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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云霁雪》


五更天寒,素月皎皎(何文泽)

“少爷,少爷?”

何文泽的房间里散乱着写满了字的纸页,几本书卷翻开还没来得及看,被风吹的也找不到原先看到哪儿,便随手扔在了一边。

冬季荒原夜里的风大,他房间的窗纸因为生病还未来得及糊新的上去,因此才弄得整个房里十分萧瑟。

寒冬里是最容易着风寒的。吃不好穿不暖的何文泽自是没能挡住。

这是第三天。

两年前年前十岁那年,宫里不知哪儿翻出了他和祝氏的书信,都成了自己谋反的证据。如此一来,便被顺理成章的关在皇城外的别院里。为了怕他逃走,这脚腕的枷锁也已经很久了。

“怎么了。”

正是深夜,平常这也不见得一个人影,怎么深更半夜的,还有人来?

何文泽掀开身上单薄的被子下了床去开门。

“少爷可还安好吗?”

来人是何涉身边的公公,门刚刚打开他便感觉这房里竟比外面还要冷上几分。他看着眼前矮矮小小又长发散乱的孩子,近来陛下多提了他几句,他才知道这个孩子反复发热已有三天了。看着何文泽憔悴不堪的模样,一辈子无儿无女的他有些替何涉心疼。

“我没事,多谢张公公。”何文泽仰着头,冻得发抖却依旧露出一个笑意。

“我的少爷哟…”张仪忙牵起他的手进了屋,把门关上。可他刚触到何文泽的手时便感觉到,这小手冰凉凉的,他忙把自己的手贴在何文泽额上,果不其然有些烫。

“张公公不着急回去吗?怎么突然这么晚来了…”何文泽摸了摸桌上的茶壶,水是凉的,他也不好给张仪倒杯茶。

“少爷您可休息吧,别忙了。”张仪连忙把他拉到床边,“今天陛下让奴才来看您的,少爷不用担心奴才。”

张仪的手碰到自己,又替自己搭了被子。

何文泽忽然有点想哭。

他裹了裹身上的单被,破天荒的没有说话。他为了能过的好写,几乎什么时候都会说些什么讨好别人,温顺的笑意也成了他的常用表情。

“少爷,您的药吃过了吗?奴才给您去弄点温水吧。”

孩子纤弱的手突然抓住了张仪的袖子。

“不要去…我自己会做药,我吃过了。只是技术不成熟,药效不敢猛,就慢了些。”

“好好,少爷您好好休息,奴才在这陪您。”

宫里的太监人到了中年,其实多半是心疼他的。他们不是宫女侍卫,有个出宫的念想,惜命不愿接触何文泽也是有情可原。太监一辈子没有儿女不能结婚,这落了难的皇子由着自己心疼虽是大逆不道,可也没人真的会公之于众。

“张公公…”

张仪的手搭在自己背后,像是曾经奶娘那样,哄小孩样的手法。

他很久没哭过了,伤了疼了,病了还是累了,都不哭,笑笑也就过去了。可今天这时,何文泽忽然哭了出来。

眼泪吧嗒吧嗒的往下掉,他抱着张仪的袖子,哭的虽然无声,但是湿了一片衣服。

何文泽再睁开眼,就是第二日的早晨了。

他有些怯生生的瞧着张仪。

“少爷,跟奴才走吗。”

何文泽揉了揉哭肿了的眼睛,“嗯?去哪儿?”

“陛下想要见您。”张仪将吃食送到他手里。

“我不去…我不去。”他忽然紧张了起来,摇摇头,犹豫再三还是接过了吃的。

“少爷,您…”张仪欲言又止。

“张公公,我不去,您为难吗。”何文泽忽然抬起头问。

“奴才都听少爷的就是了。”张仪无奈充他笑笑,其实真的很为难,可他知道,若真这样说了,何文泽便是一定会去了。

“那我就去吧。”

何文泽最大的优点,便是他会察言观色。

这源自于他从小的所有经历。天子或布衣,教坊司奴婢,几乎都看不起他。他的吃穿用度,都是自己一手做的。洗衣做饭,裁制衣裳,他不会刺绣,穿着的也均是清凉的浅色色。

谁家翩翩少年,沾画了春为柳眉,星河皓月点染落了满目,泱泱千年史册为魂,端正毅然。似有飞龙在天。

他没来得及为自己占卜。

何涉很少见何文泽,这是两年内他第一次见到他,也不得不说,岂止风华绝代。

也许上朝的大臣们没有看到,但何涉却看的清清楚楚。大殿上的孩子堂堂正正的仰起头看向自己的眼睛里,填满了凛冽的霜雪,而这表面浅显的平静下,是切骨之仇。

这眼神和祝氏一样,哪怕半分屈服也不曾有过。

他跪的端正,额头叩在金殿地上,有些彻骨的响亮。

“陛下…万岁。”

何文泽这声万岁,唤得几乎和祝氏一模一样。

几点不屑,几点冷清。眼里却含着假到不能再假的眼泪。

何涉听他说完话,也用同样虚假的模样说道,“回来就好。”

那是与何文泽的感激涕零同等的,假意慈悲。

“当年的事你虽有不对,但眼下正是用人的时机,朕便给你戴罪立功的机会。”

下了朝,何涉叫了何文泽到书房去。他这才知道,卫国君,一月多前,死于重病不治。

“跪下。”何涉看着眼前的少年,无论如何,他身上祝氏的影子总是挥之不去。

何文泽没说话,犹豫了几秒,还是乖乖跪在了地上。

“我知道你不服,那你知道我为何突然叫你出来么?”何涉微微弯腰,手轻轻覆在他额上,有点微热,倒是还好。

“不知道。”何文泽偏过头,躲开了何涉的手,“你…别动我。”

“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何涉冷哼了一声,坐回桌前,“我叫你来是要给你个机会的。”

“卫国皇帝死了,继位的是他的小儿子,六岁的小童。我知道你勤奋,书也一天没落下不是?我想如果你能跟我起兵,兴许能拿到点什么想要的。”

“我没想要的,这些事我毫不关心。”何文泽低着头,让人看不到他的表情。他说话声虽小,可胜在底气。

“是吗?”何涉漠不关心道,“真的没有想要的?”

“没有。”

“那无忧呢。前段时间派你去看过他,怎么样?日子过的可还好?你是清楚的,宇文卿放手不收拾无忧,是因为你三弟已经替他死了。那么,你怎么那么确定,宇文淮烨不会…”

何文泽没说话,何涉的想法是对的。他反驳不了,这是他以为的,世界上自己唯一的亲人了。这话他从未说出来过,他从不敢叫过无忧一次弟弟,可无忧幼年时奶声奶气的每一声“哥哥”都是唤进了自己心里。何涉不认自己,自己也不想认他。但他不能放着无忧不管。

“你想要我做什么。”何文泽的口气像是谈判老练的说客,“但是这一些我不会白做。那也是你儿子,如果我得不到什么好处,我完全可以拒绝你。这一点…你是清楚的吧。”

“好久没见,你倒真是让我大开眼界。和你娘一样冷血。”何涉能想到他对自己的态度,倒也没有如何生气。

“我冷血?”何文泽嫣然一笑,口气似是疑问却没有接着说下去,“我想要你跟我娘道歉。你别忘了,她是被你跟你的好臣子们冠了什么罪名才死无葬身之地的。”

这让人十分不舒服的口气,简直就和祝氏如出一辙。何文泽的眸子是雨过后的天色,蓝的不掺杂质,本应是很好看的样子。可何涉看着,这眼里的恨,倒有点像是祝氏的索命。

冤孽。

“你别想。”

“那你也别想。”

两个人没有再说话。

何文泽就跪在地上想起了从前的事。

“我没有,我真的没有…”早被鞭子吓懵了的孩子缩了缩手,瑟瑟发抖的拼命往潮湿的墙角挤去。

本就褴褛肮脏的衣裳这下蹭的更脏了,不知名的虫子趴在碗里还未吃完的饭上。碗放在几乎支撑不住任何东西的腐朽木桌上,碗里是早就坏掉的饭菜。

眼前的华服女人看着墙角的何文泽,冲身边的人说了句恶心,宫女立刻递上了帕子给她。

“大公子,您现在怕,当时怎么跟着妖妇一起密谋造反?”女人冷笑道。她姓陈,是何涉的贵妃,眉眼间,有几分像祝氏。

“陈娘娘,我没有…您要信我…好吗,求您,求您了…”

陈贵妃的三皇子是死于何文泽的生日,她执拗的认为是何文泽克死了儿子,便一直对何文泽冷言冷语。事实上,三皇子虽在卫国,可也难说和自己无关。毕竟自己在生日前被派去卫国见过他。

何文泽知道,陈氏总是想问点什么出来的,证据是她提的,何涉便把审问的事交给了她。她几乎每天都会来,在自己还能渗出血的伤口上再叠几层。

没人会对这个小灾星留情面。

蜀姬早逝,嫡出二皇子自小养在卫国,几乎没人见过,陈氏待人极好,现下失了儿子,几乎是人人都想替她出口气。

沉重的锁链在何文泽惊惧的挣扎下撕开了他手腕上昨日的伤口,血贴在皮肉上,他手早就吓得冰凉,便也一并陪着凝固成了暗暗的红黑血块。

“陈娘娘…”

何文泽已经领教了好久浸过盐水鞭子的滋味了,他挣扎了一会,手上的伤口刺骨的疼,他也知道没用,便不再挣扎,安安静静的看着远处墙壁上的火苗跳来跳去,在阴暗的牢房里留下影影绰绰的光。

也不知是多久,何涉竟然来了。何文泽本病急了乱投医一般,指望着他能救自己,可谁知只是问了些基本的东西便欲走。

脸上的伤口还在出血,血流到何文泽嘴里,满身的伤叠了不知道几层新伤疼的揪心,他略加思索,冲着何涉的背影哭喊道,“父皇!父皇…您要相信孩儿啊…真的没有…没有…”

何涉的脚步一顿,却还是没有回头。

第二日,自己便被送到了城外的别院。

何文泽知道,何涉早就想自己死了。可自己怎么也是他的孩子,他如何真的狠心杀自己。他和祝氏的感情很奇怪,祝氏动过几分情,何涉也是真的爱祝氏。可之后的追杀让何涉不知如何面对,便冷落了祝氏,对自己族人的赶尽杀绝和对自己的冷淡让祝氏还未来得及长成的感情也变成了恨。她对何涉的态度更加恶劣,何涉也逐渐失去了耐性。这种矛盾在何文泽出生后变得更加剧烈。何文泽也明白,母亲对自己虽爱,可也爱的不深,自己毕竟有何涉的血脉。何涉恨祝氏,祝氏也恨何涉。可两边是自己的爹娘,他是如何也狠不下心帮任何一方去害对方的。即使二人都对他有过拉扯。

这是他知道的。

张仪的出现打破了何文泽的回忆。

“陛下,喝口茶…”

何涉接过了茶盏,挥了挥手让他下去。

“你想怎么样。”何涉问。

“我说的很清楚。”

“我会考虑的。”

“那说定了。”何文泽浅声道。

“我对不起你娘。”何涉叹了口气,冲何文泽说。

何文泽一愣,满眼不解。

“什么?”

残梦未曾醒,一望无穷尽(何文泽×何文昭)

“小无忧小无忧,你要快点长大呀…”何文泽摇着木床,饶有兴致的看着床上的孩子爬来爬去,扶着床边的栏杆,颤巍巍的试图站起来。

蜀国帝后没有想到,无忧第一个会说的词,居然是兄长。

皇后上古姓氏姬,虽然无名,嫁给何涉后,国成了姓,姓倒成了名。

“湄悦。”蜀姬怜惜的摸摸何文泽的头发,“无忧今天怎么样?”

“姬娘娘…无忧很好,奴才有好好照顾的。姬娘娘,奴才有事想求您…”何文泽的表情有些许纠结,他不知道该不该说下去。

“你讲就是了。”蜀姬叹了口气,推了推摇篮床。

“求您…求您问问父皇,奴才…奴才想去看看祝氏…求您了!求求您帮帮奴才…”何文泽将头叩的地板也带了回响。

“好孩子…这…我尽量帮你吧,好吗?”蜀姬连忙将他扶起来,“我去问问陛下,你别着急就是,我也难保证,只是能尽量帮你了。”

送走蜀姬,何文泽便开始帮无忧洗他换下来的衣裳床单,荒原和沙漠的交界处风沙是从不停下的。

四年前,何文泽生于鬼节子时,八字纯阴,当天驻蜀国的卫国士兵又翻了一倍,何涉已有不悦,他初满百天,二公主何悦夭折。何涉大怒,罚了祝氏,连带着何文泽的乳名也取了湄悦这样的女孩名字。所谓伊人,在水之湄。这是湄字由来,悦便是二公主的名字。何涉希望,即使女儿不在,也不是真的离开了。

蜀姬曾嫁时占卜出凰鸟,而后只出无忧一子,时又有彩云。亏得蜀姬不介意,何文泽也偏偏喜欢这个比自己小了四岁的弟弟,便求了何涉,拜托何文泽多陪陪他。

劲风里是小孩子身上特有的奶味,何文泽暖了暖在冷水里泡久了的手,用手指轻轻戳戳无忧的小脸。

“兄长…”无忧张张嘴,轻轻吐出一个不怎么清晰的字。

到此时,一岁的无忧终于会说了话。

“兄长。”小孩子站在何文泽身后,奶声奶气唤道。

“哎?”何文泽回过头,蹲下身子,摸摸他的头发,冲他笑笑,捉摸不透情感道,“不是说过吗,小无忧一定不能…不能这样叫奴才的。”

“可你就是…是…”无忧显然有些急了,憋着话说不出口。他一岁才吐字,如今两岁多点,着急时还是难说话。

“好了好了好了。”何文泽抱抱他,眼看着天色渐晚,“带你去个地方好不好。”

无忧点点头,眼睛里满是欣喜。

那是城边一角,他们出不去,边只能依在皇城边,枕着何文泽带着的狼,看着荒原独有的璀璨星空。

无忧盲一目,又不太会吐字,却几乎有一目十行过目不忘的本事。

“兄长,他们为什么都…不让我这样叫你呀。”无忧摸摸身边狼身上的毛,将身子凑近了何文泽,腻在他怀里问道。

“我…”何文泽一愣,苦笑转瞬即逝,这种表情,是绝对不能给任何人看的。“我命不好,星象说,是孤苦命,有不得父母亲人。二姐姐曾经瞧过我,她爱孩子,逗着我叫弟弟,后来…”何文泽没再说下去,他摇摇头笑道,“和你说这些做什么。”

“兄长说的,我都听!”无忧蹭蹭他的胸口,童稚的笑颜总是好看的。

何文泽仰起头,星空似乎在流转千年。

整个皇宫里没有几个人待见他,父亲,父亲的妃子,臣子,包括宫里的宫女们,何文泽这三个字,他从小到大在别人口中听到的次数,一只手数的过来。没有人叫过他殿下,有些许好事宫女,居然也有认为他根本不是何涉的儿子。

可就连这样的话,也没人出来反驳过。

蜀国大皇子的乳名,成了所有人赐给他的大名。

上到父皇,下到最下贱的罪人,茶余饭后论起,都是“湄悦”二字。

这两个字,是自己克死的姐姐,是从不善待也不见自己的父皇对另一个人的怀念,给了自己,当真是狠心。

“别这样叫了…乖,无忧听话好不好,听话…”何文泽低头看着自己怀里的孩子,长命锁的声音清脆动听。

这是自己不曾戴过的饰品,他知道,意思是不让自己长命,对于所有人来说,也许更好。

“可是…那要怎么叫呢?”无忧呆呆问道,小小的手掌扯着同样是孩子的何文泽,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唉…”何文泽轻轻叹了口气,“我给小无忧讲故事听吧。”

私心里,他想听这个孩子唤自己几声兄长,让人心爱得紧。

“贱人!无忧也是你能招惹的么!”

父皇手里的茶盏落在他身上,又落在地上,干脆利落的碎成了几片。

也不知是吹了风还是怎么,其实无忧见自己的次数不多,只是这次见了,便发了高热,昏睡不醒。

“可是…”何文泽仰起头,一副不甘的表情,他刚想说话,何涉从桌案上拿起茶壶,直接对着自己扔了过来。

何文泽几乎是眼睁睁看着那白瓷壶飞向自己的。最终磕在额角上,生生的疼。

“滚,滚!你和你娘一个货色,给我滚!”

这时候自己说什么也不管用了,他想去看看无忧,这话却一个字也不敢说。

他揉了揉自己的额角,退了出去。

何文泽忽然生出个想法,这时既看不了无忧,人也都在无忧这儿,那不如去看看祝氏,兴许偷偷的真能进去。在记忆里,上一次见到祝氏,还是两年前无忧出生时,为了避嫌让自己去找祝氏待着。

祝氏被锁在小院落里,从旁边的树上,可以爬进去。这树长得极大,之前祝氏状态还好时,他听祝氏提起过,说冬天夜里,叶子都掉了,光秃秃的树干映在窗纸上,有点像人。

他知道,祝氏是害怕的。

“祝娘娘…”

深宫冷寂,水井边的石板上落满了灰,石阶被磨得发亮,圆滑而没有棱角。屋里的女人形同疯妇,头发枯槁的散乱着,粗布的衣裳破烂的露出脚踝,祝氏的鞋子也不知道去哪儿了,赤着一只脚跑了出来。

“大公子…”祝氏蹲下身子,身上满是尘土的味道,“大公子怎么…”到底是做母亲的,祝氏性子早由于待遇不公磨得偏激异于常人,她摸了摸何文泽额角的红肿,“怎么回事啊?”这话刚一出,她便突然睁大了眼睛,猛的将何文泽推了出去。

孩子是经不住这么推的,他一个没站稳,向后跌坐在地上。

“你是妖怪,妖怪!你害了我,你害了我!你是来找我索命的对不对!”祝氏哭的凄厉,对着何文泽踢了两脚,便拉起他往水井边走去。

“你不是好东西,你是妖怪,你死了就都好了,去死,去死…”她低声念叨着,扯着踉踉跄跄的何文泽,满是诡异。

痛到了极致是不想哭的,失去兴致后无话可说,他只是木木的眨眨眼睛,口气平淡道,“娘…我现在…还不想死…”

祝氏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愣着看了看何文泽绝望后事事无谓的表情,缓缓蹲下身,抱住了头。

他早听说祝氏疯癫,只是两年前并不严重,些许颠倒而已。可如今,疯的确是透彻。

何文泽是眼睁睁看着祝氏跳下水井的。

他手里还握着祝氏怀胎时命人打的长命锁,直到今日,祝氏才有机会交给他。他手指间还有祝氏手心的温度和几滴疯癫后不知为何流的眼泪。

风很快吹干了何文泽手上祝氏的泪水,也吹散了祝氏的温度。

他微启薄唇,头发粘着风飞在嘴里。

也许死对祝氏来说,是最好的解脱。

井里安安静静的,祝氏应该只是扑腾两下便罢了。何文泽捏着那块有点氧化了的锁,坐在井边。

“娘,父皇不喜欢我。谁都不喜欢我。”他将自己缩成一团,泪珠子直往下掉,“娘,您走了,往后我就真的是一个人了。”

“您回来好不好…要是能重来一次,您能不能…早点杀了我啊…”

无忧身子不好,养了快小半年才算养好。每次无忧睡不着了,都哭着闹着要何文泽去陪。

祝氏的死对任何人都没有波澜,就连祝氏的遗物也没人愿意去收拾,最后只安排了何文泽一个人慢慢整理。

“兄长,祝娘娘是谁啊…”正玩着球的无忧忽然想起什么,抬起头问。

何文泽慌忙将手里的衣裳披在他身上,捂住他的嘴,“这话你也就和我说说,和旁人都不要提。”

无忧摇摇头躲开他的手,“不是不是。昨天父皇来看母后,是父皇提到祝娘娘的。”无忧放下了手里的球,缠着要抱。

“父皇说了什么?”何文泽只是摸摸他的头,坐在地上,矮了无忧一头的距离,“乖,我不能抱你。”

“要抱…”无忧嘟囔了两声,便开始回应他的问题,“他说祝娘娘是妖怪,要烧了丢去荒漠里,还说祝娘娘死了也不安分,还要留下个畜生。”说完这些话,无忧轻轻咳了咳,他是难一段话说太久的,“兄长,什么是畜生啊?父皇的娘娘怎么会是妖怪。”

何文泽的思绪飞出好远,他手上呆滞的替无忧顺顺气,想起自己两三岁见祝氏时,祝氏问过的问题。

“大公子,如今陛下如何?”

他不懂祝氏的意思,只是说了并不经常来看自己。

祝氏叹了口气,对他说了他这辈子都忘不了的一些话:“我们是自幼相识的。蜀国先帝曾攻下祝部,我是祝部祭司的女儿,俘了我做下人。其实,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何涉很喜欢我。他向先皇求来我,说喜欢我占星时认真的样子。后来,他说,我是替祝部报仇,我的占星,是厌胜之术。”说完,她笑了笑,“我同你说这些做什么。”

那是他少见的,祝氏笑起来的模样。

“兄长?兄长?”无忧努力晃着他的手臂,“想什么呀。”

“啊?哦哦…”何文泽轻而易举的露出微笑,这是用来讨好所有人的表情,“没有没有。我在想下次见小无忧是什么时候。”

“兄长一直陪我好不好…我去求父皇,兄长一直陪我嘛…”

“乖,到时候再说吧。”他给无忧递过去了玩具,“我要走了,过两天再来看你,小无忧要乖乖的。”

“哎…不要…”本来开开心心的无忧松开了手里的玩具,撇了撇嘴想跟出去。

何文泽不敢多留,这是他活着唯一喜欢的人了,可这是自己弟弟,自己去看他,也要防着求着,可当真是讽刺。

“姐姐,您…好好照顾二公子,我就走了。”何文泽没有回头,讨好的对着门前的宫女笑道。

“你别总是往殿下这跑就是了。怎么,你还想凑点什么热闹吗?陛下不待见你,你也让人都省省心吧,不是说话难听针对你,你自己想想,你不来比我们怎么照顾都安全呢。”宫女不耐烦道。

“是是,姐姐教训的是。”何文泽依旧是笑意盈盈,慌忙认了错。

“你能记下就最好了,行了,还愣着干什么啊?走吧走吧。”

何文泽点点头,干瘦的身子有些不经一握,夏季单薄的布衣平添了几分萧瑟,他听到宫女们在背后碎嘴道,“也不看看谁待见他,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

也不看看谁待见他。

这句话不是微不足道的银针,是燎原的烈火,燃烧在心尖,不息不灭。

何文泽低着头,若无其事的擦了擦眼角,却差点撞上了人。

步履匆忙的宫女携着太监路过,狠狠啐了一口,“滚一边去,好端端的走什么路中,是想大家和你一样吗!”

他抬起头,带着抱歉的笑意摇摇头,便没再说话。

何文泽写得一手好字。

只是白纸黑字由他写出来,是刺骨的冷,冷得触目惊心。

“兄长!”孩子的哭喊凄厉,何文泽手一抖,笔尖的墨水滴染了一张写好了的文字。他停了下来,满心犹豫该不该出去,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敢贸然去见无忧,他怕极了,怕伤了弟弟,也怕因为这个,再惹得人人对自己的厌恶更加一层。可,记忆里无忧是少有哭成这样的。

“兄长…”

他向来是锁着门,所以无忧根本进不来,应该是坐在了门口,抽抽搭搭的,声音极近。

“怎么了?”何文泽放下了手里的笔,还是忍不住问道。

“我想你了…呜…”无忧应该是擦了擦眼泪,吸吸鼻涕,想要压回去的哭腔还是哽咽了出来,“伤了…”

什么…

何文泽忙找了钥匙开了锁,开门时,心里满是担忧,伤哪儿了?严重吗?怎么回事?谁弄得?怎么没人看着?和…和自己有关吗?

门刚刚打开,门外的阳光有些刺眼,逆光下的无忧猛地扑了过来。

“伤哪儿了?”何文泽问道。

“手…”无忧咬了咬嘴唇,一撇嘴又要哭,“你看…”

何文泽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是小小的图腾印记,周围还有些红肿,应该是刚刺上的。他松了口气,蹲在门框边,“不哭,我和你讲呀,这是蜀国的象征呀。其实,外面的部落也都有的。”

无忧蹭在他怀里,抽泣着嘟囔说,“我不要…我什么也不要,我…”

“兄长,一直陪我嘛…”

哭了一路也闹了一路,无忧怕是早就累了,靠在何文泽身上,还没等他再说话,便已经开始迷迷糊糊了。

何文泽便抱着他,抱在自己身上,干脆坐在了门槛上,夏季的午后不算冷,屋檐下没有过多的阳光,这可能不是何文泽最开心的时光,但却是他最后一次能好好的见到无忧了。

次日他收到了传话,再也不许去见无忧。

他握着正在清洗的衣裳,指甲深入掌心,抠得生疼。

“你是长子,这事是本该你去的。可卫国王说了,不希望你去到那边。你啊…还真是个丧门星,我到底要怎么样,才能还够了欠你的债啊。”

从不找过自己的父亲突然叫了自己,说着些自己根本听不懂的话。但是何文泽知道,不管是什么事,是不是自己的过错,只要和自己有关,任何人都会强加到自己头上。

“也不是回不来,既然非得要他,那就去吧,带上婧儿,也能有两个能说上话的。若真是你这东西离了家,还真不知道能出了什么事。不过…”何涉冷声道,“这是卫国的密信,面子上的事可不能疏忽了,我知道你一向和无忧关系好,同你这样的人在一起,还不知道往后能出什么事。”

“陛下想奴才做什么?”何文泽同样冷淡的问道,可眉眼间却是倾城的柔情似水。

“很简单。和所有人包括无忧,说是你不想去。”

何文泽知道,这是明摆着的离间。何涉是怕蜀国日后落在自己手里,也是怕自己去了卫国,勾搭卫国背叛蜀国。蜀国所有人都希望,自己和蜀国没有一点关系。这是要彻底断了自己和弟弟的所有情分。

“所以陛下让无忧去么?如果他在卫国风生水起,那么回来接手蜀国时,也能更轻松了,是吧?如果混的不好,你知道卫国不会动人质,那么然后呢?婧公主嫁了,只剩下我一个,对吗?轻快的事留给他,坏事都留给我。”何文泽自嘲般笑了笑,“卫国遥远,无忧能撑得住吗?你就那么讨厌我。我到底,是不是你儿子?”

茶盏稳稳地落在了自己头上。

“你和你娘一样,该死的。无忧出了事,你也别想活着。”

“我又不是你,我怎么会希望他出事。”何文泽擦擦自己额角淌下来的血,转身便走。

第二年春,蜀三子降生。

“已经拖了够久吧?”使者秦绩问道,“怎么,陛下还没有选好皇子殿下吗?”

“秦将军此言有误。非是我朝不愿,而是…”何涉瞥了一眼何文泽,“小湄悦,突然出了状况,还来不及去。”

“那就换二殿下。”秦绩凛厉的口气不容拒绝。

但何文泽知道,这些应该早在密信里,就说定了的。

再演的这出戏,只是为了让自己彻底一个人。

“是…是…”何文泽努力挤出了眼泪,哭得涕泪横流,“我不想离开…弟弟,让弟弟去啊…我不要…”

满脸戚然。

“兄长…?”

何文泽看到了无忧不可置信不清不楚的表情。

演的真不错啊。

何文泽在心底自嘲一番。

“兄长,你不想去,可以和我说,可是…为什么什么也不告诉我,就一定要把我推出去…兄长…你…”无忧拦住何文泽,仰起头委屈的模样,“我…我可以的,只是兄长,好过分…”无忧又低下了头,从他身边绕了过去。

同年鬼节,何文泽生辰,不知怎么,卫国是听了什么或是察觉到什么,扯出了一群人,罪名是预谋造反。

血腥味扑鼻,破天荒的,荒原里下起了雪,寒气掩盖了不少血气。

无忧跟着和亲的何婧离开了蜀国。

何文泽接住一片雪花,两行清泪映着温和笑颜,“娘…下雪了啊。”

花间樽酒醉,旧事少年时。轻狂不复,咫尺天涯无处忆。

小孩子的衣裳倒是不怎么显得脏,何涉牵起他的手,明明深秋,那袖口磨得陈旧,也未看到个外衣或是别的里衣。

院内的水盆里泡着几件衣服,落叶扫在了一边,被风卷起来,又散落了满阶。

“陛下…”何文泽怯生生的想拨开他的手,他实在害怕何涉。

幼年时他就没在娘亲身边长大,魏妃虽更多的疼爱自己女儿,但总是个爱孩子的。后来二公主离世,魏妃性情大变,对他便是动辄打骂。

当时还小,何涉来看魏妃,他见何悦带着些撒娇意味的称何涉为父皇,自己愣在一边,不知该如何称呼。他也试探着如此,却生生被甩了一巴掌。

“滚。”

这是何涉当时对他说的唯一一句话。

“你每次都是这样自己忙么?”何涉松开他的手问道。

“是…”

孩子眉眼间有些像自己。眼角的一颗泪痣和纯蓝色的眸子是随了祝氏,在他身上,就点缀的更是动人。

“不然给你拨过来点人用。”何涉轻描淡写的问道。

“不…不…”何文泽忽然有些激动,想也没想的便拒绝了。

“怎么?”

“我不要…”

何涉瞥见他不由自主的往下揪了揪袖子,不禁询问道,“你怎么了?”

何文泽摇了摇头,慌忙松开自己手里的衣服。

他一把抓过何文泽的手,掀起衣袖。

触目惊心的伤痕像纵横交错的阡陌。

伤口上还在渗血,皮肉外翻开,沾着鲜红和些许凝结的暗红。

“怎么回事?”

“摔…摔的…”何文泽把手抽了出来,心虚道。

“你娘知道吗。”

“不知道。”

何涉向来不喜欢这个儿子。

是他害得祝氏身份瞒不下去,害得自己不能常见祝氏,害得自己不依着旁人的话给祝氏毒药,就很有可能留不住她。也是他出生时,折磨了祝氏一整天。

“嗯,别和她说了,让她白担心。”

何文泽无助的抬眸,望着何涉。何涉的长相里除了半分柔情,更多是似凤的翩然潇洒,却被囚在无尽黑暗的金丝笼中。

他把衣袖整理好,意料之中的应道,“知道…不会乱说的…”

可再怎么意料之中,也是又伤了一次心。

“陛下,您…能不能不要怪我娘了,她也许真的没…呃…!”

何文泽话还没说话,便换来了一个巴掌。

他不敢去捂,呆呆的站在原地,眼泪划了两行。

“什么时候轮到你来管?以后再敢提她,你会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

“可…”他咬咬牙,狠了狠心硬回道,“可那是我娘…您不能一直不要她啊…”

他说完这话,又是一巴掌落下来。

血从唇角流下来,嘴里的牙齿咬到了舌头,一时间又疼又委屈,眼泪止不住的掉。

“我看你是真的不想活了。你和你娘都不配跟皇家扯上一点关系。”何涉厌恶道,拂袖而去。

“呵…”他看着何涉离去的背影,自嘲般的笑了起来。

那纯粹如水的眸里,有深不见底还未长成的恨与不甘。

可他不知道,他的容貌才华,乃至于他的性别,都成了他噩梦的来源。他的容貌性别使他从一开始就不会安稳,他的才华使得逼过祝氏的人满心忌惮。

寝宫里何涉对着眼前的折扇看的有些出神。

“哎哟!”

承安的街市热闹,正是夏季,灯火连绵映亮了半边天,夜空繁华,只余小楼层叠隐约其中。背光站在花边的姑娘红了脸,听着几个公子哥儿的起哄,更是不知所措,只想着能立刻溜走了才好。

何涉勾唇,朝着那姑娘莞尔一笑。

“皆说物有灵性,灵性随亲主,姑娘便是这般喜欢在下?这样精致的簪子,见了在下,便主动投怀送抱了?”

那姑娘的簪子别的并不紧,何涉向来爱随着自己的些许狐朋狗友在外面玩,她路过身边时,是何涉亲眼看到自己的友人偷偷伸了脚,害的姑娘一个踉跄,这才跌落了玉簪子。

“登徒子!你…你快还给我!”她眼眸里含着水汽,何涉长得一副仙姿玉貌冰肌玉骨,其一行友人也气质不俗,几个素裳或白衣的少年郎走在街上,没人看那是不太可能,恰这又和个姑娘争论起来,只见那围了一圈看热闹的群众,更是急的姑娘快哭出来。

“姑娘可别哭啊,在下给你就是。”何涉挑挑眉,把自己手里的长笛往腰间一别,双手将玉簪奉了上去。

“稚才,怜香惜玉哟!”

几个公子哥笑闹了两句,朝姑娘吹了个口哨,也朝着围观的少女们笑笑。

姑娘登时脸红了又一个度,看热闹的少女们也是不约而同的掩住唇角,笑骂了句登徒子,皆被一行人听了个齐全。

“要这东西做什么!”姑娘恼羞成怒,随手把玉簪抛到了河里。

“哟,是个烈性子啊,你的类型啊。”时延用扇子戳了戳何涉的手臂,“我看不是人家喜欢你,倒是你更容易迷上人家吧。哎,说说,人家的簪子是怎么到你怀里的呀?”

何涉看似埋怨的看了一眼时延笑道,“喏,你看好了,我就让你看看,这簪子是怎么到我怀里的。”

还没等人来得及反应,一个猛的便跳到了河里,引得街上行人一阵起哄,倒是他的友人一副看惯的样子,依旧波澜不惊。

不一会,他从水里上来,长发湿漉漉的还在往下滴水,翩然的白衣袍贴在身上,一身清水,再加上那副风流气势无双,直叫人叫好。

何涉手里握着簪子,在姑娘眼前晃了晃。

“姑娘若是不要,那是不是…要赠给在下了?”

“你!”她的话被噎在后头,只能干跺脚,看着何涉就又红了眼眶。

一行人并不爱看小姑娘掉泪,也并不想怎么浪费时间,便推开了人群,不顾何涉往前走去。

“姑娘别急,在下逗你。”何涉抬手,将簪子插回她的发髻,“姑娘哭了,便不好看了。”

“喂,稚才,你要是还不走,回去你爹又要骂你咯!这一身的水,回去可怎么和他说,你是追个小姑娘弄的?”

不远处的公子哥们笑着喊道,何涉朝着姑娘眨了眨眼,也顺势从人群中离开,只是去追了自己的朋友。

她站在原地,摸了摸自己的发簪。

这是承安的风气,风流倜傥,流云翩跹,正是少年无双。

张仪将他唤回了现实,何涉深深叹了口气,自己现在到底为何要受这般的委屈。

“陛下,夜深,您早些休息。”

“何涉温柔的点点头,有劳你了。”

次日何文泽出门打水时,只听眼前的宫女议论。

“你知道吗,昨日他似乎跟陛下提了祝氏,让陛下好一顿打。”

“废妃的孩子还敢在陛下面前提废妃?他是不知道自己算个什么吗…”

不用她们说,何文泽也知道,自己作为废妃的儿子,与个野种没什么区别。他暗暗的咬了咬嘴唇,他想,不管怎么样,都要坚持下来,出一口气。

他本想偷偷离开,可不知怎么,两个宫女忽然转了头往回走。

“你!你怎么敢偷听!”其中一个宫女怒目吼道。

“啊?”何文泽换上一副呆呆傻傻的疑惑模样,“怎么了…?偷听什么啊…?”

“你还敢装傻!我们刚刚说的!”

“说什么啊…我刚刚过来…我真的没有…呜…”何文泽装作害怕的样子,还努力吸了吸鼻子,显得自己干脆被吓哭。

两个宫女应也是觉得,没人听了这话还能不与理论,说下去自己也不占什么好,便咒了几句离开。

脸上的哭丧逐渐凝固成笑意让人毛骨悚然,他撩了撩头发,没再追究什么,只拎着桶到井边去打水。

把水放回自己宫内,水桶沉重,扯的伤口也疼。他给自己上了药,想起也很久未能去看祝氏,便打算偷偷跑进去。

趁着没人,何文泽悄悄从后面的树上爬了进去。

“娘?”

祝氏掀开床帘,那双美目就连最好的珠玉流光也比不上。似山涧鸟鸣之意,含了无数思量至于风中,也似蝴蝶点水,激荡的微波层层。在她眼里,向来能看到整个天下。

“什么事。”

“我想您啦。”

祝氏看着扭捏站在屋内的孩子,心情倒也不是很差,难得,她回了句,“知道了,用过膳了?”

“没有。”

“待会同我一起吧。”祝氏从床上下来,长发未绾,散落下来,在窗户透进来的秋季特有阳光下折射了明媚的光泽。

她裹上外衣,裸足踩在地上,没有整理好的衣裳更显得宛若出水女神,清丽温柔。

“去,看什么呢?”祝氏眯起眼睛,笑了起来。

“我不是有意的!”何文泽立马退出房内,还差点被门槛绊倒。

和他爹一样傻。

何文泽在门口等了一会,祝氏才出来。她随手在后面将头发用个带子系了起来,“你想吃什么,今天我心情还好,给你做。”

“可以吗…?”他仰头看着祝氏,欣喜的差点要哭出来。

“傻孩子,怎么这么激动。”祝氏满意的拍拍他的头,忽然蹲下身子,捧起他的脸仔细看了看说道,“我突然发现,你长得倒是还没那么丑。行了,去打点水。”

她的手指软软的,指尖触在他冰凉的脸上,弄得他直想哭。虽然他知道不能哭,也尽力在忍,可最后还是呜咽着扑在祝氏身上。

“娘…我好想你…为什么姐姐弟弟都能陪着,我就不行…娘,呜…”

祝氏一愣,她没想到何文泽会这样抱着自己哭。许久,她才将手搭在他头上,“好了啊,没事,他们不比你,才需要人陪着的。”

“我不要,我不要好厉害,我只想要娘…”

祝氏叹了口气,即使自己平日里再怎么不喜欢这个孩子,可现下他这样抱着自己哭,祝氏是怎么也狠不下来心骂他的。

“乖,以后你常来看我就是了。”祝氏对他嫣然道。

其实她是不怎么爱笑的。

“好…”何文泽揉了揉眼睛,乖乖去打水。

祝氏的手艺虽然不好,但总好过何文泽饥一顿饱一顿的。

她眼看着自己儿子头也不抬只顾着吃,不由好奇的戳戳他的手臂,“好吃?”

“嘶!”何文泽一抖,脱口而出的一声痛呼。她戳到了自己的伤口,何文泽便只能尽量让自己显得没有那么奇怪,“嗯嗯,好吃。”

“你手怎么了?我看看。”祝氏的话有些不容置疑的霸气,她一边说,一边伸出手去扯何文泽的手臂。

再怎么样何文泽也拗不过祝氏,更何况,只要他反抗,手上的伤疤就撕裂的疼痛。

“你这是怎么回事啊?!”果然,祝氏勃然大怒,“怎么伤的这么严重?!谁干的?是不是何涉!”

“不是…不是,娘,陛下对我可好了,不是他,不是。这是我不小心摔的,摔在石头上了,就摔成这样了。”

“那你刚刚,怎么藏着不让我看?”祝氏的眉眼里如同猎鹰一般,那是荒原女儿的目光。

“我…怕娘担心我。”

“你打量着我好骗?这能是摔的?到底怎么回事?”

何文泽缩了缩手,不说话了。

“你要是不说,以后就别进我门。”

“我…这是…”他看着暴怒的母亲,最后还是开了口,“我很多东西都不怎么够用,有时候吃不饱,东西也不是很够用,唔,我想看书,但是他们都不让我看。我也没有银子,只能…他们打了我,就会给我想要的…”

祝氏抓过他的手臂,又仔仔细细瞧了一遍。

“何涉不管你吗?”

“管,陛下管,但是管不过来,娘,我在宫里的身份,确实是不太好管。”

“我早知道何涉是个渣滓…我早该…算了!”祝氏看着他手上的伤,也难说不会心疼,她本想说,早该掐死你算了,但是她始终还是不舍得在这种情况下开口,“这都是什么伤,你上过药么。”

“上过了。”何文泽乖巧道。

“我问你都是什么伤?”

他不敢拧下去,只得如实说道,“这条长的是刀伤,这个是簪子戳的,这个是巾子卷起来抽的,还有的…可能是针吧,我不太记得了。唔,对,手腕还有逼着我自己折的。”

“到底是谁…?!”

祝氏发怒的样子似乎一只孤狼,她咬牙切齿的将身边的药盒子拿出来,阴阴冷冷道,“你知不知道,这些人的八字。”

“我不知道。”

何文泽忍着疼痛,由着她又给自己擦了一遍药。祝氏手上并不很轻,也许是习惯了有人伺候,她不会给人上药。

“你听着,我教你的东西,你都要认真学。日后得了旁人的八字,是有用的。”

何文泽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也不知是什么时辰,何文泽还在睡着,便被从床上拖了起来,小孩子着了单衣裳,瑟瑟发抖的赤脚站在地上。

“陛下让你出去。”那宫女厌恶的冲他说道。

“什么事啊…”何文泽还没睡醒,深秋的风冷,宫女显然是没关门。

“你自己出去不就知道了。”

他狐疑的看了宫女一眼,匆忙跑了出去。

可当他刚出了门,肚子上便被狠狠地踢了一脚。

“你干什么!”何文泽跪在地上捂着腹部,连头也不抬的吼道。突如其来的疼痛让他真的动了怒。

“出去。”

何文泽疼的汗如雨下,也没有空去管这是何人的呵斥,他只看到,刚刚把自己扯起来的宫女连忙退下,厚重的宫门叩响,在夜里显得异常凄冷。

“你敢和祝氏告状了,是吗?”何涉蹲下身,手指挑起遮住他眉眼的那缕长发,是说不出的风度卓然。

淑人君子。

那满目的怒气化成了玩味的狠毒,盯的何文泽满心恐惧。

“我没有…”何文泽看清了眼前的人,先前的怒气也无影无踪。

二人皆是冰肌玉骨。如果气氛不是这样压抑,也许这是幅很好的画像。

“你没有?她刚刚把我骂了一顿,你知道吗?你今天刚刚见过她,如果不是你,是谁告状了?嗯?”何涉笑问道。

“陛下,我真的没有,是不小心被娘发现了所以才…我没有告状,我不敢…”何文泽咬了咬嘴唇,也不知是冷还是恐惧,他说话也带了些颤抖。

“好一个不小心。”他冷哼一声,“你今夜就跪在这,如何?”

“是…”

何涉真是一天也不想见到他了。

但是再如何说,这也是祝氏的孩子。他不敢让何文泽知道,自己和祝氏的关系,是因为整个天下才搞成这样。他知道,皇位将来必须是何文泽的,他实在怕这个刻薄的孩子日后做些什么,他不敢也不能说祝氏和群臣的关系。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让何文泽彻底以为,是因为自己的不爱,才让祝氏和他本人被这样对待。

这和群臣无关,和天下无关。

只要祝氏还在,何涉便愿意为了天下的太平一再忍让。

宫女厌烦的坐在台阶上,何文泽跪在门口,寒风吹过时,不住的发抖。

手上冻得没有知觉,甚至到后来,他竟觉得拂过的北风里有丝毫暖意。

寒冷消耗了所有体力,何文泽狠狠地在唇上咬了一口提精神。

宫女也有些昏昏欲睡,天才刚亮,她便直接回去睡觉了。

何文泽知道,这就算是完了。

他用手撑着,换了个姿势坐在地上。手骨还疼,虽是罚跪,可其实,何文泽总觉得比平常好的多。他怕黑,可这么大的宫里,每一夜都是他自己一个人。

“哈…哈哈哈…”他越来越累,累到没有力气回到房间里,也不知是出于什么,何文泽笑的有些癫狂。

笑着笑着,就哭出了声。

“凭什么要这么待我,凭什么?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啊…呜…凭什么…到底凭什么…”

泪水滴在衣襟上,还未来得及滴下来的,便被风干在脸上。

他冷静下来,遥望着天边的满月。身上的伤口怕是越来越难好,这一次也许是要留疤了。膝上也疼的要命,跪在地上这样久,兴许也是要受伤的。

何文泽深深呼了口气,尽量在不牵动伤口的情况下挪了回去。

折腾了一夜,被子也单薄的很,但比起外面的北风,已经是十分仁慈。他闭上眼睛,想好好睡一觉。

可这一觉,便让他不知道的发了热。

是晚上祝氏托人来送药时宫女发现的。宫女没有告诉祝氏,而是先告诉了何涉。

谁知何涉什么也没说,只让宫女下去。

夜深人静,何涉未顾蜀姬,自己匆忙跑来。

祝氏颇通医术,何涉早年也是学过医的。他替何文泽把了脉,又打了水放在床边,拧了条巾子搭在他头上。

睡梦里的孩子并不安稳,翻来覆去的,搞得额头上的巾子一直在掉。

他是不喜欢何文泽,可这只是因为祝氏。抛去这一点,何文泽始终是他的儿子。他的对他的厌恶能让所有人放松。何涉忽然萌生出个念头。

如果是说是为了交好卫国,送出嫡子,会不会能留下这个儿子,多陪陪祝氏。

能陪她的人不多,也只有何文泽能常去。

卫国一定会因为嫡子的身份接受。

孩子直喘粗气,可现在这个时间,没有能力去寻药,何涉吩咐了收在外面的张仪偷偷去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用的。

何涉坐在床边,看着降温的巾子直被他弄掉,索性将何文泽抱在怀里。

“娘…嗯…”神色看起来有些恐惧,何文泽含糊不清的说着梦话,“娘…”

“什么?”

谁知这孩子糊涂了一会,竟开始呜咽,“娘…疼…爹,娘,您们别不要我…”

何涉仔仔细细的听了听,微微蹙眉。

他轻轻拍了拍何文泽的身子,试图能让他睡的舒服些。

竟然管用。

小孩子蹭了蹭他的臂弯,缩成一团。

一夜未眠。

一向遵守时间的何涉,第二日是顶着好凄凉的脸色去上朝的。凄凉到文武百官都以为,陛下昨天是不是围着宫城跑了一夜的圈。

下了朝他便支开了人赶到何文泽的住处,张仪说,想替他擦擦身子,发现身上伤痕太多,这样擦了起不到作用。也许这次的发热,是因为感染与受风。

“你说我是不是憋屈。想见自己儿子,都得避着,不然害的肯定是自己,也是祝氏。”何涉将手贴在他额头上摸了摸,“我就算是宠祝部的女孩子又怎么了,我是不喜欢湄悦,但最起码这也是她的儿子,是我的儿子。她是我喜欢的夫人,我为什么不能好好对他们。怎么我一对他们好,整个天下就都觉得我要造反了呢?”

“可笑,我也是君王,我居然还能造反。谁也不护着我,朝上的人也不,祝部就那样让人讨厌吗。我知道,所有人就是怕自己小湄悦知道了自己试图逼过他和祝氏,在这件事上,所有人都不无辜,他们都是凶手。他们怕我把皇位给湄悦,怕自己会遭到报仇。我都清楚的很。如果对他差一点能保住祝氏,那我宁愿接着恨他。”

“只可惜了,我现在还不能和他们对抗。不过不急,我会的。”

张仪心底也算是舒了口气,自家的主子好歹还是有斗志的。

“不说这个,药呢?”

“和少爷弄好了,冷一冷奴才喂少爷吃了。”张仪连忙奉上盛药的小碗。

“免了。”何涉接过来,感知了下温度,单手晃了晃何文泽,他一边晃,一边对张仪道,“你先出去吧。”

何涉一勺一勺将汤药喂给何文泽,他又不敢太重的手,努力端着,一碗药下去,他自己的骨头都快要散了架。

政务不算很忙,都知道这孩子是个天煞孤星,也都知道自己和他关系不好,便和众人也算相安无事,以至于何涉可以抽出些时间,暂时多陪陪他。

吃了药还没多久,睡够了的何文泽忽然醒来,他猛的一抽手,倒是把正给他上药的何涉吓了一跳。

“别动。”何涉扯过他的手臂,他的上药手法,可比祝氏轻多了。

“嗯…”何文泽惊恐的看着他,一动也不敢动。

等他上完药,将药盒子扔在一边才问道,“我和你做了些吃的,也清淡,你是现在吃还是?”

何文泽瞧见他身旁的药碗,不解道,“这是?”

“嗯?你不难受?”

“你给我吃了什么…?”他睁大了眼睛,颤抖着问。

“你不难受啊?你有点染了风寒,是给你的正常补药。”何涉看着儿子如此,也不知该说什么,是什么心情。

他过的是凄惨,凄惨到谁给他吃的,都要提心吊胆是不是谁要赐死自己。

“唔…”何文泽这才安稳下来,他点了点太阳穴,确实是有些疼的。

何涉伸出手试了试他额头的体温,“还是有点烫,我给你拿来吃的,你吃一点,再睡一会,如何?”

何文泽不敢说话,抬起眸子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就在何涉起身时,他怯怯的扯住了何涉的衣袖。

“干什么对我这样…等我好了折磨我吗…”

何涉眼间的柔情凝结冷了几分,“不是。”

“那…谢谢你。”何文泽没看到,他冲何涉莞尔一笑,红了眼眶。

毫无征兆的心疼了一下。

何涉揉揉他的头发,便出去拿吃的。

他把一碗精细白粥放在床头,看着满眼发光像只饿狼的何文泽,他想端起来替他吹吹,却发现这碗烫的自己根本端不起。

何文泽有点想笑。

何涉让张仪把需要看的奏折带了来,对外只说是何文泽又犯了事。

“啧。”何涉不知所措的看着他,“刚摸你还有点烫,唔,药不管用的么…”

“没事没事,应该一会就好了。”何文泽连忙摆摆手。

“我今天可以留下来照顾你么?”

“啊?”

何文泽质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他慌忙点点头,“好…”

吃了饭何文泽便睡下了,一直到晚间才被何涉叫起来吃药。

“你怎么还这么烫啊…我要不要叫你娘来看看啊…”何涉无奈的撩了一把自己额前落下的发丝,满脸绝望,倒是让何文泽觉得有些可爱。

他把药碗放好,从桌上拿来药盒子,“手,给我。”

何涉的手跟何文泽二人的手向来是凉的,何文泽这发着热,一直缩在被子里,倒是也不怎么凉。何涉的手触到自己的时候,显然自己是被冰了一下。

“你的伤我知道怎么弄的,但是如果你和旁人说了,尤其是和你娘说了,她性子不好,是会着急的。这样一闹,便会有人觉得,你娘还是清醒着的。你不明白,我为什么不能管。现在关她在昭阳殿,你常常爬进去的事我也知道,你不能和她太多接触,所以这一条也是不能让她知道的原因,好吗?”何涉沾了药酒一点点的蹭在他手臂的伤口上,手上感觉到他一直在抽手,“疼吗?”

“嗯…”

“那我轻一点,你别动,乖。”何涉果然手上轻了不少,可不管怎么样,这是伤口的问题,并不关他力道的事。何涉一边替他擦药一边呼气,也许这样凉一点能舒服很多。

上了药之后他把汤药递给了何文泽,“应该不烫了。”

何文泽接了过来,一口饮尽。

“你最近几次是因为要看书,才去找的他们,对吧。”何涉询问道。

“嗯。”

“以后你可以偷偷来我这看,但是你要记得下来才是,不然我不会为你冒险。”

何文泽有些喜出望外,“真的吗!”

“真的。”

宫里入了夜便没有人声了。

何涉整理好需要的东西,吹熄了灯,将手搭在何文泽额上,是比之前好了些,看来药还是管用的。

“唔…”

小孩子睁开了眼睛,睡眼朦胧着,看清四周一片漆黑后,目光也逐渐变得清冽了起来。

“你怎么醒了。”

“睡了太久,陛下手冷…就醒了。”何文泽半是无奈的应道。

“呃。再睡会吧。”

“不睡。”

“你还病着,睡一觉大概明天就会好了。”何涉摸摸他的头发,“好吗。”

哪知何文泽忽然带了哭腔,“那我好了,是不是就又是一个人了?陛下就不会再来看我了,是吗…我怕黑,我不想睡…”

何涉长长的叹了口气。

“你再等等,再等两年,我会努力的。再说,你要是病好了,就可以常来我这看看书,也能见到我的。我对你又不好,你怎么…”

“我不能常见我娘,也没人和我说话,没人陪我,您是我爹…我喜欢您…”他越说越委屈,委屈到浑身都软乎乎的,酥酥麻麻的,直冲着头里,令人难受的想吐。何文泽也不知道行不行,但他就是不自主的扯了扯坐在床榻边何涉的袖子。

“我不想一个人,我怕,我不喜欢…”

“你听话,再等两年,不会很久,我一定不会让你们一个人,好吗…”

“我不要!”

也许是病着的原因,何文泽比平时能闹的很。他抱着自己,像是自己立马就要走一般,死活不肯撒手。何涉也由着他抱,自己对这个儿子,亏待的不是一点两点。

“您陪我睡,好不好,就一次,好不好?”

何文泽还在掉着泪,这么激动的情绪,明日怕是身子也好不了。何涉怕他再这样下去是要出事,忙一口答应了下来。

等他跟着儿子躺在一起,他才发现,这孩子瘦的简直不成样子。

何文泽把自己缩起来,双手缠着他的手臂,像只冬眠的小熊。

大概是哭累了也有人陪着,闹了一会他便睡着了,虽然偶尔还是有些打颤,可还是比昨日好的多。

何涉翻了个身,揽住他细瘦的身子。

一夜无梦。

直到次日的清晨,何涉才意识到,自己昨天根本什么都没吃。

他看了看还在熟睡的何文泽,似乎已经不烫了。

何涉轻轻拨开他抱着自己的手,略微整了整衣裳,自己出门去了,临走前,他吩咐张仪在这里好好陪陪何文泽。

哭肿的眼睛还没有消,何文泽从床上爬起来,床榻上的是昨夜何涉身上留下的幽幽暗香。

他裹了衣裳,跌跌撞撞的准备出门去找点水喝。

“小少爷,您起来了?”候在门口的张仪忙道。

“张公公早。”何文泽朝他颔首问安,换上一个笑意。

“您折煞奴才了…奴才受不起。”张仪忙惶恐道,“您有什么需要的,奴才给您拿,您实在不必亲自出来。”眼前孩子的体格确实是小的过分,仿佛碰一下就能折了似的,娇贵的像是水上的薄冰。

“不…我…我自己…”何文泽摇摇头,“陛下去忙了么?”

“是,陛下让奴才照顾小少爷,您还有哪儿不适?”

“没有,多谢张公公…”

“您要是无碍,奴才就得回去伺候陛下了,您真的没事么…”

何文泽的沾染了笑意的眼角眉梢里有几分何涉少年时候的轻狂,那是尔虞我诈中,对纵横宇内的自信。当下不可,日后必有加倍。当然,更多的是和祝氏一样的傲骨,张仪能在他眸中看出,宛如漫天风沙萧瑟,飞扬的战旗。孤高睥睨着八荒辽远,江海凝光,唯我独尊。

只是现在,还未展露多少,但张仪知道,稚嫩眉眼间还带着的恐惧雾霾会无声而过,虽会留下痕迹,可这痕迹,也是能对折天空的折痕。

“没有事情了,张公公快去忙吧。”

“奴才告退。”

醒来便谁也不在,其实多少他是有些委屈的,但转瞬即逝,反正平常也是一个人。

头上还是很疼,祝氏教的许多东西里,也有医术,他知道,自己是还没好呢。但是他不敢告诉张仪,不敢告诉何涉,他实在害怕,自己习惯了有人陪着,就再也适应不了现在的日子。

他坐在台阶上,看着风卷起落叶。

何文泽呼了口气,温柔的笑笑。

总会好的,也总有一天,我会拥有自己的天下,不是吗。

回应他的是风的低语。

何文泽想起祝氏与自己说的,只要知道了欺负他的人生辰八字,就务必告诉她。

他借着身子不爽出来散步的名义,拦住了个曾克扣了他饭菜的小宫女。那小宫女稚气还未脱,大概是受了怂恿,被他拦住一脸不解。

“倩姐姐,倩姐姐,您…”何文泽痴笑着,仰头看向了小宫女。

“干什么啊…”她年纪不大,也知这孩子名义上的是主子。

“我…想问问您的八字…”

“你问这个干什么?!”

见她恼怒,何文泽立马换了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我…我…我喜欢倩姐姐您…但是…得先看看这…”

“呸!才多大你就!”宫女红了脸,啐了他一口。

“您是不信么,再如何,我也是个皇子,虽不受宠,但求您,咱们也算是门当户对,我总比的上…宫里的旁人吧?”何文泽知道,如果不用些诱饵,她是不会同意的。

宫女仔细的想了想,小心翼翼的问,“你是认真的?”

“我不骗姐姐。”

何文泽顺利拿到她的八字,记下来便去找了祝氏。

祝氏正在房中抚琴,一拍三折的悲戚,转满腔豪情壮志,气魄宛若剑破苍穹,凤鸣九天,又有如自风回卷拂雪,山涧凝清月。应是帝妃泪落青竹,凄凄惨惨;也是洛水一面,琼玉温润,回首一顾,只见心神留恋。

他站在门口,依着门框听完她的一曲。

直到祝氏出声。

“别站在门口,进来。”

何文泽乖乖站在屋内,也难得祝氏有兴致弹曲,便朝他招了招手,“听了那么久也不打断,是个爱曲子的。你过来,我教你点。”

“娘…”

祝氏坐在他身后,将自己的手覆在他手上。

她身上的幽香如兰,吐出的气息也丝毫不比刚才那曲子差,“你在想什么,我都知道,认真点。”

“嗯嗯…娘,你要那些人的八字,有什么用。”何文泽转移话题道。

“逆天改命,自伤一半的事。”祝氏无所谓道,“你认真一点。”

何文泽还是决定,不说。

她教的好,他学的也快,倒是让祝氏挺满意。

“挺厉害的,成,你要是喜欢,我以后多教你一点,跳舞这种,就算了。”祝氏掩唇一笑,那笑意里是绝色容光。

如果能一直这样,那该多好。

这是多年后,何文泽唯一的遗憾。

祝氏的死为自己与何涉刚刚缓和的感情又变得极其脆弱。

“你这个杂种!你!”何涉几近气的昏厥过去,“你…你…到底欠你什么…你克死了姐姐,为什么又带走她?!你为什么不救她?!”他恨恨的指着何文泽,什么脏话都骂出来了,没有一点帝王之相,满满的市井小贼模样。

他拿起宝剑,就要往何文泽身上挥。

“陛下!不可…陛下,娘娘也不舍得您伤了少爷啊,陛下,陛下,节哀,娘娘将少爷托给您,您定要好好照顾他…”张仪连手里奉的茶盏都惊得摔成碎片,慌忙跪在地上,拦住何涉,向何文泽使眼色。

何涉绝望的看着跪在地上不知所措的何文泽,忽然笑了起来。

少年眉目里是清澈的无辜。

他跪在院内,他站在他面前。

何涉剑指着他,那剑锋在他脖颈处划出一道血痕,“好,好,你…我照顾你…我照顾到你去给你娘陪葬…你知不知道你娘有孕…你知道吗…”何涉泛了红的眼睛映着剑锋的寒芒,剑指苍天,多少的豪言壮语气憾八荒此刻都碎成了粉尘,“苍天不公!”

宝剑像是他落魄的情绪,坠地出清脆的一声。

“你走吧。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无事不要外出来惹眼。”何涉背过身,甩开了张仪,径直走进房内,关上了房门。

“少爷…您先回去吧,陛下…今日的话是重了些。”张仪扶起何文泽,看了看那伤。

“我没事,多谢您。”何文泽麻木的起了身,对张仪行了礼,一个人离开。

小孩子思索的太多又过于劳累,是很容易生病的。

事情过去三月,何文泽一个人,单薄的身子在偌大的宫闱里并不明显。他浑浑噩噩的做完了自己的活,想着回去睡一觉,却不想又是和从前一样,睡梦中发起高热。但这一次,可是真的没有人能发现了。

“唔…”他揉揉自己的额头,发现眼前一片暗淡。起初何文泽只是觉得,也许是未点灯的缘故,自己的房间向来不明亮。可当他起了身,才发现不是那么回事。

竟然什么也看不到了。

何文泽是真的有点慌了,实在怕这样不知情连安全都难以确定的地方。他揉揉眼睛,还是什么也看不到。

母亲离世后,已经这样久没有见过何涉。可现在在这宫里,也只有何涉才能帮上自己一点。至少…他不是旁人。

“你在哪里…有人吗?”何文泽踉踉跄跄的扶着墙,单衣上的腰带有些松垮,露出个好看小锁骨,他顾不得那么多,赤着脚就往外跑。寒风刺骨,吹的他明显就难受的身子更疼,身上也又热了些许,“阿翁…阿翁…你在哪儿…”

好在他运气好,是传寝回来的张仪带他去见的何涉。

何文泽委屈的要哭出来,没有人知道,他忽然眼盲又一个人在不知白天黑夜的宫里摸索,是多大的惊慌害怕。不管如何,何涉也是有些许心疼的。

“阿翁…”何文泽站在房内,眼泪止不住的掉。

传了御医这才知道,何家的眼睛都不算太好。自己弟弟是,父亲是,自己也是。

这件事调理了许久,御医的意思是说,尽量不要过度劳累,且更不要让眼睛过度劳累。何文泽似懂非懂的记了下来,读书的心思却是照旧。

眼睛好了之后,他去见何涉时,第一次遇见了时笙。也不知时笙抽的什么疯,非要跟着自己。具体何涉为什么会放自己好友的儿子进来和自己作伴,其实何文泽自己并不清楚。只有何涉知道,这也算是能有个人照顾他。

这话何涉依旧是没有告诉过他。他恨何文泽,也确实爱他。

“嗯…?”苏氏望着他,有些意料之外,“陛下怎么来了。”

“当然是见你。”何涉的指尖自她的眉眼处划到她的耳畔,明显感觉到端处微微泛热。

“陛下…”苏氏娇声埋怨了句,转过头避开他的手,“好些天不来见妾,想起妾时,这才来戏弄…”

“如何我就戏弄你了。”何涉朝她莞尔道,那明眸间顾盼生姿,朱颜入画英姿焕发,云滚浪翻。看的苏氏不禁一愣。

他拦腰将苏氏抱在怀里,轻轻放下她在床榻上。

苏氏一把抓住何涉抽走的手,“陛下,今天…您替妾换衣服嘛…”

以往的所有人,都是何涉等她们自己换。竟有人敢说出口,让自己替她收拾。何涉只觉得,这女子有几分意思。

“好啊。”何涉在她唇上蜻蜓点水般落下一吻,手上却已经在解她的衣带。缀玉随着衣裳被丢在地上,房内的烛火摇曳,离得又远,何涉影影绰绰的看着她的眉眼。

自己的所有妃子,几乎都有一两点和祝氏长得相同。

唯有陈氏苏氏,除了那副气质,长得算是有七分相似。

身下的女子娇喘连连,疯狂的蹭在自己身上,凑近自己接吻,全然没有平日里大家闺秀的模样。

她的手在自己背上浅浅的抓了一道,何涉忽然之间想起,曾经的祝氏。

瞬间没了心思,何涉一把抓住她的手压在身下,“不许动。”

这种时候,那句淡淡的威胁也成了情趣。

苏氏舔舔他的耳垂,“嗯…”

她潮红还未褪去,披着衣裳坐在床上。

“陛下什么时候,再来看妾?”

“等朕有时间。”何涉系好了衣带,长发扫在腰间,身子更显得清逸瘦弱。

其实,何涉并没有举国若狂那样夸张的脸,但确是承安少年都很喜欢的长相。还做太子时,便常有人愿此生非其不嫁。若不是他做皇子,也许会是个祸水,虽不至于殃民,但一定是有资本让人为其大闹一场的。

毫不留情的说,他比教坊司身价最贵的的**长得还好看。

苏氏进宫前就听人说过,他倾心的祝氏,是撑得起祸国殃民四个字的女人。

她见过那女人的儿子,美的不像话。眼睛是星空坠入大海,清浅的蓝间,还有满满的璀璨。当时他谨慎地朝自己行礼,就连嗓音也宛如清月交辉,似神女一曲。

宫里宫外都说,他和祝氏长得极像,尤其是眼角的一颗泪痣,糅合了何涉的优点,更是绝世无双。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何涉并不喜欢他。

所有人都知道不该去奢求何涉的感情,可对着这样的男子,宫妃们是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做到不对他动情。

“陛下…一定还要吃药的吗?”苏氏祈求道,“妾想要个孩子…”

回应她的只是何涉冷清一瞥,和宫门叩上的声音。

他走后未有多久,宫人便奉上了汤药。

“我不吃!”她愤恨的打翻了药碗,满眼委屈。

“娘娘…可不敢啊…陛下知道了要罚的…”宫女脸上溅了药汁却不敢去擦,颤抖着劝道。

“我不信…我不信真的有个皇子…他会不照顾…你告诉我,是不是因为那位少爷的缘故,是不是?”

宫女不敢说话,垂着头跪在地上。

“他明明不喜欢的…那应该不是啊…”苏氏稳了稳心思,扶起地上的小宫女,“就这么一次,好吗,你和人说,吃过了…好不好…?”

“奴才不敢!这…这欺瞒的事,若是…真的出了事,那是要牵连家人的…”

“不会,不会出事的,好吗?你看,陈妃都有了孩子,我为贵妃,皇后之位空缺多年,你怎么知道,陛下是不求皇子的。陈妃的孩子远去卫国,陛下肯定是想要的,好吗。”

也许是天意,出于对孩子的渴望和尚存的母性,二人商量好,便没有告诉何涉。宫女只说,把药递给了苏娘娘,应该是喝了的。

陈氏丢了孩子伤心,何涉便常常往来苏氏宫里,他向来不会安慰人,这群人的死活,其实也就和他没有多大关系。

——即使陈氏倾心与他,他还是为了遵守承诺,送了她的儿子离开。

陈氏当时哭诉,询问为什么不将何文泽带去,非要带自己的儿子。何涉什么也没说,陈氏哭的肝肠寸断,从此陈氏偏爱打扮,飞扬跋扈,完全就是第二个魏氏。

“陛下,娘娘好像是有孕了。”御医替苏氏把脉后道。

何涉饶有兴致的看了看御医,“哦?是吗?你再确认一遍?”

御医不敢怠慢,又仔仔细细的确认了一次,这才朝何涉道,“确是。”

“嗯,好。”何涉点点头,“行,你下去吧。”

殿内只有苏氏与何涉二人。

“陛下…您似乎…不开心?”苏氏怯生生的问道。

“药你可都吃过吧。”何涉认真的思考了一下药方,绝对没有错,为了不让旁人知晓,这是自己一味一味配的,不会缺斤短两,影响药效。

苏氏心里一惊,“都吃过了。”

“这样。”何涉浅笑着看向苏氏,将她眼底的心慌尽收。他呼了口气,眸中的寒意更深一层,像是北风不惜,无情拂落梢头花。

他牵起苏氏的手,“好,辛苦你了。既然有了…我们就好好接受,如何。”

“陛下…”苏氏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她本以为何涉刚刚的话里并不多激动,是要怪罪自己。

“陛下,您爱我么?”苏氏伏在他怀里问道。

“当然。”何涉宠溺的看了她一眼,四目相对间含情脉脉。

她把头贴在何涉胸口,满心的幸福。

可她不知道,何涉眉眼间尽是茫茫杀机。如果此时她抬头,也许能看到何涉的模样,那是极其的淡漠。

何涉的表现很正常,送补品,又常常去探望。他悄悄派人去查了给苏氏送药的宫女,也只说了多留意,别让她死了。

直到了苏氏生产,何涉也未曾有过什么不太正常的举动。

一切都像是假的,他毫无波澜的做着一个合格丈夫合格君王的作为。

他在何文泽这躲清静。

何涉的态度时好时坏,搞得何文泽向来不知道该如何对他。

“苏娘娘给您生孩子,您不去,来我这做什么。”何文泽站在他眼前,仰头问道。

“我不想去。”何涉冷漠的回应道。

其实也没用多久,张仪便来通报,苏氏生了一对龙凤。

何涉看到,在何文泽见到张仪时,明显笑了起来。总之,知道还有人在照顾他,那就好了。何涉悄悄和张仪说了两句耳语,大概是要给何文泽些吃穿用的,就说是为了苏氏的胎,那是天下太平的祥兆。

他朝何文泽温柔的笑笑,比着口型告诉他记得吃。

让何文泽有些摸不着头脑。

他让人带着那小宫女去了苏氏殿内。

屏退了左右,苏氏仿佛知道了什么一般,挣扎着身子跪在地上。

“你说。”何涉把玩着手里的茶盏,让小宫女去说。

她自然是什么都招了。

“你先出去。”何涉对那宫女道。

“我是问过你的,对吧。”何涉慵懒的看着地上的女孩子,“为什么要这么不听话?我本来是想留你的,可是这样的话…应该是不行了。”

“陛下…我…”苏氏仰起头,还好,他不是在刚刚生完来的,他给了她足够的时间休息,“这是您的孩子…妾只是…只是喜欢您,想要和您有自己的孩子…”

“是吗。”何涉不置可否的笑笑,单膝跪在她身前,挑起她的脸,“那…你告诉朕,朕和这两个孩子,你更爱谁?”

“当然是您…”

何涉在她唇上落下一个深深的吻,“你可想好了。”

这男人身上的药香味也清冽动人,苏氏不敢多说,“嗯…”

“那你就永远陪在朕身边好吗?你既更爱朕,那朕就一直在,如何。”

“你…你想干什么?”苏氏忽然觉得,他像只恶鬼。

他将自己的长发撩到耳后,弱柳扶风一般雅致,“没事。你既然不喜欢吃药,那就不吃了。以后,有孩子,我们就生下来。”

床边的孩子似乎是因为饿了,哭的响亮。

何涉起身,将那女孩抱在手里。

“有人告诉过你吗。他们两个,眼睛可都不太好用。”何涉把孩子放回去,“你怀着他们的时候,我给你吃的东西,可都是好的。不出意外,三个月,必死无疑。”

苏氏的表情先是不可置信,而后是仇恨,到最后的癫狂。

她拼了命,挣扎着抓住何涉的衣袖,“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这不是你的孩子吗?!”

“我完全可以说他们不是。”何涉轻笑道。

“你凭什么啊?!”

“你不是好喜欢我?才非要生孩子的?我可以陪你啊,如果你不想,那你可以和他们一起死。”何涉俯下身,那双黑玉一般的眸子里透着股杀伐气息。

“何涉…!你…你滚…”

何涉!你滚开!

苏氏悲戚的喊声唤起了何涉的回忆。

这是祝氏常爱说的。

他仰头,眼眶微红,许久后,才稳定了情绪,对苏氏笑道。

“你知不知道,你,你们,后宫里的所有女人。逼我杀了祝氏的,除了卫国和部落,还有你们的家人。你们谁也不帮我,是我一个人,在对天下人。我不喜欢你们任何人,我也不想在她之后,你们有谁的孩子,能让她的儿子再背上一条人命。”

何涉在她额头上蹭了蹭,像只撒娇的小猫。

“我改变主意了,我要你陪着我,一生一世。你不爱吃药,我都答应你。你喜欢小孩,我也答应你。”明明是最温柔的口气,却处处透着杀气,“但是,生下来,都和他们一样处置,如何?”

“你是因为什么,来和我住?”魏夫人摇着扇子问。

自己的宫门常年不开一次,因为时有时无的发疯,所以也算是被关在了这里。

宫女没有开口。

“嗯?不会说话了?”

她点点头。

“噢。”魏氏笑了笑,又依在了躺椅上,“嗯,让我猜猜,你是怎么进来的。是何涉的妃子吗?”

她摇摇头,站在门口不住地颤抖。

“那就是帮了不该帮的人,做了不该做的事,是吧。”

小宫女发着抖,点点头。

“那你从今以后…就是我的二公主了。小悦儿…”

躺椅上的魏氏忽然起身,满目诡异的笑了起来。

小宫女白眼一翻,昏死过去。

“你看,喜欢吗。”何涉指尖挑着一块玉佩。

“嗯嗯…”

榻上的华服美人自顾自的玩弄着孩子的长命锁。

“乖。你还是这样喜欢小孩子。”

他吻上美人的眼角,唇里进了还未滑落的泪珠。

满目绝望。

“求您…不要动我了…”

“我们还会有孩子,不是吗。”

“疯子…!”

银铃声响,华服落了一地。

他将桌案搬到院内,繁星璀璨,点点洒满夜幕,也落在砚台的墨里。

桌上燃着一支红烛,除了日日点灯的宫人,这里已经很久没人来过,宫灯也稍微有些昏暗,倒不如了桌上的这一支蜡烛。

何涉撩着袖角,又往砚台里加了点水。

他仰头望了一眼星河,低下头走笔匆匆,在前三年的时候,他夜里其实经常偷偷跑出来,试着该怎么像祝氏那样,能把夜幕画下来。

可他毕竟不懂星空的每一句话,琢磨起来也是废了点功夫。他天资聪颖,学了整整两年,终于能画的有了情意。

像是遥寄到天边那般绵长。

祝氏站在桌边,只可惜他看不到。

她低下头看着何涉在烛火中隐约的容颜,依旧柔情似水。

他执笔的模样可真好看。认真又温和,垂眸抬眸,都是清秀通雅。

后半夜时,祝氏俯下身,用手撑在桌上,歪着头,有些心疼他快站了一夜。

其实祝氏不知道,自己的表情也是温柔极了的。

即使你见不到我,听不到我,但是没关系,我能见到你,知道你好好的,也能陪着你,这样就够了。

紧闭的宫门被推开,何涉抬起头,祝氏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当年的事情,在这种状态下,其实祝氏已经大半知道了。

门口是个枯瘦的孩子,他一愣,随后一言不发的把门关好。关好门后,他就径直走过来,站在桌边,低着头,应该是在等什么。

“你…喝酒了?”何涉先开了口问。

“嗯。”

何涉没了可说的,又低下头自己接着完成自己的画作。

祝氏努力吸了吸鼻子,确实一身酒气。

孩子的蓝色眸子与栗色的长发,是极其熟悉却阔别许久的模样。

她蹲下身子,手指抚上他的眉眼。

酒气里朦胧的孩子有些惊讶,他看了看何涉,又看了看桌上的画,最后才看向眼前,“你一个人吗?”

何涉停下笔,苦笑道,“也许吧。”

“我觉得不是。”

“借你吉言。”何涉笑了笑,忽然看到了他衣袖上的暗红色血渍,“这是?”

何文泽没说话,他咬了咬嘴唇,把目光移开,又把手往背后缩了缩。

“原是我不该问的。”何涉叹了口气,“我知道了。”

“不可以…帮我吗。”

也许是因为喝醉了酒,何文泽竟然主动提了要求。

何涉应该也是有些惊讶,他愣了愣,而后摇摇头,“我已经在尽量避免了,可真的出头,应该是不行。”

祝氏看看何文泽,又看看何涉。

这是…怎么了?

她不理解,也什么都做不了,看着何文泽身上的血迹,其实她能猜个大半。应该是和从前一样的事情。

祝氏闭上眼,有些微微心痛。她凑近何文泽,将自己的额头贴在他额前。

许久后,何文泽才接了话。

“没事。”

祝氏看到,他笑了。

应该是开心真心的。

“对不起,始终是我不好。如果你娘还在…她能保护你。”

“没有。”何文泽的口气是极其的温柔,他试图不让何涉那样自责,“我娘…在啊。”

何涉一愣,若有所思的看了看他。而后二人相对无言。

何文泽呆了一会就走了。

直到了天边泛了暗淡的白,何涉的图才算是作完了。

他揉了揉手腕,把桌子小心翼翼的搬了回去。

祝氏知道他要走了,自己也要走了。

她轻轻的,在何涉出门时,踮起脚尖,在他额上落了吻。

这是何涉最喜欢的示爱方式。

算是个习惯。

何涉似乎是感觉到了什么,他站在门槛外,回望了一眼屋内。

“对不起,我没能照顾好他。九歌,我想你了。”

泪滴滑落,他无奈的摇摇头,跑了出去。

祝氏看了看天,又看了看他的背影,最后嫣然一笑。

什么嘛…是以这种方式继续活着吗。

花间樽酒醉,旧事少年时。(下篇)

后来因了谋反,就连唯一陪着自己的时笙也被迫离开,那时他以为,自己要这样孤独一辈子。他猜,也许是因为祝氏的缘故,何涉要把自己关在这个小院子里,关到死了。

脚踝处是沉重的镣铐,何文泽呼了口气,不怕,总要努力。

再后来,他与何涉并肩在马上,身后跟着的是尚还年少的时笙。

“这是第一次出征,应该也是最后一次。”何涉对他说。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带我。”风卷起他鬓边的长发,那凄凉的侧颜是国色无双。

“我想让你陪着,为你娘报仇。”

“难道不是你杀了她?”

何涉没有接话,眸光是黯然神伤。

月落,二人各怀心事。

“出征,那是天下的血雨腥风,你后悔吗。”何文泽问。

“绝不后悔。”

“那我随你去。”

狼啸震破九天。

千军纵马,可定六合。

何涉的善于制衡玩弄权术,也是博览群书,可有时并不能凭一己之见。何文泽擅诡辩游说,奇谋频出,毫不顾忌人不人道,只要有用,便使这计谋。二人纵横捭阖联手,谓之宇内难与其相争。且又有时笙性情温柔来调解相左的意见,幼年的宇文淮烨根本挡不住。

只是何文泽很少会觉得,这个人是自己的父亲。

对于何涉,何文泽以为,君臣之情,远远高于父子之情。

“陛下…”何文泽看着远处,大营门口席地而坐的白衣男子轻轻唤了句,他身形清瘦,一身白衣衬的月下里,更似出尘谪仙。

何文泽眯了眯眼睛,勾起唇角。

“陛下,做什么呢。”他撩了衣袍,坐在何涉身边。

二人均是白色衣裳,显得倒像是年纪相仿的挚友。

“嗯…你看那边。”何涉指了指天空的星子,“那边,再往南,很远的地方,是九歌的故乡。你应该也知道的。当年,我也是一个夜里见到的她。”

“九歌…”何文泽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我记得,她和我说过,是在一场晚宴里,她给的琴曲引了陛下的注意,是吧。”

“对。想来,她是我从正门娶进的夫人。”他回忆旧事时,眼里是化不开的温柔。

“那么您现在在想什么?”

“没有,我只是看,这么好的星空,如果她还在的话,一定高兴坏了。就算是从前,她也会拉着我,和我指指点点,说这是什么,那是什么。她开心的样子,可好看了。她不知道,自己笑起来要比平常好看的多。”

“是,我知道,见过好多次。”何文泽眨了眨眼,他知道自己长得像祝氏。

何涉不自觉的蹙眉,看着何文泽。

“……”他思索一番,才缓缓道,“你笑起来就和她很像了。”

“是吗。”何文泽不置可否的随口道,忽然又凑在何涉眼前,“真的很像么?”

“嗯。”何涉显然是有些不自在,他扭过头,又看向了夜空,“总有一天,就算是青史留名,都说是我的罪,我也要踏平了这天下,以风月为葬。天意又如何,天谴又怎样。欠我的,我一定会一一讨回来。”

何文泽一愣,他是从来未给自己说过这些话的。

“陛下说的是谁?”

何涉摇摇头,“没什么。”

“我有事一直想问您。”何文泽也是祝部的后代,虽然祝氏的本事都根本没学明白几个,但总归是能懂一点。

“说。”

“陛下喜欢她么?她到底是怎么死的。我觉得…她不像是您杀的。”

“就是我。这些东西你不该问,别问了。”

“陛下直说,难道不怕我现在造反么。”

何涉饶有兴趣的看了看何文泽,“哦?”他将手指放在唇边,这是他惯有的,思考时的小动作,也许是曾经做皇子时,风流惯了留下来的习惯,“你以为你真的能反的了?”

何文泽也笑了起来,他摇摇头,“我不敢,也不想,更反不了。毕竟您这样好看,论什么,我也都算计不过您。”

“你这算是在气我还是在夸我。”何涉懒得和他追究,他知道何文泽就喜欢这么和自己说话,跟祝氏简直一个样,非得把自己气死了才罢休。

“当然是夸您。”何文泽有些绷不住,温婉的微笑成了咧嘴的傻笑。

何涉抽了抽嘴角,也“嗤”的一声笑了出来。

“所以,真的不能和我说么?”何文泽问。

“不行,我都承认了。”

“好吧。”他深深的呼了口气,也没再过多的纠缠下去,可转头就又道,“陛下,您那么些夫人,您怎么还这样好看。我听说您少年的时候,那可是冠绝承安的美人,您至之处,失魄不在少数。不是也有过什么…笔下生花的美名么…您现在怎么…”

“激将对我没用。”何涉白了他一眼,“我当年…最喜欢喝酒了。喝了酒,就在府里,外面,随便哪儿,吟个小诗,要人家支笔,就开始画画。特别傻,但是特别有意思。就,当时吧,我就跟着那群公子哥,天天上街上去蹦跶,喝醉了就开始一堆人逗人家街上的姑娘,回去虽然没做什么,但是肯定给先皇骂了个半死,然后骂完了就是不改,明天还出去喝。现在是不行了,喝不了那么多次了,也傻不起来了,没机会再去街上调戏小姑娘了。”

何文泽不知道该说什么,原来这是祖传喝酒,祖传风流么。

“所以您气急了会蹦脏话是吗。”何文泽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原来是市井上学的。我记得我第一次喝酒是陛下您让我出使卫国回来之后,还弄得一身伤,给时笙都快吓哭了。”

“是吗,你怎么没安慰下人家。”

“因为我喝醉了。”

二人笑的也开怀,何文泽在月下的他身上,看到了旁人提过的,那时少年的肆意。也许只有在这样的情况,他才能表露一二吧。

做皇帝…好累。

何文泽不想离开何涉,也不想做皇帝。

“陛下,您真觉得,应该现在动手吗?等他们弹尽粮绝岂不是更好。”何文泽问道。

“有些怕他们的支援,趁着他们还没有人来,不如打了就是。”何涉回应道。

他坐在椅子上,手里卷着本书,膝上还放着一份卷轴,卷轴打开,长长的拖到地上。玉颜绝色,舒卷似画中仙人。

“那,我有密报,陛下不如听了再决定。”

“嗯。”

何文泽从地上起来,站在他面前,忽然俯下身子,手撑着椅子的扶手,凑近了他的耳畔。

“陛下,我已让人断了支援,可不必担心,待县城兵粮寸断,再赶来的支援,也是还在路上的。”

这孩子长得极像祝氏。

吐出的温热气息,包裹住他的耳畔,也不知何文泽抽了哪门子风,唇角轻挑,是故意的。他讲话时启唇开口,便蹭在何涉耳垂上。

“那便依你做。”何涉膝上的卷轴已经落在地上,他不安的往后退了退,试图掩盖奇怪的感觉。

“什么依我?做?做什么?”何文泽轻笑更是摄人心魄,舌尖划过了他的牙齿,在何涉耳畔留下些满是情欲的潮湿。

“起开。”何涉盯着他的眼眸,那眸子里的神色分明和祝氏一模一样。

望断天涯处的青山如烟,碧落黄泉的最后一株桃花。

那是四季轮回,是整个天下的斗转星移。

何文泽朝他眨眨眼,笑开了来。

“都依陛下的。”

何涉也不知道为什么,何文泽似乎从来不懂某些关于人伦的事。

正如现在他把手里的一捆书卷放在桌上,扭头看了一眼床上盘腿坐着的自己。

何涉散着的长发乖乖的贴在身侧,他坐的并不端正,手里卷着一本书,另一只手扶在腰上,干干净净的白衣裳没有穿的多整齐,微微露出的锁骨让何文泽看的也有些入迷。他生的白皙,即使不再是少年年纪,也有几分幼时的风流,明眸皓齿,百无聊赖的把目光凝聚在书上。

真的好看。

“陛下。”何文泽凑到他床边唤了声。

“嗯?”何涉抬眸,看了一眼,又把目光转了回去。

“您不开心?”

“有些没事做。”何涉把书合起来,像个小孩那样卷了卷垂在自己侧面的头发,又无聊的松开。

“那我能不能问您个私事?”

他斜眼瞥见何文泽的笑,点点头道,“问,不过太过分我是不会答的。”

“她会怎么吻您呀?”

“她从不主动吻我。”何涉的回答里有些暗淡的伤心。

“那您觉得如果她主动会是怎么样?”

“应该很可爱。”他无奈的笑笑,“因为她本来就很可爱。”

“像这样吗?”

还没等何涉明白过来,何文泽就俯身挑起自己的下巴,将一个轻轻的吻落在唇上。

“……?”何涉蹙眉,张了张嘴,却一句话没有说出来的愣在原地。

过了一会,他才缓过神来。

“何文泽!”

“陛下小声点,别让别人以为我们在干什么。”

“听到又怎么样?!我和你做什么了吗?!”何涉气急败坏的呼了口气,“你在做什么啊?!你?”

他眯起眼睛,咬了咬嘴唇,乖乖的坐在了何涉身边,“陛下不喜欢吗。”

何涉一愣。

要说不喜欢,还真没有。这孩子长得像祝氏,他对自己没有多少父子感情,自己年岁和他差的也并不多。其实话说回来,也许由于是经历问题,何文泽的倒是比自己还要成熟上一倍。他性子也温柔乖巧,很像是能说上话的朋友。当年何涉自己的性子是一行风流公子哥里最矫情的一个。他们长大了或做官,或承了家业,都变得稳重了不少,也对于自己的身份有些芥蒂。久而久之,何涉竟和他们一句话也说不上。

唯何文泽一个,从不当回事。

“你简直大逆不道。”何涉其实本来也不怎么生气,由着他这样安分的坐在自己身边,也懒得多说什么。只是不说,也咽不下这口气。满心的怒气到了最后,还是只成了这一句无力的责怪。

“我没有。”他也不在意,一撩衣摆,从何涉手里抢过那本书丢在地上,顺势压住他的手腕,按在床上,又跨坐在何涉的身上,“这样才是大逆不道嘛。”

何涉躺在他身下,满眼里只能看到何文泽耀眼的长相。

湛蓝的眼里盛满了笑意,像是祝氏难得开心时的模样。

他想起有一次,那是夏末初秋的深夜里,繁星正好,祝氏拉着自己到庭中,指着天上的星,“你看,那边,再往那边一点,那就是我的家。好看吗?你知不知道,有时候,星空会告诉我,我家乡的近况。”

何涉听不懂她接下来说的星系,也从未见过她的故乡。

但他只知道,星河璀璨,却皆落了她的眸中。

她的手有些微微泛凉,像是现在在自己身上的孩子的指尖。

何涉反应过来,忽然大怒。

也不是说不喜欢怎么的,只是…自己还从来没被谁压在下面过,总有些隐隐约约的怒气跟羞涩。二人的身子半斤八两,功夫也半斤八两。他反过身,一样顺势抓着何文泽的手腕,让情势反了过来。

“你告诉我,你想干什么?嗯?”何涉死死地盯着他的眸子,“你想是吗?那我满足你?谁教给你的?”

何文泽没说话,安安静静的看着何涉。

他看着身下的孩子长发铺了满满的枕头,耳畔飞起了微红,也听着他有些急促的呼吸,漠然的松开了手,翻身下来,坐在床沿上。

“以后乖乖的。”

“嗯。”他起身解开发带,又重新系了一次,而后算是呼了口气,“那您先忙。”

何涉在他离开时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些说不出来的神色和一抹失落。

大破安城时,军中难得的喝了一场酒。

何涉也小酌了两杯,是何文泽从不曾见过的。

媚若烟漫梢头,杏花初开。那双美目也含情脉脉,恹恹欲睡却强打着满心的欢喜,不肯休息,启唇一笑,便又是要和自己讨酒喝。常年劳累和现如今的征战四方,使得他身子清瘦与自己不分上下。他握着书卷,另一手拿着酒盏,天边是焚尽的安城余孽。

那满身的娇媚与微热,有些透着微醺的绯红。

山河残破,他却是笔下酒中神仙。

“陛下,您可不能再喝了。”

“呵…终于…”何涉咬了咬嘴唇,这姿态放在平常也只是风流无双,可在他醉酒时,却成了满满的娇俏。

是落英了一身,天地苍茫尽头处的回首一望,一笑共江山如画。

“陛下,您说什么?”

“嗯…”他的指尖忽然划过何文泽的眉眼唇角,轻吐的微热气息猛地让他想起幼年时的祝氏,手把手坐在自己后面,教自己练琴的模样。

“九歌…”何涉仰着头,看着眼前的人。

“嗯?”何文泽眨了眨眼睛,忽然想到什么,笑了起来,“怎么了?”

“我好想你。”

何文泽没说话,看着刚刚被自己带回来丢在床上的何涉,他坐下来,用指尖戳了戳何涉的额头。

——这是祝氏常有的动作。

她喜欢这样戳自己,每次笑自己傻时,就爱这样,那笑颜与这小动作,艳冠群芳名扬四方八个字,被她演绎的淋漓尽致。

“哼,你少来…”何涉乖乖的眯了眯眼睛,带着微微的抱怨,“你才不喜欢我…”

“什么?”何文泽意识到,也许这样下去,自己是能从他口中知道,祝氏真正的死因。

他早就有怀疑,如果祝氏是何涉杀的,何涉不至于要那样暴怒的打骂自己,也不至于常常想要杀了自己。如果祝氏是他杀的,他不会被祝氏骂了也不处置她,而来找自己的麻烦。可如果说不是他杀的,那让祝氏疯迷的药确实是他给的没有错,何文泽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对祝氏,又为什么要那样想念她。她死后的一段时间,政治甚是严苛,谁也不敢多说一个字,一句话。虽之后又变得清明,鼓励进谏,可…何文泽始终想不明白,你杀了她,为何又那样惦记她。

他知道,祝氏也许不会是何涉杀的。

“没有…”何涉摸起床头的纸笔,挥毫了几句诗,便翻了个身,睡觉去了。

何文泽拿起那张纸,墨香肆意,浩浩荡荡是他的少年风雅。

什么也没有,还是打听不出自己想要的。

他叹了口气,替自己的君主盖好被子,盯着他的眉目,忽觉惊艳。

一路所向披靡,可何涉的身子实在是不好。他本就是早产,母亲又因为难产而亡,打小的娇生惯养体弱多病,到了长安外,就连何文泽苦读医书,也知回天乏术。

病态的苍白显得他更是有些许凉薄的绝色。

“我要和你说,你一定,不要再去问九歌的死,好吗。”何涉话还没说完,猛地咳了两下,鲜血从他指缝流出。

“陛下…您怎么了…”何文泽忙将茶杯递了上去,可却被他烦躁推开。

“没事,你不用管我。”何涉摇摇头,又是一口鲜血,“拜托了,照顾好江山,一定要踏平了卫国,好吗…”

房间里满斥着血腥味,何文泽总觉得,这背后是隐隐的死气。

“……”何文泽不甘的又问了一句,“为什么…我娘的死我难道不能去问么…”

“这对你没好处。”

“我知道了。”

何涉用手指勾下腰上的佩玉,递给何文泽。

“这是,九歌的东西,是她送给我的,你留好,我也戴了…咳!我也戴了许久,会护你无恙的。”

他接过玉佩,紧紧地握在手里。

“行了,你出去吧,我自己呆一会。”

“我不…陛下…”

何涉忽然拼了命的将他揽在自己怀里。

何文泽将头埋在他颈窝处,有些微微的寒冷,“陛下,您冷…?”

他松开了何文泽,笑了笑,“不冷,很久没听过你叫我一声了。”

“父皇…”

“乖。”何涉的手停在空中,他本想摸摸何文泽的头发,可却意识到手上的鲜血,又悻悻的收了回去。

是何文泽一把抓住他的手,掌心里黏腻的鲜血让他眼眶也红了。

“行了,去吧。”何涉拍拍他的手背,肆意笑道。

何文泽知道,自己是拗不过他的,只得交代了两句,“那您有事,再叫我。”

何涉点点头。

可在他要出门时,何涉还是又叫了一句。

“喂…你和你娘,可真像。我对不起你娘,也对不起你。”

“没有,没有…您好好的,就够了。”

他笑的温柔,眉宇间却依旧锋芒熠熠。

没想到这么久,你才来看我一次。

朦胧间,何涉只嗅到满屋的血腥味。

那应该是他手上的血。

你知不知道,我一个人,多委屈。你走了,什么就都无所谓了。我画了好多画,是四季的星空。每一处流云的不同,我也都画了下来。我知道你喜欢,所以我想,等我哪天见到你,就都拿出来,和你看。

他望着眼前满目柔情的祝氏,叹了口气。

你还真是狠心啊。不过现在,算是来接我的吗。你知道,每次我去你走过的住过的所有地方,恍惚间还能看到你,可一顾四下,四下无你,只有这时候,我才能想起,你已经不在了。我知道你喜欢喝酒,也喜欢弹琴。我自作主张,把你的琴给了小明彧。虽然他不像你,曲能落雁,可也是很难得了。我失去了好多。母亲,父亲,友人,女儿,儿子。还有你。九歌,你是多恨我?如果你还在,多好。昔年与你的所有所有,都像是刚刚发生过的。你说喜欢我,可你为什么一次都不来看我。你陪了我不过五年,可倒像是一辈子。我都开始后悔,是不是当时应该让祝珝带你走了。最起码不必跟着我,纯粹受罪。如果当时不是我,如果我不做皇帝,是不是就可以和你一辈子了。我不喜欢一个人,我喜欢你陪。

黄昏的余光移去,月上梢头,寒芒隐约。

何涉只看着坐在自己身边的人影,微微勾勾唇角。

呼吸越来越缓。

“我喜欢你,我一直一直在陪你,但有时…我也见不到你。你为我作的画我都看到了,你祭给我的酒,我也都知道。那些时候,我就在你身边。看你哭,我也哭。近来几日,我看到你有白发了。何涉,我从来不后悔跟着你。昨天我看到他了,和我想的有点差别,没有你温柔,不像你好看。”

“以后就不是一个人了,我们一直在一起,好不好。”

最后一眼影绰间,那人影儿俯身在唇上落下一个轻吻。

何涉有些质疑。

可他真的听到了祝氏的声音。

还未来得及思考,一滴珠泪落在眼角。

这次是清清楚楚的看到,她的眉眼如画。

晚一些,何文泽放心不下他,便又回去看了一眼。

虽然也许能猜到下午的那一面是永别,可真到了这个时候,何文泽是怎么也不愿意接受的。

“爹…”

何文泽跪在他床前,两行清泪。

“爹…我好喜欢你…”

“下辈子别这样对我了…”

何涉惟荒唐了这一次。

最后的眉目是带了笑意的。

一如曾经还有轻狂时,那副风光得意的神情。

也许你可以摘下星月,也许你能再次清风与共。他想起某一日闲来无事时,长剑低昂,青石路上柳叶之下,在何涉眼前舞剑助兴的时候。

你当真是不曾喜欢我?

何文泽趴在他身上,哭的不成样子。

故园风雪满,还来帘外梅隐香(何文泽×时笙)

“滚出去!你怎么还不死!来一次不懂规矩一次,你娘死了,你自己是没人教么?!”

皇帝的茶盏虽然珍贵,可还是很轻易的丢了出去。

跪在地上的少年明显吃了痛,轻轻哼了声,咬了咬嘴唇,他低下头,显然何涉的话有些伤了他,“奴才告退。”

何涉要留时延商量些事,时笙还小,他便也只是看了几眼便让时笙退下了。

“大公子!”时笙跟在后面,宫里的路长长的,他眼前的背影透着说不出的凄凉。

何文泽低着头,没有理会时笙。直到快到了宫门,这才依着出门,回首一望。

“诶…”时笙追的累,何文泽的回眸对于他来说有点远,时笙看不太清,只是觉得,他眉眼五官间的顺从和些许的无惧,煞是好看。他想追上去,可没有何涉的口令或是自己父亲跟着,他是出不去的。

时笙知道,这是何文泽惯用保护别人不知情的方式。跟他扯上关系,无论是哪方面,都不好。在所有时候,旁人若是好好叫他,他便都不曾正面理会,只是递个信,表达一下礼貌便到此为止了。

时笙就这么眼睁睁看着眼前的风华绝代翩然离去。

时笙从来都不安分,他求了时延,要做何文泽的伴读。何文泽是唯一留在蜀国的皇子,虽说不受宠,可有个伴读,也是很正常的事。时延拗不过儿子,本也无心争权夺利,便禀告了何涉,他便成了何文泽的伴读,搬入宫里居住。

他并不了解何文泽,甚至说他都不怎么敢确定那天见到的就是何文泽。堂堂蜀国大公子,怎会这样惨?时笙早就听过传说里的何文泽,才高八斗,却是个扫把星。他只想赌一把,为了那冷清的倾城一顾,也为了传言里的何文泽。

“大公子。”时笙老老实实的向他行了个礼,带着大包小包的东西。何文泽住的偏僻,时笙一个人拎着这些来,早就累的气喘吁吁。

何文泽勾了勾唇角,伸手接过他的包裹,又顺手替他擦了擦额角的汗水。

盛夏的日光迷人眼,时笙有些看不清他的眼睫。

“何故惹我。”

那声音冷冷淡淡的,可时笙听出了了,那里面有些不自觉的讨好。应该是他长期以来看人眼色所致。

“在下仰慕殿下才学,愿此生侍奉殿下左右。”

何文泽一愣,那是他活了八年,听到过最坚定的一句话。

同样,那也是时笙活了八年,说过最坚定的一句话。

“蠢。”何文泽背过身,几乎是轻哼出的一个字,而后他又补上句话,“你可知跟我扯上关系,就再也不会有翻身的日子了。”

“在下知道。在下也不想有翻身的日子,在下只想一辈子陪着殿下。在下说过了,愿此生侍奉殿下左右。”时笙懒得奉承,何文泽不受重视是众人皆知的,奉承也是平白惹人嫌弃,倒不如直说知道。

何文泽没再说话,两个人就这么僵着。许久,他才淡淡说句,“还不快跟我过来。”

时笙心下一喜,忙跟了上去。

宫殿偏僻,但过个门便是宫人们的住处了,平时倒也安静。何文泽爱干净,不大的院里被他种了几株盆景便也罢了,院里的树长得葱郁,一看便是用了心照料的。

“宫里的晚上不比你府上,你若实在是怕,便来正殿找我就好了。”何文泽替他整理好了床,又收拾好他带来的东西。时笙只看着他几乎没停下过,自己带来的些有用没用的,他一会便准确的整理好了。

“啊?这晚上还有什么不同吗。”时笙想搭手,何文泽却很明显的一个转身,自己便没机会收拾东西了。

“晚点你就知道了,不过没事的,我睡得晚,估计你都睡醒了,我可能还没睡。”何文泽笑笑,忙活了好一会,“饿了吗?饿了我去给你弄点吃的。”

这大公子,可真是好看。一颦一笑的,都像是画上的人。时笙从前总听人夸自己俊俏,可这真见了何文泽才知道,原来男子也是可以这样好看的。

“不饿!在下吃过啦。”

何文泽点点头,又叮嘱道,“这里不常有人来,没那么多规矩要守,你直接叫我名字也行。不过虽然来的人不多,但来的一般也不是人。”

“啊?!”时笙小脸顿时吓得煞白。

“你想什么呢。”何文泽无奈笑道,“这边乌鸦经常来,咱们这处不远是烧人烧物的,拖尸体去乱葬岗也是走这边的小门。这群乌鸦常在那边,性子也不怎么温顺,久了倒是无所谓,但是开始你还是小心着点,别让它们伤了。”

时笙算是明白了何文泽口中说来的不是人这句话的意思了,第一个不是人他说了出来,第二个不是人…那来的是尸体啊。

“没什么可交代的了,有时间可以自己照顾下花草,然后吃过饭最好就把宫门锁起来,其实你看着就好,我一般会自己做,忘了的时候你注意帮我一下就好了。偏房后面是书房,不过书大部分是我默下来的,你要是爱看就自己去找,虽然坏了也没事,但再默一本还是很费时间的。”何文泽若有所思道,“啊,对了,晚点过来厨房,你要是现在不饿,晚上就自己做饭吃。”

他说话的声音也好听,时笙总想多听他说几句。

傍晚吃过饭,时笙便准备去锁门。他在家是当做宝贝宠的,虽没做过这些事,可既然现在离了家,做了别人的侍从,那便是要学的。

“时少爷安好。”行色匆匆的太监抬着什么,看到时笙,在宫门口停了一下。正是因这点头问安的功夫,车放正了,车上的白布便顺势滑了下来。

时笙一愣。

板车上是个血肉模糊的人,已经断了气,看样子应该是被打死的,怨毒的眼神狠狠地瞪着天空。那尸体没了手,断口处血污也凝了。

太监似乎也知道了什么,连忙唤了同行的给盖上,匆匆离开了。

“那应该是个偷了东西的。你运气好,挺久没有这事了,你给赶上了。”

时笙猛地一回头,何文泽站在背后打趣道。

“给我吧。”何文泽伸出手,向他要了锁。

时笙浑浑噩噩的将锁递给他,不住的发抖。

何文泽也没多管,自顾自锁上了门,而后才转过头来,“别怕。”

这夜时笙怎么也睡不着,闭上眼睛,就都是那具女尸摇摇欲坠的恨,那眼睛里更多的是夹杂了痛到错乱的眼神。

他抱着被子,闷出了一身汗。

他不敢去找何文泽,直说了总归是来做下人的。怎么能去麻烦主子。自己是从小血都没见过的,没想到第一次见到这些,居然是一具尸体。他想起府邸里的安稳,绣褥软床,吃的喝的守夜人都有。

“我可以进来吗。”

门外忽然有人叩门,时笙记得家里女眷们讲的诡话,她们说,如果应了灵魂的话,就会被带走。

小孩子总是爱把所有传奇神话当真。

时笙又把被子裹紧了,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那我进来了?”

门被推开,时笙有些后悔自己没有上锁。

脚步声临近,然后轻轻的掀开了他的被子。时笙不敢睁开眼,缩成一团发着抖。

“我知道你会怕,就来陪你了。”

听了这话,时笙才敢把眼睛睁开一条缝,透过缝看到了何文泽深夜里也十分温柔的笑意。

“大公子…”他坐了起来,垂着眼眸,还是有些控制不住的浑身发冷。

“就和你说过了,宫里不比你府上,从来没有那么安逸。”何文泽拍拍他身子,“你要是后悔,我觉得你家的势力,其实也是能把你带出去的。”

“不。”时笙虽是恐慌,但还是一口拒绝,“我不要回去,做完决定我这辈子就是大公子的人。只是,您别赶我走。”

“嗤。”何文泽忽然笑出声来,这是他难得的属于自己的表情,“行,今天我陪你吧。我把东西抱过来,你睡就是。”

时笙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忽然觉得有些安心。其实原本以为何文泽要带的是些被子枕头,结果没想到他只抱了几本册子,一摞白纸。

“大公子?”时笙看着这些东西,乱七八糟的堆了一桌子。

“嗯?”何文泽头也不抬的整理着,其中有几张写了字的纸他收拾了放在最上面,这才看向时笙。

“这?”时笙一脸疑惑。

“我要默东西呢,还没有写完。”

时笙撇了撇嘴,也不好说什么,不知怎么,有点从心底里的落寞。算了,不急,反正有的是机会…

想到这,时笙被自己吓了一跳。

干什么?有的是机会干什么?

他没再想下去,看着何文泽吹了灯,将火烛压的很暗。时笙安安静静的缩了下去。借着微弱的火光,何文泽认真的样子里有着不甘平庸,恍若千里外的海,非要掀起属于自己的波澜壮阔。而在昏暗的灯下,侧脸却也勾勒出字里行间的温存。

时笙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睡着的,兴许是看着何文泽写字看累了。

何文泽趴在桌上,手边是写满了字的纸。夜里带来的白纸,现在一张不剩。

他笔尖转动生花,一笔一划透露着少年意气。

时笙轻轻拖起了被子,搭在他身上。那小猫一样的睡颜直接戳中了时笙的心,他小时候是不爱读书的,他总觉得,既然是默下来的,看看何文泽的字也是好的。于是便坐在桌边,拿起那些纸页,专心致志看起来。

直到未时一刻,时笙才放下了手里的纸。

“可都记下了?”

时笙一惊,忽然与何文泽四目相对。

“我…我不是有意的。”

何文泽摆摆手,直起身子伸了个懒腰,将单被放在床上,又坐回椅子上,“没事,我不在意这个。我更在意你看会了没有。”

“大公子什么时候醒的?”时笙刚想站起来,却被何文泽又按了回去。

“午时吧。外面阳光太惹眼了,恍的我睡不着。看你在用功,我就多趴着看了你一会。”他把几本书册摞起来,整理好了纸张的页码。

时笙不禁羡慕,这都是他自己默出来的,就连页码也能记得清清楚楚。

“再看我也看不出花来。”何文泽狡黠一笑,“跟我去做吃的,回来把这些背给我听。”

“啊?”

何文泽根本不等时笙反应的机会,便自己出了门。

“大公子,您会做吃的呀?”时笙是第一次进厨房,左看看又看看,摸摸厨房里为数不多的些食材,“怎么做啊?”

何文泽看看他傻乎乎的样子,轻轻笑了笑,“这些不太新鲜,口感上可能是差了些,看你带的东西里没几本书,你应该也不怎么爱读书,做饭这活我干就可以了,你好好念书,我给你的你都看着就是。”

他把手里的菜洗干净了,“等你书念的差不多了,我教你。然后呢,你现在也别干站着,到门口里给我摘两片花瓣。”

“门…门口啊?”时笙眼神撇了好远,“我…”显然,他是对昨天的事心有余悸。

“我没开门,而且一般白天也没什么事。你要实在是害怕,我去就是了,你过来帮我把菜切好了,注意别伤了手。”

时笙点点头,拿起桌案上的菜刀,一时愣了神。这…这要怎么切…好在他犹豫了没有几秒,便直接开始了何文泽交给自己的工作。虽然这好好的菜刀,给他用成了砍刀。时笙怕疼,源自于他幼年时的一次摔跤,磕破了手,差点磕掉了一颗牙。他也怕些锋利物件,时笙和普通的王公贵子一样,怕疼人怂,尤其怕别人打自己。

“……”何文泽手里捏着两片花瓣,眼神里略微透出了点嫌弃,“你这…干什么呢?”

“啊?”时笙拿着菜刀砍的不亦乐乎,没有听清何文泽的话。

“真是不理解你们这些富贵窝里长大的孩子能干什么,去帮我接水吧。”何文泽揉揉头,无奈道。

时笙在他眼里明明看到的不是嫌弃,而是自己府里上下看自己的眼神,无奈的宠溺,也是无条件的宠溺。他眨了眨眼,应了声便去接水了。

“你爱吃甜吗?今天我给你做的第一餐,我想着给你做点花糕,你要不爱吃甜,我就少放一点糖。”

少年时的友谊总是来得单纯,也许只是一顿饭的功夫,就定下了日后的至交。

“齐、楚救赵…呃…亲,亲…亲…啊,亲,则将退兵;不亲,不亲…不亲则…不亲,则且遂攻之…”

正如何文泽所说,时笙向来不爱读书。

何文泽一边听着时笙磕磕绊绊的背书,一边接着默写东西。他头也不抬依旧奋笔疾书问,“自己说,合适吗。”

“不合适…”时笙像是霜打的秋叶,畏手畏脚的耷拉着头。

“知道就行,昨天和你说过书房在哪儿了,自己去看,把这个背下来,背不下来就先写个十遍再说。”

时笙撅起嘴,左右转了转眼睛,最后对上了何文泽盛着清浅笑意的眉眼。

“嘶…”时笙慌忙移开了眼,看向房梁。

“要用功哟,不用功的话晚上让你自己睡。”

就算是这种话说出来,也是温温柔柔的。时笙点点头,“知道了…”

书房里充斥着纸页的味道和些许尘土味,时笙仔细嗅了嗅,倒是好闻。他抽出本书,那书页上的字体也写的端正,从头翻到尾,连一个错了的字也没有。

一直到夕阳西下,何文泽才专门端了热菜来给他。

“好啦,先吃点东西。”何文泽揉揉他的头发,“我知道你应该爱吃肉,我也没有,给你要了点。”说罢,他将手里的鱼递了过去。

“大公子不吃吗?”

“不吃。”何文泽松了口气,悄悄把左手往袖子里缩了缩。

时笙没看到他手上新添的伤痕。

宫女太监也是人,受了委屈也要发泄。宫里的花花草草都伤不得,他们又是最低的地位,虽是不禁互相的慰藉,可总也没有那么些胆大的。一部分是想,苦于没人跟自己慰藉。于是这些年岁大了时间久了的宫人,便会靠着些存下的钱财替小宫女小太监们做点事,可这代价也不是一般的。何文泽自小随着他们长大,自然是知道他们的规矩。

憋久了的宫人是不会手下留情的,何文泽本就不受重视,一开始还没人愿意和他做交易,后来久了,几个胆大的尝了甜头,一来二去传开了,也便都敢了。本就是受了皇家的欺凌,有机会能从皇室身上报复回来,他们自是愿意的。这种事何文泽顶多是在自己母亲的忌日或者什么特殊日子做,他也怕疼,也不敢多做,他总想着,无忧走了,还有人竟不嫌弃自己,自己总是要好好对他的。

看着时笙的样子,何文泽暗暗下了决定,一定一定,要保护他,绝不能让自己牵连到他一分一毫。

夜里的皇宫安静的像是一口巨大的井,淹死不知多少无辜生灵。

二人熟络的快,时笙性子也大气自信,便直接求了何文泽陪着自己睡。

“怪丢人的…”何文泽有些怕羞,死死地抓着被子不撒手。

“大公子,您耳朵好烫。”时笙的手不经意的触到了何文泽的耳畔,立马缩回了手。

何文泽没有接他的话,翻了个身看向他。时笙这才看到,原来微微羞红脸的大公子,竟然这样好看。像是街边女子嫁人时,脸上普遍轻擦的胭脂,也许是因为要见新郎,便更红了几分,愈发娇媚。

一直到何文泽都睡着了,时笙还在看他的眉眼,他发现何文泽更喜欢把自己缩成一团睡。起初时笙从未好奇过自己的睡姿,直到第二日来自大公子的诉苦。

“你以后要是再踢我,我就打回你。”

据说自己昨夜是直接把何文泽踢下了床,先是抢了他的被子,而后是踢了他的肚子,最后是把他直接连人带枕头的踹了下去。何文泽回忆道,“我还没清楚怎么回事,就已经躺在地上了。”

日子过的快,久了时笙也能发现,何文泽有时会想想二皇子。开始问他还不愿说,往后他便说的自在。

如若不是出使卫国,时笙总觉得这样温柔的日子能一直过下去。

他刚同何文泽回来,便收到了何文策死亡的消息。

那正是何文泽的生日。

陈贵妃固执的认为是何文泽的原因,死死的盯上了他。

“大公子…”时笙小心翼翼的捧了茶过去递给他。

“啊…”何文泽疲倦笑笑,可很快就转为了难过的表情。“阿笙…”他接过茶放在一边,想说什么却又陷入了沉思。

“阿笙…我是不是,不该活着…”

许久,时笙只听到了这句话,话里的绝望是这个年纪从不会有的。这种绝望,从来只出现在希望无果里。

“不是的啊,大公子,您…”

“算了。”何文泽叹了口气,“你出去吧。”

时笙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这是跟他一年,何文泽第一次赶自己出去。“哎,好…那大公子您有事叫我,我就在外面。”

“不用。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他知道再问下去只会让何文泽心情更糟糕,便也只能惺惺退了下去。

下午后时笙就没见过何文泽,他也不敢锁门,可初来宫里的那事,时笙一直对这个大门怕得很。他等在门边,低着头不敢往外看,所幸,今天没有什么人。

直到子时,时笙迷迷糊糊醒来时,才看到了何文泽。他一惊,自己竟然依着门睡着了,夜里风冷,穿堂而过似是哭声。

何文泽喝了个烂醉如泥。

时笙是第一次见到他说过的乌鸦,此时三两只落在院子里,扑腾着想要落在何文泽身上。他看到时笙醒了,幽幽转过头,干净的蓝眼里是酒后的麻木。

“大公子…”时笙忙起身将门锁好,看向外面时,还是心里发慌。

“你怎么还不走。”何文泽挥挥手赶走了那群乌鸦,衣袖滑下堆出好看的褶皱,“你不怕死的吗。”

时笙借着夜里惨白的月光,忽然看到他手臂上的伤痕。

“大公子?您是伤了自己吗?怎么会这样?”时笙忙上前去,也顾不得那么多,抓住他的手臂掀开了衣袖。

是斑驳的刀伤和不知什么戳出来的血洞。仔细看着,似乎还有不少浅浅的疤痕未曾褪去。

时笙一阵恐慌,他这才知道,那乌鸦是贪恋鲜血味才来的,可具体为什么迟迟不伤他,这就不得而知了。

“我也想是自己伤的。我去看我娘了,今天…哦…昨天不是我的生辰么,我去看看她,我没有酒,找人讨的。”何文泽呆滞的收回了手,“你别看了,别看…”

他转过身摇摇晃晃的往屋里走去,时笙忙跟上,他只看何文泽在柜子里扒拉了什么,却什么也没找到。

“大公子您找什么…”

何文泽没理会他,瘫坐在地上,手指上掐算了两下,神色没有任何改变。虽是如此,可他却忽然呜咽了起来。

“阿笙…你跟着我哪有什么好结果啊,你跟着我干什么啊…我就是个灾星,我…我…”

时笙连忙跪在他身边,“大公子…您今天到底怎么了啊…”

“你不知道,我克死了多少人,我只知道我的幼年是因为姐姐,我的乳名也是因为姐姐,我是姐姐的替身,陛下原以为我带走了一个便罢了,可我怎么…那时还好,都还好,我不懂,可现在我懂啊,我三弟,因为我没了,因为我…”何文泽的衣服上弄得全是血,也沾了不少泪,显得脏兮兮的。

“我帮您换身衣服吧。我们待会好好说好不好。”时笙拍拍他的背,他却猛地一躲。

“不要,不要。你听完我说。”

“我不知道我活着除了恶心人我还有什么用处。”何文泽似乎冷静了不少,“可我不想死,我什么都没拥有过。我想吃点好的,想要瓶酒我都要去这样换。我不甘心。”

“什么?”时笙问道。

“你看到没有,这些都是他们弄的。嗯…”酒劲还没过,何文泽揉揉太阳穴又道,“簪子,刀子…满意了才肯给我,凭什么啊,我是蜀国的大公子,凭什么啊,我为什么活得不如他们啊。呜…真的好不甘心,好疼。”

何文泽乖乖的睡了过去。

时笙有些脊背发冷,到底是谁敢这样对待皇子?或者说…他都经历了什么?时笙将他抱上床榻,解开了他的衣带。

胸口和手臂上的血污粘住了衣裳,贸然扯下来应该只会让伤口更重。

时笙俯下身,趴在他胸口,用舌头轻轻舔舐着伤口,试图替他换件衣服。灌了满嘴的血腥味,时笙就这样听着他的心跳,一分一分,极其动听。这一夜时笙根本没敢睡,他拿来了药,仔仔细细的涂在何文泽的伤口上。

次日也许是醉酒的原因,何文泽醒的比平时晚的多。

“你都知道了。”他看了看自己身上的伤,又看了看眼前满眼疲惫惊慌的时笙。

“嗯…”

何文泽拍拍他的头,“没事。”

“大公子,您昨天说的换…是…”

“那不关你的事,别问了。”何文泽一反了常态,像只受了伤对任何人极度不信任的小兽,龇牙咧嘴的凶着眼前不管是想要帮助还是想要加害自己的一切事物。

时笙没敢说话,便安安静静的坐在一旁。

许久,何文泽才牵起他的手,“对不起…你想知道吗。”

“嗯…”时笙轻轻点点头。

“让宫人们在身上发泄,从而换些钱财吃食。”

“您可是皇子,他们怎敢?!”时笙有些不可置信,同时还有些气愤。

“嘁。”何文泽笑笑,咬着嘴唇拿起床边的药酒洒在伤上,“我?你去找个人问问,别是你自己,你去问问旁人,谁不敢对我怎么样?虐待他们的是皇亲国戚,我这死活都没人管的皇子,他们拿来泄愤,那不是更好吗。谁不敢?你不知道罢了,其实打我在他们眼里,那可是个平常又有趣的娱乐方式。”

时笙一愣。

这次的事何文泽让他尽快忘记。

次年鬼节,陈贵妃不知从哪儿找到了何文泽跟祝氏从前的书信,加以罪名预谋造反。

“公子没有…”时笙不顾一切的护在何文泽身前,重重的挨了一顿打。他这才知道,原来何文泽常年的经历是如此刻骨铭心。后来即便是何文泽着急,时笙也一遍遍的总要让他少受些伤。

何涉将何文泽全权交给了陈贵妃审问,“陈娘娘…求您了,我真的没有,真的…”

时笙只看着这贵为皇子的少年一遍遍的磕着头,每日的鲜血凝固在衣上,伤口还未好,次日便依然会扯开。纵横交错的伤痕像是田间的阡陌。

陈贵妃每日只来一个时辰,其余时间何文泽都是和自己在牢里。

他亲眼见过何文泽的饭碗里爬出过虫,而这少年却只是看看,又一言不发的吃完了整碗饭。那些吃食明明都是坏了的。时笙实在吃不下去,陈贵妃也不与他为难,有时还能拿到些完好的馒头吃。他时常趁人不在分了给何文泽,可何文泽每次都拒绝说自己吃饱了。

“嘁…”

长鞭沾了盐水落在少年身上,时笙只看着何文泽眼里的祈求逐渐成了急切恼怒。

日日如此。

时笙虽有家族保全,可总是陪着何文泽的,也一并先被收押了起来。后来他才知道,听闻自己受了苦,时家是花了钱的,也有何涉的力保,自己只是进来走个过场,狱卒和陈氏绝不会与他为难。

没有多久,时笙便出去了。

“大公子…”时笙依依不舍的看着他,“我…我不出去…”

“滚。”何文泽冷冷瞥了他一眼,不再说话。

这是何文泽第一次骂自己。

“我…”

“我让你滚。”

时笙话还未说出口,就被狱卒连拖带抓的扯了出去。

何文泽不想让自己拖累到时笙。他能有更好的境地。

他分明看到了何文泽眼里的泪光和欣慰。

他本以为再也见不到何文泽了。那日一别,就算多方打听依旧音讯全无。

两年后再见,少年翩翩,意气风发,满眼是运筹帷幄,笑意未变,只是多了几分…将乾坤玩弄的不经意。

“阿笙。”他轻轻唤道,将手里的玉佩正经递给了时笙,“收下的话,以后便要一直在了。”

时笙毫不犹豫的接过玉佩,“在下仰慕公子才学,愿此生侍奉公子左右。”

“公子,无论如何,我都是您的时笙。一朝如此,往后朝暮如此。”

“我会一直陪您。”

“终此一生,您是我的公子。”

回望故去,声声总萧瑟(祝氏×何涉)

“陛下,娘娘有喜了。”御医对何涉报了喜讯,只见何涉差点要去抓住他再仔细确定一遍。

可何涉还是稳下了情绪,虽然还存着些颤抖,可总比抓着御医的袖子好,“是吗?你可确定了。”

“奴才看这个是绝对没有错的。”

何涉的笑意掩盖不住,“赏。”

御医领了赏下去,何涉一把抱住祝氏,激动的像个拿了糖的孩子,“祝,你听到了吗,我们有孩子了。”

祝氏任由他抱着,眼里尽是不耐烦。

何涉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慢慢松开怀中的女子,低下头又抬起头看向她,笑意温柔,竟还有几分爱而不得的苦涩,“祝…即使这样,你也还是不喜欢我,对吗。”

她忽然感觉心上有什么被触动。

眼前年岁不大的少年天子眉眼本该是意气风发,可此刻却是满眼强打着的温柔,来掩饰伤痕累累。

祝氏没说话,可还是不由自主的伸出手,覆在他脸颊上。

她向来是不爱笑的。

可她抬起的眸,撞上了何涉盛满伤痕的眼。

四目相对也许值得千万遍。

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脸上飞了一层绯红。

何涉的眼神微微振作了起来,祝氏微凉的手让他也安静不少,“你还是有一点喜欢我的,对不对。”

祝氏把手慌忙垂在身边,有些不知所措。

“祝,我要娶妻了。”何涉牵起她无处安放的手,“如果是你该多好。”

她忽然摔开了何涉的手。

“我累了。”

这是一道逐客令,即使皇宫是何涉自己的家,也免不了祝氏的逐客令。

何涉只当她是同从前一样,根本不想见自己。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喜欢祝氏,喜欢到可以接受她的所有不恭敬,接受她的冷面孔,在她给自己下逐客令的每一次,都即使离开。甚至就算是她侍寝时,几乎都会因为挣扎抓伤自己的身体,也无所谓。他只觉得,在看到祝氏的眼眸时,便能沉沉的陷进去,只要是她在,怎么都好。他想一辈子跟祝氏在一起,哪怕这辈子的时间直接静止,直到天荒地老,也不会厌烦。

“我可以问你句话么。”

祝氏看向他,等他的下文。

“你不喜欢我…那你喜欢祝珝吗。”

“不喜欢。”

何涉又抱了抱她,“那就是说我还有机会。你好好养着,我先走了。”

他不敢多留,因为喜欢,所以就连知道自己的妃子不爱自己,有个青梅竹马时,他也选择了无条件相信,祝氏说的话都是真的。

祝氏看着何涉远去的背影孤独,打翻了宫女端上来的果盘。

这位娘娘虽性子不好,可总还是不对下人做什么的,比动辄打骂的主子好了不少。

“滚!都给我滚!”祝氏也不知道怎么了,就是难以抑制的气愤。

宫人唯唯诺诺的下去,只有那个端果盘的还跪在地上收拾。

“你怎么不走。”祝氏脸色稍微缓和了些问。

“奴才怕…碎片摔着娘娘。也怕东西久了,不好收拾。”

祝氏眯了眯眼睛,“抬头。名字。”

小宫女这才算是真的看清了这位娘娘的长相。即便是怒容,也有出奇的飒爽英姿。平常虽是高不可攀的样子,但她笑起来应当会更好看。

“奴才贱名…星曜。”

祝氏美目流光,在她身上看了一遍又一遍,“不错。你下去休息吧,我自己弄就好了。”

“娘娘怎么…”

“我说让你下去就是让你下去。”她忽然有些不悦,但是好在对眼前人较为有些好感,懒得发作。

她确实不喜欢任何人对自己的顶撞。

宫女下去了,她就一个人坐在殿内。

娶妻…?如果是我就好了?可笑。

如果真的像他说的那样,他会走的这样快?

