尧、隆科多的先后获罪,应该是早有预谋的了。那么,究竟是为了什么让一个帝王这么急于铲除自己的得力助将呢?

难道真的如一些清代戏剧作品中演绎的那样,雍正的帝位是……

如果真的是如此,那么康熙真心传位的皇子又是谁呢?

又或者,我的推测中遗漏了什么,错过了什么,是不能够成立的,甚至应该是被全盘否定的呢?

脑袋里一片嘈杂声,两方互不相让。

我苦皱着眉,越发混乱了起来。

一阵郎笑声中,我才又恢复了几分精神,轻抚额角,苦笑着摇了摇头。

现在才哪儿到哪儿,何必想得这么多这么远呢?还是走一步看一步吧。历史中就是历史。不切身经历这么一遭,又有谁能善断一二呢?

醒过味儿来,我便紧了步子,跟上了已经踱出厅门的两位爷。

不知道方才他们二人都谈了些什么,但显然二人的无隙感情已被烘托得淋漓尽致。

笑声渐渐低了,我也弄明白他们现下正在谈论的正是北方的农困之事。

“恕微臣多言,此事工户二部有脱不了的干系,况且粮米吃紧,若是穷途的饥民们以此闹市,弄不好兵部也要有所牵连的。这也是万岁爷最不想见的局面了。兹事体大,贝勒爷应该早作打算才是。”

“纳克促所言极事,这一番话可是说到了胤禩心坎儿里了。可饶是这么着,也是无计可途啊。不说咱们远水解不了近渴,单说咱们京城的存粮那也是杯水车薪,又是年初务作伊始,自保尤为勉强,又如何西调济粮呢?”

说着说着,我也不紧沉浸在了胤禩言语里的无奈与悲愤当中。

匆忙环顾件,我才惊觉这沿途的路径。

追想起方才主房的庭院中除了我和胤禩刚来时走的那条自东向西的小路外,便是如今我们踩在脚下的相反方向的路了。看来,通往主房的路径本来也就这么两条方向完全相反的途径。想那隆科多来时也是步我们的后尘罢了。难怪从他紧随胤禩其后的步伐来看,他也是陌生得紧。

这倒令我有些意外,没想到这不对称的西方建筑倒也有此用。

“贝勒爷言之有理。这么一大批的粮食想要一时集结确是难事啊!”说了一半,他一顿,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似的莎着嗓音问道,“不知贝勒爷可有良策以对?”

“呵……纳克促严重了。这良策是谈不上,不过,或许可解这燃眉之急。”

隆科多闻言,不禁面露几分不解,可立刻又收起了所有的疑惑,垂手静待胤禩更加紧要的后话。

“禩几经听闻江浙鱼米富庶,京城之中也多有商贾以贩粮为营,咱们是否可以劝说万岁爷遣专职的官员以商为名沿着京城一路南下,高价收购粮食,既可避开风头,以免造成民众的恐慌,又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如数筹粮,解了国库之难。您看如何?”

隆科多敛眉沉吟半晌,复又稳重开口。

“贝勒爷的法子倒不失为一个救民于饥渴之策。然,若朝廷插手粮市,恐粮价自此水涨船高,那岂不……”

“纳克促说的是,米粮货比金银恐不宜安稳民心……不过,粮价抬高,若是来年南粮北调恐也不再是难事了吧?!”

我垂首聆听,也不禁皱眉,实在不明白胤禩这一席话葫芦里究竟是卖得什么药,越发认真地待他后话。向身前不远处的隆科多一瞥,却也是同我相仿的肃整。

“粮价骤涨,必定刺激了那些贩粮为生的商贾,相应鼓励了南方的鱼米之乡大兴农耕,正填补了北方粮缺的窘困。待来年,商贾积囤过剩,反遭膨胀所嗜,必定积极抛售,到那时地处偏远不善耕种而又放牧为生的北方百姓还愁吃不上白面吗?!完全可以以牛羊饲养换取细粮!……

禩闻江浙佃农的米价低廉,米质肥硕,相信如此涨跌,也必然会拖垮相当一部分的牟利奸商,如此这般,日后粮市可还会轻易遭他人掌控?!这岂不才是大清米仓的……长久之计?!”

直到胤禩瞬即犹如魅惑一般的语音萦绕时,我才恍惚勾起了唇。

这男人还真心思敏锐得可以!竟可以记得前些年因为南方皮毛生意红火的时候,我给他讲的欧洲烟草生意的一个典型例子。

在现代,烟草的价格不可谓是不昂贵的。但是,烟草种植业仍然每况日下。这是为何?就是因为那些烟草商恶意打压烟农的原产料的收购价格并且垄断了世界烟草市场,几美分的价格经过简单的加工处理,近百倍的疯长!类似的还有咖啡市场,消费者只看到了贩售商的滚滚利润,却永远也看不到那些产农的悲凉境遇,过着食不果腹的惨淡生活。

而如今,胤禩不仅利用了这个例子,想到以兴盛不衰的北方皮毛直接从南方农户手中换取粮食的久安民生之计,甚至还一劳永逸地根除了“市场大白鲨”这样的不良潜规则,实在是将历史的教训,呃,不,是未来的教训发挥到了极致的地步,怎能不令人侧目?

我浅笑,咬牙暂时抑止住自己就要冲出胸口的骄傲与喜悦,心里不禁默念:这就是我的胤禩呢!

与此同时,就在我努力压制亢奋的精神的时候,我分明看到了身边那个谦谨始终的隆科多也深深地点了点头,望想胤禩的眼神里有一闪而过的心悦诚服,以及夹杂着阴沉不济的复杂讯息。

我相信,即使是日后很可能亲手陷这样一个古道柔肠的男子于囹圄的他,也曾经心存过这样一个救民于水火的男儿志向。就像张爱玲笔下的那个刽子手老易,即使手握着无数烈士鲜血染红的凛冽刺枪,却仍然不能粉饰那张依旧映着他张狂笑脸和那背后的满腔爱国浓情的久被珍藏的泛黄照片。那里曾就有他一辈子想完却不得的理想。

他的目光里的赞赏不言而喻,更多的是一份急于忍耐的愤懑喟叹。他是否也在质疑自己错过了这样一个志得意满誓为黎民的恩主呢?

眼看着,狡黠的胤禩推波助澜地把这个本来就复杂多变的历史人物心中的那丝不易察觉的尴尬推到了顶峰。

是的,时机到了!

我眺望着不远处的后径,轻抿唇瓣,长吁了一口气。

就要来了!胜败在此一举!能不能够令他中招全看这一遭了!

“受教了!贝勒爷今日一席话,老臣惭愧!贝勒爷如此锦绣心思,实为我大清苍生之福,黎民百姓之福啊!”

“纳克促说哪里的话。咱们也不过是牟着劲儿为万岁爷排忧解难罢了。真正劳苦功高的是皇阿玛才对。能够为他老人家分担一丝愁闷就已是万幸了!”

说到这儿,两人均有些动情。

我瞅准时候,上前一步沉声道。

“主子爷,戌时已过。您看是不是……”

话音未落,我就觑见隆科多略显不悦而轻蔑的脸,想来也是为了我不合时宜的打扰了他们正在兴上的谈话。

而仿若犹自为方才的话题不得自拔的胤禩,转而目无表情地昂首睇着我,好像打今天才识得我。我心说,小样儿你演得可真像,似模似样地跟真事儿似的,忘了平时对我疾言厉色耍威风、使小性儿的时候了,现在倒比谁都入戏得快,唬谁呢?心里虽然嘀咕埋怨,可面上不敢丝毫怠慢。

待隆科多似要随之转身之际,我严整了笑容,煞有介事地向胤禩递了个眼神儿,贼兮兮地扫了近在咫尺的后院大门一眼。而这一眼,正恰到好处地看在了已挪眼向我注视的隆科多的眼里。余光在他低垂的眼眉下找寻到了复杂的犹豫不解到了悟恍觉的阴郁。整个过程变化,色彩可谓精彩斑斓。

胤禩状似初醒,又虚掩轻咳了一阵才轻哼道。

“多事的奴才,主子的事情也敢随意插嘴,真是不象话!”

嘴上虽这么说,可脚步生生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又径直往书房的方向走回。

我欠身候在了他身后随行,临抬脚,不忘朝身后一搂。

嘿!那隆科多正微眯着眼睛出神地望着那个几步开外紧锁的院门若有所思。

我这才趁他不备,又急步追上了前面那个渐远的身影,直到不觉间,身后又有了压低的脚步声,抬眼一看,胤禩的脸上笑意盈盈。

回到书房,听他们又探讨了一下朝廷近日来的几件亟待商榷的大事,其中不乏几个历史上响当当的名字。不过,对于一个京城深宅中的满洲贵妇我来说,却也是显少能窥一二的。所幸,我垂首立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不愿再做过多的计较。只是脑中反反复复都是这几个时辰的镜头,一个接一个,越琢磨心里倒没有了底,难免惴惴。胤禩的这个计策可能按部就班一一兑现呢?

到最后,我不禁开始默默叨念,这什么时候才能够结束啊?分分秒秒怎的都这般艰难?

正在我寻思的时候,胤禩已唤来了门口不远处一直待传的小厮,准备送客,我竟不觉。这才意识到,脸上就已见了喜色。

双眼紧盯着隆科多才出了院落,我嗖的一溜风小跑钻进了西间。也就这么一会儿,头上的毡帽和脚上的特制短靴已经被我扯得七零八落,急急渴渴地蹬上了炕,又按照刚才胤禩的手势,打开了小天窗。

没一会儿,身后也传来了衣衫摩擦的声响和靴底触地的动静。

“怎的还是这般每个前后的性子,让人瞧见了也不怕被笑话!”

最是责备,但柔和的语调轻轻地让人甜进了心理。

我咧嘴嘿嘿一乐,头也不转,侧身望他怀里靠了靠。

“胤禩,你说他可会上当?”我蹙眉,有些犹疑,“我总觉得咱们的暗示还是太过隐晦了些,万一他没有觉察到这些细微之处,咱们这一番苦心可就白搭了!”

说话儿间,那浅灰的身影已经在一个蝇头小吏的引领下按照原路返回,直到路径方才那个小小的亭筑,又斟而酌地逗留了一当儿,复又几步轻巧地追了上前,逐渐消失在了视线中。

“隆科多是个怎样的人我虽没个通透倒也略知一二……

一则,在我同他共事的这段时日里,便可显露此人心细如发,蛛丝马迹都可以让他遍寻到几个大案的真相。这头脑自是不用说的!皇阿玛识人不爽,便也是看中了他这一点才得以任命的!……

二则,世人性情皆如此,昭然若揭的并不一定就能够得到认可,而越是遮掩得难辨虚实的就越让人有一探究竟的冲动。这线索若是被咱们摆明了,倒易被旁人看穿?如此不冷不热地,为夫倒觉得恰到好处……至少已他的这份智能决不会糟蹋了咱们的用心……

三则……”

说到这儿,他声音一滞。

“晴儿,方才那些话你也听到了。其实,那也并非不是我的本意……

同为男儿郎,我相信那一席话对他还是有些触动的,这个我有十足地把握。能够入朝为官,有谁不是带着这样救黎民百姓于水火的初衷踏进来的呢?!可是……唉……”

听着他近似不真实地幽叹,我的心倏地被纠了起来,赶忙摸索到他的手,双手紧紧握实。

“胤禩……我明白的……起承转合,当忍则忍……”

他闻言,刹那僵硬的脸孔总算得到了一丝缓解,复又开口,字字掷地有声。

“再者,也是最重要的……

隆科多,佞邪不足,愤忌有余。聪明是聪明,但绝非良善之辈。单看他空有报国心,一旦找到了寄托能不趋之若鹜?

我想晴儿也看出来了,刚才,我的点子一出,他的心就已经有了动摇。可是……

这隐晦的蛛丝马迹又怎能逃过他的一双利眼。试想,连这样的他都将满腔热情都表露相向,岂不是比任何人都更希望尽早看清这个曾经让他渐蒙旧志的我究竟真心与否?或者说他比任何人都更急于揭露我的丑恶和虚伪的假面!至少能够映衬如今的他也并非就此刻自己所估的那般可耻!”

对!胤禩说的一点不差!对人性的揣摩更是恰如其分,敲骨见髓。

不要说三百年前的古人会有这样扭曲的心理,就是在现代这样的人可谓只多不少。越是颇得口碑的伟人越是费尽心思争先恐后的想要破一盆脏水的狭隘犬儒主义不生气书。这么做是为了什么?为了证明自己矢志不渝的励志仍然是澄清不容任何人亵渎的?还是证明了自己早已面目全非的曾经白净无瑕的心灵并不孤独?瞧,还有比我更丑陋的人尚存于世?!

赁得可笑不是吗?

月影婆娑,漫步于廊,足碾细尘。

前方与我始终紧扣十指的是一个淡极似菊的翩翩男子。

月色恍惚,我如堕梦境。

略一昂首,青砾亭台近在眼前。

我怀着敬畏的神态扫视了一遍斑斑的青石台阶,禁不住脚步一顿。

“晴儿……”

不理会他的疑惑,我弯身执手轻蘸地面上一层被下人手中的火烛照得发亮的粉末,不禁嗤笑连连。

这白花花的面粉大概任是谁也不会在意到的。可偏偏是隆科多,那便大不相同了。

胤禩说的一点没错!

即使隆科多有再多的不忍,这一步他早已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哪怕他想及时抽身,可雍正会甘心放弃他来之不易的这一张致命的底牌吗?

不!绝不会!他不会给隆科多反悔的余地的!也就是说,这一章势在必行,不战则败!

况,从他往复两次的滞留,我就应该觉悟到的。隆科多的这份谨慎与堤防是不逊于雍正半分的。这细微如发的痕迹大抵是悉数进了他的眼,他的心的。

北方粮食紧缺,胤禩这一“长久之计”势必会在朝中引起一阵喧然。但据我对康熙的了解,他大半会欣然允之,不仅如此,很有可能还会令他对胤禩另眼相看。虽然,此时的他对胤禩业已肯定有加。然而,此方却在以往朝政的高度上得到了重民的提升,在这位帝王眼中总会有些异彩的。

即使这后话不提,隆科多今日一举势必中计。

我抚胸深吸了一口气,晚间的细碎片断掠过眼前。

廊间若有似无的痕迹,皆为胤禩嘱咐下人刻意为之,目的不外乎就是为了引起他的注意,注意到这些料想几日之后就将在京城各大货行货比金贵的粮食!

再到后院,令人疑窦纵生的一瞥……还有那个僵硬遏制的脚步。

片刻之间,得以联系的这一切,无疑都像他透露着一个讯息!

暗筹粮米,私藏于宅,明修官道,牟取暴利!

这一遭,胤禩的饵可谓下得及时,下得狠辣!

单讲康熙这几年煞费苦心对贪官污吏的惩治,可见其卑劣早已令其深恶痛绝。而在这个时候,如果能够抓到这样一个强有力的罪证,虽不至于另其一败涂地,却也足以能够让这一点墨迹永生难消,成为其一生的五点!又何况是对康熙而言。

毕竟,康熙的“好记性”却也是经过历史鉴证的,我不敢妄断。

“不知今晚这‘夜探’能否如愿?”

身旁人一把捞起兀自垂目苦思的我,急切的声音被不时间拂过的风吹得时高时低。

“晴儿不必担心这个了……夜里的事宜,我早已交代给看护了……

时间不早了,你这般淡薄,身子哪里受得住?!”

我被他强力所迫,不得不支起了身子。

直到乘着马车晃晃荡荡了有一会儿了,我才实在耐不住自己这毛躁的不知摆放的手脚,兴冲冲地问道。

“胤禩,我心里慌慌的。你说,会不会出什么事啊?……

万一,隆科多……”

他按住我不消停的双手,揣在了胸前。

“没有什么万一!晴儿不必如此……万事都有我在!”

我一下有些不知所措,目不转睛地瞪着他继续自己的絮絮叨叨。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是说,你怎么就敢肯定隆科多会先行来探,若是他先支会了四哥,那定数就难说了!……四哥若是知晓了,定会不惜一切人手洒下天罗地网的搜捕后院的那批私粮的。到那个时候,人脏并祸,又有隆科多指正,咱们……”我越说心里越后怕,手里都不自觉地打了哆嗦,“不行不行!趁时间还来得及,快交待他们运走那批……”

“晴儿听我说!听我说!”他见我的慌张愈演愈烈,眼中的怜惜之情荡漾一片,“好晴儿,是到如今……难为你还能够为我想到如此!……”他轻抚着我因惊惧而起伏急促的背脊,柔声道,“晴儿相信我,这半年的交道却也不是白白相与的……隆科多行事向来是谨而又慎的。若他对我果真有异心,抓到了这么个脏据,怎可轻易罢手。可四哥又是怎样的人,他会不了解吗?想要从他那里邀功,岂是这么便宜的?!不探察仔细、清楚了,万一有个闪失,哼……恐怕他就是四哥手下第一个试刀人!为了自己的前程,我相信他也不会乐于见识四哥的手段的!”

我渐渐平复了呼吸,略微思索,随即又抓住了脑海里一闪即逝的疑问。

“不对不对!我总觉得不对!我不要这样说这些宽慰人的话!”

离现实越进,对历史知悉得越清晰,我越发的怯懦起来。

因为我知道,小心使得万年船。

而我更相信,一失足成千古恨!

想着想着,脸上也有些湿意了,就连说话的声音都有些微不自主的颤抖。

“胤禩,咱们不来了,好不好?皇阿玛如果知道了,他不会原谅咱们的!皇阿玛他不会饶恕的!你答应我好不好?……”

“晴儿不哭!乖乖地听我说好吗?”他刻意放缓了语调,一声轻笑,瞅着我抽泣的小花脸儿,拭泪的手里也没闲着,“本来还是不想告诉你让你操心的……

罢,罢……

既是如此,胤禩也只能实话实说了……

其实,这一段时日,我确实命人在京城四处货行暗中筹粮,可是这大年刚过,城里的存粮也着实紧得慌啊?哪里筹得来这近千石(2)的粮食?”

“可……可那天我明明瞧见,葛特接连几夜压着的那几车几车的粮食来着?”

“没错!是有这么多……不过,这粮却不尽是能食之粮!”

我的大脑一阵火花。

“你的意思是说……”

“晴儿就是晴儿!”他用食指点了点我的脑门儿,“这一犯难,倒让我凑巧解了这后顾之忧不是?真粮不过是我从老九府上和咱们府里又积了些年下的余粮,统共也就几十石罢了……而那袋子里的也就是些以石灰为底面为盖的假货,不过是个障眼法罢了……就是隆科多仗着胆子秘传给了四哥,四哥又贸然搜宅,搜到这些又能如何呢?”

我恍然大悟,这才彻底明白为什么一项小心翼翼的胤禩这回反而异常轻松了!

僵直的身子一下子松了下来。

“原来,胤禩还有后招,却是我白担心了一场了。”我拍了拍几经颠簸得差点漏拍的心脏,缓缓舒了一口气,“如今,就只等今儿个夜里的结果如何了?”

一时还谈笑的胤禩转而沉重的点了点头,眼神飘忽地望向车帘外,一丝惆怅随着一声低喃越发令人感怀。

“晴儿……你可知……其实我这么做,心亏啊……”

我望着他覆在我手上的大掌,在帘外月光的反射下苍白得可以,身子不由自主地靠向他。

“胤禩,你别为难……我已遣柜上的人在南方高价集粮……到时候,定为你一了心事!”

声音不高,只在我们彼此之间回荡。可他的手掌疏忽一缩,将我紧紧锁在了双臂之间。

“晴儿……得你,何其幸也!”

大概谁也想不到,任朝局几多诡秘变幻,清史终究也为这样一个静谧而幽深的夜留下了抹不掉的印记。

一代帝王竟对日后屡遭贬黜,至身败名裂的辅正大臣之一留有这样难得的一笔。

“隆科多,佞邪不足,愤忌有余,不容辩驳。

然,其累累罪状,险恶发指,人人得而诛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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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前面提到过的,满语中对舅舅的称呼。

(2) 十升等于一斗,十斗等于一石。这是早先作为粮食的量具,现在国家已经没有采用了。

一升米现在重1.25斤,10升米为一斗,一斗重12.5斤=6.25千克。

千石就相当于几十吨的粮食啊!

第19章 戍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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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天蒙蒙亮,我和胤禩才一收拾停当,就有人来禀报了一个令人心焦的消息。

昨晚,四个蒙面黑衣人暗中潜入了西庄,个个均身手不凡,闪躲及时,且始终不愿与我们的人正面相峙。而底下的人也遵照事前的吩咐,严密看守间,而又不易察觉地放过了直奔后院的他们。又有后院的拜唐报,那几人进了后院却也不见什么动作,只是伏在了檐上窥视了好一会儿,后又不动声色地出了庄子。最后,又在他们的连夜监视下进了……四贝勒府!幸得葛特及时赶到,夜谈西庄的蒙面人才踏出庄子,就连忙命人将所有“假粮”浸水。要知道,石灰泡水,可噬骨销肉,更何况这区区几十斤的大米。顷刻间就只剩下了几摊污水,待将一切又都收拾干净了,所有滞留在庄子里的拜唐前脚刚撤出了庄子,后脚就有京城一干戍卫包围了整座大宅的几个出口,来了个密不透风。据探子回报,虽然庄子被围了个严严实实,可官兵是连夜集结出动,手里根本没有搜查令,也不敢轻举妄动,只是变相的“保护现场”,不敢妄加动作。

刚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我整个人都僵直了。就连始终在一旁安静不语的胤禩都连连慨叹,“想不到真的是四哥……竟真的是他……隆科多此次会这般铤而走险,急功近利,也绝非我所料啊!”

是的,隆科多并没有如我们所预先料想的那般勘察确凿之后再呈报给雍正,反而心急地即刻上报是给了我们一个不大不小的意外。但是冷静下来仔细思量一番的话,我不禁疑惑这究竟是不是一个意外呢?

不!这不是!

推此及彼,推己及人。如果我是雍正的话,对自己打从年前就布下的这重重埋伏,层层算计应该是有绝对的自信的。我也必须承认,如果没有三百年后的所谓“先知”的存在的话,这不可谓不是一个天衣无缝,缜密无隙的连环计。就连他们自己都不曾怀疑过,又怎么会想到这个计划之外还有一个远远的我存在?那么,做为雍正左右手的隆科多当然也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从一开始,他就是雍正一连串策谋的关键人物,也是实施人物,雍正所有的心思和伎俩无疑都看在了他的眼里,也记在了他的心上。如此一来,我便不难猜到当初他为何会一心背弃自己的家族而选择倚靠雍正这个强大的砝码了。毕竟,这样深沉的城府是最能打动人的。选择更接近胜利的一方,哪怕只是多一步,又有谁敢说这样是错误的呢?!

然而,正是因为他们的心机,这一切也就不难解释了。没有了对这个万无一失的计谋的顾虑,这个以迅雷不及掩耳的瞬即之姿,不正体现了他们对时局稳准狠的把握,也更凸显了日后雍正这个铁腕皇帝雷厉风行的处事之风。所以,看似巧合的境况之下,往往蕴含了大势之必然。

相反,在胤禩一方看来,虽然这一次他因为我的忧心忡忡特地交待了葛特事后的及时收尾工作,也因此躲过了这一劫,顺利全身而退。但事后的他,慧眼如炬,这些道理相信会比我看得更加透彻。

转身望去,此时的他正手把着青釉茶杯,凝思冥想。

我苦笑,就凭我这样的资质,还好有了这三百年史实的护驾,才将将能够自保。可是他们是天天生活在这样水深火热的角逐当中啊!

我心疼地揽过他,十指轻柔地拂去他眉间的细纹。

“是不是累了?……事情已经过去了,要不今儿个就告个假,好好歇歇吧!这些天可把你累坏了!”

他一手撂下了茶碗,就势把我抱进了怀,让我稳稳坐在了他的膝间。

“才不过是一个开始罢了!这事儿还远远没完呢!……饶是如此,也不过得了个险胜!况且若不是……唉……”

他的一声轻叹,我的身子一震。

我应该感觉到的,不是吗?!自始至终,他一直努力把我摆放在一个观众的立场。可是即便如此,我真的能够吗?就算我自当如此,骄傲如他,也依然有自己摆脱不了的心结。毕竟这许多日来的周折都是以我的预知为前提的善意提点为上而极力促成的。即使我们哑然,这也是彼此心照不宣的。

他的不服输更让我看到了那些掩藏在温柔下若隐若现的自卑。在我眼中再寻常不过的夫唱妇随,换在他的心里会变成什么模样可想而知了。所以,他让我亲眼见证了他的成长。他在迫使自己迅速地成长起来,然后日复一日地强大。他在向我证明,证明自己足以成为让我放心倚重的丈夫。而这些也建筑在一个令他不得不面对的现实上——那个强大到令他生畏的对手。

而就是那样的竭尽全力,看在我的眼里却渐渐漾成了霜雾,无法消散。

即时握紧他环住我腰身的双手,动情地启齿。

“好胤禩,像你这般重情重义的丈夫,为我所得,才是真正的福气!”

他闻言却也不多做言语,只是埋首在我的臂弯里,讷讷自语,竟有些孩子般的羞赧。

“谢谢……晴儿……”

呵……我怎么忘了?尊贵如他一般的天之骄子,又何时让人看穿过这样难以言语的心事了?!

胤禩出门时神色依旧,晚间也不见归家,却有拜唐回报,早朝时,胤禩从容不迫地将南北各兴其业,既由朝廷出面采办交易的一系列举措均一一呈报给了康熙,惹得龙心大悦,直呼“兴民当如是”。

谁知当即早有弹劾官员匿名秘密上奏,了陈于案:“察有京城近郊商贾私宅恶意屯粮近千石之多,大有伺机高价抛售,狠捞近日米荒膏油之势,亟待查封处置。”

康熙深以为然,并追问胤禩此奏可有另加支会他人。胤禩否认。即刻,圣谕搬下。步兵统领隆科多终于如愿以偿得到了一章皇帝亲授的搜查令。

但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这搜查持续了整整一个白天,竟一无所获。

康熙知悉不置可否,只是冷哼一声,怒瞪了隆科多一眼后,不了了之。

然而,胤禩的这一主张却如火如荼地在户部及工部兴办了起来。

不出所料,四贝勒胤禛在整个事件中都稳稳藏匿在了那个最中立、最安全也最聪明的旁观位置,远远将自己隔离于这层层叠叠的斗争之外。

表面上,四贝勒输赢不论,就已经在立场上拨了头筹。但只有我心里明白,这一回他可谓是着实栽了一回,吃了一个闷亏。要知道,以隆科多的这份才干,绝对称得上是一个日后大器的左膀右臂。很遗憾,他痛失了这样的一个为人称道的贤将,因为他已经意识到了隆科多在胤禩眼中的失势。换一种说法,他们绝没有想到隆科多会徒遭猜疑,后又反被利用,差点就卒车不保。这才是关键!他们根本就不曾有过这样的顾虑,这样的考量。所以,可想而知,雍正失策之余,对隆科多的态度更多的是一份摒弃。毕竟,在胤禩面前,他明显已不可用。而弃之不顾又实不属四贝勒的经事作风。那么,他下一步……

是了!既然这等人才不能为我所用,要么就毁之绝了后患,要么就是采用最省时省力的方法,将他藏起来,以待将来助图大计。

我现在才算明白胤禩起初的那句什么因我启发,后又什么才是个开始之类的说法。

我薄唇微启,轻啜一口温烫的瓷盅,心底一阵许久不得见的开阔。

胤禩早有打算纳隆科多于旗下的心思了。这倒也不奇怪!那样精明强干的角色啊!他终是惜才、爱才的!

原来,这一出反间计直到此刻才稍许让我品出了些味道,悟得了些门道。

直到月牙高高挂上了树梢,胤禩才一脸惫态的回来了。

我好一通张罗,又是洗漱,又是晚膳,忙得也没有时间问他个所以然。

“怎么样?隆科多今日可老实了?”

我亲手为斜倚在床沿的他褪了靴,终于耐不住好奇。

“晴儿怎么猜到我去了西庄?”

他微眯着眼睛,言语里也没有什么意外。

我嗤笑着为他抹了把脸,又将他身上的配件除了个干净。

“那还用问吗?这么晚了拜唐都不来报还能有什么去处?”

“呵……晴儿说的是,不说倒不觉得,敢情他们都是来为晴儿当探子,看着为夫的了!”

“哼!你知道就好!”我一撇嘴,腮帮子鼓得老高,“还不从实招来!”

我“啪”一巴掌打在他肩头,他兀自擒住了我作恶的一只手,往怀里一带,我反而躺进了他的肘臂上。

“瞧晴儿说的,胤禩哪里还用得着……”他低头轻吻我的眉眼,已不复方才那般倦意,喃喃道,“不过是费了些功夫,告诉一些不识时务之人,在大局面前切勿站错了队伍罢了……”

次日,内廷有人揭发隆科多旧时徇私贿赂一案。不久,康熙下令彻查,果有此事,上奏属实。隆科多面帝痛哭悔过,后又自请戍守宁古塔以谢其罪!帝准。

而这前前后后,不过五日之久。就在这五日里隆科多经受了人生中最关键的一次起伏,无奈踏上了流戍边疆的征途。

“胤禩,隆科多发放宁古塔一事可是四哥从中使得劲儿?”

“并不全是,那揭发之人确是四哥授意的,不过让他陈请戍边的是我!他要藏,我就索性遂了他的心意让隆科多躲得远远的,岂不了结得更干净!”

望着胤禩放松自在的神态,我心里多少也有了些底。看来,隆科多还是最终在那晚和胤禩结成了共识,并且达成了默契。而这一幕,与曾经的情景又是何其的熟悉与相似。

未来的雍正,你大概也没有想到会有这一天吧?你最为得意的助手,竟然也暗中成为了别人手中的棋,同样隐伏在了你的身边!后必大用的隆科多相信再不会让我们任何一个人失望了!

第20章 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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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说草长莺飞二月天,不过月初,站在庭院里就依稀可以见到隔墙外探出的那一抹翠绿来了。

年后许久不见消停的朝廷,总算有了稍许的安宁之象。

加之,胤禩的二十五岁生日在即,府里又开始着手操持他的寿辰,好不热闹。

“格格,侧福晋来给您见安来了。”

我点点头,忙派人去准备茶点招呼。

“快进来!都说了多少次了,以后来了,哪里还用得上她们吆喝。妹妹又不是外人?!”

绮瑶莲步轻移,身姿袅娜,娇颜羞怯地垂了下去。

“绮瑶做妹妹的,理应如此,怎敢逾矩。何况这几日劳烦姐姐的帮衬,要不绮瑶还不知要为这寿礼怎番苦恼,就是语倾姐姐也是好一通琢磨也无法,才商量着来姐姐这儿讨个主意的。要不说,咱们万岁爷也夸赞姐姐“蕙质兰心”呢!这样的点子,妹妹可是想不出的!”

我连忙摆了摆手,含糊道。

“妹妹这么一说,可不是臊我了吗?我肚子里也就这么点儿油水,再者,这主意却也是效仿来的,哪里称的上什么。”

自从那日,绮瑶来向我讨了个寿礼的主意以后,这几日,她除了要忙府里的做寿一干事宜,闲暇就来我这东院与语倾我们三人一起做起了写写画画的活计。

其实这寿礼倒也不新鲜,在现代也已被人们用惯了的,只是用到了今时今日却也是稀罕的,那就是合我们三人之力共同写了这么一大幅万寿图。说万寿图其实也是夸张的说法,真正的万寿图只有九五之尊才配享有。我们这一幅“万寿图”只有九百九十九个寿字,比千字还少了一个,但字体却各不相同。

起初我想了这个点子以后,倒也没有打算真的用这九百九十九个不同字样书写,只是想着凑个数,图个吉利罢了。可是,令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绮瑶果真才情过人,单单她一人之手就临得宋、隶、行、草以及大小篆六种字体,将其演变的风格更是数不胜数,可是看呆了我和语倾两人。早就听闻这位年家大小姐张弛双全,却也没有想到府中竟出了这样一等的才女。如果说我这个八福晋是以来自现代的那些个小聪明来博得了康熙宠爱,那么眼前的这个誉满京城的才女就是以自己的真才实学来夺得了众口一致的赞誉。又想到她平时谦逊有礼的态度,心里更是增添了对她的几分好感。文人多以恃才傲物,而她一直以来都不喜自持,让我不得不打从心理赞叹,这样才是一个大家闺秀的典范,可谓实至名归。

正说话儿间,语倾也赶了来。

人齐了,我们三个人就忙活开了。分工倒也实在。整个儿的一个大寿字是依了我的一手硬楷,又让平时做惯了针线花样的语倾描成了形,又描出了九百九十九个方块字的空档,统共大小足足有一面墙那么大。与此同时,我和绮瑶也在琢磨着各种字体的花样,务必要凑足了数,这其中除了我的那个楷体寿字框架之外,就包括绮瑶的各式书写,还有语倾的柳体和颜体。

整整忙活到了寿席的前一日,才将将完成,这期间绮瑶和语倾又要接连处理府里的一干繁杂,忙得人仰马翻。饶是我这个最清闲的,每日胤禩回来之后都要好一阵的询问,不知我怎么一脸倦色。我答应了绮瑶和语倾二人瞒着他这个寿星的,自然不能据实以报,只得遮遮掩掩,蒙混了事。胤禩见我支吾倒也不追究,只是一个劲儿地为我的身体操心。

二月初十大清早,各府的寿礼就已早早堆满了院门。虽然胤禩只是一个区区的贝勒,但素来与朝中大臣交好,他的寿辰自然也就成了各相巴结的好机会。不过,这一阵子虽然我们府里的几个女人一直在为他做寿而忙碌,但这些也都只是为了他们几个兄弟阿哥爷的方便,对外仍是声称不摆酒宴,不铺张操持的。所以,依照往年的规矩,绮瑶按照各府的名单予以还礼,又各稍上了一盆热腾腾的寿面,如此而已。

白天的时候,胤禩又不在府上,只留下我们几个女人,所以那些大大小小的官员倒也不好登门拜访。直到晌午刚过,胤禩回来以后,十三和老四才过来了一趟,并且还带着其他几个阿哥的寿礼前来祝寿,其中甚至还有康熙的赏赐。说白了,就是兄弟之间选出的这么两个代表来表示一下他们一年来的亲切慰问。想到平日里,都是胤禩充当这样的代表,今日倒成了这个一向一板一眼的老四,心里就觉得有意思。可细想之下倒也不怎么意外。想来,老四和八贝勒府上本就是邻居,十三又与我交好,只是亏得他们能够逮着十三这个闲不住的主儿。

“八嫂,你可得心疼心疼弟弟了!”

我瞧着十三的那个可怜劲儿就是一阵闷笑。

“怎么?你八哥欺负了你不成?”

“也差不多了。”

听他这么一说,连胤禩都是一愣,不禁疑问道。

“哟!这可是怎么话儿说的?”

胤禩这么一问,没想到一旁的老四忍俊不禁。

“净听他浑说。年年兄弟做寿时,皇阿玛可偏袒了谁去?今年不过就是让你顶了半天老八的差事,可把你怨的!”

我这才听明白,原来是胤禩生辰,康熙特别放了他半天的假,难怪回来的这么早,而且还正好让十三补上了,我说一向随性惯了的十三怎么自打一进门来就大吐苦水呢?

一阵笑闹过后,老四和十三因为身上还有差事就紧着回宫里复命了。

临走前,我还刻意观察了老四的神态举止,还是一般的风平浪静,好像对前不久的汹涌完全不知所闻,置身事外,让我不得不赞叹他们一干皇子的这份自制,果真不是什么人都能胜任的。没有这样若无其事的淡定和胸怀怎能囊括四海之图?心下犹然一片叹服。

才送走了他们二位,没想到浩浩荡荡地就跟上了一拨人。就是我不看,也能猜对个八九。还能是谁?可不就是老九、老十还有十四的几个福晋,紧跟上来的就是这老几位了。才一进门,这偌大的庭院一下子热闹了起来,叫喊嬉闹声不绝于耳。数老十的嗓门儿最大,一个劲儿的八哥这个八哥那个的叫唤,老十四也是个不安分的,跟着一块儿前前后后地闹腾了起来,瞧得我心里一阵欣喜。年年这日都是他们这几个宫里的大闲人,为这个本该冷清的宅院增添了这些许的亮色,不畏风雨,怎能不让我由内而外的感激呢?一年到头来,兄弟几个聚在一起的日子也都是有数的,难得他们这么多年来的感情一如既往。

谁说皇家没有真情呢?

那我看到的这些又是什么?

我想我是宁愿相信自己的眼睛的!

转眼一看,胤禩也正含笑望着几个兄弟,喜色不言自明。

此时的厅堂早已布置妥当,一行人才步入,绮瑶和语倾就已经迎了出来,拉扯着几位盛装的福晋一旁叙话去了。我自然就留在他们几位爷之间聊起了家常。正厅正北的一面墙上赫然悬挂着那个巨幅的万寿图,甚是乍眼,不由得几位主子爷和福晋又是一阵夸赞。

“八嫂,这字儿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没练个十年八载的,可写不出这么个气候。嫂子可别告诉我是你写的?”

我狠命横了他一眼,佯嗔道。

“怎么着?自己没本事,写不出,就不容别人写吗?”

其实,我心下是明白的,十四那一手行楷可是从小被老四逼着手把手练就的,字里行间的那么一股子的劲挺奔放是旁人学都学不来。就是康熙也都是颇为欣赏的,难怪会看不上胤禩的字,就连我第一次见到胤禩的字也都是一惊,想想他从小也没有个兄长扶持,怎也注意不到这些个细节的。

想到这儿,话里的尖锐也减了几分。

“今儿个啊,就让你们开开眼,也让你们睁大了眼瞧瞧,咱们贝勒府里向来是出才女的地界儿!”我努嘴指了指一边正和几个福晋聊得起劲的绮瑶和语倾,“这字啊,还真不是旁人的功劳,正是我们府里三个女人的杰作!”

“啊?!都是嫂子们写的?”

我得意地点了点头,又补充道。

“是合我们三人之力不错,但大多数都是绮瑶的字,其次是语倾的。”

“哦!合着八嫂您就挂了个名儿,占了小嫂子们的光啊!”

我作势给了他一个爆栗。

“我不出丑,你心里怎么就这么憋屈呢?恩?”

十四挨了我一拳也不敢分辨,只能嘴里咕哝着。

一旁的绮瑶这才站起身来,盈盈一拜。

“福晋严重了,其实这个点子还是福晋出的呢!我和语倾姐姐也不过是打了个下手。”

语倾在一旁连声附和着。

“正是正是!”

十四一听也来了兴趣,忙问道。

“那这些字可分得出都是谁写的吗?”

绮瑶还是第一回见了这么多的阿哥爷,一时羞赧语塞。

语倾见状把话接了过去,分别指着那万寿图,将绮瑶的字儿捡了大概,讲给他们几个爷听。绮瑶也将语倾的一一补上。

“乖乖!小嫂子们可是不得了啊!我瞧着他们翰林院的那伙子老家伙也写不出这九百九十九个花样来啊!”

老十性子最直,有什么说什么,摸着自己光洁的额头,啧啧有声。

“可不!赶明儿个,让皇阿玛也封个女翰林瞧瞧!”

老九扭身冲胤禩笑道。

胤禩连忙摆手。

“诶!哪儿的话?!咱们大清的人才济济,还缺的了这一个半个的字儿吗?倒是你们这么一夸,不过是她们女人家的玩意,怎能当真?没得惹了旁人笑话。”

说着,转身将我们一一瞧了过去,最后眼神停在了我的脸上。虽是一番自谦的话,可笑逐颜开的眼睛是骗不了人的。

“不过这份寿礼倒是别出心裁,难得你们这么费神为我准备了。”

正说着话儿,东子一溜小跑就进了门,因了厅里的喧闹,特别放开了嗓子高声道。

“爷,年府二公子前来祝寿!”

我心思一转,年府二公子?可不就是那年羹尧吗?!

车轮辘辘,我挑帘探向小窗外,此时月光正皎洁,望得我怔怔地出神。一阵潮热喷在鬓发,惹得心身一颤,挥手就要推开身边的始作俑者,可那里拗得过他,翻手就被他从后围住。

我叹了口气,索性仰倒在他的怀里。

“又来闹我!大晚上连蒙带唬地就把我拐了出来,黑灯瞎火的还这么绕着北京城转悠,真不知你究竟图得个什么?”

头顶上的人呵呵笑过,也不回答,只是专心地抱我在怀,细细温言相向。

“这些天你就是为了今晚上那一幅万寿图忙得觉也睡不好吗?”

我撇了撇嘴,心不甘情不愿地小声嘟囔。

“我倒想得过且过了,可绮瑶和语倾为了你的生辰费尽了心思,她们的心意全在这一笔上了,你让我怎么好意思怠慢了呢?”话还没说完,我又扭着身子找了个最舒服的姿势,寻思道,帮着别的女人讨好自己的丈夫,我这是哪根筋搭错了?从小到大也没干过这么没脑子的事儿,可嘴上又继续道,“其实,她们也不过就是为了讨你的一句好儿!”

即使背对着他,看不到此刻他脸上浮现的是怎样的神情,可我就是知道,知道他的眼睛总是那么柔柔地弯成月牙,眉梢含笑地为我拨开这一层层更深露中的漆黑夜幕。

“她们做得很好……”

“完啦?!”

“那还待要如何?”

“那岂止是很好?是非常好!好极了!尤其是绮瑶……”说到这儿,我一骨碌翻了个身,盘着腿坐了起来,拉过他的手掌,一边在上面写写画画,一边讲述这几日来同这两位才女共处的学习经验,一时间滔滔不绝起来。

听着听着,他一掌包住我不老实的小手。

“晴儿很喜欢这些文人的东西?”

我被他的话猝然打断,余兴未了,有些施施然,木然地点了点头。

“是啊!这可能就是……爱屋及乌吧……”

历史上的八贝勒不就是文人眼中的贤王,而且他也是深得康熙满汉大统的教育精髓,崇尚汉学,尤其对江南文人更是礼遇有加,这样的他应该是如我所想的吧。脑子里这一个想法应运而生,自然就没了往日的羞齿于口。

他手里稳稳一握,深深垂下了头,反复来回摸索着我的。虽然看不清他的眉眼,却仍可以依稀觉察他耳廓后因银白月光的照射更为醒目的红晕。

他是在为自己曾被康熙一再苛责的书法而自惭吗?

想到这儿,我忍着肚子闷笑着,就怕被他发现,然后,好不容易调整了呼吸,才又缓声相慰。

“其实,这些也都不算些什么的。你何时瞧见咱们万岁爷自个儿拟旨纂文了?!”我轻拍了拍他柔滑的手背,“当你富有四海的时候,这些也不过就是你的囊中之物了,自然会有人为你兢业而就。再者,人这一辈子哪里还有这么多个十年八载的,时间是最公平的。你既然努力了,总会有成效的。每个人都是不完整的个体。龙生九子,还各有不同!怎么能用相同的标准来规范和衡量所有人呢?就是皇阿玛他也不行!皇阿玛对皇子们的严厉只是出于一个父亲对子女的厚望,不要成了自己的负担才好,这样岂不是违了皇阿玛的初衷和心意?”

好一会儿,他才仰首粲然一笑。

“晴儿你总能这样包容我。”

我失声笑道。

“那是自然!谁让你是我的丈夫?这北京城里独一无二的八贝勒呢?!”

他听闻也不多言,只是嘴角微扬,眼里是说不出的深黯。

许久未言,我们彼此静坐半晌,我又找到了一个极为舒适的姿势,趁着这几许清幽的夜色昏昏欲睡。

“晴儿在想什么呢?”

我迷蒙着眼,缓了缓神。

“也没什么。就是想起今儿个白天来府的年二公子。”

“哦?”

他挑了挑眉,看不出喜怒。

我登时来了劲头,仰着头就双手捏着他略微鼓起的腮帮子,叫嚣着。

“我就知道你会这副模样!可就是忍不住想要逗逗你!呵……”

他利落地拂去我为非作歹的手,沉声道。

“哼!你倒是好样儿的!越来越不像话!当着为夫的面儿就胆敢想别人,还是这么理直气壮!”

我瞧他的脾气估摸着又要上来了,连忙换上了谄媚的笑脸。

“你看你看!我不是也说了吗?就是想逗逗你!可你怎么每次都上当呢?人家给个针砭儿你还就认上了啊?!也不知道是真傻假傻!”我嘿嘿一乐,才有补充道,“我就是觉得有些意外。想他一个大将军也能这么文质彬彬,恭和有礼,实在难得。”

“大将军?什么大将军?晴儿指的是谁?”

我眨了眨眼,脱口而出。

“不就是年家二公子年羹尧,你们口中的亮工吗?”

胤禩似乎对我的回答颇为不解。

“亮工三十九年中进士,后又蒙皇阿玛看重,授职翰林院检讨,如今是在翰林院当差啊。怎么就成晴儿口中的大将军了?”

我一听,心说坏了坏了。仔细想来,年羹尧怎么着也都得等到四十七年以后得到擢升才会有领兵出征的机会。如今二十有七的他可还是一个实实在在的文官呢!我凭着对课本上的记录怎么就信口哈拉起来了?!

我见胤禩锲而不舍地盯着我,只得含糊其辞。

“哦!呵呵……可不是吗……我平日里听绮瑶和我念叨过他二哥自小虽承祖辈教化,研读四书五经,但心里却指在行伍,始终不得所愿……时间长了,我也就当这么回事儿了,本来还以为这样的人会是一个孔武有力的蛮干武夫,却也没想到是这般仪表堂堂……呵呵……是我的疏忽,就是瞅瞅绮瑶的才貌也应该有数的……”

“哦,原来有这么一回事啊!”

我忙着跟他打着哈哈,哪里还顾得了其它,听他一问,胡乱点头。

接着又是一番沉思,箱内又没了声音,直到所乘的车缓缓停了下来,车门外的小厮恭恭敬敬地来报。

“爷,到了。让奴才伺候您下车吧。”

我这才突然间想起寿席结束不多时,这位爷就拖着我上了马车,嘴上说什么带我出去逛逛。车上还一路正疑惑着呢,就让这么一番不着边际的对话给岔过去了。现在这一声喊正好又提醒了自己,满心疑问又生。

在胤禩的扶将下,我才下了车,身上不禁打了个哆嗦,他立即接过身旁下人手中的披风,团团把我为了个严实,嘴里忍不住叱道。

“这鬼天气,都已是初春,夜晚还这样凉巴巴的!”

我笑着不语,抬眼一看,竟然已到南庄。

“怎么到了这儿?”

他抿嘴一乐,也不理我的询问,打横抱起了我,径自迈进了庄门,一路越过前厅,走进后庄的偌大一个花园,直往深处。

“胤禩?胤禩?咱们这是要去哪儿?你和我说说,好不好?”

“晴儿莫要多问,一会儿不就知道了。”

他牵着我掠过了一丛丛的花草树木,眼前星星点点的光亮之外一片茫然。我心里突突地乱跳,双手紧紧环着他的颈子。

空气里若有似无的芬芳,随着他的脚步越发的浓烈了。

他抑首驻足。我扭身望去,霎时瞪大了眼睛,看呆了。

只见花园的最深处种植了数以百计的白梅,汪洋一片,连绵的梅林俨然成势。

我挣开他的怀抱,落地独自走进梅林。此时正是初春,这些寒冬里的妖娆精魄却也能这样恣意的绽放,不得不令我叹为观止。寒风吹过,摇曳枝上的花瓣纷纷摆脱了束缚,飘然扬起风姿,轻轻舞动着美妙的身摆,尽情地飞洒开来,在天空接连不断地打着旋儿,缓缓落地,悄无声息。最终化作我脚下一片粉嫩的尘埃,远远铺展开来,美得惊心动魄。

“好美!”

转身回望着他的眼,浓浓的满是化不开的怜惜。

几步跟上前来的他,以身驱挡住朝我横行袭来的寒流。

“晴儿,生日快乐!”

眼泪倏忽直下,鼻腔里酸疼难抑,我直扑进他温暖的怀抱,呼之欲出的话怎么也没能溢出口。

“谢谢你,这么多年始终陪在胤禩的身边……”

被呼啸而过的冷风掠起的披风,隔离了我们和整个世界。我只忆起这样一个原本属于我的生日不知从何时起就已被金黄色的光环所笼罩,耀眼如星,浑然忘我。

“胤禩,你是怎么做到的?”

我吸着被风刮得通红的鼻子,咬着唇低声问。

他眼中的嬉闹一闪而过。

“小东西!现在可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下一刻,我的世界里铺天盖地满是他的体温和气息。

那一个清幽无暇的黑夜,湛蓝的星辰银河下,往日凛冽的夜风似乎也在这一刻展开了得逞后的笑靥,目睹了这一对被花色映得皓首雪姿的男女痴缠不休,心心相印。

伴着天空里四起的涌动,我遇见了这一场恍如仙境的绮丽,也终成为了我一生不能割舍的咏叹,清婉而悠长……

第21章 浅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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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后 康熙四十六年丁亥四月中 八贝勒府

蜕去了隆冬过后盈若不堪的娇柔之姿,又一次迎来了这样一个寸草春晖的季节。飘逸的襦裙被慵懒的微风吹过,透着些许的沁凉周游在这狭小的草丛木隙之间。那株渐已参天的香樟犹如一位阅尽凡尘悲喜无数的入定高僧依旧苍翠如濯,俯首鸟瞰着迤逦的桃花流水。

我仰望着莹白的天际,枝丫斑驳的剪影映照在我的周身,竟徒然犹生一种宿命的充盈,就在我无所察觉的某处是否正有一株含苞待放的芙蕖睁开了她惺忪的睡眼,蓄势而待,摇曳生姿?

前倨的手掌已然酥麻,渐渐没了温度。倏一落下,青色坪地中一干雀儿闻声纷纷破空而去,惊起一帘幽梦。

“格格,怎么才一会儿没见着您就又在院子里了,还这般单薄。”安茜薄愠微红的一张脸,转脸向我的身后一瞪,“葛特也真是的,怎地就不知给格格添件敞袍?!”

始终不发一言的葛特仍没有开口的意思,我含笑地摆了摆手。

“别怪他,是我说要轻快些的。”

转手系上安茜递过的外衣,向葛特微微颔首。

“你也去忙吧,不必跟着我了。”

葛特利落一拜,纵身一跃攀上了阶梯,没几步法,就登上了屋檐,持剑倚坐。

数月前,葛特就以亟待复兴的颓败家业为由辞去了御前侍卫统领一职,改由马齐接管,后又被隐身调换为我的专职贴身护卫,另一批精良的拜唐,左右不离。一双双眼睛犹如黑夜里刺探的灯烛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自己,监视着自己,窥视着自己,如影随形。

“咱们回去吧。”

安茜小心轻扶,远处噼噼啪啪的喧杂声响起,越发显得这东边安静得格格不入。

“这是怎么了?”

安茜回首冲房檐上的拜唐打了个手势,一个人影晃动,片刻没了踪迹。

张望了半晌,才又见其匆匆而来。

“回福晋,是王总管和几个下人在府外燃起了爆竹,说是咱们爷吩咐的。”

我点点头,兀自脱口问道。

“所为何事?”

“这……”

看他犹豫的难言之色,我正言道。

“说!”

“回福晋的话……说是……说是……府上前儿新晋的颖格格有了喜,今儿个才诊出的……”

一个趔趄,险些被安茜稳住,紧攥的手却无法抑制地抽搐,眼看着暗灰色的衣袍又掩在了一旁的瓦砾之间,眼界里雾蒙蒙的就要夺眶而出,我猛然间仰起头静静闭上了眼,终是没能让它落下,可安茜却已带了哭腔。

“格格……是安茜误了您啊……咱们当初早跟着老爷夫人回老家去,也就不会遭这份罪了……”

我死命忍住生疼的喉咙和酸涩的鼻腔,艰难地咬着字。

“别替我难过……我早就有这样的准备……早就有的……只是……”

没想到会这么快。

承宠才不过两个多月就有了消息吗?算算时间,却也应该就是这个前后了。

康熙八子子嗣艰难,第一子弘旺,康熙四十七年戊子正月初五日寅时生,母妾张氏,张之碧之女。

我怎么能忘?

应该就此向命运屈服了吧?

那个女人可就此称心如意了呢?

我摇首苦笑,方觉时间已过去了大半,这才渐渐有所领悟。

我们谁也没有输,谁也都不会赢。这世间最大的赢家便是时间,它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不会因为你的输赢而停驻半分,却可以随时随意戏谑着你的得意与沮丧,成功与失败。

讽刺的是,这一回,我没有输给任何一个女人,她也没有,却都输给了自己,恁得可笑。

“他终于可以得偿所愿了……就要做……阿玛了……”

声音一抖,禁不住怅然一叹,随即就被安茜紧紧抱住。

“格格别说了,别说了,咱们回屋去,再不管这些个了!以后咱们只管过咱们的,就安茜和格格两个人,跟从前一样……一样的相依为命……”

眼看安茜闷声垂泪,我无奈地摇了摇头。

“从前我是再不敢想了,不过……相依为命却是真……”我深吸了一口气,遥遥定望着墙外的风景,“安茜,北京城里的春天就是这么多变……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兴许这么一眨眼间的功夫就要过去了呢……”

云淡风清的言语背后,却是我绞痛得无以复加的心酸。

我抚着她伏在我肩上抽泣的背,哑然。

是啊!就是这一个命字,如今真真正正地摄了我的魂。

为今这区区的软禁又能奈我何?

可是我怎么也没有办法接受,一年前还与我山盟海誓,白头偕老的男人,如今只徒留给了一声声乏善可陈的指控,幽幽回荡在这寂静的四壁,甩也甩不掉。

以他那般高洁的性子还能够容我在这个角落自生自灭却已是万幸了,不是吗?没有一纸休书,做为一个女人,还能有何所求?

我不懂,安茜犹可信我,为何那个曾经还对我呵护备至,温言暖语的良人一转眼间就可淡薄至此?仅仅为了那些我说不出口的解释。

即使如此,我仍不舍得埋怨你丝毫,是我变了吗?变得怯小懦弱?变得不再执着坚持?变得不再是当初的自己了吗?还是我的确伤你如斯?可饶是如此,为何我却还能执拗地站在这里,满心希冀着你回头重又揽我入怀的那一日?也许我真的再不是那个初晓世事的女孩了,终究还是被情势所拘,沾染了岁月的风尘,成了这北京城里又一个碌碌妇人,一个最稀松寻常不过的可怜而卑微的八贝勒府嫡福晋,实至却非名归。

细风掠过,可否也能带来他只言片语的消息?没有旁的温香软玉,只是他的?

长睫闪动,一颗晶莹的泪珠缓缓而落,渗入嘴角,又是怎样一番滋味在心头?

只叹得:佛前高座悟蹉跎,世间哪得时时春?

只是不甘罢了……

睁开了惺忪睡眼,又是新的一天。

闻声端着开水推门而入的安茜,轻手轻脚地为我撩开了床帏,复又转身从细雕的铜盆中拧了棉帕,递给我擦脸,这才低声一呼。

“呀!怎么脸色都煞白的?”

随即似有所觉地掀开了我的锦被,素白的床单上浸湿了腥红的一片。

“这月的信期倒是准的。”边说边动手扯了开来,又忙着为我找了新的衬裤换上才算罢,“格格疼吗?安茜去给您熬些红糖水来!”

我微笑着摇了摇头,看着她忙碌地收拾了一会儿,才抱着一干换洗衣物出了门。

等安茜为我梳洗停当,天才刚见大亮。

“最近,格格睡得倒是少了。”

我捧着一张苍白的脸孔调笑道。

“可不是吗?大半天的时间都是懒洋洋的,又有什么分别?!”

安茜勉强地牵动了嘴角,再不应声。

正持着轻薄的雕花银匙,百无聊赖地搅着手绘釉瓷中细浓的金黄小米,没想到,紫瑛来了。

自那日得闻八贝勒府上的“喜讯”后,紫瑛便几乎日日来与我做伴。不用猜我也知道外面对八贝勒府又是怎样一番热闹的逢迎,只是紫瑛绝口不提,言语之间还暗示我宫中对此并没什么特别的表态。我心里明白,康熙还是在尽他所能地维护我,尽管他也一样为他儿子这个来之不易的孩子欣喜,但依然总是怕我受委屈,怕我尴尬。

几日相处下来,我发现紫瑛变了,变得不再像从前那般的飞扬跋扈,变得善解人意,也同样变得模糊了棱角。本以为,她会像从前一样暴跳如雷地怒斥,细数他人种种的不是与亏欠,发誓如何如何地睚眦必报。可是没有,她什么都没有说,甚至在这前后全无所知的情况下没有多问一句来由。只是紧握着我的手,坚定地告诉我,相信自己,从前那些艰苦的日子不是白过的,八哥总会自己想明白的,他总会有回头的那一日,到那个时候,这里依然还是咱们的天下,他的心从开始就在你的身上。

原来,嫁做人妇的你我也无一例外地在不知不觉中,被岁月在生命中刻上了鲜明可辨的年轮,伴着苦痛,也伴着那些追悔莫及的青春。

至少,她是懂我的,竟是一种深刻的同病相怜将我们紧紧系在了一起。

呵……我的命运却也沦为了这虚妄之城里平平无奇的晦暗一粟,有着和紫瑛相同的喟叹,对我们同样混杂着哀幸的情愁。

也是这一天,我才知晓,他从昨日就未当差,竟是几日春雨勾起了他腿上的病痛,不得不抱病休养。

想起他往日彻夜不眠的疼痛,心里一阵瑟缩。今年才二十六的他还正当壮年,就患上了这样难捱的隐症,怎能不让人揪心?

三番两次拾起了素日用惯的药剂瓶罐,三番两次站在墙内眺望着不远的那处高耸,三番两次踏出了院门,却始终又折了回来。

一件温热的披风落下,回首只见两束来自深泉的光芒,那里面有昔日的关怀,也有前所未见的痛惜。

“格格,去吧……安茜陪着您……”

我紧了紧披风,会心一笑。

在安茜的陪同下,我依然能够了然觉察到自己的一举一动就像被那一双双犀利的眼睛无限放大在聚光灯下一般无所遁形,却也不得不强迫自己忽略它们的存在,心里只有一个牵念——他的腿伤。

迈入了正房的庭院,一眼望去那门前的白梅虽已日渐凋敝,但已枯黄的梅瓣洒落四周不见清扫,却又见院落其它各处摆放井然,不见纤尘。又朝正房近了几步,才瞧见顺儿正垂首立在当口,低眉顺眼。

“福晋?!”

似是被脚步声惊扰,他抬眼见是我们竟有些诧异和犹豫。

我点点头,心里倒也并不以为意。想来,就连他我也已有两个多月不曾见,何况是他的主子呢。但是他的神色仍然多少刺痛了我,原来我的到来却是这么难以接受吗?出乎意料的讽刺。

“福晋……您这是……”

顺儿滑落的眼神至我手中的药瓶,已知晓几分,却仍是不动声色。

我的心咯噔一声,没了着落,望着他身后紧闭的房门,久久收不回心思,只觉得脑门儿一股寒潮席卷了周身。

“房里……有人?……”

顺儿支吾着没有吐口,答非所问。

“福晋莫怪……这两日贝勒爷腿疾复发……还是以前那样子,虽不甚严重,可也还是不让人碰,耽搁了好些日子了……今个儿一早,是……是颖格格……”

没等他说完,我摆了摆手止住了他的话。

“奴才多嘴了,这就为您通报。”

“不必了……不必了……”

我站在偌大院落的正中,怔怔地出神,心一点点往下沉,似乎就要从那严丝合缝的大门看到了往日印在生命里的一重重一幕幕,而如今就这样想着望着就已成痴,隐隐闻得暗处一声声分崩离析的破碎,刺耳的疼痛让我不堪重负。

回转身,携着安茜稳住摇摇欲坠的自己。

“我来过……别告诉他……”

划过裙袂的是一席水蓝色锦缎的旗装一角,我匆匆扫过那个驻足于院门外的绰约风姿,此时的她也正翘首遥遥呆望着院内那一扇封掩的门扉。

“这就是你想要的?”

我一语惊得她瑟瑟颤抖,秀美的耳廓被沁凉的春风镀上了一层可疑的霓虹。

“至少不是你……”

我无奈苦笑。

“是啊……自求多福吧……”

不过个把来月的光景,已见真章的两个人,无论是输是赢,再多丰盛的战利品,也不过是对上一场战役的告慰。今天,还不是彼此重归了起点?

你又从中虏获了多少呢?

是那个渐已长成锐利如鹰的男人的清明?还是宿命又一次施展了它无所不能的刀枪剑戟弄潮人间,嘲讽着我们这些无知而自我的动荡生灵?

朗月寒照,死寂的小院门房里在我的眼里一夜就没了生气。

捂着坠胀不堪的小腹,额上大颗大颗的冷汗滑过额际,窗棂间跳动的音符也丝毫无法缓解。我不愿惊动外间为自己守夜的安茜,一直紧咬着牙关,疼得蜷缩在被子里抖成一团,几乎一夜都未合眼,全身绷得僵硬,没有一处不是冰凉的。

“胤禩,你在哪里?你可把晴儿宠坏了……没有你在,竟是这样疼……”

刻制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可情不自禁地总是对自己默念,腮边温热的液体缓缓而落,湿了一片。

朗风而过,些许潮湿的淡淡花草气息里仿佛隐藏着我躁动的浅眠,朦胧间铺天盖地的记忆滚滚来袭……

第22章 依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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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前 康熙四十五年丙戌 三月中

我眨着眼睛,和对面一双骨碌碌转得机灵的眼睛对望着。只见他(她)穿着一身脏得已经辨不出颜色的布褂,脸上斑斑点点的布满了早已吹干的泥点,连男女都辨不真切。错开眼,不得已,我咽了咽口水,向身旁的胤禩投去一个求救信号。

“这是怎么着?我才从铺子里回来,爷就给我带了个孩子回来?嫌我这院子里太清净了是怎么着?!”

“呵呵……晴儿这是怎么了?你和一个大点儿的孩子叫什么劲呢?”

胤禩一手领着那个孩子的小手儿,一手轻拍着他的头顶。

“这是我汉学启蒙师傅何焯何大人的千金兰儿,我今天特地就是为了带她回来见见你。何大人要回乡守孝,又恐疏忽了孩子,所以……”

不等他说完,我已经知道了个大概。虽然不知道确切的年份,但似乎确实曾经在哪里见到过这一则记录。何大人曾经托八福晋照看他的幼女来着。

可是,再怎么说也是个鸿儒,自家的千金怎么也算是个书香闺秀,怎么瞧着远不是那么回事儿呢?而且,好像连边儿都沾不上?!想着想着,不禁又撇了撇嘴,这话我还有脸说别人,记得康熙也这么说过我来着。

我甩甩头。去去去!哪儿来的这么多封建门第思想?!

“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依兰……”

啥?依兰?还依兰依兰呢?堂堂书法大家何焯怎么就给闺女取了这么一个精油的名字啊?

“嗯……那今年几岁了?”我继续自己的谆谆善诱。

小泥猴伸出一只沾满泥土胖乎乎的小手,竖起几个小萝卜头似的指头。

“依兰……四岁……”

我赶忙一把抓住她肉肉的小拳头握在了自己的手心里。

“原来还是个鬼灵精!四岁?四岁就有这么大能耐了,恩?四岁就能把我这院子弄得鸡飞狗跳的了?小姑娘,你知不知道,你刚才摧残的那几株貌不惊人的花花草草可是我大老远辛辛苦苦托人弄来的芦荟?!那可是美颜佳品!才有了点起色,就让你这么给连根拔起了?!我不管!你!……你赔!无知不是错,可是你要是打着无知的旗号胡作非为,那我可责无旁贷!”

我越说越来气,后来干脆一把拎起早已被拨弄得无精打采奄奄一息的美洲库拉索芦荟向这无恶不作的小丫头示威!

谁知道那丫头倒心生委屈,扁了扁嘴,作势就要哭。胤禩见状也慌了神,他一个大男人哪里会哄孩子,只得把那小鬼头掩在身后,向我连连讨饶。

“晴儿,我知道你爱惜这些奇花异草,可兰儿毕竟还小,贪玩了些,无心伤了你的宝贝也是有的。也是我不好,看着那些个青青绿绿的也没甚在意,见你也还没有回来,兰儿就把玩了一会儿,是我没看好。这么着吧,这几棵芦荟我再托人替你去寻便是了。兰儿的阿玛又不在身边,她孤零零一个人,小小年纪的本来就怪可怜见的,你就不要为难她了……”

话还没说完,他身后的小妮子就嚎啕大哭了起来,还一个劲儿“爹爹、爹爹”地叫,可把我和胤禩都给吓坏了。在家我是独生女,到了这里,我也就落(lao)着了个哥哥,弟妹的影子都找不到,哪有对付这些小萝卜头的经验啊!我心里这个后悔啊!肠子都快悔青了!刚才也不知道是吃错了什么药,一时冲动就发起了脾气,兴许是平时对胤禩吆五喝六惯了,到了这么个小不点儿面前就全行不通了。何况那芦荟说实话也不知什么钱,在北美洲花市随处可见罢了,人家国外也都是一个菜园子一个菜园子的养殖,哪里有我嘴上说的那么稀罕。这一通寻思,心里更着了火。

“这……这可怎么是好啊?……那……那个……小朋友……小姑娘……小祖宗……咱们打个商量可好?……那些花草,我不要你赔了,还不成吗?你别哭了,啊?!”

谁成想,她偷眼瞧了瞧我,见我早没了刚才的气势,索性放着嗓子哭了起来。我心说,嘿!敢情还是个小魔头!你这些小招数,那都是我小时候玩过时的了!看我治不了你的!

转身冲安茜和宝福儿纷纷使了个眼色,看他们一脸幸灾乐祸地贼笑着溜出了院门。再回过头来,只得和胤禩两人在院子里大眼瞪小眼地站着,中间是一个啼哭不休的小豆子,她只顾一边揉着眼睛一边放声嚎啕,开始我还以为她只是做个样子罢了,后来看她脏兮兮的小手背儿都湿漉漉地混着泥,随着她的动作早就成了不规则图案,才知道这小丫头还真是哭了。想想胤禩刚才说的话,心里顿时愧疚万分,心说,我向来最鄙视那些凌弱小人。这回自己可是当了回不折不扣的小人,暗暗把自己狠狠地鄙视了一回。

可左右就是劝她不住,我们两个成年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各自晾了起来,脸上别提多纠结了。不知道情况的还以为我们两个大人把一个孩子怎么着了呢。虽然事实上,好像确实是这样的。

就在这时,安茜和宝福儿两个救星可算是及时回来。且看他二人手里端的宝贝吧。

嘿嘿!安茜手里的是满满一小竹篮炸得金黄的薯片。因为这时候的调味剂品实在不算丰富,所以有的只是撒了些椒盐,有的撒了些孜然,味道倒也自然清新,底下又垫了些油纸,看着我都忍不住食指大动。别说是小孩子了,就是现代的时候已经成年的我也逃不开这美食的诱惑啊。可谓老少皆宜。

我就着底下丫头搬过来的小木几,坐在院子里的竹椅上,两指夹起一片放进嘴里,酥脆香甜。一边无辜地望着眼前的小泥猴儿,一边兀自津津有味吃我的,还让安茜特地去地窖里取了一趟酸奶喝。这回可不得了,那小豆子眨着一双墨黑的亮瞳,嘴唇抿了又抿,哪里还记得哭啊。

我看时候也差不多了,人家孩子可也让我欺负得毫无招架能力了,就摆了摆手,让她靠前过来。小丫头见我招呼她,还挺有骨气的,僵在原地,一时并没有什么动作,只是低着头,双眼盯着被自己一双胖手绞得褶皱的衣角,小脸儿憋得通红,复又抬头看了看始终揽着她的胤禩。一见连胤禩都冲她安心的笑了笑,松开了臂膀。她这才亦步亦趋,龟速挪了过来。

还差两步,我干脆一把拽过她来。还别说,这小胖妞劲儿还不小,我暗使了不少力气,才拉近了过来。眼见她张开黑漆漆的小手儿就要伸向盛满薯片的小竹篮,被我一把拦住。她转眼可怜巴巴地看向我,可下一刻好像立即觉察到了什么,就要挣脱我的钳制,嘴里倔强地娇喝。

“坏人!你是坏人!我才不稀罕!你休想唬我!爹爹说过,兰儿最聪明了!兰儿不怕你!”

身后一个老嬷嬷小心制止道。

“何小姐可不要浑说!这是咱们八福晋!还不快见过咱们福晋,怎么倒……”

我挥手让她不必多言,心里倒是觉得这丫头有些意思,竟然不像其他稚儿一般轻易就能够上了我的当。要知道我是她这个年纪的时候,可是丝毫架不住这样的糖衣炮弹的,几颗水果糖就立马倒戈了,再好摆平不过了!却不知道这个孩子为何有着与同龄人不符的戒备。

我揪着她的领子怎么都不放手,她见挣不过我,也不再费力气挣扎,只是仰着小脏脸儿,瞪大了眼睛与我对视。于是,这东院里就有了这么一场可笑的风景——所有人的视线都聚集在这对峙的一大一小身上。

我上下打量着她,轻轻执起她的小手,刻意放低了声音。

“丫头!我可不是唬你!就你这一双脏手,可是要吃坏肚子的!到时候受罪的还不是你自己!”

小丫头飞快转了转眼睛,身旁有眼里劲儿的宝福儿已经把干净湿润的帕子递了上来,上面还有未退的余温。

我一把自她身后抓住她的肩,另一只手拿着帕子,在她的小脸儿上结结实实地抹了一把,这才看清这孩子的真模样。果真不愧是个南方水乡的孩子,眉眼之间就透着这么一股子灵动,婴儿肥的脸上还稚气未脱,被帕子焐热的双颊微微泛着粉,双眼一瞬不瞬地望着我,似乎没有了刚才的娇蛮,倒是多了一份茫然。

我越瞧心里越喜欢,心说,这孩子可也算是对了我的脾气,这回可有施展拳脚的机会了。这么想着,手里也没有停下,又先后替她擦拭了脖颈和双手,嘴里不忘言语。

“你是个丫头,整天这样踢球打蛋的可怎么成?!你娘没告诉过你吗?女孩子不漂亮了,以后可嫁不出去!”

说说笑笑间,一个白皙粉嫩的女娃已初见眉目。

“我没有娘……爹爹说兰儿的娘像唐玄奘一样去了西方很远的地方修佛成仙了……”

声音虽然娇嫩,可口吻里的沉静却是显而易见的。这就是一个四岁孩子对自己的娘亲仅存的记忆了吗?

我抬眼皱眉疑问。

胤禩无奈地叹了口气,缓慢地吐出了两个字。

“难产……”

我的心里一紧,再望向怀里不老实的小妮子,倒由衷地多了份怜惜。

“来!”

我一把将矮胖的依兰抱上了膝,可小丫头不安分地扭着小屁股就要挣脱着跳下去。

“怎么?坐得不舒服了?”

她摇了摇头,垂首呐呐。

“兰儿……衣裳……脏……”

我呵呵地笑了出声。

“不怕!”

索性,把小竹篮一起放在了膝上,手把着小手夹起片片金黄。

听着她小嘴儿里噼里啪啦嚼得热闹,我趁胜追击。

“丫头!以后,我就叫你小篮(兰)子吧!”

自从那日小篮子和我签订了和平共处五项条约以后,我与她之间也总算完成了国共两党的第三次合作这一历史性突破,她也在我的安排下顺理成章地搬入了我的院子里同吃同住。虽然这原都是基于美食的诱惑之上的妥协,但相处一段日子下来,也越发觉得这小妮子初显了女孩儿家的姿态,并不像我起初想象的那样强势与倨傲。其实,这个孩子虽然年纪不大,可是有着一双慧黠的眼睛和机巧的心思。初识那个娇横女娃的印象在我的记忆力也渐渐模糊了起来,反而对这个早熟纯真的孩子越发的投缘。用膳时总是噼里啪啦咀嚼有声的她可能在旁人眼里是与大家闺秀根本沾不上边的,可是我见着却是格外的欢喜,没有挑剔,没有矜持,像个邻家女孩一样没有顾忌地相处,让我又多了一份对童真的向往,好像全天下的美食都在她一双小小手儿捧得高高的饭碗中。就连胤禩每每见到也不觉连连笑道,这孩子瞧着就让人打心眼里高兴,何大人也算是有所安慰了。他的话总能让我想到与这个独女相依为命多年仍然形单影只的何焯竟也是一位心如细发,细腻如尘的男子。

“格格,兰小姐,饭菜都已经布齐了。”

我冲安茜挥了挥手,示意其他人都可以退下各自歇息了,才转而向宝福儿询问。

“贝勒爷还没有回来吗?天儿也不早了,现在天黑得完了,瞧这太阳都已落山了呢。”

“福晋您别着急,奴才再去正院去瞧瞧,兴许这会子已经回来了,说不准正在洗漱更衣呢。”

我点了点头,就见宝福儿一个转身疾步跑出了屋。

“格格,我瞧着兰小姐也饿了。”说着朝我身旁那个特地搭起的木椅和矮凳的两层高座努了努嘴。

我这才瞧见左手边的小胖墩儿坐得高高的,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满桌的菜肴频频抿着小嘴。

“小篮子咱们先吃吧,别饿坏了肚子!”

她听我唤她,手里早已经跃跃欲试了,可笨拙地杵着筷子又不动了。

“怎么?不合胃口了?才不是饿得跟个什么似的?”

小丫头听我调侃她也不恼,只是眨了眨明亮的杏眼,摇了摇头,嘴里小声嘀咕。

“还是再等等吧……上回我听小顺公公说,贝勒爷叔叔每次只要和兰儿一同用膳总要多添几碗饭菜,虽然兰儿不知道这是为何,可兰儿听爹爹说过,贝勒爷叔叔像皇上一样心系社稷,为国家劳心劳力,废寝忘食,就是图百姓能够丰衣足食……现在兰儿吃得饱穿得暖,还是大家眼里的胖丫头,可贝勒爷叔叔却总是那么瘦……要是能够让贝勒爷叔叔也能和兰儿一样多吃点儿,是不是就会壮一些呢?这样的话,贝勒爷叔叔不就更有力气为咱们大清百姓建功立业了吗?那兰儿是不是也算为大清为百姓做了一件好事呢?”

望着一双晶亮无暇的眸子,我呆愣地说不出话来。半晌,才发觉暖暖的笑意早已爬上了我的脸颊,索性一把把她从高凳上抱了下来,揽在了怀里。

“好篮子,香篮子,说得可真好!你有个好父亲,可以对你言传身教,嘱你通人情、晓事理,这样的见识可不是寻常女孩儿家的,咱们的小篮子他日定是个有出息,有作为的好孩子!”

话说完了好一会儿,小篮子窝在我的怀里磨蹭着,久久才小声怯怯地开口。

“你是说真的吗?还是在骗兰儿的?爹爹说过,说谎的孩子没有人愿意一起玩耍的!而且……而且……从来没有人这么说过兰儿……”说着说着,小丫头低垂了头,小手搅着桌布的一角,声音越发没了底气,“以前,我瞧老家隔壁小虎子他们都有一个叫娘亲的女人整日对着他们笑,后来,他们问我的娘亲在哪里?我说我的娘亲和唐玄奘一样去了极远的西天修道成佛,他们说我骗人,可是……可是爹爹就是这样说给兰儿的,兰儿相信爹爹不会说谎的……然后,他们就笑我是个没人疼的孩子,兰儿虽然不知道娘亲是个什么模样的,可是兰儿是有人疼的,爹爹很疼兰儿的,兰儿不骗人,从不骗人!”说到这儿,孩子的脊背稍稍有些颤抖,语气里急于辩驳和证明,“可他们都在笑,所有人都在笑,兰儿就生气了,一拳一拳地打在了他们的脸上……他们又都哭了……好多人哭了,兰儿也哭了……那些叫娘亲的女人们吵着向爹爹告状,说我是个没教养的野丫头,是个天生的扫把星,还……还克死了……”

我抬手轻扶她稚嫩的背脊,中断了她的话。

“嘘……小篮子,她们说的都不对,不是这样的。”

“可是为什么爹爹没有回答兰儿呢?兰儿问爹爹为什么别人的娘亲都没有去西方,而偏偏是兰儿的娘亲?为什么那些叫娘亲的女人只有对兰儿这么凶,这么可怕?为什么爹爹什么也没有说……”

我拍着她被哽咽憋得一抽一抽的肩背,心里没来由的一酸。要我如何向她解释她父亲的苦衷呢?她的爹爹哪里是不知如何回答她的问题,她的爹爹是不知该如何向她解释那个西方究竟有多么的遥远,遥远得几乎迷了世人的眼,辨不得真伪虚实。

“小篮子,你可相信我的话?我说你有一个好父亲,他没有骗过你,只是有些道理要到你长大成人之后才会慢慢知晓。现在你的父亲对你疼宠有加,可他也同样需要你的信任。如果你相信他就不要再问他这个问题了,你的怀疑只会让他伤心,让那些珍惜你、爱护你的人伤心。你愿意相信我吗?”

她懵懂地仰着犹自挂着泪珠的小脸儿,犹豫地点了点头。

我满意地回望着她,肯定地许诺她。

“好孩子,相信我,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你的父亲给了你许多这个世界上任何人都无法给予你的爱,这爱只能有你来承担,也只有你才配得起这样的爱。你父亲的苦心不会白费,上天会用另一种方式把你所失去的补偿给你!”

好久,小花猫坚定地点了点头,哭红的眼睛被笑容挤得眯成了细缝。

“贝勒爷……”

安茜一声低唤,我转头只见一席玄色衣袍被撩起了身姿,烛光朦朦,让我看不清他的脸。

当晚,有一个清亮的童音在湛蓝的夜幕下,睁着墨漆纯真的双瞳,唤我母亲,直到多年后与另一个净澈柔软的声音重叠成弦,令我心颤不已。

自此,京城里四散传开,八贝勒府里又多了一霸——一个四岁的汉家女童机缘巧合之下被有名的京中女霸王八福晋认作义女。只是奇怪的是,直到女孩离府后的很多年都没有人能够知晓这何家女子日后又有怎样的境遇,徒留给后人诸多的揣测。

第23章 暗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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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日寿辰百寿图之后,我喜欢在没有胤禩的陪伴时,独自烹一壶茶,伏案临字。小篮子是个活泼开朗的孩子,但多少承袭了其父在书法上的刻苦,小小年纪已经能够端端正正临得几个大字了。所以,闲暇时间里,不是我天南海北给她讲着科幻和童话,就是她安安静静地在一旁同我一起习字。绮瑶几次过来同我相商府中杂事都见我们一大一小亦动亦静,相处甚谐,也戏称我俩确有些母女缘。可我心中连连叫苦,这个精丫头可是一点亏都吃不得。除了那夜在胤禩的提议下,我收她为干女儿,行大礼奉茶的时候,顶着晃晃悠悠的两个小辫恭恭敬敬地叫了我一声母亲之后,就再没听到过了,倒是对胤禩叔父、叔父地叫得欢畅,对我还是没个名字“你你你”的胡乱称呼,可气煞了我。想何焯一代南方文人的佼佼者怎么竟养出这么个鬼灵精的女儿,却不知究竟是随了谁去。可转念一想,这个小事糊涂大事沉着的孩子自有自己的一番细腻心思,料想无论任何人都无法轻易取代一个孩子心目中母亲的地位的。后来,胤禩还特意书信向何大人征询此事,回信中何焯言辞谦逊但难掩欣然,随信交换了环玦雕璞以作信物。

没几日,绮瑶和语倾也都加入了我们的书法队伍,学堂气氛愈见浓厚,倒真有些似模似样。期间,我在督促小篮子的间当,又多向绮瑶语倾二人请教,好不容易求得了绮瑶和语倾的隶、柳二书的帖子,自己又分别临了正小楷字帖两册赠与她二人,礼尚往来。

“晴儿又在忙些什么呢?”

胤禩忽然从身后出声,惊得我手中狼毫一斗,纸上花了一片。

“你是属猫的?!走路没声音啊!好不容易临了这多半张,就这么半途而废了!”

我信手拈起在他放大的无辜表情面前一晃,沙沙作响。

“我还以为是什么?呵……晴儿别恼,胤禩只是想瞧个真切,没想就唬了你一跳。”

我无奈地团起了写花的纸张,随手一丢。

“怎么?今天回来得倒早。”

胤禩微笑不答,只是拉着我的一双被墨汁染黑的手越过木案,又亲手为我沾湿了帕子轻柔地擦拭。我脸上一热,一把抢了过来,默不作声地自己解决了。差不多干净了。他又拉我坐在他的膝上抚着我闲时随意绑的两个麻花长辫,犹豫再三地开口。

“晴儿……咱们打个商量……好不?”

我闻言,心下倒是没了个主意,自打我嫁做福晋,也不曾见他这般踌躇语塞。

“什么事啊?咱们是夫妻俩的,还有什么商量不商量的。你只管说……是不是府中又有什么让你为难的事了?”

胤禩垂首搬弄着我的手指,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是……又不是……”

这可让我糊涂了,这么个精明人还能让什么事难住了?!

“可是兰儿又淘气了?呵呵……她小孩子家的没个轻重,你别上心,回头我再和她好好说,啊?!”

这话我说的可不违心,小篮子虽然初识与我脾气相冲,跟火星撞地球似的。可是这么一段日子以来,竟然越发的与我亲近起来,比起伊始与胤禩的难分熟识亲昵有过之而无不及,俨然是从心里把我当作了亲人,只是执拗着性子,从不嘴软而已。

听我这么一说,胤禩抿了抿唇,缓声道。

“晴儿……你没发现,自从兰儿进府以后,你就越发冷落为夫了吗?”

“啊?!”我两眼一瞪,嘟囔着,“哪有……”

“怎么没有?自打她住了东院,每晚都央你哄她入睡。这还不算,昨晚……昨晚你也瞧见了,竟公然挤进咱们房里,把为夫赶出了门,真真无法无天了……”

听他滔滔不绝地细数小篮子近日来的恶形恶状,我总算明白了胤禩的暗示,原来是这几日由于小篮子霸占了我所有的空暇与精力,这男人又吃起了干醋。我心说,那还不是你接下的担子,把孩子带了回来,反过来,自己倒抱怨起来了。可别说,要是让我放下小篮子给别人看顾,还真有些不忍,总怕委屈了孩子。更何况还是这样一个真性情的丫头,让我爱不释手,又怎么放心让旁人给她蒙上了世俗的枷铐。

一方面,有对孩子的顾虑,另一方面,又觉得胤禩的这个孩子秉性怎地也不见好转,如今竟和这么个孩子计较起来。

“胤禩……其实,我也给兰儿寻过好几个精奇嬷嬷照看了,可要不就是我瞧着不中意,要不就是根本压不住兰儿,没两天就给气得灰头土脸地来求我辞了这个差事,说是给多少银子都不伺候这么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霸王!”我眼瞅着他轻颤的唇角,这才轻松了下来,“所以拖拖拉拉下来,一直都是安茜她一手给忙活着。再者,我也心疼这孩子从小就这么独立自己的性子,总想着把她带在身边照应着。”胤禩略微动情的神色让我心里又有了几分信心,“要是你不高兴,要不就让绮瑶和语倾她们拉扯也是好的,好歹人家是正正经经的名门闺淑,不像我是个生来的野丫头,自认教不好人家的掌上明珠,没得再害了人家千金就是我的不是了……”

最后还不忘幽幽地长叹了一声。这一招果然奏效,胤禩听我说的凄楚,早已缴兵卸甲,赶忙执起我的手贴在唇边轻吻。

“晴儿这是说的什么话……我何曾怪过你,若非如此,又怎会应承了何大人……说好只是打个商量而已,没的惹了晴儿这些心思,胤禩绝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怕你操劳……”

听他言不由衷地告罪,心里泛起了星星点点的甜,又忍不住想要打趣他。

“那饶是这么着,兰儿还小,离不了人,你就心疼心疼我不就得了?!”

“那怎么行?!”胤禩自然听懂了我话里的意思,微愠地低呼,“你是我的福晋!”

转眼见我憋笑的脸,才看穿了我的作弄,身手就挠我的腰际。

“好你个小妖精,竟然那我寻开心,看我不惩治你!”

说着,连连加重了手里的动作,我一下子笑得瘫软在他的怀里,迭声告罪。

“别,别……我错了……错了……还不成吗?……好痒……”

渐渐利落的碰触演变成连绵的抚弄,身体上的酥麻一波一波直捣我暂时短路的大脑。

“兰小姐,福晋不在房里吗?”

远处一声呼唤,我惊得一个趔趄差点就从胤禩的膝上跌落在地,立即回头望向门口,果不其然见到那小丫头歪着脑袋叼着食指,眨着一双疑惑的大眼也正在朝我们这里张望。想起方才热烈的唇齿相依,我腾地背转起身,脸上臊热无比,双手捂着脸,羞愤地跺了跺脚。

“都是你!都是你!以后我在小篮子面前可更没脸了!”

胤禩应声悻悻地站直了腰背,向赶来的宝福儿挥了挥手,示意他退到一旁,才又走近小篮子一把抱起孩子,状似无故地柔声问道。

“兰儿方才在玩些什么?什么时候过来的?怎么也不进屋见过叔父,恩?”

小篮子没有言语,半天才缓过神来,嘿嘿地贼笑了起来,小胖手儿刮着粉颊。

“叔父……亲亲……羞!……羞!……”

这回我可真是无地自容了,本来心里还抱得一线希望也彻底破碎了,原来刚刚我们两人的亲热情景全看在了这孩子的眼里了。

偷眼撇去,胤禩的脸上也浮现一丝可疑的红晕,随即清了清喉,颇为玩味地瞅着怀里的小篮子。

“昨儿个我瞧见御膳房的师傅又研得了几样新点心,特别向总管讨了来。”

小篮子一听,眼珠灵活的转了转,再没了声音,小嘴儿不由自主地蠕动了几下。我不由得暗笑胤禩竟然把我的招式悉数学了去,这丫头倒也越来越架不住这诱惑了。莫不是真让我给越教越回去了?!那我可真得好好检讨检讨了!

才想着,那边低语的两个人已经有了些眉目。只见,小篮子双手交叉捂嘴,梳着双髻的小脑袋拨浪鼓地摇晃,嘴里振振有词。

“不说,不说……兰儿不说……”

胤禩满意地点了点头,掂了掂臂膀,转身向我促狭地眨了眨眼,又踱出了门。

“差点忘了这码事了!今晚我邀了老九、老十还有十四他们来府里用晚膳,绮瑶回了年府探望年老大人,晴儿便凑合张罗张罗吧!也无需怎么讲究法儿,都是自家人!”

我还没从方才的忏悔中解脱出来,兀自点了点头。直到他已抱着小篮子走出了东院,估摸着是去了厨房,我这边才开始吩咐着下人忙了起来。

“瞧你们哥儿几个刚才滴酒不沾的,定也没吃尽兴,估摸着你们这会儿要谈正事,所以就送来了些平时做惯了的零食点心,省得老十总明里暗里的埋怨你八嫂我小气!”

老十听我挤兑他好脾气的一声傻笑,徒手抓了抓自己光亮的前额,自顾自地吃了起来。

“就是这个吧……我听说何家那个女娃娃就是让八嫂这个叫什么薯片的给收服的……”

几个阿哥爷闻声哄堂大笑,就此谈笑了几句,我看他们说的高兴,就地坐在了十四的下手方。

“今儿个叫哥几个来倒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最近南方那边不太肃静,想和哥几个商量商量,讨个主意!”

书房虽然一向是他们男人探讨时事的地方,可胤禩对我从不约束。我也听得有滋有味。笑话!现在可正是夺嫡大战前紧锣密鼓的关键筹备时刻,胤禩对我的看法向来看重,不趁机盯牢事后悔之晚矣!墨菲法则教育我们最糟的可能性往往最大!光是以前看那些现代清穿文中的教训还不够大吗?!性命可比脸皮重要多了!

几个阿哥起初还对胤禩的不避讳有些质疑,久而久之,也便习惯了我的存在。

“十四,跟去的拜唐可有什么消息了吗?”

胤禩的发问让原本嘈杂的书房一下子静了下来,我们几个都目光狐疑地来回打量着他二人。

“嗯,昨儿个才回了一次,当地知府按兵不动,想来还在等着皇阿玛的指示。”

云里雾里地听着,最先还是暴脾气的老十按耐不住了。

“八哥,你和老十四这是打的什么哑谜啊?九歌你知道吗?怎地也没个人跟弟弟说说?”

老九听老十略有怨色,急忙为自己开脱。

“你着急个什么劲儿?!想来八哥今儿个让弟弟们来就是为了此事吧?”

“嗯,不错!……苏州又不肃静了!”

“哦?!八哥可是听说苏州三千踹匠(1)聚众滋事一事?”

胤禩拨弄着腰间的佩饰玉穗,不在意地点了点头。

“正是!从九年开始,苏州一带就因为这些外来工人口杂乱而隐忧重重,皇阿玛也为了此时不知头疼了多久。”

“啪”!老十一掌重重拍在案上,高声嚷道。

“要我说皇阿玛都多余!干脆把他们闹事的全都抓进牢里去,杀鸡儆猴,一了百了!痛快干净!”

几个阿哥一脸错愕,即刻纷纷给了他一个无可救药的眼神,低头沉思。老十还不依不饶在旁边紧力儿唠叨嘀咕。

“八哥……你们倒是说句话呀!弟弟我说的在不在理!”

见他们没人知会,眼看老十的轴脾气就要上来了,我只能出声劝解。

“老十,你说的也未尝不是一个办法。可是,你想想,皇阿玛一向以德服人,自来都是仁政施天下。若是为了这小小的矛盾而大动了干戈,天下人会如何评判?更何况,苏州踹匠可只有这区区三千人?就是它的翻番都不止!杀了一二,哪里是儆猴?往大了说,那可是要出大事的啊!你拔的可是老虎的寒毛!想那苏州如今正是咱们大清经济命脉的关键枢纽,粮米、布坊犹盛。就连年年远销英吉利、西班牙这些欧洲小国的丝织布匹都是全部出自那里,可见苏州几乎掌握了咱们大清民生的面门。如果出了什么差错,这关系到的何止是苏州几十万人,殃及的是整个大清的所有子民!你自己合计合计要用多少年才能再重建一个这样昌盛繁荣的经济中心?!”

老十被我说教的目瞪口呆,呆愣了好一会儿。

“八嫂说得极是!这也正是皇阿玛最为担忧的,这些年来只要他们生事,皇阿玛就只能采用奖金制来提高踹匠的收入。可一路下来,他们的收入节节升高,却仍然不满于现状。皇阿玛的忍让也着实让我们憋了一肚子的火儿!想咱们满清八旗什么阵仗没见过,打过蒙古,灭过准噶尔,如今竟让这群乌合之众撞得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让咱们怎么能忍下这口恶气!”

十四说着也有些薄怒,不由得提高了分贝。

我点点头,深知这其中的取舍是如何的艰难。即使是当今这位空前绝后的伟大帝王,在面对这些进退之时也犹豫不前,唯有不断地忍让和妥协,可这又岂是长久之计。

粮食、棉布、食盐,是封建社会中举足轻重的全国性商品。到清朝雍正年间,苏州已经成为全国棉布加工的中心城市。本来,全国性的棉布生产基地应该在松江的,这个地方产棉,有“衣被天下”的美誉。但松江生产的是原布,白色的。而市场需要的是青蓝布,这个将原布染整成青蓝布的后整理,就由苏州来完成了。苏州的棉布字号控制着棉布加工的资本源。清代初期老资格的外来民工几乎都是来源于这里,而当时踹匠人数不断俱增,几乎占据了苏州三分之一的人口,而且又都是单身乌合,膂力凶悍,对苏州的治安形成极大的威胁。这怎能不让康熙忧心?!

“八哥可是已有对策了?”

老九出声,适时地打断了我们的争论。

胤禩不置可否,只是匆匆带过。

“谈不上,这回何焯何大人回乡其实另有目的。”

“难不成八哥正是让他借着守孝之名避过耳目,彻查此事?!”

胤禩淡淡一笑。

“本来我还愁着不知遣何人更为稳妥,恰逢何大人老母故去,正得我用!只是……这一程恐怕困难重重……”

“所以八哥才让我派去拜唐暗中照应。”

“嗯,十四猜得不错。昨日拜唐不也回报何大人拜见各知府知县大人了吗?”

我心中这才明白了几分,原来胤禩早已有了打算,而且还是走了这样周到的一步。只是我猜不透此事自有康熙劳神,怎么排也不轮不上他亲自查访啊。

“皇阿玛可有什么打算了吗?”

胤禩没有急于回答,只是轻言道。

“皇阿玛有什么不清楚的呢?可是这件事又哪里是表面上这么好解决的。”

怎么?难道这里面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暗底。

才想问个究竟,胤禩冲我微微摇了摇头,手上不易察觉地虚晃了晃。我思忖着这些归根结底总归也是他们男人的事情。更何况,自隆科多一事之后,虽然表面上胤禩放任我对朝堂上一切事务的关注与探讨,可再不轻易让我涉足其中。我想这便是这个男人的可爱之处吧。事实证明,胤禩并没有让我失望,朝堂上的他再不复当初的那份急于求成,反而变得沉稳而承重。我想他大概也意识到了,正是他从前在朝廷上的志得意满和招揽攀交,才使得有心人特别的关照,所以也吸取了这明争暗斗中的教训,刻意放低了姿态,摆正了自己的位置。

“哦?八哥这么说可是知道这里面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勾当?”

十四精明的挑起了茶碗,啜了几口,似乎很是愉悦。

“呵……其实,现在最重要的可不是咱们知道了什么?而是皇阿玛那边知道了什么?有知道了多少?”

反观老九沉默了多时,听了胤禩的这句话也不得不深深点了点头。

“八哥说的不差,皇阿玛的口风如何才是关键!只是,这哪里是咱们能够窥得一二的,莫不说平常,只要是关乎他那块心头肉的,哪次不都是打他那里就开了闸。”

“可这次便不同了……这一回可是关乎社稷的大事,岂是轻易就能一带而过的。对于江山和百姓,皇阿玛看重甚过任何一人!”

胤禩饶有深意的一番警示,让我的思绪更为混乱。

“我说你们到底说的是什么跟什么啊?!弟弟我怎么一句也听不懂啊!”

还没等我出声,老十就先咋呼开了,嚷嚷着自己又被哥哥们看扁了,受了天大的委屈。我静坐一旁,苦思不解。

“老十,你写别胡咧咧。什么事儿让你这破锣嗓子一叫唤还不都人人皆知了。”

十四按住了吵闹不休的十弟,老九这才不急不缓地开了口。

“老十,也别怪八哥瞒你。其实,事前我也一无所知,只不过我在苏州一带也有几桩生意,又听了八哥的几句点拨,才略微有了些门道。若说这踹匠聚众闹事其实倒也并不是多大的祸事,只是若这背后有人操纵那意义可就不同了啊!且不说,我的推测是否作准,但看这区区三千人的挑衅之姿,就不能不让人有所怀疑这试探的可能性。”

“九哥是说,这里面有人利用这三千人在试探朝廷的口风?”

“呵……还算你老十不傻,只是这人的胆子也太大了些,为了这暴利竟然把什么都豁出去了。”

“这人?谁啊?我说你就快说吧!别和弟弟我那桥了!”

“说你是木头你还怨!你没听八哥方才说的那块皇阿玛的心头肉吗?”

老十这才眼珠子一转,狠命一掌拍实在大腿上。

“原来竟然是太子!”

“嘘!你个木头!别说不是他了!就是他咱们也没有证据,你这么胡喊也不怕让旁人听了去,皇阿玛治你的罪!”

这回老十可急了。

“九哥,莫不是你在耍我?一会儿又说心头肉,一会儿又说不是?!你究竟是怎么个意思?!”

“行了行了!十哥你也别气了!这么说吧。这一阵子,八哥一直让我源源不断地派人去苏州打探此事,昨天才来了消息,其实,真正借此损公肥私的不是他,是他的那个奶公。”

“凌普?”

我抑制不住地低唤。

胤禩朝我扫过了肯定的一个眼神。

竟是这样吗?何大人暗访知府知县就是为了找到他串通地方官,借工人与朝廷的拉锯和对抗来换取滚滚白银的巨额利润。那这么说来的话,凌普很可能控制了苏州多半部分踹匠,借他们薪酬的涨幅来控制棉布的价格高低。进一步说,价格高了,他这个宫廷采办的纳银还会少吗?然后,再分给那些与他同流合污的官员和闹事之人一些薄利,来个皆大欢喜。呵……这一路下来,可不是豁出去了吗?要知道他不是别人,他正是当今太子爷的奶公啊!若非如此,他为今又怎会有如此的风光与势力。他这一恶行不仅将国家大义抛之脑后,更是一手将太子给放在了风险的最前面。

也就是说,为今最重要的便是能够打探到康熙对此事究竟获悉多少,是不是也如胤禩一样早已心里有数了呢?那么太子和康熙心里这个梁子可算是结下了。可是,若是不知,那么胤禩今日下得这一番苦功可不是白费了吗?要知道枪打出头鸟,谁愿意向康熙揭这个丑啊?!那不是找死吗?无论康熙对太子是保是罚,让皇帝老爷没了脸面,可都是没有好果子吃的。

低头想着,越发觉得胤禩这一次的所为实在有些费力不讨好了。万一他一时难掩求胜之心,顶风而上,不是既毁了自己,又成全了他人了吗?!

“老九的一句话说得正是点上!现在,咱们最摸不准的就是皇阿玛的心思了。皇阿玛到底知道了什么,知道了多少?这才是关键!”

“可你有没有想过,若是皇阿玛对此并无察觉,又当如何?”我立即慌忙开口,心说今天我怎么着也要制止胤禩很可能的自杀式决策,“你这一番用心恐怕也就付诸东流了!天大地大皇帝老子最大!你若告发了此事,是想要陷老爷子于两难啊!保了那就是护短,置黎民于不顾;办了老爷子心里甘愿吗?舍得吗?这股难言的闷气怎么忍受得了!”

当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我的身上,才惊觉自己似乎又多说多错了。

老十抚着自己亮澄澄的脑门儿,啧啧有声。

“对对对!八嫂可真是说着了!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砸吧砸吧嘴,又放声大喊,“哎哟!那这么说,咱们这不是漏勺装油,白忙活嘛!那太子爷哪里是这么容易斗的!”

哀叹连连,在一旁又默不作声了。

我偷眼望去,其他人也正暗自思虑,只有老八正坐对望着我,眼中含笑。

我冲他大大翻了个白眼。爷爷的!那是个什么表情啊!真让人有够郁闷的!

“是啊!皇阿玛他到底……唉……”十四撇嘴无可奈何,手里反复拨弄着手里的茶碗,忽又若得珍宝地扬声道。

“张廷玉!张廷玉才是关键!若说皇阿玛平日里最信任谁,最亲近谁,除了咱们兄弟的至亲之外,可不就是他了吗?!若能够拉拢了他,从他那探听一二,可足以让咱们受用一阵的了!”

“老十四,这回十哥我可要叫你木头了!亏你想得出!你个木头!嘿嘿……张廷玉?!他?!他是谁啊?!他是那张老油子的得意儿子!他老爹那一手的绝活儿他可学了个净!哪有那么好相与的?!就说那老十三和他交情可非一般了吧。老十三对他可是诚心得很,可你看老四那边可有从他那里讨得了半分的便宜!”

听了老十的话,我的心里才稍稍放了下来。若说要从张廷玉那里打开缺口那可是万万不可能的了!他日后的一句万言万当,不如一默,可算是将他为人为官的守则诠释了个净。若说是太极拳,当朝可没人能够与他父子相较一二的。

显然,看清这个现实的不仅仅是我一个人,老九也出声表示赞同。

“老十这回可是说对了。张廷玉学会了张英的为人处事不说,与他父亲相较更懂得为官之道。如果不是个能够守口如瓶的主儿,皇阿玛能够把他留在身边吗?这一留还留了这么多年都舍不得外放,他老父予告(2),都舍不得放他一同回乡,硬是留下了他,还说什么‘此屋即赐卿两子居之,朕见卿子,如见卿也’(3)。这还不能说明问题吗?!”

转脸看向正坐,胤禩仰首轻倚椅背,紧闭双眼,手指交错的敲在身前的木案上。

这又是怎样的暗示呢?胤禩到底是怎样的打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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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正如文中所说,将原布染整成青蓝布的后整理,这个行业叫“踹坊”,操作工叫“踹匠”。这是一种很古老的后整理工艺,现在已经很难描述。

将漂染过的棉布卷上木滚,放在石板上,上压重约千斤的凹字形大石。——《辞海》

事实上,之后的工作才真正是由踹匠来完成。踹匠一人足踏大石的两端,手扶木架,左右往来滚动使布质紧密光滑。这种凹字形大石在一些古镇尚能看到,当地居民一般也叫做"石元宝"。

这就是发生在清朝的很古老的后整理工艺,《辞海》上还有说:,“明清时江南苏州一带踹坊甚盛”。据雍正八年的报告,苏州的“踹坊”有450多家,使用的踹石有一万九百多块,从业的“踹匠”有二万多人,几乎都是外来人口,这说明,苏州一带的治安已相当严重。有兴趣的朋友可以查一查那时候苏州的治安情况,可以说是十分混乱的。

从康熙九年起,踹匠就不断的闹事,要求增加工钱。能在《江苏省明清以来碑刻资料》和《明清苏州工商业碑刻集》看到的就有16起,这是立了碑的。

康熙、雍正和乾隆时代,对处置这样的事件各有千秋。康熙早期采用奖金制来提高踹匠的收入,是为宽;雍正则以"苏松等处盗风不息"为理由,责令苏州踹坊参照保甲之法,成立坊总甲长,是为严;而乾隆则根据粮价上涨对踹匠采用浮动工资,是为导。康雍乾时代的三套做法中,乾隆的最好,实际效果是,乾隆以后,虽然粮价是历史最高,但踹匠闹事的几乎没有。社会和谐了,大家有饭吃。康雍乾盛世,乾隆朝达到了顶峰。

(2)清代大臣因病老,准予休假或退休,都称“予告”。

(3)见《澄怀主人自订年谱序》康熙四十年辛巳记载。

第24章 媒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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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所有人都闷不做声,各自愁眉以对的时候,十四无意识地摇了摇头。

“这条路是走不通的!张廷玉不会是任何人的把柄和缺口,尤其不会是皇阿玛的!皇阿玛不会允许的!”

闻言,我们几个人都不禁暗自肯定。

“是啊!皇阿玛当然不会允许!咱们也受用不起啊!再者,这事儿还是顺其自然的好。咱们今儿个都心里有了数也就得了,想要从张氏父子那里得不到便宜也罢,没得惹了一身的麻烦才是真!”胤禩转向老九,别有深意地笑问,“倒是前儿个,我听说哪家的小姐又为这张大才子泪筑闺阁啊!”

老九会意,无奈苦笑。

“可不是吗!昨儿个李大人还托奶母跟我家福晋捎话,想着让弟弟给他家小姐做媒呢!”

“噗!”老十一口茶噎住,哽了好半天,才说出整话,“李……李大人?!……该不会是李光地李大人吧?!”

老九不知所以地点了点头。

“是啊!没错!说是舍不得这张老脸,不好当面同八哥开口,才借了我这一句话的事儿。而且他女儿这般执拗怎么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啊!”

他这一句话倒把大家都给逗乐了。我默默坐在角落,心中异常平静。

“九哥!你可知李大人的这个闺女可是有名的才貌双全,怎会……怎会……”

“十哥!你连这都知道?!是不是早对人家姑娘心怀不轨了?”

我听着他们满人嘴里自以为豪放豁达的猥言亵语,下意识地撇了撇嘴。而正说着热络的十四转而肃容。

“不过,这李家小姐的美名我倒也听过一些。总归不是亲眼所见,不能做数。倒是有一件,听说这姑娘与李大人并不亲近,不会是为了和她爹赌气的吧?!别人不知道,他自家人怎会不明白那李大人和八哥的这份和气。”

胤禩手未离桌,随意摆了摆。

“那也倒未必。一来,若只是和她父亲起杠,为何不转向太子?谁不知道李大人向来看不惯太子的言行,平日明里暗里都忘不得奚落一番,就是当着皇阿玛的面儿也照旧不误。就算不是太子,再怎样也还有四哥和小十三顶着。外人瞧不明白,可是我和四哥的这点子事李大人我是向来不瞒的。别看那李家小姐对他父亲不甚迎合,但却是李大人最宠的一个儿女不假,言谈中少不得还要和我提及只言片语,可见一斑。这样一来,父女间再怎样的过节也是轮不上张廷玉的!

二来,这张大人一个鳏居多年,就连皇阿玛自己都为了他的婚事暗下了不少的功夫,更何况他家里的长辈,少不了唇舌。而李家小姐倒也是称得上是书香世家,又闺名远播,还有李大人如今的威望,门当户对,也不失为一个天作之合。就冲她双十年华,仍逾龄未嫁,坚守至此,相信也是个性情中人,配得起‘奇女子’之名!”

“奇女子?”我蹙眉不解。

胤禩含笑应道。

“正是!当年李大人老母故去,出于私心,舍不得亨通官运而回乡守孝,未能如实以报,正是她一举向皇阿玛揭发!”

原来竟是个耿直不讹的率真女子。说实话,印象之中,我一直对历史上这个嗜权恋位的假君子李光地没什么好感,不仅是因为这些不齿于人的过去,再有就是记载中,日后康熙最终对胤禩的排挤有很大程度上也是来自于这个死忠的八爷党一再地劝谏立储非八子莫属的推波助澜。如果说这是他的心计或是陷害,以现在我对他的了解,这样的可能微乎其微。想来这样一个贪恋权势几近于冷落了亲情的人怎能轻易放弃这大好的前景,落得被康熙一而再,再而三的猜忌与罪责。我宁愿相信这其中还是有着巨大精神力量的支持的。至少他相信自己的赌注没有错,所以要为这赌注赔上一切。这是一个人在满腔的政治抱负驱动下再正当不过的行为了!要知道再清醒睿智的政治人物也会犯下不可悔过的错误,更何况一个区区李光地,一个对权势趋之若鹜的朝臣。

可是话说回来,那样一个纤尘不染欲洁于情的男子,若说世间真有哪个女子配得起?我始终不能相信。他的处事也许熟稔,但固执地,我总是宿命般地相信这将是这个世界上最适合清澈的男子!毫无缘由,就连我自己都觉得有些牵强,而又坚定。

“八哥这么说的意思,可是有促成这一桩好事的意思了?!还别说,我这么一合计倒也是个积德的差事,省了京城里不少官媒的事儿了!哈……”

“十四说的倒也不差!这是若成倒真是省了不少人的麻烦。一则,也总算是给皇阿玛了了一桩心事;再则,也是我最顾虑的,若是张廷玉真成了李府佳婿,有些事情就不见得是他自己可以控制的了。”

“八哥的意思是说,我……四哥会有动静?!”

十四咬唇艰难地吐纳。我心中明了,毕竟是手足,心里总是过不去的。

“十四也不要心急,四哥那样严谨的人怎会如此唐突?!我料定他不会对张廷玉动手,做下什么不可挽回的错事,咱们的四哥绝不会糊涂至此!我只不过是想向他表明一个姿态,一个满朝文武只有他一人能够看透的姿态。我与李大人的关系除了咱们兄弟几个就是十四手底下几个拜唐知悉,再有就是他曾经撞破一回。那之后,我也就更加的谨慎了些。”说着,眼角的余光向我迅速一扫,自然清楚他言语所指,正是被我瞧见的那一次,“这倒也成了我这回可以假以利用的契机。你们想,如果他得知疑为咱们的人这样的笼络朝臣,何况还是这个最为敏感的关键人物张廷玉,他还能坐得住吗?他就是再冷静,补救的措施总是要有的。只要有所动作,这一双双眼睛可都放得雪亮,有谁逃得过去。即使不是即刻就有所谋,那么明年呢?后年呢?”

胤禩并没有把话说完,留给了我们充分的想象空间。也就是说,胤禩这一回力将每每地被动接招转为主动,生生将雍正的处境逐渐逼入尴尬,而且这一步步滴水不漏的诱敌深入可以称得上是绝妙!就是如今已经失去了情报局专属权的雍正他自己也很难料到的!

“八哥说的句句在理,这一路下来,咱们倒成了局外人,还不是捡了个大便宜吗?!”老九语气一顿,“不过,八哥可别忘了,这张大人可是固执得很。别说是其家中高堂苦口婆心,这几年也仍然孤身一人,就连皇阿玛也是三番两次寻思给他觅了几位闺秀都不得而终,可见这张大人的脾气不是任谁就能说动的啊!”

“嗯嗯!还别说!九哥正说在了点子上啊!”老十信手抹了一把额头,啧啧道,“我家福晋也和我念叨过,这张廷玉是个十足的倔驴,念旧得不得了。他的正室去世了这么多年……少说也有十年了,可连一个女人都没再纳,真是丢尽了咱们大清男儿的颜面……不知道的还以为……”

热烈的讨论一下子消声静音,十四狠狠剜了老十一眼,又暗地朝我和胤禩横扫了两眼,对他以示警戒。显然,老十也意识到了,悻悻地闭上了嘴。

我和胤禩不约而同地对视,苦笑。

“老九的顾虑确是当务之急。如果过不了张廷玉,其他的也都是咱们的痴心妄想罢了。”

一阵死寂中,每个人都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中,眉目郁结。

从理论上讲,胤禩的这一个姿态的确正中了雍正的下怀。教科书上的指导还是颇有深意的。想来,雍正时期,由于十三和张廷玉无论性情还是诗文书画上的莫逆私交,这个历来刻薄为名的帝王可算是对这个三朝元老礼遇有加,屡次破格加官进爵,却始终不曾有过丝毫的间隙,可见对其的赏识与倚仗。而如今正当侍驾的张廷玉相信也早已得到了这位眼光独到的政治家的关注无疑。胤禩有此想法也就不难想到了。单单看日后这犹如手足臂膀的君臣之情,就可以预料到雍正绝不会放任张廷玉这一皇权支点的倾斜而毫无所动。

然而,我不得不承认。胤禩的打算是不切实际的,就如他所说,不过是一个孤芳自赏的美好规划罢了。以张廷玉的为人与自持,以张英的机敏与自律,这路怎么说都是走不通的。可是这一切我又如何向他们一一道明呢?

更何况,私心里我真的无法想象,有朝一日那样恬淡的男子是否也会将满腔的柔情倾注于人?!那又将是怎样的一番情景呢?那个女子又会是怎样的一番仙姿才情才能够得意匹敌呢?真的会有这样的一个女子吗?那么于那个总是与冷清孤独为伴的男子而言,也并非不是一种幸运吧?!

我恍惚地晃了晃头,略有些晕眩,双手打着圈在太阳穴上轻揉。

“诶?!我倒有个主意!”

“啊?!是馊主意吧?!”十四正想得入神,被老十一吼浑身打了个激灵,禁不住讥笑了几句。

“十四!且听十弟说说看!说不定也是个办法!”

“哼!还是九哥明理!”老十冲着身旁的老九咧嘴嘿嘿一乐,又扭身面朝所有人,“我这个法子倒也不难想到……其实,也就无非是要找一个说客罢了。”

“说客?!说的容易!他老子磨破了嘴皮子都没用,皇阿玛都不敢妄下圣旨,还能有什么神通广大的说客啊?!”

“九哥你别急啊!你难道忘了还有一个人能够说得上话吗?”

“哦?这我倒不知道了!”

说着,老十一双瞠圆的双眼急切地焦灼在我的身上。顿时,脊背一阵酥麻。

“八嫂啊!”

一语,片刻惊愕,满座一时都没了言语。

“老十!你胡咧咧什么呢?!”老九最先爆发了。

“九哥你先听我说……”

“这就是你说的好主意?!你也太能咋呼了?!八嫂?亏你想得出!八嫂堂堂的皇子亲眷怎可轻易抛头露面!你是越大越糊涂了!”

“九哥!”

“你要还认我这个哥哥就自此打消了这样荒唐的念头!你这样置八哥于何地?又置八嫂于何地?!你怎么就这么不长进呢?!”

老十不堪他九哥的一顿数落,一下子噎得涨红着一张脸。还是十四适时地出声打断。

“九哥、十哥勿急勿燥!十哥一向直来直往,脑子一根筋儿,九哥何必动了真气?再说十哥也是好意,只是未必想得周全,如何也不能伤了自家兄弟的和气啊不是?!”十四瞟了一眼老十,“不过,我倒是想听听十哥何来这样的想法?八嫂素来与朝臣不怎么相熟,就是与八哥过从甚密的几位大人也不过泛泛,怎么就能说动那张廷玉呢?老十,这话可不是乱说的,今儿个你总也要先说个明白。不然,别等八哥罚你,就是咱们兄弟几个也定饶不了你这信口开河的莽汉!”

“嗨!”老十大掌重重拍在大腿上,羞愧地摆了摆手,“是我的过错,没有说清楚!怪不得九哥骂!八哥可别在意,十弟先给八哥在这里赔礼了。”

说罢,就要离座拜下。毕竟,他这一句话要是放到大庭广众之下,也是足以惹人非议的。老十好歹是从小在皇宫中多如牛毛的规矩中长大的,是非轻重还是分得清的。就说他今日不分青红皂白的一句话,就可以陷多少人于麻烦之中,想来他也领会到了。

听到这儿,我才些微的轻吁了口气,想来这老十还真是个没头没脑的愣头青,说话都不打个草稿,太不靠谱了!

“老十言重了!咱们兄弟之间没有这些虚礼!再者,你八嫂也不是个小肚鸡肠的妇人。小十四说得对,你也是好意,咱们兄弟间集思广益本该如此。”胤禩连忙抬手做了个手势,示意老十快快起身,脸上依然挂着沉着的笑容,丝毫看不出应有的尴尬,可话里的威严却已透了几分,“不过,老十你这性子也该改一改了,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心里也该有个九九。今儿个的事儿若是让旁人听了可就不是这么好了的了。到时候,你不是让我为难吗?!”

才生生忍下了老九狂轰滥炸地一顿抢白,老十早已耐不住了,急于为自己辩解。

“八哥,弟弟我并非是逞一时口舌之快。只是这半天没个开口解释的机会。”

“哦?”胤禩闻言,饶有兴味地含笑望了我一眼,见我也满脸疑惑,复又开口问道,“既然如此,那我倒真要听听你的理由了?如果真有那么点意思,今儿个倒是咱们误会了你。”

老十一听胤禩有此一言,立马来了兴致,从未有过地据理力争,滔滔不绝起来,脸上洋溢着少有的雀跃与得意。

“难道你们忘了那年英吉利的黄毛小子们来咱们大清觐见,便是张廷玉和八嫂二人在一旁跟访的,还是皇阿玛特指的呢!我听我家紫瑛说过,八嫂和那张大人经常一处共事,好像有几个通商条令还是八嫂出的点子,皇阿玛竟当面夸赞了好一番呢。你们忘了当时那些礼部的老头子们脸色有多难看了?!想来张大人恁地聪明,眼界也非寻常泛泛之辈,和他老子一样,是见过大世面的,总会高看八嫂一眼的。又有这样难得的交情,想来总比旁人好说话儿。再者说,八嫂也好歹是个女人家的,闲来东扯扯西逛逛,没事给人说道说道做个媒什么的,也不是什么多稀奇的事啊!怎么说这也是一番好意,张廷玉他还能如何不识好歹!”

我的心随着他毫无章法的长篇大论,渐渐兴起了一丝无奈,暗暗摇头。

“诶!还别说!好像还真是这么回事儿!皇阿玛向来对八嫂另眼相看是真,想来他一介儒生再清高还能眼高于顶吗?虽说这张大人谁的帐都不买,可怎么说也是个读书人,道理还是明白的。与其要寻个牢靠的说客,倒不如是个局外人,对谁都说的过去。”

说到这儿,话里的意思已经很明了了。只是谁都不愿意点破,一双双征询的眼神齐刷刷地瞄着座南朝北的正主儿。却只见他缄默不语,垂首拨弄着自己的手指,时而又略有所思地凝视着某个角落出神。

“晴儿怎么看呢?”

终于还是来了。我深吸了一口气,抿了抿唇,察觉了所有的眼睛都满怀兴奋地注视着自己。

“你们说的都有道理!可是有一点,也许你们并不了解。张大人为人严于自律,恪守己则,不是一个轻易就可松口的人。而且……而且他志并不在朝堂权位之上,心亦不在此。他是断不会为了任何人的薄面而放弃了自己的原则和坚持的。无欲则刚,这大概就是张大人为何一直被万岁爷青睐不已,在万岁爷心中脱颖而出的缘由了。这样的人,无欲则无惧,无惧亦无忧,因得坦荡二字,任何人都左右不得。”

我言尽于此,并不想把话说得太直白。我必须承认,这样的一个人是如神祗一般的屹立于朝堂之上,值得被众人所嗟叹与膜拜的。我亦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个,因为我们每个人都被难以自持的心魔所驱使,唯独他。他的清心寡欲,让他独独屏蔽在了一切喧嚣之外。也许在我们的初识一夜,我就应该醒悟到,只有这样的性情才能够得到永恒的洒脱。世人只道是他独具慧根,通晓处事为官之道,却不知这一切皆溯于他与世无争的心境。

这一番对衡臣为人为臣的感慨,已大致透露了我对此番议论的抵触。我真的不愿为我们本该清纯如水的情谊蒙上世俗的风尘。我不知道,这样究竟是亵渎了他,还是辜负了他对我的诚挚相待。无论是哪一样,我都不愿看到。

“无欲则刚……无欲则刚……”

在我从无限灰暗的深渊中得意喘息的时候,转首间,胤禩就是如此茫然地微颔项颈,呐呐地自言自语。

好一会儿,十四霍地站起身来。

“八嫂句句说得实在,一针见血。倒是咱们几个兄弟从未琢磨到的。况且,这说法虽然新鲜,但细细想来,大有深意在其中。八嫂果真识人不凡,这道理说出来都让人受教良多,难怪皇阿玛都说八哥是个有福气的,咱们京里哪个女人能够及得上八嫂半分的见识!有戏!如此看来,我瞧这事儿有戏!就凭八嫂的这份不输于男儿的才识与见地,相较于那张廷玉又如何!”

呸!这都是哪儿跟哪儿啊?!怎么我说了这么多,费了这么多精力,全都成了废话,做了无用功,你们是一句也没有听进去啊!整个儿一个榆木脑袋啊?!说来说去,怎么就又绕了回来呢?!那我刚才这么半天都在和谁说话呢?!敢情是自说自话,自娱自乐呢?!

识人不凡?!我这哪里是什么本事,不过是几百年后人人都能略得一二的评论,哪里轮得上我?!

还不等我开口,胤禩即时出声打断了几个兄弟三言两语地议论。

“今天的事情到此为止。往后,再不可有人提起。”

“八哥……”

“行了!就这么着了!我不想再听到任何的异议。”

胤禩果断地摆了摆手,言语里有了些不耐。而我的心却在这一刻触动了,只为了他对我无微不至的设想。他原是不想让我两难的吧,所以连一句争取都不愿勉强于我……

那日之后,我再没听人提及过关于那天的分毫。只是不经意间,间或看到胤禩不自觉地手执书卷怔忡地望着窗外的风景,眼中一片恍惚的纷乱。

静夜里,异常激荡的欢愉后是我们滚烫交缠的躯臂。

“晴儿……若是……若是……他日……我败了……答应我……好好照顾自己……”

没有预警的晶莹顺着眼眶缓缓淌下。

枕下,早已湿了一片,不规则地蔓延开来,心随之一阵张皇。

然而,手里只是将他的自背后紧紧环于身前。

“……我应承你……”

不是没有想过成败得失,只是当一切临近的脚步越发清晰之时,恐惧竟史无前例的得到了升华。

这样震颤的夜究竟还有多少?

第25章 踌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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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

捻着狼毫的手一抖,漆黑的墨就已模糊了一片,索性搁下,犹自呆愣着,恍若无物。

“格格,这是怎么着?!最近总是这样长吁短叹的不说,平日里的字都写不下去了呢?可是遇上了什么烦心事?和安茜说来听听,兴许心里就好过些了呢!”

望着安茜关切的眸子,我心里说不出的难耐。

“安茜,你知道的。那日,书房中,和几位阿哥爷谈论的事情……我想了很久,若不是只此一法,几位爷也决计不会央我帮忙。”

“格格,您这是何意?难不成您真打算去做这个媒不成?!这可使不得啊!”

本来我心里就烦躁,忽然听安茜这么一说,心底一滞。

“为何不可?”

“这……这……我……我也说不清……总之就是不能。”丫头又是摆手又是摇头了好一阵,才又低声回,“格格,您怎么糊涂了。在宫中与张大人的一番来往,您还没有看透吗?张大人是个怎样的人?前些年,万岁爷都把人家姑娘的小像讨来了,就放在了他跟前儿,愣是让大人不咸不淡地给挡了回来。连万岁爷都没做成的媒,您怎么还能硬着头皮去说呢!这几年下来,京城里的媒人都快把张学士府的门槛给踏平了,您可见他府上有什么动静了?!您快给我消停消停吧!这事儿就连咱们爷和几个阿哥主子都没辙,您在这干着什么急了!”

我仔细听安茜说完,心里哪有不赞同的。可是寻思着,终还是无奈地摇了摇头。

“安茜,你说的这些道理,我都想过。就是出于和张大人的这番交情,我也不好开这个口。可是……哎……安茜,你有没有想过。贝勒爷为何不早不晚,偏偏是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要牵得这一番婚事呢?”不由安茜回答,我稍稍一顿,便又轻声为她解释了起来,“苏州踹匠闹事一案可不简单啊!就如我那天告诉你的,贝勒爷已经在这几日里不声不响地把这来龙去脉查了个大概。本来,我也单单只是心说这个机会太难得,再加上我对他的了解,这一番心思的花费绝不仅仅是为了能够坐上观战,静待其变的目的。你想,万一这事真就这么不了了之了,那岂不是忙活到头一场空。不过,究竟贝勒爷下一步要有怎样的动作,我始终还是猜不到。至今,还有些事情,我总是想不通,脑袋里一团浆糊。但是我相信,贝勒爷定是有他自己更深一层的考虑的。我隐隐觉得似乎有什么事情就要发生了。而且有一点是毫无疑义的,无论贝勒爷是怎样的打算,咱们这边和宫里的那位眼看着就要斗起来了。贝勒爷是个聪明人,自然不会暴露自己的行迹。不出意外的话,宫里的那位是没有胜算的。恐怕到头来,最后亏在谁的手里都弄不明白。可是别忘了,前不久,咱们爷才与临街的那位暗地里较了一次劲儿,逼得对方不得不亮了个底牌,彼此早已心知肚明了,这就是那个大大的意外啊。敌对的立场,是怎样也遮掩不了的了。这种情况下,两方一旦相争起来,你说,另一方可不就是渔翁得利了吗?更何况这一回眼睁睁看着的是四贝勒,他岂是这么容易就放过眼前这个绝好机会的主儿?他不会给咱们爷放个暗箭、摆个乌龙什么的?若非如此,那他也就不是四贝勒了!到时候,他暗助宫里的那位一起来对付爷,转身再往万岁爷那里吹个冷风什么的,咱们爷可就顾此失彼,满盘皆输了。所以,咱们爷才有此一虑,想……”

“想就着拉拢张大人的这一姿态,制造动摇万岁爷意图的假想,让他们以为万岁爷早晚会听从张大人的意思最后偏向咱们爷这边。这样步步紧逼四贝勒,让他也不得不为自己的处境担惊受怕。然后,一把将四贝勒也拉入争斗,自顾不暇。”

“没错!”我赞许地肯定,复又开口道,“能不能够如愿迷惑四贝勒的视线,张大人是唯一的关键出路。安茜啊……我这几日翻来覆去,左思右想,只有他,竟只有他……”我仰天,怅然一叹,“这大清满汉文武不下几千,竟只有他一人有这样的资格,你能相信吗?只有他一个……再没有第二人选了,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够如他一般始终无党无派,不偏不倚,而且在圣上面前只一人就有四两拨千斤的分量,谈笑间,就可以呼风唤雨。这一股清流竟比那天山上的雪莲还要珍贵。也只有这样的他能够让四贝勒如此上心,如此不放心啊!就连那李谙达打心眼里也是向着太子的,毕竟是从小看太子长大的老人啊!我从小到大都未陷入过如此不堪的境地,进也不是,退也不能。若不出此一击,咱们怕是要赌上多少人的前途命运来搏它一回,此劫是万万躲不掉的了;可若是……又让我如何安心……”

说着,我急切地来来回回在房内踱着步子,声声踩在了心尖上。

安茜听我一通的利弊分析,似乎顿时也意识到了危险的味道,一时着了慌,可嘴上还是絮叨着。

“格格,您先别急啊!爷……咱们爷总会有办法的……”

“我怎能不急!你让我怎么能够冷静的下来?!”我做了个深呼吸,整了整杂乱无章的情绪,沉声道,“你知道前几日,爷曾经对我说过什么吗?”

安茜不出所料地晃了晃,只道不知。

“爷交代我,若是他出了个什么好歹,让我好生看顾好自己,看顾好这府里一大家子的上上下下老老小小。安茜,爷已是做了最坏的打算了啊!”

“这……”

安茜握着我的手倏地冰凉,一时坐在了木椅上,神情木然。

“不!不对!格格……您可以去劝劝……劝劝爷……相安无事不好吗?!何必如此斗得你死我活?!”

“你死我活?!”我苦笑,艰难地言语,“说的一点不差!可不就是你死我活吗?!朝廷上的事分秒变幻,一个不仔细可就是要赔上身家性命的啊!相安无事……谁不想呢?!可是,有些事情哪里是这么容易含糊的。你不斗,自然就会有人来横着刀子逼着你斗啊!”我转身,狠狠拉着安茜,仿佛就要借此来消解内心无以名状的恐惧,“安茜,你仔细想想吧。若不是爷被人逼到这个份儿上,怎能强硬到这样的地步呢?!”

“格格的意思是?”

我兀自点了点头。

“料想如果此次苏州官府与滋事众人达成协议,平稳度过此关,待要如何呢?定是像往常一般,按照惯例提高他们的薪资待遇,而这样一来,万岁爷定是要从工部往年的结余里挪出大量的官银暂时替宫中补上,缓解这个缺漏的。可是……安茜,你不知道,前两天,我偷偷看了贝勒爷在工部的账册,他的奶公雅齐布竟然背着他支走了一笔巨额的白银,落款签收是以咱们爷的名义啊!你想想,到头来,咱们爷还不是一样难逃此劫,那么这些年来的努力就真的是全白费了。万岁爷定是再不肯给爷任何一次翻身的机会了。与其如此,还不如奋力一搏,至少还会有赢的机会。”

“那……那咱们可以向雅齐布大人追还回银子啊!”

“哪有这么简单!你可知是谁暗中教唆他去支走银子的?”

瞥了一眼焦急的安茜,我发觉开口竟有些犹豫。

“哎……我特地暗审了葛特,威逼利诱无所不用……这才知道,竟然是……是四贝勒的人……这些若不是我细微打听,爷竟是要瞒住我,一人抗下这一切的。”我心下一片仓凉,“四贝勒是牟着一股劲儿呢!上回他吃了亏,定是在心里一百个不舒坦,所以才一手策划了这一场闹剧,将爷逼入了绝境。若不是这样,爷又怎能够想到利用张大人这一微弱的可能性来扳回一局呢?!四贝勒无论对旁人多么严苛刻薄,可是若说是对十三爷,那是没话说的。两肋插刀在所不辞。十三对张大人的爱惜又不是什么秘密,再者,四贝勒自来就对张大人抬爱敬重,这样一来,只会更甚。也难为咱们爷能够这般了解四贝勒的心思。若不是因为我来自三百……呃……若是常人,哪里能够洞悉一二?!

退一步说,在四贝勒想,若是八贝勒果真如他所愿遭了难,尤其还是这样大的案子上栽的跟头,万岁爷一定无论明地暗地里的清查,到时候,可就是树倒猢狲散散了。这是要牵连出一大批人的,李光地李大人恐怕就是第一个。甭管贝勒爷在保密的份上下了多大的功夫,一次的疏忽足以燃起一整条导火线呢。那时,张大人若再为李大人的佳婿,真正危难的就是张大人了。”

“这怎么说?”

“万岁爷容不得的啊!万岁爷的眼里可不揉沙子,眼皮子底下的人就要结党营私,兴风作浪,搬弄是非,惟恐天下不乱,而且还是他曾经最珍视的人才,这只会更加激怒他!你想想,一旦所有事情败露,万岁爷自己就不会纳闷儿吗?张大人历来与京城里的小姐毫无交往,又这么多年都独身一人,怎么就偏偏选中了她。当初,他可是连皇帝老子的面子都不给啊?!”我双手一摊,浑身乏力,“贝勒爷正是在赌四贝勒对张大人的这份不甘、不舍与不忍啊!若没有这样的矛盾之情,四贝勒又怎能被拉入这场混局。”

房内沉寂了好半晌,我无力地放开了彼此紧扣的手。

“去吧!去准备两套男装,你我合适穿的汉家长衫最好!这张府是不得不走上一趟的了。就是探探口风也是好的,好过在这里愁白了头也于事无补。若是张大人果真不愿,咱们也不好勉强,再做打算就是了。若是到了这个时候还不懂得自救,那就真的没人能够救得了咱们了!”

霉运?!抑或是“媒运”?!

