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哈顿幻影 - xp1024.com
《曼哈顿幻影》


正文 第一章 安托瓦内特·吉里的忏悔

巴黎保罗圣文森特教堂的姐妹济贫院。1906年9月。

在我头上的天花板上,灰泥裂开了一条缝。在裂缝旁边,有一只蜘蛛正在织网。我很奇怪地认为这只蜘蛛会比我活得长,几小时后,我会离去,而它还会在那儿。祝你好运,小蜘蛛,织一张网抓住苍蝇喂你的小宝贝吧。

事情怎么会是这样?为什么我——安托瓦内特·吉里,58岁,躺在由修女开办的济贫院里,等待着会见上帝?我认为我不是一个很善良的人,不像那些修女们,摆脱了无穷无尽的尘世杂念,并发誓保持清贫、纯洁、卑微、恭顺。我从来就做不到那样。你能看出,他们有自己的信念。我从未具有那样的信念。现在我该学会有这样的信念了吧?可能吧,因为等到夜空装满了我视线边缘的那扇高处的小窗时,我将离去。

我在这儿的原因可能是因为我把钱用完了。差不多是这样。我的枕头下面有一个小包,没有人知道这一点。但那有特殊目的。40年前我是一位芭蕾舞女演员,当时非常苗条,年轻和美丽。所以他们告诉我,年轻小伙子们总是等在舞台门口。他们也非常英俊,他们清秀、带有香气的、结实的身体可以带来或带走欢乐。

他们中最英俊的是吕西安,整个合唱队里的人都叫他“吕西安帅哥”,他的脸庞可以使女孩的心怦怦直跳。在一个晴朗的星期天,他带我出去到布洛涅的树林,单膝跪地向我求婚,我答应了他。一年之后,他在色当死于普鲁士人的枪下。之后,我很长时间不想再结婚了,将近5年时间我一直跳着芭蕾。

当我28岁时,我的舞蹈生涯结束了。原因之一是我遇到了儒勒,我们结婚了,我怀上了梅格。更主要的原因是,我的身体不再轻便自如了。舞蹈团里的老演员一直都在努力保持着苗条与柔韧。但经理对我很好,他是个好人,他说合唱队的女教师快退休了;而我有经验,他也不想在歌剧院外找人接替她。他指定了我做芭蕾舞团的女教师。梅格出生后我就把她交给奶妈抚养,开始上任工作。那是在1876年,是加尼亚富丽堂皇的新歌剧院开幕的第二年。最后我们终于可以离开那些在勒彼勒蒂埃街的陋室了。战争结束了,巴黎的创伤得到修复,生活变得美好。

儒勒和他那位比利时胖女人约会,并私奔到阿登高地,那时,我甚至一点也不介意。这是一种幸运的摆脱。至少我有份工作,比他说这说那强多了。我住在我的小公寓里,抚养梅格,晚上看着舞蹈团的姑娘们为欧洲的达官贵人表演。我在想儒勒现在怎么样?现在去过问已为时太晚了。那么梅格呢?像她的妈妈一样,她是一个芭蕾舞演员和合唱队员——我至少可以为她做这些——但在10年前一个可怕的秋天她的膝盖不能活动了。即使在那时她也是幸运的,她能从我这里得到一点帮助。我是当时欧洲最伟大的歌剧女演员克里斯汀·德尚尼夫人的化妆师和私人助手。当然,如果你像我一样看不起笨拙的澳大利亚的梅尔巴夫人的话。我在想梅格在哪儿?米兰、罗马、还是马德里?这位歌剧女演员正在马德里表演。想想看我曾经对子爵夫人大声喊叫,要她注意排好队!

那么我在这干什么呢?在等着进坟墓吗?8年前我退休了,在我50岁生日的那一天。他们在这件事上对我很好,老讲客气话,还给我丰厚的奖金,作为我当了22年教师的回报。这笔钱足够我过日子了。再加上为有些富人笨得出奇的孩子做一点私人辅导,钱不多但够用了,还可以存一点钱。但去年春天情况变了。

那时我感到疼痛,开始痛得并不频繁,却是突然的剧痛,在胃的下部。医生给开了秘药治消化不良,这可花了我不少的钱。当时我还不知道自己得了癌症,病魔正在深入我的躯体并不断地扩张。直到7月份我才知道,那时已经太晚了。所以我躺在那儿,尽量不让自己痛得大叫大喊,等待着下一汤匙的白色女神,这是一种从东方的罂粟中提取的粉末。

现在要不了等多久我便会长眠了,我甚至不再感到害怕了。可能上帝将是仁慈的吧?我希望,但我肯定他会带走我的痛苦。我尽量使自己想想其它的事情。我回想那些我曾训练过的女孩,我的漂亮的梅格;她有着一支僵硬的膝盖,期盼着她的男人——我希望她找到一个好人。当然我还想起我曾救过的男孩,两个很可怜的男孩。我对他们的思念是最强烈的。

“夫人,拉贝先生到了。”

“谢谢你,姐妹。我看不大清楚,他在哪?”

“我在这儿,我的孩子,我是塞巴斯蒂尔神父,就在你旁边。你能感觉到我的手放在你的胳膊上吗?”

“是的,神父。”

“你应该和上帝进行交流,我的孩子。我准备好听你的忏悔。”

“是时候了。原谅我,神父,我有罪。”

“告诉我,孩子。什么也别隐瞒。”

“很久以前,在1882年,我做了一件改变了很多人生活的一件事。我当时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我是一时冲动,我当时认为我的动机是好的。那时,我34岁,在巴黎歌剧院做芭蕾舞团的女教师。我结婚了,但我的丈夫抛弃了我,跟另一个女人私奔了。”

“你得原谅他们,我的孩子。宽恕是悔罪的一部分。”

“哦,是的,神父。我很早以前就宽恕他们了。我有一个女儿,梅格,那时她6岁。在诺埃里有一个集市,一个星期日我带她去了。那里有汽笛风琴和骑马舞表演,蒸汽机,还有猴子表演节目,为拉手摇风琴的流浪艺人乞讨钱财。梅格从未见过游乐场。但那里还有畸形人的表演。一排帐篷的标牌上介绍着世界上最奇怪的人,表演杂技的小矮人,一个几乎看不到他的皮肤,身上全是文身的人,还有鼻子上穿着骨头、嘴里长着尖牙的黑人与长着胡子的女人。

“在顶头的是一间有着轮子的笼子,上面的栅栏约间隔1英尺宽。地板上铺着又脏又臭的稻草。在阳光下很亮,但在笼子里却很黑,所以我很想看到里面到底是什么动物。我听见铁链叮当响,看见稻草上躺着一个东西。这时一个人出现了。

“他块头大,肌肉结实,有一张红色粗糙的脸。他脖子上的彩带系着一个托盘,上面装着从拴着小马驹的地方搜集来的马粪,还有一块块的烂水果。‘试一试,女士,’他说,‘看你能不能扔到那个怪物。一次扔一点。’然后他冲着笼子喊道:‘出来,上前面来,看你能得到点儿什么。’铁链再次叮当作响,一个更像动物而不是人的东西拖着脚步移到明亮处,靠近了栅栏。

“我能看出那的确是一个人,尽管难以辨认。一个衣衫褴楼的男性,满身污秽,正啃着一个放了很长时间的苹果。显然他是靠着别人扔给他的东西活下来的。他瘦瘦的身体上沾着难闻的粪便。他戴着手铐和脚镣,皮肤磨破开了,伤口上蛆在蠕动着。当梅格看到他的脸和头时,吓得哭了起来。

“头骨和脸变形得可怕,头上有几束肮脏的头发。他的脸歪向一边,好像很早以前被大锤打过一样,脸上的皮肉粗糙,而且像融化的蜡那样毫无形状。双眼深陷于满是皱纹的眼窝内。只有嘴的一半和下巴的一部分没有完全变形,看上去还像一张正常人的脸。

“梅格正好拿着一只裹着太妃糖的苹果。我不知为什么,但我从她手中拿过苹果,走到栅栏跟前将它递过去。那个肌肉发达的人非常生气,又吵又嚷。说我断了他的活路。我没有理他,将太妃糖苹果塞到栅栏后那双肮脏的手中。我凝视着这只畸形怪物的眼睛。

“神父,35年前,在普法战争期间,芭蕾舞不演了,我也参与了照顾那些从前线回来的年轻伤员。我曾见过受痛苦煎熬的人,我曾听过他们叫喊。但我从未见过像在那双眼睛里见到的痛苦。”

“痛苦是人类生活的一部分,我的孩子。但是你那天用太妃糖苹果做的事并不是一件罪过,而是出于感情的冲动,我只有听到你的罪时才能给你赦免。”

“但那天晚上我又回到那里偷偷把他带了出来。”

“你做了什么?”

“我到了已经关门的老歌剧院,从木工房里拿了一把剪螺栓用的大钳,从衣橱里拿了一件带帽的大斗篷,雇了一辆双排双座的出租马车回到诺埃里。游乐场在月光下不见人的踪影。表演者都在他们的帐篷里睡觉。有一些恶狗叫了,但我扔给它们一些碎肉。我找到了那个装笼子的拖车,打开门并向里面轻声地叫。

“那个家伙被铁链拴在一面墙上。我剪断了他手上和脚上的铁链,并要他走出来。他似乎吓坏了,但他看见我站在月光下,就拖着步子出来,落在地上。我给他披上斗篷,戴上帽子,遮住他可怕的头部,带他到马车跟前。车夫抱怨着难闻的臭味,但我答应额外付给他钱,他送我们回到在佩勒蒂埃街后面我的公寓里。把他带走是一种罪过吗?”

“你当然触犯了法律,我的孩子。他属于游乐团的所有者,尽管这个人也许很残忍。至于这是不是对上帝的冒犯……我不知道,我想不是。”

“还有事情要说呢。您有时间吗?”

“您在面对着永恒。我想我能再花几分钟,但请记住这里可能还有其他临终的人需要我。”

“我把他藏在我的小公寓里有一个月,神父。他洗了个澡,他平生第一次,之后又洗了一次,又洗了许多次。我为他裸露的伤口消毒、包扎,伤口就逐渐愈合了。我从我丈夫的衣箱里拿出衣服给他穿,给他食物。这样他就康复了。他还平生第一次睡在铺着床单的真正的床上——我让梅格和我住在一起,这是件好事,因为她被他吓坏了。我发现如果有人来到门前,他自己会吓呆,迅速躲到楼梯底下。我还发现他会说话,说的是法语,但带有阿尔萨斯口音,在那个月里他慢慢告诉了我他的经历。

“他出生时叫埃里克·米尔海姆,就在40年以前,在阿尔萨斯。阿尔萨斯当时属于法国,但后来很快被并入德国。他是一个马戏团家庭里惟一的儿子,住在大篷车里,不断地从一个城镇转到另一个城镇。

“他告诉我他在儿童时期就知道自己出生时的情景。当接生婆看到这个小孩出生时,尖叫起来,因为他那时就是一个可怕的畸形儿。她把这个尖声哭叫的包袱递给他母亲后就跑掉了,一边大声叫嚷着,就像疯了的奶牛那样,说她接生的是个魔鬼。

“就这样,可怜的埃里克来到人世,从出生时就注定要被那些认为丑陋即罪恶的人所憎恶和排斥。

“他的父亲是马戏团里的木工兼技师和干零杂活的人。正是通过看父亲工作,埃里克培养了才能,可以用工具和双手制造出任何东西来。正是通过幕间表演,他学会了可以利用镜子、地板门和秘密的通道产生幻觉的技术,这对于他以后在巴黎的生活很重要。

“但他的父亲是一个酒鬼,经常因为一点小错动不动就鞭打孩子;他母亲是个没用的女人,只是坐在角落里哭。他的童年生活大部分是在痛苦和眼泪中度过的,他尽量逃避大篷车,与马戏团里的动物特别是马一起睡在稻草上。7岁时,有一天,他睡在马厩里时,马戏团的大帐篷失火了。

“大火烧毁了马戏团,马戏团破产了。工作人员和艺人流落四方,加入了其他的班子。

“埃里克的父亲没了工作,喝得烂醉如泥。他母亲逃离了家,到附近的斯特拉斯堡做女仆。由于酗酒的缘故,手头缺钱,他父亲就把他卖给了一个过路人,他是搞怪人展览的老板。这样,他在带有轮子的笼子里住了9年,成天为了残忍的人群取乐而被扔得满身污秽,恶臭难闻。我发现他时,他已经16岁了。”

“这是一个悲惨的故事,我的孩子,但这与你道德上的罪过有什么关系呢?”

“请您耐心点,神父。听我讲完,你就会明白,还没有一个人以前听说过这件事情的真相。我把埃里克在我的公寓里藏了一个月,但不能再那样下去了。经常会有邻居或同事拜访。一天晚上,我带他到我工作的地方,也就是歌剧院,那儿就成了他的新家。

“在这儿他终于有了一个安定的住所,一个藏身之地,世上任何人都不会找到他。尽管他害怕明火,他还是拿着一支火把,下到最底层的地下室,那儿黑暗,可以隐藏他可怕的面目,他用从木工店里拿来的木材和工具在湖旁盖起了自己的家。他从道具间里拿来了各种东西,还有女教师衣橱里的织物来装饰房子。在夜半更深无人的时候,他会到工作人员的食堂拿些食物,甚至摸到经理的餐室偷些好吃的东西。他还读书。

“他做了一把打开歌剧院图书馆门的钥匙,花了几年时间使自己接受从未有过的教育;一夜接一夜地就着烛光在巨大的图书馆里贪婪地看着。当然大部分的书是关于音乐和戏剧的。他了解了每一部戏剧和每一个唱段里的每一个音符。凭着他的手艺,他修建了只有他自己知道的迷宫般的地下通道。由于他很早以前练过走钢索,所以他能毫无畏惧地走在最高最窄的门架上。他在那里住了11年,成了一个生活在地下的人。

“但是,当然没过多久,谣言开始流传。食物、衣服、蜡烛和工具在晚上失踪了。一个轻信的职员开始谈论在地下室里的幽灵,直到最后,每一件小事——在后台许多任务是危险的——都被归因于神秘的幽灵身上。传说就这样开始了。”

“我的上帝,我听说过这事。10年前,不,更早以前……有人叫我去给某个可怜的吊死鬼做葬礼的仪式。一些人告诉我说这是幽灵干的。”

“这个人名叫布凯,神父。但这不是埃里克干的。约瑟夫·布凯陷入了极度的消沉,肯定是他自己结束了生命。最初我很欢迎这样的谣言,因为我认为这样会使那可怜的男孩——我是这样看他的——安全地待在歌剧院下面黑暗的小王国里,直到1893年可怕的秋天。他做了一件非常愚蠢的事,神父,他恋爱了。

“那时她的名字叫克里斯汀·达依,您可能认识今天的她,也就是德尚尼子爵夫人……”

“但这不可能,不会……”

“是的,就是她,当时是由我指挥的合唱团的一个女孩。她舞跳得一般,但有着清脆、纯正的嗓音。她没有受过训练。埃里克曾一晚接一晚地听过全世界最好的歌手的声音;他还学过乐谱,他知道应该如何教她。他教会了她,一天晚上,她担任了女主角,第二天早晨,她就成了明星。

“我可怜的埃里克,他人长得丑陋,他被抛弃了。他以为她会报答他、爱他,但当然这是不可能的。因为她有自己心爱的人。出于绝望,一天晚上,在《唐惶》演出时,埃里克从舞台中央将她绑架了。”

“但全巴黎都听说了这件丑闻,即使是像我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牧师。有一个人被杀了。”

“是这样,神父。那是男高音皮昂吉。埃里克并不是有意要杀死他,仅仅想让他安静。但这个意大利人窒息而亡。当然结果就是这样。碰巧那天晚上警察局长也在观众席上。他召集了100名警察。他们拿着燃烧的火把,连同一帮复仇的人到了地下室,恰好是地下湖所在的那一层。

“他们找到了秘密的楼梯、通道和湖边的房子,他们还发现克里斯汀吓晕了过去。在他们旁边的椅子上,留有一只奇怪的玩具猴。猴子的两只手里拿着一对铙。她和他的追求者在一起,就是那个年轻的拉乌尔子爵。他带走了她,像一个男人那样用坚强的臂膀和温柔的抚摸安慰她。

“两个月后她怀孕了。所以他娶了她,给了她他的名字,他的头衔,他的爱,以及必要的婚礼。他们的儿子在1894年的夏天出生,由他们共同抚养。她在最近的12年里成为全欧洲最有名的女高音。”

“但他们没有找到埃里克吧,我的孩子?没有幽灵的踪迹,我好像记得是这样。”

“是的,神父,他们没有找到他。但是我找到了。我孤寂地回到我那间位于合唱室后面的办公室。当我拉井衣橱壁龛的帘布时,他在那里,一直戴着面具,双手紧握,就像11年前他躲在我的公寓里的楼梯后面一样蹲在黑暗处。”

“当然您去告诉警察了……”

“不,神父,我没有。他仍然是我的孩子,我两个男孩中的一个。我不能再把他交给那些人了。我拿来一顶女式的帽子和厚重的面罩,长斗篷……我们并排走下工作人员用的楼梯间,来到大街上,就像两个在黑夜中快步行走的妇女。街上还有很多人,没有人注意我们。

“我让他在我的公寓里住了3个月,公寓离那儿只有半英里远。但到处张贴着悬赏捉拿他的告示。他不得不离开巴黎,完全离开法国。”

“你帮助他逃跑了,我的孩子。这是犯罪,也是一种罪过。”

“我将为此付出代价,神父,现在很快就会。那个冬天非常痛苦,天气又冷,让人十分难熬。乘火车肯定是不行的,我租了一辆公共马车,有4匹马拉,还有一个封闭的车厢,到勒阿弗尔去。在那儿我把他藏在一间租金低廉的房间里,我找遍了所有的码头与下三流的酒吧,终于找到一位船长,他手上有一艘开向纽约的小型货船,只要给他钱,就不会有任何问题。1894年1月中旬的一个晚上,我站在长长的码头的尽头,看着这艘不定期货船的尾灯消失在黑夜中,驶向新的世界。告诉我,神父,是不是有其他人和我们在一起?我看不到但我能感觉到有人在这儿。”

“的确,有一个人刚刚进来。”

“我是阿曼德·迪富尔,夫人。一位实习生到我的办公室说这儿有人需要我。”

“您是一位公证员?可以负责遗嘱的事吗?”

“是的,夫人。”

“迪富尔先生,我想让你来找一下我枕头下面的东西。这本来应该是我自己做的,但我太虚弱了。谢谢你。你找到了什么?”

“哦,好像是一封信,装在一个精致的马尼拉信封里。还有一个羚羊皮做的小包。”

“正是这些。我希望你拿出笔墨,在封好的信封口签上签名,表示这封信今天交由你负责,而且没有被你或其他人打开过。”

“我的孩子,我请求你快点,我们还没有完成我们的工作。”

“耐心点,神父。我知道我的时间不多了,但在这么多年的沉默之后,我现在必须努力完成这件事。你办完了吗?公证员先生。”

“已经按您的要求写好了,夫人。”

“在信封的下面?”

“我看出来了,肯定是您亲笔写的几个字:埃里克·米尔海姆,纽约市。”

“小皮包呢?”

“在我手上。”

“请您打开它。”

“哦!拿破仑金币,我已经好久没见了……”

“它们现在仍是有效货币吗?”

“当然啦,而且非常珍贵。”

“我希望你全部收下,带上信,亲自到纽约投递给收信人。”

“亲自去?在纽约?但是,夫人,我并不是经常……我从未……”

“求您了,公证员先生。钱够吗?作为您离开办公室5个星期的补偿?”

“够了,但是……”

“我的孩子,你还不知道这个人是否还活着。”神父开口说。

“哦,他活着,神父。他会一直活着。”

“但我没有他的地址。到哪里去找他呢?”

“去问,迪富尔先生。检查移民的记录。这样的名字很少见。他肯定在某个地方。一个戴着面具把面容隐藏起来的人。”

“好的,夫人。我去试试。我会去那儿试着找他。但我不能保证一定找到。”

“谢谢。告诉我,神父,有没有一个姐妹给我一匙白色的溶液?”

“在我在这儿的一个小时内还没有,我的孩子。怎么啦?”

“这很奇怪,但痛苦却消除了。如此美妙甜蜜的解脱。我看不到两边但我可以看到通道和拱门。我的身体难受极了,但现在不痛了。天气这么冷,可我现在感到浑身暖和得很。”

“别犹豫了,拉贝先生,她快不行了。”

“谢谢你,姐妹。我想我知道我的责任。”

“我正在走向一个拱门,尽头充满光明。如此美妙的光。哦,吕西安,你在那儿吗?我来了,亲爱的。”

“以圣父、圣子和圣灵的名义……”

“快点,神父。”

“愿你安息。”

“谢谢你,神父。”

正文 第二章 埃里克·米尔海姆的自白

曼哈顿公园街E.M.塔的楼顶房间。1906年10月。

每天早晨,无论是夏天还是冬天,无论是下雨还是天晴,我都起得很早。我穿好衣服,从我的住处来到全纽约最高摩天大楼楼顶的方形阳台。从那儿,我可以朝着不同的方向望去。向西望,可以越过哈得孙河,看到新泽西州开阔的绿地。向北可以看到这个岛的中部和住宅区,这个奇异的岛上充满了财富和污物,奢侈与贫困,邪恶与犯罪。向南是大海,通向欧洲,那是我曾经经历的苦难旅程。向东是流向布鲁克林的河流,在海雾中笼罩的是被称为科尼岛的疯人领地,这是我财富的发源地。

我有7年时间受一个野蛮父亲的虐待,9年时间像一只动物一样被关在笼子里,回四年时间躲在巴黎歌剧院的地下室里,10年时间奋斗在格拉夫森德湾的掏鱼肠子的小屋直到获得今天的地位,我知道自己拥有超过克罗伊斯所梦想的财富和力量。所以当俯视这个城市,我想:我是多么的憎恨和蔑视你——人类。

我是在1894年初经过漫长艰苦的旅程才到这儿的。大西洋上狂风暴雨,波涛汹涌。我躺在床上,晕船十分厉害,我的旅费是由我原来遇见的一位好心人付的,我知道他们随时会把我扔到船外,如果我因为对他们的愤怒和憎恨而试图做出反应,结果同样是糟糕的。经过4周在大洋上的颠簸,终于在1月底的一个晚上,大海平静了下来,我们在距曼哈顿岛南端10英里的罗兹抛锚。

我对我们到了哪儿一无所知,只知道我们已经到了某个地方。但我听见船员们用浓重的英国方言说,第二天清晨我们将开到东河,停下来接受海关检查。我知道我会再次被发现,曝光,羞辱,驱逐,并戴着铁链被遣返。

深夜,当每个人都睡着了,包括喝醉了的守夜人,我从甲板上乘了一只发霉的救生艇,并从船边下到冰冷的海上。我看见模糊的灯光在黑暗中闪烁,有多远我不知道。我开始向它们划去,身体冻僵。1小时之后我上了岸,发亮的海滩上下了霜。当时我还不知道,我跨上美洲的第一步留在了科尼岛格拉夫森德湾的沙滩上。

这光亮来自于在潮水线以外的河滩上几盏摇曳的油灯,从搭建在河滩上的几间破屋的窗户中透出亮光。我蹒跚地走向小屋,透过肮脏的窗格子向里看时,我看见一排排蜷缩的人正在给刚捕到的鱼去鳞和掏内脏。沿着帐篷走过去,有一片空地,在空地中间燃烧着熊熊的簧火,在它周围十几个可怜的人正蹲着取暖。我已经冷得半死,我知道我也必须取暖,否则就会被冻死。我走近大火,感到热浪涌来,我看着这些人。我把面具塞到衣服里去了,火焰照亮了我那可怕的头部和面部。他们转身看着我。

我以前几乎从未笑过。没有什么理由可以让我笑。但在那天晚上在黎明前零摄氏度以下的气温里,出于完全的放松,我在内心里大笑。他们看着我……他们并不在意。他们中的人或多或少都有畸形。出于完全的运气,我碰到了一个由格拉夫森德湾的流浪者组成的夜间营地,这些被社会所抛弃的人只能在渔夫和城市里其他人睡觉时靠掏鱼肠子和洗鱼才能勉强度日。

他们让我在火边烤干身体,并问我从哪里来,虽然显而易见我是从海上来的。通过阅读英语戏剧的台词,我学过几个单词,我告诉他们我从法国逃难过来。这没什么大不了,他们都是从某个地方逃来的,被社会赶到了这个最后的绝望的沙滩。他们叫我法国佬,并让我和他们一起住在铺着一层层发臭的渔网的小屋里,靠整夜工作来挣点钱,吃点残羹剩饭,经常是又冷又饿,但不受法律的约束,没有枷锁和监狱。

春天到了,我开始认识到将这个渔村与科尼岛的其他部分隔开的荆豆藤背后的东西。我知道了整个岛上是没有法律的,或者说只有它自己的法律。它并没有同只有狭窄的海峡相隔的布鲁克林融为一体,直到最近,它才由一个半政客半流氓的被叫做约翰·麦卡恩的人统治,他刚被逮捕。但麦卡恩的徒子徒孙们仍居住在这个像疯人院一般的小岛上,继续从事游乐、卖淫、犯罪、邪恶和寻欢作乐。纽约的资本家们每个周末来这儿也都是为了寻欢作乐,他们在愚蠢的娱乐上花去了大笔财富,而这些娱乐设施正是由那些聪明的企业家提供的。

和其他流浪者不同,他们一辈子只会掏鱼肠子,摆脱不了他们的愚蠢,我知道凭着智慧和创造性,我可以走出小屋,从这些当时正在岛上设计和建造的娱乐场中发财。怎么开始呢?首先,在晚上,我偷偷溜进城里偷一些衣服,是一些从洗衣房里和海边的空房里偷来的衣服,穿起来很合身。然后从建筑工地上拿一些木料,造一间更好的小屋,在这个喧闹的并无法治可言的社会里,游客会很高兴地在每个周末扔大笔的钱,但我不能在白天露面。

一个新来者加入了进来,他仅是一个17岁的男孩,比我小10岁,但非常老成。他身上没有伤疤,也不畸形,他面色惨白,一双黑眼睛毫无表情。他来自马耳他,从那儿的天主教神父那里接受过教育。他的英语说得很流利,也懂得拉丁语和希腊语,而且他毫无顾忌。他来这儿的原因是,由于那些教士逼他进行无休止的苦行,他非常愤怒,于是拿了一把菜刀刺向他的老师,当场就要了他的命。为了逃避追捕,他离开马耳他逃到巴巴里海滨,一段时间曾做过男妓,之后他暂宿在一只碰巧开往纽约的船上。但由于对他仍在被悬赏捉拿,所以他躲开了艾利斯岛移民部门的盘查,流浪到了格雷夫森德湾。

我需要一个人白天帮我喊价,他需要我的智慧和技巧以离开这个地方。他成了我的下属和所有事务的代表,我们俩从那些掏鱼肠子的小屋走向了权力和财富,名声覆盖了半个纽约和其他地区。直到今天,我仍只知道他叫达吕斯。

如果说,我教了他,他也教了我,使我改变了那些陈旧和愚蠢的观点,转而崇拜那惟一真正的神,那个从不会让我失望的主人。

使我能在大白天活动的问题很简单就解决了。在1894年夏天,我用从清洗鱼的工作中攒到了钱,找一个手艺人做了一个胶乳的面具,大大的红鼻头,笑起来还缺牙。再配上蓬松的上衣和裤子,我能在游乐场四处走动而无人怀疑。带着小孩的人甚至朝我挥手微笑,这套小丑的装扮是我白天活动的护照。有两年时间我们一直在赚钱,我们用了太多的伎俩和骗人的方法,以至于我都忘了到底发明了多少种。

最简单的方法往往是最好的。我发现每个周末游客们从科尼岛寄出25万张明信片。很多人找地方买邮票,所以我用1分钱的价格买进明信片,在上面盖上“邮资已付”的字样,然后以每张两分的价格卖出。游客们很高兴。他们并不知道邮政是免费的。但我想要更多的,我能感觉到大众娱乐会越来越热,赚的钱会像印钞票一样滚滚而来。

在头一个一年半里我只遇到一次挫折,但那是很严重的一次。一天晚上,我带着装满美元的包回家,途中,我被4个拦路抢劫的强盗盯上了。他们带着棍棒,手上戴着指节钢套。如果他们仅是抢钱,那虽然糟糕,但不会有生命危险。但他们扯掉我的面具,看到了我的脸,打得我半死。

我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才能走路。自那以后,我总是随身携带一支“科尔特”大口径短简小手枪,因为当我被打得躺在地上时,我发誓再也不能让别人打我后一走了之。

那年冬天我听说了一个叫做保罗·贝顿的人,他打算在岛上开第一家封闭的全天候游乐场。我指示达吕斯安排与他见面,并称自己是刚从欧洲来的天才工程设计师。这果然有效。贝顿委任他负责新工程中的6个娱乐项目。这当然由我设计,利用欺骗。视幻觉和工程技巧为游客们创造出恐惧、迷惑的气氛,这些都是游客们喜爱的。贝顿在1895年开放了海狮公园,人们蜂拥而至。

贝顿想给达吕斯钱以支付“他”的发明,但我阻止了他。相反,我要求在10年的时间内,从这6个游戏项目中赚得的钱让我分得百分之十。贝顿将其所有都投入了娱乐场,债台高筑。这些游乐项目由达吕斯管理,在开放的第一个月里,每周就为我们带来100美元。这以后还有更多。

政治老板麦卡恩的继承人是一个红头发。的、爱搬弄是非的人,名叫乔治·蒂尔尤,他也想开一个娱乐场来大捞一把。虽然贝顿非常生气,但他没有办法。我以同样的要求为蒂尔尤的公园设计了更加巧妙的游乐项目,按百分比提成。1897年,斯蒂普尔彻斯游乐场开始营业,每天带给我们1000美元。那时,我在靠近曼哈顿河滩的地方买了一套舒适的平房并搬了进去。邻居很少,而且到周末才来小住,我穿着小丑的装束,在游客当中自由往来于两个游乐场之间。

在科尼岛上经常有拳击锦标赛,一些百万富翁乘坐刚开设的从布鲁克林桥到曼哈顿海滩宾馆的火车来投很大的赌注。我只是在一旁看,但从不参加赌博,因为我相信大部分比赛是事先安排好的。赌博在纽约市是非法的。但在科尼岛,这个犯罪前沿的最后一个哨位,赌注登记员收了赌徒们下的注,大笔的钱在此易手。1899年,吉姆·杰弗里斯向鲍勃·菲茨西蒙斯挑战世界重量级拳王的称号,地点在科尼岛,我们俩当时的钱已有25万美元,我打算把它全部押在挑战者杰弗里斯身上,达吕斯气得要发疯,但之后我解释了我的想法。