帝后的大婚是在次日,何涉唤来张仪,“替朕上个药吧?”

他褪去了外衣,略有些羞涩的将药瓶递给张仪。

“嘶…”张仪不禁有些寒意,这女人到底是下了多狠的劲?

何涉出身中宫嫡子,却不是长子。太后因为难产而死,先帝便为了补偿,对他极尽宠爱。可即便如此,也不能代替母亲的爱。他长得白皙可爱,先帝是打骂都不舍得,更别提像这样的伤了。

可何涉身上,现在却是几道通红的血痕。

“是…祝娘娘吗…?”张仪轻声问道。

“嗯。”何涉点点头,虽然伤的不重,可确实是实打实的疼。

“娘娘下手也太狠了点。”

本以为何涉会说些什么,可他却深深的叹了口气,笑道,“没事,我知道她不喜欢我,也是我弄疼她了。”他忍着哼哼了两声,“明显吗?”

张仪不知道该怎么说,他白白净净的,这几道伤,就跟夜里头天上的月亮一样,连个能遮能挡的星子都没有。

祝氏依着门框,痴痴地望着宫里的红色出神。

何涉今天,是陪她的妻子。

“娘娘,夜深露重,娘娘还是要顾及皇子的…”小宫女为她带来了外衣,披在她身上。

祝氏转了转眼睛,又平静的看向灯火明亮的宫道“顾及?为什么要顾及?我又不喜欢他,他的孩子死活与我何干?”

“娘娘…”宫女像是怕事的看了她一眼,但始终没敢把话说下去。

祝氏看了看自己的宫女,将衣服披在她身上,“夜深露重,你穿的少。”她说完这句话,便径自走回了屋里。

她把门锁的紧,谁也进不去。

外面站了一院子的宫女太监,只听着殿内的琴声泠泠,不一会便歇了,是一片寂静。

她的琴弹的好听,算是冠绝了后宫的。清净的夜里琴音还未消散,只听殿内一片嘈杂,似乎是花瓶碎裂,布帛撕裂,书卷散乱。

“娘娘在做什么?”宫女面面相觑,虽然慌乱,却也不知道该怎么样。

还是星曜有主意,她先冲人小声道,“我去找陛下,你们看着娘娘!”

“可是,陛下今夜…”

“难道要看着娘娘出事么!你我可都跑不了责任!”

话音刚落,殿内传来声闷响。

——似乎是断琴声。

星曜没有再多停留,连忙跑出宫门。

“陛下,陛下!”她差一点便硬闯了帝后的寝宫。

“你是哪儿的宫女?怎么这样不懂规矩!”张仪慌忙看了看殿内,烛火还未熄,他压低了声音问,“怎么了?”

“公公,请您替奴才传报一声,娘娘身子有些不太舒服,现下又不开门,奴才们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还未等张仪说什么,那厚重的门便打开来,刚刚换下衣裳的何涉身后跟着的是满脸担忧的蜀姬。

“陛下,娘娘…”星曜慌忙跪下,话未说完,便被何涉急切的打断了。

“祝不舒服?怎么了?”他整了整衣服,让自己尽量看起来没有显得那么担心,“怎么回事?”

“娘娘身子不舒服,又把自己关在殿里不肯出来,奴才们叫不开门…”

何涉哪儿能等,他听罢连衣裳也顾不得穿,直接想跟着星曜回去见见祝氏。他有些奇怪,祝氏常常容易心情不好,可也从没听说把自己锁起来这种事。

张仪轻轻拦住何涉,微微冲他摇摇头。

他忽然意识到什么,看了看身后的蜀姬。

蜀姬半低着头,温婉顺从。

何涉的目光落在天河里,他叹了口气,“去叫御医,然后把门砸开。”

殿内什么都是乱七八糟的,祝氏瘫坐在一堆花瓶的碎片旁,左手撑在地上,右手捂着小腹直喘粗气。她咬着嘴唇,看到御医和宫女,这才开口,颤巍巍的低吼道,“给我滚…”

美人脸色不太好,就连嘴唇也有些泛了白,可眼里的狠毒却一分不减。

她挣扎着想起身反抗御医的医治,但疯狂的打砸耗费了她的体力。

“娘娘…”星曜想要去扶她起来,可却先看到了她浅蓝色裙子被微微染红,“大人…您看…那是…怎么了?”

御医一慌,当即写了药方递给身边的太监,“快去,快去,等不及的!”

所幸那人跑得快,不一会的功夫便回来煮上了药。

诊断罢了是动胎气,没有出什么大事,按照药方好好养着便是了。

祝氏让人都走了,只留下星曜。

“是你报的信。”她依在床边,有些不爱说话。

“是奴才。”

她没说什么,只是看了看手边断掉的琴。那是初见何涉时,祝氏一直在用的琴。也是因为这张琴弹出的曲子,才让何涉对她产生了好感。

“嗯。你去找了谁。”

“奴才去找了陛下。”

祝氏挑挑眉,“他这都无所谓吗。”

星曜没有说话,许久后才苍白的解释道,“陛下兴许是…走不开…”

她不置可否的笑了笑,“我懂。”

“娘娘…不喜欢陛下吗。”星曜鼓起勇气问。

“……”

祝氏转过头,不对这个问题作出任何回答,“你下去吧。”

她躺在床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只是脑中过了许多景象。有部族被灭时的血海,也有自己住过的教坊司。其实本来像自己这样的战俘是没有资格到东宫伺候,可却是一场宴会上,自己弹曲,引来何涉一顾。

他求了皇帝让自己到东宫,又至了及笄,他依旧是求了皇帝,让自己做了他的妾。

祝氏不同别的侍妾,她是从正门抬进去的。

她想了好多,何涉刚刚娶了自己没有多久,便又被赐了两个淑女做侧妃。后来两位侧妃都生了公主,他十七岁登基,自己怀的是他的长子。

那又有什么用。

祝氏也累了,孤灯晦暗,夜里天寒,她卷了卷被角,不一会便睡着了。

“为什么他不来找我了?”祝氏刚刚送走了匠人,问星曜道。她托匠人替她打一只长命锁,想起许久前,日光微暖,何涉贴在自己小腹上,惊喜的和自己说孩子的声响。

“陛下兴许是有事吧?”

“我听人说,他是不是最近常去找蜀姬?”

“这…”

她看着星曜吞吐的样子,就已经知道了自己听到的。

“我就知道,他一直把我当个玩意呢。”

“蜀姬好不好看?”祝氏用扇子遮住半张脸,也遮住了她脸上一抹红霞。

“奴才觉得,没有娘娘好看。”

祝氏轻笑竟有几分小女儿家的娇俏,这是从不见过的。

星曜一时看的有些出了神。

难得,主子心情好,二人有说有笑的,全然不顾别的。

而有人便没那样幸运。

“什么意思?”何涉总觉得自己没有听清,“朕觉得没有必要。”

“部落请诛祝部余孽,请陛下以大局为重。”

“你们别太过分。”他忽然有些着急,急切的想要确定祝氏的安危,却不敢自己提出来。

“卫君主将此事的定夺权交给了我们,求陛下应允了罢!若不如此,势必与部族与卫国不睦!”

“这意思是,只要朕同意了,也许能和卫国交好么?”何涉自嘲的笑笑,“祝部没了,下一个呢?下一个会是谁?别被他们骗了!”

“陛下是顾及祝娘娘吧。”

他像是被戳了软肋,登时哑口无言。

“祝娘娘不会受伤,只要陛下没有偏爱。更是姬姓那边,还请陛下多多顾及。”

言下之意,便是让自己多陪陪蜀姬。

可自己真的不喜欢她。

“去,告诉他们,朕同意。让他们去办吧,怎么办都好,别来告诉朕。还有,从现在开始,我把事交给你们,你们负责找些人才,给我练兵。”

待所有人都走了,他才瘫坐在椅子上,他比谁都清楚,祝部都灭了,下一个只能是蜀国。

祝姬…我该拿你怎么办?

他们容不下你的。

“陛下的心,不在妾这。”蜀姬看了看眼前的人,用手遮了唇角,微微一笑。

“对不起。”何涉被猜中了心思,半是愧疚道。

他奉了杯茶给蜀姬,“对不起。你要什么朕都会给你。”

蜀姬摆摆手,“妾不敢受。妾知是父亲为与陛下交好的礼品,也知到现在陛下也不与妾同住,妾知道,陛下的心是在新婚那夜,闹了脾气的祝妹妹身上。”

何涉眼里透着些不自然,还有些不合时宜的情意。

“妾自会做好皇后的职责,也会做好陛下妻子的职责。旁的,妾不敢奢求。”

蜀姬的原姓姬,部族是黄帝嫡系,身世自然高贵,举手投足间,尽是华夏女子上古神女的优雅。

何涉点点头,二人相对无言。

很久后,他才问,“你恨朕吗。”

“不恨。”

“如果朕伤害了你的族人呢。”

“妾不敢恨夫君,却敢恨陛下。若真如此,妾当随族人去。”

何涉听罢,无奈苦笑道,“朕伤了祝氏的族人。”

“妾早已听闻陛下仁心,妾相信,这并非陛下所愿。陛下因不知见祝妹妹,怕她伤心,这才没有去找她,想必祝妹妹得知陛下苦心,兴许不会恨到陛下。”

“但愿吧。”

何涉为了不让大臣抓到什么,常常宿在蜀姬这里。宫里的传言,每日皇上都与皇后画眉,甚是恩爱。

他自己不便常去探望祝氏,便只能拜托蜀姬勤走动些。但蜀姬身子不好,走路的鞋子也不合脚,他实在怕蜀姬病了,自己便得不到祝氏的消息,就为蜀姬自己量了尺寸,递给宫人去做鞋子。

“听说当时娘娘笑的可开心,和昭阳殿里那位美人,就是不一样。”多嘴的宫人走在宫道上,端着水盆谈笑道。

“那是,还是娘娘好,我听华香姐姐说,当时陛下蹲在地上,娘娘就坐在榻上,娘娘甚美,就连足也像玉似的。”

“真有这事?我只当是同住的阿燕骗我。也难怪陛下这样喜欢娘娘,娘娘的性子又好,长得又美。要我说呀…昭阳殿那位,活活像个老虎,长得是好看,可是太凶了,谁敢靠近她半步…有些不满就横眉竖眼的,吓死人了…”

昭阳殿。

跟在两个宫女身后散步的祝氏听得倒是仔细。

一月前听说他下令诛杀自己族人,半月前听他又给她画眉,今日又听他为那人量尺码做鞋子。就连宫女也敢在背后议论自己。

祝氏笑了笑,深深呼了口气。

何涉还是忍不住,去见了她。

“你不是很喜欢你的皇后?”祝氏把玩着手里的簪子,粲然一笑。

“祝…”他不知道自己欢欢喜喜来见她,为什么等来的是一句阴阳怪气的质问嘲讽。何涉整了整心情,目光落在她手心里的簪子上。那是自己给她的东西,不常见她戴,可自从有孕,倒是常常拿在手里。他知道祝氏不喜欢自己,可不管如何,她能回心转意,那就再好不过。

祝氏没有再说话,何涉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二人便这么沉默了下去。

许久后,祝氏才开口,“你今天来,是想和我说点什么。如果你是想安慰我,你可以走了。”

何涉一愣,看向她的眼眸。每次看到这,几乎都被她的眼神吸引。

满目的骄傲,刚烈似乎漠北的风。

“看我做什么。你杀了我的族人,怎么,难道还指望我对你多好?”

“谁告诉你的?”何涉眼底的一缕慌乱被祝氏看的清清楚楚,写算是坐实了她听到的消息。

“与你无关。”她左手的指尖叩在桌子上,木头发出有节奏的声音,“这事已经很久了,我不问,你是不是还打算瞒着我。”

其实何涉不喜欢别人如此质问自己,轻描淡写的压抑席卷而来,尤其是在自己抱着满腹愧疚时,更为锥心刺骨。

“你是觉得,你可以管国事?古来汉武帝便为防女主干政而杀钩弋夫人,你这样问,不太好吧。”

“那是我的族人,你杀了他们,怎么不连我一起。”她站起身,手里的玉簪子被她狠狠磕在桌上,“以后,你也要杀了你的皇后,是吗?”

玉碎的声音泠泠伴着她的嗓音,竟有些刺耳。

“你敢管我的私事?”

“你们不是很恩爱?宫里都传遍了,说她走路不适,你便如何如何去帮她量鞋子尺寸,日日替她画眉,我如何不能知道了。”

何涉看着她无所谓的模样,这副妖颜,不屑,清冷,还有几分玩味。

“你…你到底有没有羞耻心?这种事也是你能管?!”

“哦?”祝氏忽然笑开,“你是敢做,不敢认吗?我要是你,我肯定就认下了。敢作敢当,何时来的小人之心,竟先想着说我呢?”

“你说什么?”

“你这算是,耳根子软了,只听得进你皇后的话了吗。我说什么,难道你想听我说第二次?看不出来,你养那种女人养久了,还真会变成和她们一样,摇尾乞怜的软骨头?只不过…你这皇帝陛下,求的骨头,我真是有点大开眼界呢…”

朱唇微启,她眼里的神色绝对是嘲弄。

何涉忍无可忍的扬起巴掌。

祝氏身子不好,又自小成了下人,现下还怀着孕,自然是撑不了的,她跌坐在地上,皱了皱眉,头发遮住她的视线,便漏看了何涉试图慌忙掩盖的紧张与后悔心疼。

“受不了了?”祝氏仰起头,笑颜里露出了祝部女子不羁的神色,这是少见的与她部族有关的任何事情。

“你若再满口胡言,你信不信…”

“信不信你杀了我?好啊。”她的手轻轻移到小腹,是有点疼的,“血海深仇,我还怀了你的孩子。我自己都有点看不下去自己,你知道这种感觉多恶心吗,死了倒是干净。我也不碍你的眼,你和你的种,也恶心不到我。”

“你!”何涉被她气的浑身发抖,恶狠狠的看着她,却一时也不知道说些什么。

吵闹声引来了几个宫女,一并的求情呼喊这才让何涉冷静几分。

“陛下…是不是要叫张御医来…娘娘的皇子经不起拖呀…”

“还不快去。”

这是他指给祝氏的御医。

“我警告你,说话多注意。”何涉扔下这句话便拂袖而去。

祝氏凝望着他的背影,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七月十四日。雨。

星曜前来通报祝氏身子不舒服的消息。

何涉在蜀姬处,正看着书,而蜀姬似乎早就睡下了。星曜虽然不太理解,可也没有过多思考,还是先禀报了何涉。

御医已经在昭阳殿耗了一天,祝氏压着人不让去,星曜是偷偷跑出来通报的何涉。

“娘娘一直…奴才出来的时候娘娘意识已经不太清醒了,陛下,您快去看看吧…御医们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什么?什么如何是好?”何涉扔下了手里的书就往外跑,“算了!”

他一个人跑在宫道上,也不听星曜的劝阻。

何涉谁也没叫,他跑的又快,星曜根本没有跟上。蜀国人最是感觉强烈,他闻的出,昭阳殿里的血腥味虽不大,可也让他心惊肉跳。

“怎么回事?祝怎么样了?”他揪住一个端水换洗东西的宫女问。

“陛下…娘娘…”

房内是沉闷隐忍的痛呼,有些撕心裂肺,他看了看盆里的血水,松开了手,“快去快去!”那惨声时有时无,气若游丝。

“陛下您来了…”有宫女看到他,呆呆愣愣的报了声。

几个宫人急忙出来跪在地上,“娘娘一直生不下…大人们刚刚说,陛下…陛下最好…最好早些做决定…”

“什么决定?什么?”何涉不可置信的笑出声来,“怎么?”

“早些决定关键时候是保娘娘还是…”

这里所有宫人从未见过少年风流潇洒的何涉红了眼眶。

他犹豫片刻,弯下身子,将打头的宫女扶了起来,声音颤抖着对她说,“孩子我不要了…别折磨祝了…你去和他们说,求求他们,我听祝氏不太好,你去求求他们,一定要保住祝,好吗…”

宫女满脸惊恐,忙领了命回去。

他就依着廊下的柱子,听着大雨倾盆。何涉自小失了母亲,他知道难产对于女子来说是多大的危险,他实在害怕,祝氏也…

更漏声长,已经是七月半了。

子时整,殿内是婴儿的啼哭。

何涉不顾谁的阻拦,拍开了门直往里闯。怎么?不是说要祝氏吗?怎么会这样?她没事吧…?

血腥味弥漫,祝氏躺在床上毫无生气。

“你们…?祝呢?”他拨开抱着孩子的宫人,直推眼前挡路的稳婆等人。

“陛下陛下,陛下别急,娘娘只是累了,睡了,娘娘大好,无碍。为了娘娘的身子,还是不要打扰娘娘了。”一位年长些的稳婆看出何涉的担忧,连忙报道。

他这才算是舒了口气。

“那我去偏殿等等,明早见见她。”何涉远远看了祝氏一眼,辛苦你了…

蜀国以狼神为图腾,也有着为新生子算上一卦的习惯,也是图个好的彩头。

可当太监把卦象呈上时何涉就傻眼了。

八字没有一点阳气,卦象也为凶。

“方士说…大公子…易见血腥…又克父母亲人,想问一下…祝娘娘的八字。”

何涉握着手里的卦象,不知是什么感想。

“给他。”

太监领了命下去,何涉忽然想起星曜。自己还没来得及赏她些什么,她也没回来。兴许是怕祝氏责怪。

明日吧,不急着。等等看明日祝氏醒了,和她说说看。卦象并不可信,老祖宗的规矩,也该废废了。

何涉这样想。

清晨时雨刚刚停下,祝氏还未转醒,何涉守了一夜,只想着该怎么感谢祝氏。他想着,要不要拖上一会再去上朝,他还想等等,上朝前能见上祝氏一面。

直到内侍来催了,他才无奈离开。

可何涉怎么也想不到,路上就听人说,昨日雨天路滑,星曜在回宫的路上门槛没有迈过去,当场磕在了门槛上。他也没想到,卫国竟知晓了自己近来招兵买马的事,又借着自己的祝部妃子,定了个蜀国有祝部反动余孽的罪名,活生生给翻了一倍的驻守兵。

欺人太甚…

何涉暗暗地下了决心,一定一定,要杀了他们。他还是先瞒下来,说是弄错了,那位妃子只不过是姓祝,并非祝部之人。

下了朝,他跑去了昭阳殿。

皇子睁开眼睛,傻乎乎的在摇篮里躺着。

蓝眼…

这对于何涉来说,是当头一棒。现在还没有实力和卫国,与其的众多部族对抗,这孩子的蓝眼,根本瞒不住祝氏的身份。他原想着,能与人说说,怀孕的不是祝氏,自己的大臣不会逼得太紧,既然祝氏没有孩子,便没人会去再找她麻烦。可现在这孩子的瞳色,是怎么也瞒不住的。他若是个公主…也不至于能掀起什么风浪,可他竟然是自己的长子…

何涉想起夜里的那张卦象。

他还是决定先看看祝氏,隔着一个玄关,她怎么舍得把孩子放在风口…

正殿里的女子着了单衣,又不盖了被子,何涉知道,她是不顾自己身子了。

失而复得的心情在何涉这尤为明显。

他箭步过去,一把将祝氏抱在怀里。

“祝…你没事…太好了…”

祝氏愣在他怀里,她能感觉到怀里的少年郎有些喜极的颤抖。

“你…”

她还没有说完,话便被含在了口里。

何涉的吻有点突如其来。

只觉得越过了一个时光,何涉才将她放开,“我…我以为…”

“什么。”

“没事!你好好的,就好了。”

“星曜呢。”

何涉一惊,目光有些躲闪的将事实告诉了她,并告诉她,已经令人将星曜厚葬了。

祝氏红了眼眶,泪珠止不住的掉。何涉将她抱在怀里,任由着她哭。不知是什么时候,祝氏的手臂,也将这个清瘦的少年环在了怀里。

许久后,祝氏才抬起头,声音有些颤抖道,“你见笑了。”

“祝…谢谢。”这是她第一次在自己面前这样娇弱。

祝氏揉揉哭肿了的眼睛,一副不解的样子。

“谢谢你给了我长子…谢谢你这样信任我…辛苦了!”

“儿子…?”祝氏的神情慢慢变的阴冷,“八字呢。”

“我刚也想和你说这个。”何涉有些不知所措,但还是将放好了的卦象给了祝氏,“这是我们孩子的卦象和八字。”

祝氏仔细看了看,手上又在掐算着什么,忽然急火攻心,唇角流出鲜血。

“祝!”

“我没事。”她轻描淡写的推开了何涉,擦拭干净唇上的血液,“你还是快点走吧。”

何涉有些失落。

他看了看祝氏,急忙道,“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何涉伸出手,摸摸她的头发,“好吧。那我替你收拾点东西,你也不用下来了,好吗。”

祝氏破天荒的朝他笑了起来,“好。能不能替我把孩子抱来。”

这笑颜让人有些手足无措的好看。

“嗯嗯!”

何涉将孩子小心翼翼的放在她怀里,“你看,好像你的。”他也伸出手逗了逗小孩,“我去帮你准备些吃的,哎,待会我晚些再来陪你好不好?”

祝氏点点头,“你快回去吧,晚些再来看我,我累了。”

何涉也是满心欢喜,她竟没有拒绝自己。

可这种欢喜在他和小厨房说了备点汤,又叮嘱的宫女照顾好她回来告别之后,就消失的无影无踪。何涉原是不舍得祝氏,想回来再看看她,可竟看到了这一幕。

祝氏的手看起来用不上劲,可她正扼住孩子的脖颈,试图发狠。

他来不及多想,拨开了祝氏的手,将孩子抢了过来。

“祝?”何涉看了看怀里的孩子,脸色有些不太好,气息倒也不算太虚弱。

“还给我。”祝氏的目光对上何涉慌张的眉眼,冷的他一个激灵。

“你疯了?!”

“你还给我!他留不得!”祝氏竟试图下床,将自己摔在了地上。

何涉连忙将孩子交给进来的宫女,蹲下身子抱起祝氏,“你怎么了…?那些不可信啊…”他有些后悔,不该将方士的话给她。

“我难道也不可信吗?”

何涉不敢信,他只当祝氏是有些不太正常,将孩子抱到魏妃那让人养着,也不敢常让她见。魏妃的二公主年纪还小,也能做个伴。

他派人报了密信给卫国君主,说愿送双子为质,只求不要将祝氏和她的儿子当做余孽。

大公子满百天,二公主暴亡。

祝部占尽天机,不占人和。

何涉似乎明白了什么,也想起了那日祝氏和自己说的话——“再晚些就没用了。”

敲定了大公子的名,何涉想着,就算是这样,这孩子也是天地恩泽。小女儿已经没了,乳名取她的旧字,一来怀念,二来图个好养活。

卫国虽同意了何涉的请求,可所有人都不放心,生下皇子的祝氏,能真的安稳。就算是蜀国的大臣,也都不放心。

所有人的意思都是,最好让祝氏什么也不懂了。

追杀祝部余孽的事还在延续,祝氏也因为这个,闹了不止一次。

他越来越不知该怎么去见她,也越来越愧疚,越来越不喜欢祝氏的脾气。他总觉得对不起她,可她的脾气极差,向来是不怎么爱听解释的。何涉自己也不爱说,再加上孩子的事,便几乎都是闹得不欢而散。

“你把这个,去递给祝氏。”何涉悄悄将一瓶药丸递给身旁的张仪,“告诉她,不管是她多恨我,过段时间也一定要吃。有人问起,就说她从前留下了病,为了旧情,这是给她的补药。”

张仪应了声,刚刚准备出去,却又想到什么似的,“对昭阳殿娘娘也要这样说吗?”

“嗯。”

“陛下…”张仪似乎还想说什么,但又不敢开口。

“怎么了。”

“湄悦少爷年岁也大了,没人愿意伺候,又…又是昭阳宫娘娘的儿子…陛下…娘娘谋反,少爷也遭殃啊。”

何涉叹了口气,朝张仪挥了挥手,“由着去。让人盯着别出了事,旁的无所谓了。蜀姬也有了身孕,别撞了。”

他将能致人疯迷的药写了方子,递给内侍。那瓶解药,希望她能好好听话,一定要吃。为了不惹人注意,何涉停了两日,才将药让人给她。

“这是什么?”

祝氏想起前几日里何涉让人给她带的药丸,又看着眼前宫人手里的瓷碗,不禁有些急躁。

“陛下说了,这是赏您的补药。”

“我不接。”祝氏轻蔑道。

“这…奴才们得回去复命啊。祝姐姐,您别为难奴才们了。”

“我说了,我不接。”祝氏冷哼一声,转头便把门拍上。

几个宫人面面相觑,还是去报了何涉。

祝氏怎么也想不到,这赏赐居然成了非收不可。她挣扎了许久,还是逃不掉。药灌了进来,她是最怕苦的。

她想起何涉递来的药丸,发疯般的连带了瓶子丢在水井里。

他是想,杀了我吗?!莫须有的冠了个谋反罪名,一直追杀祝氏后裔,这是想灭族啊?

祝氏哪儿受过这等屈辱,且又无可奈何。她砸了屋里的花瓶,掀了桌子。

好,好啊。我谋反。那我就,真的反给你看。

二公子的降生,让她更恨。

她能见何文泽的时候不多,可她每次见到他,都会问些外面的事。

祝氏这才知道了,何涉不让儿子唤他,也不见儿子。甚至自己的儿子,做了二公子的下人。她从不觉得自己比蜀姬差在哪儿,长相才华,自己一点不输。

“你觉得,陛下怎么样。”祝氏抱了抱何文泽,面无表情问。

“我喜欢娘…陛下不见我…”何文泽蹭了蹭祝氏,露出一个笑来,“二公子很可爱,娘,别担心,只要我乖,陛下会喜欢我的。姬娘娘对我也好,也会帮帮我。”

祝氏不是铁石心肠,看着懂事的儿子,她想让其帮自己谋反的心,便又放下了。

可她不知道,何涉每日让人灌给她的汤药,是会让她发疯的。这心思起了消,消了又起。恨和不恨,一直折磨她无法做出任何选择。

“需要他的喜欢做什么。”

“娘…”何文泽看着自己母亲的冷硬态度,似懂非懂的撇撇嘴,最后又点点头,“娘,你别不开心啦。等陛下喜欢我啦,我就可以求他,放了娘呀…”

“我不稀罕。你也没必要求他。”

“诶…”孩子无助的仰着头,试图在晦暗的烛火下看清母亲的表情,“我知道啦…”

他往祝氏怀里靠了靠,想哄她开心些,“娘,我怕黑…夜里没有人陪我…上次下了好大的雨,我…”

其实何文泽的眉眼间,有几分跟何涉相似的桀骜。

祝氏看了就来气。

她不耐烦的安抚道,“就这样你还想着讨好他么。”

“可…可他不是我的…”

“那又怎么样。”

何文泽低下了头,复又莞尔道,“我听娘的…”

不知是哪天夜里,祝氏的小院,何涉忽然来了。

“你为什么不肯吃药?”何涉站在庭院里,夜风寒凉,吹的两个人都安静不少。

“我不肯?”祝氏一笑,粗布的衣裳也衬的更几分清丽,她只认为何涉说的是那些药汤,“我不肯又如何?”

“祝氏。”他深呼了口气,每一次自己来找她,几乎都是这样。

“怎么。”

“你不要命了?”

“这一年里,你的药可全都是灌的我。我怎么不要命?我知道你就是想折磨我,对不对?折磨我给你生了个那样的儿子,你的嫡子快一岁还说不了话就压在我身上,对不对?我看倒是你做事太绝了罢?”

“你!”何涉咬咬牙,“我是来和你好好说话的,你别太过分。”

“我也和你好好说话,可你为什么每次都不能好好和我说?你一直把我当个玩意,就当是你养的条狗,对吧?你哪有过一分真心待我?你的魏妃你的杨夫人,哪一个不是生了孩子就被你抛之脑后?你有了蜀姬,我就是下一个,对吧?”

“我哪儿没有真心待你?!魏氏杨氏…成了我的错…”何涉无助的笑笑,那两个女人是父亲赐给他的,他不喜欢她们,也拒绝不了。她们的家室又大,在讨伐祝部上出了不少力。何涉承认,自己对不起她们,可是那又如何,他本就不爱,有了祝氏后,她们又一而再再而三的伤害祝部,背后劝诫自己不要留下祝氏。这两个人十分贤德,可他不要贤德。

“你是颇通医术的,你让何文泽带给我的糕点里那可都是相克的毒。几次了?我没杀你…”

“所以你杀我族人灌我毒药?当初强占了我的是你,现在诬我谋反的也是你。你既觉得我谋反,我总要对得起你给我的罪名才是。”

“你想没想过你给他的书信!被人发现他就死了!我也救不了他!”

“他早就该死,这种孽畜当时我就要掐死他。我从来没想过生下留下你的孩子。他不配,你更不配。”

何涉看着眼前的女子,他忍无可忍的拦腰抱起她,踢开房门将她扔在床榻上,“祝氏…你真不是人。”

“彼此彼此。”祝氏有点想哭。她不喜欢这个儿子,他的命里太差了,他会给何涉带来麻烦的。祝氏知道,这话不能说给他听,她不信自己居然会去关心何涉。

“你他妈…”何涉不知从哪儿学来的脏话,他也是被惯大的,何时有过人这样对自己?房里灯未燃,月光下着了单衣的祝氏有些动人。他用她的衣带系住她的双手,这才算是看到了祝氏脸上的一点惧色。

“你想干什么…?”

何涉没有理她,满腔怒气自顾自的解了衣裳。

冷静下来的何涉坐在她身边,祝氏的身上布满了红印。

“祝…对不起…我…”

祝氏没说话。

“你现在可以好好听我说了吗。”

“说。”

“我可以先问问你,叫什么吗。”何涉解开她的手,她也一动不动,缩在角落,活像受了惊的小兔子。

这句话似乎唤醒了祝氏遥远的记忆。

她张了张口,有些犹豫。

“不爱说就算了。”何涉宛如初见那般,他拍了拍祝氏的头,“我刚刚…看到你身上戴的首饰了。”

祝氏知道,他在说自己手上的镯子。那是当时嫁给他时,他给的。从前侍寝,她都会特意摘了,不让他看到。她还记得是何涉牵起自己的手,些许少年的青涩,将这小小的玉环戴在自己手上。

“你一直戴着吗?”

“你喜欢我吗?”

何涉从未问过这样的问题,“那你喜欢我吗。”她反问道。

“喜欢。我自然喜欢你,很喜欢。”

“为什么。”

“因为是你。”他牵起祝氏的手,仔细端详了下那玉镯。

“……”祝氏握紧了他的手,复又松开,“那你为什么还要对我这么做?我不爱吃药。”

“我…你信我,你再给我几年时间,我一定接你出去,好吗。”

祝氏的耳光落在了他脸上。

“你明知那药吃多了会疯,你还接我出去?”她自嘲道。

“你不是吃了解药?!不会有事的!”何涉也无心管她的巴掌,只顾着祝氏的解药。

“什么解药?”

“我让张仪给你的啊!”

祝氏看看眼前人,那瓶药丸,早被自己扔了。

“啊…”她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心中却一顿苦涩,“是,是…原来那个是解药啊…”

“你吃了吧…?”

“嗯。”

何涉舒了口气,“那…你喜欢我吗。”

“何涉。”

祝氏知道,自己如果再留下,一定不知又做出什么出格事。与其那时致死,不如自己一了百了,倒也干净。

“下辈子罢。这一生你我无缘,我原谅不了你害我族人的事。但是…我喜欢你。”她眼泪不争气的掉了下来,却又倔强的擦去,“祝九歌。这是我的名字。”

“九歌…”何涉稍微琢磨了一下这两个字,对她嫣然一笑,他激动的有些不知该怎么说,这是第一次,她承认了喜欢自己。“没关系,我陪你一辈子赎罪,好不好?”

“……”祝氏嫣然一笑,“好。”

“好好的,待何文泽。”

“我们一起,等我能接你出去了,我…娶你。”

祝氏鼻子一酸,看着他的眉眼间,是温顺的爱意。

“祝部女子名字向来不外传,若是传了,便此一生作嫁,你认的话,我便现在就是你的妻子。”

祝氏不会想到,她会真的在何文泽眼前发疯。

她看见何文泽的眉眼,竟是出奇的眷恋。她开始后悔,为什么自己从未好好待过他。

水井最底下,有个熟悉的物件。张仪奉上来时,何涉才知道,这长满了青苔的瓷瓶里,是自己给她的解药。一粒未少。

“何故…骗我…你既知道会疯会死,为何又这样不肯珍惜自己…”

“陛下…祝娘娘…已有四月身孕…”

那日恰是何文泽的生辰。

“苍天…不公…”何涉的指甲戳在手心里,他下定了决心,定要踏平天下。那曾经的少年风流,轻狂半世,成了也能叱咤风云的萧瑟悲切。

他只当是何文泽这个灾星,他真的很想下手杀了他,但何涉不明白,为什么祝氏死也不肯吃自己给的解药。他恨她不辞而别,本想等天下太平了,和祝氏坦白所有事情。

何涉不敢说。在事情未成前,夸下海口,以她的性子,定会着急。他什么也不敢说,这些事谁也不能说。

祝氏易怒,若是说给了何文泽,这孩子心思深沉,刻薄寡恩,何涉不敢让他知道任何有关于祝氏的事情。

何涉不明白,为什么就是容不下一个祝氏。似乎除了自己,整个天下不分国界,都对祝部抱有恨意。有是真的恨,有是献媚,有是统一战线。

就连她唯一留下的孩子也容不下。

他也想过杀了这个孩子,让他去尽孝。

可他还是下不去手。

那孩子和她长得可真像。

何涉还是决定放他出来,即使和他做交易,没有任何好处。

我只是想让你,能陪我替你娘亲手报仇。

让天下为她偿命。

河汉高远,孤灯更漏总不如(宇文卿)

冬天的夜长,刺骨的寒风卷起屋檐的雪,落在院子里。

大雪依旧是纷纷扬扬的,宇文卿揉揉自己的手腕,嗅嗅门缝里钻进来的寒气。

他怕扰了宫女的休息,也怕扰了母妃,把灯点的暗了又暗。炭盆里的火早就灭了,他也懒得去添,一遍遍的抄着今日学的书,清寂的小房间里,能听见风声。

再过一个多时辰,应该就要去书房了。宇文卿稍微一个偷懒,盯着桌上的小宫灯看的出神。

他手边的纸页散落几张在地,他捡起来左右整了一下,这一夜里写的,叠成一沓,竟有自己的小指甲那么厚。

“大公子,您…”

门被推开来,是照顾他的淑蕙。

他急忙对淑蕙比了一个噤声手势,自己去迎了她进屋来。

淑蕙今年十五岁,大了他七岁,她姓苏,名蕙,母妃也爱她伶俐,赐了名来照顾他。没人时,宇文卿是爱叫她苏姐姐的。

“您又没睡么?”淑蕙忙从床上拿起了外衣披在他身上,手摸着被褥,果然是冰凉的。

“嗯。苏姐姐怎么来了,是灯太亮么?还是我吵到姐姐了。”他略带歉意的问,一双勾人的桃花眼里满是不解。

“奴才听娘娘说了,夫子教了新书,知道您便是又不肯睡的,劝了您也不听,这才赶着时间来看看您缺什么。”她刚刚给宇文卿披上了衣裳,又蹲下身轻手轻脚的添了碳火,拿起桌上的茶壶,准备去小厨房热点水沏茶给他。

“哎,苏姐姐别忙。”宇文卿赶忙拦住淑蕙,不准痕迹的拿过茶壶放在自己书案上,“您要去了小厨房,母妃晨起怕是能知道的。我不想她担心。苏姐姐,您是知道的,我不比七弟聪慧,我是大哥,便是不想被看轻了的。好姐姐,别告诉母妃。”

淑蕙无奈的看了他一眼,轻轻叹了口气,“好好好,依您。您去休息一会吧,奴才待会叫您。”

伺候宇文卿老老实实上了床,这孩子是累坏了,刚刚躺下没多久便睡沉了。她将灯又剪暗了些许,替他收拾用过的东西。

看着桌上的纸页,一笔一划每一张都是用了心的,她也知道,七公子怜天资聪颖,又是出自中宫,自家秦主子是性子温顺不争抢,纵宇文卿是大公子,也是比不上宇文怜的。他不常见陛下,可身为陛下大公子,总是要做个表率。

小孩子猫似的呼吸衬得房里更安静,火苗侵上炭,窸窸窣窣的雪声和悄悄的暖意,淑蕙回头看了看睡得安好的宇文卿,便带上房门去小厨房给他准备点心。

他比宇文怜是不够聪明,可他比宇文怜勤奋了不止一点。

宇文卿才刚睡下没多久,便自觉的起了床,淑蕙在小厨房做的点心,也才刚刚出锅,热气腾腾有些烫手。

“大公子,您吃点么?”淑蕙一边帮他包了一些,一边问着。

“不了不了,苏姐姐您留下些吧,我就带一点过去就好。母妃不是近来茶饭不思,她最喜欢苏姐姐的手艺了。”他站在门外揉了揉还带着困意的眼睛,而后露出笑容,连大氅也没穿,披了旧年的衣裳接过淑蕙装好了的糕点便匆匆离去。

淑蕙看着端正走在风雪里小孩子的背影,是初初显露的惊艳。

“淑蕙,淑蕙?”慵懒的声音从殿内悠然而来。

她擦擦手上的水,“来了娘娘!”

依旧是自己来的最早。

宇文卿握着书卷,仔仔细细的看了,又将今日要学的也揣摩了一遍,这才拿出淑蕙做的糕点吃上两口,吃完便接着拿起书,一刻不停。

“哟。大哥。”

他抬起头,对上宇文怜满是笑意的眼睛。

“七弟。”宇文卿站起身,朝他也笑笑。

宇文怜虽小了自己一岁,长相上却是不同于自己的娇媚,更多了几分霸气,是他与生俱来的皇室气质。这也许是来自他的母亲。乔皇后瑾出身将门,性情高傲豪放,有七子怜,皇长女,是自己母妃这样出身通房丫鬟永远比不上的。

“大哥每日都来这样早。”宇文怜笑道。

“是,七弟也来的很早。”

宇文怜听到这话轻哼了一声便不再理会他,径直走到自己座位上,身后跟了两个伴读,手里的纸笔也比自己好了不是一点。

他认得那两个伴读,是两个出身高贵的官家子弟。

宇文卿无奈的眯了眯眼睛,接着以一副不把书看出个洞不罢休的架势读书。

夫子讲课时还是老样子,宇文怜和伴读悄声在背后说笑,又是叠纸又是昨天谁抓了个蛐蛐。

“大哥,大哥。”宇文怜忽然在身后悄声叫了他两声。

宇文卿不着痕迹的回过头,疑惑的看着他。

“下了学,大哥跟我们去花园玩雪吗?听说那边父皇让人摆了两盆花,说是外面来的贡品,还挺贵重的,我想去看看。”宇文怜兴致冲冲的问道,这样好看的笑颜,让他想起了秋日里满城的黄金色。

他知道宇文怜是个被宠坏了的孩子,轻易拒绝不得。但他还是对他满是歉意的摇摇头,“不了,我大概是要回去的。”

说完,他便把头又转了回去。

“大公子好没意思。”宇文卿听到伴读小声说道。

“他?书呆子呗。”宇文怜在身后应着伴读道。虽是这样说,但他却死死盯着宇文卿的背影,神色捉摸不透。

哥。你为什么,就是不肯陪我。

“母妃!母妃今天身体怎么样?”一下学,宇文卿回到宫里,第一件事就是去看身体不怎么样的秦桑。

秦桑出身下人,身子也是那时候落下了病,皇帝不怎么怜惜,她性子也不争抢,所以一直便拖着了。

“卿回来了?”秦桑命人收走桌上还有点药汤底的碗,“母妃一直很好,卿好好用功,不用担心我的。”

“今天七弟叫我去玩,我没去。”宇文卿瞧着秦桑不是很红润的脸色,也不好说什么,只能转移一个话题。

“嗯?七殿下叫你?”秦桑有些惊讶的问道,“你与七殿下关系近些也是应该的,他是你弟弟,你是做大哥的,理应多照顾他。”

宇文卿点点头,“可我总觉得…七弟并不喜欢我…”

秦绩朝他比了个噤声手势,“怎么会,手足情深,定是不可能的。这刚刚下过雪,待会娘去采些雪水,给你沏茶,闻说,可以让身子硬朗些。”

“我去就好我去就好!外面冷,母妃还是少出去了,雪后路也滑,我去就好。”宇文卿连忙劝道。

宫里的路遥遥不见尽头,朱红外的天空似乎更清些,宇文卿将梅枝上的雪抖落在坛子里,一树接一树,他望着高处的红梅,轻轻笑了起来。

“大哥?”

他转过头,是宇文怜充满疑惑的脸。

“大哥原是忙着才不与我玩呢。”宇文怜抬眸,墨色的眼里是浅浅的愠怒。

“不是…七弟听我说,我…”

宇文卿话还没说完,便结结实实吃了宇文怜一拳。

“嘁…”宇文怜不屑道,“我不想听你说什么。你不陪我玩,自己却很开心啊。”

宇文卿擦擦唇角,还好,没有出血。应该只是会淤青一段时间,母妃知道怕又要心疼了。

“七弟。”他叹了口气,宇文怜身边的报复和几个怕事的皇子早就知趣跑一边去玩了,宇文怜一脸受了骗的样子,他知道这个弟弟是轻易得罪不了的,“你…”

“以后你不想见我,可以直说。”

“我不是,母妃说想要些雪,我怕路滑这才自己出来。”宇文卿无奈笑道,七弟人不坏,只是有些敏感多疑,听道这话,宇文卿这才明白了他为何这样生气。

宇文怜一愣,低下头,“这样吗…大哥不是不想见我啊…”

“我待会托人给大哥送药…”他瞥了一眼宇文卿手里的坛子,抬起头来,忽然说道,“下次能不能陪陪我?”

他说完,便慌慌张张的跑开了。

时光过的很快。

宇文卿经常挑灯夜读,几乎读尽了身子骨的灵气。

只是他自己并不知道。

“父皇。”宇文卿乖巧跪在地上,余光瞥见的是自己父皇身边一抹小小的明黄身影。

“嗯,你来了。”宇文时贤点点头,一眼也不曾落在他身上,“起来吧。”

他站起身来,整个人垂着,宇文怜撒娇的笑声时不时传来几声:“父皇父皇,我想吃糖嘛!”

“你都吃了多少,还吃。”宇文时贤虽是责怪的语句,却还是满满的宠溺,“明天再吃,乖乖的。”他摸了摸宇文怜的头,“小怜儿先回去,告诉你娘亲,待会过去陪她。”

“父皇有哥哥就不要我了…”宇文怜撇了撇嘴,伸出手抱了抱宇文时贤,还是蹦蹦跳跳的跟着宫人离开了。

“卿。”堂上的人正襟危坐,唤了他一声。

“儿臣在。”宇文卿咬了咬嘴唇,弟弟的身影在阳光照耀下拖得有些长,映在地上,好不快活。

说不嫉妒,那是假的。

“你可知自己身份?”宇文时贤的口气是说不出的陌生。

“回父皇的话,儿臣…知道。儿臣永远是父皇的儿子,也是陛下的臣子。”宇文卿低着头,有几分憋屈。

他何尝不知?卿字是臣,宇文时贤到底是把自己看成儿子,还是仅仅是臣子。而怜字是爱,宇文怜这个名字,张扬得诉说着这是真的天之骄子。

“知道就好。朕有事交给你去做。”他端起茶盏品了一口,“丞相的寿宴,朕不便去,也不便不去。你作为皇子的表率,年岁最长,便你去就是了。”

“可是…儿臣…儿臣不会…”宇文卿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他不想参与任何朝堂上的事,说句僭越的话,他始终觉得,太子之位应该是宇文怜的。

“不会?不会朕要你何用?宇文卿,记得做好自己的本分。”

他抬头看了宇文时贤挂着冷笑的脸,还是慌忙低下了头,“儿臣知道了…”

宇文时贤满意点点头,“下去吧。”

寿宴定在次日,宇文卿不敢和秦桑说,秦桑一直担心自己抢了宇文怜的风头,怕乔瑾不悦,宇文时贤不悦,怕乔瑾家族不悦。她胆子小,选了妃子也是因为哥哥有功,赐了姓氏,做了将军。可奴才出身的秦桑,又怎么比得上乔瑾。

他左思右想,托了人把自己的玉坠子拿出宫当掉,换了银子买点寿礼。

“苏姐姐,您看这样合适么?”宇文卿轻轻叹了口气,无论行不行的,其实也就是求个安慰,自己去哪儿弄更合适的东西。

“这…奴才见识短浅,看着什么都自然是好的。不过…殿下…您真的不要和娘娘提上几句么?”淑蕙半是无奈问。

“不了,不要让母妃担心了。”

他摇摇头,自己何尝不想说,只是母亲身份卑微,自己也不够得宠,便说不得。

这天果然门庭若市,可宇文卿却是有些生硬的,他不喜欢人如此多,若是不出意外还好,出了意外,失礼丢人,可丢的是父皇的人。

“哎,你是谁啊?你怎么不进去呀?”矮小的女孩想要拍拍他,却被侍卫拦了下来。

“姑娘,别冲撞了大公子。”

怎料女孩听了这话,收回了手莞尔一笑,“你是大公子殿下。是我失礼啦…”女孩冲他行了个礼,吐吐舌头。

“要不然,奴才陪您进去。”她似乎看出宇文卿的顾虑,还是多问了一句。

宇文卿点点头,让两个侍卫留在外面等自己。

她身上是檀香味。

先前离的远,闻不到,这时她靠近来,微微的香气伴着她身上长命锁的铃声,环佩叮当,有点让人…

“你是谁啊…”宇文卿往旁边挪了挪,不知所措的搭了句话。

“搞了这么久…原来大公子根本不认识我…不是…不认识奴才。”她翻了个白眼,煞是可爱,“奴才叫陈贞。”

“嗯…嗯嗯…”宇文卿偷偷瞥了她一眼,微风拂过尽是浅浅的檀香。他慌忙低下头,芙蓉不及,一见倾心。

“行啦,你快进去吧。”她朝厅堂指了指,又对着脸色微红的宇文卿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我…谢谢你,我是…宇文卿。”他抬起头,回了个微笑,眼神却躲闪的不敢落在她身上,左边右边来回折腾。

“我记下啦。”

女孩子的笑能穿越时光。

后来他多方面打听陈贞,也常常找任何理由出去见她,九岁那年初见后,他便一直用着檀香,用了三年,也喜欢了三年。

十岁那年,秦桑生二子,由于身体虚弱,取名庶,谦虚谨慎,希望能好养活。

“大哥,你知道吗,我听说前天,有人说是见到仙女下凡了。”宇文怜凑了过来,同两个伴读,你一言我一语的谈着些新事。

宇文卿虽然无奈,但也下了学,自己一时半会也难离开,便同他们谈道,“什么仙女下凡?”

“你们看,我就说大哥没听过吧。”宇文怜得意洋洋的对身边的伴读笑道,而后转过头来,煞有介事道,“说是临江小楼出了个神仙,洋洋洒洒三千字不过半个时辰,现想了现写的。”

“呃。”宇文卿讲话一塞,明明我也行…

“你猜是怎么回事?”宇文怜像是街边说书的大爷一般,又接道,“是陈家的女儿,陈贞。”

“啊。”宇文卿差点笑出了声,那些东西是陈贞写给自己的,托了宫女带进来,现在还在自己房里放着,“这…怎么就神仙了?”

“我见过她呢,还挺可爱的。唔,确实有点好看。”宇文怜不好意思的笑笑,“要是远看了,旁人比作仙女,应该也不为过…”

宇文卿看着弟弟的样子,忽然觉得有些说不上来的感觉,“七弟。你…喜欢她?”

宇文怜愣没有说话,轻轻点点头,而他身边的伴读却说道,“大公子您有所不知,七公子近来几乎整日都在提陈姑娘呢。”

“谁准你们说的!”宇文怜回头不重的拍了伴读一掌,害羞的笑着解释,“那是我觉得…觉得她有点文采,能和我说上两句罢了。”

“这样。”

宇文卿干笑了两声,“我知道了。”

“宇文卿,你以为凭你的身份,你配得上陈姑娘么?”

宇文卿鼓起勇气去求赐婚,他知道也许不会那么顺利,也知道或许父皇会对此有点意见,他以为只要自己诚心,就一定能求到的。他太害怕了,他知道宇文怜喜欢陈贞,他实在怕自己晚上一步,陈贞便嫁了。

他清楚自己在宇文时贤心里的地位,可他怎么也没想到,等来的居然是这句话。

是自己父皇的一句不配。

这句话里,仿佛包含了父皇对自己有过的所有眼神。

嫌弃,嘲讽,奚落,不屑。

“可是…儿臣是真的喜欢她…”宇文卿跪在地上,本就低头低得卑微,这下垂头丧气更是到了尘埃里去,他不敢看父皇的脸色,他知道一定很难看。这是他第一次开口要什么,不像七弟,想要的东西不开口也会有的。就连自己努力了这样久,还是不如宇文怜玩着便能记下所有东西。

“那你告诉朕,你凭什么喜欢她?你配得上陈姑娘吗。”宇文时贤说这话时,口气忽然有些不对。

是只有对宇文怜才会有的口气。

半分温柔。

“我…”宇文卿没有来得及思考,他满心里的都是陈贞的笑。

“朕不是嫌你。若丞相愿意,陈姑娘愿意,是没什么的。只是…以你母妃的出身,和你的出身,确是不行的。”他顿了顿,又道,“抬头,像什么样子。朕问了陈家的想法,再回你。如果成了,你就要多用点功了。”

宇文卿不明白他的意思,只是听到了应允。可这个应允,和他想象里的并不一样。他也说不上哪儿,只能浑浑噩噩的应道,“多谢父皇。”

“别忙着。礼部侍郎家的徐姑娘倾慕你,朕想问问你的看法。”他这话里分明是不容拒绝的,只是看自己识不识好歹了。

“一切都听父皇安排。”

“朕也知道,你不喜欢,但你作为长子,是要付出的。你若愿意,朕把伺候你的淑蕙一并赐给你做侍妾就是。”

付出?宇文时贤从前可从没说过这话。

“儿臣多谢父皇!”

不出意外,陈家同意了婚事。

“娘!”宇文卿难得这样开心,是他这个年纪应有的情绪,可秦桑一般在他身上看不到。

“怎么了?这么开心。”秦桑怜爱的摸摸他的头,又将他跑乱了的头发顺到耳后,才问道。

“父皇允了我和陈姑娘的婚事!”

“是吗,那太好了。”秦桑笑道。

“只是父皇说,让我再用功些。而且还让礼部侍郎家的徐姑娘做侧妃,抬了淑蕙姐姐做侍妾。”

秦桑的笑意僵在脸上,“啊…那然后呢?”

“父皇封了我王位。”

是一片让人按捺不住的寂静,秦桑的呼吸也变得有些急促,许久,她才说道,“这样啊。”

“母妃不开心吗?”

秦桑没有说话,脑海里浮现出前几日自己去看宇文时贤时,自己看到的场面。

“小怜儿日后,想做什么?”宇文时贤抱着宇文怜问道。

“四海为家!”宇文怜想也不想就脱口而出。

“和你娘亲真像。”他怜爱的摸摸儿子的头发,像是做了个很大的决定,“好,都听小怜儿的,小怜儿的人生,本来就应该自己决定。”

“母妃?”宇文卿不解的看着发愣的秦桑,悄悄出声提醒到。

“没事儿…日后好好的。”

“好!”宇文卿根本不理解秦桑的意思,只满口的答应了下来。

嫁衣的图样是宇文卿绘的,聘礼足足抬了几十余。有秦桑的,也有乔瑾的。从街头到了街尾。

这是太子正妃的衣裳,也是太子正妃的婚事。

“大哥。”

宇文卿收到了婚期,正开心准备回去和秦桑说,却被宇文怜叫住。

“你明知道我喜欢陈姑娘。”宇文怜的表情有些不可置信,阴阴冷冷的,“为什么要和我抢?”

“七弟。这样说,不太好吧。”宇文卿出声提醒道,“她现在怎么说也是…”

“够了。”他打断宇文卿的话,“你现在很得意是吗?我知道你一向不喜欢我,能看到我出丑你自然是开心的。从前我不论怎么叫你玩叫你陪,你都有各种理由推辞。”

“七弟,我没有…”宇文卿的辩解在这里看起来有些苍白。

“闭嘴。”宇文怜瞪了他一眼,“以后我就不烦你了。”

一年后宇文时贤病逝,早立下的太子宇文卿继位。

“我是来给你请辞的。”宇文怜对着宇文卿说道。

“父皇不在了,母后也跟着去了。我也没什么好牵挂的,我想去山里清修。承蒙你的照顾,多谢了。”他说完便转身要走,无欲无求的样子,真有几分翩然出尘的意味。

他瘦了不少。

“七弟。”宇文卿叫住他,可宇文怜是头也不回站在原地。

“我从来没有不喜欢你,也从来没有想过看你出丑。我也喜欢陈贞,所以我想着,任性这么一次。我想陪你玩,但是我不行。我不如你聪明,也不如你讨喜。你可能不理解,我想要追上你,是多难。”

“知道了。”

他没再说什么,自顾自还是离开了。

合欢浅笑入青云,天妒良人(陈贞×宇文卿)

“娘娘。”宫女轻轻推了推锦绣床榻上的女子,她睫毛微微颤了几下,美目缓缓睁开,是流光飞舞,和掩盖不住的疲倦。

“看你,急什么。”陈贞用手指将宫女跑乱了的头发挑到耳后,笑道,“怎么了?”

“奴才刚听了翔鹤轩的宫人说,蜀国公主…”小宫女说到这,不自觉的看了看陈贞。

“蜀国公主?”陈贞似乎在想什么,歪着头的样子甚是可爱,“啊,我知道了,何婧是吧。不说是个倾国的美人么。”

“她…被蜀王送来…和亲。”

陈贞一愣,笑着叹了口气,“知道了,挺好的。”她似乎还想说什么,却一句话也没再说出来,小宫女也知趣的退下,陈贞看着自己手指上的红出神,一言不发。

“贞儿。”许久后,宇文卿轻声唤道,“贞儿,你还在生我气吗。”

陈贞抬起头来,凤眸半阖,勾了左侧的唇角。

“弟弟究竟做了什么。我想知道这个。”

“他…贪了赈灾的银子。”

她如释重负的舒了口气,疲惫不堪的冲宇文卿道,“知道了。陛下杀的,应当。”

宇文卿抱住她,“你有什么火…冲我发吧…我知道你委屈,从前你不会一个人楞这么久发现不了我来的,你冲我撒撒气,好吗。”

“不用了,我没事的。”陈贞使劲在他怀里蹭了蹭,“听说蜀国主动送公主和亲,可是有这回事吗。”

“贞儿…”

“是吗?”

“是…”

陈贞忽然感觉鼻子有些酸酸的,她努力吸了一口气,是宇文卿身上的檀香味,淡淡的,像是十年前初见那样。

“卿哥哥…你还爱我吗?我十一岁嫁给你,十二岁做皇后,你大我一岁,却什么都让着我。今年是嫁给你的第五年了,你还爱我吗?”

“傻贞儿。”宇文卿坐在她身旁,牵着她冰凉的手,“怎么这样凉。”

“没什么,我不冷。”陈贞抓住他的手臂,将头靠了过去。

她是丞相独女,名震八方才气横溢,曾半个时辰挥毫洋洋洒洒三千文字,竟有人说恍惚间仙女下凡,打听后才知,那日小楼中执笔的,是丞相陈家女儿。宇文家的聘礼是极厚重的,鲜红裹着明黄,从街头到丞相府前,日光下的明光像是将整条路镀了一层金。

陈贞回想起来,自己所有经历过的时光,还是出嫁那日最令人欣喜。嫁的是太子,是爱人,缀玉的红裳映红了她的眼,是太子正妃的礼服,据说,是宇文卿亲手绘的样本。

“卿哥哥,如果我犯了错,你会原谅我么。”她调皮的用指甲在宇文卿脖子旁划了几下,身体也凑了过去。

“会啊。但是这个不会。”宇文卿无奈的看着她游走在自己身上的手说道。

“不嘛。”她似乎更起劲,笑靥如花,身上的锦衣本就未穿整齐,凌乱的露出了肩。

“卿哥哥。”

陈贞指尖顺着他的衣裳向下,金丝绣的花样划过了指甲,她将他腰上的系带勾开,“她什么时候到?你不如,再陪我一会。”

“她…不出意外今夜就…你…不是…别…这个…我白天…”

“卿哥哥,你每次都这样,搞得像我怎么你一样。”她靠近宇文卿,几乎是要贴上去一般,眸光清冽,是月下的陈酒。

“五年,别人都有孕了。卿哥哥,我也想。”她吹熄了灯,冬日的暖阳巧巧透过窗纸。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宇文卿应该是回去处理何婧的事务了。

“阿钰,阿钰。”陈贞想到这,顿时心生烦闷,不痛快的叫了两声,发现根本没人理会自己。

“这小丫头又去哪儿玩了…”她无奈扶额,稳了一会便自己下床去,她只穿了里衣,随手从桌案上拿起一件外衣披在身上。衣服里掉出来的东西吸引了她的注意。

陈贞一手裹着外衣,一边蹲下身去捡。

是一枚玉佩和墨迹还未干的字条,看来应该是刚走不久。纸上面写着寥寥的解释,附了一句:知道你不爱多穿。这外衣是宇文卿的,玉佩也是他随身佩到大的。

那他自己穿了什么?

她来不及多想,将玉佩放在桌上,一边担心着宇文卿着凉,又想着待会他可能会去见何婧,会陪她一晚上,陈贞心里就一阵委屈。

于是陈贞拢了拢不怎么乱的头发,鞋也没穿便追了出去。

宫门拐角处心事重重的宇文卿忽然从后面被撞了个趔趄,本想回头询问是谁,为何没人拦着,刚一回头,还没来得及看清来人的样子,明黄色映满了眼,那人轻轻在他嘴唇落下一吻,一脸憋屈的看他。

“贞…”宇文卿刚想开口,又是一个吻。

“陛下…我不…”陈贞抽抽噎噎的,“我不要你去见她!”

宇文卿打量了一番眼前的女子,小脸冻得通红,肥肥大大的衣裳随手披在身上,耳环不知道怎么只戴了一只,又没穿鞋子,比自己矮了有一个头。

“你在干什么。”他拨开陈贞的手,却悄悄也拂了她脸上的泪。“我不想你见她…”

“陈贞,你这样子,成何体统。”宇文卿微微蹙眉,眼里也有些不舍,还是说了软话,“贞儿…我不可能一直只陪你…我是皇帝…”

陈贞愣住,咬了咬嘴唇,泪花沾湿了睫毛,宫灯下晶晶亮亮的,像是星辰。她冲他一笑倾城,“嗯。妾知道错啦,以后也不会难为陛下了。”

她对他行礼,衣裳滑落下来,陈贞又蹲下将其捡起来,给宇文卿披上,北风自她耳边而过,“夜里冷,陛下早些休息。”说罢,陈贞便头也不回的离开。

可宇文卿明明看到她转身时,眼里满满的失望。

那日回去她病了好几日,御医说,是受了风,又心有郁结导致。

半夜里她醒来,哭了一阵又一阵,总是哭过了睡,惊醒来也不知怎么,又要接着哭,送来的药十碗有打翻八碗的,衣服几乎只要吃药就需得换一次,御医说这更惹风,宫女们也不知到底该不该给她送药。

夜里醒来时,她问的最多的还是一句:宇文卿来过没有。

起初身边宫女提醒她不要直呼其名,哪知说过这话的人,都被她轰了出去,一时间殿内也没人伺候,她自己又砸了不少东西,弄得一片狼藉。

也不知前两天出了什么事,她开始乖乖吃药,不出几日便已大好。

“蜀公主在哪个宫。”陈贞依在榻上问阿钰。

“咱们陛下妃子不多,后宫如今加上她也只三个,自是不用挤的,就住在绮云阁。”

陈贞只点头当应,“一到春天就爱犯困,还想找她麻烦,也懒得去。”

“娘娘,小心祸从口出啊…”阿钰紧张的像要去捂陈贞的嘴。

她瞥了一眼阿钰,“嗤”的笑出了声。“行了啊你,凭她是谁,卿哥哥难道还能因为她,给我脸色看吗。”

话虽是这么说,但是她心里也是有点担心的。五年不曾怀过一次孩子,原先的两个侧妃孩子都差不多三岁了。徐妃终究是生下长子,苏昭仪也有个小公主,只自己,什么也没有。

她把玩着宇文卿的玉佩,“去把我妆台上的胭脂拿来。”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阿钰是跟她从小的丫鬟,听过她读诗,看过她写字作画。阿钰最喜欢的是她的一副桃花图,听她说,书太难背,画下来就有趣多了。当时纸里云上有风自来,凝了窗外枝头的桃花,卷落在她的笔下。

可阿钰只觉得,所有一切,都不如她今日的模样。这一刻似乎能听到江海的歌,从遥远的地方缓缓而来,盈盈满袖的风,天下灵秀皆随了她的一笑。

“阿钰!”陈贞伸出手在她额头上拍了一下,“老看我做什么!”

“娘娘…真好看。”

“也就你话多了,说的倒是好听,本宫也爱听。”陈贞还是羞涩一笑,愈发动人心魄。

宫道长长,虽是初冬,可今年却意外的冷,早早的便已有寒风凛凛,阿钰为她披上外衣,陈贞刚想说话,却有个矮矮的小孩子撞到了自己身上。起初她以为是哪个新入宫的宫女,可定睛一看,才看到那去个枯瘦的男孩子,不过四岁的模样。他仰头看着自己,眸光清亮亮的,可有只眼睛却带着柔柔的灰白,另一只应当是他原有的颜色,泛着浅浅的蓝意。

“你是?”陈贞伸出手揉揉他的头,柔声询问道。

“姐姐,你好漂亮啊。”小孩子冲她笑道,“她们叫我无忧。”

陈贞点点头,这应该是他的乳名。从小和弟弟一起玩的时候,也是这般可爱,可弟弟前不久被宇文卿赐死,想到这,陈贞不由得对眼前的孩子多了几分怜爱。

“你在哪个宫里当差?”

“我不知道…”他摇摇头,奶声奶气道,转眼就又说,“姐姐,你看。”他张开双手,翩然飞出一只蝴蝶。

那蝴蝶甚是好看,应该是极难捉的,他竟也能轻松拢住。

陈贞瞧着他的样子,心里疼爱的紧,仔细看了两眼,忽然觉得有什么不对,“你眼睛?”

“啊,有些不太好,不过爹爹说,过上几年应该就没有事了!”

无忧是个爱笑的孩子,带动得宫墙里的冬也如他那样明媚。

“那,你接下来要去哪?”陈贞问道,一边向阿钰道,“记得留意下,叫个御医,给治好了有赏。”

“要回去了,就不能陪姐姐玩了。”他有些失落的样子甚是可爱。

“没事儿。”陈贞伸出手,“来,我带你回去,跟你们宫里主位要人。”

她牵着不属于自己的孩子,手里心里,只当了弟弟般爱。

“无忧,你怎么又跑出去了?”女子一脸担心的小声训斥,眼见带他回来的女人裙上金线凰鸟,忙拉着无忧跪下,“小弟不懂事,冲撞了贵人,还请贵人多多见谅…奴才一定会好好管教…”

“何婧?”陈贞脸色顿时冷了下来,但还是想要又确认一下。

“是…是…”

陈贞又看了看无忧,只见他一脸不明不白的,还在盯着自己看,着实令人又可气又可笑。

“行了,起来吧,你刚来,不认得也难免。”

“何美人,这是皇后娘娘。”身边的宫女在她耳边悄悄提醒道。

陈贞径直走进殿内,心底里却是有些慌张的。

“陛下这两天是不是都在你这?听说你…舞技超群,是吧?”

“陛下没有…只来过一次。娘娘此言奴才不敢受,只是偶尔学来娱乐…”

陈贞挑挑眉,“那你下次娱乐的时候,叫上本宫啊。本宫箜篌是能拿得出手的。”她冲无忧招招手,“过来呀。”

无忧听话过去坐在她身边,何婧本想制止,却被陈贞瞪得不敢说话。“何美人怎么了?怕本宫吃了你?小无忧挺可爱的,你有空多让他来本宫那玩玩。”她坐直了身子,笑道,“何美人初来,有不习惯的尽可找本宫去,我朝医术虽不说使人能长生,但医治些小病是没有难度。明找个御医,好好治治小无忧的眼疾。”

陈贞和衣而眠,兴许是累了,不许任何人叫她。

“贞儿,你睡着了?”宇文卿悄悄咪咪的问。

“……”陈贞转过身,迷糊着看看他,没点好气道,“你干什么。”

“没有没有,只是前段时间你病着,我来了几趟,你都睡着。我怕打扰你养病,也没叫你,没让宫女和你说。”

她眯着眼睛,又把头转了回去,与此同时还加了一句十分敷衍的,“哦。”

“贞儿…我错啦。我不该凶你。”宇文卿将她转过来,顺势将她抱起来,“别生我气了。”

“没有,你凶,接着凶。”陈贞没好气道,“你说,这几天我病着,你是不是去找她了?几次?你和她是不是!是不是…”话说到这,陈贞忽然不说话了。

瞧着她慢慢红起来的脸,宇文卿打趣道,“什么?是不是什么?”

“你…是不是…”陈贞明知自己说不出口,却还是不肯服输的瞪了他一眼。

“什么?嗯?”他摸摸陈贞泛红发烫的耳朵笑问。

“我说你是不是欠打啊!”陈贞抓起手边的软枕便向他砸去。

“哎别别…不是…贞儿你听我说。”宇文卿一边用手挡着,一边顺势抓住她的手,“你病着我怎么放心得下去找别人。我只第二天去看过她一次,她来时你不是和我生气,我怎么敢。”

一听这话,陈贞便笑开了。可她嘴上还是不饶人道,“你去找谁,我怎么管得了你。”

“好啦,别生气了。我今天听说你去找她,便想着你兴许是好了,这才来看你。”

陈贞看着他娇美的模样,“噗”的笑出了声。

长安城里迎来了第一场雪。

“小无忧,慢点跑慢点跑,别摔着了!”她看着远处跑来的小身影,花园的路本就容易磕绊,这下着雪又滑,陈贞“哎呀”了一声,将手里的伞递给身边的阿钰,挽了裙摆便匆匆向着无忧跑去,也没管她是否接住便松了手,纸伞掉在地上,伞面上的雪被震得抖落下来。

大雪纷纷扰扰,恍惚了陈贞的眼。

“跑那么快做什么,怎么也不带把伞出来?何美人是怎么照顾你的。”陈贞蹲下身来,一把揽住无忧,解开了身上的外衣披在他身上,有些无奈的向他解释道,“我一到冬天,手就容易冷,就不多碰你了,也没法子给你暖暖手。”

她身上寒冽雪气夹杂着檀香味,仔细些,还有药草的味道。

无忧捕捉到除了时节特有的雪香味,除了不是很浓的药草味,陈贞身上的檀香,是和宇文卿一模一样的。

“娘娘别怪姐姐,是我自己跑出来的,娘娘喜欢花,我就趁着姐姐休息,出来给娘娘折了些梅花。”无忧将手里的白梅递到陈贞眼前,花上还沾着雪,有些地方已经化成水又结了冰。

“下次可不许这么做了,多冷。”陈贞亲自接过,摸摸他的头,眼睛忽然看到他拿梅花的手冻得通红,不由分说的又将花递给阿钰,“小手不冷啊?跟我回宫好好暖暖,待会派人送你回去。”她一边说,还一边扯了扯无忧的外衣,尽量包裹住整个身子。

“好!那…谢谢娘娘!”无忧乖顺的冲她使劲点点头。

“傻孩子,快走吧。”陈贞站起身来,裙摆自然的拖在地上,她拿过来阿钰手里的纸伞自己撑着,尽偏向了无忧那边,冬雪落在她发端衣上,她也浑然不觉。

“你去哪儿玩了?”

陈贞一进门,撞上站在门口等她的宇文卿。他目光先是在陈贞身上停了一会,又洛到了无忧身上。

“何文昭?”

无忧乖巧的跪下来,这是来时父亲姐姐都教过的,“奴才在。”

宇文卿笑笑,看见陈贞略有担忧的表情,将他扶起来,“宫里人少,你能多陪陪皇后,是好的。”说罢,他又刮了刮皇后的鼻尖,“让她少惹点事。”

“奴才会的。”

陈贞有些不好意思的笑起来,院内的脚印很快被新雪覆盖,白茫茫的一片,陈贞仰起头,红裳飘纱执伞伫立,宇文卿不经意的总是瞥向她,今日发生的事,也有些不忍与她说。

陈贞给无忧包了些吃食,又给他一件大衣,暖了一会便让阿钰送他回去了,宇文卿就在旁边安安静静的看着,犹豫该如何向她开口。

“贞儿。”宇文卿叫住刚刚点上熏香的陈贞,扯过她的手,将她抱在自己腿上。

“卿哥哥怎么啦。”陈贞顺势靠在他身上,猛的吸了一口气。

是满满的檀香味。

自己年少身体并不好,艾叶过于刺激,便用了檀香来日日焚烧,六岁那年见过还是皇子的宇文卿,他一眼见到自己,便从此以后都是用檀香熏衣裳,直到现在,还是省不了的东西。

陈贞回想了一下,自己曾问过他为何要一直用檀香,他说,七岁那年见你,往后便都只是你。

“没事…”宇文卿话似到了嘴边,生生憋了回去。

“说呀。”陈贞见他如此,更是心里急得不行,“到底怎么了啊?谁欺负你了吗?还是怎么了?你不说我好担心。”

宇文卿一抱住她,将头靠在陈贞的肩上,“我…他们今日和我说,你…我…你…你五年无所出,我训斥了他们可是…”

“可是压不住,是吗?”陈贞故作坚强的安慰了他几句,可眼神飘忽,已有些哽咽的柔声询问。

“贞儿你听我说,贞儿你别哭,我不是说什么别的,他们说要选妃我都驳回了,我说现在有蜀国和边境部落,我没时间没精力,贞儿贞儿…我只是说,我觉得有些不对,可我又说不上来哪儿。”宇文卿见她着急,赶紧手忙脚乱的用手帮她抹泪,他衣袖拂过差点弄撒桌上茶盏。

“真的吗…”陈贞轻轻推开他的手,自己擦干了眼泪,“这么久他们才开始说我不是,对吗。”

宇文卿感到她的冷漠,也说不上什么来安慰她,只得悻悻的说了句,“对。只是…你要小心些,尤其是我不在的时候,贞儿,答应我,实在没有办法,我带你离开,但是我只求你不要出事,千万不要。不管怎么样,只要你好好的,就谁也别想分开我们。”

陈贞一脸不可思议的看着宇文卿还略显稚气的脸,他此刻认真的时候,让陈贞才开始看到,宇文卿自有威震八方,睥睨万物的样子。

“傻子。”陈贞鼻子一酸,扑在他身上哭了起来。

“你不能因为我这样想。我也没办法啊,我天天泡在药桶里了就是没办法啊,徐妃都有孩子,苏昭仪也有,怎么人人都有就我没有,卿哥哥…我原以为谁都不提就没事的…”陈贞提到徐妃时,脑里突然闪过一丝差异。

徐妃?她有大皇子,是皇帝的长子,明明从前…由于父亲的原因,没人敢提自己的不是,怎么如今却…徐妃的母家,可是一直想和自己家抢丞相之位呢。

“贞儿别哭了,我知道你伤心,不怕,都会好的。”宇文卿帮她在背后顺气,“我知道你喜欢小孩子,可,我更喜欢你啊。”

“我知道啦。我会保护好自己的,你也是。”

便是宇文卿又替她多撑了两年。

“妾参见娘娘。”

温良恭俭。

虽然从前在太子府陈贞见过她几次,她一直称病,也不爱走动,即使陈贞做好了准备,与她早些年交谈过两句,可她的声音还是让陈贞浑身一个激灵。

真好听。空灵和顺,像是明珠流光,戳到人心里去似的,兴许是嗓音的缘故,让陈贞觉得,徐妃开口便是一纸戏文,百转千回。

今日她又着了素衣银钗,更衬得起软玉温香这四个字。

“本宫记得你是徐大人的嫡女,徐顺,是吧。当时,是和苏晴照一起是先皇赐给陛下的侧妃。”陈贞随手翻着一本棋谱,并未有让徐妃起身的意思。她向来对书画棋盘有兴趣,却不曾会一点女红。

这一年她十七岁,是爱玩爱闹的年纪,也对宇文卿缠得愈发紧了。

“娘娘好记性。”徐顺仍是一脸笑意,这笑深不见底,让陈贞有些不寒而栗。

她是什么也不懂的。越矩的和宇文卿讨论国事,平常自己专研棋谱,文人字画,闲下来了弹弹箜篌,自小作为丞相嫡女贵不可言,长大有宇文卿时刻宠着,没有吃过半点苦头,此时的徐顺,让她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寒意。

“你今日怎么突然来找本宫。”陈贞放下手里的书,瞥了一眼座椅,阿钰立刻请了徐妃上坐。

“娘娘也知我素来体弱,这眼看小烨儿年岁也越来越大了,妾实在是照顾不来,所以…想烦请娘娘,若不嫌弃,可否将烨儿接来未央宫?”她说着说着,竟抽泣起来,梨花带雨,甚是娇美。

陈贞冷哼一声,她这倒显得自己要抢了她的孩子去,“为何不去找苏昭仪?她可比本宫这不曾生育过的人,懂得多。”

“娘娘有所不知,素闻苏妹妹的大公主玩闹,再把烨儿给她,岂不是让她雪上加霜么。”

“本宫不会看孩子。”陈贞悄悄摆弄着自己的衣角,面无表情对徐顺道。

“娘娘慈母心肠是宫闱上下都知晓的,前些日子还听了宫人说娘娘如何待那蜀国的二子,娘娘是不愿帮妾照顾小烨儿么…妾也不是非要叨扰娘娘的,只是这身体…确是带不好皇子。”

这次的指甲染的不是很好看。陈贞不着痕迹的看看自己的手,不够红,等会应该还得再染一次。“是吗?可是本宫身体也不怎么样,这孩子你若真看不了,你就回了陛下去。”

“妾多谢娘娘!”她起身,一脸感激涕零向着陈贞道,“娘娘香炉有些积灰了,妾帮娘娘换了去罢。”说着,她一只手便触到陈贞桌案上的香炉,宽大的衣袖盖住了她的手,也顺势盖住了香炉,半掩盖了她右手垂至桌边凳子的软垫下。

陈贞头也不抬道,“不用麻烦你了,放着吧,本宫自有奴才伺候,可不敢…劳烦你。”说完,陈贞抬头,冲她莞尔一笑。

徐顺脸上的表情有些尴尬,却还是维持了温婉的样子,“那妾先不打扰娘娘了。”

阿钰跟出去送她,陈贞伸了个懒腰,在床边一摞书里找出一本写画了不知多少的棋谱,当宝贝似的翻开,待会小无忧应该也来了,教他看看,也不错。

“小无忧来啦,快,坐下休息会。”陈贞低头低得脖子有点疼时,抬起头来才看到眼前的小人。

“娘娘刚刚在忙,我就站了一会,没有打扰娘娘。”无忧交代了一下,便将手里的东西递给她,“我昨天做的,研究了一整天呢,不知道娘娘爱不爱吃。”

陈贞欣喜的接过来,很久没有露出过的表情,“多谢你,闻起来就很香。不知道怎么了,今天总有点头痛,也许是着凉了,这点心来的正好了!”

“娘娘屋子里好香啊。”无忧嗅嗅空中的味道,有意无意的提了一句。

“嗯?不一直是檀香么。”陈贞疑惑道,“我闻不出来有什么。不过今天徐妃倒是碰过香炉,小无忧可都帮我看看。”

无忧捧起香炉,清香袅袅入心,他摇摇头,持怀疑的态度,“这个…没有什么问题。”

“那就没事了。”陈贞松了口气,将棋谱递给他,又翻了不少纸本,“近来也教你了不少,认真写字,都比旁人快了不少。你天资聪颖,试试看这个。”

“我…不知道能不能学会…”无忧手刚摸到棋谱,又将手收了回去,唯唯诺诺道。

陈贞敲敲他的额头,“你啊,让你拿着,就拿好了。这个呀,我不是在这呢,你不会就问我,很简单的,来。”

无忧是个聪明也好学的,看起棋谱来是比自己认真。陈贞欣慰的瞧着他,问阿钰要来了些水果,自己剥了给他。

大约是申时,无忧正经的对陈贞道,“娘娘,书…我可以带回去看吗?”他讲话时竟觉有些不适,怕陈贞担心,低低的压着嗓子里咳了两声。

“当然好啊,我要是有孩子,能有小无忧一半勤奋,我就心满意足了。”她转过头,对阿钰道,“去,把无忧送到何美人那,看看是否缺了什么。若是缺了,便拿了我的去。”

“谢谢娘娘。”无忧抱着书卷,一蹦一跳的出了门。

还没半分钟,他便又回来了,“娘娘,我找不到什么不对,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不对,但是你自己多注意些。”

第二日下午,宇文淮烨是跟着宇文卿和徐顺一起来的,徐顺依依不舍的样子让陈贞十分反感。

谁知,徐顺刚将宇文淮烨抱进殿内,他便哭了起来。

陈贞蹙眉道,“这是怎么了。”

“回娘娘的话,这…烨儿刚来未央宫,怕是还不适应…不如娘娘备些吃食,也早些和烨儿熟悉了才是。”徐顺说着说着,眼圈竟红了起来。

“知道了。”陈贞是瞧不惯她惺惺作态的,不耐烦的回应道。小孩子她是喜欢的,只是不喜欢徐顺,也倒不好说什么。

“只怪妾无福照顾大公子,让娘娘见笑了…”她擦擦眼泪,又开始叮嘱陈贞如何如何照顾小孩子,听的陈贞十分头大。

徐顺眼底里尽是满意,她对宇文卿道,“烨儿还小,是怕人多的,陛下若不嫌弃,今日可到妾处休息,也让娘娘和小烨儿多熟悉一下,如何?”

陈贞手里的茶盏被她狠狠地扔在桌案上,茶盏里的水溅洒在她手上,“那我倒是也不好留徐妃妹妹了。”

“贞…”宇文卿瞪了一眼徐顺,开口想要说些什么。

“陛下您还等什么,妹妹都替您想好了,妾身子也不舒服,您便去徐妹妹处吧,后宫人本来就不多,还请陛下莫要日日往妾这来了。”

敢在她陈贞面前和宇文卿多说话的,徐顺还是第一个。

陈贞起身朝宇文卿行了个十分敷衍的礼,便自己向里屋走去,珠帘重重,宇文卿一恍惚间,觉得她瘦弱了不少,仿佛是风吹便会随去的样子。

他想追上去,却被阿钰拦了下来,悄悄摇摇头。

宇文卿忽然有些烦躁,他也不知道怎么了,担心的朝陈贞里屋看了一眼,悄声交代阿钰要照顾好她,他知道陈贞今天多半是不会见自己了,他叹了口气,想要责怪也说不出一句话,只得跟着徐顺离开。

谁知这时,陈贞忽然在背后冲他说了一句,“若你走了,便别再来。”

这话声音不大不小,听得徐顺也是一愣,她忙看了一眼宇文卿,也许是因为从窗纸外照进来的阳光刺眼,她发现宇文卿半眯了眼睛也看了一眼自己。

“阿钰。”宇文卿头也不回,唤道,“告诉你家娘娘,最近怕是累了,多多休息。”

陈贞当然能听到,她先是质疑了一下自己的耳朵,然后冷笑一声,“不用转告,我听得见。”

“娘娘,我来看你了。”

无忧走进殿里,发现陈贞并不在,这三个月里,她殿内的香味时浓时淡,也说不出什么,明明就是檀香,可无忧总觉得哪儿不对。他也没有看到阿钰在,以往这段时间,阿钰应该是陪着陈贞看看书,怎么这次两个人都不在。

他拦下一个小宫女,“姐姐,请问,皇后娘娘在哪里?”

小宫女环视了一下左右,对他悄悄说道,“你还是快些回去,大公子病了,娘娘正在照看,若是牵扯到何娘娘,这事可就说不清了。”

“小无忧,你来了?”这时阿钰刚刚端了水盆出来,“娘娘在里面,正说着你呢,快进来。”

他听话的跟进来,看到陈贞明明是在夏季,却裹着春秋天的衣裳,一袭红衣衬的她更显细瘦了。

“娘娘。”

陈贞一听便转过头来,忽然起身踉跄了几步,走到无忧面前蹲下身来,“听话,最近少走动,告诉何美人也少走动,过两天若是有事,我叫她,你快回去吧,乖。”

无忧似懂非懂的点点头,他的医术是来卫国前大哥教的,来之后更偏爱诗文,姐姐教的时候,也只上了六分心,可他此时很明显的瞧出来陈贞神色不对。

“娘娘…”

陈贞忽然掩住他的唇,“去。”

他一个人走在宫道上,这是第一次,陈贞没有让阿钰送他回去。无忧身体底子本就差,对药理也更敏感些,陈贞点的檀香应该能调理不少,可这三个月内常往未央宫跑,身子竟更差。

无忧只觉得昏昏沉沉的,他把话原本告诉了何婧,自己便去了寝殿休息。这一睡,便是第二日的早晨。

“你们是…谁?”他看着眼前陌生的宫女下意识的退后了两步。

“小少爷跟奴才走了,不就知道了?”

“徐妹妹是觉得,本宫与何美人交好,意图叛国,这才害了大公子么?”金殿上的陈贞这话说的轻飘飘的,无忧虽离得远,也看得出来,她今日的胭脂,点的十分红。

“绝不是妾要诬陷,可大公子在娘娘这里,才不过三月,便时常哭闹高热?娘娘,您对妾有不满,尽管打骂,何必拿大公子撒气?”徐妃跪在自己的身前对陈贞近乎声嘶力竭的质问道。

徐顺朱袖甩过,无忧敏锐的闻到,她身上有皇后寝殿的味道。虽淡,可…绝不是没有。

“徐妹妹,怎么说话?”陈贞猛的拍案而起,可没有多久,她又坐了回去,手有些微微颤抖的拿起茶盏,“陛下这就要下朝,你不如等他来了,再来指责本宫。”

陈贞派人奉茶给徐顺,也给了姐姐。

无忧这才发现,姐姐比自己来得早。她盯着阿钰看了一会,主动接过了阿钰手里的茶,沾湿了衣袖。

随后阿钰站到一边,低眉在袖底手心里,好似在看什么,而后又为陈贞添了温水。

她瞥了一眼姐姐,又瞥了一眼自己,最后目光还是落在陈贞身上。

“皇后。这是,怎么一回事。”

宇文卿还没来得及换衣服便匆匆赶来,听说这三月内,他只来看过陈贞两次,其余时间要么自己处理政事,要么只去其他三人那,问也不问陈贞的事。

“大公子病了。比之前严重。御医说是有毒物入体。徐妹妹怀疑妾与何美人交往过密,私通敌国,是妾蓄意伤害大公子。”

宇文卿打量了一下陈贞,是瘦了不少,气色也差了,从前她不会这样涂胭脂来遮掩。随后,他又看了看身边的徐顺。

“徐妃,是这样?”宇文卿柔声问道,他本就一身风流模样,只是陈贞不喜欢,所以他从未对别人有过。这莞尔一笑,眉目间竟有些娇俏的意味,可无忧明明看着,清寒的霜雪,落入了他的眼底。

“陛下…妾不敢胡说…可…”

徐顺话还没说完,宇文卿扬手便给了她一巴掌。

这巴掌打的响亮,响亮到殿内侍女无一不悄悄侧目。

“谁准你这样诬陷皇后。”宇文卿捏着她的脸,徐顺唇角的血流进他的指甲,就连陈贞也有些毛骨悚然。

依依是君子温如玉,却更是唯我独尊。

无忧也出身王家,可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气势,天下折服,即使是自己的父亲,也难以相提并论。

“以后说话好好想想,再乱说,小心点你自己的舌头。”宇文卿推得她一个趔趄,柔声细语的说道,朱唇勾了个好看的弧度,冲她眨眨眼。

“陛下今日就算要杀的,妾也要说。”徐顺硬生生把泪憋了回去,直起身道。

“哦?”宇文卿走到陈贞身边坐下,“你说。”

“两年里皇后娘娘和蜀国王子不知往来多少,陛下难道也不管么?御医也说,烨儿是中了毒的,陛下您也不问么!”

宇文卿一愣,随后面上有了一丝阴霾,却还是翩然的笑意,“看来你是真不想活了。”

“陛下,妾有证据的!”

宇文卿暗地里拍拍陈贞的手,对着徐顺道,“说。”

“娘娘无子,自然是想要投敌叛国,蜀国王子也在,若她叛国,那不就是无上荣耀,陛下您看,这是她与何美人写的书信。”

陈贞明知那些不是自己的,但她知道,蜀国频频作乱,一些小动作宇文卿早就知道,她怕的不是他不信自己,而是趁着这个台阶,对无忧不利。

果然,宇文卿翻了翻徐顺所谓的证据,神色诡异。

“陛下求您不要…放了我爹放了我弟弟吧…两年来我和弟弟规规矩矩,他也该回去了,战事也该停了…好吗…奴才知错了陛下!弟弟还小他不懂,都是奴才的错。”

和她说的一样。

何婧扑了上来,扯着宇文卿的衣角一阵痛哭。

她实在怕拖久了,徐顺再拿出什么来,陈贞狠狠心,“何婧,我卫朝待你不薄你为何如此?”

“奴才一时糊涂!”

“朕看你,不是糊涂。”宇文卿瞥了一眼无忧,是深深的无奈。“传旨。美人何氏,以下犯上,与敌国王子交往较近,意欲投敌叛国。朕以其母国之谊,早日休战,一再宽恕,然并不知悔改。本应发配永巷,念罪不至此,交于皇后处置。”

“妃,徐氏,口出狂言诬陷皇后,念揭发有功,禁足三月。彻查皇后殿内,给朕找出来,到底是谁,是什么毒,能害得了大公子。”

他对陈贞悄声道,“我晚点来找你。”说罢,便赶着离开。

无忧不知道为什么一向对自己好的陈贞要这样做。

笞刑五十,捡了命回来却被关在小房间里。也不知道是为什么,那群人哪儿都打,实际可能只有二十几下而已,可正是夏天,他手臂上的伤先化脓,无忧一个人便在暗无天日的房里,一遍又一遍舔着伤口。

他不懂陈贞的意思,他以为是自己说过想要回家,这才惹来了祸。

无忧想了一遍又一遍,才最终认为,就是自己话说多了。

待他出去后,他才知道,小弟已经被杀了。

可是无忧不知道,宇文卿生性多疑,对于他蜀国皇子的身份,即使陈贞能保护他一时,也保护不了他一世,她能做的仅仅是磨掉他的锐气而后监视在身边,说是监视,可何尝不是照顾。

“贞儿,我以后不敢了。”宇文卿努力想逗她笑,可陈贞却扑在他身上,大哭了一场,以至于宇文卿半年之内下了朝就往她这跑。

这么坚持了很久,才算是哄好了她。

“贞儿。你怨我吗。”

御医们还是查出陈贞殿内的药,却始终查不出是谁。宇文卿说要好好照顾安抚徐顺,日日让人送了药给她。

“陈贞,你这个贱人…”

她去看过徐顺,不复美貌,徐顺懂得药理,是不肯喝的,她不知道宇文卿配药的是什么,但那药几乎是强灌下去的。

不出一年,徐顺病倒。

她见过太多太多人,在自己眼前离开。宇文卿对自己越来越好,因为殿内的药伤了身子,半夜常常惊醒,他便每夜都要来陪自己。白天得了空,得了什么好东西,有了什么好事,都要来说。

只是无忧那孩子,便话少了许多许多,也见不到他笑了。

陈贞私下拜托了不少宫女照顾他,可他还是对自己生疏了许多。

一晃便是到了二十岁。

“贞儿。你知道吗,我好爱你,这辈子最珍惜的就是你了,我把你宠成这个样子,我走了,你可怎么办。贞儿,你听我说,我对不起你,你怨我吗?别哭好不好,我还会陪你的啊,我会没事的。等我好起来,我们就走好不好,我好累。”

“都会好的,我们走,我们肯定要走。卿哥哥,你要去哪儿我都陪你。”

那段时候阴雨连绵,水快能没过脚踝,凄风苦雨,宇文卿身体不好,日日操劳早就虚脱,又担心自己,朝堂后宫来回奔波,趁自己睡着起身处理政事。白日也常得不到歇息。

雨下久了,这风里又湿冷,陈贞便日日夜夜祈求雨停下来,衣不解带的照顾。

“贞儿。我不能在你身边了。”他抬起手,摸她的头发,甜甜的笑笑,“但是我会陪你。别哭啦,笑一个嘛。”

陈贞瞧着眼前病了很久的宇文卿,才发现他指尖已枯瘦如柴。她努力挤出一个笑,纵然她如何努力,她都知道挽回不了。

那,下次见。

六宫三千里,青竹夜露深沉沉(宇文怜)

他把满阶的落叶扫了下去,单薄的衣裳被风卷起来,他就执着扫把,站在台阶上,往枝头后的天空看去。

“你干什么呢,师父刚还找你,扫完了就快过去吧。”

他回过头,是同住的李贤。

李贤替他拂去了白衣上的一点灰尘,“怎么了?今个你不太对劲啊?”

宇文怜摇摇头,“没有,刚刚不知道在想什么,一时间还没有怎么回过神。”

“那你快去吧,这里我帮你收拾。”

“哎,好。”

这是出了名的书院,柳先生是天下皆知的隐士,虽书院修在深山,可还是不少人慕名而来。柳先生道士出身,由着贤士前来讨教学习,可收的弟子,都是极其聪慧,且愿意出家修道,与道有缘的。

宇文怜便是其中一个。

“师父。”

“你近来,没有好好读书吧。”

他一愣,不知该说什么。

“为师知你聪慧,可这若是用在玩上,是再聪慧也没有用的。”

“我…”宇文怜开口想说什么,却想不出什么辩解的话。自己确是自恃天资聪颖,不肯用功,昔日玩着便学会太傅教的东西,现在虽也能学会书本上的,可对于师父讲的不用心是不行的。

“多去看,多去想,没事就不要惦记曾经了。”

“可是,师父…”

“暂时还不行是吗。”柳先生怜爱的看看他,“没事,尽力就能好。看不下去书,你可以先下山去听听别的,听听别人怎么说,再回来就能看的下去了。只一样,别荒废了日子。”

来了已有小半年,宇文怜还真的没听谁说过可以下山。他自小长在宫里,后来自行选择了清修,也对市井有不少幻想,能出去自己看看,自然是有些喜悦。

“师父…徒儿可以明日便出去么?”

柳先生点点头,“你去整理吧。”

“徒儿告退。”

“师父让你下山?”李贤惊讶道。

宇文怜看了他一眼,“是。”

“能不能帮我带点桃花饼回来啊。”李贤吐吐舌头,“我想吃了。我给你银子,拜托拜托。”

“你…”

曾经不管何人,是没有人敢这样让自己做什么事情的。尤其是…还带着一点点…死缠烂打的意味。

“我不缺钱。”宇文怜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他嫌弃的看着眼前比自己矮了一头的李贤,无奈道。

“这么说你是答应啦!”他兴奋的简直要跳上天去。

“……”宇文怜一把抓住他的手,“你从哪儿听出来我答应了。”

李贤垂了眼眸,“好吧,我以为你答应我了。”

“……”

“那就当我勉为其难答应了吧。”宇文怜轻笑道。

“诶!那我要八个就够了!”

李贤说着就在身上翻找起来,吓得宇文怜忙按住了他的手,“你干什么,乱来我就不给你带了。”

李贤一愣,这才停了手里的动作,“那,回来有时间,我给你做些吃的。”

“嗯?”宇文怜以为自己没听清,“什么?”

“我说,等你回来,我有时间给你做点吃的。”

“这…你会做吃的?”他似乎有些难以理解,在他眼里,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职位,做饭的就该做饭,打仗的就该打仗。

“我可不像你,我出身农家,后来父母去了,我这才出了家,我可是还会砍柴放牛的,哪儿能跟你比。”

宇文怜看着李贤,没再说话。他眼里是无尽的羡慕与好奇。

清早告别师父他便下山去。

粗布的衣裳扎的他有些痒,过不一会便好些,宇文怜却不以为然,只觉得满是新鲜感,像是山里晨起的雾。

他到了镇上,也差不多的是午时了。

酒肆里坐满了人,说书先生讲的是当今皇上皇后,宇文怜站在一边,听着宇文卿被说成一个英气凛然的天子模样,又伴着陈年好酒的香味,讲到精彩处,还有些喝彩。他轻轻笑笑,有些入了迷。

宇文卿可一点都不英气,他长得活生生是个小女孩样,阴柔的紧。

听了一会,宇文怜才想起自己根本没有吃饭,自从离了皇宫,没有人再叫自己起床,为自己准备些吃食,他便常常饮食不再规矩了。

他找了个茶摊坐下,准备来杯清茶。

“道…道长…”

茶摊的小妹只看了他一眼,慌忙低下了头,一抹微红飞上脸颊。

“随便来一壶就好了。”宇文怜有些好笑,摸了摸身上的银袋子,将一点碎银递了出去,放在她手里。

指尖接触了手心,他只看到小妹的脸色更红了不少,“有点多!”她说完,便逃似的离开了。

多吗…宇文怜想了想,应该不多吧?

小妹将茶壶放在他桌上,在身旁找着什么。

宇文怜拦住她的手,“多谢你。不必找还我了。”

他瞧了瞧街上,人来人往的,妇人闲话的家常都是他不懂的。不知是哪家公子哥,邀了朋友一行人摇着折扇,眉眼里是肆意的欢笑。

宇文怜忽然发现,自己油然生出的感觉,是从来没有过的。

他从未这样渴求过什么东西,如此向往,是冬夜里的一束火光,望而不得。

也许是羡慕。

除了父皇母后,也许从来没有人对他真心过。他不明白什么是真心,像是刚刚的公子哥们那般,今朝风流何顾明朝,那是他见过最好看的情景。

宇文怜想和他们认识,可又拉不下脸去问。

他想起自己根本也不知道桃花饼在哪儿有卖,这是他最好的挡箭牌。

离开茶摊时,他回眸看到茶摊小妹眼里的暖意。

从那暖风里,他似乎看到了宇文卿和陈贞对视的模样。

宇文怜一愣。

直到他跑了出去,茶摊小妹才发现他的玉佩落在了坐处。

可一转眼,他就没了人影。

宇文怜突然站在了几个公子哥的面前,惊得人家一脸不解。

“道长…?”白衣裳的公子先出了声。

“……”宇文怜的目光瞥到一边,有些丢人道,“你们,知不知道哪儿有卖桃花饼的…”他说完这话,白净的脸上突然泛了红。

那公子笑了起来,“道长是第一次来?镇前的阿婆桃花饼做的最好,茶摊上小妹子的手艺就是和她学的,不过阿婆近来似乎在忙别的什么,每天做的并不多,你要是急,就去找茶摊上的小妹子。”

“多谢…”宇文怜想了又想,才憋出了句话,“名字…?日后谢你…”

“不需挂齿,无碍。”他挥了挥手,举步欲走。

“喂…”宇文怜又出声拦住了他。

“我只是…想问问你,名字。”

一众的公子哥忽然笑了起来,“这是林少爷,字元晖,是个有主的!”

宇文怜挑挑眉,“什么意思。”

“小道长不是问名字?”

他忽然觉得,自己问的话似乎有一些让人容易误会。

后来聊开,在酒楼中,人依旧是点了些关于宫廷的事来听。

“我不会喝酒…”宇文怜对着眼前斟满了酒递过来的林元晖有些不愿承认的说道。其实,他真的很想试试,“可以吗?”

林元晖点点头,将酒盏放在他手里。

宇文怜的酒量比他自己想的要好多了。听着说书人的腔调,想起自己大哥。顺手往腰间摸去,却发现自己的玉佩不见了。

他先冷静下来,与林元晖道了别,悄悄将银子塞在他手心里,趁着人还没反应来,“下次定当府上拜访。”

应该是没有人会捡走留下的,那玉佩是刻写了国姓,雕刻的龙纹也让人不敢轻易便私藏。

他正找时,忽然撞上了一个人。

女孩子的身子轻,被他一撞便向后坐在了地上。

宇文怜伸手去扶,才发现这是茶摊上的小妹。她红着脸拍了拍身上,自己站了起来,将双手奉上去,“道长,我正找您。这是您的吧?”

他揉了揉额角,兴许是因为醉酒,有些许疼痛,便迷迷糊糊的接过了玉佩,“多谢你。唔…”

少女眼里是温顺的神色,他想起陈贞,忽然满心不耐烦,“你,叫什么。”

“道长…?我…小惟…”

名字倒是很像嘛。

“知道了。以后会来找你。”宇文怜举步欲走,迷蒙的忆起林元晖说的话,又转了头,“喂,你会做桃花饼,是吗。”

“是…是…”小惟被问的一愣,连忙点头确定。

“多久?”

“啊?”

“我问你多久能好。”

“不久,不久…”

宇文怜瞧瞧日头,还不算太晚,“今天就要。”他把身上佩的小香囊递给了她,“香料很贵。外面是金线绣,坠子串了玉珠子,你女孩子,不爱用就卖了。”

小惟一愣一愣的接过了香囊,里面的香料带着点夏风清幽,婷婷袅袅摄人心魄。她不懂也不曾见过香,却也知这般雅致,定非凡品。

“可是…我爹还在茶摊上呢…我还得回家里去做,我怕爹爹…骂我…”

“哪儿这么多话,我随你去说便是。”宇文怜心下烦闷,这姑娘难不成是不认字吗?玉佩上明明白白的刻着国姓,自己的要求怎么就有人敢拦?

小惟不敢多说,带他回去了茶摊。

有些迷糊的宇文怜朝茶摊的摊主拱了拱手,小惟和他解释一番,摊主依旧是有些不愿,“这…小女还为出阁…”

“你是不认字么?”宇文怜阴着脸问。

不认字的话,那样的玉佩,怎么会没人私藏起来。

“小人确不知公子何人…得罪公子,还请莫要怪罪。”

他醉眼朦胧里更是痞气,像是春里惹了风的桃花,零落一地,也缤纷的自由自在。

“带我去做。快些。”宇文怜冷哼了声,朝小惟道。

摊主也不敢多说话,小惟担忧的朝他看了两眼,而后对上在宇文怜满是傲气的眼,又把头慌忙低了下去。

“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啊。”屋里传来亲切的问候。

“没有,娘,有客人要我做桃花饼,爹还在摊子上呢。”

“哦!”

她转过头,朝有些不明白的宇文怜道,“我娘…身子不大好,您别见怪。”

小惟将材料都准备好了,便请宇文怜上座,“我这里…也没什么好东西…您…”她奉上了一杯粗茶给他。

宇文怜瞥了一眼眼前的女子,还算清丽可人,“嗯。”

“您且稍等,有事叫我就好了。”小惟冲他一笑,她长得不算很白,但是笑容却有点像是夏季田间的暖阳。

她忙了好一会,桃花饼的香气扑鼻,小惟将桃花饼装好,回过头却看到宇文怜已经睡着了。她小心翼翼的过去拍了拍他,“我做好了,您醒醒…”

直到了摊主回来,宇文怜依旧在睡。

“爹…”小惟欲哭无泪的瞧着老人,“这…他…我叫不醒啊…”

宇文怜睡着的样子里没有那么多戾气与蛮横,轻微平稳的呼吸倒是像过了竹林的风。他睫毛微微颤了颤,眉间里忽然出现的折痕还算不深。

也不知他在想什么。

小惟搭了条毯子在他身上,卫国富庶,宇文卿的治理又井井有条,穷人家也是点的起灯。可毕竟生意人,是要早起的,便早早地睡下。本说摊主在这侯着贵人,小惟放心不下父亲,自己便跪在地上,头枕着手臂,趴在了宇文怜座椅旁边入睡。

深夜里,他酒也醒了,黑灯瞎火还伴着镇上的偶尔两声狗叫,宇文怜借着窗外透进昏暗的光,看了看在自己身旁趴着熟睡的少女。

这不是很可爱嘛…

宇文怜不自觉的勾了唇角,忽然又想到,自己这到底是在哪儿?

他轻轻起身,掀开身上的毯子,搭在少女身上,这不是茶摊那小姑娘么…宇文怜环顾了下四周,断片的想起她的名字。

小惟。

这是个典型的农家小院,挂着青嫩蓝色帘子的房间外,还有几盆花,虽不珍贵,但胜在照顾的精心。他看不到具体的,只能看清那大概是几盆山间路边常见的野花。

宇文怜一眼瞧见了放在自己手边桌上的几个桃花饼。自己没有说要几个,小惟便做了六个,仔仔细细的封好了放在一边。

他准备拍醒小惟,可手在空中时,又犹豫的收了回去。

她睡觉的模样,很可爱。

宇文怜想了想,收好了鲜花饼,从院内的矮墙上翻了出去。

等他到了山上,天色已经蒙蒙亮,先去告诉了师父自己回来,顺带侍奉师父起床时,师父说,山下有姻缘。

宇文怜不明白,但师父嘱咐过,若想下山,随时可以。

他把桃花饼放在睡沉还未醒的李贤旁边。

忽然想起昨日的几个公子,也想起镇上的说书人,想起茶摊,想起那个叫小惟的女孩子。宇文怜瞧了瞧熟睡的李贤,忽然觉得,就这些为别人做些什么,居然也能意外的开心。

宇文怜怕扰了人,便出去坐在台阶上,手里握着本书。他想着,李贤能自己醒,看到爱吃的东西,估计会很开心。

夏季的清晨并不太炎热,可那烧红了的太阳初初升起,烫的知了也开始拼命叫唤。院内不多的落叶安安静静的躺着,被偶尔路过的风卷起来,也一并带着竹叶作响。

直到宇文怜快将本书看完了,忽然被人从后面抱了起来。

“你干什么!放我下来!”宇文怜手里的书掉在地上,因为害怕,双手便盘上了那人的身子。

“谢谢你!”李贤冲他笑笑,这才把他放了下来。

“……”

“你不是比我矮么。怎么抱的动我。”宇文怜看着眼前开心的孩子,有些无奈也有些慌张的整了整衣服。

“我力气比你大呀。”李贤说道。

“以后不许抱我。”

“为什么啊…”李贤可怜兮兮的看着他,仰着头在阳光下似乎是要哭出来。

“……”宇文怜看着他的样子,叹了口气,“只许偶尔。”

话音刚落,李贤的手便环到了宇文怜的手臂上,“你怎么回来这么晚,是不是…”

“去,别瞎说!我才没有呢!”

李贤的笑意更浓了一层,“哎哟,我可还没说什么呢。你真的遇见小姑娘啦?是不是缠着你脱不了身啊?”

“……”宇文怜拨开他的手指,发现他又盘了上来,只得由着他去,“你好烦啊。”

不过由他一说,宇文怜还真的又记起了那个姑娘。

小惟…

“你家也是镇子上的,你认不认得,一个叫小惟的。”

“我认得啊。那个…那个谁,是镇子茶摊上的那个吧?她住我家旁边。姓陆。怎么了?她惹到你了?”

宇文怜摇摇头,手指卷了卷自己的头发掩饰道,“没有。感觉她的手艺还不错,尝了尝她家的茶,你的桃花饼也是找她做的。”

“说起来,我也很久没有见到陆惟了,她怎么样啦?”李贤松开了宇文怜问道,“你问这个,不会是要赏她点什么的吧?”

“我哪有那么多银子,我大哥的那些人,都快把我生吞活剥了。”宇文怜冷哼了声,却不料被李贤戳了戳身上的银袋子,惊得他忙往怀里塞,“你干什么。”

“你看,这沉甸甸的,还说没银子。”李贤一副得志的模样道,“我要去看书了,谢谢你了,明天我和你做菜吃啊。”

他没说话,李贤喜欢到前堂去读书,也能与慕名而来的宾客一较高下,其中也不乏是些风流才子。宇文怜曾耐不住他的死缠烂打,随着他去过一次,结果说的几个人哑口无言,这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去过了。

宇文怜拾起地上的书卷,他虽然不解,但他认为,也许不是所有人都要巴结自己。他想,总有人是出于旁的,毫无贪图的对自己好。可宇文怜不懂,这是为什么。他从未感受过,除了父母大哥,别人以真心善待自己。

——即使在自己用了好多种办法,扔了不少赏赐之后,也未曾有人真心喜欢过自己。

他看着李贤蹦蹦跳跳的身影,忽然想问问天下。

别人待我的好,包括我的用处,到底是在我自身,还是在于我的其他。

在我自身,我又如何去证明?

在于其他,那我又算什么?只是钱财地位的一个容器吗?

宇文怜有些不甘心。他总觉得,所有人的接近都是有目的的。他不知道什么是真心。

他想知道,世间到底有没有什么,是超脱世俗,只问本心而自在从容的。

无愧。

风卷起竹叶的清香拂过他的耳畔。

宇文怜仰起头,日头正盛,长发飘扬迷蒙了他的眼。

时光无愧风,风也无愧四季。

或许不是所有时候,身外之物都那样重要,宇文怜偏了偏头,向风过处看去。也许所有问题的答案,都在往后的斗转星移间。

沧海可为桑田。

唯有四时如故且不争无声。

他回到房间,桃花饼安安静静的躺在桌上。

——四个在自己的桌上,两个在李贤的桌上。

宇文怜轻笑。

自己会是独一无二的,从来不是权利地位可以代替的。

天下会为自己证明。

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后,归来故土,也定如当初。

问心无愧于天地,无愧于父母,更无愧于自己。

他提笔,若有所思的在纸上写了什么。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追求,做好自己喜欢的,该做的,就够了。

朝朝暮暮自我逍遥。

宇文怜算是在书院里老实了好几天,老实的李贤都有些不可思议。

“子惜,你什么时候,也会这么用功的读书了?”李贤坐在宇文怜旁边,手撑在桌上,烛火微微跳跃了一下,又恢复了安静。

宇文怜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子惜!”

“干什么。”宇文怜把书放下,无奈道。

“我听师父说,他准了你随时下山呢。”李贤咬了咬下嘴唇,还是抑制不住的笑了起来,“子惜…好子惜…你懂我的意思吧?”

“我不懂。”宇文怜没好气的拿书挡住他的脸,“去,靠我太近了,离远点。”

“子惜…”

李贤略带了哭腔的吸了吸鼻子,却死赖着不起身,“子惜,你真的不帮我带桃花饼吗?你忍心看你的同窗这样凄苦吗,想吃的,吃不到,又没有银子,也没你聪明,也不够好看,年纪又小,吃不饱穿不暖,以后长不高的…”

“闭嘴。”宇文怜打断了他的话,“我给你带就是了。”

忽然宇文怜眼前就是一片黑。

李贤抱住他,差点没把他勒死。

“多谢你!”他松开了手,看着满脸不悦的宇文怜有些许惧怕道,“对…对不起啊,我太激动了…我我…我可以教你做吃的…”

“什么?什么吃的。”宇文怜来了兴致,他把手里的书放下,正对着李贤,“你说说看?说不定我会感兴趣。”

“你想吃什么,一般我都会做。”

于是,宇文怜便像个小孩子那样,遇见了什么稀奇玩意似的。

“你…唉,算了。”李贤看着将酱油当做醋加进去的宇文怜,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许久了才憋出一句,“你是真傻,还是假傻啊?”

宇文怜白了他一眼,“你是真傻还是假傻。”

“明明我还比你小两岁呢,你看看你,你看看我,谁傻还不一定呢。”李贤撅了噘嘴,在锅里兑了些水。

“这是干什么?”

“你盐放多了。”

“……”

折腾了许多天,宇文怜才算真的学会了一道菜。

他翻遍了书,也实在是找不到什么是有关介绍喜欢这一种感情的。唯一能解释的,大概也只有求之不得,寤寐思服一句。

那女子夜里的睡颜一直入梦。

他不懂,可他觉得,这桃花饼做的,甚是好吃。好吃过宫里厨子做的菜,像是母亲的手艺。他还记得,那时父皇去了,母后也随着殉情,自己就再也没有吃过了。

宇文怜想了想,也未等着李贤回来,自己换了身衣裳,留了张字条匆忙下山去。

夏季午后的阳光正盛,他戴了斗笠,一来遮阳,二来遮人。

酒馆的说书人讲着些志怪故事,宇文怜回眸,只见了茶摊的人出奇多。

他随处选了个角落坐下,等了许久,也没见陆惟前来招待。无奈,宇文怜便只能听听这群人的闲话。

卫国农商均为上等,听李贤说,这小镇便成了闲人歇脚的地方,每每往来的商人,也都是在这休息换货之类的。

“听说没有,这摊子怕是要干不下去了。”

“怎么了?这可不成啊,这家的实在…不干了可如何歇脚。”

“老先生的夫人病重,借了王先生家的牛,这才保住了命,可对老先生来说,这牛,是真的贵。当时老夫人也不打算活了,是这家小娘子说嫁到王先生家,这才算是救回来的。救回来怎么,还是得照顾去,小娘子以后嫁了,老先生怕是一个人做不了。”

“可我不是听说这小娘子的品行…前段时间,不还有个男人进了她家便没再出来过的吗?早晨也不见人影,估计是晚上跑了。王先生也是心善,为了救人的吧。”

旁桌的闲话都被宇文怜听得清清楚楚。

也不知道小惟听到了会怎么想。

她依旧是笑着将茶壶放在桌上,又急匆匆的过来询问宇文怜。

“您要些什么呀?”

宇文怜的手指根根似水葱般,关节也细致,寻常女子怕是也比不过的,更别提小惟这样日日劳作的女子。他掀起斗笠未摘,抬眸看着眼前的少女,又将斗笠戴好,“他们说你的,你可都听到了?”

“我…”小惟顿了顿,“您今天要些什么?”

“我问你听到了没有?”