我从未想过真有这么一天,它从天而将。闭上眼,却是某一个灿星霜满天的隆冬之夜,那一株白梅下,一个月牙的茕茕身影,翩翩而立。

马车颠簸中,我的双目在市井中停停走走,渐渐一片空旷。

“格格,船到桥头自然直。您就别愁了!所幸贝勒爷和格格是一条心,就是有个什么,咱们谁也别落下谁!日子就是再差,咱们只要一家人和和美美的,他们又能如何?!”

我兴味索然,并不作答。

以情出发,安茜说的确实值得让人宽慰。至少我还有胤禩。

可是他呢?

他是否也会如我所想。

这是他的梦,一个在心里藏了多少年的梦啊!

没了它,一个铁铮铮的男儿可会仅仅甘心为情化为绕指柔?!

不!不会!

虽然这样的认知令我的心口些微的酸涩,可是仍然让我不忍苛责。九龙夺嫡惨败的他,之后又饱受责难归罪,他可曾因为虽忍辱但平和的时光而得到丝毫的安宁?

不然,他又怎会黯然于铁窗前,郁结销魂。

每每思及此,我的眼眶总是忍不住一阵胀热。

我探首望了望天,却还是一样的蓝。

“安茜,这样的好天气咱们早就该多出来走动走动的。下回记得还要带上小篮子。”

“恩,何小姐要是听说,还不乐坏了?!”

玩笑话还没有几句,车速减缓。

“主子,张府到了。”

第26章 张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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拒绝了拜唐的跟随,我和安茜扮作书生和小书童,前后二人站在朱漆门外,望着高悬的张府二字,不由自主地驻足。

原来,这就是陌生感所致的恐惧吧!

叩响铜栓,不久,便有人应声。

“来者何人?”

我清了清喉,沉声道。

“鄙人乃是张大人的一位故友,自姓郭,陋名予青,今日特来拜访。”

门开了,看似门房的老伯恭谨作揖。

“先生有礼了,自是大人的朋友,快请入府一座。”

瞧那老伯一脸的和气,我心弦不由一松,来不及细想,已进门厅。

说起来,这张府的门面还真算不得宽裕,远远不及日后雍正所赐澄怀园的气派。但甫入玄关,只环顾四周布置就不由得赞叹主人恬淡的气息。一路上虽没有繁复堂皇的装饰,但视野开阔不说,小径边处处都是主人精巧细致的心思:小小的篱笆圈住了蔓藤,仔细一瞧,原来是一株长得正盛的牵牛花;脚下是细碎的石子小路,薄底布靴踩在上面触感细滑,左右两旁还嵌有一排形状各异,摆放不规则的贝壳,令人不禁会心一笑。像这样玲珑的格局数不胜数,正目不暇接时,正厅已在眼前。

“先生勿要见怪,方才已经通禀了老夫人。您是咱们大人的朋友自是府中的贵客,请您稍作休息。”

“老伯,您刚才说老夫人?”

“唔……瞧我这老糊涂,怎么就忘了?咱们大人这会儿还在宫里当差,老夫人这会儿就快出来了,兴许再等等,大人也快回来了。”

我兀自点了点头,一转眼间,那老伯已不见人影。我静坐在一侧,大脑也开始不停地运转了起来。

“格格,老夫人是不是就是张大人的娘亲啊?”

我朝天翻了个白眼,撇了撇嘴。

“废话!不是张大人的娘亲还是谁……”还没说完,我突睁了眼眸,“唔!我的天啊!是……是姚夫人?!”

与安茜对视片刻,我心里一阵瑟缩。

张英之正室妇人姚氏,全名姚含章,桐城姚性望族之女,著有《含章阁诗》。她的诗作不仅成为了当时桐城派女性文学的代表,甚至还得到了康熙的青睐,受到了各地名媛的追捧,是当朝最有名的才女之一。子张廷瓒、张廷玉及张廷璐皆拜其启蒙。而据我可怜的历史知识,她曾受丈夫和儿子两代宰相所庇,被康雍乾三代君王三次授予一品诰命夫人。文武百官都要尊称一声姚夫人。就连康熙本人都曾经接见过她本人,向其探讨治家之道,教子之道,多次对身边人训诫,“张廷玉兄弟,母教之有素,不独父训也!(1)”这个女子的才情智慧已经得到了这个封建社会最高统治者的肯定,其风范绝非等闲。我想这并不是康熙的夸张,只看他兄弟几人日后的做为就知道这不可能是偶然,可见良好的家庭教育对一个人的成才起着多么重要的作用。

“可是格格啊,张英张大人不是早就告老还乡了吗?怎么姚夫人还在京城呢?”

安茜的问话将我从紧张的情绪中拉了回来。

“也难怪了!想想小张大人至今独身一人,公务繁忙,府里总要有个主事的家人料理,免去他的后顾之忧。再者,这是京城,四通八达,没个斤两也支不起这一大家子的活计。这样想来,姚夫人论见识论才情都是最适合的人选。”

想着想着,我不觉感叹,张廷玉终究也是个好命人,有一个这样出色的母亲,也难怪能够获得一番成就。只叹姚夫人一介妇孺,不仅要做自己丈夫背后那个默默支持的女人,就连自己的儿子们也让自己操碎了心。这样的母亲才是最让人心疼的。

等了不多时,厅门屏风后就有了动静。我赶紧恭然站直了身,整了整衣冠,低眉顺眼,双眼只打量着脚下一米见方的青石地砖。

我定定地站在原地,强烈地感到两道审视的目光。余光中是前后两个步法轻盈的女子,但碍于男女礼法,始终不敢抬眼直视。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优雅清韵的声音响在耳畔。

“不知先生来访,府上怠慢了。还请不要见怪才是!”

直觉告诉我这就是那位当朝一品夫人,我丝毫不敢释负,中规中矩地回道。

“夫人哪里话,是小辈冒昧造访,给您添了麻烦才是!”

“呵……先生自是咱们的贵客,莫要拘束了吧!”

话里的笑意是掩不住的,我僵直的躯干这才渐渐松弛了些。不禁暗笑自己,想当初就是面对康熙我也从来没有含糊过,怎么一个老妇人就把我唬得战战兢兢的呢!思及此,我摇头苦笑。果然,是女人之间的压迫感最重,也是我技不如人,自惭形秽吧。索性,我微仰起头,含笑颔首。

这一抬头,不禁微怔。好一个丽人,毫无修饰的一张素颜,似水的美眸如皎皎明月镶嵌,素淡清润的樱唇边一对梨涡却是点睛之笔。虽谈不上是多么的惊艳四射,可一眼瞧去总是最令人神往的。

尤其是那一双眼睛,深深望进去,竟有些似曾相识。心下思量,才回味起来。如果说张廷玉英气逸浚承自父亲,那么这一双眼睛却是像极了母亲的。总是那么平静明澈地望着你,没有波澜,却可以给人带来安宁和包容。

不知不觉中,我慢慢放下了防备,仿佛被温柔的和风所包围。原来,这就是所谓的气质。以前,我却从未领会它的真谛。气质不在乎高远隔世,而是一种能够瞬间包围你的气息,让你欲罢不能而又无处不在。

衣袖背身旁人猛地一扯,这才意识到自己忘形的逾越之举,可一时呆愣,仍然只能微张着口,痴痴地望着那双渐渐溢满笑意的眼睛。似乎是被这双眼睛所感染,我傻傻一笑,心知这平静的美才是最易令人扎根于心底的。

“夫人,晚生在您的眼睛里看到了大海呢!”

姚夫人闻言一怔,许久才绽开了笑颜。

“孩子,原来我们竟是有缘人呢!”

这么一说我才真是傻了,眨巴眨巴眼睛,歪了歪脑袋,怎么都没想明白。

姚夫人见状垂首低笑。

“你从老身的眼里看到的可不就是你自己吗?!”

我抑首,不由心悦诚服,却不是为了自己。

闲聊之间,我渐渐恢复了往日自来熟的本色。因为张英的缘故我本就对这位身受丈夫敬重的妇人好感不减。而在我们一来一往的交谈中,我深深体会到她确是一个值得被张英乃至康熙举于世的女子。她总是喜欢静静地聆听,无论是我在三百年后的奇闻趣事,还是那再平常不过的柴米油盐。她丝毫没有妄自尊大的姿态,缓缓地讲述着自己的见解,措辞言简意赅,却往往令人深省。

……

“夫人,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经常想,生命究竟是什么呢?为什么我是我,而不是别的任何一个人?我在旁人的眼中又是一个怎样的我呢?”

“孩子,你又怎知旁人是不是也如你所想,在渴望从另一个自我的角度来窥探我自己呢?这样看来,大千世界的芸芸众生哪一个不是你?你的所作所为无论善恶哪一样不是收获于自己?”

“唔……那我们每个人眼中的世界岂不都是一样的?”

“暂不论时态的变迁带来的物事转移,就是在同一时刻,任何两个人都是无法站在同一个位置,按照同一个角度去看同一片景致的。若非如此,你不就是我,我不就是你?生命的意义何在?”

“那这样说不就和方才的矛盾了吗?我是你,你却不是我!”

“那你为何不把我看做一个在同一时刻,站在不同的位置,按照不同的角度来审视你的自己呢?”

“……这……”

“我想生命的意义可能就在于它总是以不同的角度视人,你说呢?”

“所以说……人无完人吗?原来,是可以这样理解的。你永远看不懂自己,也不能完全去理解旁人。人没有完全的对错是非美丑之分。所以……人要懂得宽容、忍让和理解,因为这也同样是善待了另一个自己。”

“先生的话,让老身受益匪浅……”

……

“夫人,您说人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呢?人死了又会去往何方呢?西方极乐便是永脱苦海了吗?”

“先生以为呢?”

“人家有说孩子降临于世是父母的债,又有说,是来报恩,再续前缘。”

“那就先生来看,何为死呢?既是终结,又何谈前世恩怨呢?”

“呃……那不是又转回来了吗?人死了会去向哪里呢?……不对,不对,应该说是这一世的终结又意味着什么呢?”

“佛有涅槃一说,却始终不曾言明此意;佛又有前世今世来世一说,是谓轮回。先生以为如何?”

“嗯……涅槃是轮回的开始,轮回又是涅槃的延续。轮回的延续往往就预示着下一个涅槃的来临;涅槃的开始往往意味着下一个轮回的诞生。可这是佛一人说的,我们又没有死过,哪里知道个所以然来?”

“先生所言极是,窃以为人在死亡面前或许是能够得到永生的,所以涅槃;而永生的却不是人本身,所以轮回。”

“让我好好想想……也就是说,我们身边每一个人的死也就是自己的又一次生。涅槃的是一个人曾经鲜活的身体,而轮回的是一个人一生功过带来的教训与告诫。无论生死,都可以看做是一个我们重新改过自新的机会,也是每一个人可以重新修正自己的机会。我们要珍惜生命,也就是在不断的反省自己,这就是生死的意义所在。所以,生便是死的去处,只是别人的死让我们更懂得如何生,而我们的死亦是如此。”

“老身受教了……”

……

踱步在花坛间,跨过一个圆形拱门,眼前豁然开朗,我却无暇顾及,继续着自己口沫横飞的手舞足蹈。姚夫人并不以为怵,总是那么专注的凝视,眼里满是盛不满的惊喜,时而深思,时而含蓄,机敏应答,言辞流畅婉转。

“咦?!这株绿萼白梅……很是……很是特别……”

我这才环顾四周,原来,我们已经身在书房院落。这株白梅竟是与我绛雪轩和贝勒府中同种的绿萼。这个品种极为罕有,而整个张府里的绿化植物最名贵的就属它了。

“呵……先生过誉了。这是那年英吉利时辰来访,万岁爷赏赐的。”

接待外宾有功,康熙嘉奖倒也不奇怪。反正张家父子从宫里淘来的稀罕物儿也多了去了。不过说实话,多半是康熙硬塞的,因为他也极为体恤这历来勤俭持家的张府。听康熙对我说过,姚夫人将他们父子以往的收入一共平分三份。一份贴补家用不说,另一份布施于人,还在京城兴办了一个接收历届科举赶考的考生招待所,最后一份存为积蓄,而就仅仅这一点家底有时候适逢自然灾害也悉数匿名捐赠了。可是,这一回,康熙不赏金不赏银,怎么就赏了这么一棵只开花不结果的物件,太不符合康熙往日对他父子朴实的作风了。

“万岁爷赏赐,自是金贵。许是万岁爷以梅为喻,寄厚望于张大人,自有深意……”

“先生,这哪是圣上赏赐的?母亲也有所不知了。这可是二哥厚着脸皮特向万岁爷讨来的呢!”

转身,佳人噙笑,一株高耸的香樟遥遥相对。

这一瞧,我才发觉其实出声的是一直跟在姚夫人身后被我忽略的小丫鬟。乍一看,她站在院子正中央,被挺拔的香樟映衬的越发亭亭玉立。从我进府就一直低垂的臻首终于缓缓轻抬,芙蓉面颊欣怡秀丽,如瀑的长发在阳光下闪动着耀眼的光芒。

眼见我们二人久久对视,一旁的姚夫人这才柔声道。

“先生见笑了,这是小女,闺名令仪,一直寡居故乡。最近老身身体不适,才来京城特为我侍奉汤匙。也正好同我这老妇人做了个伴儿,倒也省了丫头们的不少事,前前后后的都是她跟着我。她在府里做姑娘的时候,上上下下的人也都直唤其名。先生既是廷玉的朋友,也算是小女的哥哥了,不用见外,就唤她令仪,也是她的造化。”

姚夫人可是把话说到了家,真可谓是古今中外一个见面介绍的典型模板了。里里外外想得周到,表达得亲切动听,不知不觉间也贴近了彼此的距离。不愧是一代外交夫人。

可是……令仪?张令仪……

这名字怎地这般熟悉?似乎在哪里听说过,而且是不知多久以前的事了。到底是什么时候?在哪里听到这样一个名字呢?

我拢眉凝思,苦苦搜寻着仅有的记忆。

张令仪……张令仪……她到底是谁?我的记忆一向是不会错的才对啊!

正在我思索间,姚夫人轻问。

“令仪,你方才说的可是真的?这绿萼果真是廷玉向万岁爷讨赏来的吗?”

那个名为令仪的女子坦然应道。

“是啊!还是被我问起,二哥一时大意说的实情。”

“唔……是吗……”

姚夫人再不多语,可那令仪倒打开了话匣子关不上了。

“郭先生,你可是二哥在朝的同僚?”

“这……”

“令仪!”姚夫人一声喝止,又觉不妥,歉意一笑。

“这有什么关系?刚才母亲不也和郭先生聊得尽兴,令仪早就按耐不住了。再者,郭先生要同二哥其他同朝共事的那些官爷一样,哪里还过得了三叔那一关进了府来?!”

“三叔?”

“就是方才领郭先生进府的门房张三。”

我这才省过味儿来,原来,门房张三开始闭门不见竟是为了避讳那些动机不纯又上门求访的王公大臣。想来,这样的事情对张府也是络绎不绝了。不然,何来这样一防呢?!

“母亲,要不咱们进屋歇歇吧。”

姚夫人只是微笑着摇头,可我分明已看到她额间细密的汗珠,又忆起方才初见时她的倦意席席,这才有所觉悟。我的到来很可能正打扰了这位老夫人的午睡,为了接待我又陪我一起在大太阳底下逛了整整多半个张府,能不累吗?

我的愧疚感顿时膨胀,生压着嗓子催促道。

“令仪小姐说的是,夫人不辞劳苦款待晚生,晚生感激不尽,不如……”

“咦?!怎么着?方才你还和母亲高谈阔论,情神激亢……哼!果然,还是和世间男子一般迂腐可笑!”

恩?!这是从何说起啊?我话还没说完,就捞了她一肚子埋怨,招谁惹谁了?而且还被这么个小寡妇骂做老学究!我冤不冤啊?!不知道姑奶奶我生平最痛恨的就是假道学吗?!今天倒被人反骂!不行了!这是要憋出内伤了!

“令仪!休得无理!先生体恤老身,你怎能如此冒犯……”

我冷眼瞧着姚夫人说这话的时候显然是郑重而严肃的,心里不免小小得感动了一把。转念一想,这张令仪敢情是因为自觉她的出现破坏了我们方才和谐的畅所欲言,以为我瞧不上她一介女流之辈,才出言相向。大概是把我看做一个欺负轻贱妇孺的封建卫道士了。

可也不对啊!姚夫人人家也是一个正经八本儿的女人啊!她还不忿什么啊?!感激我还来不及呢?我好歹是个大男人,虽然是个假的。可怎么说古时女子名声都是重于生命的。不是说政府还会出资给她们这些贞洁烈女立碑坊的吗?她不感激我也到罢了,怎么还挤兑我啊!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呃……虽然还算是一只披着一身比较漂亮的羽毛的禽类。

这么一来,我才稍许拐过弯儿来。合着她不只是骂我歧视女性这一弱势群体,而且还是讽刺我是个趋炎附势的龌龊男人。你看,我老娘是一品夫人,你就屁颠屁颠上赶着?哦,我一个无名无利的寡妇一露面,你就闪人。你什么意思啊?

想通了,我心里偷偷一乐。这张令仪也是个奇人了。在这样一个年代,可以光天白日的和一个男人讲男女平等,论贵贱人权,这样的女人还真是不多见。除我之外,我还真再没遇见第三个。以前,我引以为荣的专属品就这么退居二线了,心里还是有些可惜的。不过,能够在这个时空遇到一个志同道合的女性同胞,也称得上是我第二人生的一大幸事了!

人权……平等……

等等!我仔细将顷刻间所有零碎的念头串连,被时间的薄纱所遮挡的那部分记忆逐渐可见。

我想起来了!她竟是张令仪!那个“生于华胄而甘淡薄,中年丧偶,习静一室! 图史插架,颜曰‘蠹窗’! 好辨古今事,援笔歌赋,动辄千言!”的张令仪!

记得我大学学指挥的八年里,曾经有一个选修科目,是中国古代音乐赏析。其中一节,教授曾经用来专门介绍女性音乐流派。而张令仪恰恰榜上有名,而且还是近代女性文学的领军人物,是桐城派女性文学的代表人物之一。现在想来,张家可不就是安徽桐城人氏吗?!她的一手《蠹窗诗集》收古近体诗千首之多,大半是反映了现实冷暖与人间辛酸,大胆地揭开了封建奴性社会的遮羞布。而她最可贵的还不止于此,在于她以过人的识见创作了《乾坤圈》(2)和《梦觉关》这两部风格迥异的戏曲作品,教授甚至当堂播放了梨园片段以供欣赏。就是现在,我还依稀记得它们的旋律。其中《乾坤圈》一剧给我留下的印象尤为深刻。它将抨击对象直指当今封建社会,为那些被束缚和压迫的女性鸣不平,后人多称之为“雅俗共赏,足以为娥眉生色”!该剧反映了张令仪要求男女平等的强烈愿望和反抗世俗观念的惊人勇气,被教授称为“女性写女性的杰作”。另一部《梦觉关》则偏向于她个人生活和思想的写实,主要体现了她中年丧偶之后,“疗饥少脱粟,掩胫无完布”的贫困生活,让她产生了人生如梦的幻灭感。

模糊的片段渐渐被我拾起,与眼前欣长细致的身影相重叠。我从未想过,会有这么一天!我能够和书本上被一书再书的人物得以一见,这感觉就像做梦一般的不真实。

张令仪,我竟从未想到你还是张廷玉的三妹。狭小的何止是这个世界,此时的我竟发觉就连这时空都变得拥挤起来。

微一思量,埋首窃笑。

“恕郭某无知,郭某还未言,小姐就可知其文了吗?”

面前两位素淡伊人均是一愣。

“郭某的意思是……晚辈疏忽,不知夫人有恙已是不该,又劳您不顾疲乏操持款待,晚辈惶恐有愧……不如,夫人自去歇息,晚辈自在书房等候大人便罢,所幸,今日百闻不如一见,总算见识了徽州一代才女的风采!晚辈三生有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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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这句话字面意思不难理解,康熙的意思就是说张廷玉几个兄弟的成就并不只是张英一人的功劳,还有他们的母亲对他们有素教育的功劳。

题外话,清朝时期的桐城派文化大家耳熟能详。只要大家仔细阅读过高中语文课本就有所提及,当然其中响当当的代表人物方苞是不可不提的。关于桐城派的兴起,回回有一些自己的看法想与看官们一起分享。当然,这纯属个人愚见,不可深究。擦擦嘴,继续白活……(见读者的话)

(2)对于张令仪的介绍和描写已经在正文里和读者的话里说的很清楚了,都是和历史相吻合的,没必要在多做赘述。要特别声明的一点是,历史上《乾坤圈》是在她丧偶之前所做,而这里回回略做了改动,将会在她丧偶之后才有一著,就当作是女主穿越的蝴蝶效应吧。(某回太狡猾了,有点什么没办法和正史交待的就都归罪给穿越女了……)关于《乾坤圈》这个剧本的细则,请看今日读者的话!

第27章 桥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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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入张家书房,不期然地发现这父子母女公用的书房布置得无异于常,简单的摆设,并无贝勒府中奢侈精致的任何装点,除了一桌一椅一榻而已,其他的空间完全被及顶的梨木书架占得满满当当的,而本应容纳宽泛的书架里又是一个满满当当。总而言之,一个书房都是满满当当的。导致我的视野被厚实的书籍遮去了大半,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墨香。

“郭先生,鄙舍简陋,招待不周。”

“周!周!怎么不周了?!”

我只顾着手里左一本右一本的翻阅,嘴里也没了把门儿的,心口应承着。

本以为碍于张家三小姐的情面自己一个人礼节性地在张府书房待个一时半会儿就走人的。没成想,姚夫人自己去歇息反而安排这三小姐招呼我。这可是把我给弄晕了。虽说我看上去是一个尚值轻狂乳臭未干的小男人,张令仪却已年逾三十已近中年,女大男的年龄差距是有的,不过怎么说我们俩这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也是不好交代的。可人家姚夫人既然都下令了,我哪好意思驳了人家的美意。再者,院里也有下人在,我倒也没什么不自在的。

“这些书我看得吗?”

说实话,我对这些书也没什么大兴趣,可是刚才还言语来往的两个人忽然这么一谅还真有点尴尬,总觉得自己一个“男人”有点小心眼儿,故意找茬来抢救一下气氛。

“这些书皆是我父亲和几位弟兄的收藏,多一个人赏析便多了一份价值,何乐而不为?况且,二哥的政务是从不往府中置的。”

我咂咂嘴,还真不愧是姚夫人的女儿,这份周详的心思都如出一辙,把我所想所思的都一并看穿了。

一面点头称道,无意间瞥见角落的一张古琴,手里的书暂且放下,来到木几旁,抚着陈旧的琴弦道。

“这琴是小姐的吧?素问小姐琴棋书画样样皆通……”

“偶尔自己解个闷儿吧!先生是个善音律的人吧?”

我皱皱眉,抬眼疑问。

“何以见得?”

“那眼神和这手法是骗不了人的。”

我又撇了撇嘴,这才是鲁班面前班门弄斧呢!只得惭愧应道。

“差得远呢!倒是小姐的戏文郭某一直向往之!”

张令仪苦涩一笑,也不多言,淡淡一句。

“还请郭先生指教!”

稳坐墩前,一个起势,一阵萧瑟……

合着熟悉的琴声,我的思维仿佛也被缓缓调和。任我在再投入的回忆,却也记不起这段旋律来源出处。即便如此,我倒也能猜到一二。是《梦觉关》!那段记录了她多年清苦凄凉生活的戏曲作品。

只见她微合双目,灵动修美的手指在琴弦间穿梭。架就这纯熟的技艺,小小的木质间迸出的却是一段现实生活束缚中疲于奔命的苦命女子哀怨的叹息。

转眼,掠过她残旧破损的衣衫,朴质无华的装扮,好像在一一诉说她的勇敢她的坚持还有她的倔强。

这又是怎样一个女子?又有怎样一段刻骨铭心的故事呢?

而遗憾的是,在我有限的生命里,却不能把她们一一了解。

这样的人,这样的故事还有千万……

“先生?先生!”

“唔!”我大觉失礼,连连告罪,“小姐琴艺出神入化,在下……在下……”

“先生大可不必如此。一曲不过为了怡情,深究恐就伤神了。”

无意识地点了点头,斟酌再三,才开口道。

“小姐……”

“叫我令仪吧!”

“好!令仪!你的夫君……故去多久了?”

意外地,她浅笑,一语道破。

“予青可是在为令仪多年守寡而疑惑?”

我木然地点了点头,似乎有此一问理所当然。

“能够反省旧制,驳抗陈规的你不该……”

“予青以为令仪是在为那个贞洁之名坚守至此吗?”她呵呵一笑,了悟在眼神里流转,“我坚守的是一段青梅竹马的情谊,是能够与我共谱桃源的那个人。是他给了我一个完完整整的自己,我能够给他的也只有这么多。我只怕自己能够做的还远远不够。与爱长存,唯心之所衷,所以,我并不觉得苦,只是感叹这人世对我们女人不公罢了。她们可也如我一般的幸运?!”

记得张令仪的夫君确实并不长寿,她是中年丧偶,寡居终了。一个女权捍卫者应该不会为了那个贞洁牌坊执拗如斯,那么也就是说她是在为他们的感情守节了。想想她的夫君似乎就是姚姓人士,想来应该也是姚夫人的同宗族人,可不就是青梅竹马吗?!

面前这个能够视困苦为甘露,又对自己的志愿不离不弃的女子让我咋舌。

可敬可叹!

我苦笑着晃首。

“令仪你果真没有说错!”

“恩?先生何出此言?”

“我果真是个迂腐之辈呢!”

竟然这般误解她的忠贞。

张令仪忽闻此言,怔怔不发一语,随即锦帕掩口,轻轻颤动,那笑声竟如水波一般的轻灵。

我被她笑得越发无地自容,只得眨着双眼哀怨地望着她。聪明如她,察觉了我的无奈,渐渐止住了笑声。

“怎会?!予青多虑了。不瞒你说,这些话也是令仪第一次为人所道。”

轻挑眉稍,心里大罕。

“这……萍水相逢,令仪又是为何……”

“能够为一寡居数年的女子道不平,世间还有几个?!是令仪气盛,扣错了帽子才是。难怪……”只说到一半,话锋利落一转,不留痕迹,“母亲可是鲜少能与谁辩究一二的!”

了然相觑,半晌无话。一句“与爱长存,唯心之所衷”便已将一切道尽。

空气中的凝重越发明显,我兴起一念。

“来而不往非礼也!令仪赠吾琼浆,我是否也该报以月光以供赏玩?!”

不等令仪反应过来,我抄起墙角一摞薄尘的卷轴,徒手拍了拍,便兴味盎然地坐在木墩上敲击着地面,低声吟唱。

“石板桥,老城角,回忆回到那学校,

那第三排第三号坐着传说中的女主角,

你看着我,偷着笑,笑我书法练得很糟糕,

寥寥草草的字迹怎么去写纸条,

想请教,山神庙,谁是你传说的至尊宝,

我猜不透,摸不着,桌上刻、刻、刻着不知道,

打开第一页,字两行,悟空悟空也会有烦恼;

很古老,十六世纪的城墙,

让时光回到爹娘的爹娘,

爷爷和她见面的老地方,

有他们路人皆知的桥段,

二姑娘,十九岁,能说会唱,

在村口每天绣着翠鸟鸳鸯,

爷爷去挑绸缎一丈半长,

哥伦布,当年和他的一样;

故事慢慢讲甜蜜的想象,

爱情的电影桥段连场,

没弹木吉他没送玫瑰花,

白色恋爱的表达,

简单拌着简单,

幸福就是这样,

好像她种在抽屉里面日记的芳香,

爷爷讲的故事慢慢讲慢慢讲伴我睡着;

想偷偷陪你一起看星星,

一起看爸爸放映着的老电影,

月亮在水上飘倒映在石板桥,

妈妈的叮嘱忘了多少,

想偷偷陪你一起看星星,

一起看爸爸放映着的老电影,

听谁的心在跳看谁的脸在发烧,

月亮照亮着我们俩傻傻模样……

——后弦《桥段》”

轻快的打击节奏,我唱起一段黑白照里封存的老故事,悠然自得。不管旁人把它看做什么,一段自得其乐的喃喃自语也好,一段音节怪异的曲调也罢,我只想让这一首状似儿歌的古风流行音乐唤起我们对童年的追忆,对那段两小无猜的追溯,以及对那些近在咫尺的美好的呼唤。

这样的故事也许白烂得可以,也许每个人的祖辈都会有过多少类似的经历,也许将来的某一天,它也将在我们的身上再次上演。这样的桥段究竟还有多少重复的可能谁也不清。

其实,我在暗地里也小小的卖了个小聪明。一看这张令仪就是个行家,俗话说的好,外行看热闹,内行可就要看门道了!从人家行云流水一样的指法就知道是个不好糊弄的主儿,我再这么两个肩膀扛着一个脑袋的忽悠可就是自己找打击了!所以,干脆自己弄个巧,另辟蹊径,岂不快哉?!

可是,想来想去,最后挑了这么个曲子。本来,还自以为意,可哪知道,这张令仪丝毫不顾大家的学者范儿,给我来了个不耻下问。只让我心里哭爹喊娘,暗暗咬牙切齿,这后弦的词是出名的天马行空无厘头,我怎么就好死不死来了这么一首呢?!还不如出了个丑图个乐儿呢!退一步讲,还不如来一首什么团结就是力量或者劳动最光荣来得活跃气氛!

“予青,你方才唱的那个至尊宝是什么?哥伦布是谁?还有什么是电影?那木吉他又是个什么模样?”

“呃……这个……”

于是乎,我不得不从大话西游一个小小山大王开始讲起至尊宝和紫霞仙子那被千万人的口水淹没的爱情绝唱,到哥伦布是怎样发现了新大陆,悉数讲了一通。后又口沫横飞地描述起西方最早的影音实现,最令我们有所共鸣的当属关于世界各地音乐流派的交流。

我从中国的秦腔黄梅日本的伎乐散戏到欧洲各国的歌剧咏叹、蓝调爵士,就连黑人的布鲁斯我也大致给她白活了个够。然后,一间书卷气息浓厚的房间里,就见一个张牙舞爪的青年红着眼睛滔滔不绝,一边的蓁静女子兴致勃勃地发问探讨。眼见一旁的安茜时不时地就丢过来一个白眼,好像在笑话我的人来疯!

“予青,你说的那个艺伎和散戏倒是与隋唐时的三大乐种颇为相似。”

“可不?!那就是咱们盛唐时的老祖宗传到日本去的!”

“原来如此!”

就这样,我们共同欢度了一个下午,直到安茜扯着还沉浸在这一来一往气氛中的我,小声嘀咕。

“时候不早了,咱们是不是该……”

我这才意识到,已经快入夏了,太阳落得晚了,昼长夜短,赶忙起身告辞。

“予青难得与我如此投缘,我可不能就这么轻易地放你离去。况且,我二哥还未归家,你们想也是有要紧事的。莫要耽误了,定要用过晚饭才好与他见过叙旧!”

听她这么一说,我倒来劲了。今儿个我是无功而返,明天总是要转回来的,到时候就怕你不欢迎呢。可是今天时间还真是不早了,要是再不回去,胤禩回府不见我定又是一番担心。私心里,我是不想让他知道张府此行的。不为别的,只为他这样默默地支撑着自己,支撑着这个家。他太坚强了,所以才不愿我插手半分,这让我如何不疼惜。

“令仪所言正合我意,今日我来得确实草率了,可是一见令仪如故,也算是满载而归。明儿个我一定再登门造访,到时候,可别把我拒之门外就成!今天确实不可多留了,家人不免忧心,恕予青辞别了。”

见我去意已定,她也并不强留,又说了一会子话,才登上了回程的马车。

一到府中,我才得到宫里来得消息,临时有了些急务,所以要迟些回来了。

“格格?那咱们就先用晚膳吧。”

我无法,摊手点了点头。

“也只能这样了。”

晚饭没什么胃口,虽然今天忙了一下午,也只是喝了一碗金黄的小米粥就着自己腌制的泡菜。随便捡了本什么游记的歪在外间的胡床上发呆。

不是没有想过今天的情形。张廷玉身为皇帝近臣势必不易脱身,这样仓促地登门也是无奈之举。无论如何这是一个人的终身大事,尤其还是他的,总要当面一探究竟才好,怎可冒昧了事?!

可以想见到的,明天定也是这般徒劳无功的。然而,这一行也是免不了的。

犹豫再三,我又唤来安茜备好了纸笔,屈膝跪卧在胡床上,就着榻旁的伏案久久没有落笔。话开不了口,这信就好写了吗?!

我无奈地叹气,舒晴啊舒晴,你什么时候也变得这般优柔寡断畏前惧后了?!索性竟拿出了往日十倍的认真起顿回收。

“李氏筱旻,文渊阁大学士兼吏部尚书李光地之女,双十年华,姿丽才佳,品正修真……”

寥寥不过数十字,我本欲赞其“实难得之佳偶”,可走走停停,最终还是没有成文。落款也是空白,双手执起各一角,不禁苦笑。衡臣又怎会不知是我?字字都是临于他的小楷,又加之这两天向绮瑶一手行书的讨教,自己的行楷渐已成势,倒也别具一格。

风干了墨迹,我小心翼翼地折叠成十字信笺,并未封装,只是仔细放进了长衫的荷包中。

狠狠舒了口气,我彻底躺倒在榻上,开始回想起今日的种种。想起与姚夫人那些意犹未尽的谈话,不禁感叹这一品夫人过人的见地;想起与令仪那些叽叽喳喳的私语,不自觉嗤笑着自己的浮躁和轻狂。想着想着,甚至自己开始无良地YY起这一对母女该不会是把我当作她们的乘龙快婿了吧?不过,想我年轻力壮,玉树临风,满脑子奇思异想,她们倒也不亏。

这么一来,又接二连三地感叹自己的没心没肺,可仍然抵挡不住内心的小邪恶。

“想什么呢?这么高兴?我站在这里这么久都没察觉?”

我一个激灵,翻身坐了起来,借着珠光定睛一看,原来是晚归的胤禩。可怜这时候电灯还不普及,只有少数几家京城里的教堂里才有。这乌漆抹黑的,我闭着眼能看见才奇怪嘞!

“恩?”我搔了搔头,为了掩饰自己刚才胡思乱想的丑态,嘿嘿一乐,“兴许是睡着了,就做了个梦。”

“呵……那一定是个美梦吧……”

说着,他半坐榻沿,把我揽进了怀,言语里依旧清淡,温和的面容却有些模糊。仅仅思及那些对我不顾一切地默默守护,我不安地依偎在他胸膛,心疼地想道,这几日政事上的烦扰竟已渐渐稀释了他暖日一般的笑容。

只手轻抚他背脊上的发辫,低声轻言。

“有没有人和你说过……你一笑,花都开了……”

次日一早醒来,我暗骂自己的没出息,昨晚竟然在胤禩的怀里就这么糊里糊涂地睡着了,而且沉得和一个死猪似的,连早上他何时起身的都不知道。好不容易他一天忙到头回了家,我连一句像样的体谅都没来得及说。

懊恼归懊恼,可手底下一点没含糊。梳洗拾掇完毕,我和安茜从贝勒府后门静悄悄地出发了。这一回我们认了路,所以就可以这样悠哉游哉地徒步而行。

到了张府,我们轻车熟路,意料之中地又拜会了姚夫人和三小姐张令仪,少不了又是一阵攀谈。坐等了半日,我知道指望三顾一见真人已是不能,索性也不打算再耽搁下去了,起身向大小两位夫人告别,又表示恐终不得见,有要事书信相予,以待过时商榷,走了一趟书房,趁机将昨晚备好的信笺压在了张廷玉用惯的纸张旁边,一目了然。当然,这也是令仪告诉我的——衡臣喜欢徽墨,又独爱澄心堂纸。

一切告毕,我站在那案前久久没有回神。如果说昨晚我的犹豫还不足以动摇自己的决心。那么如今,我站在这里,心里空落落的竟没了当初鲜明的方向感。只能一瞬不瞬地望着那笺褶,不停地告诫自己,坚定自己,取舍之间容不得半分的犹豫和儿戏。

舒晴,你没有做错,也不会做错!你是在为自己和所爱在争取每一分的机会!每个人都有争取的机会!这不是错!

这一步有太多的无奈,太多的不得已,是得以侥幸的下下之策。

不成则已,否则,就是有朝一日衡臣知悉这其中的原委,他也会理解的!一定会的!

他会吧?

他会吗?

他会……原谅我吗?

原谅……我的利用……和自私……

再多的借口都掩饰不了!

在我一脚踏入混乱的漩涡之时,我内心又一次苦苦地斗争与煎熬,史无前例的激烈与难捱。我不知道这些踟蹰和畏缩究竟来源于何种心境。我不能轻易释然的是他那份不落世俗的坚持,执拗得令人惋惜,固执得令人心疼。

“予青?”

“哎?……哎!”

我忙应了院外的令仪,临门前,最后一次深深地望了一眼那整齐洁净的书案。

三个女人,虽然在我的身上打了点折扣,可依然你一言我一语的,好不热闹。

好不容易送到了前院,门房的三叔呼哧呼哧小跑地冲了过来,嘴里还低声轻唤。

“夫人,夫人……二少爷回来了……”见我们一行人迎面走来,又急忙改口,“张……张大人回来了……”

姚夫人秀眉微皱。

“咦?!这大晌午的怎么……”

身旁的令仪恍若无闻,静立一旁,会心一笑。

而早在三叔仓促传告的时候,我已经怔愣在当口,凝视着不多远处的府门木然成株。

第28章 澄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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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如涓涓细流,有多少我们不能把握的时事,随着岁月的经络缓缓而去。

——熠禩

我久久回不了神,那一抹湛蓝由远及近,犹如无数星光闪烁下一缕奇异的光彩。

眼前人一如初见时清冽如霜,鬓角薄湿,却再也不似往日仿佛纱幔后的疏离。胸前那一片庄严的锦线图案合着拍子规律的起伏不止。抬眼间,消瘦的下颌弧线延伸至腮,映出了鲜艳的色泽。

“母亲!”

张廷玉恭敬倾身,姚夫人略略点了点头,再不多言。

“二哥?这个时候不是应该在宫里当差吗?怎么就折回来了?”

令仪不徐不疾,音柔调和。

“我……万岁爷今早议起的一份文书我落在了书房。”

“哦?是吗……”姚夫人若有所思,随即缓缓展开了笑容,“廷玉,这位郭先生昨日便已光临陋舍,与你有事相商,不得见,今日……”

姚夫人含笑而对,我有些手足无措,张廷玉这一见我,定会戳穿我男扮女装的把戏,那我可就真没处搁我这张老脸了。于是,只做无言,安安静静站在儿女身后。

感受到衡臣的注视,我尴尬地一乐,显然是认出我了。自己就别再心存侥幸了。

“郭兄,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嗯?”我一愣,心下大乐,寻思这张廷玉还真是上道,忙不迭应道,“好,好,无恙,无恙。”

说着说着就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大嘴巴,刚才和两个已婚妇女聊得倒是红火,这会儿没词儿不说,嘴巴都不听使唤了,原来这就是做贼心虚啊。

我心里暗自打算,那一方姚夫人便开了口。

“既是宫里的要事,还是莫要延误了吧。你二人虽故交重逢,毕竟来日方长。”

闻言,张廷玉默然敛眉,脚下似有踌躇。

“怎么?”

姚夫人笑意渐浓,言语里竟有些兴味。

张廷玉垂首揖身。

“劳母亲代儿招呼郭兄,儿自去也。”

一切似乎都在掌握之中,又似乎皆出于意料之外。

张廷玉匆匆离开,我又与她二女子闲聊几句,不顾挽留,便欲辞别。她二人眼见无法,也不再勉强,一路送我前院。我一直见她二人转身,才与安茜一前一后步向府门。

期间,我的大脑似乎凝固住了,不停地反复张廷玉刚才的只言片语。

什么文书这般重要,至于他一个大学士大中午的顶着太阳赶回来?

令仪好像跟我说过他父子二人在家不言朝中事,公务向来不入府的吗?

这么重要的公务文书就落在了书房……

书房……

他说书房?!

我一个激灵,脚底下跟着就是一个趔趄。

“格格!”安茜低呼,急忙上前扳住了我的大臂。

我不知道哪里来了这么一股子劲儿将安茜往身旁一推,脑子顿时惊慌不已,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要去书房,我的信笺……

思绪一片混乱中,我脚下乘风,拼命地沿原路狂奔。

越过一路上仆人惊异的眼光,与两位夫人擦肩而过,只听耳边呼呼的风声,还有我自己的呼吸。

当我再次站在书房前宽敞的那一方院落时,只能够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昂首时,眼前的画面好似经过了鬼斧神工般的切割与重叠。

朗朗晴天,一梅,一男子而已。

单手负立,一弧潋漓,泛起层层涟漪。

没有任何一个时刻,我能够如此时这般深刻而强烈地觉察到他周身所散发的那份失魂的惆怅。

只是这样望着,心里便已被一双娇手悄然揉捏成结。

“衡臣……”

一片死寂的等待中,他渐转其身,悠悠地遥望于我,微扬的嘴角里满是凄然的芬芳。

我的双眼焦灼在他单手执起的褶皱纸张,竟怎么也看不清那上面的蝇蝇字迹,只觉那卷角的七色反光把j□j在外的皮肤刺得生疼。

“这……便是……此行之要事……”

转而将面额深埋,脚上那一双布靴上银色丝线滚滚祥云,定是安茜的手艺吧?真可谓精致无双,可是今天为什么到处都是这样光鲜,亮得我睁不开眼。

合眼一瞬,便越发清晰了听觉。

他的声音在脑里盘旋不去,字字撞击着我的心脏,在我的体腔内翻箱倒柜,跃跃欲试。

往日的恬淡蒙上了一层凄然,隐隐的透过迤逦的j□j折射出淡淡的暖饬。

我唇瓣翕合,却遗忘了自己的声音,无休无止地延宕出一道绮丽的风景。

衡臣,我好像反悔了呢。

你知道吗?

如果可以,我宁愿你什么都不知道,只当作是我顽劣的兴风作浪。

我搓了搓手,将空气里安宁的香樟满满吸进了肺。

张口欲言时,耳边惊雷的狂风呼啸而袭。

“好……”

不觉间,我手攥成拳。

我艰难地挪动着沉重的脚步亦走亦停。

“格格……你刚才到底是怎么了?倒是跟安茜说说啊。”

我恍惚地望着车水马龙的街口,一个又一个路人擦肩而过,不自觉地摇了摇头。

“别问我……什么也别问我……我也不知道……”我倏地放低了无力的身体,就地蹲在了路边,双手抱头,十指深深地插入利落的发丝,喃喃自语,“我这都做了什么呀……”

在那道失神的注视下,我不知道自己是何时踏出的院门,又是怎样迈出的张府,更不知道在自己的背后还有多少惊奇而疑惑的眼睛。那里面是不是也有自己熟悉的。

“格格!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啊?”安茜随即也靠在我身旁,用力按住了我微微颤抖的双肩,略有些犹疑,“还是……还是让张大人给驳了回来?”

她见我默不作声,反而轻松了起来。

“这本就没什么大不了的啊!格格,咱们不是早就有所准备的吗?昨个儿和今儿个登门张府也不过就是想要探探张大人的意思。用格格的那句话说,以张大人的脾气这事本来十之j□j是没什么指望的。如今咱们知晓了张大人的意思了,心里也就踏实了,贝勒爷的事情咱们再做计较就是了。横竖安茜是跟定了格格您的,是好是坏,安茜都不怕!”

我被安茜有力的一握,顿时也清醒了几分,转头细看近在咫尺一张娇嫩的脸颊,呐呐有声。

“错……错错……错!恰恰相反……”

安茜见我一改往常,轻皱着眉,疑惑更甚。

“他答应了……”

“啊!这……”

一时语塞,我们二人双双陷入了沉默。

正当我们两个年轻小哥无故蹲坐在街道边引起众人侧目之时,身后响起了一声呼唤。

“郭先生!郭先生!”

我急忙起身向后张望,正捕捉到一路匆忙追来的张府门房三叔。

“三叔?”

“郭先生请留步!”

我和安茜对望片刻,皆有些错愕,心里不禁寻思着,难不成是衡臣改变主意了?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儿,只觉得脑子一下子从混沌中解脱了几分。

“三叔这是?”

张三掐着腰,低着身子粗喘了几口。

“幸好……幸好……不远就……就赶上了……”

我强压着自己强烈的好奇心,待张三稍稍平复了呼吸,才压着嗓子低声询问。

“可是……可是张大人有话要转达?”

他做了几个深呼吸,随意摆了摆手。

我的心重重放下了,复又莫名的提起。

“那……”

“是我们小姐。”

“令仪?”

“是,正是我们三小姐还有话要和郭先生讲,才让我先一步赶过来请先生务必留步,三小姐这就过来。您稍安勿躁,务必等上一等。”

我面上欣然,心中惴惴。

果不然,没一会儿,令仪莲步轻移。直到眼前,我才连忙作揖,还未起身就被她一手揽过,拉入了街口一个静辟的小巷,留下安茜和张三二人在巷口。

“予青勿要见怪,令仪失礼了。”

我见她说得诚挚,连忙摆手。

“令仪可别这么说,咱们谁跟谁啊!”

“呵……我就知道……”

“恩?知道?知道什么?令仪,你可把我给弄糊涂了。”

“倒也没什么。只是直至今日家母和令仪才一了心事。我就知道予青定是与别的女子不同的,不然,我二哥也不会……”

她言语里有些激动和波澜,悻悻地停顿,脸庞透出些微的粉。

“等等!令仪,你方才说什么?女子?什么女子?我……”

“予青还要瞒我吗?你当三叔是什么人?张府虽不能与皇亲贵戚相较,可自有自己的一套规范。平日闲暇,除了往来管的几个世交,可不是谁人都能进得了门的。”

听了令仪的话,虽并不能完全明白她话里的意思,不过,倒想起了初入皇宫时听宫里人提起当年索额图在康熙面前恶意讽刺明珠东施效颦的一阕“佳话”。意思好像就是说,这张英张府门前一直有个不成文的规定——有所图,不受;有所谋,不入!可想而知,这之前张府门前是多么的门庭若市。当然,不出意料的,也被一一被挡在了门外。康熙知道后大为赞誉,明珠听说了以后也来效仿了这么一手,谁知他前门紧闭,后门大敞,倒让政敌们逮了个正着,拿出来到处散播和抨击。最后,就连康熙自己都引以为耻,弄得明珠自己也一鼻子灰。就连自己的亲生儿子纳兰性德也曾拿来当众出他的丑。

想到这些,我才回忆起当日张三在门外接待我的异样。原来,他们早就都看穿我女扮男装的身份了,害得我还自以为是地招摇了两天。想着想着,脸腾地就涨得火热。

“令仪……其实,我……哎,我不是有意欺瞒的,那个……”

执帕掩笑,她不以为意,轻按我无措的双手。

“这有什么……母亲可是欢喜得紧呢……”

“嗯……啊?!”

“罢了,罢了……以后你总会明白的……其实,咱们也算扯平了……”

“啊?!”

我闻言一个激灵,慌忙跳出两步远,两只眼睛贼兮兮地从上到下打量他。小说里倒是听说过什么男扮女,可现实里,这也太扯了吧。尤其还是这么婀娜的身段,比一个真女人还女人。

令仪被我一晾,先是一愣,立刻反应了过来,羞愤地跺了跺脚,愣是一把给我又拽了回来。

“你当我说的是什么!真不知道你这脑子里都是些什么稀奇古怪的想法。你当我二哥是能掐会算吗?”

“恩?”

我扁了扁嘴,还是抓不住重点。

令仪满含怜悯地看了看我,食指轻点我的额头,轻笑道。

“笨!昨日与母亲巧言善辩的机灵劲都用哪儿去了?”她沉吟片刻,才嘴角噙笑道,“也算是我耍了一耍,戏弄了一回予青吧。”

令仪东拉西扯,我左思右想,一个灵光,才省过味儿来。

“原来,是你……”

“是我没错……今日,正是我派人给二哥稍的信儿。”说到这儿,她微一侧头,眼里满是戏谑,“予青,你知道吗?我自小便与二哥为伴,大哥年岁稍长,亦兄亦父,敬重有余,总归亲昵不足……

实话说,我还从未见二哥如今日这般失魂落魄,而且……而且还是为了一个女子……予青,为了你,二哥今日才会这般失常,全是为了你呢……

我本来也只是想探他一探,没想过二哥会这么兴冲冲地就赶了回来……方才,你在府中又……你知道吗?母亲是打心眼里欢喜你的……”

我被此刻令仪言辞里所传达的寓意完全的震惊了,怔愣地呆站在原地。大脑里像打翻的五味瓶,说不出的繁杂无章,千丝头绪混乱一气,口里是淡淡的苦,心里是浓浓的酸。

这是怎么一回事?

难道是我的幻觉吗?

“不!令仪,我想你们误会了!我和衡臣……呃,不……和你二哥只是……只是……”

令仪又一次打断慌乱中的我,糯甜启口。

“误会?难道这也是误会吗?”

她双手捧起方才一直夹带身边的长方锦盒,不容抗拒地塞进了我的怀里。

“这……”

我无意识地只手接过,自觉打开方见盒中之物,竟是一卷还未装裱的画作。令仪适时地出手援助,接过空无一物的方盒。

我方才手里得空,缓缓展开,心脏竟无缘地突跳。

直到卷尾展露,我凝神一瞥,遂目不转睛,身体里有什么轻飘飘的东西飞扬直起。

无暇澄心堂(1)中,一株白梅傲然挺立,潋滟冷绝,又含情脉脉,一如印象中案前那执笔的挥毫人。

这……这竟是……

“不……这不可能……怎么会……”

“怎么不可能?这《岁寒三友》的寒梅正是我二哥在三十九年除夕,皇宫夜宴之上有感一作。始终不见提笔附词落款,想来恐是怕污了当时的心怀。

他说,那夜焰火炫目,惹人染泪……

之后,便再未提起三妹的事了,身体也一日好似一日……”

“三妹?”

我低云暗语,自己怔忡得差无所觉。

“三妹(2)便是我已故去的二嫂。她原就是我们兄妹几个的表亲。世人皆描绘他二人如何恩爱,如何缱绻,却不知他二人之间又是如何的苦楚。

我二哥与三妹之间本就是兄妹,自来亲厚,成亲以后更是相敬如宾,但……

直到三妹临别,才一语道破‘吾终非卿之所衷’。

是我二哥愧对了三妹的痴情,二哥以礼相待,却始终不能以情相待,遂致三妹抱憾而终。

三妹去后,二哥愧疚不已,终成了心结,不久酿了一场大病。

甚至……甚至还曾在先祖排位面前立下重誓,愿此生只与钟情之人缔结良缘,恐伤人伤己;否则,甘愿永生永世不得所爱!”

言毕,令仪狠狠地捏了捏我汗湿的手心,而我早已一个哆嗦。

一个清然善良的男子,我却从来没有认真地去体会和了解,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撕毁了他心中无悔的契约。

又是何等的残忍?!

就连大慈大悲的佛祖都不会原谅我了吧?

“所以……予青,无论你是谁,又出身高低,请你切不要辜负了我二哥。

也请你好好地珍重我二哥。

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儿上,予青,你这么聪明,应该也明白了我的意思。

不然,他是不会唤我来为你转送这一幅《岁寒三友》的。这幅画作二哥一直视若珍宝。我看得出,他是真心向你的。

这些话就当作是我代二哥说的罢,以他那样的性子也许这一辈子也不会有的道白呢!”

我神情萧索地瘫软了下去,倚靠在墙隅,身体被什么尖锐的利器重重地一戳,登时没了气力。

闭上眼,有什么沉甸甸的东西正缓慢下落。

睁眼时,那秀美的背项早已远去。

衡臣,很多年了,真的是很多年了,我从来不敢向你诉说。

我又一次粉碎了你对幸福的渴望,而你却毅然赠予我另一个生的希望。

《岁寒三友》?

我梦寐以求,不是吗?

为何此刻,心却被它轻易的刺伤,割裂。

它便是令仪口中所谓的道白吗?

这道白里又有怎样的煎熬与斟酌,也许我无暇体味。

然而,手执画卷的那一刻我分明查觉到了决绝的味道。

在誓言兑现的背后,你也正在与心之所爱诀别吗?

祠堂面前的你,虔诚如斯。

你的挣扎,我却也永远无法感知。

那个午后,阳光被枝叶剪碎,斑驳地印在你苍白得透明的颊边,暖洋洋地结了一层金色的霜,让我看不清你的脸,安详而幽静,遮挡了探究,却掩盖不了伤痛的弥散。

宛若一切还未来得及开始的当初,你在空濛绰约的溪流边如芙蕖一般圣洁绽放,竟让我忘记了曾经绚烂漫天的馥梅……

我记得,一直记得,那些被我换来一地心碎的故事。

注:(1)澄心堂纸,文房四宝中纸的一种,后主李煜的最爱啊。前面提到过的也就不多说了,做个提示而已。

(2)三妹:张廷玉之原配正室姚氏。也是他的母亲姚含章姚氏的表亲侄女,遂有此称呼。在张廷玉晚年的回忆自传当中皆是以此称呼(大家可以查阅资料来求证),可见对其青梅竹马的发妻的厚爱与怀念。

应该说,所有关于张廷玉和他的发妻姚氏的记载或者杜撰都是说此二人夫妻情深,相濡以沫的。这里,回回无良的YY了。大家原谅偶吧!小玉玉不要怪偶啊!

第29章 火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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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南下拜唐来报,京中有弹劾官密奏,揭发何焯诗作犯上,被捕入狱,囚于苏州府衙,家藏书籍被抄。

当我得知时,心里已隐隐觉得不安,可其中蹊跷却也来不及深思。

因为当晚,依兰就患了风寒病倒了,虚咳不止。

胤禩由于何大人之案事出突然,想方设法为何焯辩护,已两日未归。府里就是剩下几个女人围着这个病恹恹的稚童,人人心急如焚。我急得来来回回在房里踱步,怎生也停不下来。

先不管何焯犯上是否确有其事,也不论他未来能否安然无恙,就我和依兰这段时间的母女情,眼见这么个点儿大的小人儿夜夜咳得憋红了脸,眼泪就止不住吧嗒吧嗒往下掉。我虽然分分秒秒守在她床边,可丝毫也减轻不了她的病痛。一咳起来,就没完没了,小小的身子都抖做了一团,胖乎乎的小手儿蜷缩在一起,紧抓着我的手指,眼见都淤血成暗红也不放。病情没个好转,我心里更是火急火燎的。才入春没多久,嘴上就起了两个水泡。也让已经焦头烂额的胤禩急红了眼。

“格格!您快去歇歇吧!您的身子也不大好,这都两日两夜了!依兰小姐有咱们看顾着呢!你还放不下什么心啊?!”

“不行!这孩子离不开人!你们也好些日子没合眼了,我好歹下午的时候还陪小篮子眯了一小会儿,不累!”

“什么不累!你夜夜这么抱着依兰小姐,这膀子还能不累?!”

安茜边说边上前一步,就要掰开我的双臂去接依兰。

我一个闪身躲开,忙低声应道。

“快别争!这两日夜里,孩子头一回安稳,别再惊了。我这么颠着她,她睡得沉。就是睁了眼,见身旁有个人,心里也踏实。”

安茜见我坚持己见,也无奈地摇了摇头。

“横竖也睡了,您就是抱着,自己也靠靠吧。”

她按着两个靠枕,扶我坐下,又在一旁拖着我的双臂。倚在床沿上,我总算才直了直腰,轻吐了一口长气。

“要说这孩子还真是怪让人心疼的。小小年纪,就没了娘,她爹就是再怜惜她,也还是个男人。如今又得了这么个不明不白的罪,前途未卜。要不是提早托咱们爷照看着,你说孩子这一病,还有谁能在一旁端个汤水的。

哼……这朝中如今还有几个不是见风使舵的主儿。就是当年何大人的恩师徐乾学大人又如何?还不是因为何大人耿直中正,得罪了贵戚,暗示何大人欲撇清师徒之名。

想想这孩子还这么小,就要遭这份大人们做下的罪,我揪心啊!”

说着,我的脸凑近轻轻摩挲着小篮子的,一旁的安茜被我这么一说也红了眼眶。

“可不是吗?别说还是这么个小不点儿,就是再大点在这京城也是个无根草啊!难怪格格平日里总把她捧在手心里宠,以前我还当是格格和她投脾气,才特别纵着她呢!”

“呵呵……哪个孩子不是爹娘的心头肉!这孩子就是命苦了点儿,可性子倒也磨得坚韧了,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我冷眼瞧着她倒像极了一个人。”

“这……像谁呢?啊!是十六阿哥!”

我会心地点了点头。

“可不?那年我刚入宫的时候十六也不过比她小了一岁,也是懂事得让人心疼,整天像个小大人儿一样。看着他们,我都觉得自己好像也年轻了好几岁呢。想想十六现下也该是个大孩子了,我出宫这么些年来也就偶尔进宫时还能够有机会看看他……不知道书念得怎么样了?模样是不是又俊了?有没有个男子汉的样子了?……”

“格格,您总有操不尽的心。

您说,他们都是命苦的孩子。要我说,倒不然。”

“哦?怎么说?”

安茜轻托起我酸软的臂膀,借力环抱着肉拖拖的小篮子。

“格格!您还记得咱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吗?”

我敛眉凝思。

不等我回答,她自顾开口。

“我记得那个时候格格就是这么瞧着我的,像看着一个离家受尽委屈的孩子一样。可那个时候,格格也比我不过大了四岁的光景。也许那天之前,安茜确实还是个命苦的孩子,不过那之后,安茜便再不做此想了。格格,您知道吗?这辈子能够遇见您,已是安茜最大的福气了。”

温热的手被她的包覆,眸里尽是微笑的光晕。

紧了紧相环的双手,我动情道。

“我又何尝不是呢。”

……

那一夜,我们好像谈得很多很多,又仿佛聊得很少很少。

刚入春的夜依然雾凉风沥,而我忽然发现原来也可以是这般短暂的。

转天,本以为小篮子渐渐有了好转,谁成想,才刚过了晌午,小小的身体就发起了高烧。

这一回,可真是把我吓坏了。几乎把城里所有叫得上来的大夫齐聚一堂,来了个名医会诊。可饶是如此,这些徒有虚名的神医们也只会拿些狗屁不通的之乎者也来搪塞我。本要进宫求康熙恩准御医来为小篮子诊治,可又生生让绮瑶给拉了回来。话也句句在理,现在何大人入狱,而且还是犯上之名,我去求皇上为一个犯上的嫌疑犯之女特批御医,确实是病急乱投医了。这不仅不能够救得小篮子的性命,说不定还要为胤禩惹来一身的麻烦。

想想这几日胤禩为了何大人的事情已经多般筹谋。我这么做无疑是为他又添烦恼。

可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我感觉自己的大脑和身体一样都罢了工,完全不听自己的使唤了。

直到傍晚十分,胤禩甫一踏入门,生生顿在了当口,不仅被我的狼狈所惊吓,更是诧异于小篮子的病情。这半日里,那些庸医不仅不能确诊,更不用说对症下药了,而且勉强开了几副汤药,也是我亲手硬灌下去。小篮子已处在半睁半睡之间,夜间畏寒,迷迷糊糊中一直喊疼,却始终不见清醒,咳嗽渐渐没了气力,药灌下多少就悉数呕出多少。

子时才过,双颊肿得老高。

我暗暗心惊,已觉得情况不对,泪水没个停歇地滑落。

“小篮子,你醒醒,好不好?你醒醒跟我说句话呀?哪里疼?恩?”

我紧紧把她抱在怀里,平时总不安生只顾淘气的她此刻却气息奄奄的倒在我的怀里。明明前几天还活蹦乱跳的啊?怎么就这么安静了呢?

“好篮子!香篮子!你睁开眼,和我说说话儿?我答应你,以后再不戏耍你了。也不和你争东抢西的了。你爱吃的巧克力蛋糕我天天叫人做给你吃,好不好?我再不欺负你了,不冲你叫嚷了。你就睁开眼,告诉我,到底哪里疼了?哪里不舒服了?好不好?”

我哭得越发没了顾及。胤禩眼见更是大骇。

“晴儿,你先别急,那些大夫不也说要看看过了今夜以后的状况,不可妄下定论的吗?你这样,只会让府里的人更加惊慌无措啊。小篮子自有咱们给担待,绝不会出任何事的。小孩家难免……难免……”

说到这儿,胤禩的声音也渐渐沉闷了下去。

我吸了吸鼻子,怀抱着小篮子,高声叫道。

“那些都是狗屁庸医!没一个是当得了事的!全是废物!废物!他们救不了!好!我来救!”

我霍地站起身,身旁的胤禩和安茜、宝福儿全是一愣,随即一路小跑跟上了我。

“格格!格格!您这是要做什么啊?”

“福晋,这大黑天儿的,您这是要去哪儿啊?奴才去给您备马车!”

“晴儿!不要胡闹!这时候,京城里还有那家医馆开张就诊!”身后的胤禩几个大步赶上一把拦住了我,转而哑着嗓子低声劝慰,“晴儿乖,我知道你心里急,可是孩子病了大家心里都不好受。随我回去,明日天一亮,我就进宫去求皇阿玛,务必给你个交待!”

望着胤禩一眨不眨的眼睛,我抿了抿干裂的嘴唇。胤禩复又肯定地朝我点了点头。

怀里的小篮子忽地一个翻身,微眯着双眼似醒非醒,只是双手紧紧攀住我的,忍着疼痛的小脸儿颗颗豆大的汗珠,嘴里依依轻哝软语。

“母亲……母亲……不要离开兰儿……母亲……”

我的小臂情不自禁地颤抖了起来,狠狠咬着唇。

“胤禩,我们可以等,小篮子等得了吗?那阎罗的判笔等得了吗?”说着,才忍住的泪又落了下来,“不是晴儿任性,我也知你的难处,可是这是一条人命啊!活生生的人命啊!而且还是个这么小的孩子!我不能让她多等一刻!”

胤禩深深地望着我,神情复杂,半晌不语,不觉放下了紧攥着我胳膊的手,身子一侧,完全揽住了我。

我的心倏地一紧。

“宝福儿,马上去传门房的人,让他们立刻备车!”

虽已入春,但夜晚的风仍然冷嗖嗖地,透过车帘,吹得我一个寒噤。胤禩顺时把我和怀里的小篮子圈在了臂膀里。昏暗中,我心中一股暖流,错觉横生。

正当我出神,身后的胤禩探身亲昵地轻吻着我的鬓角,用只有我二人可以听闻的声音低声叹道。

“刚才瞧把你给急的!泪花都转出来了……哎,你一个大孩子就抱着这么一个小孩子,也着实打趣得紧!”

虽然言语里是笑闹,可脸上的凝重却怎么也无法卸下。我心里登时一阵酸涩。

其实,何止我一个人焦急,只怕胤禩更甚。何大人如今做罪下狱,未来生死不可知,依兰很有可能便是何大人唯一的希望和托付,怎能等闲视之。方才我语气生硬地向他发难确实是冲动而任性的了,丝毫没有顾虑他本已两难的境地。

然而,直至此时,他还不忘安抚我,令我惭愧不已。

我垂头望着满脸潮红浮肿的小篮子发愣。

胤禩察觉柔声宽慰我,“晴儿别急,西华门眼看就要到了。”

“西华门?!”我疑问道,“怎么?这是去宫里?”

胤禩不知所以地点了点头,复又解释道。

“相比之下,西华门要来得方便许多,不至于多加刁难。”

显然胤禩是误解了我的意思,以为我意外于他舍东华门而绕道西华门。

暗自思忖便不难解其意。大概西华门虽是绕道而行,但应该已有胤禩安插的侍卫拜唐,总不至于妄行一遭。转念一想,不禁心下澹然。

他竟然要夜入皇宫,执见圣上吗?只为我的冲动和任性。单说平日里这惊扰圣驾就已够重责,又何况是如今这样敏感的时刻,依兰又是这样一个敏感的身份。

思及此,我咬紧了唇瓣,再不能言。

大脑由浑至清,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气,决定冒一次风险。

“不!我们不进宫!”望着胤禩惊异的眼神,补充道,“教堂!我们就去城南的洋人教堂。”

我紧抓着胤禩白嫩光亮的双手,他的眸子闪过疑惑,闪过不解,最终定格在了一个会意的笑容。

“顺儿!改道城南教堂!快!”

颠簸的路上,我的心也逐渐从刚才的惊慌转为安稳,思路也慢慢清晰了起来。

我的决定无疑是担了巨大的风险的。我不知道这个时候西方的医药技术究竟发展到如何地步。但是能够确定的是,即使我们此行皇宫一切顺利,皇阿玛看在我和胤禩的份儿上答应御医医治小篮子,小篮子得救的胜算也不会大,甚至不过是枉费心机。因为我已经几乎可以肯定小篮子的病症所在,而这个麻烦,宫中的御医是多半解决不了的了。

我的历史知识虽不算丰富,但也犹记得被那些清宫文中一书再书,仍不减其惊心动魄之色的一幕记载。那是在康熙四十七年,也就是现在的转年,将一废太子胤礽,而这一事件的导火线竟只是一个年幼的稚童——十八阿哥胤祄。他逝于随驾南巡时。据日后康熙的自陈,十八阿哥病重时,胤礽对其弟之死,毫无友爱之情。后终因忍受不了其种种恶行,废之。

这其中的纠葛,我并不甚了解。史册上也并未留下确切的记录,说明十八所患之重症究竟为何,只言医者皆束手无策。然而,我不会记错的是,三百年后的清史研究者们根据当日医官对十八症状的描述而做的推测。而这症状竟一一与小篮子此时的境况出奇的相似。

是的!是痄腮!也就是现代医学所称的小儿腮腺炎!

推测也许做不得准,但症状绝不会错。也许此症并不一定就如猜测所言是痄腮症,但可以确定的是,小篮子如今所患大半是与日后十八所患如出一辙。所谓风险,也许就是我出于对现代医学理论与实践的结合与推测的精准度高低的信任了。

但无论如何,只说明了一个问题。宫里的御医此时是帮不上忙的,我必须另寻他方。

立即!多一刻便多一分危险!

而我现在唯一的选择也只有一个,那就是西医。我必须尽快让小篮子得到确诊,进而就症下药。

在胤禩接二连三的催促下,马车进入了几乎飞奔的状态中。

才一下车,只感觉头重脚轻。胤禩毫不避讳地揽着我,单手接过裹得严实的胖丫头。

“可苦了晴儿了。”他边说边又紧了紧怀里的依兰,转身正看着一旁呆愣的杨顺儿,“顺儿!怎地越发没个眼里劲儿了。还不引路,夜里风大,福晋和小姐哪里禁得住!”

突如其来地一阵数落,顺儿的脸被风刮得通红,竟堆起了满脸的笑意。

“嘿嘿……贝勒爷教训的是,奴才……奴才方才也是瞧着爷和福晋还有何小姐真真是一家亲,让奴才也想起自己的老父老母了。”

我和胤禩一听都有些意外,随即面面相觑,又咧嘴一乐。

“猴儿精猴儿精的!就属你能拉扯……得了!今儿个念你有功,明儿个去账房领二两银子孝敬你爹娘吧!”

“哎!奴才代爹娘谢过爷的赏赐了。”

说完,转身喜滋滋地向远处高耸的天主教堂小跑去了。

一旁胤禩的手滑至腰间。

“冷吗?”

我微微摇了摇头,又想起顺儿的话,没来由地一阵羞愧,只做不语,却真切地感受到他言语里殷殷的关怀。

“胤禩……”

“恩?”

“你不怕吗?”

“怕?什么?”

“深夜入宫,有违礼制,况又烦不情之请,你不怕皇阿玛责罚吗?而且还是因为……”

“晴儿……”手上一热,被他的包得紧密,“为什么要怕?”

我眨了眨眼,思绪茫然。

“你以为我还是如从前年少一般,为自己而争?为一人志向而争吗?”

瞠目间,心下有什么丝滑的攒动被人紧紧操控。

“胤禩……我……其实……”

“我也不知道这是从何时开始?又如何开始?只是忽然有这么一天,我希望自己能够让你也被世人所瞩目,仰望,甚至歌颂……

这才是我能够给你的所有……而不是那区区贝勒府中的一隅之地……

晴儿,你值得的……

所以,为了你,何惧之?!……”

……

那日星夜下的温暖我时时回味,只觉人生也许根本就是一个天大的讽刺,嘲笑着我们每一个依然甘愿沉醉其中的人儿。

火把也许就在我的手中,只是时间冲刷了我心中那秤感性天平,令我在不知不觉中错过了点亮它的机会。

胤禩,你的心事,你的两难还有那些最终都无法澄清的疑问,你为何从不向我吐露?

哪怕只是丁点的讯息……

第30章 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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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面对温柔慈爱的圣母玛利亚雕像,我双手合十,静静做着祷告。

“夫人!夫人!”看宝福儿矮身一溜小跑过来,嘴里还不住地嚷嚷,“夫人快去看看吧!咱们小姐……咱们小姐醒了!快去……”

我一个转身向教堂后厅飞奔,脑里几多庆幸。

当初的选择果然没有错。

小篮子总算是让我给抢了回来!

刹那间,当日的情景一闪而过。

“彼特,我儿的情形如何?”

甫一见那欧式阁楼中闪出的人影,我赶忙唤道。

一身牧师打扮,更显得高瘦的身材,冰蓝色的双瞳散发着柔和的光芒,彼特只手除下脸上的棉织布帛,低声轻念。

“是腮腺炎,也就是你们清朝人口中的痄腮。”

“什么?!”

胤禩倏地睁大了双眼,一脸惊惧。相比之下,在结论面前我显得平静许多。

好一阵子的静寂之后,我抚胸沉声问。

“还有救吗?”

胤禩神色黯然,立于身旁,久久不语。

我知道,在清朝这小儿腮腺炎几乎等同于绝症,十分之可怕。事实上,也确实如此。此时既没有抗病毒的干扰素,又没有抗感染的阿司匹林,就连一个止痛片都稀罕的可以。而且它的恐怖并不仅仅是因为它的传染性,更重要的就是在于它的感染几率。几乎大多数孩子都是被这种病毒的感染和后遗症特性夺取了宝贵的生命。而此时西医的发展进度如何我也无从得知,只是从彼特的脸上我仿佛也捕捉到了一抹不确定,心中不禁暗暗打鼓,脸上早已经过一夜的折腾近乎麻木。

彼特见我问得坚定,微微偏转了头,操着一口生硬得有些扭曲的汉语语调和语法。

“这个我实在也很难说有多少把握。方法总是有的。在我们英吉利也经常有儿童患痄腮,只要做好隔离,泛滥的可能性会很低……”

“我不是说这些!我是说我们还能做些什么?怎么做才能救回孩子?!”

彼特被我问得一愣,紧抿着嘴唇,一言不发。

倒是一旁一直不见动静的胤禩开了口。

“痄腮?!”说着一把拉过我,上下检查我的头脚,“晴儿,你可有什么不适?啊?!”

我轻轻拍了拍他焦急得有些发抖的手,柔声道。

“胤禩,别怕!我没事,也不会有事的。我很小的时候也得过痄腮,可以终生免疫。”

其实,我只是在三百年后打过疫苗而已。可是这些年我发觉这具身体除了比我现代的真身虚弱了些以外,基本上特质是完全一致的,尤其经过上次青霉素一试之后,更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胤禩得了我的定心丸,这才神色稍霁,缓缓呼出了一口气,转身镇定又不免焦心道。

“先生不必有所顾虑,但说无妨。”

听胤禩一说,我才发觉自己似乎错过了彼特的犹豫。而细心的胤禩显然早已将一切纳入眼底。

彼特闻言,这才抬眼正视我们。

“这几年,在你们清朝,我也习得了一些中医的药理,针对这痄腮症也有一些自己的想法,只是……你们也知道的,你们清朝人向来是不愿接纳我们的外来思想和方法,更何况是这种人命关天的医人之术……所以,也一直没有得到过实践。”

我敛眉思索,那么就是说中西医结合了?

虽说现代中西医结合治疗司空见惯,可是放在三百年的今天无疑还是一个非常先进甚至不可思议的想法,也是一种极为冒险的想法。

不过,话说回来,中医无论奏效与否,药效的毒性也是最低的,相比于西医来说确实更加可靠一些。可是不管怎么说,在今天,在医学技术远远还有诸多不利的今天,痄腮症始终也不见攻克,也说明了今日实属风险之行。

正愁眉不展时,冰凉的手一阵温热,身边人的口吻早已恢复如常的沉稳。

“好!我们就此一试!成败与否,皆由我一人承担!与先生无干!先生自可放心医治!”

说完,彼特激动得眯起了弯弯的眼角,语无伦次。

“一定尽力!我会的!尽我最大的努力!”

两日来,我将居家所有搬进了教堂来,几乎寸步不离小篮子的身边,自然也将整个治疗过程看个满眼。

与其说是中西医结合,倒不如说是西医的预防,中医的处方治疗。这也让我对医疗的副作用稍稍放下了心。

彼特用西医的化学药剂最有效地控制了病毒的传染,消毒时用浸有医药酒精的棉纱一一擦过所有可能沾染病毒的区域。隔离区内进出的所有人也得到了预防的食用药物,以中医药材的金银花和板蓝根为主。

而对于小篮子的最关键的治疗一环节,彼特经过几个小时的研究,终于制定了一套治疗方案,典型的西医套路。

“你们中国人的医书上说,香蕉性寒味甘,有清热解毒、润肠通便、润肺止咳、降低血压和滋补之效。”

我带着特制的口罩,在一旁聚精会神地听着彼特不厌其烦地讲解,按照他的吩咐将预备好的两个香蕉捣成糊状一口一口喂给小篮子。

“恩,我也听说过,以前我夏天减肥就靠它了。”

“减肥?!”

彼特听到我“后现代”的外来语略有错愕。我讪讪地摆了摆手,止声专心做手里的事情。

其实,香蕉的功效对我个人而言并不陌生。上学的时候喜欢臭美,这些个美容的小常识可没少搜罗。就像我自己说的,夏天我们寝室的那几个姐妹减肥全靠它了。这是因为香蕉内含丰富的糖和纤维物质,卡路里含量很低,常吃也不会发胖,对减肥非常有效。只有一样,不能空腹食用,具体原因就记不清楚了。再有香蕉还可以预防癌症,降低血压,而且还因为两种化学成份的存在,可以减少紧张、缓解压力。

对了!好像其中有一样是什么维生素来着?哪种维生素来着?

哦!是B6!是维生素B6!香蕉是富含维生素B6的!

想来维生素C是加强免疫力,维生素B6俗称抗皮炎维生素,可不就是防止发炎化脓感染的吗?!这些水果里的成分和功效,我们宿舍的那些个姐妹儿可是曾经琢磨过好久呢!怎么能忘了呢!

要不人家都说香蕉可以消炎去脓呢!原来根源在这儿呢!

“恩!香蕉还真是个宝贝!”

一旁瞧我笃定地狠狠捣了捣药罐里的香蕉,彼特会心一笑,又添信心几分。

而经过我的特殊建议,在每日小篮子食用香蕉之前,彼特又会先给小篮子进一些凉性的食物,避免空腹。这其中以素有解毒消肿之美名的绿豆和黄豆伴着砂糖熬得稀烂的热粥为主。食用后,又仔细地清洁口腔。

虽然小篮子偶尔呕吐发作,可是经过彼特特制的外敷药,症状已经有了明显的减轻。而这外敷药也就是由仙人掌混上酒精,敷于患处,既充分发挥了仙人掌清热消炎解毒的作用,又能够结合酒精消毒,易于挥发,瞬间降低肿热的表皮肌肤,缓解了肿痛。可见确实是经过了一番心思的。自此,我不得不对这个拥有者金发碧眼的外国人另眼相看,而他在中医上的钻研精神让我心悦诚服。在我们中国人还闭门自封的时候,西方人先我们一步接纳了我们的文化,我们的思想,难怪日后会有这样突飞猛进的变化和发展。

这一笔我算是记下了!

就这样,胤禩每日都会来教堂看望我和小篮子两个人,直至深夜才迟迟归府。而这些所思所想我也一一向他言明,胤禩大叹小篮子是个福厚的孩子的同时,也连连中肯地诉说自己这几年在外国使臣访华时的种种经历,不禁对这些思虑反省后的利弊深有同感。

然而,时间依然是难熬的。每日,我除了要帮忙彼特医治照顾小篮子,尽可能减少进入隔离区的人数以外,就是站在阁楼走廊正中间的圣母雕像为那个孩子真诚地做着祷告,祈求上帝能够给这个生来命苦的孩子多一分怜悯……

“夫人!您的孩子已经醒了,不过……”

此时我的心中充满了感激,哪里还顾得上彼特的叮嘱,一个闪身,就冲进了房间,洁白的床单被正午的太阳照得一片金灿灿的。

我敛声,生怕惊吓了床边侧坐的小人儿。

“小篮子!”

“母亲!”

哇的一声啼哭惊醒了所有午睡着的生灵,包括我几日来倍受煎熬的神经。

一下子松了弦,我一把将倔强的她揽进怀里,紧紧的。

“我的孩子!可把我急坏了!你知不知道!可把我吓坏了!”

我几声嗔骂终究还是抵不住哽咽,和怀里的依兰哭做了一团。

许久,依兰才仰起了小花脸儿娇声道。

“母亲,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怎么天还这么黑?怎么也不掌灯?可别摔了跤……”

随着一声雁啼,我的双瞳倏地放大,心一瞬间跌入冰窖。

“格格,那洋大夫不是说何小姐已无生命之忧了?咱们为什么不就此把何小姐带回府呢?您可是还有什么打算?”

归去来的二楼临窗雅间一直备我们所用,我痴痴望着街对面的一片喧闹。小篮子虽无大碍,可终究因为病毒侵入了大脑,压迫了神经,导致了眼盲。彼特闪烁着蓝眸,对我说无能为力的时候,我的心顿时凝结。

“刚才小篮子大哭的时候,我才意识到,甭管平日她如何坚强固执,终究还是个四岁的孩子。四岁……这个五颜六色的世界她还有很多没有看到,怎么就……怎么就……就盲了呢……”长叹一声,强忍住鼻腔中的酸涩,“现在孩子的心性还不稳,就这么把她带回去,还不是时候……我想我要好好考虑今后这孩子的生活要该如何料理才是……何大人如今是非缠身,恐今后我就是她唯一的依靠了。如果是这样的话,你要我如何对得起何大人的托付,又如何向她今后的人生交待。”

这个时候的男女尊卑比现代更甚,对残障人士的关照远远不及后来的平等和周全。更何况还是一个人生才刚刚开始的女孩子。她今后的生活?今后的婚姻?无疑都是一个个摆在眼前的棘手问题。

思索间,被路边一阵熙攘打破,只见街角人群里里外外搅得厉害。按说东直门一带王亲贵戚府邸众多,最是繁华安稳才是啊。

“宝福儿,去!看看是怎么回事?怎的在这儿就闹起来了?”

眼见宝福儿小跑下楼,在街上拉了个人细问了几声,又挤进人群半晌见不到踪影。

不一会儿,才又原路返回。

“福晋,打听到了。是一个孤女从江浙一带逃难过来,听说父母双亡,走投无路,不得已愿卖身为婢。所以才聚了这么多围观看热闹的百姓。巡查的守卫怕引起滋扰,正强行驱散人群和那个姑娘着呢!”

我眉梢微挑,抿了抿唇。原来是个为了糊口的苦命女子,要不会选在这个寸土寸金的东直门大街。

“可曾探到她的姓名,家住何方,又是哪里的人?”

宝福儿忙不迭地点头。

“问到问到了!说是个十六岁的姑娘,名儿倒没说,周围的那些个人都叫她丫头。说是只要有了买主,愿遂了老爷夫人的愿,赐个名儿就得了。还说是苏州人士,懂事时随父经商,举家迁移至京城。后家道中落,日渐萧条,终落得这般光景。前几日父母双亡,东拼西凑才求得两口薄棺草草入殓,现在已身无分文,朝夕不保。”

我含笑点了点头,呐呐自语。

“倒是个机灵的丫头,怕冲了主子的名讳,甘愿入乡随俗。瞧这样的身世应该也曾是个有些见识的小姐,落得今日的狼狈却也由她不得,还怪可怜见的呢……”

“更何况也是个苏州的姑娘呢!”

不等我说完,安茜意有所指的接过,听得我一愣,随即会心一笑。

“知我者,安茜也!”

一旁眼珠子骨碌碌转的宝福儿听到这儿,低“咳”了一声,又急急渴渴地冲下了楼。

再回来时,身后已跟着一个消瘦褴褛的女子。

步至跟前,宝福儿抬头冲我狡猾地眨了眨眼。安茜一个臂肘过去,他龇牙咧嘴地暗自嬉闹着。

转眼再看,已跪在眼前,破旧的衣衫,凌乱的发丝,前额至后颈都已布满泥泞,辨不清面容。

我心中一动,脱口而出。

“抬起头来!”

眼见她不假思索,抬首与我对视,双眸疲惫,却始终不曾闪躲,沉静而从容。

我暗赞一声,更笃定她良好的出身和教养。

原来这世道真的应了那句世态炎凉,瞬息万变。

“知道我为何要买你?”

“婢子定当恪守本分,忠心不二!”

我拧眉眺望远处,若有所思。

“不想知道夫人我是谁吗?”

“夫人便是婢子的主子!”

“好!说得好……可胜过当年的我许多……”我抽出外衫中的绣帕轻拭嘴角残羹,“我可以给你你想要的一个安身之所,想来你一个女子孤独无依,也确是让人怜惜……而我只想要你一个承诺,这笔买卖如何由你自己掂量?”

脚下的身形一僵,紧咬牙关,想是从来没有这样的主顾谈论人口生意的。

“恕婢子愚钝,夫人的话,婢子不甚明白。”

“哦?是么……”

这样的僵持和对峙让我想入非非,记忆力满满当当的竟是当年南书房的一幕幕,果真各怀心思。缓过神,不觉嗤笑自己不合时宜的比拟。今日,不过只映了个各取所需罢了。

“你瞧,这东直门果真是一个好地方啊……”我甩了甩手中的帕子,掩嘴一笑,“你只可应我一句便可!……

照顾好我的孩子!”

伏首女子,贝齿咬唇,眼光闪动。

“姑娘切莫将我家夫人的一番美意错过了。”安茜回首颔首笑吟,“相信我,咱们主子的安排自是你最好的安排了!”

……

归去来是老九暗中埋伏在京中的产业自是不说,更是老八一党联络各方能仕的枢纽。这枢纽却不是意指集散地,是把这里喻为老八与各线人物聚集的转折站。所以这里也随时随地遍布着粘杆拜唐,而这归去来的掌柜是紫瑛的纳克促安郡王玛尔珲的旧部,属正蓝旗,虽貌不惊人,卑躬屈膝,却很难让人想到就是京城一代仅次于十四这个特务头子的左右手之一,得名张贵(掌柜)二字。

“夫人,您叫小的来可有什么吩咐?”

我弹了弹身上的碎屑吃食,缓慢起身,指着堂下的女子,沉声道。

“劳烦给腾出一间厢房,这姑娘是我今日买下的粗使丫鬟,现在着实入不了眼,掌柜费心给收拾停当了,约莫几日,我便派家丁前来接人,好处自然少不了你的。”

宝福儿适时抹开步子,递过掌柜一个银锭子,对方眉开眼笑地接了,点头哈腰,好不热络。

“哎哟!夫人可折煞小的了!哪里来得劳烦,还不是小的应该做的吗?”转脸上下打量了一圈座下不堪的女子,女子被他盯得一个哆嗦,埋首不敢多言,“只是不知姑娘怎么称呼?”

我嗤笑着恨不得赏他一个巴掌,怎么瞧怎么觉得他似模似样的逗趣。

“汐颜!从今往后,她的名就是汐颜了。随波逐流之红颜……”

“汐……颜……汐……”

案前女子启口轻念,我微讶。

“怎么?”

她摇了摇臻首,忽而仰首莞尔,似拂去了大半尘埃的光彩。

“也许真如这位姐姐所言,这便是奴婢与夫人的缘分罢。汐颜谢夫人赐名!”

我怔愣半晌,方有觉悟,定是这名字牵动了她的往事,兴许这兴致所致的名字与她本名合了个大概。

不过这些已都不重要了。

直至马车缓缓而行,安茜才按耐不住,打发了宝福儿在车厢外跟随车夫护卫看守。

“格格,何小姐的安置,您已经有主意了吗?”

我紧闭着双眼,悠悠地不着痕迹拍了拍她的小手。

“恩,那汐颜是个聪明剔透的姑娘,遇事老练镇定,思虑也周详,多半是出于良好的家教。东直门一带尽是朝廷王公大臣的府宅不说,又少了那胡同间的肮脏,不仅可以容得一处居所,说不得就是她一介柔弱女子的最好栖身之地。这些年咱们见到的这样孤苦的女子还少吗?小篮子交给她,我倒是放心的。至少她懂得认命,不然就不会弃了大家小姐的出身不顾卖身为奴以供养活了。”

“格格的意思……一个二八年华的女子要有怎样的一番经历和变故才有这样的处事和才智?!”

“是啊……”

我唏嘘一阵,不由得几分心伤。

“看来格格是不打算接何小姐入府了?”

我缓缓点头,声带有些撕扯。

“对小篮子,我是有愧的。只顾这些时日自己的打算,没能照顾好她,就这样误了她的终生。而这责任理应由我来承担……

安茜,她还这样小……

那夜,她的小手儿就这么一直拉着我,第一次真心叫我母亲,我的心都碎了……

她平日里娇纵惯了,就是再入贝勒府,也少不了隔阂。

那孩子自小就执拗,我不忍心再让她遭受旁人一句的非议。

她的眼睛看不见了,那我就给她一个不必领会‘颜色’的世界又如何?”

安茜听我语带双关,也难掩凄艾。

“这又如何怪得了格格您呢?这样的世界要到哪里去找?”

我悻悻地微睁了眼。

“南郊咱们的那处宅子也该收拾收拾了,闲着也是闲着。”

……

第31章 寒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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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府不多时,胤禩也结束了一天的公务一起与我公用了晚饭。我仔细将我考虑多时对小篮子的安置计划一一道尽,征求他的建议。

这其中自然有素日里他对我的娇宠,毕竟这么多年无论我的要求多么的任性甚至不可理喻,他也向来都未轻言一个不字的。再者,也是由于这一阵子朝堂上的局面又见云烟。苏州踹匠闹事一案还未平息,偏偏这个时候何焯还出了这么一个犯上的乱子,可真是无独有偶。苏州这一年算是没个消停了,南方一带也呈现出了罕有的恐慌情势。一方面,民众担心踹匠一事接连引发的经济冲突会影响各地安宁;另一方面,南方向来诗兴浓厚,习惯了诗情画意的文人们也越发惴惴,生怕何焯一案会被朝廷以小治大,祸及己身。一时间,苏杭各处府衙民宅一代均被涂上了一层雾蒙蒙的压抑。

我总是希望为他分担点什么,哪怕是那么的微不足道。但是另一方面又不由得担忧起府内的开支问题。

前些时候花在引进的枪支弹药上的银子,可着实让我们好一阵艰难。还好我同彼特介绍的一个擅长英吉利宫廷膳食的师傅共同研究出了这么几道传统和新鲜的吃食,在各地开了几家联名的洋茶点铺子,依然打着亲民的牌子,着实海赚了一笔。不然,这项开支恐怕将会成为我们巨大的包袱。现在各地的账目才回复了些模样,我又兴起了重新翻修南郊别庄的主意,无疑将会给我们本来捉襟见肘的现状更加雪上加霜。

然而,自始至终胤禩两道弯弯的眉柔和而细致,双眼闪烁的全是温存。

“人是人,银子是银子。不必让人为了银子而受罪,更不必让银子连累了活人。这些事晴儿做主便是了。”

言下的意思就是令我不要担心银子的用度。

我眉头一皱,遂被他轻声细语的安抚解救。

“若真是如此,也不问我为什么吗?”

胤禩越发低垂了头,呼吸近在咫尺,贴近耳畔的是湿热的暖流。

“不问……”

我闻声怔忡,心底躁动浮现。

“只是……”

“只是什么……”

面对我的慌张他凝神思虑片刻,还是轻笑着摇了摇头。

“罢了……也没什么……只是那梅林……”

我信手推了推他,笑言无束。

“还用你说……那梅林可是我的心尖子,就是少了一朵,我也是不甘愿的!”

我张牙舞爪地龇牙咧嘴,竟逗得胤禩撇开了脸颤笑不已。

然而,我也许做梦也没有想到,未来一个钟灵毓秀的女子就是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在另一个幽草依然芳菲的季节里。

由于这是小篮子病愈后我老老实实回府的第一天,虽然那段忧心的时光里也少不了胤禩的陪伴,每日必见,可在府中的日子总是不同。少不了又是一番耳语,就各自忙开了去。

谁知我就这么昏头昏脑地睡了过去,再醒来时,眼前已是夜幕,身下是柔软的床榻。本要翻个身继续酣睡,竟不意察觉透过窗棂的银月束光下,眉睫扇动,怔怔地注视着屏风一旁被微风拂过轻微摇曳的盆景。

“胤禩……”

我的呼唤显然惊动了身边人。借着月光,我依然可以清晰地辨析黑暗中他侧卧拉住了我的腰身。

“吵醒晴儿了是不是?”

我摇摇头,又开口补充道。

“怎会……是我自个儿醒了。怎么?睡不着?”

他也并不答我,只是轻拍着我的背脊,轻柔的语气仿佛是夏夜里街角的寻常长辈抱哄着入睡的孩子。

“乖!早点睡吧!这一阵,可忙坏了你!”

我抿了抿唇,心下哪里不知道他比我还要劳心劳力,政事家事没有一个让他省心的,说焦头烂额也不为过。虽说衡臣的婚事浑然已决,但我始终未曾向他透露一二。我了解他和我一般的执拗,不然他也不会放下这唯一难得的出路和机会,来成全他做为一个男人的坚持。就像十四曾经暗中调侃我的,他的八哥虽然温润,却也是顶要面子的一个,可怎么偏就被这么个净会拆模他的我给吃死了呢。

十四说的不错,这么多年的夫妻生活让我更加真切的体会到做为一个皇子,尤其是自小便懂得谨小慎微,思前顾后的皇子,他的生活是异于他人的艰难。能够成就如今的这番做为已是不易,他的自尊自爱只会更甚与常人。他永远不会让自己成为那个被他人护在怀里的雏鸟,他的保护欲太强烈,强烈到无法容忍自己有半点的脆弱和无助。这一切都决定了我充其量也只会成为能够令他安心的香,至少时时刻刻包围着他,不是吗?

思及此,我张开了双臂环着他的脖颈,前额低着他的下颌,轻轻地摩挲。

“还有什么事是不能和我说的?”

沉吟半晌,他幽幽开口。

“朝廷已经开始暗中调停苏州布坊的闹事一案了。”

“啊!……那我们……”

我心惊地预感到康熙这一动作的意义,雅齐布以胤禩之名在工部拖欠的银两已是不争的事实,只要康熙愿意知道,这绝不是难事,那么到时候后果将不堪设想。

察觉到我的惊慌,胤禩连忙将我往怀里靠了靠。

“晴儿别怕!胤禩早已心里有数,这一局就是咱们不能完胜,也绝不会是输家!你瞧着吧!他们一个一个都跑不了的!”

听着胤禩信誓旦旦地笃定,我也开始糊涂了。

他何以如此的肯定?何以如此的自信?

以我对他处事的了解,这一切绝不会是空穴来风,或是只涂安慰。可是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一时脑中的思路乱作了一团。

眼前他细嫩的掌心一覆,耳边隐隐泛着痒。

“听话!什么都别想了,一切交给胤禩就好!好好睡吧!”

似被施了魔咒的大脑顿时罢工,缓缓陷入了一片沉醉的黑暗。

远离意识的那一刻,一声黯淡的长叹,稀疏的澹然。

“前日皇阿玛赐婚张廷玉李氏筱旻……晴儿,是你吗?……”

三日后午时过后,我伸着懒洋洋的四肢,仰倒在庭院里的竹藤躺椅上边晒着太阳,边叮嘱着几日里南郊庄园的监工务必要精益求精。

恰逢此时,拜唐来报,何焯无罪释放。

我怔怔地望着脚下零落的枝叶,一时失神。

胤禩,竟早已将所有的前因后果自如拿捏在手中了吗?

而他又是怎样做到的呢?

阖目沉思,恍惚间殷红擦破天际。

这一切只可能有一个解释,何焯确属无罪。可是不得不承认的是,一方面,何焯是胤禩的恩师,向来与胤禩交往密切不说,更多方为胤禩笼络南方士子,何焯此次苏州一行,胤禩就曾经有书信相托,希望能够代购南方一些士子的诗文札记,此举颇得江南文人所推崇;而另一方面,何焯为人率直不阿是朝中大臣有目共睹的,言语间或冲撞或得罪的满汉大臣也不在少数,更不是什么稀罕事了。

这一回他犯上遇难,可以说给了很多人一泄心头之恨的良机。既可以除掉这么个不听话的蚱蜢,又可以给胤禩一个不大不小的打击,何乐而不为呢?恐怕就是太子都不会轻易放过这样一个来之不易的的机会的,更何况是老四。苏州布坊的混局还没有澄清,再给胤禩的后院放火,还怕胤禩不忌惮吗?!

然而,这一切终究还是没有发生。

事实上,这一层面打我知道何焯被捕之时就已想到,我甚至做了最坏的打算。因为心里几经权衡,两害取其轻,何焯都是不能不抛的弃子了,为了挽回大局,自顾不暇的胤禩会不懂得这个道理吗?他已经没有多余的力量来与这些心怀叵测的势力再做周旋与较量了。这也是我为何如此这般愧对小篮子他们父女最主要的原因了。何焯去留几乎已经成了定居,此时的他凝聚了太多势力的关注,也一时间成为了很多人的眼中钉。何焯一除,胤禩在南方一带的势力将会大打折扣,这么多年苦心钻营,在众多文人骚客中树立的贤王之名也将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消磨。最重要的是,胤禩很有可能将失去以何焯为代表的一干踏实实干型人才。我相信,这将会对他本就脚步虚浮的政治生涯平添障碍和烦恼。

“呼……”

我深吸了一口气,诸多疑问郁结在心头,时时得不到解答。

“我的格格!您已经这么踱了整个儿晌午了。您这到底是怎么了?”安茜放下了新泡的一壶茶,便扯住了我,“何大人如今恢复了清白,不是皆大欢喜之事,何小姐也总算得到了上天垂怜,有了唯一亲人的依靠,格格怎么反倒呢?”

我瞧她尚在懵懂,便一五一十地将自己的想法对她说了一遍,末了还不忘斟酌自己的顾虑。

“安茜,那宫里和宫外的几位有哪一个是省油的灯?!多少双眼睛在紧盯着这么个时机呢?谁不都争先恐后看咱们爷的笑话呢?不进则退,更何况是这个节骨眼儿上的失利呢?!”

“格格说的有道理。料想咱们爷要想躲过这么些的明枪暗箭可要花多大的心思和周折。”

“正是!我所担心的就是这个,顾此失彼啊!这一方占了先机,那一方呢?”

安茜皱眉不解。

“格格指的是?”

“苏州踹匠一案朝廷一旦和平解决,也许就是工部肃整的时候了吧。”

被我一说,安茜倏地睁大了眼睛。

“那咱们爷……可是……格格也曾说过,只要张大人与李大人联姻,便可牵制了四……”

“话是没错,可是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的……这总归只是咱们的试探,是唯一可能和平了结的方法。万一四贝勒破釜沉舟,索性横了心,或者根本就没有笼络张大人之企图,甚至甘冒被万岁爷爱才惜才之心猜忌的危险,一并将张大人、李大人和咱们爷一同拉下水,那又当如何?”

“这……”安茜紧咬着嘴唇,脸上的焦急显而易见,“万岁爷的猜忌?是啊!这样斩草除根,必牵连甚广的大案,不仅会影响了朝廷里满汉大人们的平衡,而且还加剧了满汉的冲突,万岁爷难免会疑心了。”

看着安茜由于思路愈见明朗而泛红的脸颊,我重重拍了拍她的双肩。

“安茜的话可正是说进我的心坎儿里去了。我也这样合计过,其实就算老四那边真真铁了心要将咱们一网打尽也不见得他就不能够置身事外。”

“格格的意思,安茜不懂了。”

“这又有何难?”我挑眉沉声道,“别忘了,老四现在在朝廷上可是个不折不扣的‘太子党’!他的手段,咱们可都是见识过的。假太子之手,既除了眼中钉,又可令太子遭忌,他这一笔账可是只入不出,划算得紧啊!”

安茜闻言,不自觉连连跺脚低唤。

“可不是!这样的话……”

“我只是拿不准一样罢了……老四究竟会不会对衡臣动手呢?就这样将衡臣推入这场鹿死谁手的角逐中?”

“格格还用计较吗?这样的好买卖,傻子才不做!四贝勒可差点就让咱们吃过大亏呢!”

我抿了抿唇,又何尝不明白安茜的想法。

只是,历史上的张廷玉是能够让雍正视为一生的知己,也是唯一一个终生不曾滋生半分嫌隙的左膀右臂,甚至又将自己的爱子乾隆托付于他。这样的君臣之情必是源于一段并不顺利的揽才之路的,周折与猜忌自是不在话下,而真心的交付必也是不可缺少的吧?

可是,为今,历史可会拉我们一把,令命运的天平倾向我们呢?

说穿了,自始至终,我赌的只有一样,老四不忍心对衡臣下手。

但,若一切皆非我所料,那么岂不是我一手硬生生地将衡臣拉入了这个洗也洗不清的漩涡之中了吗?!

我徒伸双手,久久凝视不语。

我,究竟,都干了些什么啊?!

正当我呆愣的当儿,安茜一声惊呼。

“贝……贝勒爷……这……奴婢,奴婢知罪……”

我回头一看,不禁掩嘴一笑。安茜回身掀帘时正手执着陈茶的紫砂壶,没成想正和此时从门外而入的胤禩撞在了一起。大半的茶水全倾倒在胤禩月牙的长衫上了。

我赶忙上前一把拉起了跪在地上的安茜,忍着笑,低喝。

“还不快去撤了这些没用的,叫外面的人把这些个渣滓拾掇了。这儿你就不用管了!”

我推推搡搡地把安茜打发了出门,转身又牵起了脸色不善的胤禩走进内间的隔门后稍作清理。

手里一边为他简单擦洗了身子,又换了干净的中衣和中裤,一边抬眼觑着他的眼色。

“晌午的时候,已有拜唐来报了。”

胤禩会意地点了点头,反而半仰着头,微眯起了眼睛,毫无言语的意思。

我干脆单刀直入。

“怎么做到的?”

胤禩嘴角微扬,却并不急着回答。

“晴儿不放心?”

我手下力道不觉加重。

“都到了什么时候了?!我不该着急吗?”

胤禩依然噙着饱满的笑意,幽幽地回望着我。

我的道行终究还是矮了他一节,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晴儿这般聪明,我只有一句。”

我仰着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

“何大人被囚,皇阿玛亲自过问了此事,朝廷下派搜查,未见任何犯上之语,却意外发现了……何大人退还苏州吴县知县赠银的信稿……”

尾音不绝,我的大脑也开始逐渐理清了脉络,有些曾经被模糊的层次渐渐开阔无垠。

“苏州知县……退银……”

我喃喃轻念,不消一刻,全身紧绷的关节刹那间得到了缓冲。

抬眼又多方仔细地审视着我的丈夫。

这一切的开始就是这样一个谈笑风声,优雅自如的男子一手缔造的吗?

起初种种的猜测、疑问与担忧,终于在这一刻得到了解答。

他在陈述着一个不争的事实。可是这事实背后所暗藏的玄机究竟又有几个人可以参透呢?

何焯只身南下,原来早在那一刻,这一场抵死较量的序幕就已悄然拉开。

胤禩暗中授意何焯明察暗访,实际上正是为了引起踹匠幕后主使人凌普的注意。正如他所料的,太子奶公凌普果然恃权傲物,又命手下,即那吴县的知县,行贿赂之事。接着,一切便重新大洗盘,只为了这一封退还赠银的信稿,主导权再次落入了胤禩的手里。有了这封信的铁证,那些为非作歹之人再想撇清干系就不是这么容易的事了。显然,康熙相信了事实,相信了这个本不该发生的人为的事实,也正视了太子一干众人利欲熏心的贪婪嘴脸,甚至觉悟到自己最信任的身边人已经爪牙遍布,就连一个知县都不放过。

另一方面,胤禩当日的远虑牵制了可能令自己成为这一次败垒的关键人物太子。没了太子,老四要借谁来使力?以谁的名义出其不意地搬到老八呢?

我悻悻地深吸了口气,敛眉沉思。

想到这儿,我不禁暗暗赞叹起胤禩当初的谋略。要以怎样细微卓绝的眼光才能以一步想百步之遥。

原来早在何焯南下伊始,胜败就早已注定了。

胤禩说的一点没错。无论这场弈局孰胜孰负,他永远不可能是输家了。他的智谋令我咋舌。他的故布疑阵,他的深谋远虑,都不得不让素来深谙的老四也不知不觉走入了他一手策划的对战当中。

紧紧一步之遥,老八就已经全盘操纵了大局。

一步!他只比老四早了一步,却也是最至关重要的一步!

有谁会想到何焯的南下会牵连到一件缠人的官民抗衡,又有谁会想到何焯犯上与苏州踹匠聚众闹事两个完全不着边际的案件有着如此密切的关联!

然而,以我对未来雍正的了解,他的谨慎,他的顾虑和他的野心都不会让他甘冒如此大的风险。

退一步想,万中有一,若老四果不其然要将老八逼入绝境的话……

我窥着老八安然如初的面容,心中的暗涌浮现。

除非……

“那吴县知县是……”

“姓李,单名一个卫字。”

李卫?!

“老四的人!”

我失声低呼,随即只手掩口。

胤禩眼神犀利追问道。

“何以见得?”

我镇定自若,应声回答。

“猜的,不然你何以还能这般闲散?!”

面前人会心一笑,垂首牵过我的手,细细捉弄着。

老八赢了!完胜而归!

赢在了筹谋,更赢在了人心!

老四终究还是不肯轻易放过这样一个绝佳的机会的,竟然不惜动用心腹来保住利用太子这一次出击的机会,保住太子这样一个攻讦老八最好的傀儡。

如此一来,可是将自己也搭进去了?

“那李卫……”

胤禩不动声色,将我腕上的福寿结扯了又系。

“刑部的拜唐来报,李卫已然招供。”

“什么?!那……”

不等我问完,胤禩冷然一哼。

“他承认与凌普及太子一干人等勾结,才行此下作之事。已被皇阿玛秘密处决在狱中。四哥这回可是损兵折将,俨然打落了牙齿和血吞了。”

李卫死了?!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死了?!

历史果真脱离了原来的轨迹了!

那么,我是应该庆幸,还是……

一切终于大白,而我的心慢慢陷落。

老八将一切都算了进去,那么衡臣一事又是为何?

多此一举吗?

不!不会!以为今老八的心思,任何的一举一动都不可能只是出于无谓的动机。

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要将本不相干的人也一并拉了下来?

我冥思苦想,得到的答案只有一个。

胤禩料中了老四对衡臣的爱才之心,竟要就此早早断了老四的心思,将老四所有可能的出路一一堵死。

思及此,我冷不防地打了个寒噤。

转眼,埋首把玩着我袖腕坠饰的他全然不觉。单手解了昨日才编织完成的绳链摸索到唇边印下一吻,又扬起手,脸上洋溢着得逞的顽劣。

“这么个好玩意儿晴儿可不兴就眯了起来独享,我可拿了去!”

我嫣然一笑,心下一片冰凉。

我的胤禩终究还是长大了……

第32章 奢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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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晌午,宫中一纸圣谕赐婚张李两家,一派喜气。

不过一天的时间,府中已经收到了婚宴的请帖。我深知这必是向来张扬的李光地之所为,因为张家一向自制且低调,断不会公然邀请各路王公贵族前来赴宴。不过,宫里康熙的反应倒是令人意外的。不仅并不责备,反而欣然应允必在当日也送上自己的厚礼。这一举动又令所有人都妒红了眼,更加肯定了康熙对张廷玉一家的看重和信任。也料想得到,张廷玉的终生大事确实牵动了帝王心。张廷玉的主动求婚不仅令康熙解了长久以来的心事,而且又以康熙为名做媒,也令康熙在汉臣之中的威信越发崇高。康熙乐成其事,岂能不快?!

这样说来,康熙当然希望此事能够办得红火,办得漂亮。

“这李光地果然是个有眼色的啊!这其中的曲折也就只有他能够窥得一二了。”

我放下手中烫金的宴帖,复又拾起南郊的规划图纸。仔细地在心里描摹着纸上的每一个亭台楼阁。显然,它倾注了设计者所有的智慧和用心。在复建之初,我就强调过南郊别庄要完全效仿苏州园林的建筑风格而行。特别提出了大学时候去苏州沿路观光时看到的“框景”和石林的工艺。除了别庄后方的一大片梅林以外基本上全部呈现出一派水榭环廊的苏州园林风貌。这不仅是为了我的个人喜好,更重要的是为了小篮子这个令人心疼的孩子。我能够给她的,能够弥补的也许就只有这么多了,哪怕她再不得见,我也要让她所拥有的丝毫不逊色于人。

“这图纸倒画得精巧,金老板识货,哪里找来了这么个能工巧匠!”

我兀自啧啧称奇,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纸上的每一处别致的设计暗叹不已。

“回福晋的话,这园子的修葺一早就被九阿哥给包办了。”

“哦?”

情不自禁地挑眉相睇,我手中画纸微合,随即又递给了回话的拜唐。

“九阿哥的心思向来是最合我意的,也难为他有这么个好本事了。喏,去把这图纸交回金老板吧。算起来这修建也有一段时日了,让他还是要催一催的,眼看何大人就要回来了,到时候也好向他有个交待,让他对我的安排放心。”

“嗻!奴才遵命!”

拜唐才出了门,胤禩就后脚转进了屋。

“有些事儿你交给他们做也就是了,何必事必躬亲呢?”

一席藏蓝的长衫,袖口衣襟处皆是紫薇藤的细密刺绣,更衬得他的风姿翩翩,我一时忘情地莞尔。一个不慎,被他拉上了偏房的软塌歪在了他身边。

“想什么呢?连我的话都听不进去了?”

我颔首微微一笑,也不理他。

“明日张李两家的婚宴可要参加?”

胤禩拧眉思索,许久才开口。

“还是走一趟吧。看皇阿玛的意思也是如此。四哥和老十三都给收了帖子的,以老十三和张大人的交情,应该都会亲临的,我也就没什么可避讳的了。”

我深以为然,点了点头。

“只是这贺礼倒是不好送了。”

“哦?这是为何?”

我眨了眨眼,有些疑惑。

“晴儿想啊!皇阿玛金口一开,这厚礼总是要博得头筹的。咱们这礼轻了失颜面,重了恐怕又让人拾了口实,万一再被人挑唆到皇阿玛那里就不好了!”

我闻言轻拍了拍胤禩的手,起身从铜柜中取出了四方大的檀木锦盒。

“这……”胤禩登时立起了身,张望道,“这是何物?”

我也不答它,只管打开了铜锁,塞入了他怀中供他把玩。

“你可不要奇怪!你手中的这套玉饰是我前几天得了信儿,特意让京中最好的玉匠赶制的。那花样原是一种西方罕见的植物——四叶草。传说这四叶草是夏娃从天国伊甸园带到大地上的,花语就是幸福。西方传说中的夏娃就相当于咱们东方人眼中的女娲。其实这四叶草本名是苜蓿草,一般只有三片小叶子,在十万只苜蓿草中才可能发现一株是‘四叶草’,所以四叶草也是幸运的象征。它的每片叶子都有着不同的含义——名誉、财富、爱情还有健康,人这一辈子一旦拥有了这四样,也算得上是一种幸运了吧?!”

我执起一柄玉簪,手里摩挲着它的叶瓣,轻声解释道。

“你瞧,这第一片叶子代表了真爱,第二片代表了健康,第三片代表了名誉,第四片代表了财富。”

望着胤禩一旁低垂的眼眸,我欲言又止,悻悻地止了声。

好一会儿,胤禩才抬眼相觑。

“这贺礼可是任谁也挑不出错儿的……这么好的玩意儿,怎地也不为自己置办一件呢?”

我怔忡一瞬,又含笑摇了摇头,双手接过锦盒,重新摆置了好。

“我也不过一时兴起,想着给一对新人讨个喜。”

面朝铜柜,背身榻沿,我手触柜中那一格画轴,心下黯然。

胤禩,因为我不知道该如何告诉你这传说的全部。

人们总说,找到了四叶草就找到了幸福。

那是因为三叶草的一叶草代表希望 ,二叶草代表付出,三叶草代表爱。

而稀有的四叶草就是幸福。

四叶草的意思是,即使你付出了,希望了, 爱了,也不一定会找到幸福。

只有拥有了四叶草,才拥有了真正的幸福。

我们不过都是在幻想着那些残缺幸福的痴梦人罢了。

我已经有很多年不再做梦了……

只怕自己无意的呓语成为你幸福的负担……

“格格,您整日对着这画,可看出了什么门道来?”

我撇撇嘴,不顾安茜一旁的打趣,一双眼睛仍然一瞬不瞬地上下前后地打量着这来之不易的画卷。

许久,才一手捏着酸麻的肩膀,在案前垂头嘀咕。

“今晚,爷怕是要晚归了……”

“可不是!听说这几日张李两家结缔的喜事京城里已经人尽皆知了。万岁爷开恩,今儿个可是要好好闹一闹了。”

我怔怔地望着那一纸流动的神韵,久久移不开眼。

这《岁寒三友》到底暗藏了怎样的玄机呢?

画已握在手里有些时日了,无论我怎么思前想后,就是无法解读这画中的意味。按理说,当初就是香港佳士得拍卖会上的这匹“黑马”启动了我的穿越。我费尽心机就是为了寻找它的踪迹,如今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然而,这大半时日的考量仍然没有个结果。

到底是为什么呢?

不自觉地,我的手指轻拂过那绽放的梅瓣,一片一片地钩络,一朵一朵地描摹。这便是这阵子来我每日呆坐时最习以为常的,似乎不知不觉间便已将这细密的笔画深深烙印在了心理。

手指轻触着,我不禁眯起了双眼。

“安茜,晚间咱们去爷的院子里走一趟。”

安茜似乎被我突如其来的想法弄得有些糊涂了,应声哦了一句,随即似有所悟地追问。

“格格是要去看咱们的白梅么?可现在眼看着天儿也暖了,怕是不够瞧的了。倒不如……”

我缓缓摇了摇头,依然敛眉凝神。

“带上这画就够了……”暗自冥想多时,我才悻悻地开口,“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到底是什么呢?”

我屈指轻叩案角,难道果真是差了一个题字吗?

就如令仪所言,我终究还是差了这一步,少了这一笔?

可那题字明明是出自乾隆年间张若霭之手,难道真要我苦苦等到彼时?!

这一细想,眼看天色就暗了下来。

“安茜,什么时辰了?”

“格格,已经戌时。催您几次了,您都不理。”身边人转身吩咐了门外丫头几句,才又开口,“饿了吧?饭菜这会子怕是都冷了,我看还是热热吧。没的再凉了肠胃。”

我深吸了一口气,又仔细望了一眼画卷空荡荡的眉脚。

“陪我过去看看。记得带上笔墨……哦,再烫一壶梅子酒来……”

安茜不解,还要再追问一二。

我挥挥手,再不多言。

四月的天,才一入夜就起了风,缠缠绵绵地吹进了人的心坎儿里,吸一口气,人也仿佛精神了几分。

路过小径,脚下细碎石子密密麻麻,踩在上面的触觉犹如我此刻的心。

怀抱着画轴,我心下呐呐不语。

我真的要为它填上这不完全的一笔吗?

然后……就在这样的一个黑夜,又会发生些什么呢?

我是不是已经就此准备好,有朝一日与这里的一切斩断牵连呢?

不!至少不是现在!

我的胤禩啊!你知道吗?我多么希望将一切的犹疑与踌躇向你一一道尽。你给了我所有存在的可能和理由,也是我最炽热的牵挂。

然而我却胆怯地不敢言,因为我见不得你眼中迷茫的质疑,分毫不得。

“格格……”

没察觉地,我已驻足不前,只顾沉思。

我应声点了点头,复又举步前往,身后的安茜宝福儿二人垂首跟随。梅苑二字依稀可见,守在院门前的拜唐俨然已经默默矮身施礼,恭谨地退立两侧。

浅浅的步伐埋在微扬的下摆后忽隐忽现,风一吹,好似就要腾云驾雾。

刹那的轰鸣在天际绽放了一朵朵美丽的娇靥。

“福晋您瞧!是焰火!是焰火啊!”

“唔……”

我悻悻地守住了脚步,仰着头眯眼眺望着远处的一片灿烂。

“格格……看样子是张大人府后……”

唇角飞扬,心中却酸涩难当,怀里的画卷不觉已被我紧紧捧在了胸前。

这就是圣上口中的厚礼么?

记忆里也是这样的色彩,这样的星空……

那夜焰火炫目,惹人染泪……

令仪说……不见附词落款……怕污了当时的心境……

而我……

我又一次深深地凝望着这一幅曾经寄于我所有希望和未来的画卷,心中百转千回。

真心必以真心换之……

衡臣,你的真心我已偿还不得,又怎容得下半分的轻贱……

“格格……您……您怎么哭了呢?”

颊边被微风吹得沁凉,我顾不得以绢而拭,艰难吐露。

“真心必以真心换之……谈何容易……

安茜,直到今天……直到今天,我才明白,这又是一个多么卑微的奢望……”

我可是侥幸得之的那一个?

没有人可以回答我……

除了那几不可闻的叹息,却难掩轻颤。

“安茜,这画……拿回去吧……我看是用不上了的……”

我静静地欣赏着一幕幕光辉的绚丽,印在脸上犹如生动的水墨。

非国庆,禁私燃礼焰。否则,不敬视之。

衡臣,谁说自古帝王皆无情?

他们定是未曾看到这一场缤纷的华贵……

转首,院中的白梅已不见鲜活。花瓣萎靡,冷冷地圈住了枝丫的倒影。

“宝福儿,在外面守着吧……”

入口的梅子酒微烫了咽喉,我斜靠藤椅,忘记了交错的时空,忘记了挣扎的绞痛。

琼枝玉树,岁岁又年年。

栽种了情谊,埋藏了用心。

彼年,他青涩而骄傲,我涎懒而计较。

胤禩,你给了我一个奢望的机会,这样可就是圆满了?

那个含苞待放的年纪,你便是我最珍贵的偿还,幸好我们没有错过彼此盛开的季节。

你的真心溶于梅香,星星点点。

只是又成就了谁的画境?

我惴惴不安……

何为舍?何为得?

今夜的我却偿了个彻底。

“晴儿,怎么在此一人独酌?”

我寻声,连忙撑开眼皮,捕捉哪怕一丝的光亮。

微凉的指腹轻抚我的脸颊,索性阖目享受这沁凉的舒适。

“等了你好久呢……唔……”

来不及将心事和酒而诉,湿热的躁动来袭,酒兴正浓时。

滚烫的呼吸里,我痴缠不休,惹得他眉眼含笑。修长的十指绕着青丝纠结,画出一道道美丽的弧线。

没有燃尽的激情,只有暂歇的欲望。

承受彼此热望的那一刻,他将我狠狠揽在怀里,余温不减的脸庞埋在我颈间汗浸的发间,嘶哑地声线令我忍不住环抱住这一刻犹自颤抖的他。

“晴儿……给我个……孩子吧……”

倏忽间,惺忪的我望到了窗外银月如钩,怔怔地移不开眼,怀抱中的他更贴近了些微。

第33章 断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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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角轻启,微凉。

枕边一起一伏,才觉一夜未眠。

浅浅合眸,天边已亮了大半,肘边空空如也。

再入眼时,日已高照。

“格格,是不是该起身了?”

床帏摇曳,透过了安茜的身形。

我悻悻地应了声,才支起了身子。

“咦?这是……”

讶异地拾起了榻前锦被下的物什,我恍惚分辨。一旁的丫头早已不耐,撩起了大半的遮挡,眯着眼瞅了半晌,随即掩嘴而乐。

“这物件可金贵了呢!”

我抿了抿嘴。

“是……咱们爷的……断发?”

安茜这才肃然,轻点了头。

登时,我掩口大惊。

“怎会……”

旗人护发甚剧。除往日刮脸清洁,非国丧不得剪发。不然,必收监论处。

“格格以为是怎样?您还别说,我当时也让咱们爷给吓了一跳。”安茜愈说笑意愈浓,哪里还有什么惧色,“咱们爷只说,你们福晋既然舍不得,就是与了她又如何?!”

我垂首望了望早已没了温度的褥席。原来只是为我无意压了他的发缕。

转而嗤笑,不知他到底是傻还是呆。

“怎地也不劝着爷?若是为了这个让人说个长短,让咱们爷吃了亏可怎么是好?!到时候咱们还有什么脸?!”

对我的薄叱,安茜并不以为意,反驳道。

“您以为我没说话呀!可爷说,格格昨夜睡不安稳,好不容易踏实些,这个又算得了什么!”

被她堵得一愣,我无奈摇首。

“你这丫头就会在嘴上拿捏我!去,给我递把剪子来!”

安茜撇撇嘴,倒也不多问,手脚麻利。

我挑开了自己的发辫,利落一绞,耳边一声娇呼。

“格格!您这又是闹什么呢!”

挑眉笑谑。

“怎么?怕了?”

安茜一怔,索性梗了梗脖子。

“我怕它个头发丝儿做甚!”

我扑哧一笑,指间穿梭。不过半刻,在一脸惊奇的安茜面前,我得意地晃动着自己的作品。

“怎么样?这叫做情人结。至于它的来处,你不说,我不说,谁会知道!”

我和安茜双双贼笑起来,直把立在门外的宝福儿吓得叫苦连天。

等我收拾停当,才将这情人结系在了腰侧,掩在盘扣缝隙里。

这时,宝福儿才矮身进屋。

“福晋,咱们爷临上朝前,才让近身侍卫阿穆瑚兰大人捎来口信。今晚,何大人抵达京城,让福晋早早准备一下。估摸着就是晚饭间,就到咱们府上。”

我颔首,心中又多了份焦急。

“宝福儿,你再去金先生那里催催吧。也不知南郊的庄子修得如何了?”

“福晋,这个一早金先生就遣人来报了。说是那些框景的雕栏和木材都是打南方运来的现成儿,加上咱们园子本来早先就已经被葛特大人依着咱们爷的意思整修过一番了,再者我们这一阵子也都是随着图纸的改动随着连夜赶工的,所以修起来倒也省了不少时日,昨儿个就已经告成了。南郊那处,周围少数的几个小门小户也是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只当是哪个员外财主的给自己个儿翻修了个园子的。”

宝福儿嘴里噼里啪啦脆生生的。我心中的大石也随之落下,不禁欣喜道。

“那还等什么?!吩咐府里的上上下下好好拾掇拾掇,厨房里的师傅要是不济就去归去来向他们掌柜的借人去,怎么着也要整出一桌像模像样的苏州菜来。哦!对了对了!告诉王总管,等晌午这会儿的日头过了,府上也收拾的差不多了,就打发府里的几个拜唐把小篮子接过来吧。记住了!万事小心为上,切不可张扬!”

宝福儿哎了一声,转身小跑了出门。安茜一边向他张望着一边捧着个瓷盅迈进了门。

“格格,用药了。才煎好的,趁热快尽了吧。”

眉间有些堵,却不只是为了难忍的呛鼻。

我踌躇再三,才又执杯仰首,喉间溢满酸涩。

“最后一次了。这药以后就不用了……”

安茜闻言一僵。

“格格,您这是要……”

幽幽开口,心湖动荡。

“没有人比我更能够体会,他太需要一个孩子了……太需要了……”

为了他所要得到的一切……

“我能够给他的也不过这些……”

手抚盘扣下的凹凸,我敛眉含笑。

他赠我发肤,我何以为报?

每每思及此,我的胸口总是忍不住一热。

匆匆几何,情之一字,已不足兮……

刚过了晌午,胤禩便和次日当值的侍郎换了职,提早归了府。又在他的提醒下,临时改变了计划。本打算在府中让他们父女重聚,好好的热闹热闹的。可是顾虑到如今何焯重获清白,诸事不宜声张,以免让圣上脸上无光。毕竟冤案在哪个朝代,哪个帝王的眼皮子底下都不是什么值得荣耀的。于是,我又和他商量着将地点临时改到了刚刚新修落成的南郊别庄,一切尴尬迎刃而解。只是委屈了他们皇子和大学士,又要来这么一次乔装出行。而我也不能例外,又换上了被积压箱底多时的少时汉装。从贝勒府的后门出发直奔归去来,又从店中的暗门而出,在城南的教堂中转,接了小篮子后不多时,又抄道南下直到别庄。

纱罗摇曳,轻灵依旧。

但这一切在怀里这个圆润孩子的眼中却归于茫然,瞧得我一阵心痛。

庄门打开时,胤禩早已等候在那里,身边是嶙峋瘦骨的伶仃身影。

“兰儿!”

跌跌撞撞间,女孩儿闻声早已没了往日的执拗,扑进了父亲的怀里,眼泪依然是静默的。

“爹爹,兰儿想您……”

就连庄里的粗使婆子也低垂了头。

短暂的悲凄不久就被酒席的热络所淹没。

路过石林,路过凭栏,路过轩榭,路过溪流。随处可闻的便是两男子一低哑一温润的朗笑声。他们彼此的眼里写满了相知。

我欣然不已。

再过厅堂,华灯初上。

依兰扎着双髻的小脑袋已经歪在了安茜的肩膀上昏昏欲睡。

“这丫头是玩儿累了。”

我轻拉起一双肉嘟嘟的小手儿小心翼翼地摩挲着。

“今日一见,何某心悦诚服。”

宴席间的醉意未退,风中还依稀飘散着浓烈的躁动。

“晴儿,何大人在夸赞你呢!”

被胤禩牵起的另一只手晃动,我混沌的意识逐渐清明。

“哦?怎么?”

何焯含笑颔首。

“贝勒爷说的是。”他转身手拂过被打磨得光滑的辅助栏,“福晋的精巧心思确是常人不及。这苏州的园林和风景都是福晋对小女的关爱之心,何某感激不尽,无以为报。”

“何大人言重了。小篮子和我的母女缘许是前世就结下了,是我求之不得的缘分才是啊!”

记得在英国念书的时候,曾经在当地做过义工,那些慈善机构里的大都是这样的辅助栏杆,方便所有的残障人士。只是这个时代还没有现代的塑料板材,不得不用优质的木料所替代。不仅要将它们打磨得没有任何棱角,还要利用一些简单的机械原理来制造他们的滑竿处,这样就可以随时调整它们的高度,适合于不同身高人士的要求,一劳永逸。

……

“福晋,何某就此拜别了。”

怀着失望与愤懑,何焯自请外放任职,再次踏上了南下的路。

这一别就是十年,我知道这个男人是真的放心而去了,唯一的牵挂已郑重地托付于人。这样的割舍已不是我一个小女子能够体会的了。

我只知道,胤禩在那一条布满荆棘的路上又前进了一步,然而成功却仍然相去甚远。何焯的南下不仅向康熙直接表达了自己对圣上裁决的失望与委屈,也满载着胤禩对肃清异己掌握江南一带脉络的期望和寄托。

辞别了何焯,马车上我才请吁了口气。

“晴儿,怎么没把安茜带回来。”

“今日诸事杂乱,我一时疏忽忘了把小篮子寻的一个丫头带过来,一直安置在老九的归去来。让那些个婆子跟着小篮子,我心里又不放心。索性倒不如让安茜暂且照看着,明日再派人把那丫头领来,还要让安茜好好教习一阵才是。”

“那丫头可还本分?”

我含笑拍了拍胤禩紧握的手。

“冷眼瞧着是个当得门面的女子,一个破落世家的小姐应该懂得些分寸的。”边说边挪了挪身子,窝进了他的怀里,嘴里含糊道,“我若是睡着了,可别再把我闹醒了。不然,我一定不饶你……”

康熙四十五年,何焯官复原职,仍就职英武殿,并表彰其清政廉洁。

未几,何焯外放南淮。帝又嘉奖于焯身陷囹圄时,身带着镣铐,仍在朗读《易经》。

是时,朝堂之上貌似平静无波,实则蠢蠢欲动。帝王的一再赞誉不过是为了中和那仅存的一丝歉疚和无奈,对何焯,亦是对即将来临的腥风血雨一场最无力的哀悼。

我遥望渐行渐远的别庄。

高楼翘角,粉墙黛瓦,庭院深深……

第34章 失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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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入府时,天色阴沉。

“起风了,看样子要下雨了呢……”我幽幽地叹气,“入夏时,要起火薰薰才是,雨水太大,屋子是受不住湿气的。”

宝福儿乖巧地应声。

“福晋说的是,这样的小事还叫福晋挂心实是咱们奴才的罪过了。”

胤禩更衣未停,含笑道。

“倒是个懂得心疼主子的,还是晴儿的手段好,这么个猴儿精的货也让你给收服了。”

“贝勒爷可是抬举了奴才了。奴才哪有那孙猴子的本事,不过咱们福晋的五指山可是活生生的!”

“啪”的一声,我一巴掌拍在了宝福儿的脑门儿上。

“成天只知道耍贫嘴、逗闷子,没个正型,也都是我教你的!”

宝福儿咧嘴,嘿嘿地乐了起来,一双贼眼滴溜溜地转,瞧着我一手包办了胤禩的习俗,跟前儿没了自个儿的用处,就悄悄地矮身,抹开了步子,身后又小心地掩齐了门。

我双手并用在胤禩襟前的盘扣,思索再三才开口。

“何大人这一去不知又是个什么光景……”

一语勾起了思虑,此起彼伏。

一时间,室间只留寂静。

胸腔里是自己满满的呼吸,满载着自己不为人知的心绪。

“胤禩……”

“嗯……”

面前人微阖了双目,悠然自得。

“我想……我想……”

眯缝了星眸,他嘴角含笑,一股子戏谑的味道。

我心下大窘,知道这个男人一定是会错了意。果然,男人是用下半身思考的动物这条定律的正确性无须鉴证。

清了清喉,我垂首,手里的动作不歇,语调清泠却平缓。

“我想着入夏以后,就随着小篮子一起迁入咱们南郊别庄。”

“什么?!”他一把握住我的一双手,“这是为何?”

墨漆的瞳深锁住我的,无处可逃。

长吁了气,竟不知从何说起。

胤禩,你问我为什么?

我第一次无言以对。

难道要我告诉你长久以来的顾虑和恐惧吗?!

恐惧?

是的!恐惧!

从张明德的死,到如今李卫的死,何焯的毅然南下,我的心在一点一滴地被惊恐和惧怕所填满。

每当我向这期望的目的地前进一步,身后就多了一双血肉模糊的眼睛,时时敲打着我本已脆弱而凌乱的心。

这每一步无疑是我所希冀的,但是灵魂的坠落让我透不过气来。

他们说战场是属于男人们的。我终于明白了它的道理。

那样凄厉的生死豪夺只会为我的茫然和颤抖更加雪上加霜。

我累了!

当我看到你对“背叛者”的开解,当我看到你对血浓于水的至亲的算计,当我看到你为茫茫苍生的忧愁,当我又看到你进退维谷、拼死一搏的决绝,我就知道了。

我知道我累了。

为了这样的你,为了这样的我。

呵……我们何其相似!

终于……张明德死了,李卫自裁了,何焯出乎意料地南下赴职了,未来呢?

胤禩,如果说在十年前,我不愿将一切向你坦白是为了让你摆脱历史的束缚,走出自己的悲剧。那么,如今,此时此刻的我仍然不愿描绘它的形状。

因为……我的无力。

是的,我无言以对。因为我再不能将我们的命运牢牢掌握在自己的手中了。我不知道答案,再也不会知道。

这是我早有准备的。但意外的是,我本以为我会无措,会焦虑,会忧心。

然而,这一切也真的发生了。直到何焯的出狱,又南下。

我知道,是该全身而退的时候了,没有无措,没有焦虑,更没有忧心。

因为我见到了你的长成,褪去了幼羽,也褪去了青涩。

那日胡太医的话我总不能释怀。

“远凡事,静心火;近悠容,养脾肺。方可得以休养生息,滋身养年,阴阳相辅。不然,恐难再得子。慎之,慎之……”

胤禩,我赁地自私,为了所谓的生路,为了所谓的将来。

你却从不过问,纵容而宽厚。

直到现在我才明白,需要一个天使般婴孩的并不是你一个人的期待,亦是我的。

因为如果你一定要有个孩子的话,那么他的母亲只能是我!只能!

胤禩,你可曾明白?!

所以,请原谅我的退出,原谅我一个母亲单纯的期待。

如今,我终于全都放下了。

胤禩,你可为我庆幸?

深重的瞳仁里,倒映出的是另一个自己。低敛的眼波里是我看不透的迷雾,中间横亘着虚浮又神秘的湍流。

我不由自主地双手包裹住他的大掌,合十胸前,才要将对我们彼此生命延续的寻觅与等待传达。

“爷!爷!”

门外被灯光扭曲的身影不规则地晃动着他的张皇。

“顺儿?!”