我注意到在每个回合的休息期间,拳击选手几乎总是要用一个瓶子喝水,有时吐出来,但不总是这样。在我的指示下,达吕斯装扮成一个体育记者将菲茨西蒙斯喝水的瓶子换成了另一个掺有少量镇静剂的瓶子。结果,杰弗里斯将他击倒。我赚到了100万美元。那一年晚些时候,杰弗里斯在科尼岛运动俱乐部击败帆船手汤姆·夏基,成功卫冕了拳王称号。同样的结果,可怜的夏基。我们赚到了200万美元。现在是到市场上进行交易的时候了,因为我一直在研究一种更加疯狂、更加无法无天的赚钱的游乐场的运作:纽约证券交易所。但在科尼岛上仍然有最后要赚的一笔。

名叫弗雷德里克·汤普森和斯基普·邓迪的两个人一心要开第三家更大的游乐园。第一个人是嗜酒如命的工程师,第二个是一位口吃的金融家。他们非常需要钱,他们到银行里要的钱比银行里所有的钱还多。我叫达吕斯开了一家皮包公司,我们这家公司向他们提供无担保的贷款,不收利息,这出乎他们的意料。相反,E.M.公司贷款的条件是10年里收取月宫游乐场营业收入的百分之十。他们同意了我们的做法。他们没有选择,要么是这样,要么游乐场完成一半就破产。月宫游乐场于1903年5月2日开放,在上午9点,汤普森和邓迪就破产了。在日落时他们还清了所有的债务,只有欠我的钱分文未还。在头4个月,月宫游乐场的营业总额达500万美元,平均每月赚100万,现在仍是这样。那时我们已经搬到了曼哈顿。

我开始住在一套中等的褐色砂石的房屋里,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屋里,因为小丑的面具现在无法再用。达吕斯代表我参加了证券交易所,我仔细研究公司的报告和股票发行的细节,指示他去行动。很明显,在这个令人惊奇的国家里一切都在膨胀。新的想法和项目,如果有成功的推销,很快就会有人认购股票。经济正在高速增长,逐渐向西扩展。每一个新兴的产业都会有对原材料的需求,同时需要将材料和产品运到需求极旺的市场上所需的轮船和铁路。

在我待在科尼岛的那些年,移民从每个岛成百万地涌入东部和西部。几乎是在我的阳台下的下东区以前是,现在仍是各种种族的杂居地,这些人与贫穷、暴力、邪恶和犯罪相伴。仅相隔1英里远是富翁的聚居区,有着大楼、马车和他们喜爱的歌剧院。

到1903年,经过几次挫折,我已经掌握了证券市场的秘密,了解了像皮尔庞特·摩根这样的巨头是怎样发财的,像他们一样,我经营了西弗吉尼亚的煤,彼兹堡的钢,巴尔的摩到波士顿的轮船,新墨西哥的银矿,以及曼哈顿的房产。但我通过一心崇拜惟一的真神,我比他们更好更厉害。是达吕斯引导我到这个神那里的。财神不允许怜悯,没有慈善,没有激情,没有羞耻,从一个寡妇、小孩和孤儿身上都能够多榨取一点,从而获得一点额外的金钱。有钱就有权,有权又有更多的金钱,通过这样光辉的循环,世界被征服了。

在所有的事情上,除了一点之外,我都是达吕斯的主人和上级。在这个世界上找不到比他更冷酷和残忍的人了。他的灵魂已死。这一点上他超过了我。但他也有弱点,仅仅一个弱点而已。我对他偶尔的失踪感到好奇,一天晚上我悄悄地跟踪他,他去了摩尔人社区的一间简陋污秽的小屋,在那儿抽印度大麻,直到昏睡过去。这可能是他惟一的弱点。我曾经认为他可能是我的朋友,但我很早就认识到他只有一个朋友,他日日夜夜都崇拜着金钱,他待在我身边并忠于我仅仅是因为我能赚到无数的美元。

到1903年,我已有了足够的钱建造纽约市最高的摩天大厦,在公园路一片空地上盖E.M.塔,它于1904年完工,40层,由钢铁、混凝土、石块和玻璃建成。真正漂亮的是在我下面的37层楼出租后的所得,付清了建筑费用,还赚了好多。留出的一套用于公司职员办公,通过电话和自动收报机与市场相连,上面的一层一半是达吕斯的公寓,一半是公司董事会议室。在这些之上是我的屋顶房问,站在高耸人云的阳台上,我可以俯视一切,而且确保我不会被别人看见。

所以,我实现了从有着轮子的笼子、阴暗的地下室到住进了摩天大楼的转变,我可以不戴面具地走来走去,没有人看到我的脸,除了飞过的海鸥和刮过的南风。从这儿,我甚至可以看到最终完成的闪亮的屋顶,那是我惟一放纵钱财的地方,这个项目不是为了赚钱,而是出于报复的心理。

在远处西区三十四大街耸立着刚建成的曼哈顿歌剧院,我的曼哈顿歌剧院会把大都会歌剧院打得一败涂地。当我来到这儿时,我想再看一次戏剧,当然我需要一个有幕隔着的包厢。由阿斯特夫人及其社会名人录中她的同僚,可恶的400名人俱乐部,他们负责的委员会,要求我亲自与他们会面,这当然不可能。我派达吕斯士,但他们不接受他,要求面对面地与我会谈。他们将为这样的侮辱付出代价。我找到了另一个喜好戏剧但也遭到拒绝的人。奥斯卡·哈默斯坦开过一家歌剧院但失败了,正在筹资和设计一宁新的歌剧院。我成了他的隐名合伙人。它将在12月开幕,会把人都会歌剧院打得大败。我会不惜代价来名的博西将主唱,还有更出名的梅尔巴夫人,是的,梅尔巴夫人将来此演出。就在现在,哈默斯坦住在巴黎的卡普西那大街的加尼亚的格兰特大酒店,花我的钱请她到纽约来演出。

这是一次前所未有的壮举。我将使那些势利小人,范德比尔特,洛克菲勒,惠特尼,古尔德,阿斯特和摩根俯首称臣,再让他们听听伟大的梅尔巴夫人的歌声。

回想以前,我的生活充满了痛苦与抛弃,恐惧与憎恨,互相之间都是这样。只有一个人对我仁慈,把我从笼子里带到地下室,之后带我到船上。而其他人都像喘着气的狐狸在追捕我,她却像一个母亲,而我的亲生母亲是什么样我从来都不知道。

还有另一个人,我爱她但她却不爱我。你是不是为此而鄙视我,人类?因为我不能像一个男人那样使一个女人爱我?但是有那么一刻,就像切斯特顿的驴子“一个疯狂但十分甜蜜的时刻”,我那时认为她会爱我……烟灰、炉渣,什么也没有。没有爱我。永远也不。所以只能有另一种爱,对永远不会令我失望的主人的忠诚,我将一生都崇拜他。

正文 第三章 阿曼德·迪富尔的绝望

纽约市百老汇。1906年10月。

我恨这个城市,我不应该来。究竟为什么我要来?是因为巴黎一个妇女临死前所表达的愿望,而据我所知,她那时很可能神志不清。当然还有那一袋拿破仑金币。但即使如此,可能我也不应该拿。

我要把这封毫无意义的信交给一个人,但这个人在哪儿?塞巴斯蒂安神父所能告诉我的只是他是个可怕的畸形人,应该很容易注意到。但恰恰相反,他根本看不见。

我一天比一天更认为他不在这里。毫无疑问,他在艾利斯岛上被拒绝入境。我去了那儿……看到的却是一片混乱。整个世界的穷人似乎都涌入了这个国家,大部分人都留在了这个糟糕的城市。我从未见过这么多的无家可归者:一队队衣衫褴楼的难民,身上散发着臭味,甚至因为待在底层舱,身上长满虱子,抓着破包裹,里面装着他们的物品,在这个无望的小岛上的灰色建筑里排着无尽的长队。耸立在另一个岛之上俯视他们的塑像是我们给他们的——一位手擎火炬的女士。我们当初应该告诉巴托尔迪把这座该死的塑像留在法国,把别的东西送给这些美国佬。可能应该是一套拉鲁斯字典,这样他们可以学一点文明的语言。

但不行,我们得给他们一些有象征意义的东西。现在他们已经把这里变成一块磁石,吸引着欧洲和更远地方的被遗弃者蜂拥而来,寻求更好的生活。这真是个天大的笑话!这些美国佬都疯了。他们怎么能认为让这样的人入境后能组成一个国家呢?在班特里湾和布列斯特一立托夫斯克之间,从特隆赫姆到塔奥米诺的每个国家的被遗弃者。他们想得到什么?难道这些乌合之众有朝一日能组成一个富庶而又强大的国家?

我去见了移民局的主官。感谢上帝,他有说法语的助手。但他说虽然几乎没有什么人被拒绝,但那些明显有疾病和畸形的人会被打发走,所以我要找的人很可能在这样的人之中。即使他入境了,现在也已经12年了。他可能在这个国家的任何地方,这个国家从东到西共长3000英里。

所以我找到市政局。他们指出这里有五个区,基本上没有住宅记录。这个人可能在布鲁克林、皇后区、布朗,或史坦登岛。所以我别无选择,只得待在曼哈顿岛,寻求这个逃犯。这对于一个遵章守纪的法国人来说是多么困难!

在市政厅的记录上有十几个叫米尔海姆的人,我仔细检查了每个人的情况。如果他的名字是史密斯,那我现在就可以回家了。他们这儿还有许多电话号码,以及所有者的名单,但都没有埃里克·米尔海姆的情况。我问过税务当局。但他们说他们的记录是保密的。

警察部门要好一些。我碰到一名爱尔兰的警官,他说他可帮我找,但要付小费。我只好给了,小费进了他的腰包。他离开了一会,回来后说没有叫米尔海姆的人和警察有过麻烦,但他有好多叫做穆勒斯的人的情况,不知对我有没有帮助。真是个低能儿。

在长岛还有一个马戏团。我去了那儿,又是一无所获。我到了贝尔维尼大医院,但他们没有记录表明有这样一个畸形人来看病治疗。我再想不到有什么其他地方可去了。

我住在一家中等宾馆里,位于这条大街的背后。我吃着他们可怕的腌肉,喝着难喝的啤酒。我睡在一张窄床上,希望自己回到在圣路易斯岛我的公寓里,那儿温暖、舒适,还可以抚摸我老婆丰满的臀部。天气越来越冷,而钱越来越少。我很想回到亲爱的巴黎,在那个文明的城市里,人们在行走,而不是到处乱跑,马车平稳地行驶着,而不是像疯马一样狂奔,电车也不构成人身安全的威胁。

更糟糕的是,我想我可以说一些背叛莎士比亚的话,因为我曾看过和听说过英国的绅士在欧特伊和尚蒂伊赛马,但在这儿他们用鼻音说话,而且说得非常非常之快。

昨天我在同一条街上看到一家意大利咖啡馆,出售上等的咖啡,还有意大利基安蒂红酒,当然比不过波尔多酒,但总比那些用尿做的美国伦喝的啤酒强啊,现在我也可以看到这家咖啡馆,就在这条危险的街的对面。为了我的神经,我会去喝一杯浓咖啡,再回旅馆订回国的船票。

正文 第四章 查理·布卢姆的运气

纽约市第五大道二十八大街路易酒吧。1906年10月。

我告诉你们,伙计们,有时候在世界上节奏最快、最喧闹的城市里做一名记者是最棒的职业。是的,我们都知道有时会有几小时或几天像在泥泞中费力行走,没有新闻可写;线索毫无作用,采访被拒绝,没有新闻,是这样吧?巴尼,能给我们再上一杯啤酒吗?

是的,的确有这样的时候,市政厅里没有丑闻(当然不是很多),没有名人离婚,没有清晨在中央公园发现尸体,生活失去了闪光点。那时你在想:我在这儿干什么呢,为什么我要浪费时间?也许我真的应该继承我爸在鲍夫基普开设的装饰用品商店。我们都知道这样的感受。

但是这就是关键。这比在鲍夫基普卖男裤要好。突然有事发生,如果你聪明的话,你会发现一个精彩故事。昨天我就遇到了一个。我来告诉你。谢谢你,巴尼。

是在那家咖啡店。你知道费里尼的店吧?在百老汇的二十六街。糟糕的一天,大部分时间花在寻找中央公园谋杀案的新线索,一无所获。市长办公室的人在调查局里大喊大叫,这没有什么新鲜的,他们在发脾气,所说的话不值得上报纸,所以我想我要到咖啡馆里要一杯费里尼老爸的牛奶软糖冰淇淋。有很多的枫汁。你知道那种的,使你精力充沛。

那里人很多。我坐了最后一张桌子。10分钟后一个家伙进来了,看上去好像犯了罪一样非常难过。他四下环顾了一下,看见我一个人坐了一张桌子,于是走了过来,很有礼貌。他鞠了躬,我点点头。他用洋话说了些什么。我指了指那张空椅子,他坐下来要了一杯咖啡。只是他不说“咖啡”而说“咖费”。侍者是意大利人,他听上去还习惯。只有我看出这个家伙是法国人。为什么?他看上去就像法国人。所以出于礼貌,我用法语跟他打了招呼。

我会说法语?难道犹太教士都是犹太人?是的,我只会一点法语。我用蹩脚的法语对他说,“你好,先生。”我只是竭力想表现得像一个好的纽约人。

哦,这个法国伦可不得了。他用法语说了一大通,我根本听不懂。而他很焦急,几乎要哭出来。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封信,看上去很重要,信封口盖上有蜡封口。他在我眼前晃动着信。

到现在我还一直试图友好地对待这位焦急的外来者。我本想吃完冰淇淋,付钱后就走人。我虽然这么想,咳,帮这个家伙一把,因为他似乎这一天过得比我更糟,这样做可能有点意义。于是我把费里尼老爸叫过来问他懂不懂法语。不行,他只会意大利语和英语,尽管他的英语带有西西里口音。我想有谁在这儿说法语呢?

要是换了你们,你们会耸耸肩就走了,对吧?那么你就错过了一些东西。但我是查理·布卢姆,有着第六感觉的人。离二十六街和第五大街仅一街区之远是什么地方?阿尔莫尼科公司。那么是谁经营阿尔莫尼科公司?是查理·阿尔莫尼科。阿尔莫尼科家族来自哪里?对了,瑞士,但在那儿他们说各种语言,而且尽管查理出生在美国,但我想他可能有一点法国血统。

我开车带那个法国伦到那儿,10分钟后我们就在全美国最著名的饭店门外了。你们去过那儿吗?没有去过?哦,这是题外话。抛光的桃木,梅红色的天鹅绒,结实的黄铜桌灯,庄重而优雅。而且价格昂贵,我可付不起。查理·D先生亲自走了过来。不过,这就是一个高素质的饭店老板的标志,对吧?十分良好的态度,即使对街上的流浪汉也是如此。他鞠了躬,问我们有什么事。我解释说我碰到这个从巴黎来的法国人。他有点重要的事情,是关于一封信的事,但我听不懂法语。

D先生用法语礼貌地询问了那个法国人,那个家伙又说了起来,像一支加特林机枪一样滔滔不绝,并拿出了信。我一个字也听不懂。所以我四周看看。五张桌子以外的地方赌王盖茨正在菜单上依次点菜。在他后面是钻石大王吉姆·布拉蒂,他正在与穿着担胸露背装的莉莲·拉塞尔吃晚餐。你知道吉姆怎么吃饭的吗?我听说过但我从不相信;昨晚我可亲眼见了。他稳坐在椅子里,他的肚子离桌子恰好5英寸。他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吃起来,直到他的肚子鼓起来碰到了桌子。

这时查理·D先生听完了,他向我解释说那个法国佬是阿曼德·迪富尔先生,一位来自巴黎的律师,他来纽约负有极为重要的使命。他必须将一个女人临死前托付给他的信交给一个埃里克·米尔海姆先生,他可能在纽约,也可能不在纽约。他去了每条大街,但都一无所获。在这一点上,我也去了每条大街,我也是像这样找不到新闻。我说从未听说过那个名字。

但查理持着胡须好像在使劲地思索着,他对我说:“布卢姆先生,”——完全是一本正经的调子——“你听说过E.M.公司吗?”

现在我问你,教皇是天主教徒吗?我当然听说过,非常富有,有权有势,十分隐秘。他在证券交易所握有多种股票,除了J.P.摩根,他拥有最多的股票和最大的份额。为了不要做过头,我说:“当然,公司地址位于公园大街的E.M.塔。”

“是的,”D先生说,“有可能这个控制E.M.公司的极端隐秘的人物可能就是米尔海姆先生。”如果像查理·阿尔莫尼科这样的人说“可能”,他的意思是他听说过这事。两分钟后,我们又回到街上,我叫了一辆车到公园街。

现在你们知道为什么当记者是这个城市里最好的职业了吧?我开始是帮助一个有困难的法国佬,而我现在有机会见到纽约最难以捉摸的隐士,这个看不见的人。我能见到吗?再来一品脱上等啤酒的话,我就会告诉你。

我们到了公园街并朝E.M.塔过去。伙计,它高吗?它非常高大,房顶几乎伸到云层里。所有的办公室都关着,因为现在外面天黑了,但大厅里仍亮着灯,有一张桌子和一个勤杂工。于是我们按响了门铃。他过来问我们有什么事。我解释了一下,他让我们进了大厅,并用非公用电话打给某个人。这肯定是内线,因为他没有叫接线员。然后他对某个人说话并倾听了一会。之后他说我们应该把信留给他,他会把信送到的。

当然,我不会同意这种做法。请告诉楼上的绅士,我说,迪富尔先生从巴黎远道而来,他负责要亲自将信送到,勤杂工在电话里又说了类似的话,然后把话筒给我。一个声音说:请问你是谁?我说,查尔斯·布卢姆,对方又问:你来这有什么事?

我不会告诉对方我来自赫斯特报业集团,我感觉如果我这么说,我会被请出门外。所以我说我是法国巴黎公证员迪富尔在纽约市的同事。“那么你们来这里干什么呢?布卢姆先生?”对方问道,听上去它直接来自纽芬兰银行。所以我又说了一遍我们要把一封极为重要的信亲自送到埃里克·米尔海姆先生手中。“这里没有人叫这个名字。”对方说,“但如果你把信留给勤杂工,我保证它会投送到。”

我可不吃这一套,这是个谎言。我甚至可以和“看不见”先生说话。所以我决定吓唬他一下。“请告诉米尔海姆先生,”我说,“这封信是来自于……”“吉里夫人,”律师说,“吉里夫人。”我在电话重复了一遍。“请稍等。”对方说道。过了一会,他又回到电话机前。“乘电梯到39层。”

于是我们坐上了电梯。你们有没有上过39层楼?没有?哦,那可是一次不错的经历。关在一个笼子里,周围的机器当当响,你慢慢升上天空,它还在摇晃。最后笼子停了下来,我把栅栏推向一边,我们走出来。那儿站着一个人,就是刚才电话里的声音。“我是达吕斯先生,”他说,“跟我。”

他带我们到一间长长的、分隔开的房间,董事会议桌上镶着银条。很明显,在这里,交易成交,对手被击败,弱者被淘汰,随之而来的则是百万美元。这里很优雅,属于传统的风格,墙上挂着油画,我注意到远端有一幅画,比其它的画挂得要高。一个戴着宽檐帽的人,留着胡须,花边领子,微笑着,“我能看看信吗?”达吕斯说,他盯着我,就像一只眼镜蛇盯着作为午餐的鼠。是的,我从没有见过眼镜蛇和鼠,但我想象得到。我向迪富尔点点头。他把信放在他和达吕斯之间的光亮的桌子上。这个人有些奇怪的地方,使我感到有些恐惧。他穿着黑衣服,黑风衣,白衬衣,黑领带。他的脸和衬衣一样白,瘦瘦尖尖的,黑头发,黑色的眼睛闪烁着,一眨也不眨。我说像眼镜蛇吧?眼镜蛇就是像这样。

现在你们听仔细了,因为这非常重要,我想抽支烟,于是我点起了火,这是个错误,糟糕的举动。火柴划着时,达吕斯向我走来,就像刀子出鞘。“这里不允许有明火,”他厉声说道,“请熄灭香烟。”

现在我站在桌子的一边,靠近边门。在我身后有一张半月形的桌子靠着墙,桌上有一只银碗。我走过去掐灭了烟头。在银碗的后面有一个硕大的银盘,一边在桌子上,一边靠在墙上,形成一个角度。当我掐灭烟头时,我瞧了一眼那只像镜子一样光亮的银盘。在房间的另一端,高高地挂在墙上的油画中,那个微笑的人的面庞变了。仍是戴着宽檐帽,但帽子下面的那张脸,即使第一义勇骑兵团的骑士见到,也会被吓得从马上掉下来。

在那帽子下面是一张面具,盖住了面部四分之三的部位,仅仅露出半张歪斜的嘴。在面具后,两只眼睛像钻子一样咄咄逼人。我发出一声惊叫,转过身来指着墙上的画,“那个家伙到底是谁?”我惊叫着说。

“弗朗斯·哈尔斯画的《欢笑的骑士》,”达吕斯说,“恐怕不是原画,原画在伦敦,但这是一张很好的复制品。”

当然那个微笑的家伙还在画中,胡子、花边和所有的一切。但我没有发疯,我知道我看到了什么。无论如何,达吕斯拿到了信。“你们可以相信我,”他说,“在1小时时之内,米尔海姆先生将拿到他的信。”他又用法语把同样的话说给迪富尔。律师点点头。如果他感到满意,我就没什么可做的了。我们向门走去。到门口时,达吕斯说,“顺便问一句,布卢姆先生,你是哪家报社的?”声音像刀刃一样锋利。我喃喃地说,“纽约美国人。”之后我们就走了。下电梯到街上,钻进一辆马车,回到百老汇,让法国伦在想去的地方下了车,我就回了报社。这可是一条新闻,对吧?

错了,晚报的编辑抬头看看我,说:“查理,你喝醉了。”“我怎么啦?我一滴酒也没沾。”我说。我把晚上的经历从头到尾又对他讲了一遍。多好的新闻,你瞧。但他怎么也不信。“好啦,”他说,“你碰到了一位有信要送的法国律师,你帮他送到了,这很好。但没有幽灵。我刚刚收到了E.M.公司总裁的电话,一个叫达吕斯先生的人。他说你今天下午去找了他,亲自把一封信给他。但你晕了头,对着墙上出现的幽灵大呼小叫,他对你送的信表示感谢。但如果你损害他公司的名誉,他会起诉你。顺便告诉你,侦探找出了中央公园的谋杀犯。当场抓住了他。去那儿看看有什么可报道的。”

所以一个字也没见报。但我告诉你们,我没有发疯,我也没醉。我的确看到了墙上的那张脸。喂,你们正和全纽约惟一见到曼哈顿幽灵的人在一起喝酒呢。

正文 第五章 达吕斯与财神的对话

纽约市曼哈顿下东区印度大麻烟馆。1906年11月。

我能感觉到烟雾向我袭来,软软的,诱人的烟雾。闭着眼睛,我可以离开这个破烂不堪的贫民区,独自穿过感觉的大门投入我的主人的怀抱。

烟雾在消散……长长的通道铺的全是金块,墙上贴的也满是金块。哦,全是金子!碰一碰,摸一摸,感觉一下,拥有的感觉真好!把这种快乐带给他,黄金之神,惟一的真正的神!

自从我在巴巴里海滨第一次发现他之后,我这个下贱的娈童就提高了对自己的要求,始终想把更多的金子献给他,而烟雾也总能把我带到他面前……

再往前走,我就来到了大金殿,在这儿,熔炉里的金水沸腾不息,不停地从水龙头里奔流而出……烟雾更多更浓了,熔炉里散发出来的烟雾和我嘴里的,喉咙里的,血液里的,大脑里的烟雾融合到了一起。透过烟雾他会像以前一样和我说话……

他也会倾听我的诉说,并给我提些建议,而且他总是对的……现在他就在这儿,我能感觉到他的存在……“主啊!伟大的财神,我就跪在您的面前。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来服侍好您,并且我还把我几间的主人和他的巨额财富也带到了您的跟前。我求您听我说,因为我需要您的建议和帮助。”

“我听到了,你有什么麻烦呢?”

“我是说我在几间的这个主人……他的想法似乎让我不能理解。”

“你说明白点儿。”

“自从我认识他以来,自从我看到了那张丑陋的脸以来,他就只有一种痴情。我曾经从多方面鼓励过他。在他认为与他作对的世界里,他就想着成功。是我引导他赚钱,赚更多的钱,并让他为您服务。您说不是这样吗?”

“你做得很好。他的财富每天都在增加,而是你保证了这些财富能为我所用。”

“但是,主啊,最近他却沉迷于另一件事。这不但浪费时间,更可恶的是浪费金钱。他脑子里装的全是歌剧,可是歌剧却不能创造财富呀。”

“我知道了。那他为此花了多少钱呢?”

“到目前为止只花了一点点儿。但我担心这会使他误入歧途,不能全心全意地为您增加财富。”

“那他就不再赚钱了吗?”

“恰恰相反,他还是一如既往地拼命赚钱。那些富有创意的点子、雄心勃勃的战略和非凡的天赋,在我看来似乎是一种屡见不鲜的景象,而他依然不乏这类特质。我仍然在董事会里主持会议。是我扮演着伟大接管人的角色,创造了世界上最大的兼并和投资王国。是我打破了软弱无助的局面,使他们重新振作起来。是我提高了贫民区的房租,为工厂和编组车场颁发了房屋和学校的许可证。是我贿赂了地方官员,使他们不来找我们的麻烦。是我命令购买全国各地生产业的股票储存起来。但我所做的这一切都是受他的指使。行动是他计划好的,我所必须做的和必须说的也是他计划好的。”

“难道他的判断开始出现问题了吗?”

“不是,他的判断和以前一样正确无误。证券交易所的人都惊讶于他的胆识魄力和先见之明,尽管他们都认为那是我的杰作。”

“那问题出在哪儿呢?”

“我怀疑是不是到了他该离开而由我取而代之的时候了。”

“因为你遵守了我的命令,所以你干得很出色。事实上你很有天赋——你自己也清楚这一点——并效忠于我一个人。但是埃里克·米尔海姆比起你来有过之而无不及。很难有哪个人是真正的理财天才,而他正是这样一个难得的人才。除此之外他在其他许多方面也有很高的天赋。在人们嫉恨的激励下和在由你传达给他的我对他的指导下,他不仅仅是一个创造财富的天才,更是一个肆无忌惮的、没有原则与同情怜悯之心的人,最重要的是他想象你一样没有爱心。这些都是人们所梦寐以求的。当他应该离去的那一天确实到来的时候,我会命令你结束他的生命的,当然还是由你来接替他。对于别人,我曾许诺给他们世界上所有的王国,而对你,我会把美国所有的财富全都交给你。到目前为止我还没骗过你吧?”

“从来没有,我的主!”

“那你背叛过我吗?”

“也从来没有,我的主!”

“是这样,不过你还要继续下去呀。再给我说一说他沉迷于歌剧的事,以及这其中的原因。”

“他的书架上全是歌剧或与之有关的书籍。当我试图不让他拥有自己的私人空间时,他就在大教堂躲在帘子后面不愿露面,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现在他已经为竞争一个歌剧院而投资了数百万美元。”

“但是到目前为止他总是不但能收回投资而且还能再赚一点儿。”

“对,没错。不过,他这次肯定要赔钱,尽管这样的损失还占不到他全部财富的百分之一。更有甚者,他的心情变了。”

“何以见得?”

“我也不知道具体的原因,反正从他收到一封巴黎的来信之后,他就像整个变了个人似的。他曾经在巴黎住过一段时间。”

“快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有一天来了两个人,其中那个向导是纽约某家报纸的小记者,另一个则是法国的一个律师。这个律师带来了一封信给他。要不是那个律师老盯着我,我早就把信偷着看了。他们走了之后,他带着信从楼上下来,坐在会议室的桌旁看信。我呢,就假装着出去了,其实我是躲在门后从门上的一个窟窿眼儿一直在看着他。看完信之后他就站了起来,从那以后他就好像有点儿不对劲儿了。”

“后来呢?”

“在此之前,他只不过是新歌剧院建设者哈默斯坦先生的一个隐名合伙人而已。虽然哈默斯坦先生也很富有,但是还比不上他。是米尔海姆先生的坚定决心才使歌剧院得以完工。

“但是自从收到那封信之后他就变得更加沉迷于歌剧了。他原来派哈默斯坦先生带着大笔资金前往巴黎去说服一个叫内利·梅尔巴夫人的歌星前来纽约发展,打算让她成为新的一年里的明星。现在他又命令哈默斯坦先生去拉拢另一个女歌剧演员——著名法国歌星克里斯汀·德尚尼夫人,她是梅尔巴夫人的主要竞争对手。

“他自己已经选择了艺术,不但改编了贝利尼创作的歌剧,而且赋予了歌剧不同的特色。更重要的是他每天晚上都要拼命地写作……”

“写什么呢?”

“音乐!我的主!我每天晚上都能听到他在阁楼上谱写乐曲,每天早上都能听到几首新曲子。即使是深更半夜,我也能听到他客厅里的风琴在嗡嗡做声。我对音乐一窍不通,那玩意儿对我来讲毫无意义,和噪音没有什么区别。而他却在试图搞什么创作,我相信那只是他自己的歌剧。昨天他还用东海岸最快的包裹把他已经写好的那部分歌剧寄到了巴黎去。我的主啊,我该怎么办呢?”

“他真是疯了!我的仆人,不过,相对而言,也没有什么害处。他已经加大了在歌剧院上的投资了吗?”

“目前还没有,我的主。但我担心我是否还能接替他。很久以前,他告诉我,万一他发生什么不测,就由我来继承他的整个王国和他数亿美元的财产,以保证这些财富能继续为您所用。现在我担心他会变卦。也许他会把他所有的财产留给某个基金会,从而把它们全都用在可恶的歌剧上。”

“傻瓜!你是他的养子和继承人,只有你才是被指定有权继承他的财产和权利的人。难道他没有向你保证过吗?更重要的是,难道我没有向你保证过吗?难道还会有什么事能让我失信于你吗?”

“那倒不会的,我的主。您是至高无上的,您是我心中惟一的神!”

“既然如此,那你就不必担心了。但是我也告诉你,如果一旦你觉察到有什么真正地威胁到你继承他所有的东西——他的钱,他的金子,他的权力,他的王国,等等——的权力时,那你就要毫不迟疑地毁掉他的歌剧院。这不是什么建议,而是不折不扣的命令!你听明白了吗?”

“完全明白,我的主!谢谢您,我知道我该怎么做了。”

正文 第六章 盖洛德·斯普里格斯的专栏

《纽约时报》的歌剧评论。1906年11月。

纽约市的歌剧迷和其他纽约市民们,我给你们带来了一个好消息:战争已经爆发了!