“听到了。”

“你不生气么。”

小惟笑了笑,“生气也没办法,我说不了什么话的。”

宇文怜掀开了斗笠拿在手里。

“你以后有什么,可以尽管来找我。是我醉酒才害了你。”宇文怜看着她,说不出的阴冷,“你真要嫁?”

“毕竟是我欠了人家的。王先生也不是什么坏人,这么久了,镇上出了事,都是王先生救人的,他也是多少人求不来的好姻缘…”

“那人多大的年纪。”

“大我十五岁…三十一岁。”

“三十一。哼。”宇文怜嘲讽道,“你也想求这门姻缘吗。”

“我…”

宇文怜知道,这多半是个财主。其实朝廷也管不了,人一没偷二没抢的,也就拿着银票骗骗自愿的小姑娘罢了。这么大的年纪,还要这十六岁的姑娘做妾,宇文怜真是瞧不上。

“我再问你一次,你是不是真的要嫁?”

“道长…您帮不了我的。您两袖清风,还是莫要和王先生闹在一起了。不然镇上的事,都不好处理了。”

“还没有我做不成的事。他就是骗你这样的小姑娘。我承认他可能做了不少好事,但现在这是你的一辈子。”

宇文怜此话一出,引得一众人侧目。

“我是来谢你的,顺便请你再做些桃花饼。再好心劝你一句,你想想他到底有多少个小妾,想想你嫁去了这辈子还有什么指望。”

“这位公子,您怎么说话呢?”

宇文怜寻声转过头,他倒要看看,这是谁如此大胆。

自己身后是位老妇人,料想应该是王家派来的媒婆。

“陆姑娘嫁给王先生,那是陆姑娘的福气。这福气多少人都求不来呢。王先生重情,公子如何就说,陆姑娘嫁去没得指望?公子,这可是坏人姻缘的事。”

“你大胆。”宇文怜不怒反笑道,“这福气给你,你要不要?我不知多少人折在你这种人手上。”

几个好事的顺口道,“人姑娘都没说什么,我看你别是嫉妒了?看长得一表人才,怎么就?”

“道长…”小惟悄悄扯了扯他的袖子,“我没事的,道长别得罪了人…”

宇文怜低头看了一眼她的眉眼,小惟仰起头,四目相对。

“我嫉妒什么?本来就是。明明打个欠条便是了,我还真没听过年纪那么大,非要嫁人的。难不成,官府是不做事的么?你们只指着一个人过活?”

本就清明安康,宇文卿接手后更是太平,绝不会有贪官污吏。那么这样看来,所有人都如此护着一个人,便只能是些土财主的行径了。

“一码归一码,公子你怎敢污蔑官府?现在这位姑娘欠了人的,怎么就轮到你在这说话了。”又是一个好事者不平道。

“我说过了,欠条就够。你问问陆惟,她认不认字?那契到底是骗她签的,还是她自愿的?”

陆惟不认字。应该是只说了给打个欠条,等人签完了,这才和她说是要嫁人的。可白纸黑字,陆惟再怎么不愿,那也是白搭。

“我不相信陆惟这样的女孩子会贪慕钱财。”

“你怎知她不识字!”老妇人怒道。

宇文怜挑了挑眉,拨开了小惟还在自己衣袖上的手,用手指勾挑下腰间的玉佩,怼到众人眼前,又递给小惟,“给我读出来。”

玉佩一出,自己的所有话就成了命令。如果识字,定不敢不读。可如果不识字,那如何都是读不出的。

小惟看了又看,最后摇了摇头,“我不认得…”

“你们看,她根本不识字。”宇文怜一把抢过那玉佩,对着众人亮的明明白白,“你们谁来告诉她,这两个字,是什么。”

那玉佩的材质上等,是有钱也难求。燥热的天气里玉佩下的浅色流苏也随风舞动了几下,就再没了声息。

宇文。

这是皇家的玉,也是皇家的人。

“你,告诉她,这是什么?”宇文怜随手点了个看热闹的公子哥。

他无心让小惟知道自己的身份,可他有心让旁人知道。看似说给小惟听,可实际上,恰恰是说给不包括小惟的所有人。

“我…我…小民不敢…”那公子哥一下没了看热闹的兴致,他也没做什么事,平白无故的被点了名。好在宇文怜也没有理由为难人家,便挥了挥手,没再理会。

地上跪了一地的人,宇文怜余光瞥见愣在自己身旁吓得快哭出来的小惟,心下有些窃笑。

怎么这也能吓到啊,胆子也太小了吧。

“你们都听好了,第一条,我不喜欢谁有点文墨就摆弄这些事,骗人家小姑娘的一辈子。第二条,我不喜欢平白污人清白。那日去找陆惟的人,是我。我听闻陆惟的手艺一绝,特才去登门拜访。至于我什么时候离开,难道也需要告诉你们?怎么,你们是想跟踪我,还是有旁的什么想法,连我的行踪都要打听?!”

此话一出,便没人再敢说话。

“警告你们,好自为之。”

宇文怜说罢,朝小惟眨了眨眼睛,便离开了。

小惟只和父亲说是有人发生了点口角,然后他东西忘记了,待会要去送还,说完这些,就没有多说什么。她擦了擦手,安顿好客人,就顺着宇文怜刚刚去的方向去。

“你倒是聪明。”宇文怜依在墙边,斗笠遮住了他半张脸,只见到他隐约的笑意,“知道我救你。”

“嗯?”小惟愣在原地,尴尬的微笑也慢慢褪去。

“嗯?”宇文怜被她搞得有点迷糊,“你真不认得字?”

“我爹不认字,我娘也不认字,我又没有能力读书,那就只能不认得了啊。”小惟揉了揉头发,不好意思道。

“……”宇文怜挂好了玉佩,“喂,那你为什么当时还要把我的玉佩还给我?”

“因为这是你的东西啊,再好我也不能拿着。我想,你当时应该也在找,我看好多人丢了东西,都很急的。”

“……蠢货。”

宇文怜嘲讽了声,忽然看到她垂着的手腕上有片小块的淤青。

“你怎么搞得?”

“啊?”小惟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想起的时候,自己的手已经被他牵了起来。

“你手上怎么这样粗糙。”宇文怜一脸嫌弃道,“今天你抓我袖子,脏死了。只许一次,以后再这样你试试看。”他像是只兔子一般人畜无害的威胁道,“到底怎么弄得?快点说,我没时间。”

小惟连忙抽出手,“没有没有,不碍事的。”

宇文怜瞪了她一眼,也没再说话,吓得小惟忙道,“我…我偶尔会在不很忙的时候去大家的做些活,大姑娘的要求是高了些,我做的不好,自然是要说的。”

“嗯,做的不好自是要说。”宇文怜点点头,“不过这也下手太重了。”

小惟笑了起来,“没事。不过…您究竟是什么人啊?”

“这和你没关系。照顾好你自己。”他也轻笑起来,“我给你的香囊呢?”

“我放起来了。”

“戴着。还有,再做些桃花饼,过几日我来取。”宇文怜轻飘飘的丢下了句话,便转身离开。

宇文怜一直记挂着傻乎乎的小惟。

他从来没见过像她这么蠢的姑娘,像是只鹌鹑,整天只会瑟瑟发抖。他喜欢逗着她玩,说她蠢,看陆惟想要还嘴却不敢的吃瘪样子,别提多开心。就连李贤都一直在问,她是不是比自己在宇文怜心里重要。

可他从来不会知道,自己的很多所做,也许会害了她。

他离了山里,今日是宇文卿的生辰,他定是要赶回去的,早早的收拾好了东西,便往宫里赶去。

“陆惟,大姑娘前几日要的刺绣花样,你怎么今日才送来?”管事的阿婆问道。

“前两日家里出了点事,娘亲病了,我…便没来得及。婆婆,对不住啊…”小惟忐忑不安的解释道。

“你看你,跟我说什么对不住,你家里还好就好了。快进去吧,大姑娘等你呢,记得和大姑娘好好说说。”阿婆叹了口气,陆惟一直勤快,又生的漂亮可人,嘴上话也少,是不少人都挺喜欢的,所以便也没有过多的为难她。

谁知刚进了房门,便是一顿讽刺,“哪阵风把陆姑娘吹来了?我只当是收了银子,就跑了呢。”

陆惟连忙认了错,将手里的绣花样子递给她。

“姑娘,您看看这合适吗。”

张氏接过来看了两眼便扔在一旁,“还行。对了陆惟,替我做身嫁衣如何?”

“大姑娘要嫁人啦?”陆惟艳羡的看了看她,“什么时候要,我不知道能不能绣出来,姑娘想要什么花样。”

“你看着弄吧,我也不懂这些。”

张氏话刚说完,她身旁的侍女便朝她耳语了两句。

“有这回事?”张氏看向小惟疑惑道。

“千真万确的,是听说王先生家里退了婚,都在传陆氏不检点,不知是什么贵人,还来帮衬了两句。街坊邻居说,是陆氏卖了身子…姑娘,断不能让这样的女子做嫁衣啊。”

“不是的…他…”小惟慌忙解释,可她又不知从何说起,算起来,自己确实是不认得他,就连他的名字也不曾知道,“求求姑娘了,我娘亲病重,借来的银子还没还,姑娘,我没有,我真的没有…”

“那你倒是说说,到底怎么诬了你?”张氏瞥见她身上的香囊,“好啊,这不证据都在这?你怎么还不承认?”

“我…”

她什么也说不出,且从这里得知了,所有人现在看她来,都是个不折不扣的娼妇。难怪前几日还有媒婆上门,这段时间就连卖胭脂的小贩都避着她走了。

小惟垂头丧气的出了张府,无处下手也无银钱抵债,就连嫁人换些彩礼也不行了。她站在街边,揉了揉微红的眼眶,忽然往没人的小径上跑去。

宇文怜很后悔自己应了宇文卿的要求。

宴会上无非是些争权夺利,他根本不爱听。

“七殿下,您今年…也该成家了吧?”

“陛下,您也该选选妃了…”

一群人表面上的关怀嚷的他头疼,宇文怜绣了金边的衣摆被他踩在脚底下,他们一直说,他就一直喝酒。

可提出让宇文卿选妃的人越来越多,他看到陈贞与大哥二人的脸色,都不怎么好。

宇文怜似乎喝酒喝的有些多,将面前的酒盏拿在手里,轻轻摇晃着,也不见洒出一滴酒。

他浅笑的模样一派风流,看了看大殿上坐在宇文卿旁边的陈贞略有不悦,目光便落在了几个提出要选妃的大臣身上。

“我看你们,皇嗣是假,想把自己女儿送进宫,才是真的吧?陛下还年轻呢,这么急着要皇嗣,你们一个个的是没见过孩子吗。”

这话一出,几个老老实实还算年轻的臣子有些绷不住的嗤笑了起来。

“还要关心我娶不娶王妃?我今天就把话说这,听闻孙大人您家女儿生得国色天香,可我也不听有什么过人之处,您要是费了劲的,您先瞧瞧陈娘娘,您家女儿既比不上,就别上赶着给往宫里送了。早就听说孙氏妹子有倾心的人,什么玩意呢还说思慕陛下。”他换了个姿势,依在椅背上,活生生一副痞子相,“还有李大人,您家女儿别打我主意,更别想着嫁不成我就进宫了。当初我就记得,是您尤其不待见我,我九弟不在皇城,我都瞧不上的人,您觉得陛下瞧得上?再说,本王,也有了王妃的人选,尔等…”他手指捏着酒盏,环敬了四周,“可敢有异议?”

宇文怜眸子里从陈贞那而来的半分柔情褪尽,换上的桀骜也算风华绝代,这会是最后一次对陈贞这样好。他勾起唇角,手中的酒盏碎裂,他把碎片扔在桌上,清澈的白酒流在他手上,里面映着烛火生辉,“你们给我都记好了。我做任何事,骂你们任何人,都和陛下无关。还有,陛下的家事,不是你们能参与的。你们需要做的,就是老老实实遵守本分,做好一个臣子该做的,不要整天想着如何升官发财。你们做的好自然会得偿所愿,做不好,犹如此盏。一句话,日后都注意,别没事整天和陛下找不痛快。”

没有人看清他是怎么捏碎的酒盏。

宇文怜一撩衣袖,拂过桌案朝殿上拱手道,“臣弟不适,先行告退。”

说罢,那白袍宽袖便翩然而去。

众臣面面相觑,有几个大胆的倒是议论起来。

“好了,今天都开开心心的,也不提那些事。再者老七说的也没什么错,总有该管的去管,以后在他面前,你们也少问。等明天,朕去说说他便是,君臣一家,莫要放在心上了。”宇文卿笑着打发开了。

他们也都知道,再说下去也没什么好处。瞧着主管内政的几位听了话也有些不悦,官场的事儿,正是不敢多管的。便众臣都歇了,又是歌舞升平。

他头有些懵,这次比上次喝的更多。跌跌撞撞的出了宫门,便想起上次找小惟要的桃花饼。

宇文怜循着记忆,往茶摊上去。

茶摊没有人,应该是在家里照顾陆老夫人去了。他在茶摊边坐了一会,就往小惟家里的方向去。

其实宇文怜在醉了酒的情况下,难说找得到,绕了几个弯,便迷了路。

模模糊糊的,他只看着眼前有个缩在墙角的姑娘,想着就去问问她,陆家如何走。

溪边的野花生的也娇俏可爱,阳光下墙角的阴影里,那姑娘似是在哭。

他用折扇遮住阳光,“喂,问你,你知不知道…”

姑娘抬起头,哭红了的使得她更像个可怜巴巴的小兔子。

“怎么是你?”宇文怜看清了眼前人的眉眼,疑惑道,“你哭什么?”

“你还…你还好意思问…”小惟哭的更凶,将头埋回臂弯里,呜咽着说了什么宇文怜一个字也听不懂。

“怎么了。”

“因为你…没有人愿意让我做工…我在所有人那现在就是…就是一个…我…我娘亲病重!你能不能不要再烦我了!我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彩礼也拿不到,好好的活也丢了…都是因为你…”

“什么意思。”宇文怜有些不解。

“他们都说我和你有什么…我还想用彩礼换点银子,想做点活换银子,可是一听我和你的关系,都嫌我不干不净的。”

宇文怜伸出手想去安慰她,却被她直接甩开。

“你这女人…”宇文怜何时让人这样拒绝过,但也自知理亏,不好发作,想说的话还是收了回去。

他起身,随手摘了溪边的野花。

“抬头。”

小惟只顾着哭,哭的宇文怜心里满满的不是滋味。

“我让你抬头。”这句话里,是带了些不容置疑的威胁。

她吸了吸鼻子,眼泪还挂在脸上,怯生生的抬头看向宇文怜。

他将手里的花别在她发间耳畔,俯下身,折扇轻挑了小惟的脸,落下一吻。

“这不是很好看,怎么就没人娶了。”

“谁敢看不上你。”宇文怜看着眼前发愣的少女,折扇敲在她头顶,也不知是怎么发出空空的声音,“我就说你这是空的,你听听看。”

他这句话搞得小惟嗤的笑出了声,只是这忽然的一笑,也有些涕泪横流。

“你打算怎么样。”宇文怜随着她席地而坐,背靠着墙,一身的酒气里怕是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你喝酒了…?”

“嗯。”

“嗯…”小惟的目光偷偷地游离在他身上,看到他袖角上金线的纹样。

“我给你做些解酒汤吧?”

宇文怜将折扇收好,点点头,“好。”

小惟先起了身,而后伸出手给他,“我拉你起来。”

“……好。”

宇文怜还未等几日,便跑去了皇宫里。

“你到底在干什么啊。”宇文卿对着坐在旁边椅子上,翘着腿专注看着自己手里扇子的宇文怜无奈道。

“你有没有在听我的话?你别给自己树敌了行吗?我知道父皇留了圣旨给你保命,可要真是你把所有人都惹了,我也保不…”

“嘘。”宇文怜头也不抬,打断了他的话。

“你又怎么了?”宇文卿揉揉额角,他向来没个正形,这又不知道怎么了。

“我发现。昨天捏你酒盏的时候,似乎划到了我的指甲。”

宇文怜把手对着窗外透进来的阳光道。眼看着宇文卿一腔怒火就要喷发出来,他这才起了身子又道,“你说的话,难道,我就要听吗。”

“你?”宇文卿深深的呼了口气,“你这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他漫不经心道,“我说了,我有喜欢的人了。”

“你是想让我背上克扣你的大名吗,你选了个什么姑娘做正妃?你能不能让我少操点心?怎么总是惹事。”宇文卿看着眼前对什么都毫不在意的弟弟,几乎是想把他生吃活剥了。

“我喜欢的难道你现在还要拦我?”宇文怜这才算是有了丝丝怒意,他攥紧了拳头,强压着问。

“你说什么?”

眼见着二人剑拔弩张,一旁的陈贞忙拉住了宇文卿。

“七弟喜欢就由他吧,总好的过娶个不认得的女子啊。既然他喜欢,那娶个正妻,也好管住不是。七弟,快和你皇兄认个错,怎么和皇兄说话,听话。”

宇文怜的眼神飘忽到窗外,没有丝毫想认错的意思。

“你真是不能让我省点心。”宇文卿叹了口气,“都依你吧,你啊,能成亲,我也是谢天谢地了。”

“大哥…”宇文怜自知理亏,“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我只是…只是有点着急,以后不会了。”

宇文卿无奈笑笑,摸了摸他的头发,“行,不怪你。你看着什么时候好,你就什么时候和我说吧。”

宇文怜从皇宫出来时,手上的赐婚圣旨还算轻。也不知道陆惟知道了,又会怎么样。

“喂。”他将圣旨收在阔袖里,朝茶摊上忙活的身影招了招手。

小惟只是朝他笑了起来,没有过多理会。她手里还端着一盘茶饼,稳妥的放在客人桌上。

“多谢小姑娘你了。”那桌客人看似是商贾,健谈的性子一点没落下。

“应该的,客官您慢用。”小惟擦了擦手上,又将另外一桌的茶点放了过去,这才停下来到宇文怜身边。

“你干什么离我那么远?”宇文怜看着她和自己的一步距离不满道。

“我…”小惟不知如何辩驳,只得小碎步往他那挪。

“以后不许和别人笑。”宇文怜轻描淡写道,又从身上摸出了什么东西,“转过去。”

小惟依言转过身,宇文怜从后面撩起她的头发,将一块玉环佩在她颈上。

“这…这不行…好贵的…”小惟低头瞧了瞧那玉环,连忙拒绝。

“我给你的就是给你的。这玩意值不了多少,还没我的香囊贵。”宇文怜心情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倒是挺好看的。还有,你听到没有,以后不许对别人笑。”

“那我也不能冷着脸对人家吧,我家生意还做不做了…”小惟小声嘟囔道。

“不用做了。”宇文怜看着这个比自己矮不少的姑娘,总感觉…李贤好像和她差不多少的身高啊,“有东西我待会给你。哎,对了。最近还有人欺负你?”

“没有。”

“有人欺负你就说,看你笨的,一点都保护不了自己。”宇文怜难得心情不错,笑着打趣道。

“你才笨…”

“什么?”

小惟撇撇嘴,没说话。

“我还有事,要快点回去。我也懒得搞那么些事,这个你自己留好就是了。”宇文怜从袖子里摸出圣旨递给她。

“这是…”小惟接过来,惊的一个哆嗦。那上的云鹤龙纹,让她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这是什么意思。眼前的人一直没有和自己说过他到底是什么身份,只看这出手阔绰的样子,就定不是凡人。再加上今天拿出的玉轴卷轴,更是加深了她的肯定。

“别管是什么,收好就行了,估计不久还会有一张,那个我拿不到。”宇文怜想了想,又问道,“我要的桃花饼呢?”

“做好了在家里放着…”

“那有人来给你送这个的时候你把桃花饼递给他们吧,就说是给怜的。以后多戴些首饰,也显得你没那么丑。”

小惟似懂非懂的点点头,看着宇文怜远去的身影出了神。

他真好看。

他说的没错,果然不久便有人来送了另一份卷轴。

眼看着跪了满地的客人,小惟也随着跪在地上。她有点断片,听不清太多的话。只听宣读的人说着,他们家以后就是贵人了。

父亲接了圣旨,她听着包括客人们的祝贺,忽然想起他给自己的那一份。

“陆夫人,这是给您的。”传旨的人挥挥手,便是半个街的红妆。

“我?”小惟连忙摆摆手,“弄错了吧…”

“嗯?七殿下没和您说吗?”他看了看小惟身上佩的香囊和玉环,没错啊…这一个是七殿下的一个是皇帝的啊?

“说?说什么?”

“宫里头已经说好了,三天后是您过门啊。七殿下应该把赐婚的圣旨给您了。”

小惟想起他塞给自己的东西,恍然大悟。

“给…给了…”

“那就成,陆夫人,恭喜您了。”

婚礼上来的人不少,惊的小惟根本不敢出门。看着唯唯诺诺的侍女们,和身上倾城的嫁衣,她有点想哭。

这么多人,小惟握着簪子的手也有点颤抖。好在忙不了多久,她直到今天,才知道他的名字。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宇文怜这才回来。赐给他的宅子城中一座,他喜欢的山边也有一座。

“我今天看尚书的儿子和你说话了?”宇文怜掀开她的盖头,一脸不悦道。

“他问我路怎么走…”小惟不安的搓了搓手,可还是悄悄抬眸,看了一眼宇文怜。

发端似有春风拂过,星目里是天纵的潇洒风流。

“以后不许和别的男人说话。”

“那…你会不会跟别的女孩子说话…”

宇文怜一时来了兴致,手指挑着她的下巴,“怎么了?现在就管起我来了?”

小惟立马往后退了两步,慌忙摇摇头,抓了抓袖子,“不是…我不敢…”

太可爱了吧。

宇文怜不知道,自己笑起来的样子是多温柔。这只小兔子到底要怎么疼才能够?

“过来。”他坐在床榻上,朝快要被自己逗哭出来的小惟招招手。

“你想干什么…”小惟也不敢不过去,挪着小碎步站在他身边。

“宫里没派人教你吗?”他直接扯过她的手臂,将她抱在自己身上。

“嗯?什么?”小惟顿时羞红了脸,挣扎了两下,就不敢再动。

“那我教你好了。”

烛火初熄,门口路过的提灯侍女只听到了两句,一群人便都笑开了花。

“你听你听,夫人和殿下…”

“夫人真是好福气的,殿下那样好看!”

“殿下可凶啦…”

小侍女们本以为没人听到,可屋内的二人听的一清二楚。

“她们说你凶,真的吗?”小惟护住自己的衣裳试图转移话题道。

“你可以试试。”

宇文怜狡黠一笑。

沧海慷慨月光尽踏,胸臆逐天去

里的扇子就摆在身边,他跪的端正,似有几分委屈。

“那从你这处搜出的书信到底是怎么回事?”宇文淮烨问,“他们都说…我不信。我自己问你一遍,你真的一点意思都没有的么?”

李贤叩首而答,“无意。且书信之事,臣不清楚。”

御座上少年的衣摆垂在地上,听说,他曾经的名字,是宇文赫。但后来有水患,改为淮烨算是有水火平衡之意。

桓…

这是他的表字,李贤在心里默念,也不知是想说什么。

宇文淮烨没有说话。

他呆呆的,忆起了旧事。

“母妃…你去哪里?”宇文淮烨跪在地上,身边左右是两个内侍。他不知所措的看着被拖到地上的徐顺,又看了看拖着她的两个人,“你们要把我母妃…带到哪里去…?”

她早就没了力气说话,只是回了宇文淮烨一个温柔的眼神。

满怀了柔情,这是宇文淮烨后来找了很久很久,都没有找到的眼神。

内侍没有说话,冲他低头行了礼,就准备带徐顺出去。

宇文淮烨什么也不知道,但他忽然感觉,也许这一别,就再也见不到了。他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想,可直觉上,就是这样,激的他只想哭。

他猛的扑了上去,紧紧抓住徐顺,仰起头瞪大了眼睛,泪划了两行,哭湿了他的衣襟,“你们…你们放开我母妃…”

“殿下,殿下快起来吧,这是陛下的意思,您别难为奴才们…”内侍一边试图拨开他的手指,一边好言相劝道。

“我不要,我不要…你们…放开!”他发了脾气,抱的更紧,半个身子趴在门槛上,甚是滑稽。

“你们几个还在看什么?!快把殿下带回去休息!”

他们怕伤了宇文淮烨,也怕误了时间,连忙让人把他弄回去。

徐顺的衣角被扯破留在他手里,他被宫女内侍抱回里屋,宇文淮烨试图在门关上之前,能再挣扎一次,可还是晚了。

他颓废的跪坐在地上,无声的落泪,哽咽着让人也不知道怎么哄。

可确实没人敢怠慢这个太子爷。

正在宫人们一筹莫展时,圣旨一下,便都散去,不再管他。

徐氏言行有失,念大公子年幼,仅废。然徐氏一族因而生恨,以下犯上,密谋造反,一再警告,一再僭越。罪当诛。废太子宇文淮烨为庶人。

他手里还握着徐顺的衣角,有些不解其意的接过了圣旨,他把衣角放在自己身上,展开了那份圣旨。

“什么…意思?”宇文淮烨仔仔细细的看了一遍,“我想见见母妃…”

还没等人开口,他便找好时机冲了出去。他知道,没有听到宫门关上的声音,那母妃就一定还在这个宫里。

宇文淮烨站在井缘上,“别过来!过来我就跳下去!”

宫人不敢妄动,他趁着这时,又踩进了花坛,旁人不敢,只能由着和他绕。

“让他进来吧。”

偏房里是自己父皇的声音。

他强压下心里的不安,以往每日父皇来过,母妃就要难受好久。

宇文淮烨整理好衣服,推开了门。

“母妃…?”

只看了一眼,他就昏了过去。

徐顺的尸体掉在房梁上,唇角是明显服过毒,还在往下滴血。

“醒了?”

宇文淮烨睁开眼睛,眼前是两位白衣男子。一个坐在自己床沿,一个站在他的身后,长发未束,坐着的有些许傲气,站着的倒是松了口气。

“啊…!”

他眼前一花,又看到了自己母妃死去的模样。上下牙打架发出诡异的声音,温热的泪又沾湿了满脸。

坐着的男子不耐烦的捂住耳朵,“喂…你鬼叫什么…好烦。”

“子惜…”他身后的男子笑了笑,出声劝了两句。

“我去看看小惟,药煎好了没有,你照顾他吧,哄小孩你比我在行。”

他起身离开,把门拍上。

宇文淮烨还是止不住的流泪,缩在床角,眼睛睁的大大的,直勾勾的看着眼前的人,抖的厉害。那人缓缓蹲下身子,跪坐在床榻前,对他嫣然道,“我是李贤,字伯愚,小少爷随意叫就好了。”

他抽泣两声,往里面缩的更远了。

“别怕,乖。以后我和子惜叔叔会陪你,好不好?”

宇文淮烨这才知道,刚刚那人,是他从未见过的七叔。一个总让自己父皇头疼而忌惮的人。父皇说过,本来太子位,应该是他的。宇文淮烨并不理解太子和不是太子有什么区别,他把头埋到臂弯里,手脚冰凉,一句话也不敢说。

“小少爷饿了么?”李贤随口问道。

“你要也杀了我吗…”宇文淮烨抬眸,说话都磕磕绊绊的发抖。

“嗯…?怎么?”

“母妃…母妃被杀了…好吓人…”

李贤猛的一个激灵。

宇文卿给这孩子看到了?!

他试图去牵宇文淮烨的手,一半又悻悻的收了回去。

“那个。以后哪儿有需要,直接告诉我们就可以了。啊…”李贤想了想,又温和道,“还是尽量告诉我吧,不去找你叔叔,他向来不积口德。”

“什么意思…”宇文淮烨平静的询问,他想闹,想见见自己的母亲,可他知道,这是再也不可能的事了。他甚至不知道是谁杀了自己的母亲。他只知道,母亲身子近一年来一直不好,可并不知道,到底是怎么死的,为什么要死。

宇文淮烨根本不明白,他还小,不懂为什么一切来的这么莫名其妙。

“所以…父皇是不要我了吗?”宇文淮烨的眸子里,还有孩童的天真。

李贤鼻子一酸,他像极了自己早夭的弟弟。

弟弟是病死的,自幼父母早亡,自己投身书院,靠贩卖书画代人写信度日。后来,朝廷设了书斋,几乎所有人,都去念书,一般都能识得几个简单的字,写写家书还是不成问题的。自己也就没了生意,不够名气,书画也卖不怎么出去,到最后小弟弥留时,自己竟连一个干饼也碰不上。寻了贵人,可一见是两个细瘦男孩,签了卖身契也不值得,便无人帮衬。

“嗯…没有,没有,会来接你回去的,只是因为别的事情,暂时还不能见你。”李贤向来不会扯谎,他的眼神有些闪躲。

“为什么不要我了…为什么我母妃不要我了,我父皇也不要我了…怎么都扔下我…”宇文淮烨看得出来,他是在骗自己。

李贤看了看他,虽是一副担心的模样,可自己此时确实不知道该说什么。

直到宇文怜将药碗递进来,宇文淮烨也没有说话。

他吃了药,李贤便试图哄着他睡下。

一整夜,宇文淮烨都没再说话,李贤知道,他根本是睡不着的。

次日清晨,李贤有些昏昏欲睡,他打起精神,揉了揉眼睛,发现床榻上的孩子一动不动的缩成一团。

李贤倒吸了一口冷气,推门就出去找宇文怜。

“他他他…”李贤跑得快,撞在宇文怜身上,他晃了晃头,哼哼唧唧的,话也说不清,“他他…就是你…的…”

“……”宇文怜嫌弃的看了他一眼,又无奈的叹了口气,“我看你也说不清,我自己去看看吧。”

他点点头,跟在宇文怜身后。

房门未关,宇文怜一眼就看到了床榻上的孩子。见那孩子一动不动,宇文怜其实也是有些慌。他伸出手,摸了摸宇文淮烨的身子。

“没死,但是…很烫。”宇文怜白了躲在自己身后的李贤一眼“这么怕他死了吗,反正我皇兄也不要他,多碍事。”

话虽是这么说,但是李贤是知道的,宇文怜不会坐视不理,可他还是打算治治宇文怜这个不积口德的毛病,“那就不用管他了?”李贤也伸手,覆上宇文淮烨的额头,“摸着好烫手,你说碍事,就不管了吧。”

宇文怜被憋的无话可说,他瞪了李贤两眼,自知理亏,“嘁…他,他死也不能死我这啊,要死死外面去。还有你!怎么…你…”宇文怜看着李贤无所谓的表情,这才缓过神来,“合着你…耍我?”

李贤朝他莞尔一笑,“谁让你说话那么不中听。你还是先管管你侄子,这么烧下去可不太好,半夜里他也不说话,也不让我动,估计是吓到了,小孩子本来身子就不强,一吓也是容易病的。”

“喂,这家伙现在就是个庶民,谁是我侄子了,关我什么事。”他看了看床上的孩子,又口是心非的说了一句,“你看着他,我去叫御医。”

李贤点点头,给宇文淮烨搭上了被子,让人去烧点热水。他摸了摸茶壶里的水温,倒是还不凉。

大概是睡够了,李贤只坐了一会,宇文淮烨就起来了。这也许只是他的一个习惯,他睡觉的时候实在是乖,不踢被子也不乱动。李贤把茶盏递了过去,小孩子以手覆额,让他不由得感叹,这孩子的气质不愧是皇家太子。

怎么宇文怜就没有,倒是满身的痞气。

“多谢你。”宇文淮烨大概也是知道自己病着,接过了茶盏,忽然又似乎怀疑的看了一眼李贤,是在决定该不该喝。

但是他不会问出来。

李贤被他看的有些不自在,移开了眼睛,自己打消了他的疑虑,“没毒。”

“呃。”宇文淮烨脸上有点挂不住,低下头呷了一口。

他把茶盏放在床头,抱住双腿,缩回墙角,又开始掉泪。

“别哭,待会哭久了,眼睛要疼的。”李贤递了一块方巾给他,“乖,我都懂,小少爷,你要是真的要哭,那先拿着这个,沾过水,搭在额头或敷眼睛,也能舒服些,好不好。”

宇文淮烨愣住,不由自主的接过了那块沾着水的巾子,看着李贤发愣。

“你说你懂…是吗…?”宇文淮烨抽泣着问。

李贤点点头,苦笑道,“我不会骗你,所以我说的任何话,小少爷都没必要起疑心。唔,不过,你要不要再躺一会?”

“多谢你,不用了。”他说完这句话,眼前又是母亲死前的凄惨模样。

这让他一个哆嗦,抱住了双臂,尽量把自己缩的更小,想要几乎消失,这样才算他认为的安全。

李贤替他披上了被子,他知道,宇文淮烨的心伤,应该是这辈子都忘不了了。所幸他年纪不大,对于事情不是太明白,暂时还有些迟钝。但李贤也很清楚,总有一天,宇文淮烨会问起当年的事情。这时,就是他成人的时候。

“母妃…以后我再也没人陪了…”

哭腔里李贤依稀听到这句话。

他鼻子一酸,差点也想跟着哭。他试着,慢慢把手搭在宇文淮烨身上,替他顺气。

其实宇文淮烨很乖,乖的让李贤有些奇怪。行走坐卧,都是各种各样的教养,似乎完美的诡异,难以挑出一点错处,就像是个传承千年的艺术品那样,精致到足以让人惊异。可非要挑出不足的话,那大概是有点过于的沉稳,没有半点活力。惟有他眼眸深处,是一星半点儿流露出的渴望。

可他到底在求什么?

李贤并不懂。

“伯愚,我要带着小惟回城边的宅子去,王府住的不舒服,而且正好我也不喜欢小孩子,你陪着他在这里如何。”宇文怜的话看似询问,实际上他刚刚把手里的一圈钥匙递给了李贤。

李贤叹了口气,无奈的笑道,“哎,你这是在问我的意见吗。这么多的钥匙,你是不是想把你的王府送给我?”

“你说这个我想起来了。”宇文怜从身上摸出一个小信封,“给你这个,你拆开看看,过两天不是你的生辰么,但是刚刚好我当时大概要随着皇兄去外面,所以赶不回来,但是毕竟你现在是我府上的人,这可是用来买别人好话的,才不是专门给你的。”

李贤接了过来,用两根手指从信封里顺出来了张纸。

那是一份房契。

王府不远的一条街上,千金难买的一座宅子。

“这…太贵重了吧?”李贤拿着房契,有些不知所措。

“我知道你早年过的不太好,家里的宅子都卖了。别误会了,你跟着我,我总得好看点。不然我还能让你回书院去吗?给你你就收着,哪儿那么多话。”宇文怜不耐烦道。

李贤犹豫了一会,垂下头,忽然扑在他身上,来了一个大大的拥抱。

“谢谢你,子惜。”

宇文怜倒吸了一口冷气,耳畔忽然泛了红。

“放放开我!你你…谁让你动我了,谢我干什么,又不是因为关心你!你…你快点放开我!”他一脸不知所措的样子,“喂你…”

不过很快,宇文怜就笑着叹了口气。

“真是拿你没办法。”

恢复了几天之后,宇文淮烨身子才算是好了。但时常还是半夜里忽然惊醒,要呆个很久才能勉强入睡。一开始李贤看到夜里坐得笔直的宇文淮烨实在是有些害怕,但后来倒是也不介意了,他坐,自己就陪着他坐。

最让李贤发愁的大概就是入了夜,宇文淮烨本来白日里话也少的很,基本上一天能说三句话都嫌多,入了夜更是一句话也不讲,更不乱动,吃饭也不吃,水也不喝,就算是硬让他睡着了,也是翻来覆去满身冷汗,李贤问了他夜里是不是哪儿不舒服,他也只是干看着,一句话不说。似乎休息对于宇文淮烨来说,就是个十分奢侈的理想,根本无法实现。他睡得晚,起得也早,夜里还要醒个两三次。

“你七叔和我说,你字子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李贤关上房门,把手里的一个纸袋放在宇文淮烨床头,“那我可以这么叫你吗。”

宇文淮烨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这个是我做的一点小点心,我知道你晚上不喜欢吃东西,你可以明天尝尝看,如果喜欢的话,我再给你做。”李贤指了指那个小纸袋,对他笑道。

他还是没有说话,他看了看李贤,又看了看自己床头的纸袋。

李贤知道,他眼睛里的神色,是好奇。

“真的不要今天吃嘛?”李贤凑近了他问。

“是什么。”宇文淮烨缩在起身子,抬起头问。他抬头时,刚刚好撞上了李贤温柔的眉眼。只不过一秒而已,宇文淮烨就躲闪着移开了视线。

“一些茶香的小糕点,你尝尝吗。”李贤的询问似乎只是个客气,他把小纸袋递给了宇文淮烨,“吃一点,没事的。”

他再怎么说,也是个小孩子。宇文淮烨犹豫片刻,就从纸袋里拿出了一个小小的茶饼,满手的茶香味顺着指缝爬上了他的指尖。不过一贯的贯彻了宇文淮烨的理智谨慎,他只是小小的咬了口,确认无事后,才很快的将茶饼吃完。

“多谢…”

“你喜欢就可以啦。”李贤像个孩子般笑道,“你喜欢的话我以后多做给你吃,我会的东西可不少呢,怎么样,你七叔可是也向我要学过的,看在你比他可爱的份上,不然你想的话,我也教给你。”

宇文淮烨咬咬嘴唇,呆愣愣的看了看李贤。

李贤明显被他盯的有些不自在。

“哎…没必要吧,不喜欢的话我自己做给你吃,不用学也可以吃到的…你别不开心啊,你这样看着我好吓人的。”

“嗯…”

宇文淮烨沉如夜色浓墨的眼眸里,忽然多了一丝笑意。李贤以为自己看错了,可多看了两眼,却发现那笑意虽浅,但也是真的。

“你好像我小弟。”李贤有些黯然的说道,可随后又反应过来,摸摸他的头发,“没什么啦,早点睡吧?”

他没说话,李贤也知道,便没再多问,只是自顾着把烛火弄的暗了些,而后往一边的书桌边上去了。宇文淮烨睡觉总不踏实,自他来的时候李贤就随着他夜里照顾着,病好了宇文淮烨也没说什么,李贤就当了默认,许自己晚上陪着他。

整个前半夜倒是还好,李贤伏在桌案上昏昏欲睡,磕头打盹的看着自己还没有背下来的书,就听到宇文淮烨小声的哼唧。

只见到他忽然坐起身子,把自己缩成一团似是在抽泣。

李贤放下书,轻轻走到宇文淮烨床边,“子桓?你怎么了?”

“她和我说…让我别记恨父皇…但是她下一句话,就狠狠地掐着我,抓着我和她一起吊在房梁上,她说…她说…是父皇杀了她…”宇文淮烨害怕的闭上眼睛,使劲扯着自己的头发,试图摆脱什么一样,“每天每天…每天都是这样!母妃不在的时候父皇就会来!他在满天的血红里,离我好远…我从来不懂他的意思…但他在我梦里,转过头,却是只鬼。”

李贤试图牵过他的手,可却被宇文淮烨一把打开,他似乎不在乎一般,把自己的头发揉的乱七八糟,垂在耳畔更是憔悴了不少。

宇文淮烨一直在颤抖,许久后他才仰起头哽咽道,“我梦到…我…我母妃了…”

李贤摸摸他的头发,“乖,别怕,能说说是怎么回事么?”

“她和我说…让我别记恨父皇…但是她下一句话,就狠狠地掐着我,抓着我和她一起吊在房梁上,她说…她说…是父皇杀了她…”宇文淮烨害怕的闭上眼睛,使劲扯着自己的头发,试图摆脱什么一样,“每天每天…每天都是这样!母妃不在的时候父皇就会来!他在满天的血红里,离我好远…我从来不懂他的意思…但他在我梦里,转过头,却是只鬼。”

李贤试图牵过他的手,可却被宇文淮烨一把打开,他似乎不在乎一般,把自己的头发揉的乱七八糟,垂在耳畔更是憔悴了不少。

“子桓…子桓你听我说好不好?”

“走开!他们都不要我了…你还来缠着我干什么?!”宇文淮烨怒不可遏的朝李贤吼道,“你们干脆都不要管我啊!我想了很久…我知道…是他们都不要我了…我什么也不会,我能做什么…不知道哪一天,可能就要去好远好远的边关了吧…”

“你先别急,好好听我说,好不好,冷静一点,我对你没有恶意。”李贤知道他受的打击太大,精神不太稳定是肯定的事情,所以根本没有介意的意思。其实他这样发脾气哭诉,李贤倒是还高兴。如果他一直什么都不说,脾气也不发泄出来的话,李贤就真的不知道该怎么照顾他了,那样的话,迟早憋出什么病来。他这个冷静性子,肯发脾气肯哭肯闹,就是逐渐的信任了。

宇文淮烨缓缓低下头,眸子死死地盯着李贤,眼里有些戒备。许久,他把头伏在自己的手臂上,埋的深深的,这才又开了口。

“那你说。”

“他们没有不要你啊,你看,你现在是在你七叔的王府里,你说,要是真的不要你了,不就早把你丢出去了,怎么还要你接着在长安?”李贤笑笑,“其实,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说,你很像我弟弟,如果是你的话,我反正也没处去,我没家,也没家人,媒人知道我的身份,也不打算给我说媒。你说哪有姑娘看得上道士啊?我可不像你七叔那家伙,只是白占着身份学艺而已。所以呢…如果你愿意的话,你以后不管出了什么意外,流放到哪儿去,我都跟着你,也当是跋山涉水,我们到了那儿,我就开始整理沿途看到的景色,都写成册子,再把我近年来的东西都写下来,这样不管多荒凉,也都是好的。”

“小子桓。”李贤不好意思的揉揉自己的头发,“我幼年的时候不得不抛下我弟弟一个人扛着病痛,后来他走了,我也没能陪他。我和你也有缘的,所以…再来一次,我绝对不会抛弃别人一个人了。旁人要不要你的无所谓,我会永远在。”

宇文淮烨张张嘴,却没说出话来。

李贤也没说话,只是安安静静的垂下眸子,仿佛在想什么一样。

“那我母妃…?”

“她会一直在你身边陪你,她从不会恨你,也从不会和你发脾气,她爱你,这个你应该是最清楚的。”

宇文淮烨一愣,墨色的眸子逐渐染上一层水气。

府上的侍女都不知道,这个小少爷来了这么久安静了这么久,今天如何哭的这样伤心。

“你看,这个伞呢,更在骨,而次在于皮,其实什么事情,都是这样的。”李贤把伞面仔仔细细的贴好,然后对着坐在自己身边研读医术的宇文淮烨笑道。

宇文淮烨看了一眼李贤手底下的油纸伞若有所思的点点头,他指了指手上的医书,“这味药一般在哪儿可以见到?可以用在伤寒症里吗?”

李贤伸了个懒腰,锤了锤自己的腰,站起身来立在他身边,看了一眼书上的句子,“可以啊,这个药不难找,有时间我去给你找来,你看看具体长什么样子。”

“好。”

李贤家里人本是采药人,后来双双出了意外,也造就了自己和弟弟无依无靠的局面。但李贤自幼就随父母学习医术,他们说,不管什么时候,自己会点救命的本事,也能让他们放心。所以李贤一直记着,他不愿让父母为自己担忧。

“伯愚,我想养只小狗。”宇文淮烨把书合了起来,一本正经的看着李贤说道,似乎是怕他不同意一样,末尾还又补了一句,“不会耽误我读书…但你不愿意的话…也没事的。”

“我怎么会不愿意。”李贤蹲在宇文淮烨身边,仰起头看着他,眯起眼睛笑道,“我也喜欢小狗,而且…我相信子桓,小狗狗怎么会耽误你读书。喜欢什么颜色的啊,我去给你找找看,怎么样。”

宇文淮烨低眉,四目相对的那一瞬间,他似乎总觉得,这样的感觉在哪儿见过。这半年的时间里,他一直在试图忘记却一直又舍不得而一直在寻找的感觉。他不知所措的移开了自己的目光,“以前…都不让我养,他们都说,这会影响我读书,而且也怕冲撞了旁人,所以…不让我养。”

他想起自己小时候,爬树抓了只鸟兴高采烈的带给母亲看时的那份喜悦。母亲先是夸了两句,便说最好还是放了它,与它的家人团圆去,自己没听,后来才知道,那是陈皇后养的鸟儿,歇在树上是跑出来的,她找了许多天未见踪影。当时父亲虽未追究什么,可是从那以后,些许别有用心的人便都说,母亲教唆了自己,下次还不知要夺什么呢。鸟还了回去,事情也就不了了之,自己不舍的寂寞一个人,求父亲要只小狗,却被冷淡回绝。

太子,是不该玩的。

“现在没事了,小子桓可以好好的养狗狗,我也会陪你一起照顾。”

如果自己母亲还在,看到自己把狗狗照顾的漂漂亮亮,那她会不会很开心。她的小子桓终于不再需要她拼了命去保护了,终于可以自己把自己照顾的好好的,也可以照顾一些比自己弱小的生命了。这是母亲教过的,只是…她却再也看不到了。不管谁说什么,宇文淮烨的心总是偏袒在徐顺身上的。

曾经听母亲说过,她幼年时养的只街上捡来的趴儿狗,陪着她长大,到嫁人,最后在一个夜里悄无声息的老去。

“我想养…就是街上随处跑的那种小狗。”宇文淮烨说道。

“好。”李贤笑着摸摸他的头发,“你喜欢的话,我们可以一起出去看看。”

宇文淮烨抬起头,有些诧异和难以置信,“可以吗?”

李贤点点头,他看到了宇文淮烨眼睛里的半分欣喜。

“伯愚…你说,我母妃到底做错了什么。”宇文淮烨喃喃问道,“我觉得她什么也没有做错…我的书和我的字,都是她教的。她和我说…要在意所有生命,要帮别人,也不要害怕比自己强大的敌人,如果不是迫不得已,不要伤害别人。她说…她这辈子算是完了,她不希望我这样。”

“小子桓,你听我说。”李贤轻呼了口气,“娘娘没有做错任何事,别人也不一定做错了,这些事情的根本原因并不是谁对谁错就能解决的,其实,我很高兴你能问这样的问题。但小子桓,你要记下来,所有的不顺利都仅仅是巧合叠在一起的无奈。但无奈并不等于无可奈何,所以…不管怎么样,对待这样的巧合与这样的无奈,只需要保证自己稳定而能够解决,这样就够了。小子桓,你要知道,娘娘知道你还惦念她,她就永远不会离开你。”

宇文淮烨似懂非懂的看着李贤。他犹豫了一会,轻轻点了点头。

“我会像母妃说的那样,做个好人,不会有愧于自己,也不会有愧于她所有的心血,更不会有愧于天地万物。”

宇文淮烨的功课便都是李贤教的。

就是宇文怜也会偶尔来瞧上两眼,小侄子脾气温顺寡言少语,宇文怜这个做叔叔的倒是显得不怎么懂事。

“我说现在要吃就是要吃。”宇文怜把扇子放在腰间,“你去问问伯愚,你去问问是不是我吃东西从来不顾时间。你这小孩怎么回事?管起来我的事了?”

“现在太晚了…你出去小厨房肯定要吵醒伯愚…他刚刚睡下,你用晚膳时不好好用…现在还要去折腾他…”宇文淮烨底气明显不足的小声抗衡道。

“你放肆!”宇文怜也不顾了别的,“我怎么样要你管啊?”

宇文淮烨撇撇嘴,“可是现在也真的没什么吃的了,厨子们也都睡下了,你怎么这么能闹…”

宇文怜一愣。

“你说什么?我能闹?”他站在宇文淮烨眼前,低下头看着他,“你知不知道,我说的事,从来都不是闹。原是我不该让你去做,可我也未曾叫你,你多说什么,难不成倒是是要跟我闹么。”

宇文淮烨半低着头,只是抬起眉目瞧了两眼宇文怜,又慌忙的低下了头。

自己的七叔毕竟是嫡出长子,又千万宠爱,那副冷清的样子竟也看不出多少骄横,只当是众人自愿的俯首称臣罢了。

“我没有…我只是…可…可是,近来伯愚有些不太舒服,他难得好好睡上一会,我…”

宇文怜斜眼瞄了一眼宇文淮烨。

“是吗。那既然是这样,我不是记得,你住的小院是我府上管事的,有个厨房。不然你去做,我等着。至于伯愚,我明天会去看,哎,怎么样。”

宇文淮烨转了转眼珠,没有说话。

“你这孩子…”宇文怜哼了声,也不打算纠结下去,“这样的话,你怎么没睡?”

他摇摇头,“我睡不着。”

宇文怜到底还是个小孩样子,他随地往台阶上一坐,指了指自己身边,那雪白的锦绣衣袍就被他像是垃圾一般扫在台阶的边角落,“那你站这干什么,坐下说会话。”

很明显的是,宇文淮烨完全就是在嫌弃。他俯视着台阶,又看看宇文怜眼里逐渐的不耐烦,深呼了口气,撩好衣摆坐在了宇文怜身边。脊背挺直,双手也搭在膝上,像是谁家的深闺大姑娘似的。

“喂,别一脸这个表情好不好?你想养狗的事情,还是伯愚那小子拜托我去给你找的。你一天天的,也不讲话也不出门,不怕我给你找个狼崽养么。”宇文怜不服气的说道。

“那还更好。”宇文淮烨冷声答道。

宇文怜舌尖抵在牙齿后,舔舐下皓齿的边角,启唇轻笑,“还挺有意思啊。”他用指尖挑起宇文淮烨的下颌,算是迫使的四目相对。

宇文淮烨的目光有点躲闪,落在左边的空地上,又转了回来,坚定不移的对上了自己七叔那带着嘲讽挑逗意味的眸子。

“成吧。”宇文怜收回手,将垂下的长发撩到耳后,“我兄长是这样教你的啊。你是皇子,出了事呢…总要想到陛下。”

从未有几个下属敢这样看过宇文怜。倒不是他怎样的不近人情,更多的还是关于曾经他那至尊的地位,幼年时连伺候的宫女都要战战兢兢,生怕一个不顺心,给这小皇子摔了,即使皇后不问,谁能保证皇帝不问。

“那难道…七叔这样的骄横无礼,也是陛下教的么。”

“哦?”宇文怜笑道,“我可只看到你的无礼。”

“不与你多费口舌,你哪一次见陛下时,是遵守过君臣之礼的。”宇文淮烨也不甘示弱,“你要怎么说。”

宇文怜扬起头,“我怎么样,倒还轮不到你说三道四。”

剑拔弩张。

二人几欲爆发的情绪终止在面前横着的一本书卷。

“哎哎哎,干什么呢,怎么大半夜不睡觉,一个个的在这吵架玩。”李贤把书卷了卷,“去,子桓睡觉去。”

宇文淮烨点点头,提起衣摆起身往小院里跑。

“子惜!你可回来啦!”李贤猛地扑了过去,宇文怜一个没反应过来,硬生生是被他按倒在了台阶上的平台上。

李贤的笑意有些尴尬的凝在脸上。

“你反了?”宇文怜的长发扫在地上,错乱杂着李贤垂下来的几缕头发。

他慌忙起身,摆出一副好看的笑意。李贤这家伙长得倒是可爱,五官脸型都像个小孩子似的。明明弱冠年纪,还似十五六岁的模样。

“没反,没反。”李贤摆摆手,“这不是想你了嘛。”

宇文怜没理他,自顾自的整了整衣服。

“别生我气嘛。说起来,你的小侄子还挺可爱的。”

“是吗。”宇文怜还有些不满,但他是做不到跟谁冷淡许久的,“我觉得还好吧,怎么了,你想做官吗。”

“算是吧,但是也并不执着。”

宇文怜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殿下,你怎么跟弟弟动上手了!”宇文氏着急的跑了过来,连忙抱紧了自己的孩子,掩盖不住的埋怨被宇文淮烨尽收眼底。

“是他先打我,说我娘不好,家宴都没资格来。可是姑姑您知道,不是我母妃不来,是她病着,他这么说话,还先和我动手,难道我不能打吗。”宇文淮烨不服气的仰着头质问道,时不时还瞥了两眼缩在宇文氏怀里瑟瑟发抖的小孩子。

这是他的姑姑,宇文怜同父同母的姐姐。

“是你说的吗?”宇文氏低头向自己的孩子问道。

那孩子显然是被打怕了,宇文氏作为嫡长女,性子是向来不温顺的,想来在府上也没少训斥自己儿子。小侯爷看了一眼眉眼凌厉的母亲,吓得直掉泪,连忙摇摇头,“我没有…没有…娘,我没有…”

“你撒谎!”宇文淮烨大呼道,小孩子细皮嫩肉的,二人刚刚倒是谁也没占着便宜,脸上手上都是血道子。

宇文氏心疼儿子,哪儿管的了再仔细确认,叹了口气拉着小侯爷接着回了席。

“怎么搞这么多伤,疼不疼啊,娘跟皇兄说声,这便带你回去上药。你好端端的,和他打什么。”

这是宇文淮烨隐约听到的,他呆呆的站在原地,还是十分的气愤。

“明明…就是你先说的嘛…”他噘着嘴,喃喃自语道。

这件事父亲并没有怎么追究,但听到是由于徐顺的原因后,意料之中的勃然大怒。

“她到底是怎么教孩子的!”

自己身上的伤没有人给上药,自己就住在母亲的宫院旁。可那段时间,自己却不能天天再去见她了,一直到伤好全了,连疤痕也没了,这才算是挨到父亲消了气。

“没事,我们小子桓最坚强了,娘不在你身边,你自己也可以好好照顾自己啊。”徐顺摸摸他的头发,“不过以后可不要动手了,旁人欺负了你,你打了旁人不要紧,可是你要是被旁人打了,娘会心疼你的。记得娘教过你呀,遇到事情我们要慢慢说,不可以着急。”

宇文淮烨的记忆断在徐顺的笑颜和自己满目的幸福这处。

“子桓,想什么呢。”

李贤推门而入,看到他捧着竹简发愣的样子有点好笑。

宇文淮烨摇摇头,把竹简放在桌上,目光落在李贤背在身后的手臂上。他没有出声询问,可眼睛里的疑惑倒是还有些小孩子的天真。

“你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李贤把手伸到他眼前,笑靥恍惚是阳光,也是蜜糖。

小狗的哼唧弄得宇文淮烨直想哭。

“狗狗吗…”宇文淮烨唇角的弧度出卖他一度的冷漠,他谨慎腼腆的伸出手,想去摸摸小狗,也许是害怕像曾经那样挨骂,他的手在半空中犹豫了好一会,才轻轻落在狗狗的头上。软乎乎的绒毛逗得宇文淮烨终究还是咧嘴傻笑了起来。

李贤把小狗放在他怀里,开始一本正经的教导道,“你要记得按时给它吃饭,但是不可以吃太多,每一天三餐就好了,少吃一点总归是比撑到了好,但是不要忘了给它喝水。现在来的话,替它想个名字,每天叫着长大了就会记住了。水一定要干净些,你若不嫌弃,以后我们的水可以分出来一份给它。现在还太小,不要吃肉,过段时间,可以少量加一些蛋,但只要一点就够了,到时候再和你说。”

宇文淮烨点点头,只看着小狗摇尾巴摇的欢快,也把他的手指当了什么磨牙的,含在嘴里,幼犬的牙齿还细嫩,更多的只是舔舔罢了。

“好可爱…”宇文淮烨逗着怀里的小狗,心情应当是从未有过的好。

李贤看着他的样子,也开始了自我邀功,“这可是我选的,你七叔带我去,我就看着这是一窝里最好的一个,怎么样,是不是精神极了。”

“嗯嗯…”宇文淮烨附和道,又逗了好一会,这才抬起头问,“话说回来,它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啊?”

“和我们一样啦。”

“啊,我还想要个妹妹。”

“诶?!”

李贤一个惊讶,这孩子在说什么大逆不道的话?他突然觉得,自己应该对宇文淮烨的性格再做一个更仔细的观察,他觉得,也许宇文淮烨还是个小孩子,没有看起来的那么成熟。不过,这样最好。

李贤应当也是知道的,这孩子毕竟是唯一的皇子。

半年多的时间,宇文卿便被烦的不行,接连着的上书逼着他接回宇文淮烨。

小狗应该才刚刚长大,李贤不慌不忙的帮他收拾东西,整理了一大堆有的没的,又亲手缝了个香囊,塞在他的包裹里。

“你要记得好好吃饭,按时吃啊。没事别惹的陛下不开心,你身份特殊,回去应该还是最好的。唔…我会替你照顾好小狗狗的,那个,你记得如果有时间,可以随时回来…”李贤喋喋不休的整理着包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不是…你不回来才好,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说,你要是想我…”

宇文淮烨不懂,他为何这样担心自己。

“你放心就好了,我一定会照顾好我自己。不过说起来,我只是回皇城,路上的时间,连两个时辰都不到。”宇文淮烨接过他递来的包裹,“不过,你也一样,保重。”

宫里人是在催促的,李贤也没什么多余的时间和他多告别,只能瞧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

“你养孩子还养出来感情了?”宇文怜打趣道。

李贤受伤的看了他一眼,“呸,也就是你,往后成了婚,怕不是也带不好孩子。他…又像我小弟,这样的情况怎么能不在意嘛。”

“那你自己也生个儿子啊。”

“你明知我不能成婚的!”

宇文怜笑笑,“你可以找个男人,然后自己收养个小孩啊。”

他狡狯的看着宇文怜,“我觉得其实…你就挺有魅力的。”

“你搞什么!”宇文怜猛地一脸红,“明儿我就和皇兄说,给你安排点事做,别天天闲着没事干!”

这件事是宇文怜和宇文淮烨一起提的。

但实际上,他总觉得宇文卿对自己哪儿不太满意,虽然李贤想了很久还是说不上来究竟是哪儿。他看着宇文卿对于自己弟弟幕府来的人,似乎实在是喜欢不来,尽管他尽力掩盖,可那些冷漠,还是怎么都盖不住的。

李贤是接着跟宇文淮烨做事,偶尔也倒是能教教他东西。

自己算是宇文怜幕府里,第一个出仕的。

“伯愚。”

李贤放下自己抱着的几份竹简,一卷卷的往架子上塞,而后才转过头。

“你要想清楚,自己的君主到底是谁。”

他回眸时,正对上宇文卿带着寒意的目光。

这目光惊的他一个哆嗦,他忽然想起,那个张扬不知礼数的宇文怜。

分割线!以下是作者的话里写不开的作者的话!

(这是李贤和宇文淮烨的番外,一样,标题也是写不下的。具体说说文里的意思叭,大概就是关于最后宇文卿的询问,应该是来自于汉代的政治。这边的君主并不等于皇帝。曹操当年以丞相等官职开府,孙家当年也是以将军等官职开府,对于季汉我向来不了解,不多说。李贤和宇文怜一开始的关系就像是曹操和郭嘉,郭嘉的职位并不受于汉朝廷,所以他的君主应该算是曹操,而非皇帝,所以他要效忠的也是曹操,换句话说,他的主人是曹操。但李贤任职之后,和宇文怜的关系就像是曹操荀彧,一直觉得称荀彧为曹操的谋士也许是有点轻视了的,有兴趣的话可以去百度一下谋士的基本定义。对于这一类的事情,我觉得最甜的应该是虞翻,明府家宝嘛,我可是你家的宝贝。李贤接了皇帝的任职,明面意义上他的君主就是皇帝,效忠对象也应该是皇帝。但具体私底下的事情,一般有心的还是会自降一级,做从前君主的臣子。对于宇文怜的官职等级实际上是错的,汉魏主门阀,诸侯王势力并不是那么大,而他们一般也是不会私养幕僚府吏的,但是为了凸显效果,是强行给宇文怜安了一个幕府上去,这个就当娱乐看看,别信。再提一嘴汉魏的事,我一直觉得实则是亡于门阀。有兴趣的话可以去看看后汉书,关于汉魏的政治、官职体系还是很有意思的,具体不在这里一一赘述。自己笨嘴拙舌也不太会解释,可能解释出错,便要麻烦您提出啦。)

相见总相知,惟愿不负卿卿意。(秦绩)

为什么?为什么不让我出去?为什么!”宇文怜失态的怒喊道,“我兄长病了,凭什么我不能去见他?!你们竟然敢拦着我?你们放肆!”

“七殿下息怒。”为首的武将单膝跪地,包括自己的同窗,跪了一地。

“你!滚开!”宇文怜抬脚就踢,可那清秀的武将竟一动不动。

“七殿下息怒。”

“给我滚!”宇文怜喘着粗气指着他,“你是什么东西,竟然敢拦我?!”

他哪儿管这些多,见人不起开,他便自己从一旁准备过去。

岂料,那一地的武将忽然站了起来。

为首的年轻男子剑眉星目,目光犹如北风凛冽。他把剑架在宇文怜颈边,站在他后面冷声说道,“七殿下,陛下有旨,还请您,接旨。”

宇文怜何时被这样威胁。

他气的有些发抖,恶狠狠的转过头,一字一句道,“你说就好了…”

“七殿下不会不懂规矩。”

这人的意思是,让自己跪下接旨。

宇文怜早就气得牙痒痒,看了看这样一院子的同窗,他从未觉得大哥高贵他多少,但他知道,若不接旨,便是抗旨不尊,连累同窗。

他一撩衣袍,单膝跪在了地上。

本以为这是最大的屈辱。

可明明圣旨才是。

请他为国祈福三年,就在山里,除了回府上,哪儿也不许去。

这就是软禁。

宇文怜接过圣旨,起身对峙着那男子。

“你…到底叫什么。”

这是只发了怒的龙子。

“末将,秦绩。”

“我记住你了,现在,给我滚…”

“还请七殿下遵旨,末将的兄弟,怕是要和七殿下认识认识了。还有,这是一封家书。”他将手里的信封递给宇文怜,便行礼告退。

宇文怜气得险些站不稳。

他狠狠地把圣旨扔给不知哪个同窗,几乎是跑着回了房。

拆开家书,只有一句话。

子惜,你怨我吗。

亏了我…还担心你。

宇文怜头有点昏昏沉沉的,难受的很。

秦绩站在山边,一览长安。

他不喜欢宇文怜。

他不喜欢所有让宇文卿头疼的人,更不喜欢所有缠着宇文卿的人。

宇文怜是,陈贞更是。

秦绩将长剑收好,风里卷来雨水,时值盛夏,他仰起头,望向更高的天空。雨滴点在眉眼处,落在发端。

准备回去复命。

在下山回宫时,他忽然忆起曾经的事。

那时风光万千,烟霞隐约,自己从千里外赶来,带兵赴长安。

“秦绩。愿陛下安。”

大殿上是少年时的自己,眉眼间还是青涩,雨雾还微微的蒙在发上,是换过文官衣裳的,如此一看来,也算翩翩如玉。

“秦将军安好,一路劳顿,辛苦您。”

秦绩出身于边境部落,自然是有些张扬的。他闻其言清澈,仿佛长安城外,三三两两,白泠泠的雨珠,落了酒盏。

如醉。

他仰起头,看向殿上那人。

少年清秀,雅致高贵。单薄的身子似乎还有些撑不起冕服,可也已经能当得起君临天下四个字。唇角是一抹浅浅的笑意,即使是在克制过后,秦绩也知道,他还是很开心的。想来,应当和自己年岁一般。

后来秦绩才知道,那个人的名字,叫做卿。那是个十分温柔的名字,呢喃间便呼之欲出的情意。

秦绩的皮肤不算白净,自己部落是在南方的旷野上,那里从来见不到宇文卿这样干净的少年,也见不到中原这般的山川。秦绩的武艺虽然不是部落最好的,但若是能对上智谋,他应该算是部落里近几十年来最出众的一个。

宇文卿在长廊上来回踱着步念书,秦绩被内侍带到他面前,还未走近,远远的,秦绩就看到他被风卷起的衣角。

“秦将军!”见到他来,宇文卿将手里的书递给内侍,意识到哪儿不太对劲,又正经了自己的表情对内侍道,“你先下去吧。”

内侍略有担心的看了一眼秦绩,但还是不得不遵旨。

秦绩比宇文卿高出半个头,这样的身高站在一起,看起来就像是秦绩居高临下。他低着头,俯视着宇文卿,“你想问我什么事。”

“听说你武功很厉害,我…我想请你教教我!”

“没空。”秦绩冷漠的瞥了一眼宇文卿,“真想学的话,我是没有时间好好教你,但是你可以看我怎么做,你就自己摸索。”

宇文卿一愣,从小到大自己虽说不是特别受宠,但好歹也是皇长子,还没有人这么干脆直接的拒绝过自己。他看看秦绩,悄悄叹了口气,“我可以吗?偷学的话…总觉得有些不太合适?不如还是…”

“我不会教你。”秦绩不想和他争辩,转身就准备按着原路回去。

“秦将军留步!”宇文卿一咬牙,直接追了上去。

无奈秦绩腿比自己长,他又在南蛮之地长大,自然是比自己精壮的多,再一个宇文卿自小长在宫里,规矩束缚的总还是多些,于是也就导致了秦绩一步就赶得上宇文卿两步,到最后拉开好大的距离,宇文卿不得不用小跑的。

正在宇文卿拼命追赶他的时候,秦绩忽然一个转身,一拳就要往自己脸上去。

宇文卿还没来得及躲,急忙停住脚步,眼看着拳头冲到自己眼前,不由自主的闭上眼睛,就没有了下文。

“这般蠢笨。”秦绩的拳停在空中,轻蔑的嘲笑了一句,“这样都躲不开吗?还指望能学到什么?”

“我…太突然了而已!”宇文卿略有不服气的说道,“我哪有你说的那么笨…”

他忽然垂下眸子,料想应该是不太开心。

秦绩在心里白白嘲讽了声,这般的心思,顶多是个娇生惯养的皇族罢了。他想着,若能迟早让宇文卿放弃了这个念头,自己也会轻松不少。

“那这样,你能接我三招,我必然认真教你。”

宇文卿忙答应了下来,他还没说完感谢的话,就被秦绩一脚踢了个趔趄。也许是天生不服输的劲,宇文卿咬咬牙,又迎了上去。

结果是不出意料的被他掀翻在地上。

他用手撑着,试图从地上爬起来,目光所及之处是秦绩冷漠的眉眼。秦绩眸子里,分明就写满了废物两个字,这样的轻视,是宇文卿从未受过的。

“再上来的话,我把你打死,可就不关我的事了。别想着拿身份压人,我大可把你丢到水里,那样可就真不关我的事了。”秦绩不想理会他,转身就要离开。

“我可从来没想…拿身份压过你!”

宇文卿狠狠心,满头冷汗的站了起来,小腹和肋骨疼痛,搞得他站也站不太稳,“我怎么会死的。”

秦绩回过身一拳挥在他脸上。

鲜血顺着唇角划了下来。

少年天子的英气忽然入了秦绩的眼。

“你看…我没事…”宇文卿粲然一笑。

秦绩扬起头,唇角的弧度也被宇文卿看到,这是第一次,见到他笑。

“知道了。”

后来的所有时间,只要和秦绩在一起,宇文卿都是挨揍的份,秦绩从来不留情,每一次都打的自己满地打滚才算是满意。宇文卿也不恼,由着他打,随着他对招式,功夫倒是日益精进。有一日运气好些,竟然也能真正接下秦绩几招了。

“文纪,话说,你为什么要来这边。”宇文卿和秦绩坐在树下,他揉着自己刚刚被拧疼的手腕问道。

“和你无关。”秦绩回应道。

“我想知道啊,都说是为了保友邦之安,修两国的好处,可是我总觉得,你出来不太像是只因为这个啊,你这样的人才,你们部落怎么肯放你。”

“我是族里下贱奴隶生的,偏偏他们两个,还有一个是外来的。我性子本来就不怎么讨喜,自然是要被扔出来的,我并不算是他们族里的,当然也就留不下。”秦绩瞥了一眼宇文卿,一把扯过他的手,戳戳他的手腕,“这里疼?”

宇文卿点点头,“我不该提这个的。”

“我又不在乎。”秦绩认真坐正,手上的动作极其轻柔,“你那样揉,晚会儿还能不能用我都不知道。”

“是吗…”宇文卿附和道,只管学着他的手法。

秦绩没有回答他。

时光从来难以捉摸,有次提起的时候,秦绩才知道,宇文卿竟然比自己大了三个多月。他不可置信的看着宇文卿,那是宇文卿第一次,从他眼里看到除了冷漠和笑意之外的表情。当时是宇文卿让自己去带兵,并吞边境处那个有反心的部落。

“你确定要我带兵么。”秦绩问道,“我可是外来的将领。而且那部落,距离我的母族也并不远,你就不怕我跑了?”

“我当然确定,我相信你,这些人里,不知道为什么,我最相信的就是你了。”宇文卿敬了他一杯酒说道。

秦绩敷衍的和他碰了酒器。他的眼眸向来是有北风拂过,今日几盏酒下,却异常的暖。秦绩不爱喝酒,酒量当然也不是特别好,就只见平常冷静不爱说话的秦绩,今日却突然的话多,直直的看着宇文卿,“我说,我回来,那个,你,能不能,给我一点什么好处。我不是讨赏,我想要点什么,我不做空头的买卖。”

“你想要什么?”

“等打赢了回来再说。不过,我要你就给的么?”

“我会尽量满足你的要求。”

秦绩一杯接一杯,无言的喝着酒,直喝到满桌的酒壶都空了,宇文卿也已经睡了很久。他喝干最后一滴酒,替宇文卿把落在地上的外袍搭在他身上才离开。

那一仗打的是真的好看,赢的举世皆惊,生擒了不少人,且果断的斩了部落首领。这一战就连秦绩的母族也闻之一震,忙趁着他还在边境,派了人让他帮忙把贡品带回卫国,以后还请多多关照。

凯旋回朝的时候,秦绩想起四年前,自己带兵奔赴长安。当时见到宇文卿时,秦绩就对他无端端的生出了些喜爱。

“朕记得你说过,打赢了回来,朕是要给你好处的。”宇文卿看着大殿下他隐约的眉目,自己也是压不住的喜悦,“你想要什么?”

秦绩低眉拱手,“不便当廷告君,还请至尊赐臣一些时间,到时臣自会说。”他性子不好,朝堂上多数人都不待见他,这件事秦绩自己也是知道的,但他并没有什么兴趣去讨好旁人,自然说话做事,有时都不太符合礼数,又要被揪出来好一顿斥责。

下了朝宇文卿便带他到二人常常一起习武的地方,“你想要什么?”

秦绩破天荒的在私下里低下了头。

他启唇,却没有说出口。

“文纪?”宇文卿又问了一次,“你说呀。”

“我…”秦绩看向地上,那里有只小虫。他犹豫再三,声音极小的说了句,“我想要堂上一人,仅此而已。”

其实,秦绩觉得,自己声音这样小,那宇文卿一定是听不清的。他想再说一次的时候,却发现自己没了勇气。

“你听清了吗?”秦绩问道。

宇文卿一愣,摇了摇头。

“这样…那你随便给我些珠宝吧。”秦绩叹了口气,转身离开。

他的背影明明是在艳阳底下,可不知为何,显得十分暗淡。

“我…听清了。”宇文卿自言自语道,“是我吗…”

二人依旧像是无事一般。后来秦绩的母族来讨他回去,被他十分生硬的拒绝。

也不知算不算是越走越远,秦绩镇守阳县,就不太能经常见到宇文卿。那个曾经稚气未脱长相阴柔的小天子,眉宇间也终于多了丝霸气。

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宇文卿弥留之际。

那也是秦绩第一次见到陈贞。

宇文卿交代了不少事情,其中就有一件,是压制宇文怜。

他太小心了,小心到连自己同母的弟弟都要派兵离开长安,他怕自己儿子年幼,宇文怜和宇文庶这般生活在皇城的亲弟,会有心谋反。

秦绩这才知道,就连远在封地的宇文曜和宇文智,一直以来他都有在提防。

这些都是他的弟弟。

秦绩一声不吭的受命,离开房间时,看到门外守着的陈贞。

“照顾好他。”秦绩瞥了一眼陈贞,丢下一句话还不等她回复,就已经离开。

回忆里是尚还幼稚的自己。

秦绩勒马一怔,他眺望着远处的山水,呆呆的感受山风吹过后的寒意。回宫复命…到底是复的谁。

宇文卿早就死了。

新主…是他的儿子。

“你这一辈子时间再短,关于那件事,我不信你不知道。”

秦绩的长叹被风卷走,随着阵雨,散在长安城里。



他紧了紧领口,把烛火挑亮了些。窗外风雪犹盛,从门缝里灌进来的冷风吹着火光影影绰绰的,一如眼角眉梢的低沉。火盆早就冷了下来,故人零落。他搓搓手,案上是几张凌乱的纸和一盘棋子。

运筹帷幄,却往事不可追。

手中白子落定,棋局已定。

是那记忆里所有的最后一战,谋定天下。

那你说的长夜过后,究竟是什么样子?

一。

大梦初醒的那年,烽火便惊破了漫漫长夜,连着城头的几点跳跃的明媚,将繁星万点河汉皎皎,一一漏洒了出来,并不均匀的接起天边狼烟,照亮天地。

无忧将手里紧握着的短刀收了起来,听了姐姐的话安顿在城边的草丛里,那里小虫很多,他仰头,天际处的颜色是血。姐姐回想了一下,出逃时引来叛兵,她说让他先走,自己能应付。说罢便从草丛绕了出去,那时的背影成了无忧心中,姐姐的唯一画像。

他再也没见过活着的姐姐。

无忧不想丢下姐姐,便左等右等,没有一个人来问。他终于有些按耐不住了,恐惧不安似要吞了他。许久,他颤抖着双手,将收好的刀子又拿了出来,也没有胆子离开草丛半步。

也许是太累,也说不好是小孩子的原因,无忧竟在这种时候睡着了。秋后最后寥寥几只草虫鸣声在此时也难得的让人安心。

“有个小孩,从城里逃出来的,也许是。看样子,是个胡人,将军,怎么办?”

一个士兵这样告诉他的将军,而梦中的无忧什么也没有听到。

自是令下取命。

“不管是什么人,上头吩咐了,只要是城里出来的,格杀勿论。”

无忧本可以在梦里死去,结束所有恐慌。但他醒时,是被温热的液体溅醒的。

无忧眸中的长枪熠熠生辉。他抹了一把脸,鲜红的色在夜里显得有些诡异。

人头在地上滚了个圈,正对着他的脸。

“小孩你们也杀。死了,活该。”

提着长枪的人眉宇间的英气挟了些许痞气,他转身向无忧走去,手中的银枪正滴答着血。

无忧喘着粗气,双手握着刀,尖指向他。背后的树挡住了无忧离开的路,他叹了口气,手一垂,昏了过去。

“喂,小孩,醒醒。”

无忧睁开眼,面前是个营帐,刚才那人散着头发,如释重负的笑了笑。

“你是谁。”无忧起身,缩在角落问。在极度担心后,他冷静的过分。

“我?我的话,排行做九,你叫我九哥就是了。”

“我叫无忧。”

阿九的表情突然一变,笑得有些讽刺,他坐下在无忧身边,“名字真好。可如今胡人来犯,家国未安,哪得无忧。”

“我不懂。我没读过你说的书。”无忧的目光有些空洞。

阿九瞧着他,一时竟也不知道说什么。许久,他出声询问,“你多大啊。”

“十五。”

“你也才比我小三岁。从小就在战争了吗?我从前不太清楚,抱歉。”

“嗯。”

阿九听了他的话,又看了看无忧的眼睛。明亮得像月下的水。只是,完全没有一丝情感。就连类似于“随你怎样”这种自暴自弃的神情也没有。

“想救人吗。”

“不想。”

无忧浑身上下的一切,就似乎一具行尸走肉,随时能让接触过的人绝望到深渊里。

“我知道了。那你好好休息吧,有什么事情再叫我。”

“嗯。”

他又看了看两眼无忧,从旁边桌上的摸了点吃的给他便离开了。

无忧意识到,这人对他暂时没有恶意。当然,只要这人他什么都不知道。

他握着手里两个冷硬的饼,开始大口吃了起来,已经很久了,久到无忧都记不清,十个手指数几遍都数不清了,无忧根本没有见过这么多吃的。

无忧吃的虽然大口,但是非常小心,他想,给姐姐留下一个,也许就足够再多活两天了。他默默缩了起来,双臂圈起腿,把头埋得低低的。

虽然现下是安全,他还是怕,怕什么时候,就不安全了。他想了想,今夜前,那鲜血淋漓的人头,他生怕自己什么时候,也是如此。无忧想到这,不禁浑身发冷的打了个哆嗦。

也不知道现在是几时,草木有灵,此时夜里的安静,像是魑魅魍魉施展的梦魇,冷清,冷清得令人绝望,一眼望不到尽头,却又是已去万年的孤独。其实无忧很讨厌这个时候的安静,他怕鬼,这样的安静,总让他觉得,外面的天色黑透了,不安涌上心头。

尤其是这样冷清的秋,脚步声格外清晰。

“喂。小孩。”

无忧慢慢抬起头,心里却彭彭直打鼓,是什么人?是人吗?今天吃了东西,也安全了下来,他想,我还活着吗。外面的,是谁?

“什么。”无忧虽表情冷漠,可小脸却被吓得煞白。

目光看到的范围内,没有想象中的鬼差。

阿九松了口气,“我当你怎么了。”他掩好了营帐的门,快步走来。

“你是胡人吧。”阿九十分肯定的问道。

“嗯。”

“听着,这里不安全,但是我会尽量保你。将军什么也没说,你放心。但是,你绝对不要乱出去,军营里有的是人,将军信我信你,其他弟兄不一定对你们胡人没有敌意。明白吗?”

无忧抬起头,看到他唇角的淤青。“嗯。”他很乖的点点头,乖得令人惊讶。

他伸手,有些颤抖的摸了摸阿九的脸。

“你…”无忧说话磕磕绊绊的,似是久不言语的原因,“你疼吗。”

阿九忽然一愣。

“你这小孩,竟会关心人?放心,哥哥我可厉害着呢。”

“嗯。”

“你家还有什么人么。”

“不知道。”无忧摇摇头,“阿姐…帮我赶走那些人了。我们和爹娘走散了。”

“乖,没事,等战乱一平,他们就会回来找你了。”

“我想去找阿姐,我要给他们带吃的。”

“你说话原来没问题啊…现在太乱了,别去了,你要信得过我,我帮你留意一下。”

“嗯。”

阿九突然拍了拍他的头,“好啦,快睡吧,累一天了吧。”

“好。”

阿九吹熄了蜡烛,借着偷来的月光,他明显看到无忧缩得更小一团了。

“小无忧?是怕黑?”

“嗯。”

“不怕。”

他说完,头发便扫到了无忧的额头,有点微微痒,连在心尖上。无忧总觉得不舒服,悄悄往后躲了躲。

“你要怕,我就等会再睡,先陪你。”

“不用。”

可阿九实际上并不等他拒绝,帮他掖了被子,一句话也没说。

他的样子让无忧突然觉得有些安心。

无忧睁着一只眼睛,看了看他夜色中的身形,没过多久沉沉睡去。

那草虫鸣声似又响起。

次日清晨,无忧早早醒来,便发现阿九已经离开了。

他闲来无事,也不敢乱动阿九什么东西,只从自己随身行囊里拿出一短笛拿在手里把玩了会儿。

外面传来练兵的声音,无忧原想着出去看,突然想起了阿九的叮嘱。因为又瘦又矮的缘故,他只得跪在桌上,从营帐的小窗里往外看。

虽是军营,无忧却觉得,比外面动荡的局面好的太多,他还什么都不懂,阳光灿烂得正好,只是觉得,像是从前平静的样子。

无忧眯起了眼睛。

“那将军怎么和你说。”

“没说啥,这大老远,那些个地的,都自身难保了,将军他什么也没说,就嘱咐了不让告诉兄弟们,就让咱俩说说咋办。”

正慵懒着的无忧忽然听到了谁的谈话,先温柔的声音应是阿九,后面那个,便不知是谁了。

“一定不能告诉兄弟们。”他停了停,“这边距山野近些,敌人也没怎么注意到,如果可以的话,或者可以去挖点野菜或野兽肉。”

“这都在操练,可不敢松点的,谁去?”

而后久久没有听到阿九说话。

“九哥,别急啊,实在不行,叫个人去是了,一天的功夫来回不是。”

听到这,无忧才大概明白,军营里缺了吃的。

“没事,我想想办法就是了,还能撑多久?”

“这…”

正讲话这人的声音忽然有些难为,“两天,但四天后,朝廷的军粮便能到。”

“啧,这样的世道,谁也不知道何时蜀军会来突袭,两天不吃饭,难保不被人别有用心看了去。”

阿九的声音带着微微的温柔,“没事儿,我想办法就是了,串子你去忙吧,我弄到就去找你。”

应是三月里的春风。

无忧坐在桌子上,垂着腿,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也不知几时多久,他听到外面的号角声。

反正自己是要走的。他这样想。

“咳咳…”

无忧下意识的捂住嘴,喘息未定。

幸好这时没人。

“小孩,你在做什么?”

听到有人似乎在叫自己,无忧回过头,见阿九正站在身后不远处,正低眉弄着桌上的茶壶。

“刚听你咳了两声,来,先喝点水。”阿九笑笑,将茶杯塞到他手里。

眉目间似有桃花灼灼。

“你应该都听到了吧?”阿九想了想,又询问道,“可能要少点粮了,不过你别担心,好不好?”

“不会太久的,我向你保证。”他笑起来的模样,是浮生梦间的因果轮回。

无忧握着杯子,安安静静的听着阿九说话。

“怎么了?老看着我做什么。”阿九忙检查起身上,“没有什么吧?”

他摇摇头,“没有。我可以去。”

“你?”

“我会。”

阿九一头雾水的样子让无忧看的有些好玩,“草药野菜还是狩猎我都会。”

“你?”他揉了揉无忧的头,“我相信你会采药,可是山上不是闹着玩的,野兽不少,是连我们也不敢去的。”

无忧安安静静的,躲也不躲一下,“嗯。”

“听话,我知道你想帮我们,我替大家谢谢你。”

他这才稍稍躲开了些,“不用。”无忧幽幽说,“没有。我只不过是会什么实话说了,用不用我,随你。”

这也许是他说过最长的一句话了。

“小孩,你说的都是真的?”

“嗯。”

“这不是儿戏的事。”

“嗯。”

阿九没有接上话,“那你去便去了,早着回来,好吗。”

“嗯。”

阿九还是略有担心的样子,而无忧却一副悠然自得,他想,这种难事,也许自己做不了多久了。

“别逞强,性命重要。”阿九嘱咐道,将腰间的长剑给他,“还要不要长枪。”

无忧眼波流转,瞥见他微微担忧,淡漠眉间也稍有一分欢喜。

最后他也一句话没说,接过长剑,暗自夸赞是好东西,从兵营侧面跑了出去。

依山的兵营是个好隐藏的,虽有些阴冷,也不失安稳。

说实话,阿九不是不怀疑。这样的世道突然出现的小孩子,且旁人不去,他竟敢自己一个人上山去。

是奸细吗?

阿九眯了眯眼睛,就算是话被他听去了,那么他现在应该是去告密。阿九说不清自己决定救下他,到底是对是错。

转念一想,也没什么办法,不如放手一试,孩子嘛,总归是不会轻易有什么心机的。虽是这样说,阿九还是去了主帅帐子,打算接着说说该怎么处理这个孩子。

天边残月明亮如昨。在夜幕漆黑下,也显得几分刺眼,却依依如有情。

只是这种动荡年月,让人怎么也不愿多想,更盼哪个日夜,沉睡了去才好。

无忧眯了眯眼睛,借着月光往山林深处去。

是狼群。

他靠着树干,山巅处野狼背朝他这边,一声声令人毛骨悚然。无忧突然忆起些模糊片段,刃上寒芒隐晦的映出他略带了迷茫的淡漠眉眼。随着剑体,映出的模样也显得有略微扭曲着诡异。

无忧不敢轻举妄动,半是寒冷入骨的风摇着落叶瑟瑟,就这么等着,突然后悔没有要弩箭。也不知过了多久,无忧闭上眼睛,北风是亘古以来不变的凛冽,擦过耳畔,又远去不复相见。

左,十步,离群,九步…

他这么算着,尽可能安静的抽出长剑。

六…四…三…

剑气如虹可斩千山。

虽是离群的狼,但也距离狼群不选,无忧看着剑上鲜红,唇角勾起连他也不知的笑意。

也好像在哪见过的场景。

狼的个头虽说不大,但盘算一下紧紧,应也是够吃的,只是多了他也难背回去,这么想着,无忧收了剑,慢慢蹲下身子,将还是温热的狼尸挂到背上。

鲜血的腥味在这头死狼被拖动时显得异常浓烈,他明显能感觉,有几头野狼正寻着风,往这边看来。

无论如何是不能被发现的。

他往旁边挪了挪,躲到另一棵树后,又继续这么一步步的离开。

狼尸逐渐僵硬,无忧顺着来时路回去,这是他母族的能力,驭兽打猎,荒漠深林寻路,感官敏感。

山脚下细碎光点尽收眼底,那是兵营的火。连天敛下的星辰不变,宛如点燃夜幕,余烬中是万物长生。

有那么一瞬间,无忧看的有些呆。

喜欢?喜欢生命活着的生气么?

很快,便顿时醒过神来。

怎么可能。

无忧整整衣服,把狼尸往上背了背,蹲下身,单手采了草堆里的野菜塞在腰间的行囊里。他想了想,也决定如果有时间,来山上采点草药。

他采野菜的速度很快,还顺手摘了几株野花。

天外星河璀璨,是秋的画卷。无忧体力不支,踉踉跄跄的扶树往下走。

“你回来了!”阿九也不知在做什么,就站在自己离开的路上,依着兵营门口的树,见他来了,便急着接过狼尸。

看来…无忧是真的没什么不对劲。

“嗯。”无忧喘着气,咳了两声,把腰上的行囊也递给他,刚到半空,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缩了回去,打开行囊开始找什么一样。

也不知多久,夜风吟过耳畔,无忧才拿出几株蔫不唧的野花,递给阿九。

“你这小子,倒喜欢这些么!”阿九笑着接过来打趣道。

“可以养活。”

“看不出来,你懂的还不少呢。”阿九拍拍他的头,“那这样的话,你手上的包裹就要自己拿了,你说能养活这花,我也不想掉几片叶子的。”

“嗯。”

他应声虽和往常没多少区别,但阿九还是多看了一眼。

无忧眼里是明月迢迢千里。

“小无忧?你在想什么?”阿九一手牵着他,询问道。

无忧瞥了他一眼,摇摇头。

“不愿说就不说。”阿九将狼尸给一巡逻的士兵,贴过去耳语了几句,也将无忧手里的包裹给了他。

士兵点点头,又看了看无忧,便离开了。

阿九带他回了营帐,摸出角落的花盆,一边刨着土,一边和他说话:“你若喜欢月亮,待会陪你看,如何?”

一会功夫,阿九将手里的野花种在花盆里,浇了些水,便满意的放在桌上。

无忧站在一边,手揪着衣袖一角,安安静静的看着他忙,谁知却阿九忽然抬头,相对无言。

“嗯。”

他说,营帐顶上的明月,不如山顶。

无忧心下暗暗笑笑,这倒不用他说,谁都知道了。悄悄瞥了一眼阿九,眉眼间是默然的情绪。

“小无忧怎么了?”

“嗯?”无忧微微一惊,将目光转到手上,“没有。”

“我也喜欢。看你的样子,应该,也是有什么吧?既然你不说,那,我与你说说?”

“嗯。”无忧应声,似觉不妥,又轻轻点点头。

“这战争,也五年了。你知道吗,我有喜欢的人,是我邻家的小妹,我们是许过婚的。我以为能一直陪着她,可自从…自从战争后,两年时间,洛阳被破,我参军,她手绣了冬衣给我,将金钗也给了我,说等我。”阿九苦笑着说,“后来我就再也没有看到过她。”

无忧静静听着,垂了目光“后来呢。”他又想了想,“你们都不喜欢这个战争吗。”

“不喜欢。”

阿九看着无忧不知所措的样子,这才说道,“没有人喜欢的。”

无忧眼里似是有些不解,他不知道为什么,明明那些人和他讲过,只要赢了,就什么都好了。但听阿九这么说,他知趣的不再多说,眉眼间又是一片清明淡漠。

“你是不是在想为什么?”阿九有些得意似猜到了他的心情,却更多的是众人皆知的事,带来的伤感。

“嗯。”

“没事。”阿九使劲揉揉他的头,“不怕,过不了多久,都会好的,相信我。”他讲话有些许感染力,也能让人听的舒服些。

无忧微微皱眉,却也不躲,一句话没说,瞥了瞥目光,发掠过耳畔,“塞外的月亮明明和中原一样。”

“小无忧难道在想为什么打仗么?”

他想了想,半是认真半是敷衍回道,“嗯。”

“起初,我也是在想的。如你所说,塞外的月亮,明明和中原一样。你说,他们为什么一定要打仗?”

无忧摇摇头,“我不知道。但是听族人说只要赢了就好。”

阿九眸光突然凛冽起来,死死的看着他后,又是温柔如水,“是吗…可,也有人说,家破人亡,颠沛流离了大半辈子,可不是对错输赢能概括下来的。”

他眨眨眼,一副不置可否的样子。

这明月夜似梦里故乡也千万里。璀璨里漫长岁月依旧。他想起从前应当和此时有相同不同,云烟也少,灰蒙蒙的勾勒几丝,墨蓝色的底儿,也便想拓成画本了。

只是,有人肯和自己讲话。

这件事在许多年后,无忧想起来时,浅浅的一层星光下藏着的,也依然是阿九的几句话。倒对他这辈子看待人情冷暖有些别的意味,直到最久远的岁月,越来越觉得,他话中多是歌尽人间的悲欢。

“我一个人久了,也许只有月亮在的时候会有人陪我。”无忧说这话时淡淡的,像是露水成白霜,凝上青瓦,寒意里净是冷漠,规矩的有些固执,也将寂寞的影子拖的很长。

二。

天色还早,东方初泛的白里还没有染上红晕。

无忧起身,阿九应该早就离开了。他环顾了一下四周,窗边那盆花位置十分微妙,是抬眼就能看到的地方。

他一怔,不自觉的勾起唇角。

原来,自己也会开心。这想法让他自己有些恐慌。

但随即不知想到什么,他又是先前的淡漠模样,别过头,什么也不想。

“小子。”门忽然被打开,秋季的清晨寒风刺骨,他忍不住咳了两下,撩了头发,站在床边,看着门口自己并不认识的人。

“哟,长得真好看。”来人打趣一句,“穿好衣裳,跟我过来。”

无忧轻轻悄悄的呼吸,风里是萧瑟的意味。他点点头,闪开到角落去换衣服。他手脚快,也没让人多等。

“上面说,你以后便随着来伙房打下手,饭菜一概不需你经手,只管洗洗东西收拾这就是了。”那人顿了顿,又笑道,“多谢你打来的狼,我叫方璟,你是无忧是吧。”

无忧低着头,“嗯。”

“阿九说你话少。也好,少说话,多做事。”

后来一路沉默,而到了伙房,方璟才又开口说道,“我不知道阿九和你说过没有,少在兵营里走动,将军看到了没好处。”

“嗯。”

见他如此,方璟也没再说什么,从桌上拿了些干巴巴的食材交给他,“洗干净泡透了拿来就是。”

无忧点点头,接过食材,是野地的瓜果,应该是为了保存,晾晒过的。

这些半干的食材不少,无忧身材又小,抱在怀里抱了个满怀,“水在哪里?”

“出了大门左拐河边。”

无忧一愣,之前自己做活都是有打好了的水,这是直接去河里自己找。

“给你这个,抱着挺累。”方璟递给他一个木盆,无忧应了声接过便离开了。

他撩了撩头发,将木盆抱在怀里贴着自己的腰,天边这才初初的浮起金粉。换做从前,应该是没有时间想这些的。

河里的水有些凉,寒意从指尖处漫到手腕,他用手把瓜果按在水里,不一会便浮不起来了,沉沉的浸湿在盆底。无忧甩甩手上的水,水珠溅落几滴,圈圈点点的散开,碰到盆边,又反向的回了去,倒激起一道矮矮的槛。

无忧瞥见远处山脉,黛青色勾出,隐约云雾间,一时间竟有些爱得不知所措。

“咳…”

一股血腥味忽然涌上喉头,他轻咳几声,很快便反应过来,忙低下头倒掉木盆里的水抱在腰边,匆忙起身欲往回走。回过头时,他转了目光,还是远远的定在那山巅处。

他想起那日惊破皇城的哭喊声,也想起曾经故乡的鲜血遍地,暗暗的凝了荒原的冰河,染红了枯草的根。

细雪纷飞旧年里的旧时眉眼,姐姐红装翩然,走在身后的马车里净是金银珠宝绫罗绸缎,他被抱上马鞍,跟在姐姐的马车旁,一步步离开了草原,刺鼻的血腥味也隐隐飘散开,渐渐的,故乡也隐约身后。

七岁鼙鼓动地,皇城破时,趁乱姐姐带他离开。因为旁的原因,他们只能在长安城内东躲西藏。朱红大门后,是故乡的味道,腥风血雨,弥漫着绝望。街坊木门残破不堪,血液干涸在木头缝隙里,在雨夜里吱吱呀呀的显得萧瑟几分。

卫国皇帝知道,越是趁乱,他和姐姐绝对越会冒险出城。那日恰巧被宫里派出的人盯上,姐姐是回去拖着他们的。

也许是富裕人家早就离开,当时城里剩下的多是老弱妇孺,却也踩着闹着,疯狂要往外跑。

不知谁家妇人珠玉流光,怀抱婴儿跟在人群里,裙摆脏兮兮的裹着泥水,他和姐姐跟在她几步远的后面,看到几双枯瘦的手,像是树枝一样,勾住了她的衣带,一掌接一掌的,直到将她推倒在地。

无人去扶。

姐姐念带着无忧,不敢与人争先,便躲在街边,妇人早已被踩踏的奄奄一息,挣扎着寻找活人,目光落在无忧身上,一丝希望还未出口,落在她手边她极力护着的婴儿终究还是被踩的奄奄一息。

风声下,无忧木然,叹了口气,收拾了东西往兵营走去。

山的那边,会有返乡的路吗。

无忧始终想不通。

“手脚够麻利的啊。大户人家走散了的?”方璟接过木盆,捎带着问了一句来历。

“嗯。”无忧点点头应道。

“是吗,有空你去问问你九哥哥,或许他能帮你找到你家主子。”方璟一边将菜切小一边说道,“你若心里有意在这帮忙,日后胡人走了,论功行赏可少不了的。你也别站着了,会做菜吗,来。”

他看着方璟切菜的速度极快,自己又不会做饭,一时来了兴致,“可以教我吗。”话说出口他才觉不应当,“没什么…”

“感兴趣我就教你,这也不是大事,我这可是宫里出来的,你别不信,走到哪里都饿不死手艺人。”

无忧似有欣喜神色,目光瞥到地上,又稍稍瞥了一眼方璟,生怕他后悔似的,随后又低眉盯着自己的袖口,“可以吗?”

“怎么不行,快过来吧,来来,待会大伙可都饿着呢!说起来,倒也能让你九哥尝尝你的手艺,他今天还和我说要我等回宫,给你做点糕点。他说你太瘦,该多吃点。”

无忧突然愣住,随即笑开了来,尽管他努力压抑了表情和情绪,但唇角弧度还是多年不曾见过的,若有面镜子,也许他会知道笑起来的样子是多好看。“嗯…嗯嗯。”他低下头,却松了口气“我会努力。”

原来有人关心是这样。

无忧有些的手有些发抖,他细细的听着方璟说的菜谱,又听着他说火候,说油盐酱醋,听着他说现在没有调料,等回去了,一定好好给他做一顿吃的。

听的是真仔细,一句话一个字,到一个停顿,无忧都在认真记着,反复琢磨下来,也不知到底是不是这个意思。

方璟把锅勺给他,道,“难得见你听这样仔细的,现世道乱啊,且不这么论,即使是往日,也不见得有谁这样认真。都以为这做菜人人都会,没什么可讲究的,只是也不知,酸甜兴许都没掌握好的,就当是做了好菜。”

无忧依着他的指点极其生疏的翻着锅里的菜,难得自己开口一次“听着好像是一人一生了。”

“哟?”方璟替他添了点水,笑说道,“你倒懂得多。其实也不尽然,你选了什么样,人生就什么样,倒是由着自己,不由旁的。”

无忧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你跟阿璟学做菜呢?”阿九伸了个懒腰,放下手里的书卷笑问道。

“嗯。”无忧轻声应道,“对了。”

他讲方璟和他讲的,又和阿九说了一遍,末了,似下了不小决心,“那若是被迫抉择的人生,又该如何?”

阿九刚拿起书卷,听他这样问,便用书卷拍拍他的头,笑了起来。

“被迫就被迫。既然不能选择,那就只能争取到这条路上自己想要的了。不为别人,只为自己,最重要的怕也还是无愧而已了。”

无忧怔住。

那,如果没有呢?

他想了想,始终还是没有开口。

阿九知他素来话少,冲他笑笑便接着看书。烛影摇曳了两下,晃在门前桌上,无忧突然觉得有些许寒意,他看着阿九的侧脸,虽不及惊鸿,也称得起佳人了。昏黄的火光下,无忧心情难得也略有温柔。

他眯起眼,想起姐姐。

妙笔生花,也曾翩然一舞名动四方,也是如此动人。那夜金殿如梦,被诬叛国,她怕牵扯自己,一切认了下来,于是一道从眉角至脸颊的长疤便这样留下来了。

无忧皱眉,寒意更添了几分。

他向来不懂什么是牵挂,也不懂到底想要什么,能陪着自己的也没了,那么只能一个人了。他把自己缩在阿九的桌案旁,头埋在臂弯里,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秋风萧瑟,是应该多穿点,你这小身板,再受了寒。”

阿九将自己的外衣披在他身上。

无忧抬起头,四目相对,阿九笑靥温柔目光灼灼,干干净净的深不见底,这样对上了他死水一般黯淡的眸光。

“嗯。”他想了想,又道,“多谢你。”

“没事。”阿九冲他眨眨眼,“行啦,你早点睡吧,我出去一趟。”

他身形也瘦,军中吃食不够,烛火下显得异常孤寂。无忧想问他要去哪,也想问他几时回来,话还未到嘴边,便只凝成了一句冷清的,“嗯。”

这夜阿九坐在山坡上想了很多。

矮墙后他曾贴着耳,听她自己谱的琴曲。边角翘起的书册旁是一局无解的棋,簌簌落雪,他为她折了一枝寒梅。月华满楼,他听小厮说,她家应了这门亲。隔墙丢来一方丝帕,还带着她手心的温度,和几缕余香。

阿九下意识的从袖口里摸出荷包,荷包里是洁白的丝帕,丝丝缕缕仿佛能看到她手绣时眉间暖意。

“你究竟在哪儿…”阿九颤抖着,自我询问道。

风过指尖,秋叶瑟瑟,寒露落下凝成霜,回答他的只有一望无际的浓黑和风声。

“所有时候,无论是谁说了什么,我都不相信你不在了。我不喜欢习武,可我一想到,我能自己打败叛军,能第一时间找到你,所有都能坚持下去了。小棠,你知道吗…当时,家里出了事,他们说让我走,那我只能去。我回来找你,你却已经不在原来的地方了。”

他手中的丝帕随着风翩然,风里夹杂了湿淋淋的气味,他感觉一点凉意,额前的小水珠划落至眼角,身旁的地面逐渐变湿,浸了水后的暗色,阿九猛的抬起头,空中仿佛千万银针,他这才反应到下雨了。

雨滴在眼前成了帘,卷了风斜斜的落,在阿九眼前,沾在他的眉梢,睫毛,发上。倾盆而至,夜空也为此斑驳。

他像是痴了,只护住丝帕,下山开始往回跑。

雨水打在窗边,没有门槛的营帐里进了积水。无忧抬眸,因为缺少睡眠而疲劳的眼睛微微疼痛。

还没回来么。

他揉了揉眼睛,秋雨寒凉,困意倒也被吹散了不少,无忧低低咳了几声,想着要不要去给他送伞。这样大的雨,营帐扎在山脚下,也不知安不安全。

骤雨未歇,无忧想,若冒然出去了,阿九私自离营的事也许瞒不住,他呆呆的看了看蜡烛顶部的火苗,灯花落下的样子恍若泪滴。他将纸伞抱在怀里,吹灭了灯,悄悄站在门口等了一会。

正当他准备出去时,阿九回来了。

衣裳湿漉漉的贴着,长发也滴着水,他站过的地方没有不湿成一片的。

“你怎么站在门口?没有睡?”阿九下意识摸了下他的手,果然是冷的,应该是站了不止一会了。他将伞接过来,往无忧那偏了偏,“你…在等我?”

无忧眸里是从未有过的清澈,像是初春的水,夏夜的星,明明朗朗,载着洒了漫天的星,他浅浅瞧了一眼阿九,身上满是雨水的气息。

他摇摇头,虽是没有什么好看表情,口气里却难得有点放心的意思,“没有。”

“没有就好。”阿九笑笑,看他神情也好,便也难得同他说了句玩笑话。

阿九简简单单的收拾了下,吹熄了灯,窗外雨声甚是好听,却也仿佛能令人感到飘来冷冷清清的孤寂气息。他摸着黑爬床时,指尖触到了无忧的手腕,便顺势握住了无忧的手。

“怎么还是这样冷。”

无忧没接话,下一秒一件温热的衣裳便覆在他身上。

“你身体不好,被褥又冷,入夜后天也凉,你先用着,明再给我,这样你也睡得踏实。”

黑暗里,无忧感到阿九明明指尖也已泛了寒。他淋了雨,这衣裳也是半干不湿的。

“你…”他想要关心的话刚到嘴边,又一次成了沉默。

“我没事,乖。”

这夜明明大雨倾盆,可却是无忧心里,最安心的一夜。他背对着阿九,听他轻轻悄悄的呼吸声,虽然很困,但不知怎么,似有些不舍得睡下。

忽然,他感到背面有风轻轻,还在想是什么,影绰间忙闭上眼睛。

“小无忧?”

是阿九。他声音细不可闻,如此唤了两声,才又轻手轻脚的下了床去。

一直听他撑了伞离开,无忧才睁开眼睛。

他听听窗外的雨,忽然生出恐惧感。

无忧把自己闷在被里,咬的下唇泛白,瑟瑟发抖。

雨声不歇,打在营帐顶上,像是要将其戳出洞来,阴冷冷的湿气环绕在身边,无忧只觉得身上也有些潮湿的样子。

弟弟乖,我没事,没事。

只剩我一个人了…

你要去哪里?

别丢下我…

他脑中浮现出了好多好多,姐姐弟弟都被她们抓走了,只剩下他一个人。

这次阿九也走了,也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会不会和上次一样?

门外有人吗?是谁?是他们吗?

无忧越想越怕,呼吸越来越重,眼眸转了又转,想要将四角看透,他怕门口突然出现的人,也怕自己一个人,这太危险了。他几乎喘不上气,最后的最后,化为猛烈的咳嗽,咳得自己喉头处都出了血腥味。

也不知多久,无忧迷迷糊糊间,感觉什么触到了自己的额头。

他猛的睁开眼睛,对上了阿九盛满担忧的眸。阿九一身白色单衣,散着的头发发尾处还有些雨水。

“怎么闷的这么严实。”阿九松了口气,替他掖了掖被角,“你这小身板,我还真怕你出点什么事。”

无忧将眼睛瞥到别处,轻轻咬着嘴唇。

“没事就好。”阿九释然一笑,单衣墨发,明眸清澈,仿佛了诗里画中的仙,“接着睡吧,吵醒你了。”

“我不困。”无忧干脆坐了起来。

“这还早呢…”阿九无奈的抚平了他翘起来的头发,“真的不睡会了?”

他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那行吧,我也不困。这样坐着也没什么意思,不如你和我说说,你一男孩子,怕什么黑?”

“你真要听?”

“是啊。”

“我眼睛不太好,容易看错什么。”

阿九听他这样说,接口道,“想不到你能上山杀狼,却怕鬼神的。”

“我母族有驭兽术,可驱使虎狼虫蛇。”

他一惊,也不知是出于什么,眼底最深邃处是莫名的冷清神色,说了一句明显违心的话,“好厉害。”

无忧看了看他的眼睛便没再说话,轻轻叹了口气。

中原精兵千万,惹得整个草原一片血雨腥风,如今倒成了自己都城血流百里,也是讽刺。

三。

这一天无忧从梦里惊醒,被人连拖带拉的从床上弄了下来。

“你们要做什么…?”他一脸惊恐的看着眼前面容姣好的宫女,可她此时的表情却实在让人顾不上欣赏她的五官。

“何美人失仪,又与他国交好似有投敌叛国之意。圣上念其这些年来规矩,主子也仁慈,令做宫女,留在主子身边伺候。这要请小少爷去一趟,跟何美人做个证人。”

“阿珠姐姐…”小无忧仰起头,有些呆呆的看着她灿烂得有些诡异的笑,“你们要我做什么证?”

“当然是美人到底有无和他国过于交好。”

“姐姐没有!那是我们的家…姐姐说了…不能再回去了…不让我多想,她也不多想…我不去,我不去…我们都很乖啊!”

“小少爷,这可由不得你吧。”

一路急行,到了皇后宫里,无忧只觉方才路上的风灌在嘴里,凉丝丝的划着咳痛了的喉头。

阳光明媚下大殿的金柱有些刺眼,屏风上的牡丹开得国色天香,朱红的宫门从身后关紧,重重的回响在殿内,关严了无忧最后的梦。

“陛下求您不要…放了我爹放了我弟弟吧…两年来我和弟弟规规矩矩,他也该回去了,战事也该停了…好吗…”

无忧跪在地上,怔怔的望着姐姐手中的龙袍一角。他抬起头,眸子里满是不解,更多的是不甘。那是年轻有为的皇帝,他听姐姐说,他身上檀香味很好闻,身体并不怎么好。他只看着皇帝确是略显文弱,流连到姐姐身上的目光,似乎有些复杂无奈的怨毒。

“传旨。美人何氏,以下犯上,与敌国王子交往较近,意欲投敌叛国。朕以其母国之谊,早日休战,一再宽恕,然并不知悔改。本应发配永巷,念罪不至此,交于皇后处置。”

那人说完便起身要走,明黄衣裳翩然,真有淡淡檀香味,他的衣角拂过无忧手边,无忧轻轻抬头,顺着他看的方向,是自己怅然失魂的姐姐。他没停多久,仅仅一瞬而已。

待皇帝离开,殿上那真正的牡丹轻轻一笑。

“何婧。”她挑着姐姐的脸,无忧本能想冲上去,却被压了下来。

“你这样子看着可真恶心。”她玉手纤纤,在姐姐脸上游走着,温柔的像春天的桃花,宜室宜家。

她从桌上拿起一把剪刀,在姐姐额角至眉眼下,划出一条极深的伤痕,血流了姐姐一脸。“拖出去,掌嘴八十,以后少说点话,留在我这边伺候。”

小无忧眼睁睁瞧着她被拉出去,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是不是,不讲话,就会没事了?

那女人甚是好看,她缓步走来时,高贵的如凤鸟从天边而来,归了乡,安逸宁静。“至于你,何文昭。赏五十鞭,幽三月。”

“娘娘,他不过六岁,这…怕不是要出人命…”

“那看他造化了。”

之后是暗无天日,他一个人,伤口处有些化了脓,便学着野兽的样子,把手臂上的伤舔了一遍又一遍。被关的那三个月里,也学会了话多说不得。这原应是他进宫便该知道的,是自己常缠着姐姐,嚷嚷想回家,才害了她。

身上的伤忽然也不是那么疼了。

“你想什么呢,这么出神。”阿九拍拍他的头,“看你垂头丧气很久了,天快亮了,快别想了,休息一会,不还得跟阿璟去忙呢。”

阿九的话将他拉回现实,他瞥了一眼,撞见阿九温柔的笑。

“对了,小无忧,你跟我们走吧。”

“哪里。”他稳了心情,轻声询问。

阿九想了想,说,“夜里我出去了,和将军商量,这暴雨不断,山下的营帐始终是不安全的。皇帝突然逝世,太子年岁又小,要不然,也不会有这场恶战。”

“嗯。”

“那今天你和我去探寻一下附近敌情。如何。”

无忧点点头,忽然想到什么,用手指在颈后拨弄着什么,不一会,他手心里便静静的躺着一枚玉坠子,是块白玉,清透好看。

“这是什么?”阿九不解的看着他问。

“给你。”无忧面无表情道,虽是如此,目光却有些躲闪。

“可是…这不是你的?”

“你救我,还你。不收,瞧不起我。”他有些许不耐烦的样子,“是我的,他日你对上蜀国兵士,如果有机会活着见到他们主帅,拿这个给他。”

“你说话还挺好听的。”阿九一边打趣他,一边接过玉坠,“我听你的。不过这小东西,给了主帅又能怎么样。我是军师,轻易也没什么上阵机会。我收下了,多谢你。”

“藏好。”无忧轻飘飘的丢出一句话,弄得阿九一头雾水。

他捏捏无忧的脸,又摸了摸他的头,“既然会说话,就多说点,你讲话挺好听的,这像我欠你八百吊钱一样,你说你才多大啊,整天板着脸,多无趣。”

无忧撇撇嘴,摇摇头便不做回应。

“等战乱平定了,带你去放河灯,好不好。”

“那是什么。”无忧轻轻拨开他在自己头发上的手,口气十分认真的问道。

“想你也不知道,河灯…常放些莲花的,是对已离开的人悼念,对还在的人祝福。到时候我的愿望应该还是这样,天下太平,早点找到小棠。”

无忧安静的看着他,听他说他的愿望,竟是天下太平。他突然觉得有些复杂,第一次知道,原来也是有人会笑会闹,会许愿,会想要什么东西。

“九哥哥。”这是无忧第一次这么称呼谁的名字,“你们都有想要的东西吗?”

阿九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的话,半晌才说道,“是啊。是人都有的。”

“那笑闹表情和心情?”

“也是都会有的,所以啊,我很不理解,你怎么什么都没有,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

无忧若有所思的点点头,自己托着腮不知想什么去了。

“我可以问问你从前的事吗…如果惹你不开心当我没说!”阿九讲这话时小心翼翼的凑到他身边,又小心翼翼的问。

“嗯。”

依然的回复,也没见得有没有什么情绪起伏。

“你家从前对你…不太好?”

无忧淡淡的看了他一眼,“嗯。”

“你在谁家做事啊,谁欺负你?”阿九温柔的眸变得有些许凛冽,又轻轻摸摸他的头发。

是怜惜的意思。

“我…”无忧忽然觉得有些异常,从未有过的感觉,一股辛酸涌上心头,想哭。

“啊…是个世家。”他眼圈红了,连忙低下头,不着痕迹的想隐瞒什么。

“太过分了。不过。”阿九手指尖也是不着痕迹的凑到他脸上,帮他拭了几颗泪珠,“以后你跟着我们,我晚上教你读书,白日你和方璟学些什么,我们在,我在,没人敢欺负你。”

无忧偏偏小脸,咬咬嘴唇,“嗯。”

不知道为何,只要阿九在,连时光也温存了。

“你和我哥哥,好像。”

无忧微微眯了一会,便随着阿九出去,街上冷冷清清的,血迹干在地上,呈现暗红一片。

“可够狠的…”阿九凌厉的样子是极其好看的,像是仗剑山河的侠客,了无牵挂,天下清平安乐,而不必担忧任何纷争。

无忧没说话,低着头走在阿九身边,忽然看到了什么,微微一怔。

“怎么了?”

他摇摇头,自己眼前应该是姐姐的尸体。

其实不过是堆爬满了蛆虫正在腐烂的肉,但是他知道,那镯子是姐姐的。

阿九心下做出些许判断,断定宫中还有人在,都城还没有完全沦陷后,他舒了口气后又问,“看你心神不宁的样子。”他顺着无忧的目光看到了地上的女尸,眸光也黯淡了不少,“这?”

“是我姐姐。”

“这…”

“没事。”无忧看出阿九想要说什么,但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打断了阿九刚刚要说出的安慰。

阿九担心的看看他,知他不想听,便也没再多说。

“那我们?”

“接着走。”他声音听不出什么波澜,此时他却连头也不回,不多看一眼。一直以来,阿九都觉得他没什么人色,清清冷冷的,像是六月的风,拂过就是拂过了,也像是十二月的雪,冷透到骨子里。

“你们是?”背后忽然有人出声,叫住了他们。

“你是?”阿九随口回了一句,上下打量了一番这人,发现此人生得周正,眉宇间似有龙啸,虽是一身布衣道袍,却一派浑然天成的王气,忽然想要脱口而出似是他的名字。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那人笑笑,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一派少年风流,“这边。”

阿九有些欣喜的跟他向屋后去,是见了故人的样子,情怯怯的,像是担心也是担忧。无忧没有跟太紧,回望了一眼姐姐的尸体,红了眼眶。但很快他就用手揉揉,整了整衣服,跟紧阿九。

他来时,那人在阿九耳边说了什么,惹的无忧莫名的不悦,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但是看有人靠阿九那么近,就是不喜欢。

“小无忧,这位官爷让我跟他走一趟。”他扯过无忧的手,心想怎么这么凉,在袖里滑出什么,放在他手心里,并给他递了别声张的眼神。

“你自己小心。”阿九冲他说道,并且目光落到无忧手心里,又小幅度指指自己身上无忧的玉佩。

待阿九和那人离开,无忧才仔细看了看手里的东西。是系在腰上的玉佩,模模糊糊还有宇文两个字。

是国姓。

无忧小心收了起来,往城外密林里走了几步,叩叩枯木,“出来。”

“他们两个发现我走了,你一个人,竟还敢叫我出来?”

声音从背后响起,冰冷的匕首贴近无忧的脖子。他话里有些玩味,并不急着杀人灭口。

“你不敢杀我。”无忧用手指捏住匕首离开自己,转过身去和那人保持了些距离。

“哦?”

无忧一句话也没说,撩起左手袖子,翻过来,白皙的手臂上有一小小的图腾印记。

“你…”那人反应过来,欲冲他一拜却被制止。

他看着眼前这人的眉眼,不过二十五岁左右,倒是生的周正,“名字。”

“在下时笙。”

“今天的事,你知道怎么办吧。”无忧瞥瞥他,嫣然笑道。

“知道。只是不太明白,为何您明明活着,却…”

“不该问,别问。”他只一个目光,便写尽杀伐。

此时虎啸山林,无忧又道,“我是通过你带的兽族发现你的,没事别老在城里转悠。”

“在下明白。”

“九叔,我好怕…”十四岁的孩子缩在阿九怀里瑟瑟发抖,他身后的妇人眉眼如画,浅浅的叹了口气。

“不怕,不怕,小烨儿乖,相信叔叔会把那些人打跑的,好吗。”

他怀里的孩子点点头,泪又止不住的沾湿了衣裳,“可是…可是我真的好怕,我想好好活着…”

阿九向妇人投去无奈的目光,“嫂嫂,烨儿还是常常睡不好么?”

陈贞撩起眼前的珠帘,珠帘陈旧欲断,她冲阿九苦笑道,“是啊。这懂得越多了,越天天怕了,也难怪他害怕,明明什么都没做错。”

阿九怜惜的摸摸孩子的头,“我们会尽力的,七哥这次不也出了山门,回来了么,他的才德我也自愧不如,有他在,应该不成问题。”

方才的少年听到这话,刚刚轻佻的表情也收敛起来,他看看阿九怀里哭的不成样的宇文淮烨,又看看因为日夜疲劳身形消瘦的陈贞,勉强道,“嗯,嫂嫂放心便是,阿九也在,只是时间问题。”

陈贞命人将小孩带下去,确认走远了,她才悠悠道,“你们不必骗我,都是一起长大的,蜀国的本事,卿哥哥在时,庶还小,但当时,小怜你可是领教过了。我近来忙完事务,有看些他从前的笔录。”她一边说,一边从桌案上拿起几本册子,已经被翻阅的周边起了毛,看不出本来的纸页颜色。

“这些事有些我不便去做,我说予你们听。若能找到笔录上记载的,兴许…很快就能太平了。”

风卷起册子的几张纸,密密麻麻的小字中,赫然有几行鲜红的字。

奇攻强战,压其人质,不露虚实,广结忠良,联通寡国,挫其锋芒,恩威并重。

“普天下除了蜀卫两国…便没有他国了啊…莫不是…”阿九仔细想了想,却不敢说出自己的猜测。

“你想的没错,这是卿哥哥怕笔录落入他人手里,除了些情谊,也是有些迷惑的。我卫国边境有些许部族,他们应该就是卿哥哥说的寡国。”陈贞略一沉吟说道。

一旁的宇文怜一言不发,沉思了一会,道,“那我便去问问看。”

“我只能明白基本意思,但我不明白部族善战且自给自足,卿哥哥是怎么说服他们的。也许是因为常常送去的礼物,不过这从卿哥哥离世,就已经断了。大概这就是部落不肯出手相助,你若去,多加小心。”

“多谢嫂嫂。”

无忧一个人等着,也没见有什么过多的不悦,在街边一个破屋前等着阿九。长街上人并不多,和他四岁那年来时有很大区别,不再车水马龙,要好久也许才能见到一个人从窗边匆忙走过。他往北方望去,眯起了眼睛,一定要找那个人报仇。

“小无忧!”远处慢慢跑来的人影进入他的视野,“你可让我好找了。”阿九喘了口气,仍是笑得明媚。

无忧左右瞧了瞧,发现只有阿九一个人回来了,于是问道,“官爷?”