“爷!西院那边的灵菲来报,庶福晋身子不大好!”

我不自觉地皱起了眉。

不大好?若真的只是不大好灵菲有怎会深夜跑来东院?

要知道,东西两厢的和乐融融向来只是主子们面上的风景。掌灯时分,那些黑暗里都是防不胜防的窥伺和嘲讽。所有人的眼里只剩下东西迥然的热闹与冷清。夜幕分隔了黑与白的妄想,也成为了一切微妙情绪的分界。

灵菲不顾这府中默认的规定,急急渴渴地赶来禀报她家主子的“微恙”,那么就大半是急得没辙了。

想到这儿,我的心也跟着提了起来,手里紧了紧胤禩的衣袖,朝门外努了努嘴。

胤禩会意,疾步大敞了门,宝福儿躬身站在门外,身旁立着的正是已泣不成声的灵菲。

“你家主子如何了?可曾请了大夫来?”

“主子……主子口里只喊心口疼……两支水葱似的指甲都给生生地掐断了……刚才……告了王总管……说是入夜出府无论……无论任何缘由都要报了爷才能……才能……”

丫头说着说着声音就被哭声卡住了,再也说不清一个字了。

我的心里可是着了急,转眼身边人,正紧抿着唇,双目焦急而复杂地望着我。

瞧得我一怔,心中像沉了一颗千斤重的大石。

“那还等什么?还不打发了人去请京里最好的大夫来!这也要来咱们爷这儿报,你们都是死的吗?!人命关天的道理都不懂!告诉王总管,今后入夜凡是出府寻医者,只要遣拜唐跟着便是,大可不必如此拘泥于小节!”

院里候命的王总管听了我焦躁的命令,小跑出了院门,后面紧随着丫头灵菲。

“胤禩,也不知语倾是害了什么病痛,咱们还是去瞧瞧的好。”

说着,我们二人还有宝福儿带着东院几个利落的下人一并朝西院而去。

脚步在西厢临门止住了。

我踌躇再三,终还是定了定神。

这个时候,那饱受心痛折磨多年的女人恐怕最不愿见到的人便是我了,即使她是那么的善良柔顺。然而,我毕竟是一个抢了她丈夫的女人。她心心念念的只有自己的良人,她的恭顺贤德都只为了他。我又何必在这个时候给她折辱呢?更何况,我要如何面对自己的丈夫对另一个可怜的女人哪怕一丝的愧疚与温情?!

“罢了,我便不过去了。”

我知道此时的决定是多么的鲁莽与冲动,以至于又会掀起府中关于我骄横狠心的议论,可是我更知道自己对他们那一段曾经的怨懑与矛盾。

望着夜风里远去的月白身影,我浅浅地含了头。

胤禩,在你的心里我究竟还剩下多少纯真的影子呢?

窗前枯坐了一夜,我静静地仰望着院中的花草,由暗到明。

“福晋,听那边的下人说,夜里咱们爷过去了以后,好一阵的动静……

大夫是让咱们府里人支着胳膊肘子架进来的……

听说是心悸病,打小儿的病根儿了……

有人听见咱们爷对大夫说,庶福晋的娘亲就是害了这病,最后强撑了身子产下庶福晋才撒手而去的……

庶福晋一夜未醒,是侧福晋在一旁亲手伺候的汤水……

咱们爷一直在门外的院子里守着……

没瞧昨晚西边的火烛亮了一宿嘛……

这么多年能见着几回……”

环顾内间,空无一人。门帘下,几双绣花鞋攒聚在一起。

又是一夜过去……

微叹,我阖目良久……

晚间,果如我所料,在这初夏时节,天下起了绵绵细雨。风里携着湿气,斜斜地吹来,只觉凉意袭人。

我靠在外间的胡床上,心里想着胤禩前些时候为了迎何焯入京特地换了今日的班,以他工作的认真劲儿,晚上恐怕又要披星戴月才能归府了。手里胡乱翻着几页账目,眼前字迹却渐渐有些模糊。雨湿的窗棂滴答作响,我忍不住只手紧了紧微松的襟口,蜷起了身子瑟缩成一团。遥远的天边一道闪电划破了天际,映得处处光亮莹白。我情不自禁眯起了眼,双手遮挡住这刺眼的光芒,耳边是书目散落,纸张翻动的声音。

熟悉的衣料摩擦声,偶尔还有一个温柔的声音清清浅浅地对我说着隔了一个世纪的长短。倏而垂手,眼前竟是另一番花瓣翻飞,摄魂空前的场面。大片大片盛开的白梅千姿百态,一欣长纤细的身影遥遥相对,昂首而立。风拂过脸庞,沁人心脾的幽香甜而不腻。

朦胧间,那月白无瑕的影子缓缓转身,仿佛是一场净心而漫长的等待。手执卷轴的双手轻掸,长衫迎风而荡漾出优美的波纹,棱角分明,却如何也看不清眉目。

我茫然地伸出双手,衣角近在咫尺却又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脚下惟留一半开半掩的画卷。劲风吹净了梅瓣,卷轴一时滚落,铺展开来。

“谁!画……”

我惊得翻坐起来,随即身子一个激灵,才发觉脊背已生了一层薄汗,门前特意生气的火盆也不知在何时熄灭。

“原来是梦。”我喃喃自语,脑海里仍然是梦境里鬼魅一般的身影,“是谁?怎么会?岁寒三友怎会出现在梦里?这到底是梦,还是……还是那幅画给我的什么启示?!”

我一猛子坐起身来,走进里间翻箱倒柜。

画!一定是它!一定是它想要告诉我什么!到底是什么呢?

那手执画卷的人是谁?

为何出现在梅林?

又有何用意?

和我的来去又有何关联呢?

是不是又在向我暗示着什么呢?

翻找许久,我顿时冷汗夹背。

“宝福儿!”我转身厉声喝道。

“奴才在!”

或许是从未见我如此疾言厉色,宝福儿颤声回应,一双眼睛窥着我阴晴不定的脸。

“这几日可有什么闲人进出我的屋子?!快说!”

宝福儿登时瞪大了一双眼,茫然地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奴才和咱们院子里的几个丫头还有王婆子……”

“不是!我不是指的他们!”我不耐地打断了他的回忆,有头痛地手抚太阳穴,“这么说吧!这几日……不!自从那日我夜宿梅苑以来,可有人动过我屏风后的璃耳妆柜?!可有人拿走了那柜底的青玉锦盒?!”

话音还没有落,宝福儿扑通双膝跪地,额头触在湿冷的大理石板上咚咚有声。

“福晋明鉴啊!不说这屋里屋外的哪个不都是一心一意侍奉两位主子的本分人。单说咱们爷和福晋两位主子都是难得一见的菩萨心肠,这么些年来对奴才们体恤有加的!金的银的哪个少见了世面?!咱们的良心让狗给吃了也断不敢做出这样伤天害理背信弃义的糊涂事来啊!福晋明鉴,福晋明鉴啊!”

待宝福儿伏地痛哭不止,我方才从刚才画轴的失踪中慢慢冷静了下来,双手扶起了宝福儿,语气缓和,料想宝福儿这样的年纪毕竟还是个孩子啊。

“宝福儿,我没有怪罪你的意思,只是一时心急,那……那物件对我有至关重要的意义,如今我见它不翼而飞,难免心里狂躁,语气重了,你别放在心上。我没有质问你的意思,刚才是我不对。”

宝福儿的发辫早已散乱,见我向他道歉,转眼又要跪下,直呼自己福薄受不起主子这般恩泽,又说是自己看管不利,理应受罚。

我急急地摆了摆手。

“罢了,罢了!现在不是谈这些的时候,眼下之际,最重要的是找回物件,那物件对我有……有再造为人的重大意义。若只是被遗漏它地,哪怕是被人窃取倒也无妨,只要能完好无损地找回来,其他都是其次。但,若是……”

我没有说下去,也不敢再想下去。

“现在,你只管给我好好的想一想,那之后到底有什么可疑人踏足咱们的院子便可!”

宝福儿见我焦急无措,也领会了事情的重大,不由得郑重地点了点头。

“那日咱们主仆三人梅苑一行,中途咱们看了万岁爷特别为张大人赐的焰火。您就打发安茜把那青玉盒拿了回来……之后,您便在梅苑里醉了酒,夜里,正巧咱们爷回来,便索性与您在梅苑安置了,奴才和安茜也就一直在那边伺候着直到天亮……又一次,便是那何大人归京,安茜随您和爷一起外出会客之时,我被支到后院的耳房里监管咱们入夏之后的杂货采办。

奴才想来想去,只有这两次奴才不在咱们跟前儿盯着,其它时候,有奴才在绝不可能让任何一个混人走进咱们院子一步!”

“是吗……”

我来回不安地踱步,口里低声自语。

“是吗……”

一个闪念,我止步回望,沉声问。

“那么,那日又是谁支你去后院耳房的?”

“是秦嬷嬷!没错!就是她!说是得了侧福晋和庶福晋合计之后的意,才列了单子,后院一时忙起来又缺了人手,所以那日见咱们东院清闲就调了人去。奴才也觉得无甚大碍,也就跟了去。照这么看来,秦嬷嬷向来和咱们这边不对盘,又一心向着自己的主子,难道是那秦嬷嬷给咱们使了绊子?”

沉思片刻,我缓缓摇了摇头。

“不,不应该是她……房里应有尽有,哪个不比它值钱,为何就单单拿了它?!”

是的,不会是她。自打巫蛊事件之后,秦嬷嬷彻底地被我击垮了精神防线。说她还有什么异心,我还真不太相信。要知道她的宝贝独子只要尚未安全走出四贝勒府一天,她就一天提心吊胆,不敢轻怠。我乃至整个贝勒府目前就是她唯一的依靠,也是救助她儿子性命的唯一伙伴。想那巫蛊事件老四虽未得手,实现他一箭双雕的目的,不过总算以张明德的名义承担下了所有的罪名,不至于令他怀疑到她儿子的身上。但日后他对隆科多的失算终还是以办事不利,未能及时尽细作之责而落下了埋怨,被不咸不淡地搁置在了一旁,不再委以重用。然而,却也并未起了杀念。想来老四还是顾念到这一暗线日后的大用处。只要她这把柄一日捏在我的手里,她便一日不敢作祟。更何况这房里的奇珍异玩数不胜数,怎就偏偏选中了它?

那么……又会是谁呢?

梅苑……焰火……画轴……

我倏地怒睁了因思虑而微合的眼,转而哀痛得心脏如坠千金,沉得痛楚万般。

“那么,就只会是一个人了!”

“福晋的意思是?”

宝福儿犹自发愣地望着我。

第35章 决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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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发狠地掐了自己的合谷穴,立即转身翻开了伏案旁的书柜又一遍来来回回地仔细查找,生怕遗漏了一处。但是出乎意料的,柜底早已空空如也。

我冷不防一个趔趄。

怎么会这样?!

竟连那本字帖也不见了踪影。

若是她所为,这本摹帖又有什么价值?!

“主子……主子啊!您倒是说说话呀!到底……到底是何人敢如此胆大妄为!主子一句话,奴才定把他绳之以法,断不轻饶!”

我深呼了一口气,又猛地提起。

“宝福儿,随我去安茜的房子里搜上一搜!”

“什么?!福晋,您是说……”一旁始终矮身的宝福儿闻言惊恐地抬起了脸,眼里满是不置信,“您是说……安茜姑娘她……怎么会……想安茜平日的吃穿用度可是咱们府上数得上的姑娘了,羡煞了多少园子里的丫头……往日福晋待姑娘如何咱们也是看在眼里的,姑娘的性情也是一等一的好,怎会如此……”

“是啊……我也希望事实并非如此……可是,除了她……我再也想不出他人了……”

除了她,还有谁能够知道这青玉盒中搁置的不过区区一卷连落款署名都不曾有的画轴呢?

说起来,这屋子里哪件精巧的摆设不比它来得贵重?!可是,为什么偏偏那人选择了这样一幅没有任何价值可言的画卷呢?

这只能有一个解释,那人不仅深知这幅画的所在,更清楚它之于我的意义。

然而,从我紧紧将这幅画轴握在手中的那一刻开始,我的心早已在这三百年时间的沟壑之间翻腾周折。《岁寒三友》的来龙去脉没有人比我更加了解,虽然我不能将它一一为外人道清,也不知该如何道清,但是它的得来只有我、衡臣、令仪还有安茜四人知悉,对别人我守口如瓶。更何况,这画卷对我的特殊含义我偶尔也曾经三言两语带过。

还记得当日的安茜面对我久久失神注视画卷的疑惑。

“格格,这画可有什么不妥?”

我怔愣多时才含糊其辞的回答。

“这画有一种离别的美……美得令人心慌……安茜……我不知道该不该抓住它……”

这样看来,以安茜跟随我多年的那份机敏,就不难猜出这画卷的特殊蕴喻了。之后,我对其的珍视和小心翼翼无不表明了这个事实。想来这些年我们二人从未嫌隙半厘。确然如今……

“现在说什么都为时过早,是谁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要找回它,必须!懂吗?!”

宝福儿见我动了真格,双肩一耸。我二人立刻出屋又跨过了月亮门,疾步走进了东院丫头姑娘的院子。

才要走进这院子的正房,我又折了回来。

“福晋……”

“我真是急糊涂了。饶是谁私藏了个物件也不会蠢笨得藏在自己的身上或房里。”

宝福儿没有应声,只是颇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福晋,奴才有一样不明。”

收到我一个鼓励的眼神,宝福儿鼓着胆子说了下去。

“看福晋同姑娘情同姐妹,想来是不缺什么吃的用的。就是少了什么,又有什么还不好开口的呢?再者,福晋怎么就认定是安茜呢?奴才实在想不出安茜姑娘为何如此?!”

是啊!为什么呢?

我苦笑。

看惯了戏文中那些你争我夺你死我活,这些似乎还算的了什么呢。

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啊!

为何会是你呢?

安茜,真的是你吗?

就为了一个情字?!

难道任是谁都逃不过它的摆布吗?

我摇了摇头,慢慢按下心中的焦躁。脚下生风,脑中却开始从头认真整理了零星的片段。

若是失了画卷还说得通的话,那么那本正楷小帖又作何解释呢?

画卷的遗失可以令我方寸大乱,甚至痛心疾首。那么,一本字帖又算的上什么。她何苦又拿了那本摹帖呢?这不是多此一举吗?

一时间,我的脑海里又在这是与不是之间犹豫了起来。

但令我有些欣慰的是,这样推想下来很有可能会推翻方才所有的结论。

或许,真的是我多心了。安茜是我的妹妹啊!一定是我错了吧!哪怕她的动机也是无可厚非。我哪里能够怪她呢?又怎么忍心?!

顿时,我心中一个大大的惊叹号。

那么又是谁呢!

“福晋,福晋!咱们……咱们这是去……去哪儿啊?”

宝福儿微喘,一路小跑紧随我身后。

“梅苑!”

没错!我思前想后,只有梅苑才是最安全的私藏之处。

自我搬离之后,胤禩俨然也移居了我的东厢。连同原先在这个主院里伺候的几个贴身下人也一同跟了来。一下子,梅苑一度从我们的婚房,又胤禩多年来的寝室,成了这整个贝勒府中最冷清的地方。即便如此,胤禩也从未放松梅苑平常的清理打扫,更明令禁止任何闲杂人等进入梅苑半步。

而这些也将成为包藏青玉盒的最佳地点——既不容易被人发现,又不容易令人查脏。

如果这一切真如我所料,那青玉盒连同其中的卷轴果真被藏在了梅苑,那么我只能说,除非安茜所为,不然这个人很可能就是这府中另一个深藏不露的“明白人”,聪明非常。

想到这儿,我二人一路寻至梅苑,已双双闪进了大门。把守的拜唐一一拜下,我却来不及停留。

收起油伞,我忙不迭地吩咐一旁的宝福儿立即生了火盆驱驱湿气,自己一头扎进了东间的寝房。

隔间帘外是宝福儿进进出出的忙碌身影,我的手下也没有悠闲,东翻西找,却仍然毫无头绪。

我见状更加心烦意乱,坐立难安,霍地掀了门帘,见宝福儿早已在门口生气了火。火苗在习习夜风的逗弄下忽明忽暗,忽左忽右。我沉默地环视了门厅,生怕漏下了一眼。一目了然的门厅在我的扫视下,闪电雷声较相呼应,更显得空旷单薄。倏忽间,我的目光不自觉地聚集在正中案台上掐线珐琅琉璃耳炉。

我挥挥手,语调平淡。

“宝福儿,合上门,在外面候着便可。”

“嗻。”

宝福儿应声,不知所以地矮身推出了门。

我上前倾身扶着桌几,脚踩着红木方椅,定睛一看。

不是那我苦寻不见的青玉盒是什么?!

我欣喜地一把探手将其从耳炉里够了出来。还没拿实,只听身后“嘭”地一声震响。随即,手里的青玉盒应声落地,清脆的破碎声响起,哪里还有什么卷轴的踪影。

努力稳住身形,双脚才一落地,回头却见两道银白色的伤口在天空中迸裂,蔓延成夜幕里一束最惊心的獠牙,轰隆隆地向我昭示着它的愤怒与不耐。

霹空雳地的雷电落幕后又是黑暗的开始。

刹那间视线明亮的交错,让我只能隐隐辨析近在眼前的门扉早已被劲风刮得摇摆不定。

一个来自地狱般阴冷的声音,令我忍不住颤抖。

“你还是来了……”

瞳孔霎时随着又一束银光放大。

门前的人影僵硬得令我陌生,星目里往日甘醇的清盈被复杂的锐利所代替,泄露了一丝无法言语的哀痛。

混沌无知中,我只觉天地无光,心中只有一股压抑的怒火攒动。

缓步入门,他目不转睛地逼视着我,欲言又止。我紧抿着唇,目光焦灼地注视着他。

窗外舒爽的夜风吹走了发丝的潮闷。

然而,一股措手不及的烦躁在这一米见方中凝固。

他阖眼长叹了一声,错眼不再看我,声音暗哑。

“你……还是来了啊……”

“胤禩……这到底是怎么……”

“不许你这样唤我……你不配!……”说到这儿,他似乎被自己的话哽住了,转而粗暴而狠厉,“我怎么担当得起……”

我哑然无声,不知从何说起。

他却仰首静默,微光下,喉结低低地抽动。

“这是怎么了?咱们昨儿个不还好好的吗?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误会?呵呵……是吗?……误会……晴儿,你把我骗得好惨!”

眼看胤禩握紧的双手,我心中一动,深深吸了一口气,将遗失画卷的整个经过原原本本地讲述了一遍。

“……事情就是这样,我一路寻到这里就找到了那青玉盒,而盒中……”

自始至终,他眼神空洞地望着我,辨不出情绪,仿佛我的言语不过是一场笑话,与他无关。

我悻悻地住了口,实在没有力气这样自说自话。

“胤禩,到底发生了什么?那幅画可是……可是你拿了去?”

许久不见回音,迎着我深深疑惑的是他垂首低眉。

我寻着视线一睇。

碎玉如珠,仿似清泪。

“不……不不……是我错了……真正欺骗于我的是我自己!是我自己!”

他摇首绝望而无声地笑了。

“区区一画……你便可如此么……

呵……呵……”

我眉梢不觉一跳,混沌的脑海里全是他侧身时骤起的闪电映得我们彼此一身惨白,心中大悚。

“胤禩,你在说什么?!我……”

“我在说什么你心里最清楚!又何必再如此虚情假意!……

实话?你要听实话?!……

好!今天我索性就把满腹的实话通通告诉你!……

我且问你,四十四年正月十七的夜里你去了哪儿?”

一时间,我被他突兀的问题问得一愣,竟愣在当地。

“怎么?忘了?!好,那……如果我说四十四年张明德自缢前一晚你都去了何地呢?!”

一个激灵,我险险跌倒。

“什……什么……”

“怎么?还不记得吗?你的好记性都到哪里去了?!

好,那我就不防提点提点你……

康熙四十四年正月十七晚膳刚过,天擦黑,你便同你的丫头二人混进了后院的柴房直到亥时,第二天一早那张明德就畏罪自尽……而碰巧的是,那令你流连一个时辰之久的柴房正是囚张明德之所……对此,你又作何解释?”

“你……你怎么……”我努力搜索着记忆中的画面,人早已惊得目瞪口呆。

“唯一不巧的是,那日我去西院探望语倾不到半刻时间就赶回了来,只为怕你多心伤身,本以为……哼……没想到人不见踪影,寻了多时才在通往后院的小径上看到这样的情景……你说这是不是就叫老天有眼……

那日,你到底同张明德说了什么?乃至于他当晚就自尽当场?……

怎么?哑口无言了吗?……

那么且让我猜一猜罢……”

背转其身,他幽幽地开口,不带任何感情,遥远得好像来自天边。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当日咒符和布偶的巫蛊之案并非那秦婆子一人所为……而是出自两个各不相干的人之手……

她受人唆使本就是她自个儿居心不良做的罪,只是最不幸的是她也就此在不知不觉中误入了他人的局,顺理成章地做了他人的顶缸!而那另一个痛下栽赃陷害之术的人……就是……你!我八贝勒的嫡福晋!

我猜的可对?”

面对胤禩的声声质问,我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我该如何回答?

是的,你猜对了。是我,是我对自己下了咒吗?

“我猜对了,是不是?……

呵……我就知道……就知道……

不然,你何苦夜探那张明德,生生把他逼向死路,以此来掩盖你的罪行呢?!……”

恍如无人,他声声控诉,渐渐嘶哑和颤抖起来。我的心也跟着重重一击,原来他早就知道,将一切看在了眼里,却在心底埋得这样深。

“我真傻……我竟然相信你总是为我好的……即使如此也愿意相信你是为我好的……哪怕你对我一骗再骗……

因为语倾,你心里有苦有泪,我都知道,但是一定要以这样的方式吗?以这样的方式来让她一个弱女子代我收过?!你一向是心慈明理之人啊……

所以我想在你心里总是有我的吧?不然,何以会令你如此有失方寸道义?!……

可我还是错了……错了……

我总是用误会来搪塞自己,欺瞒自己……”

我的心脏一瞬间坠入了谷底。

“所以,你再不多看她一眼……你对她不闻不问,其实这些都是为了……保护她?……”

不忍心揭晓答案,我含泪开口。

“我是不想让你再错下去!……

你扪心自问!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什么?为了谁?!……

如果可以,我宁愿那晚自己时时刻刻守在你的身边不曾离开。

这样就不会知晓一切的谜底,哪怕当晚自己什么都没有看到也是好的,哪怕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为了你,我宁愿忘了一切……

可是你呢?

晴儿,为了我,你可以忘记一切吗?可以吗?!……

不,你不能……

你的赶尽杀绝都是为了什么?为了谁?!”

唇畔止不住地轻颤,我的喉咙干涩地发抖。

“不……不是这样的……胤禩……相信我……不是这样的……”

“哦?是吗?那又是怎样呢?我只要你的一个解释,当日你究竟为何私藏咒符于府中?只要不是为了暗害他人我都可以接受,只要你一个理由!”

我张口欲言却迟迟静默相峙,任自己往日堆词砌句,这一刻也终究无言以对。

暗害他人?胤禩,你总是这么犀利就一眼看穿我。

理由?要我如何说出口?!

我对张明德心存歹意的先知要用什么理由来解释?

“还是回答不出吗?……晴儿,为何你留给我的除了失望还是失望?……”人影晃动,“晴儿,我不瞒你。那时候你对语倾的敌意,还有对我的恨意,我从未怪过你,因为我的坚定,对你我二人夫妻情分的坚定,即使你为此痛下杀手。然而……直到如今一切真相大白我才明白,什么都没了意义……”

我拼命拉扯住他的衣袖,破声嘶喊。

“胤禩,我知道我做错了很多事。可是你相信我,一定要相信我啊!这一切都是为了你,为了你啊!”

他任我拼力将他撕扯转身,我这才看清他哀戚的目光辗转。

“为了我?……

这一切都是为了你自己!你自己!……

你说这一切都是为了我?那好,我再问你一问……

这又是什么?……”

他长袖一翻,一书册薄簿落地。

眼前扉页凌乱翻飞沙沙作响的正是那本端正的楷帖。

“这……”

懵了,我的大脑完全不听了使唤,全线罢工。

一本署名空白的字帖?集市上如此的廉价纸张比比皆是,不知道有多少。

“怎么?又忘记了?不认识了?要不要我再提醒提醒你!……

这不就是出自那千人求万人念的才俊之手吗?!朝廷上哪个人不对他趋之若鹜!就连四哥都不能免俗!我还真没有想到啊,就连我的福晋也这般青睐于他!”

“胤禩……”

“你不要说!什么都不要说!你不要再用你的花言巧语来蒙骗我!我再也不要听你的狡辩!我只相信事实,只相信我的所见所闻!……

你想说什么?你想说你们二人的萍水相逢吗?还是想说你们的泛泛之交?呵……

若只是萍水相逢,惜字如金的他何以会赠你这无名的小帖?你应该知道除了《起居注录》和公文奏本他概不私贮字画,就连皇阿玛都追捧有加,满朝文武哪个不知道一二?!……

若只是泛泛之交,他一个孤身多年,独居寡欲的鳏夫何以会听信你一人之言便允诺嫁娶?!这偌大的北京城里何人不知何人不晓他张廷玉与亡妻的情比金坚?!……

若这些只是我的猜测、我的多心,那么你何苦又为了他一幅题词落款全无的丹青狼狈至此?!你以为我看不出那画中的意味吗?试问这城中出了紫禁还有哪里可以种得这般虬干劲枝的绿萼?!你们在绛雪轩中有过怎样的萍水相逢、泛泛之交,你自己心里清楚!……”

我的泪终究还是落了下来。

“胤禩,不是这样的,你听我解释,听我解释啊!这一切并不如你所想!衡臣与我不过……”

“衡臣?哈……你可知衡臣二字因何而得?此表字乃是出自其父张英之口,皇阿玛御批!岂是你叫得?!”

闻言,我语塞,心更乱了,很多话堵在胸口,闷得头晕目眩。

“我……我是无心的……”

“无心?对,你根本就没有心!可是我直到现在才看清!我总是一次又一次地放纵自己对你的依赖和信任……

张明德死了,我告诉自己,没关系,区区小卒不足挂齿,你是太在乎,太在乎我,太在乎我们之间的感情,所以才患得患失,只是这样,我便心满意足了……

你为我出谋划策,为我殚精竭虑,为我未雨绸缪,我不停地告诉自己,是我多心了,我的窝心与踏实更甚于胜利和骄傲百倍千倍!……

看到他私赠你的一笔一划,你想过我心里的感受吗?可我还是劝自己切莫妄作了小人,轻视了你的豁达与心胸,生怕折辱了你半分的骄傲!

可是你都让我看到了什么?你让我看到的是你的闪躲!……”

“我没有!”

嘶声裂肺的我摇头申辩,身子轻飘飘地好像云端的一模棉絮。

“你说谎!如果没有,当日商榷他张李二家联姻之事,你为何神情局促,难道不是心里有所牵绊?!你又是如何知他懂他到那般地步?!你说啊!说啊!”

我被逼退步连连,眼前一片模糊。

“我……我……因为……”

“因为你在害怕!害怕他会为情所伤!”

我不知道自己为何还能露笑,隔着水雾仿佛千般万般的不真实。

“呵……呵……原来,当日你所谓解燃眉之急的联姻之策分明是有意试探?”

“没错!你说的没错!我忍得太多,忍得太久了!我必须要将胸口的这刺连根剔除,不然寝食难安……

难道我不该知道吗?作为你的丈夫,我没有权利知道吗?……

可是,我最终还是退缩了!因为我和你一样的害怕。害怕误会成真,害怕这避无可避的事实……

晴儿,为何我的示弱你总是看不到……”

他一时哽住了喉,侧脸隐于大片大片的阴影中。

我仰首阖目,湿热的液体滚落下颌。耳边是当日他的沉思,还有他明令禁止联姻所有相干事宜的字字句句、点点滴滴。

是啊!他还是犹豫了!

“可是,你不过两次张府之行,便说服了他……

呵……晴儿,你让我情何以堪啊!……

张府的大门岂是这么好入的?他张廷玉如此的人才又岂是这样易折的?

若不是归结于他对你的深情厚谊,我真不知道该如何再说服我自己了!……”

又是一阵可怕的寂静,他微喘着粗气。

“然而……即便如此,我还是一而再再而三地选择麻痹自己,叮嘱我自己,你毅然站在了我这边,救我于危难,舍弃了他的钟情,不正是我最想要的结果吗?这还不能表明你的立场吗?!我艰难地咽下了这根刺……

我以为这样一切就过去了,我们还是从前的我们……

哪怕他大婚当日,你酒醉梅苑不起,心心念念的都是他的墨笔。我想我的晴儿总是善良的,不忍心伤他人丝毫,哪怕是为了明哲保身的自救……

直到……今天你的出现……”

余光里是他依旧风采的一举一动,轻柔地捻着那一张再熟悉不过的澄心堂纸。

顿时,血压窜的老高,忍不住上前几步,怔忡地凝视不移,浑浑噩噩地身手欲取。然而,纸张随着他手指一动,随风舒展,缓缓入空,忽高忽低,迎着廊前噼啪的烈焰如飞蛾扑火般绝望。

刹那,天地黯淡无光。

“不!”

一个箭步,我冲开了他胸膛的阻挡,双膝顿地,颤抖的心比手蛰得还要疼。

一股大力从肩窝传来,他绲边的布靴飞起一脚。

仰望周遭的荧火点点,片片白蛾残噬。

“哈……”

我久久没有回头。

“这就是我的福晋……

原来,我早已不再是你心目中那个最重要的胤禩了……

他区区笔迹就能让你如此疼惜……

我又算什么?算什么?!

连他仓促得来不及留名的信手之笔都不如吗?

舒晴,胤禩尽力了……

可是,我骗不了自己的心啊……

你要我如何忍受自己的福晋心里惦着念着的都是别的男人?!

舒晴,我们之间究竟还剩下些什么……”

我如梦初醒,画……毁了……

是啊!我究竟还剩下些什么呢?

“胤禩,不是这样的……不是的……”

越是努力的隐忍,眼里的酸热越甚。

“我说……我什么都告诉你……

我不是郭络罗·舒晴……从一开始就不是她……

我是汉人……是来自三百年以后那个未来时空的汉人……不慎被遗落在这个年代……这一切皆由这幅画而起……我的来去皆由这幅画而起……所以才……”

“呵呵……晴儿,事到如今,你竟然还要用这样荒谬的故事来耍弄于我!你以为我真的是被你玩弄于鼓掌之间的三岁孩童吗?!

那么,我告诉你,从今以后,我再也不会相信你一个字!一个字!也休想!……

打今儿起,你再不是我的晴儿,我的予青走了,我对她的情谊也一起去了……

你不是她!你不是!”

我痛哭失声,双臂死抵住门栏拼命阻止他离去的脚步。

“不要我的解释吗?”

强忍着泪问道。

“解释?……”他瞠目眺望星空,流光闪动,手指向那残破的乌烬,“这解释还不够吗?!又或者……”

他探手从二重夹衣里掷出一个棕褐的油纸包,半空中散落无数。

木然僵立,人已过。

倚门的身躯倾滑,心下一片死灰。

混着雨滴的潮湿,清甜而熟悉的草药逐渐挥发作甘露般的芬芳,若有似无的愁绪。

此去经年,还有多少蜿蜒。

无情的风撩起了衣裙,只有倾盆大雨狂妄地应和……

小心地拼凑着碎片,却还不来一个完整的从前,亦如那些一去不复返的青春年少。

画焚余生尽……

到头来,终还是一场空……

渗衣的雨水,令我蹒跚的步履无所遁形,。

簇新的汴绣晃动,模糊了视线,绫绡水墨钩络了娉袅的身姿。

眸底乍现了醒悟,我心旌摇曳。

“原来……是你……”

菱唇轻启,精巧的柳眉玉色明堂。

“何以见得?”

第36章 控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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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觉!”

“直觉?”她冷哼,“那么,福晋您的直觉有没有告诉过您会落得今天这般凄惨的下场?”

我缓缓合上眼帘,深吸了口气,任凭凉透的雨水划入襟口,全身一震。

“是那副避孕的药剂?!”

睁开眼,珠帘般的雨线绵延不绝,那背后是胤禩悲痛憔悴的眼神,干涸黯淡的残枝末节零星陨落。

柔和的线条神情自若,持伞的纤手轻颤,时间定格了清淡的笑容。

“若不是今儿个的瓢泼大雨,妹妹定为您击掌喝彩!……

那处方的味道,妾终生不忘……

福晋,自打那日我迈进东院那一刻便心里有数……

哪怕只用过一次,可我心里永远忘不了那噩梦一样的苦涩……

那日,我虽未凤冠霞披,三叩九拜,但是那一颗娇怯憨弱的女儿心,我想福晋您也曾有体会吧……”

转眼间,她喜悦盈腮,顾目盼兮,恍然如梦。

“我们虽不曾谋面,然父亲与兄长们皆对他赞誉有加,说他是谓当朝贤能者……

乳母说,他是个好儿郎,人才风流,忠孝谦卑,更为一个郭络罗家的女儿甘冒天下之大不韪,至今独守娇妻,羡煞了多少云英待嫁的闺中女儿……

本想身为汉家女的我,既承了圣谕,嫁入他门,总可以让他多看重疼宠几分的……

然而,大喜之夜,我的丈夫却酩酊大醉,腥红的眼空洞无光,全无喜色……

我含泪企盼,忍辱煎熬,为的不过是他一丝的垂怜……

可我等到了什么?我等到的是一句对不住,我等到的是一盅绝情汤……”

“你怎么会……”我微怔,遂了然,“不,不是我……”

“福晋过虑,绮瑶还不至于糊涂至此……

我当然知道不是你……

你以为这府里的女人只有我有此遭遇吗?……

哈……

那西院里的苦命人何止我一个?……

谁不知道语倾姐姐的来历?谁不知道她是咱们爷打宫里请旨求来的?又有谁不知道她也曾是爷心动不已的可人儿?

可是到头来呢?

和我又有什么分别……”

我猛然直视她的明眸,满腹震惊。

“你说什么?!你说语倾她也……”

“呵呵……很惊讶吗?……

我又何尝不是?……

你可知,西院的人都怎么说?

他们说,就是庶福晋最得宠的那会儿,这汤药也是免不了的,我入府才一日,休要坏了贝勒爷的规矩才是。只要恪守本分,来日方长……

来日方长?不过是认命罢了……

前脚踏进了门,后脚便一盆冷水浇得血淋淋……

我应该怪谁呢?

怪我命中注定的丈夫吗?怪他的狠心?怪他只为了你的任性无理,便不顾我们的死活吗?只为了你早日诞下长子,便扼杀了她人幸福的机会?!……

不!我怎忍心怪他这份残忍的执着……这才应该是那个为京中人人所津津乐道、重情重义的八贝勒,不是吗?

是你!是你蛮横无理的霸住了他。

你又可知他也是我的丈夫!我的丈夫!……

呜……也是我的丈夫啊……”

悲鸣中的苦痛深深地撞击着我本已漂泊的心。

胤禩,竟是这样吗?

为何你从来不曾对我道明?

“所以,我才恨!

恨你这表里不一、道貌岸然的妒妇!

你表面妄作大度,可是你心里呢?

你心里的肮脏奸猾才令人发指!

姐妹?!哈……多好听的笑话!你真的把我们当作姐妹吗?

你忍心见自家的姐妹痛不欲生而无动于衷吗?!

你便是这样对待自己的姐妹吗?!”

话锋急转,她眼中闪烁的诡秘令我忍不住一悚。

“如果不是当日我为了逃避巫蛊之嫌登门谢罪,又怎会撞破你暗用这避孕的汤剂?”

“避嫌?……”我蹙眉存疑,“那日你明明是为了秦嬷嬷顶罪而来,又何来避嫌一说?”

“呵……福晋难道不知道欲盖弥彰一说吗?……

那个时候,私心里确也是有为秦嬷嬷脱罪之由,毕竟她是把我一手带大的乳母,我自幼丧母,除了父兄,我心里便只把她当作自己的亲人相看……

因为,我知道福晋并非愚莽之人,满清第一女巴图鲁的威名妾还是有所耳闻的……”

“你早就认清了当时的局面,怀疑到了秦嬷嬷的身上,也看透我和贝勒爷已经对你心存芥蒂,所以就故意前来自首,为的就是令我心生疑窦,继而揪出那个真正的幕后主谋?”

“福晋果真不负妾之所望。”

我不禁昂首喟叹。

“好一个欲盖弥彰的缓兵之计,真真让我刮目相看!”

“岂敢!同福晋相比还差得远呢!”

她嘴角冷酷地笑。

“你难道没有想过因此会给你的乳母带来怎样的劫难吗?又如何脱罪一说呢?”

“只要我一口咬定是绮瑶所为,难道贝勒爷和福晋还会将此家丑外扬吗?”

我暗暗点头,这确是对所有人一个最恰当合理的答复。

原来,她心里始终放不下自己在这府中的至亲,宁愿用自己下半生仅存的平静来交换。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那以后的将来?自己在爷面前又如何自处呢?岂不是更加无望?”

“将来?一个冷宫女子还谈什么将来?更何况,贝勒爷的心里跟明镜似的,绮瑶相信他断不会由此轻易抹杀了一切。只要他还顾念妾的一腔心酸,终归会对绮瑶有一丝愧疚的……”

凝重的眉宇间,萧瑟飘零。

“置之死地……而后生?!”

“不错!这还是语倾姐姐的提醒……那日她被冤枉在先,贝勒爷是何等的怜惜。你相信吗?只要我一闭上眼,就总是梦到他也如同那般轻柔地望着我。

可是,他还是忘了我,忘了我们相处的可怜而短暂夜晚,在他心中我终究不过一个面目模糊的女人……

呵……本以为到头来至少自己还留有清白的息事宁人,却万万想不到,想不到竟然是我最亲近的人、最信任的人,背叛了自己!”

“秦嬷嬷?”

她自嘲地一笑。

“很讽刺是不是?就在我以为人未亡矣,希望犹在之时,才发觉自己早已失却了先机……

若非我及时察觉了秦嬷嬷的异样,命人跟踪,又岂会得知她早已每隔数日便去东厢暗中投诚福晋?

如果不是这样的发现,也许我会一辈子被你的虚伪蒙在鼓里……

原来,我竟是这样的傻!竟然为了这样卖主求荣之人费尽心思,犹不自觉……

可是我终是想不通啊!十五年母女般的感情怎么就变了呢?十五年竟然还抵不过区区数月通融之恩情。

我终于明白,原来这偌大的贝勒府中竟毫无自己的立足之地。我年绮瑶才是这府中唯一的一个多余。没有所谓的亲人,没有冠冕堂皇的姐妹,甚至连我名正言顺的丈夫也视我于陌路……

旁人都在或精彩或鲜亮地活着,就是语倾姐姐她至少还有回忆可循,而我呢?我在做什么?

我每日怀着等待而生,又抱着失望而眠。

你又能了解多少?!”

“所以,你才要这般处心积虑地报复我?!”

“呵……

原来,八贝勒福晋也不过尔尔……

你以为一剂汤药除了让我心存猜忌还能如何?

没错,确实是它给了我扭转局面的希望。

时过境迁多时,福晋仍然记忆犹新,其心细如发,绮瑶不得不道一声佩服。

不过,令你满盘皆输的关键并不在此!”

眼眶涩涩胀痛,雨水不停沿着下颌描画着我的面庞。

历历在目的是我们在屋檐下共同拥有的欢声笑语,胜过千言。

“是你的自作聪明。你以为你的所作所为可以瞒天过海,天衣无缝吗?试问,绮瑶一个女子可以看透的真相,爷又岂会遗漏半分?!

你定然想不到吧?!

真正将你的龌龊诡计泄露无疑的正是一本稀松平常的楷帖!”

我深深地注视着她,艰难开口。

“不!没有可能的!”

“不错!福晋的心思果真周到。张廷玉大人的真迹只见于《起居注录》与诸公文之上。料想除了寥寥内阁大学士与圣上还有谁有幸得以一窥?

想来,我一个久居闺中的妇人当然无缘一见。贝勒爷向来无心书画,当然也不得蹊跷。所以,妾虽日日与福晋吃茶研墨,却也不识庐山真面目,落得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的笑话……

福晋,那时的你必然十分之得意,心下嘲讽绮瑶的蠢笨无知吧?

然而,上天是公平的,总还是眷顾我的,总还是可怜我的孤苦无依。

任你再机关缜密也势必不会料到,还有一个人可以将它一眼看穿!”

英气暗蕴的漆眸定定地望着我,寒气逼人。

“福晋你可算出贝勒爷不久前的那晚寿宴,咱们共谱的那幅百寿图?”

我错愕地僵直了冰冷的脊背。

“是年羹尧!”

“呵呵……福晋,我可曾说过,您的聪慧实在厉害得让我……害怕!

认定那笔迹的正是我二哥!是我借贝勒爷之名,送您临摹的小楷副本与他鉴赏,也是我二哥的回答解开了贝勒爷和我一直纠结在心头的那个疑问。这竟是临描了那个朝廷内外最炙手可热的一品大员之作。你说我能不欣喜若狂吗?!

若非那一日我二哥的冒昧贺寿,也许我永远还是个呆傻愚昧的年绮瑶。

哈……你算来算去终究还是没有算出我二哥的存在,更没有料到我二哥这个翰林院检讨会无意揭穿你丑陋的面具。”

“翰林院……翰林院……”

“不错!我二哥早在张廷玉入驻翰林就已在朝为官,更曾与他同僚多时,朝夕相对,岂会不识他的字?!”

混沌初开,我遥遥欲坠。

“不过,你大可不必担心。家丑外扬的道理不是只有你一人晓得!……

二哥并不知道咱们贝勒府里的这等丑事。相信就是贝勒爷知道了也会如我这般遮掩了事吧。

贝勒爷虽然惧内,但是他终究是一个男人,一个拥有最至高无上的姓氏的男人。

你说他会原谅一个弃他颜面于不顾,与他人暗通款曲,连一个孩子都吝于给他的女人吗?!

那画轴贝勒爷可曾替我归还福晋了?

语倾那晚病重,我可是眼见咱们爷铁青着脸站在西院里整整一夜呢?

您说,爷是为了什么?为了谁呢?

是为了语倾姐姐的病情,还是您那些不可告人的勾当呢?

呵呵……只可惜了那玲珑剔透的青玉盒了……

爷如何处置你,我已经没有兴趣知道了。

因为……你已经输了,彻头彻尾地输了。

纵然你有千般的荣宠加身又如何,在这侯门深院也不过是个毫无价值的点缀。没了贝勒爷的宠信,便什么都不是!

之于你,这也许会是一个全新的体验!好好享受它吧!我的……好姐姐!”

绮丽的背影在眼前延伸,穿梭在雨帘的背后。

“你以为你赢了吗?他不会再信我,便会信你吗?

轻信一个乐于算计,别有居心的你吗?”

“别有居心?那么,又是何居心呢?

如果说,我真的有什么居心,那也不过是为了一人而已。

从我踏进八贝勒府的大门那日,我便只认定了一人。那便是我今生这唯一的依靠,唯一的良人。我的一切也不过是为他,即使他曾经如此狠心待我。

我需要的只是一个公平的机会。

只要一个机会,我便有自信力挽狂澜,重新赢回爷的顾惜。

放在从前,这可是我连想都不敢想的美梦。

今日,你不是也败在我的手里?我又比你逊色多少?

我既赢了你,他日也断不会输给任何人!

你能够做到的,我也一样可以!

我会让你后悔你所有的阴谋和手段!

我会让你清醒地牢记一辈子!一辈子!”

汹涌的虚软突袭,防不胜防。

天空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我努力地支撑着疲惫的眼脸,却来不及看清逐渐飘远的晨曦,就已淹没在无边的黑暗中。

胤禩,那个雨夜,你的眼睛出卖了你……

我忽然明白,有些什么注定是要伴随着历史洪流的翻滚沥沥而逝……

是那些无休无止的拖欠与偿还、伤害与宽恕、等待与妥协?

还是那份被你信手烧尽,近乎卑微的坦诚?

日后站在权利至巅的你可还记得?可还愿意想起?

第37章 勿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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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是多少个白昼与黑夜的交替,我静静地睁开了眼。

床帏上的锦帐冷冷地泛着莹润的旭光,洒在身上仿佛隔了尘事的纱幔,温暖而轻柔地抚摸着我灼热的肌肤。

褶皱纠结的缠络被寂静的安详所抚平。

昏沉中醒来的还有我干涩沉重的理智。

绮瑶说的不错。我的自作聪明和得意忘形才是最终将自己推入陷阱的罪魁祸首。

主谋?

那个将我困在局中的主谋可不就是我自己吗?

张明德自尽当夜,胤禩目睹我进出囚房便已在心中种下疑窦。

接着,年氏前来请罪之时,又将我私服避孕汤剂之事撞个正着。

此后,贝勒府寿宴上的意外访客年羹尧更一眼辨认出我临摹的笔迹。

还有,那幅被我慎重珍藏的墨宝……

“呵……”

意外地,我轻笑出声。

在经历了那一夜的措手不及之后,我笑了,笑得流下了眼泪,烫了我的心。

我终于明白了。

年氏久久隐忍不发正是在等待最后的时机,这个将我一举击溃的绝佳时机。

她一早将我服用的处方和残药收藏,又私自将笔迹一事借年羹尧之口透露给胤禩,令胤禩对我的怀疑愈深,更重要的是她为胤禩的猜测找到了最合宜的答案和出口。这才有了胤禩日后利用衡臣的婚事对我的试探,虽然他后来终是向自己的感性退让了。

语倾心悸复发之夜,定然也是她将所有的证据光明正大上缴,又相继予以暗示,撩拨了胤禩许久以来对我的种种疑忌,令其不得不将这一系列的线索与证据串连。

是她!

是她衬宝福儿去后院耳房帮衬,偷拿了我的《岁寒三友》,又趁语倾病情复发与胤禩难得一见的机会,假意归还,双手将这个最后的证据奉送,又将青玉盒藏于梅苑,引我一步步走入她的陷阱。

这一手缜密周到得令我咋舌!我棋差一招,的确输得算不上冤枉!

只是……

胤禩,此时此刻,我前所未有地需要你,支撑我挽回这落败的残局……

然而,你说,你不信,再不相信……

原来,晴儿错过了这许多,你的沉默,你的忧愁,你的煎熬,还有你看似莫名的恐惧。

为何你却从不多问一句?

只要一句!

哪怕只是一句呢?

泪水淹没了仅存的视线,索性阖目。

不,我不能就此认输!

我的路还远远没有走到尽头。

只要还有一刻的时间,那么离定论就还早得很!

绮瑶如此绝境犹可扭转,我又何尝不可?!

我死力紧揪帷帐,吃力地坐起身,顾不上自己单薄的里衣,踉跄地举步空无一人的寝卧。

不期然地冷颤,院门紧闭。

“格格!格格!您还发着高烧,这是要去哪里?需要什么只管告诉安茜便可啊!”

一个温暖的怀抱,我忍不住地贪恋。

“安茜?……是我的安茜?”

“是我!是我!是您的安茜回来了!”语未歇,却早已泣不成声,“安茜只恨自己回来得太晚!……呜……没能一直……一直陪在……您的身边……”

我的喉咙烧得生疼,只能摇首,泪落。

抵住安茜拖拽的力气,我歇斯底里地大吼。

“安茜!让我去!我要和他讲清楚!我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

做错的,我认了!

可是,我没有错的,死也不能认啊!

我不能就这样顶下这喷脏水,抗下这个黑锅!我不甘心!

我必须让他知道,我有我的苦衷,他会明白的!会明白的!

我没有变,我还是予青,还是他的予青!

他懂的!”

我用尽所有的力气嘶喊着,恨不得将迫切的心情传达给另一端的他。

“格格!”

一声痛彻心扉的高喊,怀抱的重量倏尔直下,双腿被紧紧环在她的怀里。

“安茜求求您了!看在宝福儿的份儿上保重自己!

贝勒爷两日未归,您就是去了也是枉然啊!”

闻言,我身形一震,仿佛那夜惊魂的雷电交加。

“你……你说什么?……

你说……宝福儿……如何了?”

安茜遂将湿热的脸埋于我的小腹,无声地耸动着双肩。

“格格!回去吧!……

安茜,求求您了!”

我只手轻揉着她凌乱的碎发,心渐渐下沉。

“安茜,如今……连你也觉得我不中用了吗?”

缓缓摇了摇头,她闷声道。

“格格!都是安茜的错!是安茜的错!”

我突然间发力,摆脱了安茜臂膀的束缚,冲向院门。

“你不说!我就要去问个明白!”

“呯!”身前一双红缨长枪,“福晋,多有得罪。贝勒爷有令,福晋身体多有不适,为免遭他人烦扰,特命我二人看顾消融居!”

什么?!

我一个不稳,不由双手服枪。

“荒唐!你们不要命了吗?竟然敢拦我?!”

“格格!我说!我说……

宝福儿……没了……出事第二天就没了!……”

许久,我定定地站在郁郁葱葱的包围之中,却不闻雀鸟声。

“那夜您在雨中昏倒,第二日恰逢安茜一大早归府,还没进门,就被府里的拜唐拿了,绑到了后院……

却是贝勒爷大发雷霆,欲兴师问罪,亲审安茜……

问安茜……问安茜那画的来由……

安茜见状一时心慌,就……就撒了谎……谎称是……是您的闲暇之作……

贝勒爷闻言大怒,就要杖刑……

被押在耳房里的宝福儿混乱之间硬闯了出来,眼看安茜就要受刑罚之苦,硬是承担下了所有过错,说什么是自己偷拿了画卷……又见贝勒爷毫无所动,也慌了神就……就投了井……

之后,贝勒爷遣人好好安葬了宝福儿,再不提当日之事。

听守卫的拜唐说,这几日南方水患惊动了朝廷,贝勒爷就是为了朝事,昨夜未归,临走之前,嘱安茜侍奉格格养病,一切……好自为之……

格格,您已经三日未醒了……

宝福儿临走前,让安茜给您捎句话……

勿念……”

举目望天,万里无云,晴朗得不像话……

夏日炎炎,乍暖还寒。

静静的午后,我吃力地言语。

耳边幽幽的,不知是谁的啜泣。

“……是贝勒爷他……曲解了您啊……”

不知不觉,盛夏已至。

树梢上的枝叶油亮亮的,在阳光下反射出一圈圈令人晕眩的光芒。

直视得晃眼,欣然阖目,不可多得的温暖懒洋洋地洒在脸上。

倚坐绮户,窗格在脸上画出纵横的棱角。

雀儿蝉儿争相在唱着歌儿。

“格格……安茜,多久没有听您唱曲儿了……”

“想听吗?”

我睁眼回头,她这才放下了绣活,莞尔。

“嗯……想了好些时候了,怕您笑我……”

我摊开手伸向她。

她会意,几步依着我靠坐在那个草绳编织的坐墩上。

轻揽着削肩,我温言道。

“想听什么?”

“安茜总是听不够格格的故事……”

她学着我的样子颇为受用地眯起了眼睛,阳光下如同待放的蓓蕾,望得我一时错不了神。

不觉手已覆上她温热细滑的娇额。

“安茜,真的要听吗?”

被我双手捧起的俏脸依然紧闭着眸,无言地点了点头。

自然滑落的双手掩饰了些微的颤抖。

转眼,对窗铜叩红漆,心下的酸楚仿佛被刻画上了龟裂的痕迹。

风中,我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这原是没有时间流过的故事,

在那个与世隔绝的村子。

翠翠和她爷爷为人渡船过日,

十七年来一向如此。

有天这女孩碰上城里的男子,

两人交换了生命的约誓。

男子离去时依依不舍的凝视,

翠翠说等他一辈子。

等过第一个秋,

等过第二个秋,

等到黄叶滑落,

等等到哭了,

为何爱恋依旧。

她等着他的承诺,

等着他的回头,

等到了雁儿过,

等等到最后,

竟忘了有承诺。

一日复一日翠翠纯真的仰望,

看在爷爷的心里是断肠。

那年头户对门当荒唐的思想,

让这女孩等到天荒。

那时光流水潺潺一去不复返,

让这辛酸无声流传。

——黄磊《等等等等》(取材于沈从文之《边城》)”

举目是令我心折的生动,仿佛是耳际淙淙的流水。

寂静的蒲团依旧,悄然凝噎。

“安茜……

我的安茜……

你却和翠翠是不同的……”

竭力扬起的眉,惹人心疼。

“人生匆匆,不过数十载。我们能有多少时间用来等待……

安茜,你不是翠翠,你还有选择的权利……”

我颔首,企图遮挡那艳阳的曝光。

“我总以为会有这么一天,为你装点嫁衣,风风光光地送你踏上幸福的最后一程……

可是,转眼间,你的青春还经得住几番蹉跎?……

你……还要等下去吗?”

低垂的粉颊蒙上了稀疏的痴迷。

掌心的长袖起了皱纹。

“我的安茜,如今的我还能给你多少?

还能为你再做些什么?……

哎……罢……罢……

明日一早就让把守的拜唐给阿穆瑚兰传讯……

通知九阿哥府上,早早接你过门吧……

他……会好好待你的……”

惊愕交加时,我望进了她的眼。

“格格……都知道了……”

我轻叹,心因淡淡的恐惧而抽搐。

“怪我吗?……

明知你心有所系还硬生生地将你绑在身边这许多年……

明知道他的心意却还……”

泪隔绝了我们交错的视线,我徒手为她拭去,却落得更凶。

臻首猛烈的晃动中,湿了裙裾。

“安茜……

你该怪我的……

因为我的存在,让你伤了心……”

“不……格格……

安茜知道,一直都知道……

您全力盼望给我的是一位疼我惜我的一心人……

安茜却没能惜福……”

她的视线忙不迭地锁住我的,炯炯凝神。

“即使……他的眼里……从来不是我……”

还未来得及开口,她已绽放了笑靥。

“所以……格格……我不走……”

我的心头一痛。

“不走?!如此这般还要到何年何月才是个头儿!难道要和我一样苦守在这里终老无依吗?……

现下,我已遭软禁,未来之说不可料,这已是我能够为你做的最好的安排……

你可以走出这个牢笼,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去承受一个女人该有的喜悦忧愁!何苦这样执拗着虚度了芳华?……”

纤指拦截了我将出口的焦急,双手又被她轻轻挽起,紧紧地拥进怀里。

“格格……

安茜告诉过您吗?……

纵情缘不寿,然安茜也并没有就此轻易放弃自己的人生……

南郊一行,终于更让我明白……

安茜是真的离不开您……哪怕只是一时片刻……

只有这贝勒府中过来的日子才是安茜完完整整的人生……”

安茜,也许你不知道。

那些与心酸和寂寥为伴的日夜里,我没有眼泪,并非为你口中的坚强。

我可以将一切向你坦白,却怎么也无法说出自己对你犯下的过错。

所以,每当我不得不忍受着他们的误解与指摘,愤懑难当的时候,总是想到你。

总是想到,又有谁来为你当日的无辜和委屈来向我控诉?!

又有谁来为枉死的宝福儿来向我道一声冤?!

我自私地隐瞒了对你卑劣的猜忌,竭力粉饰着那张虚伪的面具。

直到那动荡年代一个离别的夜,我抚着你熟睡的脸庞,泪如雨下……

勿念……

如何使得……

又或者……是那些不能说出口的思念吧……

第38章 荼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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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的整个夏天都是辗转不歇的,像是在谁的手中逗弄一般。方才还酷热难捱的日头挂在树梢,没个半刻,抽冷子似的就是一场阴云密布的雷雨。

“眼看这夏天都过去了,好不容易拿出来咱们过冬的褥被来晒晒,人才一会儿不在跟前瞧着,就又让雨星子给溅了,可真让人搓火儿!”

我抬眼,放下了手中的狼毫,忍俊不禁。

“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儿,也至于你恼成这样。”

“那可不一样!这可是咱们夫人当初给您嫁妆里特意填的一炕,夫人熬了几个通宵才绣成的背面。”

我上前接过她手中的层层叠叠,仔细端详了几眼。

“还好,没浸了里儿,赶明儿个再拿出来晾凉,应该不打紧的。”

安茜嘟着嘴,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

我屈指敲了敲她的额头。

“今儿个我告诉你的事儿可去办了?”

这一问,小脸儿立马肃整了不少。

“才为的就是这个事儿。我已经托门口的拜唐侍卫给顺儿传话了,说咱们福晋想和贝勒爷得空见一面,无论用什么方法都好,只求一面。”

我抿嘴颔首。

“他们如何回的呢?”

安茜不语,咬唇轻摇了低垂的头。

我微叹,转而强笑。

“他的气还没消,慢慢来吧……

他……最近好吗?”

“安茜不知,只听他们说贝勒爷整日忙于政务,根本无暇顾及府中的大小琐事。前儿个南方的水患刚过,贝勒爷才结束了早出晚归的操劳日子,可是一入府就把自己关在房里,任谁也不能进房门半步,这一呆就是一夜……

有……有时,一早进屋服侍的下人们见咱们爷还一身齐整,穿着的也是前一天的衫袍……”

我敛眉,重新坐在了床沿。

床帏高束,杏红的络子在眼前摇晃。

“格格……再这么下去,怕是谁也熬不住了……

咱们……该怎么办啊?……”

久久无声,普洱香浓四溢。

“还能如何?……

等……”

门外沙沙的雨声敲进我的心,更衬得房中不耐的压抑。

环锒乍响,我们二人均是一惊,错愕当场。

下一秒,我箭步如飞。

“格格……慢点儿……伞……”

院外的枝丫跳跃般的划过视线,玄青错踪。

“八贝勒福晋郭络罗氏领旨!”

我木然僵立,身旁人大力一扯,膝盖险险跪地。

来不及抬头,尖哑的声音扬起。

“传太皇太后懿旨口谕,静心寺的香火四季不灭,哀家才一入秋就上山来为宗室和咱们大清祈福,没想正赶上了枫叶转红,兴许没个多久少不了一番好景观,又想着不好只便宜了哀家这么个老太婆,不如咱们一同热闹热闹。”

不知是喜是悲,我静静地俯视,竟一时就这么痴了。

“八福晋,太后可是一直挂念着您呢!还说红色配福晋是最相宜的,那俊俏这么多年宫里没一个主子能盖过您去!香山上的枫树才有点模样就惦着您了,说是您若见了,指不定多欢喜呢!这不,马上就让奴才们接您来了吗?瞧这样子怕要是小住上一阵子了,您看是不是速速收拾了衣饰。随奴才这就启程呢?!”

听他左一句惦记右一句欢喜,不过是为了卖个好。

我向他身后张望,却只见王管家的儿子王东恭恭敬敬地跪在后面。

“东子,公公一路辛劳,你带公公去大厅休息片刻,茶水要咱们今年最新的那批姑娘茶(1),再给公公包上一个红包。”

又与那机灵的小太监几番寒暄,才不得不紧赶慢赶回房整理了几件简单的衣物。

“格格,这府里的事儿还没个着落,您……真的要去吗?看样子咱们这一去可不是个把日啊!”

我沉默思量了半晌。

“懿旨一下,可以说不吗?而且……我和贝勒爷之间的误会也不是三两日便可轻易解开的心结。

这样也好,让我们彼此都冷静冷静,说不定自会有一番豁然开朗。”

檀香扑鼻,我双手合十,空气里仿佛都是冷凝的虔诚。

大慈大悲的佛祖,我相信你可以救万物于水火。

可否告知我该何去何从?

这一切又究竟都是谁的错呢?

横亘我们夫妻二人之间的真的只是误会吗?

还是一个必然的巧合呢?

为了躲避惨烈的历史,我回避了胤禩的第一次注视……

屈从于这个社会的生存法则,我无法,被逼入宫为婢,欣欣然地以服役为名……

出于对十六本能的保护和怜惜,我无可奈何地接受了我们的重遇,从此陷入了深深的感情漩涡而不得自拔……

不知不觉中,心里埋下了他的影子,开始描画我们美好的未来……

全无招架能力地接受了自己因为懦弱和自私逃避的惩罚和洗礼后,语倾、绮瑶相继入府……

重新坦诚的面对彼此时,我想我是明白了……

于是,一切开始有了出乎意料的转变,只因为自己怎样也摆脱不了的那个噩梦……

然而,没有人能够听到我的心声……

包括我的胤禩……

回想这如潺潺流水一般的过往,我开始相信也许这原就是一场冥冥之中便早已注定的安排。

没有我的不告而别,语倾便不会与胤禩相识又结缘……

没有语倾的出现,有些伤疤便不会揭开……

没有这避无可避的爱恨冲撞,绮瑶便不能得圣谕嫁入府中……

没有绮瑶突如其来的不幸,又何来今日所有的局面……

一时间,昨日种种如潮……

原来,一直以来,我给自己画了一个圈。

而自己便被不可回转的命盘一步一步地逼迫前行……

受害人?

真的只有我一个吗?

语倾?

绮瑶?

还有胤禩?

甚至安茜?

他们哪一个又何尝不是呢?

寂静的祠堂徒然一阵细碎的嘈杂人声,我便头也不抬地转身拜下。

“孙媳舒晴给太后请安,太后万福。”

“哎哟!我的心肝儿!那青石板冰吧乍凉的,可别冷了身子,还不快起来。”

还来不及言语,已经有左右的丫头搀扶起了我。

这才得空支起了眼皮一瞧,不觉一愣。

“舒晴糊涂,给宜妃娘娘……”

“罢了罢了……这里又没有外人,这些虚礼就免了吧……”

宜妃含笑温言,眼里是充盈的暖流,让我忍不住心头一颤。

从接到懿旨,我便马不停蹄地赶了来,一行山路,又恰逢太后于寺中诵经祈福,我只得在宝殿后面的私家独院中候见。

本来,如果单是往年太后一人,倒可以以最为尊贵的香客身份暂居寺院的香房。不过,显然今日此法行不通了。因为不仅多了我一个女眷,还有一个当今皇上的宠妃。寺院明文规定女客禁足。这样的安排也就是情理之中的事了。况且,虽然只是个简单的四合院,但是五脏俱全,而且又有随行的带刀侍卫护驾,其声势虽不张扬,也算得上气候了。

三个老老小小的女人聚在一起难免又是一番热络的家常话,直至晌午用过了些膳食,老太太开始有了些食困。我和宜妃二人强拉着她老人家说会子话,就怕胃里存了食,最后老太太实在撑不住了不得不回寝房稍作午歇。宜妃还全无倦意,就亲自领着我在大院儿里溜达。

侍从远远垂首恭立在院落,嫣红丛间是低浅的娇声细语。

“前儿个良姐姐来看我了……

估摸着是她自个儿一个人无趣,惦念你们夫妻俩了……

晴儿,听说你有日子没来宫里走动了……就是妯娌间也少有往来了……”

我微含着头出神地望着红漆的廊下整排整排的娇美花朵,艳得仿佛就要滴血。

“可是为了那个年氏?”

倏地抬头,这一句意料外的询问惊得我一时不知所措。

见我怔愣,宜妃轻叹着摇了摇头。

“这一阵子都是她去延禧宫嘘寒问暖不说,妯娌间也都是她张罗的……

晴儿,你和老八怎地又糊涂了呢……”

泪还是大颗大颗地落下,不由自主。

她见状拢着我的肩,轻抚我的发鬓。

“孩子,你可知道我为何也在此处?”

我皱了皱鼻子,无知地摇头。

“前儿个,万岁爷怒斥了胤禟,骂他不务正业,只求刁钻奸猾之能事;不思进取,只涂蝇头小利之算计,无大器可言……

由此而迁怒了我,怨我置若罔闻,熟视无睹,没能严加敦促……

我一气之下便随太后来了香山……

也是我,请求太后下了那道口谕,赐你随行……”

果然……

如我所想,不然还有谁能够知悉我的软禁遭遇呢?!

只有……

“其实,冷静了些日子,我才发现自己却也并非怪他。

只是,时常想念当初他也是那样珍爱老九的,骂不得,打不得……”

一旁聆听的我也随之皱起了眉。

“晴儿可是要发问了?

呵……

你可是不解万岁爷为何对禟儿如此灰心失望……

这要从三十六年说起……

禟儿还是个顽劣的年纪,还有万岁爷的些许疼宠,直到有一天……

他不顾劝阻,孤身面圣,央着他父皇执意要纳一个女子……

那还是他第一次动了这样的心思……

按理说,他一个阿哥要纳侍倒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儿,又是个情窦初开的孩子……

然而,那女子却是出身暗门,犯了他父皇的大忌……

也正是从此,他在万岁爷的眼中落得个玩物丧志,沉迷酒色的印象……

间或听闻,那女子最后不知所踪,遍寻不果……

那天,也是这样一个荼靡盛开的季节……

他说,‘父皇给我的遗憾这一辈子也忘不了!永远也无法原谅!’……

那年,他才十四岁……十四岁……”

我不安地紧握着皱缩的锦帕。

“禟儿曾经告诉我,那个女子……名唤予青……

只是那时她已嫁为人妇,虽幸福,却非美满……”

眼眶酸疼,我咬唇,脸颊的热流淌过了我的心田。

一双神韵流动的瞳直视,方觉细绢拭过我的,湿了一片。

“晴儿,你可曾知道,八贝勒府中的语倾,原非语倾……

早在多年前,我在惠姐姐宫里便只识婷儿一个毛氏女子……

一个午后,在钟粹宫梨树下的小憩,令她在睡梦中偶遇高人,方更名‘语倾’二字……

这件奇事,我也是后来才得以耳闻的……

也是这样,才终于令我真正明白当初禟儿的那份痛心与悔恨……

才明白禟儿错过了怎样的一段姻缘,怎样一个难得的女子……

又让我如何忍心怪罪他呢?”

所有的思绪都像断了线的风筝,在面前的灼热目光下。

……予青……

原来,她早已知晓一切……

“晴儿,我今日的话并非他意……

只想让你明白一句,追悔莫及!……

禟儿是注定要错过的,那么你自己呢?……

近在咫尺的幸福你可曾抓牢?……

莫要等到蹉跎了彼此,才懂得珍惜,才知道那些多余的猜疑是那么伤人伤己……

相信我,胤禩是个令人心疼的孩子……

无论这么多年他面前的究竟是何人,心中眼中却只有你一个‘予青’……

做为一个女人,你还求什么呢?”

心脏被狠狠地撞击,疼得就要窒息……

“是啊……这一次,我只求谅解……”

襟前的刺绣被阳光照得耀眼,我拾起绯色落瓣,喃喃耳语。

“还请娘娘替我向他道一声……

多谢……”

被时光镀上光鲜分明的妩媚,娇颜几不可见地微微点了点头。

我转身,心下潸然……

开到荼靡花事了(2)……

原来那个再一次为我打开紧闭枷锁的……又是你……

你心中的荼靡已然绽放……

我竟全然不知……

胤禟,其实很多次,我都想开口对你说……

对不起……

然而,不过惘然……

注(1):布依人用的茶叶都是自采自制,他们有时也上山去采和茶叶一样能泡开水饮用的其他植物,然后和茶叶一起进行加工,再加入一种名叫金银花的中草药,制成混合茶叶。这种混合茶叶的味道特殊,芬芳醇美,还具有清热提神的作用,泡出来的茶水是很好的饮料。

布依人制作的茶叶中,另有一种茶叶很有特色,相当名贵,而且味道别具一格,这就是“姑娘茶 ”。姑娘茶是布依族未出嫁的姑娘精心制作的茶叶,制好的这种茶叶都不拿出来出售,而只作为礼品赠送给亲朋好友,或在谈恋爱或订亲时,由姑娘家作为信物送给情人。意思是用纯真精致的名茶来象征姑娘的贞操和纯洁的爱情。

当然,在本章里,主人以姑娘茶待客,意思也就是不见外,并且有非常尊重对方的意思。因为这种茶毕竟还是想当名贵的。

(2):出自宋王琪的《春暮游小园》:

一从梅粉褪残妆,涂抹新红上海棠。

开到荼蘼花事了,丝丝天棘出莓墙。

这每一字句,都是这夏天最后一抹花语的诠释。

荼靡:一种蔷薇科的草本植物,春天之后,往往直到盛夏才会开花。因此人们常常认为荼蘼花开是一年花季的终结。荼蘼花在春季末夏季初开花,凋谢后即表示花季结束,所以有完结的意思。

第39章 深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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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格,今儿个要随太后游山赏枫,这旗装恐怕不妥当呢!”

时值深秋,正是遍山烂漫的时候。不想,已经两个月过去了。

有时候,我甚至忍不住想,或许就这样一辈子也未尝不是一件幸事——随性而自在地呼吸着每一刻生活中漫不经心的气息。

“咱们近日来一直随太后闭关诵经,倒也不打紧。不过,今日既要出巡香山,自然是便装为上的。”我思索片刻,转首言道,“安茜,咱们的汉装可带了来?”

“瞧格格说的,任是谁也看不出那是汉装呀!”她边说边麻利儿地自箱底抽出了月白的一叠衣物,“咱们来得匆忙,不及收拾几件齐备的衣裳,索性出门的时候我随手稍上了这么一件。不然,还真救不了急了。”

我们三下五除二就穿套齐整。

晃过铜镜的身影一顿,我的脚步不由得停驻。

“安茜,你还记得吗?那年也是这样的装扮……

我遇见了胤禩……”

一语终了,满目寂寥。

半晌,寂静方才被她手中叮咚的垂饰所打破。

门外传来随行侍监的催促声。

“福晋,宜妃娘娘已经准备停当了。遣奴才来知会八福晋,瞧着要不要一同前去太后那处。”

“太后现在何处?”

“回福晋的话,还在寺中同方丈大师们一起早课。已经辰时了,估摸着就要结束了。”

我不假思索地回道。

“既是如此,我这便随娘娘一起在寺外候着就是了。”

“嗻。”

“太夫人,您快看啊!站在这山腰上,脚下像站在了大片大片的红云之上。太美了!真的太美了!”

月谷是我早年就在宫中相识的姐妹了,她鉴证了我同紫瑛闹剧一般的初遇。如今,她已不再是当初那个不经世事的小宫女了。已然成为太后身边最得力的贴身大丫头,也是慈宁宫中人人敬畏的月姑姑了。香山一程,属她最得太后的欢心,这又为我带来了最大的便宜。

常理而言,这个季节正是香山的旅游旺季。不过,因为我们出行的缘故,宫中的带刀侍卫提前知会了官府,暂时封锁了一日出入口。可以说,整个香山中除了鸟兽就只有我们一行人马了。

“哎哟哟!不成了!不成了!可是老骨头了哦!”

队前的太后在诵经之后拒绝了凤舆的代步,坚持要自己攀爬。可是毕竟已是年逾古稀的老人了,不过一个时辰就已经腿脚酸软,疲态尽显。身旁的月谷一个劲儿地迭声赞美不过也是为了分散老人的注意力。饶是如此,她手中也没有一刻放下对太后的搀扶,依然精心细致地伺候,不离左右。

“瞧您说的!月谷可不承认!”说着就嘟起了小嘴,朝脚下一指,“您看,咱们现在脚下一片彤云,头上一方青天,一年可只得这一次呢!太夫人,您看,您快看,那儿,那儿,还有那儿……”

“不行,不行了……”

这一老一小的对话间,我心下不禁暗笑月谷未退的孩子心性,终归不能理解一个老太太汗流浃背、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无奈。

随即,冲先我几个身形一同大队伍停在山路便的宜妃使了个颜色。

“太夫人,您朝山道上看看,还有几步就是山腰的路人亭了。”

太后手执着帕子勉强遮住了正午的阳光,眯着眼睛远眺。

“可不是,可不是嘛……走!咱们再加紧几步,进了遮阳的亭子里再好好歇歇。一竿子人停在这儿,前不着村后不着地的,也不是个办法。”

就这么着,我们两步一歇的蹒跚而上,短短一程走了大半晌。

太后和宜妃还没坐稳,就又不甘寂寞地招呼我同坐。我哪敢当,只得老老实实地和月谷一左一右静立在两旁。

宜妃落座饮了杯铁观音,又同太后边闲话边进了些时令鲜果,方才开口。

“太夫人,您瞧这大好时节,枫叶遍地,只图做了足下的贱物,十足可惜。倒不如捡了些来,风干用做便笺,咱们万……老爷,又是最爱这等雅事的……”

“呵呵……还是你心思细,我儿还口口声声怨你疏忽大意,下回他再如此,我定替你向他伸冤!”

宜妃闻言,呐呐地低头。

“太夫人严重了,儿媳不敢!”

一阵嬉笑声中,我不禁感叹宜妃的眼界。

原来,月谷的玩性和我的烦闷,还有其它的一切一切都早已尽收她的眼底。难怪宫中谁人都承她的情。原本,我一直以为是胤禟的财大气粗还有胤禩的势力手腕所及。竟独独忘记了宜妃本人的这份聪明的头脑和敏锐的双眼。

“饶是这么着,不如就让这两个丫头去吧。我这老人家也是不中用了,瞧她们怕也是没有玩个尽兴,索性借此就撒开欢好好游一游。”

我二人连声应承着,心里早已乐开了花。

临行前,月谷忙为两位坐上的贵妇斟满了茶,又紧赶慢赶地吩咐了底下几个丫头和小太监才了事,惹了身后两位主子的一阵笑骂。

“别玩得太晚了,忘了时间,你们几个侍卫眼睛都给我睁大了,看紧了。出了一个差池,你们谁也别想好过!可记住了?!……”

我和月谷二人哪里还理会的了身后宜妃的叮嘱,双脚早已随心几步窜得了老远。

盛开在脚下朵朵红莲燃尽了所有来路的斑驳与痕迹。远远望去,就此延伸,仿佛没有尽头,通往任何想要到达的彼岸,去鉴证另一个姹紫嫣红的季节。

赤似血,红如火。

漫山胭脂如文人墨客笔下的朱砂洋洋洒洒,飞舞在指间。

我静静地仰首阖目,只觉片片落叶像是谁人温柔的纤手拂过我的脸庞,勾络出一幅最美妙的幻梦,碰触之间,便褪茧成蝶,化作世间翩翩彩蝶,缓缓掠过我的头顶。哪怕只是想想,心中便仿佛种下了奇异的种子,渐渐摆脱了尘俗的痴缠,恨不得就此将身心碾碎,溶于每一寸的大地中、泥土里,永不脱世。那又是怎样的一种开怀?心向往之……

“我说是谁?竟是晴丫头,自己躲在这里一个人自在!”

闻声,我愕然,遂又颔首暗暗叹了口气。想不到饶是如此,也依然不得清净。

“舒晴见过皇阿玛,皇阿玛吉祥!”

“得了得了!还是出巡时的规矩吧!还不快起来!”

发觉身边的侍卫和在远处黄栌树下玩耍的月谷起身,我这才勉强微微抬起了头,却意外地遇见了另一双明净的视线,不觉胸口一紧,又想到方才皇帝老子提到的出巡规矩,只含笑微点了点头。

“张……先生好!”

“少夫人有礼了!”

聪明得可以。

“朕……我方才见着你一人独个儿站在这里甚是入神,可是又打了什么鬼主意?”

我见康熙上来就作弄起我来顿时垮下了脸来,不禁撇了撇嘴,真是折煞了这大好的景致。

“老爷,真是什么都瞒不过您的法眼!”

“哦?!这我倒要好好听听了!”

我一个朝天白眼,甩了甩帕子,嫣嫣道。

“那可不成!儿媳可不干这亏本的买卖,徒惹人家笑话!”

边说边朝身边的一大群“围观群众”努了努嘴。被我这么一提醒,康熙才注意到其他一干人等的诡异表情。我心说,这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我还就不信了,你能发作?

“你们各自退后一尺,跟在后面!”

眼看月谷狠狠瞪了我一眼,不甘不愿地依令退步,八成正为自己看不见这难得的场面而暗自腹诽呢。

“行了!这回可以说了?!”

康熙缓步走在前方,我紧随身后不足一步远,正与同穿一席月白的衡臣并肩。又想到康熙今天出行的一身玄色长衫,可像足了一个老道带领着一对童男童女下凡踏青,呃不,踏红来了。

我一时语塞。

“我……我……正想着……”我眼珠骨碌碌一转,嘿嘿一乐,“儿媳正在为宜额娘忧心……”

“桑榆?你说桑榆怎么了?!她如何了?啊?!”

我眉梢一挑,敢情宜妃的闺名是桑榆啊!倒是个不俗的名字!

“人……倒是没什么!”我拉长音调,钓足了他的胃口,见他稍稍松了口气,才又开口,“不过……就是什么都好好的才觉得不好!”

“恩?这是何意?”

触及宜妃的心事,我心中也不免有些入情的哀愁。

“皇阿玛,您可寂寞?”我深呼吸,浅浅的回声,幽如深谷,“您可知何为寂寞?”

半身前的高大身影渐渐止了步。

正午的阳光毫无遮蔽,白灿灿的镶在纱罗裙摆上,竟令我看得有些失神。

“丫头,朕虽贵为九五之尊,却从不曾有人如此一问。

所以也没有人关心朕是否寂寞?

为夫,三千佳丽无一不是为朕马首是瞻;

为父,子孙满堂无一不是发奋勤勉,冰渊自鉴;

为君,满朝文武无一不是正言直谏,刻刻惕厉;

为天下,大清福寿绵延,无处不是百姓安居之乐土。

朕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秋风拂过,发丝间是一阵窝心的清甜,照进他刚毅的眸子里,竟分明有些混沌。

是啊!做为一个良夫,做为一个慈父,更做为一个仁君厚主,康熙大帝都不能与寂寞并论。然而,为何我却依稀体会到他坚强得惹人盈眶的失落。

寂寞,多么令人心碎的名字。

我无知地暗自警醒,沉吟至今。

直到再一次不经意地将它提及,却已是风烛萧瑟的年纪。

旺儿,站在那里的人都是最孤独的一个……

旺儿,你害怕寂寞吗?……

耳语呢喃间,娇嫩童稚的脸一样茫然地仰望……

母亲,孩儿永远不会让您寂寞……

我心微酸。

旺儿,很多话我没来得及告诉你。

其实,寂寞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无休无止的期待背后又无人倾诉的绝望。

这就是那位迟暮的老人对我最质朴而深刻的忠告,只是当时正年少……

一路无语,我心下恻然。

一手缔造了盛世的明君只有半步之遥,却已是天与地的距离。

他的沉默,匆匆寂寞二字已不足以勾画。

“主子!前面就是路人亭了。奴才要不要前去通报。”

红叶沙沙作响,远处山腰上的人影已可辨析分明。

“去吧,不可声张,老夫人自有分寸就是了。”

“奴才领命。”

前面人脚步一抹,旋了个身。

“丫头,朕谢谢你!”

我怔怔地呆愣在原地,竟有些不知所措。

谢谢我?一个皇帝?康熙?为什么?

“我……”

“朕赏你一个笑话,如何?”

得!瞧这话说的,皇帝的口气就是不一样啊!

我低眉顺眼得谄媚劲儿就甭提了,心说俺能拒绝吗?

不过,如果可以的话,我宁愿你赏我点金子来得更实惠。

但是可以吗?

显然不可以。

所以,我依然温顺地像一头羊。

“那时敦覆还在朝上,衡臣也刚刚入仕不久,朝上朝下都是他们父子二人替朕分忧。我记得有一回早朝,朝野内外相安无事,稍事松络了些,就起了玩心。退潮后,让敦覆随驾南书房。朕问,敦覆啊,你说这母鸡为何可以下蛋,那公鸡便不可呢?你没瞧见,他家老爷子可憋红了脸,支支吾吾地愣是没有说出个一二三来。这可美坏了朕,谁不知道他张英那博古论近有问必应的能耐,朝堂上下没有一个不心服口服的,结果就让这么个问题给难住了?”

我越听越觉得等价平衡渐渐失准,原来还是个皇帝和能臣之间的秘事啊!这可是难得一听的!

要知道这个皇帝不是别人,是康熙!千古一帝的康熙!

那能臣也不是别人,是张英!谨小慎微的张英!

“后来呢?”

“后来啊!”康熙呵呵一乐,瞅了瞅身边的高瘦“童男”。

我哪里还顾得上这个,只管全神贯注地竖起耳朵。

“后来,敦覆扫兴而归。”

“回去了?就这么回去了?!”

康熙含笑点了点头,那眼里闪动的是盛不满的笑意。

“不过,第二天一早的早朝上,他便称病告假了,只留了衡臣一人。

之后下朝也是他一人随行的,朕就问了。

‘衡臣啊,尔父安好?’

你猜这小子怎么回答的?”

我撇嘴皱眉了好一会儿,心说,这话可不是随便乱猜的。一个是圣上,一个是宠臣,说错了什么,哪个都是开罪不起的。

转身就凑近衡臣,追问道。

“怎么说的?怎么说的?倒是和我说说啊!”

哪知这童男竟然红透了一张俊脸,硬是不肯开口。

“老爷子!您快行行好吧!这上不上下不下的,正堵在胸口上,可是要了晴儿的命了!”

快步跟上,只听康熙中气十足地放声大笑。

“不说又如何?!”

天!他堂堂一国之君竟然耍起赖还能如何?!我还真有点扛不住!

可我哪里就此肯依,一路叫嚷。

“哟!快瞧他们一老一小这个热闹啊!快和我这老家伙好好说说是个什么乐子,让你们这么高兴的?”

我趁机向衡臣挤眉弄眼,小声嘀咕。

“衡臣,到底你说了什么?”

大概是好奇心作祟,衡臣越是埋首对我置之不理,我的胃口越是被他高高吊起。

“你……你就别问了!”

我眨巴眨巴眼睛,不甘地抿了抿嘴唇。眼看他白皙的双颊飞起了霞云,不知是羞是恼,我又不好刨根问底,只做郁闷状。

我这边愁云密布,可人家那边正是热烈。

“呵呵……不过是这个丫头孩子心性,咋咋呼呼的,可是绕了母亲的清幽。”

月谷一步上前就要换上新的茶盏,哪知康熙并不理会,信手抄起了宜妃的一饮而尽,惹得宜妃一个面红耳赤。别说她了,就连一旁的太后也看不过眼儿了,连连皱眉摇头,却也不吭声,掩口的帕子微颤。

“噗!”

我一个哆嗦,满口的茶都四散喷了出来。

“咳咳……”

这回周围的人全静下来了,就连皇帝老子的脸上也有些挂不住了。

嘿嘿……让你说个半吊子笑话挠我心尖儿?!

我是谁啊?

我是舒晴!有仇必报的舒晴!管你是谁?天王老子我也要讨回来!

“这丫头可是让我给宠坏了,就连我也敢作弄了?

母亲可莫要再姑息她了!”

我这一听,心里哭喊了无数次的冤枉啊!

好么!你自己没羞没臊地在小辈面前打情骂俏,倒把罪名都转移到我的头上了。俺还真是低估了康熙的脸皮!还好意思先告我的状?!这真的是清朝吗?该不会是架空的历史?他们只是同名的巧合吧?!

可是心里怎么不服气,面上仍然还是我的小媳妇状,头都快挂到胸前来了。

偷眼看向宜妃一边,我自知已经全无求救的可能了。

这个时代就是封建啊!不过共用了一只杯子,虽说那个是皇帝吧。也不用受宠若惊到这个地步吧。

那小脸儿红的!

“哼……上梁不正下梁歪!”

老太太啐了一口,再不多言。

我真是无法形容心里的那个欢腾劲儿啊。别看人家老太太啐得是我们一老一小,谁也没落下,可我心里就是痛快。我相信这辈子估计也是极为难得的!

虽然让老太太给了个栗子吃,可康熙倒不以为意,还亲手为太后斟了杯茶了事,依旧母慈子孝。

“今儿个怎么想起我这个老太婆了?”

“母亲哪里的话,您不在家的这些时候儿,孩儿可日夜惦记着您,只怕这里里外外一大家子的事情绊住了身,不能立刻飞到您身边来。”

“瞧这张嘴甜的!我记得你小的时候就最懂得讨人欢心……”

咱们不说远的,就说1919年……

听他们想当初,论古今的,我开始又回到了神游的境界……

“……桑榆,你说是不是啊?”

太后的一声唤,我又不自觉地抬头看了看一直有板有眼地安坐在一旁的宜妃。

只见她面无表情地扬了扬嘴角,清冷的语气仿佛是说着他人无关痛痒的家常。

“太夫人说的是。”

接着,她的动作彻底地震惊了我们在场的每一个人。

她先康熙一步执起了方才二人公用的官窑釉瓷山水小盏,随手搁在了秋霁平摊的檀木托盘之中。

“还不快去为老爷换一盏新的来?!”

顿时,场面凝重了起来。

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我心目中一直持重老练的宜妃怎也会有如此意气用事的时候?而且还是这般肆无忌惮地在众人面前?

康熙可以视太后的调侃于不顾,是因为那是太后,他的母亲,从小到大视他为己出,含辛茹苦的母亲。

做为一个皇帝,是否会原谅一个令他失尽了威仪的女人?我从不敢奢望。

转念一想,我也不难理解宜妃这番举动的初衷了。

看来,她还没有被康熙一时的糖衣炮弹冲昏了头脑。她并没有因为皇帝的身份而放低自己的姿态,更没有因为令人艳羡的殊荣而忘记了自己做为女人的忍辱负重。她捍卫了自己的尊严,在一个皇帝面前,哪怕将遭受世人对她无数的腹诽。

我终于开始明白为何后人对这个颇为争议的宠妃有着这么多的贬抑。她用自己一个女人的娇弱双肩撑起了历史公道的天平。

她清醒地利用了所有的资本来捍卫了自己的尊严,在这个男权至上的年代,在一个皇帝面前,哪怕只在他一人面前,哪怕被后来的我们歪曲成狂妄的代名词。

然而,这一切眼看就要点燃了帝王的怒火,我却束手无措。

手里的青山绿水就在自己的蹂躏下蒙上了或深或浅的湿痕。

“福晋不是想知道当日在下所谓何言吗?”

第40章 差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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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颇为不置信地回视着斜后方,哪知说话人只是俯瞰连绵起伏的群山,流转的双眼缓缓聚焦在我的脸上,又似刻意又无意地朝亭上正僵持的众人匆匆一瞥,哪里还有方才半分的羞赧。

我游移的思绪不觉宽阔了几分。

他是要我来化解宜妃的窘境吗?

谈何容易?!

不说我有没有这个本事,就算是我能够找到劝服自己劝服他人的合理解释,为宜妃开脱,那么康熙呢?

他的态度又是如何呢?如果不是他的本意,就算是齐天大圣的七十二般变化,在他看来也只是碍于情理的不得已而为之,那么与屈于形势的逼迫下有什么分别呢?

再者他是一个皇帝!他的颜面又岂容他人忽视?只要他并非心甘情愿的动机,那么饶是我费劲浑身解数,宜妃脱困,那也难免落下心结。

衡臣啊!你这是要把我往火坑里推啊!

到时候我不就成了他皇帝老子这个心结的始作俑者了吗?!

赶明儿个,康熙堵心的时候,第一个要挨刀的可不就是我吗?!

我咬唇。

忽然一个念头闪过。

我怎么忘了?!

他是谁?

是张廷玉!是康雍时代的第一起居注官!我怎么能够忘了!

要说普天之下究竟谁人能够洞悉圣心,舍他取谁?!康熙视他如亲子这是朝中人尽皆知的呀!

那么,我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把他话中的意向理解为康熙此行本就有与宜妃相和之图。

也难怪,太后年年出宫祈福也不见他特地来询,至多不过相送于神武门。

只怕这一老一小早已在宫中打好了小九九,计划着怎么讨好这位宜妃娘娘了。就算康熙怕折了他的面子只字不提,但做为一个聪明绝顶的贴身大臣,如果连主上的这点心思都无法看透的话,那么他也就不是历史上那个赫赫有名的首辅张廷玉了!

看开以后,我不禁莞尔。

衡臣哪里是要害我置我于两难?!

显然,他早已了解康熙此行的目的,那么机敏如他,听康熙的那个笑话也看得出来,无论衡臣最后说了什么,无疑都是他的这句话解了张英的一时之困。不然,如何称之为康熙自己的笑话呢?

这样的情景对于一个见惯了朝堂凌厉的他又算得了什么?哪里难得住他?!

他分明是想要把这样的好处卖给我啊!让我去充当这个和事老,让康熙买了我的这个人情!

这样看来,我也终于明白康熙刚才那一句难得的感谢事出何意了?

他是在感谢我的暗示,暗示宜妃这么多年的处境和委屈。

攥了攥手,我深吸了口气。

明知道这是一个来之不易的便宜,我还真是一时想不出该如何取之。

衡臣啊!你可给我出了个难题,我这点小聪明哪里能和你那样的大智慧相提并论,到了这个紧迫的时候,我可是一点主意也没有了啊!

焦急的时候,我一眼瞅见侍卫手中晃动的布袋,忍俊不禁。

抬头向对面的衡臣一笑,遂双手捧起了自己的锦带上前几步。

“哎哟!”

我一个假意的踉跄,袋中手掌大的鲜嫩红叶撒了一地,成功地转移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康熙眼神儿还真不错,一眼就瞧见了,方才僵硬的面容稍稍缓和,只是紧了紧眉。

我咧嘴一乐。

“嘿嘿……”

“这丫头,越大越没个正形,也不知自个儿傻乐什么呢?!”

我面上装傻充愣,心里暗自讥诮,康熙,你别不识好人!俺这么费劲巴火地还不是给你留脸面,你小样儿的还来劲了?!

“老爷,念在晴儿年轻不懂事的份儿上,您快给儿媳说说情吧。”

“怎么?”

我嘴一嘟,开始了刚刚在心里打好的草稿。

“还不是这些枫叶!这是咱们夫人特地吩咐儿媳和月谷他们大伙儿下山沿路采来的。这叶形和颜色都是经过咱们精挑细选的,结果刚才晴儿一个手潮就……就给打翻了。”

像是东风来助似的,说话间,还真有几片枫叶被吹下了山腰。

“夫人说把这些红叶风干压制成便笺,也是个雅物,老爷也是喜欢的。”

“晴儿!”

宜妃一声娇喝,我早已垂头暗笑。

康熙朗笑,足以说明一切。

宜妃不甘地呵斥着身边的秋霁。

“榆木疙瘩!还不快换了来!话也听不明白了?!”

嘿嘿……宜妃,就别强撑面子活受罪喽!

“是,是,奴才这就……就去!”

“回来!”

“万……老爷!还有何吩咐?”

“再给你们拿来一个新的便是!老爷我就不麻烦了!”

说罢,劈手又从托盘里拿回了宜妃的。

看来,康熙也不傻,深得夫妻相处之道,各自退了一步,也给了宜妃一个台阶。

再偷觑时,康熙已执起了宜妃的小手在案下,毫无避讳。除了亭上和桌边的几个人,底下人有几个看不见的。虽说宜妃面上依旧强硬,并不情愿,但与方才的跋扈已大相径庭,完全没了气势,只恨恨地怒瞪着身边依旧悠然独饮的那个人,不觉间与我的视线碰撞,竟泛起涩涩的笑意,转瞬即逝。

我会意,庆幸不已。原来,宜妃早已有所预料。

正得意时,康熙砸吧砸吧嘴,朝我眯缝着玩味的眼睛。

我浑身一个激灵,双肩颓然一松。

完了!老虎要发难了!便宜难得啊!

这厢还寻思着,康熙已然闲散地开口了。

“要说孩儿还是沾了母亲的福气啊!眼前美景香茗不在话下,孩儿多久没这么自在过了……

只是独缺了一味声,是谓美中之不足,不然尽可浑然天成,称得上是天上人间了!”

晕!感情咱们康熙也还是一个还珠迷啊!

康熙才开了个头,谁成想人家老太太就自觉地扬声道。

“声?!那还不好说!晴丫头可是宫里出了名的金丝雀!还能难得住她!”

感受到所有人火辣辣的眼光,我心里思量着应对。

好啊好啊!这母子俩合着是双簧来着,存心一上一下一黑一白的挤兑我呢!

得!不知道老娘凭的就是一个脸皮厚的资本吗?只要不是让我掉进掉银,何惧之?!

敢情康熙老子还是个流行歌曲的忠实追随者呀?!

那还不好办吗!

我大脑高速运转,一时还真想不到什么应景的曲子,耳边却传来了沙沙的摩擦声。回身一看,原来竟是衡臣准备了纸张,端坐在亭下的方桌前,手里是泼墨的狼毫。赤金光芒的眸子隐隐闪动,潋在浓密的长睫下竟是另一种说不出专注与刚毅并存的风情。

许是久久不见我出声,他犹豫着微抬了眼,似锦的春日一触即发。

垂首转身。

“那么,就容晴儿为大家献丑,凑个乐子吧。”

“岁月难得沉默

秋风厌倦漂泊

夕阳赖着不走

挂在墙头舍不得我

昔日伊人耳边话

已和潮声向东流

再回首

往事也随枫叶一片片落

爱已走到尽头

恨也放弃承诺

命运自认幽默

想法态度由不得我

壮志凌云几分酬

知己难逢几人留

再回首,

却闻笑传醉梦中

笑叹词穷

古痴今狂终成空

刀钝人乏

恩断义绝梦方破

路荒遗叹

饱览足迹没人懂

多年望眼欲穿过

红尘滚滚

我没看透

自嘲墨尽

千情万怨因皆愁

曲终人散

发花鬓白红颜殁

烛残未觉

与日争辉徒消瘦

当泪干血盈眶涌

白雪纷飞都成空

——逍遥叹 胡歌”

枫,红的热烈而激昂,却鲜少有人意识到它即将凋敝飘零的宿命。

仰首是刺目的蓝天白云,在无边无际的和风中我的心难得的平静。

原来,这就是心的颜色——蓝得通透。

画,烬了;未来,灭了。

炽热的生命,轰轰烈烈。

无声的销匿,凄凄切切。

人世间的哪一个又不是如此生死俩相望呢……

衡臣,如果重头再来一次,你可还会为我提笔一株白梅?

只是没有那个如果,我终是过不了自己这一关。

我怎能再忍心伤你至深?

只为了自己渺小的自私,我已牺牲了太多,自己的,还有他人的。

原来,你比我更了解寂寞,守望着那些几经起伏的喜乐。

那一日,我无数遍默默地笃定,绝不再为你的心抹上忧伤的颜色。

然而,令我忏悔不已的是这个在心头萦绕多年的承诺,到最后终究还是未能兑现……

迭声的唏嘘后,我安静如初,竟有些羽化霓裳的轻跃。

回味的余光里,最尊贵的座上人轻轻抬起了手。

身后如白蝶般的长衫掠过我的一侧,这才令自己悻悻地收回了远游的神思,竟忆不起他究竟何时停笔。

“丫头!”康熙一手捻着衡臣呈上的小注,一手向我招唤,“今儿个这又是什么曲儿啊?”

待我看清,那纸上飞舞的正是一手流利而熟悉的行楷。仔细一瞧,字里行间竟留有一些不规则的间隙。

我抿嘴儿微笑。

饶是张廷玉过目不忘,也不能不说毕竟横跨了三百面的文化桥梁。一首流行歌曲的词风就是再复古也终究是现代文化的产物。这个素有美名的古大臣之后也难免不能做到照单全收。即便如此,在心里我已经心悦诚服,鲜有的几处搁置已经足以在康熙面前遮目。

“老爷,虽说晴儿字迹拙劣,不过还是斗胆一求,不知有没有这个福气为先生的这一篇词留下个名儿呢?”

“好啊!晴儿可不要妄自菲薄,老十可是多番向我夸耀,就是年家二公子也是赞赏有加!老爷我今日也参鉴参鉴!”

“嗻!晴儿领命!”

提笔,落下。

我一气呵成,顺便又以最快的速度将所有的空缺一一填充完毕。

起身时,发觉衡臣正站在我原先的位置,遮蔽了所有人的眼光。

见他正双眼凝视着篇首的提名,我不多停留,双手捧起了轻薄的宣纸。

“老爷,您瞧,那不是老八吗?”

脚下一滞,掌心上的字句如同长了翅膀的白蝶打着旋的飘飘悠悠,抬眼却是另一双纤长有力的手稳稳一提。

待我缓过神时,他已然双手恭谨地呈于座上。

我微笑颔首,代以感激,随即转身,竟恍惚有些失神。

远看蜿蜒曲折的山间小路上,信步而来的是一个闲适英挺的身姿。

是他!

我不会记错。

那件被我珍藏在箱底的纯白长衫,正是为了与自己的薰衣草绣花纱绫的襦裙相般配,又在襟袖处特别刺上了相同的图案。

在层层叠叠的红云中,琼楼玉宇的仙境令我叹为观止。

想到自己曾经莫名为它横生的醋意,心里也起了揶揄的笑意。

嘴角的弧度渐渐晕开了,两个月来的愁绪烟消云散。

他还是来了!

来接我回家……

摊开手掌的我竟有些如释重负般的欣喜。

只是……

刹那间的擦身而过,他目不斜视。

我的心凉瑟瑟地一直吹尽了余温。

胤禩,你究竟还要给我多少伤口与痛心才能够补偿那些自以为是的欺骗给你带来的怨恨?

“儿……”

“是老八呀!别这么多礼儿了,今天咱们一家老小热热闹闹凑在一块儿可是不多得的!还不快过来!太夫人也许久没这么乐呵了!”

“父亲说的是。”

背对着身,我也能够依稀感受到他们脸上洋溢的温馨与和乐。

“老八啊!快!你也来看看!这字如何?词又如何?”

沉吟片刻,我抹开脚步侧过了身,他抿起了润泽的薄唇。

“张大人果然出手不凡,这行楷行云流水酣畅流利,又风骨洒脱,是难得一见的好字!至于这词……虽无韵无式,不过却也是与这‘逍遥叹’三字相得益彰,可谓有声有色。恕儿猜想,可是什么新曲儿的词目?”

“哈哈……老八对自己的福晋倒是了如指掌!”

闻声,我惊见胤禩只手一僵,我的也重新握拳,微凉的汗湿。

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此时此刻究竟惧怕的是什么?只希望尽快结束眼前的这一幕其乐融融的家庭剧。

“原来老八也知道衡臣的字,果然是长进了不少!老爷我可是早闻你家里的那位侧福晋她也是眷妇中难得的书法好手,他父兄又与衡臣同僚多年,认识衡臣的书法倒也不足为奇!不过……”边说,康熙他边向我投来了玩笑的注视,“晴丫头也没有令人失望。冷眼瞧着,这儿……这儿……这儿……还有这儿……这几处,倒有衡臣的几分风骨……然,笔力仍然欠了功夫,少了刚劲浑厚的火候。终究落得虚有其表,此为下品……呃,奈何你一妇孺,能有这样的功底,已是不易。”

被康熙一阵点评,我的心被紧紧地救起,原来我的那点伎俩根本瞒不过他的锐眼,一处都没有落下。

“老爷我倒有些纳闷儿了……

衡臣,都知道老八的福晋是个不好相与的主儿,那股子可丁可卯的精明劲儿可是出了名的,就是跟我也照旧不误,毫不遮掩。你倒给咱们说说,到底应承给了她什么可以让她这般替你周全?”

这一声戏谑的笑骂只赢得了太后和宜妃几声应景的迎合。不一会儿,就渐渐冷了场。

我根本没有勇气抬头,大脑更是像坏了发条的钟表,分秒不动,这样寒噤的秋凉,额角竟隐隐薄汗。

“老爷严重了,都是小人的疏漏。”

“衡臣,你别替她遮掩。老爷我还不知道她那点小九九,说说!说说!她到底向你勒了些什么?老爷我定给你做主!哈……”

我紧咬了嘴唇,身体没来由地轻颤,止也止不住。

“老爷明鉴,不瞒老爷。其实少夫人也不曾为难小人,不过……不过就是那个笑话罢了!”

“笑话?”康熙侧头,没有片刻功夫就呵呵地笑了起来,“对对!我怎么就给忘了!果然还是个孩子的心性!我只当是什么金的银的,甜的香的呢!原来就是这么个笑话!”

听这一上一下,一老一少的对答,亭中的几个人早已一头雾水。

“儿啊!你们仨是打的什么哑谜啊?”

“母亲,不过是一个笑话,怎料那傻丫头竟当了真……

方才衡臣随儿二人上山来……与那丫头讲起……”

山林中回荡的是往日的威严帝王偶尔低缓的声音。

我小心翼翼地窥去,那个被所有对话与趣闻隔离的人儿正茫然地俯视这山腰下的风景,眼中毫无生气,身侧的双手不自觉地握成了拳,淡青色的凹凸根根分明。

“哦?那张英可也算是个机灵鬼儿了,还不是被我儿难住了!呵……”

语调依然平和,却掩不住言辞里的骄傲与自得。

“呵……果有此事吗?妾怎的没有听说过?后来呢?到底张先生说了什么?”

“呵……这小子竟然脸不红心不跳地跟我说他家老父在家坐月子呢!”

“唔……这怎么使得?!”

别说在座的这几位,就是近身的几个丫头也瞠目结舌地直勾勾盯着衡臣一阵猛瞧,大概皆惊叹于这个往日内敛沉静的年轻俊杰那样出乎意料的表现。

“可不是!我当时就一脑门儿地火气,心说,好小子你竟敢欺君,果然是胆大包天,脱口而出,胡说,这如何使得?!”听康熙绘声绘色地描述着当时的情景,不由得让人揪起了一颗心,“呵呵……结果他不急不慢地反问我,怎不使得?那公鸡都可下蛋!我一听,差点没让这小子给气笑了,活脱脱一个猴儿精!不用问,我就知道一准儿是他的主意!敦覆那般有板有眼的人可绝想不出这样的法儿来反过来给我出难题!”

“哈……哎哟哟!可乐坏了我……真没想到平日里一丝不苟的张先生也有如此机巧的一面,果然……果然,人不可……不可貌相啊!哈……”

“可……可不是!别说是太夫人了,就是妾一时也……也无法想象……”

我也被康熙的话说得一蒙。

没想到啊没想到!竟然是这么回事儿!就这么三言两语打发了康熙的刁难,果然是高啊!

忍不住掩嘴乐不休,眼见下午斜阳下衡臣微颔的两颊更艳得夺目,深湖一般的双眸闪烁不已。

抬眼另一侧的胤禩,此时他已收回了远眺的目光。

只是这一刹那的失魂,我就足以捕捉到了一丝仿佛受伤的孩子一样的脆弱与黯淡。

反观这欢声笑语的场面,好似成了一个最为鲜明而讥诮的对比。

他,是座上人的亲子;另一个他,却是大臣之子。

他,只能静静地眼看着家人团坐自己不得要领;而他却可以集所有人的注视与宠爱,那么轻易。

这原来就是差别吗?

终于……我第一次深刻地体会到了一直以来胤禩耿耿于怀的那份隐忍与灰心。

那个人就是他的父亲,生身之父,却也是天下所有人的衣食父母。

他的爱很多,却唯独分给他的最少。

犹记得某一天,我亲口对他说出这样残忍的事实,并令之铭记于心。

他笑着对我说,晴儿,谢谢你!

胤禩,那些被你藏在夹缝中的隐秘为何如今我才能够明了,直到现在仍每每鞭笞着我本已鲜血淋淋的伤口。

我太傻了,是不是……

第41章 逐暮(本卷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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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兀自神伤,宜妃察言观色。

“哟!说着说着就这个时候了!老八是何时上山的?山下的禁卫可有为难你?”

被宜妃一语提醒的康熙也收了笑意,转向他。

“是啊!老八,清早议事已毕,你就兴冲冲地赶来,估摸着是给禁卫亮了你的黄带子了吧?到底所谓何时啊?”

还未等胤禩开口,一旁的太后这回起了先,鼻哼了一声。

“还用问吗!有其父必有其子!”

大家都被太后这么冷不丁的一句说得摸不着头脑。

随即,宜妃咯咯地笑了起来。康熙这才省过味儿来,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表情别提多抽搐了。

一时间,我的心头竟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雀跃。

“启禀皇阿玛!”

闻声众人皆是一耸,没人想到竟然是为了政事!

“说!”

胤禩上身前倨,声音像是发自腑腔,闷闷地,也不带一丝高低。

“安徽南至苏浙一带由于连年雨水过盛,江口不堪重负,今早下朝不多时就有千里加急来报,多处堤坝现已决口!”

“什么?!”

一声暴喝,我不禁一颤,才放下的一颗心又一次险险地抽了起来。

可知胤禩此时的这一番禀报无形中就在康熙的心中撩起了一把火!

果然,康熙噌地起身就疾步上前,抬腿朝着胤禩的大腿一侧就是一脚。还来不及惊呼出声,胤禩已经扑通倒地。

“如何现在才出声!你可知这一时半刻就是多少民宅良田!朝廷百姓养你何用?!”

“皇上息怒啊!”

一时间,除了康熙,就连太后也不得,站起了身,其他人早已纷纷跪地,鸦雀无声。

“皇帝,国家大事哀家这个老太婆糊涂,不过哀家看老八这么急急渴渴地赶了来就足见他的赤诚,且听他把话说完,再做定夺也不迟啊!”

“是啊是啊!”

我一时心急,哪里理会得避亲,却被宜妃一个利落的眼色给制止了,这才发觉自己的失言。

“万岁爷,您且消消气,听妾一言如何?”

康熙不置可否。

“万岁爷,八贝勒为人持重,就是臣妾一个妇道人家也有所耳闻,不为别的,就看他平日里在宫中的为人处事,有哪个不交口称赞的。臣妾以为,此事八贝勒既然特上山来奏,必有他的道理,不然怎可能只见他一人!”

说得好!当然只能他一人!做为一个臣子他要力所能及地让国家急奏第一时间传达到第一j□j者的耳朵里,又要顾及到这位微服私访为红颜的皇帝的脸面,还要考虑到他工部侍郎的指责所在,所以这一趟只能他来,并且只能他一人来!

就连我这个不甚关注皇帝起居出行的人都可以记得历次太后游山诵佛都不见忙于政务的皇帝随行,何况其他的内行人?恐怕一眼就看出康熙的用意来了!要不康熙怎可能只带了几个如此亲信?!

“况且,万岁爷啊!老八终究年轻,没有个轻重缓急也是有的,谁又不是打这样的年纪过来的呢?您这一脚可是结结实实落在了孩子的心里啊!”

就在这时,我不得不对这个历史上颇受争议的宠妃之一——宜娘娘佩服得五体投地。还在我只能情急乱投医的时候,她已经在心中完完整整地打好了盘算。

理为先,情断后!

她不仅由理做切入点,将问题转移到这个私自出行的皇帝身上,而且紧接着就是一段发自肺腑的控诉,不由得让人联想到之前康熙因胤禟的无为而对宜妃一顿无理的大发雷霆。康熙怎能无动于衷?!

我埋头细想,又为自己的未来坎坷心存芥蒂。

这样的机智常人难敌!难怪可以在后宫那些林林总总的诡计中自保!

“呼!”

似乎也察觉到了自己的急躁,又看一旁伏在地上的胤禩面露悔意,不过怒气仍然不减。

“还不快说!”

当所有的聚焦重新转移到胤禩的身上时,我的双手攥得有些麻木,却看一侧的他依旧波澜不惊,只是言语中透露着几分凄色。

“皇阿玛息怒!皆是儿臣大意疏忽!”他深深一拜,紧握的拳缓缓松开,“一早下朝不久,就接到了这份八百里的告急,由于事情紧急,立即上报了工部,又呈上了养心殿,结果内廷回报,皇阿玛身体有恙,不可惊驾。儿臣左思右想此事万万不可耽搁,便斗胆和尚书大人还有几位统领侍郎临时商议了个对策,将去年和今年年初工部的所有储粮的一半汇集库存今年沿河堤坝的修葺余款一齐做为第一笔救款。之后,我们又以工部的名义起草了一份倡议案,以朝廷的名义向当地富商豪绅征收难款,又承诺之减免一年的买卖相关税务!”

应急的好点子啊!这回看你康熙还怎么说?!

“儿臣已经以自己的名义将第一笔救款和难粮送往安淮!这次上山来不为别的,只想恳请皇阿玛准了儿臣之谏!之后……之后,再请皇阿玛治罪!治儿臣的罪!”

一番含凄带怨地陈述,众人纷纷提息凝神。

“哎!”康熙低叹,只有近身几人听闻,随即紧张的神经缓缓松了弦。

“你……做得很好……”

我趁机偷觑,胤禩长袖下的手微抖,紧紧地攥成一团。

僵持在原地的康熙迟疑地倾身欲扶,最终还是扬起了高贵的衣襟,转身踱向了路人亭。

“还不快都起身!”

我利落地摇摆起身,几步抢过。所有人已经或步态优雅或英姿孔武地站起了身,只有胤禩。只有他仍然怔忡地呆坐在原地一动不动。

我轻手轻脚地抬起他的肘臂。

他猛地抬起了头,双眼死死地盯着我,空洞得令我害怕。

“胤禩……”

就在所有人都各归各位的时候,我的丈夫,是的,我的丈夫,他优雅地抬手,缓缓拂落了我紧合的双手,将我一颗火热的心撕得粉碎。

我静静地站在原地,却仿佛一时间被推得老远。

我想我是醉了。

天晕地眩……

后面的事情我不知道,完全被隔离在他高大的身影背后。只记得很多人的笑声再次想起夹杂在一起,心一分一秒地冰冻成结。

他们匆匆地来,又匆匆地走。

“晴儿,还说老八不疼你!下回再有人跟我告状来,说他欺负你!我可一百个不相信!没瞧你不过一曲,区区几笔,他也敢开口向万岁爷讨那一张信手的词作,若不是万岁爷今儿个理亏有愧于老八,可是要自己收起来的。”

将脸深深埋下,石子路上清晰得闪烁着晶莹的斑痕。

下雨了吗?

是啊!我的心下了雨。

木然回首,漫山的怡人风景全然无光。

我脚步迟缓地走回别院的住处时,已是皎月高挂。

太后和宜妃各自安置了才脱身回来的我早已全无一身气力。

“格格回来了?!”

落座于堂,我不禁一个寒噤。

“格格,这是怎么了?怎么不说话了?平日里出游,你可是最欢喜的。今儿个是怎么了?可是谁欺负您了?!”

见我依旧没有言语,安茜一下子慌了。

“可……可是谁欺负了咱们!您倒是说说话!告诉安茜,安茜一定要禀告太后和宜妃娘娘,让两位主子给格格出气!啊?!”

我狠命地甩了甩头,泪脱了线地滑落。

“他……恨……我……

他……恨……我……”

从未发觉原来面对现实,每个人都是这么的艰难。

“格格,您……是说贝勒爷?

您今儿个见着贝勒爷了?!

爷上山来了?”

我囫囵点了点头。

“格格,贝勒爷只是一时气头上,怎么会真的就……”

“福晋!”

“谁?!”

“是奴才,纳喇·葛特!”

我徒然一耸,一时与安茜面面相觑。

随即,拉扯着短袖狠狠抹了一把脸,顿时,洁白的纱裙片片污迹。

“进来!”

“嗻!”

一阵低沉的吱呀,眼前带刀侍卫装束的葛特躬身垂首。

“前来何事?万岁爷不是已经回宫了吗?你这般折回来可有人发现?”

“福晋宽心,今晚不是奴才当值。”

“唔……说吧,所来何事?”

“福晋……”葛特急促地呼吸还未平息,“贝勒爷……贝勒爷不见了!”

“你说什么?!”我突睁了双眼,一瞬不瞬地直望着他,“你……你再说一遍!”

“福晋!贝勒爷……咱们贝勒爷自下山随万岁爷回宫之后,去了工部料理了今日的政务,就撇开了拜唐们的跟随,只带了贴身的顺公公,没有一句交待就出了门,之后就再没有回府。眼见已是子时,贝勒爷还是没有个信儿,这还是奴才们头一遭没有贝勒爷的丝毫讯息,阿穆瑚兰也着了慌,遍寻不到,才给奴才放信儿,奴才得知也六神无主,生怕主子有个闪失。如今府中无主,奴才只得暗中潜回来向您讨个主意。”

“荒唐!”我怒喝一声,“主子出行,你们为何不跟!”

“福晋!贝勒爷喝止,奴才们……无法……奴才治罪……

为今,奴才最担心的是贝勒爷当时还喝了酒,不知会往何处?!顺公公又不懂功夫,这……”

“贝勒爷临走前可还说过什么,做过什么?”

“这……”葛特皱眉,“贝勒爷临走前已有些醉意……都是奴才的错,怎么就……”

眼看葛特的懊悔,我也于心不忍,毕竟主子一声令下,底下人终究只有惟命是从的份儿。

“罢了!一切都等我回府再说!”

“格格?!”

我扬了扬手。

“待我去求太后和宜妃娘娘放我下山,便立刻同你回府!”

进了宜妃的西厢,立即有丫头迎我入帘。

我虽心中狐疑,却也来不及多想,急忙直入里间。

“宜妃娘娘!”

“呵……就知道你这丫头耐不住性子!去吧!我方才就已经同太后禀明!

小夫妻就是小夫妻,熬不住半分的念想!

呵……快去吧!别让老八等急了!”

隔着床幔,宜妃浅浅的笑声回荡在寂静的深夜里。

“等等!

晴儿,老八今日的那件外罩长衫可是出自你手?好俊的花样!

明眼人都看得出他是特地穿带过,来亲自接你的……

若不是今日万岁爷当着众人的面大发脾气,伤了那孩子,料想也不会……

小两口之间谁没有个磕磕绊绊的呢?他脾气倔,你就多担待些吧。总好过以后大半辈子的日子苦苦消磨……

我……不想再看到另一个禟儿了……

他……太苦了……”

咬唇,我深吸了口气。

“娘娘,晴儿知道该怎么做了!”

胤禩,此时此刻的我在心底呼唤,没个停歇。

等等我,再等等我!

一切都会过去!

等等我……

“贝勒爷呢?!”

下了马,我一个箭步奔入府门,拎起了王总管的衣襟。

“福晋……福晋,您可回来了!贝勒爷……贝勒爷天擦黑回来了一趟,吩咐奴才筹集了百两的现银,说是稍后有什么用处,一步没有多留就出了门……

直到……直到此时也不见回来……

您瞧,银子奴才都已经从府中的账目中开了出来……”

王总管微颤颤地一双手中正是一张白花花的银票,可我的心思早已不在这里。

“银票的事情你按照贝勒爷的吩咐行事便可,以后除了府中的琐事皆不必再知会我了,可记得了?”

他佝偻地身躯一矮。

“奴才谨记。”

我转身拔腿就要折回。

“福晋,您这是?”

听他唤我,我脚步一顿,踌躇了几分。

“老王,我要去找他!”

“福晋,这黑灯瞎火的不说,贝勒爷已经不知去向,可主子好歹是个爷们,身边怎么也有个顺儿跟着,您这一去……”

闻言,我拍了拍他自然垂落的臂膀,勉强笑了笑。

“别怕!还有葛特他们跟着,不会有什么差错的!”深呼吸,一颗紧绷的心反而如释重负,“这一次,我要亲自去找回他!我必须亲自去找回他!”

王总管微微抬起了眼,打量着我。我知道,这一阵子,我们夫妻之间的种种挫折不论原由知悉与否,总也是逃不过他的眼的。

“您路上小心,万事都要先顾着自己的安全要紧!”

我点了点头,深知他话里的意思。随着胤禩与日俱增的威望,他已然成为了众多有着相同抱负的野心家们的目标。我早有准备。可是胤禩的失踪无疑是将所有的危机早一刻地摆在了桌面上,是一个铲除异己的好时机。

没有拜唐的保护和跟随,他究竟要去哪里?

“老王,贝勒爷临走前,可还留下了什么话?”

他苦思了半晌,终还是摇了摇头。

“贝勒爷并无……啊……奴才记得贝勒爷当时是与同僚才吃了酒后回府来的……临走前,奴才也问过贝勒爷到底欲往何处,爷只言语了一句什么命里有时……命里无时……什么终成空……呃……什么恩断义绝……哦,对对,还有什么梦方破啊曲终人散……听着倒想是个诗啊词啊的!”

笑谈词穷固执今狂终成空……

刀钝刃乏恩断义绝梦方破……

曲终人散发花鬓白红颜莫……

是逍遥叹!

胤禩,这就是你的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那么……

“阿穆瑚兰!”

“奴才在!”

“你马上去张府一探!”

“张府?”

“对!就是张大学士张廷玉的府上!不要闹出任何动静,只需暗中打探,今日晚些时候可有什么异常便可!”

“这……”

“什么都别问!还不快去!”

“嗻!奴才遵命!”

“葛特!你去九、十、十四阿哥府上和他们府上的拜唐打听一下,咱们爷可有在府上安置,记住!千万不要惊动他们主子!”

“嗻!”

他二人双双离去之后,我本想就此出去找寻,哪知被王总管生生拦了下来。

“我的好福晋啊!您不想着自己也要多为咱们主子爷想想啊!爷平日里可是宁愿自己受天大的罪,也不愿您伤丝毫的呀!您这一去万一真有个闪失,您要奴才如何向贝勒爷交待!”

我狠命跺了跺脚,一时在原地转了起来,直到阿穆瑚兰急匆匆地赶了回来。

“怎么样?可有什么消息?”

他来不及打千,就气喘吁吁地摇了摇头。

“张府今日一切如常,只是张大人因为外出迟了些才回府,不过那也是在贝勒爷出府之前。”

心脏被沉重地撞击。

没有过张府,那么胤禩,你到底去了哪里?

来不及久候,我一个急转,狂奔出门,身后是阿穆瑚兰紧随的脚步。

“驾!”

月影西沉,眼前一片辽阔。

天边尽头,却已见银光。

我脚下生风,掠过了重重院门,梅香四溢,扑鼻而来。

“福晋!”

驻足梅林,我弯身拾起零零碎片……逍遥叹……

“果然……”

我嘴角含笑,如饮甘露。

胤禩,你果然还是个孩子!就像初见时的我们,倔强却生涩。

“阿穆瑚兰!你且在此等候!”

深入梅林,画面穿梭在神奇的时光隧道中,往日婵娟不绝。

“晴儿,生日快乐!”

……

呼……呼……

梅林深处的茅屋外远远守候的不是杨顺儿是谁?!

然而,倏转直下的是……

“恭喜汐颜姑娘!贝勒爷临行前有命,念姑娘昨夜侍寝有功,待梳洗收拾停当了,这就随奴才回府伺候……”

胤禩,曾经的你答应过做我迷路时最坚实的依靠。

可是却没有人可以告诉我,如何能够挽回殊途的你……

我没有放弃,一直没有。

孰料……

你让我知道经历不过是一个偿还的过程,谁也没有回头的余地。

也是你让我懂得什么叫做望穿秋水的绝望。

多少道不尽的苦衷,终究失之交臂。

你知道吗?

胤禩,那日我为了一只破空长鸣的飞鸟险些落下泪来……

康熙四十五年 十月

八福晋郭络罗氏归府。

同年再未有人见郭络罗出入各宫廷府邸。

次年正月初一

众皇亲国戚聚紫禁,上拜朝贺。帝前儿孙满堂,灿如春华。独缺郡主阑珊,侧代之。

未几,一八府中一等丫鬟晋为格格,闺字颖。重新改写了八贝勒府中独恩擅幸的神话,日后坊间多有她的传扬,神狐鬼怪,无奇不有。

自此,阑珊已然绝迹于京城各处。

乃至灏宪末年,京城里仍然流传着一个似真非真的轶闻。

好事者多有笑谈,原先康熙年间那八贝勒府中的嫡福晋可是一顶一的狠辣角色。主子爷曾看上了个府中水灵灵的丫鬟,欲收做小。竟引来那刁妇的怀恨在心,私自将那丫头配了个太监小厮,想索性绝了爷们的念头。没成想,竟将那小厮逼入了死胡同。小厮自知身处窘境,两边儿都开罪不起,一个想不开就投井自尽了。这可触怒了主子爷,一举将她打入了冷宫,再未见天日,应了那句善恶到头终有报……

诸如此类之尔尔,惟妙惟肖。

还有人说,日后被传为佳话,送子报恩的颖贵太妃便是那个时候得以被嵩靖帝相中的俊秀丫头,闺名汐颜二字。

此为后话,且按下不提。

(本卷结)

第42章 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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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多少次,我都在心里嘲笑着那些好似悲天悯人,又给予我无数长吁短叹的古人们。

即使没有那扇紧闭的大门,我也依旧插翅难飞。

想要逃离这固若金汤的城池,痴人说梦!

但,我一个字也没有说出口。因为我知道,当你不堪忍受,便只能妥协,甚至享受。

而我做不到……

他们做到了……

这就是我们之间最大的鸿沟……

很久的一段时间里,究竟有多久,连我自己都记得不大清楚了。

我只能以叫嚷和怒骂才能平复心中那团熊熊燃烧的悲愤和不甘。

他们说八福晋疯了!为了梅苑中那个被爷捧在手心儿里疼惜的颖格格疯了!

是的!我疯了!

却不是为了旁的任何人!

忽然一天,当万千玲珑都在刹那摧拉枯朽,我不得不被迫承认了那个现实。

绮瑶说的不错,一如府门前尘皆是空,万般风流皆由他。

没有了他的屏障,我同普天下的任何一个妇人一样,卑微如蝼蚁。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我失去了宠爱,为此而穷凶极恶,倒行逆施的时候。

我无力让他们知道,其实那些宠爱又算得了什么?!

不是宠爱,也并非位份,我要的只是他,一个完完整整属于我的胤禩。

然而,这一切终成了泡影,一个最华丽多姿又转瞬即逝的音符。

戛然而止的篇章前,我始终无法令自己安静如初。

有时,在院门前有几片飘落的梅瓣,我都忍不住眺看门外的天空。

他们说那个汉家格格一手好琵琶,喜着素衣,不施脂粉,虽不及语倾的娇美,却如下凡的仙子风鬟雾鬓,又伶俐周到,体贴入微,是一朵难得的解语花。

有时,在窗棂边有几声玩闹的嬉笑,我都忍不住探身窗外的扉户。

他们说如今那东厢的消融居风光不再,新补的太监小厮是个闷葫芦,连柴房里粗使的婆子都可以打趣拿捏他,主子也只能忍气吞声。

其实,又何须我出头呢?

如今,这府中的掌事大权早已旁落,名正言顺。他自有自己的主子操持。我能做的只是将自己的一举一动尽可能生动地传达给她。

只是很多个深夜或午后的惊醒,让我明白那个平日古灵精怪的宝福儿早已不在。

时常,在嘈杂的廊椅间,那短暂而美好的错觉令我以为昔人犹在。

醒来时,暖阳下的我瑟缩不已。

康熙四十六年丁亥四月中的一天,八贝勒府中喜讯接二连三,颖格格有孕。

次月,语倾厥于后花园,诊有喜脉,已三月有余,盖府中头产,还早于汐颜半月。

爆竹环响,灯笼高挂。

转眼便是半年的光景。

那一天,我永生难忘。

恍然大悟的是,纵然我洞穿古今,费尽心机,原来依然无法撼动历史半分。

雏鸟已见蜕变,苍鹰已见长成。

而我只是在这清静无忧的天地仰望着即将粉墨登场的一轮倾轧博弈的大戏,无欲而无求,如同这时代的所有人一般,安详地等待着命运的最终宣判。

回忆是幸福的,却也是悲哀的。

这一世啊!最不需要的便是它。

那些载满幸福回音的邮差杳无声息……

“格格?!格格?!又发噩梦了是不?”

我睡眼惺忪。

“没……”

“还嘴硬!脸都煞白煞白的了!”安茜闷声道,“半年了,您没有一个安稳觉……

格格,您这样,安茜心里不好受啊……”

“呵……我只是怕你担心……”我轻抚她优美的项脊,低叹一声,“我又梦到他了……”

“他?!”她唔地应了一声,“那个梅林深处的男人?”

我微微点了点头。

“您可看清了?是谁?”

随意地摇首,我心存惋惜。

“每次仿佛都进了一步,可是……最后只留下了背影……还有……”

“还有什么?”

“还有那幅画卷……”

“画卷?那幅画卷不是被……烧了吗……”

心脏被不经意地轻扯。

“是啊……烧了……”娥眉微蹙,“难道是……”

“是谁?!”安茜不自觉地摇晃着我的双手,“格格可是想到什么人?”

“难道是……他……”

“您是说……”安茜紧咬着下唇,嗫嚅道,“爷?!”

不然还会是谁呢?

倜傥的白衣……灵秀动人的梅林……还有那遗落的岁寒三友图……

除了他,我真不知道还有什么其他的可能……

“罢了……不过是个梦,不必太过介怀……”

是的,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厌倦了思考,大概是原始的惰性使然吧。要知道我本来就算不上是一个勤奋的人,若不是为了求学和生计,单凭高床软枕,根本别无他求。

“格格,要是还犯懒,就再眯一会儿吧,左右现在时间尚早。有安茜在这里守着您,好歹安睡一会儿。”

我摆了摆手,笑了。

“别介,最近不是吃就是睡,可真真是猪一样的幸福生活了。”

小丫头轻啐了一声,哼哼唧唧。

“亏您还是个主子,怎么倒拿那腌臜东西作比,也不怕失了自己的身份!”

身份?是呵……如今的我除了它还剩下些什么呢?

我强颜欢笑。

“好,以后不敢了。”

稍作洗漱修整,我饮了些奶茶,小八件儿中搪塞了几口,早餐便草草解决了。

“福晋!”

我悻悻地朝门口高大的葛特一瞥。

“颖……格格求见!已在院门口候着了……”

手中的茶盏一斜,帕子湿了大半。

时隔六个月,我终于再次见到了我的丈夫,还有……他的新欢……

求见?何必说得如此冠冕堂皇呢?

如今,我不过是一个软禁在高墙内的可怜女人。

若不是她的来到,那扇久闭的大门也难得一开。

没想到,时间一晃就是半年之久……

他不顾佳人羞赧地推脱,护行左右。一路上引来多少唏嘘。

“给福晋请安,福晋吉祥!”

还不等我应声,她便已被身边人轻轻揽起。

“俗礼儿总是说女子谦卑有序是谓贤德,今儿个颖儿有了身孕,论理本该来向你请安奉茶,不过她如今身子重,多有不便。

语倾……她身子弱,太医多有叮嘱,务必卧床养胎,不宜走动,这礼也就免了吧……

你是府中的老人了,又是正室,总该有些容人的肚量的。”

我木然地望着被他轻柔托起的圆润身姿。

颖儿?……呵……

果真不负传说,白衣盛雪,眉宇间皆是与世无争的娴静纯洁。

呵……仙女儿一般的人物呢!

她……就是我当初捡来的那个落难姑娘吗?

这便是人算不如天算吧……

“见也见过了,我也该去早朝了。你……”他终于正视我的眼睛微喘,“也好好休息吧。”

说着,他便揽着娇妻欲行。不想,怀里人玉手家常般熟稔地轻推身前的臂膀。

“爷先去忙吧。让我和福晋讲几句私房话。”

一愣,我随即眯起了眼睛,那夫妻间才有的情怀像利刃一般深深刺入了胸膛。

安茜微抖的手紧紧抓牢我痉挛的双臂。

“这……”

他踌躇着停下了脚步,我的痛却漫无边际的四散。

“去吧……”

她一个安心地回视,笃定地颔首。

我垂首再不敢看,只见青白的指节全无血色。

转身前,他脚步一顿。

“昨儿个皇阿玛提起,张……大人府上的李氏也要添丁了,念他南下兴办水利,特遣了宫中命妇太医送去了珍稀药品物什……”

我一个激灵,体腔被狠狠一撞,突睁双眼。

什么?!

那个孩子……那个孩子……岂不就是……

喘息着,我情不自禁地开口倒吸了口冷气,连忙抬眼。对视间,他的笑容刺骨,最终化为嘴角的一声若有似无的冷哼。

安茜情急一动,我的手臂横过她的胸前。

太迟了……如今,说什么都太迟了……

脚步渐远,我微阖了双目,仰首而立,却没有人知道裤管中的双腿早已僵硬如铅。

“不怕吗?”

“怕……”

不见惧色,她的风骨竟让我有些诧异。

“哦?怕我害了你腹中的骨肉?”

清早二人来访,不是奚落我这冷宫的女人吗?

又特地在他面前推脱留步,想来真要是她有个万一,全府的眼睛都可以将我生吞活剥了。

这伎俩虽浅薄,却也是此时最有效而简捷的方法了。

许久无音,她方才菱唇轻启。

“不……

是怕……自己的良心……”

我敛眉凝视。

“格格的意思……我不太明白……”

话音未落,她扑通应声跪地。

我与安茜俱是一耸。

房外早已冷清如常,就连一早随行的众多丫头婆子也都被她身边的丫鬟赶了出去。

“依奴婢看,颖格格还是顾及着腹中的胎儿为好……

咱们福晋可吃不起您这一跪……

还是早些回房享您的清福吧……

这要是让旁人见了,少不得又是一番闲言碎语,还以为咱们福晋如何欺侮了您,对谁都不好交代……

索性您收起这一套留给主子爷吧……

爷可比奴婢要懂得欣赏得多!

何必再这么作践我家福晋呢?!”

不等我开口,安茜掷地有声,被我紧抓不放的手心却冷汗不止。

一句主子和奴婢的比较,可是将这位如今正风生水起的格格狠狠踩在了脚底下。我知道安茜是将所有的怨气都撒在了她身上,字字都尖锐得生刺。

我心里一紧,话一出口,覆水难收。若果真她此行不善,那这一番明讥暗讽可是要给她招来大祸的!