不,我说的战争可不是几年以前我们的总统西奥多·罗斯福先生在圣胡安山脱颖而出的美西大战的继续。

我说的是我们纽约市歌剧界内部爆发的“战争”。我为什么会说爆发这样的战争反而是个好消息呢?因为参战的“军队”是当今世界上最好的歌剧演员,他们使用的“弹药”则是钱一类我们所梦寐以求的东西,而且受益人是那些喜爱最高级歌剧的歌剧迷们。

但是请听我说,用《艾丽丝漫游奇境记》里红棋王的台词来说就是,从一开始纽约的歌剧就像刘易斯·卡罗尔先生的幻想一样。歌剧迷们都知道在1883年10月份,古诺先生的歌剧《浮士德》在大都会歌剧院首次上演,从此纽约和科文特加登皇家歌剧院及斯卡拉歌剧院一起坚定地走上了世界歌剧的舞台。

纽约拥有世界上最大的可以容纳3700多人的歌剧院,但是为什么纽约会成为这样伟大的歌剧之乡呢?其实繁荣昌盛总和金钱相伴,这是一个强大的组合。而纽约市最富有和最体面的新贵们因为现在已经关闭的十四号大街上的音乐学院不能保证让他们得到私人包厢而大发雷霆。

所以他们就聚到了一起,深深地爱上了歌剧,而且现在经常可以以这种方式欣赏歌剧。阿斯特夫人400名人俱乐部的成员早已对这种方式和享受习以为常了。这些年来大都会歌剧院给我们带来了多么大的荣耀啊,而且现在在黑恩里奇·考恩雷德先生的领导之下,它一如既往地给我们带来荣耀。我刚才是不是说这是一场“战争”来着?对!没错,我就是这么说的。现在新的洛金伐尔歌剧院拔地而起,邀请了一大堆名声大得令人吃惊的演员向大都会歌剧院发起了挑战。

在早先建设一个自己的歌剧院的计划失败之后,既是烟草百万富翁又是歌剧院设计者和建造者的奥斯卡;哈默斯坦先生,终于在三十四号西街上建成了富丽堂皇的曼哈顿歌剧院。尽管它不是很大,但是装修豪华,座位舒适,音响效果极佳。曼哈顿歌剧院以质胜量,是大都会歌剧院最有力的竞争对手。但是曼哈顿歌剧院的吸引力从何而来呢?那就全靠内利·梅尔巴夫人的出色表演了。

当然,这只是歌剧竞争带来的第一个好消息。内利·梅尔巴夫人原来一直坚决拒绝远涉大西洋前来美国发展,但是她现在已改变了初衷——当然她的出场费也高得惊人。据巴黎可靠的消息来源称,这就是梅尔巴夫人前来美国演出的幕后消息。

过去一个月以来,哈默斯坦先生老是去这位澳大利亚女歌剧演员下榻的加尼亚先生的格兰特大酒店向她献殷勤,梅尔巴夫人经常演出的巴黎歌剧院也是由格兰特大酒店的主人建造的。开始时梅尔巴夫人拒绝演出,于是哈默斯坦先生就答应给她每晚1500美元的演出费——想想看呐,每晚1500美元呀!可是梅尔巴夫人还是拒绝演出。于是哈默斯坦先生就对着她的浴室的钥匙孔大喊大叫,答应每天给她2500美元的演出费。简直是难以置信!接着每天晚上的演出费又涨到了3000美元,而在同一个歌剧院中,一个合唱团的演出费每星期只有15美元或每场演出3美元。最后哈默斯坦先生干脆就冲进梅尔巴夫人的私人沙龙,把上千法郎的支票撒得满地都是。哈默斯坦先生也不顾梅尔巴夫人的反对,一直在大把大把地撒钱直到他被轰出去。最后梅尔巴夫人数了数地上的钱,哈默斯坦先生已经在她的波斯地毯上留下了10万法国法郎,整整折合2万美元呀。我听说这些钱已经交给了拉菲特的罗特希尔德家族的银行,但这位著名的女歌剧演员终于被打动了。梅尔巴夫人已经答应来美国演出了。毕竟梅尔巴夫人曾经是一个澳大利亚农夫的老婆,所以她肯定能认识到自己就像一只被人剪羊毛的羊一样受人剥削。

就光是这些话,也足以让百老汇大街和考恩雷德先生占统治地位的第三十四号大街上的人们大吃一惊了。但这还不算完呢!哈默斯坦先生邀请的来担纲12月3日首演的男高音领唱的人不是别人,正是阿雷桑德罗·让西先生,因为只有他的声音和名声才可以与不朽的恩里科·卡鲁索先生相提并论。为了配合让西先生的演出,哈默斯坦先生还邀请了阿马迪奥·巴锡先生、查尔斯·达尔莫里斯先生和男中音马里奥·安科纳先生和莫里斯·雷诺先生以及女高音埃玛·卡尔威夫人与他同台演出。

仅仅这一点就足以让纽约市争吵不休。还有更精彩的呢!一时间人们纷纷议论哈默斯坦先生还不至于如此有钱吧,他竟敢这么挥金如土。人们纷纷猜测一定是有个神秘的大老板在哈默斯坦先生的背后发号施令和提供资金。但是这个幕后大老板到底是谁呢?谁才是曼哈顿歌剧院真正的大老板呢?不管这个大老板是谁,他现在肯定在尽其所能地拉拢我们。如果说有谁在内利·梅尔巴夫人的眼里就像公牛眼里的红布的话,那就只能是她惟一的竞争对手——年轻漂亮的著名法国女歌剧演员克里斯汀·德尚尼夫人,在意大利人们把她叫做“神圣夫人”。

喂,你刚才喊什么来着?克里斯汀·德尚尼夫人是不会来的?不过她确确实实也来了。这里就包含着另一个秘密——一个双重的秘密。

第一个秘密就是,像内利·梅尔巴夫人一样,克里斯·德尚尼夫人也一直拒绝远涉大西洋前来美国演出,她认为跑这么远需要太多的时间,说不定还会遇上什么麻烦。由于这个原因大都会歌剧院没能请到这两位中的任何一位。梅尔巴夫人最终还是没能抵挡住哈默斯坦先生给她的钱的诱惑,但是德尚尼子爵夫人却全然不受金钱的诱惑,不论哈默斯坦先生能给她多少钱。

如果说是大笔的金钱让这个澳大利亚的女歌剧演员动心的话,那又是什么征服了那个法国女歌剧演员呢?直到现在我们也没有搞清楚这个问题。

我们的第二个秘密是新曼哈顿歌剧院演出日程安排的突然改变。在去巴黎邀请世界上最著名的女歌剧演员之前,哈默斯坦先生就曾经宣布过12月3日首场演出的歌剧是贝利尼先生的作品《清教徒》。

剧院也已经开始搭设舞台,节目单也已经交付印刷了。但是我现在却听说那个幕后的大老板坚持要对节目做一些改动。《清教徒》的演出计划被取消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部新歌剧,一部连作者都不知道是谁的甚至干脆就是无名氏的新歌剧。曼哈顿剧院竟然有胆量冒这么大的风险,这在以前真是闻所未闻。当然这也很刺激。

这两个女歌剧演员谁来主演这部新歌剧呢?反正她俩不能同时做主演。她俩之中谁又会先到达纽约呢?她俩谁又会和让西先生配合,一起在著名指挥家凯里福恩特·坎帕尼尼先生的指挥下同台演出呢?反正她俩也不能同时都演。大都会剧院也冒着风险选择了作为今年冬天首场演出的剧目,他们会怎样与曼哈顿歌剧院进行竞争呢?曼哈顿歌剧院首演的歌剧到底是什么呢?会不会一败涂地呢?

纽约市有的是高级酒店,所以这两个女歌剧演员完全可以不住在同一家酒店里。但是如何安排她们的航班呢?法国有两艘豪华客轮——“萨伏伊王室成员”号客轮和“洛兰”号客轮。她们将不得不分别乘坐一次航班前来美国。啊,歌剧迷们,这个冬天将会多么激动人心呀!

正文 第七章 皮埃尔的一堂课

长岛海峡,“洛兰”号豪华客轮上。1906年11月28日。

“喂,小皮埃尔,我们今天上什么课呢?我看学学拉丁文吧。”

“噢,乔神父,我们今天还要上课吗?我们马上就到纽约港了啊!这是吃早餐时船长告诉妈妈的。”

“但是我们现在还在长岛呢,一个空空的海岸而已,除了薄雾和沙子之外,你什么都看不到。现在正好可以学一学恺撒发动的高卢战争,用它来消磨消磨时间。把你的书翻到上一次学到的地方。”

“这很重要吗,乔神父?”

“当然啦。”

“可是为什么恺撒侵略英国就重要呢?”

“如果你是征服野蛮之地的罗马军团的一名士兵的话,那你就会认为这很重要。或者如果你是一个看到罗马人入侵自己祖国的英国人的话,那你也会认为这很重要。”

“但是我并不是什么罗马士兵或是什么英国人啊。我是实实在在的现代法国人。”

“我之所以要给你讲悄撒的故事是想让你从中吸取教训,学到知识并学学恺撒的精神。来,让我们学一学恺撒第一次入侵英国——当时他把它叫做大不列颠岛的故事吧。我们从这一页的上面开始。”

“Accldlt ut em nocts luplena.”

“读得不错,把它翻译一下。”

“天黑了……我是说夜幕降临了,对不对?”

“不对!不是夜幕降临了,而是天早已经黑了。他正在抬头仰望天空。这个‘accidit’的意思是‘已经降临了’或‘已经发生了’。重新翻译一下。”

“那发生在同一个晚上……月亮圆圆的。对不对?”

“意思对了,能不能把这句话翻得更地道一点儿?”

“事情发生在同一个晚上,一轮满月当空而照。”

“当时确实有一轮满月。恺撒给你带来了好运。他是一个军人,所以他用军人简单明了的语言来记载这些事情,使你看起来一目了然。等我们学习奥维德、贺拉斯,尤维纳利斯和维吉尔等人的作品时就会遇到真正伤脑筋的语言。你看恺撒在这里为什么要用‘esset’这个词而不用‘erat’呢?”

“因为他用的是主动语态。”

“非常正确!他是有点儿不大相信。其实不一定就一定要有一轮满月,但碰巧它就是一轮满月。所以他就用了主动语态。月亮给他带来了好运。”

“为什么呢,乔神父?”

“因为恺撒是在黑暗中入侵一个毫不熟悉的地方,而当时还没有什么有效的探照灯,也没有什么灯塔指示他躲开礁石。恺撒需要在悬崖之间找到一块既平坦又满是卵石的沙滩登陆。所以说明亮的月光帮了他的大忙。”

“那恺撒是不是也侵略了爱尔兰岛呢?”

“没有。在圣巴特里克把基督教带给我们之后的1200年当中,我们爱尔兰人就一直没有受到过任何国家的侵略。这之后不是罗马人而是英格兰入侵略了我们的祖国。好小子,你可真狡猾,想转移我的注意力是不是?”

“但是我们为什么就不能讨论一下爱尔兰呢,乔神父?欧洲的大部分地方我都见过了,可我从来没有见过爱尔兰。”

“是呀,我们为什么不谈一谈爱尔兰呢?也许明天俏撒就能在佩文西湾登陆。那你想知道些什么呢?”

“您的出身是不是很富裕?您父母的家是不是也富丽堂皇,而且他们也有多处房产,就像我们家一样?”

“事实上我父母他们并不富有。爱尔兰的大房子大部分都属于英格兰人或是英格兰和爱尔兰的混血儿所有。但是基尔弗勒在征服之前就回来了。我的父母只不过是穷苦的农夫罢了。”

“大部分爱尔兰人都很穷吗?”

“爱尔兰人都不怎么富有。大部分爱尔兰人都是小佃农,仅能靠种地来勉强维持生计。我的父母也不例外。我家在马林加附近的一个小农场上。我父亲整天在农田里辛勤劳作。我父母一共有9个子女,我是他们的第二个儿子。我们吃的主要是土豆和我们家的那两头母牛产的奶,还有地里自己种的甜菜。”

“但是乔神父,您却受到了良好的教育呀。”

“那是当然。也许爱尔兰是很穷,但是爱尔兰却不缺少众多的圣人、学者、诗人和军事家,而且现在还有一些著名的神父。我们爱尔兰人都信仰基督教并愿意接受教育,所以我们全都去上神父开办的乡村学校。我们的学校离家有3英里远,我们全都是赤着脚一路走着去上学。夏天放学后一直到天黑的这段时间里,在所有的假期里,我们都还得帮着我们的父亲到田里去干点儿农活,然后再在一只蜡烛微弱的烛光下做完作业,才能去睡觉。我们5个大一点儿的孩子挤在一张床上,另外4个小一点儿的和我们父母挤在一张床上。”

“我的天哪!那你们家就没有10个卧室吗?”

“你听着,小伙子,你别墅里的卧室就比我们家的整个房子还要大!你不知道你是有多幸福啊!”

“乔神父,从那以后您是不是云游了很多的地方?”

“哦,是的。我每天都在想,上帝为什么要以这样的方式赐恩于我。”

“但是您还是受到了教育。”

“是的,而且还是很好的教育。教育使我们同时具备了耐心。爱心和良好的信誉。我们不仅学会了读书写字,还学会了算术。拉丁文和历史。但是我们学到的地理知识不是很多,因为那些教我们的神父从没有到过任何别的地方去,当时我们还以为,我们也会像他们一样别的什么地方也去不成呢!”

“那您为什么决定要当一名神父呢,乔神父?”

“我们每天上午上课之前都要做弥撒,当然,星期天休息时全家人也要做弥撒。当时我是一个祭坛男童,受到了弥撒的一些影响。那时我常常望着祭坛上方的基督神像想,如果耶稣是为了我而受了这么大的罪,那我就应该尽我所能为他效劳。当时我在学校的成绩还不错,我离校时就问那些神父,我是否有机会接受训练成为一名传教士。

“当时我知道,总有一天我的哥哥要接管我们的农场,到那时我肯定就成了他们的累赘。其实我还是挺幸运的。带着学校里的加百列神父的通知,我被送到了马林加接受面试,而且基尔德尔的神学院录取了我。那儿离我们家很远。这是我一生中主要的一次冒险。”

“但是您现在却和我们一起待在巴黎、伦敦、圣彼得斯堡和柏林。”

“对,没错,但这只不过是现在而已。我15岁坐马车去基尔德尔,那可是一次挺大的冒险。在那儿我又接受了一次考试并最终被录取了。在我被授予圣命之前,我一直在那儿学习。我所在的班上有很多学生,红衣大主教他亲自从都柏林赶来,到我们学校为我们所有的学生颁布任命。任命仪式结束之后,我想我会被派到西方某个不起眼的地方当一辈子的教区牧师,也许就是康诺特省的某个已经被遗忘了的教区。我会很高兴地接受这样的派遣的。

“但是我们校长却把我叫了回去,他的旁边还有一个我不认识的人。原来那个人是克隆塔夫的德莱尼主教,当时他正缺少一个私人秘书。他们说我写得一手漂亮的好字,问我是否愿意为德莱尼主教当私人秘书。哇,这真是太好了,以至于我当时都不敢相信这会是真的。当时我只有21岁,而他们却邀请我住到大主教的宫殿中去,还要让我给负责整个教区的大主教当私人秘书。

“于是我就当上了心地善良而神圣的德莱尼主教的私人秘书,在克隆塔夫一待就是5年。在这期间我学会了许多的东西。”

“那您为什么没有继续待在克隆塔夫呢,乔神父?”

“当时我也以为我会一直待在克隆塔夫的,或者是至少待到教堂给我安排其他的工作,也许他们会重新把我派到都柏林或者科克或者沃特福德的某个教区去。但是机遇再一次降临到我的头上。10年前,罗马教皇的使节——教皇派驻英国的大使——从伦敦到爱尔兰各省巡游时在克隆塔夫停留了3天。马西尼红衣主教带了很多随从来,其中一个是罗马爱尔兰学院埃蒙·伯恩阁下。我们发现我们俩的性情相投,相处得融洽。我们俩还发现我们的家乡相距只有10英里远,而且他年长我几岁。

“马西尼红衣主教再次起程,继续他的巡游去了,后面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就不知道了。但是4个星期之后我就收到了爱尔兰学院校长的一封来信,邀请我前往爱尔兰学院任职。德莱尼大主教说,虽然他不愿意看到我离他而去,但是他还是鼓励我抓住这个机会,并祝我一帆风顺。于是我就简单地收拾了一下行李,坐着火车去了都柏林。下了火车我又坐上了船,又换乘了一次火车之后才来到了伦敦。在此之前,我一直都以为都柏林是个很大的地方。当然了,以前我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大城市,更没有想过这个世界上还会有如此之大和富丽堂皇的城市。

“然后我又坐船来到了法国,再换乘火车来到了巴黎。巴黎也让我大开眼界,我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最后我又乘坐火车穿过阿尔卑斯山脉,终于到达了罗马。”

“是不是罗马也让您大吃一惊?”

“对,没错。见到罗马城后我是又惊又喜。梵蒂冈城、西斯廷教堂、圣彼得大教堂……就矗立在罗马,我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当中,抬头瞻仰着阳台,并接受罗马教皇本人给我的祝福。我一直都在想,像我这样一个出生在马林加附近的小农村。靠吃土豆长大的穷人家的孩子会有一天能千里迢迢跑到罗马来,我是多么幸运呀!于是我就赶快写信回家,告诉父母我的所见所闻。我父母高兴得呀,他们拿着这封信跑遍了全村,让大家都来看看这封信。他们很是以此为荣。”

“但是您现在为什么会和我们住在一起呢,乔神父?”

“皮埃尔,这又是一个巧合。六年前,你妈妈到罗马来演出,但那时候我对歌剧还是一无所知。真是无巧不成书,你妈妈她们当中的一个演员——也是个爱尔兰人——在后台突发心脏病去世了。于是就有人来找牧师,而那天晚上正好是我在值班。对于那个可怜的爱尔兰人,我除了给他做最后的祷告之外,别的我就无能为力了。在你妈妈的坚持下,他被送进了你妈妈的化妆室,所以我就在那儿遇到了你妈妈。当时她非常悲痛。我试图安慰她一下,就告诉她上帝永远都是仁慈的,即便他要把他的孩子领回自己的身边,他也是仁慈的。我会讲意大利语和法语,所以我和你妈妈就用法语交流。她似乎是很惊奇,我怎么既会讲法语和意大利语,又会讲英语和盖尔语呢。

“当然你妈妈还有其他的烦心事儿。由于职业关系,她几乎把欧洲走了个遍,从俄罗斯到西班牙,从伦敦到维也纳,都留下了她的足迹。而你爸爸在更多的时间里需要待在诺曼底的家中。当时你已经6岁了,到处乱跑。你的学业也因为不断的旅行而经常被迫中断。让你上寄宿学校吧,你年纪又太小,更何况你妈妈也不愿意与你分开。于是我就建议她给你聘请一个长期的家庭教师,你们到哪儿让那个家庭教师也跟到哪儿。当我回到学校继续我的学习时,你妈妈一直在斟酌这件事。

“你妈妈一直在罗马演出了一个星期,在她离开的前一天,我被叫到了校长办公室,你妈妈也在那儿。当时她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你妈妈说希望请我做你的家庭教师,让你接受正式教育和道德指导,并学会控制自己,一时间我有点儿受宠若惊,就试图婉言谢绝你妈妈的盛情邀请。

“本来这事儿与我们校长没有多大关系,但他却直截了当地命令我接受这一邀请。因为我发过誓要绝对服从校长,木已成舟,我也只有服从命令的份了。再后来的事情你自己就知道了,从那以后我就一直跟你们母子俩待在一起,并尽力让你能多学到一点知识,长成一个知书达理的文明人。”

“那乔神父,你后悔吗?”

“不,我并不后悔。因为你爸爸也是一个好人,比你想象的还要好,你妈妈也是一个天赋极高、品格高尚的贵夫人。我在这儿的吃住都很舒心,我必须为这么奢侈的生活坚持苦修行。但是我已经见过了许多有意思的事情:我见过了让我大开眼界的著名城市;我见过了传说中的画儿和艺术作品;我还见过了让人痛哭流涕的歌剧。而我只不过是一个靠吃土豆长大的穷孩子!”

“我也很高兴我妈妈当初请您来做我的家庭教师,乔神父!”

“哦,谢谢你。不过当我再要你重新开始学习恺撒发动的高卢战争时,你就不会这么说了。刚才讲到哪儿了?哦,你妈妈过来了,赶快站起来,小伙子。”

“你们俩在这儿干什么呢?我们的船已经到罗兹了。太阳已经出来了,雾也已经散了。站在船头上,我们会看到纽约市的全景在慢慢地向我们靠近。快加点儿衣服到船头上来看一看吧,这可是世界上最漂亮的美景之一,而且如果我们要是在晚上离开纽约的话,你们可就再也看不到这样的景色了。”

“这真是太好了,我的夫人,我们这就来。皮埃尔,看起来你真是太幸运了,今天我们就不再学习恺撒发动的高卢战争了。”

“乔神父?”

“什么事?”

“你说纽约会不会有很多惊险刺激的事儿?”

“肯定会有,而且会很多。船长早就告诉我了,说码头上会有一个盛大的欢迎仪式。我们将下榻在华尔道夫-亚斯多里克大酒店,这可是世界上最大、最有名的酒店之一。5天之后,你妈妈将为一个全新的歌剧院剪彩,并且每晚还要在那儿演出,一直要演一个星期呢。到了那时,我想我们就可以在纽约市到处逛一逛,四处看一看。也许我们还能坐上电梯——我在勒阿弗尔买过一本书,那上面曾经提到过这玩意儿……”

“哦,皮埃尔,快看那儿!多么漂亮的景色啊!客船和拖船,货船和不定期货船,纵帆船和明轮船,你说它们怎么就不会撞到一起呢?啊,在那儿,快看那边,看左边!举着灯的夫人——自由女神像!皮埃尔,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不幸的人从旧世界里逃出来,当他们透过薄雾看到自由女神时,他们就觉得他们已经开始了新的生活。这样的人数以百万计,其中就包括我的同胞,男的女的都有。50年前的那次大饥荒,光爱尔兰岛上就有一半的人跑到了纽约。他们挤在下等客舱,就像牛一样,在早上冻得要死的时候跑到甲板上看船慢慢地驶进纽约港,一边看还一边祈祷,希望纽约能有他们的立身之地。

“从那以后,他们中有许多人搬到了美国内陆去,最远的一直搬到了加利福尼亚州的沿岸地区。他们为创造一个新的国家做出了自己的贡献。但也有很多人就留在了纽约市,这就是后来的爱尔兰籍美国人。光纽约市这一个地方的爱尔兰籍美国人就比都柏林、库克和贝尔法斯特三个地方的爱尔兰人还多。所以,小伙子,我在这儿感觉就像回到了自己的家里一样。在这儿我甚至还能尝一尝地道的爱尔兰烈性黑啤酒,我可是好多年没能喝到这种酒了呀。

“没错,来纽约对于我们所有的人来讲都是一次大冒险,谁知道我们在纽约能遇上什么事儿呢?只有上帝才知道,但是他又不会告诉我们。所以我们只能拭目以待了。哦,时间过得可真快,现在该准备一下应付欢迎仪式了。年轻的梅格夫人会陪着你妈妈,在去酒店的路上你要一直紧紧地跟着我。”

“OK,乔神父。这是他们美国人的用法,我在书里面见过的。在纽约您能照顾我吗?”

“当然啦,小伙子。当你爸爸不在的时候,难道不一直都是我在照顾你吗?现在你先回去吧,换上最好的西装,当然待会儿的表现也得是最好的。”

正文 第八章 伯纳德·史密斯的报道

《纽约美国人》报社负责报道运输业务的记者。

事情的发展进一步证实,如果有这个必要的话,纽约港成了世界上最具吸引力的地方,因为此时此刻这里正在举办世界上史无前例的最豪华的客轮的欢迎仪式。

仅仅在10年前,最多也就有3艘豪华客轮定期穿越大西洋,往返于欧洲大陆和美洲新大陆之间。当时的航行条件还很艰苦,所以大部分旅客都喜欢选择在夏季出游。可是现在的拖船和驳船都不知道该选择什么季节更好了。

英国英曼客运公司目前的“巴黎之城”号客轮长年进行营运。卡那海运公司称得上是英曼客运公司的竞争对手,因为该公司拥有“坎帕尼亚”号和“卢卡尼亚”号两艘客轮。此外,白星客轮公司的“迈吉斯提克”号和“日耳曼”号客轮也很具竞争力。所有的这些英国公司都在争先恐后地用自己公司的客轮把欧洲的富人和名人送到纽约市,让他们好好感受一下纽约人民的热情好客。

昨天考姆帕涅公司的“洛兰”号客轮——该公司皇冠上的宝石,和“萨伏伊王室成员”号客轮一样豪华的姊妹船——从法国的勒阿弗尔港出发,驶到了哈得孙河上为它预留的泊位。这次“洛兰”号客轮上搭载的乘客不光是法国上流社会的名人;这次“洛兰”号客轮给我们大家带来了一份额外的、而且非常特别的奖赏。

难怪从吃早餐时开始,甚至早在这艘法国客轮刚刚能看清罗兹时,或者是在该船绕过炮台角柏特雷泊恩特时,许多私人的双轮双座马车就堵塞了运河路和莫顿路,住宅区的人们就纷纷从高楼大厦里跑出来,站在街上以纽约特有的方式欢迎我们的客人。这也不足为奇。

哎,她是谁?哇,不是别人,那正是克里斯汀·德尚尼子爵夫人。许多人都认为她是世界上最好的歌剧女高音演员——可千万不要把这个告诉内利·梅尔巴夫人,她要在纽约待10天呢。

太阳升起来了,薄雾慢慢地散去,“洛兰”号客轮透过薄雾向岸边驶来。这艘法国客运公司的客轮上挂满了各色旗帜和法国的国旗,后面紧紧地跟着一艘拖船,船尾向着岸边悠闲地倒进了哈得孙河上为它准备的泊位。

当“洛兰”号客轮鸣笛三声向我们致意时,哈得孙河上来来往往的小船也友好地鸣笛回应。岸上的人们纷纷扯着脖子争着一睹为快,此时此刻空间就显得格外得宝贵。码头的尽头是临时搭设的指挥台,周围飘扬着法国国旗和美国国旗。纽约市市长乔治心·麦克莱伦先生将在这里举行仪式欢迎克里斯汀·德尚尼夫人前来纽约市。5天之后,克里斯汀·德尚尼夫人就要在新的曼哈顿歌剧院进行该歌剧院的首场演出。

几乎有一半的纽约上流社会人物都聚集在指挥台的周围,他们戴着崭新的高礼帽,或是挥动着手里的帽子,等着一睹这位著名女歌剧演员的风采。临近的几个码头上的装卸工人,这些可怜的人儿肯定还没有听说过曼哈顿歌剧院或是这位法国著名女高音歌剧演员,他们纷纷爬上了起重机看看这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以满足他们的好奇心。在“洛兰”号客轮把她的缆绳扔到码头上之前,码头周围黑压压一片到处都是人。“洛兰”号客轮的舷梯靠岸之后,法国考姆帕涅客运公司的职员立刻就把红地毯从指挥台前一直铺到了舷梯跟前。

海关人员急急忙忙地顺着舷梯跑上了“洛兰”号客轮,在这位女歌星的包厢里,以有点夸张和做作的方式为她和她的随行人员办理必要的手续。这时纽约市市长也在一群身穿蓝色制服的纽约警察的陪同下来到了码头前面。麦克莱伦市长在市政厅和坦慕尼厅两位厅长的陪同之下穿过人群,登上了指挥台,他们身后的警察乐队在响亮地奏着美国国歌。麦克莱伦市长他们在指挥台上就位之后,码头上所有的人就都摘下了帽子。麦克莱伦市长他们也从指挥台上向下看着舷梯的这一头,等着克里斯汀·德尚尼夫人下船。

我自己呢,考虑到下面的地方都已经被其他的媒体占去了,我就跑到了码头前面的一幢仓库二楼的一扇窗户边上。在这儿我可以把下面发生的事情看得一清二楚,可以更好地为美国的读者们介绍我的所见所闻。

在“洛兰”号客轮上,一等舱的乘客们也都站在上层甲板上注视着下面。他们占据了“正面看台”,但是他们只能在盛大的欢迎仪式结束之后才被允许下船。我还看到了散席乘客们都挤在下面的舷窗边上,抬头看着上面发生的事情。

差几分钟10点的时候,“洛兰”号客轮上一阵骚动,只见船长和一帮官员簇拥着一个人向舷梯走来。在向她的法国同胞们热情地告别之后,克里斯汀·德尚尼夫人走下了舷梯,第一次踏上了美国的土地。等在岸上迎接她的是奥斯卡·哈默斯坦先生,他是曼哈顿歌剧院的所有者和经营者,也就是在他的一再坚持下,才成功地邀请到梅尔巴夫人和克里斯汀·德尚尼子爵夫人在寒冬腊月远涉大西洋来美国为我们演出。

以一种古老的方式(这种方式在现代社会里是越来越少见了),哈默斯坦先生向克里斯汀·德尚尼夫人深深地鞠了一躬,并吻了她递过来的手。“呜……呜……”人群中一阵欢声雷动,周围起重机上的工人甚至吹起了口哨,高兴而并非讽刺的口哨,接着又是一阵热烈的掌声——那是站在指挥台周围的一群戴着丝绸帽的夫人们在鼓掌。

克里斯汀·德尚尼夫人挽着哈默斯坦先生的胳膊,沿着红地毯走向指挥台,一边走还一边向货箱上面的装卸工人和起重机上面的工人招手致意并报以灿烂的微笑。麦克莱伦市长的目光从没离开过克里斯汀·德尚尼夫人。那些工人就吹更多的口哨,这次不仅仅是高兴,更是感谢和欣赏。他们中谁也不会看到克里斯汀·德尚尼夫人的演出,所以这种方式是再合适也不过了。

通过高倍望远镜,我可以从上面的窗户里清清楚楚地看到克里斯汀·德尚尼夫人。32岁的她风韵犹存,身段苗条,娇小可爱。歌剧迷们一直都在纳闷:为什么像她这样柔弱的身躯里会蕴藏着如此动听的声音呢?尽管温度只有零上几度,可克里斯汀·德尚尼夫人穿得并不多:只见她穿着一件葡萄酒色的天鹅绒束腰大衣,领口、袖口和折边都是貂皮的,戴着一顶哥萨克式的貂皮圆帽。要是克里斯汀·德尚尼夫人能去孔雀大街散步,纽约市的时髦女郎们可需要好好看一看她们自己的装束了。

跟在克里斯汀·德尚尼夫人的身后,她的那些衣着平淡无奇的随从们也下了船:她的私人女仆、同时也是她原来的同事梅格·吉里夫人;两个负责她的通信联络和旅行安排的男秘书和她12岁英俊潇洒的儿子皮埃尔以及她儿子的随身家庭老师,一个身穿黑色祭司法衣、头戴宽檐儿礼帽的爱尔兰神父。这个神父很年轻,跟在后面高兴得咧着嘴笑。

克里斯汀·德尚尼夫人被搀扶着走上了指挥台,麦克莱伦市长赶快以美国的方式跟她握手,并向她表示热烈的欢迎。麦克莱伦市长所做的这一切10天之内又要在澳大利亚的梅尔巴夫人面前重复一遍。但是克里斯汀·德尚尼夫人能不能完全明白麦克莱伦市长所说的话呢?这种疑虑马上就被消除了,克里斯汀·德尚尼夫人根本就不需要什么翻译。事实上麦克莱伦市长话音刚落,克里斯汀·德尚尼夫人就走到了指挥台的前面来,热情地用一口流利的英语向我们大家表示感谢,当然还是带着那么一点儿可爱的法国口音的。

克里斯汀·德尚尼夫人所说的既是客套话又让大家惊奇不已。对受到如此热情的接待,克里斯汀·德尚尼夫人向麦克莱伦市长和纽约市民表示感谢。随后她就重申,她将参加曼哈顿歌剧院的首场演出,为期一周。首演的剧目是一部新歌剧,其作者是某位不知道姓名的美国人。

接着克里斯汀·德尚尼夫人又透露了一些新的细节问题。歌剧的名字是《夏洛的天使》。故事发生在美国南北战争时期,歌剧围绕着爱情和职责的矛盾,讲述了一个南方美女和一个北方军官相爱的故事。克里斯汀·德尚尼夫人在剧中的角色就是扮演这位南方美女欧仁妮·德拉鲁。克里斯汀·德尚尼夫人还告诉大家,在巴黎她已经看过了歌剧的歌词和乐谱,她被深深地打动了。正是这部作品的感人之处促使她改变了主意,决定远涉大西洋来美国为大家演出。显然克里斯汀·德尚尼夫人是在含蓄地告诉大家,她来美国演出并不是为了钱。这样一来,克里斯汀·德尚尼夫人就给梅尔巴夫人出了一道难题。克里斯汀·德尚尼夫人在讲这些话时,码头周围起重机上的装卸工们一直保持着安静。当克里斯汀·德尚尼夫人说完之后,他们爆发出长时间的欢呼和更多的口哨声,如果他们不是这么地尊敬克里斯汀·德尚尼夫人,那么这绝对是一种不礼貌的行为。于是克里斯汀·德尚尼夫人再一次向他们挥手致意,然后转身从指挥台另一面的台阶上走向了早已等候在一旁的马车。

在这里我要说一下,到目前为止,在这场精心安排、天衣无缝的欢迎仪式中,发生了两件出乎意料的事情。第一件事几乎没人发现,更有点儿让人琢磨不透;这第二件事儿吗,则会让人忍俊不禁。

当克里斯汀·德尚尼夫人在下面的码头上讲话时,我下意识地向别的地方膘了一眼,碰巧看到我对面的大仓库上面站着一个奇怪的人。那个男人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眼睛紧紧地盯着下面。他戴着一顶宽檐礼帽,披着一件披风,那件披风在风中呼呼作响。这个人高高地站在那儿,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下面的克里斯汀·德尚尼夫人。他看上去是那么奇怪,甚至有点不祥之兆。他是怎样爬上屋顶而且又没有被人发现的呢?他在干什么呢?他又为什么不跟其他人待在一起呢?