“他…”阿九刚想回答,却在口中一顿后,又口齿伶俐道,“那位官爷问我们是哪里人,来这里做什么的,问完了便放我回来了,怎么,你认识他?”

无忧摇摇头以示否认。虽阿九这么说,但无忧准确看出了他略有躲闪的目光。

“对了,小无忧,官爷还说了,若见到蜀国的皇子和公主,可以拿赏金的。”

阿九提到蜀国皇子时,无忧有些许不知名的神态,而后极快恢复成了正常的,“嗯。”

而他一瞬间的神色也被阿九敏锐的捕捉到了。

“走吧。我们回去。”

阿九将手凑到他的手边,无忧也不躲,也没更靠近,他害怕,便装着不知晓的样子。

于是他直接牵过无忧的手,惹得无忧转头,耳边微红。

四。

由于从前主位教导,虽是平庸,但无忧能识文断字,也算伶俐,阿九随手写给他几页兵书,又收来方璟的医书和藏着的菜谱,让他写写看了去。

笔墨和纸页,是乱世里难得的半点清净。

“为保安危,在山体因秋雨落下之前,可将全军往城中去,可是,庶,这不搬,迟早是要命的啊。”副将们急切道。

“那去了城里,城门谁来守?”

“那你的意思是在这等死么?”

“不。”阿九将手里的笔放下,“我们往前去。城里有禁军把守,城外只有我们。确实,我们只剩下二百里外的阳县和长安城,阳县有秦将军在,与蜀国较过几次,也是势均力敌甚至蜀国伤亡惨重,以至于不敢轻易来犯。秦将军是与蜀国最近的部族里出来的,他更清楚蜀国的作战方式。我们向前挪五十里,一来打探敌情,二来也方便联系秦将军和禁军。直接退入都城,难道是想告诉蜀国,卫国只有都城了么?”

“又是秦绩。”有人出言,虽然小声但还是被阿九听到了。

只这一句话,便再没其余反对。

“若无事,我便先去见将军了。”阿九全然知道为何,也不愿出声制止,便找了理由先走。

阿九边走边想,其实他们不喜欢秦绩是有原因的。秦绩是虞部派来的使者,后来一直留在卫国,赫赫战功是连阿九主帅也不怎么比得过的。好在先帝宇文卿有恩虞部,其族长也不多问世事,部族众人也姓善,认定了便是一人,便也是让人放心的很。秦绩虽是外族,虞部也有过招他回去的意思,可他次次拒绝。他从不与人多交往,有传言说,先帝曾问赏赐,他只答一人。可这一人是谁,应该也只有他自己说得清。

无忧一个人背对着门,安安静静的看书写字,许久不练,写久了手腕还有些酸痛。看着自己一气呵成的字体,他忽然陷入了从前的往事。

那时她还很温柔,自己每天去找她,她都会拉着自己读书习字。记忆里她那时说,要将所有会的东西都教给他。只是后来谁都不知道怎么了,突然一反常态。无忧撩起袖子,看了看身上淡淡的疤痕,虽说不细看是看不怎么出来的,但在无忧眼里,像是青蛇盘上,杂乱的分布在手臂身躯上。

他有些烦闷的垂下衣袖,宽大的布裳衬的他本就细瘦的手臂更像塞在口袋里的麻杆。

无忧将手里的东西卷了又卷,怎么时不时想起那个女人?想起她在路的尽头,对自己招招手,小无忧,慢点跑,别摔着了。

“又想什么呢?”阿九站在他身后问。

无忧调整了情绪,转过身去,明明已经把手上的伤疤遮掩全了,可他还是情不自禁的又缩了缩,“没有。”

“怕你一个人出事,所以来看看你,待会就走,晚上和你说说具体的。”阿九习惯性的摸摸他的头,接过他手里的字仔细端详一番,“哟,写的不错,这字里行间,倒是和我嫂嫂有点像。”

无忧听他这话,脸上闪过一丝不解的阴霾,他看看阿九的眉眼,想要说问什么,却还是缄默无言。

“是吗。”许久,他才轻飘飘的甩出一句答复。

“是啊。”他以为是无忧不喜比作女子,也忙着离开,便没有过多在意,但还是补了一句,“这字像的多了去,那些夫子们哪个不是差不多。嫂嫂的字算是四方有名,也不算是小众。我先走了,自己照顾好自己。”

无忧点点头,待阿九离开,他才觉有些不对。

名扬四方?这天下能有两个因为书法名扬四方?

他忽然开始怀疑阿九的身份。

无忧也不愿多想,说不愿意多想,其实,他也是有些怕的。他怕极了阿九和他们有联系。只能是下次有机会见到时笙,再自己打听。他拿起笔来,接着写自己的字。

“听说你想往前线去。”主帅温衡头也不抬的问,他手里捏着毛笔,在桌案上这里写写,那里画几个圈,不知道在忙什么。阿九只看他一会愣下,一会又恍然大悟的样子甚是好笑。

“嗯,将军知道的挺快。”阿九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简单的应了声。

“哼。”温衡冷哼一声,依旧奋笔疾书着什么,“要是连你都管不了,这仗怕是我也不用打了。”

“哎呀…”阿九难得像个孩子那样吐吐舌头,也不等温衡说话,自己便寻了个地方坐下,不仅坐下,还一直盯着温衡的脸看个没完没了。

“你老是看我做什么。”温衡无奈的翻翻白眼,又沾了墨,这才趁空抬抬眼眸瞥了阿九一眼。

阿九有些不好意思的仰起头,一脸谄媚的样子着实和他平常温润如玉的性格差了少说十里远,“哎哟,这不是怕您怪我么。那,您说说,我这计谋,好是不好?”

“不过一般情况罢了,这点小本事,还敢出来卖弄。真不知陛下当时是怎么选了你做军师。你可是没事的,说说就做了,我呢,你这可就是胡闹,算公报私仇了。你就是想趁着机会,去看看那给人吹的神乎其神的秦绩。我不明白那匹夫,你有什么好看的。”

阿九一听这话,忙摆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我可是您外甥,这这,这公报私仇的话,您可不能套我身上,万一给陛下知道了,他他他,他不杀了我啊。”说话归说话,说完,阿九又半正经道,“那您是不用我的计策了呗。”

“本帅警告你,少来这套。”温衡虽意不在阿九,三心二意却也将手头的事务忙的整整齐齐,一会记些什么在册子上,一会又鼓捣鼓捣身旁的沙盘。不用看,阿九就知道,他记录的册子,多半和补的膏药一样,这一点那一句,别人怕是想看也看不懂。

“眼下没有别的办法,就依你的办。明日就走,断不可久留了。”

“那我等下便去传令。”

两人约摸聊了有半个多时辰,阿九方才匆匆回去传令。

今夜无眠,夜半的风还是十分冷的,人马小部分慢慢迁移,灯也不敢打,一行人就这么趁着月光惨白,无言的赶路。

阿九将自己的外衣披在无忧身上,又顺带着替他拎了个包裹,使劲摸摸他的头,这才跟着副将们往前走了去。

无忧紧紧衣服的领口,用了一只手抓着。

这一路谁也没有说话,大风卷起了星辰。大家都是千挑万选九死一生活下来的,面对蜀国的步步紧逼,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哪一天,可能就不在了。如今天下大乱,到这个地步战死的士兵,若打胜了,也不枉久等忠骨青山葬,衣锦还乡。若是败了,怕是要落得个挫骨扬灰。

怕,没有人不怕。他们都怕极了。

谁家里没有亲人,都是父母养的,或许村头的姑娘还在等着自己,也或许家里还有兄弟姐妹,唯一支撑着他们的,便是天下太平。苦啊,可他们只想努力些,把蜀国人打回去,他们知道只有这样,自己的家人才能安稳。

兵临城下,狼烟四起。征人未还,一将功成。

铁衣的寒光熠熠,无忧看着他们毅然而英勇的表情,恍惚看到了不知多久前,他们由恐惧变为无惧的国仇家恨。

一将功成,万骨枯。

无忧忽然品味到一种从心底而来的感觉,他说不具体,只知道这样的感觉,是很久不曾有过了,久得他自己都记不清如何形容和称呼。

战争里没有谁功成,可却有无数人成就了万骨枯。

他生出一种念头,如果天下都太平了,是不是就不会有那么多事情了?

无忧不懂。

是不是从一开始,这个天下便都错了?

纵然他想了许多,可还是不懂。

大家走的快,约摸巳时便到了另一处荒地,收拾好大概是午时。

而无忧的东西,都是阿九帮忙收拾的。

无忧扯住了阿九的衣袖,抢过来他手里的大包小包。

“怎么了?”阿九有些疑惑的问。

“我自己来。”无忧理所应当道。

阿九帐中放的不止是他们两人的物件,还有军中不少将士们的杂物。无忧本就身子单薄,双臂环抱着包裹,显得有些滑稽的费力。

“你说你小小年纪的,非要争这些做什么。”阿九看着他的样子有些忍俊不禁,从他身上扯了两个大包拎着,“什么都争啊你,有志气。还有点…傻。”

无忧回看了他一眼,接着做自己的事,那眼神里透露着几分的鄙夷不屑,惹得阿九好一阵无趣。

他两三步走到无忧面前,用手捏了捏他的脸。

“没必要,也挺累的。”

这是无忧第一次看似有了表情,也是第一次躲开阿九的动作。他睁大眼睛,神色是从没有过的,打破以往的安静,春水融了冬雪,急忙忙的往后退了一步,怕羞似的低下头。

“小无忧?怎么了?我弄疼你了?”

“没。没有。”无忧略有不自然的回应道。

阿九笑笑,“行吧,那我去忙了,他们那边的东西我也去帮着收拾,我们这,有你可以吧?”

无忧没说话,只是点点头。

他看着阿九离开的背影,是很多年没有过的笑意。

有人会和我说,我累?会相信我能做好事?我?这是关心吗?

很快无忧便不再去想,而是接着收拾手头的东西。不过无用的关心罢了。

在他这里,怎么都是无用的关心。

无忧虽不知道阿九到底都做什么,但他白日一般是不在营帐的。无忧一个人和方璟打打下手,读读书,便是整日的事了。这刚刚迁了地方,阿九便更是忙的。

秋季的夜来得早,还没感受过午时残喘的半点暖意,天边的黯淡涌来,几缕烟霞绯红,是有些壮阔的凉薄。

还没回来么?

无忧点了灯,翻看着自己已经快背下来的书。

天色终于完全黑了下去。

可他还是忘不了从前的事。

仇恨的种子一旦种下,便会立刻生根发芽。种子到底会长成多高的树,取决于这恨,到底入骨有几分。

他恨那个人。也恨那些人。

这里不再有风卷来山里的草木味,有的只是深秋初冬,纯粹的北风未至,寒气里缺已袭人的凛冽萧瑟。

无忧剪了剪烛火,营帐里瞬间变得极其晦暗。

“你看看这个。秦绩知道我们的动作,今天快马加鞭派人送来的。”温衡将一份已经拆过的信封递给他。

阿九接过来,信封里说信不如说是张纸条,这信纸只有巴掌大小,塞在信封里,显得有些小气。他抬头狐疑的看了看温衡,又低下头看着手里的纸条。

西汉西,明月何时,未见魏吴。

纸上只有写寥寥几个字。西汉西这三个字,是写在了反面的,正几字反几字,搞得阿九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落款处,秦绩的私印也是反了的。

汉,天河。东汉末分三国,秦绩写了魏吴又不见,只剩蜀国。秋季明月最好时,便是中秋。这西汉写在纸的反面,虽不敢确定,但阿九还是半带着疑问道,“他是说中秋的时候,东方河东,蜀国有埋兵?”

温衡有些意外的看了他一眼,随即转为欣慰,他点点头,又道,“秦绩递给我这信,我们地势确是比他们向东,也确是有河。你能看出来固然不错,可是你能想到他为什么这样写么?”

“是怕路上被截落入敌手吧。”阿九脱口而出,这么简单的道理,怎么能不懂。

可话说出口他就后悔了,不对,不止是这个。

“看你笨的。”温衡鄙夷看了他一眼,“蜀国怎么会知道我们迁了地方,他一主帅若怕这落入别人手里,为何用私印?这不明显告诉别人,这是秦绩自己送出去的。就算用帅印也好过私印。怎么,交战时主帅用了私印,是打算把东西给谁?有心的话,看出这张信写的意思并不难。”

阿九仔细想了想,依旧有些不解,问道,“那?”

“我说你笨。”温衡损了他一句,说,“他的意思是,蜀国有探子,他自己在周旋,让我们也小心。其实我有些不太理解,这盖了私印的情报信,可能是他托人假意送给蜀国士兵的。”

“这么说来,蜀国士兵是埋伏在我们附近。也许…还会有探子已经在了秦将军驻守的阳县…”阿九正色道。

“这次,你倒是说对了。”

阿九一惊,顿时有些慌乱,却还是稳了下来。

“小无忧,饿了么?”

昏暗的烛火映得无忧眉眼间尽是杀戮颜色,他转过头,淡漠的瞥了阿九一眼。这淡淡的杀气,竟有几分草菅人命的模样。

“我给你带了些吃食,怎么了?看起来你有点不开心。”阿九把手里的盘子放在无忧手边问道。

“没有。”无忧摇摇头,“我有事问你。”

“你讲就是。”阿九松了口气,又是一如既往的笑意,“我当你怎么了。”

“你和朝廷…很熟么?”无忧带了试探性的询问道,他不确定自己想要一个什么样的答案,要阿九如何回答。

无忧问出这句话时忽然有些后悔,这是他从来少有的情绪,他宁愿自己还是一言不发,只说一句没事。

就等阿九回答的时候,无忧也是略有挣扎的。

他和朝廷熟不熟,关自己何事?

或者是不希望他和自己的仇人有所联系么?

“嗯,是比较熟悉了,你有认得的人?”

无忧眼中是星河皓月,星河深处是凛凛杀意。

“没有。”不出意料,自己确是有了负面情绪。只是,更多几分是朦胧之感,说不清也道不明。像是很久前,那种抛弃又回来了。

当夜无忧根本睡不着。

阿九的呼吸声均匀,半是下意识的帮他扯了扯被子,无忧借着月光,看到他睡得迷迷糊糊的样子,傻呆呆的将被子推给自己。

无忧盯着他的睡颜看的出神。

我该怎么办。

他想了一会,悄悄起身,不知怎么的,如同阿九那次离开时一样,不由自主的掖好了被子给他,之后步履匆匆小跑出去。

可他不知道,阿九似乎比较敏感,睡眼里瞧见他匆忙的背影。

阿九系好了衣裳,悄悄跟了出去。

风卷起露水气息,落在微微翩飞的素白衣裳,沾染了整夜的清寂冷淡。

无忧停下了脚步,站在土坡上的他散乱着长发,神色诡异,在未明的夜里显得十分恐怖,枯瘦的身形像是飘飘欲飞的纸扎人,他木然的回头看了一眼兵营,伴着狼嚎声声,让人毛骨悚然。

阿九怕被他发现,便躲在树木后面,看到他的样子未免身上也泛起凉意。

无忧轻轻蹙眉,忽然跳下了土坡,往林中走去。

阿九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只能看清他模糊的身形,月光映的一地草叶上寒霜惨白,晶晶亮亮的,倒是有了几分白露为霜的意境。

五。

能听见风声,凌厉风中留下的温顺低语。

阿九看着他站了一会,无忧似乎是在判断什么,满身寂寞之意,孤立无助他像是过客。阿九一直不明白,一个人到底怎样才如他这般,不笑不怒,不喜不悲。并非豁达,只是一切无谓。他从来没有仔细看过无忧的眼睛,就连乱葬岗的腐臭尸气,有时也比他的目光好了百倍,至少,那是曾经鲜活过的。而无忧的眸子是寒水三千尺下的深渊,没有藏着的波澜,是不被预知的死气,摸不着低,挣扎着越陷越深,透着满目绝望,冷到心里去。

他不敢深看。

阿九仔细看了许多眼才勉强看清无忧面前站着一个穿着黑色衣裳的人。虽是便服款式,可周身气势凌人,阿九一时也不知他是何人。

由于距离远,他听不清无忧在说什么,只能看到无忧似乎不太喜欢这人,往后退了一大步。

这是他很少有的大幅动作。

“别靠我太近。”无忧低眉顺眼,口气却是十几里的血流成河。

那人在黑暗里伸出手,抚上无忧的脸,无忧抬起手刚想拨开,却被一把抓住,他往回缩了缩,一动不能动。

“你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冲动。”

“放开。”他手上是用了劲的,疼得无忧咬了咬嘴唇,眼里是薄薄的恨意。

他笑着调侃了两句,“不放。这么久没见了,你怎么还是这样冷淡?”

“我们没什么好说。何文泽,你放开。”无忧是第二次试图抽出手又是失败,看得阿九一阵不满,本想去帮他一把,可由于自己是跟踪,总觉得有那么一点点不合适,尤其是突然出现,义正言辞说我为了帮你才跟踪你。

怎么看都有些强词夺理。

何文泽手里一折,“别动。”

“呃。”也许是这一折,无忧安分了不少,气势也短了几分。明明是深秋,他穿的也单薄,右手被他抓着,额头硬生生冒出冷汗。

“我看你是在卫国久了,养尊处优惯了,这身子软弱也罢了,怎么性子也软弱了。”

“当然。我可不像你,有弟弟能推出去挡灾。养尊处优,我可比不上你。”无忧不服输道,“我就知道蜀兵在这。”

“哟?这倒是没废。”何文泽挑挑眉,松开了他的手腕,“怎么,你也想到来找我了?我看你在卫国吃的很开啊。”

“这与你无关。”无忧揉揉手腕,余下的疼痛感环绕着,疼得他讲话都带了半点游丝意味。

“要跟我回去吗?”何文泽玩味的看着他的手腕,白皙的皮肤擦得一块红一块白,半是认真问道,“我好久没见你了,没想到这次见你居然是在这里。”

无忧停了一两分钟没有动作,只是立着似是在想什么,而后才道,“你们在哪里?”

“温衡和秦绩兵队中间,那个小山坡后面的山沟里就是了。”何文泽满意笑笑,墨蓝夜色化作的眼眸里深邃的诡异。

“知道了。”

“那你和我回去么?”何文泽这话像是客套又不像,捉摸不透的神情和他极具了亲和的问话,无忧一时也说不上到底是哪儿的古怪,也许在别人看来,还是很正常的。

“我若是去,会自己去的。我自己想想再联系你。”

二人眼波流转间尽写了不同的算计。

阿九趁无忧往回走,自己躲在帐后,待无忧进去了,自己才慢悠悠跟去。

“你去哪里了?”阿九装作起夜回来的样子问道。

“啊。”无忧看看他,几分心虚的说,“没有。不过我说,我很确定,蜀国现在不想打秦绩,想越过秦绩打你们。”说罢,无忧轻轻的用手扣住自己右手腕。

疼,是真的疼,骨头似乎都要碎掉的疼痛。

“你怎么知道?”阿九怀疑道。

无忧没说话,一副爱信不信的表情却看着自己淤血成了暗红紫色的手腕,疼得有些不由自主微微颤抖。

“小无忧,你…”阿九也注意到他的手,刚想说话,无忧用手指挡住,摇摇头。

“信我我留,不信我走。”他只甩下这短短一句话。

“我信你。但是他们不一定,他们不会愿意信的,我想将军也不愿意拿全军将士的命开玩笑。”阿九摸摸他的头发,仔细的拿过他捂着的右手,小心翼翼的样子像是伤在自己手上。“怎么伤的这么严重。你去干什么了。”阿九询问道,他想知道那人到底是谁。

“见了个故人。”无忧的手臂冰凉,阿九却是温热的,一时间让他觉得柔情万分。

“这儿哪有故人?”阿九问。

无忧猛的抽出自己的手,“有。”

“是么?”阿九深深的疑惑,却懒得追究,自己多注意一点便是了。留着真是什么间谍,也有的好处。

“那我再说一个,山坡后面的山沟,暂时是不要去了。那里挺危险的,尤其是不要一个人过去。”

阿九点点头,“我知道了。你的伤,我帮你处理一下吧。”

“不用。”无忧把手捂着,准备找个僻静地方自己好好看看伤。

阿九没有听,不由分说的想抓了他回去,可刚伸出手便想到他的伤,硬碰他捂着伤的左手也不行,索性拦腰把他抱了起来。

“你干什么。”无忧忽然离了地怕摔,左手紧紧抓住阿九的衣裳,而后觉得似有些许不妥,极其僵硬的由着他抱。

明明怕的要死,还逞能。

阿九听着他略微变重的呼吸,心里偷笑几声,却想起他也许会是蜀国间谍的事。

可真瘦,就这样抱着也能清晰摸出来骨头,若真是间谍,蜀国便是这样养人的么?

他宁愿相信无忧。

阿九点燃了灯,仔细检查一番,还好,没有伤到骨头。

阿九松了口气,将药酒放在手心搓了又搓,直到有些烫手,才轻轻覆在他手腕上,“你这是去见哪个故人了,搞成这样。”

无忧没说话,阿九上药的手轻,倒也不觉得有多疼,只是安安静静的看着他仔细的样子,灯火被挡得有些轻薄,朦胧在他眼睫上,也带了一层暖意。这影影绰绰,似水柔情,仿佛旧年时除夕夜的通明。

“行啦,你最近小心些,别乱动了,这人也下手够狠的。你这也不是刀剑伤,要是不好好养着,怕是以后要留点病根的,可要注意才是。”阿九喋喋不休的帮他扎好了包裹的布条,又摸摸他的头,这才开始收拾床边一旁的药酒。

“你干什么。”无忧面无表情问。

“你不喜欢?我以为你没意见来着。”阿九抱歉的笑笑。

“没。我只是说。”无忧解释道,“我只是想知道你怎么每次都…”

话说到这,他忽然闭了嘴。

“嗤…”阿九一个没憋住笑出声,“怎么不接着说不讨厌了?”

“无趣。”无忧看了他一眼,这是无忧第一次出声回应他的打趣。

“行啦,早点休息吧。”阿九笑笑,又揉揉他的头。这次无忧不着痕迹的眯了眯眼睛,轻蹭了蹭他的手心。

阿九吹熄了灯,他怕碰到无忧的伤,思来想去便只坐在床边,头靠在营帐壁上。也许是因为奔波劳累,他睡得很快,不一会便睡沉了。阿九轻微的吐息声撩扰得无忧听着入迷,伤也便不是那么疼。

再好的身子也抵不住疲劳后寒风入体。无忧辗转反侧了会,不知什么自己是什么心情,不由自主的索性将单被披在他身上。可刚刚披上没一会,便滑了下来。

可真是让人不省心的。

若是夏季,无忧定是不会再管了。可秋寒,他是怎么也忍不下心的。

无忧想了想,将轻轻单被又披了回去,跪坐在他背后,用身子压住要滑下来的单被,靠在阿九身上,那吐息声便更近了。

醒来的时候阿九已经不在身边了。

无忧抬手揉揉眼睛,被他忽略遗忘的伤仿佛抗议一般给了他一阵疼痛。他心下发闷,早把何文泽在心里骂了个百八十遍才稍稍满意了点。

也不知道这要休养多久。

他忽然瞥见洒了一地的阳光,也许有些秋风的凉意,却还是能让人放松不少。无忧表情是有略微清浅的无奈,仔细看着,他心情应当是不错的。

也许是阿九有什么特殊之处,也许是别的什么不知名的原因,无忧总是觉得,阿九常常是可爱极了的,弄得他这样话少的人,也爱和阿九多说两句。

无忧不得不承认,他是忍不住不去想阿九的身世。

阿九说过,自己的字像是他嫂嫂的,他还有宇文氏的玉佩,街上遇见的官爷…救自己时,也是单枪匹马的从城里闯了出来。

无忧似乎想到什么一样,突然匆忙穿好了衣裳,在自己包裹里翻了好一会才翻到一支短笛,他把短笛藏在衣里,趁着士兵各自忙着,索性人不多,他绕了几个营帐,跑到兵营最后,本也人迹罕见处,吹响短笛。

声出却是呜咽如狼嚎。

“别说话。”

笛声之后一片寂静,无忧等了许久,身后突然响起清晰的人声,而后冰凉的匕首横在了他脖子上。

那人转到无忧身前,他这才看清,来人依旧是何文泽。他匕首向下,猛的割破了无忧的手臂,连着划下一片沾染了血迹的衣袖。

“跟我走。”

何文泽一路将无忧拉得离兵营远远的,似是觉不到累一般,直到了一处小山坡,这才停了下来。

“什么事?”他松开无忧的手,挥手用匕首斩断了自己的衣裳,掀开无忧的袖子准备帮他包好伤口。

无忧蹙眉,心下一惊往后缩缩手,他知道自己手臂上满是伤痕,连忙忍不住得岔开话题,道,“只要你见我,不给我留点什么,你是不满意的。”

“这些伤疤哪儿来的。”何文泽抓住他的手臂,半是强硬的摁住,仔细看着被宽大衣袖盖住的伤疤,“你以为我不留下点什么证明你被绑了,或是被野兽偷袭了,待会你还回得去?”

无忧手臂上的疤痕交错纵横,这次匕首划伤,新旧交替,鲜血敷在曾经的伤疤上,显得极尽狰狞。

“我是想问你点事。”无忧知道躲不了,便全由着他看。

“嗯。”

“能不能帮我留意一下,这个是做什么才能拿到的。”无忧空着左手,将贴身收着的玉佩递给何文泽。

“我以为叫我来是想跟我回去,合着还是要留下。怎么,要做间谍吗?”何文泽替他上了药,把一个小瓷瓶递给他,接过玉佩仔细看着,“这东西像是卫国皇室的腰牌,上到皇帝下到功臣,应该是都可以拿到的。这是谁,这东西都能给你的?”

无忧一把抢过来收好,“兵营里一个士兵给的。”

“嗯?卫国士兵有功臣或是皇族?你确定不是什么副将军师一类?”何文泽饶有兴趣嗯问道。

“我一个外来的我怎么会见到军师啊。”无忧略有心虚的回应说。

“也是。”何文泽笑笑,一脸不在乎。无忧应该是知道的,他根本不信。“要我帮你留意一下?”

“多谢你。如果有什么,可以传信给我。”

“不必。调查清楚对蜀军也有益处。”他摆摆手,又道,“你尽快回来。身上的伤我不在不好帮你。”

说这话时,何文泽依旧是一副君子如玉的样子。这是曾经很早时,蜀作为卫的属国受统治留下的知书达理。

无忧看了他两眼,并不是明白他为什么要帮自己。

明明自己上次见他,还是他作为使臣,面见宇文淮烨的时候,大概有一年之多了,后来才和姐姐趁了没人看着,跑了出来。

何文泽似乎看出来了什么,只是冲他说了句,“多保重。”之后便自己走下了山坡,牵上来时栓在树干上的马。

无忧手里握着那块玉佩,清风吹动了缀着的明黄流苏,他呆呆的看着何文泽离去的方向,咬了咬嘴唇,一副不明白的样子,他看了一会,才将玉佩仔细收好。

触手生温,可在无忧手里,却是有些寒冷入骨的。

不管如何身份,阿九有了这个,便是朝廷的人。

无忧又呆了一会,才慢慢往回走去。

没有人发现他是否离开过,无忧松了口气,但这伤算,倒算是白划了。

“秦绩派人传信来说。要往这边来。”

“这么突然?”

按理说这几句话,声音是并不大的,但无忧胜在听得还远,便也是能隐约听到两声。想着不关自己的事,无忧举步欲走,可后面几句话,却还是不合时宜的传到他耳朵里。

“嗯,总有他的意思。”

“我听说了不少关于蜀兵的事,但是不知道…这人从何得知,也难保真假。”

无忧眯起眼睛,也不知在想什么,他认得那是阿九的声音。

温温柔柔的,带着些江南的口音。

他思索片刻,却依然神色自若的离开。

“还是多看看,情报如果是真的,也是他诚心一片。”阿九说道。

可惜无忧没有听到。

无忧一个人坐在桌案边,半身趴在桌子上,瞧着桌上自己带来的野花看的出神。微微的日光笼罩着,阴影里看不太清他的表情。他伸出手一下一下的叩着桌面,略有粗糙的木头发出好听的声音,无忧依旧是孩子那般清新灵动。

一个人的时光是十分漫长的。

许久,他直起身子,轻轻叹了口气,咬着嘴唇,用手指尖戳着花瓣,像是呆子一般浪费时间。

“干什么呢。”

无忧转过头,忙起身道,“方大哥。”

“给你的。”方璟将手里的东西放在桌上,“听说你手伤了,我还有点从前收的草药,朝廷的粮也下来了,就给你好好养伤了。”

“这…”无忧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

“收着就是了。实在不行,等太平了,你九哥少不了我的。”方璟笑笑,倒是豪迈,“好好养伤,我走了。”

无忧看看桌上的草药,确是好的。不管怎么说,这支军队还没有见过蜀兵,也难保第一次交战没有错处。他想了想,还是决定先留下来,等日后有需要也不至于拿不出手。

没事做的时候是容易瞌睡的。

无忧半眯着眼睛盯着阳光里的飞尘,枕着左手臂,闷闷的无所事事。他长呼了口气,渐渐迷糊了起来。

梦里是狼烟四起的荒原,连着无垠的黄沙,将身边的狼也吹得昏昏欲睡。他那时三岁,头枕着狼的后背,听着大了自己四岁的哥哥讲些闲事。有时是蜀国的驭兽术,有时是一点怪谈,有时是些自己也记不得的事。但他从那时起就知道,蜀国之外,有一个更强大的卫国。而卫国士兵,自蜀国定都以来,便派了不少将士驻守。他出生那年,宇文时贤去世,宇文卿登基,他当时只觉得,这些事情和自己毫无关系。

可无忧幼年仰着头,躺在草上,和狼和哥哥一起看着大漠的明月,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一年后远去卫国。

原来蜀国一直有送皇子到卫国做人质的规矩。本应是大皇子,成年可归,可不知怎么,就成了老二无忧。

梦里还有自己鲜血淋漓的鞭伤。

他忽然惊醒,喘着粗气,看着自己手,忍着右手的疼痛缓缓掀开了左边衣袖。伤痕触目惊心的盘在本就枯瘦的手臂上。

看着自己手上的疤痕,无忧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什么,只是呆呆的看着,停滞时光一般,愣成石人。

许久他才缓了神来,仿佛突然想到什么一般,确认了四下没人,拿出笔纸,忙奋笔疾书起来。

手上疼痛让字变得歪歪扭扭更不好确认,无忧满意的将只写了几行字的纸仔细收好,微微勾起唇角。

乖顺到异常的笑意。

“小无忧,你不会在这坐了一整天吧。”

日头稍晚了些,阿九便才迟迟回来,衣角下沾了不少黄土渣,一进了门,便扑在无忧背上,揽住他的脖子。

“来,我给你带了吃的。”阿九松开他,从袖里拿出半点冷掉的饼,“没别的吃的啦,委屈你了。”

无忧接过来放在一边,“多谢。”说罢,他看了看阿九的神色,眼中充满了疑惑。

阿九少有这样的动作。

“想问我怎么突然这么奇怪吗?”阿九看出他的疑惑,笑着拍拍他的头,“没事,就是想你了。”

“是吗?”无忧听他这话,也难得心情好了不少,他悄悄转转头,嗅嗅身上阿九留下的气息,忽发现有几分不对劲。

很浓的药味。

“咳…”这药刺激得他一阵难受,但无忧也没心思去问,看着他飘忽不定的眼神懒得疑心。

“今天我们晚点再睡如何。”阿九问道。

无忧虽然不理解,但是也点了点头。

阿九今日显得有些无话可说,他倒了两杯水,一杯给了自己,一杯给了无忧,而后对坐下说,“小无忧,有过喜欢的人吗?”

“什么?”无忧不解道,“喜欢?”

提起这个,无忧才知道,一个人的眼睛原来能这样明亮好看。

阿九不好意思的用手指卷了卷自己垂在耳边的头发,微微红了脸,笑说道,“是我唐突了些,你年岁也不大,总以为你该懂了的,也想问问看,逗逗你。”

“我不明白,但是我想知道。”无忧少见他脸红的样子,一时间也有些来了兴致。

“喜欢吗?其实我也不是很懂,大概每个人的看法都不一样吧?如果硬要说的话。也许是…想和一个人或者一件物品一直在一起,或者做什么事情,不会厌恶,而且一直很开心吧…见不到的话…应该会很想念。”

“……”

无忧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他没怎么听懂,也不知道如何再问,他努力想了又想,还是想不出来为什么想和一个人永远在一起。

他思考时,眼睛瞧见了阿九带笑的眉眼间,是隔了山海的云端,也是浩浩荡荡的太平盛世,忽然觉得,也许真的会想和一个人,这么一辈子。

这样的感觉粘在无忧身上,有些软软糯糯的,像是小时候吃过的糖,也并不似,不至甜到发了腻味,却又能让人心甘情愿的不再哭闹。无忧只觉得这也是平庸的感觉,可怎么也厌恶不起来,虽是不够出众,但却清楚但,让他以为能摸到时光温婉的一面。

“想什么呢,这么出神。”阿九笑问。

“没什么。”无忧慌忙躲开了他的关切,幸亏他躲的快,若有四目相对,阿九定能发现无忧此刻眼里的目光,像是热辣辣的夏季,“你喜欢谁?”

他从前话说的少,有些时候句子也说不大通顺,听来有几分滑稽。

“和你说过的,我隔壁的姑娘。”

“为什么?”无忧听了他这句话,心下不知怎么,冒出点不满的滋味。

“不知道,就是喜欢。”阿九摇摇头,却没有一点思考的样子,兴许在他看来,对于那个姑娘,喜欢是不必思考的。“这辈子,我应该…只会喜欢她一个人了。小无忧,你知道吗,喜欢一个人,是不需要任何理由的。”

无忧的热情也随着阿九的话一字一点的消退不少,他点点头,“嗯。”

还有两个时辰天便亮了。

阿九看着已经困得快睁不开眼睛的无忧,怜惜的摸了摸他的头发,吹熄了灯,一把将他抱到床上去。

无忧身体不好,幼时也不常熬夜,这便是容易困的。

阿九替他盖好被子,自己却怎么也睡不着。

他躺在无忧身边,想了不少兵书的内容,忽然间,一只微凉的手搭在自己身上,搞得阿九一惊,转头看到无忧安静的睡颜,卷着身子,害怕似的一只手抱着自己,可怜兮兮的活像街边的小流浪狗。

阿九是个好性子的,家里虽是他最小,可并不恃宠而骄。从前太平时,对下人多有照顾,后来不太平了,来了军营随军做军师,便更要照顾所有人。

他轻轻笑笑,像是哄小孩子一般,拍拍无忧的身子。

六。

昨夜睡得晚,无忧起的也晚。

无忧睁开眼睛,朦朦胧胧的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冷风吹了他一个激灵,风里是夹杂着微微的血腥味。

不会错的,这种味道他太熟悉了。他眼前浮现了曾经的画面,荒原里的枯草也染成鲜红,吸满了血的沙子不再蓬松,暗红到发黑的被踩在脚下。无忧深呼了一口气,这么久他从没过多在意什么,可记忆里,他是一直怕见到血的,他知道,那是不安全的象征。

无忧整理好了衣服,头还是很懵,他使劲晃了晃头,夺门而出。

每个营帐倒并非都是空的,只是躺着的人伤的不轻。他少见这些人,但心下也泛起一丝不安,他一个人走着,步履匆匆,顺着风的方向走,每走一步就多一分不安和恐惧。

无忧眼前的荒地上不出所料的躺着尸体。

“跟我回去。”

他还在找着阿九的身影,却被谁扯了衣袖,他也来不及去看是谁,也不想去思考这声音熟悉,只是依然顾着寻找,目光顺了一遍又一遍。

小无忧。

这一瞬的相望,也许会是一生等候。无忧瞧见马上的阿九,心下稍微安稳了些许。阿九虽是习过武,可他单薄的身板也只是学了防身的,对上三个人都费劲,阵前又如何能保好自己。

没有千军万马,连秦绩的援兵都没有到,无忧眼里只有刀光剑影落在阿九身边时的惊险,也许他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对一件事如此抵触。

他挣开了抓着自己衣袖的方璟,急匆匆的是因为一个人冲了上去。

“剑,听我的。”无忧抓住阿九手里的长剑,往自己脖子上一横,轻声似对阿九耳语道,“走,不走就杀了这个人。说,给他们说。”

阿九虽搞不清他的用意,可眼看着非要置自己于死地的蜀兵,心里冷笑一声,杀军师,杀将军,也是有心的。他不敢拖延时间,冲着眼前一位蜀兵低吼道,“走,你们再不走,我就杀了他。”

无忧抓着剑柄,做出一副极度求生的样子,身上还留有闯进敌阵时刀剑划过侧颜的伤痕,血迹斑斑的沾染在脸颊上,看似不经意的翻过手臂,露出那只小小的图腾印记。

围着阿九的蜀兵慌忙退下去,阿九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他按照无忧说的去做后,先是围着自己的蜀兵退下,而后是左右,慌忙离开。

无忧手腕的伤并不容得他这样剧烈的动作,他看着蜀兵绝尘而去的背影,松开了手,额头因为疼痛紧张满是细密的汗珠,颤抖着不敢去看阿九的眼神。

“小无忧…”可阿九似乎并不打算沉默下去,先开口想要说什么,看着自己眼前想把头低到尘埃里的无忧,还是先摸摸他的头发。

明明自己也有伤。无忧目光落在阿九垂着的左手上,浅色衣裳被血污了一大片。其实这对他来说,真的不算什么,只是这血出自阿九身上,无忧心底里竟是坐如针毡的感觉。他仰起头,想找找阿九身上是不是还有什么伤,却触电般想到自己刚刚的作为,生怕看到阿九也许满是怀疑更是厌恶的表情,又把头低了下去。

“我…”无忧话到嘴边,却始终想不到后面该说些什么。

他知道,刚刚自己在混乱时冲上来,很大可能谁也不会注意到自己,杀红了眼的蜀兵不会在意这是卫国的什么人,只会在意多杀一个如何邀功。他也知道,如果自己不冲上来,被杀的就一定会是阿九。他看着阿九的伤,确定现在站在他眼前的阿九是十分安全的,忽然有种失而复得劫后余生的委屈,像个孩子一般,抽抽搭搭的努力想收回这种情绪。

“好啦。不哭,乖。”阿九轻轻拍拍他的头,“乖,我们整理一下这边,回去再说。”

“嗯。”无忧努力吸了吸鼻子,却还是不敢抬头。

阿九笑笑,清澈的笑声甚是好听。他稍微整了整衣裳,便去随着其余士兵们搀扶伤兵。无忧从他有时微微的蹙眉里能看出来,他伤的不是很轻。

其实无忧也不明白,为什么阿九一直如此,在他身上,无忧总能看到一副不要命的蠢,似乎只要能救更多人,哪怕丢了命对他来说也是无所谓。

“这边,这边,没事的,会没事的,别担心。”

无忧听着他擦过自己耳边的话语,瞥了一眼他扶着伤兵的模样,心下顿时生出不满。那和刚刚劝慰自己时是一样的,也许只有故都的花与故都的三月细雨,才是这般柔情。

他用指尖擦拭掉脸上伤口的血迹,不忍看阿九有伤还要去帮别人,便几步上前去,一声不吭挑开阿九的手,自己扶着那伤兵。

这人眼睛伤了,他知道,这是蜀国驱使虫兽常用的下三滥手段。无忧手下搀着的人不住发抖,可还是强装着镇定的样子,对自己道了句,“多谢。”

这声谢本来应该是给刚刚安慰他的阿九,只是他看不到,就将自己认成了阿九。

忽然无忧觉得,也许并不是曾经族人说过的,只要战争能赢了,便好。他生出种只有年幼时才会有的念头,每个人的存在都是有意义的,不该无所谓的死去。

不过,转瞬即逝。

“辛苦你了。”

将所有伤兵都安顿好,阿九替无忧倒了杯水,转头又自己去翻找药瓶。

待他找到药瓶后,这才坐在无忧身边,蘸了点药膏,替无忧上了点药。

“现在能和我说说,他们为什么会退兵吗?”

无忧本还是乖乖让他擦药的,听完这话,立马偏了头,一言不发只是用小小的动作很清楚的表达自己并不希望阿九再碰自己。

“小无忧,怎么样我都不会怪你的,你不爱说,我就不问了。”

他能明显感觉到,阿九虽然不再接着问,对自己却是存在了怀疑的。

“不过不管怎么说,今天还是多谢你了。”阿九掀上去衣袖,将药瓶递给无忧,“能帮我上个药么?”

无忧没有答话,接过药瓶,半跪在地上,指尖抚上阿九手臂上的伤,仔细上过药,又游走在身上脖颈的血痕处,无忧的姿势和房里血腥味竟有些许情欲意味。

阿九悄悄的垂了眉目,想要从无忧身上找出个什么不同来。不管是谁,能让蜀兵撤退,也许总有什么蛛丝马迹。他忽然想起无忧从前给自己的玉佩,又想起无忧持剑的姿势。

难道不应该是手背朝外么?怎么今日倒是手心向外了?

阿九眼神流连在无忧手双手上,看似漫不经心说道,“小无忧,你当时给我的玉佩,到底是做什么的?”

“保命的。”他头也不抬回道。

“是护身符吗?”阿九顺势握住他的右手,迅速瞄了一眼手心里,却是什么也没有,只能干笑着圆道,“还有伤呢,麻烦你了,疼吗。”

“不。”无忧轻轻挣开,接着帮他上药。

“换个手吧。”阿九牵起他的左手,将药瓶拿到自己手里。可阿九刚碰到左手,明显感觉到无忧猛的一个激灵。

阿九轻轻扯扯他的衣袖,握住他的手,“真的多谢你。”

无忧想抽回左手,可阿九明显是不想的,虽力气不大,但也不是随便就能挣脱。

阿九拍拍他的手背,将手里的药瓶放在他右手手心里,趁着无忧分心的几秒时间,忙瞥了一眼他左手的手心。

手腕处赫然蔓着小小的青色图腾。

这时无忧也是意识到什么一般,十分突兀的抬头盯着阿九看了两眼,才稍微安心下来。阿九看向他的眼神依旧是柔情万千,待他安了心,这才逐渐冻住了一汪春水。

“小无忧。”阿九唤道,“你也受累了,伤还没好,最近不如就在帐子里歇着,不要乱跑了,我会经常回来看你,好吗?”

“啊?”无忧一愣,跪在地上仰头的样子可怜得像只没人要的小狗,“看我?”

“是啊,看你。”阿九瞧着他的模样,若不是起了自己疑心,应当依旧是满心的疼爱。

“嗯。”他虽然还是一如既往的回应方式,尽管他在刻意压制,可声音里的半分欢喜,还是遮掩不住的递了出来。

看着他答应的样子,阿九倒是觉得有些不知所措,这分明就是个深受了战争荼毒的孩子,也不爱说话不爱笑的,怎么会是个探子?蜀国的探子若真如此训练有素,那些士兵想杀了他也是真的,当时吓得精神崩溃也并非装出来的。

不管怎么说,是探子也好,是受了伤的孩子也好,探子便留下了做人质,真是无辜便也当是救了人命。他还是决定先隐瞒下来,想到这才又冲无忧一笑,“行。”

阿九应该是还忙着,替无忧用手贴在茶壶边上试了试水温,又叮嘱了几句便离开了。和以往不同的是,今天他翻了包裹,抱了两册书卷才出去。

“舅舅,您了解胡人身上的印记吗?”阿九一边翻着手里记满了一直以来情报的册子一边问道。

温衡诧异的看了他一眼,“突然想起来问这个了?有些部落的族长有,蜀国的皇族也有。”

“没办法确定吗?”阿九很难为的问了一句。

“先皇或许可以,但是我是不行的。见不到族长们,也见不到皇族。”

“嗯,那我再看看。”阿九说完,合上了册子,“今天来是想和舅舅商量一下,对于蜀国今天…”

温衡闻言叹了口气,走到营帐门口左右确认了没有人后,才回应了阿九的话,“其心…昭然若揭。也许是打不过秦绩,才选了兵少又没有正面交战过的我们突袭。如果没有探子,也许是…”

“也许是真的打不过,是吗?”阿九无奈苦笑道。

温衡没再回他的话,依在椅背上,像是自言自语道,“要是蜀国没有探子,我们有,那多好…”

听了这话,又回忆着无忧手上自己看不太清的图腾,他突然想起自己收在身上的玉佩,忙拿了出来递给温衡,还不忘了安慰道,“我们已经派了探子。还有,看这个,您认识吗。”

温衡接过那枚玉佩仔细看看,抬起头问,“你从哪儿来的?”

“料子是块羊脂白玉,这玉佩应该是拿了挺久,你看,就这么搭一眼,也像是能触手生温的。雕工也细致,虽不像是哪个名匠的手艺,但真比起来是绝不逊色。这样的玉,估计是有黄金千量也难求了。只是这玉佩上雕的狼头图腾…一耳处怎得成了火形。”

“嗯?”阿九努力想着刚刚看过的印记,有些走神。虽是在无忧身上,可和在自己心上没什么区别。他看的不仔细,更阻挡不了胡思乱想,思索着那隐约是火苗样的图腾,究竟是不是自己看错了。

“这像是蜀国的物件。从选料到雕刻,都是主人身份不凡。小九,到底…这东西哪儿来的。”

“这…”他有些为难的接道,却不知道下面该说什么。

“是曾经有人给我的,时隔多年,我…我其实也想不起来是谁了。”阿九目光有些躲闪,落在左手上又飘回右手。

“这人和你应该不错吧。”温衡很明显是察觉了他飘忽不定的目光,将玉佩递还给他,“你可不能瞒我,你要知道,如果你瞒着我,那万一出了事,牵连的可不只是一两个人。小九,你老实和我说,是不是你带回来的小孩给你的。”

“啊…不,不是!我知道,我说的是实话。”阿九心不在焉的点点头,“您要是不放心,下次有时间了,我带他来找您。”

“免了吧,你我还是信的,你说无事,那你就照顾着吧。”

“好,多谢舅舅了。”

寒鸦在枯枝上叫得凄厉,阿九刚刚回了帐子,灯还没点上,黑暗里便看见自己眼前坐着一个人,猛的一看,有几分恐怖。

那人形似乎没发现自己,应该是背对自己的,看得出来,他抖得有些厉害。

“小无忧?”阿九试探性的唤道。

漆黑的影子止不住得颤抖,听是阿九说话,才幽幽转过头,阿九这才看到,他是一直在咳嗽,震得颤抖了起来。

阿九连忙点上灯,冲了上去想要扶住他,“你怎么了?”

怎料无忧像只受了惊的小兽,龇牙咧嘴的红着眼睛,低低吼道,“别动我。”

“啊…好好…我能做什么?”阿九忙移开了手说道。

无忧狠狠地瞪着阿九,然后又低下头,咳得有些撕心裂肺。阿九只看他垂着的头发遮住了脸,蹲下了身子连忙去抓他的手,却还是被他躲开。

“我没事。”无忧悄悄叠好手里不知从哪儿来的帕子,这才算是消停了会。

“你怎么了?”阿九十分担心的帮他顺顺后背,“怎么回事?”

“我没事。”他摇摇头,便不再说话了。

阿九一把抢过他手里的帕子,低头看看,不可思议的问,“血?”

无忧没说话,一副无所谓也不想多说让人多知道什么的表情。

“小无忧?怎么回事?这?”阿九坐在他身边,试图安抚后又问道。

“没事。”他摇摇头,微微喘着气,冷硬回了句话,便偏过头去。

“小无忧…”在阿九心里,这人虽是奇怪,但始终也还是个孩子,也是他救来的带在身边养着的,虽是时间不久,可怎么说也养了几个多月,还是有几分担心。

怎料无忧看也不看他一眼,自己偏着头依在帐上,阿九只觉得他是累了,没有再看到他右手扯着披上的衣裳,左手掩着胸口。

已经很久没有吃药了,从自己在逃出来时,就已经断了药。

无忧用手指按着心口微痛,悄悄看了一眼身边的阿九,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也不知道…能不能再…

他忽然有梦里惊醒的感觉,无忧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兴许是想着,能不能多看几眼阿九笑起来左边的一颗小虎牙。

有点像是初晴的夜里,显露的小月牙儿。

“小无忧。”阿九将自己的衣裳披在他身上,叹了口气道,“再过不了一个月,也许就要下雪了。”

“嗯。”无忧轻轻应道,他看了看阿九,几点思量卷上心头。

“嗯什么啊嗯,我是担心你,你这身体,如何撑得过去…”阿九捏捏他的脸,扯得无忧刚刚有些开心的眼眸里又瞬间冷静了下去。

“干什么。”无忧拨开阿九的手,揉揉被捏得微红的脸。

“小脸好嫩!你看,我这怎么不担心你,从前不经常受苦吧。”阿九看到他一脸吃瘪的模样,忍不住笑出声道。

无忧听了这话,嫌弃又无奈的白了他一眼。也就是自己不爱说话,若是爱说话,自己倒是想陪他侃两句。

这哪儿来的莫名其妙的情绪。

无忧一惊,忙不再多想,闭上眼睛也不去管阿九怎么叫自己,就是当做听不到。

“小无忧,能不能和我说说是怎么回事?我好给你拿点药啊。”

“小无忧?你困了吗?”

“小无忧,你要睡了吗?”

“小无忧…”

在阿九的各种纠缠下,无忧终于还是困了。迷迷糊糊的,就最后只听到了自己的名字从他嘴里出来,是携在他嗓音上的,干干净净。

咳了许久耗尽了体力,梦里他怎么也睁不开眼。

阿九的指尖带着些许寒意,扯着自己的左手,轻轻翻了过来。

可无忧并不知道,他只当自己是在做梦,也许是阿九不小心碰到了呢?

阿九翻过他的手腕,那是一团火图腾,用青色刺上,小小的却显得诡异。

“无忧…”

阿九像是失了魂魄的孩子,失声的唤了名字,还是决定暂时瞒下来。

不能因为这个,就判了孩子是奸细。

七。

“小无忧!”清晨无忧刚刚睁开眼睛,便看到阿九的笑靥如花。

他没有说话,揉了揉额角,安静的看着阿九,等他再说些什么。

“下雪了。”阿九像所有没见过雪的孩子那样,应该是等了许久,“这样,就暂时不用担心,没有水喝了。连累你了,来时还比现在壮实点,现在就剩下这么小一只了。”

“嘶!”无忧的手伤被自己狠狠摁在身下,他睁大了眼睛,空气里弥漫着寒气,北风灌进来,冷得人瑟瑟发抖。

下雪了…?

无忧很少见过雪,他对雪一直没有好印象。枯枝白雪像是赠给谁的离歌,轻飘飘的带来深入骨髓的冷寂。

“没事吧?”阿九有些象征性的询问道。

无忧摇摇头,想起自己曾经离开故里时,也是这么大的雪。

“看你,冷吗?手这么凉。”阿九摸摸他的头,又帮他搓了搓手,“什么时候才能回家。”

“你…家在哪儿。”无忧终于开了口问。

“我家?不远。在都城里。你说,都城当时只是快被占领了,就都往外跑。现在我家还在,我还是回不了家。那…已经没有了家的人呢。”

无忧没有理会他的询问,可阿九却是想起什么一般,抱歉笑笑,“得罪你了,忘了你的事了。”

“没有。”他垂了眉,“我家…还在。只是距离有点像黄泉和碧落那么远。”

“总能回去的。”

阿九刚说完这句话,帐外便传来方璟的声音,“庶,有事叫你,快点啊。”

“来了。”阿九应了声,转头对无忧道,“等我回来啊。”

他开了门,门外的风立刻卷了进来。

无忧根本没睡醒,这股北风倒是真的把他吹醒了。

顺着门进来的,还有只小蛇,颜色暗淡,可从外形上看,十有八九是只毒蛇。

无忧抓起那只蛇,是母族养的。

他将蛇收在袖中,这蛇立马盘绕在手臂上,冰凉凉的,更让他觉得有些不对劲。大雪还在下,又刚刚被偷袭过,所有士兵几乎都在营帐里。无忧不顾了阿九的话,一心想着这只蛇忽然自己跑了出来,定是有谁在等着自己。

他顺着营帐后面溜了出去,溜到第一次见到何文泽的地方。

无忧总觉得很久没见过他了。

可明明上次才刚刚见过,这才不过一个多月时间,无忧就觉得仿佛过了万年。

“你的蛇。”无忧将手里的小蛇递了过去。

何文泽并不喜欢颜色很深沉的衣裳,也不喜欢任何沾染浮华的衣裳。他总是把自己打扮的清冽似水。除了夜里的黑色,常是身浅蓝色。

今天他破天荒的穿了金线绣的衣裳,只是…戴着孝。

“你听我说。”他打断了刚要说话的无忧,一把扯下了额上的戴孝仔细收好,“你有三个选择,跟我回去,不回去,或者等等再回去。陛下没了,他们要我接手蜀国。诏书是我,你要是回去,我有办法。”

“嗯?”无忧一惊,却很快平静下来,“你想怎么样?”

自己早对任何人没了感情。

怎料问完这句话,何文泽就没再说话。

无忧便闲下来,看着何文泽蔚蓝的眼睛,深棕色长发披着,忽然觉得他和幼年时,很像。

这眉眼温柔,能停滞时光,勾魂夺魄。

那时他的眼眸里,也是这样浅浅的隐忍,只是因为没人对他好,那一双柳眉,便常常有些低垂。

无忧仔细打量一番,曾经听人说起过祝氏,祝部祭司之女,千万星辰难换来一个笑颜,朱唇皓齿,足以点染岁月,只是一个回眸,也许能令无关的陌生人爱这一辈子。

何文泽完美继承了他母亲的模样。一颦一笑之间,尽是藏在心底的温情。似乎只有不同的美好,才能配得起这样的长相。

“我来问你。你去不去。”许久,何文泽才轻轻问道。

“不去。”无忧摇摇头,情绪还有些浸在他的眉眼间。

“那你自己看这个,看完了你再做决定。蜀国,我先替你接下。”他勾了勾唇,将手里的信封丢给他。

“走了。”

无忧看看何文泽离去的背影,握着那封信,忽然有些不好的预感。

他揣着信,像是揣了火炭,直到回了营帐,才拆开来看。

白纸黑字戳着他的眼。

兵中军师,宇文庶,皇九子,宇文卿亲弟。

方璟早晨叫的“庶”字,和他让自己叫的阿九。难怪他有宇文氏的玉佩。

他竟是皇家的人。

无忧原本以为,阿九只是个功臣家的孩子,可怎么也没想到,他竟是皇子。他大了自己三岁,宇文卿登基时他还小,应该是封了王爷养在王府的,自己根本不可能见过他!

无忧心下一急,咳了口血出来,沾在了信纸上,嫣然开了国色天香鲜红牡丹。他瘫坐在地上,手里握着那封染了血的信纸,黯然失魂。

怎么会…怎么会是朝廷的人,怎么会是皇子。

他眼里是阿九的笑靥如花。初见那夜里烽火下他银枪的寒芒熠熠,营帐顶星空下他的几分柔情款款,深夜贴在他身后时,他轻轻的心跳和自己的心跳,微微缠成了一体。携了一身风雨而来,却仍是少年模样。他浅浅一笑,微微露出的一只小虎牙,是无意间的风清月朗。

无忧手指抓着信纸,沾湿了的信纸划出一道道伤痕,最终破了几条口子在中间。他的指尖沾染了血红,颓废的诡异难以诉说。

要杀了他报仇吗。

他也不知自己坐了多久,只是满心的欲哭无泪。早就哭不出来了。泪在曾经便流尽了。无忧呆呆的看着自己的指尖,和慢慢干掉褶皱的信纸。

他都不记得,自己究竟是如何将灯点上的。

阿九还是晚上才回来。

外面的雪纷纷扬扬,下午歇了会,这时又飘了起来。

兵中无碳。

“小无忧,冷吗?”阿九搓了搓手,打开门,抱歉的对着帐子里问。

“小无忧?”他又唤了声,才看到瘫坐在桌旁地上的人。

这孩子看向自己的眼神是满满的恨意,却明显存带了纠结万分,一时间倒是吓了阿九一跳。

“你怎么坐地上啊…”阿九赶忙关上门,扶他起来,他只当自己是看错了。

“这是什么。”他看到了无忧手边被折磨的不成样子的信纸,没有仔细看究竟写了什么,只瞥见满纸的鲜红,“小无忧?你怎么又…你告诉我好不好,我帮你找点药,好吗?”

不像装的。

无忧看着他的眼神,纠结又添了几分。

“我没事。”终究,他还是选择回了他一句话。阿九的眼睛对自己来说,也许是有种特别的吸引力。

“我先陪你睡一会吧。夜里冷,再不睡,应该就睡不着了。”阿九握住他的手,一把将他抱在床上,“辛苦你了。兵里没有取暖的,这雪若是一直下下去,可怎么是好。”

“嗯。”无忧没有反抗,任由着他抱,阿九也只当他是身子不舒服,没有过多去想。

风里的气息干冷着,天色早就黑透,无忧看着阿九,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小无忧?真的不能说吗。”阿九还是不死心的询问了句。

无忧摇摇头,“不。”

“好吧。”阿九揉揉他的头,转身吹灭了蜡烛。

深夜里,他握着长剑,剑上寒光映月,似乎略微的犹豫不决。

是朝廷的人…便是这辈子的仇人。

剑光晃得他习惯了黑暗的眼睛生生的疼。

也晃得他心口生疼。

忽然阿九翻了个身,浅浅的呼吸,睫毛有些微微颤抖,可无忧并没有发现。

不知为何,他不想杀阿九。无忧不清楚这是哪儿来的感觉,他也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有点不舍,有点不愿。

他执着阿九的佩剑,直指阿九的喉管。他知道,这里,伤了,便是死了。

看着阿九的眉眼,今夜无晴无月,只凭着稀薄的夜光,模糊了岁月。

这一眼万年,不问何时而来,不问何时而归。仿佛能听见曾经的更漏恒长,伴着他此时不知是何物的感情,长夜漫漫,无休无止的戳在心口。

外面雪落簌簌。

算了。

无忧把剑丢在身旁桌案上,缓缓蹲下身来。他只想再看一眼阿九的眉,想看他的模样,想看他所有五官的轮廓。

他先是一根手指挑了挑阿九垂下散乱的头发,而后两根手指,再到后面轻轻抚了他的额头,呼吸带着几分紧张的急促慢慢凑近,落下一个吻。

此后,你我再不相关。

他从不敢面对自己的任何情绪,他只当这些是无用的东西,会拖累所有人。他怕极了,自己难道真的会喜欢谁?这个人还是…仇人?

无忧只觉得自己疯了。

这些动作他并不理解,甚至也没有想过为什么。只是想要去,没有理由的。似乎看到阿九,便想要做的理所应当。

即使是放弃报仇,也算理所应当。

不过空惹烦恼。

他叹了口气,惊慌失措像只受了惊伤的小狼,抓起自己的随身包裹,像刚来时那样,一刻也不敢多留,甚至衣裳都没有整理好,便转身跑了出去,门外冬雪依旧纷纷扬扬。

阿九坐起身,看着他仓皇离开的步履踉跄,北风灌满了他的衣袖,翩然起后拂过门口,最后消失不见。

无忧顺着何文泽说过的地方找了过去,路途难行,他衣裳单薄,细雪飞进袖中,沾上眼睫,融成水的雪花遮在眼前,视野里边也出现了小小的水珠。

他心有不甘,满心凌乱,这才把路走的很远。

雪早在半夜停了,到蜀国营地时,天色已是深沉的青,悬着喘不过气。

在卫国处早就学了如何躲开巡夜士兵,他直冲了一处营帐,摇醒了睡着的人。

“何文泽在哪。”他冷着眼,嗓音由于寒冷,问出来的话有些许颤抖。

“你是谁?”士兵有些慌张,下意识想唤来蛇虫,却被一把按住。

“何文昭。”

何文泽的营帐还明着灯,看起来他有些昏昏欲睡,可极寒的天气还是让他忍不住搓了搓手。

无忧依在门口,不知该不该去打扰他。

“把门给我关上。”何文泽揉揉额角,眼睛里的困意消散了几分,看到来人后,笑着打趣道,“深夜造访?是和你家那口子闹别扭了?”

无忧直勾勾的看着他,脱口而出道,“我不认识他。”话刚出口,他就看着何文泽的笑颜更重一分,阴下了眼神问,“你都知道些什么?怎么知道的?”

不得不说,若不是自己并不怎么想要看到他,其实他的笑容还是很足以让任何人着迷的。他踢了个凳子到自己桌前,“我怎么知道?这么久了,你还不了解我吗,要知道你是这么个小白眼狼,我小时候养你干什么。行了,坐下吧,站着碍事。”

祝部善星象说,身为祝部后代的他,如何不会。

“你如今倒是说起我?难道之前的事,不是你先不义么。”无忧没有听他的话,而是依旧站在门边,挡下门边几点烛火,这句话一出,何文泽的表情在黯淡的火光下显得更加阴晴不定难以捉摸。

“嘁。”只是吐出这么个音节,也仿若谪仙,他似乎有什么想要解释的,可还是压了下去,浅笑盈盈问道,“别扯了,到底有什么事。”

“我知道你现在是蜀国的皇帝。我只想请你一件事。”无忧似乎做了不小的决定,“不。应该是,求你。”

“哦?”何文泽的眼神有些玩味,“怎么了?你这嫡子狠下心来求我这庶出的兄长?那看来是很大的事啊。只是这态度…有点不像求人呢?”

无忧恶狠狠的剜了他一眼,忽然往前走了两步,一撩外袍,跪了下来。端者为天,正者浩然。他对着何文泽几乎是一字一句道,“这样,你可满意?”

何文泽一愣,可随即又变得一贯玩世不恭,他虽有点不清不楚的神色,可并没有让他起来的意思,“满意,那可太满意了。行,你说吧。”

“我想求你,收兵。既然蜀国是你的了,我想求你收兵。”

“嗯。”何文泽不置可否的点点头,“接着说,为什么。”

“我…”他略一沉吟,“姐姐和小弟都死在战争下了,我…不想再有人的亲人,因为这个再失去了,我…”

“怕不是你本意吧。”何文泽收敛了笑意,坐正了身子,“你是因为宇文庶,对吧。怎么,跟他久了,就忘了国仇家恨?忘了何婧何文策的死?忘了所有一切羞辱?忘了是因为什么,你才陪何婧和亲?”

“我陪姐姐和亲是因为你,不是因为他们。小弟报仇不是靠天下,我知道是谁害了他。我知道或许很荒唐,但是阿九人不坏,你有什么资格指责我,我到卫国受苦,出逃时候的悲剧我也见过,你见过什么?”

无忧刚刚说完这些话,何文泽面无表情的将自己桌案上的茶盏扔了出去,正中在他的额角,“疼吗。”

“这是我从前在你爹面前,他对我的疼爱。”

何文泽起身,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道,“我从来没用长兄身份压过你,我也不敢。但是你现在是我的臣子,是我的奴才。我命令你,在这好好反省一下。”

他说完便离开了,只剩下无忧身上的茶水慢慢冷却。无忧对何文泽一向略有敬畏,此刻也不敢再多造次,只眼睁睁看着他的衣角翩然,“嘁…!”

何尝是我不想。

何文泽悄悄看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

何尝是我不想?

何尝…是我不想。

我这辈子何时为自己活过?

何文泽多想告诉他,自己不是不想,不是喜欢战争,不是想报仇。跟自己搭边的事从来都是要命的,自己怎么会不知道惜命,又几时把天下人视为草芥?越是从来不曾得到,越是视若珍宝。就算是现在自己想要撤兵,也没人会同意。

是何涉死前告诉自己,不能忘了国仇家恨,定要杀了宇文氏报仇,也是自己娘亲尚有理智时说,不能饶了何涉,绝对不能。更是宇文氏曾与何涉密谋,许诺送上无忧,便减了以后的纳税。当时因年年岁贡,国库已有入不敷出征兆。常此下去,国将不国,百姓何安。可你惯了的宠爱,又怎会心甘情愿离开故土?到了卫国,也不过是层层麻烦。若贸然伤了你,寻不到任何理由,怕是众多部族难服。

何文泽笑笑,他们利用你对我的感情,骗了你好久。是我不愿去,是我推了你去。

说到底,生在皇家,谁又是真的为了自己。你去也能说得上话,不比我,天生孤独命,人人唾弃,人微言轻。自己难以帮母亲实现愿望,也帮不上何涉,二人都去了,此生再无孝可尽。唯一的只能是尽义,蜀国所有人对卫国恨之入骨,自己不想做不忠不孝不义之人。事到如今,再伤了人,那这人命,便是要记在自己身上了。这…也算是义气吗。

何文泽在门口站了一夜,无忧穿的单薄,他也知道无忧会困,走了这么久的路,谁会不累。他撩了撩因为低着头而挡住眼睛的头发,轻手轻脚进了门,将睡沉了的无忧抱在床上,掖好被子后又吹熄了灯,这才出去。

雪化的时候,空气变得干冷。

无忧坐起身,看了看身上的被子,又想起昨夜何文泽扔过茶盏时,满眼悲凉的模样,久久无语。

没有阿九的唠叨,他有些不习惯。

何文泽还在桌案前读着书,根本不会看他,这里虽是自己的兵队,可他却觉得,没有了阿九,一切都变得索然无味。

也许只有阿九在…才会安心。

“咳…”

自己轻轻一声的咳嗽,才惹得何文泽撇过头。

“怎么了。”他握着书问。

“没有。”无忧摇摇头,却止不住接着咳了两声。

何文泽满脸嫌麻烦,将书本一扔,走到床边半跪下,低眉顺眼的模样仿佛年幼时的曾经。他在无忧手腕处试了试,表情冷清的从身上拿出一个瓷瓶,磕出一颗药丸递给他,口气有些不容拒绝,“吃了。”

“我不。”无忧不喜欢任何人强迫自己做任何事。

气氛忽然安静下来。

何文泽也没废话,收好了药瓶,一把将他推在床边,按住他受了伤的手腕,捏着下巴直接塞了进去,之后掐紧了他的脖子,到他乖乖吞下药丸。

“以后你要是不爱吃,我可以都这么喂你。”他朝无忧眨眨眼睛,笑得无邪。

疯子…

无忧揉揉自己的手腕,掩着喉管不住的喘气。这哪儿是喂药,这分明是快要把自己掐死了才灌下去的。

何文泽似乎不在乎他憋屈的表情,又回到桌前自己看书,时不时还圈点点什么。

无忧也懒得理他,不自觉的拿出阿九给自己的玉佩,摩挲着上面的纹路,和玉佩上那宇文二字。

八。

无忧捧着玉佩,几乎看了一上午。他穿好了衣裳想要出去走走,不再将玉佩藏着,而是小心翼翼的收在胸口。

“不许出去。”何文泽头也不抬,也不知他哪儿来的这么大精力,桌案一角摞的厚厚的书,他一夜没睡上午竟还能再接着看那么久。

迟早累死你。

无忧脸上虽是一成不变的表情,可心里却是急透了。

“你想出去干什么?”

“关你什么事?”他话音刚落,无忧便怼了回去。

“你是嫌伤不够疼。还是嫌我对你太好了。”他放下笔,“过来。”

无忧站在距他不到半步的距离,不知该不该动。他不喜欢何文泽,性情孤傲偏激,稍有不从几乎就要对自己动手。虽然嘴上不能说出什么,可自己是真的有些怕了他。

“我不想重复第二次。”他口气轻松,眼角的泪痣平添了几分妖冶。

无忧想了想,还是慢悠悠的走了过去。

他在背后的支起的架子上摸了个小小的陶瓷罐子出来,一把扯过无忧受了伤的手,几乎毫不留情。

“嘶…”无忧虽是有些准备,知道他下手向来重,可还是忍不住的倒吸一口冷气。

怎只他沾了些药膏,手法轻柔的上在无忧手腕骨节处,认真的样子恍然让无忧瞧见了那时的阿九。

“陛下!”正在无忧走神时,门外急匆匆的跑来一个士兵,看到了无忧,便站在了门口,“这是…”

“说。”何文泽瞥了一眼士兵,又垂下了眼睛,仔细给无忧上药。

“已奉了…大…大行的梓宫还承安…只是…谥号还没有定好…”

“让他们接着去想。”何文泽头也不抬道。

士兵擦了擦额角的汗,庆幸幸亏这活不是给自己。何涉与何文泽向来不合,谥号定的高了,也许惹得新帝不悦,定的低了,那是新帝老爹。

“可还有一事…奴才们不敢隐瞒…”明明是大冬天,这士兵早就额头冒了汗,似是下了好大的决定,这才又说道,“承安那边传了消息,说是粮草少了一批,数量不多,但是是少量多次丢的。”

“嗯。”何文泽收好了药瓶,“然后呢。”

“承安那边知道少不得粮草,一时间也查不出究竟是谁,怕丢了人也怕再丢了粮草,便来请示究竟是先追查还是先将余下的送来。”

“这种蠢话是谁问出来的。”

无忧站在他身边,手腕上的药膏清清凉凉的,甚是舒服。他很明显的感觉到一向喜怒不行于色的何文泽,现下有了一丝愠怒。

“少量多次,偷了这么久这才发现,管粮草的人是谁?这种话也能找来问,前线的重要还是抓个人重要?”

“你说是吗。”何文泽忽然转过头来问。

无忧被问的一愣,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是看着他,没有说话。

“回陛下的话,看管粮草的,是李大人和王大人。”

“看管无能,找人无能,就连判断也无能。他们两个暂时先不用做事了。你去通知回去,务必先让他们将粮草送出城门,然后再押。”

“那查粮草的事…?”

“管好你自己。”何文泽丢出这么一句话,士兵便退了下去。

“我交给你个事办。”他摸出身上的瓷瓶递给他,“这个一定记得每天都吃,你要是还想活着见到你小情郎的话。李殊和王洋不好搞。二人十分无能,但从你爹在的时候,他们背后就有人护着。这种时候出不得岔子。我需要你留在这里,照顾兵营。我会连夜赶回去,所以一切事情就都拜托你了。”

“拜托我?我爹难道不是你爹么。”无忧接过了瓶子,“你什么时候回来。”

“不一定。我劝你最好不要疏忽了,你能不能把兵营管好,取决于你是不是以阶下囚的身份再见你的情郎。还有,你别把我和他扯上关系,他不认我,我也不想认他。”

何文泽的话算是点醒了无忧,他下午启程回去,偌大兵营留下无忧一个人管事。

无忧看着他没有带走的瓶瓶罐罐,看起来他是真的很着急回去,这些东西居然也扔下了。

正在心里调侃时,忽然浮现出一个不想看到的人。

是阿九。

他还是不肯承认,阿九对自己总是有些特别的。

无忧从来不敢面对自己的情感,这些东西对他来说,十分无用,并且十分拖累,稍不注意,便会引来祸患无穷。

“哎,今天怎么就你啊。”依旧是方璟来找阿九,瞥了一眼房里没人,不禁疑惑道。

“别问了。”阿九抱歉笑笑,“他…”

“不想说就不说。”方璟拍拍他的肩,“行了,快点想想办法吧,天寒地冻的,兄弟们可等不及你磨磨唧唧。”

“哎,好嘞!”阿九调整了下心态,打起精神随着出去,冷,真不是一般的冷。

他打了个寒战,“这岂不是,要活活冻死人么。”

“若是再这么下去,伤了病了的弟兄可是撑不住的。秦将军派的人今早到了,可他那边也是没有什么多余的东西。”

“啧…”阿九一时间也想不出什么办法,倒不只是他,换了谁怕也是想不出什么十全计策。这一旁有蜀军,也不敢贸然派了人回朝寻求支援,能顺利到达都城还好,若是到不了,那明摆着就是告诉蜀国自家快要弹尽粮绝了,情势还好大可假意瞒天过海求助,只是现在的情势,实在经不起任何折腾。

“哎,对了。”阿九想起来无忧曾经说过的话,他当时只是听了便是了,现下想起来,却觉得也许有的重要,便略有迟疑问,“距离我们这边不远的小山坡,后面是不是有个山沟?”

“这我哪儿能知道…”方璟朝他翻了个白眼,“你要是找,你就想办法看看去,找个人能打听的也好。”

“嗯…行,那我尽快安排一下。”阿九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他忽然想起昨夜无忧执着的长剑冰凉,那剑锋其实已经点到了自己身上,“我问你个事,如果你想杀个人,一定会得手的情况下,就是剑都架到人家脖子上了,你想杀的人还根本没有反抗能力,你会放弃吗?”

方璟略一沉吟,“干什么啊,我可不敢回答你这种问题。”

“我又不和别人说。现在这个情况,你还不信我啊。”阿九打趣道。

“如果我是真的想杀这个人,那我肯定不会放弃,这么好的机会,谁会放弃啊,又不是傻子。”方璟想了想说道。

“那你说,一个人曾经不仅替你传递过些消息,还被别人追杀,可这种机会下,他放弃了杀掉自己想杀的人,是怎么回事?”

“你说的,是无忧那孩子吧。”方璟无奈笑笑,别有意味的朝阿九说,“那孩子本就不是什么无辜的人,你最好别想了。他不杀你是有自己理由的,我看你啊,还是别揪着这个不放了,多想想咱们自己的事吧。”

“可我想不通,就不舒服啊。”阿九搓了搓手,又说道,“他曾经给过我些东西,也和我说过山坡后山沟的事,当时我跟着他出去,看到他见了个人,我总觉得这些像是蓄谋已久的,可有些时候又不像。啊,对了,他身上还有个火苗印痕。”

方璟忽然停下了脚步,“什么?火苗?”

他虽是这样问着,可手上却悄悄有了细微的动作。

祝部处古国边境,星象说风行,祝部之人手为命脉,伤其而毁人。其面相年轻,部族众人均长相妖异。祭司为族长,善巫蛊占卜,可算天机,古文记载亦可逆行天道,只可惜还未等祝部研究透彻这逆行天道之法,便已成众矢之的,遭世人唾弃,联合绞杀。祝部子女,大多短命,性情异常难以相处,祭司一生只收一徒,不可接手师职,传说唯一的徒弟,是替祭司后代作为祭品逆天改命之用。

方璟不姓方,姓祝。

“对,火苗,我去打听过,也都说是没有见过。”

“我倒听过蜀国拜火敬狼,图腾为狼,印信为火。但是如今边境部族众多,我也不确定是不是你说的那种。这事不急,你若是想知道,多留意着就是了,我也帮你再看看,你意下如何?”他笑道,“只是这样的话,等以后你回去了,得请我吃酒。”

“行,那多谢你了,到时候吃几顿都不怕你的。”

“你能把兵营里的粮草册子和名册给我下么?”无忧随手拦下正巡营的士兵问。

“这个…您得去找管事要。”士兵朝他指了一边,“管事的时大人在那边。”

“多谢。”

无忧匆匆赶去士兵手指的地方,叩了叩门便直接进去。

“你是谁?怎么这样不懂规矩。”坐在桌前的人翻找着册子,看到有人进来,将手里的东西收在胸前,“干什么的?”

“我找你们时大人。”无忧说明了来意,目光落在了那人手里的册子上。

怎料那人忽然怒目圆睁,“你是哪儿来的,想看什么?没什么事就走!”

“有事。”

二人互不相让,一副剑拔弩张的模样。

“吵吵什么呢。”

身后忽然冒出个似乎没睡醒的声音,无忧头也不回,只是自顾自的看着眼前人手里抱着的册子,“给我。”

“时大人,这人…”

时笙走到无忧跟前,先前懒惰无力的声音立马变得精神了起来,“二殿下…您终于回来了啊…”

无忧瞥了他一眼,无视时笙的示好,也不知哪儿来的兴致,依旧是强调了一遍,“我要名册和记录粮草的册子。”

“那您稍等。”时笙瞧了一眼无忧,将刚才侍书小童手里抱着的册子一把拿了过来递给他,对着小童说道,“记好了,这是二殿下,以后别再冒犯了。”说罢,他便又从架子上翻了本册子出来,“这个是名册。”

无忧抱着两本册子,显得有些力不从心的滑稽感,他本就瘦弱,这么大两本册子抱在怀里,更衬得有些细瘦单薄。

“二殿下若是有什么需要,尽管告诉在下就是了,公子走得急,但临走前却也交代了的,让奴才们好好照顾二殿下。”时笙对他笑笑,这也是个不过刚刚十八岁的孩子模样,挥了挥手让小童先出去,想了想又说,“二殿下,公子走前要在下转告些话给您,他说让您多看些东西,多找人了解点事,他怕是一时半会的回不了,那边的事扯着整个朝廷,不管不是,管起来也难。”

无忧点点头没说话,转身便想离开,

“还请二殿下多为蜀国考虑。”时笙叫住他。

无忧疑惑的回过身,“什么意思。”

“请二殿下多多为蜀国考虑,切莫对敌人留情。”

“别管我的事。”无忧冷冷扔下一句话,二人便没了下文。

无忧回到营帐,坐在何文泽的桌前怎么都觉得别扭。他替何文泽收拾了下桌子,由于一下子抱不动那么多书,一本书掉落在地时,翩然落出张纸。

那是本被翻的边角起了毛的书,书页泛了黄,纸张变得极脆,仿佛一碰便会扯出个洞。虽是这样,但书角也没什么脱落卷页,可见保存的很好。不大不小的一本刚好拿在手里,无忧小心翼翼得将书放回了桌上,捡起脚下的纸。

纸张也许是由于常年夹在书里,没有变得十分脆弱。信纸折了四折。无忧打开来,满张娟秀的小字便映入眼帘。

这不是何文泽的手笔,他的字明显要大气的多些。

我也不知这信什么时候才能给你,还能不能给你,我算不出你的任何运势,没办法替你逆天改命。如果我还能想起你,那你一定要收好我给你的东西。我不怪你,虽然我不确定,往后我越来越疯,会不会恨你。但你始终是我的儿子,是祝部的孩子。

这张纸应该是当时他整理祝氏遗物时收下的。

无忧看不懂信中的改命,也不明白这是什么样的母亲才能如此直白的向儿子诉说不能保证自己的恨。

他仔细把何文泽桌上的书都翻了翻,在另一本书里同样找到一张纸。

不同的是,这本书并没有显得那样陈旧,虽然纸页一样泛了黄,可应该是他不怎么看的。

这是两张纸贴在一起的。上面的半张纸是他的字,下半张是自己父亲的。

上半张应当是何文泽默下来的,有两处小小的停顿。他默写的,是何涉曾经的圣旨,有关处置他的母亲祝氏,和他自己。

下半张是何涉写给他的私信。

别忘了你的身份。你娘是罪人,你也想成个杂种么。你的姓氏暂时留着,给你做决定的时间。

即使这信不是写给自己的,无忧也觉得触目惊心。

这是发生了什么?何文泽…你有什么事瞒着我的?

无忧想不明白,便没再多想,将两张纸又分别塞回了书里。

他大致翻了翻名册,放在手边,拿起粮草册,研了墨,仔仔细细的将疑惑的地方写在纸上。

至少看了这么几页,没有出现什么错处,支的进的一个不差记载完好,看来管事的暂时还整理的不错。

何涉何文泽均是御下严格,不出什么错处的话也不像是被打惨了的卫国,不至于那样凄凉。

他把册子整理好,准备送还回去。

他想起何文泽书里的两张纸,总觉得…不是那么简单呢…

无忧决定先把东西送回去,回来再慢慢想。在粮草册上耗的时间太久了,根本没有注意到时间。无忧一推开门,眼前是漆黑浓重的夜和刺骨的北风。

他想也没想就把门拍了回去。

何文泽的衣裳应该放在哪个柜子里,无忧在门边的柜子里找了找,又翻了翻床头的。他从柜子里拿了件外衣出来,清清浅浅的草药味。一个没有拿住,衣裳带子耷拉在了地上,无忧蹲下身去捡,忽然瞥见了床下还有一个小柜子。

无忧从不相信自己的直觉,可这次他总想着,打开那个柜子。何文泽走前说过,他的东西随便用就是了,无忧便也没了约束,将衣服放在床上,直接一把打开了柜子门。

那里面只有几个小瓷瓶,无忧也不知道是什么。何文泽素通药理,又常能制出点什么良药,万一是什么救命的东西,自己动了就惨了的。这柜子里的东西不免让无忧有点失望,他刚准备关上门,却发现柜子的内里似乎要比从外面看小了不少。

无忧干脆趴在地上,用手指指甲点点戳戳柜子的木壁,果然发现了角落里的小暗格。

如果没错,这应该是打开这个柜子内里真正的暗门。只是无忧不通奇门之术,无论怎么也是打不开的。可他虽是不通,却也能大概记起,这是卫国边境部族的手艺,曾做了寿礼献给宇文卿,被宇文卿转手给了陈贞,自己这才能看到。

他把柜子里的药瓶拿出来放在一边,用手指叩了叩内里,回应的声音空空的,应该是没多少东西。

无忧把药瓶摆回去,披上了衣服先出去把册子送回去。

他也想过何文泽的事,只是何文泽什么也不说,所有的东西就只能成了猜想。自己在卫国时他跟着父亲来过,也见过几面,无忧只觉得,每次见他一次,他常挂着的笑意就多一分,与此同时相并出现的,还有他更加令人捉摸不透。

自己可从来没有说过,自己到底在卫国兵营和谁走得近。如果何文泽一早就知道了是阿九,那他为何不加阻拦。

无忧还是决定开口问时笙。

“二殿下恕罪。在下…不敢说。”时笙的回答是无可奉告。

他知道何文泽的手段,既是他的人,那定了不说的事,是怎么也问不出来的。与其强行逼问,不如不问拉拢人心。

“什么?”阿九一愣,“蜀军大将回去了?那他们皇帝呢?”

“这个…探子说不知道,好像是也跟着回去了。”方璟想了想回道。

“那他们现在还有谁?”

“说是二皇子在营里任主帅。”

“二皇子?”阿九想了想,又问,“哎,曾经是不是有送皇子来卫国的习惯?我记得是只送大皇子的,是吧。”

方璟点点头。

“我…突然想试一把。”阿九拿起桌上的笔在手里把玩,这是他做些重大决定时的常用舒缓心情的办法,“我想,蜀国就快到了兵临城下的境地,前日他们偷袭,伤了我们不少人,为何我们不能偷袭。只是…这情报准么。我总觉得有点不放心,毕竟这种情况,主帅难道是护送皇帝回去?可皇帝又因为什么非要回去。”

“来人没说,你要是不放心,那不如先试试虚实。一来能护众人,二来也能看看那二皇子是个什么来头。若真是如这情报一样,再想点策略也来得及。”

“可也有说过,那二皇子的情况?”

“没有听说,只听闻应该是个没上过战场的。”

阿九若有所思的点点头,“行吧,我去和将军们商量一下,这样的机会难得遇见。不过走的大将…可是何姓的吗?”

他从前不识蜀国的皇室宗亲,就连蜀国送来的皇子他也不曾见过,只顾了玩乐。之后跟了兵营做了军师,才开始慢慢了解些战场上的事。驻守了都城外,阿九才算是在温衡那得知蜀国带的人里有一宗亲。

一开始他并不理解,后来仔细想想,自己也是宗亲,便就释然了。

“何姓的?你说那个出谋划策占着将位却不上战场的吗?走的是他和另一个将军。”

“我听我们主帅说过那人,是有些真东西的,就现在这个情况,真的不想和他交手。”阿九叹了口气,秦绩驻守阳县无法调兵,这支军队还没真正见蜀国的面便被偷袭伤了不少人。朝廷也只能管着给刚刚够的粮,这么下去他真的怕兵中将士撑不住。这种情况下,阿九真的不想见到那个姓何的宗亲两军。

“现在他走了,暂时应该见不着了。”方璟拍拍他的肩安慰道。

“话说起来,你认识的人多,你听过那人没有?具体是怎么个情况。”

“那支蜀兵里何姓的只有一个人,也不知道是不是你问的,你要是从前留意的话,应该能听过大臣偶尔谈起他,关于他这人,蜀国却说这不是他们皇子,近年倒是好些。这人安顿人心倒是好手,也擅长统御。听闻他御下赏罚并重,性子有点古怪,有部分人是怕他,有部分人是敬他。不过这些事你听听就是了,传了不知道几百十遍了,也不知道从哪儿传来的,添油加醋的事难保没有。你只要知道尽量不和他和他正面交战,或许能借突袭伤他点。”

阿九眼前突然浮现曾经一夜里,无忧和眼前那人。之前偷袭虽是和这无关,但明显派的都是精兵,先驱蛇虫再驱野兽,最后才上人。他不知道那个人是谁,无忧的说辞也让人难以相信。这种地方,如何会有故人。“这人…长的什么样子。”

“好看。蓝眼棕发,可以用的上是纯粹好看。”

“嗯…怎么会是蓝眼?”阿九点点头,自己那时也看不清那人得样子,只觉那人气势如虹,像是把不曾出手的宝剑,无名无姓,带着半点温柔儒雅,出手惊人。

“他母亲是塞外的女子。”

“行,多谢你了。”

九。

无忧在坐在桌边,看桌上的烛火恍惚着,下裳上的褶子自然散开的也好看,一切像是陈年的画,古旧中带着些许压抑,色调或是构图,虽出得天成,可依旧是逃不开古老宿命。无忧久久无语,何文泽的房间什么也没有,好好的一个将军帐,让他收拾的像个牢房,素净的有些

过分。

忽然间火苗猛烈的跳动了下,身后的门打开灌进北风,冷的无忧有些打哆嗦。

“二殿下,卫国突袭,您快去看看!”

士兵的求救有些急切,无忧慌忙起身跟上他出去,兵营远处的正门隐约有了些火势,这是点燃了枯木所致,目的也许是不让蜀国驱使虫兽。

“你,带几个人,去…”无忧一慌,他说话是打小的有问题,大些虽好,可心急了还是难讲得利索,他停顿了半秒,才又对刚刚的士兵轻声道,“那边,昨夜的雪没有化干净的,不能用的,在地上的冰块,拿去先灭了火再说!”

无忧心里有些乱,他愣在原地看着士兵的背影,不知道该不该去。

他迟疑了个两秒才慌忙想起什么一样,往大营里面跑去。

他怕战争,怕任何一次正面交战。无忧小时候就对那浓重刺鼻的血腥味有些阴影,他还不明白什么是天子一怒,可他能清楚的嗅到那空气里的杀气和鲜血流成河的死气。这种情况在何文泽的生日时,必有一次。他起初不懂,待来到了卫国,宇文卿死后,蜀兵正式对卫国发起战争时,他才更切实的体会到,原来战争不是加给谁的罪名,也不仅仅是身份的压制。他被卫国暗卫从宫中追杀出来,姐姐为了掩护自己已经死了,自己一路恐慌,又累又饿,可迎接他的,是自己国家士兵想要杀人。若不是阿九,自己早就死了。他明明是蜀国二皇子,可在战争下满街横尸,血流了深青色石板,染成诡异的颜色,这样的情况下,他连提起一点勇气,或是用一点点仅存的体力证明自己的身份也做不到。他知道,这怪不得下令城里杀尽城里出逃百姓的将领,也怪不得执行将令的士兵,这一切都只是需要,不为敌人可怜,这是战场上泯灭了人性的事。战争本也是这样,是有谁的欲望,谁的仇恨,谁的所有负面情绪增加起来,堆砌成了战争。祝部只是擅占星便被围杀,能驱使蛇虫禽兽的蜀国,便是下一个。也许是一堆人,但更多时候不需要那么多理由,他知道,像是消失的祝部那样,天下所有部族包括蜀国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为自己的暴力找了个看似好听的理由,从来不问孤身奋战的祝部,只是说服了自己,便杀了祝部全族。一般来讲,是一个人的愿望,被同样的人看上,久而久之,便成了战争。

这愿望下逝去的人何其无辜!

无忧想了很多。

“兽族还好吗?”无忧抓住时笙问道。

“还好,所幸火势不大,也暂时不是很乱,有个别不太安分的已经安抚过来了,二殿下,我看卫国迟迟没有动静?”

无忧点点头,“已经有人去灭火了。”

时笙知道他的意思,这是说大营门口暂时没事了。

火燃过的气息还没有全然褪去,无忧总觉得哪儿不太对劲。他对战争的恐惧是从未消除过的,哪怕一瞬,就连在冲上去保护阿九时,也不曾消退。他怕极了,对战争的敏感也是极强烈的。无忧看了一眼时笙,自己便跑到大营后方,自己是从卫国兵营走到蜀兵大营后的,卫兵大营的正门,其实距离蜀兵大营后门最近。

果然,卫军潜进后方,此时什么也没用,那把大火不只是用来声东击西,还是用来限制蜀国的野兽!

“时笙,你觉得,怎么办。”无忧看着远处的卫军,神情有些紧张的询问着跟来的时笙。

“二殿下有两个选择。”时间不等人,时笙说话语速也变得快了不少,“奇袭兵用的是步兵,若是两方步兵对抗,主动方在他们那里,来不及准备也保不了能打的好。骑兵有马能伤人,可我们不擅骑兵。”

“我…”无忧说话一愣,“我不会打仗…”

“二殿下再不决定是来不及的!”

“就…就上步兵吧!这种情况下也来不及准备多好,不如留着战马。前方便是树林,战地扯到前面骑马就是送死。”

无忧也不知道能不能行,他根本不会打仗。只是靠着陈贞说过几句,靠着何文泽来卫国时见到自己的日子讲讲。

“我知道咱们没有兽族不擅林战,差不多就是了,免得…”他话还没说完,就在卫军里,看到了阿九。

银枪策马,北风凛凛。

宛如自己第一次见到他那般意气风发。

“二殿下?”时笙出声问道,“二殿下?您在想什么?”

“没有。”无忧摇摇头,“我想,他们打不了太久的。待会不要追,无论如何都不要追。会用长弓吗?会的话可以在树林埋伏。我们出步兵的机会少,这一次只能靠埋伏扳回一点战力,宁愿后退,也绝不能让他们看出我们不擅步兵。其余…你比我更适合指挥战场了,我一点不会。你留在这里,我去大营前盯着。”

“在下明白了。”时笙只当他是不会也有些害怕,这少年应不是第一次上战场,但只怕是第一次指挥。时笙早就下定了决心,既是主子指的人,再如何不堪,也要豁出命去护他。这样一看,倒是没有自己想象里那样无用。

无忧步子快了不少,可还是忍不住回眸一瞥。

阿九的目光正远远对上他。

无忧慌忙低下头往前飞快走去。

他不知道阿九是否看到了自己,他更希望没有。

无忧也是第一次体会到了权利的至高无上。就算是这种情况,自己不下令,也没人敢动。可自己的决定若是错了,便能要了所有人的命。他做不到像何文泽那样冷静,也不敢去想在自己犹豫不决时所有士兵的心情。既是突袭,卫国也没多少物资,那应该仅仅是试探。

谁走露了情报。

无忧突然蹦出这样的想法,突然的进攻,定是知道了阵前换将。

如果将卫国物资稀缺的事情说出去,自己士兵会不会能安定不少?

果然如他所想,卫军没有打上多久便撤退了。

蜀军有伤无亡。

因为偷袭的事情,兵中有些将士一直沉不下心。

“辛苦你们了。”无忧安抚道,“不管怎么说,我…多谢。阵前换将的情况下,你们还能如此努力,连突袭也能打回去。还是在没有兽族的情况下。不是你们,换了其余什么军队…怕是都不行的。”

“二殿下…”

士兵们逐步都笑开了,无忧知道,那是一群大男孩的笑。带着些骄傲自豪,也有些…劫后余生的庆幸。

无忧看着他们,撑过了今天,不知明天后天要如何。

时笙陪无忧到了营帐内,替他点上了灯。

“二殿下看起来有些不开心?”时笙询问道。

无忧摇摇头,没有说话。

“二殿下是担心往后呢。”时笙顿了顿,奉了杯茶给他,“二殿下,公子应该很快就会回来。您不用担心,只要撑过这段时间就好了。在下看着,经此一试,卫军若是来犯,也须得掂量掂量了。”

“嗯。”无忧淡淡回应了声,依着何文泽,对待粮草之事怎会不提前上心。不说之前何涉还在,他负责管事,现在做了皇帝,更是上心也简单些。可这样的准备,时笙也只是简单的安抚了一下,没有说出来,时笙不愧是何文泽的人,说话虽精准但也不多言。

“二殿下好好休息便是,在下还有事没有处理,先退下了。”

阿九咬着布块,往身上倒着药酒。到疼的轻些只在喘气,他才将东西吐出来,又把伤口包扎好了。

“我就说你不行,你非要去。”温衡无奈的替他松了松绑带,“别打结那么死。”

“我总要试试,不能别人去拼命,我这也拿得动枪的人让人家保护着。不过话说起来,我们的伤似乎比起他们不重啊,蜀国也没有想追的意思。”阿九不好意思的笑笑,身上是个刀口,蜀国没有追下去,除了他自己学艺不精,旁人倒是也没怎么伤的太重。

“你那点小花拳绣腿的,你去问问谁看在眼里了。”温衡坐在他身边,扔给他一个帕子,“擦擦你头上的汗,这点小伤都疼成这样。我问你,蜀国没追,你这个军师怎么看?”

“呃。”阿九一愣,“他们选择了步兵,我们人少却胜在先手。蜀国常出骑兵,少见步兵。他们确实比我们能打些,可还是不追,只靠着埋伏伤了人,理论上说,这步兵出的像是奇袭兵。正面交手的机会也不是很多,引了也不上钩,总感觉他们换来的二皇子,还是有些东西的。”

“蜀国应该不擅步兵。蜀国的皇子应该是会点策略的,虽然不太确定,但他用兵比较谨慎,也许是不擅长突袭或者追击。他应该…是个守成好的。”

“嗯?不擅长突袭追击?这…怎么看出来。那他打什么仗。”

“如果是何文泽,这埋伏伤人也是他能想出来的,可他应该会一并派人调查是否有埋伏。若是合适,就从山上绕路做个包围。没见探子就直接派兵,很像是慌张下临阵做出的决定。”

“那他…?”阿九心下已经有了几分猜测,却不敢确定。

“他是学过点的,可他学的远远不够。而且他应该是个毫无经验的新手。但他一个新手也能做成这样,可见他的师父…”温衡想了想,又补充道,“也难说,说不定是想瞒天过海让我们放松精力。总之他没什么经验,但总有点纸上谈兵的资本。”

“阵前换将,还换了这样的将?蜀国是不是有什么急事。”阿九忽然想起无忧和自己讲过蜀军的营地,探子的消息和今日的突袭证实了这个情报的正确性,而无忧的突然离开也显得有些奇怪,“说回来,从前蜀军的将领是谁?”

“攻城带兵的是他们皇帝,和他们的大皇子。”

“皇帝?”

“嗯,何涉。不过今天没有看到他,这次的指挥打法虽像是何文泽,可略有些不成熟,说是谨慎,可看起来也不似何涉的那么稳妥。”

阿九回想了一下方璟告诉自己的情报问,“何文泽?是大皇子吗,只有这一个何姓的吧?方璟和我说过,他们那边何姓的刚刚走了,这才换成的二皇子。我也问了他们的大将,方璟的探子那边说是不清楚,并不知道。”

温衡点点头翻开了本册子转到阿九面向那边去,“你看看这个,我们出兵前太后给的,说是先皇整理的。”

阿九翻了翻那本册子,那些在本应自己国土上驻守着的将领便一目了然。这应该是自家大哥在世时整理的部分蜀将,现在在驻守着的并不止这些。他往前翻了几页,所幸册子不厚,很快就找到了何涉。似乎觉得没什么必要,宇文卿写的并不是很仔细,只单单写了几个心思缜密,心性冷硬便也罢了。但虽是如此,他还是用着重的把这页折了个角,以至于现在还能看出淡淡的印记。阿九往后翻了几页,看到自己想找的何文泽。同样的,记载极少,不似其余将领那样,虽不能清楚到善用兵种,可也多写了几笔每个将领的约摸性格。

而何文泽名下的记录却是一个触目惊心的煞字与晦迹韬光一词。

“这是什么意思?”阿九指了指那个煞字疑惑问。

“一点传闻,说是克死不少人了。你有时间关心那个,不如关心关心晦迹韬光这个评价。”

“那这个评价…?”

“这人脾性古怪,没个正型,带兵也不怎么按常理。我曾和他对过两次,是个难得一见的才子,和他正面打倒不如突袭他。幸亏他不在,不然你是怎么也别想上阵的。”

“哎哟。我那不是为了,自己判断一下他们二皇子嘛。”阿九笑笑,却一直在想蜀军是否和无忧有联系。

他叹了口气,自己…救了个狼么?

也不知是怎么个情况,虽是回到了自己的地盘,无忧却总是忽然惊醒。

应该是刚刚五更天,故国入梦,满地的鲜血和穿过了血肉挂在长戟上的尸体也一并而来。当时姐姐身上的嫁衣像是从凝固的血海里拖出来的。

无忧依在床边,揉了揉额角,又把自己缩了起来。

炭盆里的火也熄了,尽管他不愿意承认,但他就是怕黑。

夜里的山边极冷,风呼啸而过,吹的无忧心里发颤,他想了想,还是决定点上灯。可看着床下帐中的漆黑,他又总是不敢下去。

怕黑?

他耳边是阿九温柔的声音。

无忧猛的睁开眼睛,不耐烦的跳下床,急急忙忙的将灯点上,这才又回了床上。

营帐里顿时明亮许多,橘黄的火光影影绰绰,从门缝挤进来的风吹的灯芯有些不稳,明明点着灯,却也有点萧瑟。

无忧也没了睡觉的兴致,正好何文泽有睡前读点书的习惯,床边还留着几本书,他便随手拿了本来看着。

是本兵书。

他不爱看,便又放了回去。翻了翻床头的书卷,在三五本书的最底下,看到了本诗集,还有几张他画的画卷。

无忧将画卷放了回去,无所事事的看起了那唯一一本自己感兴趣的诗集。

何涉去世的消息没有传出去。无忧看着诗集心不在焉。一旦皇帝驾崩的消息让卫军得知,那怕不是要经常骚扰了,军心难安,何文泽尽力掩盖下去还是有理由的。

可应该如何才能维持下这个局面。

无忧自知不会打仗,读的书也不够多,卫军还有前几日何文泽带兵突袭留下的伤,自己这也被他们刚刚突袭过,应该近期都休养好前是暂时不会动了。今日的突袭,应该也仅仅是点试探。

现在可以休养,可等过段时间一直不肯出兵难保军中众人没有意见,可无忧实在不擅长打仗,他本身还在怕,如何去学。

蜀国的事不能不管,由着他们克扣粮草下去,前线再怎么努力也迟早饿死。

无忧看不下去书,索性扔在了一边。

不管怎么说,这里的人都是故国来的。无忧阔别了许久,又不长在蜀国,对于蜀国的一草一木,其实并没有多少留恋。长夜漫漫,少了阿九这个话痨,他有些不太适应。许久,无忧还是想着出门走走。

蜀军营帐里除了巡逻的士兵,也没什么特别。

无忧紧了紧衣服,单手抓着固定仅仅是披上的外衣,他仰头看着霁雪后的夜空,寒冷的风刃似也温柔了不少。

不知是哪儿来的乐声,应该是枯枝上的叶子,吹的是故乡的小调。声音不大,应该是从自己身边的营帐传出来的。

他推开门,发现时笙正在替伤兵包扎伤口。

“二殿下?”时笙笑笑,他应该是与何文泽同年,十九岁的样子,倒是不如他稳重,多的是些蜀国人的豪放凛冽。

无忧没说话,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时笙也没再理会他,自顾自包好了伤口便随着他出来了。

“二殿下是被吵醒了吗?”

无忧摇摇头,“没有。”

“起初我们也不理解,从前的军令很严,那不,前段时间打到皇城了,当时说过,城里跑出来的格杀勿论。可最后一关还是没破,便被皇城的军队打了回去。”时笙知道无忧不理解为什么军营里能有乐声,便又解释道,“后来我们败退,逢了温衡的军队和秦绩想交接,才临时决定在这边安营扎寨的。其实我们想打到皇城,第一件事就是接回二殿下,可我们还没进去,就被赶出来了。不知怎么的,主子当时向先皇提议,说是除饮酒作乐骚扰百姓违反军规扰人休息不许做之外,别的倒也不需要管那么严。”

无忧思量了一会,略显怀疑问,“有用吗。”

“征战多年,高度紧张只会十分麻烦。我都想家,那别人呢?大家也是知道轻重的,顶多哼点故乡的调子,不至于荒废了训练。”时笙看起来也是常和何文泽没大没小惯了,这笑颜虽是不羁倒也可爱。

无忧看了看他,本也没有责怪的意思,只听了解释后也对这些人多了几分了解。

“多谢你。”

“二殿下不用谢我,多谢谢公子就好了。”他话刚说出口,笑容凝固成一脸犯了事的样子,“别跟公子讲。”

无忧瞧着他的样子,有些犹豫的开口问,“何文泽…对你…你们,怎么样?”他本觉得,时笙是不会开口的。

“公子对谁好或是对谁不好,这都不是我们能说清的,做奴才的在背后又怎么敢议论。但是在下能说,公子对二殿下绝对是好。”时笙看着无忧不置可否的表情,像是个兄长对自家小弟那样恨铁不成的叹了口气,无奈笑道,“在下知道二殿下是不信的,这些话原也不该说给二殿下您听,都是公子叮嘱了千百遍的。您本也不信,在下不说便更好些,留下的还是得二殿下自己判断。”

“你说就是。”无忧有些不太明白,何文泽向来云淡风轻,怎会有些事叮嘱了人。他的心事,一贯是不与人说的。

“在下知道的也不多,但敢说在下讲得一切都是真的。二殿下离开没有多久,在下就陪着公子了。嗯…”时笙想了想,久远的事他似乎也不太记得,而后不好意思的用手指卷了卷垂下来的一缕头发,“嗯…其实,二殿下在卫国的时间多些,又过去的早,自然是不知道的。在下是蜀国大姓,所以早年跟着父亲,也能了解些大事,也见过一两次公子,当时也没事做,就自作主张的去跟公子做事了。虽说公子早年不受重视,可怎么也是国里的唯一一个皇子了。”

无忧的目光落在了时笙眼里,是有些奇怪的温柔。

“在下只知道主子时常想着二殿下,开始他不愿意说,后来再问,他提过两句。之后…虽然主子现在性格还好,可当时经了个事,整体来看没变多少,但总是和从前有些不同了。”

“嗯?”无忧一愣,这些事何文泽从未和自己说过,“什么?什么事?”

“在下已经说的够多了,这…就真的不便说了。”时笙摇摇头,满怀歉意的说,“但是二殿下可以看看公子的房间,兴许有些东西。”

无忧知道自己再问也问不出来什么,时笙也真的说的够多了,他便点点头,“谢谢。”说罢,他转身准备去翻翻房间里的东西。

“二殿下。”

无忧一回首,“嗯?”

“在下看得出来,二殿下似乎有什么心事。”

他没有说话,只等着时笙的下文。

“心事在本国便也罢了,公子交代过,只要二殿下无悔,便请二殿下一定以大局为重。”

无忧没做任何反应,转过头便准备回房。

大局为重?

大局为重,又怎能无悔。此生尽付,国和你,也只能选择一个。

十。

几日后无忧收到了何文泽的书信,信上只写了寥寥几个字,三月当归。

“二殿下。您拿错了,那是在下的…”时笙将手里的信封递给他。

“不好意思。”无忧接过信,又拆了一遍,另一封信也不过是有几行字,二月不至可奇,难则欲退。

从跟着阿九搬到这边来,再过两个月就是半年了。信上的意思是说,半年如果打不下来,可以用些别的方法突袭,如果难以实现,就假做退兵。

无忧把信递给时笙,自己初临战场什么也不懂的就没得选的带兵,倒不如给时笙看。其实何文泽的考虑也是有的,兵中多事,让时笙带兵他便管不起琐事,无忧初来乍到什么都不懂,这军营里的事虽看着清闲,却是错一点都不行的。若是交给无忧,一来也能有人辅佐,二来也想看看,这个蜀国的二皇子,到底会不会丢人。

“主子说,三月份就能回来。”时笙接过无忧手里的信,却不忘了冲他分享一下自己信上的东西。

“我看了。”无忧有些羞涩道,“你们私交不错?”

“那是当然。”时笙笑了起来,精致的狐狸眼几乎要弯成了月牙,“公子他当然喜欢我啦。”

都说笑意是能感染的,无忧看着他,心情也好不少,便难得的问道,“问他对你们怎么样你不说,问他对你怎么样,你承认的倒是大方。”

“因为…这个不需要隐瞒啊。公子对我就是好。”时笙卷了卷头发,似个小姑娘一般,“嗯…你看这个。”

无忧顺着他的手指看去,是他腰间的一块玉佩。无忧知道,那玉佩是祝部世代相传,是祝部的传国玉玺,持者便是为祝部祭司,掌全族。这是留给子孙后代成婚时才能交出去的,祝部灭了,这玉佩便落到了祝氏手里,祝氏又转交给了儿子。无忧幼时见过,当时他还不懂为什么一块玉佩能让哥哥这样宝贝。

“他把这个给你?”

“嗯!好久前的了。”时笙春风灌了满目,柔情万分。他把信收好了,又收敛起了笑意,“二殿下,在下先去照顾伤兵了,您如果愿意,也可以一起。”

无忧点点头,没有再接话。

待时笙走后,无忧呆呆的踱步到大营边,手里握着阿九的玉佩。

何文泽应该没有和时笙说过玉佩的意思。

可阿九,你若知道我的身世,这用来保护的玉佩,你可还想给我吗?

树上的最后几片枯叶终于耐不住严寒,悄然落擦过无忧耳边落下。

“总算是能安稳一会。可天寒地冻,没有炭火…这粮食也不多,安稳再久也不能成事啊。”阿九翻查着记录,心里的烦躁越来越深。他向来是个好脾气的,可这种坐吃山空吃完等死的情况让他不禁深深恐惧起来。这片刻的安稳,也是靠着偷袭才换来的。

“我说你就别着急了。你都着急了,那弟兄们能不急吗?眼下最主要的,还是先稳定好了情绪,你看,我们这不是偷袭也成了么,也安静不少,这不就是比之前情况好了么。慢慢来呗,咋,还能放了不打吗。”方璟替他倒了杯水,递到他眼前。

阿九接过水,盯着看了一会,才又说,“原先在府上,就盼着都城下雪的日子,让人给收好一坛,陈下来夏天取出来。当时也是这样,天热,水也就懒得煮多热了。那时候还嫌少,总觉得宝贝,不舍得喝,得是来了贵客,或者是想逗逗她的时候才拿出来。唉,现在倒是好了,你不想喝也没法,这是哪门子的宝贝。”阿九叹了口气,有个人劝劝自己,也开心不少,“行吧,那就还当它是宝贝吧。也当咱们这来之不易的安稳,也是宝贝。”

“你看,这样想就对了。”方璟笑道,而后一脸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坐在他身边,“不过,你那小娘子还没找到吗。”

“哪儿能找到啊…我倒想找着,这天下乱的,谁知道她在哪儿啊…我也出不去,就心疼这,想找也没能力去找。”阿九深深呼了口气,一口喝干了杯里的水,“你说…这天下一乱,我这皇家都这样了,那你说底下百姓得…唉,罢了,不提这个。等天下平定了,我定得做个逍遥王爷,好好吃吃这几年风吹日晒受的苦。”

“这可不就是你一直的愿望了。”方璟打趣道,“胸无大志。”

阿九忽然也来了兴致,“干什么啊,怎么跟军师大人说话呢!”

二人闹了一番才安静下来。

“哎,你说趁现在去能不能回去…”阿九话说了一半,便停了下来。

方璟知道他的意思。他是想问,能不能回去要点军饷。可方璟也清楚,连年的征战蜀国一步步的攻下城池,陈贞帮着宇文淮烨能维持了这六年已经是难得,现下朝中无闲钱,只靠着陈贞指导着为数不多的宫人女眷纺纱换点钱财。勉强支撑温饱算是够,可具体多要些军饷,怕是怎么扣也扣不出来的。

“行了,没事,总有办法的。冬天山里不有的是冬眠的动物?”

阿九忽然想起曾经无忧也这么做过。

瘦小的少年步履艰难的背着头狼回来,虽言语极少,却还是温柔的递上一朵快要蔫掉的花。

“能养活。”

无忧听不出喜怒的声音忽然出现来,阿九目光落在帐中柜子上的那盆花,从无忧走后,他便没有再去管,连同着无忧给自己的玉佩,一起放在了不显眼的地方。

“想什么呢?”方璟在他眼前晃了晃手。

“没事没事,行,你们好好在营里吧,我赶个早的,待会就去山里转转。蜀兵也受了打击,应该暂时不会往山里去。再迟些可就说不好了。”

“你记得禀报了将军。”

“好。”

方璟走后,阿九将那盆花重新拿到了桌上,浇了些水进去。

也算是为了曾经半年的情义。

阿九向温衡说明了去意,虽是不合适,可阿九说的也有些道理,谁也难以保证过些日子蜀兵会不会巡山,不说过几天,就连现在也难保没有探子。可能做的,也只能是这样。大将不便外出,粮食所剩不多难和将士开口,这担子千挑万选也只能落在阿九身上。

他虽是个三脚猫功夫,可入阵杀敌山野围猎也还称得上是一般水平。阿九想起无忧说过的,这块玉佩可救他的命。他虽不懂这是何意,犹豫再三还是带在了身上。总比没有好,就当是个心理安慰。

阿九生在皇都,长安车水马龙,他除了宫廷就只在王府生活,几时真的进过大山。待他上了山,寒冬的白日本也不长,阿九虽把耽搁的时间缩的极短,可真的到了山里,还是差不多只余下天尽头的一处阳光。

若不是兵中伤员较多,不如把营地搬回原先山脚下,也离的蜀兵远些。只剩下了阳县和长安,阿九努力不让自己去想这件事。

“二殿下,主子叮嘱了,要在下看您吃药。”时笙稍有不好意思的对无忧道。

想必是少做这样的活。

无忧没有说话,低着头不知在鼓捣什么。很明显,他是根本不想吃的。

“主子还说了…要是二殿下不爱吃,就让在下帮您。二殿下…您可快别难为在下了,在下哪儿敢啊…”时笙轻柔的声音劝起人来也有些甜嫩,果然是个大家的少爷。

无忧抬起头来,只能乖乖从身上拿出药瓶磕了颗药丸出来。可他看着手里的褐色药丸,迟迟没了下文,他是怎么也不想吃。

“二殿下请。”时笙奉上茶盏,安安静静的站在一旁,让无忧不禁好奇,难道他也是这样伺候何文泽的?

时笙虽嘴上说着不敢,可他随了何文泽也多年,性子虽是温柔却也与何文泽相似,有几分凌厉的果断,很快他便发现似乎也许真的需要自己动手,无忧才肯乖乖就范。时笙放下了手里的茶盏在桌上,准备再等一会。

无忧也不想遭罪,索性一闭眼吞了下去。

“……”他猛地抓起桌上的茶盏,灌了好几口水。

“这药…很苦。”

“嗤…”时笙一个没忍住笑了出来,“我…呃,原以为是二殿下难为在下,原来是殿下怕苦。”

无忧无话可说的看了看他,“我可以出去么。”

“啊?”时笙一愣,“哪儿?”

“我想去山上走走,也看看地势。”

“那在下陪二殿下去吧。”

无忧摆摆手,“你也跟我出去了,卫国打来如何?”

话说的没错,虽无忧与时笙都是何文泽亲手教的,可无忧跟他接触的机会本就不多,长在卫国皇宫更多还是陈贞传授诗书,根本不及时笙在兵中时间长久。若是留下无忧一个人而时笙不在,那卫军突袭自己也只能半靠运气半靠那点没怎么有用的实力,而时笙在,无忧相信他能比自己做的更好。换句话说,就按现在的情形来看,时笙是比他这个二皇子值钱多了的。

“那…在下请二殿下一定注意自己,寅时前一定要回来。”

蜀国人擅走夜路,嗅觉也敏感,时笙是不担心他迷路的。唯一担心的,只是怕有卫军埋伏,无忧的身板折都能折断了,别说是遇见卫军了。时笙不放心,唤了条小蛇给他。

那蛇是曾经给自己送过信的蛇。

如果没猜错,应该是何文泽养的,他人不在这,便留了这蛇,一来保护时笙,二来也给他解解闷。无忧依旧让小蛇盘在自己手臂上,“多谢。”

无忧随着山上的小路上了山,山里意外的宁静,暂时没有预想里的卫军。他呼了口气,白雾便袅娜而去。

虽说天寒地冻,可自从七年前打了仗,日子便越来越难过,有时收成不好,都难保是不是入不敷出。长安的冬也极冷,无忧早也冷出了耐寒的本事。

山涧上了冻,石头底下悬空处还有冰凌。绕在手臂上的蛇忽然不安生了起来,顺着他的手立在指尖。

无忧一愣,眼前树边的白衣与此同时却回首一望。

那身影里背着只野狐狸,也带了不少枯枝。

眉眼间的悲戚沾染了清寒几分。

两人隔了一条冰住的山涧,却宛如隔绝了三生之久。

“小…无忧…”阿九轻轻唤道。

无忧忽然惊醒过来,眼里是初见时才有的惊慌失措。

“蜀国人吗…”阿九看了看他手上吐着信子的蛇,似是无奈的叹道。

“我…”他想要解释的话始终没说出口,很显然,无忧不会撒谎,就连这种时候,也想不出任何一句谎言。

“你是卧底…?蜀国收到的情报…”阿九没把话说下去,他自嘲的笑笑,终究还是有几分不舍,他不想把话说太狠,他想听到无忧的解释,哪怕一句。

无忧低下了头,像只犯了错的小动物,有点自带的可怜,许久,他才闷出一句话来,“不是我…”

阿九如释重负的笑笑,“行。”可下一秒他便收敛了起来,换上一副认真的模样,“不管怎么说,记得告诉你们主子,各为其主,但也为了天下考虑,事不要做的太绝了。”

无忧还没来得及解释什么,阿九的背影就来的决绝。

话端硬生生噎了回去,像是什么卡住,卡的一动不动,进难退也难。他知道阿九的笑意是了了自己和他的情意。无忧想再等等,等等他是不是还能如往常施舍回首一顾。可阿九日渐消瘦的身形被干枯可怖的树干隔断到视野不能及,无忧也没能等来一个回眸。

无忧不知从哪儿生出了些奇怪的想法。

他不想阿九和自己断了关系,不想再见面时阿九成了自己的仇人,他接受不了阿九待自己的方式是对待敌人,他更不想阿九讨厌自己。

他忽然想起了阿九的温柔,也想起了阿九曾说过的,他喜欢的人。

他的邻家小妹?王府隔壁?

如果我能帮你找到她…你还会讨厌我吗?无忧这样想着,却又有些矛盾。如果找到了她,那,你会不会只顾着她了?

无忧望着阿九离去的方向,又看了看山涧的对岸,仿佛还留有阿九的气息。

他也不确定是以什么样的表情口气去问的时笙。

“二殿下问对人了。”时笙笑笑,有些许时光过眼经年的默然温婉,“宇文卿为了方便宇文庶的的夫子授课,特命搬入王府旁的宅子,齐才子便是他的夫子。嗯…有一女,齐玉贤,是和宇文庶差不多的年纪。”

无忧眯了眯眼睛,房间里的烛火有些晃眼,小蛇乖乖盘在桌上,时笙逗了逗它,一本正经又说,“二殿下要找她?”