来不及出声,我用力扯了安茜的小臂,却也默不作声。

我必须承认,安茜所言正说出了我的心声。

依然沉稳的脸庞波澜不惊,仿佛那些冷硬的嘲弄无关痛痒。

她倾身深深拜下。

“福晋,奴婢自知奴婢对不住您!非但没能感恩图报,反而以怨报德,是谓天下最无耻之小人……

然,奴婢只有一句肺腑之言,信与不信全由福晋……

当日,福晋对奴婢的大恩大德,奴婢没齿难忘……”

“你叫张汐颖?”

被我打断的她显然还没有回过神,约莫好一阵才又一脸惊奇地望着我,遂缓缓点了点头。

“好名字……好名字啊……

你的父亲……张之碧?”

仿佛是听到了什么惊天之语,她双肩一摊,全无了方才的镇定自若。

“这……这不可能……您……您怎么会……”

我无声地笑了,在心底。

仰首,而泪流。

“说吧……你今日到底有何贵干?”

半晌,室内一片静寂。

“福晋神通广大,汐颖也实在没什么可隐瞒的了……

奴婢确是扬州员外张之碧之庶女,我的娘亲是他在花船上买下的一个清倌……

头几年,还是有些宠爱的,恰逢又怀了我,后来……”

失宠的故事我听过千万,如今自己也成了活生生的例子。

“去年苏州踹匠闹事,父亲买进了大量的上等针织布匹,本以为可以稳赚一笔,结果……谁成想朝廷接济,将南北通货贸易,大大压低了水涨船高的布匹价格,谁知道父亲竟然是压上了所有的财产和良田,从此一贫如洗……

之后,父亲一气之下,久病不起,又欠下了大笔的诊费,只得变卖了所有的家当,一个好好的家……就这么败了……

大太太和几位姨娘先后卷了细软背井离乡,我只能同娘亲二人相依为命……日子过得实在苦,不久娘亲也撒手而去,我被歹人所害,卖给了人牙子,辗转卖来了京城。本来若是卖进了正经人家做个丫头,奴婢也是认命的,可是……娘亲临终前千叮咛万嘱咐,莫要再走她的老路……奴婢不等他们将自己卖入那肮脏地方,就想方设法地跑了出来。”

“然而,他们都是京城里的霸王,又怎么会轻易放过你一个弱女子,你只得在西城演出了一场衔草卖身的戏,为的就是能够在京城多显贵的西城找到一个可以依靠的主子?!”

这一回,她的眼中不再有意外,只是含泪颔首。

“福晋猜得不错!奴婢的算计总是瞒不过您的!”她轻叹,“奴婢深知,是福晋救奴婢于水火,可如今奴婢却鸠占鹊巢,亲手在您心窝插了一刀……

奴婢罪该万死……”

边说,她俯身拜下,身体随着哽咽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一般。

“奴婢对不起您,更对不起自己的良心……”

良心?

呵……我终于明白了她的来意。

“你……爱上他了……”

她不语。

并不意外的答案。

一个自小受尽风霜的女子,一夜之间集万般宠爱于一身,又是那样一个男子。

温润如玉,忠孝谦卑……

这样的男子令绮瑶这样心高气傲的女子都为之倾心,更何况是倍受苦难煎熬的贱妾之女。

慢慢地,我紧攥着胸口的衣襟,心像铅铸的一样沉重,撞击着五脏六腑。

“你今天来就是为了自己的感情违背了良心而向我忏悔的吗?……

那我告诉你,我不需要!……”

“不!福晋……奴婢自知愧对您的德被,愿意……愿意倾尽我所有来报答您……还有爷的恩情……”待她平复了呼吸,“福晋……您有所不知……语倾姐姐的孩子恐怕是保不住的……”

“什么?!”

“福晋,语倾姐姐原有心悸之症,如今有了身子,更是不堪重负,太医已有所顾虑,爷已经有了不保胎的打算。”

是啊!患有心脏病的孕妇在这个医学相对落后的时代,想要顺利自然生产确实几率是非常低的。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

就是当年赫舍里皇后身体健康,又并非头胎,不是也一样香消玉殒。

“所以……这也许将是爷的第一个孩子……”

眉忍不住一挑。

第一个孩子……

我转视匍匐在地的她,心弦轻颤。

第一个孩子……

这意味着什么我当然明白,这贝勒府中的每个人,京城里所有达官显贵又有哪个不明白呢?!

若这是个男孩,她一生便可无忧。想来她的生身母亲若非产下的只是一个女孩儿,应该也不会落得连一份遗产和细软都不得。

按下了就要脱口而出的心脏,我勉强定了定神。

舒晴……别再想了……

是男是女,如今又与你何干呢?

他已经是她人的丈夫了……

那都是他们的人生,你还有什么好心痛的呢……

你……已经一无所有了……

“那又如何?”

我清冷地语气,惹得堂前人倏忽昂起了臻首,双目含泪,跪地挣扎挪步,双手扯着我的裙摆。

“福晋……是您赐给了奴婢汐颜二字,那么奴婢就是汐颜,永生永世都是您从西城捡来的落魄丫头……就是爷除了奴婢的本名也全然不知汐颜的身世……”说着,前额咚咚就是几个响头,“奴婢别无他求,只愿……只愿用自己一命来换奴婢的孩子!奴婢和爷的孩子!”

大脑一个冷颤,我抬腿甩开了她的纠缠,生硬地低喊。

“颖格格!……

我想你是看错了!……

我郭络罗·舒晴就是再恶毒再疯癫,也绝不是那种只会对一个未出世的孩子作歹的卑鄙小人!”

作者有话要说:

嘿嘿,今天一早来更新,看到了不少留言啊!高兴!

加首背景音乐哈!

依然是贾鹏芳和平之月系列的《宁月》~

这首曲子有两个版本,今天贴出其中的一个,下一章贴出另一个版本的!

==========================我实在是一只勤劳的小蜜蜂哦!!!哈哈...

今天一早来更新,女主被虐,俺心有不忍,不过这是她必须经历的,只能靠她自己挺过去,凭借自己的勇气和毅力坚持下去,便真的可以独善其身了。阿弥陀佛!

第43章 萧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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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晋息怒!福晋息怒!奴婢绝无此意啊!”

她惊恐地瞪大了双眼。

“福晋您听奴婢说,奴婢怎会如此不知好歹!……

当初,您若不是为了依兰小姐,又何至于收留了奴婢呢?!……

您对依兰小姐的好,奴婢历历在目,想来她与您非亲非故啊!”

我深吸了一口气,沉淀了所有的怒火。

“福晋,奴婢只有一个不情之请……

就算可怜可怜奴婢吧……”

“如今,你的风光在这府中已无人能及,想必门前络绎不绝,门槛都要被踩破了。还有什么需要来特地求我?”

“福晋!奴婢没有什么奢望,只希望您能够善待奴婢腹中的孩子!”

托孤?!这怎么可能!

“奴婢愿意用自己的性命来报答福晋对奴婢的再造之恩,只是奴婢实在舍不下这未出世孩子……只希望福晋念在无辜孩儿的份儿上,可怜可怜奴婢吧……”

我背转身,仰脸凝望着正堂漆白的墙上那一幅姹紫嫣红栩栩如生的牡丹图,不得不开始感慨历史的重复。

“你……很聪明,当得一个颖字!……

做为一个母亲,你的牺牲让我钦佩!……

但是,做为一个孩子,你可曾因为你母亲卑贱的出身而嫌弃了她?……

我只想说,做为你的孩子,他……很可怜……

就在他还没有选择能力的时候,你已经剥夺了他的选择权利,为他在亲情和出身乃至日后的命运两者之中做出了最残忍的选择……

不错!我才是这个府中唯一的嫡福晋。

我的身份,我的姓氏还有我的荣宠都可以做为这个孩子日后最坚实的后盾。

但是,请你也不要忘记。

是你!……

是你踩着我的肩膀得到了宠爱,我恨你!我恨你入骨!

他是你的孩子,是你和……

与我无关!……

我没有糊涂到为他人养一个便宜孩子的地步!

我更不需要一个不相干的孩子为我做争宠的筹码!巩固地位的踏脚石!

我不需要!不屑!

我的尊严更不允许我这么做!

从今以后,也请你收起你的愧疚,在我看来不过是一个笑话,一个天底下最大的讽刺!

至于你的身世,你大可放心,我没有那个兴趣再兴起怎样的风浪……

你好也罢,坏也罢,都是你的未来……

你爱谁,或不爱谁,也都是你自己的选择……

守口如瓶是我对这个孩子唯一能够做的……

你的不情之请我断然不能应允!”

不知过了多久,我回神扭身望着她痴痴地眼神,不禁喟叹。

“你……是个有福气的……

好自为之吧……”

福气?一个女人的福气还会有什么?

无非是夫与子。

她闻言身形一震,摇曳的影子,擦过门前。

这样一个阴霾的晨曦,被我永远埋葬在了记忆的最深处。

我最终都没有食言。

她的身世始终成谜……

有时候的我,常常习惯想到她与良妃二人惊人相似的命运。

唯一不同的是,她毕竟还是幸运的。

她的爱情尚有世人口中的光怪陆离作证,而良妃的爱情却仅有几张乏善可陈的粗劣画纸叹息。

“母亲……是旺儿……让您伤心了……”

我不语,把他揽在怀里,指间是细滑光泽的发辫。

旺儿,母亲多想告诉你……

就连我自己都已分不清你的存在究竟是我幸抑或不幸……

纵然,我们之间千沟万壑……

然,终还是不忍眼见他的孩子重复着相同的路……

“旺儿……我的好孩子……”

“今儿个是什么日子,晌午才送走了颖格格,这会子庶福晋又肯屈尊莅临东厢,不知情的人还以为咱们这里开了集市呢!”

我掩嘴呵呵地笑了起来,手中的帕子却忍不住微抖。

敛眉斜睨,她双目含情,略显丰腴的体态更衬得她华若桃李,美得娇艳。

“姐姐……您这是何苦呢……”

手倏地紧握着书案的一角,疼得厉害,我的视线不由自主地瞟向了她宽大旗装下的小腹。

四个月了,孩子正是发育的时候,就要这么没了?

汐颜说的都是真的吗?

那为何迟迟没有动作,一直拖到了现在,若是再晚些时候,大人的性命恐怕也要有所拖累了。

“孩子很听话,并未像郎中口中的那么折腾人。”察觉到我的注视,她温婉一笑。

我嘴角一颤,别开了视线,手却不听使唤地抚上了自己的。

孩子……我再没有那个福气了……

“姐姐,您还好吗?”

我垂首冷笑,将自己的眉眼藏得愈深。

“好……再好不过了……”

“姐姐,有些话语倾知道不宜,不过却是不得不说的……”她叹了声气,“听顺公公说,那日贝勒爷醉酒后就直奔南郊,恰逢……”她咬唇,“恰逢汐颜妹妹一人静立在大片梅林前,手抚琵琶……

如今,这府里乃至皇城内外都在背地里议论,汐颜妹妹就是那《梅花烙》中的银狐化身,来凡间送子报恩。”

“白狐?”

我眉心一紧。

“不错……

他们说三十七年秋狄,贝勒爷正是放生了一只通体雪白的银狐……

汐颜妹妹本就习惯素衣装扮……”

随即,我竟放声大笑。

“福晋,您和爷多年的夫妻,还有什么不能坐下来平心静气地谈个清楚的呢?府里的人对您的传言,语倾是如何都不能够相信的!……”

我挥了挥手,止住了她的话。

“你走吧……

我们各有各的路,各有各的活儿法……

半年间歇斯底里的生活,我已经厌烦了……

女人,应该懂得自爱……

也许……从今天起,我应该多爱自己一分……

至于旁人的闲言碎语,还有什么可以计较的呢……

他们始终不是我……”

端看伫立在门前的纤细身影,我静静阖目。

“福晋……我似曾记得您说过……您的一位故友……一位和语倾同名的故友?”

“嗯……”

“不知……如今……她又身在何方呢?”

我一时语塞。

予青……

那又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呢……

我就快要遗忘了……

“呃……她……她已经……”

再睁眼时,厅前空荡荡的,院门依旧沉静。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我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已经越过了萋草成荫的季节,早早地进入了冬眠,将自己包裹在厚重的躯壳里。

偶尔,抚摸着冰冷的围墙,我心中隐隐抽搐。

这四方砖瓦就圈出了自己的天地。

自由……于我而言,竟然是这样的难。

面对着满纸的涂鸦,我深深地陷入了沉思。

衡臣……就要为父了吗?

我该为他开怀的,不知朝廷上下又有多少人假意阿谀。

康熙一定是真心为他庆幸的……

“张若霭,字晴岚,号景采,又号炼雪、炼雪道人、晴岚居士,安徽桐城人,相国廷玉子。雍正年间进士,官至礼部尚书、翰林编修、通政司。善书法,工山水、花鸟、鱼虫,得王穀祥、周之冕遗意。常喜写折枝荷花,赋色虽沉秾而有清艳之快感,写叶则纯以墨染,显示超脱尘俗之风韵。精鉴定,富收藏,凡内府所藏书画名迹悉经其题品鉴别。传世作品有乾隆年间作《仿王冕疏影寒香图》轴,现藏故宫博物院;《莲塘浴鸭图》轴藏北京市文物局;《梅茶水仙图》轴图录于《故宫书画集》;《五君子图》卷藏旅顺博物馆。亦能诗,著有《晴岚诗存》。卒后谥文僖。”

开创了清史上唯一三代均获帝赐谥号的家族传奇。

我努力着搜集着所有回忆的片段。

难道……这个一直我苦苦等候至今的张若霭真的就要降世了吗?

衡臣,你要我该如何是好呢……

时值傍晚,我昏昏沉沉地就要入梦。

“贝勒爷!福晋才安置不久,您……贝勒爷!”

“葛特,你让开!”

“贝勒爷!”

一声嘭的闷响,我睡眼模糊,月光下的床帏晃动着一个由远及近的身影。

直到我目睹那一双愤怒几欲喷火的眼,才一个翻身坐起来,头脑顿时清醒了。

谁料想,下一刻他大力撩起了帷帐,随即臂膀一捞,扯起了我。

“我的福晋这么早就歇了?可是做了什么亏心事?!恩?!”

我茫然无语。

亏心事?这从何说起。

而且……

“好疼!你……你放手!”

“疼?!你也知道疼吗?!那你又可知她人疼过你千倍万倍!”

我一头雾水,更不知该如何应对。

“你到底在说什么?!你快……快放开我!”

我手脚并用,拼死拍打。

他徒然一松,狠狠地指向我,眼睛里满满的都是忿恨的怨怒。

“放开你?!你可又放过了她?你到底对语倾说了什么?……

你可知……那个也是我的孩子啊!我的孩子啊!”

语倾……孩子……

孩子?!

难道……

我微张了惊愕的口,结结巴巴。

“语倾……她……她怎么了?”

“怎么了?你竟来问我?!”

他上前一步,又把我再度提起,双手似就要掐入了我的骨肉。但这一回,我没再多喊一声。

“你说!你今日到底和语倾说了些什么?!致她心悸发作,害她小产,失去了四个月大的孩儿!

你这毒妇!我大清第一毒妇!

你如何就不能见旁人丁点儿的好处?!”

果然,孩子还是没了……

我缓缓闭上了眼。

她还是如何知晓的?……

予青……

她又知晓多少呢……

胤禩啊胤禩,你个痴人!

你以为是我伤她害她吗?

你错了!彻头彻尾地错了!

伤她到如斯地步的正是你啊!

我嘴角含笑。

“你真的想知道吗?”

被我不合时宜的诡异言辞一激,他被时间静止。

“她来,只问了我一句……可识得……”我凑近他的耳际,“予青!”

闻言,他所有的气焰在一时间土崩瓦解,随即趔趄倒退了两步,险些被屏风旁的高脚木绊倒。

“她知道了……”

我瘫倒在床尾,只是这么一瞬不瞬地望着他,心中却百转千回。

毒妇……

呵,胤禩,也许你说得对!

我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毒妇,见不得任何人同我享有相同的温暖和快乐。

我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毒妇,始终坚持着对异己的质疑,站在历史的鸿卷面前指手画脚,独断专行。

我还是一个欲壑难填的毒妇,再多的温暖和快乐也填不满我对真心的渴望。

到头来,我们这么多年的艰辛坎坷,不过只为了成全这样的一个美名……

“格格!”

是谁?是谁在哭喊?那样声嘶力竭!

转首,只见她。

“安茜……

我是……毒妇吗……”

语倾,有恍惚的那一瞬间,我开始觉得人生路上竟然是这样的漫长。

那么,你的呢?

路的尽头可也会如你所愿的那般幽草芳菲?

只怕,还是开始,就已被早早蒙上了暗黄的咒语。

多么微妙的宿命!它周而复始地百般施展着无所不能的鬼斧,精确又无一失准地雕刻出了我们每一个人的轮廓。

或者该称你一声婷儿……

当年那个梨花时节,一语倾心的故事究竟深深地打动了谁?

我也不能分辨了。

也许,我们各自的独角戏都该收场了。

我还能留给你些什么呢?

他总会扪心自问的吧……

你的苦已尽,这一回姗姗来迟的将不再只是那零星的愧疚和怜惜了吧……

康熙四十六年匆匆而过,也是京城里一个分外冷清的年岁。

是岁正月,圣驾南巡阅视河工,命廷玉扈从。因奏请先归觐省。于正月初七日起程,二十一日抵家,拜见两大人。

二月,随先公迎驾于清江浦,召登御舟。询问先公及先妣年齿若干,有子几人,桐城距此路几何。霁颜温语,恩谊笃厚。驾幸苏州、杭州、松江、江宁皆扈从,锡赍骈蕃(1)。

四月二十九日,先公送驾于扬州瓦窑厂,廷玉随侍于舟中拜别。五月抵京。六月扈从出口避暑。七月,巡行诸蒙古部落,远历边塞,廷玉皆珥笔(2)以从。赐赤色马驹一匹。十月回京。(3)

源源不断的讯息传来,我枯坐在白天与黑夜之间。

“葛特,你将这些都告诉我,就不怕你的主子责罚?”

我幽幽地叹息。

“福晋说哪里的话?!您就是奴才的主子啊!当初爷就是这么交待我的!”

挥了挥手,我长舒了一口气。

“跟着我……委屈你了……”

“福晋,奴才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吧……

奴才是打心眼儿里服您的,奴才只佩服那些有本事的人!”

“呵……福晋我做姑娘的时候也总以为自己是个特别的,心比天高……

本事?葛特,让我告诉你吧。做女人,最大的本事并非耍心机、动心眼去对付那些居心叵测之人,而是怎样牢牢握住自己的男人!……

我终究是个没本事的……

你看错人了……”

“福晋……”

“别说了,过了这个年就是四十七年了……

四十七年……呵……

你们有你们男人的战场……去吧!能走多远就多远!……

这里不该是你荒废的地方……”

我徒手拍了拍下摆上沾染的枝叶,移步入房,将身后的门尘封。

“贝勒爷吩咐……凡福晋……皆据实以报……”

据实以报么……

我怎竟忘了……

那天红烛高挂,他被娇妾拒之门外,整整一夜。

也是那一天,京城里的八福晋毒妇之名远扬。

直至十月入秋,八贝勒府再闻喜讯。

时隔半年,语倾二度受孕,两月余。

金秋时分,我悄悄地将脸颊紧贴萧墙。

凉森森的一片……

如同此时此刻的心房……

遍地枯叶的院中央,头顶一方艳阳醒目而刺眼。

一抹心底的伤痛……无药可医……

很多年后,

我站在紫禁城的最顶端,

仰视着那映着无数星光的苍穹,

竟辨不清今夕是何年。

我终于参透那句伴我终生恍如咒语的偈言。

我跨越百年,

摆脱了万水千山的阻隔,

抑或是在我们一停一走间便早已咫尺天涯?

注:(1) 锡赍骈蕃:赏赐重叠丰厚。

(2)珥笔:插笔于冠侧,以备记事。

(3)摘自《澄怀主人自定年谱》。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一早上来更新了,嘿嘿!

看到最近留言多了起来,高兴啊!嘿嘿...

上一章《宁月》的另一个版本:

=================================张若霭就要降世了吗?女主的未来究竟还有多少未知?她能否等到她所要等候的了呢?

那句吉普赛女郎的预言可会实现?偈言可会应验?又会开启一个怎样的历史篇章?

嘿嘿,答案就要一一揭晓了...

============================别问我88对女主是否还有情,俺拒绝回答这个问题。其实,在文章里已经写得很清楚了,而且还有不少大大们明确指出。至于什么时候虐他,掰手指,嘿嘿...有好戏看了...

女主这回是帮了语倾一把了,她告诉了88语倾的心结,也就相当于间接为语倾申诉,像88这个脾气的人愧疚绝对少不了了,至于其它,可能就连女主也把握不了了吧。或许从一开始女主就什么也把握不了了...

哎,还是那句话,如今说什么都迟了...

=========================这一章更新结束,接下来的十天还是疯狂更新的十天!主页八仙的红字推荐哦!大家一定要多来捧场啊!

写到这儿,很多事情已经明了化了。呵呵,大家自个儿琢磨去吧!哈...

不多说了,只想给大家提个醒,弘旺快要出生的同时,张家也有一个孩子要呱呱坠地了啊!

第44章 汪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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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四十七年正月初四

“格格,瞧您的困劲儿,还是索性安置了吧。”

我揉了揉眼,兴味索然地放下了手中的札记。

“才不过戌时,如何就懒成这样,想当年我还是学……小姐的时候,通宵达旦也是经常。”

“格格您真会玩笑,点灯耗油地又有什么乐趣?!”

“乐趣?那可多了!像上网了,游戏了,再不济几个人凑着玩扑克,一夜没怎地也就过去了。”

安茜一边铺床一边扭着身子,冲我瞪大了好奇的眼睛。

“什么游戏?格格,您今个儿说话儿可真有意思!”

“呵,有什么新鲜的,其实就是……”

寒风突袭,吊炉中的火苗忽闪忽闪的。

“强子!你个混球儿!现在是个什么时辰了?!夜里的风多大还这样大敞私开的,主子过了风,你可担得起?!”

安茜上来就是劈头盖脸地一阵数落,连忙抢过他身后又关紧了门。

我施施然地坐直了身,冷下脸来。

“如何就这般没个长进!越发的没个眼力!”

冷哼一声,倒不是真的动怒,只是一想到他身后的那个主子,自然而然地就没了耐性。

“说吧。这急渴渴的,是谁催你的命呢?”

始终闷头不做声的强子半晌才挤出了一句整话。

“福……福晋……前面……前面可闹了起来……

听王嫂子说……说……颖格格……估摸着就要临盆了……晚膳的时候就……就阵痛了……”

乍闻之间,我怔忡,房内鸦雀无声,依稀能够听到院外的嘈杂。

“唔,是吗?……”闲散地摆了摆手,“知道了……去吧。”

“福晋……”

我一个皱眉,遂明白了这其中的深意。

这宅门之中最不缺的便是聪明人,尤其是聪明的女人。

汐颖可以料想到的,想她慧可韬略的年绮瑶又如何想不到呢?

如今除了这一片安宁之地,恐怕早就风声四起,局势严峻。

语倾早先入府,地位无可动摇,如今又身怀六甲,自是不必说的。论出身也算是个体面的了。

汐颖虽最晚入府,然而,却也是现下风头最劲的一个!不仅入住梅苑,日日在主子爷面前侍奉,这头胎又是主子的第一个孩子,无论男女,她的位份也绝对不止于此了。

那么,剩下的呢?

就只有绮瑶了。

虽说她是带着圣命被抬入府的,不过现下看来却也是独坐针毡的一个!

子嗣是自己最大的后顾之忧,没有它再多荣耀又能维系多久。

眼见一个一个的女人被接进了府,这个道理她不可能不知道。

也就是说……

她是打算利用我去搅局,将汐颖的第一个孩子纳入自己的羽翼,这样就打破了现在她处于劣势的僵局。

没了孩子,论资排辈,汐颖都无法与之抗衡。

语倾终归是和她有些情谊的,端看如今她们姐妹二人将府中上下打理得有条不紊就可以看出,权利和独宠还有风光都不是语倾苛求的,根本不会造成她在府中地位的威胁。

只有这个孩子!

她是容不下的!

因为这个孩子的背后寄于了太多非同寻常的意义和可能。

绮瑶很聪明,她将一切都看得太透彻了。

毕竟,如今这府中的后花园可谓雨露均站,一样还有扳回胜局的可能。

而且,我已然没有了东山再起的可能和资本……

只是,她终究少算了一卦。

我虽以善妒专横著称,但总有自己的原则。

所谓的前提消失了,剩下的就不具备任何意义了。

然而,她看清了一切,却选错了争夺的筹码。

孩子?

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实在没什么可炫耀的。

男人只为了女人的与众不同而倾倒。

绮瑶,你怎地糊涂了呢?

空有一个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将军兄弟,自己独树一帜的才华远见,却至今不得要领……

世事果真难料!

那样剔透的一个人儿啊!竟也被这晦暗的周遭逼迫,做出了最不得已的选择。

绮瑶,你终于还是踏上了一条争宠之路,为了自己所谓的将来。

未见血,却已心肺俱疲。

如此,就满足了吗?

带着心事入眠,总是有些力不从心的轻浅。

“唔……什么时候了?”

“格格,就要寅时了。”

“安茜?怎么是你?这么晚了,不用守着了,快去休息吧,啊!”

翻了个身,正是昏沉。

“格格……”

“恩?”

不见下文,眼皮又重。

“福晋!福晋!”

感觉梦乡刹那离我远去,一股火气直冲脑门儿!

“放肆!大夜里的,谁这般大呼小叫!给我滚出去!”

“福晋啊!梅苑……梅苑的颖格格诞下了大阿哥了!”

还是忍不住一个抽搐,我胡乱摇了摇头。

“知道了……

安茜啊!明儿个一早将原先郡王府给我置办的那套嫁妆挑拣挑拣,把那对玉如意交给葛特,送过去吧!”

见轻薄帐外的人影不动,我心下叹气,嘴上却越发的不耐。

“怎么?连规矩都不懂了吗?别忘了我京城八福晋可不是叫假的!”

在安茜的推搡下,强子无奈地摇头,还是不甘愿地出了屋。

我却有些辗转反侧,睡意全无。

“……你没瞧见,当时八哥听了,那么一个沉稳的人,都喜不自胜,话都说不利落了,可把我们哥儿几个嘴都笑歪了……”

那时,我腹中尚存莫大的寄托和希望。

十三的笑闹历历在目。

他,终于要做父亲了,如此的来之不宜。

该是如何的喜不自胜呢?

这一次,没有叹息,没有失魂的呆望,我轻笑出声,连自己都感到意外。

只是……

那旧时的鸳鸯戏水印了水渍……

无人得见……

康熙四十七年戊子正月初五日寅时,弘旺生,庶母张氏,张之碧之。

当日清晨上报户部。

帝闻之,无甚关怀。

然,躬圈旺字,入宗人府。

又有谁会知道,那夜呱呱坠地的婴孩便是日后颇为神化的一代帝王。

在历史更迭中,无论他的出身,还是他的成长,充满谜题的一生一直被世人所津津乐道。

他的风采,他的睿智,他出人意表的非凡才思漂流于世,历久弥馨。

二月,正值廷玉京外职守,京师家信至,知张府捷报千里之外,长子生。帝闻喜,亲笔拟名。

五月,康熙御驾出口避暑(1)。

是月,语倾临盆,八贝勒府大格格生。宫中纷纷以“好”字喻,遂得名静好。

六月初十,廷玉乡,姚夫人大变(2), 七月讣音至口外时,廷玉正抱危疾,蒙恩日遣御医诊视。南信(3)至,同人励大司寇(4)辈密奏以闻。蒙恩谕曰:“张廷玉正患病,不宜遽以凶问告,俟稍愈告之。可谕伊家人,此朕旨,非尔等擅专也。”越十日,病稍间(5),家人始告,五内进裂,实不欲生。蒙恩特遣内侍李玉至私寓传谕曰;“汝病小愈,又远隔南方,可体贴亲心,勿过悲恸。汝到家传朕旨,问汝父起居。年逾七旬之人,可善自调养,不可过于伤感。闻汝有弟三人,可以在家侍奉,汝于一年后仍来京师,在内廷编纂行走(6),照励廷仪例,不算俸,不与朝会,朕便于询问汝父近况也。”圣慈体恤周至,不啻家人父子。(7)

“……福晋,事前事后便是如此了……”

收回执迷的眼神,我紧抿了唇。

姚夫人……去了?!……

就这么去了?!……

那个慈蔼温煦的女人?!……

我不信……不能相信啊……

多久前,她还轻柔地扶着我的衣袖徜徉香樟下。

她让我懂得追寻,识得珍惜,如何就这样来去匆匆……

甚至没有来得及向她开口称谢……

那样洗尽铅华,却越发光彩昭显的女人。

闭上眼,依旧可以忆起她恬淡的笑,娉袅的身姿。

这样,这样深刻……

不过两日,两日相对……

谁想到就已是永别……

那么,衡臣……

我怎敢再想……

手中毫未歇,瘦楷勾勒,拓不完的赢弱。

“张府现今如何?”

“李氏分娩不久,身子不济,府中事宜皆由兄嫂料理。

府内上下皆悲痛不已……”

七月,廷玉亲死赤足而行,拒乘车马回京。弱疾缠绵,沤蠃不堪。

正是盛夏,躲在荫凉的里间,打着折扇的小丫鬟眼珠骨碌碌地转,我阖目午寐。

“吧嗒”地一声轻响,我微睁了眼。

柳丫头双膝跪地,捣头如蒜,双手高擎着失手落地的檀木扇。

就这般惧我么?呵……

“下去吧!去问问安茜可睡好了。”

“是……是。”

唯唯诺诺地应了,她蹭着步子出了房。

不一会儿。

“格格,还是您屋里是块宝地?”

“怎么?”

“呵呵……”她露齿一笑,“冬暖夏凉啊!”

“你个精豆子!”我忍俊不禁,“饶是这么着,以后索性就和我做个伴儿得了!”

她手里收拾着席褥,闷声道。

“您说的什么话?!安茜给您守夜也就是一帘之隔,差了多少。让人瞧去了,还有您的好话儿吗?!”

“管他们什么话!”我凛声,“你……和他们不一样。”

她转身,我看到了一双泛湿的眼。

“就是因为如此,安茜更不能……

安茜容不得他们这般胡乱编排您一个字了……”

我嗤之以鼻。

“怕他们去做甚?!这府中就是如何本末倒置,我终还是万岁爷的阑珊郡主。谁敢多说一个字,我就拔了他的舌头去!”

破涕而笑,安茜掩嘴说不出话来。

“又哭又笑的让人见了,可要说我这福晋教了这么个傻丫头了!”

“您不是不怕么!”

“哟喝!你还埋汰起我来了,看我不捏你的嘴巴子!”

说话儿间,两人嬉笑着追逐了起来。

“哈!抓到了!再让你跑!恩?”

“哎哟哟!格格!疼啊!疼!您倒是轻点儿啊!安茜疼!以后可不敢了!不敢了!”

我腹黑的小宇宙爆发,对眼前的娇脸痛下黑手。

“不敢?!嘿嘿……你哪会不敢了,恩?”

“好格格,香格格,您可放安茜一马吧!”

“哼!没这么容易……”

讨价还价时,我俩你拉我扯,竟令人有些时光的恍惚。

渐渐忘我地沉浸在了孩提时的快乐与玩闹中。

“八福晋接旨!”

只是,如影随形的是那些放不过我们的身不由己……

“八福晋接旨!”

我就地而跪。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命八福晋郭络罗氏速速出口伴驾。钦赐!”

“万岁,万岁,万万岁!”

颤抖中,脑海中萦绕不绝——“康熙四十七年九月,一废太子”。

该发生的终归是要发生了。

不期然的……

就是这短促的一笔谕旨,草草圈定了我所剩无几的人生。

飞跑的车轮,摇摆的锦帘,我目光迟疑。

康熙四十七年是多事的一年,我却连拒绝的权利都没有了。

就像是一个被人不断鞭策的陀螺,没有人会关心你的想法,没有会在意你是否愿意依旧旋转或是就此停下。

到底是为了什么?

哦……是了。似乎是由十八阿哥开始,一切都是由那个孩子的夭折开始。

接着,是太子的拘禁。

之后在康熙的百般思虑,终于他最钟爱的儿子被顺利拉下马来,从此夺嫡之路再无坦途可言,大快了多少人心?!

十八阿哥……十六胞弟,胤衸是吧?

真的是因为他的离去导致了太子的暴露,从而令康熙心灰意冷吗?

那么,我在其中扮演着一个怎样的角色呢?

我又该如何面对自处?

康熙又为何在此时急召我伴驾随侍避暑呢?

烦闷之下,一口气提在胸口。

“吁!”

不自觉前倾了身,安茜挑帘喝问。

“这是怎么驾车的?!粗手粗脚地伤了夫人!你们有几个脑袋?!”

并不见车夫应声,随行的拜唐与安茜耳语了一番,她便悻悻地收回了探出去的身子,随突然停住不前的马车一起消清了下来。

我三番几次用眼神询问,她都装聋作哑,东张西望,只做不见。

“安茜……发生什么事了?”

安茜撇了撇嘴,终于出声了。

“格格……”

“嗯……”

“是……是张大人……”

衡臣!

“张大人回京了,这会儿张府的众人皆在城门迎候。”

我倏忽起身,就要下车。

“格格!”安茜利落地大力扯住我的衣袖,“您不能去!”

不能去?!

是啊!

谁都可以去,唯独我……不能去……

呵……是啊!我可是郭兄呢!

他可还怪我……

帘外魁梧的拜唐石塑一般端坐,都一一向我警示——不能去!

狠狠叹息,我提着裙角,翻身跳下了车。

远远城门处,张叔弓着苍老的背脊,众表亲兄弟一字排开。

那个……是他吗?还是他吗?!

素衣麻披的他虽然看不清面容,却可以清楚地一窥那宽大棉袍下的嶙峋瘦骨。脚步虚浮,泥渍染了半尺的衣衫。

我静静地沐浴着微风而过的湿润,直至城门空留接踵而过的车水马龙。

那一刻,我似乎看懂了康熙高高在上的帝王心,也许也只有那么一瞬间。

他的孤独,他的无奈都是那么清晰分明地展现在了我的眼前,我的心中,毫无掩饰和保留。

他终究还是老了!

再不是当初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

擒鳌拜,收台湾,撤三藩……

他有太多丰功伟绩被后人所歌颂,可是他依然是个人,是一个同样拥有着与我们相同辛酸苦辣的老人。

他依然需要妻女抚慰,儿孙陪伴。

从张英到张廷瓒,乃至如今的张廷玉,无不向世人揭示着这个道理。

他也有渴望。

只是那些渴望被深深掩埋在那些倜傥的历史流光背后。

寂寞?!

我从未像此时这样深刻地醒悟,若说这个世界上有谁最能够体会?

当属一代英王。

因为他终生与之为伴,为之倾其所有。

思及此……

“快上路吧!”

我再不愿多耽搁半刻。

迎面而来的风擦过耳畔,思绪随风飞扬。

抛弃了过去,遗忘了现在,忽略了未来。

你还是你!

只是你!

历史?

从今以后,索性忘了它吧!

张姓一族如何能够圣宠不衰,只在于三字真谛!

局外人!

舒晴,你本来就是个局外人!何必硬要将自己拉进漩涡之中!

正因为他们看到了帝王的寂寞,始终以局外人的身份不求回报地付出了真心,才得到了帝王的真心以待。

历史上的这一年,张廷玉因孝回乡守制躲过了当朝最大的一场浩劫。

“姚夫人……”

请允许我再一次这样轻声将您唤起,只为道一声别。

做为一个母亲,您已经尽其所能地付出了自己无私的爱。

即使这最后一次的离去,也为他成功的遮挡了所有明枪暗箭的风雨。

衡臣,有母如此,何其大幸!

康熙四十七年,我乘着载往汪洋最中央的马车。

嘴角的弧度上扬。

“还好……

伴驾的那一个……

是我……”

注:

(1)出口避暑:出张家口外至承德市区东北的避暑行宫。此宫始建于康熙四十二年,为后来清代皇帝避暑之所。

(2)大变:谓父母之丧。

(3)南信:南来的凶信。

(4)励大司寇:名励廷仪,曾于雍正初任刑部尚书。

(5)稍间:稍有好转。

(6)行走:指入值办事不属于专职官职。因张廷玉居丧未满,不宜任正式官职。

(7)这一段是部分摘自了《澄怀主人自订年谱》,稍有改动。

意思倒也不难理解,就是说当时廷玉随康熙出口避暑时大病了一场,这里一笔带过,其实据有关资料的显示,廷玉差点因此送命,康熙特别千里加急遣人回京请来了御医和上等的药材,就为了不擅动廷玉,导致病情加剧,可见并不是年谱中说的这么无关紧要的了。其次,家乡传来了姚夫人故去的消息。到出口时已经是七月了,康熙为了怕廷玉病重受不了,特地嘱咐了所有人不可以透露消息。还说这是我的旨意,你们不可以擅自主张。直到廷玉病情稍缓才将南方的凶信告之。还特遣内侍李玉到他的住处传旨宽慰他,说:你病才好,又远在南方,你可要体会亲人们的心情,不要过于悲痛。你到家传我的旨意,问问你父亲的起居。他年过70的人了,可要自己好好调养,不要过于伤感。听说你有三个弟弟,你可以留在家里侍奉,一年以后仍然回京来,在内廷入值办事,不属于专职官职,不违背你的孝道,一切照旧,我方便询问你父亲的近况。

听听吧!可见康熙是如何善待张氏父子得了!皇帝的体恤和周到不逊于家人父子。也可以看出张氏一族是如何的得到康熙的赏识和看重。康熙铁面却并非无情。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完毕,应责编的要求一日一更,一更一章,所以只能将5000+的章节拆分,还望大家理解!

加个音乐先!游戏《莎木》的插曲!

第45章 春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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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阿玛!”

行宫正殿高座上正伏案疾书的正是康熙。

见殿中只留李谙达,我也不多礼,做了个福,就凑上前去。

“唔……是晴丫头吧!”

他放下手中的纸笔,抬头时,双眼里噙满了笑意,喜不自胜。

“呵……朕不想你来得竟这样快!”

我嗤地笑了。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命八福晋郭络罗氏速速出口伴驾。钦赐!

儿媳怎敢抗旨不尊?!”

“不敢抗旨不尊就敢光明正大地戏弄于朕吗?”

瞧他佯怒地重坐上殿。

我委屈地努了努嘴。

“哦!那晴儿不敢造次了,这就回去了!”

“回来!”他高呼一声,我背转地身子强忍嘴边的笑,“越发无状了,让外人瞧了去,让朕如何头疼!”

我转身嘿嘿一乐。

“这里哪有外人!”

余光之中,案边自始至终躬身而立的李德全也不禁微扭了头一愣。

“哼!贼精贼精的就属你!”

久闻的慈爱叫骂,我心神一动。

“皇阿玛,晴儿好想您!”

康熙走近身前,微叹。

“哎……孩子,你……想开些吧……

以后,多来宫中走动走动,朕谕,宫门永远为你敞开!如有阻抗,皆以抗旨论处!”

李德全感受到我二人的眼光在背,深深一躬。

“谨遵圣谕!”

康熙,一个视我如亲女的皇帝。

他了解我苦楚与艰涩的处境,为我打开了又一扇窗。

谁曾说紫禁无情?!

舒晴,你太傻!

只要胸中有情,哪里不是人间?!

牢笼?!

只要心中充盈,哪里不能驰骋?!

一直以来,禁锢着你的是你自己的顽固与偏执!

他以一个慈父的身份包容着你,爱护着你!

你还有什么不满足呢?!

“丫头,衡臣母孝回乡,还好……朕还有你!朕……辛苦你了!”

我果真没有猜错。

这么多年,面对着这样一个孤独的老人,我第一次有这样一股冲动。

他也需要包容,也需要爱护。

他可如愿?!

“阿玛!”

那些未尽之语滴落心底。

阿玛,这一声珍藏在心底的呼唤,无论世事变迁。

从此,您再不是那个史册中棱角模糊的英武帝王,再不是那个被后人讴歌如神祗一般的敬畏轮廓,再不是那个令人顶礼膜拜的僵硬龛牌。

原来,三百年后那个依旧香火连绵的太庙中供奉的是……我的阿玛……被赋予了又一深刻的奇异光彩……

我的后知后觉,您可看到了?

……朕谕,宫门永远为你敞开!如有阻抗,皆以抗旨论处!……

如珍珠一般莹润的字字句句,我始终默念,很多很多年。

还没有机会向众人傲首宣读,便融成了一颗最晶莹的琥珀,凝结在了遥远而暗黄的流年底片中,让我如何也舍不得曝光。

我和李谙达左右分侍两侧,康熙拒绝所有人的扶将,喜笑颜开得像个得意的大孩子。

“丫头,瞧瞧!这都是咱们的牛羊!呵……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现牛羊。可不近在眼前么?!”

李谙达随后几步,眼睛也眯成了线。

“福晋,万岁爷可好久没这么高兴了!”

“德全儿啊!你们二人在那儿嘀咕个什么?可是埋怨朕的不是?”

我上前揽过他的小臂,轻轻摇晃。

“您可真会说笑!谁敢说您的不是。李谙达不过是见您高兴心里欢喜!”

李德全微笑不语,依旧低眉顺眼,看不出喜怒。

“呵……德全儿不说,我倒忘了……朕倒是好久没有这个心情了……”

顿时,他的叹息令我不得不注意到那昔日挺拔的背脊也日渐曲减。

“阿玛……”

“若只是国事倒也罢了,朕是真龙天子,铭记天下,自是不必说……

不过……

朕如何放心将这大清千万子民交给他!”

他?!

太子?!

“古人云: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旦瞧他身边的那些奸侍佞从,哪个是能胜任辅国的贤臣能将!更何况……

他们兄弟个个都是心有蹊跷,若不是对朕尚存忌惮,还有哪一个是真真听朕言语的?!……

哎……当初,朕就同敦覆说,朕羡慕他呀!子弟无一例外的忠孝两全,个个是出类拔萃又敦厚纯善的好儿女。朕没有他的好福气啊!”

康熙啊康熙!枉你一生知人善任,却独独不能看透自己。

他们忌惮,他们觊觎,都是为何?

正是因为他们的优秀和出色!

他们有这样的资本!

这一切又是出于谁人之手?

可不就是你自己!

你的严苛,你的督促,让他们成就了自己!

“阿玛!你何必如是想?且放宽心吧!儿孙自由儿孙福!”

我轻抚他因激动而耸动的肩背。

“都说朕偏心!朕不否认!

然而,他们哪一个不是朕的骨肉,朕哪里舍得下任何一个!……

这个位子终究只有一人当坐,难道血浓于水的兄弟手足也要覆灭在这个冷冰冰的皇冕之下?!

朕如何也不甘心啊!”

远眺原野,三人而立,静默半晌。

玄烨,我的阿玛!

你当然不能够理解!

你,乃至你的阿玛顺治帝都是在孝庄太皇太后的一手拥趸下,顺利走上了王者的赤金之路,毫无悬念。

你又怎能理解这一步之遥的差别。

胜者为王,败者寇的道理也许只有真正经历的人才能够道出其中的意味。

你的敌人和竞争者,早就在你还未品尝这血与泪的挣扎之前先一步倒在了争夺途中的血泊之中。

无疑,你是当之无愧的胜利者。

然而,我又如何将这一切向你剖白。

“阿玛!……

他们是您的儿子啊!

您是这一方沃土的伟大主宰者!

您拥有着至高无上的身份和与之相匹敌的权利。

这些都决定了他们,您的子子孙孙都拥有着相同高贵而英勇的血脉。

昔日,先祖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为的是什么?

不过是一个字——争!

与天争,与命争!遂有了如今的大清!

八旗将领浴血奋战又为的是什么?

除了原始的温饱,还有他们豪迈理想的奠基——尊严!

现今,大清赢了天下,就可以把他们遗忘?甚至离弃那些当初给予我们万丈勇气专属于爱新觉罗氏的精髓吗?

为了尊严而争,为了尊严而战,虽败犹荣!”

“虽败犹荣……

败……

是啊!败了就一无所有,朝不保夕,沦为阶下囚。

咱们千万将士不就是以这样舍家弃业的坚定做赌注,万死不渝吗?!

况且,如今他们站得高了,心自然也大了……”

闻言,我一惊,深为方才的大放厥词忏悔不已。

我都说了什么?!

这不是摆明了为他们兄弟之间的手刃夺嫡开脱吗?!

“舒晴,你且和朕说一句真话!”

我努力令自己坦然对视,不意外地被他徒然锐利的精光所震慑。

“老八,他可有此心?!”

前思后想,不过须臾间。

“阿玛!还记得那句真心必以真心换之吗?

是他让我懂得了这个道理!

他的善良和淳真让我第一次了解了什么是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的感情。

阿玛!晴儿也敢问您一句,您了解他吗?

在您一个父亲的眼中,他是一个可以轻易向父兄刀枪剑戟的儿子吗?!

相反,在晴儿的眼中,他是最不像皇子的一个皇子了……”

“哦?不像皇子的皇子……”

思绪随风飘摇至蓝天白云的另一端。

“是……

我们初遇在一个白菊盛开的初夏……

为了一首寿宴的祝酒歌,他撇□份和骄傲,于我温言霁语,百般恳求……”

“寿宴?”

“是……寿宴……裕王爷大福晋的寿宴……

他字字肺腑:那是他唯一能够为皇叔皇婶做的。

除去皇子的身份,他只是一个殷勤盼望至亲圆满的孩子……

就是他这一颗惹人心疼的初衷深深地打动了我……

那一年,他不过十六的年纪……

阿玛!他是您的儿子呢!一个至情至性的儿子!

您应该为他骄傲!

人的高贵并不在于他的出身,而是在于他是否能够以豁朗的胸襟来对待每一个人……

他做到了……

所以从那个时候,我就告诉自己……

他,爱新觉罗·胤禩,就是我心中最尊贵的王子!”

泪湿了腮,风刮在脸上火辣辣的疼。

我以为我会忘记,忘记那些曾经令自己失魂神伤的过去。

可是我错了……

记忆就像是一坛陈年的酒。

那些用生命中刻骨铭心的印迹酿成的香,时间愈是久远,愈是醉人。

渐渐衍化成最致命的毒药,沁入骨髓。

徒留下了穷途末路的追寻,让我欲罢不能。

感受到那温热的大掌传来的鼓舞。

“朕信你!”他笃定地颔首,双目久久凝视着我,“好孩子!你们都是我的骄傲!我为自己能够拥有这样的儿女们感到满足!”

匆匆回首,青苔入眶。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孰是春泥孰是花……

不过曾经……

我三人徒步走在中央,远远地还可以看到一直守护在四面的带刀侍卫。

直至金帐,康熙仍然滔滔不绝。

我很久没有见他这样兴致盎然,只在一旁安心地聆听。

有平日的起居小事,又有围猎时对各旗将士的褒扬。

“哈……往常都是衡臣一个人不温不火地听朕这个老头子啰嗦,没想到晴丫头也有这样娴静的性情。”

我颔首,敛去眼底的黯然。

“张大人……已经到京了,估摸着就要南下回乡了。”

“哦?!他可好?!”

一个刹步,我硬生生地撞上了龙背。还好是在行宫,不然若是在京城,定又是个冲撞龙颜的大罪。

“不好……”我依然埋头,“很不好……”

“哎……这人世间怎地就容不下一分的美满……

衡臣那孩子打小就是个伶俐不过的了……

你没瞧见他小时候的模样,真真是人见人爱……

小小年纪就对出了敦覆的绝对……

哎……想想一转眼就这么大了……

好不容易成家立业,又总是这般坎坷……

好好的恩爱夫妻,眼睁睁天人两隔……

如今可是修成了正果,妻儿两全,偏偏此时又……

都说朕偏疼他,若是换了旁人呢?

怎能忍心冷眼旁观?!”

以一个最得宜的角度仰视,我在心底绽开了最窝心的笑容。

“阿玛!正因为他过早地失去了太多,所以晴儿坚信,日后他总会得到他人连想都不敢想的收获……

上天总是公平的!”

辞别了疲累的康熙,我拖着被马车颠得酸麻的脚步走走停停,向自己的寓所。

一个身影掠过眼前。

“小十六!”

我睁大了惊喜的双眼,顿时惫态全消。

“十六!是你!我的小十六!呵……”

我一个人兀自站在他戎装的身前傻笑,他身旁的几名随侍早已紧绷了面容。

十六摘下裘皮的扳指和护肘,跟进一步,体贴地让我细细打量。

“八嫂!”

一愣,这还是他头一回唤我八嫂。

以前,无论何时他都拗着脾气直呼我的闺名,为此总让旁人数落他的孩子气,不懂事。可我知道,再没有哪个孩子能够像小十六一般的可心了。

可是,为今……

“呵……小十六长大了,长大了呀!”

我不自觉地双手抚上他的臂膀。

“结实了!

也更英俊了!呵……”

我自顾自地言语,惹来身旁侍从噤若寒蝉的耸立。

“还在这儿杵着作甚!把猎物送到十八阿哥那儿去!”

十八?!

可不就是那个早夭的胤衸么?!

眼看几个护卫走远,我才将目光重新放回十六的身上。

“十六,你变了很多……”

想起方才那一声冷硬的喝令,我甚至开始无法将从前那个天使一样纯真的孩子重叠。

“你也是……”

他紧抿了唇,许久才抬手紧握我的双肩。

“瘦了……

一定是挑食了吧?呵……”

我笑着摇了摇头,并不为了他的打趣而恼。

“你……”

“八嫂!”

我二人匆忙转身张望。

“十三!”

“呵!”

被晒得黝黑的皮肤在阳光的直射下泛着健康的光泽。

“才听奴才们说阑珊郡主来了,我巴巴地就赶过来了。”

“十三哥!”

十六又挺直了脊背,中规中矩。

“恩!十六儿啊!不是十三哥说你!你也太宠小十八了!他不过央了一句,你还真就下围场去捕鹿,若是皇阿玛知道你私自行猎,少不得又是好一顿数落!数落倒是小,当真有个好歹儿,你后悔都来不及!”

十三说得不差!因为行猎之事重在人多势众,不然虽是皇家猎场也难免有大型牲畜,甚至是野兽也不是没有的。又都是些皇亲国戚的金贵,伤了谁都不好交代。所以,康熙每次行猎必三令五申,不得私自独行围猎,违者重罚!

“呵……十三哥笑话了!”十六扬了扬嘴角,作揖道,“十六下回可不敢了!”

“不敢?!嘿嘿……你这孩子从小就贼大胆儿!还有不敢做的!”

说着就扭着脸,冲我挤眉弄眼地细数小六儿的糗事。

“呵……瞧十三哥说的,不过是临行前额娘交待的,要我多照应着小十八,他年纪本来就小,平时宫里人宠惯了,难免有些任性,若不允了他,说不准又要哭闹到何事呢!”

“也是,他打小就在密娘娘宫里长大,这回头一次出远门,娘娘心里自是放不下的。”他转而郑重,轻拍十六的左肩,“不过,咱们怎么说都是爱新觉罗家的满洲男儿,万事都要有个分寸。十八从小和你亲厚,该管制的时候还是不要疏怠了才是。皇阿玛如今日理万机,这前前后后哪里不要他操心,十八自是生在皇家,就有这一分的责任。顾不上他的管教也是有的,你就多多为皇阿玛分忧吧。”

十三一番兄弟之间的私语,让我心中大悟。

若是这些话放在平时,听在他人耳力,必又会生出不少事端。就单说一项对密嫔溺爱十八,就够人颠倒黑白的了。更何况,他又扯上了康熙,这麻烦说小也小,说大也大,只看听者的态度。

端看这些年来十三逐步得到康熙的器重,并三番五次地委以重任,又是跟在四贝勒手下多年的,那气度和言谈必也是周到密致的。怎会这样鲁莽地吐露实意?!

那么,就只能说明这是十三对十六的人品和处事的肯定了。

再不然……

我惊恐于自己的联想,再一次深深地望进了十六秀美的双眸。

十六,你是吗?

你……和……日后的雍正……果真是历史中……那样微妙的关系吗?

你是雍正在皇子之中埋得最深的那个暗党之一吗?

“八嫂!……八嫂!”

我怔愣着半晌,说不出话来。

“唔……”

我咬唇,反复眨了眨眼。

别想了!别再想了!

是与不是又如何?!

他始终还是那个十六,日日候你在庭中,盼你归来的十六。

“呵……可能是太累了……”

“可不是!才一到就和随皇阿玛在行宫外走了一大圈,这会子也晚了,正是疲的时候,快回去休息休息吧。”

我不再多做回应,点了点头,遂和他们一别,又约了第二天一同向康熙请安。我也是这才知道康熙下令第二天一早就出围行猎,就连小十八也不落下,是此次围猎之行最盛大的一次。

心里一乐,竟让我给赶上了,也算不虚此行了。

回了康熙特地命人给我拨出的处所,是一个简单又不失庄重的小殿。正北一间便是我用来休息的正房。

才上了榻,几日来心身的疲乏倾巢而出。

一个阖眼,便再也睁不开来。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完毕!

加一首背景,《水墨丹青凤凰城》,为了与后文相匹配,呵呵!

=======================今天的更新完成,2000+字!

想要说明的是,这一段是个过渡,为后面的紧张情绪做个过渡的铺垫,希望大家喜欢!

当然,虽然是过渡也有它存在的必要!想要大家能够接受的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康熙大帝!在大家感叹他一生的刀光剑影之前,也请不要忘记他还是个人!普普通通的人!他也有他的喜怒哀乐!

好了,就这些,飘走,明天再来!

===================================本章的更新结束了!下面开始,大家又要提起一口气了来看了!一定要睁大眼睛了!

第46章 倾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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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甸甸的眼皮,我舍不得抬起。

挣扎着半眯着混沌的眼睛。

“妈呀!”

我猛地一个起身,正“嘭”地发出了一声闷响的撞击。

“哎哟喂!”

和我一样撞得东倒西歪的小家伙,脆生生地吆喝道。

“你怎的忽然就起了?!怎么也不提前知会?!可撞疼了我!我要去告诉皇阿玛!治你的罪!哼!”

我醒来没招谁没惹谁地就这么硬生生地挨了一下,还没觉得冤,倒让一个小鬼吆五喝六的,登时也犯上了牛脾气。

“你去你去!我倒要看看谁敢治我的罪!

你平白无故地溜进我的寝房就没有罪了?!

你撞疼了我,我还没和你算帐呢!

你还治我的罪?!

合着这规矩都是为我一个人定的啊!

太欺负人了!”

被我骤然爆发的怒气波及,他站在原地“你”了半天也说不出半个字来。

我这才起身打了火折子,燃起了灯烛,心说让我好好看看是哪个小鬼敢这么理直气壮地犯错误。

转身一把把他拽近跟前。

哟喝!还是个俊小伙儿!

浓眉大眼,红扑扑的小脸蛋,水灵灵的肌肤,让我忍不住轻轻捏起了他腮帮子上的一团肉。

于是,就出现了他以一个奇怪的姿势,一边拼命吸着被我扯开的脸颊就要留下来的口水,一边指着我大叫。

“你快放手!快放手!竟敢对我这般无礼!我……我要告诉皇阿玛,皇阿玛一定会砍了你的脑袋!还有我十六哥,他见你这般欺侮我,定要使鞭子狠狠地抽你!”

皇阿玛?十六哥?

他……该不会就是……

我斜眼往他腰际一瞥。

果然……那黄带子在烛火下越发醒目。

“呵呵……我道是谁?原来是小十八呀!”

听我一语道破他的身份,他也不做挣扎,立刻睁大了水汪汪的杏眼。

我一时失神,好似又看到了年幼的十六,手里一下就松了。

他也不躲,翻手拉着我垂下的衣袖。

“你知道了?!那你可千万不要告诉皇阿玛呀!他今儿个晚膳以后还叮嘱我好好休息,明儿个才带我出去打猎的,不然就留下我一人!那我可是白来了!”

我瞧他一副似模似样的,扑哧地笑了出来,哪里还有刚才那个小霸王的样子。

“你笑什么?!”

“你方才还嚷嚷着要去告御状呢!这才多一会儿的功夫啊!”

“你!你!我那是吓唬你呢!谁知道你果然和我十六哥说的一个样儿!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牛鬼蛇神都吓不到你!皇阿玛……皇阿玛还要带你去围猎……哼!”

“十六?

呵……你呀!要是有他一半的聪明懂事就谢天谢地了!”

“你胡说!”他听到这儿,一下子火了,气呼呼地鼓起了腮,“额娘说我最聪明耐人了!”

我心中一抽。

你额娘又见过几次幼时的小十六呢!

想到这儿,我口气也软了下来。

“说说吧!你这是要往哪儿去?糊里糊涂就窜到我这里,还偷看我睡觉?师傅没教过你男女授受不亲一说吗?!”

他撇了撇嘴,根本对我说的不屑一顾。

“什么糊里糊涂!我本来就是要往你这儿来的!”

“啊?!找我?!”

按理说,从他出生以来,我也是见过几回的。不过也都是在逢年过节的日子里。不然按照大清后宫的规矩,皇子和女眷是很难单独见上一面的。更何况一个在宫里,一个在宫外。可是再怎么说,那仅有的几次见面也都只是匆匆一眼的功夫。而且,这两年我鲜少再入宫。正是这个孩子记事的年纪,怎么可能认识我?就是我这么个大人,刚才这么一照面都没能一眼认出来。

“你找我做甚?”

他嘟着小嘴拗着不开口,小手捂着额角,好不狼狈。看得我心里也是不忍。

“过来!”

“干嘛?!”

他防备地后退了数步。

我索性一个海底捞月,把他又硬扯了过来。

他身形小,加之又对我本来就有抵触心理,任凭我怎么拖拽也不肯放手。

我心里一急,干脆把他抱上了双膝。

“你!你快放我下来!快放我下来!”

他强扭着屁股,怎么也不肯就范。

“你再闹!再闹我就给你另一边再来一个包,索性对称了,明儿个一早让大伙儿瞧见,咱们堂堂十八阿哥就要长犄角了!”

被我这么一唬,樱桃红的小嘴一下子垮了下来。

“你!你果然和我十六哥说的一个样!”

“小祖宗!这话你说了不止一遍了!小十六都说我什么了?让你这晚饭才一过就跑了来!”

他任我摆弄,最后一个倾身躺在了我怀里。

“好么!还袭胸呢!”

他让我说的脸红得像个苹果,那模样别提多逗了。

也只有这个时候我才相信密嫔的话。这孩子还真是惹人喜爱。

“十六哥说他小的时候你会抱着他讲故事……

都是那些老嬷嬷听都没听说过的故事,有意思极了!

不像那些丫头们,随便敷衍我,说来说去还是那么点子事儿,我都能背出来……

所以,十六哥都舍不得睡,然后你就凶他,还吓唬他说,再不睡以后就不给他讲了……”

心里没来由地一酸。那时候的我整日以欺负小十六为乐,拿着孩子这么点的好奇心当令箭,干了不少仗势欺幼的事儿,难得小十六还一一记得。

“呵呵……小十八,你和十六这点倒真真是亲兄弟,一水儿的淘气包!”

“哦?是吗是吗?”

他一个骨碌坐起身,两只水汪汪的眼睛忽闪忽闪地盯着我。

“我十六哥小时候什么模样?”

“他没和你说过?”

他咬着嘴唇,茫然地摇了摇头。

“额娘也从来没有和我说过。”

是啊!你的额娘又怎么会知道呢!

就连那远远一瞥,都是难得。

还要那么小的一个孩子痴痴守候,为了她丁点被牵扯的可能来讨好我。

他的额娘并没有过错,她自有自己的无奈和身不由己。

那么,小十六呢?

他小小年纪又何其无辜。

“十六啊……

他小的时候长得和你一个模样……

弯弯的眉,亮亮的眼睛……”

我一边将消炎止疼的外伤药涂在小东西的额角,一边向他讲起了十六小时候的点点滴滴。

“你身上的味道和十六哥说的一样。”

双臂一掂,我将他抱了个满怀。

“还疼吗?”

他兀自摇了摇头,追问道。

“你用的是什么香?”

童音稚嫩,却紧紧将我的心弦一扯。

晴儿……你用的是什么香……

“白梅……白梅香……宫里人大多是不用它的……”

“原来如此。”小脑袋晃悠着,“舒晴……十六哥每次哄我午睡的那个小调可是你唱给他的?”

“小调?”我纳闷,转而怒瞪他,“你叫谁呢?!我可是你八嫂!闺名是你随意叫的吗?”

他歪着个光溜溜的秃瓢,小手紧抓着我的衣襟。

“有何不可?十六哥叫得,我为何就叫不得?十六哥从来都是叫你舒晴来着!私底下,从不曾称你八嫂啊什么!”

“你……”

我被他堵得一时语塞。

是啊!他说得确实不差。

十六向来都对我直来直往,温言暖语。

可是如今的他,面对旁人,却已再不是当初那个不经世事的孩童,沉稳而冷漠。虽然我不知道这究竟为何,但终归他还是变了。再不是那个让我手把手教会涂鸦的孩子,再不是那个仰着小脸明媚烂漫的娇儿。

呵……他已经是个大孩子了呢!

是的!孩子!

为今,我们哪一个人没有变呢?

可是,在我的心目中,十六还是那个躺在我怀里神情闪烁的羞涩男孩儿,一样需要我的爱怜,一样需要我的呵护。他永远都是那个让我不顾一切保护的胤禄。其它的还有什么重要的呢!

“十六给你唱的小调可是这一首?”

我轻哼着那首被十六熟唱至今的歌儿。意想不到的,今时今日,当我在将它再度唱起,心中却有一种沧桑的归属感,仿佛时间又倒流至那个乾清大殿上。屏风后的我们紧握着彼此的手,誓做比翼,以为这样就可以天长地久,可以沧海桑田。

孰料那些漂洋过海,跋山涉水的天荒地老不过是一场最华丽的谎言。

骗了他人,也骗了我自己……

“舒晴,你怎么哭了?”

一双柔嫩的小手抚上我的侧脸。

“十六,我好后悔啊……

后悔自己做了这么多错事……

我是真的傻……”

“舒晴,我是十八……

是胤衸……”

原来,已见沧桑的是我的一颗心;已见荒芜的是这早已无可挽回的结局……

我想,我是真的老了……

眼看入夜,我不顾十八的撒泼耍赖,硬是生拉硬拽地将他赶出了房。

“你给我老老实实回去!不然,明儿个我就向皇阿玛告状,说你不听话,把你一个人留在行宫!”

“你!”他气鼓鼓地指着我,“以后我可不再找你玩儿来了!”

“又不是我央着你来的!就你这小混世魔王,不来我这儿,我还图个清净呢!”

被我奚落得没了脾气,这小鬼头才垂头丧气地朝殿门走去。

“福晋,恕奴才有罪。”

我皱眉。

“怎么?”

“奴才是跟在十八阿哥身边的小洪子。”

“哦。”瞧见十八也疑问地转身望着小洪子,我纳闷道,“你何罪之有?”

“回福晋的话,十八阿哥有命,奴才们不敢不从,更何况十八阿哥向来是体恤奴才们的,奴才们自当誓死效忠小主子。不过,这会儿已过了子时,十八阿哥的寓所又是离万岁爷的正殿最近……”

我心下暗笑。

好聪明的奴才!

这是要给自己和自己的主子找后路呢!

若是这时辰回去,万一像小燕子一样被皇帝老子抓个正着,就算不是康熙,哪怕就是一个太监丫鬟的也是个事儿啊。

有我做他们的挡箭牌就不一样了。一句去被我邀去走动走动,不就顺利过关了吗?!

嘿,这小子有点意思!

“奴才的命倒是不打紧,就是怕小主子受了委屈。还请福晋给奴才指点一二。”

瞧瞧这张利嘴吧!还指点你?!咱俩这是谁指点谁呢!

呵……也就是碰上的是我!换个人恐怕你的脑袋还真有点松动了。

“得了得了!多了不起的大事儿啊!我跟你们走一趟就是了!有个什么万一,也好有个照应。放心!有我在谁也受不了委屈!”

我狠狠冲他额头就是一个爆栗。

“走!”

虽说焦炎的夏火难捱,不过这里地处偏北,历代是避暑的好地方。

尤是夜晚的风,吹起来,格外的舒爽。

“舒晴!”

“恩?”

看着小十八扬起的小脸儿,我笑了。

“困了吧?!回去以后,给我老老实实睡觉去,恩?!明早还要早起。”

我转身冲一直矮身跟在后面的小洪子招呼道。

“看好你家主子,回去以后可别再到处乱跑了。那些侍卫哪里是这么好糊弄的。你们这一回是侥幸,下回要是让老人逮住,那可是谁也救不了了。你的小命不要了么?十八年纪尚幼,你们更应该多拦着些,就是拗不过,也可以报了上头再行事。这样匆忙之间,万一出了个好歹,你们哪里吃罪得起。以后可再不兴这样莽撞行事了!”

“舒晴……你以后还会来找我玩儿吗?”

我莞尔,孩子就是孩子。

“你若是说行宫之内,咱们明儿个就一起出围,自是不必说的。若说是回京……

你放心,回去以后我会经常到宫里走动的。你十六哥还未开衙建府,到时候咱们三人一起玩耍,你说好不?”

我点了点他的翘鼻,他咧嘴一笑。

“拉勾勾!”

不假思索地伸出小指,随即心却咯噔一声。

回京……

眼前的这个小人儿还能够等到那一天吗?

我永远忘不了清史上那一则鲜艳的记录。康熙四十七年,太子废黜,正是由这个年幼的十八阿哥的不幸去世开始。

“八嫂?十八弟?”

风中飘摇着一个浑厚的声音。

我转身借着烛火一瞧,原是十三眯缝着双眼笑看我们这边。

“这么晚怎么还在这里晃悠呢?”

说着,他转向小十八沉声道。

“皇阿玛今儿个怎么嘱咐的你?恩?如何这个时辰还不在自己的处所好好歇着,可知明日清早就要出围了?”

小十八听了自知无理,只好扁扁嘴,低下头在一旁默不作声。

“十八也是为明早围猎的事儿兴致来了,左右睡不下,我也是白日里睡过了头,索性就拉了他出来走动走动。他出都出来了,不过也是个孩子心性,也已知错,方才也已跟我保证再不敢有下回了。十三你就别教训他了!”

十三无奈地摇了摇头,轻拍着小十八光洁的小脑袋瓜儿。

“下回再犯,就把你拎到皇阿玛那里,看看他老人家怎么罚你!恩?!”

十八见大关已过,兴奋地点了点头,清脆的声音可让人甜进了心里。

“多谢十三哥!弟弟以后再不敢了。”

“你呀!就是被十六弟惯得,和他一样贼大胆儿!哈……”

他拉过十八的小手儿,整了整他歪向一侧的小毡帽。

“这会子可是要回去了吧?这么黑的天儿了,可不许再外头闲逛了。就是你不累,八嫂也连日奔波疲乏了。”

“嗯嗯,十三哥,舒晴就是带弟弟回去的。”

十三闻言一愣,随即又低笑出声。

“可不是第二个小十六么!八嫂的闺名也是你叫的?!恩?!”

我听了也不觉莞尔。

十三索性把十八抱了起来,十八嘿嘿一乐,脑袋一歪枕在十三的肩上,一双亮晶晶的眸子忽闪忽闪的,让我忍不住抬头望了望繁星遍布的夜幕。

“八哥府里的事情我业已知晓……”

前行中的夜风飘散着浓郁的青草的芬芳,我静静地品尝,默默地点了点头。

“舒晴,我不懂……”

十三,不懂的何止你一人。

就连我自己都已经搞不懂我存在的意义。

那个往日让我视为归宿的家,如今竟让我打心里害怕。

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怕些什么。

我不懂,为何会降临于此。

我不懂,为何会为一个最不该牵扯的古人付出真心。

我不懂,为何命运如此作弄,让我在自以为得到幸福的同时,又一手将它狠狠撕碎。

我更不懂,为何那个曾经紧紧将我抱在怀里,誓要生死与共的男人一夜之间就与我殊途陌路。

是冥冥之中早已注定,还是我一步一步走到了悬崖。

我不知道,也不想再追究。

“十三,这一回,我认命了!我和他终究还是走到了尽头……”

十三大惊。

“舒晴!你!……你们二人之间如何就走到了这般田地?!……

按照你的脾气禀性,打了骂了也就罢了。府中的那些女人如何能就此得了势!在八哥心里有谁是能够与你相提并论的?”

我的轻笑声在寂静的小路间显得越发突兀,诡异非常。

“呵……我的脾气?

十三,你不了解他,他也一样不了解我。

我是个什么脾气的呢?

他说……我是毒妇……

你也这样认为吧?

呵……

京城里这也许早已是个尽人皆知的秘密……

对,我是毒妇。

我心胸狭隘,小肚鸡肠。

我容不下任何一个女人。

可我错了吗?

也许是错了,错在我根本就不该淌进他的这一滩浑水。

我错就错在不该自以为是,自欺欺人。

十三,我和他终究做不得同路人啊……”

些微的哽咽,我许久以来内心的冲突与矛盾倾泻而尽。

我想……

这一回,应该就此放手了吧……

挣扎得愈烈,得到的痛苦愈深。

这又是何苦……

是该结束的时候了,你已经没有选择了。

自始至终,你就已经没得选择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还是老规矩,背景音乐伺候~!

范宗沛和林海大人的《杨柳》:

=================================好了,今天的更新就这1500字了。昨晚身体不太舒服,所以码的少了点,大家见谅吧!

明天再来!

====================本来今天不想更新的了,实在么有时间码字,可是上都上来了,就先码了几百字先更上,其余的有时间就补上。

第47章 执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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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至金殿西侧,小十八趴在十三的肩头也耷拉起了小脑袋开始打起了盹儿,随着十三步伐的身前,撅起的樱桃小嘴儿还吐气了泡泡,可是让人爱极。

我瞧着欢喜,也不禁扑哧地笑出了声。

正当十三纳闷儿的当儿,迎面一前一后的两个身影匆匆而来。

我本能地伸手扯过十三和小洪子,三人并排掩在了高墙一侧的阴影里。

想来定是守夜的侍卫巡查,我们三人心照不宣地眼观鼻鼻观心。

谁成想,微弱的殿门烛火竟反射出了金色的光晕。

我抬头和十三的目光汇聚,彼此皆是诧异的神色。

太子?!竟然是太子?!在这个时候?

我的震惊开始逐渐的蔓延开来,思路完全僵持在了这一刻。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啊!

越是想离得远远的,反而被卷得更深。

难道这是拍影视剧吗?

墨菲法则还真是屡试不爽啊!

最糟糕的情况,可能性往往最大。

我闭目凝息,直到太子和他的随侍脚步逐渐消失在黑夜的青石路上。

十三大掌握住了我的小臂。

“八嫂?”

我徐徐挣开了眼,终吐了口气。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今晚的事情就当做个了梦吧,明儿个一早就都忘了。”

我有意无意地瞥了眼我们身后躬身静立的小洪子。

他是个机灵的,深深矮身一揖,会意却不做声。

“呵……咱们在和太子哥哥玩躲猫猫吗?”

一声童稚的音色惊得我和十三不由得一顿战栗,他的手不觉大力地一紧,我却顾不得疼。

“嘘!十八,太子哥哥是有要事包办,不是在和咱们玩儿。这些大人的事情,你小孩子家家的不要多闻多问多管,知道吗?”

小十八听了我义正严词地忠告似乎并不甚在意,让我心中大急。

“小十八,今天的事情如果你再向其他人提半个字,我郭络罗?舒晴决不轻饶你!恩?!”

十八见我动了真气,直往十三的怀里缩了缩,再不敢放恣自己的好奇。

就这样,直到十八顺利回殿,我们一行人都默然不语,一路无话。

“八嫂,你说太子今夜……”

乘着夜风,我方才鬓间的汗湿也已风干。

“十三,这一行恐有大事发生,你可务必要谨而慎微……”

倏忽间,我的脑海一阵冷风袭过。

“十三!我且问你!此行……四哥可对你有什么吩咐?或者……交待?”

他皱眉良久,终还是茫然地摇首。

我轻舒了口气。

好好!那咱们只等正正经经做个局外人吧。

“十三,这一行无论发生何事,无论……无论何人……

你且记得八嫂的一句话!一句话!……

冷眼旁观……”

当时璀璨星光下十三熠熠生辉的双眼笃定地承诺,我至今不忘。

然而,闭上眼,却掩饰不了眼角滑落的忧伤。

胤祥,你为我做的,为我承担的所有,就连我自己都无法轻易释然。

你又是怎样做到的呢?又是为了什么执念于此呢?

你最终没有向我开口,却是很久以后,在一个破败土丘上,我将另一个奄奄弱息的男子紧紧揽在怀里的那一刻,才幡然领悟。

十三,我是那样那样的感恩曾经与你的相遇与相知……

这弄人的命运对我仅有的垂怜,其中的一个位置总是留给你的。

我总是希望以我的所有报答你们给我留下的一切弥足珍贵的感情。

所以……也请你体谅我最后一丝迟来的,相同的执念,好吗?

是夜,我们各自安歇,一觉天明。

初升的朝日照亮了每一个人喜笑颜开的脸,我亦是其中的一个。就像一个戎马的将领一般,生怕折了半分的英勇。

“哈……”

出围最前方正发生大笑的不是别人,正是咱们的康熙爷。

老爷子天一亮就起了个大早不说,还张罗着随行的众人用了个丰盛的早膳,才整装出发,临行前还不忘装腔作势地告诫众贵戚不得丢了满人的脸面,尽兴而猎,少了谁的,就恶他个五积六受。可让我在心里偷笑了一把。这老爷子总是这么别扭,却也是他最可爱之处。谁不知道他爱子如命,哪里狠得下这个心呢?!

“八嫂!八嫂!是我!小十八!这儿!这儿呢!往这儿看啊!”

心里暗想着康熙的老小孩儿,耳边就听到招唤声。

四处张望开来,远见小十八隔着众人向我招手,红扑扑的脸蛋上满是兴奋之色。我报以一笑,随即又以食指点唇,示意他勿要高声叫嚷。

他嘿嘿一乐,黑白分明的眼中骨碌碌地四处乱转。

“弟妹倒是闲情得很啊!”

侧身一瞧。

“大哥哪里的话!我本就是个妇道人家。是皇阿玛的恩典,才令舒晴有此殊荣,长长见识!不比咱们马场上闯惯了的满洲汉子们。凑个数罢了!都是皇阿玛的体恤!”

“呵……弟妹真是一张利嘴!不过,倒也是说到了家。妇道人家终归是妇道人家,这阵仗上的事儿终究还是我们男人的活计。你说呢?”

我闻言一愣,片刻间竟品不出他话中的意思。

是我哪里得罪他了?

怪哉!大清早的找堵心!

虽心中腹诽,可嘴上不甘落后。

“大哥说的极是。”

他报以一笑,在阳光下说不出的俊朗。难怪后来连朝鲜的出使大臣都对这位当朝大皇子留有深刻的印象。记录在案的,就有大肆夸奖这位满洲难得一见的英挺王子翩翩风度尽显一个富饶国度的风范。

“不过,弟妹却已是咱们满洲妇人中的翘楚了!就是现在皇阿玛还念念不忘你当年智取旌旗的那一段子呢!哈……可成了满蒙两族人流传的佳话。”

还在我琢磨的时候,号角已然响起。

早已不耐的啼啼马蹄,终于放开了脚步,撒腿狂奔。

一时间,躁动的尘埃四起,像滚滚的荒烟,象征着最原始的征服。

也许古人说的对,在战场上的争夺往往才是欲望最直接的表达,那些血与泪才是最炽热最动人的。

“福晋,您不入围行猎么?”

我自嘲地摇了摇头。

“就我这斤两,没得再让那些猫儿啊兔儿的猎了也不是不可能的。”

康熙专门为我拨来随行的侍卫也不多言,紧紧跟在我亦步亦趋的坐骑后。

我远眺着天地相接的前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无视匆匆过往的或新奇或鄙夷的眼神。

本来么!我已经不再是那个争强好胜的年纪,更不是那个患得患失的舒晴了。

就这样,晃晃悠悠的我毫无所获。连十三和十六眼见了都于心不忍,一面吩咐我随行的几个侍卫四处打些野兔山鸡充数,另一面又将自己撑得起门面的几样猎物风给了我一部分,总算还能看过眼,向康熙草草交差了事。

直到很多年后,这一行大清开国唯一的一次破例有女眷参与的行猎仍然被很多宫中的内侍口耳相传。故事中的那个我被描绘得如何神勇,如何矫健。不由得令我嗤笑。

历史?这原来就是所谓的历史……

当夜,金帐中少不了一番豪饮,最风光的当属坐上的太子,此行收获最丰。但这也是面子上的,里子里的冷暖只有个人才知。听闻这一行的太子又犯了往日喜怒无常的老毛病,不仅酒后失仪痛鞭了什么贝子,又不顾满蒙之谊,硬抢了御贡的宝马。康熙对这个宝贝儿子的喜恶早已颜于色。眼看这一对父子的较量迫在眉睫,一触即发,座上的各位皇子贵戚各各露出了座上观壁的深谙笑容。而我能做的也只有退避三舍,因为我比他们更清楚这一场风暴即将在此行席卷整个清国大地。

“格格,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我还寻思着今晚估摸着趁了万岁爷的兴,要乐到天亮了呢!”

我随意摆了摆手。

“万岁爷哪里还有什么兴致,强颜欢笑而已。”

“格格这是何意?”

我望着安茜犹疑的眼睛,自觉失言。

“罢了,我就是不胜酒力,向李谙达打了招呼,提前退席了。这会儿估计他们正在酒兴上呢。我可是坐在马背上颠了一天,东倒西歪了。你我都累了,早早洗漱歇下吧。”

安茜才应声,帐外就有内监紧随我几步跟到。

“八福晋天大的福气,万岁爷听了我师傅李谙达的禀报,知道福晋早早退席,就特命奴才熬了醒酒的汤水送来,万岁爷口谕‘那丫头是个吃不得苦的,别忘了捎些她最爱的酱腌梅子,挑今年最新鲜的送去,让她解解苦,嘱她早些安置,明儿个一早她继续随朕出猎,去吧!’。”

言毕,那自称李德全新徒的小太监眼睛早已笑得眯成了缝,那样子好像比自己吃了那御赐的梅子还要喜庆。

我心下大乐。李德全还真是功夫到了家。这么好的差事当然不能忘了自己人,这个马屁当然不能便宜了别人。

“不知公公怎么称呼?”

他深深打了个千。

“福晋可是贵人多忘事了。奴才早在多年前就已领教过福晋的风采。”

“哦?”我挑眉,“你是?……”

我不禁一时犯了难,按理说我的记性虽说不上过目不忘,但是要是和我有过交道的甭管男女远近,总该是有些印象的,可是眼下……

“小林子不过宫中一个微不足道的奴才,福晋不必为奴才伤神。奴才只是……只是真心为福晋高兴……”

小林子……小林子……

我偷眼望去他低垂的脸颊,话意倒是不假。

不过,他到底是谁呢?我怎么会不记得呢?

“格格,您不记得了么?这小林子就是当年英吉利使臣觐见,特命跟在张大人身边伺候的小林子呢!”

经安茜耳语的提醒,我恍然大悟。

原来就是他!

呵……当年就看出他是个伶俐的,没想到不过几年的光景,已经从翰林一跃后宫大总管的爱徒。

对了对了!好像我还送了他一对皮裘的改良手套来着!

恩,是他!是他带着衡臣到紫禁城门与我辞别,虽然只是一眼。

我不由得笑了。

“我怎么不记得?!当初你总是拐了我屋里的弦儿韵儿去跟你掏我们绛雪轩里的家雀儿!”

话还没有说完,那小林子的脸已红到了耳根。

“奴才……奴才……”

瞧着他语无伦次的窘样,我心情大好,止不住地大笑。

“呵……话说回来,李谙达既然放心遣你来,说明你是个济事的。李谙达是宫中的老人了,你好好跟着他,多学多看。我当年的那些见识也都是从他老人家那里趸来的。这宫里的门道多,也深,有什么不懂不明白的,只管向他老人家求教。我想他既然收你为徒,总有你不一样的机灵。你小小年纪,往后的路还长着呢!今日如此,日后必定有所为!”

说完,他扑通跪地咚咚咚就是三个响头。

“奴才谢福晋点拨。”

我一愣,遂命安茜上前扶起了他。

“什么点拨不点拨的,就是见了故人,多唠叨几句罢了。见了你就好像见了当年的我,我也是从你这个年纪过来的。你回去见了李谙达替我谢主隆恩,这御赐的酱腌梅子我收下了。安茜,去拿我年前才腌好的梅子来。”

安茜一个转身从行囊里抄起了一大罐,又在我的吩咐下平分了两分,递于我的手上。

“这一罐是给李谙达的,这一罐是给你的。比不上咱们万岁爷的御膳房,也值不了几个钱,就是尝个鲜。”

说话间,他又要跪。

我手疾眼快一把拉扯起来,叫唤道。

“本来也是舍不得的,万岁爷都赏了来,没的又让李谙达笑我爱财如命,小气得紧。”

嬉笑间,送走了小林子,我这才吹熄了油灯,安然躺下。

本以为,可以抱着皇阿玛御赐的梅罐子美美地睡上一觉。

哪知正是梦游梅林时,黑暗中骚动四起。

“格格……格格,快起身啊!”

我勉强撑起半个身子,用小衫的衣袖揉了揉睡眼。

“这是怎么了?”

“格格,万岁爷急诏,班师回行宫。”

“什么?!好端端的怎么……”

“我的格格哟!十八阿哥发病,半宿高烧不退,万岁爷心急如焚……”

一个怔忡间,枕边精美的陶罐滚落。

倏时,帐内梅香遍地。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更新完毕!前奏开始,后面就是一段紧张的情节了,大家注意了!

背景音乐是《寒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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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声明:今天通过责编删除了一贴负分留言。我想在这里说明的是删帖不是因为负分,一直追阑珊的所有大人们应该都是到回回是怎样的人。不会因为是砖而删,非但不会,只要大人拍得好,说的中肯,回回会更加认真地对待,不枉费大人们这样仔细地为我斟酌。今天删帖的具体原因我相信看到的大人们应该都明白,我在这里也就不多说了。

今后,回回对留言的态度也依然是这样,只要是读者的一字一句都视如玑珠,哪怕是砖也是一样,回回会更加用心的完善。

但是,事无完美,而且回回三番五次重申,本人并非任何数字党人士,只是尽我所能的讲述一段自己眼中的历史,如此而已。砖可以,但是请不要做任何针对性的攻击性言词!否则,必删之!今天的更新完成了哦!有点少,最近没有时间和精力码字,大家多多见谅吧!吸吸鼻子,走了,工作去了!

第48章 通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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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冰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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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晋,您已经在殿外徘徊好一阵了。可要奴才替您进去通禀?”

我双手绞着帕子,泛着浅浅的潮,被夜风一吹,指间早已冰冷如霜。

原地驻足,朝大殿最深处远远望去,我仰首长叹。

已经整整一夜了,从围场金帐回来整整一夜。

康熙守在自己的幼子身边不休不眠,果然和史书记载分毫不差。

那……我呢?

我该怎么办?

是进?还是退?

一个声音告诉我,难道你此行前的斟酌再三了么?忘了旁观为尚了么?

另一个声音又再狠狠地驳斥我,那殿中正在奄奄一息的孩子,就在几个时辰前还那样烂漫无邪地与我约定一起共赴绛雪旧处,你怎忍心袖手旁观?

更何况他不是别人,是你曾经捧在手心里舍不得吹舍不得碰的小十六的亲生弟弟啊!

……

就在这一来一回间,时间转过分分秒秒。

舒晴,你以为你是谁?

你还在怀揣着那个可以救世于水火的不知天高地厚的痴梦么?

你又改变了多少呢?

你忘记这所有千疮百孔的教训了吗?

你还要执迷不悟下去?

这就是现实,虽然残酷,虽然不忍,终究于事无补。

没有你,世界依旧按照它原有的轨道往复;多了你,也不过只是这局中另一个角色。

你还能做些什么呢?

你还有什么把握呢?

思及此,我手里紧紧一攥。

“罢了,皇阿玛心急如麻,我去了也是徒劳,还是速速传来京中良医才是。”

守候的奴才们恭然作揖,口中应诺。

“格格,十八阿哥他……”

才一迈进大门,安茜终还是忍不住开了口。

我挥袖止住了她的寻根问底。

“安茜,即日起,任何人来见,均称病不见!明白了么?!”

安茜被我一喝,显然是骇住了,半天才哆哆嗦嗦地张口。

“格格,十八阿哥他……他到底……该不会……”

我徒手捂住她的娇唇,无言地摇了摇头。

“什么都别问了……人各有命……

安茜,有一句话,你一定要记得!……

人终究是不能和命争的……

我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例子,你切莫重蹈我的覆辙……”

安茜突睁的杏眼懵懵懂懂,颔首,随即又茫然地摇首。

“你现在不需要明白……

你只需要睁大了眼睛站在这门里仔细地瞧紧了……

那门外的风景看多了,自然也就有数了……

懂了么?”

我断断续续地思维连成了线,吐出了口。

安茜静静地眨了眨眼,最终深深地点了点头,不再言语。

“睡吧。我们需要好好地补眠了……

天儿要变了啊……”

接下来的十二个使臣之中,正当此行所有人都焦灼似火的时候,偌大行宫的一个角落里,我的小殿安静得让人胆寒。

所有人都在熟睡,又仿佛所有人都在黑暗里睁着一双精明的眼睛窥视着四面八方所有的响动。

我沉沉地睡了,无所顾忌地,甚至是这炎炎烈日里许久以来最长最深的一个夏眠。

这香甜的梦乡让我好像过了一辈子那么长,致使晚霞弥漫时的那一声尖哑得令人心头一颤的召唤,我犹似梦境之中。

“小林子,你可知皇阿玛他……他为何要宣我……”

“八福晋,奴才也如何也猜不透咱们万岁爷的心思啊……

您快去看看吧。一屋子的人罚的罚,打的打,跪的跪……”

“小林子,到底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你总要和我说个清楚!”

小林子本已消瘦的小脸上,一双因惊愕瞪大的眼睛显得尤为突兀。

“怎么?您还不知道呢?”

我叹了口气,只摇首,却一语不发。

“哎……今儿个一早,万岁爷痛斥了太子爷,真真是大发雷霆,龙颜大怒,就连奴才的师傅李谙达都受了波及,被狠狠地训斥了。”

呵……果然,痛斥太子……

我怎么能忘,面对太子对手足的无情,反而面露窃喜,毫无戚色,康熙怎能不急怒攻心?这样薄信寡义之人,如何将江山托付?如何指望他厚爱百姓如亲子手足?

为何又偏偏在此时?

偏偏在此时召见这从头到尾不相干的我?!

我在诧异中浑浑噩噩,僵直的双腿如铅铸般沉重。

惴惴地脚步在青石板上嘚嘚有声,我的心也一步一步地被提了起来。

康熙在此时召见我究竟是福是祸?

如何又能够牵连至我呢?

如果历史无误的话,不久的将来,太子即将就要下马了。这可谓是康熙凄清晚景的第一个征兆。

太子因为不关心小十八病情反而幸灾乐祸,这于理不合啊。

难道这其中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可即便如此,也完全没我什么干系啊?

此时召见,恐怕……凶多吉少……

“福晋,万岁爷在里面守着十八阿哥多时了,不仅随行的御医,就连老奴也被赶了出来。奴才实在担心万岁爷龙体,还望福晋好好劝劝万岁爷顾惜自个儿的身子啊。十八阿哥他吉人自有天相,又有万岁爷紫气相佑,必能化险为夷。”

望着李德全佝偻的身躯,我心下也不由得一酸。

转而,大脑又开始如弓弩一般拉满了弦。

单独召见?

俯视跪了一地的或宫女太监或京中御医,我深呼了一口气,微倾身子,紧了脚下的步子。

甫入紧闭的大殿,浓烈的药草呛鼻。

天才擦黑,透过昏黄的烛火,我看到了那抹熟识的亮黄色。

“阿玛……”

渐转的背影让我的心脏狠狠一抽。

那还是往日里威严得令人不敢直视的天颜么?

我甚至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不过一日,短短一日,他竟一夜苍老至此。

发鬓凌乱,几缕银丝些微可见。一双茫然的眸子没了从前的厉色和神采,黯淡而空洞。

就这么望着我,良久,没有言语。

我开始明白了,又一次迟来的醒悟。

就在我为自己想方设法开脱和寻找庇佑的说辞时,却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也正同时在被这样一个失落的老人紧紧系在心上,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也正在被无助的他惦念。

为何要此时召见?!

呵,答案竟是恁地简单——他需要我。

舒晴,你变了!你知道吗?!

你已经变得面目全非,就连自己都看不清认不出了。

你的心被世俗蒙上了蜕不去的尘埃,丑陋得令人作呕。

这样一位慈父的爱难道还不能融化你心中的风霜么?

那你究竟还要些什么呢?

你何时变得连最诚挚的亲情也可以用事故的嘴脸肆意地践踏?

你还是曾经那个可以无所顾忌誓言“真心必以真心换之”的舒晴吗?

你还是吗?

渐行渐近,我无视榻前那个娇小横陈的身躯,只是一瞬不瞬地对视着那一双疲惫的眼。那漫无聚焦的瞳深深地刺伤了我心中一方最柔软的地方。

“阿玛……是我……您的晴儿来了……我来了……”

语未休,被我紧锁半年之久的眼泪还是静静地淌了下来。

我没有任何时候比此时此刻更加痛恨那个被给予万千宠爱的太子。

他是你的父亲啊?!生你养你宠你疼你至极的生身父亲啊!

你怎忍心如此待他?!怎忍心如此伤他?!

怎么能够啊?!

我双手狠狠包裹住那一双已见斑驳的大掌,却怎么也遮不住那上面深深浅浅的岁月痕迹,它们像一把把利剑,刺得眼睛生疼。

他缓缓地合十了掌心,随即翻手一把拉我入怀。

寂静的大殿上,我紧紧圈着这一世另一个最疼爱我的父亲。

他老了,像所有人的容颜一样,伴随着时光的推移。

几次三番,我相信他是要对我说些什么的。

可是喉咙嘶哑地“啊”,这一声沉得几欲要被误认为是草原上的夜风可以忽略,之后便再没有开口。

我知道,他也同我一般,落泪了。

这就是那个皇家不成文的规定吧。

就是再伤心再痛苦也不能哭,就是哭了,也要不吭一声地咬紧牙关。

我的阿玛,我又该怎样告诉你?

至少……我是爱您的……用我最大的热诚爱您敬您的……

我的阿玛,我又该怎样告诉您?

至少……您还是我的阿玛……哪怕有一天您只有我一个儿女……

我的阿玛,我又该怎样告诉您?

不争气的我,在您怀里抽噎得忘了言语的晴儿,还有好多话想对您说。

您都听到了么?

您的泪没有白流,您把您的泪洒给了真情,晴儿不会忘记。

您的泪并非羞耻,您把您的泪留给了晴儿,晴儿只做感激。

晴儿会把它们一一珍藏在心底,有朝一日反复温习。

瞧,这就是我的阿玛,一个可敬可爱有血有肉的阿玛,而并非那个被众人俯首朝拜的康熙天子。

这一幕像永恒的幻灯一般被久远的记忆牢牢守护在了我内心深处最清晰的一页。

阿玛,不知什么时候我在心里留给了您这样一个专属的称谓。

即使是那个远在西北的生父也无法匹敌。

那夜的帝王泪……

第一次,也是我所见最后一次,却已痛彻心扉。

我开始习惯这样地称呼您。

每每唤起,天空总会晕开一抹最晴朗的温暖。

每每唤起,脸颊总是不自觉地舒展一弧涟漪。

每每唤起,却只是无声,默默流散心底……

跪坐在榻前的屐筑,身体顺势依偎阿玛的双腿,不知过了多久。

“皇阿玛……皇……阿玛……疼……”

“唔……”他仓促地应声,喉间咝咝作响,“我的儿……”

他舒展了双臂,那么的小心翼翼,无奈那曾经指点江山,承载着多少星霜风雨的肩膀竟也会无力地颤抖。

是呢!失神的他日夜守护,早已不知多少次这样被病痛中折磨的亲子唤起。

“阿玛……我来……”

我大力揉搓着酸麻的膝,作势就要接过十八,才一眼觑见此时的他已发热泛着病态的红。

“莫要碰……这是疫症……”

我并没有因为他一时焦急的破音停下动作,一手揽过小十八的肩膀,一手抓住了在两腮上下抓挠的小手。

抬起手,借着床头的游龙戏珠铜雕烛台,我仔细地上上下下打量。

痄腮!没错!我不会认错!

与当初小篮子的症状如出一辙——发热,腮肿,疼痛。

转视,身旁的康熙也一同关切注视小十八烫红的小脸儿。

“呵……什么真龙天子……什么命定紫薇……除了这龙椅,这龙袍,又和寻常家的老父有何不同……佑得了谁……

承祜(1)走了……芳仪(2)走了……胤禌(3)也走了……

我能做什么……我做的只是等……等待天黑了又亮,等待他们来了又走……

呵……朕这算什么皇帝,什么父亲,什么丈夫!”

“别说了别说了……阿玛……不是这样的……”

“我不是一个好父亲啊……胤禌走的时候,朕连他一声冤都不能替他申辩……浑浑噩噩到如今,我才明白……这就是报应!报应啊!……

朕欠他们太多!所以他们才要接二连三地离开朕,朕不配做他们的父亲,不配拥有那样的父子融融……”

“不是的!阿玛!您不要就此放弃啊!您怎能就此落寂!十八还在看着您,在等着您为他驱散病魔,他的恐惧您知道么!

如果连您都放弃了,还有谁可以救得了他!

他需要您啊!像您需要他一样的需要您!此时此刻,您就是他的天,他的地!

你怎么能够认输!你爱新觉罗玄烨何曾低头认输!你没有输过!也不会输给任何人!”

泪流满面,我的嘶吼在空旷的大殿上格外凄厉,久跪的双腿止不住的颤抖。

似乎是被我的意外之称骇住了,他惊诧地抬头,发散的目光渐渐汇聚到了一点,直望进了我的心里。

“您还有我……

还有胤禩,还有十六,十三,四哥,九弟,十四……

还有……还有衡臣……

试问天下哪一个不是您的孩子!

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

何况您是咱们大清百姓心目中万众敬仰的康熙大帝!……

天塌了,您也只能是撑到最后的一个!

多少的风浪都挺过来了,您都做到了!

若是就此倒下了,那就真的败了!败给了自己!

我不知道众多儿女在您眼中又是如何?

我只知道在咱们的眼中,您不仅仅是一个严苛律己的父亲,更是一个顶天立地无所不能的万圣至尊。

就在这里,就在现在,有多少双眼在盼着您。

逝者已矣,您应该为活着的人振作,您至少应该为他们珍重!

因为他们都是您的亲人,他们也一样爱您啊!他们也一样在保佑着您!

您怎能忍心辜负他们!”

声声掷地,铿锵的背后是我或激动或愤慨或惊恐的痉挛,随即不得不虚脱跪坐回原地。怀里的小十八反而安静了下来。

直到夕阳完全淹没在山脚。

“皇祖母仙逝后,再没人敢这样直呼朕的名讳……

若是个男儿……哎……”

焦躁的不仅是夏夜,还有人心。

可即便如此,康熙四十七年八月末的这个夜晚我却意外地感受到了一丝难得的平静与安宁。

人活在世求个什么呢?

我紧握着那双厚实的手掌。

改变那些能够力所能及扭转的,接受那些不能改变的。

为那些曾经爱过你,正在爱着你,以后也会一如既往地为你奉献爱的所有人,为了他们好好地活下去,哪怕是再苦再痛,也不要轻言放弃。

因为只要他们爱着你,你的伤,他们都一样感同身受。

疼在你身,先流泪的却是他们……

我说服了康熙,同样也说服了自己。

阿玛,如果还有机会再这样呼唤,我依然不会放弃。

是您让我知道,何谓勇敢,何谓坚强。

为了那样深沉的父爱,为了那样无私的您,哪怕只是曾经拥有,已是万幸……

所以我不哭,不能哭……

注:(1)孝诚仁皇后赫舍里氏第一子,早夭;

(2)孝诚仁皇后赫舍里氏;

(3)宜妃第二子,早夭。

作者有话要说:从上一章的下半部分的更新开始,回回会陆续开始抽时间码字了,不过更新速度实在没有办法保证,因为时间确实有限。基本上每天都要加班的回回也失去了周末的假日,哭啊!!!

不过,回回还是会尽量码字,因为保证不了更新,自然也就没有办法向责编申请榜单了,所以只能希望大家多多支持俺的阑珊了!

关于内容上的问题,写到这里气氛已经开始high,嘿嘿...大家试目以待吧!!!

另外,加首必不可少的背景音乐,一首宋家皇朝中原声大碟第八首《the bonfire》:

============================更新完毕!康熙其实挺可怜的,年纪一大把了还要承受丧子之痛,白发人送黑发人不说,从小被他带在身边的心头肉也不省心,累啊!我都替他累!

虽然康熙晚年对几个儿子的态度都不大亲密,不过某回始终还是对他报以同情的。老人都是怕孤独的。大大们,如果你家也有老人的话,还是多抽出一些时间陪伴他们吧。你付出的也许不会很多,可是他们会全心全意地爱你们,这就足够了!生活在爱里的我们真的是太幸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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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更新完毕!最近更新速度还算令自己满意,也希望大家多多鼓励和支持哈!嘿嘿......多多留言多多交流啊!因为宋家皇朝的《激动之序章》的在线地址实在很难找,难得找到一个再打开页面又不可用了,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所以干脆换了它的主题曲!有找到可长期使用的固定在线收听地址的大大们请一定要给我留言哈!我太喜欢这个配乐了!放在这里再合适不过了!

第50章 失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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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第一缕晨曦穿过朝霞洒在每一个神色忙碌的宫人的脸上,整个金殿又一次散发出了多日未见的生气。

鸦雀无声的大殿外,守候着的却是层层叠叠等待召唤的太监侍女。

“晴儿,胤衸如何了?”

殿外又无一例外地响起了一声嘹亮。

是的,是一早便与满蒙贵戚出围的皇阿玛。如果说众人对这位大帝在爱儿生死未卜之时犹思玩乐而感于过于冷情的话,那么便是历史对这位隐忍的慈父最苛责不公的评判。没人见到他多少个深夜里布满血丝的双目,没人知道他怀抱病儿时那锦绣衣袍下几经颤抖的双手,更没人能够了解他每日又是以怎样复杂的心情迎接每一个朝夕的降临,迎接每一次归帐时的殷殷祈盼,迎接每一位战战兢兢诚惶诚恐或探究或冷眼的皇族,抑或草芥。

我的眼里却只容得下这日益抖擞的背影。

我的皇阿玛回来了!那个万人瞩目的康熙大帝终究还是恢复了往日的风范。他雷厉风行,他雄韬伟略,他盖世无双!

那些措手不及的脆弱,他留给了自己,转首间,他依然是所有人的天。

我为这样顶天立地的父亲感到史无前例的自豪。我甚至开始想象那些被史书无数次描摹的风浪前, 那些佞臣污吏是如何面对阿玛的勃勃英姿而瑟瑟发抖……

自那夜的倾谈后,我当仁不让地揽下了照料小十八的一应活计。小到汤药侍奉,大到王公贵族的探视,皆由我一臂应承下来,日夜留宿在金帐,皇阿玛反而在大殿旁令起居所,让出了这最尊荣的象征。不可避免的,我又一次看到了众人眼中的艳羡,甚至的忿恨。面对那些神态迟疑与猜测,直到我亮出满蒙第一女巴图鲁的身份,他们才欣然喟叹,“竟是我们草原上的那位女英雄么!”

我本不愿以身份欺人,但这也原是无奈之举。

虽然我承担了小十八的所有病理起居,但终究没有将小篮子的境遇悉数向皇阿玛一一道清。因为我太了解那份期望与失望之间伤人的落差,更自知这险恶的后宫朝廷之中有多少潜伏的危机伺机意动,等待我去应对。

十八与小篮子不仅男女年龄各有差异,他们的生活环境和饮食起居有着天壤之别。十八自小锦衣玉食,娇生惯养不说,又是因着密嫔江南女子的柔弱,亦连产三子,幼儿的身子更是娇贵。相对的,小篮子自小被乡里的下人婆子带大,家境平平,粗布麻衣自是不必说,但也因着她天真烂漫不识贵贱的性格,饮食反而粗细相宜,身体倒结实了许多。再加上,彼特中西结合的土方法确实还存在着太多不确定的因素,又生在这个不识的年代。我能做的只是将我所知所识毫无保留地付出,以减少稚儿哪怕一丝的痛苦。我不忍心眼见十八小小年纪便这样无辜陨落,更不忍心见我的阿玛独自一人苦苦支撑。他太苦了,我总是私心里想为他做点什么,至少让他知道他不是孤独一人,他还有我。

另一方面,皇阿玛在我默默对小十八付诸各种奇方异法的同时,已渐渐接受即将痛失爱儿的事实。他心下早已明了,这一次出巡很有可能就是小十八的最后一程。所以,每每放下政事,便马不停蹄地来金帐守护爱儿。多少次,在照料间,我望见皇阿玛就这么痴痴地握着胤衸的小手儿,眼里的痛惜和绝望。那一刻的失神,深深地刺痛了我原本早已脆弱不堪的神经。

然而,阿玛请您原谅我的自私。我倚仗的不过是您倾注所有的信赖和交心的宠爱。那么旁人呢?即使有一天小十八不幸辞别他短暂的一生,即使您不会追究我的罪责,可我又如何能躲得过那冗道间的明枪暗箭。阿玛,我已不是如小十八一样的无知孩童,我必须要保护自己。我不能让您私心的宠成为无法言喻的原罪,不能让您珍贵的爱成为他日旁人指摘的祸端,更不能让您为这一切买单。我不能!尤其不能让您为您的爱而感到半分的羞怯。因为它们没有错,您更没有错。我要用自己的方式来保护您,哪怕在旁人眼中恁地自私!

所以,我要向所有人彰显自己身份的尊贵和独特。我是草原上满蒙骄傲的象征,是满蒙共和之间一个最微妙的存在,是任何人也无法撼动半分而又最平凡无奇的宫人女眷。这已是我能够为自己做的最完满的打算。

很可笑是么?时至今日,我仍然希冀着能够凭一己之力催动历史的命盘,希冀着奇迹地留住胤衸。即便如此,阿玛您也莫要嫌弃与鄙夷晴儿的自不量力。晴儿并非天真,也与私欲再无丁点的关联。我只是在一夜之间忽然明白何谓初衷?何谓信念?即使在时间和利益交错的洗礼下,晴儿清澈不再,但那些令我深信又所剩无几的真心,依旧矢志不渝。只是这一次再不要任何交换的真心,只为爱之一字于您来说太过沉重,晴儿宁愿无情。

阿玛,您可知晓,多少个辗转反侧的夜里,我都忍不住扪心自问,如若不是当夜那一场滂沱的心雨,历史也许便不再是这个模样。

然,我始终不后悔,不后悔用我余生的荣辱来抚平您晦涩的心伤,哪怕是那样的短暂……

这样白昼黑夜的交替,我似乎遗忘了时间的推移,数不清的日子一天又一天。

小十八的情况依然时好时坏,不过我敢肯定的是十八的情况与历史上记载的情形相比,有了大为积极地扭转。印象中,康熙十八子胤衸病倒后没有撑过几日便草草结束了自己年幼的生命。但是信手算来,胤衸病倒以后少说也有十来日了,而且目前小家伙的高烧虽然未退,但由于宫人们照料细致得当,至少肿胀处没有任何化脓伤口的迹象。这无疑给了我不小的鼓励。就连几位御医也从对我的敢怒不敢言而渐渐转变了态度,开始愿意与我研讨病理。我本来就知之甚少,只是把我上学时的卫生课上学到的一些基础护理知识结合小篮子治愈的经验悉数讲述给他们,当然这其中少不了我和一些外来传教士戏剧化的剧情,包括如何巧得香蕉芦荟消炎之法等等。总之,怎么忽悠怎么来,把他们也唬得一愣一愣的。不过话说回来,吹牛也要有个度,知道就是知道,不懂就不能装明白。我虽然以义工的经验了解一些现代的护理常识,但对于古老的中医文化还只能算是个文盲。如何开药采方少不了要虚心请教几位宫中论资历论经验都远胜于我的老御医,毕竟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几位老大夫果真也称得上是德技双馨,倾囊相授。这样衣不解带的相处下来,竟还有收我为徒的打算。可把我吓得再不敢穷白活了。不管是不是他们碍于面子故意抬举我,可我在高考填报志愿的时候就听说了学医难,学中医更难!不把你扒层皮来不算完!这还只是背书的阶段,真要是想在中医上有什么造诣那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儿。像我这种只懂投机取巧的小聪明,可解读不了这样的大智慧。没的再把几个老太医给坑了,临了临了还收了这么个不着吊的弟子,毁了一世英名,那可就得不偿失了!我故作矜持地以嫁做人妇的名义婉言谢绝,几位太医才肯作罢,不过仍旧耿耿于怀。

为此,就连皇阿玛的眉眼也日渐舒展。

“丫头,十八的病情如何了?”

我沉吟片刻,倒不知如何作答了,是好?是坏?似乎都算不上。

他似乎看出了我的为难,并不以为然,反而轻笑出声。

“呵呵……晴儿,你是个撒不了谎的孩子,心里有什么全写在脸上了!又不像他们一样只会一口一个,洪福齐天,隆恩浩荡之云来诳朕……可就是这一点才让朕觉得踏实……

丫头,你大可放心……这一回是好是坏,横竖不过这孩子的命数……

咱们已尽人事,天命如何终究不能左右……

你此时能够陪在朕的身边已是万幸……

你……不怕么?”

我讶异此时的康熙还能够如此冷静清醒而又设身处地地为我着想,要知道内忧外患夹击的他说是心力交瘁都不为过。就是我足不出户也能依稀听到大殿旁他临时的居所传出的异常嘈噪声,就是我刻意两耳不闻窗外事,也无法阻止旁人的指指点点。不说远的,昨日一早康熙又因太子以传染为由避走金殿痛斥了他毫无亲情可言的行径;今日一早便听说围场出猎不久,太子不顾蒙古贵族的颜面妄自尊大,企图截获贡品……

这一样样一桩桩,哪里能够逃得过心明眼亮的宫中上下!

想到这儿,我心中更加酸涩。

“皇阿玛……晴儿不愿骗您,晴儿怕!何尝不怕?!

所以晴儿也退缩过,斗争过,不为十八未知的病况,只为那些防不胜防的冷枪暗箭……

可是晴儿还是不忍心……不忍心见您一个人承受这样非人的煎熬……

阿玛,您还记得么?晴儿不知天高地厚地问您何谓寂寞?

现在晴儿才真的明白,寂寞不是形单影只的郁郁寡欢,而是那份花团锦簇的正中央无人倾诉更无处话寂寥的强颜欢笑。

也许您不相信,晴儿是真的愿意……

倘若他日您依无所依,信无可信之时,晴儿愿意做那个站在您身边,支持您,陪伴您的孩子……

晴儿亦不希望当真有那样一天,然,只要您需要我,晴儿不怕受苦,亦不惧委屈……

晴儿不要您寂寞……”

无法平静的心潮再一次席卷而来,我咬唇怔怔地仰视着那一双经历世间无数漂泊的鹰目。

他久久没有言语。

“孩子,咱们一言为定……”

我颔首。

“绝不食言!”

那时许下的约定多少年来我都不曾忘怀。

没有人告诉我它何时生效,又何时过期。

却原来很多人很多事都在你的等待中悄然升息。

就在我昂首企盼的时候,这个叫做永远的承诺早已兑现。

我查无所觉……

“福晋,殿外有个小太监从阿哥夜入睡前就候着了,快一个时辰了……”

一阵衣料的窸窸窣窣,我浑浑噩噩地支起了侧卧在小殿软塌的半身,难耐燥闷的天气,胡乱披了件轻薄的丝衣草草遮掩了事。

才撩起了大殿的锦帘,一股热风朝着面门冲了过来。

“福晋……福晋……可见着您了!”

我定睛一瞧,竟是小林子,忍不住低声呵斥道。

“胡闹!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还敢乱闯!惊了阿哥爷,你有几个脑袋担待?!”

虽说小林子早已拜在李德全的门下,但就往日我在宫里的熟络来看,自是不可能做得了近前的差事。从那日他师父之命送御赐梅子就可以瞧明白,恐怕饶是为皇帝跑腿都已经是抬举了他,他这么大点的年纪又是个全无背景可言一穷二白的穷小子进的宫,充其量不过还是个微不足道的三等公公。

依此来看,他入得了金殿那绝不是件易事。

“福晋,您先别恼!听奴才把话说完……”

这一句话彻底搅了我的睡意,让我一个激灵清醒了个彻底,随即巴望了几眼殿外依旧笔直站立在殿外的侍卫和守夜的太监宫女一干众人。

是啊!能这样堂而皇之的进来想必定是得了谁的准!

想来,我已多日未曾踏出这金殿半步了。此时来人,那么必定有不得已而冒见的急事了。

而小林子接下来的一语果然惊得我目瞪口呆。

“福晋,安茜姑娘不见了!”

“什么?!”

我愣愣地杵在殿门口,顿时脑中一片空白。

“多……多前儿的事儿了?!”

“晚膳过了不一会儿就不见了人,您偏殿的侍卫这才支会了奴才。”

“侍卫……”

哦,是我随行的那几个拜唐吧。年前葛特因为我在府中失利的缘故,被胤禩特别从台前拉了下来,转为幕后我身边的暗卫,实监视保护之责。可是此一行皇上钦点,实属突然。按理说,御驾随行本不该再添随护,又仗着我在宫中圣宠不绝,又有着诸多特殊身份傍身,这才勉强破了例。葛特自然不便现身,不过临时调派了府中几个得力的拜唐随行。否则寻常侍卫如何有这般敏锐心思,得知了小林子与我往日在宫中的旧识。

“那你又是如何进得大殿?!”

不能怪我多疑,此时正是多事之秋,由不得我随性而为,在宫中早就练就了一身钢筋铁骨。

“奴才这是得了师傅的命!”

还来不及细想,宫灯摇摆下,远处一个昏暗的身影疾步而来。

“师傅!”

这一声轻唤,我才反应过来,来人原来正是李德全!

“谙达……”

“福晋,您自可回去料理,今夜奴才来为十八阿哥守夜便可。”

“谙达……这……这如何使得!”

不为他年迈的身躯气喘吁吁来为我方便,只为这不畏欺君的罪名替我雪中送炭,我心动容。要知道,一旦被旁人揭发,八福晋私自擅离职守,总管大太监又顶替看护龙子,我们两个一个也逃不了,不会有好果子吃,往大了说,未经通传,更无任何旨意,可不就是欺君么?!这可是要掉脑袋的罪名!

“福晋快去吧!小阿哥已不再夜夜疼痛,哭啼不止,只要您快去快回,天亮前务必赶回金殿,就无甚干系。饶是被人问起,老奴自可应变。”

我慌忙摇首。

“不可不可!舒晴怎能如此不顾您两难,还是通禀了万岁爷再做计较。”

“福晋大可不必多虑,事后老奴定向万岁爷请罪。饶是万岁爷知晓也不会怪罪老奴的。谁不知道安茜姑娘是福晋您的心头肉!又因着您这几天为了十八阿哥日夜无休,没有睡过一个整觉了。老奴和几位姑姑轮值伺候万岁爷起夜,今夜正是老奴不当值。前儿晌午万岁爷原就有了让您回殿休息,不要过分操劳,累垮了身子的意思了。老奴只当是为了万岁爷解忧吧。”

话已至此,我才释然,转而心又倏地突起。

“那么舒晴也不再拖延,这里全仰仗您老人家了。”

我不觉咬唇,心系安茜安危,要知道这可是草原的黑夜,一旦有个闪失,性命攸关!

“福晋严重了,这几日若不是您为万岁爷分担,还有谁可以有这样的本事让万岁爷苦苦支撑。老奴早已束手无策,而今老奴能做的不值一提。”

我依言摆了摆手。

“此番恩情,舒晴一定铭记于心。您放心,舒晴一定速去速回,天亮之前赶回来!”

“让小林子跟着您走一趟吧。这一来,老奴瞧着您除了安茜也未带着什么贴心人,左右他不是个傻子,能帮衬的就帮衬着,算是老奴的一番心意吧。”

伴着身后的一片漆黑,我心下已见凄凉。

是啊!昔日里,还有宝福儿能够在我身边周旋。他听惯了宫里小厮太监之流的吹嘘,说秋狄如何如何之酣畅,言围猎如何如何之壮大,又信了那些宫里的流言蜚语,央着我一定要带他来见识见识这草原的痛快,见识见识我这位女巴图鲁的风采。

我答应过他的,如今竟早已物是人非……

作者有话要说:背景音乐《绿野仙踪》:终于更新了!嘿嘿嘿!这一部分的铺陈做得差不多了,接下来就是紧张的情节了,大家留意回回期间留下的各个线索,新一场刺激的宫斗马上就要展开了!大家擦亮眼睛吧!希望一切揭晓时大家不会太过错愕哦~~~

另外,某回善良地提醒大大们,大虐即将开始,大家做好心理准备了!!!

===========================本章第二部分更新完毕,下一次将完成本章的所有内容!然后,引出下一场高潮的前奏。这一场高潮在女主一生中都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希望大家多多支持!

另外,大伙儿路过的就给留个言吧!好歹给某回点写下去的动力么!

不许霸王,不许霸王,不许霸王......(无限怨念中)

第51章 魔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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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着夜色,我望不尽来时路,已见凉意的夏末之夜,手心却湿腻腻的。

我一路奔跑,一路忐忑。眼看就到了殿所,我不加犹豫,横冲直撞。

“安茜!安茜!”

但是眼前的人影却令我一个趔趄,随即打脚底起了寒意。继而转身,朝身后紧随的小林子大手一挥。

“小林子,原是我的家臣不远迢迢来寻我,想是家里生出了何变故。还请公公移步偏殿,我们稍时耳语。”

小林子是何等眼色的,闻言便一矮身,看也不多看就碎步推出了大厅。

趁着夜色,我甚至可以想象到自己此时狰狞的面目。

“葛特!你不想要你的命了么?!这里是何处?!是你随便来的么?!

你既已从朝堂隐退,就应该心里有数,你的身份便再也不能伏在案前!

你今天出现在这里要是有个万一,被旁人见了,这不仅是你一人的脑袋!

这是要害苦了我,害苦了贝勒府!”

虽然嘴上强硬,但心里难免庆幸。

“所幸刚才那位小公公是我多年前宫中的旧识,又是这几年才被李谙达启用的新人,横竖是摸不到圣上近前的,多半不与你相识,不然……”

言尽于此,我没有点破,这其中干系的重大彼此心照不宣。

然而,我转念又忍不住思量。这个节骨眼上,葛特来寻我……

莫不是真被我言重,府中出了大事。

要知道,葛特多年随行皇阿玛左右,是历年秋狄南巡带刀护卫的不二人选呀!更何况,这一路赶来少说也有个把日子,对皇家饮居习惯最是熟悉,能够在这么快的速度潜进皇阿玛为我特地安排的寓所舍他取谁?!

“给福晋请安!葛特失礼了!还望福晋恕罪!”

在微弱的烛光下,我定睛仔细打量,才更加坚定了我的想法。府中果真出事了吧?!

端看葛特风尘仆仆的衣着就可见来时多么的匆忙。他身着蒙族的衣袍,显然不习惯这三伏天气还身披厚重的行头,原本黏在脸上的络腮胡子也松垮垮地挂在了脸上。不然,我也不能在这昏暗的月光下一眼认出他!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可把我搞糊涂了……

难道说……府中真有要事……”

讶异于自己口吻的平淡,却原来那府中在不复当初给我的归属感。

家……呵,这个年代我最后安身立命的地方……也就这么一去不复返了么……

“福晋您莫要心急,葛特此次来并非为了府中一干杂事。”

“那……”

不容我多问,葛特简明扼要。

“奴才是奉贝勒爷之命前来!”

听及此,我心下更徒生了疑惑。

“贝勒爷……这……”

来不及细想,我心念安茜。

“那你又是何时到?可曾见着我的安茜了?”

“福晋,您莫要着急。且听奴才禀明。奴才天刚一擦黑就到了,趁着晚膳一过的半个时辰潜了进来,您放心,未被任何人注意。然后,进殿找到了安茜姑娘,得知您已数个昼夜不曾回了处所。这才说要出门寻您,说是给金殿递个话就回的,可等了这许久仍不见安茜姑娘。奴才碍于身份在殿中不可多留之事安茜姑娘也是知晓的,可是直到刚才还没有安茜姑娘的消息,又见外面没有什么异常的响动,这才着了慌,担心安茜姑娘出了何事,又托府中随行的拜唐想办法给金殿稍了消息,望您早些回来与奴才做个合计。您不知道,此次您秋狄随行事出突然,然横竖粘杆处的拜唐们得了用处,一路上金殿的消息早已源源不断地送回了京中,贝勒爷早已知悉了个清楚。临行前,贝勒爷还曾对奴才言语,‘福晋乃是绝顶聪明的,如何这一遭便糊涂了?那御前之事岂是这样轻易揽上身的?!定又是被她那性情之性所累!葛特,爷嘱你这一行切莫声张,更重要的是要拼死保护福晋,万万不要让福晋吃了大亏!此行若尔有去无回,也算往日爷对你不薄,你也算应了你昔日以死报我知遇之恩的誓言。你可甘愿?’奴才道,‘定当万死不辞!’贝勒爷又言,‘然,此行若你有命回来,从此便只认一个主子,就是八福晋。以后你再不用向我复命!’”

我的耳鼓被什么刺痛,可是葛特的声音明明暗哑。

“福晋,您不该如此的……小阿哥的病况就连御医都束手无策,您怎能……

纵有草原之名,也终究是深陷这勾心斗角之中……”

性情之性……性情之性……

这就是你对我最中肯的回应么……

“来人!”

当下我已不及多想,找到安茜才是当务之急。这是草原,又在更深露中时,她一个女孩子我如何放心的下。否则也不会在这个非常时期冒着抗旨和欺君的罪名求助于李德全。

唯一令我尚存安慰的就是我八福晋的“威名”终归是这王公贵族之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安茜与我在宫里当差时就交好,就连皇阿玛都了如指掌。多少为安茜做媒却被我或置之门外或婉言谢绝的亲戚妯娌数也数不清。暗地里她们早已经把安茜看作了未来哪位贵人的内室,家长里短自然也是从来不避讳的。满意为我心比天高,恨不得自己的丫头都能够觅得金龟婿,其实这个中滋味除了我们彼此还有谁能够清楚。我不过舍不得她受丁点儿的委屈罢了,贵贱反倒成了最可笑的挡箭牌。

想到此,我不禁瑟缩。

这么看来,寻常人自是不敢为难她的。谁不知道她是我的心头肉,得罪了我这个京中的女霸王又是何等下场?那么……我站在殿门处仰望夜色……

黑夜的草原原就是最危险的,就连最智慧和勇敢的猎人都不轻易在天黑以后回程,更何况是我的安茜。

紧扣的指节泛白,我对着应声而来的拜唐低声斥骂。

“荒唐!眼见天儿暗了,她一个年轻姑娘出去殿外,你们为何不跟着,由着她的性子来?你们主子都是如何教的?傻子么?!”

见他屈膝而跪,默然不语,我心中的火儿更窜得老高。

“福晋我使唤不动你们了?!如何就你一人在此?!怎么?都眼高于顶,见福晋我不得势就一个个墙头草,认不清自己吃几碗干饭了么!”

这话确是气话了!我心里清楚一路上随我左右的这两位拜唐侍卫小左和小右是打我嫁进府中就跟在我院中的,说起来比葛特在贝勒府中的资历都要老上许多。自来就是少言寡语的,论头脑和行事在众拜唐中也是数一数二,这也是贝勒爷将他们二人留在我身边的主要原因。前一阵子我在府中地位飘摇之时,他们二人可没少被我拿来撒气。这一路跟我来围场更是谨言慎行,对我的关照无微不至。相比起我,安茜与他们倒是更加相熟,偶尔也能玩笑一二。本来我也有心将安茜配于他们其中一个的,不过终究没有为之。想到他们拜唐的危险身份,我还是不能不多想,不能让这一丝令安茜不幸的可能存在。

见我暴怒,葛特揖身道。

“福晋,容葛特一句。”

“说!”

“小左这会儿已经被我派出去联系其它宫中拜唐打听安茜姑娘的去向了。奴才怕咱们殿中动静太大惹了眼,就让小右留守在门口,再加上奴才的身份,殿中总归是不能没有个能够盯呛的人的。安茜姑娘当初也是这个打算才没有着人跟着,都是奴才的疏忽。以为安茜姑娘因着福晋的缘由自是比旁人熟络些的,少了设防。一切都是奴才的错,等小左回来复命,找到安茜姑娘以后,奴才任由福晋发落。不过,奴才自觉安茜姑娘有福晋万福相佑,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不会有事的!”

听葛特一番说辞,我心中倒连连点头。安茜的心思一向是最中我意的。往日她在我身边早也不是个怕事的小姑娘了,我相信葛特所言非虚,这般处置却也是最妥当的。自然也就对他为小左和小右的袒护消了大半的怒气。

一时,我浑身泻力,只得摊开了濡湿的手心。

“哎……为今,除了等我什么也做不了……”

焦虑的时间一分一秒的流过,我们三人竟然谁都没有再说一句话,直到……

“福晋!”

小左一声低唤,我冲出了门栏,一把死死抓住了他的双臂,喜不自胜。因为我知道粘杆处的拜唐都是一等一的厉害角色,对每一个搜捕的命令都抱着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信念。除非安茜遭逢不测,被我的担心言中,遇到猛兽袭击,否则一个大活人是没有理由找不到的。

“人呢?”

小左浓眉轻皱。

“金殿东面的围场栏栅内。”

“可受了伤?”

我声音拔了尖。

片刻,他摇了摇头。

“并未……只是姑娘受了惊吓……

福晋,福晋!”

我甩开衣袖,一路狂奔。身后几个身影紧紧相随,更有葛特为我披上他黑色的披风,怕被偶尔路过的宫人侍卫认出。我心中忍不住嗤笑,金殿与围场在纬度上距离最远,东侧更是被栏栅所围,除了驻守的宫中护卫,哪里还有人烟。我侍奉金殿多日,白天寸步不离,但晚上也并不是足不出户的,偶尔出来透透气,那里可是最好的去处,几位护卫又有哪个敢拦。那小妮子定是一时新奇贪玩,绕了栏栅出去,大黑天儿的找不着路回来自个儿哭鼻子呢!

可是,出乎意料的是围场的巡视护卫却在此时一个不见。

我不禁悻悻。

然而,我怎样也没有想到,就是在这个深邃得连群星都为之羞涩的夜幕下,发生的一幕一幕在很久很久以后都依旧如魔魇一般令我窒息,成为我人生中一块最撕心裂肺的伤疤,再不愿忆起。

脚下急促的步子减缓,我有些迟疑。

远处几个神色紧张的锦衣带刀随扈显然是粘杆处秘密安插在宫中的,夜色已深,又有数丈之遥,我哪里辨认得清楚。

然而,这些都不足以让我停步,早已心里有数。远处只见他们三两围做一圈,手里拿着各自的黑色披风相抵,一如我肩上的,而几个人环住的缺口正是一棵参天大树,遥遥望去像是环抱着古树,动作十分之滑稽。但在他们凝重神色的压迫下,我却没有一丝笑意,相反的是脚底徒然一阵阴冷。显然,那树下正是我的安茜了。

我的安茜……

一时间,我的心乱了,脚下没了分寸。

难道我的安茜果真不测?

不然,何至于此!

“福晋!”

身后一直无言的小右拉住了我的衣袖。

“恕奴才冒昧!”

我回身疑惑地睇着他。

“安茜姑娘此番……受惊不小!还望……望福晋……以大局为重!”

大局?

一向寡言的小右一句话更让我一头雾水?

但心之所向,双腿早已不听自己的使唤,一把甩开他的阻拦,大步走向那架起黑色的帷幔。

见我及近,几个拜唐虽手中不便,仍垂首示敬。

我一把牵起一角,只一眼,天旋地转……

我抑制不住内心的颤抖,高举的小臂倏地无力。

旋身,我注视着茫茫草野,空荡荡地经无一物。

是的!一声破碎!那是我的一颗心!

我的安茜!你看见了么?

那风中无声滑落的是我被撕扯作无数碎片的心!

痛到无以复加!

是你让我知道了它真正的滋味!

这就是心碎么……

“谁……”

我紧咬牙关,从心底嘶喊,却被夜风一吹,就散了。

随即一片静寂。

“福晋,奴才们……来晚了……”

我仰首视天,陡生仓惶。

不知过了多久,我的思绪千回百转,尘埃落定时,心下如释重负。

终艰难地挪开了步子,我亦步亦趋。

我矮身闪过身子,轻手轻脚地靠近环抱臂膀屈膝而坐的我的安茜。轻轻撩开她凌乱的发髻,她一阵瑟缩,抬头瞪大了一双惊惧的双眼,写满空洞。那一刻我的心被谁狠狠地抽了一鞭,毫无防备。

“安……茜……”

她一瞬不瞬地望着我,眼神苍白地令我心酸,一股冉冉的怒火正一点一滴侵蚀我所剩无几的清醒。至少,我知道,就在此时,没有比她更需要我,还有我的保护!

一时间,男人原始的喘息声,女人撕心裂肺的惊叫声在我耳边升腾,竟抵过千军万马。

就在方才我熟睡时,就在这个清冷的角落,我的安茜究竟忍受了怎样非人的□!我的脑海里不断闪过一幅一幅不堪入目的画面。

然而,内心熊熊燃烧的火焰让我刻意轻柔地呼唤越发诡异的战栗。

“是我……

我……对不住你啊……”

分秒流逝,让我以为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如同煎熬。

“啊……啊……”安茜嘶哑而无力地呼唤让我的泪不期然地落下,心里恨意更浓。这恨却不是为谁!只是自己!

我好恨!恨为何自己没有在安茜最需要我的时候出现!千恨万恨!恨的都是自己,怎么让如花一样年纪的安茜遭受如此大的欺侮!这于她于我都将是毁灭性的一击!

我更恨那个对这样精灵可爱的女子付诸如此兽行的男人,全无人性可言!在宫中在民间这样的遭遇象征着什么没有人不知道!

而偏偏是我的安茜!为何偏偏是我的安茜!

我们久久相觑,安茜忽然身子一斜,一头栽进了我怀里,露出了胸前一片□的青紫。我紧紧怀抱,脖颈湿凉一片。我知道,那是她大好青春最绝望的申诉,却只能无声。

臂膀用力到酸麻,我也不敢松懈一分。

风中是我耳语一般声声呼唤。

我抚过她散碎的鬓发,抚过她断裂的襟袖,却如何能够抚平她正泵然淌血的心?!谁来告诉我!

悲痛欲绝时,一丝异样拂过,我警钟大作!

倏地松开肘臂,避开安茜的遮蔽打量间,我单手抓住她死死紧握的右拳,又双手并用地狠心扳开。一抹刺眼的亮黄让我防不胜防!

舒晴啊舒晴!你怎能如此蠢笨!

以大局为重!竟原是为此么?!

这亮黄的发带除了高高在上的一国之君还有谁可以配得?

是啊!除了他,再无人可匹那深宫的龙檀香!

拜唐显然还是见到了!

然,大局当前,又有谁能援救无助的安茜――区区一个婢女?!

是的!宫中的援手不过两人。而那时的九五之尊与我又身在何处……

安茜,那一夜我千百遍的呼唤你听到了么?

任凭现实对我如何的揉捏磨砺,我从未较那一刻更加痛恨自己的无能和脆弱。

只为见你的一眼,我倾尽全力。

没有人知道!没有人……

作者有话要说: 姗姗来迟的更新呀~~~

哈哈,老规矩,先背景音乐一首!

今天的更新是个过度,下面马上进入状态倏转直下,接着就是大悲大喜了!所以大家做好心里准备哈!回回给大家做个预报~~~

这一回由安茜失踪引发的宫斗在女主一生中有着举足轻重的重要性,而且对她后来的人生起了关键作用。

========================今天一上来更新就看到了几位大人的留言!在这里我要向阑珊所有的读者表示歉意!让你们等了这么久,真的是对不住大伙儿!回回更新的速度令我自己都汗颜啊~~~

因为工作性质要经常出差,所以时间上自己确实很难把握,前两个月基本上有50几天都在内蒙古,不方便码字,让大家失望了,真的是回回的错!

以后回回会认真检讨自己的,最近恢复更新,每周必有更新,而且这部分的内容和情节都开始紧凑起来了,用紧锣密鼓来形容也不为过,本章是前奏,下面围绕着一废展开的拉锯战即将开始!

真的希望大家继续支持阑珊支持回回,回回会给大家一个满意的阑珊!谢谢!

鞠躬~~~

=====================

这一段安茜受辱的描写实在有些仓促,而且回回确实也没有写这样情节的经验和感觉,好歹表达到了自己的意思,还望大家多多见谅,或者提出你们的宝贵意见!话说回回真的不擅长写这么悲情的情节,大家拍我吧~~~

第52章 冷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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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脏的抽搐令手中那抹颤抖的明黄显得越发刺眼。

低垂着眉眼,任凭我摇首,哽咽得只字不能出口。

“不……”

暗藏在深处那股汹涌的激流就要沸腾,火辣辣地烫了我的心。

我是谁?