我调整了一下我的望远镜正准备再仔细地看一看这个人时,一定是望远镜反射的太阳光让他发现了我,因为我看到他突然抬起了头,恶狠狠地瞪着我。于是我就又发现这个人的脸上还戴着一副面具,透过面具上的眼睛,他好像是愤怒地瞪了我好一会儿。这时我看到起重机上的装卸工们指着那个人大喊大叫,可是就当下面的人们抬头看时,那个人已经不见了,其速度之快简直难以用语言来表达。就在一秒钟之前他还站在那儿,可是一眨眼的工夫他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他的速度之快,就像他从没有出现过一样。

没过一会儿,这个神秘人物带来的惊奇就被下面人群当中爆发出来的一阵掌声和笑声所冲淡了。克里斯汀·德尚尼夫人已经走下了指挥台,正走向哈默斯坦先生为她准备的马车。纽约市市长和其他要员们紧随其后。大家都看到了克里斯汀·德尚尼夫人和等她的马车之间并没有铺红地毯,取而代之的却是一滩半融半化的雪水,显然那是昨天下的雪留下来的。

如果是一位男士穿着厚底的大皮靴;他可能并不在乎这点雪水,可是你叫穿着精巧皮鞋的克里斯汀·德尚尼夫人如何是好呢?一大堆美国人尴尬而无助地站在那里,盯着那滩雪水犯傻。正在这时,我就看到有一位年轻人翻过围住采访区的障碍,只见他穿着一件大衣,胳膊底下还夹着一样什么东西。很快我们就发现原来那是一件晚上穿的斗篷。只见这位年轻人把这件斗篷铺到了地上,正好盖住了从克里斯汀·德尚尼夫人脚下到马车门旁的这一滩雪水。克里斯汀·德尚尼夫人立刻向他报以灿烂的微笑,踩着斗篷,眨眼之间就坐到了车里,车夫随手就关上了车门。

那个年轻人从地上捡起了那已经被弄脏了的斗篷。克里斯汀·德尚尼夫人透过车窗和这个年轻人说了几句话之后,马车就扬尘而去。麦克莱伦市长友好地拍了拍那个年轻人的后背。当那个年轻人转过身的时候,我发现他正是我们报社的一名同事。

常言道,结果好一切就都好。纽约市民欢迎这位著名的法国女歌剧演员的仪式终于圆满地结束了。现在克里斯汀·德尚尼夫人下榻于华尔道夫-亚斯多里克大酒店最豪华的套间里,并在那儿进行排练和练声。5天之后,也就是在12月3日,克里斯汀·德尚尼夫人就将在曼哈顿歌剧院演出,到时那肯定会是一场成功的演出。

同时,我怀疑会有一位报社的本地新闻部的同事向所有人宣布:罗利先生的精神还没有完全灭亡!

正文 第九章 查理·布卢姆的帮助

纽约市第五大道二十八号大街路口路易酒吧。1906年11月29日。

我是否告诉过你们,在纽约当记者是世界上最好的工作?我说过吗?请原谅我,我现在又要重复一遍了。无论如何你都要原谅我,因为现在我是这儿的顾客。巴尼,我们可不可以喝上几杯啤酒。

听着,作为一名记者,你不得不像个天才一样显示出你的洞察力、精力和机智来,这就是我为什么说记者是最好的工作的原因。世上有什么事,我们记者全都知道,我的意思是说连昨天的事我也知道。昨天上午你们当中有谁去过四十二号码头吗?其实你们应该去看一看才对。昨天那是什么场面,那可是轰动全世界的事情呀!你们看过今天早上《纽约美国人》的头版消息了吗?看看会对你们有好处的。哈里,尽管你在为《纽约邮报》工作,但至少连这儿的人也都看正规的报纸。

现在我得说,向你们说这件事儿可并不是我的事儿。我们报社的邮递员正在那边讲这件事儿呢。可是反正我今天上午也没什么事儿,所以我想我还是应该来这儿给大家讲一讲。哎,伙计们,我可是还没休息呢。现在连你们店里的其他伙计都还在睡懒觉呢,这就是我所说的精力问题。你们都应该出来到处走走,看看又发生了什么新鲜事儿。我刚才说到哪儿?哦,想起来了。

我听说法国的“洛兰”号客轮停靠在四十二号码头,法国那个著名的女歌剧演员,克里斯汀·德尚尼夫人坐的就是这艘船。我以前从来没有听说过还有这么一号人物,可她却是歌剧界鼎鼎有名的大腕儿。到目前为止,我还从来没有看过歌剧,现在想想,这是一件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呀!可是克里斯汀·德尚尼夫人是个大腕儿,没人能靠近她并采访她,所以这一次我无论如何也要去看一看。上次我帮助一个法国人解决麻烦时,我差点儿就搞到了一条大新闻,要不是我们的那个傻主编把事情搞得一团糟,那肯定就是个爆炸性新闻了。我跟你们讲过这件事儿吗,E.M.塔下的那次神秘事件?哦,听着,这次的这个更有趣。你说我在撒谎?难道你们认为伊斯兰教的法典说明官会不是穆斯林吗?

9点钟刚过我就去了四十二号码头。“洛兰”号客轮开始是倒着开进港口的,花了很长时间,船进码头一向都是这样。我向那些警察出示了我的通行证,拼命挤进了采访区。看来我是不虚此行的。这将是一次盛大的欢迎仪式,麦克莱伦市长、坦慕尼厅的人和纽约市的头头脑脑们都去了。我就知道这么盛大的场面我们报社负责报道运输、码头业务的记者一定也会来的。果然,不一会儿,我就发现他们在上面的一个窗子旁边,那儿的视角更好一些。

当奏响美国国歌时,克里斯汀·德尚尼夫人已经下了船。只见她不停地向人群招手致意,人们也都特别喜欢她这样。接下去的就是各式各样的发言,先是麦克莱伦市长致辞,然后是克里斯汀·德尚尼夫人的发言,最后她才走下指挥台,走向等候在一旁的马车。这时问题就来了,在克里斯汀·德尚尼夫人和马车之间恰好出现了一滩半融半化的雪水,更巧的是那儿没有铺红地毯。

你们要是能亲眼看到这一幕该有多好呀。麦克莱伦市长和哈默斯坦先生一左一右站在克里斯汀·德尚尼夫人的身边,无所适从。麦克莱伦市长惊得张大了嘴,就像打开着的马车门一样。

就在这时又发生了一些奇怪的事情。我就觉得有人在后面轻轻地推了我一下,还把一样东西放在了我的胳膊上。他是谁?我不知道,我没有看见他。放在我胳膊上的是一件旧的歌剧斗篷,又破又脏。昨天上午谁也不会带,更不用说穿着这样的东西去那种场合了。我突然想起了,在我小的时候,有人送给我一本彩色图画书——《传世英雄》。书里面有一个叫罗利的人——我猜他们是根据北卡罗来纳州的首府给他起的名字。书里说有一次,罗利先生脱下他的斗篷铺在了英国女皇伊丽莎白面前的水坑上,而目。从此之后他再也没有提起过这事儿。

所以我就想:“如果这样做对罗利光生大有好处的话,那么这样做对我来讲也不会差到哪里去。”于是我就跳过了围着采访区的障碍,把斗篷直接铺到了克里斯汀·德尚尼夫人的脚下。克里斯汀·德尚尼夫人看上去特别的高兴,径直走了过去,上了马车。我从地上捡起了又湿又脏的斗篷时,看到克里斯汀·德尚尼夫人正从马车窗口中探出头来冲着我笑。于是我就想:“不人虎穴,焉得虎子!”所以我干脆就径直走了过去。

“尊敬的夫人,”我对克里斯汀·德尚尼夫人说——和这种人打交道你就得必须这么说——“所有的人都对我说,您根本就不接受任何采访,这是真的吗?”

伙计们,这就是应付这样的局面所需要的:眼力,魅力……当然还要有漂亮的外表。你说什么?我在犹太人的眼里还过得去?你这是什么意思?我的魅力不可抗拒!不管怎么说,这是一位非常漂亮的夫人,而她回头看见了我,脸上还挂着迷人的微笑。我知道哈默斯坦先生在后面暴跳如雷。然而克里斯汀·德尚尼夫人却低声对我说道:“今晚7点钟,在我酒店的套房里见。”然后就随手拉上了车窗。看吧,我联系到了纽约市第一家的克里斯汀·德尚尼夫人独家专访。

你问我后来去了吗?我当然去了!不过,请别着急,我还有更多的事儿要告诉你们呢。麦克莱伦市长告诉我把斗篷送到那家专门为市政府工作的洗衣店去清洗,费用记在他个人的账户上。我回到了《纽约美国人》报社,心里感觉美滋滋的。在报社我遇见了伯尼·史密斯先生,我们报社负责报道运输业务的记者,你们猜他告诉了我什么事情?伯尼说克里斯汀·德尚尼夫人在为如此盛大的欢迎仪式感谢麦克莱伦市长时,他抬头看了一眼他对面的仓库屋顶。你们猜,伯尼看到了什么?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那儿往下看,就像个复仇的天使一样。在伯尼继续说下去之前,我抢先对他说:“算了吧,我都看见了。那个人穿着一件黑披风,披风的领子还邀着他的脸,戴着一顶宽檐帽,还有一个面具几乎遮住了他整张脸。”

伯尼惊讶得连嘴都合不拢了,他说:“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当时伯尼这么一说,我就断定这绝对不是什么幻觉!也许纽约确实有什么鬼怪,但是没人见过他的真实面目。我想知道他到底是谁?他要干什么?他为什么会对这个著名的法国女歌剧演员感兴趣?哦,谢谢你,哈里,于杯!我刚才说到哪儿了?哦,对,对,说到我要去采访这位著名的法国女歌剧演员了。

差10分钟7点钟的时候,我穿着我最好的西装,神气活现地走进了华尔道夫-亚斯多里克大酒店,就像那儿是我自己的家一样。在通往总服务台的孔雀路上,到处都是上流社会的夫人们在那儿看热闹或是希望引起别人的注意。我非常体面地来到服务台前,里面的大堂经理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我一番,似乎看我像个商人,应该从后门进来才对。

“有什么可以让我效劳的吗,先生?”大堂经理问我。“请问克里斯汀·德尚尼夫人住几号房?”我又反问了他一句。他接着说:“对不起,克里斯汀·德尚尼夫人现在不见任何客人。”“那就麻烦你告诉她,说有位查尔斯·布卢姆先生要拜见她,他带着一件非同异常的斗篷。”我又说。那个大堂经理给克里斯汀·德尚尼夫人打了个电话,刚放下电话他就变得毕恭毕敬,对我又是鞠躬又是道歉,还要亲自送我上去。刚巧大厅里有一个服务员,手里拿着个丝带绑着的包裹,也要去克里·德尚尼夫人那儿,于是我们几个人就一起上了10楼。

伙计们,你们去过华尔道夫-亚斯多里克大酒店吗?那儿确实与众不同。开门迎候我的是另一位美丽、可爱的法国妇人——克里斯汀·德尚尼夫人的私人女仆,但她的腿好像有点瘸。她接过那个包裹,领着我直接走进了会客厅。哇!那里面可真够大的,你们甚至可以在里面打棒球!地方宽敞,金光闪闪,富丽堂皇,简直就像个王宫一样。那个女仆人说:“夫人正在化妆准备用晚餐,她马上就来见您。请您稍候。”于是我就坐在了一张靠在墙边的沙发上。

客厅里除了一个小男孩儿和我之外,别无他人。那个小孩儿笑着冲我点了点头,用法语说了一句:“晚安!”我也冲他笑了笑,用英语回答说:“你好!”然后他就继续低头看书了。那个女仆人,她好像是叫梅格夫人来着,看了看包裹上的卡片,冲着小孩说:“哦,这是给你的,皮埃尔少爷。”给梅格夫人这么一说,我才知道原来那个小孩就是夫人的儿子。我在码头上曾经见过他,跟在一个神父的后面。皮埃尔把礼物接了过去,并开始拆包裹。这时那个女仆人就从一扇开着的门里走进了卧室。我能听到她和克里斯汀·德尚尼夫人在里面有说有笑的,讲的都是法语。借这个机会,我又打量了一下那个硕大无比的客厅。

客厅里到处都是别人送给的花,有麦克莱伦市长送的,有哈默斯坦先生送的,有歌剧管理委员会送的,还有一大群善意的人们送的。皮埃尔撕掉了包裹外面的丝带和包装纸,打开了那个盒子,从里面拿出了一个玩具。反正我也是闲着没事儿可干,就干脆在那儿看看盒子里装的到底是什么东西。对于一个12岁出头、快满门岁的男孩来说,这个礼物有点儿不大合适。如果说别人送给他一双棒球手套的话,我完全可以理解,可那个人偏偏送给他一个玩具猴子。

而且是一只非常奇怪的玩具猴。那只猴子坐在一把椅子上,两只胳膊放在前面,手里拿着一对烧。看着看着我突然明白了:原来它是可以动的,因为我看到猴子的背后有一把用来上弦的钥匙。那个男孩给玩具猴上了弦,只见那只猴子就奏起音乐来了。哦,原来这还是一个音乐盒。只见那只猴子胳膊前后挥舞,好像是在打饶,同时玩具里面放出来动听的青乐。毫无疑问,那首曲子是《扬基歌》。

那个小孩儿一下子就对这个玩具猴产生了兴趣,拿着它,从前后左右各个不同的角度观察它,企图发现它的工作原理。一会儿上的弦用完了,皮埃尔就又上了一遍,于是音乐又一次响了起来。过了一会儿,他又开始捣鼓猴子的背后,扯下了一块布,露出了里面的一块控制板。然后皮埃尔向我走来,非常礼貌地用英语对我说:“你有削铅笔的刀子吗?”我当然要随身携带削铅笔的刀子,干我们这行的,要时刻保持铅笔的工作状态。于是我就把我的铅笔刀递给了他。我以为皮埃尔要用刀子把这只玩具猴割开,但是他并没有这么做,只见皮埃尔把刀子当做一把螺丝刀,用它把玩具猴背后的4个小螺丝卸了下来。现在皮埃尔可以直接看到里面的机械装置了。对我来讲,这可是个打开这只玩具猴的好方法。不过这个小孩儿真聪明,他就是想看一看这只玩具猴的工作原理而已。而我在他这个年纪,竟然连起瓶器都不知道怎么用。

“真有意思,”皮埃尔一边把那个玩具猴递给我看一边说,那里面好像是一大堆乱七八糟的轮子、弹簧、铃铛、小圆片和杠杆之类的东西,“您看,钥匙的转动旋紧了发条,就像给钟上弦一样,只不过是这个发条更大,弹性更强罢了。”

“是吗?”我应付着,就希望皮埃尔能把玩具猴重新装起来,再放放《扬基歌》的曲子直到他妈妈出来见我。但是皮埃尔并没有这样做。

“弹簧释放出来的力量通过这个杠杆——齿轮系统被传送到底下的这个小圆片上,小圆片的上面连着许多不同的小传动轴。”

“啊,确实是这样,”我说,“你现在为什么不把它重新装起来呢?”但是皮埃尔没有理睬我,皱着眉头继续在思考他的问题。说不定这个小家伙连汽车的发动机原理都懂呢。“当这个小圆片转起来的时候,每个传动轴就会推动一个事先上了弹簧的竖直的杠杆,这些杠杆上的弹簧就会放开并弹回原来的位置,这样它们就能敲响这些铃挡了,就像它们现在这样。这些铃裆的音高各不相同,所以以正确的顺序连起来就成了一首曲子。先生,您以前见过音乐铃铛吗?”

是的,我曾经见过音乐铃铛。两或三个人在一个挂满了不同铃铛的长架子后面站成一排,他们拿起一个铃裆敲一下,然后再放下去。如果顺序正确的话,那就成了一首曲子。“道理是一样的。”皮埃尔说,“啊,真是太棒了!”我又说,“现在你为什么不把它重新装起来呢?”但是皮埃尔还是没有听我的,他想再捣鼓捣鼓。不一会儿,皮埃尔就又把小圆片卸了下来。这个小圆片有一个硬币大小,上面有许多的球形把手。皮埃尔把它翻了过来,背面是更多的球形把手。“看,它一定能够奏出两首不同的曲子来,这个主圆片的每一面都能够奏出一首曲子。”到目前为止,我相信这个玩具猴是再也奏不出什么音乐来了。

只见皮埃尔把小圆片放了回去,这回是另一面朝上。皮埃尔用刀刃顶着小圆片,以保证该接触的部分都已经充分接触了,最6他把整个玩具猴都装了起来。然后皮埃尔就又给玩具猴上了弦,并把它放到了桌子上,后退了几步盯着它看。只见那只玩具猴又挥动起胳膊来,奏起了另外一首曲子。这回我可不知道是什么曲子,不过有人知道那是什么曲子。

卧室里传来一声尖叫似的声音,突然之间克里斯汀·德尚尼夫人就出现在门口。只见她穿着一身带花边的晨衣,头发也顺溜溜地披在背后,怎么看都是雍容华贵的贵夫人,但是她脸上的表情却像是她刚刚见到了一个巨大无比而且令人毛骨惊然的恶魔似的。克里斯汀·德尚尼夫人盯着桌子上那只还在奏乐的玩具猴,一下子冲到她儿子的面前,一下子把皮埃尔抱在怀里,紧紧地搂着皮埃尔,就像生怕被别人抢走一样。

“这是什么?”克里斯汀·德尚尼夫人低声问道,显然她是被吓坏了。

“那只是一个玩具猴而已,夫人。”我赶忙答道,以便显得我并不是一点用也没有。

“,”克里斯汀·德尚尼夫人喃喃自语道,“13年前……他一定也在这儿。”

“夫人,这儿除了我之外,别无他人,但是这个东西并不是我带来的。这个玩具包裹是寄来的,是个礼物,外面包装得不错。是服务员把它送上来的。”女仆人也在一边拼命地点头,表示同意我所说的一切。

克里斯汀·德尚尼夫人问道:“那它是哪儿来的?”我拿起了那只玩具猴,现在它已经不再奏乐了,仔细地看来看去。可惜我什么也没发现。然后我又看了看包装纸,也什么都没发现。不得已,我就又拿起了那个纸盒子。唉,纸盒子的下面粘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S.C.玩具C.I.”。这张纸条勾起了我以前的回忆。去年夏天我经常和一个漂亮的女孩子出去约会,她是斯普林大街伦巴迪亚大酒店的服务小姐。有一天,我带着她去科尼岛上玩了一天。岛上有很多好玩的公共露天游乐场,我们就选择了斯蒂普尔彻斯游乐场。我记得游乐场里有一个玩具店,里面卖的全是各种各样、千奇百怪的机械玩具:有会走的士兵;有会打鼓的鼓手;还有能在圆鼓上跳舞的芭蕾舞演员——凡是你能想得到的玩具,只要是用发条和弹簧能够做出来的,那儿应有尽有。

于是我就告诉克里斯汀·德尚尼夫人,我认为S.C.代表的是斯蒂普尔彻斯,而几乎可以肯定,C.I.代表的则是科尼岛。接着我又不得不向克里斯汀·德尚尼夫人介绍了一下科尼岛的有关情况。克里斯汀·德尚尼夫人陷入了沉思之中,“这些……路边小店……您是这样说的吗?他们必须得全靠他们自己来做这些看起来会起作用的陷阱、机关门、秘道和其他的机械装置吗?”

我点了点头,“科尼岛上的那些路边小店就是干这行的,夫人。”

突然之间克里斯汀·德尚尼夫人变得焦躁不安起来。“布卢姆先生,我想去那儿看看,我一定要去看一看这个玩具店和斯蒂普尔彻斯游乐场。”我告诉她,这好像不大可能,因为科尼岛只是一个夏季的旅游胜地,而现在才刚刚到12月份初。现在科尼岛已经关闭了,并不对游人开放,岛上正在进行维修、整理、清扫、装扮和清除等工作。但是克里斯汀·德尚尼夫人听我这么一说几乎要哭出来,而我是最见不得有哪位夫人不高兴的。

不得已之下,我只好打电话给《纽约美国人》报社商务部的一位好朋友,恰巧赶在他回家之前找到了他。我问他知不知道斯蒂普尔彻斯游乐场的主人是谁?他说是一个叫乔治·蒂尔尤的家伙和另一个不知名的隐名合伙人。啊,这个家伙已经有岁数了,现在已经不住在科尼岛上了,而是住在布鲁克林市的一幢大房子里。自9年前他开办斯蒂普尔彻斯游乐场以来,这个游乐场就一直归他所有,直到现在。那乔治·蒂尔尤先生有电话吗?谢天谢地,他已经装了电话。于是我找到了他的号码,又拨了一个电话。我等了一会儿,电话最终还是通了,接电话的正是蒂尔尤先生本人。我向蒂尔尤先生解释了一下这儿所发生的一切,委婉地告诉蒂尔尤先生,就连麦克莱伦市长都说纽约市要尽一切可能,热情地招待克里斯汀·德尚尼夫人……啊,大家都知道,这是老一套的谈话技巧。不管怎么说,蒂尔尤先生答应一会儿给我们回电话。

我们足足等了一个小时,蒂尔尤先生才给我们回电话。这一次他的语气和刚才大不一样,看起来他是请教过谁了。蒂尔尤先生一口应允了下来,答应特意安排克里斯汀·德尚尼夫人前去科尼岛。玩具店将为克里斯汀·德尚尼夫人开放,而且店老板将亲自全程陪同夫人。明天上午不大可能,那就后天上午吧。

也就是说是明天上午,对吧,伙计们?我明天上午就要陪同克里斯汀·德尚尼夫人前去科尼岛了。事实上,现在我已经成了克里斯汀·德尚尼夫人游览纽约的私人导游。啊,不不不……伙计们,明天只有克里斯汀·德尚尼夫人、我以及她的私人随从才被允许上岛,你们并没有什么机会。你们看,一个破斗篷就让我好运连连。要不我怎么会告诉你们,我干的是世界上最好的工作呢?

不过也有个小问题——那就是我的独家专访,我不就是为了要采访克里斯汀·德尚尼夫人才跑到华尔道夫-亚斯多里克大酒店去的吗。我采访到她了吗?没有。这位著名的女歌剧演员情绪极其低落,冲回卧室后,就再也没出来过。克里斯汀·德尚尼夫人的女仆梅格夫人转告我,说克里斯汀·德尚尼夫人很感谢我为她安排了去科尼岛的事情,不过她现在太累了,不能接受我的采访。所以我不得不起身告辞。虽然有点让人失望,不过也没什么关系。我明天再去采访克里斯汀·德尚尼夫人就是了。啊,请再给我来一杯啤酒。

正文 第十章 埃里克·米尔海姆的狂喜

曼哈顿E.M.塔楼顶平台。1906年11月29日。

我看到她了!这么多年之后,我终于又看到她了,我的心跳加速,仿佛是要跳出来似的。我站在码头附近的仓库顶上,低头盯着下面,她就在底下,站在码头上。我一直在盯着她看,直到我感觉到一阵望远镜镜片的反光,发现有人已经看到了我,我才被迫离去。

所以我就只好从仓库屋顶上下来,混到了下面的人群中去。幸运的是当时天气有点冷,所以即使我用羊毛围巾把自己的头包裹得严严实实也没人注意到我。因此我才得以走近马车,近近地看着她那张可爱的脸,并得到了一个绝妙的机会把我那件旧斗篷塞到一个傻乎乎的记者手里,那个笨蛋就知道采访。

她还是像原来那样的美丽:细细的腰,长长的卷发盘在她的哥萨克帽子下面,她这张美丽的脸和那动人的微笑足可以把一块花岗岩齐刷刷地切成两半!

我做的对吗?再次扒开自己的旧伤口,再次看着自己的心在淌血,就像12年前在地窖时一样,我这样做对吗?过去了这么长的时间已经差不多抚平了我心灵的创伤,在这个时候我再把她引诱到这儿来,我是不是有点儿傻?

当时在巴黎那些躲躲藏藏、担惊受怕的日子里,我爱她胜过爱自己的生命。那是我的初恋,也是我最后的一次恋爱,更是我一生当中惟一的一次恋爱。当时她在地窖里为了她的子爵而拒绝我时,我差一点就把他俩一块给杀了。我胸中怒火中烧,这些年来只有愤怒陪伴着我,正是愤怒才是我真正的朋友,并激励着我让我没有倒下去。我对上帝和他的天使们充满了愤恨,我恨上帝为什么不能给我一张像别人一样的脸蛋儿,就像拉乌尔·德尚尼那样,有一张会微笑的脸、讨人喜欢的脸。上帝却给了我这副可怕的面具,注定我一生要遭人唾弃,受人排挤。

在那疯狂的一个小时里我们之间发生了那么多的事儿,然后一群乌合之众就冲下地窖来找我报仇在这一切之后,我——一个傻乎乎的可怜人——意识到,她还是多多少少有那么一点儿爱我的。

当我认识到自己的命运之后,我就放了他们一条活路。我现在很高兴自己当初是这么做的。但是我现在所做的这一切又是为了什么呢?显然它只能给我带来更多的痛苦和不幸,让更多的人讨厌和憎恨我。当然这都是那封信引起的。

哦,吉里夫人,我现在又是如何看待您的呢?过去您是惟一一个有恩于我的人,惟一的一个没有向我吐唾沫的人,惟一的一个没有一看见我的脸就尖叫着跑开的人。您为什么要等这么长的时间呢?在这最后时刻您送来了可以改变我的命运的消息,我是应该谢谢您呢,还是应该抱怨您把事情的真相隐瞒了12年之久呢?在这过去的整整12年当中,我很可能已经死了或是消失了,如果是那样的话,我就可能再也不会知道事情的真相了。幸好我既没有死也没有消失,现在我总算是知道了事情的真相,所以我就不顾一切地要冒这个风险。

为了把她弄到这儿,为了再见上她一面,为了再重温一下当年的痛苦,为了再问一问她,为了再替自己申辩一下……也许还有为了再被拒绝一遍,我甘愿再承担这次风险。非常可能,极有可能!但是……但是……

我手里拿着这封信,甚至模模糊糊地还不敢相信眼前的这一切都是真的。过去的往事一下子又浮现在眼前,一遍一遍反反复复地读着这封信,直到手上的汗水浸湿了手里的信纸,直到颤抖的双手弄皱了手里的信纸。信的落款是巴黎,9月末,就在您临死之前……

我亲爱的埃里克先生:当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假设你能收到的话,我可能已经离开了人世去了另外一个地方了。在我做出给你写这封信的决定之前,长时间以来我也是举棋不定。备受煎熬。我之所以这么做,就是因为我觉得你,一个经历了这么多痛苦磨难的可怜人,最终应该知道事情的真相;同时也是因为我不能就这样去见我的上帝,让他知道直到最后我也一直都在骗你。

我要告诉你的这个消息是会给你带来快乐,还是只会再次给你带来极度的痛苦,我还说不准。但是我所要说的却是事情的真相,有一次你差一点儿就知道了,但是最终你没能知道,直到现在你对此也是一无所知。只有我和克里斯汀·德尚尼夫人以及她的丈夫知道这件事情的真相,而且我要请求你一定要大度地、小心地处理这件事……

在诺埃里,我曾经遇见了一个16岁的可怜人被绑在笼子里。3年之后,我又遇到了一个像他一样的可怜人,后来我就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照料他们。那完全是一个意外,一次可怕的、不幸的事故。

那是在1885年冬天的一个晚上,天已经很晚了。歌剧演出已经结束了,女演员们都已经回到了各自的住处,歌剧院的大门也已经上了锁。我一个人独自走在黑漆漆的回家的路上。我抄了一条近路,一条又黑又窄的鹅卵石铺的小胡同。我没想到胡同里还会有其他人。前面是一个刚从附近做完工回来的女仆人,急急忙忙地在黑暗中一路小跑地跑向前面亮着灯的大路。在另一个门口有一个年轻人,后来我知道他最大不过16岁,他正在向刚才同他待在一起的朋友们告别。

黑暗中突然闪出一个流氓来,一个就像经常出没于后街专门抢劫行人钱包的那种拦路抢劫的流氓。我至今也不明白他为什么会选择那个女仆作为抢劫的对象。要知道她身上所带的钱决不会超过5分钱。但是我却看到那个流氓从黑暗中跑出来,用胳膊勒住那个女仆的脖子以防止她叫出声来,另一只手则直接去抢她的钱包。看到这一幕,我大喊一声:“放开她!畜生!来人啊!救命啊!”