“你如何知道这样清楚。”无忧有些不敢相信。

怎知时笙轻笑一声,“二殿下切莫怀疑在下。在下随公子来卫国许久,征战虽不擅长,可打听到的情报,多数是在下潜行而得。曾经长安城街上卖胭脂的大娘家住哪儿有几口人,在下可都是一清二楚。在下接了大公子的东西,那就一定会陪他一辈子,只要是公子指的人,无论何时何地,便都是在下的主子。”

无忧听罢也不再疑心,时笙这张精致的脸搭上他温柔的性子,在市井里怎么会打听不出点消息,自己怎么就没想到,撒个娇便能听到些消息,再有何文泽的细心教导,何愁消息不真,于是无忧对他多了几分愧对,“嗯,要找她。”

时笙想了想,“我记得她在宇文庶参军没有多久后为了躲开说媒,是去了寺庙修行的。然后…后来听到了风声,她似乎是被家里人带走了。”

无忧刚想询问那是不是找不到了,就听时笙又悠悠道,“但是她担心宇文庶,怕战乱平了宇文庶找不到她,便偷偷准备跑回长安,正撞上我们攻了城,便直接和长安城里的俘虏关一起了。”

蜀国曾兵临城下,攻城没有多久便被宇文淮烨的亲兵打回城外,败退此处,可当时也确实收了不少的俘虏,出城的杀,未出城的抓,无忧和姐姐偷跑出了城内,这才遇见了阿九。

无忧不禁一阵感叹,那自己应该算是和那女子失之交臂。

“那她?”

“嗯…当时也知道她是宇文庶下了聘礼的正王妃,好好管着呢,二殿下要见她么?”

无忧点点头,只看时笙那一脸来了兴致的表情,“二殿下,您找那女子…是做什么啊?”

“这事不该你问的。”无忧冷硬回绝道。

时笙瘪瘪嘴,小声嘟囔了句,“什么不该我问的…二殿下莫名其妙找个战俘…还是你心上人的王妃,那不该我问谁问…本来主子就交代了让您多注意大局,还不让我问…”

无忧自然是听到了的。

他略有无奈的看着这小少爷,娇生惯养大了的,明明就是想打听点东西当个趣闻听听,还非找这么冠冕堂皇的理由。不过这可怜巴巴的模样着实是让无忧一瞬间的明白了他为什么能打听到这样多的情报,小嘴一撇一副梨花春雨图便浑然天成了。

时笙虽爱在些小事上犯懒,耍耍少爷脾气,却在大事上也拎得清,见无忧不说,他也便不多问,依着无忧道,“那二殿下随在下去吧。”

无忧随着他到了关押俘虏的笼子前,这里遮着布,装成了备用粮草样子。俘虏都是指了人去看着的,知晓了蜀军的手段也没有多少敢发声闹事的,旁人就也难从外面看的出来是什么了。时笙单拎出个女子,只见得其手脚都锁着链子,不与众女捆在一处。

在宇文卿后宫里见过陈贞和徐顺的无忧自然是先开口悄悄问了时笙这人真的是齐玉贤吗。

时笙郑重的点点头。

没有想象中的那般倾国倾城,粗布衣裳更添了几分素净,身上不算干净,甚至脸也冻得有点发红。不提自己母亲蜀姬那般大气端庄,也不提陈贞那样千娇百媚,杏眼带着惧意,也只能算得上个清秀。

“我知道了。”无忧看看齐玉贤,也懒得多管,又对时笙道,“我有事问你。”

避开了这些人,无忧冲时笙耳语了几句,看向齐玉贤的眼神变得阴冷。他如何也想不到,自己从那件事后再次拥有的感情,居然是恨。

与此同时,身处卫军大营的阿九同样想不到,自己怎么会救了蜀国人。

他也不是多么痛恨蜀国,他分得清国仇不可迁怒百姓。可他不能接受,这是个探子——即使是在无忧苍白无力的解释后,他依旧不敢也不能相信,无忧是个清清白白的孩子。

那初见的恐惧?也是骗我的吗?

阿九无力的将手里的玉佩丢在床榻上。

他若不是探子,怎么能夸下海口说这玉佩可以救命。可阿九依旧想不通,为何无忧明明有机会,却不对自己下手。

说不上的感觉,阿九根本不知道自己在生什么气。他心烦意乱的胡乱拿了几本兵书,刚看了几行字还没有,便满心烦躁的丢了出去。

混蛋…在骗我吗?

阿九出身皇家,虽还没体验过几年皇子的身份,父皇的撒手给自己送来了一闲散王爷的地位,可他还是忍受不了谁的欺骗,尤其这个人还是自己好好对待极其看中的。

他不得不承认,他对无忧这样可怜的孩子是很有保护欲的。可无忧现在在心里,骗了自己是板上钉钉的事,阿九也不知道到底是因为什么,他总还想听无忧能好好的和自己说,说自己不是探子。他自己叹了口气,眼角瞥见那桌案上无忧采来的野花。

少年毫无生气的眉眼忽然出现,那日递给自己野花的模样还历历在目。他甚至不懂为什么要打仗。

阿九抚平了粗糙的宣纸,还是觉得先想想如何对付眼下困境才是正事。

“我想先打阳县。”无忧点了点沙盘,那块秦绩守着的地方久攻不下,蜀军夹在阳县和长安之间,始终是不会安全的。

“二殿下?”时笙一惊,“这…”

“我不会打仗,所以我想请你帮我。”无忧执笔,似乎是要记下什么东西,“能不能请你把阳县的消息告知,越多越好。”

时笙不知道他到底想做什么,可无忧作为自己的主子,问这个也是必须要答,“秦绩与我军对战经验是多些。他的军队多擅骑兵,我军骑兵怕是不如他们的,而他们且也多半知晓我军的作战计谋。大行前寻了时间巧越过阳县,留了探子在阳县内,之后公子继位也有想过打回去,可还未来得及便回去理事了。秦绩军中严明,阳县地势易守难攻,奇袭怕是也难。”时笙略加思考,“若是二殿下想要攻打阳县,必要听了公子的想法再做斟酌。”

无忧点点头,不忘了记下他说的重点,并示意他接着说下去。

“如果有机会,有能力,是可以和他们耗下去的。阳县只有城门可出,再往外便是荒山,可于其上埋伏,战火连年没有哪儿庄稼收成是好的,也许阳县百姓自顾不暇,公子未说过,可在下觉得,秦绩治军严明,难说能接百姓多少粮食,他兴许会派人上山打些兽类。公子想着,若是有时间耗着,阳县拿下手便只是时间问题。”

“耗下来了,那长安就不用想了。何文泽还说什么?”

时笙犹豫半分,示意他贴近些听。

无忧听他说着,心下不免一惊。

十一。

时笙的话在后来的半月内都挥之不去。

无忧只当没听清,由着时笙教自己研读兵书。

他想要当面和阿九解释,自己没有出卖卫国的任何情报,可无忧知道,阿九不会信他。他已经明确说开,话里的意思是不顾情意,再见的方式便是兵戈相见。

长安去蜀国路途遥远,也不知何文泽是怎么日夜兼程到的那样快。

“时…”无忧开口刚刚想唤,却见他正在忙着。

他将不多的吃食分好了,挑出些脏的放在手边的空碗里,在另一个见了底的木桶里补了上去,而后才从关押了俘虏的笼子空隙里将吃食递了进去。忙完这些,时笙起身,这才看到无忧。

“二殿下。”他规规矩矩的朝无忧问了安,“您怎么来了。”

“有东西不会。”无忧回道。

时笙微微点点头,“二殿下吃过了吗。”

无忧没说话,摇摇头表示否认。

“那在下先送二殿下回去。”

一路上二人也没多说什么,时笙平常也知言多必失,而无忧本也不爱说话。

谁知到了帐子里,时笙一把将东西放在桌上,悄悄揉了揉手臂。

时笙深呼了口气,莞尔道,“在下去给二殿下拿点东西吃。”

“你呢。”无忧拦住他问。

时笙朝着桌上的饭碗看了看,“我吃那个就好了。”他话刚说完,便一溜烟的跑了出去。

无忧也不想多问,碗里是他挑出来剩下的饭,连着一点底,脏兮兮的让人没有任何食欲。他只是着眼,便坐在椅子上发起呆来,真的不太习惯时笙这样无微不至的照顾,总感觉是占着便宜。

可时笙没事人一样,匆忙着又跑了回来,将手里干干净净的碗递给他,“这个是我洗过的,总不能苛待了二殿下,不会很脏,二殿下放心就好了。”

无忧也是饿急了,他又不爱说,直到吃完了,才看时笙站在一旁,低着头,更让他感觉尴尬,“你平时也是这样对何文泽吗…”

“不是啊。”他这才拿起桌上的碗,站在一旁准备吃些。

明明是站着,却是数不尽的风流倜傥。可见时家家教甚是庄重。

“你坐下吧…”无忧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时笙做的确实挑不出什么,可他这个常年寄人篱下的皇子,是真感觉受不起。

“其实我只是想问问,何文泽想的计谋,对我有什么好处。”

“公子早知道二殿下会这样问,便让在下告知,二殿下难道想一直在宇文庶那,是个恩将仇报的奸细么。”

“这等没人性的法子,他如何能保证万无一失,又如何非要继续下去,一错再错。”无忧有些想不明白。

“这种情况下不管守城门的是谁,只要敢做反抗,那么百姓定然不能同意。公子也知道这样没有人性,可我们也不能白白的让自家人牺牲。七年的时间双方两国其实都已经负担不起,正缺钱财米粮的时候,也只能这样了。”

“既然如此,为何不放弃?”

“二殿下,公子也没有选择啊。”时笙微微叹了口气,“二殿下,您可知道,祝娘娘么?”

无忧点点头,回忆起曾经幼时问过何文泽的祝氏,那时所有人都说,她是个妖怪,可无忧并不懂,为何父亲的娘娘会是个妖怪。向何文泽问起,他也不说,向任何人问起,都是莫要再提打发。“不太了解。”

“那是公子的娘亲。”时笙一顿,眼里是深深的无奈,“祝娘娘是祝部族长的女儿,祝部是如何灭的族,您是知道的,卫国和部落是从来不信我们的,即使我们作为附属国向宗主国送皇子为质,向部落族长们送礼维护关系,可他们还是不信我们。祝部的习惯是不同,蜀国的虫兽是不同,在下一直不明白,为什么非要所有人都一样,似乎不同是这样可怖,只要哪怕有了一分的不一样,就成了贼子。二殿下,您这样聪明,三殿下是如何没的,公子虽然告诉过在下,可也许,您比在下更清楚。”

无忧没有说话,比了手势示意他接着说。

“所以大行不甘,筹备良久。后来意外之喜,宇文卿重病不治,虽是这样,可也打乱了我们原有的计划,大行担心二殿下安危,也知蜀国有努力的资本,卫国便不敢太过放肆。所以这才攻来长安,可怎么也没想到,宇文淮烨还有亲兵。便是这情况下,大行身子还是熬不住,匆忙下公子接下了诏书,二殿下,事情已经到这个份上了,公子难道还有犹豫的机会吗。如果这时撤兵,蜀国百姓,蜀国百官,怎么看待?卫国的无故受气,又怎么咽的下去。在下知道二殿下担心宇文庶,可请二殿下相信公子,公子绝不会为难无故的人。再说,宇文庶…相信二殿下吗?二殿下不出手,宇文庶也许,不会手下留情吧?”

“……”无忧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反驳,他盯着时笙谦卑的眼神瞧了许久,问,“那何文泽怎么保证万无一失。”

“在下刚刚说过,百姓不能同意,赎金价高,有钱放人,无钱的久了,将领为了守城,便会下手,而这时没人能干看着,穷人多了,便会向朝廷寻求,朝廷不能不管,一边是国门一边是百姓。拿到的钱财米粮只要好好利用,一箭双雕围困秦绩不成问题。到时只要将秦绩放走,宇文淮烨便还有一线生机。”

“留秦绩和宇文淮烨?何文泽到底在想什么…”

“公子只想要回长公主殿下与三殿下的命,只想和部落和卫国的无端疑心找个说法,公子从未想过要伤害任何人,就连一开始会同意大行的要求也是因为…”

时笙的话忽然断了,他抱歉的笑笑,“在下多嘴了。”

他是不会再说的。

“我自己再想想吧。你先下去。”

“二殿下有事再唤在下。”

阿九确实不会手下留情。如果现在撤兵,宇文淮烨也不会善罢甘休。即使当下不报复,可来日总要还回来,也许那便是联合了所有部族,更加强烈的打击。自己想的是对的,何文泽的说法也不无道理,公道讨不回,姐姐和弟弟的命也讨不回,蜀国定是下一个被天下围攻的祝部。唯一的办法,也许真的只能这样。到时候再向阿九说清,也不至于背着奸细的名,死在他的手下。无忧想起何文泽临行前说过的话——取决于你是不是以阶下囚的身份再见他。

无忧还是不想承认自己的情感,可他却想不出更好的理由解释,自己为何会这样在意阿九对自己的看法。

也许真的同意了何文泽的计谋,阿九知道了自己的身份,这辈子便都不会再原谅自己。

无忧一愣,什么时候,自己竟会在意别人了?

“要回城?”阿九一脸惊讶的问。

“对,一定要回城。”温衡也是满脸无奈,他似乎在思考什么,“陛下急召我们回去,延误不得。”

阿九想了想军中受伤的将士,“怎么这样急?”

“七殿下带了小半陛下的亲兵去谈和,算是以证诚恳的。近期来蜀军并不安分,你也知道的,阵前换将可以说是自取灭亡的行为,可他们还是这样做了。谁也不确定他们接下来会做些什么,守城将军操劳病故,便是这样才唤了我们回去。”

“可是兄弟们…”

“蜀军探子众多,连秦绩那也有,难保长安内城没有,如果守城将军病故的消息传了出去,你觉得还有什么活头。我们本来就不如他们了,唯一能做的只能是让蜀军以为我们还能撑一段时间,等到七殿下谈和回来才能做打算。不管怎么说,回了长安总比与他们如此近距离的接触更好。庶,你应该清楚的,我们别无选择。所以,你能不能去说服兄弟们。”

“我不确定能不能行,但是我会尽力。不过要走的话,是不是要趁着蜀军也在负伤,尽快走了?”

温衡点点头。

阿九虽说担心,但也没什么可多说的,便直接准备退下去劝说。

他刚走出了营帐还没几步,便遇到方璟,瞧着他一脸不悦方璟问道,“怎么了?将军是和你说了什么?”

“大概吧。”阿九笑笑,“没事,我有信心我们能行。”

“怎么回事?是…陛下传书的事情吗。”方璟略有担忧。

“嗯?你知道?”他一愣,难道自己是最后知道的么。

“陛下派人来的时候已经有人看到了,谈及了两句,但是具体不知道是什么事,严重吗?”

“陛下要我们回城。”

方璟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想了想,才拍拍阿九,“没事,回城了倒是也好。”

“我知道回城对我们来说会有益处,我们回去,也能安全带到情报。可我…我放心不下受了伤的兄弟们,这样劳碌,难保到了长安还…”阿九硬生生将“还有战斗力”这半句话憋了回去,这话他作为军中谋士,作为卫国皇室,是他永远说不得的。

“我们到了也能好好休养不是。陛下英明,又有太后娘娘,不曾做了出格的事。这话也就你我说说,我觉得既是陛下的意思,那估计是有急事的,不然也不会这样。”

阿九“嗯”了声,“是有急事。守城的将军积劳成疾,死了。这事难说出去,我们才得顶上,总不能让蜀军看出了什么,就算是朝廷,短时间也暂时经不起打击了,所以这才急着调我们回去的。”

无忧优柔寡断的柔和性子,似乎是源于他的母亲。

他眯着眼睛,在梦醒间神游。

夜里他一直睡不踏实,常常噩梦里是故土的鲜血淋漓,和自己遍体鳞伤的样子,除了有阿九陪着的时间,便只能是自己困极了,或趁着白日里眯上一会。

“二殿下,您觉得卫军回城的时候,需要去追么。”时笙略有无奈的叩了叩门进来问,

“你感觉呢。”无忧见是他来,坐直了身子回应。

“不追。一来远了我们也安全,二来若是真的攻城,不如让他们都回去,也轻松一点,并且我们可以派人跟着打听打听,是什么事情让他们不顾将士有伤,这样着急的赶回去守长安城。”

无忧点点头,“现下…几月份了。”

“明天就是二月了。”

“是不是拖不得了。再过不久春寒过了,天气暖起来,大约…攻城就难了吧。”

“二殿下说的是。天气一旦暖了,不仅伤病会少些,就连断水粮这种也难了。我们的资源还毕竟充足,如果有条件,其实还是最好能赶在天气暖些前,将他们再压的死些。”时笙看了看无忧纠结的表情,没有再说什么。

“二殿下。”两人沉默了好久,时笙才又开了口,“您…算了,在下能问问您,为什么不愿意攻城么。”

无忧像是没听到一般,低下了头,抓过手边的书翻来翻去。

“兴许在下可以帮您。”

无忧抬起头,似是不信,便又低了回去。跳跃不安的烛火落在他宽大的衣袖上,遮住他枯瘦的手。

“如果您愿意说的话。若是不愿意,在下便再也不问。在下知道,您这样纠结下去,也是难受。”

“……”无忧听了他的话,总算是试探着说了几个字,“你为什么帮我。”

时笙粲然一笑。

“阿谀奉承的话在下不爱说。您是公子指给在下明说了要照顾好的,其实就在下这里,不管您是什么身份,是什么品行,只要公子发了话,那您就是在下的主子。”

无忧的手不安的抓着衣角,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嗯…”

他应该是思考了许久的,“能不能请你帮我倒杯水。”

时笙依言去做,将茶盏放在他的手边。

“我怕打仗。这十一年来我几乎每夜都会惊醒,那些死去的人就在我的眼前一遍一遍的重新以各种方式死掉。其实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蜀国,我对那没有什么感情。我记得我从长安跑出来的时候,是阿九救了我。我…我总觉得…”无忧拿起茶盏呷了口,稳了稳气息,“我…算了。”

我不想伤害别人。

这话他说不出口。

对于他来说,这种心软的情绪早该收起来了,这么久以来,无忧自以为事事了然,可他不知道,这是他永远做不到的事。

“在下知道二殿下倾心宇文庶。”

“其实我也怕,有一天自己也成了梦里的人。幼年我是不懂,可我总该知道,那遍地的鲜血,能把枯草染红,我很难想象,怎么一个人活着那么久,几十年的时间,这样长的时间,一场

战争就能毁掉多少人,多少家。”

“我不喜欢。”

“二殿下都明白,在下也不多说。但是二殿下总该明白,这种事情怪不得任何人,积攒的情绪是爆发的。谁也不想兵戈相见,可是…总要争口气,才能在不委屈了自己的情况下,相安无事。您也知道,这个委屈,不仅仅是不做任何回应的承受就没事了的,总有一天会越来越大。在下知道您生性善良,公子曾经说过的。但是…在下不知道您为何会像现在这样冷清淡漠。”

“是因为…”话说到了嘴边却断了线,“我不知道。也许是因为…”他试图能把自己想表达的说出来,试图为自己的性子找一个合适的理由,可他想了又想,还是不知道到底是因为什么,这种改变,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为什么。

“二殿下是因为卫国的怀疑吧。”

无忧忽然鼻子有些发酸。

他垂了眼眸,“是吧…也许吧…”

时笙没再说话,安安静静的站在一旁。

许久后,无忧咬了咬嘴唇,“好,我答应,攻城。”

他想起曾经的所有事,一路都是怀疑,姐姐为了救自己,伤了自己,弟弟被诬了预谋造反,死在这上面。无忧年纪小,不懂什么是战争,可无忧知道,弟弟再也回不来了,同样回不来的,还有和自己离开故土时一模一样的情形——不知多少的蜀国百姓。如果自己再不收敛一点,再不乖一点,话再多说了,事再做错了,下一个回不来的,可能是姐姐,也可能就是自己。

陈贞…应该也是因为怀疑,才不要了自己的吧。

“可是,阿九…”

“您为什么回来,应该有您自己的道理。可是您怎么知道,宇文庶对您没有丝毫怀疑呢。既然如此,二殿下为何不自己见了他,去和他解释。如果您不下手,在下应该也说过了,您以为宇文庶会手下留情么。您可能就来不及解释了。”

无忧点点头,阿九满目的自嘲和不信,终究还是跨不过那道结了冰的山涧。

十二。

“二殿下别怕,在下会陪您的。”时笙轻轻安慰道。

本以为已经足够温柔,可谁知道无忧的拧脾气又涌了上来,他瞥了瞥时笙,刻薄道,“有什么用。”不过好在他虽嘴上刻薄,实际上并未反悔,手上的笔未停半分,一纸惊艳文字多少有陈贞的影子。

“这样子可以吗。”无忧用手轻轻扇扇墨迹未干处,将纸递给时笙。

时笙将纸拿在手里仔细看着,无忧就先低下了头去写另一封。

奉卫书,秦大将军启。

不才何文昭,临阵之始即闻大将军通达世事,少时已殚见洽闻,怎不谓经天纬地。今时下皆余,见贵地凄苦不堪,甚难至于不顾,每忆于此,便乃至夜不能寐,食之无味。先生自有闻见,且谓国士无双,焉能只得捉襟见肘为何人守得城门?先生辛苦,其苦必多。昔日江南之地,至国都之地,皆有无饱暖。不得已兴兵,非我所愿,为四海安定。至于贵地诸多妻子离散,良田不耕,三步野见枯骨,掩面不得见之。君子于役,先生又岂能不知归期?何苦为此,有何可恋?若先生不悟,然后兴兵,不才虽不忍,冥冥自有天意。先生若能依言,可免前后不顾,惊怕我军,也可救于八荒,他日天机典籍浩荡,先生功当论大泽差拟。我主为善,令不才兼顾良民,不可伤及无辜。先生难顾,自粮米不足;不才领命,自为粮米无穷。归鸟亦有致辞,特请先生赏面一见,定当白银珍宝相待;先生不见,不才如何真心为难,只怜惜良民无处容身,必兵戈相见,以为太平!

奉书先生,言尽泪下。

“这是给秦绩的吧,还有一份是给?”时笙将信纸轻轻放好问。

“给长安守军。”

他点点头,忽然笑了起来,“二殿下原来是这个名字。”

无忧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话,埋头写着信,良久才道,“我都快忘了,我还有这个名字。”这话并非说是真的记不清,而是自己想要记不清。

“二殿下不喜欢么。”

“嗯。”

无忧写东西的速度很快,不一会就将另一封写好递给时笙。

这一份和给秦绩的差不多少,只是多了句触目惊心的难顾良民。

“二殿下似乎很想要秦绩。”时笙同样替他整理好,把信放在桌上。

他没说话,白了时笙一眼。

时笙自然也明白,无故动了秦绩,便是和虞部过不去,且此人是有真正能力的,若能招揽,也免得与其苦战。

“你派人送去吧,给长安守军的这个先留下。”

“二殿下,探子昨日报来消息,长安似乎是出了大事,这才急着召人回去,原先守城将领病故。”

“嗯?这样啊。”

“在下只能想到其先将军的领兵可能不会对现在的将领太过亲近,其他还是应由二殿下想想,在下愚钝。”

“你这是把计谋出给我了。”无忧只是对他一瞥,便没再说话。

不知为何,时笙看着这个孩子的眼神,总有些深深的怨毒——即使他在努力压抑,并且压抑的很深。

像是曾经自己在深宫里看到的那具女尸,压抑着的恨,也许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时笙封好了写给秦绩的劝降书,“那在下便去做了。”即使是时隔多年,他也略有些发冷。

无忧在身后的书架上翻了翻,他虽兵法看的不多,但对于其余史籍诗文还是有所了解。本以为何文泽不爱研究这些东西,却不想在书架上找到了几本他默下来的书册。无忧拿了两本百家学说,翻开扉页准备解解闷。

何文泽的字较为清瘦,边边角角也显得细致,倒也不是像自己字体那样一丝不苟,多了几分轻巧之意,扑面而来,满纸灵秀。

他的手无意间摸到张纸,蜀国人人感知都强,无忧用指甲尖沾了些水,滴湿在纸页角上,左右捻了捻,果然是有两张纸贴在一起的。可这确实是黏的仔细,如果不是自己生来盲一目,就算是蜀国的人,也不一定能发现。

纸上的字轻浅,但写的还算清楚,那是一纸药方,无忧看不懂,只觉得何文泽颇通药理,那估计是搜到的什么珍惜药方,便没有过多研究,叠好了又塞回书里。

这书里没有什么,他便又摸出了何文泽收的两封信试图琢磨出点什么来。

已经二月份了,自己若是个女子,今年便是世人所称的二八妙龄了。

无忧心不在此,书是自然也看不下去的。早春寒气比深冬更甚,没了冬衣的饱暖,非是要把人冻得大病一场才算罢了。也许是天不作美,今年春季的暖风迟迟不肯来。他算是荒废了一整天的时光在发愣,直到了晚些天,时笙将探子的打听来的情报来告诉他,他这才算是讲了些话。

“打听到是说,长安城的守将病故了,这才急着回去。”

无忧一愣,半晌才问,“那阿九是不是跟着回去守城的?”

“嗯。”

“知道了…”他浅浅的应了声,眼神看向别处。

“二殿下若是反悔了,在下可和将士说好了,准备撤退。”时笙无奈道,他知道,他怪不得无忧什么。即使无忧不想承认,可他还是一直在惦记宇文庶。

——一如自己惦记何文泽那般。

无忧摇摇头,“不用,我们总是要见的,我不想太狼狈的见到他,这样…他就不会听我的任何解释了。”

“二殿下怎忽然想开了。”

他想起自己看的信,何涉给何文泽的私心。

别忘了你的身份。

“我总要先顾着国家,再顾自己。”无忧叹了口气,“你说的没错,如果这个时候我们选择撤兵,卫国君主是不会放过我们的。”

“我不想太狼狈的见到他,真的不想。我想能让他接受,我需要有足够的能力,去让他安静下来,听我的解释。而不是我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他一刀砍了。”

“嗤…”时笙笑了起来,笑的那样温柔,让无忧都有些怀疑,他下一秒是不是要拍拍自己的头——像是阿九。

“二殿下原来这样可爱。”

无忧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阿九温柔的笑颜浮现在眼前:“小无忧。”

他不喜欢别人这样叫自己,显得自己多蠢一样,更是太容易让自己想起幼年的事。

可阿九每次都这样叫,怎么说也不听,美名其曰,都叫了这样久,一时是改不了口的。

八个月而已,怎么就这样久了,根本是他自己不想改口。

“时笙,你懂不懂,喜欢?”无忧怯生生的问出这句话。

“二殿下怎么想起问这个?”

“我听阿九说,也许喜欢是想一直在一起,我想和他一直在一起,但…我…我不喜欢他吧…”无忧后半句话更像是自我安慰。

他还是不愿意承认自己的想法。

“他说的应该是对的。”时笙似乎是在回想些什么,好一会才回答道,“他说的一定是对的。”

“怎么?”

时笙低下头,“这个还是要二殿下自己体会。”

“我就是因为不明白…”无忧的抱怨更像是自言自语,“我恨他们,可我却想他。我有点下不去手杀他,也怕他的误会。”

“在下…也不是很明白。时笙似乎也在想什么,露出傻乎乎的表情。

无忧叹了口气,“等见了再说吧。”

时笙点点头。上次无忧说过,常做噩梦,他便记了下来。时笙休息的早,就压着无忧也睡得早。美名其曰,陪您睡着了,我还得去巡营。

无忧拗不过他,只好乖乖听话。

不知多久,他还没有睡醒,迷迷糊糊的感觉谁给自己掖了掖被角。

他睁开眼睛,视线有些模糊。

“再睡一会,还早。”眼前人温柔摸摸他的头发轻声道。

无忧实在是困极了,便依言又闭上了眼。

一夜无梦。

清晨的日光明媚,将近春季,洒在他眼睫上,恍惚着把他弄醒了。

“醒了?”

无忧以为是时笙,便揉了揉眼睛,一脸困倦。

“醒了把这个看完。”

一封轻薄的书信扔在他身上,尖角划过无忧的手背。他这才看清楚,眼前人并不是时笙。

“……”无忧没好气的撕开信封,忽然又连着刚刚抽出来的信,扔在手边,“我不看。”

“秦绩的回信,你爱看不看。”何文泽也懒得理他,由着他扔了,笑笑便罢。

如他所想,无忧生了会闷气,还是拿起来仔细看着。

“你都回来了我还看什么?”

“你管事,你持帅印,朕只不过是皇帝,那凭什么你要把事给朕?”何文泽懒懒说道,说时还特地加重了“朕”这一字。

无忧看他倒像是个市井无赖。

秦绩的回信没有写很多字,大约是什么诛尽宵小之类的,无忧看完便收在一边,“你打算怎么办。”

“话说回来,那个齐玉贤我看着似乎是对阿笙有点意思。”何文泽翻了翻自己的书,浅笑盈盈问,“你都看了?”

“我在问你正事。”

“哟?有点将帅的意思了啊。让我猜猜,是因为你的小情郎吧。”他把书放回去,坐在椅子上,“我会处理好的,只是我回来,还是不要透露出去。阵前换将这个情报,可是够用很久。”

无忧听罢也不多问,答了他的问题,“看了。我还想问你,都是什么意思?你怎么回来这么快。”

“有时间告诉你吧。”他用手指撩了头发,眉眼含笑的看向无忧。

不得不承认,他的长相,确实足够令人魂牵梦萦。

“对付他们几个,还用很久?我找了人替我看着,怕你不行,便自己回来了。”

“嘁。”无忧有些不服气,怎么自己就不行了,在他眼里,难道自己就一直是个孩子么。

“好啦。”他难得没有顶嘴,何文泽从身上的佩囊里找到一张叠的整齐的纸递给他。

“什么?”无忧接过来,一脸狐疑道。

“你自己看看,仔细点。”他开始翻着桌子上的书,阳光落在他的指尖,千秋风流。

无忧小心的打开了那张纸,纸里面包裹的是一点香料,不至于甚香,可吸覆在衣袖上,也是经久不散。

“这是?”

“你娘病逝的时候,你也没能见一面。知道你多年虽嘴上无所谓,可怎么会真的不在意。幼年我就看你喜欢这香,回去的时候顺便托人找了些给你。是蜀姬的下人调的香,你收着吧。”他说罢,递过去一个锦囊,“收好了的话看看纸上写的什么。”

无忧愣在原地,手上的香味直逼着他,以至于何文泽说破了他的心事,他也没有如往那样说回去。自己一直对什么都不在意,可扪心自问,这到底是真的吗。

自以为豁然,可心底压抑的所有感情,能一直忽略了不成?

他接过锦绣佩囊,仔仔细细的收好了香料,开始看纸上的字。

“你给我这些做什么?”无忧一脸被他玩了的表情质问道,“你明知道我…”话说到一半,他就没有再说下去,只恨恨的丢了一句,“算了!”

纸上写的是齐玉贤和阿九的过往,在无忧看来,只当他在激自己。

何文泽听了他这话,先是转了转眼睛,这才一脸无辜说,“我就说你性子急躁,你还跟我急,这么久了还是不改,看来你手上的伤是不够。”他说罢,意味深长的笑笑。那笑容里半是认真,让无忧不禁有些寒意,“时笙教你看的兵书难道就是让你玩玩的么。”

不过他似乎懒得追究下去,“我昨天听阿笙说了,你见过齐玉贤。既然见过她,那你的意思我也很清楚了。知道你不是这块料,那我给你找个你喜欢的事做,可别说我亏了你了。你既想拿齐玉贤做个诱饵,那你不就得了解他们的事么?你什么都不了解,跟你不带竿不带网不能下河还非要抓鱼是一样的。”

无忧虽放轻了敌意,可嘴上还是不饶人道,“谁让你多管那么些…我又不需要…好吧,不管怎么说,还是多谢你了。不过…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因为你是我…”他话说到嘴边,笑叹了口气生生咽了回去,“没什么,这是我应该做的。”他本想说,因为你是我弟弟,可他不敢。他命格不好,不能有亲人,也只有祝氏强调了好几次,他这才是敢认娘。

本来兵营也在调养,何文泽回来的事谁也不知道,军务还是依旧由时笙料理,二人便能好好坐下来讲些心事。

“为什么始终不承认我?”无忧收好了纸条问。

“没什么。”

“那你的两封信又是什么?”

“也没什么。”

无忧蹙眉,“你怎么什么都不告诉我?”

“等有时间,过两天吧,我再和你说。”何文泽拿出本书,“你先过来,我跟你指点两句。”

许久后,何文泽阴着脸放下了书。

“也就是阿笙脾气好,打不死你罢了。你难道是只在你那些诗词歌赋上用功了吗?我知道你文采出众,难得一见的风流雅士,可你现在…”何文泽无奈的倒了杯茶递给他,“没事,慢慢来,你天资聪颖,总能学好的。我也听说了,你应对卫军的突袭,很不错。”

无忧仰天,他是真的怕打仗,也不喜欢战场上的勾心斗角,“我…”

“你啊,巴不得什么时候能喝个烂醉,写几首小诗,写写画画的,这才适合你。”何文泽笑叹道,摸了瓶药给他,“记得吃,还是上次那些,身子要紧,等太平了才能好好的啊。”

他点点头,“谁和你说的…”

“来,你刚刚不是问我怎么不告诉你么。”何文泽舒缓了下心情,“有些事,你根本不能知道,这…不适合你知道。”

“你是我兄长,为什么我不能知道。”

无忧明显感到站在自己背后的何文泽一个哆嗦。

小无忧,不能这样称呼奴才的…

儿时的回忆突然涌来。

“……不许这样说。”

果然,他还是不肯认自己。

“我想知道。”

“不行。”

“兄长。”

何文泽慌忙试图捂住他的嘴,“怕你了。我和你说。”

“祝氏…是我娘。我记得你幼年问过我,她怎么会是妖孽。她可以不是的,但也许是因为我,也许是因为出身。可我觉得,更多的是因为我。”

旧时光里的事情是不忍看的,无忧眼里提起此间事的何文泽,褪去了轻狂模样,他忽然有些后悔,勾起他的往事。

“你怕不怕一个人?就是,身边谁也没有,想有个牵挂,却发现自己根本不配。我生来克死了二姐,娘也因为这个被罚了。或许是个借口罢,可我的命格,倒是真的。你可能不懂,祝部的人是留不得,包括我也是。我叫何涉的次数一只手也数的过来,娘疯了,便要我帮她报仇。后来何涉知道了,便让我仔细考虑,我和娘的书信,也成了我谋逆的证据。”

何文泽说的有些轻描淡写,他的唇角依旧挂着笑意,“不过还好,有阿笙陪我。”

见他不再多说,无忧也就没有再纠缠问下去,“应该,还有吧。不如等你有了心情,再一并告诉我。”

何文泽点点头,“好。”

二人无言,何文泽坐在椅子上,翻阅着离开这段时间的记录。无忧便坐在床边,随手看他批注的诗文集。

“公子。”时笙懒洋洋的推门进来,把手里的东西递给了无忧,“二殿下,这是探子的情报,还有一点可能的解决方案,在下刚刚整理好,您过目下。”

何文泽瞧着不知该说什么的无忧,又看了看谦虚谨慎的时笙,差点笑出声来。

时笙转头颠颠的跑去何文泽身边,“公子,月余前,卫国的突袭,您怎么看?他们定是当时知道了什么的。”

“有奸细呗。”他说话的口气像是全然不在意的,“也不是第一天了,就你手底下还有个狗腿子呢。”

“啊?”时笙一愣,努力想了想自己手底下的人,“公子是说?管文书的那个?”

“他也没干什么大事,顶多拿换将的消息传给卫国探子,去换钱了。该怎么处理你自己看着办吧。”何文泽冲他宠溺的笑笑,“你要是下不去手就留着,我来就行了。”

时笙背对着无忧,无忧看不清他的表情,可他从时笙的口气里,勉强揣摩出,应该也是笑着的,“那我快些去看看。公子跟二殿下叙叙旧罢。”

何文泽点点头,看向正盯着自己发愣的无忧,“想问什么?”

“你怎么知道就是那人?”无忧记得,那人是刚开始,一直拦着自己看情报的。

“很多事我怕严重,就不想交给阿笙去办,但是我又不信别人。所以这些人的家室背景,性情生辰,我都是了解过的。何涉还在的时候,我自由时间多些,也能用他分给我的人调查,他的人我虽也不信,可总是和他一心。不止我一个人调查,也事半功倍。”

“你很喜欢时笙啊。”

无忧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能把何文泽问住。

他没有接话,像是在破个什么难题。

“是吗。”何文泽不置可否道。

“嗯,是啊。看得出来,你对他简直比对谁都好。”

“那你喜不喜欢宇文庶。”

无忧也被问愣住了。

一人一次,这次算是谁也没赢。

“我不知道,也许吧。”

“你喜欢他。”何文泽目光落在他身上露出一角的玉佩和浅竹色的穗子上。

无忧像是感觉到什么一般,急忙试图掩盖,用宽大的袖子遮住玉佩。

十三。

紧赶慢赶忙了一整天的阿九有些昏昏欲睡。他把灯芯挑了挑,帐中明亮不少。

不行,现在还不能睡。

阿九使劲揉了揉眼睛,没有每天安安静静在一旁的无忧,帐子里就又剩下他一个人了,没人需要照顾,就更容易犯困了。

夜里的风吹动他挂在手边架子上的玉佩,刺骨的冷,他看着空色的玉佩带子入了神,那是无忧的。

“咳!”他慌忙掩住唇,想起还没来得及去城楼上看一眼熟悉熟悉,便慌忙的紧了紧衣裳,吹熄了灯,匆匆跑了出去。

守城的士兵没有对他说什么,依旧站的整齐。城楼上灯火未熄,他用手拎着衣裳半敷衍的披在自己身上,仰头望着天边的残月——白森森的,像是枯骨千万。

烽火映得他眉目有些模糊的软糯稚气,一如往日那般,这个年少的小王爷,还没来得及如何轻狂策马逍遥,也未来得及醉酒花边,便与了严肃庄重的军营一路为伴。他很忙,所以很少会有空记起秦桑和宇文卿,也很少记得起自己在皇城里的时光。

一个是他的亲娘,一个是他的亲兄。有关他们的记忆,从自己出了皇城,便是断的彻彻底底了。

阿九不敢让自己停下来,这似乎已经成了他的习惯。

他想起自己辗转在好多兵营里,做过不少将军的军师,从简单的整理洒扫,到难一点的参读兵书,再到排兵布阵,指派训练方针,他也想起自己杀过的第一个人,那是看他年幼,被撞破时,企图灭口的探子。

父亲给他的印象没有很深,他年岁不大,父亲便患病去了。兄长做了皇帝,他也时常见不到。七哥出家修道,几乎是很少回来的。阿九的童年其实是自己,和先生,还有先生的女儿齐玉贤。他会在春季看王府外街道上的行人,腿都比他人高,他就这样一年年的看。也会在夏季烟雨连绵时,为王府后院的几株花都撑上伞,头发上滴着水,便依在门槛上,望着那些素色的伞,和嫣红的花。秋季他喜欢坐在树下,仰头看一片枯叶的翩然,冬季是他容易着凉的时候,他不喜欢大氅厚重,只爱一把纸伞,在雪里能走上一个午膳的时间,往常新旧岁更替时,他便能进宫见到自己的大哥。

有一年,大哥没了,他就离开了皇城。

三更天寒,霜也冰凉。他在城楼上站了很久,等他回过神来,才感觉到自己在发抖。

阿九还是不可避免的着了凉,头疼的厉害,也极度的怕冷。

方璟摸摸他的额头,果然是烫的。

“你快点睡一会,别再看书了。”方璟把水杯放在床头,试图把裹着被子坐在椅子上一本正经的阿九拖到床上去。

“我冷,哎…别动我…”

阿九常年在军营里,也不见有什么皇子的高贵气质,病了便只顾着护住自己的被子,缩成一团用功。

“那我抱你过去?总之你不能再这样了。”

一听这话,阿九慌忙起了身,“好好好,依你。”

他收整好了床边,头痛欲裂也不得不睡一会。

药材不多,他不敢用,难说今年春寒要持续到什么时候,他实在害怕,自己病了没事,若是士兵病了没药吃,那是会让人不安的。阿九想着,不管怎么样,也许睡一觉就都好了。

“公子,探子说,宇文庶病了。”时笙趁着无忧去大营里巡查时,悄悄对何文泽道,“要不要和二殿下说?”

“什么病。”何文泽不知道在写些什么,头也不抬道,“宇文庶是那个,军师是吧。”

“嗯,听说是着了风寒,但是高热不退。然后探子还说,以后是不太能很及时的传递消息了,宇文庶有些多疑,他不敢总是出城。”

“我知道了,待会你和无忧说就行。”

“公子觉得,二殿下怎么样?”

何文泽想了一会,才谨慎道,“有些磨蹭,对于兵法是一窍不通了,虽然不够果断,但是多半时候倒也能拎得清,这就够了。指望卫国能教他如何反抗?他比我想象中好不少。”

“公子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你喜欢做天下的陪葬吗。或者喜不喜欢血染过的江山图?”何文泽把玩着手里的笔杆,不经意的看着时笙摇摇头又补充道,“我也不喜欢。”

他悄悄往窗口瞥了两眼,仔细确认了没有人偷听,这才说道,“也许我想做但不能做的,他能帮我。”

“公子说的是?”

何文泽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有人回来了。”

时笙掺杂着担忧的看了他一眼,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我让你处理的人呢,怎么样了。”何文泽一下转移了话题,气氛也没有两个人相对无言那样诡异。

“我…我还没说,但是已经让人监视起来了。我想这时候如果查出有奸细…我怕军心不稳。”

“嗯。那毕竟也是你的人,你可能下不去手吧。”

时笙顿时低下了头,“嗯…有点…”

何文泽还没来得及说话,无忧便推开门,“这是训什么呢。”

他应该是偷偷在门口站了一会的,也许是想听些有用的东西。他不是不信,但他是怕何文泽生性多疑又心狠,怕他真的出点什么损招,自己什么也不知道,商量都没得商量。

“你留着吧,看好人,等过段时间,我有用。哎,正好无忧来了,你和他说说去。”何文泽莞尔道。那副表情,背后议论别人的愧疚感,一丝一毫都看不出来。

“二殿下,探子的消息是,宇文庶病了。”时笙乖巧道。

无忧听了这话,口气里的着急便是呼之欲出,可他还是稍微稳了稳,试图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在意,“什么病?”

“听说是染了风寒,昨夜的事了,但是到今天还未用药。”何文泽用眼神示意时笙不必说话,自己接话道。

“怎么不吃?”无忧满脸狐疑。

“这…我也不知道啊。”何文泽吊儿郎当的语气听得无忧更是有些抓心的急。

他恶狠狠的剜了一眼何文泽,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仔细想了想,在卫军大营时,本就粮草不多,连柴火也没有多少,按理说来,是不可能有药的。

“能不能拜托你…”

无忧的话还没说完,便被何文泽打断了。

“拜托我找些药吗。”他敛起那一身痞气,正经道,“不可能。我有什么理由,去救敌国的人?尤其…身份还这样贵重。”

“可是…”无忧狠狠心,也同样严肃道,“可是你留了那么多人质,难道只是想换几两银子,几石粮食?你自己也知道的吧,硬拼会损失惨重,你难道不想让他活着,去帮你开皇宫的大门么?”

无论是为了私心还是旁的,无忧说的都没错。丢一个军师,卫国重文,不保不会有旁人顶上或是根本就在军中。阵前换将是大忌,可若是换了一个更适合战场的军师,那又该如何是好。到那时战斗套路不明,能力也不明,还要重新摸索。况且这位军师,是个皇子。若拿他去叩宫门,皇室如此,卫军的士气,自然是会下降不少的。

何文泽一念间便做出了判断。无忧是很少能这样快的想出辩驳,他向来不爱说卫军的事,那么无忧询问里的不想让他活着,便是只要不给药,宇文庶危险很大。换个地方想,卫军几乎是油尽灯枯。

他笑笑,“想啊。那么我同意你的看法,我给。不过这药,是得你自己去送,如何。”

无忧点点头,他知道自己哥哥从不会做亏本买卖。

如果能攻下长安,阿九便不用再为了这摇摇欲坠的卫国拼命了。到那时候,他兴许,能安全不少。

只要我好好对他,他会喜欢我的…

无忧这样想。

事不宜迟,何文泽的药多些,他随手拿了几包草药给无忧,“马待会你自己去牵,这件事你须得办的好看,不管怎么样,一定让他吃了。”

“好。”

其实无忧也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阿九。他做好了被阿九奚落嘲讽的,甚至痛骂一顿的准备,但他还是不太敢,他怕的是阿九的失望和不信任,在山上那次,他就已经受够了。像是万箭齐发,旷野上的他,无处可逃。

混进城没有那么容易,好在那半年里,他是不怎么离开阿九的帐子。

直到了夜里,他才算是赶到了长安城门下。

无忧在城外的林子里,遥望城门上的烽火。他忽然想起自己和阿九的初见。那是自己见过阿九最恣意的笑了,手刃敌人的情况下,他像只狂傲不羁的小狼。无忧至今也不知道,那时阿九到底在长安做什么,也许是刚刚从宫里出来,也许自己逃出皇宫时,是与他擦肩而过也未曾可知。

不管在哪儿,太平的时候都不会让人夜里进城,更别提是这样的乱世。可无忧担心阿九,他把马松开,让它自己跑回去,也不至于放在野外,落入了旁人手里。无忧仔细回想了一下当时和姐姐出来的场景,长安不像阳县,作为都城,怎样都不会只有一条路可以走。他依着记忆,想从侧面翻进去。

无忧身体不好,即使是吃了一个月多的药,也不至于好的那样快。

孤城凄凄,在夜里那隐约跳跃的烽火倒没有显出该有的生气,反而是一片死气沉沉。

边防失修,没有十分严实,却也并不松懈。能在这样的情况下顾及半分边防,也是宇文淮烨的能力。只可惜,他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无忧仰头望着城墙,还是要从山上越过去。

他撩了袍袖,深深呼了口气。

准确的说,这并不算是个天然的山坡。这是边陲的一些城墙,常年战火导致墙角破碎,遗留下来的场景也恍惚有白骨森森。近些年来,朝廷一直在拆东补西,除了卫国的刺绣印花出众,由着女眷们做了带出关外换些银钱,但再如何,也抵不住城池一年年的失,将士一年年的补,已经七年了,也该气尽了。

无忧小心的护着身上的药包,阔袖被划的破烂,小山坡上的瓦砾碎片毫不留情的刺进了皮肉,无忧咬着嘴唇,抬眸向上看去。天边孤月清朗,明天定是个好天气。他喘着粗气,正好将袖子系在伤口处,也免得出血太多。哪知晓一个不留神,踩着了另一只手的衣袂,让石头又在脸上留下了血道子。无忧用手擦了一下,血流进嘴里的味道他可不喜欢。

他心里也着急,浑身的疼痛使得更加烦躁不安。冷风割在身上,激的无忧一直咳嗽,他忙捂住嘴,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心口开始疼痛,每呼吸一下,便疼一次。

无忧把衣裳上下打了个结,手指扣进泥土拼了命的往上爬。

这里易守难攻,若是换了大军想要爬过去,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几根手指上的指甲翻开,生生的疼,血混着土加塞进去,硬是疼的无忧泪水在眼里打转。

五更天时,他才算是爬了上去。用营帐做掩体,巡逻的士兵也几乎都有些困了,夜半的寒气从浑身的伤口处溜了进去,冻得麻木倒也缓解一些疼痛。只是即便这样,还是疼的很。

他只知道阿九爱住偏僻的帐子,可具体是不是,他也不敢确定。

无忧跌跌撞撞的趁人不备,准备赌一把。阿九正在高热,那么窗帘是必须不卷的。

只见帐内确是阿九,他用手撑着自己的身子,坐在黑暗里。

“谁。”阿九悄声问道。

无忧的手因为疼痛紧张抖的有些厉害,他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最后一咬牙走到阿九床边,将身上的药递给了阿九。

那包药材的纸面,还有他手指上的血痕。很快便渗了下去,形成暗暗的红斑。

“是你?!”阿九撑着力气扯住他的手,“你怎么?!”

无忧的手臂和手指早在刚刚被划的血肉模糊,阿九这样不肯下手轻些,自然是搞的无忧略带了哭腔,“疼…放开我…”

听到他哽咽的句子,阿九触电般的放开他,就连阿九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借着惨白昏暗的月光,才发现自己手心里满是鲜血。

眼前的男孩子唯唯诺诺的,白色衣裳满是土灰血渍,破烂的不成样子。包括他的脸上,竟也有一道指长的血痕。

一时间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个什么心情。

“阿九…”僵直不久,还是无忧先开了口。

“无耻…”阿九挣扎着起身,指着他鼻子低吼道,“你…你这…枉我救你!”

无忧一愣。

“我没有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

“你是蜀国人…你到底是做什么的。”阿九叹了口气,强打着精神问。

“我…”

“有探子?连我病了都知道。”他自嘲笑道,目光却落在药上,上面的鲜血有些触目惊心。

无忧垂下眼眸,“我只是不放心你。”

“我好的很。”他轻轻抓过无忧的手,似是怕他疼了,“告诉我,你到底是做什么的。”说完,他偷偷瞥了几眼无忧的手。

皓腕凝雪,此时却是遍布的伤痕,深浅不一长短不一,多半伤口周围的血液沾了泥土,脏兮兮的粘着。他手腕上的伤像是树枝划的,也许没多久,还在往外冒血。无忧枯瘦的指尖上,曾经修理得当的指甲现在近乎都翻了起来。

“你这是?”阿九有些于心不忍,还是忍不住问道。

“我担心你,从边城爬进来的。”无忧低着头,不敢看他。又强行抽走自己的手,可不想牵动了伤口,疼的又是一个激灵。

他将手覆上了阿九的额头,好烫。

“我能不能留下来,照顾你一次?就一次,看你安稳了我就走。”

这是无忧第一次,提出要求。他也被自己的话吓到,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自己怎么会想要照顾别人?感情是碰不得的。只有隐藏起来,才能保命啊…

“不需要。”阿九冷声道,“我不需要你的照顾。”

无忧看着自己的指尖,受伤的点点头,“那你记得把药吃了。”

“我不需要你来同情我。你走吧,我不想看到你。”

他听到这话,深深的呼了口气,抬眸是阴狠模样,“你是不是一直在找你未过门的妻子。叫齐玉贤,是吧。”

阿九猛的抓住他的手臂,“你!你想干什么?”

突如其来的疼痛使得无忧小声哼了声,听来也是凄惨,“她在我这,九殿下。”

阿九握着他的手臂,指尖戳在伤口上,疼的无忧直喘粗气。

“你想干什么。”

“你好好照顾自己,你…你…你别逼我。”

阿九从未见过他这样的口气。软绵绵的威胁,藏着无数银针。

“嗤。”阿九笑出声来,他朝无忧点点头,“好,好,威胁我,是吧?你放心,我比谁都惜命。我会照顾好我自己。你只要好好的看好她,就可以了。”

无忧张了张口,劝慰的话还是没有说出来。他不想这样,他其实只是想,能让阿九好好的,再这样一直拖下去,难保到底发生什么事。他不懂得怎么说,也不知道该怎么劝,只是阿九的话让他总觉得委屈,明明这么久了,为什么就是不肯相信。他慌不择言,这才算是出口威胁了阿九。

“阿九。我再和你说一遍,我就是没有出卖你。我不管你信不信,如果我要卖你,我早就卖了,我何必等你突袭我们?”

阿九听了这话,也算是半消了气。不管怎么样,对付敌人,冷静下来总要比着急好。他说的没错,如果是他出卖自己,根本不必等着突袭受伤。他清楚卫军的实力,也清楚剩下的军粮不多,他完全可以选择报告主帅。

可是那时,主帅不是刚刚离开吗?

是因为这个不说,还是因为…

无忧就是蜀国的二皇子。

“你主子还有说什么?难不成只是让你送药给我么。”阿九问道。

无忧摇摇头,“没有,这是我自己想给你的。”

阿九坐直了身子,高热反复让他体力几乎耗尽。

“我暂且相信你,但是我想问问你,当时在长安城前,你为何差点被蜀军杀了,难不成是演戏?你又如何能在蜀军突袭时,救下我来?你当时手上的伤是谁做的,你是去见了什么人?这一切下来,我总不明白。”

“我…”无忧犹豫了一会,“无可奉告。”

“怎么?”

“我说了,你便不可能再信我。”

阿九轻笑,无忧瞧着,虽是欢喜,却更多是无奈。

“你到底对我信你有多少执念?”

“我怕你不信我,我怕…”

少年似乎勾起了曾经的回忆,那是很久之前,因为怀疑惹的祸。卫国怀疑蜀国,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他也知道,每次送去卫国的皇子,或许都是这么过来的。他年少离了蜀国,虽有人疼着,可也是因为怀疑,丢了这份疼爱,偌大的深宫里弟弟没了,陈贞也不再如何对自己好,甚至出手伤了自己和姐姐。他实在害怕别人的怀疑,尤其是和自己有过亲近的。他怕,所以他不敢再接受任何人对自己的好,怕又因为身份,因为旁人怀疑,丢了自己的至爱,形同陌路。哥哥的离开,陈贞的离开,丧母时的难过担忧,他和姐姐说想要回去,这便是让卫国对自己对蜀国的疑心更重了一分。自那次以后,无忧向来不敢外露自己的心情,他自以为能做到无情无心,可只有在质问内心时,他才知道,他永远做不到。他不忍至爱的离开,便多年来扯谎隐瞒感情,已经成了他的习惯,每一次话到了嘴边,便说不出口。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可就像是什么压着,始终是说不出来。他什么都懂,可他只能可笑的找个借口,说是为了报仇来劝慰自己。

阿九仔仔细细的看着眼前挣扎着的少年,有些纳闷。

“无忧?”阿九还是唤了他一声。

“长安城门我没有骗你,我只是在被人追杀,我想跑出去,可遇见了战乱,我一直怕打仗。我有时间会告诉你。”

门忽然被推开,方璟看着屋内的二人发愣。

无忧慌忙低下头。

“快回去,走城门,也该开了。告诉你们主子,多谢好意,我们还有能打的实力。”阿九冲无忧道。

他选择相信他,也许…这孩子能为自己所用。

无忧不舍得瞥了阿九一眼,尽量把头低的很低。

“九。怎么放了?”

“我总觉得不对劲,这孩子身份有些古怪,就拿使者来看,如果这个时候杀了人家的使者,怕是蜀军恼怒下真的要打人了。”

天色还未明亮起来。

“我曾被蜀国俘虏,他…长得和我一位故人,眉眼里有几分像。当时便怀疑了,今日你既问起,就和你说。这药是他的?”方璟拆开药包,细细看看,“没有问题。我去帮你煎上。”

“他长得和谁像?”

“何涉。”

“何涉…?!”

十四。

身上的伤口已经不再疼痛,无忧也有些不忍看自己掀起的指甲。还有很久才到,他本想着在树下休息一会,可没想到,一起一坐,胸口忽然疼的厉害,一股血腥味涌上喉头。无忧眼前一黑,头又磕在了树桩上。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醒的。只觉得自己迷迷糊糊的,额头应该是肿起来了。带着寒气的风灌进他领口,无忧直觉得,自己应该是在谁的身上。如同幼年时那般安心,却又有些许恐慌。

再醒来时,是在蜀军的大营。

无忧没说话,看了看自己眼前的时笙。

“二殿下。在下替您擦药?”时笙拧了拧手里巾子上的水,刚刚替无忧擦拭过身上,换了衣裳。

无忧看着身上干干净净的衣服,顿时红了脸。

“不,不,不需要…”

“你不让他,那我来?”跪坐在桌前的何文泽发了话,一脸不耐烦的起身,抢过时笙手里的药瓶,半跪在床榻边地上,“看着你挺瘦,怎么那么重。”

他看着谦卑站在一旁的时笙,忽然有点后悔自己刚刚的选择。

何文泽牵起无忧的手,低垂的长发遮住他的眉眼,无忧只看到他玉似的指捏着药瓶,另一只手正给自己的指尖上着药。

再怎么秀色可餐,那也还是疼,无忧哼唧了声,往后想抽手。

“别动。”何文泽抬起眼眸,手上的力气大了些。

“疼死了…”无忧不满的抱怨道,看的一旁的时笙竟觉得二人有些好笑。

“怎么了?是你自己非要去的,现在倒是抱怨起来疼了?”他松开无忧的左手,又换了只手替他上药。

都说十指连心,无忧今天可算是真的体会到了。

“对了,阿笙,你去派个人,把那份剩下的书递过去。”何文泽掀开无忧的衣袖,头也不抬的对时笙道。

“好。”

时笙行动向来快,待他出去,无忧忍着疼问,“你这样相信他么?”

“嗯。”

“为什么。”无忧忽然想起了阿九的不信任,他不懂得人情世故,问了许多人,他们都说了自己对于喜欢一词的看法,可自己还是不明白。他也还是不懂,为什么不信,又会因为什么相信。

“用人不疑。”

“是吗…”

何文泽收起了药酒,用手指在心口处点了点,很明显,他在剧烈的运动后,也是容易心痛的。

“时笙的父亲时延是何涉从小长到大的伴读,时延的父亲又是何涉的太傅。他放着这样的身份不要,放着准驸马的身份不要,非要来陪我。我有什么理由不信他?”

无忧一愣。

“可我就算是伤成这样去见了他,他为什么,还是不信我?”无忧很想问问,到底为什么,阿九不信自己的理由,又在哪儿。

“也许是不敢,也许是没感情。如果换做我是他,我也不敢信你。”

“那为什么在你绝境时自请而来的时笙,你就这样敢信他。”

大概是何文泽跪的不舒服,他坐在地上,依着床榻,“我也不知道。”

“你喜欢他吗?是因为喜欢才相信的吗?如果齐玉贤去和阿九说,那他会不会听她的?是不是…他对我所有的不能接受所有的恨,所有的不信任不理解,只是因为他…不喜欢我。”

何文泽是第一次听无忧说这样多的话。他也是第一次,怀疑过自己是不是喜欢时笙。

“我不懂。感情这种东西,我一向不懂。”

无忧不明白,他什么都做了,怎么阿九连一句关心也不曾有过?难道…这一切都是因为齐玉贤吗…

他忽然跳出这样的想法。

如果除掉了齐玉贤,会不会,他就能对自己好上那么一点?

何文泽若有所思的瞧着他出神的样子,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劝他。索性就只叮嘱了两句旁的,也不多问。

无忧不敢表露感情,可说实在的,他比谁都痴情。

“我想见见齐玉贤。”无忧说道,这种要求,如果是时笙,估计会很快答应。但对于何文泽,他就不知道了。

“怎么见。你现在这个样子去见她,可不太好。”何文泽把他从上至下打量一番笑道,他起了身,坐回桌前。

“……”无忧看了看自己的伤,“那要怎么办。”

“你想见她做什么?”

“想问些事。”

“那你等时笙回来,让他去帮你问。”

无忧看他转着笔杆毫不在意的模样,有点无话可说,“你怎么那么像个痞子。”

“在你这我转个笔就痞子了么。”何文泽似乎转的更起劲了。

“没有,我是说你…算了。”

他把笔往架子上一搭,“你就是看我哪儿都不顺眼。这么久不见你了,你怎么对我还是这么冷淡。”

无忧一时不知道怎么反驳他,确实,自己对于幼时的事情一直耿耿于怀。他似乎知道些什么,可就是不愿说,“你应该知道我在意什么。”

“我当然知道,你要冷淡就冷淡去。我要是能和你一样,我便能闯出个天下来。”

“可是你在蜀国,难道过的不好么…?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不太清楚,所以才问问你,如果过得不好,你为什么非推了我出去?你知道的,我幼年是对你最依赖了!”无忧顿了顿,“我这样子…不都是因为你么…?”

何文泽轻叹了口气,“当然不好。为什么推你出去?”他垂下眼眸,“当是我自私。”

“咳…!”无忧一阵焦急,“你到底有什么事不能告诉我?”

他没再理会无忧。

无忧知道,自己是从他这问不出来什么了。可这是自己多年来的一个心结。

“别想着去调查那些事了,你想要和宇文庶好好的,那我就帮你。曾经的事都不重要,你没必要什么都那么清楚。”他笔底生花,是张墨染了的星象图,“听到吗。”

无忧总觉得那张图自己在什么地方见过。

“你画了什么?”

“没什么。”他把左手边的书本摞在右手边,挡住了无忧的部分视线。

他也懒得说什么抱怨,无忧知道,就算自己说了,何文泽也不会说。他望了望书本的另一边,试图记住些什么。

可惜无忧只能看到零零星星的一点边角与几笔勾勒出的线条。他猜得出,那应该是什么纹章。

折腾了一夜也难说不困,无忧老老实实的跑回床上,准备睡一会。

他做了个梦。

梦里依旧是曾经的旧事。

可似乎,这次多了些什么,他梦到一个毁了容的女子,从不见的遥远尽头跑来,追赶着,自己便跑着,他不想看到那女子的脸,女子脸上的鲜血染红了半边衣领。他在长长的路上跑着,一直跑到眼前出现了大火,火里烧着的,又是一位女子。

无忧不想见到这两个人任何一个的容貌。

梦里,他匆忙的往前飞奔,忽然一转画面,成了阿九失望的眼神。

他往后退着,两个女人浑身是血,再加上阿九的目光,悬崖下是曾经自己救过的女子和陪过自己的陈贞,还有救过自己,让自己动了心的阿九。

无忧一回头,纵身跃下。

他猛的从床上坐了起来,直喘着粗气。

“做梦了?”何文泽看着他疑惑道。

“嗯…”无忧缩起了自己的身子,低下了头。

“什么梦把你吓成这样。”

无忧双臂环住双腿,犹豫了一下说道,“我梦到宇文氏了,还梦到了一个在火海里的女人。她们两个,和阿九一起,追着我索命。”

“宇文氏?”

“宇文良淑…”

何文泽虽然有点疑惑这人的身份,但是也没有再问下去,“别怕了,没事的,待会让时笙叫齐玉贤来,你还是先解决了这个事吧。”

他说的也有道理,无忧满眼凉薄的点点头,想起曾经的事。

宇文良淑是宇文卿唯一的女儿。自己在卫国被所有人怀疑时,无忧悄悄将这个小了自己一岁的金枝玉叶推到了水里。

可他良心发现,他知道,他不该将自己的不幸转嫁到别人身上,他还是救了宇文良淑上来。

她一直以来,只当他是恩人。

从无忧逃离了卫国皇宫,就再也没有见过除了阿九之外其余宇文氏的人。

幼年时候何文泽的抛弃和自小的漂泊无依,使得他绝对害怕所有人对自己的好与不好。因为他害怕失去,所以宁愿没有拥有,就算是让人对自己的不好,他也不想接受。

但阿九半年来待自己的一切,像是能弥补所有孤苦伶仃的伤痕。

可无忧知道,自己的依赖也许是因为齐玉贤,才不喜欢自己的。

他固执的认为,只要自己身份藏的够好,没有了齐玉贤,阿九不会不喜欢自己。

可他也固执的认为,阿九早晚会和幼年的一切安逸一样失去。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力留下他。他想搏一次,就一次也好。

时笙回来的快,一进门就腻在何文泽身边,“公子,办好啦。”

何文泽自然的递了自己桌上的茶盏给他,“喝口水,再帮我个事?”

时笙接过茶盏抿了一口,“嗯?好啊。”

“去把齐玉贤带来,有人想见她。”

无忧看着两人的动作,有点说不出的感觉。老夫老妻…?他嫉妒的剜了他俩一眼,又埋下头想着刚刚的梦。

“好,那我这就去。”

“嗯,乖。”何文泽摸摸他的头发,那满眼的柔情含着笑意,是片桃花落水。

“你们两个关系可真好。”

“嗤。”何文泽笑出声,“你想问齐玉贤什么?”

“我不知道。”无忧摇摇头,“我也不知道问什么,但是我想知道她和阿九…她和阿九的事情,只是这样。”

“知道了,那我先出去,你想想看要说些什么吧,我好不打扰你和她说话。”

时笙做事是向来快的,他把齐玉贤丢在帐内,便同样离开了。

“不是第一次见了吧。”无忧的阔袖遮住了手上的伤,显得他更加枯瘦。他朝齐玉贤点头示意,算是对她的些尊敬。

“不是第一次见。”齐玉贤回道,“公子前些日子才见过我。”

无忧其实不知道该说什么,话到了嘴边,老毛病便又犯了。

“公子找我,是什么事。”

“阿九在找你。”

“阿九?”齐玉贤闻言一愣,复又恍然大悟道,“我知道。他…还好吧。”

无忧瞥了她一眼,把目光定在地板上,摇摇头。“不好,很想你,秋季的时候下了雨,他一个人在山上,回来的时候满身都是水。”

“然后?”

“身前没有湿的太厉害,我在他衣服里,看到了一张帕子。”

齐玉贤没有再说话,两个人就一直沉默了下去。

许久后,还是齐玉贤开口说,“可我不喜欢他了。”

“那他好不好,与你何干。”

无忧的冷漠的看了看她,话里是掩盖不住的半分欣喜,“其实你不喜欢他也更好,我只是想知道,你对他到底有多重要。”

“也许你舍不得杀我,说说看,你想做什么?”

“不愧是陈贞都提过的人。”无忧不痛不痒的嘲讽了句,“我想让你引他出来。”

“不可能。”齐玉贤想也不想的回绝道。

“你是还惦记着曾经的情意?决定前,要不要先告诉我,为什么不喜欢他了。”无忧的其实向来不会说话,但才识也是一绝的他,不至于对齐玉贤如此窘迫。

“我与他说过,不要出城,可是他不依。”齐玉贤说的事情似乎和自己无关一样,“我和他约好了,他去打仗,我就等他回来。家里人带我走,我没走,我不放心,也舍不得。我回来原地找他,根本找不到。”

齐玉贤的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唇,应该是在想什么,“在被你们抓到前,我是被趁乱打劫的土匪抓住的。发生了什么也许不用我说。其实,我还能自尽。但是你们的人救了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明明我是卫国人,可却被卫国人俘虏,还被你们蜀国人救了。那些人不是真的土匪,我知道,他们只是迫于生计。”

无忧略一沉吟,“所以你才不喜欢他了,是吗。可这并不怪他,如果他不参军,也许会有更多的女孩子…”

“你什么也不懂,你不了解,我千里迢迢伶俜回来长安找他,可他却不在的感受。”

“那你为何不愿帮我。”

“我不舍得他死。”

也许阿九的离开,不是自愿的。无忧只看到了眼前的女子黯然神伤,他看不到这个乱世的始末,看不到多少人无依无靠孤苦飘零,流离在外,有家难返。齐玉贤的选择并不自私。时笙帮了她,又是阿九不守承诺在先,她完全有理由不再喜欢他。她什么也没做错,即使是这样,她也未曾借刀杀了阿九。在她的心里,相思都成了过往。

“恰恰相反,如果你不帮我,长安攻破指日可待,千军无情,难保他的命。但是…”无忧像是听着教书先生读着自己根本不认识也未见过的字词一样一字一句说道,“但是,我喜欢他,不输于曾经的你。”

“是吗。”

“我发誓。”

齐玉贤没有再说话,无论如何,始终都是一言不发。

不算不欢而散,但齐玉贤一定是会考虑的。

当夜他听时笙说,齐玉贤问过自己,你们今日那位公子,真的能保证不杀子凡么。

无忧问起他如何回答,时笙只说了不曾记得。

长夜未央,无忧一个人撑着身子的微微疼痛,踱步到大营门口,仰望着天上的星宿。

身后有人轻轻披上外衣给他,“不冷么。”

他回过头,看到何文泽难得温柔的眉眼。

“不冷。”

无忧席地而坐,虽说着不冷,却单手扯住要往下滑的衣服。

“我们有多久没有这样一起看过星宿了。”何文泽也坐在他身边,随着他的目光望去。

“很久吧,像是上辈子的事。”

“嗯。”

“你看那边。”何文泽指了指南方,“井宿再往南,很远,那是我娘说,祝部曾经的旧址,也许在那也能找到许多她儿时的记忆。”

无忧看看他,又看看天空,“祝部?”

“嗯,是啊。”

“你说,星宿…一直在这里吗。”

何文泽撩了撩自己的长发,笑的温婉动人,“也许吧。”

提起星宿,他总是异常的柔情。

“有没有什么,是不会变的。”

“变化本身,或者说是时光本身。”何文泽回应道,“千载后的事呢,那是谁都能说的。”

无忧才发现,自己已经和兄长是差不多的个子了。

“谁都有想要的吧。你呢,兄长。”

“不许这样叫我。”何文泽嗔怪了句,“我记得,曾经也有人,就这样和我坐在大营门口,他对着星宿说,云卷云舒分分合合,他还说,就算万年为罪,他也要占了这江山万里,风月为葬。”

“谁?”

“何涉。”他笑笑,“我始终不懂他的意思,但我知道,这和我娘的死有关,这大概就是我想知道的,如果有机会,我会去很远的地方,去看看我娘的回忆。”

无忧好像忽然懂了什么。

天下易主,国家兴亡,谁能护我永昌。

不必千秋万代,也许只是几番春夏,人与人的沧海桑田。

“公子,让我好找。”

身后传来一声埋怨,无忧转过头,正对上时笙带着微微怨气的眼睛。

“别生气,走吧。”何文泽起身,对无忧道,“天寒,早些回去。”

无忧没有出声回应他的话,一生浮沉而已,乱世何时落幕。到了那时,天下皆可负,唯你不可。

从小到大,这样久了,遇见过的人,多多少少的出现在无忧的视野里,模模糊糊的,诉说着每个人的故事。

你会如我这般,正在想我吗。

无忧望着夜空惆怅质问。

风带去了这句质问,长安城里的阿九拖着服了药好些的身子,依着营帐门,共此星晴。

十五。

相安无事的日子向来过得快。

这是二月中的几日,无忧依着何文泽的计策,放出了消息。

银子赎人。

长安城内没有几个人能拿出这样的重金,也不敢相信给了银子就能放人。只有一两个财主,算是给快银子,蜀军也十分守信的放了人。

“喂,怎么办。”无忧懒散的问比自己还要懒散,正在拿着笔转来转去的何文泽,“行不行得通?”

“你自己算算就是了。前段时间通知到的都是长安城内的吧。这群人是不相信我们会放人么。”他可算是不转笔了,把笔放好,手指搭在唇边就开始想事。

“嗯。”无忧随口应道。

“那行,我知道了。”何文泽从身后的架子上摸出几页纸,翻了翻确认然后递给无忧,“这个,你自己去算一下,有几个是家里有能力但是不愿意救的,有几个是没能力的。”

无忧接过来,满纸的都是字,几乎连个空当都没有。

他听话的整理了一番,“你起开,我需要写一下。”

何文泽懒懒的笑笑,“嗯。”

虽说字也多,但是对于无忧这样四五岁就捧着诗词歌赋的来说,确实是容易的很。这算是他唯一可圈可点的地方,就是文采过人。

不一会他就将人名分好了,揉了揉有些酸痛的手,是太久不写字了。

“写好了,你看看。”

“好。”他拿起桌上的纸,看了一遍,“可以,多谢你了。”

“你要这个做什么用。”无忧不解道。

“你待会把这个给时笙,然后自己分一半财主家的人,一半穷人家的,都是有用的,别不当回事啊。”

外面的天气有些阴沉,搞得无忧也满心的无趣,仿佛什么压着一般。他烦躁的用手撑在桌上,看着满桌的书卷。

“你不烦啊,每天鼓捣这么些东西。”无忧挑刺般的问,就是看谁也不顺眼。

“烦。”不知道何文泽在鼓捣什么,缩在角落里,手里捧着前段时间无忧看到的星象图,头也不抬的研究个没完。

无忧也没了兴趣问他,索性拿上刚刚自己写完的东西去找时笙。

无忧真是第一次觉得,有人能这样懒,这样的世道,也能懒的出奇,可见平时是多娇惯了。

“你醒醒…”无忧轻轻拍了拍时笙,“喂。”

床榻上的公子哥蹙眉,“啧”了声就不满的翻了个身,“干嘛。”

那满脸的不耐烦和极其凶恶的口气全然不像平时。

“你公子让我把这个给你。”无忧无奈的将手里的纸在他眼前晃了晃。

“二殿下…”时笙看清了来人,这才稍微好些,话里转成了微微的不满,“他怎么一大早就吵人…”

“午时都过了…”无忧看着他的抱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嗯…”时笙起身,立刻掀开被子,又立刻缩了回去。

“你怎么了?”

“我冷。”时笙把自己裹的像个球,乱蓬蓬的头发搭在耳畔。

“……我总觉得你不可靠。”

“没有没有,二殿下,您说就好,公子怎么了?”时笙接过纸张,随便搭了两眼。

“不知道,你看就是,他只让我给你。”

时笙这才认真的看了看,“我知道了,谢谢二殿下。”

无忧晚上才听,他们两个决定把攻城的计划定在后天。

夜风里有隐约的草木味,湿漉漉的,应该过不了多久,会下第一场春雨。

时笙说,今天去送饭给俘虏时,齐玉贤让他转告自己,她愿意帮忙,只要自己能保证,护住阿九的命。

他用指尖挑着玉佩的挂处,趴在窗棂上,玉佩下的流苏扫着自己的唇,痒痒的,有些像出逃长安时,缩在草丛里那些狗尾巴草,只不过没有那样粗糙。无忧长叹了口气,他是想阿九了,很想。

由于年幼时的遭遇,何文泽其实是比较自卑的。他指了个旁人做打头的将领,本人倒是站的比自己还靠后,那斗笠一遮,人堆里都几乎看不到这还是个活的。

“叫你们主将出来和我说。”

城楼上,阿九轻咳了两声,却迅速隐瞒了下来,笑颜里也不羁。

“你们蜀国不忠不义,为我朝附属竟敢造反。你们皇帝恣睢,难道你们这些做臣子的也随着么?!蜀国奇技淫巧,放荡自流,这是你们朝廷的问题。可你们,难道没有家室,没有妻女?你们用人外宽内忌,难道不都是皇帝的亲属?仁义道德,治理谋略,你们的朝廷到底哪儿值得你们拼了命?”

阿九知道,长安城内剩下的所有人加起来,也绝不够蜀国的兵临城下。虎狼在握,何人能与之敌手。蜀军包围,使得秦绩的援军无法出城,都无法保证是否能撑到底了,更别提支援半步。

“你记下这里的形式,别错了乱了地方,下次你趁乱,从后面过去,混到他们那边,到时候齐玉贤会帮你拖住,你只需要看好他别让他丢了命就好。”何文泽轻声对无忧道。

无忧点点头,他内心的恐惧一点也不比何文泽少。

“叫你们主将出来。他曾送过劝降书,这时两兵相见,难道他连见上一面的诚意都没有的么?!”

阿九是真的动了气。

满目的温柔成了燎原的烈火,伴着他话里的风,几乎似要燃尽的人心。

无忧不得不承认,皇子就是皇子。

他转头的功夫,却只看到了何文泽的斗笠。

“你不也不是主将么。”

只听阵中悠悠一句,神女琴音悦耳,泠泠一曲,春风拂柳折腰。

无忧一个人坐在后面,有些慌张的看了看前面,毫无疑问,就算是这么久,也许幼年时落下对战争的的阴影是这辈子也消除不了的了。

“你是何人?”阿九站在城上,睥睨着城下人。

“和你一样,只是个…出谋划策的。”何文泽狡黠一笑,站的不至于太靠前,也不会过于靠后。

阿九细细的瞧了瞧城下的人,柳眉丹唇,一副书生样子。可那副运筹帷幄玩弄天地的气质,那满目的稳操胜券,并不像单单一个军师。

若是军师都是这样的举世奇才,那蜀军岂不是战无不胜?

果然,如同阿九猜的那样,守着城墙自己身边的将士,有些隐隐不安的揣测。本想着直接杀了他,可这人根本不是主将,阿九不敢冒险,就看此人翩翩的模样,万一真的是个军师,错杀此人,会丧失最好的机会。蜀国主将一怒,怕是连个周转的能力也没有了。现在根本硬拼不过,只能靠计谋。

“哦?和我一样?”阿九不敢轻敌,只是也不轻不重的回了他一句。

“这些并不重要,在下再替我们将军问一次,现在投降还不算太晚,且不必损伤一兵一卒,到时,也可结天下的安好,不是吗?先生说的对,大家都是有妻女的,我们大老远的来了,回去也需要点功夫,折腾来折腾去的,不如先生直接为了和平,让在下一次?在下…感激不尽。”

他猫似的眸子里尽是嘲弄。

欺人太甚!

这人…

阿九尽量冷静了下情绪,可身子还未好全,又受了风,他掩唇咳了两声,“你们…欺人太甚。”

就在副将下令放箭时,城墙上的所有人便都后悔了。

那城下站着的哪儿是蜀军!

那分明是蜀军拿着卫国俘虏做盾牌呢!

阿九和副将不约而同的停止了放箭。

弓是拉满的,虽说制止的及时,可还是有所伤亡。

身体遇了寒气,拖的不久却也还是有一定影响,阿九身子摇摇欲坠的搭在城墙上,他将外袍往身上拽了拽,不住的轻咳。喉头灼热异常,似是要咳出血来。

天气一直是阴天。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俘虏们眼睁睁看着自己身旁不幸倒下或受了伤的同胞,极度恐慌间,有些已开始破口大骂。大骂阿九无能,大骂阿九不守人道,连自己的人民都要杀。

百口莫辩。

无忧听着,满心替阿九委屈。可他实在说不了什么,也不敢出去和阿九对峙。他多想这时候能站在阿九身边,陪他说一句我在。

即使国破家亡,我也不会放弃你。

“元政…”无忧缩成一团,悄悄问了问身旁的时笙,“让朝廷百口莫辩…这是他想要的结果吗…?”

时笙看了他一眼,垂下了眸,不多言语一句,只把手搭在他微微颤抖的身子上。

阵前攻城声翩然而过,他听到阿九没有办法。

阿九仔仔细细看了看城下的兵,忽然觉得有些不对。

人不够,绝对不够,这连三分之一都不够,蜀国不可能想这样攻城。

他还在思索,却发现蜀国已经给出了答案。

城门还未打开,可已经遭了损坏。

城下的兵阵用俘虏挡着,竟开始撤退。

他们拔下了人身上刚刚射下来的箭,只将受了伤的丢在城门口,将死去的带出很远掩护撤退。

无忧想再看一眼阿九却也来不及。

他随着大军,到了长安城边就地安营扎寨。

“你到底想干什么。”无忧问。

“伤者激动的情绪会让城里的百姓坐不住。开门无疑是让人看到门外的伤者,如果质问起朝廷,就算是百姓认定了是我们做的,那他们也会害怕,会怕哪一天自己也成这样,从而责怪朝廷无能。如果他们认定是朝廷做的,那就更没好说了,他们会疯狂的质疑朝廷,到底是不是在保护自己。喏,很奇怪的事情,明明朝廷很尽力了,可还是不能所有人都团结。其实啊,还是因为,伤了自己的人。我不想跟他们耗,赎金不够多,我不愿意莽。那就让他们,自己解决了。”

无忧瞧着他轻描淡写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你可…真贱。”

“怎么和我说话,我要是不帮你,你看你能不能见到你的小情郎?”何文泽调笑了句,手指在他耳畔带着挑逗意味的勾了一下,“你要是不喜欢,我可以立刻撤兵的。”

他就是纯瞎扯。

“你就是想把自己撇的干干净净的,让我替你背黑锅,这计谋顺理成章都是因为我,你这个始作俑者还是个好哥哥。”无忧生着闷气躲开了他的手。

“我的小无忧可真聪明。”何文泽露出一个极其欠打的笑靥。

“……”无忧不知道该怎么对付这个人的厚脸皮。

“好了,我也没别的办法,我知道你不喜欢,但是你也看到了,长安易守难攻,如果我不这样,拼命的只能是咱们自己人。很多时候非常必要的事情,和自己的利益对比一下,也许对面的就没有那么重要了,你说呢。”

无忧即使很不愿意认同,也总觉得哪儿不太对,可他就是找不出来问题的所在点,最后还是不得已的点点头,“嗯。”

他没闲着,收拾了几张东西就出去安排偷袭的事了。

这样一来,无忧就又是一个人了。

今天这样一次,若阿九知道了自己的身份,那就更没好好说话的可能性了。无忧从未喜欢过自己的身世。

自小的背井离乡颠沛流离,被重要之人的一再抛弃,被人的质疑监视,甚至连母亲去世也未能见上一面,到底哪一件哪一样不是拜了身份所赐。

身子骨的羸弱是母亲当年操持后宫,日日往来祝氏宫中,安抚她的怒气,又照顾众妃,自然是没了功夫好好养胎。要不是因为这,自己也不至于盲一目,非得吃了那么些药扎了那么些针才能治好,也不会未到一岁前连一点声都发不出,更不至于胎里带来心病。若不是这么些事,自己应当是个身板康健,可以在父母膝下承欢的乡间少年,国仇家恨不该只由自己承担。

无忧回想那些年的监视,就连自己和陌生人多说上两句话,都会被迅速拉开。家乡的使者来时,就算是自己的哥哥,也只能偷偷塞给自己一两页信纸。

悄然雨落。

这是春季的第一场雨。

由于是临时的帐子,并不怎么结实。无忧本想依着看看,可想了想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他撑开伞,站在外面。

呆呆看了许久后,无忧才醒过神来。

“大人,拦不住…”通报的小兵无奈的的朝这个站在城楼上,满身湿透的皇子说道。

“先去让人把盆弄好,接水,不要怕,没事,和他们好好说。我们不能开门。”阿九没有回头,手上接着雨水,他尽量用最温柔的口气说道。

“不行,真的不行,没有人听…”

阿九刚想说话,便听到了城楼下的惨叫。

“朝廷杀人啊!”

“他是自己撞死的!”

这是驻守的士兵慌张的辩解。

阿九知道自己的人,绝不会残害百姓。

是自己撞死的。

他忽然回过头,水顺着头发往下不住的滴,那额前的一缕发丝整个包裹在小小的水柱里,凄凉无比。

“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通报的士兵没有说话。

阿九长叹一声,回眸烟雨萧瑟处,目不能及。

此时此刻,无忧也翩然回眸,望之不及皆是远处。手里的伞落在地上,大雨模糊了他的眼睫。

阿九…你怎么样了…?

同一天下,同一场雨。

风里是微微你的长叹,飘渺无依,不知何处。

无忧忽然想起与阿九的相处,阿九的眉眼温柔,烛火下他低眉,一眼也能胜过朝朝暮暮。他向来都是那样爱笑,似乎女儿家眉梢上的远山云烟,悠悠含情。

直到夜里,雨还在下。

这雨虽然给卫国带来了守的资本,可也带来了很多不便。

隘口处被雨水一浇,本就失修更是难以防御,泥土湿软,不好站人。

阿九的身上就一直没有再干过,他身子还没好全,现下只觉得晕晕乎乎,浑身发烫。这大举急退,并非本意,也不知道还有什么旁的后手在留着。

其实,宇文庶的庶这个字,是不该用于皇子大名的。

秦桑怀他的时候,忧思过度,生下他不久便撒手人寰。没了母亲照顾,他身子从小就弱,为着这个,才取了贱名好养活,不敢娇贵。后来宇文时贤也因病去世,新皇登基,他就更没时间好好调养了。

阿九撩开额前碎发,仰头让大雨又淋了一遍。

即使之后是要病死的,也总好过现在这个关头自己不能出力下不来床好。

受了伤的俘虏还是被家人强行逼开城门带了回去,阿九现在什么也不想,满身难受满心委屈。浅色的衣裳水淋淋的贴着,烛火也不能点,黑漆漆的一片,他死撑着交代将士,如果明日蜀军来袭,该如何防守。

交代完还没有多久,他就又跑到城楼顶上,仔仔细细的把城楼的结构都记了一下。如果破了长安城门,就只剩下皇城了。

护不住江山了吗…

阿九委屈的喉头直恶心,除了想哭,他也不知道该做什么。

第一次,阿九缩在城楼一角,捂着脸哭了起来。

这种时候要说不绝望,是不可能的。他只能尽量告诉别人,没有事,能守住,会像上次那样。可没有人能来告诉他,能守住。其实这话他自己都不信,凭什么守?丝毫没有对抗的能力,难道凭说说的吗。

大雨吞噬了他悲戚的呜咽。

“喂,这个时候你怎么还有心思鼓捣这些…”

“你戴上试试,我突然找出来的,我出来之前,我娘给我的,她说这是好久的东西了,是我祖母给的,只传我们家媳妇,听我要出征,就拿来给我护身了。不知道你能不能戴就是…”

“你在说什么啊…你家媳妇你给我干什么啊…”

无忧看着帐里两个正拿着镯子的人,满心无话可说。

何文泽还是拧不过时笙,乖乖的把那玉镯套在了手上。细弱的手腕上挂着这么个手镯,还真是像个女孩子。

他抬起手摸了摸时笙的头发,在他额头上落下一吻。

其实时笙比他高。

他是踮脚亲的。

无忧忽然想起,阿九也是这样摸自己的头发。

他满脸不悦的拎着伞跑了出去。

“二殿下怎么了?”时笙问。

“没什么。”何文泽若有所思的应道。

“不和他说…”时笙话说到一半,仿佛是意识到了什么,便闭口不谈。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他估计想一想,也就过来问我了,没事。”

无忧撑着伞,一时赌气跑了出来,也不知道该干什么去。

他看了看倾盆的雨,这春雨不绝…该对防寒不够的卫军有多大的伤害。雨水顺着他的伞面,滑落一滴在他伸出的指尖,而后又落下,消失不见。只有指端的一些湿润,恍惚间仿佛是雨珠的留恋。

等等!

这样的天气,何文泽作为占卜观星为生的祝部后人不可能不知道!

算无遗策可是兵中众人对他的评价。如果他不知道,怎么会选择这个时候出兵,这对他来说可以说得上是个绝对的污点。

若是利用不好,这天气会是双方的拖累,烟雾朦胧,雨水倾盆,无论是哪一方出兵都不好出,且不论大雨路滑,也许善用虫兽的蜀国会因为雨天的影响,变得比卫国更加弱势也说不定。可如果利用的好…那么这对于何文泽这只狐狸…

是一举攻城的利器。

无忧一惊。

瓢泼大雨里,阿九哭的几乎撕心裂肺。

烟雨迷蒙,城楼上的易守难攻反而成了错。守城就难以看到底下的情况,可从下面看城楼,那可是极其清楚。隘口失修,大雨倾盆下肯定是有所损伤。可这种时候,这样大的雨,卫国只能是知道蜀军在附近,但实在是看不清他们到底在哪儿。无垠的恐惧和边陲的损坏,不知何时会来的敌人,这种种都让阿九感到绝望。本来这些就够卫军恐慌,再加上内忧,百姓不负责任的闹事,一味对于朝廷的质问,更是让卫军人心溃散。这样久了,大家谁都知道兵粮不够,面对这样胜算根本为零的战役,谁会豁出命去打?晨时那位军师的出彩气质更让人惶惶不安猜测主帅到底是如何神力。

阿九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他仔细的想着这其中的所有关卡。

冷雨对降低自己的体温有着极大的帮助。

无忧前几日送过药,那么也就是说,蜀国知道自己生病的事,也知道了自己的身份,知道自己身为卫国皇子,也是军队的军师。

这样推算,自己目前来说,算是顶梁柱的。

只要自己着急,或者病倒了,本就脆弱不堪的人心更是形同散沙,难以凝聚。

他仔仔细细的回忆了一下那个军师的模样。

蓝眸如水。

他…他是想借这场雨…摧毁人心和边防。

包括,自己的身子。

阿九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这雨还会下多久?!

阿九绝望的嗤笑了自己一番,都到了这个时候,自己居然才算出来那人的计谋。终究还是技不如人。他现在只觉得,就算是卫国败了,也更多是自己未能提早做出判断的原因。

他呆呆地依在城墙边,已经没了哭的力气。

仿佛能听到大雨中,凄厉的杀伐声。

计谋已破,可阿九再也没有能力去抵挡。

十六。

“或许我知道你的计谋,是吧。”无忧跑得快,他轻轻用手捂着胸口,衣袍上沾了由于跑的太快溅上落上的雨水。

“那又如何。”何文泽笑笑,低头看了看沙盘,露出些不明的意味。

“啧。”无忧终究还是有些着急,许久后,他忖度一番,还是开口问了句,“你学兵法,到底为了什么。”

“嗯…没什么。”他摇摇头,“只是为了完美点吧。”

无忧盯了盯他的眉眼,“不是。”

他也认真的盯了一眼无忧,眸子里是雨雾朦胧,天色微蓝,又看了看一旁早早睡下的时笙,笑了起来。

“我也不懂。”他的笑意逐渐消退,垂眉半是不解的说了句,“我想为了江山如故…”

忽然,他想起什么一般,目光定在时笙身上,“我向人保证过,他们守不住的江山,我守。他们夺不回的骨气,我来。就算是他们不敢杀的人,我杀,他们不敢得罪的天下,我得罪。我不能让人,被欺辱践踏,就算是逆天而行,我也要做。就算不为旁人,也为了我自己,这样久的傲然。”

无忧在他眼里,仿佛看到了少年时的模样。

鸟雀的翩飞,当歌抚弦,纵你河山唯一。

一夜听雨,无忧睡得其实并不安稳。

春季的雨多烟,迷蒙而又连绵。

阿九都不知道自己是几时回的营帐,半夜里便烧了起来。

他呼了口气,拜托方璟给自己弄了些雨水泡了巾子,捂在额头上起了身,“你说…现在我们该怎么办。他们军师到底是什么人…主将又该多厉害…”阿九本也年岁不大,还未满十八岁的孩子,撑到现在已经是个不屈的主了,可再怎么不屈,这满心的委屈叠着发了热的难受,又让他抽抽的哭了起来,“蜀兵今天…会打吗…”

“阿九,你冷静一点,下这么大的雨,他们不会的,我们还有机会。”方璟叹了口气,连忙安慰道,“你和我说说,你见的军师,是个什么模样?”

阿九吸了吸鼻子,回忆了一下,想起自己读过的书,“柔心而弱骨,不骄不忌。是这般气质,看着不像是蜀国人,长得很白,蓝色眼眸…”

听了他的描述,方璟忽然阴下了眼睛,他似乎是在纠结着什么,最后还是说道,“你见到的是何文泽。”

“咳!”

此话无情,可足够令阿九真的正视到对手。

“蜀国的大公子…他还在…也就是说,蜀国皇帝…就是主将了?”

“不好说,这倒也是他的一贯行为,让大公子出去,自己在帐中观战。但俘虏攻城这等计谋,是不曾听他用过的。也许既是攻都城,急了些。”

阿九摇摇头,“不对。这计谋根本不急。他们就是想用俘虏搞内乱,乱了城门自破。而且借着这场雨,就是为了拖。且…蜀国的皇帝不是为了一统四方么,这样的计谋一出,怕是就算攻下长安,百姓也难以服众。虽是我们百口莫辩,可仔细想想,总是他们先拿着俘虏上的。”

阿九思量了一番,还是叹了口气,眼睛哭的生疼,“他们大公子都在阵前了,这准备是够充分的。我…我…”

“怎么了?”

他低下头,像是不敢承认一般,“我害怕,我不敢打了,我觉得打不过…我不想让自己人上去送死了…”

方璟看了他一眼,没有再说话。

似乎二人都知道,这场仗,没有什么可打的,即使是再拼命也打不过。既然不是外人,也就没有必要藏着掖着,他能想到阿九此时的绝望,伶仃一人,四处无依。这种时候的任何劝解,都是苍白无力的胡说八道。

“我会死吗…小烨儿呢…皇嫂也会吗…”阿九喃喃自语道,“我应该没有辜负了谁…唯一的…大概是小棠了。我还记得曾经看书,皇兄给我讲书上的故事,当时,他说,我们卫朝,曾是边境小部,后来…是旌旗下,威震四方,这才称帝,算来…也有过前前后后六位皇帝。先人们能保住江山,为什么我不行…我还真的不想死,我好久好久没有喝过酒了,我记得当时,皇兄病重,让我出城随军,我去见他,他说,蜀国不安分,等我回来了,他也会没事的,到时候再陪我大醉一场,叫上那个酒量很差的七哥,也把三哥和四哥接回来,前尘往事就都过去了。”

“什么时候…这些前尘往事也能过去,我记得我和他说,我至多两年不到,就一定北归回来,我想,到时候去给父皇守陵。当时,皇兄一口都应下来了。”

“这归期一诺,在他那,终归还是下辈子了。”

阿九揉了揉头,压力与身子的不适一起压迫,还是昏了过去。

与此同时。

无忧猛地咳了两声,咳的嗓子都岔了声。

“你怎么了。”看着他忽然的咳嗽,何文泽出声问。

“没事,大概是旧毛病犯了,不碍事。”无忧虚声道,“但是总觉得哪儿有些不舒服,大概是我想多了。”

“这样,我给你的药还有吃吧?”

他喝了口水,“嗯。”

“那就行,说实话我也不一定能保得住你这条命,只能说是能拖就拖。”何文泽又埋下头,不知道在处理什么东西。

“我记得你身子不是也不大好…”无忧话刚说一半,便看到何文泽急切的摇了摇头,手指放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还十分紧张的看了看睡着的时笙。

“怎么了?”无忧疑惑道。

“别说。很多事我都瞒着阿笙。”他笑了笑,昏暗的烛火下,也不知到底是怎么看清字的。无忧想,也许是因为时笙正睡觉的缘故,他才把烛火压了又压。

“那你这样,时笙岂不是要给你守寡。”无忧难得见他着急一次。

“你说什么呢。他肯定会有自己的家室,怎么就给我守寡了。”何文泽唇角的浅笑有些惹眼的好看。

无忧想起幼年的他,冷不丁的冒出一句,“你说…你会死吗?”

“你指的是哪方面。”

“你那个病弱不成样子的身子骨。”

听他这样问,何文泽笑了出来,“会,而且早晚要死在这上面,也不会太久。”

无忧还真是第一次听到谁说的这样直白。

他没再接话,顺势滑到被子里,翻了个身面向里面。

梦里是阿九的谈笑风生,也是自己长兄的温柔谦卑,更是自己小弟的伶俐可人。

为什么…你会是卫国皇子。

只要卫国灭了,就都好了…

恶念宛如深夜朔风,席卷而来,天地间尽是寒气透彻,深渊千尺。

二人睡得安稳,只余了何文泽,掩唇咳的撕心裂肺。他手中的笔杆竟是一停也不愿,疯狂写着什么,推算着阿九的天命。

无论好梦噩梦,在这之前,何文泽咬牙忍着万蚁噬心的疼痛。

幽幽烛火,照清了纸上的字。

这算是,成了。

他温柔的勾起唇角,轻蔑疲倦的闭上眼睛。

收敛的锋芒间,也许会是无憾。

那轻蔑,是留给自己的。

经了攻城一事,赎金多了几份。无忧算着,让时笙去放人。

不知道怎么了,他看了看趴在桌上还在睡的何文泽,有些奇怪。这人从来没有睡过这样久。

“你公子和你都交代好了吧?”无忧叫住往外跑的时笙问道。

“交代好了。”时笙点点头,“公子没和您说吗?我待会大概要晚上一会,可能要跟着他们看看,他们从哪儿进城出城。”

无忧随口应了声,何文泽不起来,时笙又出去,自己一个人可处理不来阵前的事。雨淅淅沥沥的,时断时续。

他推了推何文泽,这家伙才是疲倦的睁开了眼睛。

“我处理不了,你起来。”无忧把手里的名单递给他。

“我也不会。”何文泽阴冷的看着他,没好气的丢下句话,又趴了回去。

无忧又推了推他,这人怎么一点都不着急?

“你有完没完。”何文泽怕是也睡不着了,干脆起了身,接过他手上的名单,撩了撩自己额前的头发,看了几眼后懒声道,“就是这些了对吧?”

“嗯。”无忧点点头,拿出距离自己手边最近的一张舆图。

“知道了,明天攻城。”

“为什么一定是明天?”无忧疑惑道,他很担心这样的雨跟何文泽的计谋叠在一起,阿九的身子是受不住的。

“你那么着急,是想见你的小情郎咯?”何文泽打趣道,“我自有道理,放心吧,他没事的,最起码病死不了。”

无忧懒得理他,可自己的脸上却温热了起来,他手凉,慌忙的用手去试时,竟觉得刚刚的温热现下有些烫手。看着何文泽小人得志的模样,无忧蹙眉,背过身去。

“咳…”

本应是好好的时光,无忧散落在舆图上的目光集中到了何文泽掩唇的手上,那指缝里透着些许红艳。

“你…怎么了?”无忧的话虽是关心,可也许是由于性格原因,说出来听起来总是没有什么感情的。

何文泽摇摇头,笑了笑,“我得先出去一下。”

他说完就跑了出去,外面细雨蒙蒙,他一把伞也没有拿。

这样的雨天,是最看不清的。细细密密的,视线里都是雨雾。其实无忧一般还是很喜欢下雨,任凭雨珠沾上眉睫,留下的倒是些温婉柔情。他看了看何文泽跑出去的背影,满心的疑惑。他不是…最注重自己身子的吗?难道是自己看错了…

幸好,时笙回来的快,无忧自己呆了一会,他便回来了。

“公子!”

人还未至,他站在门口先喊上了。

无忧和时笙尴尬的互相看了一眼,时笙忙收敛了急躁的心思,对他问了个安,“二殿下,公子呢?”

“我不知道,跑出去有一会了。”无忧想了想又说道,“他身子…是怎么回事?有没有和你说过哪儿不舒服?”

时笙闻言也是一愣,“没有。”他说完,似乎十分紧张的连平常的仪态都顾不上,试图牵起无忧的衣袖,“怎么了?公子哪儿不好?”

“那应该是我看错了。”无忧的心这才稍稍放下了些,“你急着找他?”

“唔…”时笙叹了口气,还是决定先把正事处理好,“跟二殿下说也是妥当的。我查到了他们的去向,然后…旁的就是,宇文庶将阵前兵报报给了宇文淮烨。并且七王爷宇文怜,没有搬到援兵,部落的人都是不愿招惹我们的,七年袭了都城,嗯…当时我随着公子征战,其实是有部族出兵阻拦,都被先帝让人打了回去。宇文怜现在是在回长安的路上,估计不日便可抵达。如果他回来,宇文淮烨的亲兵毕竟是能翻上一倍,且虽未有人跟随他,但确是有些接济。如果再不好好拿下阳县,凭着这一些赎金,怕是不够能跟着他们耗下去。”

“阿笙。”

门口的何文泽身上沾了雨水,他牵起时笙的手,“乖,我听到了。”说罢,他又转了眸子,“无忧,你怎么看?”

“我…不知道…”无忧原本以为自己就是个看热闹的,结果忽然被点了名,磕磕绊绊的低下头,才说了这么句话。

何文泽对他的回答似乎并不太满意,挑了挑眉,耐心劝慰道,“你说就是,我不信你一点想法都没有。”

“也许…因为着急,他不会去顾及阳县,但如果能守住秦绩的阳县,他的士兵也一样能耗…我们…我…别的我就真不清楚了。”无忧扭捏了一下,声音极小的说道。

“差不多没错吧。”何文泽对时笙眯起眼睛笑说了句,“日后他还是拜托你,这也不是一窍不通嘛。”

时笙似懂非懂的点点头,无忧也没再说话。

“我好累,那这次阿笙你就带着无忧去想办法吧。宇文怜也不是什么很难对付的人,好不好。”何文泽无所谓的丢下一句话,从柜子上随手摸了点什么,急速的塞到衣袖里,而后摆摆手,又跑了出去。

“公子…”时笙担忧轻唤了句,其实早也知道他的脾性,决定了多半就是不会再改,说也是白说,他看了看无忧,露出个笑意,“没事儿,公子说得对,宇文怜没什么很厉害。”

无忧很想反驳,他在卫国长大,不是不知道宇文怜。虽未曾见过,可他也听陈贞跟宇文卿提过,这是个逍遥的天才,似乎是因旁的什么事,一直不愿出山。

都说论谋,是何文泽这样毒计百出的人更胜一筹,可论计,也许会是他更胜一筹。不至于名扬天下,可帷幕后的人,总有言语会提起。二人的计谋异行却似同出,也许是宇文怜的出身高贵,教育正统,使得二人一位天才,一位鬼才。

这场天下为局的棋,似乎从未停止过。

谋的计的,都是江山永固。

“议和?!”皇城中的宇文淮烨怒不可遏的瞪着眼前的几位大臣,不高的身子倒也显得端正,隐隐的龙气氤氲在眸中,冷如寒水星月,“怎么议和?朕有什么可议的?是让秦将军放弃抵抗把唯一的阳县给他们?你们以为凭什么他们听朕的议和?七叔很快就会回来,你们,也请不要放弃,朕…拜托你们了。”

他垂眸,复又看向了窗外连绵不绝的雨。

院内的树刚刚抽出新芽,又被风雨吹落。

劝说不成,宇文淮烨心情烦躁,甩了手让他们都下去。

“朕只恨自己不会打仗…”

“若会…定当亲手斩敌,与河山共存亡…”

宇文淮烨咬了咬嘴唇,“就这样吧。告诉前线,无论如何,也不要伤了百姓。还有…告诉他们,求求他们一定别放弃,这样,你送了信,你就不要回来了,你去陪着,你在的话或许也能安抚一些。”

屏风后的人缓步走了出来,这是宇文怜推荐的郎中令最好人选,也是宇文淮烨除了陈贞,最信任的人。

“李贤…”宇文淮烨揪着自己的衣袖,深深的叹了口气。

“陛下,乖。”李贤摸了摸高堂上憔悴不堪孩子的头发,“臣立刻便去,陛下定要照顾好自己。”

宇文淮烨点点头,疲惫的朝着他笑了笑,“你替朕…准备一份鸩酒再走。朕实在害怕,万一…万一…”他还是没有说得出口,转了话锋,“真有不测,朕与远山同葬。”

李贤一愣,手上握着折扇。

这是个十五岁的孩子。

“那…臣替陛下备好,再走。”

“有劳你…伯愚。”

李贤没有接话,跪后便离开了。

宇文淮烨颓废的坐在御座上,呆呆的看着四方窗棂外的天地。他忽然想起,从宫里跑出去的那个孩子。

何文昭…

抓也没有抓到,生不见人,死不见尸。陈贞说,他也许是跟蜀军汇合了。可据探子的可靠情报,并没有听到蜀国二皇子回去的事。再之后他们所有人喜怒不于色,探子也出了事,就再也不能知道情报了。

希望还能像从前那样,多撑一会,撑到宇文怜回来,也许就都会好的。

入梦至夜,雨雾将歇。

李贤从皇城赶到长安城门口,急匆匆的见了阿九。

“这…”

他伸出手,阿九身上是微微泛热。看了看一旁忙碌的方璟,李贤赶忙问了安道,“有劳您照顾殿下,九殿下这是怎么了?怎么也没有听人说过。”

他把雨水浸过的巾子拧干了,贴在阿九额上,“是前段日子的事了,他当时忧思过度,染了寒气。后来好些,但昨日又淋了雨,回营的时候浑身都湿透了,也不知道是淋了多久。”

李贤脱口想问是谁怎么也不拦着,结果忽然忆起,没人会照顾他。不论这样的情况,就算是平时,阿九也不见得能让人照顾,“行吧,这样,殿下的事现在有没有传出去?”

“昏迷的事没有,但是前段时间那场风寒是有。”方璟想了想,又犹豫的说起一件事,“当时蜀军里便有人知道了,我不太确定是谁,但是是个年岁并不大的少年,看着似乎不太像蜀军的什么将军兵士。”

“是吗…?难道这边还有别的蜀国人么…”李贤思量了一番,稳了情绪,“行,你先看着九殿下,我去和将军…”

“我觉得他…也许不是蜀军的什么人,或许只是蜀国的百姓。这战争…应该和他没什么关系。”

李贤顺着方璟目光的方向转过头。

阿九揉了揉头,手上拿着巾子,“因为他…最前的一段时间,是在我这里。”

“九殿下?”李贤看到醒来的阿九,总归还是舒了口气,“待会再说,我得先去找将军,您再想想什么仔细的,下官去去就回。”

阿九虚弱的应了声。

待李贤离开,方璟将水递了过去。

“你为什么护着他。”

“我不知道。”阿九摇摇头,“我觉得这真的和他没关系。如果是他,他不应该满身伤的过来送药给我。就算是骗人的,药里也该有毒。我真没见过谁弄了自己满身伤,竟送好处给敌军的。”

方璟没接他的话茬,转口道,“你可知…你昏迷的时候,气息多弱。”

阿九把茶盏放在床头,“是吗…这么说来,你是不是没对我抱希望了?”

“嗯。”

阿九眨眨眼,缩回了被子里,“那你还这么照顾我。”他说完,晃了晃手里的巾子。

“嘁。”方璟懒得理他的打趣,擦了擦手,正色道,“我不开玩笑,我真的没对你抱什么太大希望,你本来底子就差,再这样淋雨,急火攻心,说实话,基本就是回天乏术的。”

“那么…是怎么一回事。”

“祝部有过妖术,祭司似乎可改天命,具体…不知真假。兴许是错了吧。”方璟随口道。

“我似乎也听过,但应当只是传言了。”阿九笑了笑,“刚刚李大人是来做什么的?他不是陛下身边的?”

方璟没有说话,只是摇摇头表达了不清楚。

阿九便也没再追问下去。

无忧是半夜里听声被弄醒的。

“你们在干什么?”无忧抓过时笙问。

时笙转过头,“二殿下好,公子说雨明日便不下了,要抓紧时间,所以今夜就要行动的了。正好趁着现在没有下雨,半夜里人也懈怠,我们好攻些。”

他刚要开口问话,只听了何文泽轻唤,“阿笙,你过来。”

“来了。”

这也许,会是最后一次攻城了。

即使自己不会打仗,也知道,卫国是撑不下去的。

十七。

“不要出全兵,你,带着你的兵留在军营,不需要管别的,只守好了,作个安稳的假象。然后你,后城墙的隘口,带上你的兵从那边想办法上去,雨下过已经矮了不少,也松动了不少。别动别的,拆。还有你,你不要带太多人,只管拿上盾牌蓑衣,攻城门。然后…”他想了想,指了指时笙,“你,带上人,从百姓回去的地方,潜进去,杀几个人,跑。”

“时笙先去偷袭将领。然后,你们再攻城,之后另一队从隘口拆,差不多就行了,干完该干的就走。攻城的记得最后撤。留下的一定看好,埋伏都弄好了,你们只需要老老实实哪儿也不用去装着睡觉就好。除了时笙和攻城的,你们只需要惊动了人,就可以跑了,所以,务必带身手好的,人不要太多,带上病弱蛇虫。”

战机耽误不得,领了命都离开的快。无忧看了看远处隔着林子隐隐约约的城头烽火,扯住了何文泽的衣袖,“喂…说好的,放了阿九。”

“我知道。”

“你的埋伏,是什么。你怎么这样确定,他们会偷袭。”无忧不自在的松了手,目光落在自己的手边。

“嗯…兵分几路派出精兵,很明显这是调教好去突袭的。我连阿笙都丢出去了,这种时候难道你想和敌军硬拼吗?谁都清楚只要偷了敌营,敌军是会着急回去的。着急的情况下…不仅可以杀,还可以抓。尤其是…看到我们兵营里的大批将士都还在休息,虽会疑惑,可必定是中了埋伏。”

何文泽解下自己的外衣,披在无忧身上,“回去。”

“我一个人?你呢?”无忧身体底子差,夜里出来也是冷的,他没有推辞,衣上带着浅浅的药味。

“我得去再检查一遍埋伏。”

无忧垂眸,“嗯。”

他不想自己一个人。

可是他谁也留不住。

无忧紧了紧衣服,往营帐里去。

离开的时间这样久,梦到阿九的时候其实并不多。他坐在床沿边,回想了一下。阿九入梦时,似乎只有满眼仇恨的质问。越是近要见他,无忧越是不敢。他怕梦里的质问是真的,怕自己百口莫辩,更怕阿九对自己的恨意。

烦躁满心。

“蛇?!”阿九猛地起身,却不想扯了身子,反反复复的高热,现下刚轻一些,可却难耐深夜天寒。

“九殿下!”一旁的李贤慌忙从桌前站了起来,抓起凳子就要往蛇身上砸去。

那蛇跑的也快,灵活卷了身子,往角落去。

阿九看着直瘆得慌。

“这是…毒蛇吗…”

李贤贴在角落的一边,仔细看了看,摇摇头说道,“也许不是,我从前在山里在乡下,都没有见过这样的。难道是…”

蜀国…

阿九喉头一梗,又是想要作呕的感觉,又是蜀国,又是蜀国!他咳了两声,喉管处只觉痒涨难耐的憋屈。

“快,李大人,你快去看看外面,怎么样了!”阿九一边说,一边从床榻上下来,披上了衣裳准备跟李贤一起出去。

李贤点点头,先一步离开。

阿九顶着头昏慌忙穿好衣裳,一并跑了出去,只见一片安稳,并未有什么敌情。他总是不放心,跑上城楼去,不见大军。正当他以为只不过是山野跑来的蛇时,背后忽然出现了声惊呼。阿九转过头,那是个已经在发抖的守城士兵。

“你怎么了?”阿九疑惑道。

他一边问,一边顺着士兵的目光望去。

“殿下…死人了…”

卫军几个人的尸体就丢在了营帐顶。

阿九差一点昏过去。

既有偷袭,会不会…接下来就是大军了?

他先稳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稍微安抚了一下士兵,便撩起衣袍,准备去找温衡说说看,这样的事情,不说是要延误战机的。阿九匆匆下了城楼,在底下看到了温衡。

“将军,这…”

温衡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半是强迫冷静道,“都知道了,别怕,李大人已经去处理了,不会乱的。”

“我不怕,但是我没有从城楼下看到蜀军大军。”

温衡想了想,才谨慎开口道,“嗯。我知道了,你多穿些,去城楼上看着,有情况立刻说,能撑吗?”

“能。”阿九点点头,“可是我们已经被偷袭,还把…还…”阿九想说,还把尸体挂在营帐顶上,这不仅仅是挑衅,更是种侮辱。乱世间的人命不如蝼蚁,但可以造成的,却是整个兵营的不安与不稳定。可这样的话,他始终说不出。

“没事,有李大人在,总能稳定些。见之见陛下,不要怕。”温衡安抚道。

阿九虽担心,但眼下也没有办法。他叹了口气,又跑上城楼。

“你能不能去城墙尾的隘口去看一下?我怕他们从这边再偷袭。”阿九抓过一个士兵问道。

“这…我…殿下,我…不能离岗。”士兵躲闪的眼神证实了阿九的猜测。

没有人敢。

都是惜命,人心基本被蜀国搞散。

他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始终还是没有说出来。

“那这样,你在这看好了,我过去,有大军就叫我,好吗?”

“殿下您…小心。”

阿九不敢耽搁,算是半跑着过去的。

隘口处是没有人的,阿九往城下瞧了两眼,月露天边半垂,漆黑如墨的高墙下,仿佛不见底的悬崖。这样深邃阴冷的模样,似乎是在哪儿见过的。吞噬一切,无尽低沉,风里是还未散开的雨水味。

恍惚间,一切历历在目,这样的暗淡,是那孩子的眼眸。

他往后退了两步,试图甩开曾经的回忆。

站定冷静不久,隐隐约约,阿九似听到了吵闹声,满心的慌张急躁是压不住的,他回眸望了一眼天边的明月清辉,已经猜了几分。

宇文淮烨紧紧地抓住自己的袖角,任由月色覆目,似是覆了层轻纱婉约。

愿以百年寿,换来国运一次唯安。

皇城外的城墙上,夜风吹开本就未系紧的发带。

他将这发带握在手里,这是长兄的遗物,也是长兄临终前的托付。七哥不在,三哥四哥早被囚禁封地,当时的宇文卿,只说这是娘亲手作的,递给了自己,拜托自己一定照顾好宇文淮烨。

自你走后,国家渐次散乱。

他一直觉得,这和自己脱不了干系,不仅有愧先祖,更有愧长兄的嘱托,与其说是不想,更多该说是阿九不敢承认自己的姓氏了。

长发拂过眉目,划过唇边一滴眼泪。

就算以身殉国,为此天命千万不辞。

兵临城下,都着蓑衣持着盾牌,阿九先稳定了自己的情绪。

蜀军的人并不多,副将瞧了两眼,也是满心的狐疑问道,“将军,殿下…这…这蜀国在搞什么?”

“我担心有诈…”阿九喃喃道,“唔,这些似乎都是精兵啊。”

“温将军、殿下怎么看?”李贤悠悠的放下了衣摆,显然是从城楼下面刚刚上来,阿九转过头,正对上他刚烈帅气的眉眼。

“既然他们都这样上了!我们就放火箭!”

不知哪个将士烈脾气道。

可话虽这样说,实际上,所有人都觉得,雨连绵了许久,而他们选择此时精兵进攻,又着了蓑衣,既不是防着下雨,那必然有诈。若放过火箭,蜀军里似有颇通天象之人,大雨几滴,对于卫国来讲也是重大的消耗。

阿九猛地咳了两声,头疼欲裂。

“殿下身子不好,这些人也难说能攻城,夜里我们…我们也不敢消耗,这样的话…能不能从后面离开,精兵既出,不如我们也学他们,偷袭兵营。”

军中议论纷纷,还是这个办法最得重视。

“不行…说得容易,你们怎么知道就不会有埋伏。再说…你们怎么能保证,你们就能找到他们的兵营?”阿九咳的厉害,强撑着说了自己的看法。

“可是殿下…那我们由着他们吗?”

将士们刚准备背水一战,可被阿九这样一浇,也算是凉了不少。虽多人如此说,可也有谨慎的并不接受。

李贤扯了扯阿九的袖子,比了个口型。

劝、不、了。

他看了看带着不满和逐渐怯战的将士,默默地咽下了想说的劝阻。

“你们卫国!都是这样的懦夫,只会聚着说吗!下来啊!你们皇帝缩头当孙子,你们是不是也当孙子?”