我算什么?

什么女英雄?!

什么京中女霸?!

我连自己最亲近如家人的他们都保护不了,哪里还当得他们的主子!

他们为我而亡,为我而辱!

而我又在哪里?!

转眼,安茜依然静坐在树下。风吹乱了她的发丝,然而她苍白脸颊一双染红的眼直直望穿我的心。

“安茜……我的安茜……”

我本以为自己会歇斯底里,本以为自己会张牙舞爪。

但是我没有……

我只是一遍一遍轻唤她的名。

只是如此,却仿佛就要抽干我仅存的最后一丝气力。

即便如此,我的安茜死寂一般的杏眼,睫毛几滴残泪却舍不得落下。我的心就像被什么利器反复撕扯着,痛入骨髓,却又如何也不能呻吟半分,生怕惊动了饱偿酷刑的她。

她艰难地开口。

“……安茜……脏了……”

刹那间满目星光黯然失色。

不……

这不是我的安茜……

我的安茜就像那春风里最烂漫的蓓蕾,总是默默站在自己触手可及的角落,含笑却无言地凝视着我,执拗地不肯松开我们彼此紧系的手。

然而此时,她近在咫尺,我却忽觉与她天涯之隔,望尘莫及。

倏时,我霍然起身。

跨步黑幕时,我顿步回身,依依不舍地凝视,让这一刻安茜的种种不幸全部牢牢地封存在自己的眼底。

看吧!舒晴!

枉你一身骄傲!纵有千般荣耀,于你何用!

这肮脏的人世容不得你半点少得可怜的快慰!

安茜!是我对这冷暖年代最后的一点安慰!是我跌跌撞撞坚持下去唯一的信念!是我伤痕累累苟活于世的仅存依恋!

如此也要将她撕碎么……

就在那一刻,她开口的那一刻,我的世界催拉枯朽,山崩地坼。

我知道,我的安茜回不来了。

那个让我哭让我笑让我舍不得轻舍不得重的安茜走了……

她不会回来了……

我仰天,泪过眼角,早已没了温热。

却原来,最后还是独留了我一人。

在这空空如也的天地,是你伴我而来,却也要先我一步离去了么……

我环抱着双臂,像一个一无所有的孩子。

安茜,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不要离开我……

宝福儿去了……

就在我还全然不知的时候,将自己尚轻的鲜活生命掩埋在那冰冷的井水中。我甚至没能为他申辩一句。

如今,你也要舍我而去了么……

我不能没有你啊!

静默间,迎着夏末的晚风,我失笑。

啜泣不止的我,泪呛了喉。

是啊!去了也好……也好……

是我连累了你们!

何苦再继续陪我在这地狱一般森冷的世间煎熬……

说时迟,那时快。

一个箭步,我大力抽出身旁一个拜唐腰间剑鞘的利刃,在月光下泛着凛冽的冷光。

我不由分说,趁几个高大拜唐高举披风不得空,一深一浅地径直撒开了步子。

“福晋!”

身后草原像张开的野兽的腥盆大口,将我渺小的身影一点一点的残噬。

而我的脑海里一遍遍幻映的是安茜决绝的背影。

“福晋!您不能去啊!”

我僵直着脊背幽幽地回身,唇瓣翕合。

“宝福儿……”

趁着夜色,我回头瞧去,原是急得满挂汗珠的小林子。

此时的他因为惊叫,公鸭的嗓子也破了音,远远听着越发沙哑了些。

扑通一声,他抢我一步跪在脚下,仰首双目巴望着我。

“走开!你们莫要拦我!我要杀了他!亲手杀了他!”

我急红了眼,在夜空中挥舞着银剑,明晃晃地闪耀着白昼的光。

“福晋!这万万不可啊!”他焦促地喘息,“奴才求您了!就是为了安茜姑娘!你也要保重自己个儿啊!您这一去,要置万岁爷于何地?!这手心手背都是万岁爷的心头肉啊!”

瞳仁徒然睁大,我眯缝了双眼,炯炯燃烧着心底防备的高阁。

“你方才说什么?”

我凛然的声音惊得小林子顿失了方才的言语,惊恐地手捂失言的口,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你再说一遍!”我一把提起他的衣襟,连同整个瘦小的身躯也被我拎得一个趔趄,“方才有披风为隔,你又不得见安茜?如何得知那人的身份?!”

大脑将今夜点滴的片段一一串连,我手中徒然一松,颤抖不能自已。

难道……

难道这一切……

不!

缓缓抬手朝小林子的面门指去,却在自己的眼中那样的无力。

“说!李谙达早就知晓了?!算计在先了?!对不对?!

说!你快说!

一个字都不许落下!否则,今夜我就要将你就地了结!绝不手软!”

他只有欺身伏地,讷讷不语。

“说!他李德全还要护他到何时!他可知道那帐后的姑娘遭遇了如何的欺凌!

快说!你们究竟还有多少相瞒于我!

你们都当我是傻子吗?!

你若有一字不实,今夜我就要血洗这围场,我要让你们以命来抵我安茜今日之辱!我要你们血债血偿!”

是啊!就在刚才!

就在刚才他确认了皇阿玛进退两难的境地时,我就该意识到了!有些什么我还没有来得及理清!有些什么差点被我的冲动所忽略!

是了!所有这些疑问的关键都在于李德全一人!

他今晚出乎意料的言行何止这一遭?!

为何我直至此时才有所察觉!

舒晴啊舒晴!

你果然如胤禩所说,全由性情所致,又久于安逸,疏于防备了么!

你好傻!就这样像个跳梁小丑一般生生被人玩弄于鼓掌之间了!

不知是这夏末渐入凉秋,夜风越发的恣意,还是被我的愤怒所震慑,小林子意外地抖做了一团,更凸显了他瘦小的身骨。

“福晋……您莫要动怒……恐伤身啊……”

“伤身?!哈……”我突如其来地放声大笑,回荡在这样静寂的夜空里,竟有些令人毛骨悚然,“心早已千疮百孔,还有何惧?我郭络罗舒晴这么多年的千方百计、委曲求全,究竟都是为了什么呢……难道就为了这样的下场么?与其如此,我为何还要忍辱负重,为何不能为自己为我要保护的人痛痛快快地活一回?!

小林子……你说与不说已不重要,我与他爱新觉罗胤礽终究势不两立,今日不是我死就是他亡!”

“福晋!福晋啊!您这是何苦……师傅他也是有苦衷的,您……”

我怒转,提剑而奔,却不知是哪里来得力气,把一路跌跌撞撞的小林子甩的老远,胸中一股无法言语的气息翻滚不歇,像烧烫的开水,又如就要爆炸的硝蛋,一阵阵激荡着我摇曳的心壁,任凭我视线如何模糊都无法阻止脚下生风的步伐。

安茜!你看到了么?!

这一次,请你相信我!相信我,好不好?

我不会让你无辜受辱!不会再让任何人为我而伤!

我要为你雪耻!会为你亲手了断你所谓不洁的记忆!

那个伤害过你的人,我不会放过他!

安茜!

回来,好不好?

今夜的一切不过是一场噩梦,梦醒了,你还是我放在心尖上疼宠的安茜。

安茜!

什么都没有变!

你还是我干干净净玉洁冰清的安茜。

所以,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我不能没有你……真的……不能……

直到……

“福晋!老奴给您赔罪!”

我的脚掌狠狠地抓地,手中的银色光芒微颤。

李德全!

就在他步履凌乱地向我疾步而来的同时,我紧了紧手中的剑柄。

“让开!既然赔罪,就休要阻拦!不然,今日休怪我舒晴无情,刀剑无眼!”

我怒吼一声,满腔的愤懑就要在我恨意中烧的双目中喷发。

李德全已然是奔走急促,气喘吁吁,一个趔趄侧倒在地,却也顾不得起身,顺势跪坐草场。需时,小林子才匆忙跟上。回望身后,拜唐的身影早已隐匿在有夜幕掩饰的大片灌丛背后。唯有那颗让我痛心非常的古木依旧清晰入眼,心下一阵刺痛。又念李德全终究宫中阉人,那树后的情景想必他早已心中有数,男女有别,更何况是他这样的身份,又安茜未出阁的一个姑娘,他是万万不敢窥探的,我心中对几个拜唐的在场反倒有恃无恐。

“福晋!老奴求您万万不可冲动呀!”

看他老泪纵横,又与我在那深不见底的宫中共事多年,我长叹一声,终是下不了狠心。

“谙达,念在我们往日朝夕相处的情分上,今日之事,我们明日再做计较。如果您真有心来与舒晴话解,那么就任舒晴了结了此番心事,事后,自然随谙达去皇阿玛那里请罪,到时候任杀任剐,舒晴绝无怨言!”

李德全听闻我意已决,竟然匍匐倒地,掩面而泣。

我知道就是在万岁爷面前,他也甚少如此卑屈,更失仪痛哭。

“晴丫头!听老奴一句吧!今日之事,就当错在老奴!你切莫再究!”

听他失声的破音,我终于忍不住将内心所有的悲痛一股脑的宣泄而出。

“谙达!您怎能出言如此?!您究竟还要护他到何时?!

我知道他是您看着长大的,可是安茜呢?!

她也是被我打小带在身边有血有肉的孩子呀!

推此及彼,推己及人!

您难道还能不理解我心窝子的痛么?!

这是往我的心口上捅了一刀啊!

我且不说今日您见死不救,毕竟安茜是我的丫头!

她有此一劫,全是我看护不周!我不怪您,所以更不必赔罪一说!

但您怎能在此时还能让我不再追究!

安茜还是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您知道今夜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嘛?!

她说……

她说……她脏了……”

我吃力的吞咽,全因哽咽早已不受所控,忍得喉咙生疼。

“这比她的生命还重要啊!

她还这么年轻……

我答应要为她精觅良婿,为她娥眉红妆,为她凤冠霞披……

可是如今……

谙达,全当晴丫头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求您了,以咱们这么些年的情分!

就当是您成全了我自己,也成全了无辜的安茜!

您让我去吧!

一了所愿,舒晴必定束手就擒!决不多言!”

言毕,我双膝跪地,泪洒衣襟。

李德全缓缓抬身,动情地凝望着悲戚不堪的我,为我拭泪的手竟微抖。

“孩子,不是谙达见死不救!是救不得呀!

老奴虽然看太子初长成人,然毕竟尊卑有别,主仆有序!

能救得了安茜姑娘的除了万岁爷,这宫里再找不出第二人了!

老奴并非为自己个儿辩解,只是晴丫头你是老奴这些年来见过唯一一个让万岁爷这般放在心上的格格,那份聪慧是宫里绝无仅有的!

老奴也于心不忍,安茜姑娘素来伶俐可人,遭遇这般却也未必只是偶然。

格格不知,几次三番太子触怒万岁爷不为别的,不过是心存妒意。”

妒意?

这又是何来?

“别人看不出,老奴跟在圣上身边这大半辈子了,还瞧不明白么?!

万岁爷对您的宠早已与当年太子不分秋毫?

太子打小就没了额娘,能够指望的也不过就是万岁爷的垂怜,如今眼见您圣宠欲隆,自己却……

太子心里不过是憋了一口气啊!怎能还对您不生妒意?!

老奴且问您一问!

您以为安茜姑娘受辱,如何还能够留命至今?!

您以为老奴舍命救了安茜,就可以逃过今日一劫?!

您以为安茜逃过今日一劫,便还是您的安茜么?!”

李德全一句将我恍惚的精神一下子提了起来。

是啊!宫中低等宫女遭遇这样的事也并不是绝无仅有的,不过无论是皇帝所为还是王公贵族所为,只要是圣上有意敬事房不记档,这样的宫女要么被秘密处决,要么就胡乱安了个罪名遣出宫去。

但今日之事,就算安茜免于侮辱,但东宫太子与后宫大总管大动干戈之后,此事便不可能遮掩,就李德全对皇阿玛的忠心而言势必悉数交待,并为自己以下犯上而负荆请罪,那么安茜也不过两条路。一是万岁爷多半会看在我的面子上将安茜配给太子做小以正视听,又可为太子遮羞蒙混过关,再者……就是按宫里的老规矩办。无论这哪一样,安茜这一劫也是逃不过的呀!怎可能还是一如当初跟在我身边的安茜呢?!恐怕日后的折磨与蹂躏更会无休无止!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我!因为他胤礽对我的恨意,却转嫁给了我身边胜似亲人的姐妹……

何况今日之境,太子他……

是了!

转视李德全一张沟壑纵横的脸,我深深一拜,动情而言。

“谙达!您原谅舒晴吧!

舒晴错怪您了!

舒晴愚昧,险些铸成大错!

谙达今日救命之恩,舒晴谨记在心!他日必报!”

舒晴!那句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真真应验到你的身上了么?

你果真太久甘于沉寂了吧?

淡泊并没有错,但若是因为自己的安逸之求,令他人为自己遭受不幸,却也是万万不该的!而我恰恰犯下了这样的大错!

那么,如今悬崖勒马可还来得及?

李德全自有他自己的立场,但他有一句话确属事实。

安茜既然留命至今,必有缘由。

那个人显然并不怕我知道他的身份。

这又是为何呢?

呵呵!他当然不怕!

以小北京城的达官贵族对我郭络罗氏的了解,他自然没有什么好怕的!

反之,他庆幸还来不及。

或者,进一步想……

是了!这一步一步分明就是他的预谋!

谙达也许说的不错!

是我的风头盖过了他!是我如今得受圣宠,令自小在众人追捧中成长的他大大地蒙羞了!

他将他为今一切的不奈和崎岖的罪名都转移到我的头上,对一个寻常人来说,或许也并非是不成一说的。

然而,他是太子啊!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太子呀!

我怎么能够忘记!

怎么能够忘记他那加身的皇服所带来最尊贵的象征!

没有人能够违抗!

所以他要对他偶遇的安茜施以报复,最残忍的报复!

我甚至可以想见到他付诸暴行时心里对我切齿的恨!

之后,他“仁慈”地留下安茜一颗凋零的生命。

为我所救,不过只是一个必然。

李谙达当然救不得!

救了,就不得不与他自小看大视若家子的太子翻脸,这于李德全而言是万万舍不得的,他终究还是心向太子的。

救了,就如他所说只会有两个结果:要么安茜入东宫做小,这意味着什么我心知肚明,安茜将为我承受那个高高在上越发冷漠无情之人的泄愤之行,生不如死。要么安茜,只能抗旨一死。毕竟皇阿玛有他做为皇权者平衡利弊的考虑,还有他做为最高统治者的威严。

皇阿玛自知为今与太子岌岌可危的微妙关系,更不会因为一个区区女婢将我与太子本已井水不犯河水的关系更加雪上加霜,从而与太子大动干戈,让本已僵持的父子关系更加不堪。至少,我知道皇阿玛就是再失望再灰心,对太子还是有最起码的怜爱的。毕竟,太子承载了他多年的心血和少时所有的父爱。他舍不得。

所以,牺牲安茜便是这一切难题最和平也是最不得已的解决方法。

是的!安茜在我与太子这一场较量中终究是不可善终的!

皇阿玛为了保全我也不会允许!

不可否认的,我确实锋芒太露!这就是一切罪孽的根源!

正是考虑到了这丝丝入扣的关联,一个久居深宫的总管太监李谙达,才不得不出此下策——劝我无声地咽下这颗苦果。

因为唯有这样,一切至少才可以维持表面的平衡与宁静。也唯有这样,安茜才可以依旧安稳地留在我的身边。至少,他如是想。他替我做了最聪明的选择。

不然,今晚我前脚踏进太子的殿中,后脚就已经陷入了他早已为我设下的天罗地网。

目无王法,图谋弑储,人赃并获……

哈!到时候,恐怕就是阎罗王也救不了我了!

他分明就是将我一步一步不知不觉地逼入死局。

陡然间,我身形一震。

不!这……

胤礽啊胤礽!只此一遭,我舒晴领教了!

原来,你也有这样深谙得令人发指的心思!

弑储……弑储……

这样顺藤摸瓜……

我又一次满怀感激地向李谙达投去了沉静的一瞥,随即他深深埋首,哑然道。

“果然晴丫头是不比寻常的……聪慧如此,足矣……”

他哪里是救了我,他是救了我们整个贝勒府!

阖眼,仰首,我的泪淌进发际,悄无踪迹。

安茜!我又食言了!

我救不得你!我甚至不能为你做主,手刃那个将你推入深渊的恶魔!

他不愧是太子!不愧为那个翻云覆雨的康熙大帝最得意的儿子!

他是要借我之名拉咱们府中一干众人下水,让胤禩背上处心积虑,谋储策反的罪名啊!

他分明是冲着我身后的贝勒府而来,冲着如今正在得意时的八贝勒而来!

为了那些无辜的生命,这颗恶心的苍蝇我是不得不咽啊!

我依然什么也不能为你做……

“谙达……舒晴欠您一个天大的人情……他日谙达但凡有所愿,舒晴必穷尽所能!”

夜幕中一声喟叹,他沉沉地声音萦绕不绝。

“保重您自己个儿便是老奴最大的造化了!”

直到他年迈的背影在牧草丛生的尽头消失,我垂目,那脚下的闪闪银光晃了我的眼。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完成!!!

这一段一场宫斗的大戏已经徐徐揭幕了~~~终于轮到唯恐天下不乱的回回可以撒欢儿的时候了!!!

最爱宫斗!!!看在回回努力码字的份儿上,大大们表霸王,都来留个言哈~~~

大家来猜一猜吧!李德全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啥呢?!

哈哈~~~下一次更新,答案就会揭晓!大家都来猜谜呀~~~哈哈!

鞠躬......

背景音乐:《再见》

PS:关于这首背景音乐,回回之所以以它为本章背景,也是和下一次更新内容有着密不可分的关联,也算给大家一个小提示吧!

===============================

刚才更新忘记留言了!现在补上!

这一段宫斗的序幕已然拉开了!希望还没有令大家失望!回回可是摩拳擦掌了!终于到了回回大爱的斗争戏了!hiahia~~~

情节发展到这个地步,大家应该可以猜一猜这一连串的悲剧发生的缘由和结果了!为什么女主肯定了李德全没有及时伸出援手的这一行为和那一句“救不得”,甚至还说他之后还救了她一命呢?!

大家不要吝啬留言哦!!!只言片语也好,都来猜一猜吧!不要霸王~~~

答案马上揭晓!下一次更新,所有迷题都将揭开!敬请期待吧!!!

======================

本章更新完毕~

迷题解开了,大家满意了么?!哈哈,其实一直以来大家都忽略了太子,应该说他在宫中多年,论才学一点不输给任何一位皇子,这也是太后康熙为什么对他宠爱有加的原因,应该说太子的败北从客观角度说,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久居太子之位,令自己伤筋,也令他人觊觎,回回始终觉得这是康熙一生中最大的败笔,不然不会造成他晚景膝下如此凄凉的窘境!毕竟,康熙一生由高走低的转折点正是废储一事!这也是不争的事实!所以,在这一部分,康熙一生中心里冲突最激烈的废储一段,回回过重地描写了人物的内心变化和斗争,还望大家见谅,后面的内容会倏转直下转入紧凑的斗争情节!回回希望大家回头来看通篇的时候,心里和剧情能够相得益彰,相辅相成!谢谢大伙儿了!

抱拳!飘走~~~

下一章提示——再见!

第53章 作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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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少次逆风而行的我总是心生向往,对未来的期许和憧憬。

风吹走了无常世态,无辜人物。

可是此时此刻,那些擦身而过的缕缕,似乎都是一场无力的抗争,却又那么真实,道出了我的心声。

手中的银剑依旧明晃晃地泛着涟漪般的璀璨,像是谁滴落凡间的泪,凝结在我的指尖。

远处急促的呼吸声正是追赶而来的小林子。

“福晋,方才我师傅……”

我抬手止住了他的言语,沙哑的鼻音在这清夜越发凄厉。

“我都知道了……

你且让开……”

脚下踏着方才的路,一时竟边得飘摇不定。

几位暗服的拜唐老远望去早已销声匿迹,留守的只有小左,还有不知何时赶来的小右二人。

“福晋,几位大人都不知该如何是好?

方才见您旋身而走,皆紧随其后,怎地一眨眼的功夫就都不见了,奴才寻思着是不是去东宫报信去了!奴才……”

眼见小林子越说越惊恐,我出声道。

“报信?哼哼……那总要有信可报?!”

小林子当然不得知那些潜伏在宫中的拜唐究竟属何人门下,这些猜测无疑也是为我考虑。但是李德全的这一番做为才是真真逆转了我,乃至贝勒府的厄运。

随即,摆了摆手,我再没有说话,只是痴痴地望着几步远近被左右二人复又圈起的缩水的帐幕。

这一刻,时间仿佛就这样静止。

这一刻,空气里没有了往日的生机。

这一刻,所有的人都低下了头,除了我。

我挪动着沉重的步履,执剑挑帘。

一双炯炯的眉眼生生敲打着我早已破败的心门。

她的双眼紧锁在我的脸上,身上,手上,最后……是那一柄利剑……

我不忍再看,唯有垂睑凝息,在心中苦苦反复着那一程被我几度哽咽默念的字字句句。

矮身席地而跪,我除□上葛特的披风,小心翼翼地将安茜包裹,仔细地为她系好每一个如意扣,却如何也不能不轻触她细若凝脂的肌理。而一阵战栗的那一个却是自己。

我双手恭敬地将利剑高举过顶,深深拜下,执于她蜷坐的脚下。

心被狠狠撕裂,倏尔转身,狼狈而逃。

是的!

安茜,我没有留你!

所以,我只能选择这样无声地辞别。

你还记得曾经多少个我们相言欢笑携手共度的光阴么?

那里面有个曾经的你,也有个曾经的我。

可忽然有一天,当我知晓你再不是那个你,而我也再不是那个我了,我不知道自己还能留住什么,还能留住多少?又究竟为何而留?

所以,我不留你……

你可明白……

安茜,我是个胆小鬼呢!

我不敢看你的眼!只因在那里我看到了你的去意……

我怕你看穿我的自私,看穿我的谎言,看穿我可怜的嘴脸。

我还怕自己的一时冲动生生断了你这一次唯一可以自由的机会。

我更怕你为这个厚颜无耻的我再做一丝一毫的忍辱牺牲。

所以,我不留你……

安茜,你在怨我吧!

我终究还是没能为你雪恨!

可请你相信我!今夜一故,我比任何人都痛恨这样的一个自己!

最终,我什么也不能为你做,早已不是言而无信足够谴责,所以我害怕。

害怕你的轻视,害怕你的生厌,害怕你鄙夷的唾弃,害怕你毫无眷恋的坚定……

我算什么?

虚伪的琳琅觳黻下,你可看到了我的颤抖。

害怕被拒绝,而拒绝一切的懦弱;害怕失去,而拒绝接受一切。

我再不是舒晴!我不配!

所以,我不留你……

紧握成拳,隔着黑夜,隔着幕,我的泪泉涌而出,羞于见人。

安茜,不要走……

舒晴不要你走……

不要丢下我……

除了你,我早已一无所有。

你,可听到了?

胸口千呼万唤无人应。

“安茜……

不要怕……

有我……守着你……

信我……

守着你……”

风中漂泊着我的守候,却支离破碎。

合眼,那些依旧暖洋洋流淌如昔的记忆逐渐滑落心底。

安茜,走吧!

让我最后一次成全你的心意。

但,请不要忘记我。

哪怕是恨,我也甘之如饴。

因为那些都是我仅留的珍宝,比生命更重。

直到今天,我方大悟。

原来这许多年来有你伴我左右是今生最大的幸事。

绵绵岁月里,是你给了我这世间最无私的温暖,为我驱散了所有孤寒。

所以,安心地走吧!

这一世的你便有我来珍藏!

“格格……您怎么忍心……

安茜……我如何狠心……”

小小的怀抱,却已是这人世间最奇妙的天地。

相拥之际,我垂泪千行,交错心底。

安茜,当年残月下团坐的你,终成为了我心口一道痛入骨髓的伤疤。

多少年来午夜梦回的惊醒,不为别人,却只为了你。

所以,请原谅我的谎言!

原谅我不能将这一切向你坦白。

亦不要为我心伤!

因为我,不值得……

九月,我病中。

这不假,我是真的病倒了。在金殿中夜以继日的坚守下,我都硬咬牙根地撑了过来,但那夜之后,终于捱不住身体和心灵上的双重打击,重重地倒下了。

犹记得那天一切如常,十八病情稍有反复,但好在我和太医院几位大人早已对此有了熟练的应对之默契,很快十八便安睡如常。待皇阿玛回来之时,十八已然有了好转,烧也不那么厉害了。

“晴儿,这几日都是你代朕陪在衸儿榻前,没日没夜,无休无止。”他只手拂过我的脸颊,“这才几日的功夫,人就瘦脱了形,待咱们回京之后,要朕如何向老八交待。朕仔细寻思,衸儿的病情所幸有了盼头,几位太医轮流看护总好过孩子你一个人硬撑,朕知道……知道你对朕的这份心意……朕是打心底感激你的呀……”

阿玛温热的掌心划过我的眉,顿时天旋地转,最后一丝微弱的灯光下,我脑海里仍然残留的是阿玛由关切转而惊惧的神情。

闭上眼,我的身体仿佛被抽空了最后一丝力气,我多么想告诉我的阿玛,这一切都不算什么,只求阿玛准我半日告假,葛特安好?伤痛未愈的安茜还在寓所殷殷等待,此时的她可还好?可还怨我?可还愿意再陪我说说话?

她需要我。而我也只是想回去看她一眼,一眼就好……

然而病来如山倒,连一句阿玛勿扰都没能来得及……

后来病愈的我才从那些是非的宫人口中得知,那日皇阿玛见我憔悴不堪继而昏厥病榻,情急之下竟大呼“快来救救我的儿!”,更暂休了次日的一切行猎和夜宴交际,令一些满蒙亲贵诧异不已。

他们说,原来福禄无疆的皇帝众多子女之中这位阑珊郡主才是心尖上的儿,竟胜过了亲子几分。

他们说,那阑珊郡主便是当年那个乾清大殿之上“一统江山”的宫婢。

他们说,那阑珊郡主便是多年前那个广袤草原上智取旌旗的满蒙第一女巴图鲁。

他们说,可叹这位阑珊郡主出身平庸,又系女儿之身,不然是何等栋梁,又会成就如何尊恩……

我最不愿发生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我的阿玛可曾为此伤透脑筋?

我终究还是让他老人家为难了吧?

全为一纸我被十八感染了痄腮的诊书,又面对内外形形色色的猜疑,阿玛定为我诸多伤心劳神了吧?

在那些人的目光聚焦权利之时,可曾有人为我关怀这位在风尘中悄然走向年迈的父亲是否疲惫,是否伤痛,是否无奈?他不在乎他的儿女有怎样的明媚前程,又有怎样的显赫权势,他只不过想求得一个儿女们的平安康健,他只是想保护我,一个亲他如父的孩子,如此而已。

然而,后来得知一切又风口浪尖的我早已身陷囹圄。这些风传一时的“佳话”终究犹如秋后的落叶,一季而过,便在严冬的积雪掩埋下销声匿迹,归于沉寂。

从那之后,从我身体堕入黑暗之时,阑珊之名也与之一同陷入了永远的安眠。

自此,我再没听闻有人直言“阑珊”,再没有人……

喉咙火辣辣地烧,我用尽全部力量撕扯着,昏昏沉沉中,撑开沉甸甸地眼皮,烛火闪烁。

额头一席凉意瞬间穿透了周身所有的如火如荼地炽烈,身体不由自主地贪婪汲取着这一股淋漓的酣畅。

一个柔软馨香的怀抱,是的,潜意识里我愿意这样想象。在这个拥抱里,我安稳地入睡,这是入夜么?那我可不可以就这样一直睡下去再也不要醒来……

“醒了!福晋醒了!”

我不知道自己就这样昏睡了几日,只记得当听清第一个声音的时候,眼前仍旧一片模糊。

待能够清晰分辨眼前事物的时候,我才发觉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小殿。

“福晋,您已经昏迷了整整一天一夜了!担心死我们了!”

面对葛特的焦灼,我眯了眯眼,才发觉自己的手早已被一旁趴在榻前熟睡的安茜紧握。

我有多久不见她了?不想再见却是如此这般。

还记得当晚,黎明悄悄降临,我不得不离开之时,她欲言又止的闪烁,我于心不忍。我知道,那是她最脆弱的一夜,我竟不能留在她身边。而她能做的只是默默地接受,静静地忍耐。

我拦住了葛特欲将其推醒的手,哑着嗓子说,“来!帮我一把!”

一边拉扯着安茜的双肩,葛特一时间明白了我的用意,从立柜里取来了一张薄褥,索性隔着褥子两手握实安茜的脚踝,和我一并将她安置在我的身旁。

又在葛特的搀扶下,勉强歪在了床里一侧。

望着安茜依旧安睡的侧脸,我知道她一定累坏了,不然我和葛特这般动作的折腾如何还不得惊醒。

“说说吧!”我环顾了一下寥寥的房间,竟只有我们三人而已,“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说实话,当我睁开眼从混沌清醒过来,得知自己又回到处所的时候,就大概明白自己多半是病倒了,脑海里首当其冲的便是一张皇阿玛惊恐的脸。我想那应该就是我昏厥前仅存的记忆了吧。也就是说我终因日夜侍疾,体力不支当场病晕在金殿了吧。那么,我可以想象皇阿玛定当又少不得为我一番忧虑烦心。全看当初我秋狄一行恰逢初潮痛经,那场面逾矩不说,又令多少人艳羡。而如今,怎能我于情于理都是为皇阿玛分忧为名,怎能如此冷清?!所以,这只能说明这其中必然有文章!

不过,显然葛特并不知道我的这一番考虑,只当我初醒不多时,还不甚明了境况。

“福晋!您病了!在万岁爷的寝殿十八阿哥的病榻前昏倒了!”

我应声,忽觉得这场景似乎并不陌生,灵光一现,忽又灭,终于还是哑着嗓子问。

“怎么个说法?”

多时,葛特才言。

“万岁爷只当您是辛劳过度,当即令御前侍卫将您送了回来,并遣人来再三嘱咐安茜姑娘和小左小右紧要伺候,不可疏忽万一,又要派孙太医为您日诊来着!不过,正赶上十八阿哥不适,又有高烧之势,实在离不开几位御医的看护,只得秦太医自荐为福晋每日一诊。没想到,这一诊,竟是……竟是……”

见葛特再不言语,我早已肯定了自己的推测。

“我……被小阿哥感染了……是么?”

转视葛特刚硬的面部线条,今天竟也有了一丝荡漾。他可是在为我担心了?

呵呵……不过是痄腮之症,定是这许久劳累导致了免疫力下降,才不慎被感染,只要按照小十八的调理方式一来,相信不久就会好转,再者如此一来我反而回到了原点,遂了自己的初衷,不是么?离是非远远的,旁观为重!

不过,眼下……

“福晋,您怎么还能说得轻巧?!您不知,安茜姑娘得知秦太医的诊断之后,到现在一句话都没有说,整日整夜陪在您身边,奴才心知她如今也不同往日,那夜之后,奴才实在担心您主仆二人的安慰,看来太子那边如今已经蠢蠢欲动了,仗着贝勒爷不在跟前儿,竟敢使出这样卑鄙下流的绊子,实在让奴才们恨得牙痒痒,所以奴才斗胆给京里传了信儿……”

“什么?!”

闻言,我大脑猛地一响。

四十七年……四十七年……

怎么可以……

“福晋,奴才知道自己此番逾矩,然这一次太子未能得手,全凭咱们的运气,就是现在奴才想起当晚的情形,还后脊背一阵阴冷。那晚福晋您实在是太险了……”

我木然地摆了摆手,心里忍不住嘀咕。

这时候八贝勒牵扯进来绝不是明智之举呀。历史上虽然此次的胤禩并没有收到波及,但难道终究要因为我而让他提早卷进这一场暴风雨中吗?

来不及深思,我转念一想,罢了!往事不可追,既然上天这样安排,我便休,实在无力回天。

毕竟是为了我的周全,我自己心里有数,又怎么忍心责怪为我事事马首是瞻,殚精竭虑的葛特呢?想想这么久以来,他虽各为其主,但对我始终敬重有加。安茜做不了的他哪样落下了?如今,他以身犯险也不过是因为侍主心切,这一来,他已然是一步也不能踏出我的殿门半步了。这就难怪我一睁眼就只剩他们二人了。虽说房内人影稀疏,但我可以想见到门口是如何的络绎不绝,毕竟我圣宠加身,又因为衷心以表,落得身染疫疾,隔离是免不了的。只他二人,想必也守候我多时了。

心绪渐平,我转而凝视安茜的睡脸。

“如今,我没有什么放不下的,只有安茜……”

听我话音一转,这么一说,葛特也难掩惆怅。我知道他定是误解了我的意思,以为我认定自己时日无多,积压在心里的愁绪又无处释放。

“福晋,安茜姑娘本就跟在您身边多年,心思与凡人自不可比,如今又遭此一难,反倒让葛特由心的佩服,葛特从来没有想到姑娘能够坚毅如此,您一早离开再返金殿之后,愣是紧咬着牙没再有一丝的凄色。直到前儿个夜里万岁爷派李大总管兴师动众地把您送回来,次日又有秦太医的一番确诊的论断,奴才才觉得安茜姑娘一日之间憔悴如斯。奴才苦劝她要珍重自己,福晋醒来断不愿见她这般。饶是这般,姑娘也没有阖过眼。本来万岁爷还一并遣了不少宫人来侍疾,奴才躲在里间也听得真切,安茜姑娘一口回绝,一个都没有留下。奴才真真被姑娘给吓坏了,又碍于身份不能现身。所幸李大总管与姑娘也是旧识,并未将此事宣扬,也带回了所有宫人。这一天一夜都是安茜姑娘不眠不休守着您的,虽然一句话不说,手里没有一刻停下忙活的,可是豆大的泪珠子就没有断过。

福晋,奴才今儿个才明白,安茜姑娘不是为了您留下,她其实是为了自己啊!没有您,姑娘才真真是活不下去呀!”

我哽咽。

“傻孩子!”

葛特说的话也许不假,但我更心知他此话用意。他是不想让我就此灰心,毕竟这个病在皇宫里,在内医院诸位可以妙手回春的神手面前也都是束手无策的,如今的话讲可不就是绝症么。他正是想利用我的放不下,劝我不要放下呀!

“葛特,那夜的始末你都告诉她了是么?”

他垂首默认,我并不足为奇。

“难怪……葛特,你说的句句在理,但独独一件也许你不会明白。

我的安茜自小就跟在我的身边不错,她的性子她的为人也没有人比我更清楚。她胆小娇弱,哭笑从不遮掩,心里有什么都挂在脸上。可是,这一回不同……

这一回……她不哭也不闹……

你以为她是心里苦到尽头了么?呵……”

脸上挂着笑,但我的眼泪就这么落下了。

“她是在逼自己呀……

她以为自己成为了我的弱点,成为了令别人对我随意拿捏的短处,成为了我差点孤身就义的源头……”

我抽噎得说不下去了。

我不知道在经历了这些千山万水般的悲喜后,为何还有力气啜泣。

“她是在逼自己变得勇敢,变得坚韧,变得牢不可摧……”

静静拭去安茜眼角的泪,我知道她已经醒了。

直视着葛特的脸,我声音依旧高昂。

“相信我,一切都没有变!我是郭络罗家的格格!是万岁爷御封的阑珊郡主!是爱新觉罗家最得意的媳妇!

只要有我一日,一切就都不会变!”

锦被下,我们紧紧合十的双手鉴证着那一天自己信誓旦旦的诺言。

经年一晃而过,当我重提旧事,依然可以在葛特坚定的双眸里捕捉到一丝当年的肃然,只是一切终究敌不过掌心的纠缠,物是人非。

“葛特,答应我,有朝一日,我不在了,代我好好守着他们,无论生死……”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完毕!

上一章遗留下来的问题这一章解决了!回回写着写着发现笔下的舒晴原来是那么的可怜,因为怕拒绝和伤害所以拒绝一切,她就是一个用这种方式保护自己的傻孩子!回回又反省,其实阑珊中的哪一个又不是如此呢,就连身为现实中的我们也在所难免吧!

以安茜失踪并遇害作为开始的序幕基本上已经收尾,下面马上就要到全文的高潮了,呼呼!回回摩拳擦掌ing...

最后,献上背景音乐《more than lov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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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完毕!这一章因为本文的第一人称描述角度,所以对女主昏迷之间发生的事情并不能详尽叙述,多以后来他人口耳相传草草交待一二,为下一章正式进入高潮的宫斗做最后一步的铺垫!

哈哈,下次更新结束本章内容了!还有一章,八八将会隆重登场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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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章全部更新完成了!下一章将正式进入紧张的宫斗当中去了!大家擦亮眼睛吧~~~本章已经开始留下线索,开动脑筋的时刻又要来到了!哈哈~~~

第54章 舒晴番外(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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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夜梅苑一行,每日清早安茜总是轻启那扇早已习惯与我一同久睡的门扉。

“格格,杨顺儿已经候着了,问您要不要起身。”

“昨日太医如何说的?”

“还未大愈,嘱咐还要将养上好一段方可停药。”

这便是多半个月来我每每睁眼必然发生的问答。

趁着还未大亮的天色返回梅苑成为了我每日未完的功课,仿佛自己从未离开。

那院门的一翕一合间,便是两个世界。

像睡饱的婴孩一样他揉搓着自己惺忪的眼,却不忘急急将我的手牢牢握住,嗔怪我为何起了这样早。

我为他换药,助他衣食,甚至时不时低语玩笑。

恍惚间,好似时间就此驻留,我们一如平凡人家的夫妇。

直到夜已深沉,他撒娇般的紧扯我的衣角,汪着一潭泓泉的双眼无声地央着我。我知道这不过是一场戏。

骗得了他,却骗不了自己,我早已不是那个自欺欺人的年纪。

但我不得不承认。

胤禩,一切已然南辕北辙。

多么讽刺!

多年的你坚强隐忍,他们说你温润贤良。

如今的你脆弱憨执,他们却言你严苛跌宕。

我又何必撕扯你仅存的自尊,却分明看到了他们在你面前那一眼洞穿的恐惧。

这便是你想要的了么?我不愿深究。

我不知道现今的你我究竟放下了长短,遗忘了多少,但那些曾经珍贵的朝夕所幸让他们保留,保留在过往依旧灿烂的岁月中,岂不更好。

你高高在上的威严不再,没了身段,没了计较,只是时过境迁终误了我们华美的曾经。

至少,我已接受,接受你不再需要我的事实,却也早已不再懊恼。

当我发觉我的世界里那个谦谦背影被什么更重要的替代,我开始学会平和,学会真心地为你祈祷。

“晴儿,别走……”

流云一般的眼神,我垂首,不敢凝视,只能轻声应和。

“好。”

朗月高挂,我轻手轻脚,抽出了你我紧扣的掌心,盈盈步履,竟松快了不少。

心心念念的不过能够下一刻入榻而眠,明日还要起个大早。

你邀我欺哄,我便遂你所愿。

然而,胤禩,你何必将自己苦苦相逼。

我们不至陌路,却再也不作比翼连理。

晨曦时分你眼角的渍痕将一切诉说,对我的落逃,你全然知晓。

这一场戏何时才是终了……

“孙太医,贝勒爷的腿疾……”

我音未休,这厢鹤发老朽便叹气摇首。

“腿伤已作痼疾,难免发作二三,想要根治怕是不得……如今已然遏制,小见康健,然……

心伤难愈……还望福晋多加体怀……万岁爷尤为忧心,再三叮咛微臣定要每日为贝勒爷复诊……微臣多嘴一句,这几日没了爷事无巨细亲历亲为,内务府的事务早已堆积如山,又接近年关,万岁爷虽然不好言明,然到底少不得爷的四方得力……微臣食天朝俸禄,定当竭尽所能,助贝勒爷早日一返朝堂,为社稷效力,为圣上分忧……”

那日,艳阳高照,我迟迟站在梅苑前驻足,遥望你焦灼等待的长身久久不能移目。

一抹素白飘然而至,它风采依旧。

“贝勒爷,一早福晋亲手熬了这合欢酒贺您腿疾大好,切切叮嘱妾往后晚膳定要服侍您吃上一杯,不多不少,断了那性凉胃寒的苗头。”

坊间流传,那八贝勒府中的梅苑金砖玉瓦,犹如仙境,美不胜收,乃是主子爷为天仙一般灵透的人物颖格格所建,外人轻易不得踏足一步,婢女尤甚,违者杖刑。遂多年仍无人一窥真章。却不知是何时著成的体统。

他们说的不错,府中却有此一说。我没有破例,却也不愿破例。

我还是那个东厢铁骨铮铮的八福晋,只有在你顾自的睡梦中,我们依旧伴朝露而生,伴夕霞而息。

转身,我便又是一个大半天悠闲的光景。

“安茜,今儿个是什么日子了……”

“康熙五十一年了,您不记得了么?再过半个月就是新年了。”

“唔……”

康熙五十二年了么……

时间过得真快……

阖眼,那日你在我怀中失声恸哭的一幕幕滚滚如潮。

胤禩,我们扯平了……

我们互不相欠了……

这多年的苦守你用男儿千金不换的眼泪一偿……

但是直到此时此刻,不由自主地,我的心为何还会针刺般的绞痛,却再不为任何旁的女人。

也许我仍然学不会磕绊长智,我宁愿相信那夜你字字真心句句肺腑。

你说,除了我……一无所有……

不瞒你,有那么一刻,我险些落下泪来,酸楚难当。

只为……那个昔日亲贤舒达的八贝勒,却只能在那样凄迷的夜,独自将我紧紧环抱哭得像个不经事的孩提……果然就这样一夕之间一无所有了……而为今,明明你早已坐拥高位重权,得授尊荣圣宠……

胤禩,当时的不忍令我犹生冲动,竟动了作罢这多年破茧而出的念头,以为自己仍然可以与你重续旧梦,情牵一线,长相思守。因你还是那个甘醇如初的少年,你的心没有被权势动摇。

然而仅仅只是一瞬,到底只是一瞬。

因为我再不是那个为你朝思暮想,轻抚琵琶半遮面的予青了。

所以,胤禩不要哭,额娘即使没有绵延数十里的重孝厚棺,却比任何人去的都体面非凡。因为出类拔萃至仁至孝的你始终如一,不枉费她这落寞一生的等候。

所以,胤禩,不要哭……

作罢这许多年的纷扰,舒晴,早已原谅你……

“母亲!旺儿香香!”

睡眼依稀,我拢过温软的小人。

“小猪!又偷吃了姐儿们的胭脂膏子了!是与不是?!”

匆匆光阴,不觉却又是一个年头。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可以成功登陆了!

这一周回回一直不能打开网页,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有知道的大人可否指点一二?

言归正传,大家或许意外,因为这篇出自舒晴的番外。

之所以动了写舒晴番外的念头,因为后续部分将有大段的缩略,很多年份的描写都是一语带过,但是主人公的心里刻画却是万万少不得的!这篇舒晴番外正是为了对全文一些不能全面描写的补充,当然也是为了一些内容的衔接和铺垫,更是为舒晴面对阑珊各色人物的心理做个最完整的交待。

另外,大家应该都注意到了回回将这一篇番外命名为舒晴番外一,也就是说还会有二三......但是这又是如何区分的呢?且看内容提要中的内容,一如前面所有的番外提要——致我的XX。而舒晴番外一便是她对丈夫八贝勒爱新觉罗氏胤禩最清晰的心路表达。先贴出来也是看一看大家的反响,再决定是不是要继续写下去,继续舒晴番外二乃至以后的三......当然这之后的二、三等等也都参考大家的意见,希望大家再看过这一篇致我的丈夫之后,可以踊跃给回回留言,写下你们希望舒晴的致言!

PS:这一篇番外要与后续的内容相连,这是发生在在目前进行的四十七年一废太子之后的第四年,康熙五十年良妃去世之后,寥寥两千字,前后也足足跨越了五十、五十一、五十二三个年头,当然这三年之中在正文中还会有一些女主人生坎坷中的细微变化,例如女主对弘旺,女主对弘旺的亲母颖格格的心理变化,其实在番外中也多少得到了一些体现,只是还是比较隐晦的,相信正文出炉过后,大家就会一眼明了了!所以,大家还是继续期待阑珊吧!

抹抹嘴巴!不多说了!某回低头码字去了!

不忘背景音乐,森英治的百鬼夜行抄原声大碟:

第55章 婆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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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见深秋,而以康熙为首的一行贵胄仍然耽搁在此。原先是一个皇子小十八,如今又多了一个名噪一时的八福晋。不知现如今的京城里民间又是传得如何沸沸扬扬。

不愿皇阿玛担心,勉强留下了他三番几次送来的几个随侍宫人在殿外候命,因为葛特的存在,不敢让他们有丝毫近前,依然都是安茜料理我的起居,只是外间的活计渐渐轻松了不少。听安茜说,个个都是宫里最得力机灵的,可见皇阿玛的用心。

于是,我又过起了半隐居的生活。这于我而言并不陌生。

先前的青霉素过敏,乃至后来我的失算败阵,我早已习惯了清心寡欲,甚至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生活。我不以为耻,反而庆幸这样的日子来得还不算太晚。

个把时日下来,和葛特安茜三人的独居,我开始有了不分今朝,不明亲疏的错觉。恍惚间,我以为自己仍然置身东厢,拂面而过的依然是京城中那独有的干涩又夹杂着淡淡青草气息的秋风。

“格格,别站在风口上,快进屋吧。这围场的夜风可是最凶的。”

我任凭安茜拉扯自己进了里间,直到坐卧在床前,葛特都寸步不离。

“外面还是没有消息么?”

葛特摇了摇头,面无表情。

“一切如常。”

“也好…….”我喃喃自语,“这个时候没有消息就已经是好消息了。”

“福晋恕奴才无状,奴才真不明白您的担忧所为何事?

按说这个时候,您应该安心养病才是,万岁爷恩典,又嘱秦太医日日来瞧,足见福晋在圣上心中非比寻常的尊贵。虽说奴才未见十八阿哥的病状,但瞅着金殿那边这么大半个月的人心惶惶,可见其凶恶非常。您当初怎么能就这么义无反顾地螳臂当车呢?如今怎么还有心思担心这个担心那个?”

“哦?你知道我担心什么?”

葛特一急,没了往日的分寸,仰首与我双目对视。

“这奴才如何不知?!福晋当然是在担心小阿哥的安危还有万岁爷的境况了。可您别忘了,您如今也正身染恶疾呀!”

我被他说得一蒙,随即笑了。

“是啊!你这么说倒也不错……”

颔首兀自寻思着,我也不愿再多言语。倒是身旁一直沉默的安茜悠悠地开了口。

“格格……咱们如今能做的除了为小阿哥诚心祈福别无他法……”

心念倏地一动,不觉抬头不加掩饰地向安茜投去赞叹的目光,随即心中大恸。

我的安茜终究是不一样了,是磨难让她成长,也是灾祸让她智机,更是苦痛让她变得敏感如斯。

拉近她,我含笑问。

“安茜,你就不担心我?”

立在一旁的葛特听我们二人之间一来一回,愈加不明就里。他当然不会明白,大概这世上除了我和安茜之外,任是谁也以为安茜的话不过是示意我们二人是绑在了“痄腮”这一根绳子上,殊不知,这话里还有另外一番暗含。

因为,在这里,在这个围场之中曾经亲眼目睹痄腮症的全部病发症状的只有我和安茜二人。也是痄腮,让依兰那么小的孩子就再没有重见光明的机会。

闻言,安茜不温不火地笑了,笑得依旧温婉,却少了往日明媚的春色。

我登时明白了安茜的意思。

一声无言地生死相随,却只是心照不宣。

若是以往也许我会为此好生把她一阵呵斥,可是如今我竟也开始习惯接受了她面对生死的决绝。

“如何能够不担心呢?格格说的是傻话了。”

正在我兀自思量的当儿,安茜麻利地拾掇着手里的汤匙盥盅,声音沉闷却坚定。

我浅浅地笑了,不忘让傻愣愣站在一隅的葛特递上铜镜。

眯着眼,我不禁对自己的病况细细琢磨,端详了半晌却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收拾利索的安茜这才支起了身子,瞧我对镜愁眉,也忍不住开口。

“格格?”

我深吸气。

“怎么会……”

我低声喃喃道,旋即又合眼摇首,困意如潮。

“格格?可是又烧了?”

安茜心凉的手背触碰间,不用说也知晓了答案。

闻言,我阖目仰靠在床沿微点了头。

“安茜,先不要为我忙活了,且回我一句话。”

不等她回应,我顾自开口。

“小篮子那会儿可是烧了多少时日才有了胀腮之症?”

竖起耳朵,用仅存的意识努力分辨着安茜的回答。

“这……两三日便……毕竟是幼童……您已有……约莫再有……就开始……”

安茜……我又烧糊涂了么?为何你的声音却越来越飘忽了呢?

这大半天的光景,终于还是在安茜碎片般断续的言语间画下了休止符。

我知道痄腮之症是低烧转高烧,继而胀腮,到最后的生命垂危。这期间患者多是体温持续升高,昏睡不止的。两腮肿胀之时也是最难熬的关键时刻。而连日来,我也已见见开始睡多醒少,而且体温一直处于低烧状态时好时坏,内服外调一直未曾间断过,却也敌不过病来如山倒。我日日在安茜和葛特细心的照看下醒来,又在他二人一丝不苟的呵护中入睡。这样的日子竟让我有些依恋。

“福晋,眼瞅着就过了晌午。怎么秦太医还未来为您诊脉?”

葛特在外间踱步的焦急就连我这个仰卧的病人都能够悉数察觉到。

“无碍!兴是十八阿哥那边给耽搁了吧!”

我口中搪塞,心中却也开始打了鼓。

“横竖格格今儿个精神大好,倒是昨日也是这般情景,快至晌午才由孙太医神色匆匆地亲来为您把的脉,说是万岁爷吩咐了秦太医要事,无暇来为格格日诊,看顾了好一会儿,口中还振振有辞,不过倒与秦太医不同,未下处方,神色匆匆就走了,一句话也没留下。”

难不成是十八阿哥的病情又有反复?

越想越后怕了起来,自觉地开始为秦太医的失约猜测种种。

是啊!不要说十八阿哥与依兰相比年小体弱,饶是依兰病愈也去了大半条命,最后病毒还是侵入了神经,造成终身失明。更何况十八?

“哦?还有这事儿……”

悻悻地应声,心中的盘算却越发打得响了。

可是,我还是心存侥幸的,至少这多日来,我的情况就有所缓和。烧也开始退了,两腮之状根本没有肿胀起来。就如同我和安茜所共识的,对免疫系统健全的成年人来说,总好过孩子许多。只要多加休息和正确的护理调养,这一关也并非危乎生死。

时间却不留情地一分一秒过去。

直到太阳就要落山,我竟全无了睡意,不耐地嘱着安茜。

“安茜,快去让小左小右打听打听消息。可是小阿哥那边出了什么状况,让把守的侍卫给咱们带个信儿也是好的,好过咱们在这里胡思乱想。”

兴许也是按耐不住对十八阿哥的担忧,安茜一口答应,转身才要掀帘,只听殿外一阵躁动。

葛特警惕地低呼一声。

“福晋!”

我无言地朝他摇了摇头,示意不要轻举妄动。

“万岁爷口谕!宣八福晋面圣!钦赐!”

屋内三人面面相觑,一时均手足无措。

口谕?面圣?这个时候?!

我惊呆。

安茜、葛特满脸愕然。

没有时间让我们纳罕,外间又响起了尖哑的催促。

“八福晋郭络罗氏速速领旨!万岁爷急召!”

小左推门而入,满脸惊慌,嘴里也拌了蒜。

“福晋……带刀侍卫……是万岁爷的御前禁军卫队!”

什么?!

顷刻间,大脑嗡地一声,随即便陷入一片黑白中。

我甚至记不得自己是怎样孤身走出处所的殿门,只记得临行前死死拉住安茜的手。

“等我回来。”

飘散在傍晚的秋风中的声音气弱悬丝,就连自己都不确定。

一路无言,我紧随一行御前侍卫,双眼却不敢懈怠。

我如今身染恶疾,虽然短短几日已有好转,但也不该此时急急渴渴地召见。

莫非……莫非是出了大事?!

心中一个惊叹号突显。

来不及深思,金殿近在咫尺。

几步之遥,我驻足仰视,环廊瓦格如故。

然而,在我踏足殿门的一瞬间,身体像塑化的石膏,登时僵直惊呆。

大殿空旷得让人胆寒。尽头的高座一帘之隔,一个金黄的高大身形如雕塑一般端坐。

我知道那是我的皇阿玛,但喉咙却生生被什么卡得死死。

因为除了一身水绿袖袍福禄马甲的我以外,偌大的面厅两侧齐齐直立的不是满蒙亲贵,更不是奴仆,竟是随行的一干阿哥主子。而最令我为之一振的不是他们一字排开的阵仗,而是这大殿中一改往日的陈设装潢。从殿侧的顶橼到正中央的熏炉,甚至所有殿内主子的腰际和奴仆的外衣,竟然都蒙上了凛冽的白。

这一刻,我的心倏忽间滑落。

下一刻,我对自己的无可奈何,回天乏术憎恶到了极致。

“皇阿玛!”

这一声颤抖倾注了我所有的气力,双膝重重地与石板撞击,竟不觉得疼。

大殿余音回荡,却没有回应。

泪早已扑簌成线。

我的阿玛,您的心一定也在落泪吧。

晴儿对不住您,晴儿帮不了您,晴儿救不回您的爱子。

原来,同在这一片历史的苍穹下,我们依然束手就擒。

我以为这一回可以例外……

我以为这一次可以幸免……

我以为这一轮可以皆大欢喜……

到头来终究还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十八……还是走了……

那个与我朝夕相伴半月有余的顽劣孩提从此再不得见……

和十六形似的轮廓和神似的面容,让我既怜且爱……

他,还那样小……

“座下八福晋郭络罗氏,你可知朕为何召你至此?”

双臂一紧,我幽幽抬手望去,不敢置信皇阿玛的出口一问。

是啊!为何召我至此?我又何尝不觉疑惑?

是为了告之我小十八的噩耗?

显然不。

大殿站无虚席,神色敬畏,惊惧竟胜过悲痛几分。

膝下一凉,心中早已冷了大半,果然还是逃不过这一劫么?

但是,不应该啊!难道我的后路都一一落空么?

怎会?抛开八福晋的身份不说,我是御封的阑珊郡主,已故亲王的干女儿,更是蒙古草原的第一女巴图鲁。这份荣耀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也不为过!

思及此,我阖目,轻吁了气,遂坦然平视。

“回皇阿玛的话,晴儿不知!”

又是死一般的静,腰下大半的身体早已没了知觉。

“不知么……”

时间在这一刻过得尤其漫长,皇阿玛终于轻声开口,听不出心绪的高低。随即,金色帘幕后的他大手一挥。

“遵旨!”

孙太医一行太医院御医纷纷上前矮身行礼。

“孙某冒昧,还请八福晋见谅!”

孙太医一步跨前,手里拎着他几十年傍身的陈旧樟木医箱。

是要为我当庭诊脉?

我懵懵懂懂地伸出小臂,任他切脉。

他神如钟,目光深沉。又起身与身后众太医低声交谈。

之后,是素有太医院泰斗之盛名的林太医。我与他虽不熟识,但当初我还在宫中当差时倒与他一同入宫为医的胡太医交情甚笃,早就闻名他医德匪浅,自然对他心生敬意,不敢怠慢。只是如今,他已年迈,胡太医几年前,在我借青霉素过敏之名的疫症大好不久后便告老还乡,这也预示着他们这一代的老太医已退居二线,把最光鲜的舞台让给了诸如林太医、秦太医一代小辈。

想到这儿,我忍不住用目光搜寻,几位太医似是对林太医的诊断有惑,均亲躬为我一诊,却始终未见秦太医的身影。这不禁让我心下大罕。

还不及我思虑明白,林太医在几位太医默然摇首之后,恭谨揖身回禀,而我的脑壳也随之像煮沸的热锅躁腾欲裂。

不为别的,只为林太医在一番脉相生动细致地描述最后直白地诊断结论。

“……综上所述,又有随侍八福晋处所的宫女亲症八福晋从未有胀腮之症发作,微臣同众太医院大人一致认为林太医昨日一诊所言非虚,八福晋的恶疾……”老太医顿了顿,“不药而医!”

我怔忡地望着自己的小臂,大脑除了一句不药而医往复,只剩下一片嗡嗡作响。

不药而医……

不药而医……

天啊!这……这怎么可能……

明明秦太医确诊感染痄腮,现如今又如何不药而医了呢?!

我这才心中一息残念,像要抓住救命稻草般环顾整个大殿寻找秦太医的身影。因为我察觉到林太医的一席话后,皇阿玛隐忍不发的危险气息。

我开始意识到自己目下的情形已非尴尬所能比拟,甚至可以说是危险。

要知道如今小十八已经故去!

理论上,这个时候我不药而医,又亲侍小阿哥半月有余,最重要的是治愈小阿哥的“偏方”可就是出自我手啊!同样的处方,何以小阿哥就不幸夭折,我便不药而医了呢?这其中怎能不引人遐想?

这个时候,我最需要的就是秦太医为我申辩,为我以正视听!

然而,任凭我东瞅西看,却也不见秦太医的半个影子。

“……哼……”高座之上,一声冷哼,我瑟缩不已,“怎么?还是不知么?”

我茫然以对。

难道我只是热寒之症?

难道是秦太医误诊了?

难道阿玛要将秦太医误诊降罪于我?

“既是不知罪,又为何找寻秦太医为你亲证!”

哑然,我跪坐当下,竟是左右不是。

难道我不该么?

他的误诊何以要我按罪论处?

这岂不是有些牵强!简直就是冤枉呀!

“看来你是要一路走到黑了!那就让朕告诉你!”

皇阿玛突然起身,几步上前,徒手撩起了珠帘,双目迸射出盛怒前的火花。

“昨日夜里那贼子就已畏罪自尽!”

“啊!”

我一声情不自禁地哀嚎,双手紧捂颤抖不已就要失控的双唇。

自尽……畏罪自尽……

这……

突睁了目,在光洁的石板上我甚至可以看清自己因惊恐而疏忽放大的瞳。

自尽……畏罪自尽……秦太医……误诊……胀腮……不药而医……夭折……

一个个碎片连同这几日萦绕心头的疑窦,我一一拼凑。

只是一瞬的觉悟,我浑身痉挛般战栗,喉头不间断地一耸一耸,关节皆不在自己的控制。

这……这是……

有人竟要置我于死地……

置我于死地……

我双手不自觉地环抱了双臂,天寒地冻了心,冷得彻骨。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完毕!华丽丽地开场了~~~大家期待吧!!!

另外,因为本章属于宫斗,情节紧张,也就不另加背景音乐了,哈哈~~~这回全靠回回的文字了!大家多多支持呀~~~不准霸王!!!每次更新都看不到大家的回应,某回也是战战兢兢的呀!没有动力咋更新么!谢谢大伙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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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虽然更新的不多,但是实在是为了交待清楚小十八的命运安排,以免再应了回回吊足大家胃口的说法!哈哈~~~接下来的情节大家可以猜测一下了,小十八夭折,女主身染恶疾又为何被康熙急招?尤其还是这个危险关头?历史走向究竟会否有偏差?每个人的命运究竟会向各自方向如何发展?下一章马上为大家一一揭晓!大家擦亮眼睛等待八八的登场吧!阑珊的最高潮马上就要徐徐揭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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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完毕!这一章补齐!预计下一周把下一章完成,将全文推向高潮~~~请大家多多留言支持和打分!你们的鼓励是我坚持下去的动力呀~~~谢谢!多了不说!鞠躬谢幕~~~

第56章 激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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惶惶大殿,我瘫坐御前,身心如陷冰窟。

思维在片刻的空白后终于回复了些生机,种种原委我依稀辨析。

小十八不敌痄腮,病入膏肓,无力回天倒也不是没有可能。但是,关键就在于这痄腮的“偏方”出自我手。依着我得天独厚的身份,这倒也无妨,因为无论内外没有一个人会希望我的声名有丝毫玷污,这不仅关系着一位九五之尊的皇家颜面,更关系着满蒙汉一直互相牵制的平衡。又何况有皇阿玛的恩宠傍身,饶是谁也不敢为了一个尽人事听天命的未知之数而与龙颜过不去。

然而,一切的一切却独独排除我的意外感染之外。我的病倒无异于将我和小十八放在了一个平台上,正如安茜所言,我和小十八如今是栓在了一根绳子上。站在悬崖上,谁滑下一步,另一个也不会好过多少。但是,这些也都不在话下,一句天命便是我最好的脱身之辞。最起码,皇阿玛是坐定要保我的,毋庸置疑,放眼朝野也没有一人能够怀疑。

但是走到今天这一步却是大大出乎我的意料!

是的!我完全被套牢了!一步一步不知不觉地就走进了一个高明非常的圈套。

首先,我被确诊痄腮,一张无形的网已然撒开。

之后,是我的病情不温不火,应该说根本全无痄腮的胀痛之症。现在想来那究竟是不是痄腮也未可知了。

最后就是孙太医无意间撞见了我不医而愈的真实病情。很有可能就是这时被误诊的秦太医知晓自己的诡计被他人洞悉,一时情急,便寻了短见。

如果我没有猜错,这应该就是众人所见的“真相”。

显然,事件从头到尾的焦点都系在秦太医一人身上。只有他知晓我是否当真感染痄腮,也就是说,也只有他可以证明我的清白。相反,他的自尽也着实将我一把推入了百口莫辩的窘境,做实了死无对证之说。这一笔糊涂账确是再无人可以说得清楚了!

哈哈!

我心中无声地笑了。

我明白了,终于明白了。

这原是有人要亲眼看我毁于是非之境,死于众叛亲离之地!

不可否认的,我被人陷害了!

那下套之人之所以利用秦太医做那收网的引子,如今看来,正是为了把我一送不归之路。

眼下想来,秦太医从一开始就绝非误诊这么简单。他多半是受那幕后高人的指示,一口咬定我的痄腮,就是为了下一步的推波助澜一臂之力。

没错!

这么看来,我的病情非但不是实情,很有可能这一阵子病中也是有人刻意为之。毕竟,秦太医一介御用大夫为我下药致体热昏迷也并非难事。进一步深想,我不禁一耸。

难道小十八本已转好的病情也是被他们……

是了!

秦太医当然要死!

他不得不死!

他的一命不仅将我的病情,小十八的死因这一切一切的秘密掩埋,还一箭双雕隐晦地向所有人揭发自己与我狼狈为奸,沆瀣一气的阴谋,堂而皇之托我下水,把种种的心照不宣放上了台面,进退之间的分寸得当,尺度拿捏丝毫不差。

他的一命可谓死得其所!他是这一场角逐中注定的弃子!以他一命换得满盘的杀机!还未走到最后,就已经预见了凯旋的何其风光!

好啊好!若非我不知这一切幕后黑手的真实身份,我是真真要拜他一拜的。他这一招已非高明可以形容,简直就是精妙的布局,让我防不胜防。

我好糊涂呀!终究还是着了别人的道儿!而这一次的败北不同往日,是关乎生死,关乎名誉,甚至……

思惴不安间,大脑一个残念闪过。

为什么是我?

就算被我多年来无人能及的荣宠惹红了眼,却也不至为我这样费尽心思圈地为牢。这幕后黑手未免太过小题大做了。憎我厌我大不了就是一死!就是后世也不乏暗害仇杀之能事。可为什么偏偏兜了这么一个大圈子?!

无数个为什么萦绕心头,那边却已有人按耐不住。

“弟妹,你好狠的心啊!小十八往日与你戏耍玩笑,如何天真烂漫!你怎么忍心下得了手!”

忿忿之情溢于言表,大阿哥红肿的双目,不满血丝。

是啊!在场的那个人都想知道这是为什么!就连我自己也希望死得其所,至少死个明白,知道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

“大哥恐怕言之过早,此事关乎皇家颜面,不可疏忽丝毫,一个罪人的自缢便如此断是八嫂所为,未免过于草率。依儿臣看,此事大有蹊跷,是否诬陷,是否定罪,还望阿玛彻查,莫要让八嫂含冤,令泉下十八弟含恨……”

“十三!休要妄言!别忘了,十八也是你的弟弟,他和我们一样,身上流着皇阿玛的血,是爱新觉罗家生命的延续,是咱们大清尊贵无比的皇子!孰是孰非,孰轻孰重,皇阿玛明察秋毫自有定数,岂容我等置喙。”

一个金帐便陈列着无数人生百态。他们激愤的激愤,辩护的辩护,偏袒的偏袒,沉默的沉默……

他们的脸或扭曲或冷漠或敷衍或血脉膨胀或无动于衷或惺惺作态或坐看旁观或明扬暗抑。

身边独有十三一人苦苦支撑。

我自知十四总算在这波云诡秘的明争暗斗中有了长进,此时对我一再地撇清不过只是为了给十三一个警示,不想让他在这个非常时刻,再趟我的浑水。面对十三的据理力争,我心下只是叹不完的无奈。

垂手两侧,缓缓抬头,我静静仰视着眼前高悬的珠帘,那后面便是我最亲爱的父亲。他视我为己出,他亲我似臂膀,他爱我如亲子。但此时此刻,究竟孰黑孰白,抑或鹿死谁手,对我来说都已经没有那么重要。

我不怕死,亦不怕牺牲,只要死得其所,只要我爱之人不为己蒙羞,我大可视死如归。然而,在金碧辉煌的大殿之内,我遍寻不到哪怕一丝游离的肯定,和安慰。

“皇阿玛……晴儿全然……不知内情……还望皇阿玛……明察……”

我甚至听得到自己声音的颤抖,深深拜下,泪狠狠砸在了青石板中,乌了一团,凉凉地阴湿了额头。

我的父亲,只要你一句话,一句相信,晴儿不管是生是死,都是甘愿的。

“晴儿是清白的……”

堂下一片静寂,许久。

“咳咳……”帘后仿佛一夜苍老的声音令我双肩一耸,“水至浑……安得清白……”

怔忡地屏息跪坐,我一时为皇阿玛的一句似嗔似叹措手不及。

“朕何尝不希望你是清白的……”

高座之上,他负手背对着所有人。

那一刻,我仿佛可以看到自己一张欲哭似笑的脸,那里面载满的是慰藉。

我的阿玛终是相信我的,遂不由自主地握紧了双拳。

是的!我的阿玛何其英明,何其睿智!就连我都能够料想的到,他如何看不出有栽赃诬害的可能。

皇阿玛一语,瞬息,风向已有所转。

然而,就在我犹自悻悻之际,一个沉默已久的声音低回地响起。

“皇阿玛!儿臣有所惑,不知当讲不当讲?”

十六!是十六!

我猛地双肘苦苦撑起了身子,想要回头却是不能,仿佛被一双大掌裹住了喉,抽咽早已耗尽了自己所有的气力。

是我的小十六……

他定然是恨我入骨的吧?

那是他惜如珍宝的胞弟,是他额娘的心肝儿。昔日,他对他额娘无言的爱早已化作了无形的力量,默默地融于他兄弟之间的血脉。这多日来的相伴,我历历在目。

十六,对不起,我没有坚持到最后,我没有保护好你的至亲。

证据当前,你才是那个真正要将我绳之以法来告慰幼弟亡灵的那个皇子!

是的!你应该这么做!我可以想象到那种从心底里蔓延的痛恶。我们曾经朝夕相伴,从那个春暖花开的季节,甚至还不及十八现如今的年岁。

你应该恨我的。

思及此,在一时乍还静寂的大殿中,我慢慢将高扬的额深深埋在了身下,埋在了那浮华的锦绣背后,好似那最后的一丝温情也悄然离我而去。

他当然有权利发问,当然有权利疑惑。

遗憾的是,我甚至不知如何为自己解释,我解释不来。

我更相信的是,就连高高在上的皇阿玛也无法为我开罪,所幸只能将将保住我的一条残命。

“十六,你是衸儿的同胞长兄,衸儿在天之灵也是愿意让你为他讲一句公道话的!”

随即,在场所有皇子噤声不说,一时纷乱的斗争和私欲、较量都纷纷被一股压迫感平复搁浅。

呵呵……皇阿玛的一句话道尽了刚才众人欲陷我之不复的处心,又不可辩驳地道出了他一心护我的私心。

公道话……

是啊!我又岂会不知这一句公道话在皇阿玛心中的分量几何。

这就好似一场游戏,名曰拔河。

而现实残酷如斯,将我和十八生生分隔两端,非敌非友。皇阿玛就是这一场无形较量的中间裁判,主宰我们彼此的高低。在他勉力向我跨出艰难的第一步时,亦远离了他亲子一步。无论事实如何,又险恶谓谁,一旦对我有所偏倚,也将意味着十八的死就此掩埋。一如芸芸后宫悄无声息的落叶,一如宜妃牵念至今的次子。

思及此,我不由再次泪如雨下。

那一夜,皇阿玛低回的抽泣便是我眼底的那颗砂。

皇阿玛,晴儿从未想过,有一天将您逼入如此窘境的那个罪魁祸首,竟然就是晴儿自己。

“皇阿玛,恕儿臣妄言。然,十六不忍眼见十八去的不明不白。您让十六回家如何向母妃交待!”

十六言毕,一阵凛冽的寒风无声地敲击着四壁。

“皇阿玛,十八病前数日,八嫂早已称病,断了和围场所有人的往来。大半青年太医更是远赴围场伴皇阿玛及满蒙行猎娱乐,秦太医亦承了皇命,随行左右。留下照顾几位幼弟的不过几位上了年岁的老太医。试问八嫂又如何与秦太医暗中勾结图谋,又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下手毒害臣弟?!可谓天未时,地非合,人不利!十六百思不得其解!”

说着,十六的目光投向列中嶙峋的林太医,彼犹细闻不得要领,遂不禁颔首,正为了十六之言予以肯定。

“所以,十六愿意相信,十八因患顽症,确与八嫂无干。除非……除非居心叵测之辈还另有其人,抑或……同党?”

凌厉的一瞥,立在身旁的一行老太医无一例外地即刻跪地叩首,老泪纵横。

我心大惊,不觉仰首,目光紧随十六,确只换来他踱步间一个微不可见的摇首。

“此其一。

其二!十八病中数十日,在座的各位御医同儿臣均可为证。诸位容十六贸然一问,饶是没有秦太医之死,没有这背后许多的黑白,有谁可以担保十八势必治愈,完好如初?!”

我眉梢一跳。十六,你这是……

席间默然,捣头如蒜,银须似染白了地。

“好,既是没有,八嫂一介不闻医理的妇孺,又加之年且尚轻畏罪自缢的秦太医也可作束手无策一说吧?那么,十八之死,想必由八嫂一人肩起,未免有些牵强,实乃药石罔及,回天乏术,是谓家事!”

十六一句家事,我怔怔地回不过神。

“唔……”登时死寂一般凝滞的空气,皇阿玛一应,“说下去!”

“既是家事,便只做家法处置。不知父皇以为如何?”

皇阿玛闭目凝思,大殿一时再无言语。

我顿首屏息,为十六的一席话胸中奔涌不息。

家法处置?那就是说与生死无关了!

十六是要保我的……保我的……

豆大的一滴泪坠落,我怔怔地大脑仿佛一下子释然了几分。

舒晴啊舒晴,事到如今,你还有何求?!

你要自救!事实当前,你要做的只有自救!不然就真的连皇帝老子也保我不得了!岂不趁了那幕后黑手的意?!辜负了亲我如父兄的他们?!

“十六弟此言差矣!”

殿上悠悠一人,打破了所有人稍显松弛的思绪。

是太子!

“十八弟药石罔及,回天乏术,可谓家事!然,秦太医自缢之蹊跷却不可不疑。即使弟妹按着十六弟天时地利与人和的说法脱了干系,却也不可不说还有他人兴风作浪的可能。细着说,十八弟病榻之前,恐怕也绝非弟妹一人来往,就是太医院众人尽忠职守,那也难说那些奴才们哪一个不是黑了心的下流胚子。再者说,为兄也是好意劝你,不要忘记十六你是他的胞兄,想当年也曾险些遭了屑小的伎俩,差点搭上自己的清誉,如今十八毕竟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十六你切不可因为念旧,惦记自己的旧识,便置自己兄弟的生死于不明不白,混淆了皇阿玛和咱们众兄弟们的视听!更何况,十六弟又如何知道十八弟身边没有一两个弟妹的旧识呢?十六弟又如何解释弟妹的误诊?!解释弟妹的不药而医?!

总之,为兄只有一句话,十八弟万万不要一时心善便低估了那些小人的能耐!饶是为兄的话果真不错,敢问十六弟,堂堂我大清十八皇子枉死,也是家事?!”

好一个太子!字字见血,句句扎在了我和十六的心尖上。

原来他一直对当年乾清殿我明为十六,实为阴差阳错之下为老八背下黑锅,又令皇阿玛对他渐生猜忌的往事怀恨在心,还不忘对十六与我曾经主仆一场的情分上狠狠泼了一盆冷水。即使他不知老八那一码事,却不得不说这一番话着实有着撼动局势的效力。不仅暗骂我出身低微,又将十六为我辩护的举动解读为不顾兄弟生死清白,只为偿还一昔当年我对十六的人情债。也就是说,十六方才带有人情意味的一番开脱,如今也成了空话,完全失去了力度。到了最后还不忘反咬老八一口!什么不要低估了能耐?呵呵,可不就是在说从他奶公手中抢走执掌内务府位置的老八么?毕竟在所有人眼中老八才是我最坚实的后盾,我的荣辱与他是息息相关的。他这是要将火势往外延撩拨,牵扯出老八在宫中埋有眼线的嫌疑,想要连追带打,一举烧到老八那里!

然而如今,我更为恼火的是,他对当年这一段不堪旧事的重提无疑也是对我和十六多年情谊最直接的挑拨。这一刀狠狠插在了我和十六中间,即使这么多年我们不曾言明,但十六心中应该多少明白,当年那一场风波是绝不可能与我没有半点干系的。

呵呵,毋庸置疑,太子如今是要落井下石,生怕我还有半分生还的余地。

一时的瞬息万变,我着实有些措手不及。

“唔,皇阿玛,二哥说的也并非没有道理。”

十四阿哥呻吟几许。

“皇阿玛可否听儿臣几句。”

坐上人没有回答,便已是最无力的允诺。

“二哥,就如你所说。饶是小十八确为奸人所害,甚至……”十四阿哥踱步到我面前,犹豫再三,“甚至确与八嫂有关,那么也有疑问当前。

其一,八嫂为何要加害小十八?这如何也说不通呀!不说小十六与八嫂的旧识多少也会对小十八照顾有加,就是往日里八嫂也是宫中难得最趁小阿哥小格格们心意的福晋,要让皇阿玛和咱们哥儿几个相信八嫂处心暗害十八,委实难些,于情说不过去。

其二,也就是十六提及的,八嫂如何加害小十八?太医院几位德高望重的老太医都束手无策的顽疾,八嫂一介妇孺如何能了若指掌,实在百思不得其解。秦太医指教?要让皇阿玛和咱们哥儿几个相信那秦太医的医术已逾众老太医之上,确也委实不易,于理不合。

除非这只是个巧合。巧合的是十八正当患病,确与八嫂无关,但八嫂假借东风生计预谋小十八之命,不然又如何解释秦太医的误诊,八嫂的假意抱病,之后秦太医的自缢,又渐生出八嫂不药而愈的枝节来?这可能是儿臣现今唯一能够想到的理由了。那么这又是为何呢?八嫂确然没有与小十八过不去的理由呀!”

这一回十四的话着实为整个混沌的局面拨开了一层乌云。就连当事人的我也有拨云见日之感,察觉到了一丝曙光。

“也就是说,只要八嫂没有动机加害小十八,那么所有的可能都是不成立的,是于情于理都不合的!若果真如此,那么十三倒是怀疑有人预借小十八大病当前,处心积虑导演了一出戏,欲将八嫂置于死地,其心可诛。”

十三挺直了背脊,直视大殿的正中央,双眼中满满都是犬牙交错时寻找到彼岸一般炫目的激动与兴奋。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完毕!因为上个月一周年假之后又紧跟着公派培训所以一直没有时间上网,今天更新上来,建议大家等我补足本章再一气呵成,因为马上上来的一连串的心计角逐,并且夹杂着大量勾心斗角,扑朔迷离的案情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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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完毕!需要说的是,案情还没有就此完全铺展开哦!!!哈哈,后面的内容更精彩~

PS:为啥公司内网经常打不开JJ呢~~~还要每天刷新,难得可以上来才更新了一部分...那位大侠可以告诉回回原因,是网络设置出了什么问题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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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完毕~

在众位大人的催文下,回回终于更新了~以后大家可以叫俺催催了...默...

本章一个小交锋过去了,下一章真正的大风波才要降临,真正的终极Boss就要出手了~大家敬请关注吧~~~哇哈哈哈......

第57章 荒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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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机?难道说弟妹还能与小十八有什么不为人知的过节?小十八才多大点儿的孩子,调皮顽劣了些也是有的,就是和脾气刚烈的弟妹有什么冲撞不过也是些孩子心性,想必弟妹也不会和一个小孩子一般见识,更何况弟妹往日待他不薄,这动机从何而谈!

皇阿玛,依儿臣看来,弟妹借秦太医之口避世的可能倒是大为可能,毕竟人非圣贤,又是这样无缘恶疾,任是谁也是心中畏忌的。再言,小十八不是寻常百姓家的小儿,乃是皇阿玛的真龙血脉,稍有差池,多少也要殃及周边的。弟妹深处窘境,有此脱身之想,倒也是人之常情,还望皇阿玛念及往日恩情,网开一面。”

大阿哥的一席话,倒是让我大脑一蒙。

这还没有给我定罪,真相还没有个苗头怎么就替我求上情了呢!

不可不说,他说的设法脱身这个可能性我没有想过,但那也是小十八如若病情恶化的下下之策。可借误诊一法我是想都不敢想的。自那次青霉素过敏,我以身试法以后我深知自己的身体状况早已大不如前,此后对自己的身子骨倍加珍惜,怎可能再一次铤而走险,又是在远离京城的围场。我这是自杀还是自救呢!就是没死,也得去了半条命呀!

想到这次又被那歹毒的庸医下了猛药以至于多日来高烧昏迷,自己不禁又为自己的身体心疼了几分。

“咳咳……”情不自禁地,我压着嗓子难抑胸中一阵燥热,“咳咳……”

慢慢止住了咳,我声嘶力竭。

“大阿哥所言不无道理,然晴儿也有一问,当日小十八染疾,皇阿玛心急如焚,寝食难安,遂急召舒晴入殿叙话,可有留舒晴侍疾之意?”

这一问,就连殿上久未发言的皇阿玛也应了声。

“不错!朕确无此意!”

那就是了!既是我自己将祸揽上了身,自知其中的深浅,又何须躲避一说呢?

与大阿哥眼神相接片刻,他也不由得错开了眼,继续垂首不发一语。

“不过,八嫂,大哥有一句话说的不错,你何谈与小十八有什么鲜为人知的过节呢?只要没有十四弟口中的动机,那么你就是冤枉的,这事情可就不是什么家事了!”

十三抖擞的语气让我心神为之一振。是的!十四为我找到了一个突破口,那就是这个杀人动机!没有,即不存在。那么对我所有不利的假设都将不复存在。可是……

“是啊!目下只只有一个已死的庸医做人证委实牵强了些,若只单凭他的误诊便武断了事,这岂不趁了他人的快慰!”大阿哥挥臂高呼,“不过,还有什么凭证能够力证黑白呢?”

不约而同地,所有人的眼光焦灼地望着我的脸。

没错!我必须找到更加可靠的人证或者物证,哪怕只是蛛丝马迹现在都可能成为我的一颗救命稻草。

思前想后,我一个闪念。

“皇阿玛,虽然我并无真凭实据证明自己的清白,但就十四所言,只要晴儿没有丝毫不利动机,那么晴儿就有为自己洗刷清白的机会。那么,晴儿倒有一人可以证明自己与小十八非但没有过节,而且围猎几日戏耍作伴也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哦?!”皇阿玛倾身低问,“谁?”

“小洪子!”

十三先我一步,遂对视,会心一笑。

就是小洪子!自十八暗夜里偷偷跑来我处所与我嬉闹、央我为他求情嬉闹那次之后,十八每每与我出行玩耍可不都是在他的陪伴下,甚至邀我掩护的鬼点子可不皆出自他这个难得机灵的小太监之口!就是在围场中我败兴而回,十八为了让我勉强交差给我送来的两只野兔都是暗地里指使他送来的,可见十八对他的信任和亲厚。只要他一五一十地将我和小十八这多日相处的种种言明,那么那些无谓的猜测自然不攻自破。

“传!”

皇阿玛大手一挥,一旁的李谙达步出了帐外,早有在殿外侍立的小公公一路小跑开去了。

然而,正在我搜肠刮肚,反复思量这事情的前因后续,又为接下来的自辩左思右想之时,殿外一声惊扰。我甚至来不及细想水落石出之后自己如何的如释重负又心存悸剔。

“报万岁爷!十八阿哥贴身太监小洪子死于下人帐中!”

我身子一软。

“怎么死的?!”

十三突睁了双眼,高喊道。

“还未可知,已召仵作于帐下。”

从脚底一股寒意骤然透了背脊。

死了……我唯一可以证明清白的证人……也死了……

为什么……这都是为什么……

又是何人……何人要……

我一个激灵,死握的手已经被指甲咯出了血,隐隐的疼。

没错!是有人要将我置诸死地!这已经是毋庸置疑的了!

最狠毒的是,他连一点自保的可能都不留给我!

然而,又是谁可以为了除掉我而甘愿犯险在圣上眼皮子底下杀人?!

究竟是谁?我又与何人至于如此过节?!竟要他如此煞费苦心,费尽周折来诬陷迫害。

他的目的真的只是为了将我除之后快?!

一时间我大脑千头万绪,却如何也理不出个所以。

当然,在场众人也都领悟到此案非但没有因为小洪子的传召大白于世,反而更加扑朔迷离。答案仿佛就在眼前,却没有一个人能够看得真切。

凶手到底是谁?

我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定在在场众人之间。因为小洪子在不知不觉中已然成为此案的关键人物,不仅关乎我的清白,更与此次所有侍疾宫人的生死息息相关,更重要的是一切安排的都那么恰到好处,环环相扣。能够布下这天罗地网,又偏偏是指向如今这大清王朝正风生水起的我,郭络罗家最尊贵的格格。除了在座各位,谁会有这样的胆量,谁会有这样的谋略,谁又会有这样的动机将我彻底翻盘,置之死地,狠狠踩在脚下呢?

然而,在案件整个发展过程中,我隐约嗅到了一丝嗜血的敌意和杀之而后快的雀跃。没错!这一切让我无名地战栗。

答案只能有一个――权利之争!

从未有这样一天,我如此真切地感知到它与自己面面相觑,面容狰狞,生死相搏。

我终究成为了众矢之的,成为了他人眼中的那根刺,也成为了皇权漩涡中又一个微不足道的稻草。

我要输了么……就此输了么……

闭上眼,眼眶湿热。讽刺的是,我竟然还不知道究竟何人对我如此恨之入骨;讽刺的是,那个大殿之上的父亲与我从此殊途;讽刺的是,我连解释的机会,又不知如何将一切道明。

大殿中一股阴森惊悚的空气弥漫,没有人再敢出声,每个人都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和呼吸。

这诡异的气息让我越发混乱,低头匆匆一瞥,衣角几滴嫣红的花鲜亮,手掌间已是一片模糊。

是的!我们现在能够做的只有等!

等待仵作的回禀,等待这一切的结束,等待逃出这让人无辜颤抖又无法抑制的皇皇金殿。

不知等了多久,帐外有了动静。

“德全!进来!”

李德全亦步亦趋,似乎也感受到了殿内凛冽的暗涌。

“启禀万岁爷,仵作已对十八阿哥随侍太监洪庆中,小洪子仔细验身。查明……小洪子悬梁自尽,查无可疑……”

轰!

一个哆嗦,李德全话还在嘴里就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巨响吓得身子一斜倒在了地上。然而,没有殿上人的旨意,殿外侍卫就是再着急也没有人敢轻举妄动。

“万岁爷!”焦灼的声音传进了大殿,“万岁爷!”

“来人!”

话音未落,几个彪形侍卫一涌而入,这才睁大了眼睛看清,原来方才的巨响竟是大殿正中央的高台上被皇帝一掌击毁的紫檀雕木香炉台。果真是击了个粉碎,可见圣上怒极。

“把他抬出去。”

一句话落下,李德全早已被拖出了殿外,可殿内的残局又要如何收拾?

“好厉害的角儿!竟然敢在朕的眼皮子底下给我耍花活儿!朕本来不想把此事闹大,不愿吾皇儿泉下不得安宁,但是如今却也由不得你了,留此祸害,长此以往,必成大患!”

皇阿玛又是一声怒吼,我心下冷了一片。

这是要追究到底了……

“郭络罗舒晴你且抬起头来回朕的话!”

帘帐一起一落,皇阿玛踱出了幕前,却仍然那么高高在上,我不敢看他的面容,不敢看他咄咄的眼睛。

“朕问你,你要小洪子如何给你作证?”

“回万岁爷的话……”我深吸了口气,敛眉垂眼,“小洪子可给臣媳作证,几次十八阿哥与臣媳闲暇戏耍,皆有他伴随。他可以为臣媳证明,臣媳确与十八阿哥毫无过节可言,更何况恩怨,至于臣媳痛下毒手。”

“哦?如今小洪子死无对证,你又怎么说?”

“我……我……”

“小洪子由何无缘自尽?你又怎么说?”

“……”

稍寂片刻,皇阿玛扬声唤道,“将与小洪子一处的奴才们给我通通拿来,且问清他这几日的踪迹言行,一个字也不许给朕落下!”

殿外一连忙不迭地应声。

“回万岁爷,据奴才们的仔细盘查,与洪庆中公公往日来往亲密的几位太监宫女皆言,早在十八阿哥大病之前,洪公公便早晚言行迂钝,神情异常,几个相好的公公几次询他,都只是摇首叹气,只字未吐。后来更有一连数日大发噩梦,瞧着是着了什么魔怔般,这才和一起最亲近的郝公公吐了些实情,说是瞧了不该瞧的,恐怕命不久矣,迟早有人来索命。郝公公听了原是以为他见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还劝他回京得空好好去卧佛寺求个保命符,不想今日便就这么去了。”

心惴惴然,我脑中死死抓住了小洪子临终前唯一透露的讯息。

不该见的?什么是不该见的?

自打和小十八熟识之后,我便早就看出这小洪子的聪明伶俐。会有什么样的遭遇,至于他这样机敏的孩子想不开?

命不久矣?

对呀,小洪子自己很清楚自己的命运,而且也确实猜对了,那么也就是说索命一说也并非是空口白牙。

那么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呢?小洪子究竟看到了什么?真的只是单纯的着魔自杀?如今人已不在,还能有谁知道真相?

想到这儿,阴霾中一丝些微的曙光又一次被无情的现实浇灭。

就在这时,一直敛眉垂首的我不经意中抬眼悄然相睇,随即脑海一片动荡,僵冷地呆愣在了原地。

只见十三双眼死死锁定殿上一人。

那人是谁?

我移不开眼,循着这目光,心中愈见开朗,一直以来那混沌不堪的预感渐渐露出了迷雾一般的水面。

殿上一侧正悠然阖眼,面如沉镜的不是别人,正是……正是……当今太子!

啊!

我……我怎么能够忘记,那日小洪子与我、十三、十八共同亲眼所见不该见之事不正是太子的夜探金殿吗?!

倏忽间,所有貌似支离残缺的碎片一一整合,而这唐突的事实让我木然怔忡,久久不能自拔。

这就是真相么?

太子如何得知自己行迹的暴露,继而有了这一连串缜密的心计?

我与十八自是不可能告之,要知道太子自从十六之后便再不亲近于这些尚幼的小阿哥、小格格,导致宫中年幼的小主子们个个不喜这个长他们数十岁之余的兄长,甚至有的心生惧怕,往日里的疏远就更不必说了。

难道是小洪子?

不,不会是他!若他真是太子埋在十八身边的眼线,那么现在不正是扳倒我最好的机会吗!只要小洪子现在出来驳回我所有为自己的开脱说辞,甚至出来指正我,我定是无力还击。然而,他没有!小洪子死了!死于自缢!

我重又将头深深地埋下,这一次却是哀笑连连。

呵呵……枉我自恃多年,原来一切胜算早已脱于我掌。

十三啊十三!我思来想去,却终究还是漏算了你这一盘。

我怎么能够这般大意?!疏忽你的存在?!

我竟然被一时出笼的雀跃冲昏了头脑,忘记了你也是这弈局中的一枚。

是你,十三,对么?

历史上的你和雍正原本在太子败北之前就是潜伏在太子党中的四爷党。

是啊!太子党!如今虽已初见端倪,却从未有人将之点破,也是令康熙大帝晚年深恶痛绝直至终老的心病。

小洪子果然够聪明,他必须要死,他不得不死!

十三将太子夜行暴露之事告之太子,大多是出于警醒之意,不可如此逆行!却不料被太子所利用,将这一行人的名单通通列入到了此番周旋的名册内。

是了!恰逢十八病重,给他了千载难遇的机会。老天不公,他不但趁十八不治,遂了他灭口的心思,又顺水推舟,与秦太医沆瀣一气,将计就计陷我于绝地,极尽诬陷迫害之能事,更甚者,他威逼利诱小洪子,欲将我置之死地。

所幸,他对十三信赖不移,却也成为了他和我二人共同的失算。十三终究还是暴露了他。

若是往常,我也许还对太子如今深沉至此的心机有所踌躇的话,那么在经历了安茜之祸后,我恐怕再没有理由对此表示怀疑。论动机,论时运,舍他取谁?!

就此,我终于对全盘后知后觉,然而更明白翻盘之幸寥寥的现实。我深知,那些绝处逢生柳暗花明的转机,不过都是梨园中才能唱来的戏文。

囤在缎袖下的手轻握十三紧攥得发抖的拳头。

十三,不可!不可!万万不可!

泪迹斑斑,我脑壳欲裂,却执拗地摇首,固执地希望十三能够读懂我的心意。

十三,我输了!彻头彻尾地输了!切不可再将你牵连进来!

如果要将一切道明,那么你的命数将就此断送。

历史上的康熙对太子党如何的恨之入骨,相信我比你更能了解。此时此刻,身为太子党的你才是最危险的一个!

我已然败了,即使你为我铤而走险,换来的也只能是一败涂地。你要以牺牲自己为代价,来换取我翻身的机会,我不允!我不要你为我牺牲!太子党的身份你万万不可暴露!倾一步便是万丈悬崖!此时此刻,你眼前那个高高在上的不只是你慈爱的父皇,更是一位君主,决定生死荣辱的君主!结党营私当前,哪里还有亲情可以栖息的余地。

局面俨然完全失控,我怎还能再脱你下水!即使我苟且脱身,却要不得不将你所有得来不易的荣耀与恩宠做垫脚石,让我如何安心?!更何况,太子既然已为我布下如此天罗地网,就不会给我侥幸的机会。别忘了,我同样是一个亲鉴者,同样鉴证了太子如此大逆不道的逾矩行为,不但没有揭发反而百般掩饰并沉默,这是我无可辩驳的事实。你的暴露不过是徒增了同归于尽的一个自己。

你本是无辜,太子原就是将所有矛头指向我,为我故布疑阵至此可见他对我已痛恨到无以复加。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我而起,何不就以我一命为历史上这次被大书特书又悬疑未定的出行画上句号呢?

大殿的空气如一潭死水了无生气。

只有我和十三的心辗转煎熬。

就在我欲俯首恳饶,心中百般斟酌如何为自己做最后的开罪陈词之时,十三终于按耐不住,挣开我袖下的束缚。

“启禀……”

刹那间,时间骤然凝固,一切仿佛回到了多年前的一个夜晚,那个星光下茕影相吊萧索黯然的瘦小背影;凛冽寒风中那个广袤草原上,神牛前闪烁着惊慌无助的受伤少年。唯一不变的是,而今他仍然与我并肩,甚至一跃我的身前,那么坚定不移。

十三!不要!舒晴求你!不要以身犯险!你输不起!

交错的光阴流转,影视中被无数次演绎的一幕幕就这么毫无防备地掠过眼前。那个被圈禁的潦倒皇子,那个郁郁寡欢的壮志阿哥,那个只能在角落暗自叹息得令人心酸的闲散宗亲。

下意识地锁紧掌心。

舒晴啊舒晴!十三尚可为你不顾前途末路,现在岂还是你贪生怕死畏首畏尾之时?!我终究还是不忍心见他英年磨难,命途坎坷,因为宽厚如他,我如何放下。

十三,原谅我,原谅我的自以为是,原谅我冒然地为这一堂荒诞的闹剧匆匆了结。

相信我,这是最好的结果。

那个被后世无数揣测,又到底都无从探究的月夜,就连星光都为之黯淡。

没有人知道肃然的金殿中那一声响彻菲林的悚然长笑饱含了多少的不甘与凄怨。

只是,直到这一刻我才如梦初醒,幡然醒悟,这迟来的风雨终究还是来了。自己竟茫然站在漩涡的正中央尤不自知。

面对历史的浪潮,我原是一颗尘埃,最微不足道的那一颗,只能眼睁睁看着它将我生命中所有的珍宝席卷一空,束手就擒。

我要保护的不过自己环抱的小小天地,宿命却屡屡给我当头棒喝,将我仅有的尊严狠狠踩在了脚下,证明自己不过是仰人鼻息的芸芸众生中之一。

我能反抗么?

我能反抗得了什么……

我能保护么?

我能保护得了什么……

我究竟还剩下些什么……

众叛亲离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的更新完毕~回回终于又在烟台出差回来以后开始码字了~下一回应该是下周了~

谢谢大伙儿这么一如既往的支持我!

现在案情更加扑朔迷离了~舒晴误诊,十八夭折,秦太医自缢,接下来就连小洪子――小十八的贴身太监都死了~这一切的一切到底是因为什么呢?所有的案情知道现在终于完全展开了~下面,就请大伙儿来猜猜看了!真相究竟是什么呢?!

因为情节依旧继续铺展,所以继续沿用上一章节的背景音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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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更新了~希望这一段全文最为激烈的高潮能够快一点渡过~

下面的日子也许还清净点~不多说了!俺还是灰溜溜地去准备下一次的更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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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更新完毕!还有一章内容全文的最高潮即将结束,在这里回回只想提醒所有大人们,事实的背后还有事实,真相的背后还有真相~所有人都在迷案中迷失了自己,包括舒晴自己~这段高潮不仅是女主人生的巨大转折点,也是她精神上倏转直下的契机。就像回回文中写到的,哀或幸全赖一个转念,这样的更迭对她来说也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第58章 狰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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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禀……”

十三低沉的尾音淹没在了一阵更为汹涌的洪波中。

我徒然起身,突睁了双眼,仰天大笑。

一刹那,就连身边的十三也都惊呆了。殿中无一例外的转向了我,眼中除了诧异还夹杂着来不及藏匿的惊悸。

那耸人放肆的尖厉声,就连我自己都不相信,不相信是出自我口。

笑声渐止时,我已濡湿遍身,百感交集。

现实摆在眼前,已避无可避——十三揭发,我们中的任何一个都没了生机;隐瞒,便是遂了太子的心愿,由我一肩硬扛下所有的罪责,除了一条死路,别无蹊径。

那么……

那么,不如由我来将一切逆转,就像多年前一样。唯一不同的是,面对神牛我尚无十足的把握,但目下,当我再一次面临生死,却早已孤注一掷,无所顾忌!

瞬息间,满目苍凉,我仿佛将每一个人的命运重掌手中。

思绪定格在了这一刻,当这一个闪念划过我的脑海,就连我自己都失了魂。

舒晴,生,已无可恋了么……

是吾悲,亦吾喜?

那么,就让我为自己做个了断,又何妨?

一直许久来心心念念的什么就这么无甚征兆的片刻瓦解,分崩离析……

我,心静如水。

视线缓缓聚焦,随着我的只手一指,太子一双瞪大的眼珠,倏忽放大的瞳孔依稀可辨。

“你……你……做什么?”他哆哆嗦嗦地吃语,步步后退,“她……她她……

疯了!定是疯了!

来人呀!快来人呀!”

我一声尖叫他瘫软在地。

“太子爷!

你好狠的心,好毒的手段呀!

我疯了?是啊!我是疯了!

我疯了才会好心提醒太子你不要恣意妄为!

可我的好心竟成了你将我置之死地的理由!

我一定是疯了!如若不是,我死到临头,为何还要为你隐瞒你的丑事!

你想要就此将我灭口?!休想!”

我的声声控诉都敌不过这一语的惊人效力。

所有人都为之一悚,包括殿上的高座。

我甚至可以清晰的辨明那一抹亮黄徒然前倾。

“你!你胡说什么!如今你的诡计被我揭露,走投无路,就要反咬我一口!

皇阿玛才不会被你蒙蔽!你休要撒疯!还不快快认罪伏法!断了这垂死挣扎,困兽之斗的念头!”

说罢,他还惺惺作态地面向大殿正中,声泪俱下以表心迹。

又是不迭地浪笑声,我的手背狠狠抹去了腮边的泪渍。

“我诬陷你?!

好!

那我且问你,你敢说自随猎之日,你从头到尾皆循规蹈矩,无半点逾越冒犯之嫌?!”

“我没有!”

他骤然转动了半身,一轮廓分明的虎眼发狠地盯着我。

我意识到,关键时刻就要来了,这是我们两个人的战场,谁都在劫难逃!

跨前一步,我癫狂地指着他,面目狰狞。

“那金殿外夜夜窥探的又是谁?!”

不知是被我毫无防备地指正所吓,还是让我忽然紧逼的身形所威,他身形一软,瘫坐在地。

“我……我……”

面对全无了往日嚣张气焰的太子,我知道,我的机会来了!

太子爷,你对我无义,便也无怪我对你无情了!我做梦都不会想到,你我之间会有这样的殊死一搏!康熙四十七年!那么,就让我送你一程吧!

安茜你看见了么!今日,我就要为你一雪前仇,将他当日对你的污辱通通讨回来!

“哼哼!好个太子爷!

既然你不仁,那么就休怪我不义了!咱们今天索性就把事情从头到尾说个明白!

不日前,就在头一天围猎前夜,小十八不顾万岁爷的叮嘱偷偷跑来我帐中与我戏耍,被贴身的小洪子发现及时来我处所将小十八接回。为免被他人发现继而获罪小阿哥,我特意随行送他二人回帐,却不料路径金帐,正撞见你偷窥御殿的陋行!

太子爷,你难道忘了么?

当日,舒晴可曾在万岁爷面前透露半个字?对你如此大不敬之为,舒晴非但没有揭发,更对太子爷直言不讳,好心劝阻,善意示警,可太子爷呢?”

说到这儿,我的嗓门儿倏地拔高。这话我说的并不违心,那夜之所见所闻我确实始终保持沉默,没有向任何人提及只字片语,而示警之云,我不过只是假十三之名,也确有其事,不算凭空捏造。太子爷,你一点都不冤枉!

“难道舒晴的沉默和息事宁人,换来的就是你的诬陷与迫害么?

这就是我所想要的么?!

太子爷,你好心计呀!

就在方才,舒晴还百般头绪,不得要领,混沌不明。不得不赞叹太子爷的手段!果然非常人所及!

然而,小洪子的死也给了舒晴当头棒喝!

他看见了什么?十八走了,小洪子也走了,剩下的可不就是我一个了么?

太子爷大费周章,为的不就是将我们一一灭口?!

舒晴自知对小十八的夭折难辞其咎,但也不会让你逍遥法外!

起先,是小十八的病入膏肓。你借此展开了将我们所有人赶尽杀绝的大计划。

先是串通秦太医陷我于困局,小十八不医,他又受你命自尽,落得畏罪自尽的假象,将我一杆打落泥沼,不可自拔。

接着呢?呵呵,同行三人只剩下小洪子了,你自知也只有他能为我作证,甚至将你的丑恶嘴脸揭发,所以,你又逼死了小洪子。

哈哈……”

又是一阵不迭的放肆大笑,我随即泪如雨下。

“太子爷,如今你还要狡辩么?

又要如何狡辩?!

你现下还敢说自己无罪么?你没有夜探金殿么?

我是疯了,若知太子有如此城府,我郭络罗舒晴何苦多管闲事,自讨苦吃,不仅害了自己,更枉送了多条人命,又如何告慰小十八的亡灵。

呼……”

胸腔在我一阵急促的深呼吸中咝咝作响,我缓闭双眼,衣襟已湿了个透,却不知是泪还是汗。

“害死他们的是我呀!是我郭络罗舒晴呀!是我的自以为是害了他们!

万岁爷,舒晴知情不报,才让太子有机可乘,酿造了为今的一场悲剧。

都是舒晴的错,是舒晴一手造成的,舒晴罪该万死。

舒晴甘愿受罚,听凭皇阿玛一声令下!”

最后,我的以退为进,包揽了所有的罪名却也是由衷的心甘情愿。

没错,是我的错。

我以为息事宁人,保持缄默就可以逃脱历史浪潮的席卷,哪里知道世事的无常与冷酷。

若是当日我能向皇阿玛揭发太子的恶行,又何至于今日的绝境,平添了秦太医,小洪子几个冤魂!

我大错特错,错的离谱!

即便如此,我的大脑仍然没有松弦,自知这一番亦真亦假的申辩中仍有一个最为关键的纰漏,心中不免惴惴不安。

而这个纰漏,很不幸地,决定了我眼下最后这一次赌博的成败!

是的!我再没有证人为我证明!唯一与我一同亲眼撞见太子夜窥的一行人中,小十八病殇,小洪子自尽。就算此时太子反咬我凭空捏造,也同样没有人可以明辨是非。

当然,这一场对簿的公堂上,十三成为了最至关重要的人物。然而,我唯独不想牵涉的便是他。

没错!我已报鱼死网破之心。

太子一旦矢口否认,我也不会后退半步,他既然将我逼入绝境,我的自救方法也只有一个,死咬住他的把柄不放。因为两相衡量,没有人可以为我证明,同样也没有人可以证明我所言为虚!

我双拳蜷缩袖中,紧攥如锤。

太子,你我积怨如渊,又有谁能料到会有今日的光景?

无论你我二人同为圣上恩宠隆重之骄子,任往日如何蛮横霸市,总有龙威在后,却都忘了我们终究只是凡人,是有血有肉的普通人。

你对我的记恨我又如何不知?

大概从我入驻绛雪轩以来,就已结下了心结。

我无意冒犯你额娘的清静,无意分享你的宠爱,更无意独占你的光环。但,我终究还是这样伤害了你。

我从来不敢否认,不否认这些年来在你心中留下的伤痕。

可是,你是太子呀!是未来通往这明晃晃的金殿大统的唯一继承人。你的心难道只容得下一个赫舍里皇后和爱新觉罗父皇么?

是,我侵占了你母亲的故地,更抢占了你父亲的父爱,可这并不能够成为你暴戾狠绝的理由!

你是要心系天下的太子呀!

我可以原谅你对我的无礼,对我的戏谑,甚至对我无端的指责谩骂与诅咒。

可是这一次不行!你伤害了我最重要的亲人们,我怎能熟视无睹?

既然你这般恨我入骨,倒不如我们一起同归于尽,总好过为我牵绊无辜。

你我扯平了!如此,安茜、十三都会得到安宁。

思及此,心一下子淡定了下来,身体的抽搐渐渐止住。立刻,大脑也开始灵光了许多。

太子,你大可放马过来!我既做了必死之心,便无可惧!

转视呆立在手边的十三,我顷刻间怔住了神。

此时,十三幽幽的眼神,前所未有。这么多年第一次这样近距离的对视他的眸子。他有一双深棕色的眸子,清亮如水。

我怎么忘了,他的母亲是蒙古血统,眼睛自然也是随了去的。

我这才明白为何一直以来自己对他总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怜惜之情。除了他幼年丧母的情由,恐怕就是这样一对渗着忧郁的瞳不费吹灰之力地抓住了我,打从第一次见他,便深深地被打动。

哦,那又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

是了,那一次我初伴秋狄。那夜至今想来,我仍在很多个独处的时候自嘲。

舒晴,这便是所谓的天意吧?

是缘是劫我从未深思,只是在那个隆冬一般度日如年的紫禁城中,你让我觉得温暖,这难得的温暖紧紧包裹着我,让我还有相望,还有期待。

几不可查地摇首,我笃定地凝视着他。

十三,这一次,就容我任性,好不好?

我再也不愿多见你们中的任何一个为我受伤,为我泣血,那是一场灭顶的噩梦,让我悔恨终生的煎熬。

所以,十三,不要为我牺牲,不要……

转视大殿,我深深一拜。

“皇阿玛,舒晴句句属实,望您明察。”

期然一沉,所有声音在这一刻化为乌有,滚滚暗涌四起。

“郭络罗氏,你巧舌如簧的功夫越发长进了?

不过,任你如何信口雌黄,这里是圣殿,容不得你这般颠倒黑白。

何况皇阿玛在上,你休要再自作聪明,狡辩开脱!”

一时间,一双腥红的眼张牙舞爪,太子厉声逼近。

“你说我夜窥金殿,如何证明?

你说你好心示警,劝我自律,何人可以为你作证?

你说?!你说?!你倒是说啊!”

他的穷追不舍,让我无言以对。

果然是在这暗流湍急的朝堂上摸爬滚打起来的角色,不过转眼间,已然辨析了敌我,心明眼亮地一击即中。

是的!我无言以对。我又如何以对?

“没人为我作证?那小十八呢?秦太医呢?小洪子呢?

他们为何要死?”

原本,我也不能肯定小十八是否也牵扯其中,不过眼下,一个皇子的夭折无果,这个罪名不是谁都担得起的,索性一股脑通通抛出,足以让他失了方寸,方阵大乱,让我可以有隙可趁。

果然,他一时语塞,眉眼混沌,表情木然,似是陷入了无限的窘迫,又仿佛是在无尽的思绪中挣扎。

却不想也是由着我这个冲动的指责,将他逼入绝境,继而又爆发了之后无穷无尽的纠缠与灾难。

每每忆起,悔不当初,思绪久久不能平静。

一对怒不可遏的瞳映出绯红的云霞,那是月夜黎明前最后一抹颜色。

我们四目相对,隔岸相望,火花四溅飞射,又像是对这红尘最狰狞的无视与绝望。

那一刻,我心中一种莫名的情愫升腾。

我无由地怀疑,自己是开始犹豫了,开始……踌躇了么……

不!是他!为什么不是?!

若不是他,他为何步步紧逼,生怕我有逃脱的余地?

然而,若是他,面对我的指责,又为何如此地惊愕,如此地……难以置信?

是的!那眼神中有深深地费解,浓浓地……难以置信!

转眼,他眼光移向身旁的十三,往日俊烁的英目,瞬间溃散,土崩瓦解。

沉默,之后依然是沉默。

静得令人发慌的大殿上,我竟感觉稀薄的空气仿佛一张密室的网从四面八方扑面而来,透不过起来。

“呵……呵呵呵……”

迭声撕裂般的笑声中,我的身体从脚底板到天灵盖寒意攀爬,好似坠入了万年冰窟般僵冷,心底一股未知的不详骤然而生。

“你一粗鄙下贱的南蛮杂种,也敢屈辱我堂堂大清太子?!好大的狗胆!”

冷言间罢,太子正襟敛眉,方方正正地端坐御前,五体投地。

“皇阿玛!容儿臣赘言!”

还来不及深想,堂上恩允。

“讲!”

“阿玛,胤礽自落地伊始便与母后永别,阴阳两隔。承阿玛不弃,隆恩绵延,得已苟存如今。胤礽感恩皇阿玛的养育,却不忘皇额娘对臣的孕育。胤礽虽与皇额娘相见别离,却不能不以自己的额娘为荣。她是咱们满清堂堂正正的皇室宗亲,更是个铁骨铮铮的巾帼女子。皇阿玛,难道您都忘记了么?忘记了您这一路艰辛是谁在您身边不离不弃,矢志不渝了吗?胤礽原以为对您来说,她总是那个特殊的一个吧。所以这些年来对胤礽疼爱有加,甚至让胤礽忘乎所以。可是,胤礽错了,大错特错了!如今,不过一个南蛮的杂种,八旗最最下作的奴才都可以和我同享您至尊无上的隆宠,可以和皇额娘平起平坐!甚至可以空口白牙,无缘屈我。呵……

也许她一个赫舍里氏,一个亡妇对您来说不算什么。您依然可以坐拥三千佳丽,大清依然可以另立后妃,一个,两个,或是更多,只要您欢喜……可是,对胤礽来说,皇额娘却只有她一个!赫舍里·芳仪!”

就在我以为他要打换一个亲情套路,博取皇阿玛的怜悯之时,他话锋一转。

“时至今下,胤礽无可辩驳,是非曲直,皇额娘在天之灵都看得清清楚楚。胤礽自知就此被皇阿玛所忌,无甚可争。胤礽只有一句话!”

幽幽地,他转首与我对视,目光中满是坚毅与不屈,让我一阵恍惚。

“我爱新觉罗·胤礽问心无愧,皇额娘在天之灵为鉴!”

轰隆!心灵的最后一丝防线登时土崩瓦解,一泻千里。

我的思绪就在这前前前后倏起倏落间,混沌飘摇,意识里却依稀清楚一个事实。

他的这句话,无疑宣判了我的死刑!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完毕~撒花!大家一起和回回给大脑做运动吧~女主和太子的PK开始了~

背景音乐《百鬼夜行抄》插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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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完毕!女主和太子的大战就要进行到最为激烈的时刻了~下次更新应该说是舒晴一生中最为跌宕起伏的一刻了~大家一定要支持回回呀~擦擦嘴,谢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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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个月的等待~回回在这里感谢大家依然在注视着阑珊~言归正传,这一章还有一次更新就结束了,基本上大高潮就在下一次更新中了~下一章,大家该期待的尽管期待起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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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更新完毕~下一章更新的高潮来了!因为这一连串的戏剧性剧情,可能在逻辑上有点复杂,但回回自我感觉应该写清楚了,如果有任何疑问,请大伙儿留言,回回一定解释并改进清楚!

第59章 反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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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稀辨得清头顶窸窣,却已再无任何生机的瞩目可言。

不愧是太子!一出手便是杀手锏,连与我对质的机会都不留。

一句以赫舍里皇后之名,足矣!

是的!这其中的厉害牵扯太多!

其一,太子说的不错!赫舍里氏给康熙幼年乃至他一生都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烙印。她确实是康熙六十余年帝王生涯中三千佳丽中最夺目的一个。可他也错了,我一个区区小辈算得什么?日后的清史可有我的几笔?如何与这位倾注了康熙一生最深沉之眷顾的尊贵女人相提并论?!

是,我确实同享了康熙的几分宠爱,但是在历史长河中这也是最微不足道的。若非我二十几年的现代生活,或许同样可以忘乎所以,可以恃宠娇纵,但是我不能。因为我太清楚三百年以后那些老朽耕耘的厚重历史铲车中这一段朱华的佳话。这也是我和太子最本质的区别。他对他额娘的爱之迫切,也使他对他阿玛的爱之癫狂。患得患失对此时的他来说再恰当不过了。

而我……既然得不到,又何必强求。

我自知在江山与权位面前,自己是那样的渺小。康熙一代英王,岂会不明。

这样的感性,太子也难怪日后痛失宝座。

其二,胤礽的杀手锏一手直捣康熙的心窝,另一手……是了,另一手紧紧扼住了在场每一个欲为我开罪的皇子的喉。他以他最崇高的皇权相逼,没有人敢冒犯。赫舍里对康熙的重要也许只有已故的孝庄太皇太后可以领会,但想要窥探一二却也不是什么难事。况且,康熙在每年胤礽生辰独守东宫就已经完全说明了问题。这不过是后宫一个人人皆知的私密。

他越是将自己的生母立以威名,越是警醒众人,这是康熙的软肋,休要轻易冒进。要知道康熙是多么在意赫舍里皇后的身后名,雪花般的悼词这一写就是整整二十年!有赫舍里皇后之名做担保,胤礽轻而易举地将自己撇了个一干二净,连康熙自己都不能微言一二,不然亦是对亡妻的不敬。

如此看来,事到如今,我认罪是死,不认罪……依然难逃一死了……

一直紧握的双拳终于在这一刻得到了解放,方才还如弦在箭般紧绷的身体一下子就这么如释重负了。

大殿归于平静,久久没有回音。

我知道大家不过是在等,等待什么?

等待高座的最终审判,而审判的结果每个人早已心知肚明。

败了!我终究还是败了!

却并无甚遗憾。

我当然知道这是为什么。因为至少,十三是保住了。我的出其不意虽然一时扰了太子缜密的布局,却还是敌不过他的背水一战。

这也许是这一场混战中,他唯一值得我感激的。至少,他也一同扼住了十三的喉,让他跳脱了由知情不报引起的一系列关于结党与争权罪名的漩涡。

还好,说出真相的那一个……是我……

还好,那一个……是我……

否则……否则,以我对十三的了解,以他向来坦荡的性格,对知情不报势必供认不讳,势必会引起康熙对结党以致营私甚至党争这一系列症结的怀疑,做了太子与我争斗的牺牲品。

结党……结党……

不由得,我的右眼就是一跳。

“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自是问心无愧的。但是,舒晴却不能。舒晴对不起皇阿玛的爱护,对不起皇后在天之灵的庇佑,更对不起太子这多年来的悉心栽培!”

我陡然一挺,微眯了眼,紧紧捕捉胤礽的一举一动。

既然无人挑战皇权,那么就由我一并扛下又如何?!

还有比这更坏的结果么?

太子,你做实要将我除之后快了么?

那么,也休怪我舒晴无情。我要让你知道让我万劫不复的代价!

是的!太子党!

这个为康熙终身视作最刺眼的毒瘤!

我倒要看看,在政权争夺威胁面前,你所倚仗的亲与情还有多少分量!

如果说你的以母之名做杀手锏的话,那么我的呢?可还算的上一处绝地最痛狠的反击?!以毒制毒,怕也是我为今能够抓紧的最后一颗稻草。

只是,出乎意料的,几百年后资本主义国民选举游说并互泼脏水,鱼死网破的滑稽一幕也会切身的发生在我的身上。多么可笑,多么滑稽!

我无可回避,无它选择,只能随着历史的波流疯狂的撕咬着,哪怕最后自己也遍体鳞伤,体无完肤。

“私以为多年为太子马首是瞻,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倘尔有朝一日得偿夙愿,不枉吾追随之谊,许我分毫已是万幸。呵呵呵……”

我吃吃地笑了。

“却原来,舒晴连太子爷手中一颗任意摆弄的棋子都不如,说弃便弃了么?竟还要将我置之死地。”

一语激起千层浪,太子瞠圆了双眼,再不复方才的锐利,煞白着一张脸,双唇全无血色。

我趁势紧逼,毫无退意。

“太子,枉我……”

“舒晴!你胡说什么!”

我呼吸一滞,却不敢有半分的马虎,索性断了太子所有牵涉和栽赃的可能,也为八爷府留下最后的一条活路。

“枉我与你为谋,为你一己私欲在老八及众亲贵面前左右周旋,到头来你却把我当跳梁小丑,一个一文不值的小丑!”

“够了!舒晴!别说了别说了!你这是要了自己的命么!”

十三冲上前一把抓住我因为抗辩激愤挥舞的双臂,嘶吼出声。

“舒晴!够了!你何苦这样作践自己!”

我心下大叫不好,拼命拉扯。

“十三!你懂什么!横竖与你无干!他既要我赴死,不若就此与我黄泉路上做个伴倒是正经!我郭络罗舒晴何曾吃过半分的亏待!你休要拦我!”

旁人眼中的我早已癫狂如痴,但我却心里明白,十三对我这番话完全可以体会明白。

十三!死了倒是干净!你如今正这如日中天之时,切莫再与我牵扯。更何况今日境况皆由我而起,便由我一人做事一人当!就是不是今天,也早晚有一天我要死在他的手里。且观他今日对我切齿之恨,他日果真荣登大宝,我便是挫骨扬灰也难解他多年隐忍的仇恨。你让我如何容他!倒不如为活着的人留个活路,我便也死的痛快了!

“舒晴!你在说什么呀!谁要你死?你怎做了遂诸的心了呢!咱们真真地看着呢!天神在上,他看得清清楚楚!”

我怔怔地望着十三的赤瞳。

他死死地抓牢我茫然的双目,似是万语千言。

身后的十四已然跪地,泣不成声。

“皇阿玛……逝者已矣,又何况与我众血肉相融的至亲……

而今,究竟是非曲直真的那么重要么?

何不为活着的人积阴祷福,恐才长久!”

十四深深拜下,却不见起身。

我回身,帐殿外已见片片光斑,顿时瘫坐如泥。

“皇阿玛,十三自知罪孽深重,早在之前已然撞破太子偷窥帐殿之事,知情未报,全凭皇阿玛发落!

孩儿愿以为证,郭络罗氏所言非虚,太子确有逾矩之为,大逆不道之意……

还望皇阿玛明察!”

泪应声而落。

十三!你个痴儿!我这一命还有何稀罕!值你为我犯陷?!我愿为证的任是谁也决不愿是你啊!你的一句人证便就是救了我的一命,却也是犯了皇权之命,中了太子的计!

索性,你识我用意,知我思虑,通风报信、结党营私的罪名已然由我肩扛,你却只剩下的这“知情不报”怕也就不够瞧了吧!

“报!京城八贝勒快马加急,殿外候旨!”

垂首入目的是软底毛呢雪缎夹层的长靴,污尘积了半尺,已辨不清那簇新的一抹墨色。袍子下摆挽在腰际,裹着凹凸玲珑的荷包。走近我身旁,才忽觉他竟一身素色,就连那荷包都是素白,却也是风度相宜,丝毫看不出怠慢与仓促。

心下轻笑,他对衣冠形容总是最在意的。现今虽是跋涉遥遥,却不落风采。相形之下,窘迫的我卑微如斯,该是如何的愧对?

“皇阿玛!儿臣来迟了!”

我怔怔说不出话来,双眼木然地凝视着膝下一团讽刺的菊,如今竟说不出的狼狈,全没了往日的沉静。

良久,殿上的声音已尽带疲惫的嘶哑。

“京中这么快就有消息了……”

似问非问,似叹又非叹。惹得众人竟一时屏息,大气不敢出一口。

老八不慌不忙,温润的声音让大殿凝滞的空气融化。

“皇阿玛勿扰!到了詹士府,儿臣斗胆就拦了下来,怕一时失了方寸,反而误了事。”

眉梢一颤,老八?詹士府?

本能的反应告诉我,今日的老八早已不可与昔日同语。

詹士府是哪里?六部管不了的事,自是皇亲国戚,宗人府可以管;宗人府管不了的事,自是后宫粉黛奴仆,内务府可以管;内务府管不了的事,能是什么?自是普天下最崇高统治者及其尊贵的皇子,而詹士府恰是为此而设,形同皇帝及皇子的贴身管家,一应事务皆出自它手,当然,也是直接授意于皇权的机构。

纳罕之余,不由喟叹,这些许时日我竟错过了不少。老八已然在詹士府有了一席之地,不然今日出现的也断然不会是他。

如果不是在詹士府确已独当一面,又怎能在第一时间得到小十八故去的消息,又怎能轻而易举地拦截皇帝的家事,又怎能独担大任路途迢迢前来只为在慌忙之时,向主上讨个主意?

要知道这样重大的皇家家事是把双刃剑:若非亲信绝不可能委任万一,自是无尚的荣誉;相反,它也是最容不得独断专行的,伴君如伴虎的俗话便是这个道理,饶是赔着一万个小心犹恐不及,稍有疏漏便是灭族的大罪,可见这差池之间的生死荣辱之别。

就在我最难堪羞愤的时刻,面对这样一个不争的事实,让我错愕非常。

在这个亦凶亦险的时候,一向手腕圆滑的老八就是这样做了,并且理所当然。

是呀!那也是他的兄弟,这也是他的家事!也只有他有立场这么做。留京皇子中除老四和其他几个向来不干政的年长皇子,便都是些不济事的小阿哥们。这时候的皇帝才是最危险的。那些久积的悲愤何以宣泄,老四那样谨小慎微的人当然是能避则避,唯恐不及,迁怒于己。而老八竟然反其道而行之,铤而走险,为的却是那般?

“唔……如此汝留置京中恪守己任才是正事,怎地荒废事业来此消弭?”

言语间渐闻愠怒。

“儿臣骤闻不幸,就心下慌乱,全无了主意,又恐宫中闻之,上下沉痛,一应巨细失了体统,更牵念皇阿玛龙体,索性连夜赶了来,向皇阿玛报一句家中老小,一切安好,皇阿玛莫再惦念。现下最紧要的是让幼弟得以安息,早日回京,入土为安。至于臣弟后事还望向皇阿玛讨个主意。”

铿镪顿挫,不卑不亢,有礼有节,好一个八贝勒!

暗叹之于,心下飘零之感更添几分。

老八来意,渐已明了。

“唔……”提到十八,康熙话音的颤抖泄露了无以复加的悲痛,即刻便烟消云散,“依你之见,该如何料理?”

此时的康熙已全然无力,对老八的征询竟有些失准的无措。

“且上来近前回话吧。”

老八依言蜕了污渍的外袍和罩衫,跨前几步,越过众人,复又跪下。余光里,隐约看得见他身后内衫衣角随着动作起伏不定。

“依儿臣之见,此事不宜兴办。一来,十八弟染了恶疾,所查未名,恐京中惶恐;二来,十八弟年幼,随行秋围已是皇恩,若后事动众,恐折了十八弟尘世的因果;三来,太后年已古稀,再禁不起伤悲,又密妃娘娘……”

我兀自抬头打量挡在自己与康熙之间的背影,竟有些失神。

他来了……却是来做什么?

这个时候……他来了又如何呢?徒遭他人的话柄而已……

詹士府执事又岂是常人可以做得,没有一番角逐厮杀,那个位子如何归于囊下?

他来了……却是来为康熙排忧解难的么?

是啊,这个时候康熙最需要的不是真相,不是明察秋毫的称颂,他需要的是什么?是痛失幼子心有悲苦可以疗伤的温暖,是他这一份千里之外父子连心血浓于水的慰藉。

一切安好……

聪明如他,一语道破了座上人的心思。

康熙如今最棘手最伤神的哪里是什么真相!

真相无论如何都已不再重要,这一场宫廷争斗的丑闻已然伤透了他老人家的心,我与太子同为他的心尖尖上的孩子已然不得保全,无一可得幸免。

太子的一句话说得对,这一番争斗下来,无论结果成败生死如何,康熙必然已再不能对他毫无保留,对太子党的忌惮也会愈演愈烈。

此时,八百里加急定然也是得到康熙授意的。见到京中来人康熙最担心的恐也是家中妻儿老小得闻噩耗的过分哀思了。

我终于明白老八的来意。

他在趁康熙的心,在讨皇阿玛所剩无几的父爱。

果然,康熙闻言,双眼倏忽黯然,伸手招了老八。

“老八,现下也只有你能知朕意。”

康熙即刻的温言霁语,众人惊愕。

一旁的老八面目清静,双手高举搀了康熙来,垂眼再不多言。

二人结伴,携手步出金殿,那样顺理成章。

始终,他没有抬首看过我一眼。

我怔愣了呆呆送他二人出殿,众人面面相觑,倒不知是留是退,只得皆候在原地,不敢造次。

不过片刻,已有太监进殿传命,身后紧随的是一队明黄罩衫藏青官袍的御前禁军侍卫,面目威严肃穆。

“万岁爷有令,随行诸事交由八贝勒主持,众阿哥爷自去帐下待命,一应大小不必回朕,俱由老八料理,五日后启程回京。”

我听得入神,那面生的太监又言。

“万岁爷还有嘱咐,昨日之悲犹可追,今日之痛不可言!”

一时,众人不由得皆是一耸。话里的意思除了才进殿传话的太监和侍卫意外,在场的我们无不心中一震。

康熙的嘱咐很明白,悲记在心里便可,而荒唐的闹剧就将它保留在昨夜,永远埋葬吧。

“来人!将郭络罗氏拿下!听候处置!”转身,又矮身一揖,“奴才冒犯了,万岁爷特命禁军侍卫送太子、十三爷回帐!”

我轻笑,八福晋下狱,太子、十三禁足,这一碗水将将是端平了。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完毕!下一次更新结束本章内容!接下来小8终于要上场了!

背景音乐《踏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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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章补全!全文最激烈的宫斗结束了!但某回在这里提醒大家一下,真正扑朔迷离的剧情还没有结束,真相只有一个,将在下一章全面为大家解析清楚!hoho!

正如下面回回留言中解释的,这一次舒晴的破釜沉舟并非完全出于她对十三不理智不合乎常理的庇护,相反女主本来是做好了旁观者的准备了的,也是这样告诫十三的,但是事实往往事与愿违,女主之所以在这个危险的时刻大包大揽,完全也是在自己被陷害无力回天的情况下做的挣扎,她已然撇不清自己了,那又何必把十三拖下水呢!十三想要为女主力证并开脱就必须要暴露自己知情不报和姑息纵容的欺君之罪甚至是太子党的身份也要被牵涉进来,这对于十三意味着什么,相信女主比十三自己都要清楚,因为历史上十三在一废之后的经历甚是模糊就已经可以证明了。而且重要的是太子的反扑和坚决否认很有可能会令十三的牺牲大打折扣,另一方面,无论如何,对于小十八、秦太医和小太监的死她都是说不清楚的。抛开小十八的死不谈,就算是太子承认利用秦太医的死和小太监的死陷害了她,她就能全身而退么?某回相信会有大人提问,那么就会有两个顾虑,第一太子密谋弑兄这样的惊天丑闻皇室如何接收?!第二,太子为何偏偏陷害的是她八福晋?!这又是两个说不清道不明的纠葛!当然,这两点在下面的内容里都会提到,回回在这里不得不佩服关注阑珊的看官大人们,大家的智慧实在让某回叹服,某回在这一章大家的疑问中不得不先把这两个质疑抛出来,待到下面的章节再把这两点解释清楚吧。但是基于所有这些的考虑,舒晴和太子的两方对峙下舒晴就是已经是先天不足,处于劣势了,她的落败已经成为定局,她能够做的只能是对“凶手”歇斯底里的反扑才能做到起码的平衡,让自己的牺牲没有那么一文不值。

所以,女主干脆包揽下十三的结党罪名,反咬太子一口,做得鱼死网破的决心,保全了要为她开罪而挺身而出的十三。

抹抹口水,想到多少就先写了多少,下面的两章作为这一次宫斗的最终结局和解析。希望大家继续关注!

第60章 地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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睁开眼又是一夜。

两天了,整整两个白昼我兀自躺在这阴冷的地窖,瑟瑟的风穿堂而过,窖中自己的呼吸分分明明。

所谓下狱,我还是生平头一遭,全无经验可谈。又何况是这样的大狱。

秋围一行,本也有监囚的处所。然而,一来我是女囚,秋围被捕也实属大清有史以来第一遭,一时还真没有合适处置我的地方;二来我是当朝八贝勒的眷属,又是安亲王的义孙,御封的阑珊郡主,真要正经把我打入大狱,日后也不好交待;三来这一回是欺下瞒上、结党营私并谋害龙脉多项重罪,寻常的大狱也恐“亏待”了我。所幸,往年秋围用于贮存猎物和存放酒酿的地窖滕出来一个倒也不难,尤其是在这个特殊的节骨眼儿上,别无他法。

才进来的时候,满窖的血腥和发酵的味道冲鼻,引得我一阵作呕。但是两日下来,我粒米未进,只饮了些清水,就是想吐也没有原料。时间一久,反倒嗅不出什么异样了。

只是……

冷……从头到脚的冷……从里到外的冷……冷入骨髓,浸染心扉……

两日里,我看着头顶那一扇四方的天窗从白到黑,又从黑到白,心里空空的,但脸上的泪却止也止不住,不知不觉,颔首时领口的大片衣襟已经湿透。

像经历了一场殊死搏斗一般,我的身体抽空了所有的力气一般,再无生气可言,只能抱坐在一隅,这样静静的流泪。之后就是断续的昏睡,醒了哭,哭了累,累了睡,周而复始,却悄无声息,死寂一般的窖藏中只有自己的心跳声。一日之中,见到皎月的时间竟比高阳还要多些。透过天窗轻轻覆在大半背脊的月光已是温暖仅有的溯源。

我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何泫泣如此,那些泪就像不受自己控制一般,恨不得一泄而尽,脑海里反反复复的唯有皇阿玛怆然的背影和胤禩被黎明前第一抹晨曦照亮的衣角。

眼前除了茫然,空空如也。

团坐的稻草深陷,我僵直着四肢,一阵突如其来的悲伤紧紧包围着我。

我开始醒悟那个黎明时分皇阿玛和胤禩之间破天荒的温情悸动。

胤禩的姗姗来迟,恰恰解了皇阿玛在无端纷争时的无奈与伤痛之情。他用行动告诉皇阿玛,如今无论真相为何皆非人愿,我们能够做的是如何收拾这一场破败的残局。皇阿玛何等睿智,岂能不知?!所以他在知其心,奉其意,解其困的胤禩肩头再加砝码,更委以重任。竟将秋围一行诸事料理通通交给了他这个一直不被他看重又屡犯挫击的儿子。

而我呢?