一位先生闻声从我身后赶来,只见一身制服从我眼前一闪而过,一个年轻人早已扑向了那个流氓,一下子就把流氓扑到了地上。那个女仆尖叫着、头也不回地跑向了亮着灯的大路,从此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她。再看那个流氓从那个年轻军校学员的手中挣脱出来,站起身来就想夺路而逃。那个军校学员也一跃而起,紧随其后地追了上去。接着我就看见那个流氓转过身来,从口袋掏出了一样东西,并把它指向了迎面追来的军校学员。随着“砰”的一声和火光一闪,那个流氓竟然对那个军校学员开了一枪,然后他就穿过一个拱门,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我朝那个倒在地上的军校学员走去,发现他还只不过是一个小男孩,一个勇敢而无畏的男孩,穿着军事学院的学员制服。当时只见他那张英俊的脸面色苍白,下腹的枪伤还在不停地往外淌血。我一边从我的衬裙上扯下几块布条来为他包扎止血,一边大喊救命。喊声惊动了一家户主,他从楼上的窗户里探出头来询问底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催促他赶快去大路上拦一辆出租车来,他一听,穿着睡衣就跑到大路上拦车去了。

天主医院离那儿太远了,圣拉扎尔医院倒是近一点儿,所以我们就赶往圣拉扎尔医院。医院里只有一个年轻的值班医生,他查看了一下他的伤情,并了解了一下这个军校学员的身份,原来他家是诺曼底的一户贵族。值班医生连忙派人去请住在附近的一个高级外科医生。我觉得自己在医院里再也帮不上什么忙了,所以我就回家了。

我为这个军校学员祈祷,希望他能活下来。第二天正好是个星期天,反正我也不用去歌剧院上班,所以我就又去医院看了看他。当局已经派人通知他的家人了。当我点名要见那个军校学员时,那个值班的高级外科医生一定是把我当成了那个军校学员的妈妈了。看得出来,那个医生的心情很沉重,他邀请我去他的办公室谈谈。在办公室里他告诉了我这个噩耗。

医生说,病人虽然没有生命危险;但是枪伤和取出子弹带来的后果却很严重。腹股询以上,腹部以下主要的血管的伤都已经没有治愈的希望了。他别无选择只能把这些血管缝合起来。开始时我还没搞明白,后来我就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于是就直截了当地问医生到底会有什么后果。医生严肃地点了点头,说:“对此我只能深表遗憾。像这样一个年轻的生命,像这样一个英俊的小伙子,如今只能算是半个男人了。我担心他再也不会有自己的孩子了。”

“您的意思是说,”我问那个医生说,“那颗子弹已经把他给阉了?”医生摇了摇头,说:“如果是那样就好了,要是那样的话,他就没有需要女人的欲望了。可是现在,别的年轻小伙子有的激情、爱情和欲望他都一样不缺。可是那些主要血管所受的伤却意味着……”

“我已经不是个小孩子了,医生先生。”我对那个医生说,希望能够缓解一下当时的尴尬局面。我已经明白医生所说的一切了,我感到特别的可怕。

“那么,夫人,我必须告诉您,他已经没有能力跟女人做爱了,也就是说他不会有自己的孩子了。”

“那么他永远也不能结婚了?”我问那个医生。他无奈地耸了耸肩膀。

“如果有哪个奇怪的或圣洁的女人,或是带着其他什么大动机,愿意接受这样的没有什么实际意义的结合的话……”医生说,“对此我真的很遗憾。我已经竭尽全力了,总算是止住了血,保住了他的性命。”

太可悲了,我情不自禁地抽泣起来。一个可恶的无赖竟然把一个风华正茂的小伙子伤成这样,想起来真是有点儿不可思议。无论如何我也应该再去看看他。他面色苍白,身体虚弱,但是头脑还很清醒。他还不知道自己的病情到底如何。他一再感谢昨晚我对他的帮助,坚持说是我救了他一命。当我听说他的家人急匆匆地从鲁昂坐火车赶到了医院时,我就悄悄地离开了医院。

我以为我再也不会见到这个年轻的小贵人了,但是我的判断失误了。8年之后我又见到了他。他已经长大成人了,愈发得英俊潇洒,简直就像传说中的希腊神一样。他开始日复一日地光顾歌剧院,希望能和一个替补演员说上几句话,哪怕是只要能看到她的笑容也颇感欣慰。后来他发现了那个替补演员已经怀孕了,他就把他的一切对她和盘托出,并征得她的同意把她娶了过来,还让她随他姓,继承他的爵位。你看他是一个多么和蔼、体面的好心人呀!而且12年来,他对她的儿子倾注了他全部的爱,任何亲生父亲给他们自己孩子的爱也不过如此。

事情的全部真相就是这样的,我可怜的埃里克先生。你还是尽量宽容、大度一些吧。

一个想尽力帮助你解除你的痛苦的人,给你我的死前之吻。

安托瓦内特·吉里夫人明天我就要见到她了。现在她也一定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儿了。我送到华尔道夫-亚斯多里克酒店里的礼物就已经够明白的了。不管在哪儿她都不会忘记那只玩具猴的。看看我选择的时间和地点真是妙不可言啊!她还会害怕我吗?我猜她还是会害怕我的。但是她不会知道我也是多么的害怕她呀,害怕她再一次无情地拒绝我!也许其他男人对这点小事儿不以为然,但是对我而言,这就意味着失去了莫大的幸福!

即使我会再次遭到她的拒绝,但是现在的情况已经不一样了。现在我可以从我恨透了的人类的头上往下看,我可以说:你们尽管来朝我吐口水吧,侮辱我吧,嘲笑我吧,辱骂我吧,对此我早已麻木不仁、无动于衷了,你们根本就伤害不了我!这些年来风里雨里,遭人唾弃,受人讥讽,流尽了眼泪,受尽了折磨,但是这些罪我没有白受:毕竟我有我自己的儿子!

正文 第十一章 梅洛吉里的日记

曼哈顿华尔道夫-亚斯多里克大酒店。1906年11月29日。

啊,亲爱的日记,我终于能安静地坐下来向你倾诉我内心深处的想法和忧虑了,因为现在是凌晨,其他人都还在睡梦之中呢。

皮埃尔少爷正在酣睡之中,安静得像只小羊羔,10分钟之前我偷偷地看了他一眼,他都不知道。乔神父在隔壁也是鼾声如雷,连酒店这么厚的墙壁都阻挡不住他那乡下人的鼾声。吃了一点儿安眠药之后,夫人也终于安静地睡着了。12年来我从来没有见她如此悲伤过。

这一切都是那个不知是谁送给皮埃尔少爷的玩具猴引起的。当时那个英俊潇洒、乐于助人的记者也在,他还向我抛眉眼儿来着,但并不是这些让夫人如此不高兴。这都是那只玩具猴慧的祸。

当时我正在卧室里为夫人梳理头发,从敞开的门外传来那只玩具猴奏出乐曲的声音。当夫人听到第二支曲子时,她一下子就像是鬼迷心窍了一样。而且夫人一再坚持一定要找到那只玩具猴到底是从哪儿来的,当布卢姆记者先生发现了玩具猴的来源并为她安排访问那个地方之后,夫人就坚持要一个人待一会儿。所以我只好请那个记者先回去,并催促皮埃尔少爷赶快上床睡觉,尽管他不十分情愿。

做完了这一切之后,我发现夫人坐在梳妆台前,但她早已无心梳妆打扮了,只是望着镜子发呆。于是不得已,我又取消了夫人和哈默斯坦先生的晚餐约会。

一切就绪之后,我才得以单独和夫人待在一起。趁这个机会我就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在我看来,我们的这次纽约之旅开始时进展得非常好,早上码头上那个盛大的欢迎仪式还历历在目,可现在我们周围却笼罩着一种不祥之兆。

当然,我也认出了那只奇怪的玩具猴和它所奏的那首萦绕在心头的曲子。它的出现使那些可怕的记忆又潮水般地向我涌来。那还是13年前……我们俩交谈时,夫人也一直在絮絮叨叨地嘟嚷着:“13年了,13年了……”不过,自从巴黎歌剧院最底下。最黑暗的地下室里发生的那些怪事儿以来,确确实实已经过去了13年。但是尽管当时我也在场,尽管一直以来我都想问问夫人,但是我也不知道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夫人也一直闭口不谈此事,我也不知道她跟那个可怕的人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我只知道我们剧院的女孩儿们把那个可怕的人叫做“幽灵”。

直到今天晚上夫人才肯向我透露一点儿有关这件事的具体情况。13年之前,巴黎歌剧院关于夫人的流言蜚语传得很厉害,因为当她正在舞台上演新歌剧《唐惶》时突然被人绑架了,从此那部歌剧再也没有演出过。

尽管夫人被绑架的那一刻我不在舞台上,但那天晚上我也是一个跳芭蕾舞的演员。只记得突然之间灯就灭了,接着夫人就不知去向了。绑架夫人的人把她从舞台上劫持到了剧院最底下的地下室里。当晚警察局长碰巧也在看演出,后来在他的带领下,警察和其他演员把夫人从地下室里救了出来。

我也参加了营救夫人的行动。我们一大帮人点着火把,在地下室挨个搜查,直到最后我们才到了最底下的酒窖里。当时我被吓得瑟瑟发抖。我们希望我们能抓到那个可怕的“幽灵”,可是在地窖里我们和警察发现的只有哆哆嗦嗦的夫人独自一个人。后来拉乌尔·德尚尼先生走向前去,面对面地盯着那个“幽灵”。

地下室里有把椅子,椅子上盖着一个斗篷,我们都认为那个可怕的“幽灵”可能就藏在椅子的斗篷下面。可是斗篷下面除了一个音乐盒——一个拿着饶的玩具猴之外,别的什么也没有。警察把那个玩具猴作为证据给带走了,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这个奇怪的玩具猴,直到今天晚上。

从那以后,年轻的拉乌尔·德尚尼子爵就每天都去向夫人求爱,因此其他女孩都非常嫉妒夫人。即使夫人不是那样的天生丽质,她的容貌、她的一举成名,还有巴黎城里最具魅力的单身汉对她情有独钟,这些都会招致别人对她的嫉妒。尽管我们都嫉妒夫人,但我们并不恨她,相反我们都很喜欢她,很高兴看到她回到我们身边来。尽管这些年来我们的关系发展得越来越密切,但是夫人向来没有跟我提起过在她失踪的那几个小时当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夫人所有的解释就只有一句话:“是拉乌尔救了我的性命。”那么,那只玩具猴到底代表什么意思呢?

今天晚上我知道最好不要直接问夫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所以我就闭口不谈此事,只是给她拿了一点儿食物来,但是夫人哪还有什么胃口吃东西呀。我劝夫人吃了点儿安眠药,她就有点昏昏欲睡,第一次向我透露了一点儿那些怪事的细节。

夫人告诉我当时地下室里还有一个男的,一个令人难以忘怀的男人。他把夫人给吓得魂飞魄散,同时也让她神魂颠倒,他帮助了她,对她更是一往情深,可是夫人却无法给予回报。早在我还在合唱团时,我就听说巴黎歌剧院的地下室里有一个奇怪的幽灵经常出没。这个幽灵有神奇的力量,他可以来去无踪,如果有谁不服从他的命令的话,他还可以根据自己的意愿随意惩罚这个人。这个男人和他的传说让我们所有的人都毛骨惊然、谈之色变,但是我却从来不知道他竟以这种方式爱着我今天的女主人。我又问了问夫人那只玩具猴奏的曲子的事儿。

夫人告诉我说,以前她也只见过一次这个奇怪的东西。我敢肯定夫人一定是当时在地下室里和那个幽灵在一起时看见的那只玩具猴,也就是后来我们进去时在那把空椅子上看见的那只。

睡意一步一步地向夫人袭来,她嘴里不停地重复着:一定是“他”回来了,“他”还活着,而且,近在飓尺;但是“他”依旧是那样神龙见首不见尾;“他”是人间少有的天才;“他”面目可憎,而她的拉乌尔却英俊潇洒;当初她断然拒绝了“他”,而今“他”又把她引诱到纽约来,让她再一次面对“他”。

我愿意竭尽全力来保护夫人,因为她既是我的朋友又是我的主人,也因为她为人和蔼,心地善良。但是现在我却很害怕,因为在外面无边的黑夜之中有个不为人知的东西或是人在我们周围徘徊着,我为我们所有的人担惊受怕:为我自己,为乔神父,也为皮埃尔少爷,更为我的主人——夫人担心。

夫人在人睡之前告诉我的最后一件事情是:为了皮埃尔和拉乌尔,她必须找到再次拒绝“他”的勇气,因为她相信最终“他”一定会来见她并再次向她求婚的。我为夫人祈祷:希望夫人有勇气去拒绝“他”,也希望这10天赶快过去,我们也好安全地回到安全的巴黎去,远离那只会奏乐的玩具猴,远离那个来无影去无踪的“幽灵”。

正文 第十二章 塔菲·琼斯的手记

科尼岛斯蒂普尔彻斯游乐场。1906年12月1日。

我干的是份奇特的工作。或许有些人会说这份工作并不适合一个有智慧,又有些抱负的人。当然,也就是由于这个原因,我也曾经多次试图想放弃这份工作,另谋他职。但自从受聘于斯蒂普尔彻斯游乐场,9年来,我还从来没有提出过辞职。

之所以如此,一则是因为这份工作的薪水丰厚,能保证我有舒适的生活条件,能让我自己、妻子和孩子们拥有安全感。再则就是,我的确开始喜欢这份工作了。我喜欢听孩子们的笑声,感受他们父母的喜悦。夏季,我身边的游客在工作之余所享受的那份快乐;冬季,与之对比鲜明的恰静安详,都让我感到一种满足。至于我的生活条件,可以说,对处于我这样职位的人来说,真是已经算是再舒适不过的了。我的家在布赖顿海滩高尚中产街区,舒适而温馨;离我上班的地方还不到1英里。除此以外,我在游乐场还有一间小木屋,我可以时常到那里稍做休息;即使在盛夏最繁忙的时候,也可以抽空小憩片刻。我的薪水比较丰厚。3年前,我曾经和上司就我的薪水进行了一次谈判,要求按我的一部分看门费得到相应的奖金。自那以后,我每个星期拿回家的薪水就有100多美元。

因为我生活并不奢侈,而且也不酗酒,所以这些钱很大一部分都成了我的积蓄。这样的话,有朝一日,或许并不要再过多少年,当我的5个孩子都开始自立时,我就可以退休了。到那时,我就可以带着我的布莱德温,找一个在河边、湖边抑或是海边的小农场。在那儿,我们可以随心所欲地种种田,钓钓鱼;而且,我们会在安息日去做礼拜,成为当地教区的忠实教徒。也就是因为这些原因,所以我还一直在从事这份工作,而且绝大多数人也都觉得我做得相当出色。

我是斯蒂普尔彻斯游乐场的头号丑角。这就意味着我的工作就是头戴高帽子,身穿有星条图案的紧身马甲,和松垮肥大的花格裤,脚蹬鞋头超长的靴子,站在游乐场的入口处欢迎每一位游客。当然还不止这些,更重要的是,我脸上浓密的鬓须,翘八宇胡以及快乐、热情的笑容让我吸引了许多过路行人走进游乐场。

我举着扩音器,不停地吆喝着:“来哟,来哟,游乐场里欢乐多;各种奇妙、刺激、新奇的东西等着你瞧呢;来吧,朋友们,好好享受你生命中难忘的快乐时光吧……”我在游乐场门外,走来走去,招揽着各种各样的游客:有身穿漂亮长裙的可爱的姑娘,有穿着条纹夹克、戴着麦秸硬草帽、竭力要引起姑娘们注意的小伙儿,还有携儿带女的一家人。当小孩子执拗地说服父母带他们进游乐场,我就立即告诉他们在商店里有着各种各样好玩的东西,特别是零食和玩具;而他们就会开始吵嚷个不停要买这买那。只要他们走进游乐场,在收费处掏钱买了票,那就意味着,每收50美分就有1美分会落进我的腰包。

当然,这是夏季才能干的活,从4月到10月。当来自大西洋的第一股寒风吹来时,我们就会关门休息,准备过冬了。

这时,我就可以把那身小丑的行头挂在壁橱里,也可以放低声音,不必再用威尔士口音有节奏地吆喝了。我出生在布鲁克林,从未见过我父辈和祖辈生活的地方。游客们都觉得我带威尔士口音有节奏地吆喝很吸弓队。冬季,我就可以穿着平常的衣服上班了,监督游乐场冬季的工作。这时所有的杂耍和载人的游乐设施都要被拆卸开,收藏起来;所有的机械设施都要被检修、上油,磨损的部件会被更换,木料部件会被打磨、重新粉刷,或涂清漆,旋转木马会被重新镀金,而破损的帐幕也会被缝补好。到来年4月的时候,所有这一切设施又会被装配成原样。温暖恰人、阳光灿烂的日子一来,游乐场的大门也会随之向游人敞开。

两天前,我收到了乔治·蒂尔尤先生的一封亲笔信,的确让我有些惊讶。蒂尔尤先生是游乐场的老板,第一个产生这个游乐场念头的人就是他。他还有个合伙人,但那个人似乎只存在于传言里,因为他从没露过面,至少在游乐场没出现过。正是蒂尔尤先生无限的精力和想像力让他的梦想在9年前成为现实,而从那时起,游乐场也让他变成为了一个富翁。

信是由专人送来的,显然,相当紧急。他在信里说第二天,也就是昨天,有个私人团队会来游乐场游玩,游乐场要为他们开放。他说他知道载人游乐设施和旋转木马没办法及时恢复正常工作;但他强调,玩具店必须开放,而且服务人员要全部到位。此外,魔镜迷宫也是一样。而就是这封信,带来了我在斯蒂普尔彻斯游乐场以来所遇见过的最奇怪的一天。

蒂尔尤先生下令,要求玩具店和魔镜迷宫完全开放,工作人员要全部到位,这让我十分为难。因为这两个游乐项目的关键人员都已经休假去了,而且都是到外地,距离很远。

他们所干的活别人又很难接替。机械玩具是玩具店的特色,即使说他们不是全美国最复杂的机械玩具,它们也是的确相当复杂。要了解这些玩具,并能向那些充满好奇心、前来询问的年轻顾客讲解它们是如何活动的,还真要靠一个货真价实的行家里手。当然,对此我可不在行。我只能期望自己做到最好——或者应该说是我认为的最好。

当然,冬天玩具店里冷得刺骨。在他们来访的前一天晚上,我在店里放了几个煤油取暖器,以便能把屋里烘得暖和一点。这样,到早晨屋里就像夏天里一样暖和了。随后,我把盖在陈列架上遮挡灰尘的布都扯了下来,一排排摆放在架子上的、上了发条会唱歌、跳舞和做其他动作的玩具士兵、鼓手、跳舞人、杂技人、小动物又陈列了出来。但是我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么多了。早晨8点,在那个私人团队来之前,我在玩具店就已经做完了所有我能做的事。随后,一件奇怪的事发生了。

当我转过身时,我发现一个年轻人正盯着我。我不知道他是怎么进店来的。我正打算告诉他玩具店不开门,他却开了口,说可以帮我照看玩具店。他是怎么知道有游客要来的?他并没有说。他只是解释说,他曾经在这里工作过,了解所有玩具的构造。怎么办呢,原来讲解玩具的人不在,我除了接受他的提议,还能有什么选择呢?卖玩具的服务员本应该看起来友善,热情,这样才能受孩子们的喜爱。但他看起来并不是这样。他的脸色白得像白骨,头发和眼睛都是黑色的,还穿了一件黑色的礼服。我问他叫什么,他顿了一会儿,说“马尔他”。我也就一直这么叫他,直到他离开,更确切地说应该是消失。具体的情况后面再说。

魔镜迷宫则是另一件麻烦事儿。这是一个令人无不称奇的地方,尽管我不上班的时候,自己也曾经进去过,但我根本搞不懂它是如何操作的,又怎样会变幻无穷的。至于这个迷宫是谁设计的,我还不知道;但他一定是个天才。所有惯常在这些变化不定的镜子隔间走过一遭的游客都为它的虚幻、诡异而折服,完全不敢确定他们看到的是虚幻的映像,还是现实的东西。这不仅仅是间布满镜子的房子,而且还充满了幻影。多年以后,或许某个读到我这篇日记的人会对这此时的科尼岛感兴趣;为以防万一,我就在这里向你介绍一下这个魔镜迷宫。

从外面看,它只不过是一个简单、低矮的方形建筑物,有一个门供游人进出。进门后,你会发现在你左右两侧分别有一条走廊。你选择走哪一条路并不重要。走廊两边的墙壁都被镶上了镜子,通道整整4英尺宽。通道的这个宽度是非常重要的,因为通道的内墙并非是完整的一块,而是由很多8英尺宽、7英尺高的垂直玻璃镜面拼合而成的。每一块玻璃板都固定在一个垂直的轴上,这样一来,如果一块玻璃墙板被遥控旋转,它的半扇正好可以完全把通道给堵死,同时开出一条通往迷宫中心的通道。

这时你别无选择,只有顺着这条新的通道走下去。由于这些墙板是被秘密控制的,所以这条新通道会变出越来越多的通道,也会形成许多时开时闭的玻璃隔间。身处其中,周围的通道会越变越乱,让人迷惑不已。因为在靠近房子中心的许多8英尺宽的玻璃板不只是固定在一条从上到下的垂直轴上,而且还立在直径为8英尺的圆盘上,这些圆盘自己可以旋转。你要是背对着一面镜子站在一个看不到的不停自转的圆盘上,你会发现自己竟会旋转了九十,一百八十,乃至二百七十度。你会认为自己是静止的,而只是镜子在旋转,你会看到别人时隐时现;小隔间也不停地形成、消失;当你对着你面前闪现出来的一个人说话时,你会发现那竟是你后面或旁边的一个人的影子而已。

夫妇或是情侣们要是被隔开了一会,等后面的一个赶上去和前一个人会合时,会发现前面的竟已不是自己的另一半了。如果有十几对情侣一起在迷宫里探索的话,整个大厅就会回荡着他们惊恐的尖叫和惊奇的笑声。

这一切都是由一个镜子控制师来操纵的,也只有他一个人知道这里面的机关。他就坐在入口处上方的一个小控制间里,从那里往上方看,可以看到一面镶在屋顶的镜子。通过镜子反射,他就可以鸟瞰整个大厅。通过控制他面前的一排操纵杆,他就可以控制通道、隔间和幻影的形成或消失。

我的麻烦就是蒂尔尤先牛坚决要求,无论如何也要让来访的女士到魔镜迷宫里走一趟;可是镜子控制师正在休假,而且根本联系不上。

为了让来的女士能玩得开心,也只有我亲自来操纵了。为了弄明白如何控制这些镜墙,我在迷宫里点了盏蜡油灯,花了半夜的时间,反复地试验,练习使用各个操纵杆。直到最后确信当她要求出来时,我可以给她一条出路,指引她迅速地通过迷宫。因为所有的镜子隔间都是敞顶的,所以我能够很清楚地听到迷宫里的人说话的声音。

昨天早晨9点,我已经尽我所能做好了一切准备,等候迎接蒂尔尤先生的私人团队了。他们是将近10点钟来的。这个季节,塞弗大道上基本没什么车辆。我看到一辆布鲁厄姆车经过《布鲁克林鹰报》报社的办公楼,驶过“月亮公园”和“梦境”的大门,沿着大街向游乐场的方向驶来。

很自然,我断定来的就是他们。这种驾车人坐在车厢外的4轮马车涂着鲜亮的颜色,主要是在曼哈顿海岸宾馆门口等待,接送乘电气化火车跨过布鲁克林桥前来游玩的旅客;当然在12月份,游客并不多。

马车来到我的面前,车夫勒住马缓绳,车停了下来。我立刻走上前去举起扩音器:“欢迎,欢迎!女士们、先生们,欢迎诸位光临斯蒂普尔彻斯游乐场,这是科尼岛第一家,也是最好的一家游乐场。”我不停地吆喝着,尽管连驾车的马儿都撒着眼看我,好像在看一个在11月底还身穿滑稽行头的疯子。

第一个下车的是个年轻男子,他是《纽约美国人》的记者;这是赫斯特名下的一家趣味低级、满版充斥轰动新闻的廉价黄色报纸。他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很明显,他就是这些游客在纽约的导游了。随后走出车厢的是一位非常漂亮的女士,一位真正的贵族——绝对是,一眼就可以看出来的。那个记者介绍说,她是德尚尼子爵夫人,世界首屈一指的歌剧演唱家。当然这一点不用他告诉我,我也知道。因为我看过《纽约时报》,我也受过些教育的,尽管是自学而已。也直到这时,我才明白了为什么蒂尔尤先生会希望满足这样一位女士的心愿。她轻轻地扶着记者的手臂,下了车,站在宽阔的水磨石人行道上。我放下扩音器——没有什么必要再用它了——对她深深鞠了一躬,再次欢迎她的光临。她对我微笑了一下,那笑容简直可以融化卡德尔·伊德里斯的铁石心肠。接着她说很抱歉,打搅了我的冬季假期,她的法国口音非常的动听。“非常乐意为您效劳,夫人。”我回答道,以此表明虽然穿着这身小丑的服装,但我知道如何说得体的话。

在她后面下车的是一个十二三岁,面容俊俏的男孩儿。像他的母亲一样,他也是法国人,但是他说英语倒是相当的标准。他手里拿着一个会奏音乐的玩具猴,我一看就知道这肯定是出自我们的玩具店;因为整个纽约也只有我们的玩具店有这种玩具猴出售。一时间我还担心:是不是玩具猴坏了?他们是不是来投诉的?

最后下车的是一个身穿黑色长袍,头戴宽边帽,健康壮实的爱尔兰神父。这也就是那个男孩儿讲一口标准英语的原因了。他说:“早晨好,小丑先生;很抱歉,为了我们,这么冷的天还要让你在外面受冻。”

“但这冷天气并不至于让一颗温暖的爱尔兰心灵变冷。”我也尽可能客气地回答,因为虽然我去小教堂做礼拜,但我和天主教神父通常倒没有什么交往。但是他却把头往后一仰,哈哈地大笑起来,从这一点来看,我倒觉得或许他是个蛮不错的人。就在这种轻松欢快的气氛中,我带着这一行4人穿过人行道,走进大门,穿过敞开的旋转栅门,朝着玩具店走去。显而易见,这是他们想去看的地方。

多亏了那些取暖器,屋里很暖和,很舒适。马尔他先生正在屋里等候,等着迎接他们。看到各个架子上摆放的机械玩具跳舞人、士兵、音乐家、小丑、小动物,那个男孩子——皮埃尔立刻兴奋起来。这些玩具是斯蒂普尔彻斯游乐场玩具店的荣耀,在这个城市,乃至全国的其他地方都是找不到的。他在架子间跑来跑去,不停地要马尔他先生把它们都拿下来看。但他的母亲感兴趣的玩具,却只有一种——玩具音乐猴。

我们在屋子后面的一个架子上找到了这种玩具,她立刻要马尔他先生把它们拿下来让它们奏乐给她听。

“所有的都听吗?”他问。

她坚定地说:“一个个来。”马尔他照办了。他挨个用玩具猴背面的发条柄,给玩具猴上发条,小猴开始打它们手里拿的烧,奏的曲子都一样——《扬基歌》。所有的玩具猴都奏着相同的曲调。我有些迷惑了。她是想要换只猴吗?这些玩具猴奏的旋律不都是相同的吗?这时,她向他儿子点了点头。小男孩儿从一个螺丝刀盒里拿出了一把小折刀,在第一只猴子背部轻轻地拨开一小块布片,然后撬下一小块板,把手伸了进去。我和马尔他都看呆了。他掏出了一个1元硬币大小的小圆片,把它翻了一面,然后又装了回去。我对马尔他扬了扬眉毛,他也一样对我扬扬眉毛,根本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儿。玩具猴又开始奏乐了——《迪克西》。当然,两支曲子,一支是北方的歌曲,一支是南方的歌曲。

很快,他又把那个小圆片恢复原样装了回去,又开始换第二只玩具猴的圆片。结果和前一只一模一样。换了10个后,他的母亲示意他停下来。马尔他开始把那个部件按原样给装回去。很显然,甚至连他也不知道这种玩具猴会演奏两支不同的曲子。德尚尼子爵夫人脸色有些苍白。“他已经来了。”她似乎在自言自语。接着,她问我:“这种玩具猴是谁设计。制作的?”

我一无所知地耸了耸肩。马尔他接着说:“所有这些都是由新泽西的一家小工厂生产的。这种设计是申请了专利的,他们是取得授权生产的。至于它们的设计者,就不得而知了。”

那位夫人又问:“你们两个在这里见过一个怪人吗?他戴一顶宽边帽,脸几乎全被一个面具遮住了。”

一问到这个问题,我感觉到站在我身边的马尔他先生整个人似乎都僵了,简直像一根木桩。我瞟了他一眼,他的脸像石雕一样,僵硬,没有一点表情。于是我摇了摇头,向她解释说,在游乐场有很多种面具,有小丑面具、怪物面具,还有万圣节面具。但是,一个始终带着面具遮住脸的男人?没有,从来没见过。听到这些话,她叹了口气,耸了耸肩,然后开始继续沿着架子间的走道,慢慢地走着,边走边看其他陈列的玩具。

马尔他向小男孩招招手,领着他朝另一个方向走去,好像是要让他看那些上了发条可以行进的玩具士兵。

但在此时,我已经开始对这个冷若冰霜的年轻人有些怀疑了,于是就暗自跟在他们后面,和他们只隔了一个陈列架。出乎我的意料,也让我有些不安的是,这个不期而来的神秘人物竟然慢慢地、不动声色地在套小男孩儿的话,小男孩儿的回答十分单纯。

“你妈妈为什么要到纽约来呢?”他问。

“怎么了,先生,来唱歌剧呀。”

“没错。此外没有别的原因吗?不是特意为了要见什么人吧?”

“没有,先生。”

“那她为什么对那些会奏乐的玩具猴那么感兴趣呢?”

“是有另一种旋律的玩具猴;但只有她现在有的那只是那种旋律。其它猴子的旋律都不是她要找的。”

“真遗憾。对,你爸爸没来吗?”

“还没有,先生。我爸爸在法国有事耽搁了。他乘船明天才能到。”

“不错。他确实是你的爸爸吗?”