城下叫嚣,谁也拦不住。军心不稳,容不得他们这样羞辱下去。即使是温衡李贤无所谓,阿九无所谓,兵中的旁人可是有所谓。这样的激将,阿九更坚定了自己所猜测的,深夜轻兵突袭,必定是有诈。

可他劝不了。

眼睁睁的看着交手未久的部下,将蜀军打的溃不成军,可由于其穿着蓑衣,受伤实在不多,只顾着慌张逃命。

输久了的人只顾着能贪图利益便贪图利益。

阿九按着自己的胸口,伏在城楼上,咳的满嘴血腥味,还是唤不回。

只有一小部分谨慎的还在兵营里。

“李大人,兴许这些人,本来也是会投降的。与其留着让成了奸细,还不如这样算了。”温衡绝望的叹了口气。

城楼上只剩下了他们三个人,李贤勾起唇角,莞尔道,“没事,总有办法。”

“李大人,刚刚…我去看过隘口,您能不能再去看看,我现在…”阿九揉着额角,尽量能让自己舒服一些。

李贤点点头,“应该的。”

“传令,让据守在当时远处的那些兄弟们,不要往山里退,春季多雾,山路不熟,雨水也多,还是保险些,然后让他们把战线往阳县那边扯近一些,太远了不好支援。记下来,永远留一队,调度不要出了问题。你快点去,明天必须开始打阳县,听清没。”何文泽交代清了副将,又放松的笑笑,对无忧道,“你快要能见到你的小情郎了。”

无忧有些不解的看着他,没有说话。

他也就没再说话。

也没多久,时笙便跑了回来,直接扑在了何文泽身上。

自己清楚的看到时笙白色衣裳上的血迹,喷溅了一片,看了直反胃。

“公子,都做好了,哎,我回来的时候,已经有人出城门追来了,但是我也不清楚,是不是他们主将让追的。”时笙松开他说道。

“不至于那么蠢,行,你按照说的去办吧,辛苦你了。”何文泽冲他笑道。

时笙骄傲的对他吐吐舌头,又匆忙忙的跑了出去。

“我知道你不信我,但是我可以向你保证,等明天入了夜,你就可以见到他了。你看,送上门的,请你去见他们王爷呢。”他摆弄着手里的琴弦,这琴是去哪儿他都不曾离身的,和他身上的玉佩一样。

“这样的情况…这样的话,怎么在你这说出来显得这么无所谓。”无忧稍微有些看不惯他的性子,什么都与他无关似的,就算是人命,他也能说的轻描淡写,形同玩笑,“你是不是真的把人当个玩意了。”

无忧的这番话换来何文泽轻蔑一笑。

那一笑也精致好看。

“这乱世里,我能怎么样,你又能怎么样。这样的世道,能左右生命的从来不是自己。我不出手自然会有人出手啊。又不是天下归心,所有事啊…不能只看表面。部族有部族之间的战争,国有国之间的战争。只有我们跟卫国两个称了国,你说那些部落眼红不眼红?喏,这样的情况下,所有人对我来说,就是棋子,江山,就是我的棋盘。我不甘心做别人的棋子,所以,我来看着这盘棋的走向。”他的指尖拂过琴弦,勾出一节音律,“所有事习惯了就好了,既然自己都左右不了,那为何我要替他们考虑。我只需要做个旁观者,看着就够了。必要的时候,胜负由我来分。”

“你…你真毒。”

“瞒着别人在别人军营里蹭吃蹭喝,蹭完就跑的你,和我本质上,差不了多少吧。”

呜咽声近,无忧刚想开口询问,却被他截断了话。

“你见宇文庶的资本,来了。”

无忧一瞬间的,有些恶心。

“话原是不该说太满的,也不该告诉你的。但是你一直缠着我问,那我也不怕和你说说。以后别再问了,听到么。”他把琴放好,唇角是一抹轻笑,眼眸眯起,活像只老狐狸。

他在威胁自己么…

无忧不甘示弱的与他打了一场目光战,最终以他眸光清冽若无其事告终。他知道,何文泽说的资本,是卫国的士兵。自家副将回来报告时,无忧才算是听清一二。

接二连三的打击让卫国军心溃散,今轻兵挑衅,卫国又迫切想知道蜀军到底藏在哪儿,打没几个来回便溃不成军的蜀军装作顾着逃命,而就这样,卫军也没有选择的追击。追到大营看到一片漆黑更是满怀信心,只觉大军都在休息,只有分出的小部分兵力刚刚被打散。可这时选择继续追击,就是踩了陷阱。

他坐在后面,听着何文泽指挥,让人带一部分战俘,去放给秦绩,让这些战俘去请秦绩支援,又放了一部分回城,给主将带个消息。

灯火间将他的身影拉的很长,孤寂万千。无忧一瞬间里,似乎明白了什么。这样的计谋,都只是为了保护自己。他想起何文泽儿时曾对自己说过的话。

——如果这个天下保护不了我,保护不了天下人,那…我要倾尽所学,谋一个安定。就算是背负骂名,我也要天下太平。

才气里略带了稚气,这是不是他一直以来的追求?

无忧叹了口气,将自己所有的疑问付与了北风携向远方。

兴许在不久的将来,自己也终将达到那远方去。

总是有黑白两面的。蜀军军营运筹帷幄,热情激昂,另一边却实在是不怎么样。

“你们,一个个的,看好了没有?”当着阿九温衡的面,李贤震怒。

“这就是不守军令的下场。我不管你们谁和谁的关系好,谁担心谁,我今天和你们一个个的都说清,九殿下劝过,将军也劝过,既是这样,既是你们的好兄弟,你们就不要置身事外。殿下将军都尽到了义务,是他们不听。我不知道平时是怎么样的,我只知道,你们一个反对,两个反对,都无所谓。可你们告诉我,顶撞军令,每一个人都因眼前一点蝇头小利红了眼,值不值得。”李贤稳定了一下情绪,“现在剩下的,都是兄弟,一定不要莽撞,也要听话,我们让蜀军看看,我们也是有能力的,好吗…”

说是这样说,可是谁信。

刚刚被蜀军偷袭杀人,又被擒了不少人。虽说如此,可李贤的话,也算是在凝固军心上起了些作用。

各怀心事的一夜后,清晨将至。今夜决战,千古胜负就此一次。

无忧实在无趣,想着四处走走。

“手,给我。”

眼前时笙跪坐在地上,背对着自己,柔声劝着锁好了的战俘道,“这伤很重,不上药会感染的,你想死吗?”

他心下好奇,又看不太清,只得上前两步。

时笙仰起头,冲自己一笑,又低下了头看向不甘而绝望的战俘,不轻不重的问了一句“二殿下好。”

“唔,应该不很疼吧…”

时笙轻轻握着谁的手,将药粉涂了上去。

一个一个,都是他亲手上的药。

这乱世里,到底都求的是什么?

后悔吗。

半生飘零,天地一片萧索。

故城一别,再也难归。

似乎每个人求的都不同,可也许每个人都有一个相同的心情。

盛世何日?

十八。

各自安好的白日,算是最后的平静。

白天的军营里不见任何一个人,时笙的药瓶还丢在地上,人就消失不见了。

这是不让自己知道事呢。

无忧百无聊赖的瞎踱步,无趣得很。

直到天色暗淡了下来,何文泽才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将自己拖到近长安城的地方,但距离城门还有一段距离。

“你就站在这边,不会有事的,好不好,等开了城门,你就进去,找你的宇文庶,行吗?”虽是攻城着急,可何文泽依旧是从容不迫的站在身边对自己说道。

无忧摇摇头,他还是害怕打仗,阵前丢下自己一个人,简直就是要命。他小脸吓得也有些变了颜色,不愿让人看到眼里的惊慌,低下头,一句话也说不出。

二殿下天生不足,讲话有些毛病,一直寡言少语,是谁都知道的。

何文泽被拒绝后面上的表情有些不悦,也许是不喜欢有人拖后腿。但随后似乎想到了什么,这才无奈叹了口气,笑笑捧起他的脸,看了几眼,左手在脑后,解下了自己的束发的绸带。何涉驾崩的消息不敢外传,只说是回国去了,可何文泽不知怎么,把本来浅蓝的发带换成了白色。率性而为,倒也没人会往那处想。

“这个,你拿着,遮一下眼睛,我带你进城,你什么也不要看。”他把发带递给无忧,笑意温柔宛如幼年之时,长发垂在身后,竟一抹清秀。

无忧向来是抵抗不了谁这样暖的笑。他点点头,乖乖的听了他的话。

何文泽牵着他的手,急着从拆掉的隘口处进城,跑的也快。

他死死地抓着何文泽的手,不敢松开一点。

“你的左边,就是城楼,上面有我们的人。现在你不要转身,不然一会你分不清方向。现在所有将士都在底下,我想阿九应该也在哪个营帐里做垂死挣扎,咱们的人正在开城门,别怕。”他在自己耳边柔声安抚道。

无忧只感觉到,有人来到自己身边,跟何文泽说了什么。

从那人身上的药味跟他如出一辙,应该是时笙。

何文泽将自己往边上拉了两步,“你跟阿笙一会。”说罢,他把自己的手交给了时笙。无忧只觉得,烈烈寒风耳边而过,一边的眼睛露了光,像是自己曾经,还盲一目时,那样久违的感觉。

自己系的松,发带翩然落在手心,两边耷在空中。他只觉得,身后似有什么烧焦的味道,没顾着什么,转身一顾。

时笙牵着自己的手,慌忙想掩住自己的目光。

可还是晚了。

一瞬间有些呼不上气。

踏破硝烟万里长,何文泽身后的卫军大营燃着熊熊烈火,手中青锋三尺,鲜血合着寒光,徐徐滴下。长发散开也凛冽,他眼角眉梢,溅了还鲜红的血液。

伏尸脚下,血染城楼青石阶。

是城楼上放的火箭,点燃了卫国的干柴和备用的火药。

大雨连绵的时间不短,可春寒未退,且火药也需要备战,卫军定会将本来分散的材料集中放在一处。可这样对于蜀国来说,一来能让火势更猛,二来,也等于是卫国白送了个干燥的火引子。

时笙明显感觉到自己牵着的孩子正在发抖。

他不敢相信自己身子纤弱性子温润的兄长居然业火焚营。

因为他从小待无忧是那样温柔,无忧自己虽不承认,却始终对他有所依赖。他只觉得,所有事,都是何文泽被逼无奈。可他怎么也想不到,现在他竟烧了个灰飞烟灭。

笔墨无情,书生执剑,剑光寒冽。白衣翩然,就在夜空里,显得这样轻描淡写,身后千人性命,都在他拂过的衣摆处,似乎邀饮共醉这最后一场胜利。这一醉,就是一生。火灼味抵着药气,救命害命一念之间。

火起烈光灼破天际星辰,也灼破帝星。以江山为盘的这场棋,还是卫国输了。

燎原牵连万里,蜀军威风阵阵呼喊。

时笙揽住无忧,让他背过身去,“二殿下,您怎么样…?”

无忧没有回话。

他也不知道自己呆愣了多久,颤抖了多久,看着眼前的城楼发愣。只知道最后的时候,何文泽眼里是自己从不曾见过的狠辣果断。

他将手中的人轻轻放在无忧面前的地上,衣上沾染的血迹还未干涸,眉眼处的血痕更添几分桀骜。

“你的宇文庶,我去的晚了,服毒了。”

正在无忧快要愣完,回过神忍不住崩溃时,他又幽幽道,“有救,活的。吃过药了,就等着醒。”

无忧蹲下身子,冰凉的指尖抚上阿九的脸,静默无言中,却在他脸上留下一丝微红。无需开口,手下均是担忧。他这才知道,自己是多喜欢阿九。

久违的神色在眸中一现,又被抑制住。

满目心痛,他咬了咬嘴唇,身后半边天色如同白昼明媚。

“这算是…以身殉国吗…”无忧撩起他鬓边散乱在眉角的长发,喃喃自语。

城楼底下安全得很。

蜀国火计一出,威风凛凛,日后有言语,当可震慑四方。

他抱起阿九的身子,火光逐渐晦暗。

时笙早也带着何文泽不知又去忙了什么。

早一点醒来好吗…

等你醒了,我一定都坦白给你听。

进了城,听说何文泽选了几处空宅子,但无忧想不通,这空宅子怎么是这么好找的。他们决定先安顿下来,整理一番。无忧将阿九选了间屋子,本想留下来照顾,可因为有宴,他这个名义上的主将不得不去。

“陛下来一盏便是了!”

攻破长安外城,虽还未破了皇城,但已生擒九王爷,俘了卫国将士,定是要好好庆祝一番。当时用来攻城的俘虏也都是些财主的家人,不愿出银子,平时也算为非作歹。此时蜀军虽破了长安,可坚决不动其余百姓一点,又赶紧分发了余粮,也算让人对蜀军印象好了不少。

见众将士的热情,何文泽有些无奈的笑笑,“依你们吧,你们跟着先帝,再跟着朕,都有功,这是朕敬你们的。”他说罢,将眼前的一盏酒爽快饮下。

“陛下好酒量!兄弟们也敬陛下才智双全!”

“你小子跟谁论兄弟!”

主堂乱成一片,其实说乱,也都是有数的,剩下皇城,谁也不好保证没有埋伏,所以未曾有一位兵将醉酒。

“今个痛快,不论君臣,咱们还和从前一样,你们都是朕的好兄弟。”何文泽温柔一笑道,“朕是不胜酒力的,免得误事,待会酒便都给元政如何。你们先别忙着拒绝,朕补偿给你们。”

“陛下回朝准备给我们妞儿吗!”

何文泽无语的眯起眼睛,悄悄对时笙说了什么。

无忧只见时笙也回了几句,何文泽眼里的顾虑便是消失了不少。

“到时候有喜欢的,朕给你们指婚。现在…不如朕为你们来一曲?”

“好!”

何文泽让时笙抱来了自己的琴,这是祝氏的遗物,不管走到哪儿,都会随身带着。

“别动。”何文泽按住想抽手的时笙,“元政一手剑法可是十分了得,不如让朕来一曲,让元政来一套?”

“公子…别闹…”时笙红了脸,“我不会…”

“他说不会,你们信吗。”何文泽狡黠的笑问道,“给。”

他从腰间抽出佩剑,一剑惊鸿,剑锋直指了时笙的喉头,又一转了手腕,剑锋朝向自己身边。

无忧看着,时笙也未有什么多余的表情,他只看到何文泽目光里的安慰和道歉。

他忽然想起从前何文泽说过,兵中有奸细。

“既是朕的人,唤错了朕,是该罚的,就别推辞了。”

时笙是何文泽一手教出来的人,谨慎程度如出一辙,不至于犯这样的错。大庭观众唤他公子,还是从未有过。

时笙眸中人掩不住的柔情万分。

这两个人根本没生气。

一瞬间,略想放纵的兵士也是冷静不少。

这就是个一箭双雕!

给那奸细看,给不守规矩的兵士看!

无忧的目光对上何文泽的目光,他冲自己眨眨眼,又看回了时笙。

就说…这两人…怎么会生气。

应是首蜀国的小调。

弦底是些无忧阔别已久的情意,指尖流走音律,千古风流。虽就临于面前,却依稀飘渺。听者各一,或慷慨或悠远。

时笙手中的佩剑寒芒尽藏,眸中激荡青山连绵万里,激昂宏图,天下无双。一剑破苍穹,挑尽烛火,气势低昂如江水潋滟,拍浪岸上。

青盏在影绰间,杯中酒倒映温润如玉。

虚无的琴音与剑气,此时却明媚如同依靠。

一曲落定,剑器轻收。

时笙唇角浮起掩不住的笑,似是个等夸的孩子一般。

竟…还有些英气。

是自己从未见过的。无忧一直以为,他温柔的很,可也不知,竟能如此气势如虹。

那似乎阿九。

无忧放心不下还在昏迷的阿九,坐如针毡的时间也不短,还是先借口离开了。

他匆匆忙忙赶到阿九那里,替他整了整被子。阿九呼吸的也算平稳,只是还不起来,着实让人担心。

“阿九…”无忧抚上他的眉眼,自己也贴的极近,“你醒醒啊…你怎么样…到底怎么样了…阿九…”

夜过半,宴会才散。吵闹了一会,就都去各自歇息了。

无忧就坐在阿九身边,听着房外后面小庭院里依稀的话语。由于担心,这样久了,按说吃过药,是该醒的。可阿九气息刚刚还算平稳,现在却弱了不少,无忧实在害怕,替他盖好身上,跑了出去。

“我看你剑法又好了不少…”何文泽带了些埋怨道,“刚刚…对不起,没吓到吧。”

“你的琴不也是。”时笙不好意思的笑笑,“不至于吓到,又不是第一次啦。我知道公子不会和我生气。”

“还想听吗。”何文泽有些不服气道。

“嗯嗯!公子弹琴!当然好!你刚刚…是弹给别人听的,不是我…”

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宠溺的看了一眼有些不满的时笙,“这样,我们来比试一下,你赢了,我就给你一曲。”

“哦?好啊。”时笙一口应了下来。

月下锋芒隐约。

他站在小院一边,不知道该不该去打扰二人难得的情绪。

白露熠熠,沾湿了二人手中的长剑。

纵横天下,他们似乎并不是第一次这样比剑,点到为止,也不曾留情。

时笙手里的剑贴着何文泽的耳畔,带风而过,削下一缕长发。戏击正面,又转偷到他的咽喉。

“还是我怎么练都不如你。”何文泽叹了口气,无奈笑道。

“公子最近是不是只顾了琴技?疼吗…对不起…”时笙慌慌张张的,他摸了摸何文泽颈边被自己划出的一道血痕,刚刚比剑的气势早就无影无踪。

“不疼。倒是你,又厉害不少,我都有些躲不开。”何文泽轻笑道,他摸了摸时笙的头发,眯起眼睛,似乎是等什么一般。

时笙自然的抱住了他,依旧是在他额头上轻吻,“我知道,你不能喝酒的。身子疼吗。”

原来这是个习惯。

何文泽摇摇头,但随后,他想了想,还是说了实话,“有一点吧。”而后满意的推开他,而后盘腿坐在地上,将放在院中还未来得及收起来的琴抱了起来,放在膝上。

时笙也乖巧的跪坐在他面前。

似风动琴弦。

无忧觉得他们能这样待一晚上,自己也是等不及的,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先找他们说事。

那弦音有如洛神初见,复之动情,乍阴乍阳。几欲断弦,转而似风卷回雪,飘摇满身。

风过翠竹,琴音与之忽然相合。

“何文泽…你…能不能帮我看看阿九,他还没有醒。”无忧有些不忍心的打断道。

何文泽垂眉,满眼都扑在琴弦上,时笙仰起头,展颜一笑,“按理说是该醒了,若是还不醒,是有蹊跷。”

无忧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只能是带了些祈求道,“能不能…和我去看看。”

时笙跟何文泽都没说话。

一曲终,他才将琴放在时笙身边,起身整了整衣裳,“行,我跟你去看看吧。”

他垂着手,不安的立在一边。

何文泽替阿九把了把脉,转过头瞥了一眼无忧那副难以言表的样子,笑了起来。“吃我醋?你抱阿笙我都没说什么。应该没什么大事,按理说是该醒了。”

无忧想也没想就否认道,“没有吃醋。还有…你是能拦住他的,对不对?”

“嗯?”何文泽起身,从房间桌上还未来得及整理的包裹里翻来翻去,最后翻出一个小盒子,心不在焉的问,“你为什么这么确定。”

“你放火计,一定是都知道的,不然,你要是去晚了,他或许会死。所以…你是知道他服毒,而没有去拦的。”

他挑挑眉,倒是没有否认。“是啊,我就是没有拦啊。我有什么理由去拦。再说了,你只要我带他到你面前,别的…不在我能力范围之内。”

“你…”无忧蹙眉,阴冷冷的看了他一眼,转开目光,让自己冷静些。

“你有时间怪我,还不如好好想想,阿笙也说过了,他要是还不醒的话,是有…”

何文泽话还没说完,无忧一个箭步冲到床榻边,缓缓蹲下身子,他随着他的动作看去,阿九动了动手,艰难的起了身,坐在床榻上,呆愣愣的看着无忧。

“阿九…”

“嗯…兄长!”

无忧一愣。

这奶声奶气的,会是阿九?

无忧持续愣在原地,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看了看何文泽,又看了看阿九。

“看来是没事了,有什么不懂,再来问我。”何文泽意味深长的盯上了阿九的眸子,勾起唇角,对他摆了摆手,比了个口型后,推门便离开。

阿九眼中沧桑与恨意更深几分。

夜色暗淡,无忧看不出来。

“阿九…你怎么了…”

他没接话,咧嘴一笑。

国破家亡,寻死不成,他自觉无颜面对,惟愿伺机报仇,不成,便再死一次。

十九。

无忧有些勤快。

勤快的有些过分。

他把水热了,凉了会直到温热,这才递给了阿九。

阿九毫不犹豫的接下来一饮而尽。

无忧有些惊讶,转念一想,也没了什么不对。毕竟打击似乎大了些,他不懂的保护自己,也是可能的。无忧将床榻上的被子搭在阿九身上,跪坐在床榻一边,以手扶腮,呆呆的看着阿九。

他也回看着无忧,二人就这么呆了下去。

也不知多久,木门被忽然叩响,无忧转过头,门口是何文泽的身影。“给你这个,去给阿笙,让他去弄,你的小情郎很需要。”何文泽进了门,把一包药材递给他。

无忧接过药材,担忧的瞧了一眼阿九,又看回自己兄长,“你不能去吗。”

“我懒得和你说,你让阿笙去给你说说,你也明白他是怎么回事。”何文泽若无其事的说道。

“我知道了…那你?”无忧低下头,站起了身,“那你能不能帮我…”

“嗯。”何文泽应了下来,“你去吧。”

无忧又看了一眼阿九,才踱步离开。

何文泽跟无忧刚刚一样,跪坐下来,玩味的看着床榻上的阿九。

眸光清冽,满眼桃花一般,笑意盈盈,看的阿九一阵发狠。

“怎么了?我们应该不是第一次见面,你还记得我吗。”

阿九没有说话,只是安安静静的看着眼前这人的眼眸。

“他走远了。”何文泽看了看关上的门,“阿笙会拖住他,一时半会他回不来。”

“……”阿九移开了目光,不想看他。

“说话。”何文泽眯了眯眼睛,眸光暗了下来。

“当时就是你吧。城下的…大公子。”阿九蹙眉,像只小狼一样低低的怒道。

“是我。”何文泽换了个坐姿,背靠在床榻边,面向着门口,却只能看到桌子腿,“宇文…子凡。是吧。”

他用一种极为诧异的表情看向何文泽,不确定该怎么开口,犹豫再三,还是询问道,“你知道我的…表字。”

何文泽似乎很满意他的表情,笑容里也带了些许风情,“嗯,你不是一样么,也知道我是谁了。嗯…你估计会好奇,我是怎么知道你表字的,对不对。”

阿九没有回答,可眼里的不解还是出卖了内心。

他垂眸,“哎,那不然我们来些有意思的,你猜猜我是怎么知道你表字,我猜猜你是怎么知道我身份的,如何?猜错了没问题,当然同样的,赢了也不会有任何奖励嘛。”

默认之后阿九便开始在心里想了无数次,他问了两三个方式,都问不出来。其实阿九年纪还小,按理说是不该取字的。但由于父兄都早去,他也只能选择了先接下这父亲早就定好的表字。

“我是从你七哥那儿知道的。一样,我也猜不出你是从何得知我的身份。”何文泽惬意的笑笑,“方不方便告诉我?”

“我的下属告诉我的。”阿九应道。他不清楚这个人在搞什么花样,但是他知道,目前这个人对自己没有任何敌意。自己装傻的事情,他一早就看出来了,只是不愿去说。

何文泽撑着头,看似无聊的敷衍了声,“嗯。”

“你认得我七哥?”

“一码归一码,想知道就再猜一次我和他的关系?”

漫不经心是会传递的,阿九瞧着他未有警惕心,自己也难以控制的松懈了几分,“你打听过他?”

“猜错了。”何文泽回过身子,趴在床榻边,仰头看向他,“这次…我可没说,猜错是不用顾及的。”

算是上当了?

阿九一惊,立马想要反悔,可想到自己装疯卖傻的把柄在他手里,也不得不接受。

“给你个机会。你比我小些,我不欺负小孩。”他用手指卷着自己的长发,狡黠而慵懒道,“告诉我,你知不知道,当年有关于祝部的事?你兄长有没有和你提起过,或者有没有从旁人那听到过。”

“祝部?我不懂,没有人说。”

何文泽先前的玩弄消失了大半,伤蔓上了眼眸,“嗯,行,我知道了。”

过了一会,他才又笑道,“我先和你说说,你的侄子呢,他暂时还没事。但是过两天或许就不是我能拖得住了。如果你信得过我,可以告诉我,你们的皇城好不好进。还有就是,你们老皇帝的顾命大臣我给放了,不知道他能不能躲过这些人,回到宫里去。”

“你想做什么?”

“和你一样。”他松开缠在手指上的发端,卷出了个好看的卷。

阿九没说话,这是代表不信。

“行吧,不信就算了。”何文泽起身,“那你注意好自己,我估计无忧也快回来了,为了避免你漏马脚,还是先不说了。”

“你倒有意思,竟不胁迫?”

何文泽饶有兴致的看看他好看的眼睛。

“知道为什么吗。”

还没等阿九接话,何文泽便说道,“因为你说和不说,我都能打进去。只是取决于是我不劳而获,还是奋发图强一下。而且…你这傻孩子,根本用不着我胁迫啊。这不是,逗逗你就能知道么。怎么?你有被胁迫的癖好吗?”

阿九深深呼了口气,鸩酒余毒的难受还未褪去,风寒留下身子还有些微热,阿九知道,自己在这时候贸然动手,肯定是不行的。

“公子。你说什么呢。”

门口是一句轻飘飘的埋怨。

阿九越过何文泽单薄的身子看过去,是个俊秀的少年,一脸敌意的站在门口,也在死死的盯着自己看。

“没有,无忧呢?”

“端着药,走得慢。”时笙有些不悦的回应道。

“那行,我先走,你在这等等无忧吧。”

阿九明显看着这个大公子似乎有些心虚。

门口的少年什么也没说,闪开身子让了路。

手里小心翼翼捧着药碗的无忧还在后面,何文泽出去的时候,刚刚撞上他进院门。无忧诧异的看了一眼何文泽,总感觉,他似乎哪儿不对劲。

“你怎么了?”无忧停下脚步问。

何文泽对他吐吐舌头,转了转眼睛,目光落在他的手指上,“阿笙跟我生气啦…你快去吧,待会凉了可不好。”

他看到无忧的手紧紧的抓着还有些冒热气的药碗,忽然觉得有些可爱,“对了,有时间你帮我哄哄他,我得出去一下。”

无忧点点头。

自己从小厨房把药端来也用了不少时间,药倒的多不怕凉,可对于无忧来说,这是怕洒了出来,他又放心不下阿九,就让时笙先走,自己在后面端着药碗。就他的说法,应该是亲力亲为才是好的。春寒还在,即使是有药的热气,还是让无忧的手有些冰凉。

无忧一进门,就看到站在屋子中间,和阿九对峙的时笙。他看了看满眼怒气的时笙,又看了看一脸呆傻的阿九。

还真没见过时笙生气。

好在时笙脾性好的很,见到无忧,又温柔柔的笑了起来,他低眉顺眼道,“您辛苦了,我先告退。”

无忧把药放在了床头,揉了揉有些发酸的手指,又端了起来,“手。”他说话说的有些不好意思,兴许是不太习惯讲话的缘故。

阿九听话的伸出手,接过他递来的药碗。表面上装傻装的透彻,可心里只是想着,这孩子真的不会照顾人,哪有给病人这么大一碗药的。

他的手好冷。

“你可以自己吃药吗…?”无忧跪下身子,仰头看了一眼他,又紧张的低下头去。

阿九摇摇头,把药洒了些在自己身上也毫不在意,“不要,不要,我不要吃药,不吃不吃。药苦…我没有生病,才不需要吃。”

无忧一时语塞,他想了想,又说,“你吃完药我和你说件事,好不好。”

“那,你不可以骗我呀。”

“好。”

阿九一口气喝干了碗里的药,苦得他直想打人。

他瘪瘪嘴,要哭的样子。

“好苦…欺负人…”

“别,别哭别哭。”无忧心下一慌,他忙伸出手,扶着床沿起了身,站在床边,递给他一杯清水,低头看着阿九咬着舌头,像是小孩子那样,也一口喝完了水。

无忧拨了拨阿九额前的长发,都垂到杯子里,怎么一点也不在意。

阿九仰头,双手将茶盏递给他。

忽然一瞬间,无忧有些心悸。

他把茶盏又放在床头,缓缓的跪回床边。

“阿九,你要是能一直这样…该多好。我可以照顾你一辈子。”

无忧把头埋的低低的,阿九根本看不清他的表情。

“你要是能一直这样,就不会在意我的身份了。我想你好起来,也不想。我怕你好起来,就只想杀了我。不是我想的…我没有想打仗,这不是我的决定…我想过杀你,也一定会找你们卫国报仇,但我从未真的伤过你。其实…战争从决定的那一刻,受伤就是双方的了。我是在你们卫国长大的,我也见识过,你们卫国对蜀国的一些政策。阿九,你知不知道。我…我知道你那样在乎齐玉贤时,我…也许是嫉妒吧。”

无忧很少会说这样多的话,阿九安安静静的,坐在床榻上听着他接着说,“但是齐玉贤我替你照顾好了,本说是由她接引,但我不敢,我怕她伤我,我也怕你见了她,就不要我了。我没想到你会变傻。这场战争向来都不是由我决定的。我知道你喜欢安稳,我也喜欢。我一直觉得,我从皇城跑出来的时候,你策马一枪,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还有…你笑起来可好看,我一直想要,可我害怕。我知道当时那样的情况下你的笑里有多少无奈,只是我却一直不能帮你。”

“我实在怕你会和我曾经经历的事一样,明明好好的,可还是说要丢下我就丢下我,我连一句申辩都不能有。其实有了,也没人会听。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最怕这种无助感。就算我哭的再狠再难过,就算是我去拼了命的质问,也没有人能给我一个答案。我就是这样被抛弃了,谁也不会询问我的意见,也不会回答我的任何问题,像是曾经的种种都不存在一样。这时的我除了接受,什么也做不了,我会试图逃避,试图让这个结局改变一下,可我做不到。我最多只能拿我的命去改,可就算是这样,我也是必须要接受的。换句话说,不论我是死是活,这个结局都只能是别人给我的这样子,我做不了主。我的命从不在我自己手里。其实我不介意这个,但是我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一次一次的失去,明明我掏出心来了,可还是会失去。你说…这是不是,挺可笑的?”

“你会累吗。一个人,撑着那么大的国家。”

阿九没有说话,心下却纠结的很。

你终究还是认了,你是二皇子。我从来不信,我只等你一个答案。可你今天,终究还是承认了。

“不要哭啦。”

无忧抬头,满是泪痕的眼撞上阿九眸中深邃的无奈。

端坐在高堂的少年眸色暗淡,他对文武百官强撑起一个笑意,“没什么,我们其实,还有皇城的,不是吗。”说完这句话,他的底气似乎也没了,声音轻轻地,有些哽咽,“嗯…你们都回去吧,我一个人处理就好了。”

“陛下,李大人…李大人似乎没死。听说…他被蜀国放了。”

宇文淮烨愣了一下,随即又转过神来,“嗯?什么?他没事?”

“但是…皇城外这样多的蜀军,难说能不能回来。”

“唉。”宇文淮烨长叹道,“若能回来,那岂不是蜀军傻了,要助我们呢?”

没有人再说话,宇文淮烨好说歹说将他们遣散了去,自己呆了一会,磨好了墨,走笔纸上,不远处大殿的门还开着,他看了一眼春光明媚,寒凉里夹杂了暖风,轻轻薄薄的,拂过他的指尖。

纸上写的是什么,他也不知道。

兴许是年幼时读过的诗。是谁教的他早就记不太清。但如果没有记错,应该是自己早去的母亲。

他把小小一瓶鸩毒放在腰间,都走了,只有自己了。攻城向来是不缓的,这一缓也许能改变整个棋局。

宇文淮烨知道的,自己就在大殿上等着,等也等不了多久,至多今晚,应该就能见到自己抵御了七年的蜀军。

说来也好笑,自己抵御了七年,却只在书信里见过,这第一次见面,兴许就是自己丧命的时候。

他拆开桌边的信封,这是刚刚才送到的,在阳县的秦绩给的信。

宇文淮烨本以为,这种情况下,秦绩是要什么,或是早就投降来劝自己。可他没有想到,这信上只寥寥几笔带过他的情况,即使这几笔,也算是用骨气撑满了书信。

江山不复,至死不降。陛下若受残害,恕臣暂不能同去。即阳县百姓愿守故土,只到最后,臣定随陛下而去。

宇文淮烨不自主的浮出笑意,不投降就好。秦绩的意思,应是不管改朝换代,也要守到最后。

其实本来,如果能找到蜀军大营,是可以最后靠偷袭打一次的。

只是过了一夜一天,怎么也找不到。

门外脚步声匆忙,他没想到,竟然来的这么快。将信纸放在刚刚的诗句上,宇文淮烨整了整衣服,咬了咬嘴唇,端正了起来。

说不怕那是假的。本就年纪尚小,这又是丢命的事,所以他根本没有判断,那脚步声是一队人,还是一个人。

“只有你一个吗。”

大殿还是和以往一样金碧辉煌,与何文泽幼年来时的不同,也许只在长得高了,便能看的更清楚了。

“嗯。你是谁。”宇文淮烨将手里握着的毒药放在腰间,庄重坐在大殿中间,他闭上眼睛,许久后睁开眼睛走向何文泽,“你想怎么样。”

“你应该清楚,只要在这杀了你,卫国就亡了。不过我更好奇,你身边的人呢?我并不想留下几个祸害。”

“我比你更清楚。”宇文淮烨十七岁的生辰是在三月后,也许是过不到了。他这样想。

“你有想过今天的局面是怎么回事吗。”何文泽似乎并不着急,“不用担心,我也是自己来的。”

“技不如人。是我没能守好国门,才让你们这样的逆贼闯了进来。”宇文淮烨只想着,他是在羞辱自己。

“别激动。”何文泽拍拍他的肩,冲他笑了笑,“其实你很努力了。让我猜猜,是你把你身边的人都遣退了吧。”

“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只想让你老老实实回答我的问题。不然你死也死不痛快,你的臣子和亲信,一个也跑不出去。他们现在就在宫里,你不相信我能找出他们?你的人你应该最清楚,他们会走吗?”

宇文淮烨出奇的冷静,他轻轻一笑,自己便是亡国之君了,与虎谋皮的事做了又何妨,“你想从我身上找找你作为胜者的炫耀吗。怎么,我现在跪下来求你,痛哭流涕说我朝归顺求你放我一条活路?”

何文泽没说话,一副饶有兴致的样子等着他的下文。

“你胜了又怎么样。让我俯首称臣?你妄想。卫在我在,我守不住列祖列宗的江山,那我就随着一起去。我管不了别人,我也不想他们陪我一起,他们能走,我不能走。我宇文淮烨生姓宇文,死了依旧姓宇文。江山不再,我也绝不苟活。但只要现在卫国的国土还有我在一天,那你们,就永远都是逆贼。卫国的勇士总会将你们赶出去。如果我带着我宇文的姓氏,向你们称臣,那便是我自愿认了你们。我宇文淮烨,办不到!”

“所以留你不得。”何文泽接道,“随卫国社稷一起死吗…你的某些臣下若是有你一半骨气,也不至于去的那么早。”

“什么?”

“让我想想,你还有多少臣子在宫里东躲西藏伺机等着我们大军进来,为你报仇?我找到了两个,有一个当场下跪说要降,我就擅作主张,帮你清理掉了。”

“我喜欢努力的人。但我不喜欢白白努力的人。”何文泽手里摇晃着从他腰间顺出来的毒药,“我给你机会,就看你能不能让我满意。蜀兵在出兵前,先皇早就下过死令,亡将也要踏平卫国。”他转过身,又回眸一笑道,“听着,蜀兵大营在城北。你能把握好,那我一定会遵守承诺。你要把握不好,我是从不留废人的。今天的事敢说出去,你可以试试。”

“我虽然会给你机会,可命还是要还的。”

“承诺…?”宇文淮烨一愣,可何文泽没有再回复他。

“你到底是谁?!”宇文淮烨对他离去的身影问道。

阳光落在他的眉目上,晦暗明媚各不一,显得有些诡异。可这人的模样,连这般诡异,也能衬出美来。

何文泽勾起唇角,阳光也随着他流动。

“我姓何,字明彧。你的李贤,就是我放的。他现在…应该在我的哪个下属那吧?”

“你是我七叔提到过的友人。”宇文淮烨一下子想到了什么,“你是我七叔的友人…伯愚是他的门客…你为什么要放了伯愚?”

“由你自己判断。”何文泽摇摇手里的鸩毒,“小孩子就不要玩这些,我收下了。”

只余下宇文淮烨一个人纠结发愣。

二十。

血溅在眼前,剑锋倒映眉眼处,恰好血珠落下。

无忧只觉得,自己从梦中惊醒来,已经是深夜,应该是下午哭累了,就一直睡到现在。他看到阿九站在窗边,也许是怕阿九出事,便起了身,过去唤了一声。

窗前的阿九缓缓转过头,眼眶中血泪溢出,他桀桀的笑着,将长剑横在颈上,只不过,不是他自己的。

嘶——

无忧一惊,猛地睁开了眼睛,他掐了掐自己的大腿,确定了现在不是梦。

刚刚那是梦中梦吗?

他本来趴在床沿上,现下仰起头,如墨夜色里,正对上阿九的眉眼。

那眸中深邃,深不见底。

无忧紧张的喘着气,他伸出手,覆在阿九的手上,冰凉的体温让阿九总觉得有些隐约的不自在。其实他是想给无忧盖点什么的,只是那样太容易被发现自己是装疯卖傻,他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无忧哭着哭着就睡着了。索性他想了想,就准备守一会。

其实,无忧真的什么也没做,如他说的那般,他的命运从不掌握在他自己的手里。他白日里的那番话,阿九是仔细的思考过的。

“阿九…我做梦了。”他的手有些颤抖,轻轻往里扣了扣指节,浅握住了阿九的手,“你恨我吗…你想没想过…杀了我。”

阿九微微蹙眉,转而又舒展开来,他没有答话,恨不恨的,其实阿九自己也根本说不清楚,所以他根本不去想。

“我知道,你现在可能不太懂,但是没事的。”

阿九明显感到他的手在颤抖,指尖泛了凉,冰的自己体温也冷静了几分。

兴许是觉得阿九不会说什么回复,无忧停了一会,就松开了他的手,“我想出去一会,你可以照顾好自己吗?”

阿九点点头,冲他笑了笑。

看着他落寞的背影,其实说不担心,也是假的。阿九不明白自己对他到底是个什么感觉,到底该不该带着国仇家恨,连他一起恨起来。他从未做过什么恶事,阿九都看在眼里。自己只是觉得,无忧有些可怜,但自己还不够了解他,他话里说的一切东西,自己都未曾听他之前提过。从这些话里,阿九只听出,他是孤独又纠结极了的。

无忧自己坐在庭院中,他不敢走远,怕阿九出了事。形单影只,对着院内竹子摇落的月光出了神。

明面上,卫国对自己来说是敌对的。他很难知道,自己到底该不该喜欢阿九,这是自己的敌人,他也不能保证,阿九清醒过来,会不会对自己下杀手。所幸无忧不在蜀国长大,自己其实根本不懂,什么是国,什么是家。就自己的判断里,蜀国不是家,卫国更不是家。所有的路上,都只有自己一个人罢了。

风里带来些竹叶的清冽味道。

我不想你好起来。我怕你好起来,就不会在我身边了。我也不想你这样,我不甘心只能在你疯傻的时候陪你。我想堂堂正正的,真真切切的,听你说一句,爱我。

阿九,我该拿你怎么办?

无忧手心里,是月光的碎屑。

他的目光凝在掌心,又凝在了头顶的星河璀璨。

坐了一整天,身子也有些不舒服,阿九下了床,总想着怕无忧出了事。他依在门框上,看着无忧的背影。

终究还是狠不下心恨你。

阿九叹了口气,回想起城破时,连营起火,自知颓然,死伤无数,就摸出了准备许久的药,狠狠心灌给了自己。

现在的阿九,其实根本没有心思去考虑有关无忧的任何事,他只在乎,什么时候可以杀掉害得自己国破家亡的人。

夜风里各怀心事,忆起仇恨的阿九看向无忧的目光冷了几分。

可无忧并不知道。

他起身,想去找何文泽说些事。

“你回来了。”

夜色如墨深重,厚重宫门里,是一身鲜血淋漓的李贤。

宇文淮烨从头到脚的打量了他一番,脑中满满都是早晨何文泽对自己说的话,“怎么搞的这么狼狈?”

“没事,陛下。是回来的路上,东躲西藏的,摔了几次。然后在兵营里也受了伤,是温大人让臣回来,和陛下报个信,请陛下早做打算。”李贤忽然跪下身子,“长安外城蜀兵极多,臣又负伤,很难解释自己不是兵营来的。不过好在他们看关不严,也不敢滥杀无辜,就让臣跑了出来。臣还是来晚了,请陛下…恕罪。”

少年摆摆手,“没什么。”

他有些犹豫,到底该不该现在质问他。

守城大军的连营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他本该葬身火海才是?就算是温衡让他来送信,那怎么能弄成这个样子,又怎么能轻易跑出来?

宇文淮烨看了看李贤,终究还是压下了心下的质疑。毕竟这是陪着自己许久的人,宇文淮烨想着,他一定一定,不会投敌。

七叔也不会。

“起来吧,蜀国还没有攻皇城,我们还有能力抵抗。”宇文淮烨走到桌前站定,展开了桌案上的卷轴,“你过来看看,有没有什么比较好的办法?”

就算是真的叛国,现在也绝不能翻脸。

更何况…宇文淮烨愿意相信。

推开门时,无忧愣在门口。

“哟。”倒是那里面浅竹色衣裳的男子先回过头,是跟何文泽一样欠打的笑意,才高八斗,天地唯我的那种自在神情,“这不是当时跟着我弟弟的那个…”

那男子挑了挑眉,“那个树枝子吗?”

无忧当时就黑了脸。

他仔仔细细的看了看站在何文泽身边戏弄着自己的男子,把门拍上,走到桌前。他想起这个人,那是曾和阿九在一起时,遇见的那个官爷。可无忧的注意力根本不在这,在这官爷身旁的女子身上。

她实在是太慌张了。

那女子的衣裳用料也细致,虽然不至于极尽奢靡,可应该也价值不菲,大概是早年做的,素雅干净,倒也好看。她见了无忧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慌忙的低下头去,本来还站在一边,这下便直接扯着男子的衣袖,怯怯的躲在了他身后。

“啊…这只兔子似的女人…”

无忧话还没说完,那先前戏弄了自己的官爷就开始横眉竖眼,“喂,你说什么呢,你说谁兔子呢。”

“你说谁树枝子呢。”

何文泽微微垂眸,像是憋不住笑意,他将右手食指放在唇边,这是他惯有的动作,跟何涉如出一辙。而后,他把左手往二人眼前一晃,“好了。”

“无忧,这是卫七殿下,宇文怜。然后那是他的夫人,陆惟。”他转了转眸子,朝宇文怜道,“我和你提过的,这是我们的二殿下。”

宇文怜!

这家伙竟是宇文怜!

“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宇文怜一脸诧异的看了看无忧,这孩子虽然表情还好…可眼里的神色…真恐怖啊。

“没什么。”无忧敷衍道。

“怎么了?是子凡怎么了吗。”何文泽似乎看出什么不对劲,慢悠悠的打断了话题,转问无忧道。

无忧摇摇头,而后又考虑了一下,支支吾吾道,“他…还能好吗。”

“大概吧?”何文泽看看宇文怜,又看向自己笑道,“我觉得…如果按时服药是可以的,你感觉呢?”

无忧没说话。

“喂,你这家伙,我让你照顾好我弟弟,你听也不听。”宇文怜不满意的嚷嚷了两句,“怎么能让他服毒。”

无忧眯了眯眼睛,口气有些喜怒难辨,似乎是略微的不满与隐约的敌意,“你弟弟你不自己照顾,倒要别人照顾?你跟何文泽…很熟啊?”

宇文怜挑挑眉,也没顾陆惟使劲扯了两下自己的袖子,“怎么?难道我出使,也要带着他?他的死活本来就和我没关系好吧。照顾不照顾,这是我口头上的话,做不做,你怎么不去问明彧。”

“你们两个是不是一说话就要吵啊。”何文泽笑出声,有些无奈的揉揉额角,“行了啊。无忧,你也少说两句。子惜是和我多年的交情了,先皇不在了,我就书信给了子惜,和他商量了些事,现在子惜回来,是来和我接着说书信上的事。”

“那你们谈。”无忧甩下一句话,同样,也甩门而去。

宇文怜瞧着他的背影砸了咂嘴,“他不像你。”

“哦?”何文泽的目光凝聚在宇文怜身上,“怎么说?”

“啧。你啊…在暗处,控天下。他呢…是在明处的。怕是要控天下…也难。但有一点,他倒是挺有意思,帮点小忙也是没问题的。”

“我可能是把你的同窗卖了。”他难得的没有笑意,脸上的表情有些愧疚,“嗯…你先别急着骂我,你听听我的意见。”

无忧在门口,听得一清二楚,略一蹙眉,他转了个身就往回走。其实,他并不喜欢自己什么都不知道,更不喜欢这样不清不楚的被人利用。他们说的是什么事,无忧根本没兴趣知道,现在只有满心的厌恶。

原就是这样,推了我出去,自小背井离乡尝尽了卫国的猜忌,就算是到了现在也依旧不认我这个二弟。许多事你总说我不该管,没必要知道。那么到底什么是我该管该知道的?所以我在你心里,就永远只是个可以利用的物件吗,兄长?那么哪天…我没了利用价值,你又该待我如何?

他漠然的回眸一瞥,眉眼中仅剩的半分温润也消失殆尽。

从小到大,他只听人说自己的先天不足,而从未听过谁夸过自己一句。倒是长兄,不受人待见,可为人勤奋好学,托了自己母亲的信任,自己还在蜀国的时候,一切竟都是由他来教授的。难道自己就真的比不上他么。无忧下了狠心,总不能这样坐以待毙。

风过耳畔,掀起竹叶声细细,夜色如墨,庭院中的小水池因为长久未有人清理,水色已成暗淡幽深的黑绿。无忧驻足,看的出神。

也许有时间,应该出去走走。

无忧这个念头刚刚冒出来,他就已经在盘算,该什么时候出去了。

他想了想,还是先回了小院,他以为,这个时候先看阿九才是最重要的,毕竟,现在的阿九极其需要照顾。

房间里根本没有阿九的身影。

“阿九?”无忧一惊,“阿九?你在哪儿?”无忧连房门也没关,立刻跑了出去,在院内找了一圈,这院子有小池塘,他不是怕阿九跑了,他根本不怀疑。无忧只是怕,万一阿九真的出了事,自己该怎么办是好。

“阿九…”

少年矮小枯瘦的身子在院内转来转去,长发在他身后甩来甩去,清秀细腻的眉目此刻沾满了担心和自责。

阿九站在暗处,竹子遮住了他的眉眼表情。

无忧叹了口气,满心自责自己为什么跑了出去不好好看着阿九。他提起衣摆跑了出去,身子本就不好更是做不得什么激烈运动,养成了习惯就连跑步也比旁人慢不少。那慌慌张张的背影被阿九看的一清二楚,这宅子也不小,跑完整一圈时间不会很短,不知道他的小身板能不能撑下来。

其实,阿九也是不想的。

只是若无忧还在,暗杀的事情就十分难办,阿九不愿意与他为敌,他想,如果能成功刺杀掉主将也罢,副将也好,只要能引起慌乱,就想个办法带上齐玉贤离开这,回到宫里,告诉宇文淮烨,这里的情况。

阿九拨开眼前的竹叶,悄悄从庭院的小门跑了出去。

不能和无忧撞上,其他的都好。自己对蜀国的一切都不太熟悉,据无忧的话来看,齐玉贤是在这里很久没错。那么如果能找到齐玉贤,也许事情会好办的多。

远远的他就看到无忧匆忙的背影,由于长期生病,身子极差,无忧的身形极其细瘦,在夜色里远看似乎有些诡异。阿九绕了个圈子,他知道,无忧的身体情况是急不得的,当然,也容不得他自己的劳累。

贵族或财主的府邸向来是曲折的,阿九绕了后庭院两圈,怎么看这个宅子,怎么觉得不对劲。他仔细的搜了一下幼年的记忆里,这满院子的竹叶虽有些凄凉,但若是辉煌时,应该极其风雅好看。阿九往庭院的一棵老树上瞥了一眼,是有个摇摇欲坠的鸟窝。

这是…自己七哥的府邸。

七哥宇文怜脾性古怪又不爱交流,更不喜欢小孩子,也只因他是唯一的嫡出皇子,所以更是不把一众兄弟放在眼里。也是由于这样,自己年幼的时候只随着大哥来过一次这里,记不太清也是难免的。

他们怎么会选择这里?

十一个月前见到七哥,七哥说过,他一直在长安私宅居住,并非王府。那既然如此,大门应该不至于损坏,他们也没有力气没有时间会去破坏大门。一二人翻墙而来尚有可能,可蜀军全军…怕是难。

阿九一愣。

七哥…回来了?

二十一。

阿九不想过多的考虑,既是七哥的私宅,随着幼年的记忆那就能找到了。他转了个身,往庭院的后门跑去。由于这庭院是七哥不常来的,所以如果没有记错,从这个小门出去,就能到柴房和下人们住的地方了。不同于这宅子其他的路那样四通八达,那边没有其他出口,唯一的路只在这个小门这儿,若是关押俘虏,那一定是这边最合适。

他转头看了看,确定没有人跟上来之后,这才推开了门。

等他关上了那小木门后,目光就落在了月光下熠熠生辉的剑锋上。

剑锋所指是自己的咽喉。

“哟。”

阿九看着眼前的少年,少年轩眉一瞥,也看向了阿九。

是白天把何文泽叫走的那个少年。

自己是刚刚退了热的,天不绝命,那便用来报仇。虽然阿九也知道,身子里鸩酒的余毒还在,本来就还有些容易不自觉的发抖,再加上根本睡不好,休息不够,精神恍惚,但这一下子给他抵在墙上,阿九是怎么也接受不了的。

他没有理会少年的挑衅,翻转了身子试图和这少年打上一架。

显然,时笙也有了些兴致,丢下了长剑,轻巧接下了阿九的两拳。

“服不服。”时笙把阿九按在墙上,在他身后轻笑道。

“滚开!”阿九不服气的掐了一把时笙,趁时笙吃痛时跳到一边,“你是何人。”

“时笙。”他拾起地上的剑,冷眼看着阿九,“我好心照顾了你夫人那样久,你一点都不感谢我啊。”

阿九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说什么?她什么时候需要你照顾了?”

“如果不是我,你以为她现在会怎么样?”时笙饶有趣味的看了看阿九急切的样子,啧了两声,摇摇头嘲弄道,“我觉得吧,你现在还是想想,该怎么保住你自己在她心里的地位,还是再想想,该怎么和另外一个人解释,你忽然消失的事。”

时笙转剑而收,“我觉得你不见到她是不会死心的,不然,你跟着我,我带你去看看呢?”

“你会这么好心么。”阿九不信他,这人与蜀国皇室关系匪浅,且更随蜀国征战,不似无忧那样,与世无争不曾谋害卫国。但…也只是看起来,具体情况还有待商榷。

“那你可以不信我。”时笙眼角眉梢还有些稚气,但更多的,已经是微微展露的锋芒,阿九就这样和他对峙了几秒,最终还是妥协。

阿九随着时笙,心里有些忐忑。他在想,待会该怎么和齐玉贤说,自己这些年不在的事情,该怎么和她说,国家不安的事。一别数年,其实阿九自己都没有什么信心,齐玉贤到现在还喜欢自己。

推开门是干净清澈的一句女子轻唤。

“元政哥哥。”

阿九看了看房间里的齐玉贤,又看了一眼眼前的时笙。

这小子低眉顺眼的温柔模样让阿九真想一巴掌打过去。

“子凡…?”齐玉贤抬眸,不知道这是离开的第几个春秋,终于再见,可其实,她的心情并不是那么激动,“你…”

“小棠…”阿九红了眼眶,刚跨了一小步想要抱抱她,却被她轻巧的闪了过去。

他咬咬嘴唇,不自觉的扯了扯唇角,看样子是有些难以理解和接受。阿九转过头,看向一脸玩味的时笙,“你…?”

时笙掩唇,那笑颜谦逊而清秀,简直与何文泽如出一辙。

“是我想要的反应。”时笙用手指点了点阿九的眉间,“行啦,你要是想问呢,总不能当着人家的面问吧?跟我出去?我和你仔细说说。”

阿九想要牵住齐玉贤的手,她却目光躲闪着,靠近了妆台,背过身去。

没办法,他还是跟着时笙离开了房间。

“你到底对她做什么了?”阿九几近崩溃的问道,即使做好了齐玉贤不再喜欢自己的准备,可阿九没有想到,齐玉贤不仅会躲自己的任何接触,还和眼前的这个人关系这样好,元政,那应该是他的字。

“没什么。”时笙笑道,“我救了她一命。”

阿九不知道该怎么接这话,他犹豫再三,还是说了一句,“多谢你。”

时笙摆摆手,“你快出去吧,待会我们大公子过来,让他知道我带你去见了俘虏,我可不太好解释。过段时间,你若是有机会能见到我,我就告诉你事情的原本。对了,你要是想找人,提醒你一下,你的七哥,也在那边。兴许你现在去,是可以见到的。我觉得这种事情,我应该告诉你。”

“你…”阿九语塞了一下,朝他作了个揖,“多谢。”

他步履匆匆,打开小门,来不及思考就往时笙指的方向去。但阿九并不知道,早在他来之前,时笙就见过了正找他的无忧,时笙只说,也许他会往东边去,自己刚刚似乎看到了,具体是不是,那就不得而知了。

怕是无忧…也在往那边去吧。

“你在…这里啊。”

阿九一个激灵,身后的声音清冽如水,他回过头,正对上无忧愠怒的眼睛。怨而狠,他就那样站在身后,看着自己。

印象里无忧是从未生过气的。他一直都是无喜无悲,虽然也有些冷淡,可从不像现在这般,冷的透骨,带着一些威胁的意味。即使看起来依旧是那样毫无感情,竟无端端让阿九想起了荒原的狼,狠辣的算计着猎物般才有的眼神。

“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很久。”

他就这样看着无忧低垂的眉眼,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临窗廊下,夜风轻拂过,灌满了二人的衣袖,翩然似乎谪仙。无忧是真的生了气,气到就连身边屋边坐了个人都根本没发现。

昏暗的房间没有点灯,何文泽把整个身子坐在窗台上,依着窗棂,手里捏着一把折扇发愣。细瘦的手臂和双腿被窗缝里挤进来的风吹的似乎有些摇摇欲坠,他把头靠在墙壁上,听着外面无忧的争执。

“你跟我回去。”无忧的话里依旧听不出什么,只不过多了些许冷淡和胁迫。

阿九还是没说话,最起码何文泽没有听到。他没有心思去猜这两个人到底在干什么,发生了什么,他现在只想一个人安静会。

“你乱跑什么。”

这还是无忧的质问。

寂静不断,何文泽本以为阿九不会说什么,可长久的安静后,是阿九先打破了僵局,“你想怎么样。”

“你想怎么样。”无忧反问道,“怎么,出来了,看到故园旧事,什么都想起来了?”

“一直就没忘。”阿九无情的回复了他的话。

“是吗。”无忧有些自嘲的说道,他顿了两秒才接着讲话,“那你跑出来,是想做什么。你听好了,别把自己看得太重。”

“我做什么,难道也需要你来指点?”

何文泽微微叹了口气,衣摆随着鞋尖点地时落在一旁,随后是另一只脚,他从窗台上下来,把折扇往窗台上一放,还是决定推门出去。

“别争了。”何文泽撩了撩自己的头发,“无忧,你先回去,我刚给他吃了点药,兴许是药的问题,他身体不好,大概是不适应,你别担心,先回去吧,我待会待他过去找你。”

无忧将信将疑的看了看阿九,最后还是舒了口气。

“这样吗…那好。”无忧的手指绞了绞自己的衣角,“那我告辞。”

何文泽看看无忧离去的背影,又偏偏头,看向阿九。

“你看,他还是选择相信你的。”何文泽无奈说道,“跟我进来。”

如果想问关于自己七哥的事情,其实最好的还是去找他问,所以阿九根本没有迟疑,他看了一眼无忧,便跟着何文泽进去。

“你现在应该是想找到你七哥,然后问问他该怎么办吧。说说吧,想趁着这个时候暗杀谁?”何文泽从窗台上拿起折扇,又坐回了窗台上,依旧是捏着那把折扇,端详了一下,把它放在了身边。

屋内黑暗,可阿九却清楚的看到了何文泽手臂上的伤痕。多半是在手臂内,也有小部分在外面的,虽说暗淡应是时隔已久,却也在细看下让人不免心疼。

“你。”阿九毫不犹豫道。

“杀了我,你们卫国可就真的保不住了。”何文泽顺着阿九的目光看了看,又看向而后莞尔道,“你在看什么。”

阿九有些不好意思,“你的话…是什么意思?顺便问一下…你什么时候都是这样亲力亲为么,我是指,上战场打仗。”

“我父皇早就下过令,亡了将也要踏平你们卫国,我现在还能拦一拦,我要是死了,谁也就拦不住了。所以我不建议你现在杀我,反正要是这个战争再拖一段时间,就算你不杀我,我也会死。具体怎么样,就看你们的配合了。”何文泽把手臂放在身上,让衣袖垂下来盖住身上的伤,“我不会打仗,学过一点剑术,但是基本上只能用来自保,上战场这种事情,我做不了。”

“你不想让战争…再延续下去了?”阿九从他的话里听不出他的意思,只能半是猜测的询问道。

“是啊。而且我对你们的国土也丝毫没有兴趣。”何文泽眯起眼睛,揉了揉自己的额角,那不是十分明显的伤疤又显露了出来。

自己眼前的男子皮肤雪白细致,如果不是这些浅浅的伤疤,他应当是个无暇完美的美人。只是现在这些伤,再搭上他干瘦的四肢,怎么看怎么觉得随时都会随着他眼中的寂静一同散做星辰。

“好奇?”何文泽似乎看透了他的想法,轻轻笑笑,“这是别人伤的,我幼年的时候过的不太好,是让人打的。”

“打的?你不是蜀国的大公子?”阿九的目光被他的眸子吸引,又瞥了两眼才移开,看向了一旁。

“是啊,那怎么就不会挨打了。”何文泽并不打算接着说下去,他从自己衣襟里摸出一封信,跳下窗台递给阿九,“给你这个,你看看,看完了告诉我,你的决定。只有一次机会,帮不帮那就是你自己的事情。”

阿九粗略的过了一遍眼,稍微有些疑惑的瞧着何文泽,而后又仔仔细细的看了一遍,这才发了问,“你认得…我七哥,是吗。这封信是他写给我的?真的是他?你说,你们是不是用了什么旁的手段?”

“没必要啊。看来你还是不懂我和你说的话嘛。”何文泽半是无奈的叹了口气,“我说了的,我对你们的国土没有任何想法,我对你们的所有事也没有想法,如果可以的话,这个天下爱谁去管谁去管,千万别扯上我,这样就是最好的了。”

阿九对他的话其实是深感疑惑的,但他确实还想知道,这个大公子开的条件到底是怎么样的,他需要自己帮忙做什么事。就算他说的是假的,从他说的话里也许能知道一些蜀国接下来打算做的事情。

“如果你说的都是真的,那么你指望我能为你做什么。”

“看好无忧,别让他出什么乱子,你也一样,你只要答应我别乱动,别乱跑,不要给我惹事,时机一到我定会放你走。如果你愿意的话,应该也可以帮我一些更重要的事,但在我完全信任你之前,我是不会告诉你的。”

阿九轻蔑的笑笑,“你?你说放我走难道就能放我走吗?可是这样对你到底有什么好处?你们的皇帝不会管你?”

何文泽咬了咬嘴唇,用手指点在自己的唇边,“我说放你走当然就是放你走了,我们的皇帝…就是我。”他顺势坐在窗台上,便又示意阿九随意找个地方一坐,“攻城的时候他就没了,我怕让你们有机可乘,就秘不发丧。你要说这样做对我有什么好处的话,大概是我还能多活两年。”

“什么意思。”阿九翻身坐上矮桌,胡床还不盛行,也就是何文泽自己看着好看,学人打了两个自己用罢了,到了大众里,其实还是没有几个。

“我给你说白了吧,我身子不好,如果不再过度操劳,我大概还能活到三十岁,如果我接着这样操劳下去,我保证,我活不过二十五。但是我还不想死。我本来出征也不是本意,我不知道你听没听说过,曾经祝部的事情。”

阿九其实并不怎么相信,已经打到人家皇城的人,本意是不想出征的。但他现在大优势却说想要撤退,阿九真的一点也不能理解。听着何文泽说的话,却怎么也不能找出他心底一点点撒谎留下的心虚感。阿九仔仔细细的想了想,方璟说过的祝部,和自己大哥曾经讲过的一些传言,除此之外,阿九就再也没听过别的有关祝部的事情。

“我不太清楚,如果你愿意可以告诉我听听,兴许对我了解你或者决定要不要帮你更有帮助,你觉得如何。”阿九问道。

“正有此意。”何文泽点点头,“如果你看我的长相,其实你也能看得出来,我的血统并不太纯粹。我母亲是祝部人,当时天下对于祝部所有人的赶尽杀绝,我并不清楚,包括我爹,他也不太清楚。我和他都没有真的经历过,我们只在别人口中得知,祝部到底是怎么的罪恶。我不在意这个,因为我不懂。但如果你真的去问过祝部的情况,所有人都会告诉你说,祝部精通妖术祸乱天下,其人近妖。所有错都是祝部身上的,我对此不做对错的评价。我打小就命硬,我还没有多大的时候,我就背了我二姐的一条命,没有什么可争辩的,就是我克死的她。我母亲的贴身婢女也是死在我的身上。再后来我的小弟,就是到你们卫国来的何文策,明明那么久了都没事,我来了一次,见了他一次,我还没有回去,他就死了。就算是巧合又能怎么样,所有人都会认为是我的原因,就连我自己也深信不疑——像是天下所有人,都说祝部是妖怪那样。”

阿九看的出来,何文泽的情绪正在慢慢变化,他不开心,那浑身的傲气也散了不少。

“你也看到了,我身上的伤。你问我说怎么会挨打,我也不知道怎么会挨打。大概是因为我的母亲。我出征的原因,就在这里。当年的历史我没有经历过,我也不能一味把责任都推在你们卫国身上,但蜀国确实是你们的附属国,也确实是你们皇帝的默认,才让所有部族也有了决心,非要逼的我们走投无路。你或许并不清楚,你们是怎么逼的我们。说白了只是自私,部族看不惯我们立国称帝,而他们只能做个部族,他们也看不惯旁的部族称帝,每个人都是心怀鬼胎,所以说,只不过是现在一条战线,等到事情发展后,没人会是一条战线。先灭了最不合群的祝部,然后你们所有人联合起来,排挤同样歪门邪术用着蛊术的我们,把我们排挤掉,那么最后一个就是你们唯一还在称帝的卫国。再往后的事情我不会知道,但我保证,还会有数不尽的祝部,数不尽的卫国蜀国,我的话,你可信?”

“你说的很有道理。这件事情我也有想过,我从李贤那得知了我七哥带回来的消息,没有部落愿意帮我们,但他们却拨了兵粮过来。”阿九瞧着何文泽的眉眼说道,“我知道,因为他们事先是和你们为敌的,你们皇帝压了那么久没有行动,突然的反抗就是打到我们都城,他们不得不怕,他们不愿意和你们为敌,但他们也知道,如果我们没了,你们不会善罢甘休。因为你们…从刚刚踏出蜀地领土的时候,就在不厌其烦的并吞了所有阻拦的部族,对吧。”

“是。我们是这么做的。我不知道我爹为什么那么急着废掉我娘,他从不和我说。对于我娘的死,我也一直有存疑。他说是他杀的,可我不信。我在出征之前,是被诬过谋反的,关了一两年,放出来是让我戴罪立功,随着他出征的。我问过他为什么非要带我,他说是要报仇。我问过他,他不说。不过你可能不知道,即使他很少护着我,但他有时也会偷偷让人送些吃的给我,我知道,他不是那么讨厌我。在我看来,除了时笙,就是他对我最好。你永远不能理解,我身上的伤,是我为了活命才来的。”

“为了活命?”

“我并不理解为什么我爹很少光明正大的对我好。我饥一顿饱一顿的,又是废妃的儿子,你说,我能怎么样?宫廷里都有欺弱,他们拿我出气,给我我要的东西,银子,吃食,书。所以我身上有这样多的伤。”

阿九一愣,许久后才难以理解道,“什么…?可你是皇子…”

“那又如何。失势的皇子不至于此,可带着祝部血脉的失势皇子被全天下的逼迫下,当然至于。”

阿九看着眼前的少年郎,他说的话淡淡的,仿佛说的并不是他自己一样。

犹豫了许久,阿九才道,“信你一次,但无忧怎么样,这个不归我管。我只能保证,我不出乱子。”

“他喜欢你。”何文泽说道。

“你说什么?”

“我说,他喜欢你。是你对齐玉贤那种的那种喜欢。我知道,你对旁人向来都好。你性子善良,也许是你的善良,给了他从来都缺的东西。”

阿九本以为,无忧只不过是缺乏安全感,才对自己有所依赖的。自己甚至从来没有考虑过,无忧对自己的感情。也从未考虑过,自己对他的感情,到底又是怎么样的。如果是这样的话,自己刚刚从时笙那出来时,看到齐玉贤对自己的疏远,又是怎一回事?

“那我想问问你,你们到底对我夫人做了什么。”

“你坐着的桌子上,竹简的底下有一封她给你的信,是准备攻城的时候递给你的,但是我当时还在犹豫,这件事到底要不要让你知道,所以我就没有给你。但现在你可以看看,我记得我就放在那边了。”

阿九其实,也猜了个差不多。

至多至多,是一封了断旧情的诀别书罢了。

他这样想着,从竹简底下找出一封未封口的书信。

二十二。

信纸翩然落地,阿九的眉眼间有些难以置信。原本以为的简单诀别信,却都是齐玉贤与无忧说过的话。

“为什么…?怎么会这样…”他喃喃自语道,微微有些自责的神情,和眸中逐渐而起的水雾,似是江海烟霞,碧波万里绵延。

“接受不了?”何文泽饶有兴致的勾了勾唇角,指尖上是月光倾斜,苍茫天地间的寒凉却细腻,“行了,我也没时间安慰你。你要是再不回去,或许无忧要担心的。他一担心…”他点了点自己的唇角,目光落在房顶,“他一担心呀…说不定就又想起来你和齐玉贤的事,他一想起来…啧啧。”

“你闭嘴…”阿九恶狠狠的威胁道。

“我闭嘴好啊,那就看你能不能在我不说话的情况下自己冷静咯。”何文泽温柔的笑笑,“我送你回去?”

“不需要。”阿九知道,这种时候一个人越愣越爱多想,可他实在是不想听何文泽多说什么旁的,他不敢听,不敢打听任何事情。

阿九捡起书信折叠整齐,仔细的收在衣袖里便夺门而去。

折腾了许久,夜色浅淡了不少,半边天色虽还夹杂了些许的灰白,可已经明媚起来。阿九顺着来时的路,一步步往回走。

他实在是接受不了。但他知道这不会有假,齐玉贤的字他还是认得的。

“回来了?”无忧斜依着墙,看见阿九这才直起身子,话里是向来听不出什么情绪,阿九看着他,似乎是站了许久。

初初早春,夜里的天气还是有些凉,他穿的不多,站的又久,身上有些略微的发抖,二人相对无言了许久,这才好些。

“嗯。”阿九没心思理他,国仇家恨无处报,听过何文泽的话,阿九实在是不能下定决心判定他说的便都是假的,如果执意杀了他,这样大的风险阿九是经不起的。且现在无论怎么看,都实在是没有旁的法子,就连自己定下亲的夫人也不再帮着自己。从目前来看,状况倒是还符合何文泽说的话,蜀国没有动卫国的皇城。

但…他说的无忧喜欢自己…

阿九瞧了两眼眼前的无忧,眉目清秀,一脸的凉薄神情。

无忧似乎也发现了自己的目光,半是遮掩着躲开低下头,伸出手一把抓住阿九的手腕往小院里扯,他什么也不说,就是只顾着扯,偶尔伸手拨一下拂在额上的竹叶。

“你跑什么。”无忧把他拉到房间里,狠狠的拍上房门,干净的眸子里是些许难以捉摸的神情,说不上来是纯粹的阴冷,更说不上来旁的什么,只从他的口气里听着,似乎有些…温顺到异常的感觉,“我对你不好?”

“好不好的又怎么样?”阿九反问道。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无忧眯了眯眼睛,狼性初露,“你这么说的意思是…你要和我闹,是吗?”

“又如何。”

无忧咬了咬嘴唇,把右手边耳畔的长发撩到耳后,阿九这才发现,这个一直以来垂发遮住耳朵的小孩子,脸上已经褪去了半分稚气,“不如何,何文泽他和你说什么了?我猜…大概是和齐玉贤有关系,对吧。我觉得,应该只有她,才能让你这样不顾一切的发脾气。”无忧扬起头,唇角有些不经意的嘲弄,“怎么,你都知道了?她不要你了。”

“你再说一次。”阿九明显是因为最近的事情堆积太久,齐玉贤的事情算是压垮他的最后一点。

“我说她不要你…嗯…”

无忧的话还没说完,被怒不可遏的阿九挥拳打了过去。

地上的少年弱骨清瘦,阿九看不清他的眉眼。

打我…?

无忧看着自己的指尖和地板的痕迹,一动不动,也不曾讲话。

你曾对我那样好。可我每次听你真的开心,都是说起她。她现在不要你,她移情别恋,你为什么还要为她打我?我知道你跑出去是想干什么,无非是找机会跑掉,当然,是带着她一起跑掉。你对我好,我也还你,你对我好难道就不算喜欢我吗?我见识过兄长的计谋成剑三尺,锋刃寒芒凛冽,我不知道他的想法,我也不知道你的想法,就算是你再骗我,我也能接受,我可以好好的照顾你陪你。你们个个都在骗我,你知不知道你突然跑掉我是有多担心,你的身子未好全,你若真的跑了,他们很可能便把你当做投递情报,我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无忧想说,可话到了嘴边,还是一如既往的化成了句不咸不淡的质问。

“打够了?”

阿九这才算是意识到自己做的有些过分。他不是什么狠心无情的人,他很难象是旁人那样不去在乎自己做的每一件事,阿九的脾气便就是这样,温温柔柔的,不愿与任何人为敌,且现下联系到旁人,难说是不需要无忧的。不管是真的在意还是假的利用,阿九根本没有过多追究自己的内心,他也没有什么隐瞒内心嘴硬的习惯,于是忙蹲下身子,伸出手试图把无忧扶起来,“我不是故意的,你…你没事吧?”

无忧歪歪头,眸子里似乎是些不解。

“没事。”他把手搭在阿九的手上,掌心的温热让无忧明显消了气。

“对不住你。”阿九也有些不好意思,他把无忧拉起来,小声的道了歉。

无忧没有接话,抬眸一望,又立刻垂下眼睫,他向来是这样的不自信,好不容易才得到旁人待自己的一丁点好,他实在是不舍得作,生怕万一一个不好,阿九也会象是从前的一众旁人那样,丢下自己一个人。

“嗯。”许久,无忧才算是哼出了个回应,随后又补了一句,“他都和你说什么?”

“……”阿九略一沉吟,露出个并不好看的笑,“我和你说。”

一大早时笙便随着宇文怜轻骑往宫里去,他担心陆惟,便让何文泽照顾着。无忧和阿九坐在桌前,无忧就这样依着阿九浅眠了一夜,阿九并未睡着,因而还未天明,他便很明显的听到不远处是自己七叔的声音。

晨光干净从窗纸透进,阿九一人独坐,被桌子折成两折的影子旁有个小小的影子,缩着依在自己肩上。

阿九斜眼瞥了瞥无忧偶尔略有微颤的睫毛,蹙眉而轻叹了口气。

这孩子…真的是不介意吗。

阿九无奈的转回了目光,自己的性子其实一直以来都被说蠢。王公贵族的小少爷捉弄自己时,都会说自己又呆又闷,自己倒是也从来没在意过。

但如果真的说回自己到底在求什么,还真的什么也没有。求金银财宝吧,虽然不多,但是兄长也不曾缺了自己的。求权力地位吧,自己也用不着,更不喜欢,一天天的过去,阿九也觉得,自己似乎真的有点呆。

难道到了现在这个时候,自己还是根本没什么用,只能等着别人拜托的事情吗。

他有些郁闷的把目光四处转了转,正好对上无忧还带着些困意的眼睛。

“你醒了?”阿九问道。

无忧死盯着阿九看了一会,这才开口道,“你心跳有点快,吵。”

“你都快把我压死了。”阿九小声抱怨了两句,“不过没事。对了,你知不知道,我七哥是不是真在这儿?”

“嗯。”无忧坐直了身子,摆弄着自己的手。

“这样。”阿九也没心思再问下去,问的越多,大概对自己越不好。

虽说是如此,只是怀疑的种子已经种下了,阿九总是情不自禁的疑心,自己的七叔到底来做什么。他带兵回朝,为何不直接去找宇文淮烨,而是先来接应了何文泽的蜀军?不管怎么说,这都让人想不通。阳县还有秦绩苦守着,难道七哥也不管了么?

“小无忧,你…那一次给我送药,到底是怎么来的。”阿九开口,换了个旁的话题问道。

无忧抬眸,看了一眼阿九。

“没怎么。”

这件事无忧实际上并不打算说。城墙难爬的很,土砖和瓦砾碎片居多,又高而垂直,无忧那次爬的是失修的隘口,虽是无人看管也不够高度,可惜碎片更是多了不少,且若是一个慢了手脚扒不好,实在容易跌落下去。

无忧什么也没有,这件事他自己清楚得很。

自己的话从来没人在意,就连父母的交流,自己虽然不大懂得,却也能勉强看出几分,父亲并不是像旁人眼里,那样喜欢自己母亲。而母亲实际上,也根本不爱他。两个人常常只是说上两句话,就变成了永无止境的沉默。自己的兄长好歹还有人陪着,还有长相,还有能定天下的才智,而自己什么也没有。所有的一切都是属于旁人的,山是碧水的,日月是大地的,连一片花也不曾为自己驻足。

都说落花沾衣,飞絮拂发,那便是其的挽留。

可风花雪月,四时好景,风花是长兄,而雪月清冷,是自己的父亲。

阿九对自己好,那份温情便是自己求了许久的感觉。无条件的救了自己一命,又无条件的照顾了自己许久。对自己好的兄长早在幼年便闹掰,母亲也早早离世,这天地无边,却无一处是自己的家,幼年时便已流离,早也不记得谁对自己的好。

惟有阿九眸中,是六月的阳。

“我看你当时身上好多伤。”阿九有些犹豫,但思索了一会还是决定询问,“是为了我,还是为了情报?如果是为了我…”

“别说。”无忧打断了阿九的话,自己也没有了下文。

“我知道,你身子不好。”阿九没有理会他的打断,自顾自的说道,“你为了什么,到底值不值得。”

无忧一秒也没有犹豫,是阿九从未见过的坚定,他口气还是淡淡的,眉眼间清晰可见是些许暖意,“若是不值得,我便不会做。”

这话是无忧目前为止最后悔的一句话。

阿九认认真真的看了看无忧,想说的话最后还是陪着他的眼神一起暗淡了下去。

“这样。”他点点头,习惯性的想拍拍他的头,却还是把手收了回去,“我出去看看,刚刚似乎听到我七哥。”

他没有给无忧挽留的机会。

无忧看着他的背影,像是自己幼年离开故土,自此流离,眼界最远处那烽火连绵,逐渐被雪花朦胧的天际那般遥不可及。

阿九…无忧试图轻轻唤一句,依旧还是像是曾经那样,空自缄默。其实他一早就知道,阿九喜欢的是旁人,在他不喜欢那人之前,他是不会接受自己的。

长安城的日子过得缓慢,从那日之后这便是刚刚过了一天而已,可无忧却觉得,这一整天像是一整年一般。阿九不愿和自己说话,也不愿和自己碰面。

阿九坐在小院后的桃花下,这是七哥为他的妻子种下的。他妻子爱看桃花,他就在这满是翠竹的私宅里种了几株桃花树,红绿相映,当时初见时,大哥还在这里笑过他品味俗气难看。实际上,七哥的品味算是最好的。

一滴水珠落在额前,带着被风卷落的一片花瓣。

旁人…会怎么看。虽然养**的事从来不搬上台面说,确实也是达官贵人通有的习惯,可若是真的是为了这个不娶亲,更是爱上了个男子,这事…并不是没有,但…阿九实在不知道,旁人该怎么看,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看的。

城墙不矮,也不好爬。他说这一切都值得,到底值得什么?为了自己的病把他自己弄得一身伤吗,自己可是敌国的人…

春雨清寒,落在阿九的眼睫发尾上,一念便是河山间,满江的烟雨,圈点点的涟漪,绵延千万里。院内的青石板都沾了水,湿漉漉的。阿九是不太喜欢淋雨的。

天穹低矮了不少,也休止了绵密的雨滴。

阿九眼前的光透着淡淡的青,他仰起头,看到无忧手执青伞,遮在自己头顶,那是一片小小的天。

无忧慢慢坐在阿九身边,微凉的的指尖抚上他的眉眼,雨珠凝结,有些清透的白,依附在他的眼睫上。

谁也没有说话。

这结束在阿九微微的闪避。

无忧一怔,也默默收回了手。阿九清楚的看到,无忧的眼里有些受伤。不同于曾经初见时的模样,一无所有。

可其实这样,还真不如他一无所有的眼睛。

多了的只是满满的忧郁和一身的伤。

那把伞的伞柄就这么孤零零的横在两人中间。

二十三。

仿佛星汉横贯的夜空,两两相隔。他指尖上冷的有些厉害,也一如他眼眸里的霜露清冷惹人慊慊。

“阿九。”无忧还是先开了口,“下雨了。”

“嗯。”阿九点点头回应道,他有些不知道该和无忧说什么,并不是厌恶他的,更不存在刻意给他难过,只是那些下意识的反应,阿九搞不清是怎么来的,看着他这幅样子,阿九总觉得心底里有点不太是滋味,说不上究竟是哪儿。

似乎是几点无人察觉的心疼,既是无人察觉,必是阿九也直接忽略。

自己问过何文泽了,宇文怜是带着时笙去了阳县商量事情,具体是的情况何文泽根本什么也不说,无忧总有不好的感觉。

“我说…”阿九被他盯的有些发毛,话未来得及说出口,便被阿九自己憋了回去。

青伞跌在地上,竹骨硬生生跌出点声响来。无忧揽着抱住阿九,阿九便只听他十分急促的呼吸声,尽管他尽量的压制,呼出的微热气息却还是撩的阿九耳畔有些发痒。

“你做什么…”阿九试图将他推开,不管是这样抱着还是来自耳畔的微热,都让他感觉不是多么自然。

“能不能让我抱抱你。”

无忧的话里带着些颤抖,想来应是红了眼眶。

过了会他才松开阿九,二人皆被淋的宛如落汤鸡一般。

“你不信我,是吗。”无忧低下头,死气沉沉的看着雨珠顺着自己的发梢滴在手上指尖,“为什么。”

“我没有不信你,我一直都不觉得你到底做过什么事,我要是不信你,根本就不会和你说那么多。如果我不信你,我完全可以找个时间把你杀了,我何必要等到你来质问我,我从未觉得我的国家兴亡是和你有关系的。”阿九觉得他有些莫名其妙,很明显,他是不喜欢被谁质问的。

“那你…喜欢我吗。”

无忧扬起头,怯生生的等着他的回话。在无忧眼里,阿九应该是喜欢自己的,从前的所有事情若不是喜欢,何故于此。

“你让我怎么回答你。”阿九稍微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你…应该就跟我弟弟似的?虽然我没有,但是…你给我的这个感觉,大概是想好好保护的吧。啧,我怎么回答你啊。旁人难道不会说什么吗,这种事情…”阿九也没有去看他,其实他一直觉得,这样的事情是开玩笑。

“旁人怎么样那是旁人的事情,难道我喜欢谁也要顾及旁人么?!”登时,无忧眼角间明晃晃的水痕让人分不清到底是什么,“他们怎么样我不管,我兄长都是可以这样,你为什么要怕?到底怎么样?只要你承认了,那为什么要管旁人…”

阿九被他忽然爆发的怒气搞得有点迷茫。

“我…”

明明不该是这样的。阿九虽是不懂,但只觉得,自己是确确实实的心悸了下。看着他红了一圈的眼,和他因为说话情绪太着急而咳的撕心裂肺,阿九这才反应过来,他的身体是向来羸弱。

无忧明显是不死心,他盯着阿九的手,一句话也不说,就等着他的回复。

“对不起,我需要冷静下。”阿九起身,捡起那把伞,塞到无忧的手里,头也不回的仓皇而去。

这是无忧很多年里第一次发脾气。因为发脾气从来无用,他倒是更觉得,安静一点能让旁人好好对自己一点。

哪怕一点而已。

感情向来无法控制,无论压抑多久。

无忧擦了一把额头上的雨水,痴痴的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眼泪安静的混在雨里,是谁也注意不到的波涛。

他在雨里坐了很久很久,伞也早落在了身边,无忧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也许什么都没有想,他只是觉得,无论自己怎么努力都是没有用的。一直以来自己都像个不存在的人一样,哭笑怒骂,都是留不住让人驻足。

第一次,他想起了早就不在人世的蜀姬。

尘封多年的情感波动终于随着止不住的清泪而下,只可惜他不懂,为什么这样的感觉要比当初咳到心悸吐血还要难受。

无忧的指尖划在眼角下,他摸到有些温热的雨水,抽泣着把自己缩成一团。

荒唐。

这是阿九的逃避。

他依在院墙外,连挪动步子的力气也没有。风里夹杂着无忧似有似无的抽泣,猫儿似的细声细气,听的阿九更是想要躲开。

怎么能喜欢我。

对于他来说,这是十分的荒唐。他不知道该怎么和无忧说,实际上在自己看到无忧眸中隐约的水汽时,自己对于旁的事情执念已经不是那样深刻。但虽说是如此,阿九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说,也不是对于这件事的厌恶,只是觉得,总有哪儿还是说不清道不明。

阿九并不知道,那幼年时对于齐玉贤情窦未开的情意,或许会同她那般,在这无尽战争杀戮中消失殆尽。按理来说,他实际上并不怎么清楚,长着一副少年模样的爱意,到底是什么感觉。

阿九狠狠心,他是蜀国人,自己对他不好,也是情理之中。

一句蹩脚的安慰。

这孩子一直以来江南烟雨般清淡而含蓄哀怨的眼眸,却一直在心上徘徊。

雨水连绵不绝的话,对哪一边都没有什么好处,尤其是对于急着让宇文淮烨出兵的何文泽来说。

他向来是最沉稳的,总是波澜不惊的样子,倒让人真的想见见他旁的感觉。

“你们让我说点什么好…”何文泽身上有点酒气,怕是时笙不在,自己偷偷喝了点酒,他把头发都撩到后面,顺手系了个结,“到底干什么,能不能不要和我添乱。”

阿九的身子没有好全,鸩酒的伤害不算小,当初发热淋雨落下的湿寒虽无大碍,但这一次又因淋雨病倒,怕不是要成一辈子的病根了。他还在睡着,无忧迷迷糊糊的撑着起了身,嗅了嗅兄长身上清冽的药香味夹着些香甜酒气。

“我在忙着,不许给我添乱。”何文泽把沾湿了水的巾子拧干搭在手上,“躺下,你起来干什么。”

无忧乖乖躺下来,眼神却在阿九那边多逗留了一会。

何文泽把巾子贴在无忧额头上,替他扯了被子,又把水盆里另一张巾子浸湿后拧干,贴在阿九额上。

额上的微凉有他掌心的温度,不至于冰冷刺骨。

“你也睡一会吧,我去做点吃的,待会给你们。”何文泽把水盆放在一旁,临走前还不忘带一句埋怨,“净给我添麻烦。”

“你好会照顾人。”无忧说道,“多谢。”

他有点自伤,而后还是笑道,“嘁。”

何文泽走后,无忧瞥眼看了看阿九,也是昏昏沉沉着睡去。

这一觉就睡到深夜,月上梢头。

阿九猛地起身,难以控制的咳了两声,目光落在一旁的无忧身上。身旁的小孩子还在睡着,他也下意识的压低了自己的声音,也不知是给谁的方便还是一贯的素养。

“醒了啊。”伏在床边跪坐在地上的何文泽仰起头,睡眼还未醒,他看了看阿九稍微觉得床边的烛火有点刺眼,眯着眼睛,等了会才睁开,“你要不要吃点东西,当时做好了,你们两个人一个都叫不醒。我想着你俩病着,不吃点东西是不行的,你们睡着我给你们灌了点药,好歹他是不烫了。来,你凑我近一点,我看下你还烫不烫。”

“我自己可以…”阿九低头看着床边的蓝眼少年,他满目的媚态应该是醉酒后的一抹残红,酒气还未消,和记忆里自己坐在门边上,看着大街上人来人往时,那些女子眉眼点红,与些许个公子一醉花下的神情完全吻合。

阿九对同性这样看自己实际上并不怎么喜欢,算不上讨厌,但总有哪儿感觉上是不对劲的,虽然自己也说不出来。

“那你自己看看还烫不烫就是了。”何文泽揉揉眼睛,嘟嘴说道。那样子就像是个谁家的小姑娘,可爱极了。

他点点头,把手覆在额上,“不烫。”

“好。”何文泽看样子还是没有清醒,他极力的打起精神站起身,“你喜欢吃什么,我做了点清淡的,我给你拿。”

阿九还没反应过来,他就颠颠的跑了出去。

烛火因为有人离开带来的风摇曳抖动了两下,明晃晃的火光有点扎眼。阿九低下头,不自觉的顺手给还睡着的无忧掖了掖被子。

他的手忽然触到什么鬼怪一样猛地收了回去,就连阿九自己都好奇,刚刚自己到底是在干什么。阿九看着熟睡的无忧,稍微有些心惊胆战。也不知多久,何文泽手里提着一份食盒进门,这才算是回过神。

“想什么呢啊?”何文泽把食盒放在床头,一样样的把菜和汤拿了出来,搞得阿九有点莫名其妙。

“你打算让我在这里吃吗。”阿九看着他的动作,他身上清冽的酒气被夜风吹散不少,淡淡的混合在药味里,煞是勾人。

“是啊。”他把碗递给阿九,手里捧着菜盘子,又跪坐在了床边,“你吃就好了。”

阿九不好意思的起了身,尽量轻手轻脚的端着饭碗边说边做,“我还是下来吧,你这个…挺奇怪的。”

“那行,能不能请你替我看好无忧,拜托了。”他笑了笑,从桌案边拎起一把长剑,“那我先出去了,你如果想找我的话,我随时会在外面。”

阿九点点头,总觉得这个人倒是还好。

可阿九不知道,卫国收到的所有伤害,有一大半都是出自他的手笔。

他草草的吃了一顿,一个人跟无忧呆着总觉得哪儿不怎么方便。他在床边站了一会,无忧也没什么反应,阿九便直接站到了门口。

庭院里的少年闭目扬剑,气质上倒是淋漓尽致。

“你在看吗?让你见笑了。”何文泽回眸一笑,纯蓝色的眼眸里盛满了月光,他把剑收在身后,“你不忙了?”

阿九也对他笑笑,只是有几分尴尬,“没有,挺好的。”

“我怎么练也练不好的,多谢你抬举我。”

“这么丧气嘛。”阿九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心里也不知道是在想什么。

“所以你要打起精神来。”他把剑放回剑鞘,“要不要听我弹一曲给你?”

阿九不知道该和他说些什么,就这么面面相觑似乎也不太好,所幸还是他提了点事情做,阿九连忙一口应了下来。

院内放着矮脚桌案,上面摆着一张琴,琴弦在月下有些微微凝霜的白,应该是放了挺久,看样子是他早就备好的。琴声好似清明人间,颇有千杯不醉的意气风发。有些时候的有些事会暂时改变谁的看法,阿九大概觉得,他倒不是那么讨厌。

还正想着家国故里,距离是眼前的天边。他忽然感觉到谁在后面应当是碰到了自己的头发,回眸一望,正望见受了惊略有错愕歪着头的无忧,应该是还没有好利索,总体看上去,无忧的表情是有些出乎意料的呆。

还挺可爱。

他这一个回头,倒是让刚刚想给阿九披上衣服的无忧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办,单薄的衣裳握在无忧手心里,最后还是犹豫了一下,缓缓放下了手,低着头什么也不说。

算是开始习惯,阿九倒是也不觉得怎么意外,仿佛是意料之中的心紧了一下。

阿九没有说话,他搞不清楚这种心悸到底是哪儿来的,也没有什么心思去搞清楚,牵扯出来的一堆事倒像是跟对无忧感情上的问题一样,殊途同归,都是麻烦至极。更何况阿九现在确实也是不想,或是不知道,应该怎么和无忧搭话。

他对无忧还了个还算礼貌的笑意,抬步出了房间,这种时候也许跟何文泽交谈也能更自在些。

无忧沉寂的眼眸忽然是几分轰烈的动静,一闪而过。他看着兄长,也看着一旁的阿九。

利用,拒绝。

这是无忧许多年后再一次试图敞开心扉所接到的所有东西。

他轻轻咬咬嘴唇,长年漂泊流离落下的敏感自卑也许又一次带给他了些创伤,所幸大雨里的清冷眉眼,如今暂时依旧。

“你说这话的意思…是什么。”宇文淮烨颇有兴趣的看着李贤,微微偏偏头,“现在放弃守城吗,这是你的看法。”

明明是初春,寒意早该散去了。

“臣一直认为,您应该好好想想,到底是为了天下,还是为了您自己。直到现在,臣依旧不会改掉这个想法,您应当做出决定,您不能一直偏安一隅。更何况,现在我们连偏安一隅的资本也没有。这种时候,您若是再不愿放手一搏,那您应该知道,到底会怎么样。您也和臣浅谈了蜀军派人来过的事情,臣的意思也不是让您放弃阳县,只是臣觉得,您可以将秦将军召回来,让他带兵去打蜀军大营。阳县易守难攻,蜀军现在安营在长安城内,就连前些日子派去攻打阳县的士兵态度也开始惫怠,已有撤回之意。趁着最近雨水多些,您完全可以派兵去突袭。您不放心阳县,臣可以去守着。这时候再不出兵搏一把,难道您要等着蜀军杀了您您才满意?天下易主伤的不是您,是黎民百姓!臣有良策,搏不搏都是难逃一死,为什么不能试一把?您到底打算抱着残兵败将,到什么时候!”

“你说什么?”宇文淮烨以为自己没有听清。

“臣说,您应该放手一搏,您若愿意就这样拖着,臣也没有办法,但臣不建议您这样选择,绝对不建议。”

“这么说来…朕若选了,你又该怎么办。逼朕达到你想要的目的吗。”

“现在不是闹别扭的时候。”

李贤正打算开口,却顺着宇文淮烨的目光往后看去,眼前是许久未见的故人。

“七殿下?”

“七叔,还带着些旁人啊。这下更好,我们好好说清楚。”宇文淮烨无奈的勾起唇角,“李贤是曾经您府上养的门客,而您今日…却又随着旁人。这人…是您带来接着劝说我的吗。伯愚,你让我急着出兵,到底是为了什么。”

“你待我是否还像从前那样。”

时笙看着眼前的小皇帝,有些不解他话里的意思。可他明明清楚看到,小皇帝面前跪着的男子,在听过他的话后,眉眼间的绝望,像是自己家公子幼年的模样。

这种眼神,许久未见旁人有过了。

二十四。

“我们家公子…不是让你现在就开始怀疑身边人的。”时笙没好气的说道,“他没时间和你纠缠下去。”

宇文淮烨冷笑了声,那确是少年天子的意气风发,“难道谁想和你们纠缠不成么?”

“喂…算了,是我不好。”时笙话到嘴边又憋了回去,“那,能不能耽误您一点时间,在下有话要说,想请您听一下。”

“你讲。”

“事到如今也并不想瞒着什么,在下觉得,今天的这种地步,您应当不算是敌对,更多的算是我们的同盟。实际上这件事情,一直到现在,我们也是有求于您的。我们公子的身子不好,但是我们并不能自行退兵。您应该也想得出,若您攻到都城下,却突然回朝,在下猜测,是会被臣民乃至天下人质疑的。”时笙顿了顿,留给了他一点思考的时间,“不该瞒着您,这是在下的想法。所以在下还是打算和您说,现在我朝的一切,是属于公子的。本兴兵而下,在于先帝,不在公子。公子对贵国是完全没有兴趣的,但他接下蜀国的时候,已经是兵临都城。您能明白么,所以一直到现在,情报都是没有错的,只是想请您,能接受这条建议。这是我军营地图,您可以过目。至此为止,在下要告诉您,我们诚心想相见。”

宇文怜将自己宅院的图纸递给了宇文淮烨,宇文怜知道他谨慎,自己缓缓将图纸打开,用手抚过了整张图纸。

宇文淮烨这才接过来粗略看了一遍,而后只是打量了一番眼前的三个人,不置可否的点点头,把图纸随手往身边一放。

“那希望您早些作出决定,免得浪费双方时间。”时笙规规矩矩的行了礼退下。

从头到尾,李贤都没有为自己辩白一句。

据何文泽说,无忧向来都是让人空欢喜的。

他要生病,总是要很迅速的好起来,而后不过多久,再一次的病倒。这次就没有那样好的运气,总得连绵拖上一段时间。虽说并不是多严重,但根据何文泽小时候的回忆,无忧生病连绵是很容易发脾气的。

“他没事吧?”阿九把手里的药轻轻放下,转头对何文泽问道。

何文泽的笔杆一顿,“他应该是没什么大事的。但药材不多了,我带来的都是些旁的,风寒这种,我带了不少也差不多都用掉了。行军路远,你也知道的。”

阿九也说不上来到底是担心还是怎么,只是又看看无忧,昨夜里他在门槛依了许久,白日又淋了雨。夜深露重,寒气太重,难免是会惹病。他摸了摸药碗,还有点烫手。阿九坐在床边,托腮等着药凉下来。

何文泽把笔搭在砚台上,估摸着时间时笙也该回来了,他已经基本连着两个夜里没有睡觉了,想着等时笙回来,听听他带来的情报就算是处理完了事情,能好好休息一会。站起身来,忽然有些极度的恶心,由于两天没怎么好好吃饭,一直在操劳,现下的恶心倒是想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一般。

紧接着是微微的咳嗽,血腥味直钻进了阿九的鼻子。

阿九清楚的看到,那个甚至比自己还矮了一点的少年郎,什么也做不了的靠着小书架发抖。唇角是些许鲜红,透过他的指缝。阿九愣在原地,他不确定到底要不要去管。就算是管,那又该如何去管?

正在此时,还在睡着的无忧忽然咳了两声,呼吸也有点急促起来。

也许是照顾无忧久了,阿九本能性的回过头,有些焦头烂额的试图帮他顺顺气。

阿九不是没良心,他只是实在不清楚,敌国的将领,自己有什么理由去在乎他的命。只是对于无忧,阿九也说不上来,像是庭前的竹叶清香,若有若无,却总有几分担心在里面。

一直到无忧安静下来,阿九才试图与何文泽确认安好,只是何文泽对他的任何话都做不出回复。

脚步声急促,毫不留情的推开了门,也算是缓解了阿九不知所措的燃眉之急。他替无忧掖了被子角,看到进来的人是时笙后,也决定了这事不需要自己多管闲事。

“喂…你怎么样?你怎么了?我在回来的路上我就觉得你离不开我…”

阿九背对着他们两个人,不仅不想看,更试图不去听。

时笙的语句边边角角都带着点哭腔,他也对何文泽说了两句话,便很快发现眼前的人只是在强忍着不适,没有什么力气说话。他把何文泽轻轻抱在怀里,踢着脚下一切碍事的东西跑了出去。

阿九蓦然,像是大梦初醒一般。

“小无忧…他们…是真的可以互相喜欢吗。”

他对着无忧喃喃道。

无忧的回答是不太稳定的呼吸和睡梦中有些痛苦的表情。

阿九并不理解这样的感情,但确实也不排斥。从小到大的所有经历,实际上阿九也是个被抛弃的孩子。他甚至对于自己父母的模样都记不太清。还在懵懵懂懂的,父母就都不在了,只能通过画像上,看看他们曾经的长相,依稀联想一些五官。从来没有谁教过他如何做人,也没有谁教过他到底怎么去爱一个人。阿九看着无忧的眉眼,像是被谁锤了一拳那般,他才回忆过来,就算是对于从小定亲的夫人,自己也并不清楚,到底是如何去爱的。

他只记得,齐玉贤比自己大了一两岁。大哥给自己指了教书的先生,自己读完书,就像往常那样坐在门槛上,看着街边人来人往。后来有一次,戴着银铃的小姑娘站在自己王府大门口,怯生生的揪着自己先生的衣襟,脸上有点微微的红。先生说,这是他的女儿,向来爱缠着他,这次生了病,夫人看不住,非要跟着出来。

再往后,阿九也跟她熟络了起来。时日长久了,有她一起玩着,也不觉得寂寞。一直一直,阿九都是觉得,自己离不开齐玉贤的。

他缓缓抬起手,滞在半空中,没了下文。许久后,他有些凉意的指尖轻轻点在无忧的指尖上,无忧的手是难得的温热。

也许…并不是那么难以理解。

这想法一瞬即逝。

国仇家恨在前,不愿思索情长。

阿九一手撑着头,另一只手搭在无忧的手上,以防他醒了,自己感觉不到。这样的尽心,阿九只当是自己一直以来待人的习惯所致。窗外的阳光还是早春的稀薄,看着便透出微微的寒凉。他也累了许久,情不自禁的睡了过去。

“小无忧?你还在睡吗?喂,今天的天气可好啦,天色大亮的,你不是说,还想去看花呢,醒一醒。”

无忧恍惚间,听到谁在自己耳畔的低语,那温柔清冽的声音,应该是自己兄长。他回眸一望,是旧去的曾经,春风拂过耳畔,风里的花气和花瓣从眉眼间略过,无忧眯了眯眼睛,想要仔细看清眼前的所有事物。那是故都的繁花柳枝,故都的水波婉约,是声音还稚嫩的兄长和向来温柔的母亲,还有一直以来从不和自己多说话的父亲。父母兄长,姐姐小弟,都回来了?

“小无忧,你兄长难得也出来呢,怎么不和他说话?”母亲俯下身,将手里的一朵小花递给他,温柔的笑道。

无忧天资愚笨,讲话是一直不利索,母亲也为此操碎了心,对于谁都是鼓励自己去讲话。他愣在原地,愣了许久,猛地扑到了蜀姬怀里。

“这孩子…怎么今天忽然这么缠人。”她摸着无忧的头发,有点摸不着头脑。

“……”无忧有点说不出话,他哽咽了一会,“没有…”

“无忧是不是很少出来,有点害怕。”何涉问道。

蜀姬看了一眼何涉,“不知道呢…可能是昨日忙着,未来得及见他,小孩子缠娘是常有的事,陛下别担心。”

无忧仰起头,正好对上蜀姬疼爱的眼神。

都…回来了吗?

“娘…我过的好委屈…”他一股脑的把自己的委屈说了出来,“所有人都怀疑我,我是个被严密看起来的罪人…你们都不要我了,只有我自己承担这些…”

“小无忧梦到了什么?不怕,我们怎么会不要你,那都是梦,小无忧要相信娘呀…”蜀姬揉揉他的脸说道,“不哭了啊,娘替你擦擦泪,闭眼睛。”

无忧缩在蜀姬怀里,听话的闭上眼睛。

美人红袖拂过,没有母亲身上一贯常用的香味儿。他在黑暗里,看到自己身边的人,一个个消失不见,自己在这条大江里越漂越远,直到再也看不到一个人。离开故土时母亲握着自己难以松开的手,风雪里兄长单薄的身板,姐姐鲜艳的红妆,还有故乡的明月,天边的烽火,一幕一幕,都历历在目。长河无边无垠,而后自己缓缓落下,连自救的力气也没有多少,手里抓到的,都是带着鱼腥味的水。坠入深水没有多久,只觉得有几分窒息。

盆里的柴火烧的乱响,像是最后的挣扎。无忧睁开眼睛,昏昏沉沉的,心情有点差。

是梦啊,又是一个人了。

原来锦衾暖风,从与我无关。我还以为…是真的。

他自嘲了一下便转过头,看到撑在床沿上的阿九。

手上有微凉的触感,无忧知道,那应该是阿九的手。

他抽出手,坐了起来,不算很大的动静还是把阿九弄醒了。

无忧安静的看着他,没说话。这是自从无忧半算表白却又不算之后,二人第一次这样近的距离。夜里的时候,是阿九先做了撤退,无忧再多话,也只能憋着不说。阿九也是看了他一眼,而后却把目光错开了。

无忧的嘴唇动了动,始终还是没有发出声音。他看着阿九的眼眸,多半是受伤。

“你想说什么?”阿九问。

“没什么。”

出乎意料的,阿九摸了摸他刚刚睡醒有点凌乱的头发,帮他把垂在耳畔的碎发撩到了耳后。无忧微微歪歪头,蹭蹭他的掌心。

多希望一觉醒来,所有事情都没有了。能像是梦里那样说,从未有过,能听到母亲说一句:都是梦呀,相信娘。

“你看起来…似乎做噩梦了。”阿九替他擦拭掉额头上细密的汗珠,“没事吧,还有很不舒服的么?”

无忧点点头,低垂着眉眼,许久后才喃喃自语道,“那不是梦…”

“怎么了?小无忧?”

他把自己缩成一团,一句话也不说。任凭阿九怎么问,他就是不开口。无忧的眸子里,也许有着另一个一直以来,都属于他的世界。

也许何文泽在的话,会好一些?

阿九这样想着,他一向觉得,无忧和这个兄长的关系并不算太差。可是何文泽的身子确实如他所说的一般,实在是不怎么好,他也不知道现在该不该去麻烦人家。

不对。

阿九忽然从纠结的情绪里冒出一个想法,自己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在意无忧?明明他是敌国的人,自己就算是跟何文泽有合约互相帮忙,可无忧怎么样,和自己是没有关系的。更何况他也没有怎么样,无忧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的,不爱和人相处,也很少说话。这…到底为什么会生出想要管他的念头?

即使是一开始见到他,也从未有过这样的想法。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阿九回想了一下和无忧在一起的时间,始终想不出来是什么时候,竟开始在意起了他。

“不然…我去找你兄长?”阿九小心翼翼的问道。

无忧不出意料的没有回答,他看了看阿九,转瞬间眼前是自己孑然独立在时光里的模样。雪落后,故乡路途遥远难归,没过群山的影子,吻在耳畔。

他猛地抱住了阿九,把头埋在他颈窝,微微颤抖。

“怎么了这是…小无忧…”阿九刚开始还有点不太适应被个已经懂事的男人抱,可感到自己颈窝处的水痕,倒是也只顾着帮无忧顺顺气了。

无忧自顾自的哭了会,撑起身子和他四目相对。

他还是没有说话。

但阿九在他眼睛里看到,无忧悲戚的目光,像是在投出也许是他想说的一句话。

别丢下我一个人…

阿九错愕的看着他哭过有些红肿的眼睛,仿佛是什么动摇一般,天崩地裂,扯断了心底最深处的一根弦。

正映着无忧眼睫处的泪痕。

二十五。

薤上白露。

流光映目。

无忧哭的眼睛通红,哭完了倒是才有点不好意思,松开手低下头,也不让人看。可能是有些激动,刚哭的时候也没见发什么声,现在便是揉着眼睛哼唧了两声,微微有点发抖,算是害羞的模样。

痴人空哭诉。

“你去忙吧。”无忧小声说道,“何文泽他人呢…”

阿九一愣,他是摸不清这两个人关系如何的,犹豫再三也还觉得,应该实话实说,“他似乎有点不太舒服,然后他的下属带他走了,我不太清楚在哪儿。”

“嗯。”无忧有点心不在焉的点点头,看着阿九,没有什么下文。

无忧这样盯着,直盯到阿九浑身不自在。

“你看我做什么…”

他没接话,脑海里却突然蹦出个一直以来都以为并不想干的词。

我想你了。

“我觉得你…有点不太对劲啊。”阿九揉揉他的头发,有点为难的看看他,“刚好你也在找你兄长,不然这样,我去看看他,一来你也安心点,二来我也能知道该怎么照顾你,你看呢,行吗。”

“……”无忧咬咬嘴唇,敷衍着应了声,“嗯。”

“那个…我可以进来么?”阿九叩了叩门,等着房间里的回应。

“好。”也不知道是谁,声音是半分的慵懒。

阿九推开木门,踏进房间便看到向外开着的窗,夹杂着庭院中翠竹的清冽香气,徐徐环绕了窗前的人,便是连暖光也落在他的发上。他用手撑着头,手里握着一支长笛,白袍也添几分柔情。

时笙在他身旁,贴着他的耳朵,逗笑了他几句。

“怎么了?”何文泽轻轻掩唇,转过身问。

“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说…”阿九有点难以启齿,他挠挠头,手指绞在一起,“小无忧他刚刚醒了…就,抱着我哭了会,问他什么也都不说,只是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后来问了你去哪儿了,我便想着,也许能来找你问问。”

何文泽把长笛放在身边,“刚好你来,不然我还得去找你。”他换了个姿势,也没顾上什么礼仪合不合适,就盘腿一坐,“想和你谈点事,你随便坐。”

阿九依言,坐在他左边不远处的席子上。

“这样,要拜托你先听听我的意见。我是想着,子惜回去了,我也让阿笙去与你们的皇帝说过,具体信不信我就是他的事了,这个我是左右不了的。在一个就是,我有派兵打过阳县,一直在现在我也没收到什么捷报,你们的秦绩你自己也应该清楚。我没收到捷报也没收到什么旁的战果情报,大概现在还是持平的,但我并不能保证久了你们还能不能和我这边拉平。我的想法是如果你能亲自修书一封,也许事情会好办一点。子惜曾经就和我说过了,你的大哥皇帝并不信任他,当年生了病,还不忘了把他软禁起来,这件事导致你的小侄子,宇文淮烨,他实际上也是不信子惜的。但不管怎么说,你可是他的亲叔叔,他应该会比较信你多一些。”

“我会考虑的,尽量今天就给你答案。”阿九明白,他一般来讲,还算得上是个暂时可信的人。

“多谢你,看来是个愉快的交易。”何文泽看看时笙,又转回目光正色道,“但是接下来的交易,大概不会让你觉得多愉快。”

“怎么?愿闻其详。”阿九狐疑道,这种时候威胁?他难道不怕自己出尔反尔或是干脆出卖了么?

何文泽顿了顿说道,“目前来看还只是有可能,并没有确定下来,具体的事情我还要和子惜商量。也许到时候我们离开的时候,会带上你和子惜,但是也可能是只带他一个。简单来说,我们需要一个筹码。”

“我向来不值钱。”阿九颇有些难为情,“不然我也不会被我皇兄丢出来随军打仗了啊。”

“准确的说,是你们所有兄弟姐妹都不怎么值钱。”何文泽认真的纠正了他,“子惜说过的,宇文卿是怕你们所有人养自己的势力,他自己子嗣单薄,也就一个儿子罢了,但这个儿子做太子的时候还被废过一次,最后是迫于无奈,才又重新立了回来。既然儿子就这一个,他自然是要给好后路的,所以尽量避免你们所有人接触这唯一的太子,也避免你们所有人接触…他。你还算好的,幸运了不少,最起码还能在兵营里自生自灭,死了也能捞个好名声。不像是子惜,要死必是声名狼藉。”

“你…是什么意思?”这是阿九一直以来怀疑过的真相,但他一直觉得,自己温柔敦厚的兄长不会这样做事。可就算他自己再傻再笨,他也明白,七哥被丢在山里严加看管,自己还未怎么懂事,因为兄长的病便被派出长安城随军,这不管怎么说,都有点说不过去。

“你难道不觉得吗,皇子死在随军的路上,那不是很正常的事情么。”何文泽轻笑道,似乎还是身体原因,他身子微微抖了一下,而后用手掩住一只眼睛,表情上是有几分错愕,而后瞬间变为冷淡,连带着那口气,也冷了不少。

流云拂过,遮住日色,房间的光顿时暗了些。

“这些事你现在没必要考虑,都已经过去了,他对你怎么样,那他也是个死人了。现在我认为,你应该在意的是你小侄子。还有,如果有必要,我觉得就算你不值钱,带上你的话,我也总有用处。”何文泽也认真了起来,他收敛了自己的不拘小节,端坐起来。

“你这算是威胁我?”阿九问。

“不算,我会尽量避免让你不悦,因为那样我也许还要花很多本来不需要的精力去说服你,我不喜欢浪费双方的时间。”

阿九点点头,“和你交流倒是简单。但是很抱歉,我也许…需要想想你刚刚和我说的东西。而且我大概…是来找你说无忧的事。”

“我知道,我会尊重你的选择。”何文泽又眯起眼睛笑道,“无忧的话…你很喜欢他的名字啊。”

阿九一瞬间,有点不太清楚他话里的意思了。

看阿九也不说话,他转过头,仰头看着一直端坐的时笙,展眉像是个孩子那般,“我昨天,梦到大海了。我娘说过的那样蓝。”

时笙眸子里尽是怜惜,他点点头,“等天下太平了,我们一起去看。”

“好。”

阿九听到何文泽应声中不易察觉的一点点哽咽。

是不是很可笑,我的所有,我自己都做不了主。

这话大约是无忧说过的。

阿九现在听着何文泽的回应,忽然想起自己曾跟无忧许过的事。等天下太平了,我带你去放河灯啊。

他不知道为什么,心情忽然急躁了不少。

“抱歉,我要先走了。”阿九站起身便准备往外跑,“告辞。”

心里便是缠绕了千万丝线。

阿九想起曾经无忧从山上带来的那株野花,养了还没多久的时间,自己并不勤于打理,竟也能自己撑着。只可惜一直到何文泽放了火,那花应该算是真的没了。

笔落在地上,跌出个不大不小的墨迹。无忧赶忙捡起来,急着看看笔尖跌坏了没有。乱世的东西难得,这毛笔分了叉,写点什么也麻烦,偏偏无忧自己又是个爱写字的,不过是因为脾性的原因,收敛不少罢了。

无忧揉揉自己的额角,把身子跪的直了些,尽量能把字写得端正点。三月的时候是他母亲离世的时间,来传信的到时,也应该过了三两天。无忧一直不大爱承认,但每年的三月份,他都会写点什么,寄在水里,问问母亲近来可安好么。

自从姐姐离开后,他总是会想起母亲的种种,即使眉目模糊难辨,可无忧知道,这一定是他的母亲。

阿九还没回来。

他吹吹信纸上的墨迹,看着差不多后轻轻拂过确认已经全然干了,这才折叠好了,想着过两天身子好一点若能出去,便寄到城外的溪里。

过去一直在宫里,他只能看着白纸黑字顺着水渠离开,却也不知道,这信会在哪儿驻足一会儿。

旁人的离世向来是个令人难以接受却不得不接受的事,想说的话都没有说完,到了嘴边竟连一声“再会”也是绝对讲不出的。

无忧看过太多这般的事,早也不记得第一次收到这种消息时的心情。

兴许有点郁郁断魂。

门外的阳光映在无忧指尖,跃然纸上,他仰起头,看到阿九从来干净好看的眉眼。

一瞬间有那么一点抑制不住的依赖。

他微微启唇,毫无悬念的又把话憋了下去。

“让你久等了。”阿九跪坐在他对面,中间隔着的桌案上,凌乱的散着几张草纸。

无忧偏偏头,“嗯。”

“不过,你还发热,怎么穿的这么少就跑下床来了?”阿九摸摸他的额头询问道。

“我给我娘写信,今天是她…嗯。”无忧指了指桌案上那张折叠好的纸说道,“最好能趁着寄出去。”

阿九的目光凝在那张四四方方的纸上,只是看了两眼便起身从床榻上拿了件外衣,披在无忧身后,“不好意思,让你伤心了。”

“没有,我不记得她长什么样子。”无忧把衣服往身上扯了扯,看起来应该是真的冷,“只是有点…算了,没什么。写个信而已,一向来的习惯。”

无忧想说,其实只是有点想她。他能听到长河的哭诉,也常常梦中惊起,一个人独坐天明,却始终想不起母亲的长相。他只记得,母亲的手最后一次松开自己时,眸中的绝望。他想,当年承安满城缟素,究竟是真的为了她么。

“这样…信要怎么寄出去?”

无忧听闻这话,直看着阿九,也不做什么回应。

“你这意思…是不让我管的?”阿九跪坐在他身边,早就摸清他的脾性,知他不怎么爱说话,也免得尴尬。

无忧摇摇头,“我的意思是…”

他的话依旧是卡在嘴边,无忧略微惊讶的愣住,而后缓缓低下头,眉眼间是满满的颓废。

我的意思是,你能不能陪我去?

这样的话他从未说过,他知道自己的所有请求都会被拒绝或是忽略,为了避免自己伤心,早就不再做些无所谓的事了。

“你的意思是?”阿九看着他的表情,松了口气,“那,可不可以听听我的意见。当然,接下来怎么做,还是看你。”他对无忧嫣然一笑。

“我可以陪你去吗。”阿九问。

看无忧的样子,应该是在思考这句话的意思。他有点不解,但很快便释然了。从来没人这样问过他的意见,也没有人愿意告诉他,可以自己做出决定。听到这样的话后,兴许是有些质疑,自己真的能决定么。

无忧愣了会儿,轻轻点点头。

“好。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愿意的话。”他话说出口,生怕阿九反了悔,又怯怯道,“但…这种事情可是你要求的…我才会这么说…”

“你怎么还是这么蠢…”阿九看着他羞于承认的样子,憋了好一会才回应道。

“……”无忧瞪了阿九一眼,拿起桌上的纸页起身,把自己往床上一扔。

逞能下了床,果然还是对自己的折磨。无忧面朝下趴着,只觉得身子又开始发热,头晕的更是厉害。

是非成败便是一念间的事了。

宇文淮烨深呼了口气,“李贤,这一次交给你的事情,一定要认真去做。”

李贤应了声,等着他接下来的吩咐。

他支支吾吾了一会,扭捏道,“我似乎…害得你…不开心了。”宇文淮烨知道,现在不是内讧的时候。昨日是自己着急了,将怀疑的话说出来,若不是还好,若真的是了,那便实在不好办,只能今日叫来,试图不让他多想,“对不起…是我太着急了,无端端的…说瞎话坏了你的名声…你当我是个疯的吧!”

李贤看着自己眼前这个低着头的小少年,一如从前那样笑道,“陛下在说什么…臣受不起。”他试探着伸手,摸摸宇文淮烨的头发,“臣知道,陛下不会丢下臣的。”

那笑里分明有几分毫无底气。

“是吗…”他仰起头,看着李贤的眉目。

李贤回敬了他一个略带着宠溺的目光,缓缓下拜。

“其实,臣也知道,是局势动乱,至尊不得不多思量一些,所以…臣从未在意过。至于旁的事情,至尊不须多虑,臣一定会将所有事都做好。”

跪在身边的男子眉眼早就褪去了初见时的幼稚,不知是不是情绪原因,宇文淮烨竟从未感觉到过,他这样的坚持。

“好。那你…听我说。”

二十六。

无忧睡觉向来不算特别深,基本一些动静还是能吵醒他的。天色刚蒙蒙亮,无忧便揉着眼睛起来,听着外面的嘈杂声,应该是睡不着了。

他掀开被子,又被冻了回去。

阿九不在,原也不该在的,也许是自己情意的问题,阿九时常爱跟自己保持点距离,虽旁人不怎么看得出来,无忧自己心细,更爱多想些什么,能观察的仔细。

门开的时候灌进来的冷风让无忧更有些烦躁委屈。

“你怎么样了?还能不能起来。”何文泽瞥了瞥门,而后轻轻带上,“唔,有点事要和你说,待会要是见了阿笙,你别告诉他我跑出来了。”

无忧偏着头看他,最后只是点头做回应。他看到兄长手指尖的血红色和时不时会不着痕迹揉两下的心口,总觉得他一定是瞒着什么。

“要辛苦你听我说了。”他不好意思的说道,“得麻烦你尽快能起来就起来,因为子惜派了人来,和我说大概宇文淮烨下定注意了,估计是就近两天的事。然后我想着趁我还好,能和你说说,就跑过来了。”

“我看你身子撑不住的样子。”无忧质疑道,“你想和我说什么?你这样…真的可以么。”无忧多半也能猜得出来,时笙怕是又管着他了。

“一直到现在这么久了,我焚过两座城,献计屠过的城,算来也有不下五六。这些人命都算在我身上的。如果我这便去了,也是罪有应得。若是不去,倒有点天理难容了。所以啊,你就别担心我了。”何文泽笑笑,口气也认真了起来,“不管怎么说,我觉得如果有必要,你是一定愿意跟宇文庶走的,阿笙应该也在和他谈这个事。到时候我大概会在城里多呆一会,阿笙会去带兵,然后你跟着他走就可以了。”

“我想他不会带我的吧。”无忧自嘲道,“我觉得现在你自己可容不得勉强。”

他摇摇头道,“你相信我,他会答应的。我不能多呆,待会阿笙找不到我了,你也好好照顾自己。”

“喂…”无忧想说什么,哪知他匆匆忙忙的,怎么有空听自己说话。

被他这么一晃无忧也算是彻底没什么心思趴着了,听他提起阿九在时笙那,无忧忽然冒出了个让自己都意外的想法。

如果不是有事情的话,阿九会陪我的吧。

无忧怔住,赶忙摇摇头试图忘掉这个想法,怎么会有人…愿意陪我。

更何况他还不信我。

何文泽前脚刚走没多久,时笙便用带吃食的借口,跑来问无忧有没有见过他。

“二殿下您记得吃,宇文庶应该待会儿就来,他说去后院弄点东西,让我先来找您了。那个,您见过公子没有?”