在皇阿玛苦寻善后其法而无门的时候,我在做什么?

呵呵……我摇头苦笑。

彼时的我,竟然在与太子你争我夺,拼死斗狠,机工算计!

一个声音告诉自己,这不是你的错!生死面前,你有何错!

另一个声音随即驳斥,那是视你如亲子的皇阿玛!你怎忍心如此伤他的心?!

一个声音又道,那又如何!人命关天!他堂堂太子爷,竟然利用如此下作不耻之途置我于绝地,难道起码的本能和自救都是错么!

另一个声音嗟叹,饶是如此,你与太子同为皇阿玛的心头肉,无论伤了哪一个,他都是疼的!难道这样三败俱伤的结果就是你想要的么!

……

舒晴,别想了!求求你,别再想了!

你难道伤得还不够么……

在疲惫中再次模糊了意识,泪眼里是抹不去的素白。

时至今日,这便是我最后留住的曙光。

不是没有想过,胤禩的不期而至也许能够为我的绝地重生推波助澜。然而,在看到他的那一刻我的心已然凋零。

他如今早已将圣意揣度至深,我却糊涂至极!

皇阿玛是万万不会让我一命呜呼的,已是必然!

一则,就如胤禩所言,现在不是追究的时候,是要尽量安抚,安抚在此行中遭到这一不可挽回重创的灵魂和那些即将受伤的心灵。二则,此次的皇子早夭牵涉恶疾,本已是禁忌,大张旗鼓只会图惹枝节。三则,也是最关键的,这无疑是一桩皇家的丑闻,我与太子,无论事实如何,已然难辞其咎,心照不宣已是唯一的解决途径,否则无异于昭告天下太子的居心叵测,和我的图谋不轨,这两者之中无论哪一样都足以让皇家颜面扫地,威严荡然无存。

可想而知……皇阿玛在心中早已有了结果。

是了!

他竟是有心要将所有人保下的!

然而……

舒晴啊舒晴,你的目光竟如此短浅。你一个小我的黑白真伪、生死得失、尊严是非就真的那么重要?!原来,最自私的那一个就是你自己!

为了你一人的清白,你竟然冲动无忌,将皇阿玛的伤疤狠狠地暴露在所有人尖锐的目光下。可知屡遭打击的他已脆弱不堪,他所剩无几的亲情壁垒已经不起半分的风吹雨打。相较之下,你的倔强和不屈还有几分尽量呢?!

合眼仰首,眼睑是星月的霜白。

“皇阿玛……对不起……晴儿错了……晴儿错了……”

这样的认知令我感到刺骨的疼痛,就连已经麻木的身体都颤抖不已。

我的思绪就在这样时睡时醒间兜兜转转,好似如此便可天长地久,如此便是沧海桑田。

朦胧中,听见一连串金属碰撞的声音,心倏忽被提了起来,睡意全无。紧接着是锁链垂落,随即一声叮咚窖门锁匙开启。

只闻台阶上轻稳的脚步渐进,我缓缓扭动早已麻木僵直的脊背,心中警钟大作。

这一刻还是来了!

出乎意料的,我眼见一双素白缎靴,似曾相识。

多久没有见面了,我已记不得了。只觉他停留在我记忆最后一刻是那个雨夜的背影,徒生出无垠的萧索,像无数苦桠蔓藤紧紧将我的神经抓牢,挥之不去。

素面玉颜,竟有一丝说不出的风流。相形之下,凌乱的发丝混着草屑,我在月光反射下眯着双眼,又是如何的狼狈。

他久立不语,一双深谙的眸子有什么莫名的流光闪动,像极了家乡门前那条小溪,在夏日的丛间潺潺而过,清凉却有与生俱来的安定。

我再不敢直视,垂了头,恢复了死一般的寂寥。

许久,他屈身而坐,双手捧了一个银装包袱。

我静默合眼,待他为我披上夹棉的外衫,还残存着他怀抱的余温,令我一阵瑟缩。

慌忙睁眼,垂眼一睇,那包袱中精巧的棉帛,我呆愣不已,这才抬首一瞥。

“疼么?”

他嘶哑的开口,远没有这般光鲜的形容,仿佛喉咙被千斤的负重碾轧过一般破碎。

我张了张口,才知道自己竟然连开口的力气也全无。

“多谢……”

小腹的坠胀竟无端的轻缓了几分,天葵的日子倒是来的准。

他低了头,又是一阵可怕的沉默。

“为什么……不等我……”

等?我要拿什么来等?

我苦笑摇头。

“恭喜你……”

他凝眉不解。

我会意,补充道,“入驻詹王府执事!”

他嘴角一颤,眼里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在流淌。

“你不信我……”

是啊……我还能信谁……

官居要职的他如何还能再趟我这趟浑水。

其实,并非不信,是不愿。

我不能再连累任何人为我受罪。

“我不需要……”

他酸涩地与我对视。

“还是这般……固执……”

沉吟片刻,他悠悠开口,却有钢铁般的坚定。

“我已不复当年……

可以保护你……”

我笑叹,胀红的手交错摩挲着。

“何必……”

“难道晴儿就此甘心么?”

不甘心又如何?棋差一步,满盘皆输!

我心中一动。

对视中,他久不发一语。

“你是说……”

他似笑非笑。

“晴儿,你太冲动了……”

“话里有话?”

他低叹一句,眼底触及我冻伤的双手狠狠一滞。

“你道是那枉死的小太监是什么人?”

片刻间,那被我千百遍斟酌的来龙去脉又一次那么清晰的印在我的脑子里,脱口而出。

“难道是太子的……?”

可以想见到,这个小洪子是自始至终的关键,也正是因着他的死才将我和太子的激斗完全曝光。

而我一直以为是太子把小洪子活活逼死。

难道竟是太子设了个局中局,让秦太医和小洪子的双双自缢来坐实我的罪名?

不!随即一个念头令我脊背陡然发凉。

太子这是多此一举!何必由着小洪子再将自己暴露!

是了!小洪子若非被人主使便罢,若然果真有幕后人操纵,那么……

那么,那人的目标竟是……

竟是太子……我……还有……十三!

因为只有小洪子知道我三人在这整个案件中千丝万缕的关联!

好大的一张网!

我不得不叹!

这是要将我三人在浑然不觉之时便活埋在他一手设下的陷阱之中呀!

这又是何等的高明!

而我……我身后的胤禩!

细想之下,这个扑朔迷离的历史疑案所有模糊的结点被一一揭开!

我竟成了那高人手中请君入瓮的引子!

他要的是将老八和十三通通收入太子党的行列,之后一网打尽!

而这其中,我唯一侥幸错过的,就是及时撇清了与老八、十三在政治上的干系。当然,付出的代价就是遂了那人的心意,与太子玉石俱焚,鱼死网破,如愿将太子拉下马来。

将一切想通,我浑身已见湿濡,汗浸的双手,愈发的瘙痒难耐。

显然,小洪子的幕后主子所谓何人已是这件糊涂账的症结!

是谁……究竟是谁呢……

若说这个罪名一旦坐实,深受其益之人……

我合演冥想,脑中千回百转。

老四?

不对。在众皇子之间,与他亲厚之人本就不多,他如何肯在这夺嫡的重要时刻舍弃十三这样有力的臂膀,更何况十三如今正得圣眷,该是更加珍贵才是!另者说,他与十三的兄弟之情也并非虚假,出于手足之情,他也断不会做了这样弃将保车的念想,得不偿失!

那么……究竟还有谁……

历史惊心的一幕闪过,我双臂一悚,突睁了双眼,难以置信地紧紧瞪着胤禩。

他面目也是出乎意料的一惊,刹那间转而一抹笃定而无奈的笑颜。

“若是愚钝些……多好……”

不顾他或激赏或惋惜的辗转,我不由自主地翻开他紧攥的掌心,颤栗而无言的答案跃然于上。

“一!”

心中止不住的喟叹!

舒晴啊舒晴,这一回你竟错的如此离谱!

还来不及收手,便被温热的大掌包覆。

是他!竟然是他!

仰首,天旋地转。

是了!只有他!

小洪子竟然是他的人!

所以他才在第一时间知晓了太子偷窥金殿,又被我和十三、小十八撞破。不仅如此,他借小十八的恶疾,一步步的故布疑阵,趁我侍疾,又恰逢皇阿玛出围,指使秦太医在我的膳食中下药,致使我体力不支低烧昏倒,眼见小十八不治,又设下秦太医畏罪自尽的局拉我下水,继而有了之后一场又一场的闹剧!

他算准了我会怀疑太子?!

是啊!胤禩当年将太子的奶父排挤出内务府已成了太子的心头恨!如今胤禩他更入驻詹士府,难怪会有安茜受辱这一出!

我理所当然会将太子列入第一嫌疑人,细想之下,太子身边也定然有了他的眼线。不然又怎能对十三示警太子一事都了若指掌。

从头到脚瞬时跌入冰点。

呵呵……都道是我与太子素有心结,可谁又想到这不过是我声东击西的伎俩,早在多年前我已将所有的心思与计较都放在了他的身上,任我如何隐忍与迂回,都不会想到只因张明德一事,竟遭来他如此凶狠的反扑和撕咬,大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之势。

好个大阿哥!

这一次我败得心服口服!

想当年我称病,借巫蛊之引坏了他诬告胤禩的长线大计,如今也算因果报应,不偏不倚,报偿堪堪指向了我自己。

这一程走来却是如何的步步惊心,险象环生!

时间在我们彼此的沉默中流走。

“是我害了你……”

他哑着嗓子,竟是一字一顿。

我摇头,泪滴在我们交握的双手。

“事已至此,不如归去……”

去意萌生的这一刻,我如释重负。

“送我安茜回我故乡……”

闻言,他身形一震,双眼木然相对,不置信地望着我。

“那……我呢……”

我悻悻地别开脸,抽回被他晤热的手,竟有些情不自禁地颤抖。

所幸,大阿哥已然如愿被他所忌,这不是我多年前未了的心愿么?即使是在这样不期然地情形下,又令我们每个人都措手不及,窘迫不已,在我早已放手之后……终归是这一场惨烈的斗争中唯一的侥幸吧!

你再不需要我……

我的预知对你究竟还有多少帮携,也许对你也不再重要,不如还我解脱,不如还我归去……

深埋在蜷缩的环臂里,我的大脑已完全缴枪弃械。

不知他是何时离开,犹记得最后他凄怆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听得我心狠狠一抽。

“皇阿玛已然不会躬亲自理,交由十六主审……

保重自己……

信我……”

我不知自己是否已然习惯了这形单影只的日日夜夜,只觉冷清的地牢此时竟也成为那些交织的梦魇背后最牢不可破的镇压。

皇阿玛将一切都盘算进去了。十六做为小十八的同胞兄弟当然对他的夭折最有发言权,又年长成事,更与我有年幼时的交情,如何都不会令皇阿玛的谋划落空。只是既要保全皇家的颜面,又要顾及我的性命以及太子、十三的身份,还要为这一笔糊涂账做个最“公正”的决断,恐怕对十六也是一个颇为艰巨的考验。

然而,眼下情急至此,我却也心神都放开了不少,毕竟没有什么比一死更令我恐慌的了。

我心心念念的却早也不是自己的生死。

是啊!老八特来亲自借我天葵之故传讯显然不是多此一举的。

皇阿玛做定要甩手听之任之了,恐怕就是十六真的一怒之下给了我一个死罪,也决然没有转圜和偏袒的可能了。所以,于今此事所有的重心都放在了十六一人的身上。老八这一行无非是让我做好充分的心理准备,准备仔细应对十六在结案前对我即将进行的最后一次盘录。

老八这一出又何尝不是皇阿玛的授意,早已听闻看管的下卒有传,事出当夜皇阿玛特召老八入金殿上下畅谈整整一夜,甚至李谙达都只得在殿外侍夜,没有人知道他们父子二人究竟有怎样的对话。

是的,十六的主审,太子的囚禁,十三的收监,还有我的下狱,所有的所有都已经是既定的结果。

多么恰如其分的交代,周密而不失方寸。

十六无论是情感上还是道理上都是主审的不二人选。因为此案牵连太大,深究下来,独善其身的还有几个?就连老八不也是为我背了无妄的罪名,老四又是名正言顺的太子门下,大阿哥一直以来为老八马首是瞻,无论老四和大阿哥心存如何的念头俨然已都排除在了主审的范围之列。

同样的,皇阿玛对老八探监的默许正说明了这一层的考虑。我非但要保全的自己一人的性命,还要顾全大局,再不能激愤冲动,行不可挽回之事,为下一堂过审做好最完满和周详的打算。

可是,那是十六呀!要我如何虚情假意,如何表里不一、矫情造作地面对他!

他的丧弟之痛,他的失亲之伤又有谁来报偿安慰?!

他要的哪里只是一个可以瞒天过海的口供,他要的是我对他多年深信不疑的依赖和忘乎所以的信任的一个交代!

我哪里还有颜面再对他虚与委蛇!

皇阿玛,您让晴儿何以自处?这便是您对晴儿最严厉的惩罚了吧?!

我伤了您的真心,那便要我的真心来偿。这可就是您为今对晴儿所有的怨怼与愤恨了吧?

真心……谈何容易……

苦苦的搜肠刮肚,在四方铁廊上一连串金属的撞击声中荡然无存。所有的说辞,所有的借口,所有的辩解都在十六苍白的面孔下土崩瓦解,仿佛一场无声的压迫摧毁了我最后一丝理智。

不由自主,我第一次踉跄起身,茫然地抬起手想要抓住什么,终究在他空洞的眸子中反射出那个身心不堪的小小的我时,颓然僵直,转而悻悻地垂落在铁栏间,狠狠咬唇不让心底那份汹涌的酸痛喷薄而出,只是拼命睁大了眼怔怔地望着他,忘了时间,忘了地点,甚至忘了我们如今彼此的立场。

隔着冰冷的铁牢,月光透过褪色的锈栏将我二人的影子割裂,如弃敝帚一般摔在了凹凸的地上。

我们不知对视了多久,直到渐渐察觉十六双眸中隐隐不安的莫名神采,我仓惶地别开了脸。

“十六……对不起……

舒晴无话可说……

只求……速死……”

如此,可好……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完毕~

接下来的两章内容里将会把此次最为激烈一场宫斗的幕后真相全盘铺开!话不多说了,争取下周把本章补全!宫斗之后的内容相信才是最值得大人们期待的,嘿嘿~某回不厚道的贼笑中...

补上本章的背景音乐《烟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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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完毕!苏州归来!尽快将本章不全~

咱们的88终于华丽丽的登场了!希望没有让大家伙儿失望~另外,这一场惊心动魄的斗争马上就要真相大白了~回回论证了一个结论!冲动是魔鬼呀!hiahiahia~下回再来可有的说了!

第61章 霜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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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对不起……

舒晴无话可说……

只求……速死……”

如此,可好……

不能否认的是,太子此番蒙冤是我一手筑成,只为了自己的私心、贪念、争夺和算计。无论是用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都不能掩盖我的罪大恶极。即使有大阿哥的虎视眈眈、居心叵测,我终究是那个不可饶恕的肇事者。十八之死虽与我无关,但太子、十三一干,你一个又一个手足的泥足深陷皆由我而起。终究我与那个策划了这一箭数雕的大阿哥有什么区别,我们都有一张丑恶的嘴脸,在这一场殊死的暗战中扮演着凶手的角色。

这是我第一次在事发后完完全全的正视自己彻头彻尾的错误和一败涂地的失利。原只是你一个清浚甚于当年的眼神,已让陋鄙如斯的我无所遁形!

十六,如此一命,可还能一还你的公道!

颤抖的身躯终再也支撑不住突然来袭的巨大悲哀,沿着铁栏缓缓滑坐,双手木然环抱,我喃喃低回,仿佛怀中还是那个多年前被我腻在怀里的白瓷娃娃。

“胤禄……”

霜月下他身形陡然一震,我的泪扑簌而下。

“对不起……对不起……”

直到抽泣一步步勒住了喉,黑夜中悄然如旧。

在绝望的沉痛铺天盖地快要将我淹没灭顶之际,身前素衣裹不住的清嶙竟依旧温润得足以滋养万物,一时间令春晖都暗沉了几分。那些唤自遥远的曾经倏忽间拉近,让我妄念彼此依然是多年前二重宅门中那犹自互相取暖互相慰藉的一双人儿。

“胤禄何曾要过你的一句话……

没有……从来没有……”

他一声长叹,我的心疼得抽搐。

“你可还记得……

小时候,我越是不喜的菜色,你偏偏威逼利诱,与那些奴才串通起来,越是做得最多最勤,硬要我就范……

那个时候,我就告诉自己,要快快长大,长大以后就可以好好整治这个欺负自己年幼又不识相的丫头了!想要长大就要吃得酒足饭饱,所以每次我都逆来顺受地听你摆布……

然而后来,你不在了……

每晚的饭菜皆是珍馐,可我再没了胃口……

于是,就让他们特地做来了以前那些被我恨得咬牙切齿的菜色……

呵……

不成想,那滋味堪比佳肴,是我从不曾品尝的美味……

懂事以后,我才明白,正是因为那里面有你的味道……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与这些舍不得放不下的味道为伴,养成了一日十二时辰必不可少的习惯,不要说那些奴才们了,就连我自己都分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喜是恶……

长大以后,我终于了解,小时候的自己多么的荒唐……

我分不清喜恶的何止是菜色,还有当年被我心心念念要狠狠还以颜色的小丫头!

我连想念都羞齿于口,那些可笑的脸面真的就有那么重要……

舒晴……也许你已忘怀,可是胤禄却永远也忘不了……

我忘不了,是你在我为额娘的退拒黯然伤怀的时候,默默地拉着我的手一遍遍不厌其烦地走过凉亭,径自走进我的心里……

我忘不了,是你在我为得不到额娘关爱赧然辛酸的时候,仍然舍不得伤我孩童脆弱的孤僻心性,佯装自己厚脸泼皮,不顾我的抗拒执意将我牢牢抱在怀里,暖暖的一曲送我入梦,兀自不觉自己早已泪湿,一滴滴落在我的脸上,柔柔淌进我的心里……

我忘不了,是你在我为危难陷阱困窘不得脱身的时候,毅然挺身而出,替我担下重重罪责,只为为我争得一个清白,生怕我失了半分圣前的宠爱,全然不知自己命在旦夕,而我只能躲在你的身后瑟瑟发抖,又哪里不知你为我争取的不过是至亲对自己所剩无几的施舍,多傻……

晴儿,你都忘记了吧……

可是我忘不掉啊……那些点点滴滴就像烙在了我的生命里,忘不掉啊……

在我心中你早已不再只是个微不足道的二等丫头。你给了我所有童年时光的快乐和温暖,哪怕只是那样短暂。

每当你怀抱我的时候,我都觉得自己是这皇宫里最幸福的阿哥。哪怕你又须臾间离我而去,去而不返,可我永远记得你一声声唤着我的名,有我从来不敢奢求的爱怜。没有人能那样直呼我的名,即使是我尊贵的双亲。你让我觉得自己也是特别的一个,拥有着小小快慰和欢喜的一个,竟冒然觉得幸运非常……

舒晴……

你现在……对我说……对不起……

求我……给你个了断……

让我……情何以堪……

你何等聪慧,难道连一个稚嫩孩童的心思都看不透么?

我何曾要过你一句话……

你能够给予我的早已经在许多年前都给了我……

我如何连区区一份信任都吝惜了去……

我只是……只是……什么都做不了……

如今……依旧为你……什么都做不了……”

他矮身环坐在牢门之外,朗朗面容平静无波,可我却触摸到他发自内心的一种无助和惊惶。

我知道,他哭了。

那个一如当年稚童一般敏感的胤禄哭了……

在我看不到的地方,无声无泪……

肿胀龟裂的右手隔着栏杆轻轻抚上他疲惫却不掩风采的玉色名堂。

“十六……不哭……”

秀美的侧脸一弧唇角的绽放,亮丽得苍凉。

康熙四十二年夏,出围。

行中,十八阿哥痄腮不治,夭折。

七月,太子夜窥金殿,形迹败露,又行止乖张,屡犯不悔,数罪并立,囚禁十日。后一夜应召金殿,父子彻夜长谈,声泪俱下。

九月,谕令废太子,禁足京中府邸。

十三言行不端,藏私舞弊,忠孝不全,归京圈进。

八福晋郭洛罗氏欺君犯上,结党营私,触怒天颜,罢郡主之封,除阑珊之号。

不日,大阿哥遭人揭发,曰指使喇嘛暗中咒魇前太子,十六当场人赃并获,俱陈圣前,终落得个罢亲王,圈禁京中的下场。

十月,后宫命妇偶有念及八福晋之往日种种,龙颜听闻大怒,斥责其不忠不孝,枉为人臣人子人妇,又胤禩素受制于妻,任其嫉妒行恶,是以胤禩迄今未生子,毫无妇德可言,是谓大清第一妒妇!后,明令禁足八福晋于八贝勒府中消融居,并禁入宫门!

彼厢风云大作,此厢破屋偏逢连夜雨。

突然闻讯,早已病容枯槁的我也不由得嗟叹连连,除了我的败落与意外获罪以外,竟一切都与历史严丝合缝,不差分毫。只一样,大阿哥再没有利用以退为进,推举皇储又牵连出张明德一案的手段来陷害老八的机会了。历史终于还是在我千般不甘,万般无奈的情况下有了些微的松动。

是该悲?该喜?

却也与我再无挂碍。

“格格,可是又疲了……”

安茜执手将云被又添了一层,我沉沉跌入昏睡的深谷。

自回京以后,我便一病不起,不止整日昏睡,甚至经常在深夜,无名的发起低烧,这无疑给本来混乱的府中局势雪上加霜。不知道请了多少大夫,喂了多少汤药,总是反反复复,不见起色。得到的遗嘱也无非就是休神静养,祛除心火。

分不清昼夜,我的意识却清楚地告诉自己这灼热的胸口似乎立刻就要破了个窟窿,那一股蠢蠢欲动的火燃得正旺,就连自己这皮囊也就要吞没。

很多个无力的夜晚,朦胧间一双沁了冰的手偎在我的脖颈,甚至那掌纹突突地跳动都清晰达心底,竟令本已喷薄的胸膛瞬间得到安宁。沉重且炽烈的眼皮怎么也不听使唤,只能胡乱挥舞着胳臂,直到牢牢抓住这神奇的源头,泪如煮沸的茶汤,深深埋首在那不算娇嫩细致却坚韧有力的掌心,啜声喃喃自语。

“安茜……怎么办……

我该怎么办……

告诉我……怎么办……”

清醒的时候,我只是徒睁了双眼仰望着花梨的床檐,怔忡不发一语。面对安茜的苦苦哀求,始终汤药不进,五谷不食,只是在沉睡中被谁灌了些米汤,将将可以续命。

似乎是被我无声地拒绝磨得也渐渐没了主意,安茜不再劝我进食服药,只是在我清醒的时候静静跪坐在床头,与我低语,她轻缓的语调一如她温婉的形容流过数不清的午后。她不再为我的无动于衷有稍许的无奈,即使没有回应,她仍是耐心地与我倾谈,最后转变成大段的时光便在晨煦下空白的沉默淹没,相顾无言。而她看不到的是我在她转身后没入鬓间的湿热。

没有人能解开我的心结。

我被前所未有的空前孤独抽紧了全身每一个毛孔,巨大的遗弃感勒得我几近窒息。我不知道这样的自己为什么还要苟延残喘至今,我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我保护不了任何人,被我爱之人所伤,又不得不屡屡算计念我之人,这样周而复始行尸走肉的独活究竟都是为了什么?

没有人能告诉我。

我找不到答案,我寻不到出路。

那些年少时曾经信誓旦旦的痴望,如今皆成了世人眼中的笑话。

皇阿玛唾弃我,路人鄙夷我。

依稀在耳的然诺已然分崩离析……

禁入皇门……

那该是如何恨之入骨,才能一改当日永开宫门的允誓……

我的私心害了自己,苦了无辜,甚至让他尤为珍重的儿子也在劫难逃……

是罪有应得,所以我对如今的奄奄一息尚存感念……

“十六爷……您怎么……”

安茜一声低呼让我的心弦也为之一颤……

十六?

十六……是十六……怎么会是十六……

阖目,假寐,以为就可以断了所有的牵挂。

久久没有声响,我直到安茜已经退出了房。

“舒晴……你如何成了这个模样……

竟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

语带哽咽,令我也忍不住为之一惊。

“你怎么忍心……

你忘了我的话了么……

我那些话都是白说了么……

这一大家子你就狠心说放就放了么……

那八哥千辛万苦做的这些又为的是什么……”

心念狠狠一跳,思忖再三,张了张口,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不过是几个盲音。

十六见状,忙扶了我起身,坐于我的身后,让我靠在他的身上,又取了床头茶几上的一盅温茶。我就着他的手抿了抿,便摇头作罢。

“……十……三……”

我努力咬字,终只是艰难地两个音节。

闻言,十六抚掌长叹,鼻息埋在我的颈窝,甚至能感觉到他温热喉头的抖动。

“……你等了这么久……就是为了问一句十三哥……

舒晴……为何事到如今……你还是如此……

你何时才能为自己设想……”

忽觉颈后一阵湿滑,我惊得僵直了背。

“……不……”

他一手握住我探向他面颊的手。

“晴儿……你怪我么……

我……终究……不能护你……周全……”

翻手捏了捏他的指尖,以字代言,他的手心透过我的食指牢牢包裹住我脆弱的神经。

“……活……有……所……依……

……何……等……幸……运……”

转首与他探过我肩头的双眼对视,我故意使力向他的怀里倚靠,随机又安然摇了摇头。他眸子一阵恍惚,遂会意,却刻意别过了眼,专注在自己的掌心。

“……十……六……谢……谢……你……

……在……我……最……落……魄……寂……寥……的……时……候……

……我……永……远……不……会……忘……记……”

那个寻常深秋的正午,我二人侧依埋首,晃动无声的空气里,早已溢满千言万语。

十六说,“十三哥让我跟你说,他一切安好……”

十六说,“十三哥让你等他解禁,便如约带你微服南巡……”

十六说,“十三哥让你好生将养,别再拖他的后腿……”

十六说,“十三哥让我对你说,对不起……”

十六说,“十三哥让我告诉你,谢谢你……”

泪落得更凶,在心里,面容云淡风轻。

“……好……”

安好?

如何安好?

那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幽禁岁月,究竟给他的心灵和肉体带来了多少折磨和劫难,没有人比我更清楚。

就因为皇阿玛对我结党营私、欺君罔上的失望和迁怒,十三的命运从此再没有昔日的风神俊秀。

他的鹤膝症正是日后多年艰苦低微的紧闭生活最真实的结果。

十三……

为什么不告诉我……

这就是你的肝胆相照么……

这就是你口中的君子之交么……

那么,我宁愿我们从未有过那样璀璨星斗一般的相遇与相识……

陌路一世……也未尝不是一场幸事……

至少……你依然是被皇阿玛珍惜器重的幼子……依然是众口夸赞的贤臣良将,忠义好儿郎……

你的生命力不该有我……不该有围猎时的牵绊和后腿……更不该经历这诸多沧桑的蹂躏与践踏……

“……十……六……替……我……告……诉……他……

……我……等……他……回……来……

……等……他……带……我……巡……游……四……方……

……自……在……天……地……”

却不知,孤掌的我们再也无法重启命运的旌鼓,再也无法重奏那一曲惊鸿的飞天。祈望间,永恒不变的是命运轻手信步的落幕。

自此,直到康熙六十一年,十三与我再未能得见。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完毕!今天补全了61章,并且新开了62章,终于算是把这段一废完完整整的说明白了~不知道大家可看明白了?~

这部分的内容已经落幕,下面的耕田文即将开始~温情啊温情~我们在呼唤你!

支持并喜欢回回的阑珊的,请大家务必要告诉我,鼓励我,一如既往,谢谢!

北京音乐《祭奠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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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全本章!今天是平安夜~一段亲情戏送给大家~Merry X'ma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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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改完毕!

第62章 叫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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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母亲!下雪了!下雪了!”

搁下药盅,我沉闷地咳着。

跌跌撞撞一个杏黄色娇人儿,通红的鹅蛋脸还因为一时的兴奋挂着薄汗。身后两个忙不迭扶将的小丫头可白了两张脸,竟比那小姐模样的女孩儿还磕绊了几分。

“兰姐儿……兰姐儿……小心脚下……”

再瞧那小姐也不为所动,甩开了她们二人的拖拽,徒张了双臂独自摸索着实木家什移步向我的床前走来。

安茜立时从我的床沿站起迎了上去。两个丫头见状忙低了脑袋,立不敢前。

“去吧,这里有我在,今年初雪下的晚了些,好不容易等来了,你们都是孩子心性,兰姐儿这儿有我,你们愿意去耍的尽去玩吧。”

虚揽了那小姐的肩,安茜倒也不急扶持引路,只由着她略显犹豫却轻快随性的脚步不紧不慢地一直挪到我的床前一屁股做了下来。

我寻了枕下的香帕拂过她精巧的额鬓耳廓,秀挺的娥眉鼻翼,纤皙的颈项锁骨,唯有那一双木然失焦的杏眼成了这一张灵动俏面的遗憾。

许是我的动作弄痒了她,她扯着我的腕子左摇右摆,嘴里哧哧的笑。

“母亲!下雪了呢!方才我吃了好大一口,舒爽极了!前儿个我听安茜姑姑说,母亲最爱这初雪融的水烹茶,就等着这场雪了!这回可好正赶上,我让朵儿他们俩足足集了两大缸子。”

说完还意犹未尽的舔了舔嘴巴,手里因为刚进门时的热温,雪水湿了一大片襟子。

“胡闹!”我轻斥,却也掩不住笑弄,“兰儿现在是女孩儿家的了,那雪凌也是随便吃的么!当心冰了身子,回头像我似的落下了病根,以后有你好受的!穿的这般单薄,难不成也想常常我这宇宙超级霹雳无敌苦的汤药不成?!”

她只当没有听见,完全忽视了我这个纸老虎,只顾和我笑闹。

“嘿嘿……兰儿加了里衣了!玩起来热得很!她们都说母亲给兰儿改小的这裙衫漂亮,兰儿舍不得换!母亲若是怕兰儿冷,就可怜可怜兰儿,索性赏兰儿两口酒吃,自是酒到病除,长命百岁!”

我摇头,只怪自己上梁不正下梁歪,偏偏养了这么个小冤家,纵是容貌比之三年前孩提时出脱了不少,渐显了几分女儿家的清秀,却始终不改任意枉为不受管束的性格。

“你个丫头羞不羞!小小年纪哪有自个儿讨酒吃的理由!让旁人听了如何笑话!”

安茜不动声色地给我换了干净的帕子,也忍不住念叨几句。

“兰姐儿下回可再不敢这么着了!这大冬天,哪个屋儿里不都是火盆熏炉的,一个不小心伤了姐儿,又要惹你母亲伤心,到时候哭得跟个泪人儿似的还不是自己个儿难受!”

说罢,又往依兰的怀里塞了个暖手炉。

依兰这才收敛了些,瘪了嘴。

“都说母亲一张利嘴,可对兰儿哪有半点的厉色,若不是格外开恩,舍不得言语,就是那些个不分青红皂白的混人痴傻胡沁。赶明儿个,兰儿得为母亲正名,安茜姑姑才是最厉害的主儿,连怕苦不肯服药的母亲都能降伏了,乖乖一滴都不剩!如今,兰儿算明白夫子口里的一物降一物究竟为何了。”

想起那日依兰甫进消融居,又间或听得了一些民间的流言以为我不治,扑倒在我怀里放声大哭的情景,我不禁莞尔。何焯大人南下以来中途除公干回京复命以外鲜少能来见她一面,算算只去年春节回了一趟,不过也是思女心切,没待个个把日又因公务不待,匆匆赶回了苏州。

说起来,自从我被奉旨幽禁以来,这东厢的消融居就成了府中最清幽的处所。院门外有不分朝夕的皇家侍卫轮班把守不说,就连葛特也不得不被挡在了门外,自领了拜堂新的差事去了。一时间,我的身边只剩下了安茜一人贴身。

自上次十六来过之后,直至深冬都没再见人踏足。

不过三天前,依兰和她一直带在身边养大的花儿朵儿两个小姑娘也被送了进来,事出无名,让病中的我和安茜也不由得意外。

要知道皇命难违,尤其还是在这样的敏感时期!

京中到现在还在盛传两个月前圣上听闻一个侧福晋在后宫串门子时一句关于我旧日轶事的戏言,勃然大怒,狠狠斥骂我大清第一妒妇的新闻。

十六和依兰又怎么可能轻易迈进这如今只进不出的圈牢一步?

由不得多想,我食指轻戳她娇嫩的额头。

“你个无法无天的小霸王!我和你姑姑也是随便打趣的么!可不是唬你,他日你这样毛毛躁躁的脾气不改,到时候找不到如意郎君,看你叔父如何收拾你!”

安茜也佯装应和道。

“格格所言极是!倒是该寻个厉害的嬷嬷好好管教管教,没得由那些个不分青红皂白的混人信说您慈母多败儿!养了这么个没有款儿的姐儿来,以后大了难道还由人一口一个小霸王小霸王的胡叫!”

听安茜这么一吓唬,果然小脸挂了惧色,小手儿捂了口,小声嘟囔。

“安茜姑姑又吓我……欺我年纪小不省得么?兰儿才八岁,难道要配个吃奶的哥儿不成?!那兰儿宁愿一辈子不嫁,跟着母亲和姑姑吃香喝辣!”

这一说倒把我和安茜给逗乐了。这京城里无奇不有,好些个殷商贵族家里极为看重子嗣,以至于娇宠过极,时至八九岁也跟着奶娘要奶吃的大男孩儿也不在少数。

笑得我一阵气喘,接连几声咳嗽,才又止不住打趣。

“哟呵!怎么着?兰儿看不上那些公子哥儿么?做个吃香喝辣的少奶奶不也一劳永逸,往后还省得听我和你姑姑整日啰嗦你?”

闻言,兰儿正色道。

“那怎么能一样!”

“哦?又如何不一样了?”

安茜也不甘示弱,以逗弄这不经事的孩子为乐了。

“母亲和姑姑是因爱而宠,若非如此,就是嫁了个惊才绝艳的,兰儿既盲且钝,看不见学不来的,落不着半分的实惠,没的再让人嫌弃了兰儿的粗野,丢了母亲和叔父的脸面!”

我和安茜一听面面相觑,一时间竟接不下话来了。

虽说童言无忌,但这番道理竟也难得她看的比谁都通透。

因爱而宠,何其有幸?

反之,有宠无爱,纵然相敬如宾,到底意难平。

抿唇,我又追问。

“那兰儿的如意郎君是何模样呢?”

小姑娘托着腮,晃着脑袋寻思,全忘了方才的惧意。

“兰儿的如意郎君……

兰儿的如意郎君要像爹一样沉稳,还要像叔父那般温柔,抱着兰儿说话时好像连风儿都是香茹的,不论美丑不论贵贱不论长幼,只要真心爱我疼我护我如母亲和姑姑,兰儿都愿意把他当作宝贝一般真心相爱。”

我哑然,没料到这孩子还有这样一番玲珑心思,比我们这些健全成熟的长辈还要清楚自己所求。许也是拜了她失明的缘故,没有了常人一般执着于表相的世俗眼光,反倒有了些世外的超脱心境。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也许真谛就在于此吧!

安茜也一脸又惊又喜,咬唇颔首。

“这都是哪里学得?谁人告诉你的?”

她歪头撇嘴。

“嗯……戏文里不都是这么说的么?”

我故作不屑。

“我当是什么?原也是些才子佳人的勾当!”

她翻身正坐气鼓鼓道。

“才子佳人何足挂齿!

真心必以真心换之!

这才是正经!”

看她猴急的表白,我浑自一愣。

眼波一转,便一把把她搂在我怀里揉捏着。

“小魔王!没心没肺!真真是上天派来磨我的小人精么!他日果真嫁了这般的如意郎君还不把我和你姑姑抛到脑后去了……”

她也不躲,只是扭动着身子咯咯地憨笑,伸手胡乱抚摸着我的脸颊和耳垂。

正嬉闹愈烈,门外一个欣长的剪影遮住了窗外银装的飞檐翘角。

“十六爷!十六爷来了!还不进屋来!冰天雪地的别了身子!”

安茜挑帘,招手呼应。

抖落那裘皮的毡帽上厚厚的积雪,单臂搭了十六的披风,闪过厅门的七扇屏,安茜这才从外间将十六引了我的卧房来。

才一进门,十六抬头定睛打量了依兰。而依兰刚一听安茜的招呼就哧溜一个打滚滑下了我的床铺,目下正恭顺谦谨地立在我的床头,低眉顺眼。哪里还有方才半分的张狂玩笑!

我这才了悟。方才在窗前正是安茜的遮挡,十六才没有察觉屋里还有第三人,只当是我和安茜的嬉闹。

“十六,站着作甚!还不快过来!”

我伸手给他扯了榻前的坐墩,示意他近些说话,一边不忘给他答疑解惑。

“兰儿,快见过十六爷!

十六,这是何焯何大人的独女,依兰!”

依兰垂首的侧脸无波,并未乍见皇子而惊恐,反而皱了皱鼻子,没有出声。

见半晌没有动静,十六开了口。

“何大人的千金……唔……那八爷府的小霸王就是你了!”

我还未来得及说话,依兰随即反唇相讥。

“这倒让依兰不明白了。依兰自视既未曾杀人越货、为非作歹,也未曾欺男霸女、杀妻夺夫,更未曾不顾礼义廉耻、薄幸寡恩,顶不既死就是呆傻贪懒了些,倒不知是犯了霸市的罪名!还望指教!”

好么!依兰不开口则已,这一开口就狂轰滥炸的火药味儿,听的我和十六脸上俱是一愣,心说这小姑娘哪儿来的这么大的火气呀!怎么这就牟上了呢!

十六倒也不恼,只不假思索,挑眉回问。

“听姐儿的意思,是在下杀人越货、为非作歹、欺男霸女、杀妻夺夫,不顾礼义廉耻,又薄幸寡恩喽?”

是啊,一进门儿就给了这么一顿数落,还是个还未成年的小姑娘,十六可不叫屈么。

才想给他们调和调和,谁知依兰也不示弱。

“这就说笑了,咱们大清严科厉律,依法治国,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若果真是杀人越货、为非作歹,还能在此安活?不过……”我才舒了口气,“不过,要是欺男霸女做毫无礼义廉耻又寡幸薄恩之事,倒真不知该如何论罪了!”

这一句,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这又是哪一出?

细想,心里不由咯噔一下。当初东厢的颖格格汐颜,如今因产有一子而载入玉蝶的妾张氏可不就是由我一手安排在依兰身边的么?这欺男霸女、礼义廉耻、寡幸薄恩,不仅句句带刺,又是冲着一个阿哥爷,这般的胆量若不是心理惦着我的那点委屈,如何能让一个生来锦衣玉食的大家闺秀如此不顾小节,当面和人叫板。没想到我们大人这点事儿竟也成了这孩子心中的一个疙瘩。

抿了抿唇,本来想为十六说合的话,到了嘴边,一时也不知如何开口了。

还在我犹豫该帮谁的当儿,十六轻笑着说。

“在下三十四年生,年十四,皇阿玛念我兄弟中最是无知不顶用,至今尚未建府立衙,更无妻妾傍身,只宫中行走,倒不知姐儿要如何论罪?”

我心下大窘。依兰毕竟还是个不懂事的小丫头,顶多也就是逞一时口舌之快,和自小在深宫里你来我往精滑惯了的十六过招,哪里能得着便宜?

果然,听了十六这么一付软钉子的揶揄,依兰登时闹了个大红脸,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正尴尬,安茜捧了新茶进屋,立刻觉察了诡异。

“哟!这是怎么话儿说的?都立着脚也不算么?

十六爷这大雪天儿的来格格这儿是要练起子的么?”

说着,她双手递了盏青花瓷,转身又在坐墩上加了个蒲团。

另一边,听安茜这么逗趣儿了十六一番,依兰的小脸也喜形于色,但也心知技不如人,不是对手,也不做无畏的挣扎了,索性乖乖闭上了嘴。

我这才情不自禁一声哀嚎,自觉十分悲催。

“哎!要命呀!愁人哦!”

逗得他们仨一齐乐了,最后放声大笑。

安茜这才拉着红着脸笑喘不迭的依兰出了我的房,随手又掩了门,深知十六不会无缘无故的顶风登门。

直到她二人外间没了动静好一会儿,我才又拍了拍身侧的床沿。十六会意,挪了地儿,对着我坐在了旁边。

“说说吧!是谁惹了咱们的十六爷,生了这么大的气!”

十六撇了撇嘴,半天不露声色,竟扑哧自个儿先笑了起来。

“何大人如何刻板的天子门生,怎么就养了这么个有意思的丫头!”

我一听可就不乐意了。若说是何大人养的,还不如说是我养的,她懂事之前是寄养在苏州老家,懂事以后一直都是跟在我身边的。这也是妯娌间人尽皆知的。

“怎么?这是对我不满了?”

十六也不作怪,只是低笑不答。

“也只有你这样的干娘能教出这样的闺女来!”

我起身一个瞪眼,他方才收敛。

“怎么回事儿?这气冲冲的邪火儿是冲谁呢?欺负了我闺女还不兴我给讨个说法了?”

十六垂首半晌无语,眉目渐渐爬上了愁云。

“舒晴……皇阿玛要为我开衙建府……”

闻言,我轻拍了他的肩,笑道。

“这是好事儿呀!说明皇……圣上对你的器重,说明你已成年立事!今后大好前程,无限佳期呀!”

他无喜无怒,木着一张脸,看不出究竟。

沉吟片刻,我犹豫着开口。

“十六……你是不是对皇……圣上的安排不称心?”

开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一个阿哥从青涩走向成熟,更意味着他从父母羽翼保护下的少年即将成长为一个能够有担当负责任的男人。另一方面的寓意可想而知,也一样意味着成家立事。就是当年的十三也是提前就指了婚,先定下了嫡福晋,才张罗建府,不过数月就过了门。满人骨子里的传统观念就是一家不可无主,当然一样包括女主人。这么多年来,从未听说十六身边有什么侍寝的姑娘,就像他自己所说全无妻妾,所言非虚,就是近身伺候的丫头十来年还是那两个,也没有收房的意思。这回皇阿玛要亲自为他指婚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十六向来是内敛而羞涩的,这一点上我一直都是最了解的。

十六也不答话,只是回身张望着床头窗外的一角,隐约可以听闻追跑娇笑不断。

“十六……哪里不称心呢?是哪家的格格?”

十六握了握我的手,沉声言语。

“哪家都是一样……我无所谓称不称心……”

我皱眉。

“那……你是对……”

“舒晴……我今日顶撞了皇阿玛……”

眉心突的一跳,且按下疑问,我眺望窗格外模糊跃动的几个院中纤影。

“舒晴……我越来越不明白皇阿玛了……

他连日来的做为还是那个心怀若谷,胸襟纳海的皇阿玛么?!

何以如此……如此……”

沉寂半晌,我方才转而凝视他恍惚的侧脸。

历史上的康熙由一废太子后性情大变,暴躁易怒,也由此开始了康熙年间最颠簸的年代。可见,康熙对太子以及众子嗣报以如何深重的期望。

十六也许不理解,他可以不理解,但是我不能!

我怎能不知道他那些伪装又无以言表的伤痛。

我的皇阿玛老了。遭遇屡屡心身的重创后,他也同寻常老人一样开始蜷缩自己,封闭自己,保护自己。

而最令我感到忧心的是此时此刻,竟没有人能够帮他,没有人能够听他只言片语的衷肠,甚至只是暂时心灵的依傍。

闭上眼,是十八病中皇阿玛一双黯淡的眼。

我的皇阿玛,已渐垂暮的是他一颗苍老的心。

“胤禄,你在可怜我么?”

言罢,他垂首的眉睫闪动,那细致的轮廓越发鲜亮。

“胤禄……你错了……我不委屈……

皇阿玛没有变……

他还是那个心怀天下,万民敬仰的圣贤君主,变得是我们呀!

我们已不再是那个少不经事的年纪!我们开始懂得自私,开始懂得贪婪,开始懂得伤害。我们要尊容,要宠爱,要享受!我们的不满足才是一把直捅他心窝的刀,斩断了我们之间仅存的情意,伤了自己,更伤了他!

胤禄,皇阿玛尽力了……你也如是……

你们没有亏欠我……

是我犯下了不可挽回的错误……

是我伤了他老人家的心……

胤禄,我且有你……

皇阿玛呢……他还有谁……”

十六缓缓紧攥了拳,来不及安慰,便将我双臂合抱。

“舒晴……妒妇呀……大清第一妒妇呀……

你如何受得了……如何受得了……

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我帮不了你……

什么也帮不了你……”

我摇头,在他的肩窝,轻抚他□的背脊。

“胤禄……你还不明白么?

那个八福晋已然死了……

如今,我只是舒晴,再没人能伤的了我……”

意味着什么……

我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最后,连这个八贝勒府中嫡福晋的位子也保不住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完毕!抓紧今年的尾巴赶紧跟新呀~哈哈!

耕田文开始了!希望大伙儿能够喜欢~当然,喜欢宫斗和言情的大大们需要忍耐下~这种小幸福还有一段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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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完毕!会尽快将本章补全的!

情节不多说了,这部分正在为下面的情节做铺垫,希望大家喜欢!大伙儿喜欢的就给俺一个支持,让俺知道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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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补全完毕!近期还会再来修改,请大家继续关注!

第63章 虚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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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由苦笑……

嫡福晋之位么……

皇阿玛的思虑何止于此。

一直以来我还在纳闷,为何太子、我和十三三人中,太子被废,十三圈禁,独独只有我仅仅削了封赏,回府紧闭自省其身。要知道,这一切祸端的开始是我,是我这个始作俑者!

今天我才明白。因为我是一个女人呀!是皇子的女人呀!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最残忍的惩罚是什么?不是饿其体肤,劳其筋骨,空乏其身,更不是罢名夺权、贬黜冷落,而是将女人视为生命的婚姻狠狠踩在脚下,不得正名!

冥冥之中,我笃定的却不是皇阿玛这一出荒腔走板的残酷漠视。

我深深地伤了他的心!将他一颗炽烈的真心无情地践踏!以名利为名!

所以,我的皇阿玛他怕了!

他索性放弃了太子,放弃了十三,也最终放弃了我!

但是,他是谁?他永远不会只是我的皇阿玛。他是千古一帝,是古今绝无仅有众望所归的少年天子!他赢了历史,也同样赢了未来!他不允许自己的失败,他的一生都注定是光鲜威武的胜利者!

放弃,只是为了更多的收复!

闭上眼,我的心绞痛难当。

他是在试探!以我为饵的试探!试探老八!

没错!

我和老八一路走来,跌跌撞撞,磕磕绊绊,每一步都看在了他的眼里。他深知老八于我,我于老八的意义所在。所以他不能放过这个难得的机会!

他在等老八对我的一个态度。在这样的风浪过后,我已遭千夫所指的如今,他要老八的一句交代。

我这个嫡福晋,名不正,那么就是老八对我党争一罪鲜明撇清的立场。自然会博得朝堂上下乃至余怒犹在的圣上面前一致的美名。出于对爱子的保护,他做为一个父亲想要为他正名,也是名正言顺,理所当然的。

然而,当年老八对我之种种姑息纵容,皇阿玛最是心明眼亮,自是清楚老八对我的感情至深。如若此时,老八为了立场与我划清界限,从另一种角度上看,无非也是在感情与权位的天平中,倾向了后者,无疑是向所有人表明了政治重于情爱的态度。

另一种可能,我这个嫡福晋,名尚正,那么……那么便会有无数的干系牵扯。老八为我甘冒天下之垢秽,听之任之,自是令朝野置喙不说,触犯天颜更是不在话下。但是,出于了解,皇阿玛也并非是完全不能理解的。在众人眼里的八贝勒一直以来都是重情重义,温文有礼。在权势与我之间这个危险的选择,也就不再那么出人意料了。而这也不过取决于皇阿玛的一念之间!毕竟,皇阿玛的怒火足以将一切燃为灰烬!

说到底,这不过就是一搏!博得是皇阿玛的心思!为今,于他而言,情与位,孰轻孰重?!

说到底,这不过就是一赌!赌得是老八的态度!眼下,于他而言,有几分揣度圣意的把握和可能?!在他的赌局里,皇阿玛更需要的是真心的慰藉还是权位的巩固?!

毋庸置疑,我已经成为摆在了他们父子之间需要共同面对的一个选择题。

是江山美人的选择?

是真心权位的选择?

皇阿玛会有怎样的抉择?

老八会有如何的结果?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我再没了与皇阿玛知心的自信和勇气,更没了对老八相惜的坦然与力量。

我再没了胜算……

“舒晴……你莫要多心……

你病愈这阵子,八哥南下料理官盐与漕运,才未能来探你……”

不等十六说完,我摆了摆手。

“奉皇命幽禁,本来就不能……”

立刻,我脑中一个闪念。

“十六!那你怎么……”

还未及我言明,十六笑了,弯弯的眼睑抖动得我心里一荡。

“是八哥……

八哥临行前,亲自登门……

这么久,八哥头一回开口,第一句便是……‘求弟弟救救她’……

就连当日主审,他都没有向我低头,不过一句望我公正论处……

那日见你,才明白你执念不改,你那么傻……

你怎么忍心舍得他,一人去了……

至于她们……”

他只手指了指窗外,意指依兰一干三人。

“也是八哥托我安排的……

别忘了,我是唯一御指的主审与督管……”

我讷讷不言,终于依稀拼凑了那些好似烈焰煅烧时睡意笼罩着的无数深夜里,自己颈间舒爽强劲的脉搏和耳边迷离破碎的憨憨央语。

“……晴儿……你还有我……”

十六……依兰……

皆是谁的默默挽留……无声而卑微……

咬唇,泪摇摇欲坠。

为今萎顿之局,你我殊途还有多少转圜逢生的余地……

“十六……你可知……张大人……父子二人如何……

长子之名……御批如何……”

我别过脸,心系这最后一丝黎明的可能。

若霭……若霭……你离我到底还有多远……

不知过了多久,十六从容起身,背转。

“……也难怪你不知道……

张英张大人在姚夫人西行不久后,也一同魂归故里……

张廷玉大人伤怀双亲,孱病数月……

皇阿玛特为张英大人夫妇追谥表文以示哀悼……

又嘱廷玉大人保重再三,孝期一过速速回京,想念得紧……

至于廷玉大人之长子,皇阿玛念及张英大人仙逝,躬圈了一个‘霱(1)’字……”

什么?!张英不在了……就这么走了……

若字辈……霱字……

若霱……若霱……

却不是若霭……竟不是若霭……

身心浑然一松,所有痴望瞬息崩塌。

那日十六走后,我的东厢再无人踏足,彻底隔离在了朝市之外。也由着这半月来的静养,终于可以下了床,但是汤药算是断不得了。我心理清楚,越是风平浪静,越是煎熬。因为这难得的清静皆因老八南行公干的不闻京中事而将我的好日子一拖再拖,可是我的心却一刻不能落地。皇阿玛对我不加掩饰的嫌恶斥责已经成为了京中王公贵族茶余饭后最津津乐道的轶事,诸多演绎令人咋舌,大有愈演愈烈之势。往日威风八面的八福晋不再,已然成了人人口中得而戏弄的阶下囚,只等最后一纸定夺。

只是,我们谁都在揣度,谁都在猜测,又谁都拿捏不准皇阿玛的真正用意。

而远在南江的老八,我不相信对他一无所知。以他玲珑剔透的心思如何看不透这中间的厉害,依他向来谨慎缜密的心思,料定也必然早有自己的打算和应对。可笑的是,眼下就连我自己都对他的选择好奇不已。不过是权位与情谊的较量,一个无言的答案呼之欲出,可不可笑?!他等这一天整整等了这许多年,一招踏错,满盘皆输。猜不透的是皇阿玛的真正用意,我们谁都在揣度,谁都在猜测,又谁都堪不破,又或者是没有胆量堪破谜底……

不久,才入了十一月,老八终于从南江姗姗归来,却是因为腿疾复发不能自制。归府后直至四十八年的风光复出再未踏出贝勒府。

也是年关后,安茜才从把守的侍卫那里得知,老八此次回京后以腿疾大作为由竟将内务府詹事府工部的事务接二连三地推了个干净,甚至上书如何不负腿疾之苦楚,大有请辞朝堂之势,朝野内外无不臆测此为八贝勒“引咎”之嫌。而这咎显而易见,正是不才我了。没有休妻,更未将嫡妻之位易主,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又却也在这孝义两全的八阿哥身上合情合理。然而,我却不能够安然接受。要知道,就连我冠冕堂皇的娘家——安郡王一流也在第一时间挺身辟谣,与我及时划清了界限,片叶不沾身。而向来独善其身的八贝勒竟然包揽了我所有的恶惩。

如意门外,艳红灯笼高挂的除夕,正是年年岁岁的思慕,却在康熙四十八年与我擦肩而过,无缘得以慰藉。

渐闻隐约的爆竹声噼啪作响,间或府中家生子稚嫩的童音笑闹,我的眼眶一热。

他竟然站在了我一边……

原是多么不可思议的妄想呵,他如何舍得……

可悲的是,就连我自己也拿捏不准他面对皇阿玛这一场明为鸡蛋碰石头,实则进退维谷的对峙究竟真心几分?假意几分?究竟是投皇阿玛其所好?还是果真对我这个早已名不副实的正妻尚存一丝旧情?

展臂揽着依兰纤弱的双肩,我低首一叹。

“好孩子,委屈你了……”

怀里面带异常兴奋的依兰埋头更深。

“母亲,这是依兰这么多年第一次陪您一起度过的大年夜。往后,兰儿永远这样陪在母亲身边可好?”

“傻话!”我点着她因为与我倚在廊间被风刮得通红的鼻尖,“再不出几年,兰儿也该许人家了,往后有佳婿在侧才是圆满。”

闻言,依兰神色一黯。

“谈何容易……”

我怔怔说不出话来。这哪里还是个不到十岁的孩子说出的话。

几次开口,却还是选择了沉默。自觉在这样一个喜庆的节日里,实在不适合这样伤春悲秋的话题,她毕竟还是个孩子,即使早年丧母,双亲无靠,身有不全,甚至没有一个贴心的朋友,这个年纪不正是女孩子围坐一团叽叽喳喳的时候么。料想少女时的自己曾经拥有的所有欣喜欢乐,却偏偏一样不曾光顾这个少时早熟的女孩,一时酸楚噎住了我的喉。

“好格格,好格格,在这里!好格格……”

一墙之隔,隔开的却是所有对希望的热盼与期待。

似是也听到了远处丫头们娇笑的逗弄,那里面有藏不住的喜爱之情,安茜拖着我,蹙眉催促。

“格格,天儿还不见暖和,才有了起色的身子,别大意了,还是早些回屋吃杯热茶暖暖身子才是。”

我不以为意,摇了摇手。

“不碍的!”思及皇阿玛对我的种种指控,我苦笑,“庶福晋的好格格如今也有半岁了吧?”

“嗯,五月的生辰,已经半岁多了。庶福晋分娩的时候吃了不少苦,宫里的太医都登了府,才将将保了命,先前又小产过,这不休养了小半年才好转些。听前院的婆子说不宜再孕了,好格格生下来先天不足,身子骨也娇弱些。”安茜一时声色黯然,“小阿哥是正月初五的生辰,眼看就满周岁了。”

此外,安茜再没多言。

听着安茜的轻声细语,我的思绪轻飘飘地,不知何去何从。

那么,那个孩子呢?

若霱……若霭……

一字之差,我的无措竟无所遁形,茫茫然,不复再世来路。

胤禩,四十八年的第一个子时伊始,我辗转反侧。

梦中,腥红的火舌滚滚包围着我,淹没了绛雪轩相看两不厌的白梅与海棠。望不穿的九重宫阙最顶端,金晕乍起,你茕茕孑立,遥遥相望,眸子里是我读不懂的深邃。

日后无数个惊醒的深夜里,它成了黑暗中我挥之不去的梦魇。

康熙四十八年正月,帝八子胤禩因由腿疾复发三谏上书房,请辞工、礼部及内务府、詹事府诸事务,自请遵医嘱归府静心修养,帝留中。八子又与帝坦诚不公私话曰,愿为其嫡妻郭洛罗氏不教之过自省其身,并无心朝野权位。帝屡婉言不遂,终允之。

同月,帝十六子拒婚,帝愠斥忤逆之流,不成大事之器,并逐其把守午门直至领旨大婚之日开衙建府。

“格格……格格……醒醒!”

我木着脊梁艰难地动了动脖颈,这才渐渐睁开了睡眼。

“怎么?”

“已经不早了,杨顺儿才携了宫中带刀侍卫的腰牌经把守的侍卫给咱们传了话。”

接过安茜递来温热的帕子,我胡乱抹了把脸,心不在焉。带刀侍卫的腰牌?谁的?能有什么话要给我传?难道为了老八变相的罢朝,老爷子又迁怒我了?左右也不会再坏了,还能是什么坏消息不成?低调成这样的,又不像是皇阿玛下命休了我的阵仗呀……

“哦……看来也不是什么好事儿吧……”

安茜闻言面色一僵,我心理一沉。

“难不成真是……”

“格格别多心。”安茜自然知我所想,“不是宫里的事儿,那腰牌是十六爷的,信儿是爷特打发他来跟格格讨个主意的!”

十六的腰牌?老八向我讨主意?

安茜越说我越糊涂了,只得皱眉不语,静待安茜下面的话。

“格格……”安茜欲言又止,终还是暗叹一声,“是十六爷……十六爷他想跟格格讨了……讨了咱们兰姐儿去!”

“什么?!”

我脑子嗡的一声杂乱,竟有些晕眩。

“胡闹!真真的胡闹!这是什么道理!”我急急踏了绣鞋,奔出了门。

“杨顺儿人呢?”

站在院前一望,门口除了侍卫哪里还有杨顺儿的影子。

“格格,杨顺儿给我传了口信,就回了,没有十六爷的腰牌就是咱们爷也进不了这个院子一步的,所以也没敢多待。听他说本来爷要亲自来问的,可自从爷年前从南方回府腿疼得就下不了床了,几次入宫都是让人抬去的,如今跟前根本离不了人,留下话就回去复命了,说是明天再来领格格的主意……”

不待安茜说完,我的心思早已千回百转。

“这个十六!怎的越大越混了呢!这如何使得?!且不说兰儿的汉籍为满婚所不容,更遑论是皇子的大婚?!难不成他想讨兰儿做小?!

皇阿玛骂的一点没错!十六这小子长出息了呀!嗯?!兰儿才多大?!不过还是个孩子,还是个loli呢!他一个堂堂皇子说出去也不怕人笑话!好好的赐婚不享,好好的日子不过,都琢磨到我身边的人来了!这安的是什么心呀!是存心不让我安生,存心找我堵心呢是不?!我绝对不同意!不同意!

再者……他十六也不顾脸面了么!他的皇家威严哪儿去了?!这伦理纲常都随饭咽肚子里了么!一个是我的小叔子,一个是我的义女,紫禁城里哪个不知道的!这隔着辈分呢!说出去岂不要人耻笑!这是要被人笑掉大牙的!要兰儿以后如何做人!何大人一族世代书香门第,把兰儿郑重托付给我,让我如何向他交代!这不是往我的脸上打耳刮子么?!荒谬!荒天下之大谬!”

我不顾狼狈在院子里转着圈,又是叫又是骂的嚷嚷着,尤不解恨!

“不必明天!去,安茜现在就去!告诉十六,没门儿!我不能让兰儿受这样的委屈!做小?!让他死了这条心!北京城里什么样的千金小姐没有,环肥燕瘦任他挑拣,唯独兰儿!想都别想!”

粗喘着气,我回身问。

“可知道爷的意思?”

安茜捂嘴一乐。

“顺儿传爷的话,全凭福晋定夺!”

仰天无语,我阖目。

“哎!这黑脸注定是得我来唱了!”

“那也未必!”

我挑眉。

“安茜,你有什么主意?”

安茜抿了抿唇,摊手道。

“没有……不过,格格可愿听安茜一言?”

我闻言一怔,讷讷点了点头。

“这是自然。”

注:(1)张若霱:有兴趣的朋友可以查一下张廷玉的族谱记录,此人是真实存在过的,为了不做过多的剧透,回回不便多说,只能说一直以来被清史家作为衡臣长子的张若霭其实是张廷玉的次子。但是事实为何如此呢?大家且听后续分解吧!哈哈……

霱:彩云,瑞云之意。张若霱出生之时正值张英夫妇离世前后,而且张廷玉子嗣稀薄,一直是张英夫妇乃至康熙皇帝心中的疙瘩,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封建社会,家族之间最在意的就是香火延续。可查的史料上,若霱的名字是张英生前圈定的,但是为了剧情需要,回回把它当作康熙御批了。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完毕!

背景音乐《生まれてきてくれてありがとう》:

接下来所有和历史有出入的地方,回回也不再多做解释了,可以说下面的内容,大伙儿基本上可以把它当架空文来看了,恩恩……

剧情发展又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女主到底能不能找到张若霭,被老八烧毁的岁寒三友究竟还会给女主带来怎样的命运呢?嘿嘿,大家等我回来呀~下周公司培训考试开始,14号以后才能回公司!会尽快修改前一章并补足本章内容的!大大们支持我就要给我留言呀!给我动力呀!bur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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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足完毕!嘿嘿...给大家剧透个~历史上小十六的嫡福晋是个郭洛罗家的格格哦!这给了回回不少灵感的说~

第64章 参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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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茜肃容一整,双眼认真地与我对视,语气里毫无戏谑玩笑的形容。

“格格,您的极力反对果真是因为满汉之别?正庶之分?果真是因为咱们兰姐儿年幼,不宜婚嫁?或者果真是因为叔侄伦理,贻笑大方?”

我的心不自觉地一痛!

安茜啊安茜!你知我如斯,要我无话可说。

“格格应该比谁都清楚,只要格格点头,想要入旗也并非不可能,不然爷也不会放任全凭格格主意,想必早有周全之法……

其二,十六爷是格格看着长大的,心思如何,还有谁会比格格知之更深的?格格是什么样的性子,什么样的秉性十六爷会不清楚?怕是方才格格的叫骂,十六爷都能才到八九分的。既然十六爷今儿个敢来讨人,必定早就有了正庶之分的打算!不说兰姐儿,单说格格,十六爷人前人后哪里肯让格格有半分委屈,丝毫难堪!不然,又怎生出了前儿十六爷与万岁公然顶撞的过节儿,才有了十六爷一怒之下私探格格,与兰姐儿的一面之缘?他对格格的维护不亚于至亲。安茜敢断言,十六爷怕是要正庶化一,唯兰姐儿独妻!不然,哪有脸面登咱们爷的府向格格开这个口!没有直接面圣请旨,怕也是为了给格格一个尊重,否则今天等来的恐怕就不是杨顺儿或者咱们爷了!

其三,论长幼伦常么……十六爷横竖长兰姐儿不过五岁,就是十五岁又能算得了什么!不过是痴长了辈分而已。说起来,咱们大清满婚之中,叔侄通婚也不是没有先例。更何况,十六爷与兰姐儿全无血亲,哪里扯得上伦常呢?至多是何大人一族汉戚诸多计较罢了。倘若入了旗籍,嫁了皇子,也未尝不是解决何大人多年后顾之忧的良策。说不好,何大人要谢过格格给自家独女寻了如此显赫依仗的独妻之位也不一定吧。

格格……

不过都是借口罢了!”

咬唇,我定定地凝视着安茜,全无了方才的慌乱。

良久,安茜眸光一黯,哀伤一闪而过。

“格格……安茜敢问一句,这么多年,您不累么?”

“安茜……”

“格格什么都不要说……安茜都知道的……”言至此,安茜已然语带哽咽,“格格……这么多年,您可过得快活?不,格格并不快活。安茜眼不瞎,心不盲,安茜都明白的。格格,您做的够了,够多了。您对得起宝福儿,对得起安茜,对得起十三爷,对得起十六爷,对得起兰姐儿,也……对得起贝勒爷……

伤了万岁爷,实属不得已而为之……

格格……安茜早已长大了,兰姐儿、十六爷他们也有长大的一天,他们会明白你的苦心的,我们都长大了,再不需要你的保护了。那么你如何不能再为自己争取一回了呢?何苦把他人的不幸都扛在自己一人的肩上?何苦还要把所有的包袱都自己承担呢?

格格,每个人都有自己要走的路,无论幸与不幸,与你无干,只要自己经历过就不枉一世为人……”

安茜的话随风柔柔的吹进了我的心坎里,有什么蝉翼般的薄纱被轻轻触动。

“与我无干……”

与我无干么……

我也希望如此。可是安茜啊,如果我不是我,不是舒晴,不是郭洛罗氏,也许自己也不会走到这个地步。然而,当我误入这个时空的那一刻起,就早已没有独善其身的资格了。

安茜上前一步,双手捧住我的。

“格格,放开心怀,去走自己的人生。没有安茜,没有其它的任何牵绊……”

说着,她展臂抱着我,脸深埋我的颈窝。

“……格格,你只是怕……怕兰儿重走你的老路……”

回抱着她轻颤的肩,所有的思绪都沉淀做无声的叹息。

“可是格格啊……当年,你可以为了贝勒爷违背圣上的安排,兰儿有何不可?格格,你不要忘记,兰儿比我们都要勇敢!”

欣然颔首。

“安茜,是我疏忽了……我应该尊重十六和兰儿二人的心愿。”

我们双手相握,竟有执手相看泪眼的形容。

“格格,要我说,十六爷对兰儿确是有些不同的。”

“哦?”

安茜笑语晏晏。

“那天十六爷虽然和兰姐儿言语相向,不过临走前倒是陪兰姐儿赏了会儿雪的。我一旁瞧着倒是有些意思。”

“怎么说的?”

我一时也来了兴致,一扫方才的阴霾。

“十六爷问了兰姐儿平日什么好吃的好玩儿的?又念了什么书?

兰姐儿一一回了不说,还一口一个小叔父,直把十六爷叫的气闷。”

“呵呵,就属这丫头鬼灵精!”

我忍俊不禁,转念一想,怕也是兰儿的性情恰恰合了十六的心意,一眼瞧上就挪不开了。

“后来,玩笑了一阵,我也不好多听,只瞧见临走时,十六爷让兰儿摸了他的模样,您猜怎么着?”

我转了转眼,心理明白了个大概。

“那还用说!小十六这年纪的风貌咱们北京城里能够比肩的恐怕也没有几个。那小妮子打小见过、摸过模样的男人十个手指都数的出来,一准儿闹了个大红脸。”

安茜咯咯一笑,也不应承。

“兰姐儿嘴硬,说未来的小婶娘恐怕要眼儿红的。十六爷听了也不恼,出门前,我倒是模糊着听了,十六爷轻笑着对咱们兰姐儿小声说早晚要她乖乖改了口!”

我微微一愣,嘴里呢喃。

“……看来,十六是认准了兰儿……”

深吸了一口气,我沉声说。

“安茜,去把十六的意思告诉兰儿吧,是该听听姑娘家自己的意思的……

你说的对,路终归是要自己走的,谁也代劳不了。”

当晚,东厢消融居宿夜秉烛直至清晨。

怀抱着温软熟睡的依兰,我们唇角相似的弧度映在铜镜里,交相呼应。

“昨儿个一夜没睡?”

甫一入屋,安茜嗤笑着为我温水净了面,却绝口不提昨夜的结果,心中似早有了数。

看着依兰泛着淡粉色的娇柔睡颜,我沉吟半晌。

“安茜,兰儿果真是大了……可明明只是个半大的孩子……

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

她竟然对我说,一个女人能够遇到一个可以托付终身的好男人必然不是全凭运气……她遇到了,那么便必然是她的福气……

十六为她拒婚,为她甘愿把守午门三年,如若错过,才是要重蹈我的覆辙呀……

安茜,你说的一点没错,她往后必定比我强,她比我勇敢……

兰儿比谁人都看的透,比谁人都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

如果当年……当年我没有因为私心而逃避……会不会……”

追悔的从前一去不返,我轻抚也曾经盛开在自己脸上的笑靥,晨曦里那一抹涂在鬓间的银亮蜇了我的眼。

“可是,皇家的媳妇啊……兼有盲症的她又会比常人徒增了多少艰难险阻……”

“嘘……格格,你的忧心病又犯了……

兰姐儿是您一手看大的,我还记得您第一次教她,一个女孩儿首先要学会的就是坚强!”

我讪讪摇首。

安茜,又何尝不是你们教会了我何谓坚强。

我只叹自己明白的太晚,这一晚就是十多年。

招手,我低声嘱咐。

“杨顺儿呢?快去给他递信儿,好回爷的话!”

“我早已打发他回去了。”

安茜的温言细语如细碎的时光早已默默侵蚀我的肌理,深入骨髓。

“倒是该正经给兰姐儿寻个教习嬷嬷,这三年得好好收收她的心了。”

我连连称是。

“还是你想的周到。”

康熙四十八年二月,指婚皇十六子。嫡福晋郭洛罗﹒依兰,宜妃姑甥。念其尚幼,特许三年后二月大婚,可另先行建府。

不过十日,宫里的赐婚就下来了,也是直到圣旨下来我才得知,原来老八不仅给依兰安排了旗籍,还为依兰讨了个宜妃姑甥的出身,更不知用了何法说服了康熙,竟然连依兰的盲症都三缄其口,甚至这一举就拿下了嫡福晋的位子。我虽然心生诸多好奇,但也清楚这其中的艰难。幸好一切遂心,我倒也乐得欣然省心,总算这连日来一块梗在心口的大石落了地。

却不料,一道圣旨不只带来了喜讯,而且自太子废黜之后再为谋面的某人竟然也踏进了我的消融居。虽然他的消息这几个月来源源不断的通过拜堂以各种方式暗中送了进来,但是阔别了数月,仍不免恍如隔世。明明同府数月之久,是我嫁入府中首次的“大假”,但我却也再也无福消受了。

“贝勒爷吉祥!”

安茜恭谨做福,起身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院中央三人遥遥相对。

我禁不住抬眼望去,只见他肩骨突兀地撑起白衫。大概是因为现如今再无功名挂身,裳靴更为随意,但细小处不失精致,果然还是他轻微洁癖又精于形表的脾气,倒不知道他这是不是对自己严苛过了头。休憩在家,养病也能不致落拓,实属不易。

暖春的曦光洒在他的背后,显得身形尤为单薄,手里执着明晃晃的腰牌。我不知来意,索性不做开口的打算。他紧抿着唇,被阳光浸染成琥珀色的眸子直直地望着我,眼神舒缓又不失流光。

良久,他唇角牵起,面色无奈,僵硬地迈了小步,登时脸色煞白。我方才大悟,十六的腰牌只行一人,他腿疾正是发作的时候,难怪半天也不做言语。

给安茜使了个眼色,安茜如获大赦,给了我一个安心的回应,转身先奔了依兰的厢房,领了依兰的两个丫头又进了我的主房。我这才上前两步一手揽着他的肩,一手拖住他的小臂,尽量承受他身体大半的力量,亦步亦趋朝廊间行动。

不理他目不转睛地凝视,我轻叹。

“如何就瘦成这样……”

他浅笑。

“……莫要嫌弃……”

我怔了一怔,随即撇撇嘴。

“就是硌得慌。”

这才抬眼想见他收敛,却不料笑意更甚,方惊觉话说得过了头,模棱两可得有些道不明的暧昧。

“我说真的……如今无官一身轻,晴儿莫要嫌弃……”

这一句解了尴尬的围,又似乎含着逗弄,让人心头一燥,我只做不知,左右言其它。

“腿上的药要坚持热敷,针灸也不能断,你这病是当年领兵北战不仔细旧伤做下的,更要赔上千万个小心,倘若再伤了经络,还要如何折磨。”

就着安茜他们三人搬来廊上的藤椅,我小心扶他做下,又拿来了薄毯轻盖在他的膝上。

“这是当年老九从土耳其换购来的羊绒毡毯,既透气又挡风,今天太阳正好,你的膝就是寒气太重,总卧在房里也不一定就是好的,多出来晒晒太阳也是有益的。”

我径自言语,拉好了他胫间的毯子,才看到他氤氲的瞳。兴许是太久没有这样悠然的闲话,彼此都有些不习惯,我讷讷地闭了口。

好一会儿,他望着我幽幽一叹。

“是啊,年少时不小心犯下的过错,只能到这个年岁担待。”

午后静谧的回廊,我们两两相对,竟生出一种贪婪的慵懒。

“晴儿……”

他喃喃开口,却没了下文。

有难言之隐?还是什么……开不了口的不情之请?

我如今还有几分斤两劳动他亲自来勉为其难?

猜度了几分,有些希望的火光也随之暗淡。

果然耐不住朝堂下的寂寞了么?嫡福晋的代价也未尝不划算?

那么,倒不如我替你开口。

“难为这十日来贝勒爷的百般周旋,我倒不知该如何替兰儿感激你。”

他淡淡一笑,颇不以为意。

“不过是拉了宜妃娘娘做了挡箭牌,还是幸亏得了宜妃娘娘的庇护。宜妃娘娘素来仗义,便应了要为这意外的姑甥缘儿出头,劝说皇阿玛看在是她自个儿的娘家人份上,允了眼盲的依兰一个正出身份。听说为了劝皇阿玛点头,把我七哥一直忌讳的胎生腿疾都搬出来了,说什么龙子尚有十全九美,况众生凡夫俗子,这话除了她宫里那个娘娘还有这胆子说的!

我至多就是让内务府通融了一回,给兰儿求了个旗籍。

倒要看十六往后要怎么费心思讨宜妃娘娘欢心,还不一定娘娘肯承他这个情。

娶媳妇的又不是晴儿,如何也轮不到你琢磨给我什么……”

话音至此一顿,余音还未觉,我已心知自己竟是多了心,却也来不及改口。若非心怀蹊跷,又怎能对我的弦外之音毫无所觉呢?

一旁的老八眉目僵顿,面容忽明忽暗,倏时明白了几分,眼里一抹忧伤稍纵即逝。

“……我没有后悔……

无论晴儿你相信与否……

我没有后悔……

我没有打算再回去……

真的……没有……”

他略显急促,我胸腔一疼。

“我不值得……”

两害取其轻的道理,我们谁都明白。如果我真的是那个轻害,挡了你前进的脚步,那么我转身离开,也未尝不是成全了彼此。但是,面对二立二废在即,远离是非之所,才是上策不是么?

闻言,他垂眼别开了脸,闷声道。

“值与不值,我说了算!”

心中没来由地一阵钝痛,几步路他已经颈背薄湿,语携萧索,哪里还像个意气风发的青年。惊觉当年那个比阳光还灿烂的玲珑少年早已随光阴而消失了踪影。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完毕!下次补足本章~~

嘿嘿~接下来的阑珊就完全走入架空的套路了,大家尽量把历史放下吧~~~

背景音乐是电影《大奥》的插曲《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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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足本章~继续更新下一章!

第65章 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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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正视,面色沉静无波如初。

就这么无言地对视,他终于先一步错开了眼,缓缓开口。

“十六对依兰的心思我早在数日前就知会了何大人,现如今圣旨一下,他老家的信儿也到了……”

我这才明白,他下面要说的恐怕才是真正的来意。因为他知道再不细说明白,还不知道我误会成什么。

“依兰的祖母虽年过七十,但也是书香世家,她出嫁在即,又是皇家的门,老夫人惶恐,接了旨,就火急火燎地打发了家人给依兰安排了教习嬷嬷,何大人又是孝子,不好违了老夫人的意,毕竟是血浓于水的亲孙女,总不会亏待了……”

一句血浓于水,我再听不出个所以然来就是傻了。

这是要接依兰回乡的意思了。

虽然知道依兰早晚出阁离开我的身边,从此陌路相待,但至少还有两年的时间,足够让我平复心中得而复失的失落。明明早上还嘱咐安茜给杨顺儿带话尽快找个妥帖的在旗宫人,早早为依兰打理,怎么才一个晌午,天儿就变了呢?

“怕我这个疯痴的八福晋教不好么……”

血浓于水没有错,可这么几年下来,我早已把依兰当作了我的亲生闺女看待,怎么说走就要走了呢?连多一点时间都不给留?有谁能为我这个为娘的心设想?

“我知道我名声不好……那我明明已经叫人去找宫中的精细嬷嬷……

就找最好的,资历最老的,最有经验的……还不行么?

不高兴我教,我就不教……

我知道我闲散惯了,可我会尽心待依兰的……

我改……改还不行么?”

失焦的双目茫然地注视着他,怀着一颗急迫的心,早已听不见自己几近乞求的追问。

眼前人似乎也为我的反应着了急,坐立难安,双肘苦撑着就要站起,却没有成功,最后只得完全倾身,抱住了我的双臂,紧紧地摇晃。

“晴儿……别这样……

晴儿……你别这样……”

老八激动得语带艰涩,最终化为无力。

“……依兰终归是何家的小姐……

我做不了主……

晴儿……对不住……

你要怪就都怪我吧……”

怪谁有什么区别?我的孩子就要走了。

僵立在他身前,我俯视他难得慌乱的眸睑。

是啊!那终归是别人的孩子,我又凭什么做主。

阖目,我嘴唇抖动。

当年是老八把依兰亲手交给了我,如今又要亲手带走,这其中滋味还有谁比他自己能体会的更深呢?

他早料到我的失女之痛,若不是道义两难,他何苦颜色郁郁难于启口?

睁眼,我望进他深深的瞳仁里,深不见底,却有难掩的不忍与狼狈。

从小没有母亲的陪伴,被抱送到惠妃处照看,如何就能甘愿呢?

他想必也是感同身受的吧……要我如何自私地阻了他人亲情的团员……要我如何责怪……

深吸一口气,我努力平复心绪,还是哑了嗓子。

“让你为难了……

什么时候走?”

他十指深陷在我的臂膀中,越发用力,像是在惩罚自己,却令我更加清醒。

“南方来人已经候在府中两日了……”

两日了……呵呵……连康熙都可以说动的他,必也是煞费了苦心想尽两全之法,但终究不能拆散骨肉至亲的团聚。

我咬牙。

“好……”转首,“安茜,去给依兰收拾收拾衣物……

就说……就说……已经定了教养嬷嬷,即日就在府中定时授习……

告诉她,叔父这是来接她安排新的厢房,方便嬷嬷出入教授。”

我深知依兰的脾气,跟我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倔。以前又听她说过自己的祖母因为重男轻女的观念对她并不甚在意,从小到大都是跟着奶娘长大,躲在几个同辈堂哥背后的,对家乡并无甚眷恋。

安茜自是明白我的用意,但并没有立刻动作,眼神似乎还在等待我的确认。

我低头沉声道。

“去吧……”

翌日早,依兰与我沉静对立。没有意料中的哭闹,更无悲无喜,只是那双琉璃般剔透的清眸失焦地在我脸上找寻。我努力扬起嘴角,明知这对她而言无济于事,可总相信她能够看到,能够体会到。

我开合双唇,却屡屡没有声音。

本是打了满腹的草稿,面对即将待嫁,独自把握人生,承受风雨,经历坎坷的孩子,我竟一霎失语。或许是想说的太多,又或许是一切担忧叮咛早已尽在不言中。我咬唇,轻抚她的发髻,那一早被我静心盘起的青丝,柔柔的划过掌心,心扉清凉一片。

“好孩子……”

垂落的手握紧她蜷缩在长袖下的柔荑,才发觉那里早已瑟缩一团。

倏忽间,语未落,依兰两行清泪溢满粉腮,转而一步投入我的怀里。

“母亲……不走……我不走……”

当日,稚颜如桃,娇语淙淙,犹在耳畔,那是关于无数个岁末除夕的相守。

而如今,却即将永别。

深深吸了一口气,勉强控制自己尚算平静的语调,收紧了揽在她肩上的手臂,最后一次狠狠把她抱在怀里。

“依兰……你忘了为娘的话了么?

去做你该做的事,但永远不要为任何人放弃自己的梦想和努力的机会。守住自己,守住爱你的人,还有你爱的人。凡事要懂得不是只有当下的局面,还有一个退一步的角度,不要只知一味地争强好胜,要明白何谓责任,何谓担当。

十六是我看大的……不会错……他有他的不得已,有他的无可奈何,你要知道体谅……还有……”

言及此,我再也无法抑制,喉咙哽咽到刺痛,泪淹没在依兰鬓间。

“在有生之年,与相爱之人相识相知相对相守,便是一个女人一辈子最奢侈的珍宝,要懂得惜福……”

我话音一顿。

“爱是一个美妙的际遇,往往开头轰轰烈烈,把持不住,便有后来的痛彻心扉,死去活来,剩下的不过是婚姻的稻草捆绑着彼此的骸骨……因为燃烧的太炽热,伤了彼此……倒不如将它当作一杯温水,循循经营。

但是,兰儿……记得……

若说婚姻是一场大病,蚕食激情,那么爱便是最好的一味良药,温补养生,得以气血永寿。

兰儿……和他生个孩子……或者两个……或者更多……去走自己的路,过自己的生活,弥补为母的遗憾,告诉他们曾经有个老太婆也曾把他们的母亲当作上天最好的礼物,一个爱的延续……

我不要你功成名就,光宗耀祖,只要你能够享受平凡,体会一个女人最简单的幸福……这是所有做母亲的心,你要……记得……他日无论何时,不要委屈了自己的心……”

我将依兰揉进自己的怀里。

“兰儿……今天过后,我们母女……虽缘尽情灭……

但……你永远是为娘的孩子……我会日日为你祈祷……

郭洛罗?依兰……你一定会幸福……”

用力拂去兰儿攀附在腰间的手,我退开她小小的温暖的怀抱,目光错移,身后的家丁会意,示意南方远来的仆妇,立刻上前托住了她柔弱的身子。不忍多瞧,别开脸,却见藤架上的老八郁结的眉峰,深沉如海的瞳浸染了绯色的霜,仿佛即刻就要扑簌而落,归于尘土。

感知了我的注视,他抬眼,唇紧抿成线,眼中一抹晶亮的栗色,盈盈不坠。

勉力追逐了兰儿的背影终于迈出了东厢的二重门,我奔至福禄栏下,亮黄色马褂加身的侍卫交叠了矛锋。

“福晋留步!”

依兰闻言,身形一震,随即疯也似的推搡着两个壮硕的仆妇,转身抢到我脚下噗通一跪。

“母亲,兰儿不孝……”

呜咽地哭出了声,她如今才不过一个九岁的孩子。

“母亲的话兰儿字字谨记……请受兰儿三拜!”

说话间,咚咚咚就是三响,至此,在场的几个远道而来的年轻女婢也偷偷拭起了眼角,却只有一个主事的嬷嬷开了口。

“有劳福晋这些年替我们老夫人照看小姐,如今长成了如此懂事收礼的姑娘,这是我们小姐的福气!”

面目肃静不改,却语带三分柔先。

我歉然一笑。

“往后,有劳您多费心。”

双手摸索着我的衣角,依兰含泪道。

“安茜姑姑,替我好好照顾母亲。依兰枉为人女,不能尽孝。有幸来生若还能再为母女,必结草衔环报答母亲和姑姑对兰儿的养育之恩。”

安茜虚服了我的小肘,不吝温言。

“兰儿姐有这份心思已经不辜负格格这多年来苦心教导。

听格格的话,安心去走自己的路,他日与十六阿哥爷夫妻齐心,举案齐眉,便已是对你母亲尽了孝。

没有一个母亲需要报答,她只是希望你好,你过得和美,就是对母亲做好的报答。

往后……再见面,也切不可母女相称了……

别让你母亲再为你挂心了,听话……”

听了安茜的提醒,我心下一痛。

特特为兰儿,不顾季节反复,旧疾再次复发的老八腿脚不济,不过一日之隔,竟已不能下地,可见他前日全然是逞强。如今不得不被四人藤架抬走来回。静立一旁多时,也终于开了口。

“安茜说的是……再见面,势必要改口了……”

似明白了这兄嫂间的转变,怔忡的依兰缓缓摇了摇头,终究没有改口,再也没有……

那一日,依兰最后唤我一声母亲,久久盘亘在我的脑海里,却再也没有了回音。

我的依兰,一个曾经被我寄予残存宠爱与呵护的孩子,深深打动了我,以一个稚童最原始的依赖,在那些枯如朽木,寂如深渊的时光里。原来,也不过是我本已落魄生命里又一个匆匆过客。每每思及此,心疼如绞。

然而,为了那片刻温情的欢愉,用守候做奉献,来成全一株含苞蓓蕾的绽放,也未尝不是我的一种回报。

如果说遗憾,那么我只叹自己没有来得及挽住那瘦弱的削肩,告诉她,我多么感激她,给了我同样无私的宽容和救赎。

我以为自己再不会爱,再不能爱……是你,让我懂得如何再爱。

事到如今,我不得不承认,安茜的话是对的――你们终将与我离别,不落声息。

可是,没有你,没有依兰,没有你们的人生,又会是怎样一个情景,我不敢想象。

堪堪情深,奈何缘浅……

离别前那个不眠之夜,怀里是阖目的女孩儿,只我一人独坐呆望,无人知晓。

一路风尘,大概便是我的宿命。

没有运气,福气也与我无缘,我能够面对的唯有自己,能够倚靠的唯有自己,能够把握的也只剩下了自己。

忘不了这一天,是你们给了我重生的力量,令我有生之年决计再不辜负。

然而,就在我报以热情,款步直面凛冽的同时,早已失控的浩瀚历史洪流正缓缓推托着另一个逐渐清晰的轮廓加快了脚步向我走来,即将卷入我又一段起承转合的生命,再次拉开了余生一憧汹涌而又澎湃的风景。

康熙四十八年二月,八福晋郭洛罗氏之养女何氏,闺名依兰,离府遣乡,再无音讯在册。

康熙五十一年二月初二,十六贝子大婚,妻郭洛罗氏,年十四(1),闺名不详。玉牒共记有五子两女,皆出自嫡妻,庶妾无载,唯史罕见。民间口口相传,夫妻二人伉俪情深,恩爱终老,长女早夭,遂独宠幼女,乳名阿盼,生性顽劣,又面容俏丽。灏宪帝甚爱之,御封和硕格格,赐名盼兮,特准随母姓,为满清唯一一位母姓的和硕格格。

注(1):这里不是bug哦!蒙族都是算虚岁的,之前女主做为现代汉人当然按照周岁算法。打个比方来说,某回刚过了25岁生日,而某回的蒙族同事已经认为某回是虚岁27的老姑娘了!汗……跨度大了点,嘿嘿!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完毕!下次来补足本章哈~

背景音乐是大奥的插曲《别离》:

依兰最后还是被回回安排成了郭洛罗氏,也算一半还原了历史,成为了十六阿哥的嫡福晋郭洛罗氏,为找不到记录的何焯之独女做了个交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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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完毕!应该还有部分补足部分!

上周一直南京出差中,昨天回来!今天立刻更新~清明几天假期争取多码字,回来多更新几次~之后是两章种田文,时间跨度也比较大,但是也要为几个重要人物的出现做个铺垫~过了这两章然后是下部的第二个大高*潮了,这部分过后,就接近尾声了,还真有点小激动呢!尾声也是伴随着全文的最后一个高*潮进行!争取今年正文和番外全部完结!谢谢大伙儿了!

第66章 交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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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格,吃药了!”

因着初春的反复,本来见暖的天儿,这几天倒降了温,而且持续一反常态地毫无回升的迹象。

我咳嗽着披了狐裘的披肩,坐起了身,接过安茜手里的药盅。

“格格这两天的咳嗽倒是见好,就是嗓子还是哑的厉害!快趁热吃了药,再躺下歇歇。”

一仰而尽,我苦笑。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这春寒最是磨人,哪里是说好就好的。再者,我一天十二个时辰有十个倒都是躺着的,也未必就是好的。也怪我自个儿不在意……”

说到这儿,我和安茜脸上都是一讪,再不多说。

依兰回乡也有二十多日了,眼看就是三月下旬了,只听说一切安好。但多少是我心理一个疙瘩,头几日没了耳边叽叽喳喳的娇嗔嬉闹,竟不自觉地日日在院门下呆望,一站就是个把时辰,只为了能听听院墙外一大早小厮仆妇们的忙碌声和家生子的苦笑声,好似一切都没有改变,我的依兰仍旧伴我左右,笑骂墙外哪个婆子最唠叨,哪个小厮最机灵。那时并不甚在意,可如今一夜耳根清净了,才知道依兰并非牙尖嘴利,她只是怕我寂寞,怕我孤独。可是,她也不过那么小,我们朝夕相处的日子也不过两三年,怎么就挂碍至此?一时竟分不清依兰是与我别离此生亦或只是南庄小憩如昨?

安茜似乎看出了我的牵念,倒也不多劝。好几次都看到顺儿大清早与院中的粗使丫头和婆子交待每日日常用度物什。头几天,见了我他也满脸讶异,奇怪我这个懒觉福晋怎的也能天蒙蒙亮就起了身,后来竟也有些习以为常。

几日下来,想着想着,望着望着就这样着了凉。起先只是眼泪鼻涕一把,后来嗓子就起来了,发炎咳嗽不说,丁点儿声音都出不来,可吃了不少汤药才好歹有了起色。也是在病中我终于想到答案,依兰果然是个人精,我果真是寂寞的,孤独的,即使自己不愿承认。不然,为何当初会对她一个三岁的小娃娃依赖至此?为何会对安茜依赖至此?为何会对胤禩一次次的歧途伤绝至此?

安茜眨眼转移了话题。

“早上顺儿提了几盏宫中特送的新进血燕,吩咐了底下人给格格做得精细些。”

我挑眉,睡意了无。

“这倒是奇了。人走茶凉不是内务府一贯的作风?”

转念一想,心觉不妥。

“安茜,是不是这外面又有什么消息了?”

安茜放下空了的药盅,又端了来事先泡好的蜂蜜水。

“顺儿也没有多说,只听说葛特被爷送去十四爷身边了。”

我颔首。

“这倒也不足为奇,葛特是一把宝剑,我不过是一面裹刃的草革,倒是埋没了他的前程。十四才是他能够亮刃试剑的鞘。如今我的失势坏了多少事,只这一件也算是难得的安慰了。”

“格格,您别这么说……”

安茜忍不住出声制止。虽然她和我二人早已对我的禁足和失宠等闲视之,甚至可以不顾下人偶然耳语闲言,并以此打趣,但面对我如此真实的自鄙,多少听在她耳里是不舒服的。

我一笑了之。

“这么说,十四如今倒是得意不少了?”

安茜就势应了下来。

“可不是!十四爷今非昔比了。听昨夜倒职的看守拜堂说,十四爷的福晋得了个小格格,欢喜得不得了,兴师动众地张罗了一个百日宴,朝里不少大人都去道了贺。而且……自咱们爷辞了内务府、詹事府多处差事以后,万岁爷一直在物色接手的人选,当初是有意四贝勒了的,结果四贝勒上任没有几天,就因为一人难侍多职向万岁爷请了辞。”

我摇头冷笑。

“他倒是聪明!也只前太子爷才把这些差事当个热火罐儿,宝贝的跟个什么似的!以为是个什么油水的肥差。

谁不知道内务府、詹事府伺候的主儿是个儿顶个儿的难对付。单说内务府,但凡是宫里有个脸面的老人儿,那款儿都不下个正经主子,更何况詹事府伺候的皇子皇孙了,一个不留神给你告到御前,只有吃不了兜着走的份儿。当年前太子爷的奶父凌普是如何下的马?还不是犯了众怒!往日,看在太子爷的面子上对你能忍则忍,后来他舅父索额图下台没有几日就被拉出来做了炮灰!

哎……宫中的人事自来都是顺风草,奈何你三头六臂,也让这些人精给你的棱角磨平喽!就是八面玲珑的手腕儿,没有个忍辱负重的性儿也是白搭!这北京城里的皇子哪个不是养尊处优惯了的,唯属咱们爷家底子薄,不然何苦遭这个罪?人人以为这是个多风光的差事,也只有当值者才能解其中味。他也是不得已,一步一步逼到这个份儿上了。别人不能干的他来干,别人不屑做的他来做,不然如何能有今天的局面。”

我苦笑连连,何苦来呢……受了这么多罪,如今说放手就放手了?

“格格说的正是。四爷辞了以后,又是十四爷,一样是焦头烂额,最后直接到万岁爷面前诉苦,说这伙计着实不是他能干的,他只适合举刀弄剑,做不了这斤斤计较,瞻前顾后的伙计,还说整日跟那些宫里难缠的老家伙打交道,一个头有两个大!”

心思一顿,我脱口而出。

“难怪!这内务府的血燕可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了!”

“格格的意思是?”

我二人对视。

“十四的诉苦搞不好也是咱们爷的一步逼不得已吧……”

“也就是说,内务府这是有意向咱们爷示好了?”

不自觉地细想,我指节叩响了床板,不觉竟是效了多年来另一个人的习惯。

“有比较才知真章!恐怕这回老四没少让内务府它们少吃苦头,老四的手段也是人尽皆知的。他强硬惯了的,殊不知越是这样根基错综复杂的机构越是迁一发动全身,旧制由来已久,有多少历史原因在里面搅合,新改谈何容易?不循序渐进是别无他法的。何况他也说的不差,为今十三……相当于自断一臂,真真孤掌难鸣,无可援助。

当初咱们爷接手内务府的时候,也对祖制痛心疾首,直叹早年大清入关战事不断,不得喘息,如今正是休养生息的好时候,不改制不足以固根基。这些年也没少下功夫动心思周旋,已然和多年前不可同日而语。由此可见,这差事确是不适合四爷和十四。

内务府想必也是想通了这个道理,才来向咱们爷示好,希望……”

后来雍正年间的几次大改,包括军机处的建立,如果没有张廷玉的鼎立相助,相信也只能落得个或众叛亲离或胎死腹中的结果!

盼老八重出朝堂么?谈何容易!

御前再三托辞,岂能出尔反尔?

再者,谁也摸不清皇阿玛的真实想法。是否对老八的考验结果满意?

老八回府已有两月有余,并未见宫中再有启用的消息。

所以……

“所以,才有了十四这一步!”

安茜应道。

“不错!所以十四才到万岁爷面前试探,想要探一探万岁爷的口风,看看对咱们爷是个什么意思?”

“嗯!很有可能!

如果我猜的不错,宫中的动作不会太晚了,咱们爷恐怕清闲不了几日了。”

我暗叹,这么说来,想要老八再次出山也不是没有可能了。

无论皇阿玛对老八的试探满意与否,现在已然是离不开老八才是真!

眼看衡臣回乡守孝,十三圈禁,老八请辞,朝中可以胜任之人寥寥。

皇阿玛此时应是比任何人都迫切的。

关键是一个契机!对,让皇阿玛就坡和解的台阶,让老八不失脸面走马重任的契机!这恐怕才是如今皇阿玛迟迟没有回应的关键,他老人家开口启用容易,难的是他对老八能够周全应对没有把握。

也难怪皇阿玛犹豫,这样的机会去哪里找?他老人家都没有找到耽搁到今天,又怎么肯把这个难题抛给老八呢?

忽然一个念头一闪而过。

“安茜,今儿个是什么日子了?”

“唔……二十了,三月二十!”

我点头,神思恍惚。

“爷的腿可好些了?”

“还是那样,拖拖拉拉一直没有利索,前儿天一冷,听说又疼得晚上睡不好觉,精神一直不怎么好!”

我抿唇不语。

转首正对上铜镜里披头散发的自己,未施薄妆,苍白着一张脸,正是午后春光时,犹映得面色憔悴更甚。不禁抬首抚额,我也不过是二十四的年纪,眼中就有了沧桑,朝气销匿。

正思索间,院外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惊得我和安茜交握的手不由得一耸。

等我在安茜的搀扶下走到二重院的拱门前时,院外林立的几位明晃晃的带刀侍卫已经双双跪伏,那正中正是胤禩,身旁两侧分别一个青衣。一个是杨顺儿不在话下,另一个却有些眼生。自禁足之后,一道院墙隔绝了我所有的视听,绕成了一口坚实的枯井,然而眼前的阵仗并不陌生,只是上一回正是禁足令始下,也是胤禩安排依兰一干几个姑娘住进东厢,我犹在病榻,不得亲见,这一回……

还来不及多想,胤禩和一侧眼生的小太监低声言语了几句,便听得那小公公跌声不敢,涨红了一张脸。

“贝勒爷可是折煞奴才了,且不说您对奴才一家老小有过大恩,就说今儿个,奴才也是秉公办事。饶是谕令在前,内务府的配给也是不能马虎的。奴才虽当值不多会儿,这祖宗的道理还是晓得一二的。多前儿,主子前也不能少了个使唤的贴心人不是?!

福晋大病在前,前儿送来的几个丫头又随家人返了乡,奴才本就该早点挑拣几个精细的可心人的,十六爷也是千叮万嘱了奴才留意,只是一时却也没个瞧得上眼儿的,就这么耽搁了下来,爷不怪罪奴才的糊涂奴才已是千恩万谢,如今既是贝勒爷有了中意的人才,奴才要感激爷还来不及呢!

这不过是份内的事儿,奴才得令办事,怎可居功。”

说着,一眼瞥见我走近,那小公公绝顶伶俐,立马矮身给我道了一福,转身亮出了怀中的禁军头领腰牌,给几个侍卫使了个眼色,又向胤禩谦声道。

“十六爷还有话要我交待他们几句,贝勒爷您腿脚不便,大病初愈,还要多保重。”

言罢,几个侍卫随他一起退出了我的视线。

小太监几句话已经让我听明白了个大概,内务府果然“忘不了”这个贝勒爷,只是敏感时期一直互相你防我守,端足了姿态,谁也不敢越过“秉公”这一界限。哼!不过都是为私情寻找借口罢了!内务府如今就是个烫手的山芋,没人敢接了!几股势力互相牵制混淆纠缠不清,胤禩成了平衡他们彼此权势和利益的支点,让他们不得不低头,算不算也是他们政治上难得的共识呢?恁地讽刺,不是吗?!

一个当值不多时的小太监都是如此机灵的,言语间进退守礼,不失方寸,又为彼此做足了面子,就不知那送来的精细人又是何等的厉害了,我真有些好奇了。加之方才清楚听见女人孩子的哭叫声,让我更不得其解。

正兀自思索间,不留神面门一股扑鼻的奶香,随即怀里一团软玉般的温糯,顿时大脑一片空白。

这……这就是授小十六嘱咐,内务府精挑细选的“贴心人”?

望着怀里圆润精致的小东西,一双还挂着泪珠的剔透眸子,也正一瞬不瞬地呆望着我,微微皱着眉,嘴里含着自己的拇指,小胖手攥成了肉拳,小小的指节间是一个个可爱的旋儿,鼻子还一抽一抽的好不难受,惹人怜惜的温软身子僵直着背,显然是对此时的姿势不大满意。

我也比他好不到哪儿去,一动不敢动,一个完全陌生的体验。回想起来,当年初见依兰也不曾令自己如此手足无措,目瞪口呆吧。毕竟那时的依兰已经可以有说有笑,能跑能跳了,可是现下,这抱在怀里的俨然还是个奶娃娃……

我不禁心中苦笑。

胤禩,你这是要做什么呢?

带走了我教养的依兰,再重新换给我一个更稚嫩的无齿小儿么?

如果世间一来一走,皆如此简单轻松该多好。我们又哪里会有这诸多烦恼?

你怎么会不明白,依兰带走的不仅仅是我所剩无几的愉悦和慰藉,更有我这一时一日一月一年积攒起来的感情付出。就是再伶俐,再精细,再贴心的人儿,这些点点滴滴的堆积,又要拿什么来换?又岂是一个无知孩提可以轻易填补取代的?

你明明都知道的,又何必多此一举?

春日的阳光像初生的细弱杨柳,拂在孩子娇嫩的脸上,更显得皮肤白皙透明,清澈的眼睛一望见底,灵动得不像话,竟有些不敢直视。

这孩子眼中的我们又是如何的可笑呢?

“呜……爷……您可不能这样对她呀……阿哥爷可是她的命根子呀,您这么抢走,这是要了她的命呀!爷……爷……您就发发慈悲吧!往日连对下人有什么错儿,您都不多一句重话,可怎么能这么对她一个女人就这么狠心呀!爷……爷……老婆子我求求您了,把小主子还给颖格格吧!婆子我求求您了,求求您了!念在往日里颖格格对您一心一意,尽心尽力服侍的情意上,您放过小主子吧!”

还来不及我开口,从院门外一头奔进一个老泪纵横的妇人,看不清容貌却也听得她已经破碎的呼喊恳求。

头咚咚咚地磕在地上没有几下,杨顺儿一声呵斥。

“放肆!你个不知好歹的婆子,平日里念在你哺乳阿哥爷的份儿上,爷待你不薄,如今倒不识自己的本份了?主子自有主子的计较,哪里轮得到咱们奴才不敬,能够服侍阿哥爷是你天大的福分,不要因此就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边骂边拉扯着地上的妇人数丈远,哭声喊声混成一片,我的脑海也登时糊成了一团。

他们在说什么?

我没有听见。

他们在说什么?

这个小东西是谁?

我没有听见。

谁能告诉我?

“晴儿……”

背着阳光,他展臂与我把孩子圈起了另一半,看不清他的脸,却能清晰分辨他深海一般莫测的瞳。

“晴儿……他是弘旺……

从今往后,他就是我们的孩子……”

他低缓的话犹如一记惊雷响彻了我的耳畔。

我们的孩子?!

呵……多么可笑的谎言!

如今我竟如此可怜了么?要你这样要用他人的孩子来寻得快慰?

声音厚重,我竟听不出一丝假意或戏谑。

胤禩,此时此刻,你还要我何等卑微才肯满意?

在你们看来,我真的如此可怜了么?要你这样委曲求全?要你用一个不懂事的孩子来让我自欺欺人?

而这个孩子还是你和别的女人……

我们?

何来我们?

无奈摇头,我冷言。

“孩子?我没有孩子?我的孩子早就死了!”

闻言,捧着我的一双健臂一震,竟传达一阵难以言喻的痛,我恍若未见。

“晴儿……忘了从前,好不好?

你还是我的福晋,我明媒正娶的嫡福晋,我长子唯一的嫡亲额娘!

没有人可以替代你,以后也不会再有人可以害你伤你!

我们……”

“嫡福晋?

呵……”

明明是冷冰冰的眼,我却留下了温热的泪。

“你在可怜我么?

不必!是我自己自作自受!”

“不!晴儿……

是我……

是我……

是我……”

他挫败地垂首,久久说不出话来。

说你对不起我么?

我凝视着他的侧脸,又有多少残存的期待寄予?

“如果你果真心觉对我有愧,那么……

放我走,好不好……

走的远远的……”

话没有说完,肩磕在他胸前大痛,像一道封锁的铁壁,瞬间传递着冷硬的气息。

“休想!

你要如何我都依你!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只这一样!

趁早断了这样的念头!”

言毕,松臂转身,未走几步,他脚步猛然一顿,闷声开口,却已不见方才的森重,转而低柔了几分。

“晴儿,你放心,且再忍一忍……

这禁足令,不会再有多久了……”

我心叫一声不好!大脑先一步支配了自己的主动!

“怎么?!这就要回去了?

你待要如何呢?

你以为前太子就真的一废到底了?

你真以为万岁爷就此对他彻底放弃了?

你还是以为自己就此可以一展身手,扬眉吐气了?

如果我真猜对了的话,我只能说……

老八,你太低估赫舍里﹒芳仪了!

惠妃贤淑、德妃谦和、宜妃聪睿、良妃貌美,昔日的敏贵妃出身显赫,她们哪一个不是宫中顶顶出脱的?!可是又如何呢?不过也一辈子走不出那个女人的影子!可见她在皇阿玛心目中绝非仅仅一个明媒正娶的女人或者一个嫡子的亲生额娘这么简单!

张汐颜她爱子心切,犹曾托子来保住她腹中骨肉的稳固地位,那赫舍里可是用命换来的!

皇阿玛为何到如今都迟迟不见动静?

皇阿玛为何废黜太子?

为何圈禁十三?

为何罢免大阿哥?

又为何禁足我?

不管你今天还信不信我,我只有一句话!

不是因为皇阿玛不查!不是因为皇阿玛无情!更不是因为皇阿玛狠心!

是失望!

也许,直到为今,皇阿玛才发现有什么是比皇权更值得守护的,又有什么是想要如何也挽回不来的!

老八,你没有胜算的!

不是你技不如人,是芳仪在皇阿玛心中太重!现今你还无力抗衡!”

良久,他的背影像是铜镜里的一个影子,风一吹就要散了,竟让我飘远的失言有些悔意,恨不得他都未曾听见。

没来由的,心狠狠一疼!

正怔忡间,那婆子挣开了扑倒在我脚下,高呼。

“福晋,奴才求求您,颖格格离不开大阿哥的!求您劝劝爷!”

不待她作势叩首故技重施,我手把着小小的白嫩的藕臂,一猛子塞回了她的怀里,头也不回的走了,声音清淡而掷地有声。

“若有朝一日,到了皇阿玛这般的年纪,愿你比他幸运,还可以守住自己所想,莫要等到白了头才知晓何为追悔莫及……”

身后只隐约听得杨顺儿沉声嘱咐,我不敢肯定,甚至怀疑他并未听到我的话。

“贝勒爷看在你出身清净,又是带过宫中几个公主的,才这般提携你,莫要再辜负爷对你的厚待!既然福晋也这般看重你,放心把大阿哥交给你,是你的脸面,休要再如此不识好歹,尽心踏实服侍福晋和大阿哥才是正经!

若然再这般没有规矩,就趁早回你的红旗,治你个大不敬,做个包衣奴才可就知足了?!”

弘旺,这样的初见,可谓啼笑皆非。

那一天,我不敢直视你的眼睛。

很久以后,我才明白,那是因为害怕,害怕纯净如斯的你,看到我眼中一览无遗的推拒、厌弃和嫌恶。

你都看到了吗?

你们都看到了吧?

那么,我情愿我们没有遇见,如此就再无日后的种种挂碍。

我怎能忍心伤你如此?

哪怕你年幼无知……

我终究自觉羞愧。

然而,那时的我毫无所绝,只看到了你身上永世不灭的烙印——一个叫做背叛的烙印!

吾儿弘旺,请允许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这样唤你。

母亲错了,错得离谱!

所以……请你往前走,一直往前走,莫要回首!

来路太过泥泞斑驳,轻易便可迷了眼……

孩子……

你也许并不知道……

转身前,我看到了你的阿玛,红了眼眶。

所以,他是爱你的,自以为是的爱着你……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完毕!今天完成任务!下回补足本章!

背景音乐林海的《秋月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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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足完毕!

嘿嘿~~~小弘旺终于出场了~~~不枉费俺为他写的番外呀!接下来的两章时间跨度开始加大了!大伙儿看准了时间哈~~~C大惦记的两个帅男银也要马上就有他们的消息了,不过离他们出场还有几章,关注的大人可以查一下历史关于这两个男人的记载了~~~

第67章 守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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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四十八年四月,继废太子半年之后,康熙第四次在畅春园召集皇子及满汉大臣议储,并明言,除因咒魇获罪幽禁的大皇子胤禔外,“众以谁属,朕即从之”。众人一改缄默再三,皇八子携众大臣联名上表,陈言国不可一日无储,以固国基,念及前太子省身肺腑,感悟悔改,恳请隆恩浩荡,复立之。其辞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肺腑动人,见者伤心,闻着落泪。

帝感其表,遂急召八皇子面圣,私话半日之久。

不日,前太子解禁,父子闭门夜话,皆诉道涕零,感伤殊深。

同月初十,太子复立。

翌月,圣谕晋封三阿哥、四阿哥、五阿哥、八阿哥,欲平息半年来宫中郁郁之气。

即,八阿哥归朝。

七月,幽禁中的大皇子胤褆交由四阿哥看管,八福晋解禁,却令禁足皇宫。

一场废立又复立的风波过后,始终牵连甚少的四阿哥同八阿哥无疑成为了最大的获益者,被康熙擢为亲王,并躬拟了“雍”“贤”二字,用意不可谓不深远。

可见三、五阿哥的淡泊皇权,四、八阿哥的含而不露救了他们。

而君意之反复莫测,令人咋舌,不寒而栗。

康熙四十九年,腊月三十,消融居。

“福晋,正厅里的家宴已经摆好了,杨顺儿方才已经过来嘱咐奴才来请您移步了。”

我挥了挥手,不做动作。

“去回爷,我身子不爽就不一同用了,晚间守岁时再过去吧。”

“嗻!”

“等等!”

安茜手里为我盘着发髻,不忘唤了葛特回来。

“让苏妈妈带着阿哥爷过去吧!难得一年热闹热闹!也不必急着过来,让她带着小主子在爷跟前儿多乐一会儿,等福晋一会儿守岁一起回来。”

我虚应了一声,也不多做言语,只顾手里的几个年前儿新送来的新首饰,左比比,右试试,好不忙活。

安茜见状低低一叹,冲低伏的葛特点点头,他这才转身出了外间。

说到葛特,也是年中我解禁之后,老八特别从十四那里调配回来跟着我的。好像一切一如往昔,但是又好像什么都不一样了。葛特对我的照看越发细致,也越发寸步不离了。这院中除了安茜,顶数他是我身边最亲近的一个了,平日再没第三个人可以与我说得上半句话了。原来府中大小的仆妇本来就不多,伊始安茜也没有再向老王总管配人,后来倒也习惯一个人料理我的起居,连幽禁中被调离的小太监强子也没见老王再送回来,所幸我和安茜二人整日寻个清静。只是葛特,我多次劝说他,更托杨顺儿表达了让葛特人尽其用的想法都不得他们任何人的回应。后来细想起来也明白了大概,那日送弘旺过东厢来时,兴许就是我那一句请求让胤禩心中存了芥蒂,加紧了对我的看顾。

我苦乐,难道害怕我私逃京城不成?

除非自己不要命了,不要这府中东厢诸多无辜性命了!

如今高就的贤亲王嫡福晋藏匿罪名,可不是说笑的,牵连之大,除非呆子,否则谁还敢这般漠视皇威。

正专注时,安茜犹豫着又开口了。

“眼看过了年,正月里就是大阿哥的诞辰了,咱们是不是也该张罗张罗了,毕竟是大阿哥第一年在咱们这边。听杨顺儿说,去年的时候虽没有大弄,也在府里好好热闹了一天的。爷就这么一个阿哥爷,如今又是送到了咱们院儿里,眼看也两岁大了,满蒙说话儿,都三岁了,好歹福晋也该走走心思的,没的让旁人挑了理儿,说咱们闲话……”

我放下手中自己设计的镶银黑珍珠的玉指环,抿唇不语,暗暗思索。

是啊!眼看又是半年过去了,我统共没有正眼瞧过那孩子两三回,每日晨省请安,也都是乳母苏妈妈抱着行了礼,话也多说不了几句,就匆匆打发回去了。

仅有几次在院中戏耍时偶遇,我也是转身就走,把他们二人晾在一旁,让安茜好生为难。

安茜的想法并非多余,府中如今闲言也不是一两日了。

满族的规矩,嫡母胜亲母三分,其它庶母皆以姨娘待。有时候如果生母地位低下,待孩子长成后仍然居府中格格之流,或许还没有得宠的奴才有脸面,甚至连自己的孩子都瞧不上自己,那《红楼梦》中的赵姨娘不就是个例子,汉人且如此,遑论满人!弘旺是八王府唯一的阿哥,自是尊贵极了的,况且是由男当家亲自送来的,也算给我正了名,可我不知为何总是连一眼都不愿多望。丝毫没有感念的意思,也难怪府中下人都谣言我是个歹毒的嫡母了。

也不知出于什么考虑,老八还下令禁止了弘旺与亲母所有聚面的可能。这一向是宫中后妃才有的规矩,虽说满人也一直有这样的说法,那也都是鉴于出身不高的婢子侍妾,但凡有些背景或姿色的,自是不必归为一流。更何况颖格格年前儿刚向内务府提了庶福晋的名儿,正是得宠的时候。再者,宫中后妃、皇子的规矩不过也是摄于男女之防,各皇亲国戚自个儿的府里还不都是主子爷一句话的事儿,毕竟母子血脉相连,纵观北京城所有皇子的衙府也没有这么一出新鲜事儿。

不过,既然老八有了令,与我向来没什么利害,也随他去了。

只是听闻头几个月那颖格格,不,应说是现今的颖主子,终日以泪洗面,又不敢与主子爷妄言,十足惹人怜惜。

不少下人见了听了都为她掬了一把伤心泪,也有为她打抱不平的,胆子大的,明着暗着对我恶言相向的;胆子小的,就好心劝慰她往后再多添几个阿哥格格也就罢了。可日子这么过来,也始终再不见动静。倒是那日以后的苏妈妈沉默寡言了不少。

对于我在弘旺一直以来漠不关心的态度,安茜始终是懂我的,也从来不多言,今日若不是为我着想,恐怕也不会说了这些惹我心烦的主意。

“嗯……你看着办吧……赶明儿和杨顺儿通个气儿,问问爷那边的意思。”

言罢,安茜收齐了牛角篦子,柔声回。

“好了,格格看着可还欢喜?”

“嗯,手艺越发长进了!”

我莞尔,免不了又闲话了几句,这才施施然起身准备用了晚饭,去正厅同府里人守岁。这也是我自解禁之后,第一回重新面对全府上下,自是静心梳洗。

还差半刻子时,我这才老神在在地步出了东厢,一路风景簇拥。

却不想正晃悠到正堂后院回廊时,迎面撞上了匆忙奔来的老王总管。

“哟!老王你这是怎么话儿说的?”

见来人是我,老王佝偻着变形的脊背,矮身一揖,讷讷开口。

“福晋……咱们爷吩咐今年各屋主子各回自个儿院子守岁便是,爷身子不爽利……就早些休息了……”

见他支吾,神色慌张,我自觉蹊跷。

“哦?是吗?那爷的身子如何了?”

见他冷汗津津,我连忙追问。

“还不快带路,让我去瞧瞧。爷的身子骨有个闪失,你们几个脑袋担待?!”

狠话一撂,他立即缴兵弃甲。

“哎哟喂!我的福晋,这话原也是爷仔细交待奴才的,切不可声张形式。

奴才原自己个儿的主意也是瞒不过您的法眼的,实在是爷怕……”

“哪儿那么多这那的!到底怎么了?爷呢?”

他眼角一塌。

“爷前脚出府,您后脚就过来了。这不才嘱咐奴才过来迎迎,让您千万别着急上火。”

我这一听,心里立刻冒了一团火。今年除夕,非比寻常,既是老八风光出山,又是万岁爷恩宠有加,就连我这么个罪无可恕的妒妇,也都看在老八的面子上放了出来,甚至还破格接连晋封了几位亲王,老八是年纪最轻的一个,三十不到的岁数有如此的成绩,就连我都没有想到。要知道历史上,这八贤王是雍正登基后的短短几年里,老四为了平衡各方舆论和势力勉为其难,赐了老八这么个头衔。与如今的形势根本无法相提并论。

这么个辞旧迎新的春节,不用猜我都知道全府上上下下为了今天做了多少准备,前儿为了几个府内内命妇衣饰买办的琐事,就连安茜都被老王总管借去了两日,所幸苏妈妈是一个过日子的好手儿,才让我这东院没有失了分寸。

如此重要的日子,能让老八一个转身撇开一切孤身出府,又不得不托词遮掩的,那么必定来者不善。

我一把抓起老王的肩膀。

“说!可是出了什么大事?!还不快说!”

“福晋……宫里,宫里有人送来了消息……”

一句话,我脑子嗡的一声。

“良妃娘娘在家宴上厥过去了……太医说,怕是不好了……”

“什么?!”

艰难的吞咽,我一下子哽在了喉头。

呆立在廊间天井一隅,我缓缓仰视四方天空。

良妃……不好了……

四十九年么?

历史上良妃好像也正是在一废太子老八失势后病重故去的没错,可是真的是现在么?这么快?

不,不不……让我想想。

康熙四十九年,一切铺垫停当,胤礽顺理成章的重立为太子。尔后,康熙加封诸子,皇三子胤祉、皇四子胤禛、皇五子胤祺、皇八子胤禩俱著封为亲王,皇七子胤祐、皇十子胤礻我俱著封为郡王,皇九子胤禟、皇十二子胤祹、皇十四子胤禵俱着封为贝子。未受封爵的成年皇子只有已大矢圣心惨遭囚禁的皇长子胤禔和皇十三子胤祥了。

这和历史上出入并不大,除了胤禩。

对,这么说来,胤禩从失宠的队伍幸免于难地跳了出来,而且鱼跃龙门,这一跳就与老四并肩。

接着呢?

舒晴,不要慌,慢慢来!

一废太子是四十七年,二废太子似乎是五十一年以后。

五十三年就发生了毙鹰事件,彻底把老八推向了深渊,而毙鹰事件本来就原起于……

对!原起于老八为了良妃的祭日而没有与康熙随行热河巡视!

想来能让老八还心心念念不忘,可见良妃故去不会太久,不出三年。

再者,显然一废太子前后,也就是老八失势前,良妃还好端端的,因为康熙曾经屡次以生母身份低贱的理由言语上刺激打击老八,辱骂良妃系辛者库贱妇。

在满人的圈子里生活久了,就有了一些不成文的认知,满人信萨满,除非罪大恶极者,对死者公然出言不逊是折福的大忌!良妃有何罪过,她做为一个弱质女流,最大的罪过就是出身卑微罢了!康熙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那么,算起来……

良妃应该至少是二废太子前后病故,很大几率上是五十年到五十一年这两年的时间里。

不,不不,不能拘泥于历史!

历史上如今的老八又哪里是贤亲王呢?!

那……那又是如何?

良妃这一劫到底发生在何时?

思及此,白裘下的我一震。

舒晴,你怎么了?

现在哪里是纠缠这些问题的时候?

那是良妃呀!视你如女的良妃呀!

禁足期间,为你跪求一日一夜以致昏厥的良妃呀!

你还在算计着什么?

思及此,我生生打断了思路,疾步跨进了早已人丁稀落的正堂。

没想到这一等就是一夜。

这一夜,记忆好像开了闸门的堤坝,汹涌而来。

很多我曾经不愿深想的过往渐渐清晰,历历在目。

脑里眼里满满都是良妃的一颦一笑,倾国倾城。

直到东方现出了鱼肚白,我没有等到老八回来,端坐整宿的身体已经僵硬。

起身就像慢动作,我深吸一口气。

再回到卧房,招葛特低声嘱咐了几句,不理葛特讶异的神色,兀自转身倒下便昏昏入睡。

意识里,清醒地知道有什么即将发生,我闪躲不及,那么除了硬生生受下,别无他法。而在这之前,我能做地只有等待,至少,不再仓惶,不再无措。

再醒来时是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伴随着安茜闷声地呼唤。

“格格……格格……”

随着我一声应答,她推门而入,眼眶红了一圈。

“格格……不好了……良主子……良主子……没了!”

我平躺着未动,愣愣地直瞪着床顶新置的锦缎帷幔。

“什么时候的事儿……”

以为自己早已做好了准备,可是一开口才发现刺耳的沙哑和颤抖。

“子时守岁时厥了过去,送回延禧宫,召了太医进去,就再没醒过来……”

苦苦撑起了身子,才发现自己和衣而睡。

“安茜,让老王准备车马,即刻进宫!”

安茜一愣,随即就出门去唤小厮。

一路心悸,等我缓过神来的是宫门前传话达内侍的小太监一句“圣谕八福晋若非召见不得踏进皇宫半步!”

不出所料。

我迎风而立,无动于衷,无视小太监和守门侍卫或讥诮或同情的形容。

隔着宫墙,我遥望远处的勾廊玉璧,不觉眼前腾起了一层水雾。

“格格……您这又何必……咱们回去吧……良主子在天之灵看见您的这份孝心也会安慰的……”

“安茜!”我打断,“你的话我听进去了……”

“嗯?!”

侧脸,看进安茜一脸的不解。

正要说话……

“福晋莫要怪罪奴才多言。王爷前脚走,您后脚就来了,想必这会儿爷已经到府了,不如福晋早些回府,有个闪失小路子也不好交代。”

我摆手。

“无妨!既有圣命所在,就没有让公公为难的道理。公公且忙。”

声音一顿,我一字一顿,掷地有声。

“不出一个时辰,自有人来接我入宫!”

午后的日光正是和煦,照得远处疾行的人影拉得老长,一到近处定睛一瞧,竟是宜妃宫里的大太监张起用!

近前,他跑得呼哧呼哧地。

“太后懿旨!宣贤亲王嫡福晋郭洛罗氏进宫,助内命妇收整良妃娘娘衣物,后报内务府!”

原先的小太监顿时脚下一软,瘫坐一团。

“福晋,您请!奴才懿旨在手,为您带路!”

颔首,我垂目。

“那有劳张公公了!”

“福晋哪里的话,良主子就贤亲王这么一个倚靠,这也是内务府历来的规矩。太后老佛爷菩萨心肠,也是福晋自己个儿的造化。”

我点点头,低声道。

“辛苦你家主子了,替我给娘娘道谢。”

说着已随张起用迈进了西华门。

身后的安茜大舒了一口气。

“格格……原来,您让葛特去找的人是九……”

我在袖中紧了紧握着安茜的手。

内务府的规矩,凡嫔妃殁,由宫中内命妇检视衣饰有无违禁物什,并上报内务府,有子嗣者,可由其子或遣派内命妇一人参携料理,上报后自行收整。当然,宫中高位的主子以及正得宠,又或子嗣有脸面的自然可以当它是繁文缛节,内务府也向来不会较真儿,走个过场也就罢了,毕竟谁也没有必要给自己找这个无趣,甚至惹祸上身。

老八是良妃唯一的孩子,我是老八的嫡福晋。

只是事到如今,这个唯一有资格踏足延禧宫助内命妇筛检遗物的我,仍然被康熙拒宫门之外。

太后的懿旨,已是我最后能够抓到的一颗稻草。

宜妃的请旨,已是我最快可以点燃的希望。

而老九……恐怕就是我最及时的助力和机会了。

似意识到我的暗示,安茜立即住了口。

只有张起用低叹了一句,若有似无。

“小路子,你个蠢东西啊……”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完毕!

嘿嘿~大人们关心的九九其实之前已经有过他的番外了~番外里已经把九九的结局交代清楚了的说!

不过后面九九有一段和女主的重头戏 ~哈哈 希望大家继续期待呀!

背景音乐《夜的钢琴曲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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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补全完毕!哈哈~下面更精彩!

第68章 托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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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茜猜的不错,宫中落锁之后,禁止所有男子出入,在老八一夜未归之后,就可以想见良妃的病情恐怕已不容乐观,所有人心照不宣而已。

可我却等不下去了。

虽然为自己所为不耻,可我别无它法。

想要生路,做为一个为宗室所不容的女人甚至比平民百姓还要艰难。

我被排斥在皇宫的大门外,这意味着什么?

我的解禁令无非只是把我的禁足范围扩大到宫门外的整个紫禁城,况且还是看在胤禩的情面上。这样朝不保夕的危机感,自从与老八的决裂之后就无时无刻不在困扰着我。如果任由事态发展下去,那么我的下场也就不难预料了。太子犹可废,更何况我一个区区皇子的女人。这样的认知让我心生惭愧,对于往日的自负与无知。从初始的心伤与疼痛中,我开始在迷茫中寻寻觅觅自己的出路。

是的,我等不下去了。我急于挽回失地,无论用何种方法。而这些失地将会成为有朝一日我手中最有价值的筹码,换得一个出路的筹码。

回忆在一整夜翻来覆去地搅拌着,我的心也无时不刻不在煎熬。

一面为良妃祈祷,一面又心知肚明,事与愿违也许才是我难得的机会。

直到延禧宫一进门前,我仍然脱不开思绪的纠缠。

安茜止步于宫前,陌生而又熟悉的风景扑面而来。闭上眼,仿佛那个回忆里温柔婉约的女子浅笑嫣然,栩栩如生,生动得让我心惊。

我没有见到她最后一面,是否也是上天对我的惩罚呢?

那样多情而又隐忍的女子,善良得让人心疼,就这样把所有的屈辱扛在了自己娇弱的肩上,却毫无怨言。

这样欢腾的节日里,她独自走完了人生的最后一段路,身边没有一个可以说话的亲人。当夜,康熙得问噩耗便立即携太后转驾畅春园避晦,更三令五申切忌声张。

这意味着什么?

我们甚至没有哀悼的时间,没有祭奠的资格。

在她临别前,除了否定和漠视,空无一物。

倏忽一痛,我猛然惊醒,大力拨开卧房里神色木然的宫妇,早已人去榻空。

“福晋节哀!万岁爷有令,宫里正是节气的时候,恐冲撞了老佛爷和诸位主子,连夜就命贤亲王护送良主子出了宫,去了檀拓寺诵经超度,即日入皇陵……”

我机械地摆了摆手,止住了她一板一眼地回话。

“娘娘走前,可留下什么话?”

一室寂静,我颓然一叹。

“你们都出去吧……我想和娘娘道个别……

不用太久……

不会让你们为难……”

许是内务府有所交代,她们也不多言,做了个福就低身退出了房。

僵直着臂膀,我轻手轻脚地上前坐在了那崭新的褥面上,料想这必也是良妃的针线,她一向手巧,寻常绣娘都比她不过。像很多个午后一样,我褪了花盆底,跪坐床头,徒手抚摸着榻端那琉璃精雕着鹊上枝头的杉木枕,这是我秋围失势前最后一次送给良妃的礼物。她一直是最喜欢的,直把它当作宝贝一样不离左右。虽然我知道这并不是因为我,我并没有自大到那个地步。

我双手捧起木枕入怀,怀抱着一个痴心女子所有的甜蜜和惋惜。

没有眼泪,只是低头那一瞬,我鼻腔一酸。

额娘,晴儿……来晚了……

对不起……

“晴丫头,可是老八欺负了你……

晴儿,额娘不中用……

除了拖累你们,什么也帮不上忙……

孩子……为娘还能为你做些什么……”

昔日的点点滴滴一时泛滥成洪,我堪堪自已。

额娘,您该等等我的……

为什么不呢……

您也怪我了吧……

告诉我,您告诉我……究竟要如何才能做到麻木……

想当年,如何姹紫嫣红,又如何良辰美景,却也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这就是命么?

我只是想改变,只是想好好活下去……真的错了么……

额娘,明明好日子还在后头……

这难道就是我逆天改命的代价么……

我该怎么办……

额娘,您告诉我……我究竟该怎么办……

帮帮晴儿……

最后一次,帮帮晴儿吧……

只愿您来世为人,平安喜乐,顺遂一生……

延禧宫外,安茜见我迎风而立,顺手接过我手中的木枕,眼中一抹光彩,眸含曙色。

“格格……您……

您这是要……”

我久久望着安茜一双饱含庆幸又期盼的眼,心中如翻滚的沸汤。

舒晴……要放弃么……

可是……这样的机会还要何年才能再遇……

你还不明白么……

想要得到自己所望,必须有交换的资本,可你有什么……

翻身的机会近在眼前,收复失地的机会千载难逢,你究竟还在犹豫什么……

就连安茜都醒悟了这个中要领、厉害,就连安茜都洞察了这平静海岸线下的玄机,你还在等什么呢?

咬紧牙关,我生生攥实了拳,护甲刺进掌心,竟毫无痛觉。

“安茜,我们出宫……”

怔忡在原地,安茜将木枕埋进怀中,咬唇不动。

“格格……你……难道……

格格……你难道……不要面圣……”

我背对着她同样难以抉择的脸,幽幽开口。

“如果有朝一日,我也有今日……

我必然不会希望,自己一片痴心,沦为他人居心叵测,加以利用的垫脚石……

推此及彼,推己及人……

安茜,这是我最后唯一能为她做的……

是她应该得到最起码的尊重……

她人虽然不在了,但她的善良、她的宽容,我不能践踏……

总有一天,我会告诉那个她用一辈子爱过的人这一切……

但不是现在……不是现在一名不文、落拓窘迫的我……”

经过德妃的永和宫,我驻足不前,直到双脚不听使唤地自发踱进了一进宫门。

德妃早有所出,又一直在康熙身边知进退,懂谦卑,更如今是雍亲王的额娘,风光自可不比他人。可我更知道那个可怜的孩子小十八的生身母亲密嫔,因为圣宠不衰,又遭逢小十八的不幸,特别被康熙安排与德妃一处,居于永和宫偏殿。

大约是宫中这一大清早还未过落锁的时辰,又大约是因为正逢春节宫中横生变故,各个宫门冷清,门前一两个丫头公公都难寻见。我一路无人问津。

直至二进的拱门前,我依稀得闻侧殿中高声娇呼。

“你个不孝子!你出去!我再不要看到你!

呜呜呜……

他是你的亲弟弟呀……

你怎么能够这样对他……

那个女人许了你什么?!

是她害死了胤衸!你是他的弟弟呀!

师傅都是如何教你的?你的书都读到哪里去了?

你皇阿玛让你处置,你非但不为胤衸雪恨还要护着她?!

如今宫里谁不知道她就是个祸星!你还要帮着她!

你的心怎么这么狠呀?也都是那毒妇教你的?啊?!

你的良心呢?啊?!这么多年,我这个做娘的还捂不热你?!

你走!走吧!早晚也要让她害得你……”

我默默退出了宫门,心中止不住的恻然。

若非丧子之痛,切之体肤,恸入心肺,当年那个峨眉淡扫,温婉含情似要化作春水一般的江南女子,怎么会一夜之间流露出如此怨毒的嘴脸。

奇怪的是,她的谩骂和咒怨在我看来竟并没意料中的刺耳。

因为我知道,做为母亲,一个曾经与亲子隔岸生别的母亲,她的恨没有错!