“当然,他和妈妈结了婚,我是他的儿子。”

听到这儿,我觉得他这种冒失问题已经问得太离谱了,如果他再问什么奇怪的问题,我就会立即去打断他。就在这时,房门开了,一股冷飕飕的海风吹了进来,神父健壮的身躯也随之间进屋来。这时,我已经知道了,他叫基尔弗勒神父。感觉到了这股冷风,皮埃尔和马尔他先生从一个陈列架的一角转了出来。神父和脸色苍白的马尔他先生相距有10码,他们相互注视着对方。神父立即抬起右手,在前额和胸前画了一个十字。作为一个按时去做礼拜的人,我倒不会做这种动作,但是我知道,对于天主教徒而言,这个动作意味着祈求主的庇佑。

接着,神父伸出一只手说,“过来,皮埃尔。”同时,仍然盯着马尔他先生。

这两个人这一天来的第一次相见,就像寒冷的海风一样,让在场的人都能感到一丝寒意。为了努力恢复一小时前的欢快气氛,我说:“尊贵的夫人,魔镜迷宫是我们游乐场的骄傲,绝对乐趣十足,它是世界上一个真正的奇迹。请允许我带您去看一看,它会让您恢复您的好心情。你看,皮埃尔少爷和所有来到玩具商店的孩子一样,对这些玩具完全着迷了;有这些玩具,他会玩得很开心的。”

她似乎有些犹豫不决。我又想起了蒂尔尤先生的信。他在信里是那样的坚决,一定要让她到魔镜迷宫看看。尽管我说不出是为什么,但对此我心里却有一丝惶恐。她望了眼那个爱尔兰神父。他点点头,说:“没错,去见识一下这个世界奇迹吧。我会照顾皮埃尔的,我们也并不急着走,还有时间。彩排要等到午餐后才会开始。”于是,她对我点了点头,跟我去了。

小男孩儿和她的母亲在玩具店寻找一支任何玩具猴都无法奏出的乐曲,这的确有些奇怪。这只是个奇怪的序曲,随后发生的一切更为古怪诡异了。也就是因为这此后的一切来得太蹊跷,我才要费这么大的劲一五一十地把我那天的所见所闻都一一记述下来。

我们一起从大厅惟一的一个入口进入迷宫,呈现在她眼前的是左右两条通道。我示意她要她自己拿主意,选择走哪一条路。她耸了耸肩,笑了,这是我见过的最可爱的笑容。然后她转身走向右边的通道。我随即爬上了控制间,通过屋顶的镜子的反射,观察下面的一切。我看到她沿着一条边道走,走了近一半的路程。我推动操纵杆,想旋转镜子,为她开路,把她往迷宫的中心引去。但是镜子没有动。我又试了一次,那扇镜子仍然没有任何反应。操纵杆失控了。我看到她仍然在外围通道的镜墙之间前进。突然,一面镜墙自己旋转了起来,挡住了她原来的路,迫使她走向迷宫的中心。但是这时我并没有操动任何操纵杆。很显然,操纵杆发生了故障。为了保证她的安全,趁她还没有被困在迷宫里,应该立刻把她放出来。我推动操纵杆,想为她开一条直接通往大门的直通道。可是,我操纵的镜子没有任何反应;而在迷宫内部,那些镜子却开始不停地自己旋转移动起来,好像它们是完全自动的,抑或是受别的什么人控制的一样。随着越来越多的镜子开始旋转,我看到足足有20个德尚尼子爵夫人的影像,我已经完全辨不清到底哪一个是真人,哪一个是她在镜子里的映像了。

突然,她停了下来,她被困在迷宫中心的一个小隔间里。这个隔间的一堵镜墙转了一下,我看到一件斗篷闪了一下,在镜子里反射出了20个映像,随即就又消失了。但那不是她的斗篷,因为这是黑色的,而她穿的是深紫色天鹅绒斗篷。我看到她瞪大了双眼,猛地抬起一只手捂住嘴。她直直地盯着一个人,那个人背对着一面镜墙站立着。但是那个人站的地方屋顶镜子却反射不到,正好是我的盲区。接着,她说话了。“啊,是你。”她说。我这时才意识到,那个人不只是进了大厅,还想方设法潜到迷宫中心,而且还不让我看到。这应该是不可能的。我这时才发现,在我头顶前上方镶着的镜子的倾斜角度在夜里被人调整过了,现在它能反射的范围只有半个大厅。另外半边我根本看不到。我可以看到她,但和她说话的那个幽灵,就只能闻其声而不见其人了。我可以听到他们的对话,所以在这儿,我努力回忆,并确切地记下了他们所说的每句话。

此外,我还注意到了一点。这位来自法国的富有、著名、聪慧、端庄的妇人的的确确在不停地颤抖。我可以感觉到她的恐惧,但这中间还夹杂了一丝痴迷。从我随后听到的对话中可以知道,她遇到了自己过去相识的一个人,一个她本以为自己已经摆脱了的人,那个人曾一度把她困在一张什么网中?恐惧,没错,我可以感觉到空气中弥漫的那种恐惧。爱?或许有,曾经有过,很久以前。此外,还有敬畏。无论他现在是谁,也无论他过去曾经是谁,她始终都敬畏他的力量和个性。有几次,我看到她在不停地颤抖,而当时就我听到的一切,他却也并没有对她做出什么威胁。好了,下面就是他们那天所说的一切——他:当然是我。你还怀疑会是别的什么人吗?

她:在听了玩具猴奏的曲子后,我就知道是你了。又再一次听到了“假面舞会”……上次听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他:漫长的13年。你想起过我吗?

她:当然有过。你是我的音乐天使。可是我原以为……

他:以为我死了,是吗?不,亲爱的克里斯汀,我没有死。

她:亲爱的?你还……

他:一直如此,也将永远不变,直到我死。克里斯汀,在灵魂上,你永远是我的。我造就了一个歌剧明星,但我却没办法拥有她。

她:当你突然消失时,我还以为你永远地走了。后来,我嫁给了拉乌尔……

他:我知道。我一直都在密切地关注着你的一举一动,还有你取得的每一次成功。

她:埃里克,你过得如何,艰难吗?

他:的确,够艰难的。我走的道路比你所能想象的要艰难。痛苦得多。

她:是你把我弄到这儿的吗?还有那出歌剧,是你写的吗?

他:没错,这所有都是属于我的,而且还远远不止这些,还有更多。我的财富足够我买下半个法国。

她:为什么,埃里克,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为什么不能不再干扰我,让我走自己的路?你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

他:我要你和我厮守一生。

她:我做不到。

他:留在我的身边吧,克里斯汀。时过境迁。现在,我有钱了,我有能力让你在世界上任何一家歌剧院演出。我可以给你所有你想要的东西。

她:我做不到。我爱拉乌尔。你还是努力承认这一切吧。你为我所做的一切,我都会牢记,也会由衷地感激你。但是我的心已经另有所属,而且永远不会改变。你不明白吗?你无法接受这一切吗?

说到这儿,两个人都沉默了很久。那个被拒绝的求婚者好像一直在竭力想让自己从痛苦中解脱出来。当他再开始说话时,他的声音有些震颤。

他:非常好,我必须接受这一切。为什么不呢,我心碎的次数已经太多了。但是还有一件事。请你把我的儿子留下。

她:你的……儿子?

他:我的儿子,我们的儿子,皮埃尔。

我看见德尚尼夫人,还有她在周围镜子里的那20个映像,脸色变得像一张白纸,她猛地抬起双手,捂住脸。她抖动了好一会儿,我简直害怕这时她会昏厥过去。我想大叫,但是我的呼叫却又憋在嗓子里。我只是一个默默的、无助的旁观者,目睹着这些我根本理不出头绪的怪异事件发生。她放下双手,低声喃喃地说。

她:是谁告诉你的?

他:吉里夫人。

她:什么,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她已经快死了。她想让我知道这个多年以来的秘密。

她:她撒谎。

他:不,她没有。自从那次胡同里的枪击事件后,她一直照顾着拉乌尔。

她:拉乌尔是个好人,他善良而且谦逊。他很爱我,而且像对自己亲生孩子一样把皮埃尔抚养长大。皮埃尔对这件事也一无所知。

他:拉乌尔知道,你知道,我也知道。把我的儿子留下给我。

她:埃里克,我不能这样做。他马上就要13岁了,5年后就成大人了。到那时我会告诉他一切。埃里克,你记着我的话。在他18岁生日那天,但不是现在,他还太小,没准备好。他还需要我。当他18岁,我告诉他真相时,他自己会做出选择。

他:你要我相信你的话,克里斯汀?如果我再等5年……

她:你会得到你的儿子。5年后,当然,如果你能赢得他的选择的话。

他:我会等。为了那一星半点的快乐,我已经等了很久。而那点快乐的滋味,对绝大多数人来说,在他们还依偎在母亲膝边的时候就已经尝过了。再等5年……好的,我会去等。

她:埃里克,谢谢。3天后,我会再次为你演唱。你会去看吗?

他:当然。而且我会离你很近,近得让你难以想象。

她:到时我会为你演唱,而且也不像以往我为你所唱的那样。

就在这时,我眼前的另一景象又让我大吃一惊,差点惊得我从控制间里栽出去。竟然还有一个人也设法溜进了迷宫。他是如何进来的,我一点也不知道。但是我敢肯定他不是从我所知的那个惟一入口进来的,因为那个入口就在我的控制间下面,而且确实没有人从这里进来。他一定是从另一个秘密入口偷偷进来的,而这个入口从来不为他人所知,也只有迷宫的设计者知道在哪儿。起初我原以为我看到的可能是那个说话男子的映像。但是我突然回想起了那一闪而过的斗篷、或是披肩;而这个人,虽然也是一身黑,但穿的并不是披肩,而是一套紧身的黑礼服。他在迷宫靠里的一条通道上,我看到他蹲着把耳朵贴在旁边两面镜子狭细的接缝上。而这条缝隙的另一面,就是克里斯汀·德尚尼夫人和她的那个怪异的前任情人谈话的隔间。

他似乎感觉到了我正盯着他,因为他猛地转过头,环视一周,随后又朝上张望。屋顶倾斜的反射镜让他在我的眼前暴露无遗,而毫无疑问,通过镜子反射,他也看到了坐在控制间里的我。他的头发就如同他的外套一样的漆黑,脸色苍白就像他的衬衫。他就是那个自称为马尔他的无耻之徒。他用一双烁烁放光的眼睛盯了我一会儿,然后就站起身,飞快地沿着通道奔跑。这些对别人来说迷惑,纷乱的通道,在他走来倒是轻车熟路。我也立刻从控制问下来,跑出大门,飞快地转过房角,想去拦住他。他已经从那个秘密出口跑了出来,就在我的前面,朝游乐场大门飞也似的跑去。我当时还穿着那双鞋头超长的小丑靴子,所以要追他对我来说根本就是不大可能的事。

我只能在后面远远地望着他。这时,我发现在游乐场门口另外又停了一辆封闭式的折篷轻便马车。马尔他飞快地向它跑去,跳上那辆马车,砰地带上车门,马车随即奔驰而去。很明显这是一套私人马车,因为在科尼岛是没有这种马车供租用的。

在他跑到马车旁之前,他和两个人擦身而过。离魔镜迷宫近一点的是那个年轻的记者。当马尔他从他身边跑过时,好像喊了句什么。但是当时刮着很大的海风,我根本听不清他喊的是什么。当他跑过时,记者惊讶地望着他,却没有去拦他。

就在游乐场入口处,他遇到了那个神父。神父刚把皮埃尔从游乐场带出去,送他上了马车,安顿好;然后正往回走,准备去找德尚尼夫人。我看见往外逃窜的那个人猛地停了一下,盯着神父,神父也注视着他。过了一会儿,他又继续朝他的马车跑去。

此刻,我的脑子里已经乱做一团。一切都那么古怪:德尚尼夫人要寻找一支奏乐玩具猴根本奏不出的曲子,那个自称马尔他的人对天真的皮埃尔古怪的询问,马尔他和天主教神父之间充满敌意的对峙;然后是在魔镜迷宫中发生的那场灾难:所有的操纵杆都不听我的使唤,我听到的那个歌剧演员和她以前的恋人、那个孩子的父亲之间的骇人的对白,最后又发现马尔他竟然偷听他们两个人的谈话……这一连串的怪事真得把我给搞糊涂了。我完全陷于一片困惑之中,全然忘了德尚尼夫人还被困在那个由玻璃墙构成的迷宫之中。

当我回过神,想起这回事时,我马上冲了回去,把她从迷宫中放了出来。而这时,所有的操纵杆又都恢复了正常。不一会儿她就从迷宫里走了出来,脸色苍白得像死人一般,而且沉默无语,对于她来说,这亦的确在情理之中。尽管如此,她还是很客气地向我道谢,对给我带来的麻烦表示歉意,还慷慨地给了我许多小费。我把她送到了大门口,她上了车。随后她和记者、神父以及她儿子乘车离开了游乐场。

当我再次回到魔镜迷宫时,我又被吓了一跳。那个刚才没露面的人就站在房子的背风面,注视着那辆载着他儿子的马车远去。我转过房子的拐角,发现他就站在那里。毫无疑问,就是他,迷宫中发生的神秘事件的另外一个主角。因为他穿了一件黑斗篷,就是迷宫里那一闪而过的黑斗篷。而当我打量他的脸时,我浑身的血顿时变得冰凉。那是一张被彻底毁容的面孔,一副灰白色的面具遮住了他四分之三的面孔,面具下露出的双眼燃烧着愤怒的火焰。这是一个被挫败的人,一个因为不习惯挫折而变得危险可怖的人。他似乎并没有注意到我的出现,因为我听到他还在低声咆哮着,嘟嚷着:“5年,5年。休想。他是我的,我一定要他和我在一起。”

随后他转身,沿着两道栅栏和一个木板围起的旋转木马之间曲折的小路走了一段转个弯,就消失了。后来我发现,在一段栅栏墙上,有三块木板被抽掉了。那段栅栏墙外就是塞弗大道。自那天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这个人,也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偷听对话的人。

后来,我也曾认真考虑过自己是不是该做些什么。我是不是该告诫德尚尼夫人,那个人似乎并不打算为要回自己的儿子再等5年?或许当他的怒火平息时,他会不会又冷静下来?不过,无论我听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这都只是别人的家事。毫无疑问,一切最终都会迎刃而解的。所以我还是选择了把这一切记录下来,讲给自己听,而没告诉别人。我的血脉里流有凯尔特人的血,它也并不是白流的。所以就是当我把我昨天在游乐场的所见所闻全都记录了下来时,我的心里还是有种不祥的预感。

正文 第十三章 乔·基尔弗勒的冥思与祈祷

纽约市圣巴特里克大教堂。1906年12月2日。

“仁慈的上帝啊,仁慈的主啊。多少次我无助地呼唤你。多得我已经无法计数。在阳光炽热的白昼,在漆黑寂寥的夜晚,在你宏大的圣堂里,在我幽静的蜗居里,我不停地呼唤你。有时我甚至以为你真的回答了我的呼唤,自己似乎也听到了你的声音,也感觉到了你对我的指引。所有这一切难道都是因为我自己的愚蠢吗?都是我自己的错觉吗?我们真的能在祈祷中与您交谈吗?还是我们一直都只是在倾听自己的喃喃私语而已?

“主啊,宽恕我的这种疑虑吧。我如此竭尽全力,只为寻求真正的信仰。我祈求你,现在能听听我的声音。因为我真的很迷惑,很害怕。我生来并不是什么学者,只是一个爱尔兰农夫的孩子。主啊,请您听我说话,请您帮帮我。”

“约瑟夫,我就在这儿。是什么打破了你心灵的宁静?”

“上帝,我想我是第一次真的感觉到了恐惧。我害怕,但是我却不知道为什么。”

“恐惧?这种感觉,我自己也感受过。”

“你,上帝?绝对不可能。”

“恰恰相反。当他们把我的双腕绑在圣堂墙上啪啪作响的铁环上时,你认为我会是一种什么感觉呢?”

“我只是根本想不到你会感到恐惧。”

“约瑟夫,我那时也是人。我也有人类共有的一切弱点和缺陷。事实就是这样。一个人会感到极度恐惧。所以当他们向我展示那条在打结的鞭捎上缀有铁铅碎片的刑鞭,并告诉我它可怕的威力时,我也出于恐惧而大声呼叫。”

“主啊,对此,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象过,而且也从来没有这样的记载。”

“我还真幸运。那你害怕什么呢?”

“因为在我身边,在这个可怕的城市里发生的许多事,我根本弄不明白。”

“我很同情你。对自己所知的东西感到恐惧就已经很糟了,但至少这种恐惧有个限度。而对你一无所知的东西感到的恐惧就可怕多了。你想让我如何帮你呢?”

“我需要拥有你的坚毅,还有你的力量。”

“约瑟夫,这两点你都已经拥有了。当你对我郑重发誓,穿上这身牧师的衣袍时,你也就已经继承了我的坚毅和力量。”

“主啊,但我并不配拥有它们,现在它们。已经从我的身体里逃逸而出,散得无影无踪。看来当你从马林加选择那个农夫的儿子时,恐怕是选了一个并不称职的人。”

“而事实上是你选择了我。但这都无关紧要。现在我选择的这条渡船是不是已经有了裂缝,并旦让我为之失望呢?”

“没错,我罪孽深重。”

“但是,谁又不是呢?你渴求得到克里斯汀。”

“上帝,她是一位绝色佳人,而我呢,是个人。”

“我能理解,曾经我也是。这的确非常棘手。你有没有忏悔过,并得到宽恕?”

“有。”

“好了,想法只是想法。此外,你没有再做过别的什么吧?”

“没有,上帝。只是有这种想法。”

“那好,看来我对我的农夫的儿子的信心或许可以保持得稍微久一些了。那你不可名状的恐惧又是为什么呢?”

“在城里有一个人,一个很怪异的人。我们抵达纽约的那一天,我在码头抬头四下眺望,发现在一个货栈的房顶上站着一个人,他一直在往下望。他带了一个面具。昨天,我们去了科尼岛;有克里斯汀,小皮埃尔,一个当地的记者,还有我。克里斯汀去了游乐场一个叫魔镜迷宫的地方玩。昨晚,她找我做忏悔,告诉了我……”

“我想你应该可以告诉我,因为我一直都在你的心里。好,继续说。”

“她在迷宫里见到了他。她描述了那个人的样子。她说他一定就是几年前,她在巴黎认识的那个人,他被严重毁容。而现在,在纽约,他已经变得非常的富有,而且很有影响。”

“我认识他。他名叫埃里克。他的生活并不很顺利。现在他已经信仰别的上帝了。”

“上帝,除你之外,并没有别的神灵。”

“不错的想法。但世上有很多的神,人造的神灵。”

“哦,他信仰的是什么神?”

“他是财神的信徒。这是一个贪婪和金钱的神灵。”

“我真希望能把他挽救回来,让他回到你身边。”

“这种想法值得称道。但是为什么呢?”

“他好像拥有巨额的财富,富有得超乎我们一般的想象。”

“约瑟夫,你应该关注的是灵魂,而不是金钱。你追求他的财富吗?”

“上帝,我并不是为我自己,而是为了别的一些人。”

“当我在这里时,晚上我曾经在这个城市的下东区的街上漫步,离这座大教堂只有几英里远。那是一个令人震惊的地方,是一座人间地狱。这里充斥着令人难以忍受的贫困、凄苦、污秽和绝望。腐化和罪恶在这里滋生繁衍。孩子们被迫出卖自己的肉体,无论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约瑟夫,我似乎听到了一些斥责:为什么我会允许这一切丑恶现象存在,是吗?”

“上帝,我不能指责您。”

“哦,你无须如此毕恭毕敬。这些丑陋的事每天都在发生。”

“但是我实在不明白。”

“让我来向你解释一二。我从来没有保证人类必定达到完美,只是给他们达到完美的机会。事实如此。人类可以选择,并且有机会,但从不受强迫。我已经给了他们自由,让他们去选择纯洁,远离污垢。有些人选择了沿着我指引的道路前进;而在这里,现在,大多数人则宁愿选择享乐。对许多人而言,他们的愉悦和富足就意味着施加于别人身上的痛苦。当然,大家都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却没有丝毫好转。”

“但是为什么呢,上帝,难道人类不能变得更好些吗?”

“约瑟夫,你看,如果我伸出手去,触摸他的额头,让他变得完美,那世上的生活又会变成什么模样?没有悲伤,也就没有喜悦。没有眼泪,也没有笑容。没有痛苦,也没有解脱。没有束缚,也没有自由。没有失败,也没有成功。没有粗鲁,也没有礼貌。没有固执,也没有宽容。没有绝望,也没有狂喜。没有罪恶,当然也就没有赎罪。这样,我只会在世间创造一个毫无特色的极乐天堂,而我的天国也就变得多余了。而事实并不能如此。所以,人类必须有自己的选择,直到我召唤他们回家。”

“我想的确如此,上帝。但是我非常想挽救埃里克,并让他把他的财富用在更好的地方。”

“或许你可以。”

“但一定有能打开这把锁的钥匙。”

“当然有。”

“但是,上帝,我找不到它。”

“你已经揣摩了我所说的话,难道你就一点没有启发吗?”

“太少了,主啊,帮帮我吧。”

“这把钥匙就是爱。约瑟夫,能开启这把锁的钥匙终究只有爱。”

“但是他爱克里斯汀。”

“是吗?”

“难道要我去鼓动她违背她婚礼上的誓约吗?”

“我并没有这样说。”

“那我就不明白了。”

“你会的,约瑟夫,你会明白的。有时这需要一些耐心。那,就是这个埃里克让你感到恐惧吗?”

“不,上帝,不是他。当我看到他站在屋顶上,以及后来看到他从魔镜迷宫跑出来时,我感到他的身上有一种东西:一种愤怒、绝望和痛苦的感觉。但并不邪恶。而真让我恐惧的则是另一个人。”

“给我讲一讲那个人。”

“当我们到达科尼岛的游乐场时,克里斯汀和皮埃尔跟小丑进了玩具店。我待在外面,在海边走了一会儿。当我到玩具店和他们碰面时,皮埃尔正和一个年轻人在一起。那个年轻人带皮埃尔在店里四处转着看玩具,并不停地对皮埃尔耳语着什么。他的脸色白得像白骨,眼睛和头发都是黑色的,身上穿了一套黑色的礼服。我以为他是玩具店的管理员,但后来那位小丑告诉我,直到那天早晨以前,他也从未见过这个人。”

“你不喜欢他吗,约瑟夫?”

“上帝,喜好倒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身上所弥散的一种寒气,比海水还要冰冷。这是否只是我爱尔兰式的想象呢?就是他身上的那种邪气才使得我本能地在胸前画了个十字。我把皮埃尔从他身边带开,而他则一直盯着我,目光中透露出憎恨和恶意。那是我那一天第一次碰到他。”

“还有第二次吗?”

“当我把小孩送上马车,转身往回走时,我又遇到了他。那是将近半个小时后。我知道克里斯河和小丑先生去游玩一个名叫魔镜迷宫的地方了。突然,在迷宫房子侧墙上的一扇小门开了,他从里面跑了出来。他和在我前面的记者擦肩而过,然后又跑到我的面前,突然他停了下来,又一次直勾勾地盯着我,随后又飞快地跑过去,跳上他的小马车,消失得无影无踪了。那种感觉和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一模一样;天气原本就很冷了,但是我感觉气温似乎又一下子下降了10度。我不由得打了个冷颤。他是谁?他想干什么?”

“我想你所指的这个人是达吕斯。你也想拯救他吗?”

“我想,我做不到。”

“没错。他已经把他的灵魂出卖给了财神,直到他回到我身边之前,他永远是财神的奴仆。也就是他唆使埃里克皈依于他自己信奉的神灵。但是达吕斯心里根本没有爱,这也就是他们之间的区别。”

“上帝,但是他爱金钱。”

“不,他崇拜金钱。但这还有区别。埃里克也崇拜金钱,不过,在他饱受折磨的心灵深处,他曾经体验过爱,也同样能再次尝到真爱的滋味。”

“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我才可能让他洗心革面?”

“约瑟夫,所有的人,只要能感受到纯洁的爱,而并非自私的自爱,都是能够拯救的。”

“但是,上帝,就像达吕斯一样,这个埃里克也只是爱金钱,爱自己还爱别人的妻子。我又搞不懂了。”

“约瑟夫,你错了。他是珍爱金钱,痛恨自己,并深爱着一个自己深知不可能拥有的女人。好了,我该走了。”

“主啊,别走,再多留一会儿吧。”

“不行了。在巴尔干正进行着一场邪恶的战争。今晚我要接纳许多受难的灵魂。”

“那我应该到哪里找这把钥匙呢?金钱、自我和他无法拥有的女人之外的那把钥匙?”

“约瑟夫,我已经告诉你了。去寻找另一种更伟大的爱。”

正文 第十四章 盖洛德·斯普里格斯的评论

《纽约时报》。1906年12月4日。

奥斯卡·哈默斯坦先生自己极为夸耀的新曼哈顿歌剧院昨晚正式开张。开幕式可以说是绝对的成功。要是说我们的国家将发生另一场内战的话,那一定是为了争夺曼哈顿歌剧院首场歌剧演出的门票。因为整个纽约都被我们眼前的景象震动了。那些城里的金融寡头和文坛巨率为他们的包厢或是大厅前排的座位究竟花了多少钱,我们只能是猜想一下了;但可以肯定一点,价格肯定比正式的公开票价不知道高出多少倍。

“曼哈顿”——我们现在必须这样称呼它以便与城市另一端的大都会歌剧院区别开来——是一座极尽奢华的建筑。它装饰得富丽堂皇,在大门内有一个接待区,与之相比,“大都会”观众席前拥挤不堪的公用区就显得相形见拙了。在幕布拉起前的半个小时里,我看到全美国传奇人物像小学生似的在剧院内来回打转,找位子,只有很少几位幸运的人物才被送进他们自己的私人包厢。

前来观看演出的有梅隆夫妇、范德比尔特夫妇、洛克菲勒夫妇、古尔德夫妇、惠特尼夫妇以及摩根夫妇。和他们同时露面的就是亲切的东道主——号称“雪茄沙皇”的奥斯卡·哈默斯坦先生。他拥有巨额财富,并以无限的魄力和活力,克服各种不利条件,创建了曼哈顿歌剧院。但现在仍然盛传着一种说法,说哈默斯坦先生是受到了另一个更加富有的人物的扶持。那是一个谁也没有见过面的幽灵金融家。但是很显然,如果的确有这个人存在,哈默斯坦先生也就相形见细了。

歌剧院装饰别出心裁的宽阔门廊、富丽堂皇的接待区以及装饰成鲜红色、紫红色和金黄色、规模不大但给人以亲切感的大厅无不让人留下深刻的印象。而我们今天特地来听的新歌剧的水准,以及其演唱水平又会如何呢?就艺术水准和情感享受而言,我还真想不出这30年来哪场歌剧演出可与此次演出相媲美。

我们专栏的读者应该还记得,就在7个星期前,奥斯卡·哈默斯坦先生做出了一个令人吃惊的决定:歌剧院的首场演出取消上演贝利尼的名剧《清教徒》,而改演由一个不知姓名的作曲家(令人吃惊的是这个作曲家至今仍然隐姓埋名)谱写的一出全新的现代风格的歌剧,做出这个决定的确是冒了相当大的风险。这是一次风险极大的赌博。但奥斯卡·哈默斯坦先生在这场赌博中赚了吗?他的确赚了,而且每一分钱都收到了数以千倍的回报。

首先,《夏洛的天使》一剧由来自巴黎的克里斯汀·德尚尼夫人出演女主角。她是一位绝色佳人,她的嗓音完美,简直无以伦比,以至于在我的记忆里,昨晚其他一切都黯然失色。我相信这是我30年来听到的世界上最优美的声音。其次,这出歌剧也的确是一部简约而富于感情的巨作,无不让在场的观众为之潸然泪下。

故事的背景设定在40年前的内战时期,这对每一个美国人——北方或南方——都有着相当直接的影响。在第一幕中,康尼狄克州冲劲十足的年轻律师迈尔斯·里根,毫无希望地爱上了弗吉尼亚州一个富有种植园主的女儿、美丽的欧仁尼·德拉鲁。直到一件非常奇怪的事发生之前——关于这件事,后面再谈,迈尔斯·里根这一个角色一直是由美国一位正冉冉升起的男歌手戴维·梅尔罗斯扮演的。这一对情侣正式立誓订婚,并交换了金戒指。在这一幕中,德尚尼夫人饰演的南方姑娘一角可谓精美绝伦,姑娘接受心上人求婚时少女般的愉悦,通过“戴上这枚戒指我永不变心”这句唱词得到了淋漓尽致的表达,使在座的所有观众都感染了这种喜悦之情。

相邻种植园的种植园主由阿雷桑德罗·让西扮演,他的唱腔也相当的优美。他也向欧仁尼·德拉鲁求过婚,但是作为绅士,他怀着破碎的心接受了欧仁尼·德拉鲁对他的拒绝。但是此时,战争的阴云也正渐渐笼罩下来,在第一幕的末尾,萨姆纳堡已经燃起了第一场战火,北部联邦政府军和南部联盟军开始交战。这一对年轻情侣不得不分开。里根表示除了回康尼狄克州为北方而战,他别无选择。而德拉鲁小姐也明白自己只有和忠于南方的家人待在一起。这对恋人不得不分别,他们也不知以后能否有机会再次相逢。而这一幕也就以他们在分别时的一段让人肝胆俱裂的二重唱而结束。

第二幕开始,时间已经过去了两年。就在夏洛的一场血战后,欧仁尼·德拉鲁在一家医院志愿当了一名护士。我们可以看到当穿着交战双方的军服、身受重伤的年轻人被送进医院时,德拉鲁专注无私地护理着他们。一个原本未经风雨的种植园主的女儿,现在却面对着前线医院里的污秽和痛苦。在一段感人的单人唱段中,她问道,“为什么这些年轻人一定要失去生命?”