无忧接过时笙手里的饭碗,一脸无辜且散漫的回道,“啊,见过了,刚刚来过,现在不知道去哪儿了。”

他看到时笙微微蹙了眉,强打着笑意对自己道了谢,“多谢二殿下,那在下先告退了。”

实际上无忧只是想看看,自己兄长没有那么波澜不惊的模样。但更多的,也是想着时笙能管住他。

无忧收拾了会,便打算到院子里等等阿九。

宇文怜的小院依山而建,郁郁竹苍翠,无忧站在门口,踮脚捻起上头的一叶竹叶,自觉也还算温柔。

这是为数不多的有个人情绪的时候。

无忧向来爱些花草树木,包括他幼时拢住的蝶。可惜年岁越大了,他便越不懂得这里面的意思了。

万物长生从来与他无关。

“小无忧。”

听到有人叫自己,无忧回过头,正好对上阿九满目的笑靥。

“嗯?”无忧略有点不好意思,忙把目光移开,“怎么。”

“没什么,看你一个人,好像有点无趣。”阿九一边说一边伸出手道,“这个给你,是从后面找出来的。”

无忧接过他手里沾着土的木盒子,疑惑的看了一眼阿九,继而才把盒子打开。

“我不喝酒。”无忧看着盒子里躺着的酒器无奈道。

“不是让你喝酒。”阿九也无奈的叹了口气,“我能不知道你不喝酒么,你怎么这么蠢。你往盒子底下看看。”

他把酒器拿了出来,这才发现底下的一个小玩意。无忧蹲下身子,把盒子放在地上,拿出这小东西翻来覆去的看了几眼。应该是个孩子雕的,看样子应该是个蟾蜍,只是这雕工毕竟拙劣,外观上看着倒像个什么神兽。

“这是?”

“唔,是我幼时雕的小东西。”阿九挠挠头,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没有那么丢人,“当时七哥说这个好玩,要去和酒一起埋起来,说是等我长大些挖出来再给我。他跟我讨了好久,一别经年,他也没时间再陪我玩了。所以我就擅自找出来给你了。”

无忧心头忽然一暖。

这是阿九见他许久以来,第一次在他眼角眉梢间,看到细微的笑意。

“这个怎么玩。”无忧的口气里还是听不出什么,但只是看他眸底的好奇,就知道他现在定是欢喜的。

“那个盒子里应该还有个小木槌,你拿那个,在蟾蜍背上逆着顺一下,试试看。”阿九也蹲下身子,在盒子里扒拉出来一个不大的木槌。

无忧依言,这木头小玩意便出了夏季池塘边的味道。

“居然这么像。”

“是吧,当时府上被人看着,不能时常跑出去玩,夜里又不能出门,然后方璟教过我这个,我就试着做了一个。”阿九笑道,只是笑容忽然僵硬了起来。

方璟…他…可还好。

“很有意思…”无忧抬头,应该也看出来了阿九的不悦,“怎么了?”

“啊,没事。”阿九慌忙掩饰道,“刚刚愣神了,没什么。”

落英翩然,还未立夏,蛙趣已至。阿九还没有发现,自己不知不觉的,倒是爱和无忧亲近些了。

入夜过半,无忧迟迟不能眠。本来说是睡上一会有精力的,可无忧根本睡不着。

府外嘈杂的人声和马蹄声,伴着烽火映在无忧眼里,还是一如往常那般,见到兵荒马乱,就实在害怕。

“小无忧,走吧?只能趁现在了啊。”阿九摸摸他的头发,试图这样安慰这个缩成一团的小少年。

无忧没说话,尽可能的想避开那些声音。

“别怕,好吗。”阿九劝道,时笙说过,如果阿九不愿意带的话,无忧只能是跟着军队离开。阿九知道他害怕,军队怕也照顾不好,除去不忍看无忧这般,也加上和时笙的交易。阿九要求时笙带上齐玉贤离开,他也答应,自己带着无忧离开。

“嗯…”无忧看着阿九的坚定,下定决心点点头,“我…”

“没事,我们走吧,从后面。”阿九松了口气,对他伸出手。

他还是犹豫了一下,而后义无反顾的将手搭在阿九的手上。

这不是一天就能解决的事情,阿九明显感觉到,无忧应该是在微微发抖的。他走在前面,十指轻轻扣住了无忧的手。

无忧回眸望了一眼府邸,砖瓦上映着火光。

不知道多年后重头再看今夜,到底会怎么样。

“我们…要去哪里。”无忧紧紧抓着阿九的手问。

“没人和你说么。”阿九回过头,拉他到树后面,“让我带你去宫里,做个有人质的假象,然后你兄长好找理由退兵。你别怕…我以为他们和你说了。我不会让你有事的,他们也保证了,一定会带你回去,你能信我吗…”

无忧并没有太大的感觉,他早就对自己的命运被别人摆布这件事毫无感觉。

“嗯。”无忧应了声,他看着阿九急切的目光,一直以来他都很信任阿九。

“那我快点带你去。”阿九急促的瞧着路,一刻不曾松开无忧的手。

如果有二皇子做人质,蜀军大营又被偷袭,退离长安是很正常的事,一旦退出长安城,宇文淮烨密诏的秦绩应当会在外面接应,双面夹击是不会再有人提起战略问题。何文泽是想着天下没错,但他不会把自己的好名声拱手送出去。他只和阿九说了简单的想法,就拜托时笙和说服自己了。

奇兵险招,这个计谋若是把控不好,是很容易将自己也断送出去的。阿九当时也这样想过,如果何文泽本人死了,而又被夹击突袭,虽有死令,或多或少的,也都会影响到军心。阿九是从未咒过谁的,但对于这件事,是一瞬而过的念头。

无忧紧紧跟在阿九后面,躲藏是无忧最擅长的。眼睛适应了火光明媚,这条路很久很久之前,他和姐姐来过。再往后推一段时间,是姐姐离开,他一个人来过。

“阿九…”无忧难得自己主动开口,他脚步放慢,最后立在原地,“我…我不敢。我想我…姐姐了。”

阿九回过头,是他悲戚的眸子。

无忧是个爱藏自己心里的孩子,也是一个最藏不住的孩子。他向来想要自己无情,可他无论如何都做不到。无忧自己知道,他爱极了花,也爱极了拂过耳畔的风,他梦里是过往的山川河流,是一路远来卫国的风景。他一直在骗自己,什么都不喜欢,这算是为了保命而做出的改变,他固执的以为,这样就能保住自己了。

阿九知道,无忧笑起来的样子,一直十分好看。

他松开无忧的手,轻轻抱住无忧,像是安抚自己尚还年幼的小侄子一样。

“别怕,等过些时日,就没人再敢欺负你了。”

战火难收,这是第一次,无忧在这般的情况下,能安静一会。

“阿九…”无忧声音有些哽咽。

“我喜欢你。”

二十七。

无忧怎么也没想过,自己经年不见的人,也许还能出现在眼前。非是阿九的意思,只是迎面撞见,还好阿九拉他拉的快,顺道从小路上离开。

宫墙高的有些吓人。

“你在看什么?”阿九看他频频回顾,不由得好奇。

“陈贞…是你嫂嫂?”无忧低着头,话里的口气并不好听,“你和她…关系怎么样…很好,是吗。”

阿九想了想,“她是我的亲嫂嫂,从前我根本见不到她,这些年烨儿年纪小,所以一直是她在帮着打点,也就是我偶尔去见烨儿的时候,能见过她一两次罢了。我幼年的时候她倒是教过我写上两个字,旁的就再也没了。”

“这样。”无忧冷淡的回了句,心底却放心了不少。

自己从小漂泊流离,无国无家是不在乎国仇家恨,但自己的小弟是确确实实的死在陈贞手上,就连姐姐的命,无忧也是固执的算在她身上的,他能不介意阿九的身份,但扯上陈贞的事,他很难不管不顾。

“你似乎不太喜欢她。”阿九试探性的提了一句,却只收到了无忧的一记冷眼。

“没有。”无忧不想多说,话锋一转问道,“你刚刚完全可以把我交出去的,难道这件事不能让她知道么。”

阿九看得出,谈到陈贞的时候,无忧就什么也不顾了,平常他应该算是个温柔又乖巧的孩子,现在的神情,倒是有点像自己在大营里见他的时候,那般疏离和冷淡,兴许仔细看了,还有几分残酷的意思。只是阿九并不知道为什么,在皇城的日子自己还小,年纪稍微大了些,兄长就不在了,自己也就出去随军,出过什么事还是怎么谁和谁有过仇怨,阿九是一个也不清楚的。没打听过,也没人和自己说过。

“我觉得不如少一事,知道的人越多越不好办,我能信你,旁人可不一定行,你的身份这般特殊,我怕真的被看到了,我说不清就保护不了你。”阿九有点抱歉的笑笑,这件事的目的只是为了让何文泽有个正当的理由撤兵,具体无忧到底在哪儿,即便是没人知道,陈贞和宇文淮烨也绝不会蠢到直说没有见过他,“明明是来保护你的,可是居然还可能护不住,不好意思。唔…实际上我对于宫里的环境也并不了解,很小就搬出去了,还得麻烦找找路才行…因为后宫现在是没人的,守备的都那般懈怠,你也看到了,嫂嫂刚刚是准备往前面去的,我觉得这会安全一点。”

无忧没说话,拉着阿九顺着这条路径直走去。

“你认得这边路啊…”阿九跟在他后面,看着周围只是对一些地方有那么一点点的印象。

“我在这长大的。”无忧冷漠的回应道。

“呃…抱歉。我大概是知道怎么回事了。”阿九意识到自己的失言,道了歉就闭上了嘴,省的再惹他不快。

蜀国质子的事情,是基本上谁都知道的,阿九未曾听说过是谁,但无忧既提起自己长在这里,他就明白了一半。

无忧停在一座宫门前,那木门有些残破,他仰头看了看,指指门边的宫墙,“没办法直接进去,要爬过去。”

“你可以么?”阿九问。

无忧点点头,宫墙不高,自己幼年时常常爱翻到没人的小院里玩一会,眼前的这座院子便是当年最爱的,里面东西不少,地势偏僻又没人会来,应当是曾经住过的人也不怎么重要,被发现过一次后,陈贞干脆把钥匙给了自己,只是出逃的时候,总觉得是没有用了,带着也是占空,丢在了城外的河里。

也许是前些日子刚爬过城墙给阿九送过药,无忧翻墙的本事倒是一点不比阿九差,甚至还快上那么一点。

推开房门的那一刻,旧时光就统统映入眼帘,无忧仿佛看到幼年的自己在房中玩着什么小东西,一时间的所有情绪都涌了上来。

无奈,期盼,有几分艳羡童年,也有几分旧事重提的恶心。

都是自己一个人走过的路。

时光上爬满了肮脏不堪,映着阳光耀眼,丑陋的虫子从底下爬出来,无拘无束似的尽情游走,直让人作呕。

无忧的手按在失修的门上,只是静静地看着,而后凄然的勾了勾唇角,又陷入了许久前的情绪。

“小无忧?”阿九摸摸他的头发,“是不是想起来什么了?”

“嗯,没事。”无忧的口气缓和不少,应当是没什么心情发脾气的。

一旦到了连脾气都不愿意发的地步,实在是很可怕的。

阿九也知道他不愿意说话,只是陪着他就够了。

“子惜,只能麻烦你跟我们一程了。”何文泽抱歉的说道,宇文怜是将信传递给秦绩后自己跑来的。

这算是一个筹码,既然无忧是给卫国的,如果自己没有一个保底,这场交易还是十分难做成的。

“没什么,对了,小惟呢?”宇文怜眼尖,看到了自己好兄弟手里的药丸,又看着他的神色,还是放心不下的问了句,“你这是怎么了,身子又不好了?”

“你一下子问这么多问题,我要怎么回答你才是?”何文泽笑着打趣道,“你看现在这就我一个人,我还能把你的小惟吃了不成。光等你就实在麻烦,怎么来的这么慢,我让阿笙他们先带兵出城去了,我是偷偷留下来的,但是我怕出了事,就让阿笙把她也带上出城去了。”他说了这么多,却闭口不谈自己的身体。

宇文怜基本上也知道个大概,看着自己小院被火灼黑,他也不想多问惹人伤心,只是接着他的话茬打趣了句,“所以你这算是是为了报复我,才把我的宅子搞成这个样子的吗,乱七八糟的一点也不好看啊。哎,你家时笙怎么舍得放下你一个人在这边留着了?”

“那你们家陆惟怎么又舍得丢下你一个人先走了呢。”何文泽越笑越狡猾。

“你怎么说话呢。”宇文怜嗔怪了句,二人最后还是相视一笑。

“说点正经的。”何文泽安定了情绪,“我现在说句实话,刚刚撞上了季节不好,你也知道我的,每年这个时候和秋冬季节都要麻烦,也就夏天还能舒服点。我该怎么解释,我这样子,能把你困住?”

宇文怜尴尬的打量了他一番,“我觉得这个很扯。”

何文泽笑叹了口气,“那你还不去追吗,出城去,装作遇见他们,这样就好了,不过…我怕你有危险。”

“没什么,我现在还更担心你这幅样子,能不能撑到回去。等你回去了,记得要赔我修宅子的银钱。”他朝着何文泽摆摆手,“我走了啊。”

“保重自己。”何文泽说道。

“你也是。”

他现在要做的,就是哪儿也不去,在这里藏着。一般来讲就算是突袭和夹击,卫国的老弱残兵也并不能奈何蜀国大军。但若是自己这个将领不见了人并且生死未卜,军心难免不乱。再加上那般的突袭,料想也是不能好好打的,既打不好,那战果自然是不必说,这也算是能达到目的所在。

中途被掳了去谁能保证,这些事怎么算也算不到自己身上。

何文泽打着这个算盘,轻轻叹了口气,即使宇文怜不说,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还能不能撑着。

城外厮杀,城内也算各怀心思。

无忧望着夕阳西下,坐在院内微凉的石阶上。

“你在想什么呢?”阿九也坐在他旁边,将一杯水递了过去。

院内的井还是有清水的。

“没什么,就是在想,我该怎么办。”无忧接过阿九递来的杯子,“我有点不清楚自己到底在做什么了。”

“怎么说?”

“我应该是没有和你说过的,我小弟就是死在你嫂嫂那儿。这话我也不怕你多想什么,我觉得瞒着你总是不太好。一直以来我都不太确定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也没有谁给过我什么,这些话我记得我从没说过,毕竟我的想法向来是不怎么重要的。我想着就这么算了,放弃挣扎了,但是不管怎么样,知道自己每次都被抛弃,丢来丢去的利用,还是很不开心的。也不能只是不开心吧,兴趣还有点伤心。”

这是无忧难得多说的话。

阿九听着还真有点不习惯。

“居然是这样…”他一怔,不知道该怎么接无忧的话茬,只是磕磕绊绊的道了歉,“对不起…我…我们给你带来不快了…该怎么才能弥补你…?”

无忧摇摇头,“没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办。这些事情我也不知道能怪谁,可能她只是个在我这里背罪名的。我前些日子还听过,我兄长也打算利用我呢。”

“不是。”阿九忧心忡忡的说道,“我觉得,如果不是因为两国的问题,我会很欣赏他,他是个很不错的人。他没有和我说过,你们的关系,但听他身边的人提起过,你兄长还是很在意你的。我兄长就从不这样,七哥被他软禁在山里,我也是被丢出去随军磨砺,具体的事…谁知道呢。”

无忧没有接话,只是怔怔的看着血红的夕阳。

天际交界处的红和白日里晴空的蓝色,叠在一起,是极其好看的。

“再过多久就又是长夜漫漫了。”无忧说道。

阿九看看他的眼睛,也看向远方的天空。

“也许很快就会过去,你可以试着相信一次。”

“那你说的长夜过后,又会是什么样子?”

二十八。

“我曾和你说过的,我喜欢你。”

星夜微凉,这次他是听到了无忧最确切想说的话。

“喜欢…我吗…”无忧把话说到这个份上,阿九是没有什么办法再推辞不作回复的。上次便是不怎么具体,阿九推辞了句就没再管这事,今天再提起来,也不知道是不是无忧自己下了决心。

“嗯。”无忧没看他,低着头确定了一声。

正在阿九百般纠结该怎么回答他的时候,无忧又补了一句,“但是你可以不说什么,因为没有必要现在回答我,你说了我也只会难过而已,对吧。”

无忧知道他在纠结。若是何文泽和时笙那般的感情,早就一口应下来了。现在硬强迫他给自己一个答案,也是白白惹自己不痛快,倒不如先留着不听,只让他自己去想一段时间,之后再说。

“我…抱歉。”阿九不得不承认,无忧对于看人眼色这一方面来说,还真的是十分在行。他被看穿了心情,也懒得再编个理由了,就只是顺着无忧的话茬接了句,这事也就算是这样完了。

无忧眯了眯眼睛,笑了起来。

“我倒怕你骗我。”他对阿九说道,“谢谢。”

“这有什么…本来不就应当是这样的么…骗了你难道不是对我对你都更不好的事…”阿九有些不好意思的挠挠头,“但也许…我并不是那么讨厌你。”

“什么意思?”无忧来了兴致。

阿九想了想,抬起头看着天空点点的星光,没有过多的组织自己的语言,一边想着一边说道,“我也不太分得清,你要让我和你特别的说,我是说不出来的。我只能告诉你一个大概上的感觉,我觉得你并不太讨厌。我也不是第一次知道你的想法了,一开始你兄长就和我说过,老实说没人点拨过我的时候,我是从来没有想过你…”他话到嘴边还是说不出来,怎么想怎么不对劲,于是干脆跳过了这句话,“所以只在你兄长告诉我之后,我才算是第一次动过这个心思去考虑,他的意思,和你的意思。后来是你不太清楚的告诉我了一次,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就和现在一样。但是时间久了,我就觉得,也许并不是完全不能接受。我会尝试理解你,但为什么不能接受的理由我之前应该还是和你说过的,我总觉得…这种事情很难说清,最起码在旁人看来,也是十分麻烦的。所以在这里还是要再和你说一句对不起的,现在天下情形大乱,我也觉得不是谈这个的时候。毕竟你也自己也说过的,现在我告诉你的话,一定不太好听。但是我向你保证,等天下太平了,我一定告诉你。”阿九扣了扣自己的指尖,缓解尴尬后接着说道,“现在应该是我的问题了,大概不管什么事情,都还是需要一个过程的吧。当然…如果你愿意的话。”

无忧许久没有说话。

“我…是不是惹到你了?”阿九小心翼翼的问。

他还是没出声,又是无言了一会,无忧轻轻把手搭在阿九的手上。

阿九一惊,只是微微抖了一下,没有抽开。

其实,阿九也不知道,对于无忧来说,他的长夜过后,到底是什么样子。

乱世的一切看起来都不太是让人安心。

时笙带兵掳了宇文怜,节节败退被赶出长安城际。

这般的战果也不只是放水就能做到的,他着实担心着何文泽,也没什么时间能和宇文怜打听询问两句话,以至于本来带兵很好的他搞成这个样子。

所幸他还是有些能力的,尽量做到了极少伤亡,只顾着撤退便是,本也是由于突袭夹击所致,蜀军一向又都亲近,好在就算是这样的结局,也没什么人很怪他。

直到了林子里,蜀军这才安定了下来,跟着从前的路,还是回到当时离开的营帐。何文泽也许早就想过这般的计谋,当时是留了不少人在营帐里的。

“辛苦你们了,先别着急,他是没事的。”时笙对着败退回来的士兵们劝说道,“我们也没事的,毕竟还有宇文怜在,相信我,不会怎么样的。不管怎么说,接下来的情况都要拜托你们了。”

“时大人千万别这么说…”

时笙笑笑,“你们都好好休息下吧,我还有点旁的事儿,那个,宇文怜呢?”

负责看着宇文怜的副将应了声,带时笙去见了他,至于这些大人物的事,副将知道是不该打听的,只留了宇文怜和时笙两个人。

“宇文先生,您见过我公子没有?”时笙仔细确认了一遍周围无人,忙急切的询问道,“我他让我带兵出来,我就没有再见过他了,他怎么样?您怎么会在城外?一切都还是很顺利的啊,怎么…我找不到他了。”

“你一下子问这么多干什么?真是麻烦…”宇文怜不满的说道,“我见过他了,他难道没和你说?这孩子还在城里,不知道具体是想干什么。”

“是吗…”时笙喃喃自语道,“他到底想干什么…”

“你现在可不能着急,你一着急,旁人都得跟着你着急,要是出了问题,那你可能就真的见不到他了。”宇文怜嘲笑似的看了他一眼,又正经的说了句,“我看出来你着急了,刚刚打的实在太烂。我现在建议你,自己去迎战秦绩,最起码要给自己一点颜面,也给秦绩一点威慑。这人每天都仗着我皇兄对他好,给我脸色看。当然,这是私人的问题。我说,认真的,如果你不给他点威慑,迟早他要打来,因为你刚刚带的兵太烂,烂的我都想替你打。”

宇文怜说话向来不怎么好听,时笙早就习惯了,他略一思考,“宇文先生确定我家公子没事吧?”

“我骗你干什么,喂,这么久了,你这个小孩子怎么还是不信我。”宇文怜站起身来,满脸不悦的看着时笙,“小小年纪的,老老实实听人说话啊。”

时笙忙和他道了歉,“对不起,我失礼了。但是…您的意思是,趁机出去迎战吗?总不能是现在…”

“你蠢可不能怪在我身上。”宇文怜虽然还是满口挖苦,却多了些欣赏的神色,“还算是懂事,你可以趁着晚一些,也都休息一会,再出去主动迎战。”

“好,那么,晚辈多谢先生赐教!”时笙低头,揖别了宇文怜。

长夜漫漫,城外烽火不绝。

何文泽敛袖,缩在床榻上将手里的棋子稳稳落定。

计划不出意外还好,假如哪一点出了意外,兴许就是最后一次能替时笙跟无忧做打算了。他揉揉自己的额角,仔细的看着桌案上的棋盘。

“就差这么一点了。”

何文泽自言自语道。

烽烟萧瑟,夜风伴雨。

天下的这一盘棋,应该算是快下完了。正如他自己所说,他杀了那么多人,现在这样也是报应。

他转了个身,抱起身旁的琴放在腿上,手指拂过琴弦。兴许是刚刚力气有些大,何文泽发现琴的下面落出一张被揉碎揉破边角,已然泛黄了的纸。

何文泽一手扣着琴,一手捡起那张纸。

信纸三行而已。

他怔在原地。

二十九。

乱世本就不怎么注重规矩,夜里的守卫也十分怠惰。本还好好的明着星子,三更天后不知怎么就下起了雨。

雷声惊的满城都在听雨。

无忧和阿九坐在廊下,看着雨水淋漓,本来无忧还是有些怕打雷的,既然是阿九陪着,也没什么困意,便一同摆开了棋盘,准备玩上一会。

皇城外山脚边的宅邸里,何文泽只是捧着那张纸怅然失魂。

风大雨急促,莽撞的吹开了房门,他披着的衣裳落在手边,孤灯被吹的暗淡,进而还是受不住狂风,终于灭了去才算罢。

纸上写的东西是有关他的母亲和父亲。

记载并不具体,只不过是几句话,但一直以来却是他十分想要知道的,多方面打听,也始终打听不出什么重要的。但这张纸上的东西,虽不是直接明了,也算是个较为具体的线索。这最起码告诉了他,当年的事情并不是表面上看起来那样。

许久,他披衣起身,赤足彷徨。长发散在身后,急雨顺着他的眼睫不停的划过脸颊,一直淋的浑身都湿透了,衣裳也无处再能留住接下来的雨滴。

他面无表情的把手里的纸浸满了雨水,揉碎在小院的水池里。经年的浓墨随着水晕开在纸上,碎成一团浆糊般,从水渠里离开。

繁星不在。继承了祝部星象占卜的少年,体会不到先去之人的用意,对于他们两个人本就是一知半解,对于父母的事情,更是什么也不懂。

“娘…我该怎么办…”

喉头腥咸,又咳出口血来。

如果有人在看,一定能看到十分奇怪的情形。

大约是有猪能上树那么奇怪。也许比起时笙这个主将出兵前还要偷偷摸摸跑去宇文怜这个俘虏那儿,猪上树也不算什么。

“说实话这是我第一次带进攻。”时笙不好意思的和宇文怜说道,“先生您有什么好的建议没有?”

宇文怜嫌弃的看了一眼时笙,又一脸冷漠的看着自己的手指,暗叹了句手上又擦了个小口子,这才慢悠悠的回复道,“我不和蠢笨的人出主意。你家公子平日里怎么教的你,你便怎么做就是了,这等小事若是再来问我,那你可是真的没救了。”

时笙憋屈的咬咬嘴唇,瞬间垂了眼角,好看的杏眼里有点不服气的神色,他几度开口想说什么,始终还是找不到什么反驳的话,憋了两次,这才算是堆砌出来一句,“先生不爱说就不说…怎么这样…”

“你还有意见了?”宇文怜向来不怎么喜欢谁反抗,扬眉哼了声就开口质问。

“谁说我有意见…”时笙小声嘟囔了句,“也就是你…一天天像个大公鸡似的,哪有点人情味了…”

宇文怜抬起头,复又把头低下去接着研究自己手上这个小到几乎看不到的口子是什么时候在哪儿来的,“你说什么呢?你要是再这么意气用事和我多说,我估摸着你就不用打了,在家老老实实等死就好。”

时笙窝了一肚子的憋屈,他朝宇文怜作了个揖,话也不说一句就跑了。何文泽在的时候,哪儿让他受过气,平日里宝贝的跟个什么似的,一般有事没事他爱赖个床也糊弄过去,犯个懒也只是说上两句的事。

但宇文怜话说的在理,时笙也知道分寸,因此并不敢耽搁太久,他选了些精兵,又带上了些老兵以备后患,从大营侧面准备奇袭。

秦绩并不是初上战场的将领。

他知道这样的大雨天,视野不清,防备不利,是敌人进攻的最好机会。但他也有想过,这样的时候,既是人人都知道,蜀国有人带兵出奇,那么到底会不会出战也是个问题。他们是根本没有什么理由要怼在严加防卫上的。事无绝对,秦绩还是决定按照正经来防守,疏忽一次丢掉的就是整个军队的性命。

实际上事情秦绩并不太清楚,好端端守着的阳县临时换了旁人去守,临时换人不说,换上来的还是个先帝本就不怎么待见的李贤。不知道长安城里的那位和七王爷都受了什么刺激,非说着要跟蜀国再打一仗,硬是逼着自己把兵都带出来。偏是巧不巧的事儿,出来快马赶到长安城下,还真就遇见了节节败退的蜀军。

秦绩展开舆图,分析了下长安城和长安城外附近的地形。蜀军一直以来安营扎寨的地方秦绩是早就知道一个大概了的,现在被打散的应该也是一样逃窜回去,他拿出笔在舆图上圈出了点。有一个猜想的具体地点,但这个地方易守难攻,秦绩是实在不想过去打的。只是若不出兵,这个地方依山傍水,足够蜀军守个半年还要多,守着这么久,自己却只能呆在长安城这个失修许久还被大火烧过的地方,怎么想这个持久战也是打不了的。

秦绩还正犹豫着,就听闻来报,蜀军前来叫阵。

他口吃少言,一句话也没说,提枪就出了大营。

号角声长,时笙把手里的缰绳握的十分紧张。

他可不像是何文泽,水攻火攻什么的都是无所谓,也都具体知道该怎么用最合适。这样久的时间,何文泽一直不太爱让他学这些有损生灵的计策,自己问上几句的时候,也都是被用旁的什么打发开,导致到现在这样的时候,自己经常用的或者说是用着最顺手的,还是火攻和暗杀。

遇见这样大雨和这样有经验的将领,时笙确实是有点紧张的。

还在犹豫的时候,秦绩策马而至,威慑六军。

雨水迷了眼睛,时笙看不太清,他只看到,秦绩长枪烈烈生了寒芒,就这样横在自己和他中间,士兵们的冲锋基本上是互相被牵绊住,也打扰不到主将的单打。

戎马征伐。

“秦将军…”

“废话少说。”

时笙一愣,他可不太会什么武功,好击剑而已。说仔细些,那就只是公子哥们学来玩的罢了,中看,不中用。

他一个掉头,准备绕到秦绩后面去。

这一战只是为了立个威风。

还好他做得到,纵马几分疏狂,凭着灵巧劲虽出了些伤口,但总归不至于丢了命。卫军体弱,前一战能打个好看的局势也只是因为凭着先手优势,现在处于劣势,耽误的秦绩还要来回去救,帮上一两手。

龙战于野,西北还望。

廊下听雨,四顾无故人,棋盘广阔无边无涯。

“阿九,这局棋,是我赢了。”无忧难得的开心,他落下最后一子,眯起眼睛笑道。

“是你赢了。”阿九放下手里的黑子,“看不出来你居然棋艺这样好。”

无忧没说话,这副棋是幼年时自己偷偷跑进来,无趣的时候自己给自己下棋玩留下来的。他把棋子分好,放在盒子里。

“明日我们去见见陈贞吧,我觉得这样的时候,这等计划还是要和她说的。”无忧点点自己唇角,一边思考着一边说道。

“为何?”阿九搭了把手帮他一起收拾。

“说不上来,但是我总觉得她知道了会对我们互相都有好处,总是比得过这样东躲西藏,何文泽这个人一般靠不住的,找他比找什么都难。”

“那你的意思是告诉嫂嫂你在宫里…然后…”阿九仔细琢磨了一下无忧的话,忽然意识到他话里的意思,“你是想自己做人质吗?”

无忧轻轻点点头,“我觉得这样大概看起来会更有诚意,让人能更加信服一些。”

做交易的,若是看起来不那么诚心,会让人没什么兴致。

四目相对,阿九只看到了他向来没有过的,一点人的神色。

那是最常见的坚定。

近来几日,是无忧说话最多的时候。

三十。

“无忧?”

阿九一早离开去打听了陈贞在哪儿,在无忧本人能表达出最强烈的要求下,阿九只能是带他去见了陈贞。

兴许是因为从前事,阿九说实话是不太敢过多询问无忧的意见,也不敢太过问他和陈贞的矛盾,只是由着他将他带到陈贞面前,却不想自己一向温柔端庄的嫂嫂主动的唤了无忧的名字,也微微的红了眼眶。

无忧的目光落在左侧的地面上,一句话也不说,只是不怎么经意的看了一眼阿九,就再也没有什么下文了。

“那个…我是听他说的,你们认得,所以才…”阿九从小到大都不太喜欢这样不够活跃的气氛,他看着二人无言良久,自己就先开了口,准备给二人做个介绍什么的,总好的过这样平白无故的浪费时间。

“是你见到的无忧?”陈贞疑惑的询问道,“你们是在哪里…”

“一别经年,你竟还活着。”无忧还没等她说完话,不着痕迹的接了句如此的狠话上去,此话一出,阿九和她皆是一怔。

“无忧…”陈贞略有些心疼的叫了声他的名字,这才定了定心神,回话说道,“辛苦你了,子凡。”

阿九这才算是明白了,感情无忧这是把自己当人质这个事的功劳算在自己头上呢。这样一来不管怎么样,日后他是好也罢是坏也罢,从现在这个情况来看,明面上至少是自己把他带来的。要是这么看来,等天下安定了之后,自己曾经养过无忧的事若是真的被扒拉出来,这投敌叛国的罪名,是怎么着也不会落在自己头上的。

无忧只是想这个办法,能把自己撇的干干净净。

“不是…”阿九连忙想要解释,可话到了嘴边,他倒是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了,无忧就是自己带来这是个板上钉钉的事,再怎么解释也不可能改变的,认与不认其实说白了根本没有什么差距。

“我想和他说两句话。”陈贞说道,“这么久了没有见你,子凡,原来你是带来了这么大的惊喜,子惜来的时候支支吾吾只说了你没事让我们不用担心你,却没告诉我们你到底在坐镇吗现在看来,是那小子在吊人胃口呢。行,你快下去好好休养吧,不管怎么说,这般的事儿,实在是麻烦你了。”

阿九有点担心的看了眼无忧,还是点点头退了出去,离开时还轻轻将门随手带上。

“很久没见过你了,无忧。”陈贞的口气算是极其温柔的,她顺着无忧的目光看了过去,也也一并看向地板上的那点微弱火光。

倾盆大雨成了连绵的小雨,晦暗的颜色闹的殿内白日里也要点灯才能看得清楚脚下的路。失修许久的大殿本来看起来就有点阴暗的别扭,如此一来,无忧还真是有点想不出来这么久的时间陈贞到底是怎么过来的。

七年了,这场战争从当年一直到现在,整整历经了七年。若算的不太仔细一些,那么应该算是已经八年。

“嗯。”无忧轻描淡写的回复了她一句,丝毫看不出来什么情绪的起伏,很显然,他根本不想多和陈贞说点什么。

“你也离开了挺久的,这些年过的可还好么。”陈贞一直以来都对他充满愧疚,她也是打心里喜欢这个小孩子的,这样久未曾见面,如今一见,陈贞实在是有点打不住话,正巧现在也没什么事,刚刚从宇文淮烨那说完了正事回来。

“与你何干。”无忧冷硬的回绝道。

陈贞一怔,而后的表情有点自伤。

“无事,无事。”陈贞挤出个笑来,“我知道你是在帮子凡吧。子惜一直提到他,都是什么也不说,我料想就该是被你们扣下来了。虽然我不太懂你为什么这么做,但是我也会尽量帮你的,烨儿多疑,从前的事我其实也知道一二,所以我不太想着,再看到这样相残的事了,你尽管放心就好。”

无忧面无表情的看着陈贞,“有时间我想了解一下。”

“有时间我会告诉你的。”

他转过身去,抬步往殿外去,却在门边猛地停了下来,转过头对陈贞说道,“那么我现在该去哪儿。”

“往常你在哪儿,现在就在哪儿罢了。”

无忧闻言,推门而去,不曾一顾。

一直守在门口的阿九刚刚离开。

阿九不知道该怎么和人家兄长说,自己把人家小弟看丢了。事实陈述过去,说是被无忧骗着带去,怎么都不太让人信服,这种鬼话就像是卖了人家闺女还要说人家是自愿那般,泼了脏水还更让人想发火。

他犹豫再三,毕竟这件事是何文泽教给自己做的,不管结果是怎么样的,还是应该告诉他一句。

阿九前脚刚刚离开,无忧后脚就跟了出来。他没在视野能及处看到阿九,稍微是有那么一点郁闷的。

“你是何人?”

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好听的女子声音,极尽温柔。

无忧转过头,女子撑着伞,眉眼是每夜噩梦里都会出现的那副模样。

依旧温顺,却让无忧看着毛骨悚然。

曾经幼年时,被自己推下水的那个小公主。

“宇文…良淑。”

她和她父亲,还有陈贞,都是害了自己也害了自己姐姐,害了自己小弟的凶手。他们一家人,都是欠自己的。

这是惊慌失措下,无忧习惯性的为了欺骗自己内心的内疚,而产生的一种不知何处为何而来的特殊心情。

“无忧…”

她也认出了他,呆呆地站在原地,手里的伞在风中有些不太稳得住。

雨水和她的眸子带来旧年那场大梦,将无忧又拖入了无尽的深渊。

难道这般努力离开,只是苟延残喘么。

另一边阿九策马出了宫门,他也顾不上什么礼仪问题,常年在外本就不怎么记得规矩,他也不确定现在何文泽到底在哪儿,只是想着先往宇文怜的宅邸去,试试看能不能遇见一两个没有及时离开的兵卒。

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似乎从一开始接受相信了何文泽的话,就在做着和复国报仇毫无关系的事。

但是阿九不知道该怎么拒绝,他的话确实是句句在理,也句句戳中了要害。

现在这算不算是纵马驰书,自己送情报去给敌军?

阿九想不明白这件事。

或许从一开始,自己的蠢笨性子就是不受待见的最好解释。

一路上他淋着雨,想了好多好多,好在阿九马术了得,同样的路程,他用的时间活生生比旁人少了一半,直到了宇文怜府邸门前,阿九这才停止了自己所有的猜测和自嘲,也收起了自己的一切疑问。

大门早就上了锁,阿九不死心,从墙上翻了进去。

烟雨朦胧,阿九转过头,身后的人影把他吓了一跳。

白衣上暗红的血迹晕染开,表情是十足十的漠然无情。

阿九站定才看清,这是看起来一向笑盈盈好说话的何文泽。

“喂,我想说…”阿九刚刚开口,只见到他惨然一笑。

“我只问你一句,我娘的死,是不是和你们有关系。”何文泽冷漠的打断阿九的话,口气里满是不容拒绝的质问。

阿九忽然觉得不太对劲,他和平常不一样。

“你在说什么啊?”他看着这个在风雨里显得摇摇欲坠的少年,疑惑道,“我说过啊,我根本不清楚。你能不能认真一点,我现在想和你说的不是这个,你听我说完好吗。”

他在原地不置可否,低下头什么也不说。

“你接下来到底想怎么样?无忧他…把我骗了。”

阿九自顾自的将前因后果都说了出来,还有些忐忑的把自己现在的意见说了出来,试图能让何文泽暂时先别怪自己,第一要紧的事是想办法。

“在我清楚所有事情之前,我们会一直是朋友。”何文泽略一沉吟说道,他抬起头,那副温柔的笑意又挂在唇角,“我说,目前来看,我目所能及之处,你们还是可以信赖的。”

阿九被他的话搞得一头雾水。

三十一。

“你这话说的…是什么意思?”阿九呆呆的看着何文泽,还是搞不清楚他想做什么,话里是什么意思。

可这孩子满眼的柔情,实在也让阿九挑不出个什么错来。

“啊,没有什么,这些事情并不重要。”何文泽将手挡在额角,这才能不被额前碎发上滴下来的水弄的睁不开眼睛,他话里有几分讨好的意味,在阿九看来,这应该算是他一贯说话的特点,“你刚刚说无忧怎么了?我没有太认真的听到,实在对不起,可以麻烦你再告诉我一次吗。”

阿九还是有点诧异,但是目前的情况他也没说什么,阿九就理了理思路,和他又说了一次刚刚的话。

“这样吗。我知道了。”何文泽一向是这么波澜不惊的样子,阿九在他眼睛里也一样看不到什么波澜,他把手放了下来,又微微的低下头,不知是在躲雨还是在想着什么,“你放心就好了,他会没事的。”

“你不怪我吗…”阿九有点内疚的陪着他一起淋雨。

“你在说什么,我何必怪你。”何文泽的口气里有几分憋不住的笑意,“好了,你都来了,再跑回去也是挺麻烦,不如你等雨停了吧,反正暂时也没什么事情,对吧。”

“不必了,那个,我还是有点担心他的。”阿九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话已经抛出去之后,他才意识到这个大问题,忙不好意思的补了旁的话试图盖过去,“不是…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这里只有你一个人吗?”

“是啊,只有我在啊。他们都出城去了,我是自己留下来的。”何文泽指了指自己头上的水,带着无奈的说道,“我的意思是,你要是急着回去,你就快点把话说完了,你不会就打算跟我在这里一起洗澡吧,上巳节不是早就过去了吗。”

阿九缓过神来,自己来的太着急了,小雨细微,但站的久了,也是会被淋湿的。

“不好意思,那你快回去吧。”阿九抱歉道。

何文泽颔首道,“你注意些。”

阿九应了他的话,就从墙上又翻了出去。

可是既然这样的小雨,阿九策马而来姑且没有被雨淋的太透彻,他是怎么弄的自己浑身渗透?刚刚在庭院里的时间都是一样的,怎么也不会被淋成那个样子。阿九骑在马背上,忽然想起这个问题。

他像是算准了那样,直接出现在自己的身后。

昨夜雨大,今日雨便就是春季的细雨朦胧。

自己来之前…他到底在做什么?

阿九回忆起他说的话,背后不免得一凉。

——我目所能及之处,你们还是可以信赖的。

这是十足十的一句威胁。阿九试图能从他留给自己的一些记忆里找出能破解疑点的地方,可绞尽脑汁也是想不出来的。

他可从来不是个好人。阿九知道自己和他联手的目的,仅仅是为了让天下太平。这是二人乃至于天下人共同的心愿。但就算是为了国家,自己也从未把他当成一个朋友来看过,甚至也不把他当做一个合格的盟友。他焚尽长安城,也用水攻戏谑过自己,戏谑过自己的一众兵卒兄弟。

这个人心狠的紧。

阿九从他嘴里得知,蜀军已经一并出城。他暂时还不知道,宇文淮烨也一样出了兵,阿九只是怀疑,他到底想做什么。阿九回眸望了一眼烟雨中被业火焚过的府邸,策马驱前。他还不至于傻到一个人出城。

旧日的国都早就没有了繁华景象,尽是残垣断壁,从前一直守着县城,随军打仗,还从未真正策马见过这般的长安。

说实话,他是有些震惊的。他怎么也想不到,昔日的繁华国都,竟凋零的这般严重。在记忆里,长安城的街上一向是新柳叶的颜色,鲜嫩而柔顺。

阿九想着,应该也不似宫里的厚重。

至少不会那么些显得人刻板的规矩。

“一别经年…”宇文良淑的声音有些颤抖,她一直记得这个救命恩人。记得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还是个会笑爱闹的样子,抓了什么好看的小蝴蝶,什么乖的小鸟,总要给自己和宇文淮烨看,那时候趁着没人,一起玩上一会也就放了。无忧和宇文淮烨在凉亭处下棋,宇文良淑就在他们身边看着,顺便玩玩廊下的花。

只是后来不知怎么,他和旁人的关系越来越差,也不爱搭理人,尤其是不爱搭理自己。后来自己落水,是他救了自己。

无忧只是瞥了一眼宇文良淑,旁的什么动作根本没有。

“有话直说。”

也许是因为曾经推她下水的心虚,也许是因为姐姐小弟,反正无忧看到宇文良淑的模样,实在是对她没有一丝怜惜,不谈什么好感,甚至说得上是厌恶

那份心虚随着无忧对她的血统,硬生生是成了恨。

也许他是有些性情恶劣的。

总之无忧不知道怎么去面对,更不知道该用什么心情,用什么心态去见宇文良淑。

他巴不得这个女人干脆消失,随着自己的心虚,也随着在他看来她卑贱的血统。

“嗯…”宇文良淑轻微的呼吸声直逼着无忧越来越急,她似乎看得出无忧的不对劲,忙接话道,“我…我…算了,没什么。”

说实话,能这样激起无忧怒气的,也许只有从来无辜的宇文良淑。

她是长得最像宇文卿的。

“那就。”无忧背过身,走出几步,似乎是就连和她站的近了就能染上什么一样,那副确切的嫌弃淋漓尽致,“滚。”

宇文良淑猛的吸了口气,再回过神来的时候,无忧单薄的背影便早就隐约在了烟雨里。

无忧走的很快,他一分一秒也不想再和宇文良淑呆下去。具体这样的恶心感是哪儿来的,他自己也说不上来。对女孩子说出这样的话,可实在算不上是个好人。但如果对象是宇文良淑的话,无忧是丝毫不在意的。无忧依在墙边,用手指轻轻点点自己的心口,动怒的有些厉害,步子也比往常快了些,惹的自己心口又开始疼痛。接下来的话,应该只需要等着两国一战的结果了。反正自己已经把阿九撇干净了。他平复了下心情,试图能思考一点什么。情绪发展到了极致,是什么也感觉不到的。

三十二。

无忧年岁大了,本来是不该在宫里的。可这般的时候,至尊年幼,宫里本也没几个人,因此和从前一样,无忧还是在宫里呆着。

他摸了摸那扇被风雨腐蚀的掉了颜色的门,而后把整个手掌心贴在了门上面,闭上了眼睛,任由雨滴覆上眉目。从前的事情就都在眼前,又重新的过了一遍。

这雨一直连绵到入夜,无忧没有找到从前留下的火烛,后宫没有妃嫔,战争打了两三年的时候,守夜的宫人们也就都能偷懒便偷懒了,火烛钱贵,对于饱受战争摧残的卫国来说,宫人们守夜是拿不出太多灯来的。与其让人摸着黑,还不如就这样偷懒去,也省的出个什么麻烦事,赔给人家家里,更是一笔支出。

无忧怕黑,一直都怕。

他缩在墙角,一动不动的,尽量把头低到最低,不去看那层窗纸,也控制着不去想。实际上越是这样的时候,还就真的越想看看,恨不得要时时刻刻盯着才能确保真的是安全的。才不一会,无忧就忍不住了,他就实在是控制不住的看了一眼窗外。

惨白的纸被阴雨弄的极其潮湿,显得异常凌乱,破旧不堪。夜深人静,淅沥的雨声更是明显,无忧忽然觉得,这许多的事情,千年后甚至几十年后,也不过是一张轻薄的史书页,或者…连在这轻薄纸上留下一丝一毫给后人念想的资本都没有。

除了生命里最单薄的雨雪风花,更单薄的便是史书寥寥几笔,而这天下,也便只是一页青史而已。

他想起曾经在高台上,看到远处的青山隐约,那时正值春季,满天飘着飞絮,落在他的头发上,手心里,惹得无忧当时好一阵咳嗽难受。

曾经的事情便都是曾经的事情,是不复归来的旧时光,无论如何缅怀惦念,终究都是再也不可能的。

当然,那时的无忧,还不懂得飞絮的身不由己。

无忧正郁郁寡欢,忽然瞥见窗外隐约透出的人影儿,正往房间一步步来着。

他咬了咬嘴唇,死死地盯着门口。

“喂…我找了你很久,是问的公主才找到你。”

门后是被淋成落汤鸡的阿九。

无忧没有接他的话,只是盯着他看了一会,看也看不清什么五官,一切都黑漆漆的,倒是他先进了门,从怀里摸出个烧的极短的蜡烛点上。

点好灯阿九就随着他跪坐在席上,经年无人,这席应该在平日晴天里,是极重的尘土味,现在这样阴雨天气,倒是和外面的潮湿气味一样。

无忧还是没有说话,依旧盯着他看,顶多是看他从门口到了年前,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过。他看了许久,有些犹豫不决。但他想了一下,还是小心翼翼的伸出手,抚上阿九的耳畔和长发。

他眼睛里是落进了整个星空,眉间就是整个夏季。

“你淋雨了。”无忧口气平淡,是试图掩盖的情绪。

“是啊,来的太匆忙了,一直没找到你,就没有带伞。”阿九不好意思的笑道,就算是这样的气氛,他也还是微微往侧面偏了偏头。

说实话,阿九是不懂这些的。他只知道,这样对朋友是一概的习惯,他不太理解无忧的感情,也不愿意面对继而便忽略了自己莫名其妙的感觉。但是他不会知道,他的习惯会让无忧十分容易误会。

因为知道对方的不喜欢,所以才会不由自主的从对方的言行举止里,找出那样对自己有一些意思蛛丝马迹。

其实基本都是假的,要是真的在意,何必需要从这么大的范围,找出那么点微小的东西。但无忧不懂,也许是和旁人一样,昏了头脑。

目前来说,两个人身上都是湿漉漉的一片,无忧刚刚淋了雨回来,柜子里堆着的都是他从前的几件衣物,他自觉穿不下,也根本没有拿出来的欲望,只好就干脆认了没有换洗衣物的虚假事实,往墙角一缩,就等着暖干了算了。

但是阿九不认这个理。

无忧跪坐在席子上,闭上眼睛由着他折腾,听着他从矮柜里翻出来些衣裳,放在自己手边,又开始动自己的头发。

阿九叨叨着什么,无忧根本没听进去,无非就是些,身体不好如何还不要命似的淋雨。

其实无忧想反驳阿九,明明他回来的时候,身上也是一身水,他近来的身子比自己还差了点,怎么只许他,就不许自己淋雨?

阿九把无忧左侧的一缕头发撩到耳后,整理了下,用小发带系上。

“这是干什么。”无忧不解的问。

“没有,试试看而已。这是我从前的发带。”

无忧耳畔的小辫子系着一个蝴蝶结,乖巧的露出耳朵,倒是显得他年纪小了不少,活像那十一二岁的小孩子。

“不好看吧…”无忧摸了摸自己的头发,有点不好意思的说着就想去解开。

“哎别动,好看。”阿九一把按住了他的手,右侧的长发乖乖的垂着,这样一对比起来,实在是可爱极了。

无忧微微一怔,好看吗…

他低下头,手指在发间,顺着划了下去。

这是在夸自己啊。

也许阿九说的时候是无心的,可无忧听的时候,是真的用心听进去了。

阿九的眉目是个极尽温柔的模样,让人一眼望去,就能生出层层的暖意来。他又常常爱挂着笑,便更是添了几分姿颜无双。

“在想什么呢,快早些睡吧,你这幅样子,也不知是淋了多久的雨,怕不是明日运气不好的,就必定发了热。”阿九戳了戳他左耳畔的小辫子,却没有仔细看他露出已经羞的发红发烫的左耳,“这个发带你戴着比我好看,就给你好了。”

“……”无忧的目光都有些不知该落到哪儿好,他略有点扭捏的瞥了一眼阿九,而后赶忙错开了四目相对的瞬间,“这样的小东西罢了,更多还是女孩用的,你给了我又是为何。”

“你若是个女孩,定是个特别惹人爱的。”阿九心直口快,抢着直接说了出口,话刚刚出去没有一秒,他就意识到自己的失言,连忙正经了下来,“对不起,我…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别生气…”

无忧略带了怒气的剜了他一眼,没有说话,直接起身吹灭了蜡烛,自己和衣而卧,再也没理会阿九。

见这般情景,阿九也是无奈,毕竟还是自己说错了话。他不敢贸然去惹无忧不悦,就坐在了无忧的床榻边,地上还有些潮湿,兴许是策马来去,休息也并不够,今早他竟比无忧起的还早些。还没等无忧睡着,阿九这个犯了错的倒是先入了梦。

当然,这件事是无忧还在好奇这人怎么突然一句话不说,转头看的时候才看到的。阿九枕着自己的手臂,像个小孩那样挂在塌边。

他干脆坐起身子,手指轻轻戳了戳阿九系在自己发上的发带。

柔软的丝绸材质。

无忧看着睡熟的阿九,解开了发带仔细贴身收好,然后不知是怎么一回事,就鬼使神差的俯下身子,在他额头上落下一吻。

宛如曾经夜归蜀国那般的吻。

这夜的都城,也格外的安静。

何文泽趁着夜色出城,也许是太久没有出来走走,今夜出了城赶路,倒是要比窝着舒服了不止一点。

他循着自己的那条蛇带的小路,为了安全绕了远一点的,走走停停。他坐在小溪边,白骨露于荒野。风吹日晒,除去丢在溪水里的下半部分尸骨已经早已顺水不知去了何处,上半身被雨水冲刷的也几近破碎。他知道,像这样的尸骨,这个山上应该还有很多。

这场战争里的兵卒,多半都是他出谋划策杀掉的。

包括长安城外这座山上白骨的主人,都是何涉还在的时候,自己做他的军师,为了攻城而残杀的俘虏。

因为军粮不够,补给线太长,当时天气并不太好,正临料峭寒冬,俘虏不少,为了不拖累众人,也为了杀鸡儆猴,是自己出了主意,杀掉俘虏丢在山上,自己军中的些豺狼虎豹,多数是靠着这个养活下来的。不得不说,卫国的都城确实是难攻,若是没有那场瓦解意志的水攻,卫国人也不会把那样多的火药干草木材放在一起,火攻焚城也就不会有那么好的收益,攻打起来,也不会这样的顺风顺水。

这些东西都太重要了。

何文泽拿起溪边的那颗头骨,白森森的眼眶略微残破,正对着自己。

就这么看了许久后,他用手在树下挖出一个浅浅的土坑,好在刚刚下过雨,泥土还算得上湿润。他把这头骨埋了进去,又将土好好的盖上。

他的手一向是很好看的,挖过土坑,血就顺着指缝流了下来,那颗头骨上也就有了些耀眼的斑驳。

这算是可怜吗。

何文泽自嘲的笑笑,自己明明是凶手,却还要这般做,假惺惺的样子真是难看。

他叹了口气,随着小蛇接着往蜀军大营里去。实际上,就连他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要埋掉那个已经残破了的骨头。

山河一日未定,逝去的魂魄就永无宁日。

冷眼且看,城阙皆断壁。

他站在蜀军大营的后方,孤身而立。夜风吹着树叶上还未干的雨水,何文泽想起来自己读书时看到的那首挽歌。

正如所有日子里的薤上露。

“公子?”时笙刚刚照顾好伤员,路过后方,正巧遇见何文泽。

“阿笙?”

下一秒,这个一向是能称得上独当一面的大家贵公子,就这么扑了过来,直接扑在他身上,抱着他不撒手。

“公子…我今日,打过进攻了。我…不喜欢。”

这是跟着自己许久,看着自己杀人无数的时笙第一次和自己说,他不喜欢。他曾帮着自己,也做过奇袭,伤过旁人性命,但自己从不爱让他带兵打仗。

这样庞大的生命流逝,不是谁都能受得了的。

何文泽被他抱的快喘不过气,明明没有分开多久,可竟连让时笙撒手也一点不想。他伸出手,从后面摸摸时笙的头发。

“乖,别怕,还有我。”

纵然天下如棋局,你也还有我。

苍穹之下,无忧看着阿九的睫毛,就连他自己也不清楚的嫣然一笑。

阿九,还好,我有你。长夜漫漫,也不是那么难熬了。

我…也许不算是一个人面对风雨了。

三十三。

“你这手…怎么回事?”时笙应了他的要求,帮他代笔写着书信,却不得不在意起他手上的泥土血渍,应该是清洗过的,但还是红肿了一片。

他听了这话,连忙用手扯了扯自己的衣袖,心虚的回应了句,“那个,受了点伤,不碍事,待会我自己上个药就好了。虽然不碍事,但是应该是要疼一段时间,所以这不,才有劳你帮忙写信么。”

时笙哪肯依着他说,把笔一放就要扯过他的手。

“不许动我。”何文泽正色道。

“你在外面乱作乱玩,偷偷的就不跟着我自己跑了,惹得我一阵担心,现在手上受了伤,倒也不让我看了?”时笙也是一股脑的委屈,“那你便随着个不爱担心你的去,死活都不问你,也好过我天天吵着你,是不是?”

何文泽眼瞅着他满脸满口的矫情,只得跟做贼一样,牵起他的手,还是道了歉,“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怕你担心…”

时笙的脾性好,顺着他的话茬接了下去,牵这他的手仔仔细细的看了一眼,血迹干在指缝里,连带着没有清理干净的泥土。他是最爱弹琴的,时笙第一次见到他,就觉得他的手和指甲极其好看,后来熟络了才问到,原是他留了许久的,除了琴,那他最珍视的应该就是这双手,没事都是要一起保养一通的。时笙还真的从未见过,他这样祸害了自己,“这…还不严重吗?怎么弄的啊?”

“我回来的路上在山上坐了会,然后我看到有人的尸骨,只剩下一半了,我就想着入土为安,在树底下挖了个坑,把头骨埋了。”何文泽老老实实的回答道,“不过这个不重要,真的没事,一点也不疼。你快别担心我了,赶紧把信写完,好让人交出去啊,你不想回去了吗。”何文泽抽回自己的手,对时笙笑道,“你看你,担心我做什么。”

“等会再说吧,我先去给你弄盆水来洗洗。”时笙没好气的埋怨了一句,说着就要起身往外跑。

“我在山上用溪水洗过了,没必要再浪费了,你给我上点药就是了。”何文泽连忙拉住了他,可手指触到时笙的衣角,就疼的一咧嘴。

时笙也是心疼,赶快从包裹里摸出个小药瓶替他好好上药,时不时的还想唠叨两句,“你说你…唉,算了。”

何文泽空出一只手摸摸他的头发,“我不疼,没事的。”

他抬眸看了一眼何文泽,没有说话又将头低下去。何文泽闭上眼睛,尽量不去想手上的伤,不是他矫情,是着实有些疼。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不在了,还不如就这样由着时笙多说几句,听听他的唠叨,也算个念想。

“我教你几首曲子吧,你也适合,似乎从前你都不怎么感兴趣的。”何文泽随口提起,就让时笙去抱他的琴,“我没办法手把手教你,你自己试试,我听。”

时笙点点头,这张琴是他的宝贝,所以何文泽没时间的时候一向是时笙保管的,他将琴放在矮桌上,等何文泽指点两句。

“刚刚那个音不太对,是不是低了点?但这么仔细听起来,倒也好听。”何文泽将自己的手覆在时笙手背上,“你这样试试看。”

躺在桌上的那封信只差几笔,就大功告成了。

人都说夜长漫漫难熬,无忧从前也是这么认为的。

但今夜是他第一次抛弃掉这个想法。

无忧本来想着,再陪他一会看他就睡,可他直到看着阿九从大清早的从梦里惊醒后,他才猛地感觉到,自己一夜未眠这件事。

“你今天起来好早。”阿九揉了揉眼睛,明显还没睡醒的样子,他有一句没一句的搭着话,也没仔细听无忧到底有没有在说话,“嗯…是…”

原来阿九没睡醒的时候是这般模样?无忧是第一次见到阿九清早起床,一般来说他都是比自己起的要早不少,也就没什么机会知道,阿九竟然还有这般可爱的样子。话里婉转的腔调带着些阳光的暧昧暖意,慵慵懒懒的,像是树荫下的小猫儿。

无忧看他断断续续自言自语了有一小会,就整了整自己的头发下了床,估摸着还是没睡醒,不如不去打扰他了。趁着阿九还没睡醒,无忧想着把衣服换下来,淋过雨的衣裳脏兮兮的,再怎么说差不多干了,也还是换了显得干净些。

他解开衣裳换好昨夜阿九扒拉出来的干净衣服,整理好将自己一直以来都戴着的阿九的玉佩上系了他的发带,小心翼翼的收在身上。按理来说无忧的身子除了长高了些是没有什么变化的,但这早些年的孩童款式,无忧穿着是真觉得有点别扭。

还是把原来的洗洗晾干了穿吧。

无忧从门口拿到从前的木盆,到院子里打了水,本来是不抱什么希望的,但当清水打上来的时候,无忧还真是有点欣喜,这口水井居然还能用。

这些活曾经都是姐姐做,后来为了给姐姐分担些,自己也粗略的学了两手,虽然不会好好做饭,但基本上也知道怎么能养活自己。姐姐说,太乱的世道是没有时间那样讲究的,只需要做好了能做的,就什么都够了。

“我说我怎么找不到你。”

阿九站在门口说道,“我帮你吧。”

还没等无忧回答,他边说边准备过来接手无忧手上正在清洗的衣裳。

“不需要。”无忧冷淡的看了他一眼直接回绝道。

“真的不要吗?”阿九不喜欢强迫别人,只能这样再问一次。

无忧摇摇头。

“那我大概要离开一会,你自己可以吗?”

“嗯。”无忧头也不抬的搓着衣裳,鬓边的长发垂了下来,遮住他左眸的目光。

阿九没有再接话,推开了院内的小门,站在门后给无忧挥了挥手。

怎么这样着急的就离开了?

无忧在心底里埋怨了声,但想到阿九兴许是有什么大事要找君主商议,也就释怀了不少。本来…他也不喜欢自己。

好在无忧本来心里也有个底,纠结了一小会不知不觉的衣服也洗好了,他拎着湿淋淋的衣服拧干,然后挂在院子里。

跑出来的时候忘了带自己爱看的书,搞得无忧只能坐在院内的台阶上发愣。地板不太平整的地方还留着昨日大雨留下的痕迹,无忧百无聊赖的用手指卷着自己的长发,看着水洼上倒映出的天色。本就有些昏黄不是晴天,这般一映出来,也能惹人平白的不悦。

说白了,无忧有点不怎么开心。

他一直觉得自己什么也不会,就年幼的时候在故乡里随着学了一手横笛,但也是中规中矩的,没半分出色。这点文采也不过是空闲时候自己当个消磨罢了,若真用到刀刃上,怕是连纸上谈兵的资本都没有。也许旁人说得对,他适合在太平的时候做个闲散的贵公子,那一纸书文跑出去,怎么也值的上千金。只不过这些事情只能是想想罢了,也许是因为父兄的光芒,无忧觉得对他们两个人,十分有压力。

就像自己是个累赘一样,明明母亲父亲都是那样优秀,自己倒是成了他们的败笔。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无忧一直以来都觉得,父亲是不喜欢母亲的,即使外人怎么说,无忧也都是这样认为。他陪着她的时候,多数时候是在自己忙,他不搭理母亲,母亲看起来也并不爱招惹他。

无忧觉得,这兴许是自己的事。

阿九跑得快,回来的也快。

“小无忧,我和你说个好事!”阿九在身后拍上小门就一脸傻乎乎的凑到他眼前,把无忧直接吓了一跳。

“你干什么。”无忧略有不满的问道。

“你兄长的信送到了,烨儿和嫂嫂还在商议接下来该怎么办,商议完了估计…就可以解决掉这么久的战乱了,你应该…也可以回去了。”

无忧一怔,自己偷跑过也回来过。故乡在每夜的梦里越来越远,如今阿九忽然一说自己可以回去了,他还真觉得,有那么点不适应。从前人已经故去,面对一个完全陌生的国度,任凭怎么说这是自己的故乡,无忧也是不能全然相信的。而且这么久的时间,卫国到底毁了自己母族多少人?若是就这么轻易地和解离开,那他们的公正谁来讨?就在自己身上的,姐姐弟弟,都已经没有了。无忧不想关心这场战争到底给卫国带来多大的损失,他只关心自己国里那些整日颓废半死不活的贵族们,包括连话也不敢说出来的自己。

所有的事情都有始有终,无忧却不敢看到终点,他怕自己的委屈再也无处报复,他也怕再这样下去,会毁了所有人。无忧向来不是个心怀天下的人,在这样的乱世做到怀仁济世实在是太难了,但不得不承认,他也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辈,他只是更优先的,会照顾一下自己的情绪。

“小无忧?想什么呢?”阿九见他许久没有说话,眼睛也只是呆呆的看着一处,就带着疑惑的蹲下身子问道。

无忧的目光终于正了回来,他看了一眼阿九,摇摇头什么也没说。

“怎么了?哪儿不开心吗?”

“我…只是有点担心。”无忧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告诉阿九自己的想法,这种事情他一直以来也没有过多的去思考,今日忽然被提起,又被阿九直接问到,无忧只能断断续续的搭上几句道,“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去,一直以来我都是一个人,我…所有地方对我来说,应该都算不上我的故土。”

“兴许不是,你先不要担心这个,不管怎么说,到了那时候自然有决断,别太执着于这个,你说呢?”阿九坐在了他身边,温柔的摸摸他的头发。

无忧这个样子,还真是让人可怜。

他一直不爱说自己的情绪,但就这么理不清楚的讲上两句,阿九也算能猜出个六七分他的意思。

“嗯。”无忧附和道,这样的事情不是一句话就能释怀的。只是有人安慰,从哪个方面来看,都是很令人开心的。

二人再也无言。

信是时笙递给秦绩的,然后交由秦绩代为转达给宇文淮烨。

卫国本就兵马不足,秦绩再厉害也挡不住这个。时笙先手突袭也占了好处,虽然还是秦绩占上分,但他知道硬拼不得,于是只挡了一会就退了兵。时笙也不是想追,本质上应该算是双方打平。

不管是不是真的平手,表面看起来这是两边最后的兵力,关于退兵这件事上,如果是平手,那就代表双方都有着话语权。

更何况蜀国有宇文怜,卫国也有无忧。

时笙策马而归,不同于阿九的欣喜,他只看到了何文泽一个人颓然的站在风口处,抬眸无助的看了他一眼。

“阿笙…”

他的手指还有些微微的红肿,刚刚好在他眼角下方,遮住他的泪痣,少了那一份娇娆,就更多了一点凄清。

“我似乎…有一只眼睛…看不太清了。”他颤抖着说道。

时笙一瞬间有些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是听着他颤抖着声音讲话,这是第三次听到他这样无助的声音。

一次是在幼年知道他的秘密后,一次是在他被诬挨打时的求饶。

就连何涉去世也只是看到他通红的眼睛而已。

他看着何文泽的眉目,轻轻牵起他的手。

“你还好吗?”时笙问道。

“我说…我还没有做到自己该做的事情…”

何文泽握住时笙的手,努力挤出个灿然的笑意。

身后军营里是细微断续的思乡小调。

最后一战是不动兵戈的,虽是如此,可却比从前打的任何一战都难。不论是卫国还是蜀国,都要放弃掉曾经的仇恨,来换整个天下所有苍生的安稳,如此一来,这一仗就是极其需要决心的。

他眸中的长河奔流,风卷江影翻起千层浪,依旧如初。

三十四。

无忧还在纠结回乡的事该怎么办的时候,还是宇文淮烨先派了人来找他。阿九看着他十分不安,目光四处乱瞥就是不敢看来人。

“目前来说,前线也稳定了不少,贵国和我们这边,应该都不想再接着这样下去吧?贵国的意思也是我们的意思,陛下是想着,若您能确定贵国想要解决这件事,那我们双方也许可以见上一面。贵国对于这个是有提了条件的,您那边是想着,能先让漂泊在外的皇子们安定下来。这个条件已经算是商议好的,但并不是只有贵国有条件,我们的想法是还请您能随着我们走一趟,所以现在只是需要您能接受。”

前来叙事的是宇文怜府上的人,似乎是叫林煜的,阿九曾经见过李贤的时候,带着也一并认识了,当时只觉得还有点纨绔公子的轻佻性子,后来再见了一面倒是沉稳不少,不管他算是个好人还是不算,这依旧是为数不多阿九在朝堂上认识的人。

阿九偷偷的看了两眼无忧,只是由于他低着头,根本看不太清楚他的表情,当然也就不知道他现在是个什么情绪。按照一贯这个样子不说话的情况推理,他现在应该是挺不开心的。事情说的很清楚,无忧肯定听得明白。

要他这样对战争充满阴影的孩子去跟着旁人再冲回战乱里,怎么样都有点不太可能。阿九知道他从一开始敢救自己那一次是下了决心的,第二次自己带着他跑回长安城也几乎是磨尽了他的勇气。

“可是你们凭什么能保证,你们会放了我。”无忧抬起头问道,他说完这句话又把头低了下去,没有再接上一句话。

“您大可以放心,若我们不守承诺,颜面何存?与人为交,自当光明磊落,不做阴谋虚假之意。”

无忧没有立刻答话,他犹豫了一会,才幽幽道来,“我并不喜欢做交易的筹码,我不喜欢做人质,我并不值什么,但是我还想问一句,我有的选择吗。”

对于无忧来说,也许最重要的就是谁能尊重一下他的选择和他的想法。

“我对你们所有人来说,是不是就是一个哪儿能用就搬到哪儿的物件罢了?”无忧这句话说的倒是认真,口气里也是他从未有过的在意,细细听来若是能琢磨一下,是很能清楚他心底的质问,刨根问底的,一定要从旁人口里得到个答案似的。

但也许是这质问太没有什么底气,也许是根本不想回答,所以林煜并没有给他想要的答案,只是对他致了歉,想再一次询问他的意思。阿九看得出来,无忧对他的好言相劝并没有听进去几个字,一直到最后也只是无能为力的点点头。

“我知道了。”

等到林煜离开后,阿九也没见无忧有什么旁的反应,他只好试探着问了一句,“小无忧?你怎么了?”

“我只是可以做交易的筹码么。”无忧抬眸,安安静静的看着阿九问。

“不是。”阿九摸摸他的头发轻声说道。

“为什么都不帮我,这种事情明明很危险的。”无忧喃喃自语道。

这样的交易条件,如果出现一点差池,无忧会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且这般的情况发生,死的不会是他一个。天下苍生系在这场交易上,他是交易的筹码。就算是成了,他被带回国,国家里那些等着一统天下的百姓也会怪罪,是因为他的原因导致不得不和卫国妥协。他说的太对了,这种事明明很危险,但也十分有必要。

“我不重要吗。”

这句话是无忧最后的疑问,他说完这句话之后,就再也没有了下文,只是一个人坐着,摆弄着手腕上衣袖的边角。

阿九怎么再问,他都是不回话的。就单纯这样耗着,耗到阿九也精疲力尽。

“无忧…你能不能说说话啊,你说说看你现在的心情也比这样干坐着好啊。”阿九的手搭在他的手上,手掌心里是他被风吹的略带寒意的体温。阿九隐约感觉着,他心底的情绪也许要比手上的温度要冷上许多。

其实不只是他,就连阿九自己也觉得不太舒服。

说是这么说,为了天下的安定,可要放弃这样大的仇恨,到底得怎么样的心胸才能轻而易举的做到?开始阿九是听了何文泽的计谋,决定帮他们,也帮自己,帮素不相识的旁人,只是和解这一天真的到了眼前的时候,阿九还是有些无能为力的感觉。他放不下,也不想放。但事实情况是在逼迫他,要立刻放下。

直到了很久之后,黄昏的日色朦胧的盖了一层金,那抹昏黄从窗子里透进来,斜斜的落在无忧的指尖。

“你会陪我吗。”无忧乖巧的询问道,看样子是有些怯生生的,应该是十分在意,这对于他来说,也许是最后一点撑下去的理由。

至少他知道,还是有人陪他的,就算是一个人,他也还不是一个人在顶着所有压力。

“我…应该是可以陪你的,说说清楚的话他们一定是会答应我的,你别怕。”阿九轻声安慰道。

这句话后,无忧沉闷了一整天的心情终于好了些,在他眉间可算是看到了点清明神色。

“好。”无忧的口气是强打的轻松,但至少也证明,他在努力了。

这件事他们两个人都没有再提起来,只等着接下来的时间就是了。

确认的具体时间是大约在两日后,阿九也不知道无忧到底在做什么,一大早就往外跑,在小院后一呆就呆到入夜才肯回来,问他什么他也不说。

那日清早随着无忧离开皇宫的时候,阿九在院外的水渠里看到些已经被泡烂却被卡住的几个小纸船,上面的墨迹已经被水晕染的看不清,草黄色的纸页也都几乎都被染成了松墨的颜色,这应该是无忧放的。

阿九是陪着他到的长安城门。

他明明亲眼看着远处的宇文怜还在跟何文泽说笑谈天,也不知道是何文泽哪儿惹到了他,转眼间就一脸不满,逼着人家藏着掖着的拱了拱手,这才算满意。

自己的兄长似乎确实是比他年纪大些,按理来说这样的礼节倒是没什么不对。只是凡事不能都按理来说,这样的话,何文泽明明比自己大了一岁,但沾着宇文怜是他前辈的光,他还该也敬称自己一声前辈。宇文怜的脾气向来矫情又古怪,多半是给宠坏了,又自恃才气,定然是不爱把人放在眼里的。但就在阿九看来,也许是因为经历的原因,何文泽比宇文怜更多些仔细和谦逊,出谋划策也是略胜一筹。

这事本也不是太惹人注意,互相的放了人就算罢了,旁的事情还得等着慢慢商议,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安抚好各自的皇子。

无忧一路上都没说一句话也没有一点表示,直到阿九松开他的手,他才有了点反应,“那你要走了吗。”

阿九点点头,“你照顾好自己。”

“别!”无忧惊慌的扯了扯他的衣角,稳了稳情绪又道,“那我还能见到你吗?你会找我吗…我可以找你吗?”

“别哭别哭,能见。”阿九看着他微红的眼睛连忙安慰道。

无忧也点点头,松开了手。

他看着阿九的背影发愣。

“喂。”

何文泽忽然将他拥在怀里。

“你能回来,就太好了。”

曾经的所有山水和曾经落在眼角的花瓣,零落在天际的飞雪,和安静或凄苦的雨,都一并进了无忧的眼眸。

那是故乡的神情,是故乡最后最深情的挽留。

三十五。

“那个,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是我求你的,但是你可以决定是不是要做。”何文泽坐在无忧的对面,他看得出来,无忧的表情十分难看,“这次绝对不是利用你的,你要不要听听看?试试嘛。”

无忧看着他比前几日见的时候似乎又清减了点,不太确定是不是无忧自己眼睛的问题。他没说话,示意何文泽接着说下去。

“因为我利用你不开心呢?”他一边说着一边将手中的几张纸递了过去,“你看一下这个,这是给卫国提的条件。”

纸张摊在桌面上,无忧也只是看了看,没有按顺序,但大致的意思却已经懂了,“那这一次你想让我做什么?”

“这是我们朝他们提的条件,他们给我们的,我已经收下了。我想着这件事情如果你能去谈那自然是最好的。”

“为什么是我?”无忧根本不相信这个人的话,就算是何文泽说能让自己决定,但他每一次的劝说根本就让人找不出什么反驳来。

“我和阿笙一人去过一次了,找别人我也信不过的啊,尤其是你这样好的文采,我觉得说通一个小娃娃还是绰绰有余的。不过这不是最重要的,难道你不想见你的情郎吗。”何文泽说话就没个正形,非得等着看了无忧脸色更差之后他才认真说了自己的想法,“不管是从哪儿来看,你曾经是被他们欺负过的。如果这条件是你开的,那样会比较好让人接受。他们怎么样都欠你一个说法,你认为呢。”

他说的对。

卫国欠自己一个说法。

“但这样的话,宇文淮烨派来的人也和我说过,毕竟是我们先宣战的。所以这件事还是他稍微蠢了些,先递来了书信,不就等于先和我们求和?看来李贤不在他身边,也就没个人劝得住他了。”何文泽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唇角,似乎是在想着什么,等了一会才又说道,“不过事情不能这样想,毕竟我们曾经是他们的臣属国,我们宣战,理上还是我们说不过去。我就想着,你亲自把咱们的想法带过去,然后你来亲自说,当面等个意见,咱们这边也算是尽到应该尽的礼仪,而且也能多占一点主动权。”

“我去说吗…”无忧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摇了摇头,“不行,绝对不行,我…我做不好这样的事情。”

“为什么做不好?”他少见笑的这般柔情,简直是满眼里都含着簌簌的梨花,干净又清甜的很,“我觉得你一定能做好啊,这样的事情,对你来说真的是太简单了。”

“不…”无忧直接拒绝道,“我做不到。”

“怎么说?”

“这样的大事我绝对做不了,我不会…我也没试过。我不知道该怎么去说,让我去谈判这…这太可笑了…你去…会做的比我好太多。”

无忧一连的否认像是想也没想,他只是本能的认为自己做不到,就连为什么做不到也没有仔细思考过。

“你在想什么啊。”他无奈的笑叹了口气,而后是种闲聊的口气,“你才是蜀国的嫡子,你要是不承认的话,我连你的庶兄都算不上,我怎么又会做的比你好。你一直很好啊,这件事并不重要,你如果愿意,可以就当试试看,成不成的没有人会怪你,更何况,我觉得你会做得很好。”

无忧还是迟迟不敢接下来他的请求。

“那…你再仔细想一下。若是真的不愿意,那也没关系的,并不证明你有哪儿做的不对或者是对不起谁,你只是拒绝了你不太喜欢的一件事而已,这是理所当然的。我先去忙些别的,你想好了可以直接来找我,也可以去找宇文淮烨的使者,不用着急,他明日正午才回去,你有的是时间考虑。”

就在踏出营帐时,何文泽回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停住脚步贴着无忧耳畔说了两句话。他离开之后,无忧一个人对着桌案上的纸页发愣。他拿起那些纸,整理好了顺序,一条条的看了一遍。

姐姐和小弟的命,都在这单薄一张纸上。这应当是何文泽写的,字字锋利,是要替已去亲人讨个公正。

如果自己能接下这个事情…那是不是自己的恨意能好一些,是不是也可以亲手帮着亲人追回平白无故逝去的生命。

至少他们还能收到一句道歉。

至少自己也不必再日日为了仇恨而纠缠不休,梦中惊醒。

无忧把纸握成了团,又松开来。他犹豫片刻,忽然起身夺门而出。

就一次。

晚些天的时候,何文泽站在军营门口,嗅着山里野果的香气,还有些青涩,但应该很快就熟了。

“无忧呢?”他问时笙道。

“不知道,那个,卫国的人也不见了。”时笙若有所思的回了一句,“不会出事吧?”

他转过头看了看时笙,带着些好笑的嘲弄了他一番,“我竟不知道,你连这个都不懂。他没事的,放心吧。”

无忧只觉得,再晚一些自己就没有勇气做这个决定了。他随着使者策马入了皇城,现在可是来不及反悔说不干的。

天子细语几乎不闻,无忧在卫国这样长的时间,这是第四次来到这个大殿上。

他对宇文淮烨问了安,无忧还是有点不明白,为何何文泽要让自己做这个说客,做两国停战的使臣。

说实话,无忧在担心之余,其实也免不得有一些激动。

这样久的乱世,终于要结束了。

十二年前的隐约异动,到十年前自己与姐姐辞别故土,跋山涉水远道而来,再至八年前,自己身在千里外,归途遥遥,冷眼旁观蜀国挥师南下,乱世已成必然。

这一路上血流成河,尸体成堆。

无忧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的好,亲手去终结这场天下皆共的荒唐,亲手为姐姐小弟讨个说法回来。

部落叛逆冲突,朝廷动荡,无论是哪一方,都不是平安无事的。

如果做不好,这样的日子会变得无休无止,自己终日时,也许还是看不到天下太平。

“我想做的,向来都不是苟且偷生,我只想做到,天下归心,四海安宁。旁人说,这样的乱世里,书生最无为。我从不赞同。我觉得,书生也是最有为的,而且不仅是这样,这般的天下,任谁都有自己的作为。就像我自有我谋定天下的能力。小无忧,没事,就试一次,实在不行,也没人会怪你。别怕,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你应该了解,自己可以去尝试,表达你想的事情。”

何文泽难得温柔的句子在他耳畔一遍遍的回荡。

堂上人并不少,这般重要的议事,是绝不会只有几个人在场的。无忧瞥了两眼左右两侧,正好对上阿九太阳一般的笑靥。

“在下是蜀明帝二公子,今日前来,是想与陛下商议些事。”无忧深呼了口气,他看向堂上,第一次敢用正眼看向旁人的正眼。

宇文淮烨微微偏了下头。

他记得这个大了自己一岁却胆小怕事性情偏激的蜀国皇子。他也同样的呼了口气,摆出一个端正的笑意。

“好,您请讲。”

三十六。

这是无忧第一次这样和别人谈条件,虽然这个条件不是自己开的,但总归由他说出来,也得算是他的想法。

无忧话说的也清楚,条件什么的都谈了妥当,至于旁的合约,还是要两国的君主来解决。宇文淮烨派了人去给何文泽传信,为有什么意外做个打算,也为着什么急事急报,还能找到一个对方的人来商议,无忧就留在了长安城里,等着他们处理完最后的事情,跟何文泽一起回去。

尽管长安城还是萧条不堪,但总归三月多四月份的,树木还算顽强,这样久也借着天活了下来,枝头上春花还早,无忧一个人站在树下,看了好一会。还算是下午的时间,阳光还有点刺眼。

“小无忧。”

“嗯?”无忧转过身子,干脆坐在了河边,等着阿九的下文。自己在皇城口等了一会阿九,果不其然,阿九是跟了出来的,自己离开皇城了,他也就随着一起。

无忧抱膝坐着,阿九也坐在了他的身边,头顶树上那片桃花翩然落入无忧掌心。

“呼…”无忧看着,轻轻吹了口气,花瓣轻轻的翻了个面,浅浅的像是长街上姑娘笑靥里的酒窝,“你看。”

阿九看了看他手心里的花瓣,笑笑摸摸他的头发。

流光飞落在眼前的河水里,映得河畔也温柔安详。

无忧一翻手,花瓣自然的就落入水里随水而去。

二人无言相对,不知是什么时候,无忧只是不着痕迹的将手悄悄挂在阿九的手臂上。

阿九转过目光,微微低下头正好对上无忧仰视着自己的眉眼。

“更多时候,我总觉得,比起来那么多的礼节教义,似乎还是亲口所述的故事来的更动人。就算是我吧,看起来也不是一无是处啊。”

“我说,现在我可不可以找你求个答案,总感觉早了一点,但是我有点迫不及待的知道,你的意思。”

无忧说着,看起来心情是意外的好。

“再等等吧。”阿九的声音听不出他的想法,只能隐约猜出,他应该是不讨厌的,“等到你回去的时候,我再告诉你,你觉得可以吗。抱歉啊,还是不能由着你,第一时间把你想知道的这个告诉你。”

无忧倒是没怎么失落,其实话说出口的时候他就已经后悔了,明明是自己说的不逼着他,才过了没多久自己救出尔反尔的要问,但是好在阿九应了自己会说清楚答案,反正不急,再多等个一两天的也不在意。

暮色将至,他就看着梢头上花瓣沾的阳光,一点点的冷淡暗沉了下去,一寸寸的从脚边移开,撤到城墙上头,最后顺着壁,滑在城外消失不见。

长安城里住处不多,阿九只好带着他去了自己的王府。也不知道无忧哪儿来的这么大精神,硬生生是拉着阿九,不想让他睡觉。

“我这边没什么注意的,我也好久没来过了,这里应该早就给旁人做歇脚的地方了,东西也早没了,你要是不想睡,我这里有盘棋。”阿九把自己门边的小抽屉塞了回去,“好多东西还真都没了啊,不过当时兵荒马乱的,我这处又没人管着,宅子和门居然还在我都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了。”

“很重要的吗?”无忧询问道。

“不重要的东西,重要的我都自己随身带着了。”阿九应了句就把棋盘摆开在地上,捧着棋盒子,黑白二子都数了一遍,“成,不缺。”

阿九感慨了两次,为什么无忧突然这么有精神。

他拉着阿九下了一夜的棋,直到黎明时分才赢的心满意足的睡去。阿九早就困得不行,匆忙着随手把棋子也不知往哪边一放,倒在无忧身边就没了什么意识。

他们倒是开心,只是皇城里的规矩是从不睡那么久的。

“居然是你…”宇文淮烨看到蜀国君主后,小声嘀咕了句,而后又摆正了姿态,“有劳您亲自来一趟。”

何文泽只有点好笑的看看他,也小声的回应了两句,“我记得你应该知道吧?好吧,就算不知道,你小时候应该也见过我才对。”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在解决事情之前,您方便先说一下自己的意见么。”何文泽坐在他的对面,眯起眼睛露出个好看却带着狡猾的笑,“在下想先听听您的看法。”

“您的意见在下已经了解过了,也同您的使者说过,在下接受。”宇文淮烨回了他一个温柔的笑意,他总觉得,何文泽这个人很难对付,“那么,您的看法呢?”

“可能要辛苦您多听一会。”他从桌案的笔架上拿起支笔,一旁的宫人忙铺上纸替他研墨,他只是低低垂眉,对宫人摇摇头,“有劳,但我自己来就可以。”

宇文淮烨也不知道他到底在写什么,只是听着他一边说着,一边时不时的写写画画。

“如果放在我父辈那边,我想他们一定是要把这仗打到底的。如果放在我祖辈那,我想,他们一定试也不敢试,说着就会直接投降。你们很厉害,你也很厉害,不大的年纪在我父亲这边,已经撑了够久。如果换做从前,我也想投降,不是被迫的话,我才懒得做那么些莫名其妙的事。我说,你们杀了我的姐姐,我的小弟,这个事情我没有让何文昭在条件里提出来,我觉得这般的事情,私下解决,会对你对我,都好些。”他说完就把那张纸递了过去,“你看一下,这是我的想法,毕竟如果这两件事解决不了,我那边会很难办的。”

现在不是感慨他写字快的时候,宇文淮烨接过来过目了一下,“多谢您的考虑,您的意思是结姻么?”

何文泽点点头,“这样的话也会好交代,毕竟谁也不会对亲家出手,在贵国城池几乎都落入我们手里的情况下,您若是让在下就这么投降回去,在下也是不能接受的,而且怎么说起来都不太对劲。”

“我们没有什么宗女…包括在下,您也是知道的,在下也是庶子。”宇文淮烨略有为难道。

“您不是也有姐姐的么?”何文泽轻描淡写道,“难道不可以?”

“可那是在下唯一的姐姐…”

“何婧也是我唯一的姐姐,不是一样你们要了,就给你们了,怎么,当时我们还搭了两个皇子,现在只是向你们要一个女子,你们现在倒是心疼了吗。”他把笔放回笔架上,认认真真的看着宇文淮烨。

“那如何保证她的安全。”宇文淮烨瞧着他眉间的轻佻,不管是怎么说,退兵还是关于家族的恩怨,这个面子都是人家卖给自己的,自己没有能力拒绝他的要求。

“你可以让人随着,我们随时欢迎你们,也希望你们可以随时欢迎我们,来朝你们报告,公主最近的情况。”他说完,就等着宇文淮烨做决定。

“我接受。”宇文淮烨深呼了口气,“但是在下的要求是,贵公主是嫁与先父,这样看来的话,在下的姐姐,应该也嫁与陛下。”

何文泽忽然就冷了脸。

“也许可以考虑一下何文昭?”他不经意间,口气里有几分不悦。

“那成什么了。”

他知道,如果拒绝这门亲事,所有事情都会很难办,解释也解释不清,在宇文淮烨面前出尔反尔可不是什么好事。他本来以为,是没人会选择他这样的人嫁姐妹的,毕竟自己的孤独命和这个脾性,什么时候算计了人都难说。但是宇文淮烨就跟不知道一样,反正他实在是不想娶妻,谁也不想娶,他怕时笙不开心,早在何涉还在的时候,就已经算是默许了他们两个的关系。

“我有倾心的人了,这样怕是辜负了公主。”

“先父也有倾心,怎么就能行?不如,此事再议?”

何文泽阴冷的瞥了他一眼,提到时笙的事情,他向来是不怎么有耐心的。好在他脾气不错,压下来了情绪,温柔笑道,“如此甚好。”

一直到他们谈完了,约法也基本签好都回到了营地,无忧才悠悠的刚醒。阿九是很少才一整夜不睡的,无忧不舍得打扰他,只留了封书信,就匆匆往长安城外跑,他总得找到何文泽才是。

他紧赶慢赶的跑到军营里,只收到何文泽一个冷眼。

“生气呢…”时笙悄悄在他耳边说。

无忧也不想找事给自己,只顾着和时笙说了两句,“你们这边情况怎么样了?”

“可以回去了,二殿下。”时笙咬咬嘴唇,眉眼里都是暖呼呼的笑意。

“你闲的没事理他干什么,有什么事不能问我?”何文泽不满的责怪道,“时笙你也出去,你俩在这凑什么?没事干了?”

时笙吐吐舌头,抛给无忧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哼着小曲跑了出去。

“你又怎么了?”无忧问道。

“没事,不重要,别问了。”何文泽懒得提,“行了,你自己收拾收拾东西,我们赶紧回去。和他说的是还他些地方,边境的我们先收着,到时候再想点别的办法给他,你要是感兴趣可以问问阿笙。”

无忧一脸莫名其妙的看着何文泽,但是看他的样子是问不出来什么的,所以干脆也依着他的话,去追刚刚跑出去的时笙。

整装待归。

无忧也从时笙那问到了可以随时前来的事情。

但他还想在回去的时候,能见阿九一面。

那人曾经银枪策马踏了星辰而来。如今单衣翩然,马蹄下是溅落的阳光。

“阿九…”

“你要的答案。”他勒马对无忧道,“我还不能接受你,但是我可以随你回去,你也不必担心,我早就跟小烨儿说好了。”

无忧一愣。

“我可以随你回去,陪你看看你说过的。”

归路长远,踏碎一路的流光明媚。

三十七?

这是阿九第一次离家那么远,无忧身子不好,骑马回去也不太现实,有阿九在何文泽也放心些,索性让他带着无忧乘船回去。

一来二去的,舟车劳顿了一个多月,这才算是到了承安。

刚到了城门下,他就一连小跑的奔了进去,也不见他去找自己兄长,只是扯着阿九的衣袖,登到承安城门楼上,俯视着承安的内城。

“我想再看看。”无忧难得笑开来,阿九这才看到他的表情,无忧笑起来的时候,眉眼间似有桃花灼灼。他伸出手,仰起头把手遮挡在眼睛上,日光透过他的指缝迷离恍惚,他启唇,便落到了他的眸子里,“这里是我家。我是说,也许吧。”

“蜀国应该…一直是你家。”阿九无奈笑应道。

“其实我也很喜欢太阳的。只是眼睛一直不怎么好,见不得强烈的光罢了。”他转过身,倚靠在城墙上,兴许是因为回到故土的缘故,刚刚褪去半点年幼时疏远,有了些从来没见过的少年恣肆,“真不敢相信,我还能回来。”

“过去…是我们对不起你的。”阿九看着他难得开心,自己却难以释怀。他无法想象,一个幼小的孩子,到底是怎么被从母亲身边分开,一人到千里之外的异国他乡,被怀疑孤立严密监视,就连母亲病故,都未能见上一面。

浮云流转,无忧坐在了城墙上,耷拉着腿,扶着城墙。刚开始还有些害怕,他回头,望了望远处的天空,又把头转了回来。

“今天我们不说这个。”他笑道。

“好,都依着你,是我的问题。”阿九意识到自己的不合时宜,连忙道歉。

“那…一直到现在了啊。”无忧闭上眼睛,风拂过他耳畔吹起几缕长发,“我还有很多事都想做,太多事情都是从前想做但一直没有机会能做的。”

阿九往下看了一眼,承安虽然不大,战乱后也不够整洁,但因为是先出兵的那一方,总会比卫国好一点,只是街上不多的百姓,竟还有些异国模样,跟何文泽是差不多少的,“说起来,你们这边一直都有外邦人吗?”

“嗯。”无忧应道,“边境的临城那边有关口,从关口出去的话,西行就是荒漠,那边没人的。再远一些,远渡大海,就能到曾经祝部的地方了。”

“说起来的话,我还真想起你们说过的事了。何文泽曾经不止一次的问过我,知不知道祝氏或者祝部的事情,但是我当时年纪小,根本也没时间打听这些事,等我稍微大了些懂了事,祝部就已经没有了。只是看他提的次数多又诚心想问,我却说不上来什么,有一点觉得不太好的。”阿九有点担心他一个坐不稳掉下去,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将他扶了下来,二人站在一处,手臂撑着城墙上头,往远的地方看着,“你知道这事么?”

无忧摇摇头,“我也没怎么打听过,我知道的事他肯定也知道,在离开之前,我是他带大的。如果非要说的话,还得说我娘的事,都说我爹喜欢我娘,可是在一处的时候,他们两个人是从来不说话的,只有在旁人面前提到祝娘娘的时候,我爹才会说上两句什么,听着是挺讨厌祝娘娘的,但是每次宫人们还都不厌其烦的过来和他说一下最近的情况。”

阿九似懂非懂的应了句就算罢了,这样的事本也不是三言两语说得清的,让他真心去想想恐怕也是难,现在只是他实在是忘不掉何文泽两次询问的时候,两次眸子里的凄苦狼狈。那样子实在是有点吓人,能透到人心里去的,颇有点竭嘶底里,仿佛自己是他最后一根的稻草那样。阿九觉得,他这般的着急,应该每天都是煎熬的。

“走吧?我们下去看看?”无忧似乎对这事并不太在意,转过了身子问道。

“好。”

战争止息后,消息上除了边境,还有一些部落不知道,基本上所有人已经都知道,天下太平了,卫国也在尽力恢复自己的国力。

蜀国不似卫国的地势平整,也有江南的风光,也占了整个中原。蜀国多数是些荒原,阿九听着无忧说的,曾经梦里很多次,蜀国至于卫国路上,那大漠的飞沙。

“阿九,那个。”无忧站在街上,一侧的枝头花上刚好落了只蝶,他回过头,俯仰之间嫣然的笑了起来,“我说,谢谢你。”

“本就没什么可谢的。”阿九揉揉他的头发。

“不过说起来的话,我还真想起你们说过的事了。何文泽曾经不止一次的问过我,知不知道祝氏或者祝部的事情,但是我当时年纪小,根本也没时间打听这些事,等我稍微大了些懂了事,祝部就已经没有了。只是看他提的次数多又诚心想问,我却说不上来什么,有一点觉得不太好的。”阿九有点担心他一个坐不稳掉下去,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将他扶了下来,二人站在一处,手臂撑着城墙上头,往远的地方看着,“你知道这事么?”

无忧摇摇头,“我也没怎么打听过,我知道的事他肯定也知道,在离开之前,我是他带大的。如果非要说的话,还得说我娘的事,都说我爹喜欢我娘,可是在一处的时候,他们两个人是从来不说话的,只有在旁人面前提到祝娘娘的时候,我爹才会说上两句什么,听着是挺讨厌祝娘娘的,但是每次宫人们还都不厌其烦的过来和他说一下最近的情况。”

阿九似懂非懂的应了句就算罢了,这样的事本也不是三言两语说得清的,让他真心去想想妈耶是难,现在只是他实在是忘不掉何文泽两次询问的时候,两次眸子里的凄苦狼狈。那样子实在是有点吓人,能透到人心里去的,颇有点竭嘶底里,仿佛自己是他最后一根的稻草那样。阿九觉得,他这般的着急,应该每天都是煎熬的。

“要一起下去么。”无忧提议道。

“也好。”

承安城内,阿九听着无忧兴致勃勃的和他说着不少东西。

他从他的话里知道,曾经立在城里的第三棵树,现在依旧如初。

“那个,说好了的,等天下太平了,你会陪我放河灯的,你还记得吗。”无忧停下脚步回过头,怯生生的问道。那副模样像是怕谁后悔,他小心翼翼的性子,应该还要等上一段时间才会改掉吧。

“我记得。河灯的话…自己做吧?”阿九思考了一下,“我教你?”

“好啊…”

二人便是有说有笑,无忧还正为回到故乡而开心,阿九的心情也算是被他带着也有点兴奋。兴许新到了地方,都是这般的心境。

心事重重实在难算。

时笙已经记不清这到底是第几天了,何文泽忙着从旁人手里接下实权,又急着从史录里翻找一些遗迹。

他的身子是绝对吃不消的。

“公子,听说二殿下回来了…你要不要见见他再说?这件事急不得,你可别拖坏了自己的身子。”时笙一手里拿着帮他找的书一边问道。

“不必了,这件事原我也是不该问的,可你难道没看出来么,那群大臣都不怎么服我,我知道,他们都藏着事,而且是一条心的事。也许是因为这件事吧,他们倒是希望我永远在外面,就算是死在外面也好,总之,他们不想把我该有的还给我,一点也不想。我要知道,到底是什么事。”何文泽从书架上摸出一个竹简仔细看了一遍,而后又塞了回去,一直这样重复着,仿佛不知道疲倦一样,“我在我娘的琴里找到了张纸条,是何涉写的。”

“写了什么?”时笙停下手里的动作问了一句,又心疼他自己忙着找那么些的书籍,赶紧转回头去,接着览阅这些书卷竹简。

“那是封密信,应该是给卫国的,但好像还没来得及给出去。看起来是张求和的书信,有提及到我娘,信上写的惨,我也不忍多看,他都快成人家奴才了,那口气简直…算了,就是条狗也不会那么说话。我想找找看,能不能找到一点旁的,或许我就能知道,困扰了我那么久的事。”何文泽头也不抬的说道,“我知道现在那群官员不服我,是因为我是废妃的孩子,他们曾经也参与过祸害我娘和我,我想着应该也是因为这个问题,但就算是这样,也不该所有事情都是一条心的,当时我还能活着,我娘却因为别的不在了。那封密信上也略微提及了一两句这些人的事情,可我不明白,为什么那封密信,何涉最后没有送出去。”

时笙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公子别急,慢慢来。”

皇宫里的气息,还是他熟悉的感觉。那种略有什么腐烂的味道,混着木质的腐朽味。何文泽幼年时,鲜血不止一次的滴落在宫内的青石板上,深更半夜他一个人,只要是皇宫里的事,他都知道。可是何文泽也早就意识到了,关乎皇宫外的事,他一概不知。

城内的小河边上阳光还好的很,和阴沉沉的房间截然不同。

“这样子,可以吗?”无忧将手里刚刚贴好的小河灯拿在手里问道。

“嗯啊,很好看啊。”阿九笑道。

“如果是这样子的话,我记得,我常常和我娘这么写信来着。”无忧说着就从自己身上摸出了写好的信,塞在花灯的底部,“如果夜里放的话,我们要不要多做几个。”

“今天都依着你,好不好。”

说来那夜,城内城外的河水里,烛火斑驳,似流淌着整条天河。

三十八。

从那夜里放完了河灯,回来无忧就病倒了,算是比较严重,睡了一整夜,白日里吃了点东西,又是一睡就睡到了夜里。目前来说,阿九是根本找不到何文泽的,蜀国的人都生,他谁也不认得,口音的方面也有一些话是阿九听不太明白的,怕抓错了药或是找错了人,被谁家无良的江湖疾医给骗了。虽说不至于这样想着,但是刚刚两国才停战,阿九官话说的倒是不错,只是也和蜀国人一般,总有哪句话说不好的就夹杂了些卫国的口音。都只当他是当年打的激烈时候,卫国的奴隶,欺生欺贱,这是哪儿都有的。他没得选择,只能先试着托人带自己去见时笙,想着能不能叫了御医来的。

只是阿九刚刚回来,一进了门,就看到阶前妆成御医打扮的何文泽。那副青色衣裳,怜花惜春。

春花泣血尽满地,千年不知味,一梦皆斑驳。

岂道春尽红颜去?

绵绵多思夜不寐,空自踟蹰,竟已断肠。一地红香玉软,恰泣血痕深深,频顾怀兮忘返,哀愁绪而零落。

不见眉间雾,只是阶前红。

“药方我都写好了,你照着和他弄就好了。”他见来人是阿九,只眯起眼睛礼貌性的笑笑,就冷漠了下来,“是因为地方的问题,突然回来,他不太适应。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会更希望你能带他回去。当然,我指的是等他这场病好了之后,你可以和他商量一下。”

“为什么?”阿九接过了他手里的药方问道。

“因为我保护不了他,而且卫国对你对他,都更熟悉,不是吗。”何文泽歪歪头,官帽上的流苏也随着荡了一下。

阿九一怔,不久后又忽然懂了什么一样。任谁离开自己的国家那么久,就算是掌权者,也该有人想要他的那个位置了。阿九沉思了一下,应声说道,“我会和他说的,但是你要知道,小无忧他对于能回来这件事,很开心。”

“他很快就不会开心了,一别经年,他会被这里的水土搞的很难受。”何文泽轻松的对着阿九打趣道,“那我先走,药已经和你在后面煎上了一份,你去看着就好。”

“有劳你。”阿九瞧着他官帽上随风飘扬的流苏,转头和他背道而去。

他忽然想起来当时在卫国的时候,自己翻墙去见何文泽,他身上的血迹,和他眸中的冷冽。无忧的神情,简直和他如出一辙。无忧的脾性是这般的谨慎,话虽少可胜在性情较为温顺,可是,何文泽的性子实在是让人捉摸不准。阿九顿住脚步,回头一望,只见了他青色的衣角拂过门边。

“那个,齐玉贤呢…”阿九出声叫住了他。

“哟?一个不够,还指望再带上一个吗?”何文泽也回眸笑道,“她在我们这里很好,不必担心。”

何文泽说完话就离开了,阿九根本没有什么机会再多问,他想跟何文泽争辩什么,可惜人家一句话的机会也不给。

药香袅袅环绕在身旁,他意识到还正在煎药,只能慌忙的跑到后院,幸好来的正巧,药暂时是没什么事,阿九等了一小会,便将药倒在了碗里。

无忧一直在发热,摸着都有些烫手,阿九把刚刚煮好的药放在他床头,拧了拧水盆里的巾子,搭在他额头上。从前的时候,无忧也这么照顾过自己。第一次他想这么做的时候,只是他冒着危险来送药那一次,当时是自己拒绝了他的要求。

阿九尝试着能不能把药喂给无忧,可是汤药直接顺着他的唇角滑了下来。无忧微微启唇,料想应该是有点喘不上气的缘故,翻了个身子,手里扯着被子,把自己缩成一团。这样的情况,他睡得肯定也不舒服。

“小无忧,你睡了一整天了…醒醒吗…”阿九看了看外面的天色,索性觉得,还是把他叫醒了最好,阿九想着替无忧掖一下被子,却发现他抓的倒是紧。

毕竟他可做不来旁的喂药法子,能这样耐下性子的照顾无忧一个男孩子,阿九都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兴许是无忧睡得时间也有点久了,阿九叫了没有两声,他就疲惫的睁开了眼睛。因为刚刚醒来的缘故,无忧的眼睛还有点微微的肿胀,活生生的像个小兔子。他的手有处露在了被子外面,这一醒了,才算是感觉到冷,连忙缩了回去。

“你饿了吗?”阿九吹了吹汤药问道。

“不饿。”无忧起床向来不爱多说什么,他用手撑着,直起了身子,靠在床边的墙上,忽然有些祈盼的问道,“你是在这里守着我,守了一天吗。”

“白日里你睡下了有一会的,我就去找时笙了,找他有点费劲,所以拖到天暗下来了,我才回来。唔,守着一天…应该不算。”阿九想也没想就随口把实话说了出来,他看着无忧的表情微微有些变化后,这才想起来,不是什么时候都应该说实话的。阿九怕他心情不好,不利于恢复,可惜话已经出了口,后悔是没用的,阿九只能再补了一句,“我不大会医疗你,所以我去找他,问问他能不能帮忙交个疾医这样的,我见不到你兄长,蜀国也人生地不熟的,你又一直发热,我只能去找他。”

“唔。”无忧把手搭在自己额头上,“很严重吗…我摸不出来…”

“你整个人都在发烫了,你的手比平常热了太多,又睡了那么久,定是懵着的,难怪你摸不大出。”阿九扯过他的手,把药碗放下替他盖好了刚刚随着他动作滑下来的被子,又端起碗来对无忧说道,“应该已经不烫了,你尝尝看。”

无忧听着他的话,只是定定的看了阿九一会,欲言又止。

“嗯。”

他接过药来,很乖的就把整碗药都喝了,也不像是别的孩子,哭着闹着要糖。虽说他已经不算是个小孩子,只是旁人就算是年岁再大,喝完药总爱要点水解解苦。无忧倒好,什么也不要,面无表情的喝干就把碗递给阿九。

“你从前,也是这么对待旁人的吗。”无忧的口气里应该是有些不大开心,他在极力的克制,可那股带着点酸味的句子和正炸出了火星的口气,任谁都能听出来的。

不知道为什么,阿九忽然觉得,他这幅受伤的表情,也实在是戳自己的心。

即使他在很努力的表达自己的淡薄和毫无所谓。

眸底的黯然可变不了。

阿九愣在原地,许久后才开始思考自己刚刚想要知道的事情。自己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在意他的心思了。

“不是,我大概…只是对你这么做过,旁人…应该算吧,你认识的,齐玉贤。”阿九思考了一阵,他从前对于齐玉贤,也许会照顾的更起劲。这件事如果和无忧说了,兴许他会记仇,但是阿九不想骗他。

“是吗。”无忧的口气不轻不重,似乎还藏着点欢愉神情,“你说的话就好,我相信你。”

“话说起来,你现在怎么样?”阿九把药碗放在一旁问,又想起什么似的说道,“药是你兄长给你的,他来的时候还问了一句,你要不要回去。”

无忧垂下头,“怎么这就赶我走吗。”

“倒也不算,他是担心你在这过不好,毕竟这边还是和卫国的风土都不太一样。”

他没说话,一声不吭的抗拒着,弄得阿九怕他多想了,只能和他好言相劝,“你别误会,他是和我说的,让我和你好好商量,具体的还是得看你意思,他做不了主的。”

“嗯。”无忧随口一应,对此事就没有再做出任何的回复,阿九也不好再提,暂时就没了什么下文。

又过了小会,无忧睡了整天,除了身子不大舒服之外,精神上倒好的很,吃了药也不似先前那么烫手,要了本书,头昏脑涨的看了两眼就看不下去,拉着阿九怯生生的要他给自己说会话,这要求刚刚出口呢,就自己给否定了,一脸满不在乎的说着根本不存在的事情,“我不需要,我自己可以。”

他就从来不会说自己想要什么,最近倒是好了些,也能说出来了,可惜说完之后,总是喜欢自我否定掉。

阿九就不明白了,要求嘛,本来就是要提出来的啊,如果不提出来的话,那还怎么算是要求了。

次日的清晨阿九还是早早起来给无忧煮药,他夜里没有睡好,无忧也不困,就由着他缠了许久,这才刚刚睡下没有多久,阿九随着他也就趴了一小会。他刚刚出了门,把药锅架上,就遇到个戴斗笠的立在门口,他想着去迎一下,毕竟人生地不熟,这人应当是蜀国的,出门在外多个朋友也是好的。

“九公子,这是给您的。”

蜀国没有宵禁这回事,阿九也不知道这人到底站了多久,他接过了那人手里的信件,“请问您是?”

“您别那么紧张,我就是一个送信的。”那人很无奈的说道,他身上的衣裳,料想应该是蜀国的小兵卒罢了,“陛下请您转告二殿下,若是病好了,最好能进宫一趟,这封信是他给您的,请您仔细收好。”

阿九点点头,将手里的信拆开。

信封里是一株已经干枯了的花,是卫国中原风光里独有的花。

还有一张记了事的信,送信的兵卒已经离开了,阿九就在门边上打开看了一眼。

“带无忧走越远越好,别骗他,都和他说。”仿佛是何文泽亲口诉说一般。

花瓣因为时间远了些,边角略微有些破碎。只是这样的心思,实在是让人略微动容。故乡来的一草一木,都这般动人。阿九这才算是能稍微理解一点,无忧从前被迫刚刚来到卫国的时候,那样的心情。

在故乡远去的时候,所有的回忆他只能尘封起来,束之高阁,变成再也让人不敢细看的匣子。这个匣子上,细细描画着最好的风光。

三十九。

说着身子不好,但无忧恢复的倒是快,大清早的起了床,兴许是因为还没怎么好利索,干脆就坐在床上发愣,头还有点闷闷的,但总体来说已经算是不烫了。能好的这么快,应当也是和药有关的。

只是无忧有一点不太明白,好端端的,从前还没怎么有事,这次发热之后,倒是感觉好了也难受的很,心口总是有的隐隐作痛。他仔细想了想,毕竟本身也就容易这般疼痛,再加上刚刚病好了点,真想完全无事基本也不太可能,就只是随手点了两下,试图能舒服一点就这么罢了,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你怎么起来这么早。”阿九把手里的白粥递给无忧后询问道,“你现在感觉还好吗?如果可以的话,你兄长昨日刚刚和我说过,问你能不能去一下宫里来着,说是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要和你说。”

“他能有什么事。”无忧漫不经心的搅着那碗无辜的白粥,“我知道了,我会去的。话说,这个是你做的?”

“不是我还能是谁,你每天都起来那么晚,今天倒是破天荒的早。我没事干,当时在船上的时候,简直快把我闷死了。”阿九吐吐舌头笑道,“想着你还在生病,就给你做了这个,看着你也比昨天好些了,哎,你好起来的速度,比我想象的药快好多。”

“嘁…”无忧不满的看了他一眼,“你想了多久,十天还是半个月。难道我在你这里就这么弱不禁风的吗。”

“这倒是没有。”

如果只有阿九一个人话多还爱笑的话,那么这一会也算是有说有笑的过去了。

无忧吃了药,收拾好就往宫里跑。踏进皇城的那一刻,无忧简直有些迷失。他不记得这到底是哪儿,也不记得接下来该怎么走才好,只是就这么愣在了皇城边,看着周围的宫墙,孑然而立。

最后是清扫的小宫女和他指了路去的。

他还记得曾经的时候,常常缠着何文泽带自己出去,偶尔会走这边,也偶尔是从后面偷跑出去,有时候他并不会住在宫里,最起码自己身体有哪儿不舒服的时候,他肯定都不在。具体他去哪儿了,他也不曾说过,和他出去玩了那么多次,一次他也没有带自己去过,他不在宫里的住处。

无忧顺着宫女指的路,一路小跑到了何文泽的寝宫。奇怪的是,这寝宫并不在很明显的地方,越靠近了,无忧就总觉得越有些寒意。如果没有记错的话,这里再往后,应该是皇宫的角门,出去角门不再远些,就是乱葬岗了。当年是所有人都对自己千叮咛万嘱咐,绝对不要来这边,据人说,小孩子还是怕惹了什么的。可是当年明明也是小孩子的何文泽却几乎天天往这条路上跑,自己有一次不服气,偏要跟着他,跟了一半被他骂了回去,那是自己第一次见到他生这么大的气,之后也就没有再敢过来过,关于探秘这边,也就不了了之了。

无忧推开房门,有点发愣。

“会好看吗…算了,你喜欢的话就好了。只此一次啊,下不为例。”他扯了扯落到肩上的衣裳,分开双腿跪坐在席子上,系紧了衣服的带子,手里拿着面铜镜。

闭上眼睛,就对于自己面前的人十分敏感了。也许是因为凑的太近,他能十分清楚的听清对面略带了紧张的呼吸。

笔尖沾了胭脂描在眼角,他睁开眼睛的时候,眸子里是花前月下,也是江海,更是那一瞬间的绝代风华。

“好可爱。”时笙咬了咬嘴唇笑道。

他闻言后对着镜子照了照,“我不可爱。”

兴许是听到了有人来,何文泽放下了手里的镜子,扬起头尴尬的打趣了句,“我当你还不太舒服的,呃…好吧。那个,我觉得阿笙骗我呢,可爱的吗?”

无忧仔细端详了一番,不是像个女孩子那般,像是那些达官贵人的小爱人。他也知道,男子爱熏香傅粉,这点个胭脂,倒也不算哪儿不对。

“是挺可爱的。”无忧点点头附议道,心底里有些羡慕他们二人的关系,“不过你叫我来,做什么?”

何文泽和时笙交代了让他出去照顾下院子里的花草,直等到确他一个人哼着小曲在院子里蹦跶着浇花的时候,这才正色和无忧说道。

“现在百官算是已经上书求了,他们说当年我们公主和亲丧命,现在刚刚停战,不至于让卫国公主丧命,但也必要卫国将公主带来。可以不追究当年那么多人命,但是面子上的事情必须做到。现在这件事还是比较麻烦的,宇文淮烨一定要他的姐姐出嫁待遇跟婧公主的一样,只是我觉得,你也应该知道,我的事情。”

无忧算是听明白了,他这是被强行逼婚,“那你想怎么办?”

“我和时笙商量过了,接她来也不是不行,好吧,虽然我根本不认得她。”

这是无忧第一次见到他满脸的不耐烦,不耐烦到了一个极致,也让无忧忽然觉得,他不再是曾经那个样子了。

他应该…不能再什么也不顾的尊崇自己的想法了?

“你答应了。”无忧话刚出口就意识到不太对劲,他肯定不想听这个,于是只能迅速补上了一句,“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别误会。我只是想知道,你想和我说些什么?”

“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是希望你可以回去卫国,这边的风土不适合你。”何文泽略一沉吟,从身旁的桌案上拿起一个小瓶子递给无忧,“我看你身子也好了不少,我从前给你的那些药不用吃了,换成这个吧。”

无忧应了一声接过来,他不是蠢,本来是不爱接受的,但是自从吃了药也不再那么时常难受,就也不会抗拒吃药的事了,“让我回去?这件事情我需要考虑一下,我刚刚来没多久,你总得让我多待上一会。”

“当然,这个我是不会干涉你的,但我觉得,你只要身体无碍,你不会去是更好。”何文泽笑道,“我估摸着阿笙浇花也快好了,你快回去吧,有事情的话你可以随时过来找我,然后我们慢慢说。”

无忧点点头,“那我告辞。”

他刚刚出了房门,就看到时笙蹲在墙角,手边放着水壶,只顾着逗墙角的狸奴。无忧想出口叫他,最后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

现在出了这样的事情,任谁说时笙都会不太开心。

“二殿下?你们说完了?”倒是时笙看的仔细,转过头问道。

这一句问候让无忧十分尴尬,不打招呼却被旁人看到先打了招呼的感觉,实在是…有点说不清楚。

“嗯啊。”无忧不轻不重的应声试图掩饰自己的尴尬。

“那我不送二殿下啦。”时笙的心根本没放在无忧身上,说了句实话就接着逗他的小狸奴。

宫院内是清亮的竹笛声。

无忧踏出宫门时,回望了一眼。

仿佛是断了对于从前,所有的念想。

笛声中不知寄于何人。

昨日重现,故乡在自己远去时,风沙覆上阳光,显得略有些阴霾,和现在眼前的情况,一模一样。

出了什么事…

无忧总觉得,他还有事情没有告诉自己。

四十。

四时风光如故,人不如故。

这是无忧回到卫国后,第一次以这么正式的名义踏进皇宫。

如果算的仔细一点的话,那就是去朝堂上,和所有臣下见个面。他离开了那么久,不认得是难免的,但不管从哪儿说,无忧都还是他们的二殿下。远归故土,不见一面是说不过去的。

这里的气息一点也不舒服,让无忧总觉得不喜欢。何文泽说过,如果可以,还是建议他能回去。

昨日他还不懂,今天倒是有些明白了。

循着礼数做完了表面上的事情,无忧也就是自己站在下面等着他们说些什么了。没什么很必要的消息,本就是为了让无忧和臣下见见面而已,说不上来几个朝政。

无忧看着何文泽自己在堂上的样子,不禁有些想笑。

他时不时的瞥瞥时笙,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本来应该是很自信的兄长,倒是有些时候显得比较自卑。对于那么些兵卒来说,他还不是特别慌乱,可对于这些臣下,他目光里却夹杂了些忌惮。

这样的人,运筹帷幄,按理说他应当是很少会怕什么的。无忧就看着他和时笙的眼神,一会又一会的对在一起。

这要是大事多了,天天让他上朝,那岂不是要逼死他了?

无忧看了一会,站在原地就想了旁的事情去。

他没有看到,身边的几位大官盯着他自己,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番。

下了朝是时笙亲自送他回去的。

“二殿下有心事吗?”时笙看他总是低着头,又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出于关心,还是问了一句。

“话说起来,我可不可以问问…何文泽为什么看起来那么怕。”无忧走在路上,向时笙道出了自己的心事。

“他性子的问题,二殿下别太在意了。从前的一些事,他和他们有点矛盾,听说公子幼年和祝娘娘出的那么些麻烦事,也有部分是来自于他们的干涉。”时笙想了想回应道,对于这段时期其实他根本不想回忆,何文泽当时一直在瞒着他,一直瞒到他们长大再见的时候,他才和自己说清了当年的事。看着何文泽身上的伤疤,时笙自己也是心疼得紧。

人到底得到什么程度,才能对一个小孩子下这么重的手。

“你既然那么喜欢他,就一直都没有叫过他的名字吗。”无忧说这话的时候是绝对没有其他意思的,他只是想到了,就随口问了出来。

“在下确实很少叫他的名字来着,大概是因为从小这么称呼习惯了,就没有再改口的必要性。偶尔的时候,也会叫两句旁的。”时笙毫不犹豫的说道,“二殿下觉得,对于您和宇文庶的事情,怎么样了呢?”

无忧闻言,默默低下了头,许久才回了一句不轻不重的话,“啊,他大概,一直都不怎么喜欢我的吧。我也问过具体的答案,他说…接受不了我。我觉得他应该还是喜欢那个女人吧,我猜的…大概。”

“二殿下真可爱。”时笙眯起眼睛笑道,“跟我那时候一样。如果,他能一直喜欢我就好了。是吧?”