既然没有真相,那又何须解释呢?

“安茜,咱们走吧……我不该来的……”

远远的,我与安茜一前一后,明明是徐徐朝日春光,披风下的自己却抖做了一团。

是的,没有人在乎我的来去。

如今,就连良妃,那个永远对我呵护备至的女人也不在了,我还能指望谁对自己的期待呢?

是的,我是祸星,是毒妇,是不速之客……除了嫌恶,哪会再有人任我予取予求,和颜悦色已是奢望。

“福晋!福晋!快留步!”

闻言一惊,我缓缓转身。不是别人,竟是宜妃身边最亲近的秋霁。

近身一瞧,当年那个风韵不减宫妇的秋霁姑姑,脸上也留下了岁月爬过的痕迹,就是现如今宫里头最有脸面的姑姑也不得不尊称她一声嬷嬷了。

“姑姑!您这是做什么?”

她一听,杏眼圆睁,食指狠狠戳在我的脑门子上,不留情面,嘴里骂骂咧咧。

“好没良心的丫头!得亏咱们娘娘一大早儿跟魔症一样念叨着,这都多前儿了?多会子没来宫里走动了?好不容易来了,怎么?如今贤亲王府的门槛高了是怎么着?不稀罕咱们翊坤宫上上下下老老小小了?”

说着,不容我分说拉了我就往回走,嘴里仍然不依不饶。

我呆愣地揉着额头的红印子,嘴里却嘿嘿一乐。

秋霁听我傻乐,回头一看,口吻却突然软了下来。

“傻丫头!哭什么?大过节的,不就是埋怨了你几句,何至于掉金豆子了呢?”

见我低头不说话,她也慌了。

“哎哟!可是不得了了!你个鬼灵精的丫头,别是一会儿要到主子面前告我的状吧!我就说么,谁能让你吃亏呀!我平日里白对你好了,可不敢这么糟践我呀?!啊?!还是咱们亲王福晋如今娇贵了,不比当初了?!”

激将法果真奏效,听她一口亲王福晋,我也立马来了精神,反手扯住了她的袖袍。

“走走走!咱们倒要在宜娘娘面前好好说道说道,让宜娘娘给个说法,看秋霁姑姑再欺负我!”

“哟呵!你个鬼丫头,还来劲了?!好好好!咱们倒要看看是你过门不入没良心还是我秋霁有眼不识泰山!”

听她这么一说,我顿时泄了气。

舔了舔干涩的唇,我嗫嚅着说。

“姑姑,好姑姑,您别告诉宜娘娘。我……我……我只是……

今儿个是大春节的,我有孝在身,怎么能……”

“晴儿,你还不了解咱们娘娘的为人么?

她早就知道你的心思,宫里小厨房什么都给你准备好了。

娘娘让我特来候着你,只为了给你传一句话。

娘娘说,以后只要你愿意,只要你还念着她,在良主子那里怎样,就与她怎样,她一直等你来宫里看她。”

无言地颔首,我泪如泉涌。

是啊!昔日不知天高地厚的年纪,我初时正如鱼得水,宜妃与我划清界限,而今,我颓然失势,可谓众叛亲离,她却又是唯一不吝向我伸向援手的一个高贵女人。

非亲非故,却可行知如此!

宜妃,果真非凡人也!

翊坤宫一派喜庆和乐,自是不在话下。

宜妃只一身素装,亲迎我入门,小丫头们叽叽喳喳,好不热闹!一口一个福晋好坐,福晋吃茶,还争先恐后地跟我笑闹,衣裳是谁的针线,首饰是哪里的师傅,更有馋嘴的小公公告诉我这个点心如何如何的美味,那个果子又如何如何的珍馐。

宜妃兀自歪在贵妃椅上,紧贴着我,不言不语。我甚至能闻到她身上温暖而清幽的芬芳。

见我应接不暇,才含笑地呵斥了一句。

“平日里也不见你们这么卖乖的,可是终日见本宫给你们脸色看就腻烦了,可来了个鲜儿的,香的,美的,可没脸没皮地给我丢人!就属你们精怪!一群人来疯的猴崽子们!还不赶紧给我下去讨打!”

说完,不等底下人动作,她自己就捂着嘴轻声笑了。

下人也不多怪,嘻嘻哈哈地不理会,有胆大地竟然还佯装娇嗔。

“快瞧瞧,咱们主子可看不上咱们了,所幸明儿个把咱们都打发出去,好歹也与谁无干。主子见了心尖儿上的,可不要咱们了,还这么没脸没皮地赖在这儿,赁地讨主子嫌!秋霁姑姑,可得给咱们做主!”

这般放肆,宜妃也不当事儿,一口一个没良心、猴崽子的笑骂。

秋霁乐呵呵地推搡着她们出了正殿,留下了满室的馨香,一桌的精致菜肴早已布下。

侧转了身,宜妃握了我的手,并不多问。

“好孩子,饿坏了吧?”

一句话,我眼眶一热,但心知这样的日子,又是面对宜妃,要懂得知恩识惠,哭丧着脸是万万不该的。

“好孩子,别忍着,想哭就哭出来,本宫知道你心理不好受,你还是这么个年纪,怎的就这般懂事?!

宫里那些个没出嫁的格格,哪个不是娇惯得可以!哪怕有你一半的乖巧,出嫁后何苦吃了这么多苦头,到头来,还是花一样的年纪就这么……”

她低低一叹,话锋一转。

“听奴才们说了,在良姐姐那儿晴儿你愣是一滴眼泪都没有掉。

孩子,你的心理总是装着别人,可怜见儿的。

你是怕良姐姐知道走得不安心吧?”

我这才迟钝地记起宜妃今日对自己的施以援手。

“娘娘,今日之恩,晴儿谨记在心……”

她摇首打断。

“孩子,就是你不拖小九儿来求我开口,我也是有这样的打算的。

太后那里多少也是念着你的,只是毕竟母子连心,太后一直不好碍了万岁的面子。这不过是宫里的例行之规,只是需要个台阶,何谈什么恩惠。

话说回来,晴儿,你这个性子太吃亏了,总是记得别人丁点的好,禁不住几句好话,心就软了……”

一边说,她一边拾箸为我布菜。

“做女人,心太软,苦的是自己。

晴儿,今天就是你不开这个口,我也会这么做,求太后的懿旨本来也算不得什么出格的大事,你且忘了吧。

好孩子,良姐姐虽然不在了,可有八阿哥和你这么温谦守礼的孩子,在我心里她是个有福气的额娘。”

我咬箸低头摇头。

“娘娘,我没有您说的那么好……

额娘本性温婉善良,八……胤禩的性子随母,才是他的福气。额娘对八福晋爱屋及乌,待我如至亲,才是我的造化。

如今她离世,我虽伤怀,但是好歹和额娘相处的这短短数年中,我尽我所能地付出与报答,可这些又怎么能和胤禩相比……

最伤心难受的人是他……

这么多年,他的努力不过就是能够为额娘争一口气,让她能够扬眉吐气,抬头挺胸……

如今,他终于做到了,熬出头了,好日子就要来了……

子欲养而亲不在……”

我深呼吸,声音已经颤抖。

“忽然这一切都失去了意义,这让他怎么受得了……”

宜妃轻手抚摸我的盘髻。

“瞧……还是惦记着他不是……”

不容我辩驳,她兀自说下去。

“孩子,我是过来人,看的或许比你们明白些……

最知他,心疼他的除了良姐姐,就是晴儿你了……

不论有什么磕磕绊绊,你们是夫妻,是彼此滋长的整体,容不得你否认,相信本宫,也不会再有人比胤禩更疼你的了……

人这一辈子能遇到这么一个人不容易,能够相守、到老,那更是难能可贵的机缘,在天家,就是佳偶天成的金玉良缘……

不怕你笑话,做为长辈本宫这么多年冷眼瞧着,都打心眼里羡慕的……

我想这也是良姐姐最值得欣慰的了,就如你所言,老八是良姐姐最大的寄托,良姐姐最放不下的也是老八,但是有你在老八身边,她是安心的……

你对老八的这份心,她看得比谁都清楚,她疼你,只是同为女人,同为皇家女人的惺惺相惜吧……

她知道你的难处,所以她用自己的方式补偿你,替老八补偿你……

相信本宫,良姐姐去的安详……

所以晴儿,不要伤心……

如果觉得失落,或者孤单,就把我当作你的额娘,我不要你的付出和报答,你也不要忐忑,或者不安,就当成全我的一个心愿,就让我替良姐姐照顾你,我只想替她继续照顾你……

这本来就是我该做的,我郭洛罗﹒桑榆答应过的事情,还没有做不到的!

可是,如今初衷却不然……

即使不是良姐姐,没有她的托付,我也会这么做……”

闻言,泪终于落下。

补偿?这样的补偿我受之有愧啊……

转念,我的瞳孔却惊异地皱缩,抬头直视。

托付?心愿?良妃?

这……又是从何而来?!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完毕!呵呵~

背景音乐:《1981》

下一章的正文88终于要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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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补全~~~

某回估计有误差,下一章玄烨要出来了,88要排在玄烨后面儿了!谁让人家是老子呢!哎~~~

大伙儿一起期待吧!

第69章 苦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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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妃也不闪躲,薄唇轻抿,声息柔缓,那潺潺往事就这么蜿蜒而来,仿佛现世如昨,仿佛一切美好,仿佛……她的泪,她的悲苦都不过是一场惊觉大梦,从来都不曾发生。

“我比良姐姐入宫早。

良姐姐得幸那一年,我于后宫正在风头,一时无两,年纪尚轻,已有皇子老五可以傍身。”

她幽幽一叹。

“看到当年的你,就好像看到了我自己。

可是……晴儿,不怕你笑话,我打心眼里是羡慕你的……

良姐姐本来是罪臣之女,后编入辛者库一浣衣女,这不假。不过,想要以一个下等奴婢的身份一睹天颜,可比登天。难得就难得在她被太子的娘舅索额图一眼看中,继而安排送到了万岁爷面前。”

我目瞪口呆,大脑早已翻江倒海,而曾经的当局人那凉薄的语气却仿佛讲述的是旁人的家长里短,事不关己。

“娘娘……这……”

“这些良姐姐不会告诉你……她有生之年,我更不会告诉你……

直到老八、老九的相继落地,我和良姐姐成了这宫中最风光的女人。可是只有我得到晋位,那时的我浑浑噩噩,以为得受隆恩便已是我平生最大的荣耀,哪里还顾及其它,又怎么会想到更早于我同样辛苦诞下龙嗣的良姐姐是否只是因为出身卑微不得晋位呢?

之后的几年里,我在宫中日渐得到皇阿玛的青睐眷顾,而良姐姐却在八阿哥降生后日渐憔悴,终日郁郁,甚至三番两次抱病,再没有出现在敬事房侍寝的名册中。也终于渐渐在后宫中一双双妒红的双眼中消失了踪影。

可是直到那时,我仍然无所警觉,就这么无忧无虑地度过了我人生中自以为最幸福最快乐的几年时光,那是一个女人最灿烂的年华,我想自己或许是最幸运的女子了吧……”

隐隐不安,我似乎已经预感到后面就要来袭的风雪。

“直到胤禌出生后的几年里,我依旧忘我的过了这么几年安富雀跃一样的逍遥日子,所有人对我笑脸相迎,所有人对我阿谀奉承,所有人对我嘘寒问暖……

那一年,万岁欲微服南巡,泱泱后宫单单指我一人随行伴驾,无尚的光彩,要我如何消受?!我欣喜若狂,如痴如醉。可也就在我南行欢畅,与万岁缱绻无限时,宫里千里加急只为一封家信,阿哥所出了大事,我的胤禌中毒不治,临走前还念念不忘等我回宫给他带竹蜻蜓,口里苦苦唤着阿玛额娘……”

宜妃口吻不闻兴衰,却早已泪流满面。

“对一个做额娘的,这不啻于一场浩劫……

我就这么一夜之间垮了……

整整三天,我在冰窖里抱着已经发青的胤禌,不吃不喝,伤心欲绝……

也是那一年,良姐姐彻底失势,迁出永寿宫……”

“啊!你是说……”

我惊惶掩口,早已忘了尊卑长幼,被宜妃虽然委婉,可依然被刹那尖锐的猜测震惊了。

宜妃平静地摇首。

“不……不是她……可是胤禌的死确与她有莫大的干系……也是为此,良姐姐再无翻身的可能……”

静默良久,我抚掌遮住自己就要情难自禁的眼睛。

“没有一个人为她申辩……对么……”

宜妃不置可否。

“晴儿……这个疙瘩存在我心理好多年,就成了如今这样一个心病……

你一定猜到了……不是良姐姐,的确不是良姐姐……她不过是……是……”

“是索额图的替罪羔羊?”

循着自己的揣度,我兀自接口。宜妃却霎时睁圆了惊诧的杏眼,转而了然一笑。

“……这是索额图早就布好的局……

那几年若说得授擅宠的舍我无他,索额图一直以国舅自居,又有太子生身母亲的临危受命,岂容他人独享荣光,甚至破已故皇后的例,失了妃嫔雨露均占的平衡,我早已成为了他的眼中钉,肉中刺。所以他利用良姐姐与我争宠,而他唯一没有没有算到的就是良姐姐侥幸诞下了八阿哥,更让他愤恨不已,怀恨在心。料想他最初的打算不过就是要分我的宠,令太子在众皇子间的地位越加尊崇,却没有想到,正是自己的失算,令太子又多了一个兄弟,多了一个未来的竞争者。

也是为了八阿哥,她不得不被索额图逼迫,渐渐隐退后宫,这又恰恰合了她与我针锋相对,败倒匿迹,既又暗中伺机报复的假设。”

什么?!

“三十五年,索额图在我随万岁爷微服南巡之时,利用我儿酷暑饮食不合,腹泻不止的机会,下了毒手,之后制造了良姐姐藏毒的证据,所有的一切都指向了她一人。

得知真相之事,我如梦方醒。”

她轻喘一声,颤抖了声音。

“杀害我儿的凶手不是旁人,正是我自己!

若非我的天真无知,我儿……”

“娘娘……”

不容我多言,宜妃挺直了背脊,摆了摆手。

“晴儿,从那个时候,我就明白了一个道理。

天家后宫,是一个不见刀枪的战场,而专宠独幸是谓大忌,足以送你走进坟墓。”

我心房猛然一震,振聋发聩。

转而一想,既然如此,良妃又如何能够逃过死罪?至少也是要打入冷宫再难见天日,难道还有转机?

“良姐姐人赃并获,谋害皇子之罪无可辩驳,罪不容诛,我又在一夜之间身心遭受重创,索额图一石二鸟,保太子之地位稳固,真是用心良苦!”

“这些娘娘又是如何知晓?”

“这些……当然不是出自万岁爷之口……是良姐姐……

她冒着生命危险托旧时于她私交匪浅的宫女与我相邀,这才令我得知真章。”

“那她……”

“她才是那个明白人!

晴儿,这么多年,我都受益于与她的那一番长谈。

一个孩子的额娘长跪在另一个孩子的额娘面前,不求宽恕,不求原谅,只求我……保守真相,并善待她的孩子……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她对万岁爷是有了真情的。她也是懂万岁爷的。

这些事实,万岁爷怎会不知,他之所以三缄其口,早早断案,不顾其间的诸多纰漏疑点,只是无能为力,无可奈何。

一方是亡妻的长兄,一旦揭发,太子必受娘舅家的丑闻所牵累,地位岌岌可危。

当年年轻气盛,不是没有做过鱼死网破的打算,也是良姐姐的提点令我险些一错再错。

那时,赫舍里家在朝中威望甚隆,早已有了盘根错节的干系,料想这多年来的经历,先后斗倒了鳌拜、明珠诸多权臣,他的势力可见一斑!万岁爷断不可能在此时与他撕破脸,否则不仅八阿哥,我的老五和小九儿都难保周全,大清这多年来难得的安宁也将毁于一旦。更何况……

更何况,良姐姐到最后才告诉我,她之所以被索额图选中……并非她的貌美,只因……只因她酷似太子生母,如此而已……她不过是认命罢了。”

转身,她的口吻已没有方才的平静。

“所以,于情于理,万岁爷绝不可能动索额图,所以唯有牺牲良姐姐,掩藏真相,才能保全所有人的安愉,不受索党的迫害。

也是那一刻,我才清醒,良姐姐、我和后宫那些妃嫔无论如何争斗,争不过斗不过的都是万岁爷心理的那一个人,她虽然仙逝,但是她活在了他的心理,得到了永恒的安乐。

我自欺欺人地以为自己得到了,却原来都不过是年少时的痴心妄想。

牺牲了胤禌、良姐姐,甚至我,这都不足为奇,因为我们同大清、赫舍里﹒芳仪,从来在他心中都不在一个天平上。”

我静静地坐在一席珍馐美味前,再无胃口。

“可是,皇阿玛还是饶了……”

“呵……我岂能让他如愿!

从得知一切的那一刻开始,我就不再是原来那个郭洛罗﹒桑榆了。

他不是要斗么?

那么我岂有不奉陪到底的理由?

他想要我们全都活埋在他的陷阱里?!

他要以这样非人的残忍手段来提醒和强调赫舍里皇后的地位?

他要斗?!好!我就和你斗到底!”

宜妃倏忽转身,眼中蚀骨的仇恨令我不寒而栗。

“我抱着胤禌生前的衣物整整哭了三天三夜,终于哭来了万岁,不为别的,只为良姐姐求了免死的情。

‘同为人母,最痛心莫过于生离与死别,感同身受,不足为他人道也。

饶了良姐姐,彰显皇恩浩荡;饶了良姐姐,顾全了皇家的脸面;饶了良姐姐,为了八阿哥不受其母遗罪所累。’

万岁大感我的顾大权识大体,又怜我丧子之痛,不仅免了良姐姐的死罪,又深感我二人的无辜,并没有将良姐姐打入冷宫,也为我挽回了失而复得,又早已千疮百孔的恩情。”

我深深一叹。

“好计!他要侍强,我方示弱。

岂不知,皇阿玛也是凡人,当年与生身额娘天人两隔,又是怎样的苦不堪言。

这样的委屈,他又怎么忍心让自己的亲儿再遭这一次罪呢!”

事实也证明,宜妃没有押错了宝,索额图的失势,早已在此时埋下了祸端,只是一直以来太子之位被皇阿玛谨小慎微的呵护着,用尽心思,不堪其扰。

“正是如此!

我用胤禌一命得到的教训,终身不忘。

孩子,男人的心很大,也很小。他装得下千秋,装不下一个你……

可是,晴儿,就是这样的一个皇帝,这样的一个万岁,他废了太子!”

狠狠咬唇,我终于明白了宜妃话里的意思,这一番旧事,俨然恰是影射了今日。

“他的心该有多苦!

赔了多少鲜血,谋算,心机和小心来固守的王储之位,一朝被废!

这是为何?

晴儿,你的心思这样精巧,且听我一言!

当年良姐姐既是无辜,同与我遭此一劫,如何不能幸免与难,仍被后宫摈弃?

并非仅仅是万岁对索额图恶形恶状厌弃的连累!

是欺骗!

万岁容不得的是良姐姐自始至终对他的欺骗,为索额图胁迫而制造的虚情假意。可是,没有人会知道,良姐姐之所以这多年来忍辱负重,不过是为了不走我的老路,将自己的真情久久埋葬,只为了换得八阿哥一个未来。

她为了八阿哥不被自己罪臣之后的骂名连累,与惠妃达了共识,甘愿隐退后宫,再不争宠。

她早已看透,即使没有她,也会有数不清的后起之秀,可是自己只有八阿哥了,她再也输不起了。

托付了八阿哥,她一早就做好了牺牲自己的准备,等待索额图为她设下的这个圈套,俯首认罪。

经此劫后重生,更是在我这里得到了允诺,给八阿哥争来了一个双重保险。

哎……良姐姐这一生都是在为八阿哥而活呀!”

我怔怔不言。

“好孩子,这些话藏了太久,或许也只有这一次道白于世的机会。

晴儿,不要放弃老八,他是良姐姐用性命换来的一个意外,一个让她一辈子甘之如饴的意外!

更不要放弃自己,良姐姐在天有灵,也终将会保佑你,得享永世繁华。

如若连你都放弃了,良姐姐这一生都枉然了!”

缓缓转首,泪眼遥望。

良妃,一辈子都在为了别人而活,一辈子为他人利用。

为了对万岁爷的真情,被索额图利用,为了八阿哥,为惠妃利用,为了对胤禌的内疚,为宜妃利用,为了我,如今也要……

不是不明白宜妃隐晦的劝慰。

不能放弃对皇阿玛的争取,因为皇阿玛为了我而一废太子,哪怕旋而再立,也让我终得了保全。

不……此情此景,宛如当年……

正如宜妃的提点,皇阿玛之所以废太子,继而又圈禁大阿哥、十三,禁足我,全都是因为欺骗,对他难能可贵的感情的欺骗!

“我不能……娘娘,皇阿玛或许并非本心怪罪我,可是……我终是犯了他的忌讳,更何况……又有谁能说皇阿玛对我们的打压不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保护呢?”

宜妃莞尔,柔声道。

“正是这个道理。所以,不要怪他,做为一个父亲,他能做的太少,没有人能够体会他的苦衷,就连他的喜怒都不能示人。

胤禌的死,太子的专横失势,你的倒戈都给了他一次又一次的打击。

汉人有两句话,树欲静而风不止?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他的真心不容于世,只能把你们推远,不过是怕自己的光芒太炽热,伤了最近的人。”

是啊!他宠宜妃,所以胤禌夭折;他宠太子和我,结果挑起了我二人,恰恰被他人利用,随即引发了皇子间党派之间的明争暗斗,刀枪剑雨。他又何其无辜!只因为他是皇帝,万人敬仰的孤家寡人?!

“晴儿,这一次,不为名和利,荣与宠,不要欺骗和隐瞒,替良姐姐认认真真地活一次,让他知道曾经和如今以为错过的那些真情,让他知道那些热忱和感动不只是他的自以为是。

晴儿,不要像良姐姐那样苦了自己一辈子,你的人生不该是这样。

良姐姐知道,也会为你祝福!”

走出宜妃的寝宫,我神思飘忽,身边正是被宜妃特地从畅春园央来取万岁一件遗落宫服的李德全。

我当然明白宜妃的用意。

一路无语,直到夕阳映照的宫门,再不复当年笑闹不绝的情景。

“谙达……”

“福晋好走……”

“谙达!”

唤住就要转身疾步的李德全,我心中拿定了主意。

宜妃,我岂不知你的用意?

恰逢良妃故去,以良妃一生对康熙的情谊,以她一生的隐忍和委屈,康熙怎能不动容?

可是,我却不能忘了,良妃终生受制于人,做为她最后有所托的我,再不能无视她的悲苦。这最后一段路,就让她安安静静地走完吧!

即使她的去世还能够留下皇阿玛对她的丝毫亏欠,那么受益人也不应该是我……

若再被我加以利用,我又有何颜面面对老八,同样视良妃为天地的胤禩呢?

如此,就连我自己都无法原谅自己了。

所以,我不能恳求李德全,不能就这么坦然地去面对皇阿玛,哪怕是以真心为名。

“福晋,还请体谅奴才的难处……”

“谙达,你是该怪我的。你是看太子长大的老人了。”

李德全被我一句话噎住了,左右不知该如何应和。

“谙达,我已知错,可是我没有办法。

为了自保,我别无他法呀!

你应该明白的,若非无奈,我万万不愿走到如今这一步。

可是自保,有错么?”

李德全垂着头,低低一叹。

“如果可以重来,我可以认罪,因为息事宁人也救不了我,即使我不想斗,也总会有人将我步步紧逼,拉我入局!

我还能做什么呢?除了以死谢罪?

我错了,我应该认罪,如此一来所有人都会逃过一劫,是吧?

谙达,我死,党争即灭?

我死,皇阿玛就再无烦恼了?

谙达,我死,所有人可就如愿了?”

闻言,他紧紧交握了双臂。

“福晋,你何出此言呢?!

有哪个父母不盼自己的子女好?”

“谙达说的是,所以我没有选择,我死了,皇阿玛要为我内疚一辈子……

那么,我宁愿他恨我,恨我入骨!”

李德全倏得抬起了头,与我对视。

“福晋你……”

“谙达,对不起,如果真的可以重来,我的选择还是一样!

我不想死,更不能死!

死,只需须臾,但是忘记,却要一辈子。

谙达,皇阿玛把我推得老远,那么我就站在远远的地方,不让他为我再两难。

我只求谙达替良妃娘娘最后的托付送到,如此便可了无心愿了。”

不求得见龙颜……

被我生生咽下了。

“福晋,你这让奴才怎生……”

见他眉宇踌躇,我登时双膝跪地,高举起安茜递过的良妃遗物——木枕。

“谙达,我知道这是不情之请,若能解皇阿玛之心结,也是谙达的功德!

一切罪责,由舒晴一人担待,绝不拖累谙达!

晴儿求您了!”

接过雕花的枕木,李德全急忙扶我起身,细细端详。

“这是折煞老奴了,老奴如何受得起……

福晋……这果真是良主子的托付?”

我笃定地颔首。

“这是我当年在万岁爷身边当值时,看到琉球的岁贡,心上欢喜就记下了样子,便寻了巧匠仿了来,又献给良主子的。

个中机关,万岁看了,自会明白。

谙达,若是万岁问起,替晴儿道一句,阑珊不再,真心不假!”

“哎……太子要是能够看清这个道理,何至于如此?

哎……老奴或许是真的老了,太子大了,哪里还能指望性情还能一如当初……”

是啊!太子变了,我变了,还有谁会持之以恒,一尘不变呢?

康熙五十年正月初二,贤王福晋宫中解禁。

“有劳林公公了!”

再见当年在绛雪轩中共事的旧识,好似一切还是昨天一样崭新。

“福晋哪里的话,小林子也是奉命来走了这一趟公,这皇差是天大的荣耀,也是我师父的关照,来前儿还特特嘱咐了奴才要用心行事。”

我颔首,抿了抿唇。

摊开手里的木枕,玉石扳阀轻启,尘封久远的那些自以为拙劣的伏案丹青只化作烟云,了无踪迹,一如良妃那些说不出口的秘密。

“福晋还请节哀,师父还让我捎给您一句话……

万岁久立,仅言太迟……”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完毕!虽然不多,但是马上就要引出了本章的苦肉计,嘿嘿~尽量下次来补齐喽~

背景音乐回归了,还是《琵琶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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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补足!下一章开始另一条感情线浮出水面~~~hiahiahia!!!

第70章 刻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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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初五,胤禩不眠不休三日周折于皇陵、王府、朝廷之间,以最快的速度将良妃入殓皇陵,终于得享安寝。但由于良妃殁于大年三十儿除夕之夜,圣上没有任何加封、追缢,就连头七以及日后的祭日皆不可张扬。在听到这个意料之中的旨意时,道义上似乎并无不妥,且在情理之中,但感情上却是万分接受不了的。一个母亲,一个皇上的女人,得此终了,也难免让人唏嘘,更何况,这么多年来,她给了我无微不至的关爱和维护。

更遑论她的爱子胤禩,我不敢想象……

但是出乎所有人的意外,老八除了日常奔波无休,却丝毫不露疲态,更确切的说是情绪丁点不显其表,没人知道他心理在想些什么。表面上,他一切如常,正是这样不正常的正常,令人更不敢轻易揣度他的心思。家事国事于一身,□乏术的老八,又哪里能够寻得到人影。只听府中下人的这些耳闻,我已心存不安,说不担心那是假话,又念起往日与良妃相处之种种,这几日来的心焦与日俱增。好不容易寻得了今天弘旺的三岁诞辰,虽碍于新丧不宜大办,但身为贤王独子,府中吃碗寿面还是要得的。我也难得寻得个机会可以一探老八的究竟。

“安茜,通知门房,一旦王爷回府立刻来报了么?”

“格格且放宽心吧!一早我就招呼了,保管王爷前脚进门,后脚咱们就去请了。”

大概是许久没有与他相处,又或者是太久没有这样忐忑又期许的踟躇,竟整整一天坐立不安,直到晚间,也没有等来老八的消息。

“格格,已经派人去寻了两回了。面都快凉了,要不……”

我抚额轻叹了一声。

“罢了!大节下的,正是内务府最忙的时候,王爷一忙起来什么都不记得了。”

“可不是!晚饭的时候杨顺儿还特地捎了口信回来,说爷今儿个又不回府,留工部理事,连吃食都是草草令厨房捡了几个顶简单的菜色提了去的,倒是留了句话,说是阿哥爷年岁尚幼,寿诞依着福晋的意思办就是了,只不可铺张,恐折了孩子的福,府里头也不可大兴金银礼随之旧例,违者重罚!”

我失神地点点头,一眼瞄到身前已经冷得坨了的寿面。

“既是如此,也不必太计较俗礼。今儿个是子诞日,却也是母难日,最挂念孩子的莫过于母……”言至此,不由得又想到了良妃冷清的一世,心上更不是滋味儿,声调不禁低沉了不少,“让苏妈妈叫上两个贴心的丫头,领着小阿哥去和西厢的一聚吧,来我这儿也一年多了,母子间定是想念得紧。只嘱咐苏妈妈好生服侍着,切不可太打眼喽!不知王爷是个什么意思,自己拿捏好分寸,要是不知进退地拉扯起来闹到王爷那儿去,谁也得不好了,大伙儿脸上都无光不说,以后再想要这样的方便可不能够了!”

安茜应了一声,出门就遣了院中资历最久,眼界儿最精明的张婆子去张罗了,转身才替我又把冷面重新过了水,拌了菜码和炸酱,刚要入口,张婆子又折回来赔笑道。

“福晋菩萨心肠,这不,苏妈妈领着阿哥爷给福晋磕头来了。”

我皱眉,张婆子立马接茬说。

“这是旧例儿,福晋福厚寿广,是咱们阿哥爷嫡嫡亲的额么,就是您再宽厚,礼也不可废不是?”

询问的眼光落定在安茜身上,她会意微笑。

“是这个说法,格格也莫要辜负了苏妈妈的好意。”

我暗自无奈,却也只能答道。

“理当如此。”

安茜得到我眼神的提示,转身去内间封了个红包出来。

我正襟危坐,耳闻门外的窸窣,眼神竟有些无措,随手抄起不知多久的冷茶,垂眼凝神。

“福晋,阿哥爷给您磕头,祝您岁岁平安,福寿安康。”

苏妈妈领着蹒跚的小人儿,一板一眼地磕了个头,嘴里说着吉祥话。

安茜双手递上齐整的红包,我放下茶杯,接过,手中顿了一顿,禁不住轻咳做掩,倒不知道究竟是哪里不自在。

“格格……”

怔愣间,安茜出声提醒,我回神,低□子,手里晃动着鲜红。

“乖……”

我哑声道,再不能多说一字。

苏妈妈随即放开了手,眼前的小人只距离我五尺距离,却始终垂头至胸,一身湛蓝的新裳衬得肤色白皙得透明,镶着和田的御赐毡帽下我寻不到半分的面目颜色。

半晌,我僵持着胳臂,久久没有落下,眼神焦灼在这个同处一年,却依旧陌生的孩子身上。

一旁的苏妈妈按耐不住,牵起孩子的小手儿,拉扯到我一臂之隔的面前。

“谢额娘赏。”

苏妈妈的声音在初春尚未转暖的夜风中回荡,屋内一大一小的两人却丝毫未动。

咬唇,我蜷缩了手,缓缓起身,狠狠地吐纳着,竟不知自己不觉中鼓了多大的勇气。上前一步,踩着花盆儿底,蹲□,犹高了那孩子多半个头。

开了又合的口,始终叫不出那个熟悉又苦涩的名字。

“……拿着吧……生日快乐……”

艰难地抬起千斤的手,轻抚他细滑的发辫。

还是这样小的孩子,连辫子都没有续久,暗叹一声,掌心自然而然地执起他娇嫩的小手儿,心骤然一缩。

他竟然在发抖!

感知到我的触碰,这个将满三岁的孩子抖做一团。

失神的片刻,执拗地忽略他微弱的反抗,翻掌将喜钱放进了他的手中。

腾地起身,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我双手紧攥成拳,无法自抑地夹着双臂,再没勇气多看一眼。

也只是那一眼,不可自制的一眼,眼看那孩子缓慢地仰起了无暇清透的童颜,精致如瓷娃娃的一张脸上却是一双深幽至空茫的毫无焦距的眸子。

仿佛刹那被摄住了心魂,我趔趄地向后仰倒,跌坐。

而此时身后的安茜及时拖住了我的肘臂,却一时不明所以,回头一看,脸上意料中的震惊。

“这……”

还不等安茜成话,苏妈妈扑通伏地跪倒,哭抢道。

“福晋,奴才知罪……

求您饶了老奴一命……

呜呜呜……

是老奴辜负了王爷和庶福晋的厚望……

如今阿哥爷这般……这般……

要我有何颜面……”

“安茜,让丫头把小阿哥领到我内室的耳房里休息,茶果侍候着,有一点不仔细,当心我揭了她们的皮!你……”

我厉声打断了苏妈妈的声泪俱下,小人儿才仰起的脸倏忽垂下,瑟缩不已,立时自己收住了声。

安茜也才恍惚地缓过神,招呼了门口廊下两个年纪大些素来稳重精简的二等丫头捧了茶水吃食,领了孩子一脚进了门,我手中的茶杯就落了地。

“苏妈妈的用心良苦呀!”讥笑一声,我勾唇,“都算计到我的头上来了!”

闻言,门外的张婆子膝下一软,也跪倒在地,颤颤巍巍地求饶。

“福晋火眼金睛,福晋息怒,老奴听凭福晋发落。”

我冷哼,眼刀扫过匍匐的张婆子,心中被愚弄的燥热郁结于心。

小主子痴傻,搁在往日也不过是先天不足,可是落在我这里,那干系如何,可想而知,是先天不足还是后天遭逢突变,嘴落在他人身上,哪里还能容我说的清楚。

苏妈妈自知自己难脱连坐,但究其根本毕竟是我教养的罪过,全府谁人不知这贤王爷唯一血脉赤金一样的珍贵。为了自保,我也断不会让此事声张。

“好啊好啊!一个个儿的全当我是个软柿子一样拿捏!”抢过两步,一脚花盆踢在那张婆子的肩胛,她瘫坐一团,咳嗽不止。

“说!她给了你多少好处,让你这样勾搭她一起处心积虑害我!你们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主子了!别以为我失势了,你们就能得意!明儿个我就把你们统统活埋了,一个活口都不留下!”

被我以威吓,张婆子身子一下子软了,声嘶力竭地哭嗓。

“……呜呜呜……

福晋明查呀!

老奴全无半分恶意呀!

老奴是眼见着福晋您在这东院里一日日熬过来的呀!

就是当年,您病中,不忘菩萨一样的慈悲,从自个儿的份例里生生挤出了半棵老山参给我那痨病的儿子吊命,机缘里救了他已经一脚踏进阎王殿的一命,如今我早已是死了儿子的寡妇,万念俱灰了呀!”

言罢,她猛然抬首,膝行到我脚下,沙哑着嗓子说道。

“福晋,老奴世代为奴,到了老奴这一辈什么样的主子也都是见过了的,像福晋这般面冷心热的主子,只有万死追随的份儿,哪里还能不知好歹,敢有半分的异心?

今儿个老奴这么做全是为了福晋呀!

阿哥爷这样……这样的……木讷寡言,就去见了西院的,惹了什么误会,让爷知晓了,福晋还不知如何的委屈!

老奴句句属实,绝不敢欺言半个字!

福晋,求您明查,求您开恩呀!”

哭天抢地了一番,我疾喘着起伏的胸腔也渐渐得以平息,转过视线,定定地直视着埋首的苏妈妈。

“要活命要活埋!你自己掂量着办吧!”

下一刻,她俯首,光亮的额头咚咚咚地磕在了石板上,不一会儿血污了一片。

“福晋饶命!福晋饶命……”

“那还不快给我如实招来!既能将我算计进去,就该知道我想知道的是什么!

我也告诉你,我郭洛罗﹒舒晴也是经过风浪的,这宅院之间的勾当还从未放在眼里!

你要是活着腻歪,我自当成全了你,让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紧逼一步,苏妈妈早已瘫软不堪,声容萎顿。

“福晋……福晋,饶命呀!

奴才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欺瞒福晋呀!

阿……阿哥爷前儿从西院……从西院出来的时候……确是已经能够开口了……虽说……虽说还不利索,可已经能叫额娘和妈妈了……

按理说……男儿开口晚也是常事,可是阿哥爷两岁不到已经能叫得屋里几个婢子的名儿了……只是与王爷相处不多,迟迟还未能开口叫阿玛……

来了东院……东院之后的半年多里也……也并无什么不适……

老奴奶过的阿哥格格也不在少数……这样乖顺有聪敏的阿哥爷也是少见的……

来了东院没有多久也就如常了……

可是这后半年里,从去年七月中就越发孤僻,不爱搭理人不说,往日爱吃的爱玩的也全无了兴致……渐渐的……渐渐的连话都不会说了……

后来连人都不看了……

呜呜呜……”

苏妈妈泣不成声,全然没了府中老人的脸面,哭得稀里哗啦。

“福晋,老奴一个字儿都不敢做假呀!

这东院西院的下人全可为老奴做证!

阿哥爷从前是好好儿的呀!

今日若不是……若不是福晋恩典,老奴万万不敢兴此大不敬的念头呀!

但求福晋给老奴做主,为老奴指一条明路呀!”

仰首,我长叹一声。

“此事还有多少人知晓?”

“自阿哥爷……阿哥爷……就大半日地呆在屋里,甚少外出……

如今知悉者仅我一人,方才也是实在没有法子,才央了张嫂子,俱实以告……”

“回下房给我安安生生地呆着,一步也不许出屋!”

转首,我指着张婆子呵斥道。

“派几个精壮的,给我看牢了!有一个不规矩的就速速来报!

看我怎么整治!”

脚下的张婆子干脆应声,摇晃着起身,又拖又拽地推搡着早已脚软的苏妈妈出了屋。

东侧的帘子打起,安茜扶着我坐稳,才开口。

“阿哥爷虽然……虽然痴傻……可倒是听话得很,饶是耳房墙厚,这么大的动静,这么小的年纪也不声不响的,给什么吃什么,水热了冷了也不计较,更何况哭闹了,寻常孩子的心性全无半分。这会儿睡着了,两个丫头看着呢。模样是个可人疼的,就是这样也讨人喜欢得紧……”

觉察我的心不在焉,安茜也不再说下去了。

“此事非同小可,阿哥爷是王爷现如今的独子,就连万岁都上心,要是捅出去,这后果不堪设想……

格格,你可有打算了?”

良久得不到我的回答,安茜也不再追问。

回过闷儿来,她才要再道,那张婆子去而复返,折回来进门一福。

“福晋放心,都安排好了。”

我点头。

“张家嫂子,你看咱们这一出愿打愿挨的,可吓住了她?”

张婆子一双眯缝的眼闪动着,安茜疑惑地看了看我。

“老奴原还是不明白的,开始也被福晋的暴怒吓得大气不敢出,倒还是福晋那一脚,让婆子我醒过点味儿来,福晋那力气要是正在气头上真下了死力凶人的,穿着花盆底,老奴的命还不去了半条。老奴自知福晋是别有用意,倒一时也想不通透,横竖顺着福晋的意思嚎了两嗓子作罢。

方才老奴回来还想请福晋点拨示下的,这会儿才全然明白过来!

福晋是在踢给苏妈妈看,为了先治住了她,让她吐出实话来。”

颔首,张婆子所言非虚。

在那样的情况下,阿哥爷的真实情况除了身为奶娘常伴左右的苏妈妈,再没有人更清楚的了。

这般刻薄的凶狠不过是做给苏妈妈看,让她知道,她有罪没罪,是生是死不过是捏在我的手里。说白了,就是让她甘心,让她老实点,坦白所有的经过。而这经过里,我最关心的莫过于,阿哥爷在进东院前后的异常。这无疑也传达了一个事实,阿哥爷的“痴傻”究竟是先天还是后天,这结果直接关系到自己的厉害关系……

“你说她说的几句真几句假?”

思量片刻,张婆子利落地回答。

“福晋,老奴是跟您从梅苑就服侍过来的,今儿个全凭福晋的信任,老奴多言一句。依老奴看,苏妈妈所言八成是不假的。方才急急渴渴地央着替她通传一声,老奴看她已然是病急乱投医,可见她也自知此事棘手,除了福晋出面,她已全无生路。这苏妈妈原就是个直肠子的老实人,不然也不会让爷看中,后来又户主有心,来东院时冲撞了福晋……”

“说话前先掂量自己的分量!”

安茜出声呵斥。

我摆手。

“无妨!继续说!”

她矮身一揖,也不多做赘言,直切主题。

“苏妈妈若是奸恶之徒,想保一时之安稳,完全可以诓骗福晋阿哥爷……的……的痴傻是娘胎里的,这样不仅自己撇的一干二净,也是福晋最有利的证人,往后就算有东西院的众下人做证,可福晋由着只有她一人可为您撇清嫌疑,也会维护她到底的。

可如今……苏妈妈全然交了底,可见她并没有这些花花肠子,也不知她这一番事实,说不定就能送她入黄泉,让福晋灭了口!”

安茜轻呼了一声。

“原来如此!方才这么一时半刻竟有这样一出!”

我幽幽地背转身,将她二人放在脑后。

“不错!正是这样的道理!

苏妈妈说的应该不假……

那么……到底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一个好端端的孩子忽然就……

“安茜,吩咐两个丫头把小主子抱回阿哥方里去,张家嫂子这几天先费心照顾着,你们且先下去,让我好好想想。”

好一会儿的进进出出,安茜最后柔声嘱咐。

“格格也早些休息吧,心思过重,莫要伤了身。”

抿唇,我沉声回应。

“安茜,那孩子并非痴傻……”

掩门的安茜脚下一顿。

“格格您的意思……”

挥了挥手,我颓然地转身。

“去歇着吧,我需要静一静。”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完毕!

身份证不翼而飞~哭啊!怎么这么苦命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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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全本章!下次来捉虫修改!

弘旺终于如愿上场了~~~

大伙儿多留言呀~不许再霸王了~让我知道大伙儿还在关注某回和阑珊!!!

第71章 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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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旺并非痴傻!

至少这“痴症”并非先天!

即使没有和张婆子的一出愿打愿挨的苦肉计,不责问苏妈妈,我心理也是笃定的。这也是我能够试探苏妈妈的筹码。

也许如今弘旺的病症还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罕疾,但是对于我……

疲惫的伸了伸手脚,我倚在榻前。

在英国留学的时候一段义工的经历,在社区中也有这样的例子。可饶是我知道这病患如此,但也是无济于事,因为我不知道这症结在哪里。退一步说,侥幸让我断出这症结所在又如何呢?放在三百年后科学医疗技术发达的二十一世纪,完全康复的概率也不大。换言之,弘旺病愈的可能小微乎其微。除非发生奇迹!

虽说医学中的奇迹不乏其数,但是对于向来这个与幸运无缘的我来说,怎敢奢望?

那么待要如何呢?

弘旺是贤亲王的独子,又被他苦心托付给我这个嫡福晋以正妻名。

可前后不过一年的时间,弘旺从一个集万千宠爱与寄望的骄子,不声不响变成了一个痴儿。

这该是怎样的罪过?!

又如何让痛失慈母不久的胤禩接受得了?!

翌日,我以为良妃在天之灵做祷告为名,带着安茜、苏妈妈和弘旺,以及两个丫头,两个拜堂,一行人驾马车直奔教堂。

明明四人对坐的马车宽敞舒适,可因为我始终游离的眼神,一直张望着帘外四处,身旁的安茜和对面的一大一小,也略显不自在。

不能否认,我不能,不敢与这个近在眼前的孩子对视,无论出于什么身份,什么理由。眼前一幕幕的都是前日他黑白分明,又淡如死水的双眸。

一路无话,却也畅通无阻。

到了教堂,彼特显然是接到了拜堂的口信,竟然已经等在门口。

下了车,我直接令苏妈妈把孩子抱给彼特。

他见状也皱了眉。

“夫人……这个可爱的孩子好像有些问题……”

“嗯……你怎么看?”

“呃……恐怕有些麻烦……”

“你们国家可也有这样的孩子?”

他也不推托,点了点头。

“不是没有……但……”

“没有好转的例子么?”

他苦笑。

“也不是绝对……但是……这病症很大程度上要有患者的积极配合……

嗯……事实上,这样的病症在我们国家并非只发生在孩子身上,但是因为孩子的心智还未健全和成熟,和医者的配合力度就更加薄弱了。”

“这个我明白……之所以说,儿科比成人更能够体现医生的行医水平,这是一个道理。因为儿童不识症状,不懂表达?”

彼特松了一口气。

“正是如此!

不过夫人也不要灰心,也不是没有奇迹的可能。”

“奇迹……”

我无奈的叹气,如果彼特还算实事求是的话,那么这句话大半成分就是安慰了。

“彼特,不瞒你说,这是我丈夫唯一的儿子。打个比方说,你们皇室有多重视血统,我们大清的皇室如出一辙,我尊贵的丈夫将他唯一的血脉交给我抚养,结果却……却如此不如人意,你知道的,我该有多大的压力和包袱……”

一边说话,我们四人一边行至了这个天主教堂中心最大的花园。彼特也放下了弘旺,让他在花园中自由行走,做进一步的仔细观察,还不忘与我详细了解。而初见金发碧眼的洋人的苏妈妈,面对我与彼特奇怪陌生语言的交谈,完全不知所措,讷讷跟在安茜的后面,畏首畏尾,更不敢造次。倒是安茜见惯了这样的场面,冲她安慰的一笑,拉着她紧紧跟在我们身后。

“夫人,据我所知,这样的情况通常都发生在经历过重大变故或者刺激又一时得不到充分的疏解和发泄的人身上,而孩子的心理最是敏感,也最是脆弱,所以属于易患人群。”

“彼特……你们……你们那里有心理医生么?”

彼特挑眉,含笑回答。

“夫人竟然知道心理学吗?

我们那里很少人知道甚至承认心理学的。”

我垂首低低应道。

“嗯……这孩子就是心理学中所说的……自闭症吧?”

彼特有些为难。

“夫人知识真是丰富,恕我鄙陋,我只见过有这样的患者到医院求医,但这样罕见的病症,我倒还真不知道叫什么。毕竟我也对心理学知之甚少,在我们那里,没有人愿意承认它,谁会愿意承认身体健康的自己或者自己的家人有病呢?

在我们那里,这样的病人被人称做受地狱诅咒或者带着罪恶出生,把它们视作异类,然后集合到一起关押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自生自灭。

为了弘扬我主无私的爱与守护,我曾经多次下过地牢,对他们进行传教,但是都无济于事,而且……而且那地牢里的情景真的如地狱一般肮脏与可怕,让人心如死灰。”

闻言,我浑身一个哆嗦。

即使曾经在弗洛伊德的著作中多少读到古老的欧洲对待精神病患者的一些不正确和不公正的对待,但乍一听彼特身临其境的描述还是不由得激寒。

“彼特……他只有三岁……他的生命才刚刚开始……他本来应该……”

咬唇,我再也说不下去。

应该如何呢?

韶光烂漫?前程似锦?还是如所有宫廷豪门的公子一样,游戏一生?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但无论是哪一种,他都有这样的资本。

然而,也无论是哪一种,放在眼前都没有实现的可能。

“夫人……这个我也很遗憾。

不过那么小的孩子,如您所说,之前诸事顺遂,无忧无虑……

恕我直言……他平常和哪些人最亲近?相处得又如何呢?”

彼特的问话提醒了我,回头就给安茜、苏妈妈翻译了一遍。苏妈妈听了登时脸就白了,颤颤巍巍地回话。

“福晋……伺候小主子是老奴修来的福气,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对阿哥爷有半分的疏忽……

福晋……您明查,老奴……”

面对她的喋喋不休,我束手无策,只摇了摇头,却听彼特低声唤我。

“夫人……夫人……”

应声,追随着彼特的视线一路看去,却只见不远处弘旺的背影映在春日下的红花绿草间,留下了温暖且精致的轮廓。

察觉了弘旺的异常,我和彼特都上前了两步,才发现花园的另一端一个衣着平凡的小胖小子在缠着做园丁打扮的中年妇人,嘴里不停地叫着妈咪。

我一脸哭笑不得,这是哪门子的母子呀。显然那个中年妇人是个十足的中国人,但是这个小家伙却是和彼特一样的白人。

正在纳闷的时候,那中年妇人留意了我们的接近,看到弘旺光鲜的打扮一愣,转身黑了脸一把抄起那个小洋人便一路小跑,闪了开去。

再看弘旺,他双臂夹紧,瑟瑟发抖,一如昨晚。

我惊惧地看了彼特一眼,他抱以安抚的一瞥,凑前蹲下了身,操着一口又别扭又不流利的汉语,缓缓说道。

“他是路易斯,战乱时,父母双亡,是个孤儿……

是我在路边捡到的,那时才刚刚满月……

瘦得只剩下一双眼睛了……

看他可怜,我便收养了他……

他今年七岁了……

我还收养了很多无家可归的流浪孩子……

但是他是唯一一个活到现在的……

他很坚强,对不对?

那位太太是个寡妇,无儿无女,性格孤僻,所有人都不喜欢她……

可只有路易斯喜欢她……

因为她是我带路易斯来大清以后见到的第一个女性……

这里没有战争,没有死亡……

路易斯叫她妈咪,这是英吉利语,在你们这里,就是母亲……”

显然,彼特受了我的影响,我虽然是满清皇室的嫡福晋,但在他面前始终以汉人自居,他更是与我你我相称,丝毫没有地位尊卑的束缚。所以本来想要更正路易斯的翻译,本来想告诉他,在满语里,应该是额娘,但终究还是不忍心打断他蹩脚的开导。

正犹豫时,彼特的话令我心中一动。

“苏妈妈,小阿哥和……他们母子感情如何?”

她战战兢兢地磕巴。

“按说……小……小阿哥和……和庶福晋的感情向来是和睦的……

要论小主子,既是咱们王爷的长子,又是正月里的哥儿……

庶福晋当然是一直把……把阿哥爷当成眼珠子一样的疼爱的……”

我颔首,弘旺抱来的年纪尚小,要想母慈子孝,也言之尚早。倒是一旁的安茜闻言皱眉追问。

“又是如何的和睦?你且说说看。西院里是怎么个讲究?”

我一听遂明白了安茜话里的意思。安茜与我长年累月不离左右,又是打小看着依兰长大,自然明白寻常人家和满蒙贵戚所言之子女亲疏的区别。碍于何大人的面子和我作为有一半汉人血统的八福晋的强势,当年依兰衣食住行均是我一手打理和计划,这已然超出了满清皇族母子的亲近标准。按照满人大家族的规矩……

“自然是晨省日日不改……

庶福晋对阿哥爷也是百般疼爱……但凡得了什么珍馐宝器一样不落地往阿哥爷屋儿里送……

旁人不敢说,咱们府里哪屋里有的没有的,咱们阿哥爷是一样不缺的……”

“庶福晋和小阿哥可还亲近?”

见她越说越流利,安茜不耐地打断。

“那还用说!庶福晋可离不开小主子呢!

每日起的比小主子还早,梳洗打扮利索了,好早早等着小主子,还不是为了不耽误母子俩亲近的时候,能多看几眼多问几句多说一会子话么!”

“每天就这么一面?”

苏妈妈不明就里,略一思索。

“那倒未必。平日里咱们满族的规矩除了晨省自然没什么亲近的机会,小主子年纪也小,自然打盹儿的时候多,每日除了晨省,晌午午睡的时候,但凡庶福晋没有什么理会的定要到小主子屋里呆会儿,冷了热了少不了要嘱咐奴才仔细伺候的。”

说到这儿,她双眼一亮。

“倒是偶尔妯娌间走动,其他几位贝勒贝子、福晋还有宫里的阿哥主子们没少来瞧小主子,西院也是最热闹的,因为王爷定然也是在的,少不了要抱小主子到跟前儿好一番逗弄,也是庶福晋顶舒欣的时候。

去年也是灵菲那丫头机灵,天天来看小主子,叫他喊额娘,一句叫的咱们庶福晋乐得合不拢嘴……”

就连身边的彼特也感到一丝诧异,质疑地望着我,我只无奈的摇了摇头。

而安茜句句问在了我的心坎上。

“那小主子又是何时开始没了言语了呢?”

“这……”

偷瞟了一眼安茜身侧的我,垂首仍然斜睇着我的裙裾,讷讷不敢言。

“怎么?还有什么不能说的?难道小主子身边还有什么纰漏?”

听安茜这么一唬,苏妈妈连连摆手,直言不敢。

“安茜姑娘可折煞老奴了,就是要奴才的命,奴才也不敢对小主子有丝毫怠慢。小主子这样不见不言的,拖拖拉拉也有大半年了,老奴也仔细寻思过,去年七月中就没见再言语了,之前就少言寡语的一阵子,奴才已觉得蹊跷,可孩子年纪小,又初来东院,心性儿里有个反复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可没成想就……”

“你是小主子身边最近的人,再好好想想,这多半年可有什么不寻常的事儿,亦或是哪个奴才不尽心,对小主子推诿不敬的,你大可向咱们福晋禀明,福晋会给你个公道,为小主子做主的!”

苏妈妈沉吟片刻,回忆着。

“小主子年纪虽小,但和同年的其他府里几个阿哥格格比起来,全无骄横之气,脾气秉性和王爷是一模一样的。也聪明得紧,什么该吃什么不该吃,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虽还不懂言语,可是老奴说过一次,就记得清楚。年纪小小,也懂疼人的,屋里吃的玩的向来不避人,就是自个儿顶欢喜的也愿意拿出来赏赐,馈赠。说句不该说的,老奴的小儿子这般年纪的时候,只有抢人的,想要拿自个儿的想都别想,更何况自觉送人的。

要说这多半年来,东院的下人们也都把小主子当作宝贝来疼,哪敢有丁点的疏忽。也正是福晋病愈的时候,院里的高兴还来不及,小主子也有机会进孝给福晋请安晨省……”

说着不经意地望了我一眼,我自然知道这一眼的深意。她一个奶妈和小小年纪的孩子自然不敢坏了这府里的规矩,又是嫡福晋的跟前儿,只有谨小慎微的,又哪能有丝毫的马虎。马虎的那一个是我才对,每次都草草打发了了事,纯属敷衍。

“往日里,福晋在东院里走动多了,花花草草的都精神了不少,小主子见福晋的时候倒比西院见庶福晋的时候要勤得多。不过这也都是多半年前的事儿了,七月里没有言语以后,小主子就不怎么情愿出来戏耍了,后来老奴怎么哄也不挪脚了。”

我静静站立在花园里,眼神望向不知名的远方,细细思虑着苏妈妈拼凑的点滴。弘旺是四十八年三月二十抱来的,才满了周岁两月余。如今五十年初,也快有两年多了。去年七月时,弘旺已然患症,这之前我也确实病愈大好了一阵,粗略记得几次在东院花园里的几次偶遇,但是怎么没注意到那孩子有什么异样呢?我不禁捧着头敲了敲自己的脑袋,怎么想不起来呢?

感觉安茜拉下我无措的双臂,我只得悻悻地住手,转视彼特,询问的眼神看着他。作为一个来华多年,又与皇室贵胄屡有交道的他是何等的机敏,似乎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毕竟关系到了皇族血脉的闪失,他破天荒地用英语向我直言不讳。

“夫人,如您所见,您的孩子交由您抚养的时候刚满一周岁,那时候的孩子还谈不上记忆可言,但患病却是在两岁半或者更早的时候,这一年半的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据我的观察,您的孩子有着稚嫩而纤细的神经,对路易斯和王太太有着非同小可的敏感,我不知道这样的发现对您和您的孩子是否有帮助?”

我对彼特的话深有同感并且深信不疑,更明白彼特不加掩饰的用意。

此时此刻最重要的是找到弘旺自闭的症结,对症下药。

回程上,我怔怔地望着垂目沉浸在自己封闭牢笼里不能自拔的孩子出神,苦苦思索着彼特对我的忠告。

一年半的时间……

一年半,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对于一个孩子来说,足以改变他的终生,

而他的不测,直接干系到的就不止我一个人的声誉了。苏妈妈,阿哥爷屋儿里的丫头小厮,甚至我的安茜都难辞其咎。

这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一个视人命如草芥的帝王时代,一个皇族血脉的孩子,左右的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

保一生无虞,已是对生命最两全的尊重。

那么弘旺?到底是什么?

到底是什么被你牢牢藏在了心底,不惜将自己也一同葬身于那坚实的高墙壁垒?

是怨?是怒?是悲?还是伤?

只要你开口!

伸出双臂,那孩子来不及抖动地缩到一脚,马车一个颠簸,突然急速奔跑开来。

“怎么回事儿?”

拜堂听见安茜的高声问话。

“福晋,坐好,奴才见城里下了禁门令!”

禁门令,京城九门严禁出行。

何事危急才有此一令?宫中有异?还不及多想,拜堂沉声道。

“福晋莫急,才接到城西拜堂的消息,是京中一位大人家里见喜(1)了!宫里已派侍卫限行管束!城中医馆全部即刻募诊,药材一概宫中供给,防及传染!还有几步道就到府前了!”

脑子一木,脱口而出。

“谁?”

“起居注录,兼礼部侍郎、翰林编修张大人府上的独子小少爷!”

张若霱?!这不可能?!

康熙五十年,一场浩劫疯狂肆虐着自得安稳多年的京城大地,像一根闲置的皮筋,徒然抄起,满手粘腻,片刻断裂。

原以为侥幸的急景流年,在此刻停顿,有什么倏忽绷紧,像一只无形的手,百般抗拒着遗忘,在情感的坐标上,让我们不得不直面感情的坦荡。

注:(1)天花,俗称见喜。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完毕!

虐八大道终于迈出了第一步!哈哈~下次更新补全本章并完成这两章的捉虫工作!欢迎大人们一起捉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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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全完毕!

据澄怀主人年谱记载,张廷玉长子确系张若霱,生于四十七年十月,四十九年八月夭折,死于天花。这里回回推迟了半年的时间。引出了全文有一个转折点~!

第72章 锁2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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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命中注定这一年是不平凡的一年,更是多事的一年。有的人走,有的人来,往复循环,络绎不绝。

天花猛于虎,不用宫中下令,城中已见萧瑟。门窗紧闭,大小商户虽不至于落锁停业,但除关系生计的买卖生意基本都不见往日的繁荣,自是意料之中的。而真正揪心的,是百姓人人的惊恐,犹如被久涝海岸的鱼,翻着细嫩的肚皮,睁着一双黯然无神的眼珠,那是一种藏在精神力的怖色。令初春回暖的大地涂染一抹灰色。像一笔盎然的水墨,陡然间失去了生气。满城寂寂,似乎提早抽干了血气的壮年男子,剩下嶙峋的骨肉,虚张声势。

“安茜,初五就是十六的大婚了吧?”

安茜没有回应,我不得转身又扬声问了一遍。

被我搅得无法,她索性扔了手里的活计,嘟了嘴硬声回。

“自打良主子白事完了,爷就一直没有露面,可见城里的疫情有多紧张!内务府的人日夜加急,甚至万岁都急得几个晚上合不了眼。昨儿个,您在门房也看到了,街上除了采办的百姓哪还有什么闲人?!就连疫症附近的百姓矮房,都禁足的禁足,隔户的隔户。更别提十六爷的大婚了!”

我自然知道安茜说的句句在理,嗫嚅着。

“我……我只是放心不下依兰她……”

“格格!今时不同往日!现在是什么时候?随时都要出人命的!不用我说话儿!您能走出咱们的府门,我都不会拦您!”

安茜长出了一口气,犹豫了才开口。

“您忘了那天咱们得到消息,正好从教堂回来的时候,府里阿穆胡兰怎么传的王爷的话儿了!让奴才们个个儿睁大了眼睛,陪着一万个小心,以免各院主子有个闪失!还特令几个侍卫看好了东西两院,西面两个拜堂,咱们这边可是足足五个呀!您难道还不明白爷是什么意思么?!”

原本还踌躇左右的心思随着安茜的话,一下子松了弦。

怎么能不明白?

那疫情的中心是哪里?

是张府呀!

康熙为何夜不能寐?疫情紧张的因素固然,更重要的是张廷玉如今重孝在身,远在乡里,可是他唯一的血脉,一个不足三岁的男孩,正在承受病痛的折磨,躺在死神的怀抱里。孩子在京城生养,本来就是康熙当年对停官守孝的衡臣的重诺,为的还不是衡臣能够毫无牵绊地替他送走张家二老,也一了一个帝王对半生风雨不离不弃的知己最后一点心意。可结果呢?这样的晴天霹雳,让他一个旁观者都接受不了,更何况作为一个允诺的帝王,一个年过半百的老爷子,让他如何对为父的晚辈衡臣交代,又如何对新死的老张大人交代?

如今人心惶惶的已不仅是寻常百姓,就连朝堂之间也敏锐的嗅到了一股焦灼的味道。康熙三番五次大发雷霆,对大小官吏痛批怒斥,弄得朝廷里人人都成了闷葫芦,多一个字都不敢妄言,就怕无端惹来老爷子的狂躁。可是如此下去也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即使内务府日夜不歇,作为其顶梁柱的老八虽以身作则,也难逃老爷子的苛责,几次狠骂其办事不利,养了一群不知所谓的饭桶,平日里主子都不放在眼里,飞扬跋扈惯了,如今捅出这样大的篓子!更言这事儿没有完,早晚要好好清算这笔糊涂账,给内务府的官老爷们捋捋毛!这哪里还是宣泄,简直就是将疫情转移到了朝廷。可见康熙对此事的看重,暴露了他对张家老小的愧疚已再无可抑。

而饶是如此,京中仍然封锁了消息。且不说远在千里之外的安徽,就连广安门外的百姓也都对此一无所知。一道宫门,内外却冰火两重天!这样的煎熬谁能承受的了!

也正是这个时候,张廷玉得了雍王爷的消息,孤身犯险,一路北上,不到一个月就感到了京城。一时令本已心火不下的康熙老爷子更添几分尴尬与难堪。私底下狠狠呵斥了老四的先斩后奏。可毋庸置疑的是,老四的这一举措是合了所有官员的心,张廷玉此行之意也毫无悬念,无非也是为了解救众人于水火。但这其中的酸辣也只有衡臣一人心中明了。

深明大义,顾全大局?谈何容易!

于是,一生戎马不屈,风尘尽踏的康熙,在一个本应困顿的午后,与衡臣一番久违的长谈后,执拗地拉着这个在他眼前一寸寸长大的晚生痛哭流涕。

当然,这些自是皇家极隐私的秘事,若无拜堂,更无从知晓。

就连阿穆胡兰也动容。

当年撤三藩、擒鳌拜,如此险境,犹可谈笑之间,樯橹灰飞烟灭,那是何等的杀伐决断,大气磅礴。可这又能说明什么呢?他不是神,他是人,为人子,为人父!这其中的苦涩,谁还能比他更能体会!

倏忽一念,想起多年前,宜妃对我含泪讲述康熙对张英多年沙场相随的感念,又对痛失廷瓒的亏欠,如今又添上若霱这一笔,如何不让康熙旧伤发溃?!

“安茜,你说的我都明白。于情于理,我都不能出府!”

可是……

可是什么呢?难道我恻然于那不曾谋面的孩童如蓓蕾一样的凋敝?

既然如是,我又能做什么呢?

是的,一切不过源自我那强烈代入感所带来的恐惧。

恐惧什么呢?

恐惧背负未知有、无可能的灾祸,抑或悲剧!

有句话正应了安茜对我跟随理想,放逐生命的劝慰。Don’t carry the worldyour shoulders!可一个在我认识中跳跃的生命,我就连背负的勇气都没有!难道只能缩在自己伪装的壳里,做一个啃食残余腐肉的蚌,等待幸运之箭失准偏离,允许自己如此也能淬出耀眼的珠,赐予我解脱自己,解脱命运的勇气么?

又或者说,我连看一眼他的资格也没有了么?

我只是拒绝和幸运之神的赌博,我只是想亲历自己一手促成惨事的可能,这样也不可以么?

我只想问一句,若霱,真的是我吗?是我的道来改变了你的轨迹?又或者,你真的存在过么?又与我的投入有着多大的干系与因果的牵连呢?

可我知道,没有人知道,就连若霱自己,也找不到答案的。

“安茜,张府……的公子情况如何了呢?”

安茜哀哀一叹。

“没有什么消息,重兵把守,个个都是万岁的亲卫,拜堂也只能得到一些外围的消息,多半还是从内务府和太医院得来的。不过,据说情况并不乐观。”

说着迎面撞见的是一大一小的两人,无声无息地伫立在高高低低的丛间,画面里含着不经意的矛盾与冲撞。

脚下一顿,我忍住转身的冲动,挺直了背。不远的苏妈妈显然早看见了我。我摆了摆手,示意她不必多礼,迟疑着上前了几步,侧身蹲下,面对着犹矮我方寸的小人儿,低声唤。

“弘旺……”

明明是晴空高阳,我情不自禁地轻声细语,怕惊动了午后酣睡的谁。

饶是如此,我的声音似乎还是打搅了他,他浑身一个激灵,缩做了一团。

我也不气馁,料想是身为王爷府年幼的大阿哥对这样的称呼还不熟悉,更何况,这也是我第一次开口叫他的名,就连自己都有些不自在,更何况听者是个孩子。

“在干什么?”

我抬眼扫视了院中孤零零的苏妈妈,又看了看安茜。两者均是期待与惶恐。

意料之中的,我们久久没有等到答案。

一连十数日,我心知安茜言之有理,刻意地拒绝了一切消息的来源,但是又心存忐忑,思及十六与依兰的大婚在即,很多个夜晚都不好入睡,导致午睡时间被拉长。不过这样不安分的心情,也得以让我日日流连院中的花花草草。起先是间断的几日,后来是连续数日,我与安茜同弘旺、苏妈妈的不期而遇。

也许是出于对孩子的担忧,又或许是为了纾解自己对外事紧绷的神经,我同苏妈妈的对话开始频繁了起来。

“小主子今儿个可睡得好?”

只要是关于弘旺的,苏妈妈似乎都乐不得,哪怕日日无新,无数次重复的话题,也乐此不疲。

“睡得好,今儿个大早不劝不哄,自个儿就喝了一大碗安茜姑娘送来的细面燕麦糊糊。”

我颔首。

“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想吃什么,少了什么,就跟安茜说,东院这里没这么多规矩,让孩子多放松放松心性儿。

哦,对了,大好的春天正是好时候,以后大清早的晨省能免则免吧,让孩子睡个好觉,别折腾了孩子。”

苏妈妈需应着,后又连连摇头。

“这怎么使得?”

安茜忙笑道。

“怎么不使得?前儿兰姐儿还在的时候,也没有晨省过,我瞧着倒不如改到午省,以后小主子午睡好了你再抱来给福晋请安也是一样的道理。”

我听了也一乐,倒是省了自己的不少事儿,早上何止于互相折腾忙活呢。

“就照安茜的意思办。”

苏妈妈虽然口里不敢接话,但也是合了心意的,不再反对。

“小主子可曾开口了?”

听我有此一问,苏妈妈眼里一暗,只是摇头叹气。我抿了抿唇,和声道。

“来日方长,不急于一时。有什么要紧的,就直接过屋儿来找我,屋儿里就安茜一人,别怕什么不方便的。我这儿从来没有多少规矩。”

见我竟未动怒,还流露出对关心的意思,苏妈妈也笑眯了眼,胆子也大了起来,开始与我攀谈。

“老奴代小阿哥谢福晋的关爱。小主子自洋和尚那里回来以后,虽然也一直没有开口好转的意思,但倒是愿意出屋子走动了。就是还那样怕见人。”

我仔细听着,没有打断。

“以前小阿哥是好说歹说也不愿出门儿的,奴才们又不敢强来。

吃的穿的如今也都是经了福晋的眼,还有特别嘱咐厨房做来的新菜式,王总管前儿还派人做来了新样子的衣裳,别说小主子,就连老奴活了这么大岁数,也是头回见着,自然都是极好的。安茜姑娘也时时惦记着来瞧上一眼,小主子虽然没有开口,老奴相信也都是看在眼里的。小主子这般聪明的人儿,眼见福晋那样记挂,不会忍心福晋为他这样烦心伤神,总会好起来的。”

我不理会她的奉承,敷衍一笑。看我没有再搭话的意思,也适时的收了声。

我掂量着又近前几步,挨到了仍旧一动不动的小人儿面前,刻意娇声地与他说话,虽然我知道得到回应的几率小之又小。

“弘旺……我是舒晴……我们重新认识……好不好……”

小心翼翼地抬手轻握他紧攥的小拳头,还好,没有发抖,只是僵着胳膊,我也不与他较劲,顺着他的力道,转身指给他看。

“瞧!咱们是邻居呢!以后咱们就是好朋友了,我就住在那里,愿意的话,就来找我玩儿,好吗?”

苏妈妈对我的言谈有些惊讶,随即垂了眼,再不开口。

不是不着急,相反我心里像起了火一样,浇也浇不灭。可又能怎样呢?

面前只是一个未通事理的孩子,他哪里知道,他的自闭会给我,给这个东院里的上上下下带来怎样的祸事。若不是如今京中疫情要紧,胤禩尚无精力顾及家事,否则贤亲王独子痴傻聋哑的消息传出去,这是要出人命的大事呀!我的处境才转好没有几天,必将又一次跌落谷底。

想到这儿,我心里又急躁了三分,手里也使了力气。

“咱们这就去瞧瞧,好不好?看看屋里有什么宝贝呢?

嗯,有奶酪酪,蜜糕糕……”

大约是我的急切感染到了这个不安的孩子,一双小手忽地使力,我一个趔趄就坐在了地上。而由于力的反作用,眼前的小人儿也摇晃地厉害,索性我也没有蛮力相向,他只后退了几步,转身一溜烟的跑进了自己的阿哥房。自始至终,没有多看我一眼。

这出人意料的一幕,俨然把苏妈妈吓得不轻,嘴里连连告罪,手里更不知如何是好。眼睁睁看着安茜把我扶起,前不敢扶,后不敢退,好不难受。

我自嘲一笑,自知还是自己过于心急了。

“不是什么大事儿。快回去仔细照顾小主子吧!别让他受了惊吓。刚才是我不对。”

“格格?”

安茜欲言又止,多少也看出了我的不耐。

“没事儿。只是想到了从前碰到过类似的孩子。”

“格格以前见过?”

“是呀,那个孩子……嗯,父母离异……嗯,就是他的父亲休了他的母亲……

少时,和母亲感情非常好,本来也是个伶俐健康的孩子,可母亲离开以后,他的父亲公事繁忙,照顾不周,后来就……”

安茜自然明白我说的意思。

这就是我为何能够一眼看出弘旺的异常为何。我在英国义工时候遇到的那个叫做比利的自闭男孩儿,突逢家变,刺激了他年幼而又脆弱的心神,又得不到亲人适时的关心和照料,于是就紧紧关起了心门,再不为任何人打开。直到我离开英国那年也没有好转,那一年他已经七岁,患病整整两年。

不由得又想起了路易斯。比较而言,若论家变的惨痛,路易斯是最令人痛心的,出生不久的孩子究竟要有多大的毅力和勇气才能够走出阴霾,生活得活泼鲜亮?

是了,他们最大的不同就是路易斯幸运的遇到了王太太,那个孤寡的女人。或许正是因为那个孤单怪癖养成的女人,她把所有对情感的寄托都放在了一个金发碧眼的孩子身上。无意中救了自己,也救了那个可怜的孩子。

那么,弘旺呢?

一岁多被迫与生母分离,咫尺之距,可能就是一辈子也翻越不了的丘泽。那个时候,有谁在他身边给他最无微不至的照拂与救赎呢?

苏妈妈?

不,她给不了。她是见惯了满族母子关系亲属冷暖的奶娘,那些诸如父母之爱,不仅弘旺没有,是这所有满清王朝都缺失的,让她一个奶娘怎么弥补?又岂是单单一个在贵族后院里来去惯了的老油条可以取代的!

“安茜,你说……

你说……我与弘旺那孩子如何?”

经此一问,安茜半晌没有回答,直随我进了屋,才考虑着缓缓开了口,避重就轻。

“格格这么说,安茜也不知道怎么回答。

由我看,小主子表面上是乖巧和顺惹人疼爱的,但是骨子里,却是一股子倔强难驯的,不然也不会……”

安茜的眼光果然是独到的。

“继续说下去。”

“格格怎么想的,我不知道。但……

但安茜有几句话寻思着还是要讲的,小主子已然这样痴痴傻傻,再不讲恐怕就来不及了……

那时候,格格大病初愈,喜欢在花园里溜达溜达,好几回看到了小主子像见了什么避不可及的人似的,转身就走。起初两三个月里,小主子才学了走路,还不利索,也就眼巴巴地看着您回了屋,好久苏妈妈都拉不回屋。后来,学会了跑,几次抓了您的衣角……”

我心下一惊。

“还有这样的事儿?”

安茜无奈地点了点头。

“是啊……格格当时心里烦闷,哪里注意得到这些……几次格格急着走,小主子手里不放,差点被格格大力带倒,都是苏妈妈硬生生把小主子的手掰开的。”

扶额长叹,我为自己完全空白暂歇的记忆惭愧,好不可笑。

“安茜,你的意思我明白了。”

我一直在深究自闭的症结在哪里。

是庶福晋?是哪家的妯娌?是苏妈妈?还是哪个不自量力的奴才?

可是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症结很大可能就在我自己的身上。

转眼月余,眼看就要入夏,而疫情也火急火燎地进入了最紧张和恐慌的阶段。因为就现代的医理来讲,炎夏高温湿热,是细菌病毒蚊虫最易滋生的季节,所以对于医疗技术尚不足昌明的今时今日,酷夏最易导致传染病猖獗泛滥的原因也就不难解释了。

果然,甫入四月,京中又有多起感染者被送入北郊的官立医馆进行严密的监视与隔离,而且多为幼子,并且已有死者,其中成年人、儿童各半。而一直苦苦支撑的张府,也传来了告急的消息。康熙不顾众人反对,微服出访,探视若霱。

康熙五十年,四月中,若霱不治。

“没了?”

我失神地怔忡在院中央,身旁正与我闲话的苏妈妈立时噤声,领着弘旺的手止不住的发抖。

“没了……”

我幽幽地叹,方才的笑意凝固在脸上,成了一张僵硬的面具。

葛特字字敲在了我的心上。

“今儿个一早没的……

小公子的后事儿还没来得及办,万岁爷就把张大人召进了宫。

据说是担忧张大人接连失亲之痛,怕有个万一……”

是啊!衡臣现在该是如何的痛彻心扉呀?!

若霱出生在京城,得来之不易,就连康熙都心知肚明,恨不得抱来宫中教养。彼时,衡臣已返乡守孝,这一回说起来才是他们父子的第一面,竟未料到是如此收场。

“格格……”

低头,安茜手中的锦帕,汪汪着一抹水渍,又有谁还能切身体会这酸涩难抑的丧子之痛呢?

是我吗?是因为我?是我一手造就?

对不起,我帮不了你……

掬一捧泪,艳阳下,漫生无边灰暗的渺茫。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完毕!

背景音乐是久石让大人的《a chinese tall story》:

这一部分需要解释一下的是,张若霱历史上确有其人,只是出现在了澄怀主人年谱里,也就是张廷玉执笔的年谱,历史上公认的张廷玉长子始终是张若霭,因为张若霱没有成年就死于天花,所以女主不知道张若霱的存在,也就造成了她的负疚感,始终觉得是自己的出现造成了历史的偏差,结果不言而喻......

下一次来补全本章,本周五之前一定来更新!

另外,希望大人们多多留言和抓虫哈~哪怕只言片语,回回也会得到莫大的鼓励!谢谢大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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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全完毕!周五办公室太忙,一直忘了来更新!今天补足!回回可以告诉大伙儿,对舒晴的大虐已然结束!

第73章 驯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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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而入夏,疫情倏转直下,感染者已死去大半,每天又不断新增感染者。死亡的阴影笼罩在北京城的上方,久久等不到死神的赦令。

用现代科学理论来解释,气温骤升,为病毒细菌的传播提供了良好的环境条件。于是京中疫情愈发紧迫,多处重情区被严防死守,往日繁华兴旺的紫禁一夜之间静了下来,恍如空城。再明媚的春光仍然阻挡不了接二连三感染、死亡的噩耗传来。

而贤王府中枯守安逾的众人只是这万千百姓中一个再小不过的缩影,我们只能仰望,等待生?等待死?等待命运的判决?抑或宽恕?

日子像弹簧一样,伸屈无常,一日竟好似漫长于一年。再这样休眠下去,我害怕再一睁眼就是一生。

半个月来,我仍然无法完全消化若霱的离开,原因不详,并且百思不得其解。连日足不出户的苦思冥想,未见得帮得了我多少,却越发的陷入了困顿。

“格格……今儿晌午天儿正大好……何不……”

安茜试探一问,得来的是我毫无悬念的摇头拒绝。

“这不是办法的……”

她终于耐不住,开腔道。

“我知道格格在为张家小公子惋惜……但是,格格也说过,死者已矣,要珍惜活着的人……”

我机械地点点头,就要越过耳房走进卧房。

“格格是在自责吧……”

脊背一僵,停下打帘的手,抿唇不语。

“这又何必?这样的天灾人祸谁能预料?就算不是李家小姐也还有赵家、孙家、王家!”

我自嘲一笑,遂开口。

“是啊!谁都有可能,可是那个害他违今生重诺,破来世誓言却只有我……”

这就是我横生枝节的代价么?

那索性就由我这个肇事者一人承担!

为何还要牵连无辜?!

苦等张若霭无望,是我咎由自取,那么若霱的不幸,就是我强加在衡臣身上不可逆转的酷刑!

若霱出生三年,衡臣无暇得见,此一遭,却也是生死之别!

这是我的无知与贪婪催生的悲剧!可笑的是,衡臣为我还搭上了自己!

这是一笔糊涂帐,而算来算去,我们没有一个赢家!

“安茜……我真的恨死自己了……”

掠过窗棂,春来发几枝的树丫跃跃欲试,日渐茂盛的丛间,是一团小小的影子。

皱眉,我嘱咐安茜。

“时辰不早了,让苏妈妈带小主子回房午睡吧,这时候的日头太高,孩子太小,恐经不住,别只图一时乐呵。现在是什么时候,但凡有个发热,那是要惹大麻烦的!”

沉吟片刻,我又说。

“今儿个照旧,午省免了吧,让小主子多休息会儿,午睡在院里逛逛也就罢了,别忘了敦促下人每日给主子屋儿里打扫消毒,米醋黄酒不用省!衣物手巾板儿都要蒸一水才能近身。”

安茜无法,应声出门,好一会儿才折了回来,来回在榻前折腾。

“犹豫什么?心里装着什么尽说出来,做出这模样是给我添堵的么?”

我合不稳眼,没好气地嘟囔。

“没事儿也赶紧歇会儿,睡起来咱们这屋也安生不得。”

许久,我以为自己快要入眠,安茜的声音才低低地响起。

“苏妈妈说前儿小主子性子越发古怪了些,本来午省还好好的,可是这段时候,免了午省,日日过了晌午就没有觉了……

大半天儿就在院里顶着日头呆呆站着,也不理会人,苏妈妈怎么劝怎么哄都拉不动,晚间精神也发蔫儿,可转天再疲也雷打不动地傻站在院儿里,真是一会儿一个主意,摸不透的脾气,本来是一步也不愿意出门儿的主儿……

苏妈妈这都急坏了,这才让我跟您讨个主意的,生怕有个好歹……

苏妈妈还跟我念叨,寻思着是不是自个儿把小主子唬着了……

那日,小主子冷不丁地把您推倒以后回屋闭不见人,苏妈妈一时着急,气头上念了几句气话,说额娘生他气了,再不理会他了。当天晚上,小主子吓得哆嗦了一夜,都没有合眼……

格格,您看……”

见我没有动静,安茜一叹,转身出了屋儿。

我始终没有睁眼,背转身,脑中一片夜幕中,一个素服若雪的男孩,不过二八年华,似曾相识的眉眼痴痴地望着我,唇角是激荡的飞扬。

“吾非吾,既识吾,未若不见吾……”

再醒来时,唯见一记惊雷响彻云霄。

“若霱!回来!”

坐立,我无望地四顾空荡荡的软榻周边。

不过须臾,窗外风雨大作,雷电交加。

匆匆脚步声传来,安茜顾不上和我说话,将支起的窗格落下,簌簌的雨滴随即落下,轻轻拍打着棂子,不知疲倦。

“什么时候了?”

“已过了晚膳时候了!”

“竟然睡了这么久?!”

“可不是!兴许是前阵子洒扫得累着了,见格格难得睡得沉,我就没有让他们闹腾,咱们屋儿里昨儿才消了尘,格格安心休息就是,就是这会儿得紧些吃食了,饿坏了胃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挥挥手,我深呼了口气。

“给我热碗奶茶就罢了,睡了一下午也不饿,这会儿存了食也不好。”

安茜莞尔,拾掇着我用了口点心,又洗漱了一番,便打发下面人各自歇息去了。

我睡意全无,惺忪着眼,环膝,倚坐在床沿。

“吾非吾,既识吾,未若不见吾……”

夏雨里灰白的闪,撕裂了沉静的夜空,我的眼前忽明忽暗。

若霱?是你么?

你在向我暗示什么?

你不是你?又会是谁?

相识不如不见又是何道理?

一道惊雷,压抑却高昂,一时间照亮了房间,映出一个踉跄着的小小身影。

“谁?!”

门启,屏风后的影子一动。

我怔怔地凝视着赤脚,雪缎湿透的人儿,交映的电闪雷鸣下,是一脸诡异的莹白之光,双目茫木中有惊恐,神情瑟缩。

就这么两两相望,罗云密布的夜空中一次又一次被一把锋利的钢刀霍开口子,照在我们彼此忐忑又模糊的脸上。

“弘旺……”

心中一个突起,瞬息的念头迸发,溃散。

我不是我,既然相识,何必相见?

一个翻身,我顾不得脚下,急步抢过,棉袍撩起,遮住了所有光线的窥探。

小小的身子,小小的手掌,贴着我们彼此的小衣,冰凉一片。

这一次,没有推拒,没有抗衡,软软的小人儿徒睁着一双水雾的眼,嫣红的口开了又合。

若霱,我忽然明白了。

你不是你,我也不是我。我们只不过是无意闯进彼此生命里的一个偶然,短暂却无可替代。

相见不如相识,相识不必相见。

这也是你对衡臣的由衷劝解。

“弘旺不怕!舒晴在这儿呢!”

我紧紧把他雨湿的僵挺身子抱在怀里,手里轻轻拍打着他的背脊,直到感觉怀里的小人儿逐渐的和缓放松。

雨依旧不停的下,天空里响起了夏夜最响亮的协奏曲,为这一年还未释放就已然枯萎的生命。

或许是我的错觉,也或许这躁动的夜,又或许是这晚滂沱大雨之后难得的空旷爽利,仿佛听到近在怀中的孩子低声的呢喃。

我激身一凛,出于本能地将他来开距离,在我的视野范围内,灼灼直视,毫无病患的顾忌。

“弘旺……你……刚才……刚才在说什么……”

出乎意料的,小小的他,嫩嫩的脸,圆圆的眼,没有闪躲,没有退缩,几开几合的口反复练习,却始终没有声音,终于……

“……母亲……”

我怔怔地完全失语,脑海里是安茜若高若低的声音。

“……额娘生他气了,再不理会他了……”

那原本不过是苏妈妈一时心急的口不择言,不想他竟当真了。

咬唇闭眼,我深呼一口气,多年前御花园中我与小十六久立呆望的一幕幕涌上心头。

狠狠啐骂一句:他不过是一个单纯得白纸一样的孩子,你难道真要为了一己私怨毁了他的一生么?!舒晴,你到底对他都干了什么呀!

“弘旺……怕我……是么?”

颤抖着唇,我眼眶一热。

“那为什么还要担心我呢……

我那样对你……

你不恨我么……”

弘旺没有回答,可能根本听不懂我深深的反省和接连而来的自责,只是睁着一双清亮的眼,再无往日的空洞。

“……母亲……”

即使咬字含糊,可任谁也不难分辨。

这一次,他再无所惧的低唤,眼里的星光显露了耀眼的光芒。

转念间,我仿佛看到了这背后另一双同样渴求的眸子。

若霱,还来得及么?

既然相识,不如不见;那么既已相见,又要如何呢?

孩子……我想我知道答案了……

若你是弘旺,必然相见,不追问前尘,不妄加怨怼,只因为你比任何人都懂得珍惜。

所以,我不能让你的悲剧再次重演。

“……弘旺……对不起……

让我重新把亲情为你追回来……好么……”

似懂非懂,你那样诚挚而干净地对我灿烂一笑,久久没有睡意,徒睁着倦极的眼,一瞬不瞬地捕捉,令我在你面前无所遁形。

“……弘旺不怕……舒晴一直在这儿……”

我亲吻着他纤长而浓密卷翘的睫毛,讷讷无言以对,臂膀缓缓掴着他柔软的背,将他冰吧乍凉的小手儿索性揣进了怀里,随即熟稔地哼起了小调,一如当年。

“雾来啦雾来啦娃娃哭啦

想爸爸想妈妈想要回家

雾来啦雾来啦天色暗啦

星发光心发慌没有方向

嘿呀嘿呀谁能给我力量

路漫长爱漫长带我回家

不要怕不要怕我的娃娃

一朵花一粒砂就是天涯

不要怕不要怕赶快长大

等太阳的光芒带来希望

雾散啦雾散啦娃娃笑啦

听爸爸听妈妈唱歌说话

雾散啦雾散啦天色亮啦

看阳光的方向就有希望

嘿呀嘿呀谁能给我力量

路漫长爱漫长带我回家

嘿呀嘿呀爱能给我力量

路漫长爱漫长我们回家……(1)”

弘旺,有没有人告诉过你,良知是人性最矛盾的一种存在。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罪恶的小兽,被道德的牢笼圈养。一旦开启,便像脱缰的马蹄,一发不可收拾。

我也一样……

那些纵情的日子里,你允许我的轻贱,甚至纵容我的伤害。

直到那个狼狈的雨夜,我终明白,如果说我的小兽肆无忌惮,无恶不作,那么你便是它的驯兽师,你用你纯真的宽容与胸怀,忍它欺凌,忍它啃噬,却也最终驯服了它。

事到如今,我再没有什么可逞强和不甘愿。

不得不承认的是,你早已乘着那个名叫良知的坐骑把亲情为我追回,任凭雪泥鸿爪……

注:(1)张韶涵的《娃娃》,04年发行。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完毕!本章这周一次性更新~因为上周五jj抽的厉害,没有登陆成功,所以今天一次更新!

背景音乐《a chinese tall story》!

第74章 抵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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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蒙蒙亮的时候,嘈杂四起,安茜急促的脚步声在屋外来来回回,焦急犹豫的心事显而易见。

我睡得正香,初被搅醒,不免憋闷,身子一缩,好赖横竖不干我事,寻思着蒙着被再睡个回笼觉,惊觉一怀温软。低头一看,却是一个只着素色小衣的瓷娃娃,呼吸绵缓,红艳艳的小口随着起伏的节奏一张一合,若不是近在鼻息,根本难以辨析。正看着出神,他嘴里挂起个泡泡,玉色面容生动得令我心痒,下意识地亲了亲他滑腻的额头。刹那的失神,历历重现,一双曾经深深刺伤我胸口的眼在暮色中转瞬即逝的流光溢彩,不逊昨夜的电闪雷鸣。再望去,却与一双惺忪的眼重合。

四目相对,我为方才自己的情不自禁赧然,讪讪一笑。却不想,那孩子回我久久地注视,好一会儿,方拱了拱身子,窝进了我的臂膀,小腹一股暖洋洋的舒爽。

“格格……”

似乎听见了榻上的动静,安茜试探地出声询问。

“何事?”

我一边轻抚埋进我怀里的小脑袋,一边轻声问。

“格格……大事不好了……”

闻言,一惊。

“苏妈妈来报,阿哥爷不见了!”

一颗提起的心遂放下。

“阿哥爷是最惊雷闪的,昨儿个苏妈妈好不容易哄阿哥爷入睡,自己在外间守着,才一合眼,小主子就没了踪影,这可……”

“安茜,温盐水。”

这是我清早的惯例,一杯温热的盐水,清肠排毒,四季不变。

安茜推门而入,门风趁虚而入。

我轻斥一声“冒失鬼”,手里赶忙拉高了薄被掩住弘旺。

“你且过来看看。”

安茜近前两步,徒睁了双眼,神色复杂。

“格格,您……”

我摇了摇头,单臂支起,连带着怀里侧卧的弘旺仰躺了身子,扑闪扑闪着一双新生儿一般一望见底的眼,紧紧锁定我的一举一动,小手抓着我的前襟不放,这么拉扯着,胸前衣带横七竖八,里衣褪了一半,哪里还遮得住什么。

我也不以为意,安茜由方才的惊讶渐渐转做欣喜。

“小主子可是……可是……”

我点点头,没有回答,努了努嘴,示意先给弘旺喝两口盐水。安茜会意,上前两步,两手无措,显然也没有应对孩子的经验,惹得弘旺转过脸,满眼好奇。

见安茜端了茶盅,孩子倒也听话,就着她的手饮了一口,随即小脸皱作了一团,再不张口。我轻笑着接过,就着第一口漱了嘴,吐了痰盂,之后又饮了半盅,方才又递到弘旺嘴边。

弘旺不假思索,有模有样地学着,两只肉乎乎的小手终于放开了我的中衣,捧着比自己脸小不了多少的茶盅,倒好似捧着个海碗牛饮了起来,咕咚咕咚地吞咽,惹得安茜一阵轻笑,我禁不住笑骂。

“傻孩子,哪用得着喝这么多。”

弘旺闻言咧嘴一乐,这回可把安茜和我看得一愣。

“格格……阿哥爷这是……笑了?!”

弘旺捧着海碗,小脑袋左摇右晃,我赶忙接过来,又递还给安茜,佯装无意。

“这算什么,我们弘旺厉害着呢?对不,弘旺?!”

我状似不经意,心里却犹豫,就怕昨晚只是自己的又一场美梦,不自觉地鼓励着。

一阵沉默,我的心缓缓跌落,展臂将垂头不语的弘旺纳入怀里。

“天儿还早,知会苏妈妈一声,小主子在我屋儿里呢,大清早免得扰了各屋儿的清静。”

安茜应了一声,知道我这是还没有起身的意思,就转身欲走,却闻……

“……母亲……香香……”

她没有回头,只手捂住了嘴,双肩耸动。

我知道我的安茜哭了。

为了那些久远到几乎忘却的嫌隙与阻碍的消弭,为了楚楚弘旺苦尽甘来得偿所愿,也为了很多个清早苏妈妈对我无理轻视的埋怨……背后始终有她的支撑。

“你心里敬她足矣,别再来了,别再逼她了……

苏妈妈,你怎会明白,当年府中的大阿哥如果能够落地,她何苦这样作践自己……

饶是我这个旁人都容不下,你也是做过娘的人又怎会没有体会……

不不,这并非福晋的意思,你且回去吧,有我一日,你们也进不了这个门儿的……”

门外苏妈妈的一声惊呼,我回神,得逞地一笑,转眼落入了弘旺清澈的眸子里。

“这怎么使得?!这不合规矩呀!王爷……”

“怎么使不得?!你且看看你目下站在哪里?!

规矩?!这府里的规矩都是福晋定的,你论的是哪门子的规矩?且去问问爷识不识得?!

在东厢休要搬弄王爷来去,什么时候轮到你指摘主子的长短?!

阿哥爷惧雷闪,巴巴来找额娘,这才好转了大半,你横加阻挠,是何意图?”

我闷头嘻嘻一笑,像个得了便宜的老鼠,看得弘旺也跟着咧嘴。两只老鼠面带狡黠,不知不觉抱着头,重回了梦乡。

时至秋末冬初,这一年来了又去,留不驻庭前花开花落,等不及天上云卷云舒。

五十年大半年,京中闭塞,就连太后的寿诞也在太后特嘱下简而化之,疫情稍稍缓解就连夜奔赴潭拓寺,为天灾中枉死的亡灵超度祈福,当然这中间也包括张家大公子张若霱。康熙终不忍张廷玉接二连三痛失双亲爱儿,命其胞弟廷璐代其守孝家中,招张廷玉回京,暂休府中,赐翰林辅修,佩玉牒纠正令牌,出入紫禁。皇令初下,朝野哗然。

玉牒纠正?!一个汉人?!这是多少年来,满清皇室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入驻内务府,参与玉牒编修,那是怎样的荣耀。满人入关这么多年,无论多么亲汉,让一个得宠的汉臣插手自家秘事,这又让多少满族贵戚心有惴惴,不言而喻。这可谓是满清三百年唯一一个特例,出乎我意料的是这本该雍王朝的“恩典”提前发生在了康熙年间,不知是忧是幸?

忧的是,无论这皇帝怎样的交心之情,终逃不过一朝皇帝一朝臣的轨迹,晚年的张廷玉正是因为这内务府中唯一一个汉人玉牒编修的身份,被乾隆忌惮,几经胁迫。

幸的是,有康熙帝的威名所吓,虽然人人不郁,却也远没有雍正时车载斗量的弹奏。康熙的一言九鼎在满汉朝臣的心中不怒自威。

与此同时,由于南方今夏水患得到有力的控制,老四被康熙大力褒奖。为表其心,老四多半年久居南江,反而令京中的暗战局面得以喘息。

而老八……

再没有踏足东厢一步……

就连弘旺也没有来看过一眼,这令苏妈妈心生不满,笃定是小主子跟了我这个冷宫福晋,连累着也没了往日的风光。院前院后也有没个分寸的下人嘀咕议论,我一笑了之,抱着方才还撒欢儿满院子疯玩的弘旺,冲着他红扑扑的小脸蛋轻嘘了一声,转身另辟蹊径。

他们怎么会知道,老八不过来是为何?

他把弘旺交给我正名,怕的就是看到我与弘旺水火不容,到时进退两难,打算落空,为我嫡福晋的七出罪名再填上一笔,哪里还能正名?!索性眼不见为净。这么一寻思,当初弘旺初来东厢,他虽久不露面,我倒还没想到这一层。看来,人果真不能感情用事,一时被冲动左右,反而乱了自己的阵脚。

正出神,小腿被一双藕臂环住,软软的身子偎着我,糯糯一声母亲,叫得我心坎暖烘烘。

“瞧瞧!都要成泥猴儿了!一会儿安茜姑姑瞧见,又该怪我不约束你,说你掉进茅坑儿了呢!”

蹲□才扯出巾子给他擦试几下,拎起他的小手就要回屋,可小东西左右也不动换了,丢了魂儿似的耍赖依靠着,贼兮兮地骨碌骨碌转着眼珠子。

“孙猴子都没你精!疲了就知道一步都不愿多走了,刚才没命地撒丫子满院子跑的时候倒管不住你!”

我双臂一个提起,将将抱起了他。

“可胖了不少,都抱不动了。”

他听了,眼睛眨了眨,我心道,这又是什么鬼主意呀?究竟是随了谁去?!

果然,晚间幺蛾子来了。任苏妈妈怎么哄,我怎么劝,安茜怎么唬,他就是张了手捂着嘴,一口饭也不吃。

这可急坏了苏妈妈,又是天又是地的一顿吆喝,招得安茜又是一顿好训,归其,给赶出了屋,让她自己一边消停去了。

我问。

“说!又是谁招了你,倒来拿我们消遣?瞧苏妈妈给急的!”

小东西摆弄着腰间安茜昨个儿才精心打了的穗子,愣是一句话不说。

“格格,可是又给他听见了什么人的胡沁?

上回就是听了几个不知深浅的婆子嚼了舌根,回来又是摔又是打的,脾气来的比洪水都快,您也由着他,这脾气倒是给惯出来了。”

我心虚地嘿嘿一乐,打着马虎眼。

“还是个孩子,哪经过这些,下人几句话,就较真了,以为自己真不得阿玛待见了。他年纪小,心里不痛快,又说不出来,大人的事儿,他一个孩子说也说不清楚,闹一闹也就过去了,总好比不声不响闷在心里强。就是个小牛犊子心性儿,咱们大人让让也就罢了!”

我专捡安茜的下怀戳,安茜一听,倒也受用,马上没了方才的火气。

“您就惯着他吧!往后毛病多了,看您怎么再打哈哈?!”

我连连摆手。

“哪儿能哪儿能啊!”

弘旺这才抬了脑袋,向我挣着胳膊,嘴里嚷嚷。

“……抱抱……母亲……

抱抱……不胖……”

我这才醒过味儿来,给安茜讲了今儿个中午那一出,两人登时乐做一团。

“敢情……这是怕您……嫌弃……”

乐了好一会儿才收住,安茜转而愁容渐生。

“按说,阿哥爷今年也快三岁多了,可这话还说不全,学不清,别家府里的阿哥格格的,这个岁数儿,唐诗都会背几首了,可……”

我这一听,心里就不乐意了,也不知是触动了哪根弦。

“这算什么?!龙生九子还各不相同呢!

有大才的孩子哪一个小时候不是上蹿下跳,磨人精!越是各色,越是出息!”

安茜嘴一撇。

“也不知是哪门子的歪理!”

我口吻一缓。

“男孩子学舌晚也是有的,私塾上了几年还说不利索的又不是没有。

弘旺就是给我耽误了两年,好好调教调教,会好起来的!”

听我突然提起这个,安茜目色一黯,倒也再不多说了。

我低头与坐在腿上的弘旺嬉闹。

“弘旺别怕,往后你大了舒晴老了,抱不动了,那你来抱舒晴,好不好?

到时候你可不许嫌弃我鹤发鸡皮,好歹你小时候胖墩儿一样的,我都拉扯大了!”

这孩子歪着脑袋,咬唇一滞,倒也不含糊,郑重地点头,兴许想起琳琅满目的零食,也觉得是个划算的买卖。

“抱!抱!”

三个人边吃边乐,门外丫头促声破音。

“福晋!不好了!王爷坠马了!”

廊间小径像一条隧道,在回忆里影影绰绰,我就像黄牛一样劳作在记忆的一偏耕地,再一抬首间,早已天地变色。

“福晋!三天了,王爷腿病复发不说,明明疼得浑身抖得像筛糠,就是不哼一声,话不说一句,饭也不吃一口,就连奴才想要近身服侍汤药,也都给王爷赶了出来!实在是没法子了,后院全乱了!”

我停了脚步,合眼深呼吸,复又怪责地嗔视他。

“顺儿,今日不同往日,王府内外都不得安生,出了这么大的事儿,竟然一点消息都没有!”

除了当天晚上我院儿里的丫头听了消息来报了一声,再去打听一切安好。

当然这句话,我要烂在肚子里。

杨顺儿闻言也不多说,讷讷应承罪过。

快步走近梅苑,秋风吹走了曲折的疑问,也吹来了躁动的喧嚣。

只听几声急促的脚步声,一停一走,驻足时,多少双火辣辣的眼睛与我不期而遇。

不过瞬间的凝视,为首一人早已款款屈膝。

“奴婢给福晋请安。”

我扬手微微摆动。

“都是府里的人,不必如此。既已在内务府抬了旗籍,也莫要自贬了身份,要知道咱们的脸面就是王爷的脸面。”

虽然心里焦急,但脸上不动声色,或许这早也成为了生活中的一部分,无可奈何的一部分。

听我不温不火的一句,她的脸霎时红透了耳根。杨顺儿多精明的鬼子,立刻出声圆场。

“颖主子吉祥。福晋心系王爷病痛,病体未愈就硬撑着来探,不知方才……”

汐颖面色灰白,答案不言而喻,正要开口,身后一声低唤。

“福晋!”

我侧身一望,不是语倾是谁。

“福晋!你可来了!快去看看爷吧!”

她抢上前两步,一把抓了我的双臂,已带哭腔。

“方才又砸了药盅不说,颗粒未尽,更是连个近身的人都不允!太医嘱咐外敷的草药一副也用不上,这可如何是好?!这样下去,是要出大事的!绮瑶妹妹如今也无计可施,急得夜里哭了好几回子,眼睛都哭肿了!”

我出声打断。

“你可知王爷坠马前去了哪里,见了何人,发生了何事?”

语倾被我问得一愣,一时支吾得回不上来,倒是一旁的杨顺儿应答得条理清晰。

“坠马时刚从宫里出来,听拜堂说才被万岁爷训了话,怕是心里有什么不痛快……”

“训了话?”

如今的胤禩还有什么话是吃不住的,还有什么气是沉不住的。区区几句气话,就能让他失魂落魄乃至坠马,又如今这般意志低迷,消极抵抗?

到底康熙又对他说了什么呢?

他主掌内务府,又入驻詹事府,恰逢天花横行,疫情得以控制,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没有嘉奖殊荣也就罢了,怎么反倒兴师问罪了?

容不得多想,我扬了扬下巴。

“你们都下去,没有我招唤,各自安置了去,莫要再生事了!顺儿,还有安茜,给我在门外守着,无论有什么响动,也休要让任何人进来!”

杨顺儿矮身一揖,朗声应诺,竟眉眼一释,轻吁了一口气。

“嗻!”

后院不多一会儿就清净了,人影奚落。

“好大的胆子!爷如今难测,你倒一脸自在了?不要命了!”

安茜撇嘴轻斥。

“安茜姑娘哪里的话?!只要福晋来了,我杨顺儿也算为爷尽了心,虽然我猜不出爷的一口气在哪儿,不知道万岁究竟怎么给爷脸色,不过没有人比我更明白爷的心思了。爷最惦记什么?最想见谁?如果今日福晋来了也救不了爷,那我这一命留着也是多余,不如劳烦福晋给我个了结,索性先主子们一步,也算为爷尽了忠。”

“好利的一张嘴!”

不理身后聒噪,我亦步亦趋地走进那扇紧闭的大门,似走过了千山万水。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完毕~~~下次来补足本章~老八的大虐即将开始~~~

背景音乐《信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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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完毕!本章节后回来补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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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全完毕!虐八之路开始了~~~

第75章 合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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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五十年八月

幽静的内室里,七扇屏遮住了耳房的小门。

我眯着眼,就着昏暗的烛光,想深望究竟,铜镜忽闪得令人不禁侧目。

一拨帷帐,四目乍然相映。

胸腔一阵沉闷的撞击声,我惊得手心一缩。

他老了,在三十而立的年纪,可眼睛是骗不了人的,那里面有我读不懂的苍凉,哪怕只是转瞬即逝。

垂眼打量,我从未见过这样的他。仪容邋遢,衣辫散乱,这是被他嗤之以鼻,深恶痛绝的。这还是那个随便洗个手,就让下人忙活大清早的皇八子么?

我没有言语,无声地叹息,相对落座,为他重整衫裤,才发现仍穿着官服。不得不替他除了外衣,索性刚入秋的正房里冷热相宜。他任我摆布,毫无逆反。

最后,我在镜台最下面的小格里寻得了篦子,另一个舒滑的触感令我呼吸一顿,低眉,那青丝做扣的同心结就这么静静地躺在这一方彤色丝绒里,就像此刻心上角落里软软陷落的那一块,疼,却非致命。

轻柔地打散他的发辫,铜镜里是他一双灼灼的眼,我兀自梳理,很久才开口,竟出奇的沙哑。

“传说,六祖慧能历至广州法性寺,正值印宗禅师开讲《涅磐经》,慧能大师于是决定在法性寺暂留数日,以闻通达。

这一天,寺前因为讲经而竖起了幡旗。

盖因印宗禅师远近驰名,闻信者纷至沓来,络绎不绝。

其中,有两个弟子见幡旗飘扬,便开始议论。

一人说,是幡动。

另一人则说,不,是风动。

二人就此争论不休,遂引来人潮驻足围观。

彼时,慧能大师得见,开口道,不是幡动,不是风动,仁者心动。

众人闻言,恍然大悟。”

不经意地一瞥,我动作轻颤,抬首,视线在镜中相遇。

华发暗生,亦由心动?

我们就这么呆望,好似可以天长地久。

“……我……做不到……”

我错开眼,缓过神,他的声音像残破的锣钵撞击出撕裂的声音。

“……心有执念……万物皆空……太难……”

咬唇,眼眶酸涩,镜中,他仰首眺望,窗外朦胧的圆月当空,我怔怔地说不出话。

心无旁骛,自然无可挂碍,岿然不动。

中秋佳节,月圆之际,亦是团圆之时。

康熙若非戳了他的痛处,这般隐忍的他何至于失态困窘如此。

心念至此,发辫打理了利索,我蹲□背朝妆台正视他憔悴的形容。

“真的这么重要么?

那么你现在又在做什么呢?

世人云云皆如风与幡,是你的心在动。”

他仰首望天,喉结抖动。

“是……

我放不下……”

“……既然放不下,那么这些冷言冷语又何足挂齿,只要把额娘放在心里,有没有重棺厚孝,有没有追晋悼赋又有什么分别?你又知道他们中多少是貌合神离,几个是两面三刀?逢迎者,才是虚空。

胤禩……”

轻握他沁凉的手,惹得他浑身一颤。

“相信我,额娘故去,没有人能够做的比你更好……”

他阖眼摇头。

“……不……我什么也做不了……”

“那么,你究竟还要什么呢?

你无需四大皆空,没有人要你这么做。

执念没有错,放在你的心里当作真心,那么就是那万物中渺渺之一,虚空的是万物余众。这又有多大的分别?一样可以超脱自我。”

他恍恍睁眼。

“张廷玉痛失双亲,又失幼子,世人皆悲……

那么我的孩子呢……我的额娘呢……

我算什么呢……”

埋头,抑不住抽搐的心房。

是啊!这一路走来,他又比谁经历的少?

“迫你者,谤你者,为你心悸。历史会鉴证他们无稽的丑态。

知你者,懂你者,为你心忧。这才是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所求的圆满?”

手抬了又放,放了又抬,他终究垂了手,伴着一声叹息。

“知我……懂我……

那个人……却偏偏不再属于我……”

生生忍住抽搐的双肩,我勉强嫣然,直起身缓缓环住他。

“胤禩,人真的是一种很贪婪的动物。

总想要得到更多,却从来不问对方有没有能力给予,尚有多少能够给予……更何况他人的给予又经过怎样跋山涉水的艰辛……”

深吸了一口气。

“相知的人……未必能够相守到最后……

但是相守到最后的那个人,一定是最珍惜你的,她为你按耐着贪婪的欲望,甘心为你等待,为你执着,这难道还不值得你拥有么?”

语带悲凉,他眼角苦涩,圈住我的手臂紧缩,埋在我怀里的颈子青色的脉搏跳跃。

“……这不是我要的结果……

除了你……我一无所有……

我早已一无所有……”

渐渐地,松动的双肩变成不可抑制的颤抖,最后他放声大哭,竟也是第一次在我面前掉泪。

“……舒晴……你到底……要我如何呢……只要你说……”

胤禩,我怎能不懂你?

你的双亲,无论近疏,才是你生命的支点。

张廷玉得授皇恩,倍受争议,然而他恰恰得到了你最向往的来自至亲皇阿玛无微不至的关爱。

而在你最伤痛的时候,没有人能够与你感同身受,没有人能够与你互相扶持,给你最需要的安慰。

你一直在等待着那个人的出现,可是她没有。

直到这中秋佳节,皇阿玛对额娘仙逝的怠慢,甚至无视,你要有多大的勇气才能走到今天,继而一夜之间摧拉枯朽,只因亲情的冷漠,又无所依傍。

你堆积已久的怨怒轰然迸发。

这些我怎能体会不到?

那些个在病痛中反复煎熬的黑夜,是你一次又一次默默地为我守候,用你如今已见粗粝却依旧温暖的大掌为我驱散寒冷,伴我走过一个又一个的险地虎口。

我是感激你的,所以不能故作无知。

但请原谅我的偏执,无法再给你相同的回应,因为我知道你的无助、你的软弱迟早也会成为这样一个被岁月潮水淹没而逐渐遗忘的日夜。

胤禩,你要知道,我们没有什么不同。

我们同样一无所有,除了彼此。

然而,我依然放不下,放不下自己的执着,再不愿被任何人阻挡、牵引而畏缩的执着。如今的舒晴所能做的唯有追求那最后一丝希望的光明。那里不再有黑暗,不再有寒冷,不再有眼泪,也不再……有你……

我不知道自己能否做到,更不知自己怎样做到,但是我已无退路。

“格格……今儿个不去爷那里了?”

我抿了茶,又放下。

“嗯……不去了……”

踱步至院门,我轻声吩咐。

“去把小厨房准备的合欢酒(1)送到颖主子屋里,嘱咐她腿疾药敷,胃寒内调。”

安茜闻言眉梢一动。

“前儿不还好好的,怎么今儿个就……爷坠马这半月,若没有格格的悉心照料……”

“那日你们都听到了?”我出声打断,意不在有疑,“我已问过宫里来的太医,万岁待他归朝,他的腿早已大好……”

对梅苑中胤禩的失声恸哭,安茜和杨顺儿三缄其口。

“可是我以为……明明你们……

格格……其实,您病重的时候,是爷夜夜守着您,苦熬了数日才过来的……”

“安茜……我们早已两不相欠,既已心知肚明,那么何苦再给他希望,那才是害了他。”

花好月圆夜,东厢一方的小院里,上上下下围坐一团。

“弘旺乖乖,来,尝尝舒晴的桂花酒!”

“这……这可使不得……”

苏妈妈话说了一半,就被笑呵呵的安茜挡了去。

“苏妈妈,今儿个是团圆的好日子,您只管吃酒,只管乐呵!”

苏妈妈哪里肯,还要往我怀里抢,座下东厢管教的老嬷嬷发了话。

“苏妈妈这是做什么?”

“这……阿哥爷年纪还小……”

“还小?!”老嬷嬷瞪了她一眼,“咱们爷三岁的时候也不止这恶量!”

指着几个丫头团坐的梨花木小桌上一个青花瓷盏,高声说。

“爷十来岁的时候都可上阵杀敌了!”

一语惹得众人争相恐后的附和。

“就是!”

“虎父无犬子!”

“苏妈妈且乐自己个儿的,有福晋在,您老还有什么可操心的!”

我瞥了他们精乖的脸,也不理会,只逗弄着膝上的弘旺,一杯又一杯就下了肚,红扑扑的笑脸上,果然有些氤氲,隔了丫头们,倒也没人看的清。

谁知小家伙吃了酒,上了头,倒没了往日的拘谨,一双小手兀自摸索,径直寻进了我的怀里。这一回子全院的人都不做声了,苏妈妈唬得咕咚坐在了地上。

“这……这可使不得……”

我扑哧一乐,和安茜对上一眼,傻在一旁的苏妈妈可不知道,我们俩人早已在私下里给她冠了个“使不得”!

却见那“使不得”一个激灵跳了起来,奔到我眼前跪下就是连番的告罪,手里就要抢过弘旺。

我就着安茜的遮挡灵巧一闪。

弘旺有摸奶的习惯,我早已知晓,和他同吃同睡数月下来,早已对他的习性了若指掌。不过这个怪癖安茜第一回见着,也是傻了眼,更何况在座的一干老少女人。满人血亲母子都万不可有过分亲昵之举,更何况我和弘旺的继养关系,这样的举动也早已远超了过分之举!

做为一个未育的已婚妇人来说,不是没有惊羞的,但随即取而代之的是对弘旺的爱怜。心理学上关于摸奶这个多发生于幼儿时期的惯常而具有相当普遍性的行为,有一个更形象的定义,叫做恋乳。这并不是病,它的诱因与恋母有相当程度上的相似,又有不同,对女性的依赖是不言而喻的,更多的还是因为内心的不确定或不安全感,也是儿童内心脆弱敏感的一种表征。白话说,就是内心有一种潜在的竞争感,竞争的对手,有可能是现实中的某个目标人物,当然更多的还是内心潜在的不自信。

这虽然不是什么好习惯,需要克服,但是一味的责备和拒绝,反而容易弄巧成拙。而在现代,更多地父母都是听之任之的,因为在一定程度上,儿童的成长也是伴随着生理和心理共同成熟和建设的,他们的心理在自我成长和建设中得到成熟,逐渐自我肯定,自然而然也就恢复了做为一个成年人的自信和独立,这甚至是一个人人格上从青涩走向健全的过程。所以,我们更不能够轻易地打击和挫败。只要在可以控制的范围内,多数孩子是可以不医而愈的。

我轻掂了弘旺,站起身,扬声道。

“大概是困了,你们也别闹得太晚了,吃得差不多就散了吧,来日方长。”

转身抱着弘旺回了屋。

“弘旺,你以后就是大孩子了,长大了,就是男子汉了,往后娶了媳妇,还会有自己的子子孙孙。舒晴是不能护你一辈子的,那时候,你怎么办?总不能永远做舒晴怀里的娃娃,让他们笑话了去?”

遮不住的羞惭,弘旺的粉颊清晰的透明,小手缓缓抽离,转而环住了我的肩,笨拙而可爱。

“母亲……旺儿错了……”

我不忍再言,低头亲了亲他光滑的额头。

“好孩子,乖乖睡觉……”

正是满月当空,院子里一阵刻意放低的来往收拾声,不久便满室寂静,榻上的娃娃睡得正酣,娇嫩的拳头一握一舒。

八月中,气候一夜转凉,院子里涂上一抹淡淡的灰黄,秋风像唐玄奘口里的紧箍咒,轻巧拂过,复苏放肆一夏的生机就此偃旗息鼓,任你曾经如何跳脱,也统统重新打回了原形。

与老八朝夕相对的数日,几乎都是在无言中度过,他的起居我亲历亲为,仿佛回到了多年前的夫妻生活。只是这样的相守毕竟是有期限的,我们谁也骗不了自己。

你对病愈的消息秘而不宣,让我明白,你我之间的仲裁权总是握在我的手里。你能留住什么?还能留住多少?

离开你的生活,离开你的视野,已是我对你未来生活能做的最大退让。你的生命里本不该有我,何苦再去打扰你平静的生活。

本以为心如止水的自己,却不知为何,每每回想的依旧是你温柔的侧脸,当夜也曾如此悲痛欲绝的泪流,胸口绞痛难抑之下,想要从弘旺的眼中找寻你的影子,还有那些曾经刹那耀眼的火花。

我想,总会有那么一天,我们终将寻回自己的轨迹。我们需要的只是时间吧……

只是日子依旧平淡的流淌,直到月末,京中八百里加急,传来西藏政局不稳的消息。自前明崇德七年(1642年),青海和硕特部首领顾实汗入藏以来,西藏一直归和硕特蒙古汗王控制。拉藏汗(顾实汗曾孙)继位后,西藏教界竭力谋划逐和硕特部汗王出西藏。拉藏汗虽然勉强控制着局势,但统治十分不稳。

另一方面,南疆似乎也不怎么太平。早年康熙御驾亲征,噶尔丹势力虽被剿灭,但噶尔丹死后,策妄阿拉布坦成了准噶尔的统治者,他是准噶尔部僧格汗次子。当时噶尔丹打算尽灭僧格遗族以除后患时,策妄阿拉布坦率父旧党逃往巴尔喀什湖畔,此后一直臣服于清政府,与噶尔丹势力为敌,并将噶尔丹尸首和家眷献给清廷。清廷为酬其劳,将阿尔泰山以西至伊犁的广大地区划归策妄阿拉布坦管辖。

此后,策妄阿拉布坦实力增强日渐增强,在沙俄支持下,四处扩张,甚至谋占南疆,在那里建立起傀儡政权,如今,又蠢蠢欲动,招兵买马,伺机出击。

我隐隐觉得,十四后来出征西藏的序幕似乎已经提早拉开,在四年前的今天已初见端倪。

康熙末年,正是因为西藏政权的疲软孱弱,政教冲突不断,给了盘踞在南疆一直虎视眈眈的准噶尔以可乘之机,为准噶尔势力和欲望的愈演愈烈,又添了一把火,最后在毫无悬念的情况下,被准噶尔趁机袭取,并建立起以达克咱为第巴(即藏王)的傀儡政权。至此,清政府才不得不先后两次出兵征战西藏,取得了历史上著名驱准保藏斗争的全面胜利,同时也成就了十四大将军王的美名!

只是,未来几年里,终究还有好一段拉锯战要打。拉藏王的捉襟见肘,策妄阿拉布坦的虚情假意,都会成为清政府在一触即发之时,名正言顺的出师之名,但为今,一切还未到时候。

出乎意料的是,在这样的局面下,老四汛期完砌回京复命,就连老九、老十也多次奉命出使,周转于京城与伊犁之间,甚至张廷玉不得不提前待命归朝,宫中日夜,文书雪片一般应接不暇。可饶是如此,老八依旧静养王府,甚至宫中毫无催促之意。明明那日与太医询问知悉宫中人手急缺,万岁爷早已等不及欲召老八归朝。

九月,就连年羹尧也破格提拔,赴川走马上任,我似乎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我想是该去梅苑走一趟的时候了。然而,亲眼见到的结果是禁闭的大门,还有稀疏的院门里亮黄色马褂的人影晃动。

六神无主之下,葛特传来的消息也寥寥无可参详。西厢的各屋主子皆闭门无应。

“格格,您已经静坐一个早上了。”

“安茜,咱们贤亲王府要出大事了!”

注:(1)合欢花,也叫夜合花。白天,它的叶子是张开的,到了晚上,太阳落山之后,它的叶子就对合起来,因为叶子是昼开夜合,所以往往用它来象征夫妻恩爱,婚姻美满。

它因《红楼梦》一场蟹宴而闻名,说明了它与养生的莫大关系。合欢花本身就有非常好的活血理气止痛的功效,对于由于情绪不良或者寒凉引起的胸闷胸痛,都有非常好的治疗作用。黛玉本身情绪比较忧郁,经常郁郁寡欢的,而且容易很伤感,而合欢恰恰是一个,中医认为可以使人快乐无忧的这样一个药品,因此合欢酒给黛玉服用是再合适不过了。

同时,黛玉的失眠和她的情绪关系非常大,正是因为黛玉时刻处于焦虑、担心的状态,才导致她出现失眠,而合欢酒对于这种原因引起的失眠,有很好的疗效。

在文里,这恰好应用于老八的心理和生理上的病症,并且用合欢二字来迎合情节的需要。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完毕!虐八第一波来临~~~

大人们多看几眼老八吧!哎~~~后面的大虐就要来了,这此大虐算是给所有爱八大人们一个交代了~~~

背景音乐,还是《信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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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全完毕!十一大假回来后将连续两次更新,尽快完成下一章!

不多说了!咱们一起期待喽~~~

第76章 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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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的最高级,应该是宽容。

——蓝色漂泊鱼

世事无常,却往往事与愿违。

西开的拱门来了又走多少人,却不知何时也成了我生命中不可逾越的沟堑。

总幻想着有一天能够挺胸抬头地给自己一个成全,比尊严还要肃穆。

到头换来的却是无尽的沮丧与心伤。

秋风送爽,贵客盈门,我却怎样也无法欣喜。

“福晋……别来无恙……”

“托王爷的福……”

她似笑非笑。

“福晋,果真好手段!”

我挑眉,真真是开门见山,爽利非常,只是难辨此遭的善恶。

“事到如今,我终于明白……”

微不可闻的叹息。

“我输了……从一开始,就输了……

所有的还击和报复,如今都成了一个笑话……

知晓素素小嫂与你是旧识的时候,我就该料到的……你才是……那个一见倾心的予青……”

定神对视,她曾经的坚韧与自恃瞬间枯萎,像被狠狠压榨之后的干瘪。

“恕我愚昧,不明白侧福晋的言下之意。”

她悠悠地凝视我,泪断了线。

“冒昧造访,你以为……很容易……

做为一个女人……我……承认……我是嫉妒你的,发了疯的嫉妒你!

由从前……到现在……无时无刻不在恨你的种种……

可又有什么办法,我不得不承认……他的心里只有你……

这么久以来,我一直安慰自己……是我们相逢的太晚……

可是……十四年……我能有多少个十四年……

骗不了人的,连自己都舍不得再这样骗自己了……

他猜我,忌我,疑我,却唯独从未把我当作一个女人,一个妻子来看待。多可悲!

我还有什么可说,什么都是多余。

是呵!我可以像当初的八福晋一样参与议事,多么的相敬如宾,琴瑟和鸣!

可是每每让他倏忽出神的,我却始终猜不到究竟。

他看我的眼里,有旁观的,有赞赏的,却唯独没有犹豫,他比谁都清楚,在我的身上,他找不到你的影子。

谁会想到那样温和的他会为我动了你的绿萼,大发雷霆,放肆叫骂,狠狠打我一个耳光。

他说,你算什么?你凭什么?”

她玉手捂面,指缝里除了眼泪还是有数不尽的凄怆。

“你才是最聪明的女人。你紧紧抓住了他,无论你们相隔多远,他都像风筝一样,另一端牢牢握在你的手里。你是他的劫,他逃不开的。

你推远的不是他,是我们这些自以为是的女人……”

“年绮瑶!他怎么了?!”

缓缓抬起婆娑的脸,她唇角的弧度诡异的飞扬。

“去看看他吧……

他一直在等你……

我知道……他一直在等你……

他心心念念的只有你……

既然谁也替代不了你,不如让我成全了你们……这一对苦命鸳鸯……”

我怔忡,警钟大作。

“……你……什么意思……”

她咯咯地笑了,尖锐的,呛了喉,咳着弯了腰,却熨不平弯弯的眉梢。

“什么意思……你问我……什么意思……

咳咳……

你果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了……

呵呵……赁地可笑……

是谁让你自持这样清高的姿态?!是谁给了你为所欲为的资本?!

是他!是我们的丈夫!

可你为他做了什么?!

除了伤他,你还为他做了什么?!

此时此刻,他身染天花,却还是为你封锁了一切消息……为了你!为了你!”

轰……

护甲应声折断,齐根戳进了掌心,却毫无所觉。

“你……说什么……

什么消息……

你……再说一遍……”

她收敛的眼睑,近身恨声咬牙。

“我说……你的丈夫……我们的丈夫……皇八子,爱新觉罗·胤禩,大清的贤亲王……见喜了!”

呆坐语滞,刹那满目疮痍。

“……不会的……明明……明明才刚大愈……

你在骗我……骗我!

你又在耍什么诡计?!”

我嘶吼着,心却已无声地空了一个大洞。

“……我也希望如此……

十三日了……整整十三日了……

但凡还有回旋的余地,我年绮瑶今天也绝不会站在这里,向你低头……

他已昏迷十多天了,从太医初诊到今天,就连万岁爷也已微服过府问询……

可是,谁也改变不……

日夜操劳,为疫情鞍前马后,身先士卒,任是谁也会垮……

一屋子的女人流的眼泪就要把这北京城给淹了,可笑的是……

他得知确诊之后,高烧昏睡前,最先嘱咐的竟是阿穆胡兰,拜求万岁谢绝兴师动众的太医院,于京中府内封锁一切他病重的消息。

如今除了府外的所有人,也只有你,这个贤王嫡福晋一无所知了!”

血染红了我的眼,腥红一片。

“你知道这是为什么……

呵呵……要不要我告诉你?

他不过是怕对你有丝毫的威胁……

坠马后腿疾复发,你犹可衣不解带,那么这一回呢……

他只要你平安而已……

思念若狂,却只能隔岸相望,这样的痛苦,我懂……

他日夜呓语,反反复复都是你的名字!

有谁会知道,那毛婷儿不过做了你的替身……

予青……舒晴……语倾……

我宁愿素素没有告诉我,宁愿和张氏毛氏她们一样被蒙蔽……总好过如今的煎熬……

哪怕有一半的好,有他对你一半的心,我也是知足的,可他连这些都没有施舍给我……

明明思念若狂,却硬要拒之门外,欺哄隐瞒……

他为的……不过是你一人的周全……”

不等她言尽,我夺门而出。

“格格!您这是去哪儿……慢些再……”

胤禩,你怎么可以?!

你怎么忍心?!

你不能这样!

你……等等我……

脚下的寸子嘚嘚作响,我磕磕绊绊,一时间,五感尽失,脑海中画面穿梭,十四年的光景,十四年的纷纷扰扰,在眼前川流不息。

那一年,我们初遇的地方早已模糊成生命的渡口,明明终将荒芜,却谁也不忍心先走一步,浑然不觉,连自己也不过过客,匆匆。

犹记得当日我们尚年少,你为我捧起的碎发,如今已被岁月镀色。

忘不了的却是你昔日清俊的容颜,永不褪色。

背着羞涩而腼腆的侧脸,你轻声对我说,予青,跟我走吧。

温润的眸子,在最开始的地方,在最孤独的无数个日子里,温暖着我,也毫无征兆得深深打动了我,鉴证了一场电光火石的盛宴。席中只有你我二人。然而,烟花散尽,冷却了一地的破碎,却一样可以化作温暖的尘埃,足够温暖彼此一辈子。

有人说,爱是一种需要不断被人证明的虚妄,就像烟花需要被点燃才能看到辉煌一样。

我说,爱,亦是一种等待,等待命中注定的人擦身而过的瞬间,感动的只有旁人。而我们在乎的,只是,你来了,便好了,停停走走,放眼皆是天涯与海角。

你瞧,我们都没有错。

红尘万里,很多人遇到了,失散了,误解了,错过了。却没料到,事隔多年,我们仍然相信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童话。

而这一回,却是你没有再等待的欲望了。也许是冥冥中,那颗韶华的种子早已错过了花期,再无盛开的可能。

胤禩,让我告诉你。

我们曾经是那样的相爱,用我的生命狠狠去爱,十指交缠,两两相依。

我曾经那样爱过你……

我以为如此就可以是一辈子……

可是,一辈子却那样长……

我的爱,我的恨,我的痴,我的怨,不过泡影,如露亦如电……

胤禩,我的爱人,昔日壮硕的身躯,如今竟如孩子一样无力无助,榻上瘦骨嶙峋的背,让我不敢相认,仿佛骨头硌疼了我,缓缓没入骨髓。

“……胤……禩……”

捂住了刺耳的口,我痉挛得可以。

许久,他缓慢翻身,异常的绯色再无往日的光泽,两颊、额头遍布大大小小的水泡。高耸的颧骨,遮不住刹那间夹在眼尾的清醒与惊异。

“你……怎么会……”

“谁允许你这样……谁允许你这么做……”

抢上两步,我嘶喊。

“晴儿……快回去……听话……”

他抿唇,轻哄。

“你以为我进了这个门还有出去的可能么……”

目色一厉,他仰首微眯的眼里是危险的光芒。

“年绮瑶……好毒的心……

晴儿……你怎能中她的计?”

是呵!当然不能,所以只能甘愿,甘愿被她激将,哪怕辜负你为我的一片苦心。

要我怎么向你说明,她并非歹毒,只是我们所求不同,她再无所希冀,既没有了得到丈夫关爱的可能,她剩下的便只有这可怜的女主人之名。

如果可以,我相信她也不会轻易放弃一个做为妻子的尊严,只因我们同为女人的同病相怜。在她兴起诱我踏足梅苑,陷我于疫情中心,欲置我于死地,继而取而代的念头之时,她也不得不向自己低头,向我低头,向命运低头,不得不承认输给了婚姻。

谁又能说清我们究竟谁中了谁的计?!

“她的计?姑且算吧,那么这些也是她的计?”

我抬手,径向他业已化脓的水泡和伤口。

“别碰!”

他惊恐地低吼,闪躲着我的碰触,眸中闪动着黯然,转而柔声轻哄。

“晴儿乖……脏……”

言罢,我二人均是一愣,止不住身形晃动。

“晴儿……你这又是何苦……

事到如今,为何改变了心意……

为何不能再心狠一些呢……”

“心狠……”

仰天长叹,斗唇道。

“我就是心太狠,才伤你如此……心不够狠的是你呀……”

“傻晴儿……你以为你能伤得了谁,谁又能被你所伤……

你只能伤得了我,我也只能被你所伤……

可惜我明白的太晚……”

两厢沉默片刻,他叹息。

“晴儿……回去吧,院中拜堂我早已事先嘱咐……

除我之命,惟你差遣……”

我缓缓摇头。

“我不走……我哪里也不去……”

斜倚榻前的他仰着脸,笑容里灿若星华。

“不……你必须走……

晴儿……答应我……走得远远的……这里是吃人的地方,你应该有更好的归宿……

我死以后……”

“别说了!”