她以前的邻居,同时也是她的追求者,现在已经成了霍华德上校,指挥着守卫这所医院所在阵地的团队。现在,他又开始了对德拉鲁的追求,并试图劝说她忘记她在联邦陆军服役的未婚夫而接受他的爱。因为她的未婚夫一直杏无音讯,她有些犹豫,有些动摇了;而这时一个新伤员被送进了医院。他是一名北方联邦军官,伤势很重,有一枚子弹就在他的脸上炸开了花。他的脸上缠着一条条外科手术纱布,显然,他的脸伤得很严重,已经无法整容修复了。而就在他昏迷不醒的时候,德拉鲁小姐已经认出了戴在他手指上的金戒指。那个戒指和她两年前送给她恋人的一模一样。那个受伤的军官确实就是里根上尉,也仍然由戴维·梅尔罗斯扮演。他醒来时很快就认出了他的未婚妻;但他还没有意识到在自己昏迷时,她已经认出自己了。这一幕中有一个极具讽刺意味的场景。在这个场景中,霍华德上校走进病房,再次向德拉鲁小姐求婚,并极力想让她相信她的恋人肯定已经在战场上阵亡了。里根就无助地躺在病床上,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而德拉鲁小姐和所有的观众都清楚他并没有阵亡,而且就躺在飓尺之遥的病床上。在这一幕结束时,他察觉到了她知道这个缠着绷带的人就是她自己的未婚夫;而这个人也头一次在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的模样,意识到自己原本英俊的面容已经完全被毁了。他试图抢过一个卫兵的左轮手枪来结束自己的生命。但是联盟士兵和两名联邦伤兵制止了他。

第三幕是整出歌剧的高潮部分,也的确感人至深。因为霍华德上校宣称,据他的最新消息,欧仁尼的前未婚夫不是别人,正是神出鬼没的里根突袭队的队长。里根突袭队在敌后进行了许多令联盟部队损失惨重的伏击战。鉴于此,如果他一经被擒获,将会受到战地军法的审判,并执行枪决。现在欧仁尼·德拉鲁完全处于了一种进退两难的境地。她是该背叛南部联盟而保住里根身份的秘密,还是该告发这个她依然爱着的人?就在这时,交战双方宣布暂时停战,以便双方交换那些被认为永远失去战斗力的战俘。那名惨遭毁容的军官也被纳入交换战俘的名单之中。许多搭有篷子的四轮马车从北部运送回来了南部联盟的伤兵,并准备要从南部联盟手中接回自己的伤病员。

在这个节骨眼上,我必须说明一下,在幕间休息时,后台所发生的一些令人惊异的事。事情的过程好像是这样的(我的消息来源对此相当肯定),梅尔罗斯先生向他的喉咙里喷了一种镇痛喷剂,用来放松咽喉。但是喷剂一定是受了污染而变质了,因为只不过几秒钟的光景,他的声音就嘶哑得像蛙鸣了。这简直是场灾难!幕布就要拉开了。这时,一个替角出现了,而不可思议的是,他已经为出演这个角色化好了妆,脸上也缠着绷带。他出现的时机不早不晚,正好让他来得及挺身而出,顶上了这个角色。

通常,对观众来说,这就意味着会让他们失望。但这次,哈默斯坦先生真是受了所有歌剧之神的恩泽。那个替角的演唱绝无可以和著名的男高音让西相媲美。可是,在节目单中并没有他的名字,至今我也仍然不知道他是谁。

德拉鲁小姐认为里根上尉不会再参战了,所以自己也就没有必要要去揭露这个戴面具的人的身份。但就在这些马车准备出发把伤病员带回北方时,霍华德上校不知道从哪里听说,那个被通缉的突袭队队长在战斗中受了伤,而且很可能还留在联盟的阵地内。为此,悬赏捉拿他的告示贴得比比皆是。每个准备被释放回北方的联邦士兵都被——与里根的一幅画像相比对。结果是一无所获。因为,现在里根上尉的脸已经完全被毁掉了。

就在这些交换士兵在作最后一夜的等待并准备黎明出发返回北方时,我们欣赏到了一段极为优美的插曲。

由著名的让西扮演的霍华德上校,在整个情节中,始终有个年轻的随从副官跟着他。这个年轻副官只是个12岁左右的孩子。在此之前,他一直没有一句唱词,也没出过一次声。但是当一名联邦士兵想试着慢慢地用他的小提琴奏出点旋律时,这个男孩儿从他手里默默地拿过琴,拉了一段优美的曲子,就仿佛他拉的是斯特拉迪瓦里制造的提琴一样。有一个伤兵问他,会不会唱这首歌;随即,男孩把小提琴放在了一边,为我们演唱了一段最高声部的咏叹调。他的声音甜美、清澈,我能感觉到在场的所有观众都为他的演唱激动不已,似乎有些哽住了。当我仔细在节目单里找到他的名字时,才发现他不是别人,正是皮埃尔少爷,女主角的儿子。真的,唱得和他的母亲一模一样。

就在分离时异常悲怆的那场戏中,德拉鲁小姐和她的联邦军未婚夫彼此告别。在此之前的演唱中,德尚尼夫人的声音一直清纯、透彻,绝对是只有天使才能有的声音。但是现在,她音色的那种醇美又再次提升,达到了一种人们好像根本无法企及的完美境界。在她开始唱“我们是否再也无法重逢”唱段时,她似乎在用她的心歌唱,唱出了自己的心声。那个不知名的替角把她送给他的戒指又还给她,并唱道“收回你这枚戒指”,这时,我看到在场的纽约女士们纷纷掏出手帕来擦拭她们激动的泪水。

对于任何一个亲临现场的观众而言,这个夜晚会永远地留在他们的心里和脑海里。到最后,舞台上只剩下德尚尼夫人独自一人,在只燃着几支蜡烛照明的、昏暗的病房里。至此,她“啊,残酷的战争”的唱段为整出歌剧画上了圆满的句号。而这时,我敢发誓,我看到就连一贯严格约束自己的马埃斯特罗·坎帕尼尼也几乎流下了眼泪。

观众起身热烈鼓掌,演员也不得不频频谢幕。后来,我不得不先离开去了解一下梅尔罗斯先生和他的咽喉镇静喷剂到底是怎么回事。但就在我离场之前,鼓掌和谢幕就足足有37回之多。哎,但是我还是晚了一步,梅尔罗斯先生已流着泪离开了。

歌剧团其他人员的表现也非常出色,歌唱家坎帕尼尼指挥的乐队也绝对不比人们所期望的有丝毫逊色,但是那个夜晚还是完全属于那位来自巴黎的年轻夫人。她的美貌和魅力早已让华尔道夫-亚斯多里克饭店里的所有人都倾倒在她的脚下。而昨晚,她美妙的音色又征服了每一个有钱走进“曼哈顿”聆听她歌声的歌剧迷的心。

但是她那么快就要离开纽约,真是让人觉得有些遗憾。她会在曼哈顿歌剧院再演出5个晚上,随后就必须离开纽约,前往欧洲,以便在圣诞节前结束预定在科文特加登皇家歌剧院的演出。在下个月初,她所扮演的角色将由内利·梅尔巴出演,这就是奥斯卡·哈默斯坦先生打败市内另一个对手的第二个胜利。内利·梅尔巴的一生也充满传奇色彩,同时这也将是她在纽约的首场演出。但是她必须要小心翼翼地保住她自己已有的荣誉,因为昨晚观看演出的每一个人都永远不会忘记这位“神圣夫人”。

而大都会歌剧院又怎样了呢?我注意到那些投资“大都会”的富豪们,在为这部新的杰出剧目感到欣喜的同时,他们也机敏地互相瞥着对方,好像在问:现在该怎么办?很显然,尽管曼哈顿的剧院观众席相对较小,但它的前厅设施更讲究;它有宽敞的舞台,有让人印象深刻的舞台布景,还采用了最先进的技术。如果哈默斯坦先生能继续向观众奉送如昨晚那出歌剧一样的高品质剧目的话,那么“大都会”就不得不费尽心思去与“曼哈顿”较量了。

正文 第十五章 埃米·方丹的报道

《纽约世界报》社会专栏。1906年12月4日。

在这个城市,每天都有层出不穷的各种社交聚会。但是可以肯定,昨晚在新曼哈顿歌剧院,在歌剧《夏洛的天使》圆满闭幕之后的宴会绝对堪称为这10年来这类社交活动之首。

作为《纽约世界报》的记者,为了向读者报道各种信息,我每年要参加近千个社交活动。但是我敢说,我还真没有见过哪个聚会能有如此多的美国名流会聚一堂。

演出结束后,经过难以计数的鼓掌和谢幕,幕布终于最后一次落下。衣着光鲜的观众开始缓缓地朝出口走去。在西三十四街,剧院宏大的门廊外,拥挤地停着很多等候他们的马车。这些人都是运气不佳、没法参加宴会的小人物。而那些收到请柬的观众则仍然留在剧院里,直到幕布再一次拉开。随后他们通过在乐池上匆忙搭建起的一个斜梯,走上舞台。而某余没能参加演出的人员也都从舞台的门走上舞台。

这个宴会的主人是烟草巨头奥斯卡·哈默斯坦先生,曼哈顿歌剧院就是由他设计、建造和拥有。他站在中心舞台,亲自欢迎从观众席走上舞台的每位嘉宾。这些嘉宾在纽约都名声显赫,此外甚至还有些是来自纽约以外的知名人物,其中尤为突出的是《纽约世界报》的老板约瑟夫·普利策先生。

在舞台上,哈默斯坦先生保留了歌剧中极有特色的一所南方宅第的布景。宴会就在这个华丽的背景前举行。所有嘉宾相聚在这个气派的南方宅第的屋檐下。麻利的舞台布置人员已经在舞台的周边摆放了一排名副其实的古董餐桌,桌上摆满了食物和饮料;此外舞台上还设有一个活泼的吧台。同时,6个待者殷勤地为嘉宾们端送酒水。

舞台上人渐渐越聚越多。这时,乔治·麦克莱伦市长已经和洛克菲勒夫妇及范德比尔特夫妇热情洋溢地交谈了起来。整个宴会是为那位年轻歌剧女歌唱家特地举办的,是为了祝贺她刚刚在这个舞台上取得的众所瞩目的巨大成功。纽约所有这些显贵都迫不及待地等着想一睹这位主角的芳容。宴会开始时,她还正在她的更衣室里休息。贺信、花束接连不断地送到她的面前。送来的鲜花实在太多了,以至于后来送去的鲜花不得不应她的要求而被送到了贝勒维医院。同时纽约名门望族的邀请信也纷至沓来。

我在越聚越大的人群中穿来穿去,寻找那些有辉煌成就,让《纽约世界报》读者为之着迷的大人物。这时,我遇到了两名在热切交谈的年轻演员,D..格林菲斯和道格拉斯·费尔班克斯先生。格林菲斯先生刚从波士顿游玩后回来,他告诉我,他正考虑着可能离开新英格兰,到洛杉矾外的一个阳光灿烂的乡村去,因为他对那里的一种叫“电影放映机”的全新的(被疯狂夸大的)娱乐形式很感兴趣。很明显这和胶片上的活动影像有关。我听到费尔班克斯先生笑着对他的悲剧演员说等自己成为“百老汇”上的一颗明星时,或许会跟他到好莱坞去,但除非那种“电影放映机”的确变得有一定影响。

就在这时,一位身材高大的海军陆战队军官出现在庄园宅第布景的门廊,他用他嘹亮的声音宣布:“女士们,先生们,让我们欢迎总统先生。”

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耳朵,但这的确是真的。几秒钟后,西奥多·罗斯福总统出现在舞台上。他鼻梁上架着眼镜,脸上挂着快乐的笑容,慢慢地穿过人群,边走边和每个人握手。他仍然不是一个人来的,他一直有个名声:就是喜欢让自己的身边围满各色人等。几分钟后,我就发现自己瘦弱的手被攥在一个前世界举重冠军的大手里,他就是鲍勃·菲茨西蒙斯。而离我几码之外就是另一位前冠军,帆船手汤姆·夏基;以及本年度的冠军,加拿大人汤米·伯恩斯。夹在这些高大魁梧的身躯之间,我觉得自己简直像一个株儒。

就在这时,女明星自己的身影出现在门廊的入口。总统鼓着掌走上前去,等哈默斯坦先生把自己介绍给这位女明星。而总统的掌声随即带动起一阵狂热的掌声,德尚尼夫人就在这掌声中慢步走下台阶。

罗斯福总统显出一副古代的骑士风度,轻轻地握着她的手,亲吻了一下,人群发出一阵欢呼。随后,哈默斯坦先生把男高音歌唱家让西和其他演员逐个介绍给了总统先生,总统也对他们一一表示祝贺。

等这些客套礼节进行完后,我们的总统先生让这位可爱的法国女士挽着他的手臂,带她绕大厅走了一圈,并向她一一介绍自己认识的人物。当她见到比尔·科迪上校,野牛比尔本人时,她显得尤为高兴。因为野牛比尔的“西大荒演出”在布鲁克林曾吸引了两岸大批观众前去观看。而和他在一起的不是别人,正是“坐牛”,此前,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像其他很多人一样,我想起了自己还是小女孩儿时,曾满怀恐惧地听人讲在小比格霍恩战役中,苏人对我们那些可怜的白人年轻人的一切所作所为。但眼前就是这位温文尔雅的老人,和布莱克·希尔他们一样的苍老。他摊开手向总统和这位法国客人做了个和平的手势。

我向总统的近旁靠了靠,听到西奥多·罗斯福把德尚尼夫人介绍给他侄女的新婚丈夫。没过一会儿,我也找了个机会和这个长相出奇的清秀的年轻人聊了几句。他是从哈佛大学赶来的,他正在纽约的哥伦比亚法学院学习。理所当然,我问他是否考虑过像他妻子的叔叔那样也步入政坛,他承认说有一天他可能会。看来,或许我们什么时候会再次听到福兰克林·D·罗斯福的名字。

随着气氛渐渐热烈起来,宴会上觥筹交错,人们欢声笑语。我注意到在舞台的一角安置了一架钢琴,一个年轻人端坐在钢琴旁,弹着轻快的乐曲。他现在弹奏的是轻松愉快的现代音乐,与刚才歌剧中的更为严肃的古典唱段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当我问起时,才知道他是一位俄罗斯移民,说话时仍然带着很重的家乡口音。他告诉我他正演奏的曲子,有些是他自己谱写的。他希望能成为一名被公众认可的作曲家。好的,欧文·柏林,祝你好运。

在宴会的前半段,人群中似乎始终少一个人,而这个人就是许多人都想见一面并恭贺他成功演出的那个不知名的替角。他接替了现在住院的戴维·梅尔罗斯,继续演完了那个具有悲剧色彩的里根上尉。起初,他一直没有出现,大家会以为是因为他化的妆基本上盖住了整个脸,而要卸掉这些妆肯定比较困难。而其他扮演士兵的演员已经在人群中自在地穿梭来往,他们穿着深蓝色并镶有金色边的联邦军服和联盟士兵鸽灰色的制服。但就在那些在医院几场戏里扮演“伤兵”的演员也迅速地除去他们身上的绷带,抛开拐杖,出现在宴会上时,那个神秘的男高音还是依然不见踪影。

而当他出现时,他却站在庄园宅第布景的大门口,站在双层梯的顶上。楼梯下来就是我们举行宴会的舞台。他停留的时间极为短暂。难道这个天才歌唱家就这么羞怯吗?聚在门廊下的人们,许多根本就没有注意到他的出现。但是有一个人注意到了他。

当他走进布景的大门时,我发现他脸上仍然保留着厚重的戏妆,一条条的绷带仍然像在歌剧中时一样包住了他整个脸,只露出他的一双眼睛,和他的一线下颌。他的双手搭在那个唱最高音部的小男孩儿的肩膀上,也就是德尚尼夫人的儿子皮埃尔。他演唱时的美妙歌声让众人为之沉迷。他好像对男孩儿耳语了些什么,孩子会意地点了点头。

他们一出现,德尚尼夫人就立刻看到了他们,我感觉好像有一丝恐惧的阴云拂过她的脸庞。

她的双眼牢牢地盯着那双面具后露出的双眼,她的脸色变得苍白,当她注意到自己的儿子站在这个身着蓝色联邦军军服的男高音身边时,她不由得抬手捂住了嘴巴。随后,她跑上楼梯,朝那个怪异的“幽灵”跑去。聚会的人群仍然喧闹嘈杂,人们聊着,笑着。

我看到他们两个人急切地说了一会儿话。德尚尼夫人把那个男高音的手从她儿子的肩上拿开,并示意让他儿子下楼梯到举行宴会的舞台上去。

小男孩儿照做了,他跑下楼梯去拿宴会上的苏打水喝。就在这时,德尚尼夫人才突然笑了一下,脸上浮现了笑容,好像是欣慰了不少。

她是在赞美自己这场让人终身难忘的表演吗?还是,她一直在为自己的儿子担心?

最后我发现他给了她一张小字条,她把它握在手里,然后塞进了她紧束的围腰里。随后他就转身出了那扇门,消失了;而她一个人又下了楼梯,重新融入了聚会的人群之中。我想,除我之外,当时没有任何人注意到这奇怪的一幕。

午夜一过,参加宴会的客人开始慢慢地散去。

他们拖着有些疲惫的身躯,但却带着异常快乐的心情,各自乘着马车,回旅馆或回家去了。

我呢,当然是赶回《纽约世界报》的办公室,赶稿子。目的只有一个,就是确保你们,我亲爱的读者,能第一个了解到昨晚在曼哈顿歌剧院里所发生的一切。

正文 第十六章 查尔斯·布卢姆教授的指导课

纽约市哥伦比亚大学新闻系。1947年3月。

女士们、先生们,为有一天能成为知名新闻人而不懈奋斗的美国年轻人们,我们以前并未见过面,所以让我先来做个自我介绍。我叫查尔斯·布卢姆。我曾经是个记者,差不多干了有50年,而且也主要就在这个城市里工作。

在世纪之交,我进入了原先的《纽约美国人》报社工作,当时只不过是报社里递送稿件的一个勤杂工。到1903年,报社已经对我的能力表示信服,从而提携我担任都市版首席记者。这个职位很重要,或者说至少对我来说已经是个高位了。我的工作就是每天对这个城市中发生的各种有新闻价值的事件进行报道。工作的这些年间,我亲历并报道了许许多多的新闻故事,有些是英雄事迹,有些事件意义重大,有些改变了我们乃至整个世界的历史进程,有些则充满悲剧色彩。当查尔斯·林德伯格独自一人从笼罩着雾霭的原野出发驾飞机横跨大西洋时,我曾为他送行,并进行报道;而当他胜利归来成为一位世界英雄时,我也在那里欢迎他,为他喝彩。我报道了福兰克林·D·罗斯福的就职典礼,同时在两年前我也报道了他逝世的消息。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我没能去过欧洲。但是当美国陆军从这个港口出发奔赴佛兰德战场时,我在这里为这些大兵送行。

在《纽约美国人》工作期间,我结识了一个关系很密切的同事,就是戴蒙·鲁尼恩。后来我从《纽约美国人》跳槽到了《先驱论坛报》,最后又到了《纽约时报》。

作为记者,我报道过谋杀、自杀、黑手党火并、市长选举,战争、为结束战争而签署的条约以及来访的务界名流,还有住在贫民区的穷人。我曾经跟随一些权贵,报道他们阔绰的社交活动;也曾和那些贫穷悲惨的人混在一起,揭示他们卑微的生活。我不停地报道着这个生生不息的不夜城的方方面面,点点滴滴。

在不久前的第二次世界大战中,虽然我已经是一大把年纪了,但我还是想方设法去了一趟欧洲。那是在将近两年前,我乘坐盟军的B-17战机飞越德国上空——我不得不承认当时真是把我吓得够呛——见证了德军投降,并报道了1945年夏季召开的波茨坦会议,这也是我记者生涯的最后一项任务。在那里,我见到了英国首相温斯顿·丘吉尔,就在会议进行期间,他却由于保守党在大选中失败而被迫辞职,从而英国的新一任首相克莱门特·艾德礼,接替他继续参加大会。当然我也见到了我们的总统杜鲁门,甚至还有斯大林。就我现在看,恐怕斯大林不久就会与我们反目,从我们的朋友转而变成我们的敌人。

等我从德国回来,我已经差不多到退休年龄了,在报社要我退休前,我自己先做了决定。随后我接受了这个学院系主任的盛情邀请,成为了一名客座教授,希望能把我辛苦学来的一些东西传授给你们。

如果有人问我要成为一个出色的新闻工作者,必须具备哪些品质。我会说有四点。首先,你不能仅仅总只是去看,去经历,去报道,你必须去理解。尽力去了解你所见到的人和你所目睹的事。俗语说:去理解也就是去宽容。一个人不可能完全理解所有的事,因为人是有缺陷的,但他可以尽力去理解。因此我们的任务,就是要尽力去为那些不在场但又希望了解情况的人们真实地报道所发生的一切。将来,历史将会证明我们是历史的见证人;同时我们眼中所见的比政治家、公务员、银行家、金融家、巨头和将军们所看到的要多得多。因为他们都被“封闭”在他们各自的世界里,而我们的足迹则无处不在。如果我们没有认真地去观察,对我们的见闻一无所知,那么我们只能罗列出一连串的事实和人物,对听到的谎言和事实不辨真伪,最终制造出许多错误的假象。

其次,永远不要停止学习。学习是个没有止境的渐进过程。你要像小松鼠一样,收集、储备你遇到的点点滴滴的信息和见解;你根本说不清什么时候可能就是这一丁点知识可以让你确实地解释某个谜团,否则的话,根本无法解释。

再次,你必须培养敏锐的“噢觉”,去发现一些潜在的新闻故事。这指的也就是一种第六感觉,一种感知力。你要能意识到所发生的事有哪些地方不大对劲,或是有些古怪;而别人却无法轻易看出这一点。如果你根本没有培养自己的这种直觉,那你可能很谨慎,而且能胜任你的工作,当然,谨慎和称职也是我们这种工作所称道的。但是毫无疑问,有很多新闻会和你擦肩而过。你去参加官方的发布会,听取的只是那些当权者想让你知道的事。你会忠实地将他们所说的话一五一十地报道给读者,无论他们说的是事实,还是谎言。你会拿着你的薪水回家,工作圆满完成。但是如果没有这种“噢觉”,你肯定没有这样的经历:就是因为得知自己刚揭穿了本年度最大的一桩丑闻,而兴奋地走进一间酒吧庆祝。你能拆穿这桩丑闻也就是因为你从一句偶然的话语、一行被窜改的数字、一桩不合理的无罪宣判或一起突然放弃的控告里注意到了一些不寻常的问题;而你所有其他同事则并没有发现到这一点。在我们所从事的行业里,除了当你知道自己刊发了一条重要的独家新闻,把竞争媒体打的一败涂地之外,再没有什么事能让你如此兴奋了,简直就像赢得了一场国际汽车大奖赛。

我们新闻工作者注定是不会被人喜爱的。就像警察一样,如果我们想从事这个奇特的职业,有些东西我们就必须要接受。尽管那些有权有势的人并不喜欢我们,但是他们的确需要我们。

当电影明星昂首走向他的高级轿车时,他可能会把我们推到一边去。但是如果一连两个月,新闻报道里没有提到他,或是他演的电影;没有刊登他的照片,或是没有关注他的行踪,他的经纪人很快就会大喊大叫地要我们重视他了。

政客在他当权时可能会指责我们。但是当他为竞选而四处活动时,或是他要宣布一些自我标榜的功绩时,我们要是完全无视他的行动,他就会请求我们为他作一些报道。

有权势的人喜欢轻视我们新闻界,但是,同学们,他们确实需要我们。因为他们的沉浮完全有赖于公众的关注,而只有我们可以为他们造名声,博得公众的注意。就如体育迷希望看比赛一样,体育明星也希望自己的比赛能得到报道。那些上流社会的贵妇们让我们参加商人们的聚会,但是我们如果对她们的慈善舞会以及她们想获取的公众的青睐视而不见的话,她们定会变得心慌意乱。

新闻工具也是一种力量。使用不当的话,这就会成为独断专行的权力;使用适当谨慎的话,它就成了整个社会的一种需求;没有它,任何社会也无法繁荣,无法幸存延续。同时,这也就为我们引出了我要讲的第四种品质:加入幕后统治集团永远不是我们应该做的工作。我们要防止通过牵强附会的密切接触,而实质性地融入权势集团。在民主社会,我们的工作就是去调查,去揭示,去核对,去披露,去怀疑,去质询。我们的工作就是去怀疑,直到自己所听到的一切被证明是事实时,我们才可以相信它。因为我们有这项权力,所以我们身边会围满杂七杂八的江湖郎中、骗子、庸医、卖蛇油的商人——在金融、商业、工业、娱乐界这些人比比皆是,而在政治界则更甚。

你们的主宰只有真相和读者,仅此而已。从来不要去逢迎,畏惧,或是为恐吓而屈服,要永远记着,读者听取真相的权利和参议员的一样多,你必须为他们竭尽全力并尊重他们。因此,在权力和特权面前仍然要保持一份怀疑,这样的话,你会让我们为你而感到荣耀。

现在,时间已经不早了,不用说,你们也都学得很累了。所以,我要利用后面剩余的这段时间,给你们讲一个故事。一个关于另一个故事的故事。不,在这个故事里,我并不是什么胜利的英雄,相反,这个故事讲的恰恰是我的失误。因为我当时很年轻,很草率,很莽撞,所以我并没有弄清我身边发生的一切,也没能理解我确确实实所目睹的一切。

这个故事也是我一生中惟一的一篇没有予以报道的故事。尽管最后警察局将这个事件的基本概要向新闻界公开,而且在档案馆里也存有这些卷宗,可是我仍然没有写出这篇报道。尽管事情发生时,我一直都在场,我目睹了这一切的发生;我本应该早就知道的,但是我没有发觉。我之所以没去报道它,这是其中一部分原因。但还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有些事,如果我把它公之于世,对有些当事人来说会毁了他们。有些人是罪有应得,我见过这些人,他们之中有纳粹将军、黑手党头目、腐败的工头与贪污的政客。但绝大多数人都不应该被彻底毁灭,一些人的生活已经够悲惨了,而将他们的悲惨公诸天下,那无疑只会让他们倍加痛苦。而这只是为了在人们第二天用来包鱼的报纸上刊发一篇像豆腐干大小的报道,值吗?如果编辑发现我为自己所目睹的一切悲痛不已,从而把它放过而不作报道的话,我想当时就是在伦道夫·赫斯特的那家趣味低级、报道耸人听闻消息的黄色报纸工作,我也是会被解雇的。但现在,40年过去了,一切也就都不那么重要了。

那是在1906年的冬季。我当时24岁,纽约街头的一个年轻人,为自己能成为(纽约美国人)的一名记者深感自豪,同时也对这家报纸怀着一份深爱。当我回首往事,我真为自己当时的鲁莽而吃惊。草率,自大,却一无所知,这就是当时的我。

在那年12月份,世界最著名的歌剧演唱家之一,德尚尼夫人将到纽约进行演出。她在新落成的歌剧院,即曼哈顿歌剧院开业的首场演出中大显明星的风采。3年后,曼哈顿歌剧院因经营不善停业。德尚尼夫人当时32岁,漂亮且极富魅力。和她一道来的还有她12岁的儿子,皮埃尔,一个女佣,以及她儿子的老师、爱尔兰神父乔·基尔弗勒。另外还有两个男秘书。12月3日,她在歌剧院进行首场演出,她提前6天抵达了纽约,她的丈夫并没有同时到达。她的丈夫由于要处理在诺曼底房产的问题而耽搁了,随后乘另一班船于2日抵达纽约。

我对歌剧知之甚少,但她的出现的确在纽约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因为在那之前,还没有一个像她这样著名的演唱家跨过大西洋来纽约演出。她成了城里最受瞩目的人。多亏我的运气和死磨硬缠,我终于成功地说服她,让我充当导游陪同她游览纽约和其它各处的景观,这的确是我一直梦想得到的美差。因为记者们对她穷追不舍,以至于后来,邀请她来纽约演出的歌剧院老板奥斯卡·哈默斯坦先生决定在首场演出之前,禁止所有记者接近她。采访她。但是我却能够陪伴在她的左右,出入她在华尔道夫-亚斯多里克饭店的客房,可以每天就她的预定行程和约会发布新闻简报。也正因为如此,我在《纽约美国人》都市版的事业开始突飞猛进。

然而,在我们周围有些神秘、怪诞的事也正在发生,我却没有注意到。这些事都牵涉到一个稀奇古怪、难以琢磨的人。他似乎总是随心所欲地出现和消失,而且很明显,他是一个幕后操纵者。

首先是一封信,是由法国巴黎的一位律师的助手亲自送来的。完全出于巧合,由我代将这封信送往纽约一家有钱有势的企业的总部。在那里的一间会议室里,我瞥见了那个公司的老板,信是给他的。他通过墙上的一个窥视孔直直地看着我,他可怖的脸上戴着一副面具。对这件事我没再怎么去想它,因为无论如何也不会有人相信我的。

就在演出前4个星期,原来安排一位女主角在曼哈顿歌剧院开幕盛会上的演出被取消了;而决定不远千里从巴黎改请了这位法国歌唱家,邀请她来演出的费用可谓是天文数字。与此同时,城里也开始出现一种传闻,说在奥斯卡·哈默斯坦先生背后还有一个神秘的、而且更有钱的支持者。也就是这个从不露面的金融家合伙人指令奥斯卡·哈默斯坦先生更改了他原来的安排。我本应该去怀疑这其间的联系,但是我却没有。

在德尚尼夫人抵达哈得孙码头的时候,那个怪异的幽灵出现了。这一次,我没有看到他,但是一个同事看到了。描述的和我见过的那个人一模一样:高高的个头,戴了一副面具,站在一个货栈的房顶上注视着这位从巴黎来的女歌唱家踏上纽约的土地。我再一次忽视了其中的联系。后来很明显,就是他改变了哈默斯坦先生的决定,把她请到了纽约。但是为什么呢?最后我终于探查出了事情的真相,但那时一切都已为时太晚了。

如我前面所说,我与这位夫人见了面,她好像对我印象还不错,于是允许我到她的房间对她进行了一次独家专访。她的儿子也在房间里,正在拆一个没有署名的礼品盒。那是一个外形像猴子的音乐盒。当德尚尼夫人听到那只猴子演奏的曲子时,她怔了一下,像是被一道闪电给击中了似的。她默默地念道:“假面舞会,12年了。他肯定在这里。”而对我来说,还是没有得到一点点启示。

她拼命地打听这只玩具音乐猴的来历。据我揣测,它一定是出自科尼岛的一个玩具店。两天后我们都来到了科尼岛,我担当他们一行人的导游。又一次,奇怪的事发生了;但同样,又一次,我并没有丝毫警觉。

到科尼岛的一行人包括我,女歌唱家本人,她的儿子皮埃尔和他的老师基尔弗勒神父。

因为我对玩具并没有什么兴趣,所以就把德尚尼夫人和她的儿子交给了游乐场里掌管所有娱乐设施的小丑来照顾。我自己则懒得进玩具店。我真是本该陪他们去的。因为后来我才知道,带着母子俩参观玩具店的不是别人,就是那个自称马尔他的恶棍。几个星期前,在我去送那封来自巴黎的信的时候见过那个人,只不过那时他的名字叫达吕斯。后来我才从那个始终在场的小丑那儿了解到,这个人代他照看玩具店,带母子二人看玩具时,却一直在偷偷询问小男孩儿他父母的情况。

当母子二人在玩具店里仔细研究那些玩具时,我和那个天主教神父在海边随便走了一会儿。后来好像是说,在店里摆有好几个货架的玩具音乐猴,但没有一个奏的曲子和我在华尔道夫-亚斯多里克饭店她的房间里听到的那支曲子相同。

随后,她和那个小丑一起走了,去游玩一个叫魔镜迷宫的地方。这次,我还是没有陪她一同进去。不过,我确实也没有受到邀请。最后,我又准备回到游乐场去看他们玩得如何,该不该回曼哈顿。

这时,我看到那个爱尔兰神父把小男孩儿带出游乐场,送上我们在火车站雇的马车。但同时我还注意到,但只是模模糊糊的印象,差不多就在我们的车旁边,还停着一辆马车。这就有些奇怪了,因为当时游乐场并不开门。

但当我走到游乐场大门和魔镜迷宫之间的时候,一个身影突然出现了,好像是有些惊惶失措地朝我这边跑过来。他就是达吕斯。他是我拜访过的那家公司的首席执行官,而公司真正的老板好像就是那个戴面具的神秘人物。我本以为他是冲着我跑过来的,但是他却径直从我身边冲了过去,仿佛我并不存在似的。他是从那间魔镜迷宫里跑出来的。当他从我身边擦肩而过时,他似乎喊了句什么,似乎不是对我喊的,倒像是对海风喊的。他喊的不是英语。即便我不知道它的意思,但我对词发音的听力还算比较好。所以我立即掏出一支铅笔,把我觉得自己听到的词都记了下来。