“让我说吧……

我的时日无多,不知道还有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舒了口气,他悠然道。

“我死以后,念在昔日的情分,为大清也算竭尽所能,虽偶有行差错步,总算功过相抵,又死者为大,贤王府必被追表,好歹……我们父子一场……

我已暗中嘱托阿穆呼兰、葛特等众人,讣告一出,立刻将我遗命告之九弟,身为贤亲王遗孀,又有九弟相助……”

转首,他凝视着我,眼中荡漾着道不尽的光彩。

“晴儿……去你想去的地方,去做你想做的事……这一次,再没有谁可以阻挡你……

我……放你自由……

晴儿……对不起……不是我不愿放手,只是你早已长在了我的心里,从你踏进这府门的那一天开始,就注定了具损具荣的命运……

唯有我死,你才能真的得以解脱……”

“不……这不是我想要的结果……”

“晴儿,你那么聪明,怎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只要有我一日,你是如何都无法迈出这个府门半步的……

可你仍然那样毫无保留地为我侍疾,做最腌臜的下人活计,为我担惊,为我受怕,我早就知道,你的心太软,那些不择手段是丁点也容不下的……

你这样的善良,没有我的保护,如何在这弱肉强食的紫禁成活……

所以,我放你走……

有九弟和拜堂护送,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晴儿……我只希望你能够幸福……我知道这已不是我能够给予的了……

怪只怪我明白的太晚……

总以为自己能把最好的给你,又怕你不在意,却从来不问你要的是什么……”

抬眼,他幽幽眺望窗外,神色迷离,喉咙哽咽。

“我终于明白,你埋怨的、愤恨的,不是我的猜疑和背叛,你心里一直过不去的坎,是我从来没有把你放在一个平等的夫妻位置上。

因为我是男人,所以可以三妻四妾,总还有其它的选择;

因为我是皇子,所以可以目空一切,总还有其它的依仗。

你受不了的,是我总可以轻易践踏你的尊严,忽视你的骄傲,一次又一次。

对不起……我好傻,年少轻狂,总是逞强与你斗气,用错了方式,终是酿下了大错……

我以为那个孩子可以为你正名,却从来没有想过,你是予青啊!

当年势低身轻的予青,犹可对赫赫皇威不屑一顾,逃出生天,毅然拒绝我的挽留,又怎会在乎一个名份忍受如此的侮辱……

予青……你让我如何还有脸面与你相见,如何还能重新开始……

我开不了口……”

是谁说时间是一剂良药,可以将记忆变成标本,往事便无法再对你为所欲为。

我迷信它曾经到了不可救药,走火入魔的地步。

然而,这一刻,我幡然醒悟。

原来这么多年,你于我而言,虽然早已尘封,却终究是我心底一座无法逾越的寺庙,被下了陈旧的咒。

我怎么忘了,那些顽固的记忆标本早已与我骨肉融为一体,那些错以为风化的狰狞分明正是以我的血脉滋养,周而复始,往复着绽放与凋零的苦情戏码。

而我只能眼睁睁,束手无策。

“胤禩……我答应你……

我们把彼此的命运都交给上天……

若上天的选择是我,那么便是我的命数,所以请你答应我,不要为我伤心难过。既然上天让我离开,而把你留下,那么自有他的道理,说明上天肯定了你那些未成之事,舍不得就此将你埋没。我也会在天上为你祈祷,祈祷终有一日,你尽得所有,如愿以偿。

若上天的选择是你,那么我听从你一切的安排,你对我的种种,我铭记不忘……”

努力镇定自己,我扬声道。

“而无论我们同生……抑或共死……

胤禩,就当作是上天为我们做的选择,最仁慈的选择……”

眸光一闪,他或为所动,沉吟许久,终点了点头,语带无奈,哑声失笑。

“你明明知道……我永远无法对你说不的……”

玉碎?瓦全?

我们谁也无法逃避的选择题。

不知什么时候,我们开始反省彼此宁为瓦全的侥幸。

这早已是我们彼此心照不宣,却又无能为力的结果。

只因失了先机的婚姻中,我们早已怠于修补。

那么,又是谁给了你这样玉碎的勇气?

上天的选择?这究竟是在安慰你,还是在安慰我自己?

同生共死的佳话,如何在你我之间就这般失了美好的韵味?

或许正是因为在感情这一关里,我们到底谁也熬不过得饶人处且饶人的道理。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完毕!大虐开始~不多说了!

背景音乐《生まれてきてくれてありがと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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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完毕!下次来补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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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全完毕!很抱歉今天才来补全!确实因为年底清算和预算搞得焦头烂额,工作忙的我都熊猫了!哎~~~

第77章 恪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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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一天一天过去,仿佛忽然加升了马力的发动机,一日竟长不过一时。

高烧昏迷逐渐占据了胤禩大部分的时间,饶是我使尽浑身的解数,如何科学先进的现代护理知识也无法阻挡这来势汹汹的天花。

所幸的是,我的身体竟一改近年来的萎靡,好似被点燃了斗志,精神回复如少,整日的忙碌与疲累也无法将我打倒。有时我甚至忍不住偷想,这样的日子也不错,努力争取总好过怨天尤人,只要……只要没有结果……

然而,这样的时光总是在胤禩那些间断惊醒的黑夜里打扰,却又不得不留恋眼前分分秒秒的对视。

只因我们似乎已经预感到了上天的选择——他每况愈下的身体,还有我始终坚韧的精力。

我们都在等待着转机,却又不敢对它报以丝毫的断言与期盼。

与其说是煎熬,不如说是燃烧……燃尽我们最后的激情与指望……

“晴儿,睡了么?”

“嗯……睡着了……”

“呵……我也睡着了……”

“胤禩……”

“嗯?”

“你睡了一天,有没有做梦?”

“……有啊……”

“难怪……一直叫着我的名字……梦到了什么?”

“梦到你又把我抬回了榻上……”

“那不是梦……”

“晴儿,我们说好分榻而眠,你怎能言而无信?”

“可你是病人……”

“可你是女人……”

黑夜里,我无声叹息。

“……你难道不想么……”

被我一噎,半晌不见动静。

“胤禩?”

“……想……”

被他突然黯哑的声音一惊。

“可我们说好听命上天的,他在看着我们。”

“我怕你冷……”

“可我不怕……

我怕的是因为你的任性……”

“你……”

“晴儿是怕我不告而别么?”

闻言,我眉心一惊。

“呵呵……傻晴儿……我怎么舍得……”

“胤禩……我只想抱抱你而已……”

“……我又何尝不想……可是我不能……那是害了你……”

“其实……我也做了个梦……”

“哦?”

“我梦到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个晚上。”

“嗯。”

“你还记得么……”

许久不见他言语,本以为又昏睡了去。

“怎么能忘……不然为何日夜唤着‘予青’……”

“原来你都知道……”

“也是听下人们嘀咕的……”

“晴儿,睡了么?”

“嗯……睡着了……”

“我也睡着了……”

“也不知弘旺怎么样了……”

“他……还是送回去吧……”

“怎么?替颖格格心疼了?还是怕我这个歹毒的嫡母……”

“晴儿!”

他厉喝一声。

“……胤禩……弘旺病了……”

“晴儿,我只是怕他让你伤心……”

“……不……他是个好孩子……那么的像你……善良仁爱……

我只怕耽误了他……

弘旺生过一场大病,我一直没有告诉你……

直到现在都没有痊愈,才刚刚见好不久……

胤禩……你别担心……等他大好了,我就送他回去……”

“我不……”

怕他多心,我换言打断。

“……胤禩……日子过得好快……这样一天,好像过了一年。”

“是呀……每次这个时候,我都好想你……”

“想我什么?”

“你……你又要戏弄我……”

我心里暗自一乐,为自己的小聪明得意,却也忍不住想,曾几何时,我们哪敢想象会有这样平和的交谈,戏谈这些夫妻间最隐秘的玩笑。

“晴儿……”

“嗯?”

“……对不起……我只是想给你个孩子……”

“……你已经给过我了……

他很听话……我每天给他唱歌,讲故事,总是安安静静地躺在我的肚子里。我能感觉到他懒洋洋地翻身,他的脸一定像你,干净的,温柔的,还有一双最明亮的眼睛……”

我以为时至今日,时过境迁,自己总能够轻松面对,却仍然词不达意,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讲起那个被我们错过的孩子,只因他是他的父亲,他有权利知道。

他静静地听,我甚至能感知他小心翼翼的呼吸,却再也说不下去。

你我是否都有一样的猜度,如果没有失去那个孩子,我们如今又会是怎样?

夜色太浓,我想我们一定都湿了眼睛。

“晴儿,睡了么?”

“嗯……睡着了……”

“我也睡着了……”

“……胤禩……杨顺儿说,弘旺出生以后,你一直宿在书房?”

“……嗯……”

“为什么?”

“不为什么……”

“我睡着了……”

“哎……你又出什么幺蛾子了?”

“胤禩……你……喜欢颖格格么……”

“真话还是假话?”

“有区别么?”

“恐怕你都不愿听。”

“那就假话吧,至少可以宽慰一下自己。”

“……你又闹我……”

他咳喘了两声。

“晴儿为什么不问我毛婷儿?”

“嗯……不问。不给你说真话的机会!”

“呵……小滑头!”

沉吟片刻。

“她二人对我而言,并无区别。”

“我不信……”

“……好吧……那换我来问……

若不是我,张廷玉可是你意中之人?”

我咬唇。

“我知道你的真话了。”

若不是我,她们必是你的意中之人吧。

“但是你不能以自己以为的答案来揣度我。”

“晴儿……还是你的真话比较中听。”

那么为何你的笑意全无了呢。

“晴儿……后悔么?”

“后悔有用?”

“假话呢?”

“这就是假话!”

“呵呵……”

“傻乐什么呢?”

“晴儿,你总是这样,不忍心伤任何人。”

“不……我伤人于无形!那哪是一个段数的呀!”

“得意什么?看我怎么收拾你!”

“怕你?!怕你不是八福晋!”

“你……”

“嘿嘿……问一嘴啊,你想怎么收拾啊?”

“我……”

“胤禩……你在为我守身么?”

“……怎么又倒回去了啊……”

“为什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有用?”

是啊,告诉我就能一笔勾销么……

“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自己……

晴儿……你是嫌我……脏了吧……”

我鼻息一顿。

“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也忍不住问自己,何以你必须要忍受我三妻四妾,我却容不下一个张廷玉……这样的想法连我自己都觉得惊世骇俗……

直到弘旺出生,我才渐渐明白,但凡真心付出,任何有瑕疵的回报都是亵渎。我无法忍受你心系旁人,无法忍受你与他人只争朝夕,更无法忍受你与他人生儿育女。只是想一想,就已经让我坐立不安,夜不能寐。你又是怎样捱过来的呢……”

“这只是占有欲……占有欲只应属于强势的一方。”

“但我依然享受这种占有欲……

每到难耐的时候,我都会梦到你仍旧属于我的那些日子,那种占有才是平生最值得回味的,否则不过是春梦一场……

我没有为任何人守身,晴儿你毋须挂怀。”

静谧时分,话题竟炙热。

“胤禩……我们究竟是谁霸占了谁呢……”

短短十数日,仿佛经历了半生那样漫长。

不知是谁偷换了岁月,将流年倒带。那些夜幕下的只言片语,破天荒地让我们忘却了恩怨。谁又曾想到,那些烈爱的伤痕,有朝一日也可以被我们如此信手拈来,嬉笑怒骂。

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是我们终于放下了,还是始终从未放下,更不愿深想,只觉这样卸下防备,随遇而安的日子却也是人生不可多得的。每日只盼能与那榻帐后的他片刻的交谈,确已是心中最温柔的所在。

不知过去的无数个日夜里,是否也有一个人与我有相同的寂寞,曾经忐忑,也曾经无奈。

每每思及此,总不禁心中大恸。

因为夜幕背后无人知晓,有多少个日子里,我怀抱着昏迷不醒的他,徒睁着无望的双眼,泪流满面。

胤禩……对不起……我知道你一直在等待一句绝口不提的原谅……

“胤禩!胤禩!”

我徒睁了双眼,暗灰色的窗外已泛起隐隐的昏黄,天就要破晓。

额头的冷汗风干,忍不住一个寒噤,已然不能入睡,我所幸翻身起身,抬眼瞥去,只见帷帐高高笼起,卧榻上早已空无一人,惊得我目瞪口呆。

“来人!来人啊!”

推门而出,只安茜一人等候。

“王爷呢?!”

“格格,王爷已经出府……”

“什么?!怎么可能?!万岁口谕,明明已经封禁了梅苑!你们……”

安茜抢声打断。

“格格先别急,听安茜说完。

王爷是自请出府,说是王府是在京城要道,疫情为今已见消匿,若然一直禁道,恐有碍京中要务往来。听葛特说,万岁也是压了许久,昨儿个……”

安茜沉吟。

“昨儿个听了太医院复诊的回禀后,才不得不点了头。”

大脑翁的一声乍响,天旋地转。

“格格!格格!您这是……”

把持着安茜的小臂,我将将站稳。

复诊的回禀……答案已经不言而喻……

我仰天一叹,久久回不了神。

“去了哪里?”

安茜直视着我,缓缓摇了摇头。

“是夜里动的身,石灰洒道,生怕惊动了府里的人。我也是天见亮的时候,才被几个梅苑里服侍惯了的下人唤来的,说听了杨顺儿的命,候在这儿,让我好好伺候您,让您不要挂心。”

“还留了什么话没有?”

“杨顺儿只留下一句话……爷嘱咐您莫要忧心,等他回家……”

“回家……回家……”

我喃喃自语,全无了方寸。

太医院的回禀不尽如人意,已然为万岁爷做了最后的决断。经由一废太子之祸,太医院早已大换血,除了那些彻查与此案无干者,凡有涉嫌及不明者,均被弃用,而经手此事的人……正是雍亲王胤禛!如今的太医院早已是老四的天下!胤禩为了避嫌,根本不可能插手万一。

可太医院的回禀不过如实以报,胤禩的病情我心中早已有数,又有什么可以指摘的呢?即使胤禛有意推波助澜也言正名顺。

而胤禩的自请离府不过给了老四一个成全,成全了他,也成全了自己,不过想再为这八爷府留下最后一点贤名。而这丁点的贤名,足以保全我们所有人的生路。

“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

让我等你回家?那么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的去处?

身为皇子,必不可与集中病患的处所同在,万岁爷必早有妥善的安置,你要如何回家呢?生?还是死?!

我们说好要守到最后一刻,原来都是你善意的谎言,你早已为自己、为我做了打算。背着所有人向万岁爷自请避世。

胤禩,你不能这样……

你怎么忍心一次又一次的骗我……

“不……你不能这样!不能这样!”

我高呼一声,一个蓄满力量的箭步,被一侧的安茜紧紧抱住。

“格格!我的好格格!别去!安茜求你了!求求你了!

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您这一去是要送命的呀!”

我拼命挣扎,厉声断喝。

“你明明知道这是有去无回,为何不告诉我!为何不告诉我!”

“格格!”

安茜跪倒,死死抱臂,拦住我的去路,凄声哭号。

“我的主子!您想想自己,想想以后!您明明心意已决,如今再不可功亏一篑啦!

安茜说的都是真话!都是真话!安茜果真是今早爷走后才得到的消息!安茜不敢欺瞒您一句呀!”

“你不知道……那你为什么不问?!你是谁?是我堂堂八福晋的陪嫁丫头,这府里哪个奴才还能压过你去!我就不信你若是想问,哪个拜堂能不说实话!

爷临走前必定是拜堂相护的!你说没人知道去往何处,我不信,我一个字也不信!”

安茜仰首,泪流满面。

“是……安茜是有自己的私心……安茜不敢问,不敢知道……

我怕问了去处,瞒不过自己的良心……

格格!爷这么做也是为了您,为了能给您留个后路呀!

您还记得您对安茜说过的么?您说您不做赔本的买卖。您说有朝一日,您终能挣脱这个金丝的牢笼,过自己想要的日子!

您这样做不是辜负了爷的一片苦心了?这样赔本的买卖,安茜都看的懂,您这么精细的心思怎么能看不懂呢!”

我颓然一坐,合眼静默,心下一片冰凉,了无生气。

许久,我开口。

“叫葛特来!我有话交代!”

不知是什么时候,我被人环抱入榻。

“福晋,葛特方才冒犯了。”

我木然抬眼,唇角勾起一抹苍白的笑。

“葛特,知道我为何叫你来么?”

无视呆立一旁的安茜,我的眼神凝固。

“奴才……不知!”

“葛特……还记得我禁足前你对我说过什么?

你不记得,我却忘不了。

你说,以后你不再是爷的奴才,只听命于我一人!”

我嗤笑道。

“原来……你们都是骗我的……我不过是个任你们随意糊弄的傻子……”

“福晋,奴才……”

“葛特!你不要信口胡言,格格的性命要紧,你……”

“葛特!说!爷究竟去了哪里?!你们不要再骗我了!”

“葛特!”

“安茜!如果你是为我好,就让我去!我只有一句话,要亲口告诉他!我不能不明不白的接受他的安排。”

我不顾安茜的劝阻,诤言道。

“葛特,你是八爷府里的一等拜堂,府中地位不下爷贴身的阿穆胡兰,粘杆处仅十四爷一人在你之上,你休要再用任何借口搪塞我,你说你毫不知情,我是决计不信的!”

半晌,葛特屈膝而跪,声音沙哑。

“福晋……葛特护您一程,为您尽忠!”

朝阳在马车上画出一段段斜长的影子,安茜默然紧握的双手。

车轮碾过的路,我行过无数遍,如今这路竟漫长得令人心焦。

“竟然是南苑……是南苑……”

直到被挡在南苑梅林外的那一刻,我终于明白胤禩的坚决。

“福晋恕罪,我等也是奉万岁之命在此把守,林中也仅有贤亲王与贴身两名奴才伺候,如非皇命,请恕奴才不能为你放行!”

我转身与马车内的葛特言语。

“葛特!我知道你肯定有办法,让我进去!”

车内一声叹息。

“福晋,还请恕葛特不能现身,您可拿此牌与方才林外右侧把守的那两名侍卫看,自然有求必应。”

接过葛特尤带余温的镶金铜牌,我依言而行。

“奴才见过八福晋,福晋万福……”

“快带我进去!”

我一把扯起做礼的侍卫,却不料他皱眉难言。

“福晋……主子临行前有命……说……说……”

“他不见我?”

我幽幽地说。

侍卫抿唇颔首,神色难掩不郁。

思量片刻,我展颜一笑。

“无妨!你且替我给他捎句话。

予青,在此接他回家!”

通过葛特验明身份的方牌,梅林中的消息源源不断的传出来。

昨儿个吃了杏仁露,进了两碗奶茶,又服了几副汤药……

今儿个几时醒了,几时又睡了……

日复一日,清醒的时辰已是少的可怜。

可我肯定,他一定知道,知道我在这里,独自信守我们二人的承诺。

夜晚的星辰在这盛夏的郊外格外的醒目,我仰躺在车内,心中默默细数着,昏昏欲睡。

睡梦中,我眼前是一片的永夜,一个温柔得令人心动的声音一遍遍重复。

“予青……予青……”

一如往昔。

“格格,醒醒!”

我惺忪着眼,车内一片刺目的亮白。

“唔……天又亮了……”

“格格,现在还是卯时,天还没亮,是宫里来人了!”

“什么?!”

不及我多虑,车外一声细哑的声音响起。

“八福晋,万岁爷命奴才来为您引路。”

终于肯见我了……

泪缓缓滴落,润湿了干涩的唇,久久不能言语。

枝干错落,不见当初的羞红,化作尘土,埋葬了一世的英明。

那挑灯的凉亭中薄襟修衫,款款而立的还能有何人?!

我的眼眶温热,却模糊不了眼前长发素绾,眉目炙热的梦中人。

入手的冰凉警醒我,这也许已是他最后的绽放,比绿萼还要珍贵,比焰火还要绚烂。他在尽其所能的让我记住这最后一刻的他,白衣如雪,英姿而勃发的,一如初见。

抚着那襟口的绣纹,我轻叹。

“不知这位爷找予青所为何事?”

对白清晰如昨,那些病魔肆虐过的伤痕偃旗息鼓,再无威力可言,留在彼此眼中只有曾经的年少。

“不知姑娘在此,多有叨扰,还望见谅......”

语未尽,人已痴,久缄默。

“予青,对不起……”

言罢,他轻拥我入怀,我紧紧环臂。

“你让我等了太久……”

“对不起……对不起……”

地平线上,我们依偎在初升的朝阳中,他揽我在侧。我们心底有揭不开的秘密,天花末期,疫情最盛,这已是我们的极限,那些极尽缠绵的日子倒映在记忆的氤氲里,一幕一幕。

“晴儿,我只能陪你走到这里……

这么多年,我一直期许,如有来生,一定要干干净净地与你相遇,相知,相许,相守,陪你牧马,陪你放羊……”

温热的卷轴入手,我垂眼,骇然。

“……岁寒三友……这……”

“可是晴儿……如今我不求前世,亦不求来生,只希望你珍重自己……

张廷玉确是正人君子,情深义重,高风亮节,品正行端,朝中已有传闻,皇阿玛有意委以重任于他,只待他孝期还朝,必于六部间各司任职,如今又值玉牒编修,后日必成大清之栋梁,但终究涉世过深,恐亦非你良配。

我能为你做的也只有物归原主,任你去留……”

阖眼,你埋在我的肩窝,如泣如诉。

“我走以后,只留衣冠冢,把我的骨灰洒在有你的地方。

晴儿,你只答应我,无论你去到哪里,又遇到怎样的良人,让我留在你的身边,我想看着你幸福。”

泪,终于夺眶而出,五内俱裂。

我侧颊轻轻摩挲,淡淡道。

“好……我带你去塞外,带你到没有痛苦的地方,只有欢笑,只有幸福……

如果你找不到我了,就在那里等我……

不见不散……”

他的眼泪,我的眼泪彼此交融,炽热而汹涌。

炎炎夏日里,我的怀抱再也捂不热那些错以为天长地久的漫漫流年,他们恪然而逝,他们不辞而别。

康熙五十年九月,随着京中疫情的告罄,贤王府再次迎来了走向辉煌的又一篇章,却再也遍寻不到那个与我共话美满,共铸团圆的爱人。

如果说重生亦是上天一种恩赐,那么胤禩,你一定就是那个在我心上化了脓的刺青,深深融在了我的血液中,我的生命里,如一场慈悲的惩罚,无人替代,更无人磨灭。

爱与恨早已将那些彼此书画的亲密与心伤,藏在我的记忆里,永驻芬芳。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完毕!!!

背景音乐《琵琶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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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完毕!

犹豫很久,要不要把补全部分贴上来,还是给大家打个预防针吧,大伙儿有个心理准备~~~算个剧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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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终于完毕!

我想说的是,老八这回是真的走了...

第78章 余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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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五十二年初春,路边还残留着路人踏过的雪印子,车帘外斜斜漏进来的几缕阳光衬得车内暖洋洋的,今年的春天竟比往年来的还要晚些。

街边百姓的笑闹声,小贩的叫卖声不绝于耳。

素手挑帘,安茜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

“格格,阿穆呼兰晌午来报,前儿和爷一起为浙赣大水共事的赵大人来京了,晚上恐要来咱们府上聚上一聚,传爷的意思是小酌便可,不宜铺张。”

我悻悻点头,心不在焉。

“这事儿有你张罗便可,对了,再不济还有东子,老王去年也回了乡下,东子在府上的时间毕竟还短,资历尚浅,虽然他不说,这府里老老小小从来都不是好相与的,小小年纪做了贤王府的总管,谁能服气?自是有苦说不出,你有工夫就多提点着他,那是个实心眼的孩子,总会记得你的好。”

安茜捂嘴一乐。

“这倒怪了!我还用谁记得好?!

谁不知道如今贤王府是谁做得庄?格格的光安茜还沾不完,还指望他一个憨小子去!”

我摇头,无奈笑道。

“你当这是好事儿?多少双眼睛盯着咱们呢。老王虽然年岁大了,但毕竟看王爷长大,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去年被我安排回乡享福,也不过出于我的私心,多少是对他不住的,临行前就只有这么一个托付,我总要应承的,他又是老来得子,东子在他心里恐也是个心肝儿宝贝一样疼着护着的,没的到我这儿来受这个罪,那就是我的罪过了。再者我瞧着东子确是个可造之材,识文断字不说,难得的是他知趣识礼,假以时日,细心雕琢,总有成气候的一天,料想他日的造化不会比他父亲差。”

安茜耐心听完,低低应了一声,又忍不住笑言。

“格格说的也有道理,当年他那么小的年纪就有那样的心思,让隆科多栽了大跟头,倒也难得。格格放心,我一直留心着呢,咱们后院那些仆妇婆子虽然粗鄙泼辣,也是懂得眉眼高低的,磨磨他的性子是有的,倒也不能让彼此难堪,毕竟谁都知道当初老王是接您进门的老人,多少会留些情面。”

听安茜一提,我不禁思及多年前隆科多与老四偷鸡不成蚀把米的旧事,失笑之余,是无尽的感叹,如今时隔多年,却早已物是人非。

“哟!这是个什么玩意儿?”

“爷们儿有眼光!这可是难得一见的宝贝!”

“哦?怎么说?”

“话说咱们北京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谁不知道五十年这皇城根儿底下出了什么大事儿?”

我闻言心中一动,抬眼张望。只见一个临街的小贩挑着担,正和一个过路的公子哥儿口沫横飞地白活。

“这可难不倒我!五十年,八王府灵兽现,福寿康泰兆丰年,这路边的孩子都会唱!当年贤王不治的消息传遍了大街小巷,可愣是一夜大愈,谁不称奇?!”

“可不是怎么话儿说的!您瞧瞧这可不就是那灵兽的画像么?!”

“你拉倒吧!五十年灵兽现的时候,天花正是闹得凶,有几个真正见过的,大街上你就是挨家挨户去嚷嚷也不见得有人理会得。不过是几个打更叫嚷起来的,若不是命悬一线的贤王爷鬼门关前走一遭,阎王老儿都没敢收他,谁会相信这样的鬼话?!”

“公子有见识。话说这也不过是个祥物,于八王爷讨些荫庇总是没有坏处的。再者八王爷福大命大自是有祖宗保佑,神明祈护,起死回生也是真真的实事,连咱们万岁不也拍手称奇,喜不自胜么?!咱们平头百姓多有些敬畏,也算为子孙积些福祉,这鬼话又从何说起呢。”

闻言,那公子哥呵呵一笑,摇头晃脑。

“这么说倒有点儿意思了……”

我倏然放下车帘,朝安茜使了个颜色,只听安茜回身冲随护拜堂低声呵斥。

“今后再不可有如此妄言之人!王爷上头还有万岁,这样折福的话也敢乱说?不要命了么?!

主子交代多少回子了?!让有心人听了,爷好端端的名声还要的么?!”

阖眼,身后绝音绝扰。

“格格,寿面已经备好了。”

安茜的呼唤将满室的寂静打破,我缓过神,幽幽应道。

“嗯,放在那儿吧。”

安茜目色踟躇,我轻问。

“还有事儿?”

“格格,方才爷还打发杨顺儿唤您到前厅招呼赵大人,您既然不去,那这寿面......要不我送到前面,或是等赵大人离府了再去把爷叫过来......”

“自是公事要紧,不必张罗了,你去吧。爷既然吩咐从简,两个人的寿面,我一个人吃也是一样。”

话虽如此说,心理却忍不住嗤笑,他哪里是深明大义的从简呀,本来就不是他的生日,自然不会放在心上。

安茜低低应了一声,就退出了房门。我长呼了一口气,默默坐在八仙桌前,这样也好,这样也好......

“胤禩......今儿个是二月初十,咱们的诞辰,你还记得吗?

酒是上好的酒,托归去来的大掌柜,千里迢迢从南方专程送来的女儿红,一个月前就订下的,今儿才到,晌午我出府就是取它来的,这会儿已经温好了,半刻没有耽搁。

你欢喜么?”

说着,我执起酒壶将两个青釉耳盅斟满,一杯一饮而尽,一杯双手泼于桌前,顿时酒香四溢,暖暖地晤进了肺腑。

不语,我揭开腰际的裙摆,解下温润的羊脂玉佩,轻手抚摸那半旧的同心穗,这一年半来的种种如洪水冲破了记忆的闸门。

康熙五十年,在所有人以为贤王不久于人世的时候,在那个日出时分,仅仅留下了一句叹息般低泣的你终于陷入了长久的昏迷中,京城被空前的惶恐与悲怆包围,贤王府中惨淡仿佛末日。

我的等待好似浸透了所有无助与绝望的宣纸,苍白而无力。

掌心的岁寒三友竟像烧红的碳,烫的我肝胆俱焚。

然而,这一次上天再没有施舍我任何的眷顾,你醒了,可苏醒的却是另一个灵魂,那一刻,我是恨的,我恨天恨地,却独独无法恨你。

看着住在你身体里另一个新鲜的灵魂睁着茫然又无措的眼,问我身在何处,问我何时何日,明明一样的眉眼,却在诉说迥异的故事。

那是一个穷小子无法守住心爱姑娘的故事。

他们青梅竹马,他们朝夕相对,却终究敌不过纸醉金迷,物不是人亦非。

女孩嫁做人妇,香车宝马,金枝玉叶。窘迫落魄的男孩借酒浇愁,一场血腥的车祸将他所有的悲伤与怨怼淹没在时间的尘土里。

他难道不恨么?

不,他恨,他恨天恨地恨自己,却更恨无法与自己天长地久的爱人。

怨恨,什么也改变不了。我如是说。

他讷讷点头,已然毫无生气。

想回去么?

他沉默,后坚决摇头,一无所有连恨的资格也没有。

那就好好活下去,我可以帮你,出人头地,功成名就。

骤闻,他昂首,你相信我说的?你不怕我是疯子?

我自嘲一笑,漠然无语。

徒睁了惊愕的双眼,他结语,你......你......难道......也是穿越......

那一刻,我没有回答,因为内心早已被另一种叫做失去的纱笼笼罩。

他说我是他来到这个时空最大的庆幸,他说我是他为今唯一的倚靠,他说我们再不是茕茕孑立,我们可以相依为命。

只是曾经誓与我相依为命的那个人,却再也寻不到身影,我又何以向以他人说?

相依为命,谈何如意,不过是相互需要,我已再无相依之人。

我明白,终于还是永远的失去了你,意料之中,却也是承受之外的。

我多想问问上天,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连最后一丁点的怜悯也不吝于我,你企图用生命做饵为我铺筑的自由之路也这样信手被上天断送,好似一个可笑的恶作剧,不留一丝余地。

我无法做为已故贤王的遗孀逃出生天,无法做为你的挚爱践守塞外驰骋的约定。

来不及哀伤,来不及流泪,来不及自怨自艾,我只能不得已抛出橄榄枝,因为我要保全自己,至少我还是那个贤王府风生水起的嫡福晋,只是再没有你在我身旁。

也只有独伴长夜,自饮自酌的此刻,我才敢第一次想起你果真已经离去,一年有余。

一无所有何尝不是我自己,却也再无退路,选择于我而言已是奢侈。

“胤禩......今天你听到了么?

五十年,八王府灵兽现,福寿康泰兆丰年......

呵呵......”

腮边一热,泪湿了衣襟。

“你怪我吧?

我竟然连你都不得不......利用......我还能放过谁......”

你的离世,他的转醒,我连措手不及的时间也没有,盲目地策划了又一场精心的闹剧,为了迎接“贤王爷”的起死回生。

那一夜,贤王府中灵光隐约,神兽乍现,惊动了紫禁城里那个真正酣睡的帝王。

太医院已是老四的天下,即使你有半点的安愈,也逃脱不了他的掌控,你早已将自己的性命交予了他人之手,再无转机可图,只为保全一个我。胤禩,那时出府但求安死的你,原来已再不报归来的希望,这样的决绝为何直到此刻,我才能心领神会。

岂问,手握太医话语权的他如何放过这样的大好时机,除掉你这眼中钉肉中刺,坐等你死我活的政敌有丝毫全身而退的可能?!

不得已出此下策,不得已铤而走险,这才唤来帝王的一丝牵绊。

贤王大愈,一场席卷京城的肆虐暴风雨终于偃旗息鼓,归于沉寂。

感念你的仁爱厚义,圣旨下,贤王风光归府,我却不得不劝退老王,以贤王府老总管的尊贵荣归故里,颐养天年。

五十一年,我是如何度过的呢?

忙着重新涂改你的故事,刷新他的记忆,忙着机关部署,忙着安之若素的惺惺作态,可唯独忘了你。

我不敢想起,不敢念起。只怕这须臾间的失神酿成一幕始料未及的伤筋动骨......

“胤禩......我答应过你的......这一次,我一定会做到,绝不食言......”

醉眼朦胧,口中的寿面染了咸涩,却也并不难以下咽,只是喉中的酸痛久久不去。

“母亲......”房门吱的一声,光亮的小脑袋闪进,登时软软的一团扑进了我的怀里。

“旺儿想您......”

一声稚嫩的呼唤,我怔忡非常,缓缓抬首将他娇柔的身子纳进了怀里。

终于......泪如雨下......

胤禩......如今你除了弘旺,竟什么也没有给我留下......

次日起了个大早,还是被院子里来回的走动声搅醒的,我自然心里是不舒服的,索性穿戴整齐,叫了安茜进来问个究竟。

“大清早的这是干嘛呢?搅了弘旺起来,看我不把你们一个个拎起来打!”

安茜听着噗嗤就是一乐。

“阿哥爷早起了!可不是搅醒的,您以为这动静是谁弄出来的,还不是您养的泼猴儿鼓捣出来的!”

“嗯?怎么着?”

“您呀也别问了,快去西屋里看看就全明白了。”

我撇撇嘴,也不理她眼中的谑笑,几步出了正屋,隔着门就看弘旺一身雪缎的中衣,小小的身子在西屋的堂屋里上蹿下跳。

“胡闹!这才是什么时候的天儿,就敢让他这么单薄的跟这儿晃荡!”

安茜捂嘴一笑,哪里肯拾我的茬儿,推推搡搡地把我拖进了屋儿。

放眼一看,我才瞠目结舌。

“这……这是……了不得呀……这……”

听见我的声音,弘旺嗷嗷地向我扑来,抱了个满怀。

“母亲!母亲!快看!这是什么?!这是什么?!

安茜姑姑说只有等您起身了才能告诉我,方才还骂旺儿闹您呢!”

“哟哟!这就把我的状告上了!”

安茜一瞪眼,纤纤手指戳上弘旺白嫩的脸蛋可一点也不含糊,我使力一闪,呵呵笑道。

“精乖的猴子!倒是哪儿都吃不了亏!”

弘旺一脑袋扎我怀里,左躲右避安茜的魔爪。

苏妈妈立在门前,这才敢上前接过弘旺。

“老婆子我可是沾了福晋和小主子的光了!乖乖!这么个宝贝,别说小主子年岁小没见过,奴才小时候在宫里也是不曾见过的!今儿个可是开了眼了!”

我颔首,心里终归是欣喜的,转首拉着弘旺走到近前,并身坐在这庞然的宝贝前,耐心轻抚。

“这是钢琴,是洋人的弦簧,苏妈妈没见过也不难怪。想当年我还在宫里当差的时候,也只有乾清殿上有那么一台……

那时候,钢琴还是个稀罕的,皇阿玛又是最爱这新鲜物儿的……”

听我说起万岁,屋里仅有的几人全都默不作声了,多说无宜,寥寥数语一笔带过,却止不住那股子新鲜劲儿,言罢掀了琴盖,手指就已控制不住地跳跃起来。

一曲终了,余音犹在。

嗯!琴是好琴,就连这调音的师傅也是不一般的。

弘旺反而一下子安静下来,扯着我的衣袖,忽闪忽闪着水亮的大眼睛。

我轻笑。

“想学?”

忙不迭地点头,两眼的雪缎更衬得弘旺红扑扑的小脸耀眼夺目。

“年纪倒是不晚,但要吃得苦!”

弘旺咧嘴一笑。

今年,这孩子就要满五岁了,皇子皇孙到了这个年纪早就可以开蒙拜师授课了。可我终归还是舍不得的。正是花骨朵一样的年纪,早早就给拘了起来,反而失了孩子的天性,往后有个大树荫蔽,做个闲散宗室才是正经。

瞧!谁家的父母有我这么不着调!

思及此,自己忍不住先乐了起来。

“好!不过昨儿个教你的单词可背下来了?字也都会写了么?回头别去了彼特叔叔那儿,又怪人家路易斯不跟你玩耍了!嗯?你上月不还答应路易斯教他读写三字经来着么?”

弘旺张嘴一口流利的英式英语,地道极了,字里行间的抑扬顿挫颇有些贵族的规模,又不忘将苏妈妈袖里揣着的功课,于我端详检查。

打量着我眼中的喜色,随即欢呼了一声,与我抱作一团。

“安茜,这钢琴哪儿来的?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了,虽然也称不上是顶贵重的了,可要远渡重洋弄来这么个成色的大物件也着实不容易的?是老九?”

摆了摆手,安茜答道。

“从前我要不是托格格的福,在宫里见过一次,保不齐今儿个大早也是和苏妈妈一样惊奇。不容易是真,但不是九爷。

昨儿个夜里货船才靠的岸,听说是连夜请了宫里的琴师调的音,直接就送进了咱们府上,方才您醒的时候,才弄好了没多会儿。爷今早走的早,不过让杨顺儿传话到了,说是生日礼物,一份心意,给您平时解个闷儿。”

久久没有回应,只有屋内我和弘旺手把手教习的声音。

兴许是瞅着我俩没有意思,安茜再不多说转身出了西堂屋。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完毕!

下面将把所有疑问揭晓。

回答大家的另一个疑问,确实快要完结了,还有两个惊心动魄的情节,基本上就收笔了!大家看腻了吧~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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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完毕!

本章不多说了~交代一下前因后果,新一轮倾轧开始了~也是最后一轮~嘿嘿!

大家继续支持我吧~

背景音乐《信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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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全完毕!下一章老八就要出来了!呵呵~预告个!

第79章 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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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日后,拜堂来报,张廷玉之妻李氏家中被诊有孕,圣上得闻,大喜,特命太医院隔日例诊,又嘱老八关照再三。

听到这个消息,我不知道该喜该忧,喜得是张府添丁意味着天花的肆虐终于落下帷幕,归于尘土,衡臣再续香火,可谓大幸;忧的是如今老八取代老四掌管太医院以来,这无疑是第一个试刀石,虽不至于当年秋狄废储那般凶险,但终归也是如履薄冰,丝毫马虎不得。康熙的重视程度可见一斑,如果在这个节骨眼上再出什么纰漏,或者被有心人利用挑唆,那也难免走了老四的老路,阴沟里翻了船。

若说五十年老八的不药而愈重现朝堂还不够锋芒毕露的话,那么五十一年最为百姓所津津乐道的惊天之闻,莫过于太子的再次下马。这件事虽与我还有老八无半点因由牵涉,但不可否认的是,这场闹剧和丑闻的最终受益人,非老八莫属。因此我们不得不在清楚的了解了来龙去脉以后,诚惶诚恐地接下了老四前不久才因为我的失利接管的太医院,不可谓不讽刺。而所有的根源,不过是老四利用太医院掌事的身份替后宫一个贵人向敬事房瞒下了天葵记录,又阴差阳错下,被一个与其素有恩怨的答应无意间揭发,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坏就坏在当事的谙达为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请了太医院的当晚监事小太医来诊个清楚,尽早平息了争端,结果这一诊诊出了大事,竟怀有身孕两月有余,这一个消息一下子炸开了锅,要知道这个贵人早在三四年前得幸两晚从答应升了贵人后,便再没得奉隆恩,又何来身孕!

要说宫里遮掩丑闻的手段一向是登峰造极的,不过一晚,所有的风波皆以涉世的两名后宫女子骤染风寒不治,小太医与当事谙达私相授受盗取宫中珍材为名发配西北做了了结。不会有人真的去探究当晚究竟发生了什么,又何以发生,只有在半月余,太子的二度罢黜一纸御旨之后,得意窥伺一二。

不用说,无论当时的老四有没有参与隐瞒,都逃不过这一劫,当下便被勒令回府自省,由贤亲王暂代行事的结果。

不得不说,对于当时正值摸索期的“老八”来说,不可不说是一个大便宜,当然也是一个不容忽视的负担。

思及此,我轻笑。

“安茜,今晚去准备下,咱们爷一准是要留宿的。”

安茜听了,嘴里不忘嘟囔着。

“不是才说今晚要和九爷去张府贺喜么,那都得多前儿了,还能休息好么……

没的又让阿哥爷一夜阖不了眼,不好睡……”

我笑骂。

“瞧瞧,瞧瞧,连主子爷也要嫌弃了,往后还不横着走了你!”

她听我逗她,所幸挑门出去,各自忙活去了。

抿唇,我缓身坐下,单手握拳,微翘了食指的骨节轻叩四方黄花梨一角。

这“老八”自从病愈之后,与我坦然相识,遂有同病相怜之情,彼此相携,扶持至今,倒也有惊无险,打发了老王,又与杨顺儿好一通说辞才蒙混过关。如今看来,这“老八”除了他之前的挫败与失意,以及那一场惨烈的车祸外,我一无所知。我们彼此保持着最好的安全距离,不探究,不追问,不质疑,二人维系着自己身世的底线,除了想让彼此知道的,其它一切守口如瓶,就连彼此的真名也不便相告。用他的话来说,知道名字倒不方便,万一哪天叫错了,怎么圆?你以为人家都是看港台片长大的白痴呢?没的给自己惹了一身麻烦。

我无奈摇首,只觉亏了本,白白把自己“予青”的艺名告诉了他,做了个赔本的买卖。

唯一让我得意欣慰的是,老八对权利的追求欲、掌控欲有增无减,甚至变本加厉,这无疑得益于前世那些不堪的遭遇,轻视、奚落,他遭遇的太多,他需要更辉煌的荣耀来填补自己内心的空虚和无助。

相形之下,这样的一个追逐者的心思也就不难掌握,并且只为我一人掌握,这何尝不是一件法宝,成为我不久的将来走出牢笼最裨益的助力!

这一晃,夕阳就垂了眼,暮色渐浓。

“得嘞!可累死爷了!”

闻声,我含笑摇头。

“老远就听见你的大嗓门吆喝,每次都闹这么大动静,你倒不嫌累!”

“哈哈!我累什么,这叫放松,在外面端着个劲儿还不够啊!我还想多过几年呢,就这么会儿能自在自在,你还嫌我烦,回头我抑郁成疾,你就真成个小寡妇了,到时候哭都来不及……”

“打住!打住!”我双手示意叫停,忙不迭喊冤,“你外面人模狗样的,怎么一回家就跟个话痨似的呢?你这是放松?你这放松方式忒有创意,我这凡夫俗子实在消受不起!”

“嘿嘿!也就你能跟我对付几句,跟别人都是白扯呀!还是这么说话舒坦,整天之乎者也的,快憋死我了!”

“别总死死死的,我听着都起茧子了!”

狠狠剜他一眼,他四仰八叉瘫坐在桌前贼笑,五官都快要挤到一起去了,辜负了这清浚的容貌,明明还是一样的眉眼。

招呼上齐了菜,屋里早已只剩我们二人,只听安茜和杨顺儿在门口低声吩咐着。

“都不用伺候了,爷有福晋服侍就够了,旁人近身反倒不自在,你们都散了吧,这儿有我们二人盯着就成。”

听外面逐渐没了声响,他闷声一乐。

“我怎么总感觉跟偷情似的!”

“噗!”

我擦擦嘴,转脸呵斥。

“麻烦你以后不说人话前跟我打个招呼,自己变态想什么都变态,可也别捎带着我这个无辜好吧?”

“你无辜?!不是你至于这么偷偷摸摸的么?!”

轻吁了口气,我温言道。

“弘旺是被你吓着了!你这个咋呼劲儿他哪见识过,孩子还小,你还这么较真,他能不害怕么。”

“他害怕?我怎么没看出来!好么,我说什么了,这就不乐意了,跟我这老子都敢执拗,以后还了得!你养的要儿子,简直无法无天!”

见我扭脸不说话了,他才低声说。

“话说回来,你这继母当的也够可以的,你还真把他当亲儿子了?!也难怪他听我跟你扯皮,以为我欺负你呢,还敢砸门!我明明听说他胆子小得跟个小白兔似的,怎么跟我能耐这么大?是不是你故意的啊?!”

“我?”

我翻了个白眼。

“啊!你故意教他的啊!”

“你快拉倒吧!我教他好还来不及呢,你自己想想都跟他说了什么?!”

“我说什么了?!我一个做老子的,还不兴教训他几句话么!砸门不说,进门还就跟我摔东西,这还有点大家子弟的样子么!”

“大家子!亏你好意思说!你说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为老不尊!”

“怎么不尊了?我说什么了?我说我们夫妻间的事儿你一个毛头小儿懂个屁!这也说错了!难道我跟他说我跟你继母在这儿互助友爱,你来我往呢?我跟你说冲他这个浑劲儿,我罚他面壁已经是轻的了!”

“闭嘴!你以后再在孩子面前胡说八道,就给我滚蛋!”

“得得得!你还真来气了,也不知道是谁较真来着!你当时可是一个礼拜没给我好脸色,我自个儿数着数呢!”

“我怎么说一句你顶一句呢!有点自觉没有,好歹我是你恩人!”

“对对对!大恩人,你快别上火了!我这不都尽量配合你儿子的脾气了么!早了不许来,来了不许见,见了不许大声说话!真弄不明白,我俩谁是老子谁是儿子!”

“去去去!你快走!我真伺候不起了!你还有个正行没有了?!嫌我不待见你,你去西院去,巴巴盼着你呢!”

见我站起来就要拽他,他才急眼了。

“哎哟喂!姑奶奶,我可怕了你了!让我去西院,你干脆把我就地正法吧!”

我一听就乐了。

“别装了!前几天还听说有人送你女人呢,心理美坏了吧?!”

“美?!我愁还来不及呢!我上辈子还没被女人祸害够啊!你快行行好,饶了我吧!”

“哼!怕被女人祸害?那你来我这儿干嘛?快给我积点德吧!我脑袋小,戴不了这么大的高帽!”

“那能一样么?我压根没把你当女人看!你怎么能和她们一样!这不是自贬身价么!”

“哟哟哟!你才来多久呀?这男权主义都膨胀到这个程度了?!我这儿四亩八分地的可招不下你了!”

看我脸色有点黑了,他立时有点觉悟了,踩在我痛脚上了,急着就给自己申辩。

“我哪是那个意思啊!我是说你是你!她们是她们!我跟她们掏心掏肺的,我掏不着,犯不上啊!那些女人说白了,不过也就是为了我这个正主的身份。”

他冷笑。

“我要是个穷小子,看她们谁还跟我?!早不知道去给那个富二代当小老婆去了!”

我叹气。

“你也别这么偏激,还是有真感情的,比如毛……”

“真感情?!那都是说给你这种软肠子的小女人听的!”

见说不过他,我也不和他争论。

“刚才不还不当我是女人么!你以后快别和我说了啊,我肠子软,心眼小,还不是照样给你这个官二代加富二代这么窝窝囊囊的做大房!这都是为什么,还不是这社会早就的,穷的娶不到,但凡有点起子的就娶不完,女人除了忍,还能怎么样!”

“有点起子没有?气话也能当真!”

见他没了怨气,我话锋一转。

“其实真的没什么的,你既来之则安之,就当弥补以前的不公,你今世三妻四妾,也算给你个圆满,你要是实在受不住,不去西院怕出纰漏也就罢了,那个李什么的,哦,李熙是吧?给你送的女人里,有喜欢的收了也就收了……”

“您了快打住吧!我不给你省心,也得给我自己省省心呀!这朝廷上的事儿我这一天到晚还心惊胆战的呢,后院不消停,再有个心眼活泛的,给我出去惹祸,那我还不如趁早不惹这腥去!”

“你倒看的明白!”

“可不?!不然我跟着你混?!还真不是拍马屁!你比她们强多了,盘靓条顺脑子也清楚,怎么就和这正主闹的这么鸡飞狗跳的?!”

言罢,他收声,这还是第一回话题触及到我的婚姻情感,本想含糊过去,被我轻笑打断。

“谁告诉你我们鸡飞狗跳了?

这么说吧,打个比方,一只老虎和一只小鹿站在一起,平常人会怎么想?

肯定是老虎要吃了小鹿对不对?

这后院也是一样的道理,我这个脾气德行的,谁见了也都以为是我欺负了她们!男人吗,谁不都见不得那个梨花带雨,楚楚可怜的劲儿么?!

年轻的时候还心高气傲,为自己心有不甘,这把年纪了,还这么想那才真是你说的头发长见识短了!”

“快别这么说!我现在改了这口儿了!我头发也长了!”

被他一逗,我也不跟他计较,见阴转晴了,他状似不经意地问。

“哦!这么说来,你这天下第一妒妇确实有点大惊小怪,冤枉你了!不过看你这么给他养便宜儿子,你和他多少还是有点真感情的吧?”

从他口中听到“便宜儿子”,刚刚熄灭的那点火星子又有点死灰复燃,我冷声。

“放心!你要生了儿子,我照样这么养,那我和你也有真感情了?!”

他听了一哆嗦。

“你看!不就是个玩笑话么!你又较真!年纪轻轻的哪那么大的气性!”

“滚!你就不能有点正经样子么!”

“我正经样子都给别人瞧去了,你好歹理解理解我,容我跟你发发牢骚,也少不了块肉!”他口吻一顿,“不过,今天来确实有一件正经事要和你谈。”

我挑眉,不出所料!

“哦?这倒难得,你可有日子没跟我说过正经事儿了。”

听我挤兑他,他嘿嘿一乐,不以为意。

“康熙对张廷玉的情谊可不一般呀!阿穆胡兰收集的所有关于张廷玉的消息也都有限,这不才舔着脸求你指教指教么!”

我无奈摇头。

“那依你这一年朝堂上和他打交道的经验而言,你觉得他为人如何?”

“不是寻常迂腐的书呆子,情商高的令人发指。”

我讷讷点头,并不回应,听他下文。

“听说他家老子张英是康熙入关后所纳的第一批圣贤,而且和康熙挺过不少风浪,虽已病逝多年,不过康熙仍然念念不忘,好几回朝下议事还常常提起,我本来以为张廷玉也不过就是个承袭父辈荫庇的官二代,不过同朝这一年看下来,可真真不简单呀!”

“呵……听你评价不低,可不多见。”

他叹气。

“不由得我不服,上回雍正因为太子与那个后宫的女人勾搭在一起的事儿栽了大跟头以后,我一直不理解,他怎么能顶着这么大一个雷还为雍正求情,你可能不信,我当时真信了《雍正王朝》里的说法,以为他和雍正真真是一伙儿的,还好当时听了你的话,以不变应万变,没轻易站队伍,后来又联系起来你当初给我讲的秋狄一废太子的真相,我才满满咂摸出味道来,敢情康熙压根就没把雍正当作太子党,他压根就没相信那些说雍正为太子遮丑的谣言,他压根就把雍正也当作了受害者,以为雍正也被他二哥给蒙在鼓里了呢!”

“是啊!雍正不可能出这样大的纰漏而犹不自知。”

“所以啊!你和我比他们这些人长了几百年的见识都要品品味道,可张廷玉怎么就敢第一时间站出来为雍正求情,正中康熙的下怀,给康熙了一个台阶下,这才只是剥了他太医院的监事呢!”

“你这么说也不错,张廷玉确实有他过人之处!”

“那怎么我在现代的时候没怎么听说过他呢!他后来怎么样了?我是说雍正的时候?”

“……他……”我沉吟,“不是我不愿意告诉你,只是我觉得你不知道为好。”

他皱眉。

“这是什么意思?”

“有时候不知道的可能性往往更多,你说呢?”

他思虑片刻,才轻笑着答。

“也是,是这么个理儿。看来他果然不简单呀!”

“你今天特地来就是为了跟我谈古论今的?”

“当然不是!”他大手一挥,提溜着茶壶就嘴对嘴的畅饮一通,“有件事儿我一直不明白,我派人也调查了有一阵儿了,竟然一直没有个结果,今天就是想来问问你知不知道个所以然。”

“关于……张廷玉?”

“嗯!他得宠我多少理解一二,老子本事,儿子比老子还精,也难怪康熙稀罕,可是他老大不小的年纪怎么一直都没有个儿女呢?”说着他会心一笑,“不过我倒要感激他。”

“什么?”

“听说他的长子张若霱是天花夭折,而我可不就是因为那场天花才来到这儿的么!”

不是不知道他对穿越的态度与我迥然相背,但也没想到他竟有庆幸的心思。也难怪,他一个寻常草根因为一场车祸穿越而来,一跃而起,飞黄腾达,岂不比过山车还刺激,他没有被一夜的名利冲昏头脑已是难得,如今他心存感激,倒也是可以理解,可见他对如今所把持的一切都是如何的珍视和看重,思及此,心中酸涩徒然而起,他感激的哪里是若霱呢……

“喂!喂喂!”

“嗯?”

“想什么呢?听见我说话了没有啊?”

“你说什么?”

“我说这张廷玉是怎么回事儿?年纪不小了,这岁数这朝代早就三妻四妾孩子一个足球队了。”

我不禁嗤笑。

“哪至于那么夸张!不过张廷玉……确实……确实洁身自好……”

“嗯……不容易啊……这年代这社会,他位高权重,那得有多大的诱惑呀!”

听他的感慨,我一口气堵在胸口,吐不出,咽不下,只得转而拾起了话题。

“能顶得住诱惑,说明他自律、自持,而且有惊人的毅力。”

见他深以为然的表情,我才开始说到重点,也是他今日而来的真正目的所在。

“你说他情商高?也许,不过也不尽然。

不瞒你说,当初我在宫里还是宫女当值的时候,也与他共事过,对他也有过想同的评价。但之后经历的事情多了,反而对他的想法有所改观。

你说他救了雍正?不,他没有救任何人。

你说他第一时间为康熙做了脸面?不,这恰恰是他的本能所致。”

“本能?”他了悟,“能猜透人心的本能!”

我颔首。

“没错!而他猜的正是康熙皇帝的人心,这就和常人是天地之别了。

而正是这种本能最能打动康熙的心。”

“哦?怎么说?”

“康熙身边当然不缺能揣度君意的聪明人,早有鳌拜、苏克萨哈、索尼,后有索额图、明珠、李光地,可是你知道他们和张廷玉最大的差别在哪里么?”

他茫然地摇了摇头。

“他们最大的差别是队伍,他们所有人都有自己的队伍,除了张廷玉,他能第一时间为康熙排忧解难,全因为他没有在第一时间权衡自己的利弊,在其位,谋其政,他是真正把康熙的忧当作自己的忧,而康熙最怜惜他的也正是这一点!”

言毕,他垂首沉思良久,片刻喃喃自语。

“这个差事不好办啊!”

“什么意思?”

“他夫人之前因为长子夭折的事愁坏了身子,得了妇科病,好不容易有点好转,如今又有了这个二胎,情况非常凶险。”

怎么会?张廷玉这样一个谦谦君子,怎么可能在这样的情况下还允许她生二胎?除非……

“什么妇科病?”

“这我怎么知道!”他撇了撇嘴,“那些老太医之乎者也的,我一个词儿都听不懂,就知道得了妇科病,而且很顽固。”

“唔……”我一时瘫坐,“老兄,这回你遇上大麻烦了!”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完毕!

鞠躬!因为装修的事情所以耽误了装修,不费话了~尽快回来补足!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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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完毕!

新家终于有网了!回回正式归来了,尽量晚上多更新了!

第80章 重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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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做足了功课来的?”

见他不言语,自然就是默认了。

“你想让我怎么帮你?”

“我也不知道,遇事总是一团乱。”他双臂抱头,闷声道,“除了面子上的嘻嘻哈哈,什么都搞不定,我是不可糟糕了……”

我含笑。

“你知道面子上的工夫才是最难的。你既然能悟到这是个大麻烦,又为什么还应承下来?应承下来为什么还要在我这儿闹心?”

我侧身望向窗外。

“因为你把一切都想得通透极了。你知道这有多难?!

你才醒多久,入世更不过一年之久,能走到这一步,已经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了。”

“你甭安慰我!我没你想的那么聪明。”

“哦?那你为什么来我这儿?自然是觉得接了个烫手的山芋,可又为什么一口答应了呢?在圣上对答面前,可容不得你有一丝的犹豫和马虎,在第一时间把这件事的利弊摆弄清楚,并且选择了对你最有利的一方,这还不够聪明?”

“那又如何?秋狄一废太子的教训还不够么?”

“是啊……可是福祸相依却是不变的道理!”

“少跟我拽文!我一理工科……哎!现在说什么都是废话!”

“你来不过是想让我助你了结康熙的这个心病……”我叹气,“你早就将张家与康熙之间的人情往来查得个清清楚楚,而且更对我曾经和张廷玉同为康熙共事的往事了如指掌,所以才有此一问!”

他哼哼唧唧,就算承认了。

“我可以帮你,这是毫无疑问的。毕竟帮你就是帮自己,可是……”我无奈,“我没有把握。一个若霱已经让我措手不及,据我从前所知,并没有这个长子。”

“那可不一定,说不定也是早夭,所以没有计入史册呢。”

他这一推论倒是让我眼前豁然开朗。

“嗯,倒是有这个可能。所以我才说没有把握。秋狄以来,我已经元气大伤。

不过你的算盘倒是打的不错,你衬了康熙的心意,无疑就又是见了一个天大的便宜。”

我一笑而过。

“我不得不承认,你真的走运得一塌糊涂!”

“那你就是答应帮我了?!”

见我又低头不语,他急了。

“哎哟喂!姑奶奶,你都说了,咱俩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你帮我过了这一关,你想要什么没有啊!”

是啊!我想要什么呢?不是没有想过他说的这种可能,只是在张府再传喜讯之前可能性渺茫得可以。如果果真如他所言,这一胎果真是张若霭,那么即使如今没有老八来求我,我也会想尽办法参与。这不就是我一直等待的希望么!

福祸相依不错!表面上无论成败与否,老八承了我的人情,而一旦保胎成功,老八表面上是最大的受益人,而实际上两全双赢的是我才对,何乐而不为!

“好!我答应你,我尽力而为!”

“哦?!听你这意思,已经有主意了!”

我会心一笑。

“主意谈不上,只是唯一可行的办法。”

“唯一?有这么严重?不就是保个胎?”

叹气,我暗了脸色。

“才夸你聪明,就给我个样儿看看。

如果只是保胎这么简单,康熙何苦操这么大的心?”

“你都知道了……”他悻悻道,“这一关我也是过得迫不得已,康熙这么看重他,我主詹事府大小事宜,自然明白老爷子是想把他当作自己的儿子来宝贝的,自己再不自觉开口揽下来,难道要让老爷子开口自找没趣么?”

我点头,表示理解。

“是这个道理,可是拜堂已经报我,李氏的妇科病早已经不适合怀孕分娩了,也就是说她这是打算用命给张廷玉换个孩子。当年她与张廷玉的婚事还是我暗中保媒,自是明白她对张廷玉的痴心,她对自己太狠了,做为一个女人,我不佩服都不行。”

“所以啊,身为同胞你也得帮帮她,你对她有这个责任。”

我又何尝不知道,可……

见我为难,他也不催促我,等我慢慢酝酿。

“可是据我所知,张廷玉长子与他同月同日出生,一直被传为佳话。”

“哦?同月同日?什么意思?”

“张廷玉是重阳的生日。”

“重阳?九月初九?现在是二月中,现在孩子有一个半月大,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这个孩子很有可能是个不足月的孩子……”

“啊!这……这……”

看到他错愕的表情,我知道我们都意识到了此路的艰险。

“如果就你所说,这一胎正是他历史上的那个长子,那么……李氏多半是凶多吉少了……”

“徐大人,此去张府万岁所赐药材物什一应均以清点完备。”

“有劳郭兄弟。”

“哪里话,同为朝廷效力,理当如此。”

“那咱们这就上马车吧。”

彼此做了礼,我即与太医院的徐大人前后上了前头的马车,堆满赏赐的货车押后。

一上车徐大人便垂眼整饬起病例小注,我也抓紧时机不遗余力地虚心求教。

“徐大人,此次皇差劳您多照顾奴才,奴才是贤亲王府上的家生子,和俺爹同为内务府采办总理大人手下跑腿,前儿奴才老爹正赶上给主子爷出京买办,这才轮到奴才跟您来长见识。”

徐大人免不了一番寒暄。

“小哥儿既为八王爷委以此任,必是主子爷心理看重的,此去张府老朽还要多仰仗小哥儿的照应。”

我哪敢承此恭维,连声不敢,赶忙就坡下驴。

“徐大人是太医院的老资历了,听说这次为的是张大人府上的一位夫人,奴才浅陋粗鄙,还望徐大人指点一二。”

这徐知秋是这两年提拔上来的,之前不过只是御药房里的一个主事药师,近几年太医院里的大夫不知换了几拨,倒是他年过六旬从未有个风吹草动,可见此人深谙这为事之道,又是个妇科能手,业务过硬,更何况后宫里待医需求最多的不就是女人么,一个偌大的皇宫里统共就那么一个男人,妇科大夫自然紧俏的很,只是调任前一直因为党系之争不被太医院所接纳,如今太医院几多反复,辗转到老八手里,吸取前几任的教训自然不敢再有马虎,彻底整顿肃清了一番,才有了如此风调雨顺的面貌来。想来当得此任的太医自然也是个中翘楚,那嘴当然也是最严不过的了。所以我压根也没打算从他那儿得来什么惊天秘闻,不过随意闲唠嗑,增进同志间协作默契而已,毕竟未来八*九个月直到李氏分娩,我和他是短期内接触最频繁的伙伴了。

“张大人府上如今只有这一位正房夫人李氏,乃前直隶巡抚而今文渊阁大学士李光地李大人的幺女。”

“喔!我知道我知道,就是那个修河道,减赋税的李大人!”

这位老徐听了我的话这才撸着白须露了点笑脸。

“不错!正是这个李大人!”

“那可真是肥差!”

才有点笑模样,听了我这一句,脸顿时僵了一僵。

我觑着他脸色,极为配合到位地不耻下问。

“怎么?奴才可是说错话了?”

他沉吟片刻,无奈摇了摇头,再无多言。任我如何拉扯也不再多说了。

看此情形,我心理的担忧更添了几分。他是康熙钦点给张府李氏的例诊御医,听说现今几个新进的几个汉家贵人也是由他来操持安胎的,对张家来说已是莫大的恩典,想必定是太医院里顶尖的妇科大夫了。就连这么一个皇家级专家主任医师都面有忧色,看来这次皇差果真不好当啊。

张府门前依旧冷清如故,徐老先生好不费劲的下了马车,自有门房通传禀报不多时,不过一刻就张府大门便轰隆隆的大开,我循声抬首,那门前佝偻的张三旁的不是令仪是谁!

我被突如其来的重遇惊得措手不及,脑中嗡嗡作响。

张英夫妇前后去世,张府如今有了女主人,令仪不是早就归乡了么?

哦,是了,张府当家夫人怀孕不说,胎儿不稳,尚且自顾不暇,张廷玉又蜕孝返朝不久,自然是需要一个知冷知热的家人来主持府中大局。令仪自小在姚夫人身边言传身教,耳濡目染,当得这混乱局面的最佳人选。

正当我神游太虚的当儿,门内人早已温言笑语地躬身亲迎。

“蒙万岁垂爱,赐我张府如此恩典,妾身一个妇道人家不能远迎,徐太医您誉满杏林,德医双馨,还要辛劳拨冗来为妾身嫂嫂例诊,妾身代自家兄长道谢。”

说着颔首徐徐一福,说不出的气派风范。

徐太医自是宫中见惯了眉眼的老江湖,哪里肯受,忙矮身长揖。

“万岁爷日理万机,宵衣旰食,张大人为君分忧,才是大清真真难得的栋梁,老朽区区拙计,怎能相提并论,绵薄之力,不值一提。”

我撇撇嘴,这客套可真要酸倒了我的大牙了,刚才还跟我拿着个架子,一见着人家有做派的高门寡妇怎么就顿时矮了半头。

少不了又是一通寒暄,我和徐大人这才将将进了府,从始至终,张令仪除了初见时淡淡一瞥,便恍如初识的陌生人。我摸摸鼻子,时刻提醒自己此行的目的,不忘嘱咐车夫将宫内的赏赐并列单一一交给了张三。三叔抬眼见了我难掩诧异,随即笑呵呵地全盘接管,冲我拱了拱手。

“郭……先生,别来无恙。”

我这才打心底里高兴起来,点点头。

“三叔,辛苦了。”

“快进去吧,我家小姐一直挂念您呢。”

闻言,我心头一喜,快步跟了上去。

老老实实地跟在徐老头身后听喝也不是什么难事,难得是在老朋友面前佯装陌路。不经意抬眼瞧去,令仪举手投足,尽显,哪里还是当年那个憔悴仍俏丽的娇寡小娘,默默低头反观自己,唯一站在原地没有进步没有变通的大约只剩下了奇迹。而今的令仪早已褪去了青涩羞憨,竟隐隐出落了姚夫人当年令人心折的丰仪。好一个人才辈出的张家!让康熙如何舍得!

“郭老弟!”

一声低喝,我背脊一挺,侧目是徐老头朽木不可雕也的无可奈何,好像在嘲笑着我的没眼识,进了张府没多久就挪不动步了。一个紧跟上的眼色,我会意,忙倾身追了两三步。

三进三出的宅子一如当年,谈不上富丽奢华,但自有一派独树一帜的朝气与韵致。好一个李筱旻,果然不同流俗。

守着三进北院正屋门口,听着门内窸窸窣窣一阵便半晌没了声息。再出门时,徐老头额上已浮了细密一层的薄汗。许是察觉了徐老头脚步疲惫,令仪忙命人领我们各去客房休憩片刻,再做诊断。我自是不肯于徐老头一个级别待遇的,一间素简的耳房已是一个采办的跑腿奴才消受不起得了,可见我还是沾了这皇差的光的。

一个晌午就这么生生站过去了,我早已腿脚酸软,蹬了鞋大字横在木板床上,再不想多动一下。正是累极犯迷糊的时候,门环轻叩。

“是谁?”

我一骨碌坐起来,暗自懊恼自己的粗心大意,怎么就真要睡着了呢。

“是我。”

像是温柔的风轻轻地吹过耳侧,我竟有些恍惚,手脚早已不自觉地先行一步。

门扉开,我咧嘴一乐。

“令仪……”

两两无言,嘴角却都是暖暖的笑。

“予青别来无恙?”

我抿嘴。

“嘿嘿……无恙无恙,就是想你得紧!”

令仪被我女扮男装这么亦真亦假地调戏脸刷地就红了,进屋掩门就啐了我一口。

“还是嘴里不饶人。”

我搓着手不见外地和令仪对坐在四方柳木角桌的杌子上。

“令仪,你可真能装,不知道的真以为咱俩无不相识呢!你再不来我就真开始嘀咕了,别是我真哪里得罪你,你偏偏不睬我来整治我呢!”

闻言,她素手执绢,掩口而笑,颊带春色,真真美不胜收。

“还说我呢!你才是让我诚惶诚恐。”

我申辩。

“我那还不是配合你。”

笑着笑着,我二人颇有执手相看泪眼的意味,渐渐变化作静谧。

良久,她拉过我的手,专注地抚过我的根根指节,只再不抬首看我。

“上次一别,有多久了?

一直再没你的消息了。

你过得好不好?

又遇到怎样的人?

我常常惦记你。”

我合手握住她的,应道。

“我又何尝不是?

那年听闻姚夫人……”

我哽住。

“姚夫人故去我就在想……

这么伟大的一位母亲就这么走了,就连我都……

何况……”

说到这儿,时间就凝固住了,我们半晌没有言语。

令仪没有哭,只是用自己的沉默来回应如潮的思念,模糊的反而是我的眼。

“母亲临走时最放不下的……就是我二哥了。

大哥走时,圣上嘉许赏赐追缢不断,母亲这个一品诰命要识大体,顾大局,咽下所有的悲苦,没有伤心,没有眼泪,苦苦支撑着父亲和这个家……

夫君走时,我抑郁成疾,也是母亲一字一句开导我,甚至宁愿抛下她一品诰命和御前所有的名誉,为我再嫁打算……

母亲这一辈子不重名不重利,倾尽所有为了父亲为了子女为了这个家,没有一句怨言,可你知道吗?在她临走前,她流着泪让我好好看顾我二哥,他是母亲最后的牵挂。我知道母亲心理对你不是不怨的,就连方才初见你,我不得不想起母亲,心理也是记恨你的。”

我泣不成声,头深深埋在了掌心。

“可是啊……

予青,母亲走了这许多时候,我在二哥身边也想了很多。

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二哥对你情深至此,却另娶她人?”

她幽幽地看着我,语顿。似乎早已料到我的无言以对,她又开口,语气轻缓。

“若说二哥变心,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我明明亲见二哥神伤,再无与你相对的光彩。

那是为什么?

难道是身份有别?

那更不成道理。

二哥是何人?他与母亲性情何等相似,怎会拘泥俗物?

哪怕你出身如何低微,他也是不屑计较的。

是我二哥续弦怕辱没了你?

那李氏堂堂巡抚大人的千金就不怕辱没了么?

何况圣上更曾多次明里暗里愿意钦点公主下嫁于我张府,这辱没又从何说起呢?”

她抚掌叹气。

“我想了很多理由说服自己,又一次次一一推翻。

二哥是真真把你放在心坎里,任二嫂再贤良淑德也始终无法对你忘情。

你可知,自那《岁寒三友》赠于你,他再未作画。

所以……我不得不逼自己相信,是你……也只有你能令二哥违背毒誓,心甘情愿。

为什么?

我直到今天也没有想明白。

二哥哪里让你不如意?

论才华论样貌,他那一样输人半分?

二哥中意之人,又岂会是贪恋权势,爱慕虚荣之人?

又或者只是误会?

可是牺牲自己的幸福,未免代价太惨重。”

言罢,令仪终于与我对视,深深地与我对视,仿佛一眼就看进了我的心里。

“我从不敢想有一天能再与予青重遇,母亲走后我曾对自己发誓,若有一日与你再见,必要将缘由问个明白,令母亲安心。

不是没有过这样的猜测,只是我不能相信,不能说服自己……

予青,是你么?

是你让二哥……让他……娶……李氏……为妻……”

说不清心理是怎样的翻搅,看到令仪红了的眼眶和颤抖的追问,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为什么?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明明知道二哥对你的心意,即使无意,也不该这样伤他,为什么?”

即便此时此刻,令仪仍然竭力自持,语调悲伤愠怒,却不曾咄咄逼人。

见我始终不发一语,她苦涩地笑了。

“你不说,就让我来说罢。

因为……是因为你已嫁做人妇!”

一个激灵,我强撑起僵直的身体,一个趔趄差点被腿后的杌子绊倒,杌子咣啷啷滚到在地。狼狈的我,狼狈的姿态。

令仪没有就此停口,跟着起身对峙。

“那么,你的夫君究竟是谁?

他的身份又如何特殊?

致使你不得不婉拒二哥,又劝他另娶?”

我内心的震撼无以言表,只能步步败退。

“是王侯将相?还是……皇亲国戚?

甚至……”

咣当!紧闭的门大敞,一如我们三人倏忽释放的心扉。

“二哥……你怎么……”

“你二嫂的汤药可送过去了?”

令仪抿唇没有回答,只望着我欲言又止,遂深深地叹息。

“二哥……我果真猜对了……你要如何与父亲母亲、三妹,还有二嫂交代……”

后匆匆出门。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完毕!

尽快来补全!下面小玉玉的粉丝们终于扒到窗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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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完毕!

我承诺大家,下一章小玉玉肯定出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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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完毕!

下次来完结此章,然后引出下一章,令仪都出来了,小玉玉还会远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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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补全!

小玉玉终于出来了!

另外,谢谢豆沙包的留言!我只能说就快完结了...终于...

82 临盆

这一年的京城早早入了夏,初春如一只狡猾的猫咪闪躲在晌午后仍不甘落幕的骄阳后。我们的影子拉得老长,映在门扉两旁,如画一般挽手相交,我阖目不敢再看。

良久,我垂头嗫嚅开口。

“衡……张大人……”

余光里,除正房中有人影晃动,院中再无多余的一人。

“予青……我没想到会是你……”

我呵呵一笑,嘴里苦涩。

“我也不知道能帮上什么忙……”

话一出口就已失了味道,何以续言,

在他的眼中,我大约就是个放不下负疚,放不下亏欠的人。而我又敢坦言此程没有这样的因由,真的只是为了老八开脱,助他完成康熙交代的任务?

深深地低下头,我咬唇打定主意,再不多言。

“予青,你可好?”

我木然地点点头,细想这几年的起起落落,还有谁不知道,轻叹着又摇了摇头。

“这……就是你要的?就是你所求?”

胸口被他低缓地语调狠狠一击,我措手不及。

衡臣,你的话乱了我的方寸,让我低到尘埃里。

“予青,你究竟……想要什么……求什么……

是尊荣厚奉?还是得享专情?”

事已至此,我知道自己再不能沉默以对,很多年前我就已欠他一个解释。我的尊荣厚奉,我的得享专情,如今已均是笑话,还赔上了他的姻缘。我终究拖累了他,以情做要挟,端的无耻,不是么。

“衡臣……

为什么你没有告诉令仪?什么都没有告诉令仪?

你还在为我保留什么颜面呢?

我是谁……呵呵……

我可不就是这京城里不能提不敢提又人尽皆知的一个笑话。

衡臣……我真的不值得……你为我如此……”

“予青……你不要这样说……”

“不,衡臣!我就是这样的人啊!

尊荣厚奉?独宠专情?

不瞒你说,当时年少,我都求过,可如今……

却无一不是奢望。

皇阿玛厌弃我,他……”

我抿唇,仰首望进一双清亮而修美的眸子。

“衡臣,这就是我啊!

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无所不用其极!

无论我心中所想所求为何,在你面前早已落了下成。

衡臣,我很早就听说过你,很早很早以前,你相信么?

传闻里的你是人中翘楚,可望不可即,见了你,才知道,犹胜传闻不止。

我不如你分毫,根本无法与你相提并论。

在你面前我……”

“予青,我也很早就听说过你,很早很早以前,你我相识以前,你相信么?”

他眼光微动,错过我的,温柔得令人陶醉。

“父亲说,宫里竟有出言真心必以真心换之的女子,她赠圣上一统江山,受神兽敬拜,抗旨拒婚太子……数不清,道不尽的才情。

我张氏一族虽出身微末,但世代读圣贤书,供奉天子,自有文人风骨,父亲更是严于律己,言行审慎,可父亲却为你惋惜。”

我一时无法消化,怔怔地像个傻子。

“你说什么……”

他的笑里有宽容的自嘲,不知究竟对我还是对自己。

“予青……你不知道那时的我有多看轻自己……

皇家家宴上你高座于妃嫔下首,艳得惊心,而我不过云云无为中的一粟,多一眼的期盼都羞惭不已。

我负了三妹的一生,怎敢再负她的亡魂。那时我经常在梦中三妹哀怨的眼神中惊醒。

所以我只愿守着自己的小心思,离你得进一步绝不念一尺。

父亲说我执念太深,早晚会误了自己。

那些不眠的日夜,灯烛下的苦读,不是为了任何人的期许,只是能够有一天能和你有缘一见,哪怕只是一面,所以英吉利师团进京,我毫不犹豫地向万岁推荐了你,假以家父之名,你不知道我当时胸中擂鼓震天,就连自己都厌弃自己的矫做。然,终与你同侧而立时,心中除了暖暖的满足,再无其他。”

我默默地望着他,一动不动。

“衡臣……我……”

他舒解的一笑。

“我说了这些只想告诉你,不要在意别人的眼光,这些都不重要,你就是你自己。

做你想做的事……”

深深一叹,他复道。

“爱你想爱的人……

你的真心总会有所收获,没有你想的这样不堪……

总有人会等着你,盼着你,护着你的……”

我皱眉,胸臆踌躇,久久不能平静。

“若还为我有一丝的心疚,那就帮我好好照顾筱旻,我再不能为她做更多了……”

在他转身之际,我终于开口。

“衡臣……你会等着她,盼着她,护着她么?”

我的不假思索,我的脱口而出,令自己都震惊,或许不耻的是我自己才对。

彼此谁又说的清这个她究竟是筱旻还是另有她人?

他仰首,薄唇抖动。

“自始至终,我便早已没有这样的资格了……”

是啊……我们每个人早已与先机无缘。

从开始,便都是错了……

隔日,我在消融居收到拜堂的密报。张廷玉受康熙指派,携密旨远赴蒙古。

我亲自授意拜堂沿途死志保护。这一去就是半年有余,十六位拜堂没有一个能够活着回来。

李氏的临盆出于我们所有人的预料,唯独我的。

记得那天正是重阳前一日,李氏早上还同徐太医逗趣,分娩后要吃入秋后最早的一口蟹膏,到时必拿顶好的花雕孝敬徐老头。那老徐的老脸登时就没处放了。当然我无缘得见,这个在我面前一本正经,在张氏一族面前含笑春风的老屁精,几度让我恨得牙痒痒。

这是令仪告诉我的,她学来那老头儿的神情话语惟妙惟肖,让我捧腹不已。而这半年我安心做着老屁精鞍前马后的跟班,却一次也没有见过李氏。躲在那偏安的小室里,仔细回味着李氏的近况,又见缝插针地向令仪转述着彼特的医嘱,甚至还有一些难产时急救的措施。一字一句我马虎不得,要知道即使在西方,难产也一样是凶险难测的。

“安胎并不是一味的静养,令仪,你一定要记得,这产前的运动一定要坚持到生产的前一刻也不能忘。”

令仪认真的点点头。

临走前,我若无其事地迎着风笑道。

“令仪,你家小公子降世之时,我就告诉你我是谁,可好……”

没有等令仪...

的反应,我疾步而走。

自从那一天,我们再无人提起的被我重拾起来,终究谁也赧于面对。当然也没有看到身后令仪潸然而下的注视。

原来,不是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我们不知不觉终究还是携手走到了分别的这一日。

重阳正午张府三进正房正是匆忙时,进出不绝的丫鬟稳婆却听不到任何嘈杂,除了镶金滚边祥云绣帐房内无可抑制的j□j声。

“徐大人,如何了?”

老徐头紧锁着双眉,咬牙,只是摇头,片刻沉吟道,“几个稳婆有两个都是曾经给宫里主子接生过的,自是……”

“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孕妇怎么样了?”

话一出口,我即察觉这是造次了。他虽为宫里顶有资历的妇科专家主任医生,可如今封建社会终究男女有别,安胎时他诊脉开药冲锋陷阵自是不在话下,可是临产在即,自然是退居二线的。

许是大伙儿都被这紧张的气氛给唬住了,他也不甚在意我的冒犯,只是叹了又叹,不过一句自由天意。

天意个头啊!论天意这李氏现在还不知道在谁家生孩子呢!

“不行!我得去看看!”

“你个混小子!疯了么你!”

老徐头一把扯住我,还想一顿训诫,就听门外的轻呼。

“予青!予青!”

是令仪!

“令……张……呃不,姚……”

“什么时候了,还在乎这些个糟人的规矩!”

令仪进门就是一通推搡,抓了我的腕子就要出门,临门前,不忘回头交代老徐头。

“徐大人,且在此候着,我那嫂嫂还要多赖您照应,这小厮我且借去做些粗使的伙计,府上实在人手不够,多有冒犯,照顾不周,还请包涵。”

“岂敢岂敢……”

还没听见老徐头的后文,就风一样的被令仪恍惚拉进了东厢的半月拱门。

边走她不忘嘱咐,“筱旻这回怕是难产了!你说过的所有法子都用上了,产婆方才用手摸索着竟先是孩子的一双脚!”

胎位不正!果不其然!

“股缝开了几指?”

令仪听了并没有回答,神色晦暗,我心中大惊,胎位不正又迟迟股缝未开全,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呀!

“予青,我不知道该求谁了!屋里的都是宫里的老嬷嬷,没得说,可我二哥又出了京,这让我如何是好!万一……万一……”

一时间,令仪满脸惊惶,往日风采平添了几多愁,我见得一阵心疼。

“令仪,不要慌,就是因为衡臣不在,你才要把这个家当稳。就在这里,所有人都可以慌,只有你不可以,此时此刻的你是张府的顶梁柱,这么多人都在倚靠你的主意呢!”

我紧紧握住她冰凉的手,汗津津的在这个夏日濡湿了我的心。

闻言,令仪抿唇阖眼,深呼吸,再开口时已没了方才的颤抖。

“予青,你去帮帮她吧,求你!

我知道这样对你……

可是我二哥终是亏欠了她,当年三妹……

我怎能不忧心,这次若是筱旻也去了,让我二哥如何面对自己,面对你……”

我知道,我都知道,所以我的心情并不比令仪你的轻松一分。

“好!我去!令仪,你千万不要慌,半月前我让你给衡臣送的口信……”

“早就送去了,可是迟迟没有回音,我这心里就是猫爪挠着一般。我自己未曾生养过,也是知道女人生产就是鬼门关前转了一圈,如今筱旻虽不是头胎,可是若霱走后,她时常郁郁寡欢,若非如此,若非如此,我二哥也不会再让她再遭这一回罪……”

“令仪!令仪!听我说!听我说!”我深吸了一口气,抖着唇缓缓开口,“若是大人孩子只可……只可……”

“大人!一定要保住大人!我哥临走前没做多少交代,只留了这么一句话。”

我点点头,矮身掀帘进门。

房内一盆盆烧的沸腾的开水让整个房间像个澡堂子,满满都是水蒸气,虽未见到电视上骇人的血水,可是血腥的气味是盖不住的。

“你们这么多人都杵在这里干嘛呢!你你你还有你把这些盆盆罐罐的都给我扔出去,所有人把烧开的水都放在厅里,一个个在卧房外候着几位嬷嬷的招唤。”

平日还算宽敞的卧房一时间竟满满站着七八个丫鬟婆子,加上宫里遣来的五位嬷嬷加加减减不下十人,被我一声呵斥给震懵了。那床前一头一尾的两位老嬷嬷想来就是宫里顶有脸面的了。听到我口吻的不善,床尾背着我的一个蹭地站起来转身就要发威,却被床头拘着产妇的较胖的老嬷嬷一把按住,惊恐着一双眼死死盯着我,低声与那满脸怒气的嬷嬷耳语。不过片刻,两位嬷嬷全都低眉顺眼双双就要跪下行礼。

我不耐地挥了挥手。

“都给我免了,都什么时候了!”

闻言,那精干的胖嬷嬷低喝一声。

“除了咱们五个,你们都出去吧,有事儿咱们自会招呼你们。”

我再不管身后的人影穿梭,几步上前走近床头,顿时一股浓稠的血腥味搅得我一阵晕眩,似曾相识的一幕深深刺痛了我的眼睛,暗自按下这不安的惴惴之心,定睛细瞧。

好俊的李氏!虽憔悴的不成样子,难掩秀色。

见她睁眼朦胧地看向我,我强撑了笑容,咧嘴一乐。

“张李氏,我是佛祖派来救你的神仙。”

她眼中一片茫然。

身侧那胖嬷嬷用李氏听不到的声音在我耳边悄声说,“从昨儿个夜里到现在快正午了,股缝还是没有全开,咬牙撑到了现在,用人参吊着,已经使不出力气了,瞧着是强撑了一口气,许是等张大人回来再见一面呢!”

我不做言语,只翻起长衫取出腰间荷包中的令牌。

“你看这是什么?”

她才开口,就呕出了口中的大段参片。我用帕子将她口中污秽拂去,将令牌拿进,助她瞧得更清楚些。

“这是内务府掌事的令牌,而我……是贤亲王福晋郭洛罗·舒晴!”

话一出口,屋内的其余三人全都吓得跪倒在地,只余方才近前的两人勉强站着,而方才还对我怒目相向的嬷嬷腿已抖做一团。

“李筱旻,你听着,我今天的一字一句这一生不会再有人听到。”

“我曾经也做过母亲,也有过一个孩子,可我没有你幸运,我是一个不称职的母亲,我留不住他……

你的孩子很坚强,他陪你一起走到今天,走到这最后一刻,你辛辛苦苦怀胎十月为了什么?不过是给自己心爱的男人生一个孩子,可事到如今你这个样子是要怎样?要做给谁看呢?这么好的孩子你忍心放弃他么?至少这一刻你要做个负责任的母亲,你给他生命,连一眼都不让他见一见这大千世界,你怎...

么舍得?!

人死如灯灭,你死了又如何?衡臣是如何的品性你会不知?他温和却坚毅,平顺却隐敛。如此心性何人能令他倾思?定也是一般的坚强勇敢之女子才与之相配。

你如此就放弃了你们的孩子,放弃了自己的性命,你以为他回来看到你会怜你念你么?是啊,他善良如斯,确会如此。可你要的只是如此么?那么我告诉你你做到了,但是我也有一句忠告,今天即使不是你,不是你李家女,当年我牵的姻缘是他王家女赵家女,结局也大抵不差于此。

三妹令他敬重如此是为什么?是因为她拼了最后一口气都守他到了最后一天,你呢?你为他为你们的孩子能做的不止这些对不对?

筱旻,坚持住,不要害怕,不要放弃,你们还有好长的路要走,你还要他的人,他的心呢!拿出你当年用最美好的青春和年华为他守贞的勇气来!那时候的风言风语都没有将你打倒,你就要熬过来了。”

我语无伦次,就连握紧的手也颤抖着,咬唇我轻声叹息。

“不要像我一样,等到错过才知一切不可挽回……

你比我幸运,一切都还来得及……”

一行清泪没入那丝绦的绸被中,她的指甲深深陷入我的掌心。

“我的孩子……我要……我的孩子……活着……我们……都要活着……”

“好!只要你不放弃!相信我,你的孩子会活着,活的长长久久。”

我心下一痛,这个与张廷玉同为重阳正午出生的孩子,这个最肖其父的孩子,这个日后与乾隆莫逆交情的孩子,也不过度过短短二十几个春秋,但也成为了既纳兰性德之后又一个最为众人称道的清朝才俊之一。我终究还是欺骗了她,可又有谁忍心视这样一个可怜的母亲于不顾呢?

“筱旻,一步步来,你不要说话也不要喊叫,省下力气把孩子推出来,你现在先不要使力,含着参片,缓一缓,我数一二三你就使力,孩子不能在里面憋太久,不然出来了也会窒息。”

她的眼睛红了红,转而咬紧牙根狠狠点了点头。

随即几个稳婆麻利儿地各就各位扶住李氏的身体,助她使力。

我以为我可以置身世外,但当我面对这样一个临产的母亲,一个在生死边缘徘徊的女子,也不禁为之动容。

知了声声不停,院子里除了我嘶哑地声音再也听不到其它,混着汗水和血腥的味道,一遍一遍。时间仿佛将一切静止,这一刻,那样一个女人,虽狼狈,却孕育着一种残酷的极致美,就是这个世界上最震撼的画面,刺痛了我的眼。

一直待到一个小东西“哇”的一声破啼而哭,我全身泄力的瘫软萎倒在地,抬首拂面,湿腻一片。

“小……小公子……是小公子出生了……快去报喜……给宫里报喜……”

我静静地看着稳婆满面喜色的来往,久久说不出话来。转过身,李氏早已累极,昏睡过去。

“记住,这几天要看紧夫人,她产后脱力,虽诞下了公子,但仍可能产后大出血和产褥热,凶险非常,事事要留心,十二个时辰都不可放松。”

勉力用肘臂支撑起自己站稳,我哑着嗓子留下最后一句嘱咐便退出了房。迎面就看到了张家一家上下老小以令仪为首,早已恭谨的立于庭前。

“民女姚氏粗鄙,不知福晋来府,失礼之处还望福晋恕罪。”

她盈盈一拜,朗声道。

“福晋吉祥!”

身后跪倒一片,应声高呼。

“福晋吉祥……”

似火的艳阳高照,我的身体却如堕冰窖,心中寒凉一片。

我迟迟不能言语,只走近令仪,方见她柔顺的盘髻在我胸前高度微晃。我看不到她的面容,只能低声呢喃。

“令仪……对不起……”

那一进拱门处,是谁的衫角染了风霜,匆忙舞动着向我款款而来。

呵……衡臣,为何我们每次的不期而遇都是如此无奈。

对视不过一瞬,他静立庭中,缓缓垂首,轻扬长衫……

“免礼!”

我脱口而出,喉头苦涩。

“去看看她吧……”

他低应一声,便与我擦身而过。

“予青……谢谢你……为玉做了这么多……”

我阖目仰首,焦阳热热地撒了一脸的金晕。

再回首,手中多了一方宣纸,墨迹尤为干。

“福晋身份尊贵非常,如今是我阖府之福星,更是我二哥之子的救命恩人,为孩子圈一个名也是他的福分。”

令仪轻声说,却再无往日的欢颜戏谑。我果真还是成为她口中那个尊贵无比却臭名昭著的八王福晋。明知早晚走到这一天,我还是情不自禁地轻问。

“难道……只能如此么……”

可惜无人可答。

不知是否风牵动了她薄如蝉翼的睫,我错目,是满满一纸的笔迹,料想这一路来他是如何煎熬,唯有如此……

我抬手缓缓抚摸那端方的一个角落……

“重阳正午之时,阳盛极,恐损了孩子的福寿……”

“暮霭沉沉楚天阔……”

令仪柔声飘散。

“好名字呢……民女代我兄嫂及若霭谢贤王福晋赐名……”

83 开蒙

台上咿咿呀呀的腔调唱得我昏昏欲睡,手肘一滑险些腮帮子磕在了桌脚,引来身旁一阵闷笑。

我顿时清醒,朝身边那个不怀好意的旁观者撇了撇嘴,低声说。

“倒叫你看了笑话去!我就不信你能欣赏得了!”

老八面上不动声色,趁众人目光均落在台上才侧脸冲我嘿嘿一笑。

“你别不知好歹啊!我这是给谁做脸呢!”

我冷哼,不再答理他,直等到大戏一出接着一出,角儿们一茬接着一茬地过了场,戏班子走了个干净,又迎来送往了一阵,才全身酸软四肢无力地硬撑着抗回了屋儿。

“安茜,我好歹洗漱就休息了,你也快回去睡吧。你再忙活一会儿就天亮了。”

“还早,哪像您说的那样,这才几时呀!刚才您睡得都迷糊了!”

我仰首捂脸。

“呜呼哀哉!安茜你也来笑话我!”

一阵笑闹,我刚要出门,安茜拉住我。

“刚才不还嚷嚷着乏了,这又是要去哪儿撒癔症呢!”

我摆摆手。

“我去看看弘旺。”

“还看什么呀!早睡下了!那《福寿禄》没唱多久就自己偷偷摸摸的蹦达回来了,还说留您在那儿多品鉴品鉴。”

“哟呵!他今天可是主角,这是给谁做千秋呢!正月里大过节儿的敢拿老娘开心了还……”

话还没说完,门外的笑声已近。

“大晚上的就你精气神儿大!什么老娘老娘的,也不怕让人听见了笑话。”

不等安茜见礼,老八大手一挥,便让安茜退下了。

“你还好意思说!你给我出的什么馊主意呢?!还做脸?!上刑还差不多!”

“哈哈!还怪起我来了!”

“行了行了!你来干嘛?今儿个一起给弘旺和好格格做寿,听说又有人趁机给你送女人了,你还不快去享受你的美人恩去,撑的来这儿找我的晦气!”边说我边贼乐,“这倒奇了,儿女做寿给老子送女人,这是哪门子的大礼呀!”

被我说的一臊,他脸上多少有点挂不住了。

“你别寒颤我啊!好歹你是第一妒妇,这时候体现你的价值的时候到了!我不到你这儿来躲着,他们哪个能放过我!”

“哦?此话怎讲?”

“哎!媳妇儿,你可不知道呀!”

我双手做打住状,不留情面地吼道。

“你给我直奔重点说。”

“好吧!西院那两位我一个也应付不来呀!尤其年羹尧那个妹妹,精的跟什么似的,多说一句话我得琢磨一束香的时候,这还怕她看出个一二来。还有那个张氏,毕竟是和我有个儿子的女人,更不敢多见了,万一出个洋相那小了说是丢脸的事儿,大了说就是丢脑袋的事儿了。”

我抿唇。

“那语倾呢?”

闻言,他一阵瑟缩。

“哎哟喂!什么语倾啊!那叫毛氏好不?!

真不明白,这一个宅子里的偏出来个和你同名的,你不怕忌讳,我还怕呢!哪天说着说着话我把和你说话的劲儿拿出来了把人吓个好歹!本来心脏就不好!每次一想到这个多一秒我都不敢多呆,浑身的不自在,跟让人附体了似的!”

“越说越不成体统。那名字还是你给取的,回头说穿帮了,看你自己怎么收拾!”

“啥?我取的?”

我点点头,讷讷开口。

“大概是取千言万语,一见倾心之意。”

“不是吧?还是有真感情的?好么!我就怕这个!不都说满洲的男人都好色,妻妾成群的么?那能有什么真感情呀!”

我哼笑。

“那还有说爱新觉罗家专出情种的呢!”

“放屁!情种他还一屋子女人!”

见他上了道,我欣慰大笑。

“此话言之有理呀!”话锋一转,“说吧!今天来我这儿除了躲美人还有啥闲事儿,没事儿就洗洗睡吧,床我都让安茜铺好了。”

他回头看看厅里的暖榻,面上困顿。

“方才听戏的时候我笑你还记仇了?我又没说错,你这么多年也不张罗着给那俩孩子过个生日,又都是正月里的孩子,哪家不热闹热闹的。更何况弘旺过了这个正月就满六岁了,别说皇家的孩子三岁开蒙,就连好格格都请先生教习有两年了,不知道的,谁不会往你这个后妈的恶形恶状上寻思的?”

见我就要发作,他立马接到。

“我知道你不在意这些,可你多少得为弘旺想想不是。”

我正听到兴头上,他忽然不做声了,看他那个面瘫样我反而没了脾气,气哼哼转身掀帘进了卧房,不用看都知道他抱了铺盖卷儿面露胜利地尾随我进了屋。

边在铺了地龙的地上铺被褥,边嘴里闲叨叨。

“就是!这才对嘛!这么喜庆的日子,让院里来来往往的下人看到福晋不让王爷进屋,睡冷被冷炕的成什么话!还是和媳妇睡美,和媳妇睡香。”

趁他摇头晃脑自得其乐,铺被铺的屁股撅的老高,我一个按耐不住,一脚蹬在他尊臀上。

“你还有完没完了!越说越来劲了哈?!”

“哎哟!你还真下狠脚呀!”

“废话!你自觉点啊!别满嘴的下道儿!”

“行行行!我错了!你别真伤气了啊!”

见我上了床背转身不再离他,他窸窣一阵,终吹了灯烛,躺在了床边的地下。

“你这脾气也难怪人家都那么看你!你就不能改改么!又是妒妇又是后娘的,你不难受我听着都闹心!

你还别说,就看你和弘旺这娘俩素日里的形状,那是比亲生的还亲呀!

可那又怎样,在外人眼里,你就是个后娘,孩子小不懂事儿,你也不懂事儿?

我知道你现在拘着他也是为了他好,你私底下对他的教育绝对比三岁私塾里就对着个老学究天天之乎者也强,可别人看不见呀!再者说,弘旺是皇家的孩子,他早晚也是要走出去的,你现在觉得他做个闲散宗亲,以后落个世袭,清静过一辈子,衣食无忧,以为是给他最好的打算,可你问过他自己没有?

他毕竟是这个贤王府里的唯一子嗣,就是再不得皇帝宠爱,也是贤王爷的唯一传人,早晚要接受最正统的教育,早晚要面对最复杂的宗亲和政/*治*/局/*面,到时候你能替他选择得了什么?!

你有没有想过,有朝一日,没有了你和我的保护,他一个人面对虎视眈眈的朝堂,一步步被孤立被蚕食的时候,会怎么想?他还会感激你么?

我知道你不求他的感激,但是你要知道如果你想教他自保,就先要让他见识这贤王府外的世态炎凉。过于长久的正面教育,未必就完全是对他好的。挫败对一个男...

人来说是走向成熟的契机。言尽于此,你是个好母亲,不过也要做个聪明的母亲。”

咬唇,我长叹,终侧身平躺。

“睡了么?”

“睡什么!屁股疼呢!”

我嗤笑。

思量再三,还是说出了这几年来一直积压在我心中的犹豫。

“老八,谢谢你今天说的这些话。说实话,出乎我的意料,看你平时对弘旺冷言冷语冷情冷面能冻死个人,可能为他着想到这儿,说明心理还是把他看得十分重的。

我虽然非他生母,可我们毕竟做了这些年的母子,我不否认我对他视如己出。你有一点说对了,我声名狼藉,已然如此,可以无视一切旁人对我的冷眼,可我容不得弘旺被他人指摘,说他是个被后娘养大的孩子。所以我才害怕,我害怕……”

“你害怕什么?你……”

“我怕失去他!”

“怎么可能?你是我贤王府的嫡福晋,他的嫡亲额娘,比亲娘还亲,谁还能越了你去!我第一个就要了他的命!”

“可若是他要离开我呢?

让他走出去,看到世人对我的责难,他还会敬我爱我如初么?

我知道我的想法过于狭隘了,可你没有做过父母,你不明白的,在父母心理,永远希望自己是孩子眼里的榜样,是最优秀的存在。

可我呢?就连个普通母亲都不如,且不说我的恶名里究竟有几分真假,单说弘旺长大后会明白事理,了解我的苦衷,可我总怕他出世的太早,还分不清黑白对错,终会厌弃我鄙夷我,到那时,你要我如何自处?!

所以我一拖再拖,因为我知道他早晚要离开我的怀抱,不需要我的庇佑。

我总想着等他大一点,再大一点,我就放他出去,让他好好看看这个世界,感受那些鲜活的人情冷暖,这些是我不能给予的。

这一拖就到了今天,他今天六周岁了,我知道这一天怎么也拖不下去了。

听说,张家的若霭还没满岁,康熙就给他物色开蒙的教习先生了,好像还是在翰林院里海选来着。我难道不着急么?

我着急啊!我比谁都着急!可我舍不得!

因为我知道,放他出去的那一天,就是要把他还给他生母的时候。”

“你想多了……”

“不!你何必也来安慰我,方才你自己也说了在旁人眼里,他永远是个被后娘养大的孩子!我的身份就是再尊贵,对他的助益再大,也不能代替生身的血亲之恩。

正是因为视如己出,我更不能眼见着他遭人非议,被人诟病。

老八,你说的没错,我不能再这么固执了,那只会害了他。

明日你就带他送还张氏吧。教习我也已有打算。

放眼满朝文武,有古大臣之风,才知人品均称上品,出身家室又不落人后的唯张廷玉,他是弘旺开蒙教习的不二人选。虽然他入仕多年也不曾做过皇家子弟的先生,但若霭毕竟是我接生,他多少也会看在我的面子上收了弘旺,此后对弘旺入世也是个保障。我会留信给张廷玉的妹妹张令仪,她与我也有些交情,等张大人回京就开始授习吧。”

“你为弘旺也算尽了心力了!希望他以后学有所成,晓事理,长出息……”

长叹一声,我们一夜无话。

可是我猜中了这开头,却猜不中结尾。

谁会知道,几十年后,正因为这一段师徒关系,清正端方的张廷玉险些落难,而那个始作俑者正是与我深夜长谈,为弘旺共谋将来的“枕边人”。

一场文字狱,几多兴衰梦。

“格格,半个多时辰了……”

我手执狼毫,并不为所动,精心描摹。

“格格,这都第三天了……”

咬唇,一朵寒梅悄悄绽放在枝头。

“要不……您好歹去劝劝……”

抬眼,我低声道。

“王爷回了么?”

“嗯,午膳才用完。”

安茜这会儿是真着急了,悄声说。

“这颖格格来得也真是时候,爷今天这么早就回来了。一会儿爷万一听着了消息,知道庶福晋在咱们这儿,一跪就是半个时辰的,不知道心理又是怎么想的。”

“怪不得她,她都来三天了。”

“您还有闲工夫替她开脱,怎么不赶紧去把她打发回去?!”

我不以为然地哼笑。

“你以为爷怎么会这么早?他还用现在听着消息?保不齐就是回来看热闹的。”

安茜瞪大了眼睛,满面疑惑。

我无奈道。

“算了,不懂也罢。放心,爷不会过来的。我都妒妇了,还怕他想什么。”

摆摆手,我搁下了笔墨,净了手。

“张氏今天没说什么?”

安茜摇了摇头。

“今天一句也没说,横竖要见您。我说您身子不爽早早午睡了,她二话不说,进屋就直挺挺地跪下了,说等您起身了让我传个话儿。”

“罢,罢!让她进来吧!”

拍拍手,我掀帘一脚跨进大厅。

“回吧……这是爷的意思,我也不能左右。”

稳稳落座,我定定看着她。

这么多年,那个明媚的女子竟未曾多少变化,产后令她多添了一分娇羞的丰腴。

未语,她深深一拜,垂首。

“福晋,还请您多顾念大阿哥……”

“颖格格,这就是爷对大阿哥最好的安排,难道你不懂么?”

良久,她终抬首与我对视,红肿了双目。

“不瞒福晋,前儿得闻大阿哥辟西院教养,妾心中不是不欣喜万分的。

初来的几日里每日于我请安说话,进退有度。

大阿哥蒙您教诲,谦谨有礼,小小年纪,却纯真懂事。

对您,我只有道不尽的感激。也只有您,才能把大阿哥养得这般优秀。

可是,我知道他不快活……

他常常对着钢琴呆坐,一坐就是一天,偶有流泪,犹不自知。

苏妈妈说,她是初到我的院儿里有些生疏。

可我是他的亲娘啊,怎能不知这孩子?

他不过是在想您想得紧。

有几夜我耐不住想念,夜里到榻前看他睡颜,惊醒时,他眼里由喜转伤,由盼望转哀思,妾都看在眼里。

福晋,妾恳请您回心转意,重收大阿哥教养,念在您和大阿哥这多年相处的情分上。”

幽幽地,我想起了弘旺临走前,在我久闭的门前稚嫩的抽泣声。

“母亲,旺儿再也不偷吃姑姑的胭脂了,他们说您要我迁出东院,把我送到西院去?这是真的么?

母亲,旺儿以后都听您的话,您告诉旺儿,他们都是骗旺儿的对么?

...

母亲,旺儿不调皮了,您开开门,和旺儿说说话吧……

母亲,您别不要旺儿……

母亲,旺儿哪儿也不去,您不要赶旺儿走……”

不敢睁眼,就怕泪忍不住落下,我艰难地吞咽,开口道。

“弘旺眼见就六周岁了,爷对他的学业精进也有安排……

如果说我还能对他有所帮助的话,那么就是给他找个好师傅,如今张廷玉张大人首肯教他讲习已是难得,后又被圣上钦点得任太子太傅,今后说不定弘旺也可以入宫与宫里的贵人一起进学,所以他不能回来……”

一双妙目圆瞠,茫然无语。

我轻叹,涩然道。

“我不能让他人明里暗里笑他是个妒妇养大的孩子,嘲他有个毒妇额娘。”

闻言,座下人久久没有言语,五体拜服,削肩耸动,无语凝咽。

咸湿的泪,我品得越发愁苦。

“你通透如斯,难道不明白这个道理么?

有时候清白的出身往往比一个高贵却污糟的出身来得更让人容易接受和亲近。

孩子还那样小,他不该为我们大人的过错承受这些冷言蜚语,失去他本该拥有和享受的平等和友爱。

你说的对,弘旺纯真自立,却也敏感自尊,现实太残酷,你让他如何面对?又如何自处?

你回吧……一切王爷自有主意,不要枉费了他一片苦心。”

“阿哥爷,阿哥爷!您留步,还请奴才为您通传,您……”

“母亲……弘旺给母亲请安……”

我抿唇久久不发一语,长呼了一口气,沉声道。

“现在是什么时辰?字可临好了?书可背完了?单词都默写了?琴练到那首曲子了?”

弘旺垂着头,讷讷不言。

我仔细地注视着,仿佛又长高了不少,可不过短短月余。

“随你额娘回去吧,折腾了一下午也不早了,别误了晚膳的时辰。”

可明显我的话并没有起到作用,两人一动不动。我知道他们二人都在等什么。

最终还是颖格格低叹了一声,矮身一福。

“阿哥爷想必是念书念的乏了,想来和福晋叙叙话,妾先告退。”

不等我言语,她已碎步退出了房。我望着的背影竟有些感同身受的心酸。

感同身受?这是什么莫名其妙的自怜自艾。

一个连自己亲生儿子的名字都不敢直呼的母亲,一个对自己亲生儿子都要察言观色瞻前顾后的母亲,一个连挽留自己亲生儿子都隐忍踌躇的母亲,让我实在无法狠心漠视。

“你可知她是谁?”

我没有收回目光,悠悠地望着院门收不回眼,不等弘旺回答。

“你可知我是谁?”

见我不再发问,显然是坐等他的回答。

“她是阿玛的颖格格,您是阿玛的嫡福晋。”

听他避重就轻的回答,我实在不知该感叹他的机敏还是小聪明。

“她是你的亲生母亲,而且已经在你迁入西院前抬了庶福晋。

我……只是你的养母。”

转首,我直视他光洁的额头,却见他握手成拳。

“弘旺……我知道按照咱们满人的规矩,让你回庶福晋那处是委屈了你……可……咱们贤王府终究和其它高门贵第有些殊异……”

咬了咬牙,我嗫嚅。

“……我这个嫡福晋也终究有些殊异……你如今既已要入学,或许回了她处也并非就辱没了你……”

“母亲!”

被他一声低哑的呼唤打断,我惊异于他一双蓄满泪水的眼睛,里面是满满的受伤。

两两无言,我的手掌蜷缩反复,再没勇气多说一句。

良久,他轻叹,矮身行礼。

“叨扰母亲清净是儿的罪过,这就去叫姑姑给你布下晚膳。”

说完不等我应声就缓缓退出了门,风吹散一室燥闷,好似方才全然一场午歇误入的梦。

却没想到,当夜才熄了火烛,就有一声惊悸的传报。

“格格……格格……出事了……”

我赶忙掌了还留有余温的烛邓,但见安茜眼圈已经红了,心下一沉。

“别急!怎么回事儿?”

“阿哥爷让炭气魇住了!”

84 疙瘩

耳房里几个丫头婆子瑟瑟发抖地跪坐一团,我轻吁了口气,借着安茜肘臂地扶持才缓缓坐下。

“格格,忙活一夜了,阿哥爷总算无恙,真是万幸,您好歹眯会儿吧。这些奴才明儿个一早报了爷,自有王总管发落,何必……”

我摇了摇头,本想开口,又瞥见对面几个丫头早已没了脸色。

“这件事情暂时压下来,不必报给爷了。”

闻言,不论坐下那几个奴才,就连安茜也是一愣。

“格格,是有什么怀疑?”

我心中一赞,脸上却不动声色。

“苏妈妈,我来问你,今晚的事情我不多问,你也不必多说,你可明白?”

苏妈妈端正地跪坐在下面,与那几个本来要问罪的婆子有一尺远,静瞧着倒仿佛与她无关。

她深深一拜,低声道。

“福晋,奴才有一言需与福晋单独禀报。”

我点点头,挥手让安茜安置了下面人,直到房内一切恢复平静。

“我这么做都是为了弘旺,苏妈妈难道也不明白?”

一言既出,苏妈妈双目含泪。

“福晋,奴才哪有这样愚钝的道理。福晋对小主子的一片苦心,奴才这几年来都看在了眼里,记在了心理。从前,是奴才不开眼,蒙了心,从来没有体会过福晋心中的苦楚,是安茜姑姑一语骂醒了奴才啊。说句大不敬的话,寻常人家的宅院里,有个姨娘、通房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可是那当家娘子有几个能把他们当人看的?何况他们的孩子,左右比家生子的奴才强些。可这几年看过来,奴才再不长眼也心知您是把小主子当成大家子来教养的,那风范和气度,令奴才打心眼儿里佩服,不骄不纵,不卑不亢,放到人前也是样样不输那宫里的正牌主子的。奴才卑贱,却也是做过娘的,自是明白福晋如今的良苦用心,希望他今后顺风顺水,当个名正言顺的贤亲王大阿哥,有自己的光明前程。

可是小主子已然明白事理,就像他小时候一样,心理再明白,也是决计不会放在嘴上央告的。福晋,您一直是他心头的一块心病,一个解不开的疙瘩。他敬您爱您,却又不敢靠近您,只能装着懂事,人前疏远着您,您不知道他比任何人都希望自己是您怀胎十月的亲生子。可一边又深感这样大逆不道的想法愧对了自己的亲生额姆。他这样小的年纪,已懂得感恩,是何等的难得。如今您让他说走就走,他毕竟还只是个孩子,下人嘴里的腌臜一字一句地都戳在了他的心上。他真的不得您的欢心么?真的让您扫地出门了么?这些小主子就是心理明白,又如何去和那些无知下人辩驳。这样小的孩子总有想不开的时候,他是把您当作亲生母亲来爱护的,虽然这样的方法确是钻了牛角尖……”

“他以为,他用自己的性命做代价去结果了那些闲言碎语的下人们,就能保护了我的名声?”

我长叹。

“我不是不知道弘旺的心思,可我也没有办法呀。宫里已经开始物色今年随驾畅春园的皇孙和伴读了,弘旺是咱们王府唯一的阿哥,可是万岁爷是孝庄太后自小扶持长大的,出身名门的观念早已耳濡目染,这也正是弘旺的劣势。凭我一个待罪福晋的养子,那还不让宫里人鄙薄了去,只有抬了张氏的血统和位份,让他收在名师大儒名下才有些把握……

还有,苏妈妈,弘旺是个聪明剔透的孩子,你在旁常劝解着我是放心的。告诉他,以他现在的身份除了能嫁祸几个奴才以外,堵不了悠悠众口。只有他今后出息了,在大清有了一席之地之日,他才能保护他想要保护的所有人,这是一个作为爱新觉罗家后人的自知。他的血脉里容不得他任性,他的命运里注定了要为了众人而浴血奋斗,哪怕这些人里有非议他,指摘他的。他能做的只有前进,没有后退。”

苏妈妈哭着磕了三个头。

“福晋的教诲奴才必逐字逐句讲给阿哥爷听。

容奴才再多嘴一句。”

我应声。

“福晋,奴才虽是打小就进了宫,幸得主子仁慈抬爱,并未遭了多大罪,倒是吃穿用度比寻常百姓殷实不少。出宫以后嫁人生子,这一生也算顺遂。唯一遗憾的只有一事,就是养育自己的孩子不足两个月,就为了报答宫里主子昔日的知遇之恩前后在多位贵人府里奶了孩子。到现在我也再没见过自己的孩子一眼。

福晋,奴才不懂什么大道理,但是人之常情还是明白的。您可有想过,如果早知母子终有分离一日,何不尽早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时日。阿哥爷今后的路还很长,可是这母子之情也仅有这短短两三年而已。”

85 入园

进宫时,肃穆的紫禁城蒙上了一层与以往不同的喜色,来往匆匆的宫人们脸上都挂着一抹嫣红,任平日如何庄重的管束都掩饰不了的。与几个相熟的嬷嬷和谙达打个招呼,我直奔乾清宫。

今日是大场面,康熙是出了名的孝子,有意要大办,多半也是为了让太后高兴。太后虽不是康熙的生母,但为人中正平和,柔中带刚,在后宫极有威信,手腕高干,面上糊涂,心里明白,小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事绝不含糊。当年极得孝庄的赏识,毕竟在孝庄身边□□了许多年,虽不及孝庄在政治上的雄才,却也净得十之一二,仅仅这一二已足够受用康熙守成这许多年,料理后宫,为巩固稳定满蒙政局起了推波助澜的拥趸作用。兴许也是因为顺治时期不得宠爱,始终膝下无子,所以将一个女人所有的母性完全寄托在了早年丧母的康熙身上。无论如何,她对康熙这半路的母子情分也算毫无保留,倾囊相授了。康熙于公于私对她极为看重。这几年老人家身体大不如前,兴许是上了岁数,前后身体一直抱恙,拖拖拉拉地药进了不少,一直没有痊愈,好几次病重,康熙日夜守在榻前亲自服侍。为了让老人家高兴,正赶上自己的六十大寿,这才打起精神来,提前半年下旨阖宫庆寿一日。

旨意一出,太后身体不愈,康熙先后几个皇后年纪轻轻都香消玉殒,早没了再立的心思,后宫再没个敢逾矩主持大局拿起主意的,最忙的当属内务府。清朝不同于明朝,明朝的内务府由世代世袭的世家把握,正经二品的员外郎。虽品阶在京官里不值一提,但手里的权利可大,单一项采办,那水就深了去了。到了明朝中后期,内忧外患,外戚、宦官钱权一把抓,一步步蚕食吞鲸,蛀空腐蚀了朱氏王朝。清朝一改前朝的内务府管制方式,取消了内务府总管的世袭制,由皇帝指派,可以保证和皇帝一条心,指东不敢打西。到了这几年,老八大病初愈后返朝,稳坐内务府第一把交椅,可见在康熙心里总算有一席之地,至少是值得信任拖赖的一员干将,可以将自己的身家交与他料理。权利固然大,便利也不少,但是给康熙这样一位圣明烛照的千古一帝干活儿,除了勤恳别无他法,小聪明要不得,做不得半点小手脚,身后千百只眼睛看着你,伺机把你从高椅上轰下来。这就苦了老八,忙得脚打后脑勺,该做的不该做的他都一把抓了。可怜他这两年福一天没享,睁开眼头一天就被我洗脑,接下来没日没夜的挑灯夜读,只为能顺利担起贤亲王的重担,重返权利中心。当然这也与他后世现代的生活历练有关系,见识了人情冷暖,自然和那些含着金汤匙落地的八旗子弟不同,苦也吃得,委屈也忍得,倒有那么一股子成大事的气候。我看在眼里,心里倒是颇有些底气的。虽说自己如今的地位已说不响嘴,但是归根结底,家里男人得势在如今这个阶级分明的封建社会才是立身的根本。

男人们自然在乾清殿热闹,而女人们自有在慈宁宫的高乐。

这一天是这个朝代至尊无极的大日子,母子两个各自是众星捧月的荣耀。一大早慈宁宫就布置了起来,连同老八在内的内务府所有人都已经不眠不休两个日夜来筹备。晌午刚过,四九城里的王公贵族都拖家带口齐聚紫禁城。听府里的拜堂报,九门提督这两日眼睛都不敢眨,京内各城门戍守尤其严,今夜已下了宵禁的布告,一切往来都待明早开城门之后。

甫一进慈宁宫的宫门,就听到宫内的一阵娇声笑语。自有守在门前的谙达为我引路。

“福晋可来的正是时候,咱们老佛爷今天精气神儿正旺。”

“今儿个晌午,她老人家歇的可好?”

“大好!老佛爷歇了半个时辰就叫起了。晌午刚过,四福晋就来候着,为老佛爷梳妆,说前儿给府里新请的嬷儿学了个发式,要给老佛爷扮上,图个新鲜。”

“嗯,四嫂是个有心的,老佛爷素来稀罕她的谦谨。”

“正是这话,老佛爷今天新衣新妆,惹得几个福晋眼热呢。”

这就是场面话了。不要小看这迎来送往的小太监小宫女,能做到这个位置的虽上不得台面且年纪不大,但也是这一宫里极得脸面的,且颇有些见识的,不然这一脸生一脸熟的,没有一股子伶俐劲儿可是等闲应付不了的。这开口闭口的四福晋八福晋九福晋的也不是人人都能叫的出口的。放眼后宫,那个宫人敢不尊称一句主子爷主子奶奶的。慈宁宫住的是皇帝额娘,就连阖宫的奴才都要高人一等,张口闭口也自以慈宁宫独一份儿的尊荣而居。

“不劳谙达费心了,我自个儿进去就得了,您且忙去吧,今儿个可还有的忙了。”

他也不和我客气,打了个千儿,转身原路折回去了。

轻呼一声,我笑得连自己都动容。

“老佛爷,可给您道喜了!”

笑闹声一顿,高坐上那矍铄的妇人眯眼打量,旋即大笑。

“哎哟!我道是谁,你这蹄子都什么时候儿了,才来老婆子这儿瞧瞧,真真儿的没良心!莫不是晌午睡过了头,迟登登地压根儿忘了我们娘儿几个在这儿等你等的前胸贴后背!再晚一步,就剩点心渣子和菜汤儿,可别怪老婆子狠心!”

伏低做小素来是这宫中想要独活的不二法门,但凡逞强好胜的大多没有什么好下场,我连连告罪,什么贤王府福晋的脸面,都让猫抓了,众人眼里不过是个没脸没皮的八福晋。

席面是在接近黄昏的时候才开始的,下面孙媳妇嫡庶不谈,自然是使出浑身解数让老太太高兴,能入得太后的眼,自然在自家男人面前也是可以夸口的。轮番献宝,其中当属四福晋的新疆羊脂玉千手观音,老九家侧福晋的赤血珊瑚最出挑。

“哎?老八家的,哀家的席面你是从头吃到尾,你们府里是短了吃的还是缺了喝的,倒来哀家这里打秋风。”

“嘿嘿,老佛爷您别急啊。咱不白吃您的!瞧好儿吧您内!”

我把随身带来的包袱一抖,边说。

“我们老八赶不上四哥的家底,也比不了老九的日进斗金,这礼物委实有些拿不出手,您权当是咱们小辈的拿来供您一乐。”

一套酱紫雪缎,狐裘包边的金丝蜀绣分体式旗袍被我支在了眼前。喇叭袖宽,腋下窄,掐腰的走线,上身华丽雍容,下身修长流畅,像一笔画下来的瀑布,中西合璧,稳重大方中透着一股子俏丽活泼,特意用皇家独有的紫气压身,也只有这满清唯一一位高寿的富人才配得上这样的色式。

众人停箸,高座上忙不迭笑言,“这新奇式样也只有老八家能想的出来!”

身边自有机灵的宫女丫头见老太太真心欢喜,你一眼我一语地撺掇着这就立时换上。我也边吃边支吾地应道,“正是正是!不合适的,正好让姐妹们参详参详,咱们老佛爷宫里哪位姑娘的手艺拿出来都是万里挑一顶齐全的,比外面绣坊的强上百倍……”

还未等我说完,一个引子出来,慈宁宫里的宫女们一个个都跟打了鸡血似的唯恐被别人抢了风头,这样的脸面可不是年年都有的。看老佛爷脸上也有期待,所幸几个胆儿大的驾着老太太就要起身往后殿伺候更衣,我眼睛一眯,左右妯娌脸上神色各异。

“老八媳妇!”还没缓过神儿来,老佛爷就到了跟前儿,把我手里的汤匙一丢,“你个祸头子猴儿精的,还跟这吃呢!样式是你的点子,谁人能比你还能看出门道好赖?!”

我嘿嘿一乐,老佛爷已经把我胳膊肘一夹扯了起来,我忙顺着力扶着老太太朝后殿的正房而去。

还别说,老佛爷兴许是大病刚愈,身子还有些消瘦,正衬了这掐腰收袖的款,又加上今天盛妆点缀,乍一看,年轻了一轮也不为过。我又给老太太挑了一串南洋金珠项链,那气派确实只有她这个年龄才能彰显。贴身的四大丫头自是夸得天上有地下无,好话一箩筐,把老太太哄得合不拢嘴。顺道补了些胭脂水粉,才又出了正堂。

谁成想妯娌看的眼睛还发直来不及恭维的档口,门口尖细地唱道“万岁爷驾到!”

刚刚还沸沸扬扬的慈宁宫一时间鸦雀无声,所有人都躬身埋首恭立两侧,预示着今天真正的主角即将登场,然而这里却不是今天真正的舞台。

康熙一进慈宁宫就对太后的盛装打扮喜上眉梢,却不动声色的不多问,太后也没有要提点的意思,直接忽略了四福晋娴静眉眼下的殷殷期盼,当然也不会注意到一双双面露失望的年轻的脸。我忍不住无声的嗤笑,饶是四福晋再与世无争,府里得宠的汉家女也要把这个女人逼的失了身份。可转念一想,这阖宫哪个女人,包括太后,不是这么一步步走过来的呢?康熙经历了多少,怎会不深谙其中的百转千回,而这其中的肝肠寸断估计也只有太后能够体会得了。

果不其然,乾清殿的席面也撤了。看康熙微红的脸,估计吃了不少酒,但一双清亮的眼,明显酒精只是助兴,和太后一来一去的闲话都是寻常母子间的亲昵,让我有些恍惚。不知弘旺现在在哪里?在做什么?

来不及细想,康熙已经携手太后出了慈宁宫。这一行可谓目的明确,邀太后共赴畅春园家宴享百家贺寿。说是家宴,却在乾清殿请了所有能够赴京的达官显贵,太后出席自是不大合适宜,但宴后皇家园林里的贺寿由皇帝的母亲这个大清最崇高的女主人坐镇却是名正言顺。说是贺寿,自然有远近亲疏之分,文武百官贺寿,有的是一掷千金的气派,毕竟这样公开拍皇帝马屁的机会千载难逢;皇亲国戚呢?端的是近水楼台的情谊,投康熙之所好下猛药,事半功倍。若不是有后世对历史的反思,恐怕我也会拼尽全力,与在坐的各府妯娌争奇斗艳,搏一席之地,为自己府上锦上添花。动的心思,不过是双管齐下,惦记着总有一方能得这母子俩的青睐。可当老八以内务府总管的身份告诉我这最后贺寿的是各府入学的公子、世子和阿哥贝子时,我就知道这一对母子为了大清盛世可谓殚精竭虑,把自己都算计进去了,导演了这一出抛砖引玉的戏。一边摸清家底几何,一边摸清官二代能耐多少,另一方面……是的!甄选!正是这一场盛宴后,康熙携弘历常住畅春园,成就了乾隆一世无两的风采。虽不知历史辗转的脉络细节,但我清晰地意识到正是今晚改变了弘历原本籍籍无名的命运,而我也相信这也是弘旺走出困局的唯一机会。我要为自己,为贤王府,为弘旺搏一个机会,走出绝地的机会。

我们一干妯娌被安置在畅春园里太后常住的凝春堂,听着回报的小太监来来回回报着园子里各府世子贺寿的形容,有得脸的家眷还会接到万岁的几句口谕,无非是“这孩子有心了,你养的甚好”之类的夸奖,真正几家欢喜几家愁,再没了方才太后面前的惺惺作态,就连强颜欢笑的力气都没了。我一面听着值得注意的几个孩子,一面观察着各府女人的神情,其中百般滋味细细品味,不由令我咋舌。

“弘历?这是哪家的?今儿个可以露脸了,给万岁爷亲手酿了一大罐子的葡萄酒。”

我挑眉?康熙晚年对葡萄酒的钟爱恐怕只有极亲近的人才能知晓。一个不算得势的雍王爷?一个出身低微的小阿哥?虽不见得多贵重,却来得精巧,这一出做的倒是不露锋芒,让康熙放下了不少戒备吧。可是能打动康熙的绝不仅如此,那么让他得意的肯定还有后招儿。会是什么呢?

“好像是雍王府的吧?这做派……倒是个体人意儿的!”

“四哥家的?唔…没听过呀?哪位福晋的小阿哥?”

“嘘!小点声儿!哪里是什么福晋,听说就是一个抬了旗的包衣,还是一个都领送给四哥的,生了个阿哥,才记在了那个四品典仪凌柱的名下,也不是什么多高的出身。这位小阿哥都十来岁了,自己个儿还是府里的一个格格……”

“今儿个倒是新鲜,咱们四嫂什么时候这么风光过!”

闻言我心里一讪,这话说的就委实有些酸了。

暂不论弘历出身高低,自从弘旺降生,我一直留意着老四家里几个二世祖,弘历并不出众。现在看来大概还是因为出身太低,而且有这个不显山露水的四福晋压制,想要脱颖而出实在艰难。转眼偷觑着四福晋的脸色,手里轻捻念珠,眉目慈悲,就是嘴角的笑纹有些僵硬。可不是?人前风光的是她这个四福晋,那么自己男人面前呢?不言而喻。看来这个弘历确实不简单,想要进畅春园的大门,并且在康熙九十几个孙子里突出重围,想必是先入了雍正的眼,才有了今天的精心策划。

“还是四嫂教导有方,阿哥爷长进,是他生母的造化,却是您的功劳。俗话说得好,玉不雕不成器,您的细心栽培四哥都看在眼里,对您也会万分看重的。”

我终有些不忍周遭此起彼伏的奚落声,低声劝慰道。

四福晋淡笑,却不失风度,许久回望我,有些伤怀,又有些无奈。

“老八有你,倒是福气。”

女人一生最无可奈何的喟叹,都在这一句风淡云轻中消散,听得我心里一时寥寥。她迄今无子,这话里隐隐透着一股相惜之情,让我有些无措。是啊!我还有工夫去安抚别人么?自己比她又好到哪里去。

我抬手抚了抚头发,微笑遮掩。

“四嫂说笑了!不拖累他们,已是万幸。”

她无骨的柔夷请拍我的小臂,摇了摇头。

“别这么说,不知道有多少人羡慕他呢。”

我噗的一笑,自嘲道。

“那定然也是个傻子。”

她还要开口,就被门口的声音打断。

“八福晋呢?”

我匆忙应道。

“谙达!这里!可是有什么传话?”

老九家的福晋忙招呼了来回话的小太监,顺便往他袖子里塞了几锭银裸子。那小太监也伶俐得很,转了转眼珠,嘴一咧扬声道。

“您内别耽误了,赶紧跟我往园子里回话去吧!万岁爷在那边招呼您呢!”

一语惊四座,有几个沉不住气的女人,刚才还满肚子酸水,登时都踩着寸子底蹭的站了起来。

“这是怎么地?”

老九福晋也有点懵了,看了看我,有瞅了瞅小太监。

“公公!您好歹给咱们通个气儿啊!”

“福晋说笑了!奴才哪有这样的能耐!”

我也不多和他打哈哈,忐忑地整了整仪容催促着小太监。

谁知我候在殿外的园子里,许久都没有被召见。我凝神听着里面的动静,偶尔有几声哄然的大笑声,再就是切切地几句开怀畅言,寥寥无几。就连身旁的小谙达都接连几次往里头望。我沉住气,隐隐觉得这期间应该有了什么蹊跷。

这一站就是半个时辰,里面人声渐盛,来来往往的宫女太监络绎不绝,没一会儿四福晋也被召来了,不过没等一会儿就被叫进去了。我站在这深春的风里,背后却荒凉一片。

四福晋出来时,抿了抿唇。

“回吧。一会儿出园子做晚宴,就散了。”

我点点头,脚却动不了。

“弘旺呢?”

“好着呢!别担心,万岁爷跟前儿得了彩头,真真叫人稀罕的孩子。”

我听见自己笑出了声。

“那就好那就好。我就怕这孩子让我给带累了。”

“胡说什么呢!没你能有他今日!”

深吸了口气,我第一次郑重地拉起了四福晋的手。

“四嫂!有个不情之请,望你多担待。”

四福晋没有言声,只是止住了离开的脚步。

“如果有一天我……我不成了,你能不能多拉扯一把弘旺。”

闻言,她倏地瞪大了眼睛。

“满嘴胡吣!这不作养的好好的么?胡说什么呢?”

“四嫂,你只管说答不答应吧。”

“多大点事儿?至于这样,你……”

“答不答应?!”

四福晋见我较了真儿,也就没再多言,缓缓点了点头。

“我应承你就是了!老八这般宽待你,又是个懂得经营的男人,旁人多少人眼红都来不及,你何苦钻这个牛脚尖。”

“你答应我就放心了。”

我灿烂一笑。若说功败垂成,我最放心不下的,恐怕也只有这个孩子了。旁人犹可自保,可一个孩子,只剩下任人宰割了。

我摆摆手,让她先走,自己仍踌躇着站在原地。

果不其然,一会儿的功夫,殿内的人陆续退了出来准备赴园子里最后的晚宴。我垂首,眼角掠过宫人的衣袂,掠过朝服的袍角,还有明黄色的官靴,掠过几个欢蹦乱跳的孩子油亮的发尾飘带。

“母亲……”

我仰起脸,悬着的心不知怎么就落了地。如意如何?不如意又如何?左不过随我继续窝在贤王府做我们的春秋大梦,闲散富贵一生。

他走近我拉着我的手,许久没有说话。直到身旁的小谙达出声提醒,怕耽误了开席的时辰,前面主子找不见人。弘旺不为所动。

“皇玛法喜欢我弹的《黄河》,夸赞弘旺的钢琴有深沉悠长的波澜壮阔之感。

说,这是谁家的孩子?赶紧叫来问问怎么教养的?

我说,我是贤王府的弘旺,郭洛罗舒晴是我的母亲,我的钢琴是我的母亲悉心教授。”

听到这儿,我已然大概明白了,下人们按规矩叫了我来,万岁爷却已经没了召见的兴致。

“弘旺,你做的已经很好,万岁爷的钢琴技巧除了京里的几个养乐师以外,无人出其左右,能这样赞你已是不易,你……”

“弘历酿了酒,课业优异,四福晋得了赏;张若蔼对上了弘历出的绝对,八百里加急传口谕给先生,为什么……为什么独独我没有?”

“怎么没有?”我抚着孩子发红的眼圈,柔声道,“你得了头彩就是我最大的骄傲。弘旺,记住,你如今做的每一件事都不是为了任何人,是为了你自己。人前得脸,人后心酸,谁人不是这样,你又看得清几个。好孩子,你也莫要心里怨怪任何人,岂知他人无心之举是惹你心伤,岂知他人有心而为又是佑我安良?”

弘旺木然地摇了摇头。

“我不懂……”

“你还太小,我不要你懂,也希望你永远不会懂。我等在这里只为交代你一句话,今日要不要留下,全凭你自己的意愿,没人能左右你,有我在,也不会让人左右你,你只管做你想做的。”

我直起身,回望着大殿深处,低声呢喃。

“站在那里,都是最孤独的一个。我不要我的孩子也忍受这样的无奈。”

年轻时候的横冲直撞让我吃尽了苦头,如今回首往昔,渐渐理解了康熙对我有意的疏远,何尝不是一种保护。可是愿望所及,却也是自己永远不能到达的彼岸,这样的凄楚又有几个人能够懂得。就在刚才久候未果的那一刹那,我幡然醒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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