后来,很久以后,而且已经太晚了,我又回到科尼岛一次,还和游乐场的小丑聊了一会。他让我看了他所记的一篇日记。那篇日记记录了那天当我在海岸边散步时,在魔镜迷宫中所发生的一切。如果我看了那篇日记,我本可以明白身边发生的一切,也可以阻止后来悲剧的发生。但是我并没有看小丑的那篇日记,而且我也没搞懂那三个拉丁词。

在今天,对你们年轻人来说可能有些古怪,但那时候我们的穿着都相当的正规。年轻人需要始终都穿着黑色礼服,经常还要扎着领结,还有带着浆洗得挺硬的白色衬衣领和袖口。问题是,这就意味着一张长长的洗衣款账单,而对于依靠微薄工资过活的年轻人来说,根本无法负担。所以很多人穿戴的都是可以拆下来的明胶衣领和袖口。这样在晚上就可以把它们拆下来,用一块湿布把它们擦干净就是了。因为我的便笺簿装在夹克口袋里,所以我把那个达吕斯喊的话,就记在了我的左袖口上。

他从我身边跑过时,好像已经半疯了似的;根本不像我那天在会议室里见到的那个态度冷若冰霜的执行官。他黑眼睛圆睁着,盯着前方,脸色还是像白骨一样白,墨黑色的头发随着他的奔跑在风中飞舞。我扭过身,看他往外跑。当他跑到游乐场的门口的时候,他碰到了那个爱尔兰牧师。他刚把皮埃尔送回到马车上,正准备往回走来找他的主人。

看到神父,达吕斯停了下来,两个人相互对视了一会儿。虽然我和他们相隔有30码,11月的寒风在我们之间猛吹,但我还是能感觉到那种紧张的气氛。他们就像在角斗前一天相遇的两头斗牛。随后,达吕斯又继续向自己的马车跑去,跳上车飞疾而去了。

基尔弗勒神父慢慢地走到我的面前,看起来表情严肃,而且心事重重。德尚尼夫人从魔镜迷宫里走了出来,脸色苍白,还有些瑟瑟发抖。我目睹了这一系列戏剧性的事件,却理不出任何头绪。我们坐马车回火车站,然后乘火车回曼哈顿。一路上除了小男孩儿兴致勃勃地给我讲着玩具店里的各种玩具,其他人都缄默不语。

我本该注意到的最后一条线索是在3天后。歌剧院的首场演出取得了极大的成功,这是一出新歌剧,它的名字我不记得了。那时,我还不是什么歌剧迷。夫人的表演非常出色,她的歌声就像是来自天堂的天使之声,观众都被感动得流下了眼泪。演出后,就在舞台上举行了宴会。西奥多·罗斯福和纽约的所有巨富都参加了这次宴会。在场的有拳击手,欧文·柏林、野牛比尔——是的,女士们,我确实见到了他——所有人都在奉承这位年轻的歌剧明星。

歌剧的时代背景是美国的内战时期,而舞台的主要布景则是一个宏伟的弗吉尼亚种植园庄园的前景。庄园的大门比舞台要高出几个台阶。就在演出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在布景庄园的大门口出现了一个人。

我立刻就认出了他,或者说我相信我认出了他。他仍然穿着他扮演的角色的军服,他是一个受了伤的联邦军上尉,而且是头部受了重伤,整个脸基本上都被一副面具遮住了。就是他在最后一幕中,将他们的订婚戒指还给了克里斯汀·德尚尼夫人,同时两个人演唱了一段充满激情的二重唱。奇怪的是,歌剧已经演完了,但是他仍然戴着他的面具。不过,最后我明白了为什么。他就是那个“幽灵”,那个似乎拥有纽约大部分财富而又捉摸不定的人物。就是他赞助创建了曼哈顿歌剧院,也就是他邀请这位法国明星越过大西洋来到这里演出。但是为什么呢?直到后来我才知道其中的原委,但一切都太晚了。

那时,我正在和德尚尼子爵交谈。他是一个很有魅力的人,他为他妻子的成功感到骄傲,那兴奋程度真让人难以置信;同时是他还为刚才见到了我们的总统而高兴不已。我的目光跨过他的肩膀,看着女主角走上台阶,来到门廊与那个人交谈起来。当时我已经开始觉得那个人就是“幽灵”。我断定就是他。除了他,不可能是别的人,他手里似乎掌握了她什么把柄。我当时还不知道他们相互认识。12年前,在巴黎。而且还不止于此。

在他们分手时,他往她的手里塞了一张折着的小纸条,她又把它塞进了自己紧束的围腰里。随后,他就消失了,就和他以往一样;一秒钟前还在,而一转眼就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们的一家竞争对手——普利策拥有的《纽约世界报》——的一个社会日记专栏记者在第二天的报道中说,她看到了这件事,而且认为没有任何其他人注意到这一幕。她错了。我看到了,而且还不止于此。在那晚随后的时间里,我都在密切注意着这位夫人的一举一动。而且确实,没过多久,她就避开了人群,打开了纸条。当她看完上面的内容后,她向四下里望了一下;随后将字条揉成了一个小球,扔进了一个丢空酒瓶和废餐巾的垃圾桶里。但几分钟后,我就又把它捡了回来。为防你们这些年轻人对这张字条感兴趣,今天我还特意把它带来了。

那天晚上,我只是把它揣进了我的口袋里。它就那样静静地在我狭小房间里的写字台上躺了一个星期。后来我一直保存着这张字条,作为在我眼前发生的一切的惟一的一个纪念物。字条上写的话是:“请让我见见孩子,只一次。让我最后说一次再见。就在你乘船离开的那一天,清晨,在炮台公园。埃里克。”

这时,也就在这时,我才把所发生的一些事联系在了一起。在12年前,她结婚之前,在巴黎的时候,他是一位神秘爱慕者。这个被拒绝的追求者移民到了美国,变得富有,有势力,足以安排她来美国,在他自己的歌剧院里演唱,成名。感人的素材,但这更适合那些浪漫的女小说家,而不合纽约大街上的一个涉猎新闻的记者的口味,而我想我就是如此。但是他为什么要戴着面具呢?为什么不能像其他所有人一样去见她呢?对于这些问题,我仍然没有答案。我也没有去寻找任何答案,这就是我的过错。

不管怎样,夫人唱了6个晚上。每次,她都让剧院里的所有观众为之倾倒。12月8日是她的最后一场演出。世界上惟一一个能与这位法国歌手相比的女主角,内利·梅尔巴将于12日抵达纽约。德尚尼夫人、她的丈夫、儿子,还有随行人员,将乘坐“巴黎之城”号英国邮船,前往英格兰的南安普顿,到科文特加登皇家歌剧院进行演出。他们定于12月10日启程,因为夫人对我一直很好,所以我决定到哈得孙码头,为他们送行。到这时,我已经完全被她的随从人员所接受,被当做了这个家庭中的一员。在她的特等客舱里的私人欢送仪式上,我将为《纽约美国人》抢到对夫人的最后一次独家报道。随后,我又要回去开始报道那些谋杀犯,坦慕尼协会总部里的巨头们的所作所为。

9日晚上,我睡得很糟糕。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我想你们都知道,有些晚上,通常过了某个钟点,你也就知道没有什么必要想方设法让自己睡着了。这时最好还是起床,熬过去算了。早晨5点钟,我起了床,洗漱,刮脸,然后穿上我最好的黑外套。我把活动领子的前扣和后扣扣上,把硬领戴好,打上领带。我的梳妆台上摆着半打白色明胶袖口。我不及思索地拿了一对,套上。由于我醒得太早了,我想我可以去华尔道夫-亚斯多里克饭店,和德尚尼子爵一家共进早餐。为了节省一次车费,我是步行去的,差10分7点到的酒店。天还很黑,但是在餐厅里,基尔弗勒神父正独自一人在喝咖啡。他高兴地和我打招呼,并示意我过去。

“嗨,布卢姆先生,”他说,“看来,我们不得不离开你们这座美丽的城市了。你是来给我们送行的吗?你真是太好了。但今天只能请你吃些热麦片粥和烤面包了。服务生……”不一会儿,子爵也来了。他和神父用法语说了几句话。我听不懂他们说些什么,就问子爵夫人和皮埃尔会不会来一起吃早餐。基尔弗勒神父简略地把子爵的话向我说了一下,他说夫人到皮埃尔的房间帮他准备去了。很显然这就是刚才子爵用法语告诉他的话。我想其实我更了解事情的真相,但是我什么也没说。我想,如果夫人想溜出去和她奇怪的爱慕者告别的话,这也是人家的私事,和我无关。我想8点钟左右,她会乘着一辆豪华的出租马车赶到门口,用她以往的迷人笑容和仪态和我们打招呼的。

于是我们三个人就坐在那里,聊了起来。我问神父喜不喜欢纽约。“非常喜欢纽约。”他说。这是一个很不错的城市,而且有很多他的同胞。“那科尼岛呢?感觉怎么样?”我问。一提到科尼岛,他就变得有些严肃了。最后他说:“那是个奇怪的地方,有些古怪的人。”“是那个小丑吗?”我问道,“他……还有别的人。”他回答。

“多数人还是无辜的吧。”我冒冒失失地说,“哪,你指的应该是达吕斯吧。”听到我的这句话,他立即转过头,蓝色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我,目光像锥子一样的锐利。“你怎么认识他?”他问道,“以前我曾经见过他一面。”“告诉我你什么时候,在哪儿见过他?”他说。他说话的口气更像是一种命令,而不像是请求。信的事好像并没什么要紧的,所以我就把我和那个巴黎律师迪富尔之间的事,以及我造访那个办公室的事都讲给了他听。那个办公室位于纽约最高的一栋大厦的顶层。我从来没有想到,基尔弗勒神父除了是皮埃尔的老师,还是子爵夫妇的忏悔神父。

德尚尼子爵懂的英文并不多。在我们谈这个话题时,很显然他听不懂多少,所以没过一会儿就有些无聊了。随即他向我们说了句“请原谅,失陪一下”,就上楼去了。我继续我的叙述,告诉他,那天在游乐场,他从我身边跑过,神色异常激动,喊了三个我听不懂的词,而后又和基尔弗勒神父短暂地对视了一会儿,接着就驾车跑了。当时目睹这一切,我真的大吃一惊。神父一直皱着眉头默默地听我讲,这时他突然问:“你还记得他喊的话吗?”我告诉他,他喊的是外国话,不是英语,但是我大概把我认为所听到的词都记了下来;而且就随便记在了我的左袖口上。

就在这时,德尚尼先生回来了。他看起来忧心忡忡的样子,他对着基尔弗勒神父用法语快速地说着什么。基尔弗勒神父给我翻译说,“他们不在房里,母子俩都没找到。”当然,我知道为什么。为了消除他们的忧虑,我对他们说,“别担心了,他们是出去和一个人会面去了。”

神父愣愣地注视着我,忘了问为什么我会知道,只是重复说着那个词:会面?

“只是和一个老朋友告别罢了,也就是埃里克先生。”我补充说了一句,只是想帮点忙,消除他们的忧虑。那个爱尔兰人还是一直注视着我。突然,他似乎回想起在子爵回来前我们所说的什么话。他伸出手,一把抓住我的左前臂,拉过去,把我的手腕翻过来。

还在那儿,那三个用铅笔写的字。10天来,这只袖口一直和其他袖口混在一起,躺在我的梳妆台上。而今天,我却意外地又抓起了这只袖口,套在手腕上。基尔弗勒神父只瞟了我的袖回一眼,随即骂了一个词。我一向以为天主教神父从来不会知道这个词,更别提说出口了。但他的确把这个词说出了口。接着他站起身,揪着我的衣领把我从椅子上拖起来,对着我的脸大声吼,“天呀,她到底去哪儿了?”“炮台公园。”我嘶哑地挤出这几个字。

他立刻跑向宾馆的大厅,我和无助的子爵也跟在他后面跑了出去。他一跑出大门,就发现在大厅近篷下停着一辆四轮马车,一个头戴高顶礼帽的绅士正准备上车。基尔弗勒神父一把揪住那个可怜家伙的外套,把他扯到一边,自己则跳上马车,对车夫大喊了一句,“炮台公园。给我快点。”我正好赶得及钻进马车,又把我身后的那个可怜的法国人拖了上来,马车就飞驰着上路了。

一路上,基尔弗勒神父一直死死地靠在座位的一角里,双手紧握着挂在脖子上的十字架。他疯狂地念叨着,“圣母,玛丽亚,保佑我们及时赶到。”就在他停顿的间隙,我向前探着凑过身去,指着我袖口上那几个用铅笔记下的字问,“这是什么意思?”他好像费了很长时间才把注意力集中在我的脸上。

“DELENDA lISt FILIUS.”他重复着我记下的那几个词。“它们的意思是:一定要干掉那个孩子。”我身子向后一倾,靠在座背上,心里阵阵不安。

那个在科尼岛,从我身边跑过的疯子要威胁的并不是女主角,而是她的儿子。但是,到现在还有一个谜团。那个达吕斯,即使他痴心妄想去继承他老板的财产,又为什么要去杀害这对法国夫妇无辜的儿子呢?马车在几乎空荡荡的百老汇大街奔驰,然后向东拐,驶出布鲁克林。一线曙光把天空染成了粉红色。我们到达了炮台公园在斯达特大道上的正门。神父随即跳下车,跑进公园。

当时的炮台公园并不像如今这样。今天,在炮台公园的草坪上散布着乞丐和流浪汉。而当时,那是一个静谧的处所,小路从克林顿城堡博物馆向外延展,交错成网。这些路之间就是一些幽密的树林和繁茂的树枝交错形成的凉亭,林中还搭有长条石凳。而我们要找的人可能会在任何一片林子里。

在公园门外,我注意到三辆各自分开停放的马车。一辆是华尔道夫-亚斯多里克饭店马车出租行里的有封闭车厢的马车,很明显子爵夫人和她儿子乘的就是这一辆。车夫坐在他的座位上,被冻得缩成一团。另一辆马车与这辆马车的规格相同,没有什么标志。不过,看这辆车的款式和它保养的状况,就知道一定是属于哪个有钱人或公司的。

在稍远一点的地方,还停着一辆小型的自驾式的马车。这辆车10天前我也曾在游乐场外见过。很明显达吕斯也已经到了;已经没有什么多余的时间了。我们使出全速冲进公园大门。

进了公园后,我们就分头朝不同的方向跑,以便能在更大范围内寻找。树丛和树篱里还是一片昏暗,映着那些灌木丛很难辨认出人的身影。但未来回回地跑了几分钟后,我听到了两个人说话的声音,一个是男人的声音,低沉,悦耳;另一个声音就是那个美丽的歌剧演唱家的、我不知道自己是该转身跑去找其他人,还是走过去。在林子里,有一块用树篱围起来的空地。我蹑手蹑脚又向他们那边靠了靠,躲在一段水蜡树篱后面。

我本应该立刻露面,跑上前,提醒他们。但是那个男孩并不在那儿。一时间,我还甚至侥幸地想子爵夫人是不是把他留在酒店里了。所以,我就停下来,偷偷地听他们说话。他们两个人分别站在空地的两边,但我蹲在树篱后很容易就能听到他们低沉的声音。

那个男人还像以往那样戴着面具,但是一见他,我就感觉到他就是那个联邦军官。在歌剧院里,他和女主角一段完美的二重唱,让所有观众为之动容。这嗓音和他演唱时一模一样,但这却是我第一次听他说话。

“皮埃尔在哪儿?”他问。

“他还在马车上,”她回答道,“我告诉他让我们两个人单独待几分钟。他一会儿就会来的。”

我的心蹦蹦直跳。达吕斯一定正在公园里寻找,而如果孩子还在车上,那么他很可能就会找不到他。

“你想要我干什么?”她问那个幽灵。

“我这一辈子,总是被人抛弃,被拒绝,饱尝了残酷和嘲弄的滋味。为什么……你很清楚。在多年前,只有那么一次,我曾经一时间认为我或许真的找到了爱。一种比苦海无边的生存更强烈、更温暖的感觉……”

“不要说了,埃里克。那是不可能的,不可能。我一度认为你是一个真的幽灵,一个从不露面的音乐使者。但后来我知道了事实,你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人。我开始害怕你,惧怕你的力量,惧怕你有时表现出的暴怒,还有你的睿智。但是就在畏惧的同时还能感到一种被强迫的诱惑,我就像是在眼镜蛇面前的一只小兔子。

“就在那最后一夜,在歌剧院下面湖边黑暗的地下室,我真的吓坏了,我真怕自己会被吓死。而当所有一切发生……的时候,我已经半昏厥过去了。当你饶恕了我和拉乌尔,再一次消失在黑暗中时,我以为我再也不会见到你了。我那时就已经觉得你对我的一切,最好还是都完了的好,我对你的感觉无非是对被拒绝者的一种怜悯和体恤,你只会让我感到畏惧。

“但是爱呢,真爱,任何可以能与你对我的感情相称的情感呢?……没有,我感觉不到。你最好是恨我。”

“克里斯汀,我从来没有恨过你。对你只有爱。我那时就爱你,从那之后到现在,乃至以后我都会一直永远爱你。但是现在我接受了这一切。最终,伤口也会麻木。我心里又有了另一种爱。对我的儿子、我们的儿子的爱。你对他会如何说我的事?”

“告诉他,他在美国有一个朋友,一个真正的、亲密的朋友。6年后我会告诉他事实真相。告诉他你是他真正的父亲。到时他会做出选择。如果他接受这一切:尽管拉乌尔对他尽了一个父亲应尽的所有义务,为他做了一个父亲可以做的一切,但却不是他亲生父亲——他会回到你的身边,同时也会带去我的祝福。”

我发现自己完全被自己所听到的一切震惊了,蹲在树篱后动弹不得。突然间,那些无意之中从我身边擦肩而过、而我自己茫然无知的事情,现在变得一清二楚。那封告知这位奇特的隐士还有个儿子活着的巴黎来信,把母子两人邀到纽约来的秘密计划,要和母子二人会面的约定,而所有这一切中最可怕的就是达吕斯对这个男孩儿疯狂的仇恨,因为显然这个孩子将取代他,而成为数百万财产的继承人。

达吕斯……我突然想起来,他也正在树林暗处的什么地方。我正准备冲上前去,提醒他们——这个提醒已经拖得太久了。就在这时,我听到在我的右侧有人走近的脚步声,三个人走进了我的视野。这时太阳已经出来了,在那片树林中的空地上撒满了粉红色的阳光,把那些夜间撒落的雪花染成了玫瑰色。

从我右边的两条不同的路上走来了子爵和神父。当他们看到那个和德尚尼夫人说话、始终戴着一副面具、穿着大斗篷。头戴宽边帽的人时,他们都不约而同地停住了脚步。我听到了子爵的低声耳语:“幽灵。”而小皮埃尔则从我的左边跑了过来。也就在他奔跑的时候,我听到离我不远的地方传来咔嚓一声。我循声转过身去。

在离我不到10码远的两棵大灌木之间,蹲着一个人影,整个人都几乎隐没在了树影之中。他穿了一身黑,但是我一眼就看到了他苍白的脸。在他的手里握着一个带长管的东西。我倒吸了一口凉气,张嘴大叫,要他们小心,但是已经太晚了。随后的一切发生得太快了,为了要给你们说清楚,我不得不放慢节奏。

小男孩儿,皮埃尔对他母亲喊,“妈妈,我们现在可以回家了吗?”她转过身,朝着她的孩子,张开双臂,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说,“亲爱的。”他开始朝她母亲跑过去。灌木丛中的那个人也站起了身,抬起手臂,用他手里的东西瞄着那个奔跑的孩子。那是一支海军用自动手枪。也就在这时我大叫一声,要他们小心。但我的声音却被一声更响亮的声响给淹没了。

小男孩儿已经跑到了他的母亲面前,投入了她的怀抱。就如任何一个父母所做的那样,为了不会被冲过来的孩子撞到,她把孩子拉在怀里,同时顺势转了个身。这时我高喊了一声“小心”,但枪也砰的一声响了。我看到那个可爱的年轻妇人猛地颤抖了一下,就像是背上挨了重重的一击。而事实也的确如此,就是她那么一转身,她挡住了那颗射向她儿子的子弹。

那个戴面具的男人,霍地转过身,看到了灌木丛中的那个身影。他从斗篷下拨出了什么东西,抬起手,扣动扳机。我听到那只微型大口径短简小手枪砰的一声响,只一颗子弹,但是一颗已经足够了。距我10码之外,那个放暗枪的人猛地抬起双手捂住脸。接着,他整个身子从灌木丛中倒了出来,倒在雪地上,脸朝上,映着寒冷的晨曦。在他额头的正中央露出一个黑黑的深洞。

我站在树篱后面,整个人都呆住了,一动也不能动。不管怎样,我感谢老天,我什么也不用做了。原本有些事我可以早些做的,但现在都已经太迟了,就是因为我看得。听得太多,而知道得太少。

第二声枪响时,那个男孩儿松开了他的母亲,看着她瘫软下去,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一片红色的血迹在她的背部慢慢地向外渗透开来。那枚不很坚硬的铅制弹头,并没有穿透她的身体而伤到她怀里的孩子,而是永远留在了她的体内。子爵失声喊了一句“克里斯汀”,冲上前去,把她搂在怀里。她躺在他的怀里,仰起头,望着他,笑了。

基尔弗勒神父双膝跪在她旁边的雪地上。他扯下系在腰间的宽腰带,亲吻了腰带的两端,然后把它搭在自己的脖子上。他迅速而急切地做着祈祷,泪水顺着他满是皱纹的爱尔兰人的脸庞不住地往下淌。那个戴面具的人头低垂着站在那儿,活像一尊雕塑;手枪掉在身边的雪地上。他默默地哭泣着,双肩不住地轻轻耸动。

皮埃尔,似乎起初根本搞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就在刚才母亲还搂着自己,而就一转眼,她却已经躺在自己面前奄奄一息了。他喊第一声“妈妈”时,听起来像是在询问。而第二声。第三声“妈妈”则已经成了让人心碎的哭喊。随后他又转向子爵,像是要寻求什么解释。“爸爸?”他问。

德尚尼夫人睁开双眼,寻觅的目光落在皮埃尔身上。在她优美的嗓音即将归于永恒的沉寂前,她最后一次,清晰地说,“皮埃尔,他不是你真正的父亲。他把你像对自己亲生儿子一样地抚养成人。但是你的亲生父亲在那边。”她朝那个戴着面具,低着头的人点了点头。“对不起,亲爱的。”

说完,她就死了。我不想对此做什么不必要的借题发挥。她就是静静地去了。她闭上了双眼,最后一丝气息也从她的身上匆匆地逝去,她的头一斜,靠在她的丈夫的胸前。随后的几秒钟,一切变得死寂。时间被默默地拉长,就这几秒像是过了许久。小男孩的目光在他的生父和养父之间移来移去。接着,他又问了子爵一次,“爸爸?”

在那之前的一些日子里,我一直认为这个法国贵族是个和蔼、高贵的人,但比起那个精悍的神父来,似乎没什么主心骨。但是现在,他似乎心里已经有了自己的决定。

他用左臂的臂弯搂着他死去妻子的尸体,右手摸索着抬起他妻子的一只手,从她的手上慢慢地退下一枚金戒指。我想起了歌剧的最后一幕。在那一幕中,那个脸被毁容的士兵也是把戒指还给了他原来的未婚妻,表明他接受了那个事实,他们的爱将永远不再存在。那个法国子爵拿着从她手指上退下来的戒指,把它塞进了他的养子的手心。

几码之外,基尔弗勒神父依旧跪在地上。他已经在夫人死前,为她做了最后的忏悔。他已经尽了自己的职责,为她不朽的灵魂而祈祷。

德尚尼子爵用双手把他死去的妻子捧着抱起来,搂在怀里,站起身。这个把别人的儿子当自己亲生儿子抚养的人用他不流畅的英语吞吞吐吐地说:“皮埃尔,这全是真的。妈妈说的是对的。我对你做了我能做的一切,但是我始终不是你的亲生父亲。这枚戒指属于他,你的父亲,你在老天眼里的亲生父亲。把它还给他。他也爱她,在某种程度上我永远也没法做到。”

“我要把这个我惟一钟爱的女人带回巴黎,让她安息在法国的土地上。今天,在这儿,就在此刻,皮埃尔,你已经不再是个孩子了,而已经成了一个大人。你必须现在做出自己的选择。”

他直直地站在那里,怀里抱着他的妻子,等着一个回答。皮埃尔扭过头,久久地凝望着那个被认定是他亲生父亲的人。

那个我暂且称之为“曼哈顿幽灵”的人,低着头,孤零零地站在那儿。一段距离把他和其他人分隔开来,这似乎正代表着人们把他排斥在外的那段距离。这个隐士,这个永远的局外人,曾经一度认为自己有希望被人们所接受,可以去感受平常人的欢欣,但遭到的却只是拒绝。他身上的每一道皱纹都告诉我们,他曾经失去了他所珍视的一切,而他又将再一次完全失去它们。

当孩子注视着空地那边自己的亲生父亲时,所有人都沉默不语。在我面前的就是法国人所说的“活人造型”。六个人都一动不动,两个已经死了,另外四个则受着痛苦的煎熬。

法国子爵单膝点地,搂着他死去的妻子,轻轻地摇着。她躺在他怀里,头斜靠在他的胸口上。他把脸颊贴在她的头上,轻轻地摩挲着她的黑发,像是在安慰她似的。

那个“幽灵”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头始终低垂着,他完全被打垮了。离我几英尺远的地方,达吕斯仰面躺在那儿,眼睛睁着,注视着那片他再也看不见了的冬日的天空。孩子站在他养父的身边,他过去所坚信的一切,他视为永恒不变的规范和秩序都在狂乱和疑惑中被撕得粉碎。

神父还跪在地上,仰面朝天,双眼紧闭,但是我注意到,他的双手仍牢牢地握着他的十字架,嘴唇轻微地颤动着,默默地念着祷词。后来,我到过他在下东区的住处拜访他,而我仍无法说清楚随后所发生的那一切。他对我所说的一切,我仍然完全弄不明白,现在我原封不动地讲给你们听。

他说,在那片寂静的空地上,他听到了无声的尖叫。他听到了几英尺远的那个沉默的法国人哀号着的悲痛。他听到了他教了6年的男孩儿访惶的苦楚。他说,在这之外,他还听到了一些其他的声音。那是在那片空地上的一个失落的灵魂,他就像柯尔律治笔下徘徊飞舞的信天翁,在绝望的海洋上飞翔,独自穿越痛苦的天宇。他一直在祈祷这个失落的灵魂能在上帝的博爱中再次找到它安全的庇护所。他一直在为一个并不大可能发生的奇迹祈祷,希望它能出现。对了,我是一个来自布朗克斯区的犹太孩子。我怎么会知道什么是失落的灵魂、赎罪与奇迹呢?所以,我只能告诉你们我所目睹的一切。

皮埃尔慢慢走过空地,朝他的亲生父亲走过去。他抬起一只手,摘下他的宽边帽。我觉得那个戴面具的人好像发出了一声低沉的啜泣。除了几撮稀少的头发外,他的脑壳是光的,头上的皮肤满布青灰色的疤痕,凹凸不平,就像是熔化了的石蜡。男孩儿一言不发地从他脸上扯下面具。

我看过在贝尔维尼医院停尸桌上躺着的尸首,有些是已经在哈得孙河里泡了好几天;我也看过战死在欧洲战场上的士兵的尸首。但我从来没有见过一张面孔,像面具后露出来的这张那样恐怖。他只有下颌的一边的一部分,和双眼看起来像人,其他地方已经被完全毁容,而且很严重,看起来根本就不像人的脸。他默默地流着泪,眼泪从双眼中流出来,沿着他被毁容的脸颊慢慢地滑落。

我终于知道了他为什么要始终戴着那副面具,把自己藏匿起来,远离人们和社会。而现在他就站在这里,被一个小男孩儿的手撕去所有掩饰面暴露在我们所有人的面前并忍受着这份屈辱。而这个小男孩就是他的亲生儿子。

皮埃尔仰头,久久地注视着这张可怕的面孔,并没有流露出什么震惊和反感的神情。

接着他把右手握着的面具丢在地上。他托起他父亲的左手,把那枚金戒指戴在他的无名指上。

随后,他举起双手,搂着那个默默啜泣的人,清楚明确地说,“我想和你一起留在这儿,爸爸。”

年轻的朋友们,故事就是这样。几个小时后,歌剧女主角被谋杀的新闻就传遍了纽约。新闻报道中讲这起谋杀的凶手是一个狂乱的狂热者,其本人行凶后也被击毙在自己行凶的现场。这个解释是一个市长和市府当局都比较满意的故事版本。而对于我来说,这是我在记者生涯中,惟一的一篇没有详尽报道的新闻。尽管如果被上司知道的话,我肯定会被解雇。现在一切都已经太晚了,也没什么必要去浪费笔墨了。

正文 后后记

德尚尼夫人的尸体被运回了她出生的布列塔尼的一个小镇,安葬在一个教堂墓地里,就葬在他父亲的身边。

那个慈祥善良的子爵则退隐回乡,又来到了他诺曼底的庄园。他没有再结婚,而是始终在他身边放着一张他钟爱的妻子的画像。他于1940年春去世,并没有看到他的祖国受到侵略者的蹂躏。

乔·基尔弗勒神父继续留在纽约,并在这里定居。在纽约,他为下东区的贫儿、受到虐待的孤儿和弃儿建立了一座收容院和学校。他拒绝了教堂对他的所有提携,始终都保持充当那些贫穷孩子的乔神父。自始至终,他的孤儿院和学校都能得到相当多的资助款,但是他从来没有泄露过这些钱款是从哪儿来的。在20世纪50年代中,他安详地离开了人世。在他生命中的最后3年,他待在长岛海岸一个小镇的一所老年牧师居住的养老院里。据照料他的修女说,他总爱裹着毯子坐在开阔的露天阳台上,向东遥望着大海,梦想着马林加附近的一个小农场。

奥斯卡·哈默斯坦后来让曼哈顿歌剧院败在“大都会”的手里,从而使“曼哈顿”不得不关门停业。20世纪40年代到50年代之间,他的孙子奥斯卡·哈默斯坦二世与里查德·罗杰斯合作创作了许多经典歌舞剧。

皮埃尔在纽约结束了他的学业。他毕业于常青藤联合会大学,随后加入了他们庞大的家族企业,辅助他的父亲,成为企业的领导人。在二战期间,父子俩将整个家族的姓氏改为米尔海姆,至今为止,这个名字仍为人们所熟知,并受到广泛的尊重。

该家族企业在广泛的社会问题中都表现出了博爱的精神,并以此而闻名。同时它还成立了一个重要的矫形研究所,并创立了许多慈善基金。

皮埃尔的父亲于20年代初退休,回到康尼狄克州的一所宅第过着离群索居的生活。在那里他安度了他的晚年,陪伴他的是他的书籍、绘画和他钟爱的音乐。伺候他的是两个老兵,他们在战壕中作战时脸部都受到严重创伤,从而被毁容。而自从在炮台公园的那天起,他就再也没有戴过他的面具。皮埃尔结过一次婚,恰逢第一个美国人成功登陆月球的那一年寿终正寝。他的四个孩子还活在人世。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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