他没想到时笙会忽然这么一问,别扭着想否认却还是不得不认了下来。只是由于无忧个人的问题,他什么也没说,瞥了时笙一眼,也就是承认了。无忧看的出来,对于何文泽可能要娶亲的问题上,时笙本人也在纠结。这回程的路上,无忧为了不再添点什么麻烦,就识趣的没有说话。

新宅子昨个一晚上就收拾出来了,所以回去的路也比之前远了一点点,无忧站在门口,对时笙道了谢。

“二殿下刚换了住处,记得多保重自己。”时笙叮嘱了一句便行礼告退。

他的话里总让无忧觉得有些意味深长。

无忧关好了朱门,今天的情绪还算是不错,他手指卷着自己的衣袖一角到了后院里,却见阿九垂衣,长发散在他的身上,他眉目也秀气,算是极其好看的。他就这么坐在在院内的石阶上,认真裁纸做着纸鸢。

树荫下似乎还有个姑娘的身影。

她有一手没一手的帮着阿九搭活,时不时的还说笑两句。

“啊。你们…在做什么。”

无忧认得那个女子。她那副长相看起来应该还是很让人舒服和怜爱的,只是无忧看着,总是烦得要死。

“二殿下安。”齐玉贤不再和阿九说笑,认认真真的道了个安,也施了一礼。

“我担不起你这声二殿下。”无忧瞥了一眼她,目光全落在阿九手里的纸鸢上。这样好看的花样,原来他手工这么细致。不过很快,无忧就把自己的目光错开了。他一声不吭的撩起衣角,从阿九身边擦了过去,往后院里去。

阿九隐约看到,他眼角眉梢间,那一抹怒气。

他很少会主动问话,尤其是对于自己的事情,除了自己主动说,不然自己做了什么,只要和他无关的,他都显得一点也不在意。可若真的说起来,他听的比谁都认真,记的也快,自己说过的一点小事,过不了几天自己都忘了,本就是随口提起的,他倒还记得真切。

“你还是去看看吧?得罪了人也不好的。”齐玉贤看着无忧的背影说道,她在意的多,毕竟无忧作为蜀国皇子,自己又倾慕于时笙,真的让无忧不怎么开心了,那所有的事情解决起来都要难一点。

“你这算是在赶我走啊…小棠。”阿九无奈笑道,丝毫没有想动的意思,他接着裁剪着纸张,放在骨架上一点点的对比,一点点的裁,完全没有听齐玉贤话的意思,“好久没有见你一次,所以…要先管旁人吗。”

齐玉贤冷哼一声,“旁人?那你这个不算旁人的,当初又是如何?我早就说过了,我对你没有兴趣,今天来的意思你也很清楚,我只是替人送东西来给你。二殿下生辰将至,陛下说他喜欢纸鸢,本就是为了人家做的,你这样还气了人家,到底算什么事?”

“我没有气他,我只是…不想去管。”阿九面对自己青梅竹马的指责,略显了不太开心,只是随口回了一句,没曾想说完这话之后,总是觉得,哪儿有点不让人开心。他知道,无忧会不开心的,只是明明是在赌气和齐玉贤说话,可就算这样,还是说不上来的心情。

“你的事情你自己解决,事情我办到了,我先告辞。”齐玉贤冷漠的说道,本来还无所谓,牵扯到自己的事情,任谁都会不满意。

“小棠…”阿九站起身来追了她两步,最后却怔怔的停在院中,他不确定到底该不该接着追下去,追下去又该说什么,只是落魄的问了一句,“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惹的你如此厌恶…我去找过你…只是晚了…”

齐玉贤明显也是听到了这句话的。

她微微一愣,可终究不肯回头一顾。

阿九算是知道被人拒绝的感觉了。

无忧在后庭里拈花想着刚刚的事,忽然想到阿九和齐玉贤那副亲密样子。

手中的花瓣和花心被挤成了一团烂泥,粉色黄色的混在一起,黏糊糊的在手心里贴着。

究竟要怎么样,对于这周而复始的爱和恨意。

四十一。

“你还是很在意她,是吗。”

不知道为什么,阿九站在庭院里,和他横隔着一个走廊的距离,也觉得有些凉飕飕的。阿九看他站在后院门口,身边是一些破碎掉的花瓣,零散的落在地上,明明他显得并不是太生气的样子,甚至可以说是看起来根本就不生气,但阿九还是感觉到,哪儿有些不太舒服,兴许是来自那一点点不易察觉的压迫感。

无忧的目光和从前一样,冷冽到看不出任何的感情,让阿九无端端的想起了长安城头上的那场夜雨倾盆。

“你怎么了?”阿九试探着出声询问道,无忧没有回应,只是定定的看着地上还没有做好的纸鸢。

“我没事,我只是觉得你看起来很在意她啊。”无忧把目光转回到阿九身上,歪歪头问道,口气里的无辜听起来总有点吓人。

这话阿九不知道怎么说,青梅竹马的未婚妻,怎么能不在意。

可他又总是有点不愿意承认,这话他不想说,他怕说出来会伤了无忧,他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这样自然的在意无忧的心情。这样的自我疑问,阿九近来一个多月已经不只是一次质问自己了。

“大概吧,这么久的情意了,你不是不知道。但是今天的事情…”

阿九话还没说完,无忧转头就不想再听,直往了后院跑。

“小无忧你等等…”阿九想也没想就追了上去,恐怕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什么都没有想,只有那么一个追上去的念头,自然的像是理所应当。

无忧哪儿能跑得过阿九,只在院内的水塘前面就被截住罢了。他满目冷漠的瞧着阿九,“你有话就说,可快着去追她,别再让她觉得,你在我这搞得个什么通房丫鬟出来,到时候你也弄得人家齐玉贤不开心了不是?怎么?盼着我给你找点什么,好让你俩打情骂俏,让我单看着了?怎么偏生是你,好没意思。”

阿九一愣,他怯怯的问了句,“你生气…哪儿来这么多话啊…”

他那一通话明显的就是吃了味的,倒是也让人提不起什么烦来,就是觉得好笑。他眸子深邃,是写满了些描述不清的故事。

无忧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只是看着阿九,再也没说一句话。

“她是来找我送东西的,从前的事情你兄长也不是没有和我说过,她的信我也看了,我知道因为我她受了多大委屈,不管从什么地方说,我都觉得我实在是配不上她了。快到了你的生辰,你兄长说你喜欢纸鸢,但是找不到合适的人来做,她随着来了蜀国,就在时笙府上做事,是她提了一句说我会做这些手艺,就拜托我来做了给你。”阿九实话实说,没有隐瞒什么,只是很显然的,提起齐玉贤目前的情况,他眸中的黯然也是真的。

无忧犹豫了一下,应该是在判断阿九这话说的可不可靠。

但无忧没有什么质疑,他没有再纠缠下去,但是应该暂时也不想和阿九讲话。

这一次阿九也没有追上去再做什么辩解,什么时候空口无凭的解释都是最没用的,阿九还是觉得,应该先去把纸鸢做好了,拿给他才算是最好的。

他看着阿九的背影,忽然有点后悔。

怎么就没有出声叫住他一句。无忧郁闷的看着天空,最后还是安安静静的站在了阿九的身后,无声的陪着他做纸鸢。

庭中苍翠。

说句实话,两边的皇帝其实都不好做,明明是太平不少,可不知怎么,休了战双方的关系倒是差的更多了,也只有宇文怜跟何文泽偶尔来几封信,说说最近的事情。

“陛下真的要将公主嫁给他么…那个灾星…”

“他如何配得上公主…”

臣下你一言我一语的讨论着,宇文淮烨什么也没有说,只等着他们讨论够了才算。他看看李贤,无奈的闭上眼睛。阳县依旧由秦绩驻守,李贤自然也就回来了,只是可惜,这刚刚回来,就遇见这样的争论之事。

“当初是你们劝降,现在明面上是他们投降,可背地怎么样你们不是不知道。当时你们不提意见,现在倒是开始提意见了?原就是曾经的事情他们释怀不了,要了人去出口气罢了,若有更好的办法,朕并不想听你们争执。”宇文淮烨听的实在是烦了,睁开眼眸说道。近来几日连续上朝,休息也不好,更是让本来就不太好的心情更差了不少。

也许是连年战争的原因。他们本来还是很有治国的一套,可这些年下来,却常常因为政见不合而争论不已,从前还好好的,竟近乎让蜀国吓破了胆,越来越变得只能说说,而事情却一件也做不出来了。宇文淮烨也不清楚为什么,只归于说是战争的问题,别的地方还暂时找不出来什么说法。

事情还没怎么说,就又争论了起来。

他心烦意乱,直接散了众人,只有李贤和宇文怜两个人不约而同的留了下来。

“我想听听你们的意见,对于这件事。”宇文淮烨撑着头,疲倦的询问道。对于李贤这人,应该是因为幼年的原因,宇文淮烨一直都是很相信的,连带着也就对于他原先的主子宇文怜也说得上话。

虽说宇文卿生前一直对于宇文怜很好,可死前却把宇文怜软禁,而宇文怜也是个倔强脾气,这一次的事情,他倒是许多年不出来,应该是赌气的。

宇文怜看向李贤,示意让他先说。

“这种事情臣不好说,公主身份特殊,一方面还是陛下的家事。但若真的说起来,当然和亲是最好的办法。蜀国不服,若不给出一个合理的解决法子,料想是不会安宁的。本来我们就不算强势,臣知道陛下也是担心,如果陛下实在是担心,便只能另想办法了。”李贤倒是不避讳,三言两语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伯愚说的很清楚了,你要是实在接受不了,那也没什么好说的,再想个别的法子就是了。问题应该就是出在别的法子上,但这种事情,除了和亲,剩下的也就是岁贡了。你也不必太担心,他应当是和你一样着急的,你定要妹妹做人家皇后,这事可没少让人发愁。”宇文怜向来不爱纠结,他与何文泽的关系也是早就为人所知,这种话让他说出来,倒是也并不算稀奇。

只是宇文淮烨总觉得不太对劲。

为什么何文泽这么急匆匆的攻进了长安,又急匆匆的跑开。他还能一次找到自己的所在地,也能对于长安城的事物草木那么清楚。且他说过的蜀军大营,就是在宇文怜私宅的方向,保不齐也就是那里,只是蜀军撤军太快,卫军到的时候,只是包围了宇文怜的私宅,不见里面有多少人,只是一些逃难的伤兵,而大军早已往长安城外去。

这样也不能说明,宇文怜没有包庇。

宇文怜被他看得有点不自在。

“你总是看着我干什么。”宇文怜疑惑道。

“没有,一别经年,皇叔未见岁痕。”宇文淮烨摆出一个笑来敷衍道。

如果宇文怜造反了,那李贤…你是不是也要跟着?你们是一个师父教出来的,你是他曾经的幕僚。

宇文淮烨知道也许何文泽说过关于李贤的话是离间之计,可这种事情很难让人不去相信。否则李贤到底是怎么能在长安城破的时候,还能顺利的跑回来的。这种事情他没问过,李贤也没有提过。

“这件事到此为止吧,皇叔可以回去了,我想和李贤叙叙旧。”宇文淮烨谦卑恭敬的说道。

所幸宇文怜心大,看了一眼两个人,话也没说就离开了。

“你到底…”宇文淮烨走到李贤面前,他话刚说了一半,目光就对上了李贤温柔的眉眼。

“怎么了?”李贤出声询问道。

“不…没什么。”

那么恍惚一瞬间,他想起了曾经的事情。

“是不是最近太累了。”李贤温柔的伸出手试图向以往一样,拍拍宇文淮烨的头发,也做个安慰。宇文淮烨不是没有怀疑他,但李贤相信,自己还能驻守阳县,且还能回朝,他就一定是释怀选择相信自己的。

宇文淮烨不自觉的一躲。

“啊,是…”他不自然的说了句,“你知不知道宇文怜跟何文泽到底是什么样的关系,到底亲密到什么程度。”

李贤被他突如其来的质问弄得一愣。

“算了,我问你也没有用。”

不仅是旁人,就连宇文淮烨自己,也不似从前的样子了。

四十二。

这不是李贤最近第一次被噩梦吓醒了。他坐在窗前,低下头借着月光看着自己的手腕。

这个时辰宇文怜应该还没有休息,陆惟回了娘家照顾母亲,临走前托他照顾宇文怜一段时间,因着这事,战乱还没停的时候,宇文怜刚刚从蜀军那边回来,李贤就已经跟着他住了。

这么些年,他住的还是宇文怜曾经给他的宅子。年岁已久,当年的那些漆饰,现在早已经脱落的差不多,宇文怜第一眼见了,就似乎有什么话想说没有说出来。

他稳定了下自己的情绪,去隔壁房间打算找宇文怜说说话。不是李贤胆子小,只是梦里的景象是他最不爱看到的。

宇文淮烨的眉眼略有些模糊,一句话的时间就赐了他个自裁,那明晃晃的匕首握在手里,竟还真走些寒意思。一瞬间,李贤都不清楚这到底是不是梦了。他想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做这样的梦。明明宇文淮烨对待自己和从前无二,怎么莫名其妙的就会被怀疑。

“子惜,你在吗。”李贤叩了叩他的房门,确认了房内还跳跃着烛火。

宇文怜一把拉开门没好气的看着李贤。陆惟一走,他做什么事都不开心,就连对待宇文淮烨,都几乎全都是不耐烦了。

“你什么事。”宇文怜问道。

“我…想和你说说话。”李贤知道他的性子,也并不多计较。

宇文怜让开了门口的路,刚等李贤进了门,就把门直接拍上。

“我在跟何文泽写回信,顺捎手帮他查点事。”宇文怜坐回了桌案前,沾了墨又开始写着。

“我说…我刚刚做了个梦。”李贤在桌案边上找了个坐垫坐了下来,为了避免看到他的信,“唔,也不是第一天了。”

“怎么了?”宇文怜头也不抬的问,他平常吊儿郎当,可真写起什么文章的时候,便是十分认真,兴许这也是愿意跟何文泽做朋友的理由,二人都是这般的性子,顶多另一个更偏了隐忍温顺一点罢了。

“子桓他…杀了我。”

这话说出来,李贤自己都有些哆嗦。

宇文怜诧异的停了笔,看向李贤等着他的下文。

“他杀了我,我不知道为什么。总之…我有些弄不太清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对我挺好的,我也没做什么对不起他的事情,怎么无端端的,就梦到了这个。”

“你真的觉得他对你很好吗。”宇文怜仿佛知道了什么一般,又伏案走笔。

“我想是的。”

“也罢,我若劝你,你可爱听。”

李贤久久无语。

宇文怜知道,这是他的拒绝,宇文怜到底还是没有和李贤说出自己的想法。当年自己兄长驾崩时候,忽然让人将自己看管了起来,就连最小的阿九也出了长安,如果单单是自己的话那还好解释,可这么些事情放在一起,宇文怜不难不知道兄长的意思。从前自己一同长大的亲兄长尚且如此,更何况这小小年纪的侄子。

要想与人交往从无怀疑,那是根本不存在的事情。都说用人不疑,但也许在不疑之前,就已经不打算用人了。

当然,宇文怜也只是正常的怀疑。

其实他也不知道,宇文淮烨同样是坐立不安。

小小的少年一个人在寝宫里瑟瑟发抖,童年时候的阴影时时刻刻的缠着他,而寝宫却又因为战争不断国库空虚许久未有修葺过了,昏暗的朱红木门像是浸透了鲜血,淋漓而下,安安静静的流淌在地上。从出了母亲的事情之后,宇文淮烨就没有再睡过一天的好觉,不是睡不着,只是若能克服了那么些困难入梦,也会在夜里突然惊醒,每夜几乎都要醒来个两三次,再这般迷迷糊糊的睡过去,心中压抑恐惧与其苦闷可想而知。

“伯愚…我…是不是不该怀疑你。”宇文淮烨想起从前的时候,握着手里当年李贤手绣的香囊喃喃自语,“可我该怎么才能不怀疑你…?”

漫漫夜长,烈烈风凉。

千里遥寄的书信,多半都是不分昼夜的。

“阿笙?”何文泽听着刚刚还在和自己搭话的时笙没了声响,只剩下了一点细微而均匀的呼吸声,于是便抬头看了一眼。

这孩子,外面的衣裳也没脱,倒在床上就睡着了。

他放下手里的笔杆,笑叹了口气,这么下去明天定是要着凉的。只好扯了床被子,帮他搭好由着他睡去。

何文泽揉揉眼睛,比前些天模糊的厉害了些,只是自己在吃着药,时好时坏的,只要不太过度了,倒是也不妨事。但是最近几日,除了要给宇文怜写回信,他还想把自己从前默过的书都整理一下,看看缺了什么。

何文泽不甘心,明明自己还未有弱冠,却要打算着死后自己的才学,能不能有人明白。若是没有,那实在是有些可惜。每一次默书的时候,何文泽就恨自己没有把何涉的千卷书文全部记下来,以能流传。非是何文泽不爱再看,只是何涉点名了的,身后之事一切从简,墓葬皆砖瓦为主,可对于他的所有藏书,这个对于文学上有些傲气自私的男人却明说,一定要都做了陪葬品。这样一来,他的书卷除了何文泽从前默下来和记下来的,就都看不到了。

他很自然是继承了何涉的风流。只是因为经历的原因,形成自卑却又有年少才子轻狂的阴郁性子,多数时间沉静里的那份傲然气魄,掩盖着幼年时候带来的所有恐惧。

这份包含了所有不甘敏感,恃才傲物的心情,迟早会把人逼疯。

寒夜空自长,承安宅邸内,阿九明显看出无忧看着自己的目光有些灼热,像是三月里的桃花粉面,不用说,就是一点点也没有和往日相同的地方。

他不太自然错开了目光。

“阿九。”

无忧却忽然抱了上来,自己都能听到他也许是因为紧张所有有些急促的心跳声。他把脸贴在自己额角,眯起眼睛贴了一会,竟轻吻了两下自己额前的头发。阿九浑身一个激灵,却没有躲开。

“你在干什么。”

“没事…那个,谢谢你能陪我来。”

府中一夜灯未灭。

宫中的烛火暗了又明,明了又被何文泽挑暗下去,一夜走笔,天明未歇。

天色刚刚蒙蒙亮,何文泽收好了书卷准备小憩一会,房间的门却被悄悄推开了,只是来人脚步轻的很,想必怕人发现。

“今日怎么来的这样早。”何文泽轻笑着打趣道,他放下了手里的笔站起身子,“走吧,我跟你出去说,待会他醒了我们在这不好。”

“你倒是很在意啊。”来人嘲讽了一句,就随着他走了出去。

“怎么今天只有您?子瑜叔叔难道没有来的?”何文泽拉他到了个角落问道,“子明叔叔今个…要和我交代些什么?”

当时何文泽在外面,奔回蜀国处理事项,为了不延误战机,寻了何叡与何瑾帮忙打个下手,二位是何涉的兄长,兴许是王做得久了还不够,便联合了朝廷的一帮官员,意欲再想办法弄个皇帝做做。也怪何文泽太过年轻,从未参政,从前对于这些事情都只是纸上谈兵,真的接手过来,和想象中怎么都得有点差距。但也是这样才让他知道,豪族的相护,不是何涉处理不来,是实在不知该从哪儿下手。

“我知道小昭儿在哪儿了。”何叡轻描淡写的说道,“你还是打算自己再顽抗下去?别以为所有人不知道,你这小身板,硬撑打算撑几年?”

何文泽眸底的冷静骤然一变,却还是顶着回应道,“那又如何?”

“你能日日护着时笙,那你能日日护着昭儿吗。”

“叔叔说笑,我又不是神人,哪儿能日日护着。不过我很好奇,你们找我没有什么,可你们们没事做什么要找时笙和无忧?”何文泽的指甲几乎嵌进手心里,却因为上次的伤口不得不松开。

“你不傻,别装。拥戴你的人是你父亲留下的所有兵,在野,在武官,不在朝。你这边唯一在朝的,可就是时笙了。如果你真的要不给面子,那小昭儿留着…你说是不是也可以看做是个祸害。”

何文泽垂眸温柔说道,“叔叔说的是。”

“你自己再考虑一下。”

何叡说罢抬步离开,原来当时的两位贪官是何瑾他们由着放了,表面功夫做足了来敷衍自己的。目前何文泽也根本不敢选官,谁也保证不了举荐上来的到底是谁的人。

他心烦意乱的依在墙壁上,世家为官而世家相护,不至于欺压百姓,可对于君王来说,实在是有力不足,难以与之抗衡。为今之计,除非培养党羽而已。

四十三。

无忧知道昨日自己是因为闹脾气,晚膳的时候喝了酒,但是他没想过本来酒量不错的自己,怎么就会被阿九这个看起来滴酒不沾的人灌趴下了。当然,他对自己夜里做过的事情也一点没有记忆,导致他正午醒了酒,依旧是一种对于什么都不在意的样子。也许是因为酒刚醒的缘故,无忧总是觉得在这边吃喝不惯,干什么都不惯。他正吃着何文泽给的药,发觉虽然病症和以往一样愈发好些,可身子却是大不如来蜀国之前。他也知道自己体质弱,容易水土不服,也就没有多在意。

“你总是这么看着我干什么。”无忧被阿九盯的有点发毛,口气冷清的疑问道。

“没事。”阿九摇摇头,把桌案下的纸鸢摸了出来递给他,“趁着你没有起来的时候,我画好了,给你。”

他接过纸鸢的时候心情忽然开心的异常。

这算是阿九第一份亲手做的东西送给自己,当然,这也是他收到过本就不多的的礼物里,数量最少的手作礼物。

“还不错。”无忧看似敷衍的夸了一句,像是毫不在意那般,只是那眼睛里的欣喜神色,应当是盖不住的。

“你能喜欢就最好了。”阿九懒懒的说道,兴许是累了,一向话多的他这一次也没有说的太多,“话说起来,你还记不记得昨天发生了什么。”

无忧摇摇头,“当然不记得,怎么了?我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了吗?”

“啊,这倒是没有。”阿九松了口气忙辩解道,“我只是看你一直在吃药,怕你实在是醉了酒,对身子不好。”

他总觉得阿九在隐瞒什么。

“这样…”

不过无忧心情不错,也着实是不愿意多问,毕竟这么久,他还没有醉过几次,饮酒都是适可而止,这样突然醉了酒,无忧倒是还真不想知道自己能做出什么事来,知道了或许也是尴尬,不如不问算了。

“我说…要不要出去玩?我好容易才回来,我想去承安外面看看。”无忧的问询口气总有点别扭,应该是很少提出自己意见的缘故,这次突然讨要什么,虽然结巴又别扭,倒是可爱的很。

“你打算去哪里?”阿九摸摸他的头发问道。

“玉州那边是大漠,是中原见不到的景色。那个…别误会,我不是邀请…你不去的话,我自己也会去的…”无忧的声音越说越小,最后都变成了小声的嘀咕,非得仔仔细细的才能听到一二,他应该还扯了一两句话,但实在是太小声了,阿九根本听不到。不过料想也是为自己讨要的辩解,阿九知道他的性子,也就没有再问。

“我觉得没问题啊。你想去的话,也一并带上我吧。”阿九笑笑回答道,这样的答案也许是无忧最想听到的。无忧不爱承认,那既然如此,不如阿九自己说了,让他带上自己,算是自己的要求。

无忧一怔,清浅的笑意随即蔓上眼角。

“嗯。”

他们出城的事情谁也没给说,原也是这样,本就是自家土地上,出个城也没干什么不正当的事情,还是没有必禀告的。但倒是何文泽,因为自家叔叔的事情闹的不怎么安生,时常怕他们出了事。

“没有别的事情,但是在诸位之前,能不能给我一个做皇帝的尊严?”何文泽看着眼前的人,沉吟片刻摆出一个温柔的笑意,“我想说句话。”

这要求并不过分,甚至明明过分的,就是除了他之外的所有人。这样的话原本也不该他问就应当能做到的。

见无人接话,何文泽这才收敛了玩闹似讨好的口气,正经说道,“那么你们今天来找我的意图是什么,不如我们都不用藏着掖着的,反正你们也没把我当个正经主子,不是吗。从前怎么说,现在依旧怎么说。”

这是几位老臣找来他,说是有些什么事,也没管何文泽愿意不愿意的,就这么硬来。只不过不一定就是他们的主意,更多的还像是自己的两位叔叔,再加上这样相护的毛病,不愁敢和他这个样子的人对着干。从小他就是被这群人压迫久了,氏族等着巴结新主,诸侯王爷一并也等着何涉什么时候两腿一蹬死了,自己还能继位。这群人压根就没有把他当个正经的皇子来看,更别提什么继承人的事情,能让他好好的回来坐了皇帝,也顶多就是不愿意闹的太僵罢了。

毕竟都要为了这个天下考虑,刚刚与卫国停战,国家定是不够资本再来一场内战的。再者何文泽的本事也不算差,带兵打仗落下的好名声都是他的,一时间想真的动了也不简单,顶多只能架空了他的权利,而后再慢慢来。说到底了,有野心的人之所以有野心,不过是因为自己在能力上多了一点控制不住的才华,统治者的治世方式不喜欢,便就不想忍着下去了。

“那臣等就把话说的明白一点。至尊自小聪慧过人,定也记得,先帝废妃祝氏是如何的处理之法,也知道到底是因的什么。臣等以为,您若是为了先帝着想,就不便为其翻案。至尊明鉴,事之轻重,都由您而定。”何瑾与众人装模作样的商议了一番之后正色道。

若是仔细看着,定能看到他眸子里对于童年的畏惧。

何文泽的目光瞥了旁的一处,而后转了回来,依旧是温温柔柔的,“但你们也应该知道,毕竟那是我的生母,若我不为她昭雪,我的声名又当如何?先帝从未为我指过另一位母妃,祝氏被废,我也是一并的。怎么,你们的意思是说,我现在这算是名不正言不顺,还要把位置让给你们其中一位才算罢了?”

他们就是不想让曾经的事情再重新牵扯出来,他们所有人都怕,怕当年的事情如果被自己发现了到底会怎么样,再说自己没有实权,可逼着旁人杀妻弃子,逼位正统,这些事情无论是哪一条传到百姓口中,都不是什么好事。权利绝不是万能,更重要的,还是在于人性道德。这些每个人都是杀害祝氏的凶手,何文泽忽然很想笑,他很想知道,他们看到自己的时候,到底是个什么心情。

会不会有过那么一瞬而过的怜悯或是抱歉?

“先帝有后,至尊当以她为母,而不以造反之人为母,此为正统,也为至尊您的正道。”何瑾平淡的说道,他就知道,何文泽不会善罢甘休。

“哦?依诸位这般的意思,那请问诸位可知,何为君臣?既是君臣有别,若诸位不知,岂不谓不知正统不知正道?若诸位知之,今日又是为何?!”何文泽的眉目间已经有了些许不易察觉的愠怒,他低低的询问了一句,依旧是仰起头来带着笑意,“诸位不知,我便为你们解答。为人子自当摒弃艰难险阻,为父母分忧。本知母亲有怨而不报,是为何物?知君臣有别而不尊,到底又是何物?你们或许知道什么,关于祝氏的事情…到底是不是先帝所愿?”

何瑾知道他这是要和自己杠上,只愣了一下,复又随即说道,“臣等为臣,只知为君分忧。在朝伴君自有伴君之原则,应以君不律为劝,以君之律更以律自我,否则君不自律,何以律天下?臣等此事就是为了至尊的名声,难道至尊您想…把您母亲曾是废妃的事情闹的妇孺皆知?”

“这件事情难道不是已经妇孺皆知。”何文泽至今想起自己的从前都觉得委屈,“本就是你们的杰作了。”

何瑾瞧着他气焰也消了不少,便已经知道,他忆起了往事。

皇宫的所有地方都是他刻骨铭心的痛处,何瑾也了解的很清楚,只靠说服是绝对不可能的,何文泽哪儿都好,唯一的问题就是他永远克服不了他心底里对于曾经那段过往的恐惧。

这就够了。

能让他在恐惧里死去或是甘愿把皇位让出来,都能达到目的。就算是难以满足,他也可以做个傀儡。

“臣等先行告退,至尊可休息片刻,再想这件事。”

何文泽的情绪愈来愈差,直到了整个房间里都安静了下来,只听到火烛偶尔的跳跃,他才把目光移到了屏风后跑出来已经站了很久的时笙。

“公子…”时笙松了口气,跪坐在他的身边,抚上他的眉眼,“你还好吗?”

“阿笙…我是不是…挺没用的。”何文泽叹了口气,这话问出口他才觉得有些不对劲,“不…现在还不是自暴自弃的时候。总之…我娘…”

时笙忽然抱住了他。

“公子已经很厉害了。”

他听到何文泽重重的舒了口气。

“我还有你,所以我会很厉害。”

这件事情出城策马直奔玉州的无忧永远不会知道。

沿途的景色也有些不同于承安,大漠孤烟,飞沙满目,一望无垠处,似乎是天涯尽头,那抹最耀眼的血阳残落,依依惜别。

“阿九。”无忧忽然勒马,弄得一直跟在他后面等他带路的阿九也急忙勒马停驻,“那个,我想知道,我昨天到底做了什么?”

“没什么,真的。”阿九想起昨夜他目光里的炽热,他想,那应当是爱。

“好吧。”无忧没有再追问下去,这并不是他的性子,他回过头,看向阿九后微微一笑。这算是阿九见到他并不多的笑意里,最好看的,比刚刚来到蜀国的时候还好看,“我说…我…我很喜欢和你在一起,能看遍蜀国的大漠,也看到长安的花草。”

阿九似乎很想回复他什么,却生生的没有答出来什么,他忽然很羡慕无忧,关于喜爱的事情,从未担忧过。

下次吧。

千杯一醉,再换一次月中贪欢的时候。

四十四。

天色全暗了下来,看样子无忧是根本没打算回去的。阿九就随着他,坐在玉州城外的荒漠上,看他熟练的点着了火堆。马匹也卧在周边,阿九瞥了一眼无忧,就看向了天空中的星河。云随风而流动,漫漫飞沙磨砺出最耀眼的星空。明光煌煌,团团月盘下,远处山巅也似乎看起来干净明朗。

“你知道吗,其实我们这边,有很大事情的时候,都会有一夜里,万家灯火不灭。”无忧悠悠然的说道,“可惜我没见过。他们都说,有机会的话,可以站在很高的地方,能一览这个盛况。”

阿九听着他说,目光却流连在满天繁星上。直到他话音落了,阿九转过头想和他搭话,差一点没吓得跳起来。

无忧手上正卷着一条蛇。

“你哪儿搞来的这个…”阿九一惊,尽量保持着一个好的情绪问道。

“沙蛇,随处可见,我看在我身边来的,我就拿起来了。”无忧垂眸,面无表情的逗了逗这条蛇,随后把它放在了身旁任由它自己去。

“呃…”阿九的视线一直黏在那条蛇身上,直到它消失在阿九目所能及之处,这才算是放下了一直紧着的心,“不会咬人的么。”

他摇摇头,“当然不会,我们都养这个,只是我不大会罢了。”不过无忧说完话也大概是注意到了什么,他看了看阿九,又看了看那条蛇离去的方向,“你怕蛇。”

“我很少能见到这些东西…真的。”阿九也不打算隐瞒,只是若真的讲出来,还真有一点不太好意思。

“这样。”无忧没有对此表达出任何反应,随口应了一句就没有再提。他略一沉吟,换了个旁的话题,“过不了多久,应该会给何文泽补办一个大大方方的登基。那个,我的意思是说,我想看看,看完我们…就走吧。”

阿九听出他话里的意思,他对登基大概是没有什么意思的,估摸着是他刚刚说过的,那万家灯火彻夜不灭的盛况。好歹这是蜀国的习俗,他作为蜀国皇子,长得这么大了还未曾见过一次,说来也实在是让人略微有些心疼。但其实,无忧看出他的恐惧,再加上自己的水土不服,倒不如换个双方都觉得安生的地方,别哪天让他看到了旁人养的一罐子的蛇,把他吓个半死,自己到那时候,也基本上算是能难受个半死了。只是若不看自己国家的习俗,这一趟来的可算是太吃亏了。

他还是没有把蜀国当成自己的家。

这里所有的一切对他来说,都过于陌生,再说的透彻一点,无忧总觉得,自己是在流浪的,他不知道到底哪儿算是能收留自己的,天地间那么大,却似乎没有一处地方是能容得下自己的。

反正都不会属于自己,哪儿都不会。

无忧想到这里,忽然记起自己的童年遭遇,眉目间的霜色明显,依旧是从前那副模样,如同深水三千尺,冰凌从胸口贯穿身体,一分一毫,寒意透骨。他原以为自己可以忘记的,阿九陪了自己许久,除了齐玉贤,也未曾有别的什么拒绝的神色,无忧觉得,自己一定是可以做到的,只有忘记了,才会让别人对自己的态度好那么一点。

可明明这不是自己的错,当然,这件事得无忧这么认为才行。同样的理念,若是何文泽也那么认为,也不至于如此。

“去哪儿?”阿九看到他眼角眉梢的几分寒意冷清,有风自来对面卷起黄沙,他眸中依旧是淡然的很,弄的阿九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合适。

实际上这种事情,就是看谁更用心罢了,也非是阿九不够用心不够仔细,只是相对于无忧这份心情,到底还是薄了些,不如他的。但兴许也是因为无忧的情绪并不太稳定,这来自于他的幼年,旁人怎么安慰,都是徒劳的。

“去城里过夜吧。”无忧没有理会他的问题,想了想就扑灭了火堆。

阿九对他点点头,站起身子,十分自然的伸出手在无忧面前。

“我不需要。”无忧冷淡的说了一句,但他却不由自主的迟疑了一下,最后只是思考了一下,就把手搭在了阿九的手上。

鞭马踱步,一路上无忧倒是也没说什么,只是阿九与他搭了两句,“小无忧,其实…我还挺羡慕你的。”

“怎么了?”无忧来了点兴趣,疑惑着认真问道,毕竟说到底了,自己到底也是有点羡慕他这般的,总还是有个归宿。

“有点羡慕对于某些事情上说的开,而且…我没怎么见过爹娘的面,还都没了印象,两次有没有?一次是爹爹心血来潮,一次是娘的丧葬。我娘也养不得我,所以我打小就是给乳娘带大的,按理说…我也没什么亲人了。我唯一的亲兄长也走了,走之前还怀疑了我一下。”阿九说这些话是不在意的,但话里的羡慕却是十分真诚。

“你不是还有兄长,宇文怜不是。”无忧问道。

“他…挺嫌弃我的,不过也不是怪他,嫡庶有别,他倒也不是只嫌我一个。”阿九略微有些不太好意思的说。

也算是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时间也过的快,无忧看着不像是找了住处的人,只拉着他到了城里水边饮马,“明日就回去吧。”

“好。”

“以后…”无忧的话断在这里,应该是在想着什么,也或许只是不太愿意把余下来的话说出来。

“嗯?怎么了?”

“没什么。”无忧低下头,接下来的话他并不打算说了,反正都是会被拒绝,说出来与不说出来,又有什么分别。

阿九认认真真的揣摩了一下他被长发遮住部分的眼眸,大抵上是懂了些什么的,“别担心。不过,以后要不要一起。是你带我的那种。”

他刚刚说到了故乡便神色黯淡,而按理说他心情不好是不会搭任何话的,却对于自己的羡慕会来了兴致,顺着自己的话接了下去,那若是没有猜错的话,便一定是因为他一直以来都有些惧怕的事情。虽然他不说,但阿九知道,他从小不长在故乡,长在外国,那定然是动荡不安,自己兄长连自己都疑心,何况他?若要抖一同确认一下,那很清楚的就能发现,无忧是没有任何归属感的,包括自己这个敌国皇子,他都能轻而易举的说出,喜欢自己。

当然阿九也没有想错。

这是无忧想提出的要求。

他轻应了声。

愿你我慷慨,能免我惊苦,四下无依。

这夜里风慢,云彩流转的也慢。惟有星尘落在溪流,就奔流了整片大地。

刚过去的长夜里,朦胧的青色连绵着,其中似乎还有蜀皇宫的些许缭绕不绝的绵绵仇恨。

“他们从未把我当做是人来看,我能活着就已经很幸运了。贱民是贱民,我连他们也不如。我想他们是对的,背负了那么些人命,或许这是我的过错。”何文泽细细的对时笙说道,“我从未试图反抗过。”

“这不是你的错,所有事情都不是。你一定要清楚,这些事情的始作俑者是他们,怎么算也应该是他们的不对,这和你有什么关系?”时笙蹙眉安慰道,“你应该和他们算账,和他们对抗,而不是和自己算账,这道理你懂。”

红蜡燃尽。

一大清早,烟霞万丈,自醉满一江湖,无忧与阿九依旧是策马而归。

纵然天妒,又怎能奈何。

“我会自己考虑的。”何文泽疲倦的看了时笙一眼,温情一笑。

四十五。

初到蜀国的新鲜劲早也过了,无忧除了那会生了病,其余的时间欢喜倒是盖过了不适,现下也没有那样欢喜,便又开始了没日没夜的难受。

看样子应该是等不到看一眼万家灯火。

听时笙说,他以战乱初平为理由,拒绝了旁人的提议,补办一个正经的登基。

“大概还是因为从前的事情,对人多的时候有所惧怕吧?不过也没办法,这种事情很难说得清,他不在意的话,这个理由确实还能拖一段时间,由着他去了。”时笙带了药来,见无忧问起,也就如实说了。

“我也有几天没有见过他。”无忧喝了口水,刚吐的有些难受,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刚来时候生病已经好了,可近来却是身子愈发差了,“过两天等我好一些,我就打算走了,到时候再去看看他。”

“那这样的话,公子那边还有事等我,所以我就先回去了,二殿下您注意身子。”

其实要说真的,时笙也并不算是个什么性子多坦诚的,他脾气对于旁人来说是好的,只是出身门阀,虽不至于行为恶劣,但也只能是做到规规矩矩的,至于旁的,实际上还是有些许娇惯过头了,有时候也不大爱和旁人多说什么。

兴许是因为在给无忧煎药的缘故,时笙没有看到阿九,这倒是让他松了口气,对于自己跟齐玉贤的关系,见了阿九反而尴尬,不知道趁着这个时候煎药,是不是有意躲着,反正时笙自己也正在躲着阿九。

他没敢耽搁,快马加鞭,直接跑回了宫里。

路过茶摊的时候,有位说书人讲着曾经的故事。

“公子?”时笙从外面跑回来的气息还未稳定下来,刚刚踏进门槛就看到何文泽研磨着一些药材,磨好的药粉堆在一边,左手攥住自己的衣角,“你这是?怎么了?”

“我没事。”何文泽随口回了一句,不着痕迹的把手松开来,“我说,你怎么回来的那么快,我本来还以为你要多等一会。”

“二殿下那边没有什么事情,我怕我多待一会,就遇见宇文庶了,怪不好意思的,见着他也不知道说什么还有点仇人见面的意思,干脆回来也自在些。”时笙跪坐在他的对面,替他把药粉收拾好,“这些都是给二殿下的么?”

“啊,是。”何文泽看了一眼应道,“也是难为他了,这药并不怎么对他的身子,吃了难受些是肯定的,虽然知道这是让他快点离开最好的办法,但是看着也有那么一点点心疼。不过好在他没发现,真让他知道了,不知道又得怎么多心。”

时笙封好了药粉之后并没有接他的话,只是问了句旁的,“公子,我刚刚回来的时候,见着了几个不大认识的宫女。”

“嗯?是吗?在哪儿啊?”何文泽并不怎么在意,只是他提的,就回了一句,还没等着时笙说话,他就接着问了,“等等,我先问一下,我前两天交给你的墨呢,嗯…我想想,你还记不记得我从前让你看的书,有几本何涉的,我给默下来了,后来忘了放哪儿了。”

“就在这边。那几本书的话,应该还在从前住的地方吧,要不然我去找找看。”时笙想了想猜测道。

他话音刚落,何文泽忽然咳的剧烈。

“公子,怎么了!”时笙忙给他倒了杯茶,试图替他顺顺气。

这一次再也没有办法掩饰什么了,他指缝中的鲜红被时笙看的一清二楚。

“别在意。”何文泽站起身子,“我去洗一下,你帮我去找找看吧,顺带我去看看,你说的几个小宫女。”

“喂…”时笙也赶忙站了起来,抓住他的袖角也没有顾及到自己的身份,脱口而出就是质问道,“你到底在躲什么?我记得当时在长安的时候二殿下就问过我你到底怎么了,我说我不清楚,他说他看错了,现在看来是真的有事情?所以你到底怎么了,为什么就是不肯告诉我?”

何文泽看着他急切的眼睛,忽然惨然一笑。

“如果我现在和你说,我可能会死,不确定什么时候,但是也可能还能继续撑一段时间,我也不能确定时间。那…你会怎么样?”

他不想骗时笙,他认为,这是自己必须要告诉时笙的,让时笙自己决定日后的去留。这是他的权利,他不应该被自己一直骗到死,连个决定的机会都没有。

时笙呆呆的看着他,眸中满是疑惑,“你是说…你病了…”

“这件事情,你应当从一开始就知道的。”若说从前隐瞒,只是因为在意时笙会不会担心过了,打乱了当时的计划,可现在实在是没有必要再瞒着,“你知道我一向不大好,我很希望你能留下来,但是我觉得,很多事情还是得你自己来决定。唔,说实话,我一直没有和你讲过的,我也一直没有问过你的意思,所以有时候想说事情,也是比较担心,你爱不爱听。但是在我这里,只要你在的话,我应当是不会和旁人在一起的。那么就这件事来说,你的处境会比我更麻烦一点,我更担心我哪天真的不在了,你该怎么办。”

何文泽轻叹了口气,颇有点酸涩气息,“你想一想,再给我答案吗?”

“不必。”时笙一口回绝了他的建议,“不用想,不管怎么样我都和你在一起。你若有话,早些问我就是了。”

“我很喜欢你,像你喜欢我那样喜欢你。”

何文泽的愁容忐忑,逐渐成了十分的放心。似乎是为时笙的确定松了口气,他垂眸轻巧而略微得意的笑笑,那笑意应是确认了两情相悦的得意,“六博棋,玩不玩。玩的话等我洗把手回来,你摆个棋盘?”

“好。”

这事像是从未发生那般。

何文泽在院中的水盆把手洗了干净,目光却悄悄的落在院门前的几个老宫女身上。

“那个,我想请问一下…”何文泽甩甩手上的水,凑了过去。不管是因为什么,莫名其妙的出现,实在是让人不怎么认可。

东风解冻,空留心上寒霜。

“是…皇叔让你们…在这边监视我的吧…”他手上曾经的伤疤仿佛还在隐隐作痛,“一别经年,那…祝我们相处愉快。”

他知道,这算是一种威胁,自己怕什么,就会有什么。

“陛下…”

自己身上的伤,有一部分都是拜他们所赐。他怕,他们也怕,里里外外人心惶惶,到底能做出什么?何文泽不愿意细想,天下安宁了,就没有军师的用武之地了吧?

他轻叹了口气,只想回去和时笙下一盘棋。

皇城外还未察觉其中的风起云涌,只是无忧最担心的事情不会分内外发生,阿九收到了一纸书信。

“小烨儿让我快些回去,似乎是有什么事情要和我说,可你现在不太舒服,我总不能让你现在舟车劳顿了。”阿九把书信递给无忧,“他给的期限挺短的,我也不知道这么突然是做什么,信上没有说。”

无忧接过来看了两眼,又把信还给了他,“你要走?”

“对。”阿九回道。

“什么时候?”无忧低垂了眼眸问。

“不出意外的话,路途遥远,今天就要走。”阿九有点难为的说,“对不住,可能没办法照顾好你了。”

“这样。”无忧语气里满是落寞,“好。”

“我也没带什么东西来,放心不下的大概就是你了,和你说完我现在应该就走了,然后我可不可以交代你一点事情?”阿九听出他的不悦,也是略有些歉意的。

“你说。”无忧看了看阿九,又低下了头。

“我想麻烦你替我向小棠道个别,以后我们应该不会再见到了,我也可以安心下来考虑一些别的事情。还有…我曾经给你的玉佩你还留着吗?如果你想的话,等你身子好些了,不然来卫国找我?”阿九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就忽然说的那么明显,别的事情还能有什么,无非就是自己对于无忧的感情。

从什么时候起,自己对他的照顾,倒成了理所应当的。

假如我已喜欢你,可碍于俗人讥讽从不自知。

这次的送别不同于上次的偷偷离去,是无忧站在了门口,披着一件衣裳看他离开的。

“天凉,你多带些衣裳总是好的。”无忧站在风处,把自己身上的外袍递给了阿九,“天气冷,你去路远,多穿一点没有坏处,穿上再回去吧…”

阿九接过他手上的大氅,翻身上了马。

“你也快回去吧。”

他回眸望了一眼无忧,忽然想起自己和他的所有事情。

那时候他话还很少,一天几乎也不曾说一句话,除了自己也没有人会搭理他,这个突然来的小孩子。

“二殿下快些回去吧?”身边伺候的小宫女怯怯的说道。

无忧没有看她一眼,也不曾理她,只是自己直到看不到阿九了,这才转身往回走去。

我什么都懂,但其实本来,我只是说说,逞逞能。事情没有到我身上的时候,我永远是不怕的。可一旦真的到了,我就开始后悔,我为什么当时可以说的那么硬气。

阿九终究还是再一次回望。

可他还是怕了。

不说破的话,总归都能好的。

目前来说,阿九根本做不到像无忧那般,不在意任何人的眼光。

让我再想想。

四十六。

阿九这么一走,无忧也没了什么好心情养病,只是药上越吃越不适应,好在本来应该就是因为水土不服,那夜里又在河边休息了一宿,着了风发了热,这也休养过来,盘算着收拾收拾,去宫里给何文泽告个别,干脆趁着阿九刚刚走了一两天的时间,快马加鞭,无忧倒是像试试看能不能追上他,和他一道回去。

只是刚刚进了宫,就遇见个不太熟悉的男子,无忧还没说什么,看了两眼,眉目处似乎有些像是自己父亲。

“殿下安好。”何瑾微微垂眸,颔首行了个简单的礼节。

无忧看着他,也如此回了个礼。这人虽叫着自己殿下,却未曾正经行礼,一时间也让无忧不知道怎么开口称呼她。

“殿下年幼,未曾相见,但若按辈分,殿下应当叫孤一句王叔。”他简单的和无忧说清了应该的称呼,又介绍了一下,“我是先帝的幼弟,名瑾。”

无忧看了他一眼,也就算是对于这件事的应答。按说自己与他现在同为诸侯王爷,他为庶出自己为嫡出,刚刚那一礼确实也没什么必要还,不过他是长辈,便也不在乎这些事情,礼节多些又不出格,总是不回惹人厌烦的。

“王叔何来宫中?”无忧随口询问道,王爷应该是在封地,怎的他却在中央?

“是来找陛下商量些事情,陛下在外带兵的时候,一直是我来料理朝中的事情,陛下刚刚回来,许多事情不得不商议好。”何瑾回答道,却话锋一转,问到了无忧身上,“殿下这也是要去找陛下?”

无忧登时冷了眼神,“与王叔何干。”

“没什么,只是想告诉殿下您一句,陛下似乎不太开心,您小心些便是。”何瑾与何文泽做过周旋,无忧这样的小脾气,还真没当回事,“既然殿下有急事,那这边就先行告退,不多打扰您了。”

“嗯。”他心下有些纳闷,何文泽的情绪什么时候在旁人那露出来过?别是又和时笙吵了架,刚巧让人家碰上了。这么一想来,无忧还真觉得自己这个叔叔有那么一点可怜。他留步了一下,背地里揉了揉这两天因为休息不好有些酸痛的眼睛。

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越往宫里去,就越觉得心思不舒畅,无忧慢慢蹲下身子靠在墙角,只想着兴许还是身子刚刚见好,这突然一出来,也是难免不舒服的。

“你在干什么…?”

房间内弥漫着令人作呕的浓重血腥味。

跪坐在镜子前的孩子缓缓地转过头,是满眼的泪花,唇角还沾着些许血迹,本来因你刚刚干干净净的里衣上也透出骇人的血痕。

“我为什么和你们长得不一样…”他把头转了回去,恨恨的抓着自己的脸,惊声质问道,“为什么?!”

站在门口身量尚小的时笙一个箭步冲了过去,紧紧的抓过他的手,“公子?”

少年温柔好看的眉眼下生生被他的长指甲抓出一道不算细微的伤痕,就在他的眼角下,倒是像片落花沾染上的风流韵味。

时笙应当是刚刚在了没有多久,这是第一次见到向来温顺的他发这么大的脾气,竟是如此崩溃。

“你怎么了?”时笙放开他的手,对于突然这样子的何文泽,心里也不是一点不怕,他们还不怎么熟悉。

兴许是闹够了,何文泽倒是颓然的坐着了,而他眼角的伤也渗出鲜血,划过半边脸,留下诡异的痕迹。

他垂头丧气的想着刚刚听到的话。

你长得可真恶心,和你亲娘一样,都是妖物。

你总是低着头做什么?抬头啊!我的天…这眼睛…

还有些他是记不住的。

何文泽不是没有怨过,他怨过自己娘亲平时脾气不好,惹得旁人都嫌弃她的样子,连带着也嫌弃自己。他的长相并不是第一次被说了,这也导致平常有人的时候,都是低着头快步走过去。只是最近,料理了祝氏更多的身后事,抹了些记载的事情传出去之后,更多人敢于拿到明面上来说自己的不好,也更敢苛待自己。后来自己也清楚了,不是因为娘,只是因为自己是自己,所以才会被欺负。

“公子?”看他久久没有回答,时笙轻轻的出声问了一句。

“为什么偏偏是我,所有事情为什么偏偏是我…”

这话应当是自言自语的。

“您怎么了?”时笙小心翼翼的牵起他的手,掀开他的衣裳。

纵横交错的伤痕,像是刻画上去,这么说也并不为过。

兴许是触及到心底里的一些敏感处了,何文泽抽回手臂,简单的安慰了一句,“我摔到了,不必理会。让你受惊了。不过,你饿了吗,我去和你做些菜吃吧。”

时笙愣着,而后麻木的摇摇头。他觉得那样的伤不会是摔出来的,但他也说不上来,到底是怎么来的。

何文泽蓝眸里的绝望让人喘不上气。

无忧猛地睁开眼睛,却被阳光刺的猛的咳了两声。他看了看自己手上被头压出来的微红印记,似乎猜到自己好像小眯了一会。

所以刚刚…是梦吗?

他扶着墙站了起来,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做这样的梦,本来就对于小时候的事情不愿意提起,更何况是一直不大喜欢的何文泽呢?他还在意着想快些去追上阿九,就也没有在意,站起身子稳了一下,就直接往何文泽的宫里跑去。

阿九说过,宇文怜是向来看不起他的其余兄弟姐妹的。这件事情无忧自己倒是不觉得怎么奇怪,若不是因为自小与何文泽的关系不错,自己是由着他照顾的多一些,说实话自己也不怎么会看得起他。就连现在,对他的情绪里面不知多少的也有一些因为不服他这庶长子爬到自己头上来的小小嫉妒。

一进了宫院,无忧就注意到了似乎多了几个宫女。年纪看起来不算太小,是因为这样子做事老练些?

“这些事情…一定要查,不能就那么放着了。这件事情毕竟关系到举国上下。道德不足,才会有此事。他倒是提醒了我,这事不会算了。我想着,倒是能从他们身上下手,这些事情换来的银钱,到底去了哪儿。身体受之父母,这等惨事我最后受过就算了,也是为了往后都能安宁些。不是我说何涉的问题,前几年的时候,面对卫国和诸侯,部落,这一些的步步紧逼,他能稳定这么久还能打回去已经很厉害了。至于别的…如果这样换来的银钱,都送出了宫,送到了家人手上,那我觉得,可以多观察一下,是不是百姓穷苦,若是这样,那便是征税对其造成了压力。若不是…那就可以考虑一下,为什么在宫里用得上这么多的银子,值得一个个,肯在身上留伤,怕不是宫里的吃穿用钱多些…那就代表…有人受贿…只是我娘的事情,应该是动不得的。那么些人都参与过,我硬要查这个事,想必惹得众怒。虽然无法平反,但…我不可能一句不问,我要找到…到底是谁杀了我娘…关于宫里银钱的事情,还需要从长打算,我不找出点什么来,自己拿点权势在手,怕是他们一个也不会服我,不会把真正的蜀国还给我。”

无忧听他说完,这才叩了叩门。

房间里没了声音,无忧便推门进去。

“你们在说什么?”无忧询问道。

“没什么,说了些国家基本的事情。”何文泽对他笑叹了口气,“你这…好利索了没有?怎么就跑出来了。”

“我想去找阿九。”无忧没有回他的话,直说了自己的想法。

何文泽挑挑眉,和时笙使了个眼色让他沏点茶去,又对无忧说道,“你过来坐。”

无忧依言坐在了他面前的席子上,只是看了他一眼,二人就因为不太擅长交流,为了躲避目光,双双低下了头。本来应该是好好的对话,结果非搞得像是什么犯错受罚一样。

“呃。”何文泽抬起头尴尬的笑笑,“这件事…你去找他我当然没意见,守城的已经和我说过了,他两天前离开了。你要去追他吗?”

“嗯。”无忧应了声,没有说什么多余的。

“还是那样,走水路过去。”何文泽给出了他一个路线,顺便从身旁的琴桌上拿了几个小瓶子,“这是你从前吃的,还是日日吃着就好。”

“会追不上的吧。”无忧接过药来,口气里似乎是不太满意。

“那你就不要想着去了。”何文泽也和他较上了劲,平淡的说了一句,“你这身子要行那么远的路,自己不知道很难吗。”

这个话题在无忧沉默了几秒之后,以妥协告终。

“我有话问你。”无忧刚受了气,讲的话也不带什么客气,“我刚刚在外面…似乎不小心睡着了,做了个很奇怪的梦。”

何文泽没有说话,等着他的下文。

“我梦到你幼年的时候,似乎是吧,你很在意…自己的容貌啊?我说,你刚刚和时笙在聊什么?惨事…?”

他偏偏头,垂眸温柔一笑,“有一点在意。旁的事情,你就不必知道了。”

“告诉我。”无忧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迫切的想要知道,那个奇怪的梦,到底是怎么回事,来自自己的哪一点想象。

“你要清楚,大概旁人兄弟之间,总都是血脉相连的。”何文泽不理会他冷淡的语气,这话的意思,说的模棱两可。

他还是不肯承认,他和自己是兄弟吗?他说自己和他血脉相连,那…这句话的意思…听着何文泽这话的语气,无忧总觉得,他对于自己梦中的事情,一定是知道些什么的。就那么想着,无忧趁他不怎么注意的功夫,一把抓住他的手腕。

只是无忧在撩起他衣袖的一瞬间有那么一点失落,自己都会认他,他就不可以?这么久了,难不成他还在担心着他那孤独的命运?

他手臂上的伤疤已经淡了不少,不仔细看是根本看不出来的,但就这长度,不难想象从前到底是多严重的伤。

“看够了?”何文泽猛地抽回自己的手,眸中是转瞬即逝的怒气,取而代之的,依旧是他最常见的温顺模样。

“你…”无忧一怔,那伤痕就在他眼前,挥之不去。

“嘘。”何文泽将手指贴在唇上,狡黠的对无忧一笑,“这件事情,不要告诉任何人。别担心,阿笙是知道的。”

无忧突然觉得,也许梦里的所有事情,都是真的。

那这些年来,他到底经历了什么?

“快去吧,去追上宇文庶,和他多说两句话。”何文泽摸摸他的头发,眯起眼睛柔声道,“你会比我好的。”

那么一瞬间,无忧有点想哭。

他想起幼时,自己奶声奶气的唤一句兄长,当年自己和他细碎的语句,散落在天河里成了星子,又印在了他的眸中。

自己这些年来,到底做了什么。

以至于,他的一点事情自己都不清不楚。

这是…唯一的亲人了吧。

无忧任由他摸着自己的头发,沉默了一下,断断续续的朝他提了个要求。

“我想…听听你的琴…”

这话后,是他粲然一笑。

“当然好。”

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皇宫,离开蜀国的。只是那么浑浑噩噩的,奔向了较为熟悉,却从来不属于自己的卫国。

渡口江上,烟雨微迷,沾湿了衣襟。

向来牵牛织女遥遥相望,只是无忧想着,自己与何文泽中间,应当也是横着,一个永远无法越过的河梁。

自己和他从来都不是一样的人。

你曾经说过的事情,我无法再见。

无忧坐在船上,水里的清凉与鱼腥气直冲着心底。

“君何慊慊?”

这是自己离开时,何文泽笑问的一句打趣之言,无忧却一直在琢磨着。

幼年种种绵绵长思,就此别过。风卷起这声长叹,吹着小船逐渐远去,无忧的目光也被远行江上的烟霞朦胧了些,看不清隔着水路,烟雨中故国的哭与笑,故国的一切情绪。

四十七。

风声擦过耳畔,漫漫长夜辗转不眠。

无忧干脆披上衣裳站在船尾,仰头望着天汉月明。上船的时候,船上的人大多数就都在自己的一处不出来,这入了夜更是早就睡下了,无忧依着自己的身份,让船家多等了会,不然估计是赶不上这一程的。

江水夜里随风急,黑漆漆的一片,逶迤着跟在船的后面。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再有那么两三天,就能在前面的城里休息那么一会了。楼船并不算小,会在城里休息许久再接着赶路,到了天水行渭水路,那样的话,也就算是进到卫国边境了。自己出来的急,没有带多少东西,只是应着何文泽的要求,带上了阿九走后照顾了自己两天的那小姑娘,还有一些日日吃的药丸和盘缠。临走前,他还塞了那份药丸的药方给自己。

相思随水逝,遥寄一情而已。

他嫌那姑娘烦,让她一直在门口守着,自己现在这出来了,也不让她跟,这么一来,阿九也不在身边,无忧突然有点不解的觉得,没给人可以说说话了。无忧叹了口气,这路途还长,长安来到承安的时候,路上有些许耽搁,用了一个月的时间,这次不会耽误,可应当也要半个多月。

只是阿九策马而归,自是会快不少的,才出了蜀国四天,这夜就到了长安。他在城门楼上随着守城的将士等了一会,来迎他的并不是李贤。按理来说,宇文淮烨这么急着叫自己回来,他又一向信任李贤,也该是李贤来接的,只是这突然换了个面生的,阿九努力回忆了一下,方才记得,这是宇文淮烨与无忧传信的那个叫林煜的。

“有劳林大人您了,这样晚了还出来接我。”阿九先开了口打了招呼,不管怎么说,自己年幼本就不在长安,如今战乱一平,自己回来了,有的是事情还需要他们来指教。

“九殿下不必客气,原也是至尊吩咐,那就是在下该做的,谈不上什么有劳。”林煜还了他一礼,顺手替他牵着马。

阿九看这样子,林煜的意思应该是打算二人走走,也许是有什么话想说。不知道有没有关于李贤的事情?

这自己回来,突然没见李贤来接人,阿九还是怎么想怎么都觉得说不过去。李贤是宇文怜那出来的,宇文怜的势力不小,自己的嫡母乔氏出身高贵,朝廷里也是不少拥戴,换下了宇文怜举荐的人,就是宇文怜的问题,可这林煜听说也是宇文怜手底下出来的,这样一并看来,倒是更多像是李贤的问题。

“林大人,我想问一下,怎么今天没见李大人?”阿九把马背上无忧的大氅抱在手上,闲聊似的问道。

“这…兴许是伯愚有事,在下哪能知道他的情况,大家都是为了陛下的,九殿下恕罪,在下无意欺瞒,只是实在不清楚。”林煜尴尬的说道。

林煜的说法似乎并不很真切。

阿九看着他略微有些吞吞吐吐的,一时间也不太好意思去问人家不想说或者不能说的事了。他刚刚想接林煜的话,二人就很难堪的撞上了话口。

“您先讲。”阿九示意道,按年纪来说,林煜怎么也是自己的前辈。

“多谢殿下。”林煜低低头,谦让了个样子,“这件事情…陛下应该到时候都会和您说。您就别自己打听了,这也是陛下的意思。不过说起来,这大氅是…”

下意识的,阿九看了看自己手里的大氅。

五月份的天气,就算自己从蜀国跋涉而来,也绝不至于要用到大氅,只是无忧病着,这才拉出了冬衣用上。自己离开的时候,他把这个交给了自己,想来也是情切。

他就是这样,从来不会开口说什么,非到了刀尖上,万般不舍也就再也掩盖不住,在他曾经的隐瞒里,刀刀诛心。

“我从蜀国来的时候,那个,是无忧给的。”阿九不太心安的说道,这般的事情,怎么也不好让旁人知道。

“这样的天气应当是用不到的吧?他给您这个?想来应是您与他关系不错,这才算是个念想了?”林煜认真的询问说。

阿九不禁有点好奇,刚还好好的,怎么一说到无忧,就突然这么认真。他没打算直接问,只是猜测着,兴许宇文淮烨突然叫了自己回来,会不会和无忧他们那边有什么关系,“话说,林大人可知道,陛下叫我回来,是有什么事情么?”

“这事在下不曾了解过,还请殿下不要为难了。”林煜说完这句话之后,他便也没有再多说旁的什么。只是把阿九带到曾经的王府前,将马缰绳和王府的钥匙还递到阿九手里,简单的说了句便退下了。

他也没能再和林煜说上什么话,只得叹了口气,牵着马往府里去。

这是自己幼年的故宅,不远的街上就是曾经自己夫子的住处了。夜归回国,快马加鞭劳累了这么些天,说实话阿九是有些开始犯困。他简单的收拾了一下,把马系在院内的树干上,自己也随便找了个房间,总之对付一夜再说。

只是大概不如想的那么好,阿九还是低估了这么久没有住人的房间,那开门后的灰尘直呛得他难受。他揉了揉眼睛,咳了那么几下,一时间又连带着打了几个喷嚏,弄得涕泪齐下,也不怎么困了,阿九翻了个白眼,拿起房间里的木盆,从房间外面的水渠舀了盆水,在地上随处泼了点。

这一夜应该也不用做别的了。

直到了天明,阿九才算是能坐下来安静一会。他想着,无忧若是担心的话,总还是要写封信的给他,让他放心些的。

伏案走笔,,待这信都写完了,他才忽然想起来。

这么亲昵的心思,总觉得放纵下去实在不妙。

扪心自问,你喜欢他吗。

阿九看着尚未干涸的墨迹,发着愣在心里质问自己道。

他没有再更多的想下去,收好了信小憩了一会,也不知过了多久,看着日头约莫是巳时,他便被人的的敲门声吵醒。阿九这才想起来,夜里来的急忙,似乎是根本连府上大门也没来得及锁。

“陛下想见您,知您路远而归,特邀您入宫叙旧。”门口是位阿九根本不认得的小侍卫,大约是还年幼,小脸的稚气未褪。

“这么早吗?”阿九自言自语似的问了一句,对小侍卫颔首致了歉,转身从房间案上拿起那封信递给他,“我这就去,不过能不能劳烦小兄弟你,帮我把这个派人送出去?就传到蜀的王府便是了。”

小侍卫接下了信,只是点点头。

阿九也没有再多耽搁,稍微整了整自己的头发,牵上马就往宫里赶。对于进宫的事情,一般来说是没有人敢晚上一会的。

宇文淮烨不在正殿,阿九问了宫人,才知道他在偏殿与李贤讲话。阿九道了谢,远远的就看到偏殿门口守着两个侍卫。

按理来说,战后经济萧条,可阿九看着,怎么也不像是揭不开锅那样。兴许是打完了仗,一众小部族也敢接济,更何况还有宇文怜当时带来的些许银子,秦绩这些年清俭有德,料想恢复一个表面上好看的空壳子,必定他也参了一手。

“九殿下,您安好,偏殿闷热,殿下还是不进为好。您是来找至尊的吗,不然让奴才去传一声,您且到正殿稍等一会?”

“搞这么严格。”阿九笑着打趣了一句,“那辛苦你们了。”

今天的日头大,阿九倒是不在意,转了身就往回去。

不管从哪个方面来说,阿九的脾气都是卫国所有皇子里最好的一个。是苦是累,几乎他都不怎么在意。记得当时兄长说过的,自己这个名字原也是找了个老道人取的,问了人家办法,老道人玩笑着说了两个办法,第一个办法就是取个贱名压着,看着父亲不大满意追问另一个办法的时候,他才悠悠的道出,第二个办法就是遵了第一个,弄得父亲差点急了眼。虽然阿九从前不大喜欢这个名儿,可越来越大了,倒是觉得这名字与众不同,也挺有意思。

他在正殿坐了一会,就见宇文淮烨急切赶来。

“九叔叔好!”宇文淮烨咬咬嘴唇,嫣然的笑道,“唔,您还在家里的时候,我都没怎么能见着您,如今忽然把您叫来了,您不在意吧?”

“没什么在意的,倒是我也很久没有见小烨儿了。”阿九看着他的眸子,总觉得这孩子长大了不少,和从前不一般了。

宇文淮烨坐在阿九的对面,为他倒了杯茶奉了上去。

阿九眼尖的看到了他袖角上的一丝红印,在他霜色的衣裳上,极其明显。阿九知道,那是血迹。他不会认错这个,征战多年,虽然不怎么上过阵前,但阿九好歹也帮着军中男儿一个个的包扎过伤。

“小烨儿,这是怎么弄的?磕到了吗。”阿九接过茶盏,疑惑地指指他的衣袖问道。

“嗯?”宇文淮烨顺着他的指向看了过去,面上虽然还带着笑意,可眼神却渐渐多添了一笔寒意,“大约是吧。”

“你注意一些啊,待会要不要上点药?”阿九问道,“对了,说起来,我这次回来,我怎么没见到李贤李大人?”

“他有事,不用多问。”宇文淮烨这话说的不轻不重,他看起来应该并不想谈这个问题,话锋一转道,“话说回来,九叔…您似乎和蜀国皇子关系不错?”

阿九很自然的听出他话里的刺。

“因为认识吧,他年纪又小,所以偶尔还是比较喜欢,多关心一点。怎么了?”阿九想了想,没把无忧的事情说出来。

“这样啊…”宇文淮烨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叫您来,其实也是是想问问,您对和亲这事的看法。”

“如果能用这个办法换一个盟友的话,我觉得还是很值得的。”阿九仔细的想了一下又补充道,“我觉得如果是嫁公主过去,那蜀国便会是盟友。”

“王叔很想和蜀国做盟友啊。”宇文淮烨的口气里透着一点试探的意味。

“这倒不是,主要还是担心我们的情况不好,所以才做这个打算了。”阿九听得出来,虽然没说什么,但这总归还是不怎么让人舒服的。

“您和七叔关系不错,那您知不知道,他的情况?”宇文淮烨抬眸,满眼的冷清。

“你…”阿九一时语塞,“我不太清楚。”

宇文淮烨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又谈了些不大重要的,便让阿九回去了。临走前,他让阿九带了几个侍卫回去,说也能帮着打打下手。

阿九谢过了他的好意,也不怎么好推辞,干脆随着他的意思,带上了侍从。

只是阿九刚刚离开,宇文淮烨又一头扎到了偏殿里。

“你刚刚想说什么?”他和李贤对坐,瞧着李贤眸中暗淡的绝望,终归还是于心不忍。这是陪他长大的人,是教他文书的人,一直以来,也都是他照顾着。

可这种事情向来就没有办法,怀疑就是怀疑,不在乎到底多亲昵。

李贤深深的看了他一眼,又垂下眸去。

“我只是想说,为什么我能从蜀军那处回来,这件事我从来就不知道,我只是顺着路偷偷跑回来的,你也看到我当时满身伤,我不是毫发无损回来的,我知道你怀疑,你怀疑我受了那么重的伤怎么还能回来,我…他们并没有怎么阻拦我,但是我真的不认识他们…这话你听起来,是不是有点假…”李贤先是迫切的为自己开脱着,可话越说越慢,说到最后他算是明白了,自己根本洗不清。

“你知道假就最好了。”宇文淮烨嘲讽似的说道,“你不认得他们,那他们凭什么放了你?又凭什么不拦着你?”

李贤没有说话。刚刚他和宇文淮烨也是因为这个吵了起来,情急下宇文淮烨对自己动了手,头磕在地上磕出个血痕来,沾染在他衣角上。他不知道该怎么说,那应该只是一计反间,但这么说出来当时的事情,又有谁真的相信。

“子桓。”李贤轻声唤道,惊得宇文淮烨一瞬间有些错愕,他对宇文淮烨笑着问道,“我说什么,你都不会信的,对吧。”

他问完这句话,就低下头又陷入了沉默。

记得当时宇文怜说过许多许多,他说他兄长多疑,儿子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宇文怜也没有打算多管闲事的意思,他就交代了不少尽量保护自己的办法,旁的没再有什么。只是李贤一直以来,都当宇文淮烨是自己幼弟,对于宇文怜的话并不是很在意,他想着,能一直照顾小子桓,什么就都好。

李贤不敢邀功,但这么久以来,宇文淮烨都只是让自己在幕后行事,非到了不行,这才让他出来出谋划策。

也许早该听宇文怜的,就不会像现在这样了。

“这不是你弟弟,他是君主。”宇文怜的劝告一直都在。

他早就因为这件事,再加上旁的政见不合,出仕没有多久宇文卿还在的时候就已经和宇文怜越走越远了。可宇文淮烨还是一意认为,自己和他是一党的,从来没有过忠心。自己在朝中,除了宇文怜,其余氏族是瞧不上自己的。如今宇文怜也和自己不是一党,一直护着的宇文淮烨也离开了。

周而复始。

到最后还是一个人,和刚刚来时一样。

“你想怎么办。”李贤问。

“我等你一个解释。”

“不必等了。”李贤颓然说道,“按你的想法做吧。”

四十八。

阿九早该知道,听宇文淮烨的口气,拨给自己的侍从,说是伺候,实则监视。但他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做。

“请问一下…你们知不知道…陛下此举到底是何意?”阿九随手拦住了一个正在帮着自己收拾房间的侍卫问道,他抬起眼睛,看到是今早替自己送信的那个小侍卫。

侍卫只是看了看阿九,又警惕的看了看院内是否还有旁人,确认安全之后,这才把声音压到了最低,低的阿九都几乎听不清,“陛下似乎在和李大人置气。”

“置气?”阿九疑惑道,“置气干什么,他们不是关系不错?”

小侍卫摇摇头,一副为难的表情,“奴才真的不知道了,这…陛下他也不和奴才们说啊…不过不过,七殿下让奴才转告给您,大约是因为什么,什么…通敌的事?七殿下和奴才说,让奴才告诉您,您小心一些。”

他怔在原地,难道这件事是因为自己?可没道理啊…那关李贤什么事情…?

阿九想了想,向那小侍卫嘱咐道,“能不能请你帮我问问我兄长有没有时间,能过来找我一下?”

小侍卫记着,宇文淮烨没有交代什么不让他见人的话,只是不让他出去罢了,毕竟是个王爷,也不好怠慢,小侍卫一口便应了下来。

向来要见宇文怜都是麻烦极了的,他的时间就没个准头,有了准点的,见不见也还是另外一回事。直到傍晚的时候,阿九在房间里正昏昏欲睡,刚刚因为手里握着笔画了脸上一道墨痕,这又被宇文怜一吓,打翻了砚台溅在了衣裳上。

“您干什么不说一声…”阿九揉揉眼睛,还没怎么睡醒。

“我叫你了,你没有反应,难道你要让我站在门口等着你睡醒了。”宇文怜没好气的回应阿九道,他讲话向来有那么一点咄咄逼人。

“是我的错,您别生气…我以后不敢了…求您原谅我。”阿九忙低下头道了歉,他知道这个兄长的脾气,这话就是在逼着自己道歉,阿九在心里暗叹了口气,话锋一转问道,“兄长,李大人和小烨儿…怎么了?”

宇文怜白了他一眼,撩了衣袍席地而坐。

“我早就让他自己小心了,他不听。他的一切事情从很早之前就没有再和我说过了,我和他就是私下的交情,朝堂上的关系半点都没有了。这下倒好,他的事我一概不知,我也帮不了,就这事起来的一半原因我约摸着是知道,但并不确定,而且也不能保证,这就是最正确和最重要的一个。当时是明彧提的,你知道明彧吧?呃,何文泽。是他跟子桓提起来的,算是个离间,然后也该是他原本就不怎么放心李贤,可叹这么久,跟着他的人,竟然是旁人一句话就能离心的。”宇文怜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思,想必也是恨李贤不听劝告,更是恨宇文淮烨薄情多疑,“总之,我觉得是有关我的,因为他和你兄长,应该是不大喜欢和放心我的。我和明彧关系不错,这件事也是基本上都公开的,他又是我举荐的,而且种种事情,都表明他不像是完全无辜的。”

“那…到底和我有什么关系。您也看到了,小烨儿这是连我一起怀疑了的。”阿九喃喃自语道,他总是想不出个头绪。

“在长安的,除了我就只有你了。”宇文怜白了他一眼,“你竟连这个也想不到?我是白看你了。”

“可我什么也没做。”阿九开脱道。

宇文怜盯着他的眼睛,许久之后,忽然笑了起来,“你这副认真的蠢样子,和伯愚可真像。想解决掉一个人只需要怀疑就够了。在疑心面前…不管你做过什么,或者没做过什么,都不算是很重要。因为你的一举一动,甚至一句话,几个字,那在他眼里,就是你做过了。他可以想出许许多多你背后做过的事情,尽管这些事情,都不存在。”

阿九闻言一愣,他眼前闪过宇文淮烨的种种,他觉得怎么想怎么都不会是要对亲人赶尽杀绝的那种人。

“不要想着谢我,我不稀罕你这种蠢货的感谢。”宇文怜冷哼了声,却还是沉下了声,“我希望你不要和伯愚犯了一样的问题。”

宇文怜这话说的极其认真。

“我…我知道了,我会好好考虑的。”阿九没很想多仔细,尽管还有着些不可置信,却还是同样认真的答应了下来。

他没有多留宇文怜,看着宇文怜的意思,也并不是很想多待,随口搭了几句,宇文怜就回去了,只剩下了阿九一个人。他一人也无趣的很,只是从身上摸出无忧的小玉佩端详了一番,就干脆研墨准备写点什么。

万般言语,惟付尺牍。

这是千里之外,源源不绝的惦念。

无忧行至天水,最快的一趟船也要等明日入夜,总不至于就在码头上站一天一夜,他问了船家,随处找了农家准备借宿一晚,这才刚收拾好了,就马不停蹄的找主家借来了笔墨,试图想要给阿九写一点什么。

可他刚刚准备动笔,就有些懵了。这大老远的,信写好了又能寄到哪里去。无忧闷闷的用笔沾了墨汁,转头对着自己带来的小姑娘说道,“和主家说好的十五钱,你记得早些给了人家,别等明日再给,也别在这里烦我。”

四儿听了话,应了声从钱袋子里摸出十五钱,就准备去找主家。

无忧没再理会她,刚进门的时候,主家还以为是谁家小夫妻,无忧话少不爱解释,不是夫妻孤男寡女一并走着,免不了又惹上什么盘查,由着主家给了一间房,也不在乎什么,待会赶了出去就是。

他略一沉默,挥毫洋洋洒洒写了一张近来江上风景。

只是此情无处寄,就随手扔在了桌上。

最是向来默契,从星夜相念,到如今共一纸,都是未曾宣之于口的情意。忧来思君空断肠,无忧还有些兴奋,这次行船顺风顺水,时间倒是比来时少了一半,再能这个速度下去,那便不需要多久,五六天就可以到了长安。灯火下无忧眉目间,是一处温情。

这般温情,是李贤总想再见一次的。总有人在遥远的地方,一路再也回不了头,只得单单的艳羡,品着旁人的心思,笑叹自己苦处。

“所以你的意思,是要这样对我吗?”李贤偏偏头,笑着问道。

“……”宇文淮烨没说话,他看到李贤满眼的绝望,也看到他遍体鳞伤。

李贤也只余了声长叹,他什么也说不出来,憋到最后,还是再一次做了曾经的亲昵,摸摸他的头发问道,“你再想想看?”

“明日听听旁人的意思吧,你也知道的,你的事情…大家都是知道的。”宇文淮烨出乎李贤意料的没有躲开。

“这种事情也要听旁人的…”李贤一瞬间有那么一点错愕,复又沉下情绪,“好。”

不知道为什么,听着李贤向来温柔的句子,那声声吐词都像是种逼迫。

宇文淮烨忽然有些懂了,父亲的癫狂。

那一年父亲执意要以各种方式压迫何涉杀他的爱人,是否也是这般尖酸刻薄,敏感多疑?是否也是这个原因…引的他几乎要与自己身边所有人闹个决裂才算。

因为那脆弱不堪一击的猜忌,所以不敢相信任何人,包括自己的心情。

一直以来,宇文淮烨都在骗自己不要在意,也在骗自己,李贤坐实了谋反。

四十九。

相别天涯两处,行行重反顾。

“你能不能注意一下自己?”时笙表情就说明了他不大满意的心情,把手里的墨块随手一撂在砚台旁边,“你…还要这样下去吗?”

松墨寒凉。

何文泽呼了口气,把笔也放在了砚台边,用手指点了点时笙的眉心间,而后直起身子凑了过去,隔着细碎的刘海,将自己的额头贴在他额前。

“我知道你关心我,但是我总要替无忧打点好,他辞去家国,又赴身流离,这封书信我写的已经晚了不少,快马加鞭,应该还能赶在他到之前送到宇文淮烨的手里。就当是贸易了,他总不好就这么平白无故去了。虽然我觉得麻烦他不怎么好,但他在那边,毕竟也会对我们揣摩意思有点帮助。别担心,我很快就写完了。”

他口气温柔,谦谦君子温润,锋芒尽敛。

“你自己都难保证了,还要这么费力,辛苦你。”时笙心疼他,也不愿意过于苛责,且本这就是为了他的亲弟弟,便是不好说什么。

岁月也随着他的笔锋,敛起了熠熠明光,婉约如玉。

“好了。”何文泽长长的舒了口气,把贵重的笔随手一扔,连滚着,就到了地上。他把信封好,平放在案上,侧身依着将头靠在时笙肩上,“我想你了。”

时笙默然,摸摸他的头发,没有说话。

“我想睡一会,那个,记得叫我。”

这夜俯仰间一闪而过。

远在卫国的无忧什么也不知道,尤其是对于那份来自于兄长的绵绵之情。他让四儿收拾好了东西,破天荒的接过了她手里的包裹。

农家热情,只是战后萧条,少留了几句,便送了无忧出去。

他手上拎着包裹,直到了城外码头前的小树林里,才发现丢了点东西。

“你见到我的玉佩没有?”无忧把包裹放在地上,蹲下身子打开翻了翻,接着又念起不太对劲,这玉佩是阿九的,自己因为喜欢却不怎么能放在明眼的地方,所以一向都是挂在了自己颈上,昨夜写信,为了方便些干脆系在腰间。刚才出城盘查的时候,人也不少,多数都是赶着到码头上往蜀国北上大漠,出塞经商的。银钱不足,恢复困难,这也就更让人处处奔波于生计,便是着急的很,脚步匆匆,商队一旦出城再难以找到。就是因为这样,也就更难保证,这乱糟糟的人群里是不是藏着几个小偷小摸的人。

“不在二殿下身上?奴才办事不利,二殿下恕罪。”四儿深深的低下头,也替他解开自己手里的包裹,帮着找找看是不是记错了。

无忧没理会她,翻过了自己手里的包裹,就拿过四儿手里的,非要自己翻一遍才算满意。

只不过最让人失望的是,这两个满当当的包里,一个玉佩的影子都见不着。

“是丢了…?”无忧蹙眉,心烦意乱的挥挥手让她把东西都装好。这是阿九曾经给的东西,不管到底是怎么个情况,他只觉得离了身子,便有那么一点委屈。

其实无忧出来的早,但真要回城去再找,兴许就是要再等下一趟船了。若真是小偷小摸的,那必然不会立刻出城,随着失主出了城,一来只偷一个赚的少些,二来同路,也容易被抓个现行。真想仔仔细细的寻去,只能是回城瞧着,盗贼急于脱手,兴许会在夜里出城,再可能,直接就在城里低价卖了出去。不过就算是错过,无忧也还是打算回去再看一眼。

“跟我回去。”无忧收拾好东西,一把抓起还在地上整理的四儿,又极其快速的松开,“我不等你,你自己快点跟上。”

这玉佩是阿九送给他的第一个物件。

上面每一道干净而雕刻精美的纹路,都让无忧爱不释手。

他走的快,也没怎么在乎自己衣裳是否被树林里的枯枝划破,衣袂破旧,显得略有那么几分憔悴凄凉的意思。

这玉佩上刻的字是国姓,无忧不敢声张,只能和四儿两个人坐在城门边上,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最终惹到了守城士兵的注意。

“你俩…在这干什么呢?”

无忧把目光瞥到一边,让四儿接话。

“官爷,我们家少爷丢了东西,这正赶着等夜里的船,也就不便找人投宿了,且就在这等着,找不找得到就听天命了。”四儿垂眸答道,口气倒是温和。

兴许是四儿仔细看来还有那么几分姿色,士兵多问了两句是什么东西,记下来之后和他们上级告知了声,让人多盯着点没有什么出格举动,就也由着他们两个蹲在这里了。

可惜直到了满目残阳如血,无忧都没等到一个人。这样想来,应当是刚拿了就跑了。那玉佩是皇室之物,若盗贼真拿到就跑,怕也是晓得这中贵重之处。真是这样的话,却是更麻烦了些。自己身份本就不该在这,再怎么说互通友好,那也是百姓们的事,和他这个皇子没有半点关系。

无忧眼看着要锁了城门,长叹了口气,带上四儿只得往码头去。

匆忙着赶上了那趟船,但玉佩却是实打实的丢了。

他一路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只是无忧不知道的是,天水于卫国边境,天高路远难以过多管制,盗贼得手后见这玉佩值钱,不似其余东西,失主急着离开,不会来寻。这次他们怕失主来寻,收好就直接回了老窝。不过一众人商议价格时候,却突然发现了玉佩上的国姓。这些人不敢私留,悄悄地趁人不注意,以捡到的理由还给了官府。

快马加鞭,这玉佩与何文泽的书信一起,没有任何耽搁就到了宇文淮烨手里。

玉佩是他九叔叔的,宇文淮烨认得。

不难想象,阿九把这个给了谁。攘外必然安内,宇文淮烨倒是不怎么在意无忧到底来卫国看谁,既然何文泽都说了,不过是打算联手贸易而已,他也没有再过多管闲事。他最在意的,还是阿九的行为。

这算是坐实了…通敌叛国吧。

宇文淮烨把手里的书信揉了又揉,紧紧的握在手心里,那枚玉佩也被他随手丢在桌边。

“陛下…您注意身子。”林煜不安的关心了一句,他并不清楚那信上到底写了什么,那玉佩又有什么特殊意义。他和宇文淮烨的关系并不算太好,且又是个尴尬的地位。林煜出身虽不是宇文怜的幕府,可官职却是宇文怜举荐的,平常私底下又和李贤关系不错。这宇文怜和李贤双双被猜忌,其实林煜本人也知道,至尊并不信任自己。目前来说,李贤被迫搬离了自己的府邸,去和阿九一同住,也就证明,至尊已经开始对阿九也怀疑了起来。林煜并不想看到,这般相残的惨事。

“让你做的事情,你做了么?”宇文淮烨冷淡去瞥了他一眼问道。

“臣…”林煜抬眸,不知该如何去说。

二十条罪名,换李贤一个结局。

这二十条罪名,他让自己去编,他明知道,自己和李贤是过命的交情。

“快点处理吧,交给你这点事都办不好。”宇文淮烨冷声嘲讽道。

他的意思林煜已经很清楚了,他始终不肯放过李贤,也不肯放过他自己。明明宇文淮烨,对于这件事也在极其心疼。

只不过至始至终都是轻信了谗言,和流言而已。

故人不再,惟有已旧容颜,余半点相似。

“其罪一,与敌密谋,传国之机密。其二,阵前督战不利,致以损伤惨重。其三,延误战机,错失机会,致以亡将。其四,见于先帝,罪于先帝并多次顶撞,目无君上。其五,行为独断且行事无能。其六,偷藏珍宝,不报君上。”

李贤和阿九一同跪在院中,后面的所有,他都没有再听下去,任由诘难。

让阿九最为意外的是,李贤对于这些罪名和诘难,都是一笑而过。

他忽然想起自己幼时见到过的,那是李贤刚刚任官,还没有多久。一时风光,门前行车行人不绝,至尊御赐百件珍奇。

只是听着李贤自己说,那些珍奇宝贝,都在战争里换成了银子,替宇文淮烨支给了前线的将士们。

“这些都是谁写的。”李贤仰起头,呆呆的问道,“这二十条罪名,我从未有过一条。”

“李大人不必管这些,只是陛下让微臣问您,宫中诸事岂是你能得知?你为官不正为人不端,凭何谈戍国?不忠不孝你又何谈为人?猪狗不如罢!”

面对使臣,李贤只是微微偏偏头,最后垂眸,满目柔光一笑。

他知道,流言不过是流言,宇文淮烨这么厌恶自己,更是少不了看不上自己的所有臣子的谗言。话兴许不是宇文淮烨的本意,大约只是讨厌自己的人,趁机都说了出来。

可笑战报是李贤报以至尊,军饷发不出的困难时候,找不到其余氏族官员,是李贤一个人变卖了曾经的宅子,卖了曾经的赏赐。

满心衷诚无处诉。

“我想见见陛下,求您…”李贤鼻子一酸,俯下身子重重的将头叩在地上。

阿九看到,刚刚那个敢于反对圣旨,说出自己无一处符合的弱骨书生,知晓了宇文淮烨这般厌恶后,颓然的像是街角染上灰尘,黏连再也无法随风的柳絮。

他还是如愿一见,都说相见情切,宇文淮烨也突然后悔,自己这么做到底应不应当。

“我以后,就不陪你了。”李贤苦笑道,“你一定一定要记得,照顾好自己。我不在的话,就没法经常记着你了。”

这一次离别,说不好就是一世了。

“下次见吧,只是可惜了。这么久,你不仅不信我,我还要被挂上佞臣的名号。”李贤的话里有点微微的怨,但更多的还是心痛。

宇文淮烨想出声挽留,可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他根本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因为他确实,不再相信李贤。

“别太难过,这个结局对你对我都好。你也不用提心吊胆的,我也没有必要再平白让你怀疑我。”李贤背过身挥挥手,笑得明媚如初。

这样的结局,确实对他们两个人都好。李贤也不必因此再日日伤心,宇文淮烨更不必再日日担忧。谁都不会不在意,权臣的幕僚。

此心辜负于帝王家。

“不是你的错,但是我原谅你。”

“我不需要你原谅我!”宇文淮烨没有底气的怒吼道。

李贤一怔,随即又笑了起来,“好。”

这是宇文淮烨听到他最后的话,他望着李贤的背影,不再讲一句话。

在他将要踏出大殿门槛的时候,宇文淮烨忽然追了上来。

他从后面抱住李贤,什么也不说,只是把头贴在他身上,就这么抱了好一会。

“对不起。原谅我…”

李贤轻轻拍拍他的手背,眯起眼睛舒了口气。

他终究没舍得杀他。

远行山川,去家万里,悲风动地,吹不散浮云,日光暗淡。

谦谦君子,风华终落。

五十。

在那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门槛外的时候,阿九便忽然想到了曾经的自己。

小小的,需得仰头,这才能看到自己兄长的一点点眉眼。只是看的还是不仔细,也就看不清,他的情绪。兄长是自己唯一的血亲,那是在他离去前,自己还不太明白。

“兄长…什么是死亡…?”

眼前人身披月色流华,盈盈眼眸,一泓泓江水,映满目星河倾落,澄渊清冽。他就那么突然的,从门槛外,一步踏进里面,扑在了自己身上,把自己扑的一个趔趄。

“你怎么…这就来了?”阿九明显感觉到无忧有些许急促的喘息,料想应该是马不停蹄跑来的。

“嗯。”无忧没对他的问题有什么太正经的回答,这一抱也很快就松开了,他整了整衣裳,这才开始辩解,“何文泽身子不大好,我不想留下再让他担心着我了,有时笙在,总会比我好。”

无忧灼灼的目光里,还有几分温情,除了不给兄长添麻烦,也是不得诉的想念。

这话,阿九也曾问过陈贞。

死亡是什么。

如今阿九忽然明白了些许。

“那你便这么不要命似的跑来了么。”阿九看懂他眸中之意,未明说的提了一句。

“当初不也是。”无忧会心的答道,说的是曾经夜奔,为阿九送药的事。

阿九揉揉他的头发。

死亡…大约就是我再也见不到你,再也摸不到你,听起来不算什么,轻轻巧巧的,但实际上,我却再也无法陪你。只能在最后告别,而后再见就是下一生了。

这是当年陈贞的回答。

兴许是夜色温柔,更容易让人想些什么死生契阔的事。

“阿笙。”何文泽轻轻咳了两声,把手里的茶盏递了过去,“若有哪天,我先走了,你还会找个别人,这般同你看月亮吗。”

“不会。”时笙接过茶盏,呷了一口,果真是他沏茶的手艺,唇齿间尽然是清浅香气。

“我先去了,你可会不爱孤单,畏惧离世吗。”

“我知道你会等我的,所以我不怕。”时笙转过头,对他嫣然一笑。

“那我便要努力些,多多陪你,让你永远不会孤单。”

与子偕老。

这是最动人的承诺。

“李贤走了。”阿九将无忧的东西安置好,又托了小侍卫替自己将四儿安顿。

“嗯?”无忧有那么点懵,“谁啊。”

阿九也是一阵尴尬,这才想到无忧似乎并不认得李贤,“是小烨儿的先生,七兄长曾经的幕僚。后来因为小烨儿是出仕的。然后…这次是我和他一起接的旨意,听着说的,似乎是去了凉州,也许是更远的地方?”

无忧这才有了那么一点印象,似乎哪日闲聊的时候,听着何文泽说起过。

“凉州?”他一愣,复又问道,“我记得那边不是荒芜?”

那地方距离蜀国说不上远,当然也说不上近。不走卫国或者不走蜀国境内的话,大抵是要渡水又过山川的。且不说地势路远阻碍甚多,就是那边的气候也不怎么样。蜀国边境尚且有些许荒芜之地,幼时也常常会去逛逛。就算是这样,自己猛地回去,还是受不住,那就更别提李贤这样生于中原,长于中原的。蜀国曾经本就是朝贡国,战争打过之后虽然不再是,可那黄沙漫天的地方,也偶尔会有些胡人捣乱。毕竟关外便是西域,管制起来确也是难。无忧有些纳闷,这到底得是什么深仇大恨,才能让这么个做了许久官的人跑到那边去。一区路远,难说有命。

“是这样的,所以我也总觉得…小烨儿这次的作为有那么多多少少的不近人情了。”阿九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出了这番话。

无忧没大在意阿九的议论,却也是犹豫再三,这才说道,“我将你与我的玉佩丢了,在天水郡的时候,我回去找了,可是没找到。”

“嗯?你是…”阿九一转目光,正对上他的眼眸,“你是随身带着的吗?这些东西并不重要,丢了便丢了,不妨事。”

“有机会我多留意一下吧。”无忧对于阿九的回答不太满意,这毕竟是他给自己的东西,自己拿着当宝贝,他倒好,根本不放心上。

阿九对他点点头,就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各自收拾着东西。

就他回头的时候,无忧正收拾着桌案上的几张叠好还未封起来的信纸。

“哎哎哎别忙!把那个放下!”阿九一边说着一边跨步过去从他手里抢了过来,顺势放在了床头边小架子的抽屉里。

无忧不知所措的看了他一眼,也真没注意到,阿九的耳畔也不自知的泛了些微红。

“这是什么?”无忧问道。

“不是什么,别动就好了,乖。”阿九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是他无聊的时候,写给无忧报平安的信,只是除了第一封托人递了出去之外,剩下的这三四张,他总感觉,若要一一都递了出去,显得自己跟多在意一般,于是这便一直拖着,拖到了无忧到了自己眼跟前,这信还是没有拿定主意,到底要不要送出去。

他很听话的没有再问,虽然没有说什么,但表情上总有那么点不太好看。

自然,阿九也是有些不知如何是好。无忧的性子一向敏感多疑,这瞒着又不知道由他得想多久,想到哪里去,更多的时候,他也不爱多问,虽说是比从前见他开朗了不少,可这骨子里的沉默,还是改不掉。

阿九不想说。

他不想告诉无忧,自己对他有过那么一丁点的担心。

或许不是一丁点。

只是阿九不能接受,他的这份感情。对于阿九这样从小温顺到大的孩子,他并不懂,到底该如何接受,又该如何才能拒绝众人的闲言碎语。他自己也知道,这些事情只不过是在骗自己罢了。从那个身板细瘦的孩子浑身血污,满手指甲掀起弄得自己鲜血淋漓带着药材出现在卫军大营的时候,阿九就知道,自己不讨厌他的关心。而再到了后来,他在雨里的一把纸伞下,眼角眉梢间蒿里一般急促,不得踟蹰的情意。

也是朝露易逝,一闪而过的祈盼。

他是喜欢他的,阿九都已经习惯,他偶尔说上的几句话。

若以文字来定,无忧便是这两首挽歌,凄凄悲凉,是对不舍的最后一程送别。只是终有一别,再多惦念也终归黄土,也如他始终难以说出的许多话语。

阿九担不起他的感情,他无法保证像是无忧这样,丝毫不在意旁人。

无忧正思量,却也不多问什么。

“陛下唤您入宫。”

各怀的心事被这样冷硬的口气打断,阿九看着传信的人,一脸狐疑,“不是半月前刚刚去过?出了什么急事吗。”

“九殿下还是不要质疑陛下了,跟着走一趟也不会如何。”

这说话的方式,看样子是不容推脱的。阿九看了一眼无忧,只瞥见他眉眼蒙尘,尽是淡漠。

“那我先去了?不好意思,失陪了。我会很快回来的。”阿九不清楚该如何在这样急切的时候安慰他,便先道了歉,匆匆忙忙的随着离开。

无忧把头转到一边,目光正落在放着那几张信纸的抽屉。

既然他不让看,那自己也不看了。

他戳了戳自己的手指尖,百无聊赖。

五十一。

醒来的时候,眼前是一片黑暗,月色微光从窗纸间散近来,细碎着零落,与空中翩然的尘埃无二。

无忧揉揉眼睛,想来应当是下午的时候,等阿九等太久,收拾了一会东西便睡着了。他的想法是对的,这一会的记忆正对应得上桌边散乱的书卷和竹简。

兴许是因为夜深猛然惊醒的缘故,无忧总觉得头有些偏痛。他随手整了整自己的头发,扶着门框还有些跌跌撞撞的跑了出去。站定稳了一会,无忧找了房前后,都不见阿九。

难道这么晚了,他还没有回来吗?

这么个想法总让无忧觉得不怎么安全。

他等了一会,随手拦住唯一一个从眼前路过的小侍卫。

五月份的柳絮纷飞,拂过眼角,覆上发尾,仿佛那年苍茫大雪间,行行独立唯有一人。这广袤天地,擦过耳畔的是你眸中吟过长歌,归来一片风雪,是我奔向你时,诉说过的千层海浪。

这一刻他什么念头也没有,只是与他踏过的路。

“请问你们九殿下,回来没有?”无忧垂眸轻声问道,说来其实,与陌生人说话向来不是他的习惯。

“您是大漠来的小公子?”小侍卫是掩盖不住的好奇,“九殿下刚来的时候,还拜托在下去给您递了信,您应当也没收到吧?不过今日的话…九殿下是下午离开之后,就没有回来过了,怎么了?您需要点什么?”

怎么和时笙一样,话这么多?

无忧心想着怎么不满如何拒绝,可话说出来,就成了个回答,“我不过是问问他…怎么…怎么还不回来。”

小侍卫摇摇头,似乎是有什么说不得的事情,像触到了什么一样,尴尬笑笑,慌慌张张的就跑开了。

这夜风清冷,倒是有了凛冬,北风刺骨的感觉。

“所以…九叔,这玉佩…是您的吧?”

少年抬眸,面无表情的问道。

“我早就承认了,是我的,可…你还有什么想问我?这么晚了,我一直留在宫里,不太好的吧?”阿九不知该如何说清,宇文淮烨不愿意放他回去,可都这么久,一个晚上的时间,他都没有问出什么旁的问题,只是自己来的时候,问了和刚刚相同的问题而已。

这玉佩是不是你的,你知不知道它在我手上之前,丢在了哪里。

“丢在了哪儿我不太清楚,当时我把它给了旁人…”阿九抱怨完,就补充了一句辩解,“有事情的话可以直接问我啊…我挺急着回去的。”

“叔叔。”宇文淮烨看着他,忽然有些发愣,虽然只是一会,可阿九还是看得出来,他总有些话不知道该不该问,或者能不能问。想必他要问的东西,若真的说了出来,会影响自己和他的关系,也许就是因为这个,所以他才支支吾吾的,将自己留了一个晚上,也什么都没有问。

“你说,没事。”阿九顺着自己的猜想给了他一个回复。

“这玉佩丢在了天水郡,是人直接递给太守的,而且是在叔叔您回到府上之后。太守问过送来玉佩的那人,说是从一小公子身上掉下来的。那小公子急着出城,他没找到人。疑过是贼,只是没有什么正当的理由,所以太守直接就把这个送来给了我。”宇文淮烨把手上的玉佩放在桌上,这话起了个头,也就没有了什么顾忌,“您自己也承认过,玉佩是您的,而您也确实把玉佩送了人。既然太守说了,是那人匆忙之下立刻将物件报官的,那么也不会是您丢的。且您要是有什么好的说法,先看过这个。”

宇文淮烨把桌子上的一封拆过的书信递给阿九,示意他打开自己看一眼。阿九拿出信纸,粗略的瞧了一遍。

因着跟何文泽有过交集,他一眼就看出这字温润的笔锋是何文泽的习惯,信上没有写什么大事,列了几条问候才说了贸易的事情,信的末尾还有拜托无忧先来,商队后至的句子,这摆明了就是替无忧解决麻烦的才搞出贸易这一招的。

直到阿九看完了,他才又说道,“现下确是须得贸易以富国,但我相信,没有哪两国贸易,是使臣先行的,尤其还是和刚交战过的国家,如果我没猜错,他是来找您的。您和他本就有交集,在之前就有。虽说不在意您去找他还是他来找您的事情,但不管怎么说,我却还是疑心。现在蜀国的商队已经在路上了,而您去过蜀国,也应当知道,蜀都城承安靠近祁山,要从承安,若要走水路,最近的一道关便是天水。这样一来,距离和安全,就都是这条路。那么他一定北上,走天水郡的渭河。当然,这条路也是出入河西的必经之路。蜀国商队为了避开羌人与西域商贩,路线是换做了荆襄,有行陆路。我与何文昭幼年一同玩闹过,他身子如何我也是知道的,他不可能走陆路,也是因为如此,我才推断,他的路线就是天水郡。这玉佩丢在天水,您从前便是送给了他吧?”

“是给了他的。”阿九点点头确认道,“所以你的意思是…?”

“我想问,您能把这个给他,是什么时候的事?”宇文淮烨目光游移到一边去问道。

“是当时…我在战乱里养起他的时候了,我那时候也不清楚他是什么人,只是这小孩子一个人在外面,总归不怎么合适,我就把他带回去照顾了,也是那个时候没有多久,我给了他这个让他防身。”阿九略一思量,还是把实话都说了出来,“我也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当我对他的身份有怀疑的时候我却还是由着他走了,这确实是我的问题,我也一直不知道该怎么去说,他对我的所有动作,我都…都没有什么办法,去拒绝他。”

宇文淮烨没有想到他会这样坦诚,自己倒是有些不太好意思,“您…承认的好快。虽然…我不相信您。”

阿九忽然意识到,前几日里,李贤接到旨意的时候,眸中清风卷起的湖海。

原来他早就知道了,被怀疑的事情。

可阿九不知道,他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会被自己心疼的小侄儿怀疑,而且还是和李贤一般,几乎是在宇文淮烨眼里,坐实了通敌叛国佞臣之名。

“如果你是说,我放走敌国二皇子的事情,我认。当初我只是怀疑,也不敢断定自己想的就是对的。至于其余的,我都不能认。无忧他什么也没有做过,这些我都看在眼里,而我也从来没有做过阵前卖掉情报的投敌之事。”阿九清楚他放走无忧的事情推赖不掉,这也本就是他的错误,若要因为这个,他甘愿如何都好。

宇文淮烨没说话。

“你打算扣下我,到什么时候。”阿九轻声问道,这话并不好听,他只能尽量让自己口气听起来温柔一些,兴许才能免得误会。

“等我能给自己和您一个说法吧,在没有找到之前的这些时间,就委屈您了。”宇文淮烨摸不清他的心思,垂下头没有看他。

“那你能不能替我和府上说一声?”阿九不太想这么快的反驳,他觉得,也许过上两天,就都好了。

宇文淮烨不大乐意,只表面上应了声。

星光璀璨仿佛天上人间,万家灯火。

无忧站在小房间外,听着几个小侍卫谈着一些古怪的传说。

本不算响亮敲门声在夜里显得极其刺耳,无忧抬步往门前去,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万一是阿九回来了…该怎么和他解释,自己没有想要替他开门的意思?

只是开了门,映入眼帘的是宇文怜傲气的眉梢。

“哟,是你?”

他颇有敌意的听着宇文怜冷漠的逗弄。

五十二。

无忧不喜欢宇文怜,可以算得上是十分的那种不喜欢,他甚至不能理解,为什么自己兄长,会和这样的人做朋友,看起来关系还不错,而且时间也不短。

“你看着我瞎琢磨什么?”宇文怜没有理会无忧的冷淡,只是有些好笑的问道,一边问着,一边抬步就往府里去。

他把府上的大门关上,追在宇文怜后面,也没有说什么,只是一直跟着他,直到他随意的踏进阿九的房间。

“你是不是没事情做?”他不耐烦的回过头,对着无忧低声抱怨道,“真不知道他们两个怎么都对你这种人这么上心。你关好门过来,我有话和你说。”

无忧没有听他的话,就站在门口,任风卷起衣摆,眸底一片冷清,也许是因为宇文怜的话动了气,竟还有那么几分微弱的杀戮。

“啧。”宇文怜蹙眉,却也懒得再去关门,就往窗子底下靠了靠,尽量距离门远了些,“行了行了你过来吧,站在哪里不冷?待会给你弄病了,你兄长和我九弟又得担心。”

“嗯?”无忧一怔,原来不是自作多情…阿九对自己的关心,是宇文怜都看在眼里的。包括自己兄长,竟也是…在乎自己的。他挪了两步,站在宇文怜身前。

“我是趁着没人注意的时候跑出来的,所以自然,我也待不了多久,你要是还想听,你就老老实实的,别给我闹别扭。”宇文怜瞥了一眼门外,确认没什么问题之后将身上的一封信摸出来放在无忧手里,“这是乔氏打听到的事情,你待会自己仔细看看,然后尽量能给明彧递回去。作为报酬,我还不晚的时候套了个小宫女的话,阿九和我侄子在一起,但是似乎一直都没说上几句话,而且听着,事情大约是和伯愚离开的原因基本没差。我说这么些,你个木头听得懂吗。”

“你又比我好哪儿去了,不知道你家那位和不和我这么蠢笨,我尚且比她还读了些书的,她又如何?”无忧不满的回嘴道。

宇文怜在意自己夫人这件事,是基本上都能看出来的。就说了这句话,宇文怜面上带着些玩笑意思的嘲讽基本都变成了实打实的嫌弃。

“跟明彧一个样,话不多,理不少的,一整天说那么些理,当舌头是借来的急着还呢?”宇文怜也没有真跟小孩子计较的想法,却还是不愿意吃了这个亏,只是笑着回应了他,口气里颇有些针锋相对的感觉。无忧知道自己在意夫人,那自己也不是不知道,他不喜欢谁把自己比作他兄长而忽略了他本人。

果真无忧咬咬嘴唇,指甲在信纸上掐出一个浅浅的痕迹。

“好了,你说我一句,我说你一句,这样咱们两个算是扯平了。别闹这些有的没的了,你赶紧的想想怎么办吧,我明天再来找你。”宇文怜见他如此,也知道自己惹到他,虽然不舍得说句道歉,但确还是感觉有那么些不好意思,自己到底在跟个小孩计较什么,非得逞嘴,显得自己多小气了。

无忧点点头,没和他道别。

他这样的性子,道别他也不见得听。

待宇文怜离开了,无忧才算消了气,坐在床沿上,拆开信纸,一边看着,一边心不在焉的想着他刚刚说的话。

明天再来找你。

这么说,他是知道的,阿九今夜回不来,也许明日,也回不来。

那…到底是什么事?

信纸上是何文泽一直在意的事情,写的并不是太清楚,可却也大致的写了几点,祝氏的死,基本上是确认了,跟卫国有关。只是具体为什么有关,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情才会让祝氏殒命,这些东西信上只说再找找看。

无忧对于那个女人记不太清,只是幼年的时候和她见过,印象里自己还傻乎乎的找她要过抱抱,给她惊的波澜不惊的表情,立刻变成了半是羞涩半是无能的怒。不过就是这样,她也被自己缠着,随便抱了一下。

但她确是长得好看。

他不知道当初发生了什么,就听着何文泽时时刻刻几乎都在记着祝氏的事情,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她的死亡。无忧粗略的看完信上的字就叠了回去,都四更天了,总是要睡一会的,等到早上再把信递出去。他目光落在蜡烛上,还是留着吧。

万一一会,阿九回来了。

无忧这样想着,手里按着信纸,自己也伏在桌案上。

梦里有些奇怪,这个姿势睡不怎么久,也睡不怎么沉。无忧努力想睁开眼睛,却始终无能为力,只得任由着梦境带着自己往更深出去。

不过是从前的旧事,只是字画上血红的颜色,实在是让无忧没有什么心情接着睡下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噩梦,无忧与何文泽的关系算不上差,且性子都有那么点阴郁,偶尔的时候,也会互相记起对方未曾说过的事情。只不过是在梦里,这份小心翼翼的兄弟之情才得以最简单的方式传递而来。

他见过何文泽翻阅史录,追寻逝去踪迹,自然也见过,在井里水下的女人不肯挣扎,蓝眸中透着的是不甘愤恨。

我要成为你们永远的噩梦。

他猛地推翻了桌子,蜡烛摔在地上,在熄灭之前,点燃了无忧对面的席子。

无忧手里握着信纸,夜里漆黑一片,微弱的火光蔓延在草席上,晃着人的眼睛。他把草席翻了过来,压在地上,火苗灭掉之后,又是无尽的黑暗。无忧摸索着找到蜡烛,借着月光把桌子扶正,却迟迟不肯重新点上蜡烛。

没有多久,天际就泛起白。他不喜欢清晨,尤其是这样明艳的朝阳,刺眼夺目,和自己心底的那点沉寂交织在一起,强烈的落差让无忧从来都觉得压抑。他推开门,寻找着那个和自己说过几句话的小侍卫。

“能不能帮我把这个送到承安去?”无忧把东西递给他,“这是我的家书,我想和我兄长报个平安。”

小侍卫接下了信封,“承安好玩吗?”

无忧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沉吟良久才答道,“不怎么好玩。”

“小公子您是我见过第一个,说自己家里不好的。”侍卫笑着说道,“但是您的信,应该要和人过目吧。在下去把这个递给七殿下,您意下如何?”

“请便。”无忧暗自松了口气,这些事情不便让旁人知晓,幸而是他,不然兴许,也会扯上阿九。

送出去了信便也无事了,无忧回到房间里,依旧像是夜里那般,等着阿九回来。

他突然想起读书的时候看到的那句贱妾茕茕,不出意料的,无忧被自己逗乐了,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还在宫里的阿九用手撑着自己的身子伏在窗棂上,掂量着事情该如何处理,无忧应该…会担心的吧?他现在又怎么样了呢…

“九殿下。”

听到旁人在叫自己,他回过头,对上林煜的眼眸。

“怎么了?”阿九还他一个礼节,“林大人早。”

“陛下想问问您,知不知道关于七殿下的事情。”林煜不太自然的询问道。

“怎么?出了什么事情?”阿九疑惑的问,“我和他关系不算太好。”

“啊,自然。七殿下一直那般性子,不慕世俗,与众人都不如何交好。”林煜忙解释道,“陛下只是想问,您知不知道您和七殿下早就被列为一党?或者换句话说,陛下想知道的,是您和他私底下的交情。您和他…应该谈过什么事情吧?在战乱里,蜀军大营。”

“我和他当初没有商量什么啊…”阿九仔细想了想,却始终想不起来什么。

“例如…七殿下与何文泽的决定,隐瞒情报,还有互相的退让?和您与他的交易,帮着蜀国撤兵,还有停战的办法?这些事情…不是臣要问…九殿下。您…尽快说了也罢。”

他看得出来,林煜是在为难,且也有什么不能说出来的为难。

生日特别版!来自小明彧的回忆!

“你在干什么?!”

舌头磕在牙齿上,这一巴掌差一点没有把他掀翻。幸好本就是跪着的,双手撑在地上,从嘴里吐出一口血。

“您…您不要打我…”何文泽颤抖着身子,抬眸只是瞥了一眼,又把头深深的低了下去,“我…我…我不是故意的…”

是他的牙齿咬到了人。

“你还有脸?”

这般可爱的孩子做着这样的事情,可大公公身体上的问题,怎么都是不允许的。他看着这孩子道歉,被冲昏了头只觉得这是在侮辱。

何文泽只记得,自己当时做梦也没想到,自己能被人抓着头发,往地上撞。

不过六七岁的年纪,他还觉得,自己也是皇子,自己虽然不至于有个正经待遇,但也不会特别差。

可是这种事情发生了,他竟然连一点反抗的能力都没有。

接受做这件事情本也是实在饿久了,最近一段时间何涉又忙着,找也找不到人,自己也是狠了狠心,想了想已经饿了两天这才来的。

额头上的血有那么些许凉,顺着脸,流到耳畔。

“是让你装死的吗?”

何文泽缓了缓,按着地板跪正了,随手一抹脸上的血,抬起眸子看着眼前这个长相阴柔的人,又慌忙垂下眼眸,贴近了他说的地方。

就那么一次。

只是因为眉眼处,和自己爹爹有点像,才会接受的吧?

一定是。

这一次并不能保证吃几天。

他去找何涉,才知道何涉还没有回来。

怎么最近这样辛苦,去个祁山罢了,怎么要这么久…

“这是?小少爷?”

何文泽回过头,又是许久没有吃过什么,除了喝水就是喝水,身子比之前更容易疼痛了不少。

“小少爷清减了不少?不过…你怎么来了这儿?”

他不认得这是谁,只是偶尔来前面找自己父亲的时候,见过那么一两次而已。当时自己都记得,所以一直躲着,到所有人都走了,这才去找何涉。

那应该是他的臣子吧。

“大人您安…”何文泽问了个安,他知道旁人不喜欢自己,所以决定转身就跑。

“听说您缺点什么?”

这话像是夏日里的云,勾住所有阳光,不肯撒落世间。真若说得到了什么,也不过只是让人驻足久叹而已。

在和人的交谈里,他知道了何涉回来还要等上那么十几天。

这些时间里,所有人都还年轻,雄姿英发,清逸隽才。

只是自己眼前人的眉眼里,多是些刻薄算计。

后来他才知道,原来对待自己的人,眼睛里多数都是这般。

他接受了父亲臣子开的条件。

这是他真真正正的,第一次体会到什么是无能为力。

府上不留人,只是让他洗了个澡就赶了回去。

本质上在这一次里,自己终于和那些任人买卖欺凌的贱籍奴隶没了什么区别。

也是在这一次里,他接受了所有事情。

以后都不会再想,能不能过得好一些了,反正,不管是哪方面的虐待,都没什么差别。

有那么一点委屈和不甘。

他揉揉自己的腰,几乎是拖着步子走回住处的。张仪也因为之后自己唇角的淤青询问过怎么回事,自己只是打发他说,跌了一跤。

“您不痛吗。”

这是他的疑惑。

之后记忆最深刻的,还是应该算在出征上。

“你们不是下令,要死守城门?”他轻轻一笑,被火光耀的微眯起的眼睛里流露出的尽是不屑和疯狂,“好啊,那我就让你们死守城门。”

“灰飞烟灭吧…辛苦你们,再见了。”何文泽把自己手上的折扇丢在城门底下,火焰即刻便蔓了上来,吞没扇面,卷起焦黑色的边,迅速成灰。

他勾起唇角,风里带着满城业火下的哀嚎求饶。

拂过耳畔,那滴清泪也最终落下。

他爱所有人,但不确定,有没有讨好的意思。他对于生死的印象向来是这般,纤细脆弱,不堪一击。就像对自己的看法一般,颓废又无能。

“谢谢你们…请你们永远在一起吧…这样…就可以永远死守城门了啊。”

这是他第一次焚城。

他直看到火光自城边和天际落下,满城死气。

你们求的,我都给了。所以…你们会喜欢我吗?

不过都无所谓了。

反正…你们会永远在一起的。是生是死,都会守在这座城里。

我爱你们就够了。

我会一直记得你们。

白衣雅意,楼顶弦歌,不与城中合。

“喂,喂…醒一醒啊…公子…醒醒?公子?明彧…”

梦境深处,他听到有人的呼喊。何文泽揉揉眼睛,是时笙忽然的松了口气。

“你睡了一整天,浑身发烫,好歹灌了点药,可算是醒了…你是不是昨夜里又偷偷跑掉,没有好好休息了?”

他疲倦的直起身子靠在时笙身上,想要辩驳一二。

“不许说没有,我都看到了,你今早的时候,手上就有一处新伤。你…不疼吗?都没有好好上药。”

这话之后是何文泽一瞬间的惊讶。总觉得这话,在梦里,似乎谁也问过。

不,不只是那么一次。还有许许多多次,都有人问过。有个温柔的女子,也有自己父亲,有父亲的张仪,还有后来的时笙。就连小小的无忧,都问过。

你…不疼吗?

“阿笙…”

时笙逐渐感觉到,自己的衣裳沾湿了水。

“怎么会不疼…每一件事…每一次…我都好疼。”

这样的回答让人毛骨悚然,时笙回过头,惊觉着看到他颤抖着的手,和额头的冷汗。这些话他从来都没有和人说过,一直以来,他都是那么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从时笙认识他开始,就不再怎么见他哭闹,做菜的时候走了神,偶尔刀子切在了手上,他都只是麻木的看上一眼,含在嘴里对自己笑笑,那是让自己不要担心。当时所有人都不喜欢他,恨不得见到他出现在眼前时,都想用最恶毒的话将他骂开。

——明明他什么也没有做。

时笙抓着他的手,点点他的手指尖。

他没说话,也没有对此作出任何回应。

这时候他向来都是这样,不爱说话,也不爱听人说话。

忽然间,时笙似乎听到一声细微的叹息。遥远仿佛三生之外,残朽而破败的那么一份颓然。他也不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只是就那么想着,应当是自己从未见过的人。

是祝氏吧。

明彧的母亲。

谢谢你还爱着他。

时笙瞧见,何文泽的目光落在了自己手上,又深深低了下去。只是在这之前,眼底却有他一贯看着自己的那抹温情。

我会努力变成最好的自己。

来爱你。

美人香魂自在骨。

分割线!!!

其实小明彧的生活还是比较精致的,除去这些阴暗面之外,他实际上在宫里有一个带前庭后院,厨房书房和至少有两个单独卧房的小宫院,并且在宫外也有一个大宅子。从五六岁开始注意保护自己的指甲,一直坚持不懈的保护到如今二十岁。没事弹弹琴写写字,画个画,自己与自己对弈一阵,顺便养上几盆花。后来还有一个叫时笙的小侍卫陪着,没有事情的时候会教教他怎么做菜怎么写字,并且和他一起下棋。他教给他怎么弹琴,时笙教给他怎么玩剑器。不需要在意几点休息几点起床,偶尔会有一个温柔帅气的父亲来亲自教给他念书。从前他生了病,都是何涉想尽办法来照顾他,后来有了时笙,何涉也不好意思经常来,只能偷偷送点东西。精致的生活总有些中世纪欧洲落魄贵族的优雅。洋娃娃的眉眼,浮夸华丽的礼服,因为开不出工资实在没有办法所以只能态度糟糕的赶走所有女佣,却还是不忘了给自己用旧了雕金花的陶瓷茶杯里放上一点新鲜红茶。算是全靠气质活着的一种风雅?

五十三。

阿九把事情一五一十的都说了出来,只是避开了有关无忧的那么一段。他说的是何文泽的条件和计策,旁的都以不知道和不清楚搪塞了过去。

“林大人也是会知道的,何文泽性子略有几分苛刻和仔细,不关我的事情,他又怎么会告诉我这个外人。我所知道的,只有他和我谈的条件。不过这条件里他说的也不多,只是让我帮他退兵而已。”阿九怕他没有理解,万一再误会了什么,所以又多解释了几句,“其余该说的我都和陛下说过了。”

林煜点点头,瞥了眼房门关的严实,又盯着阿九看了一会,方才缓缓说道,“您可能不知道,陛下就因为这些事发愁。他想知道的是七殿下那边,究竟是怎么回事。因为据路线来看,据兵卒来说,七殿下应该实际到长安的时间,比他到宫里见到陛下的时间,要早那么一会。而他第二次出了宫,就基本上没有见人,后来才知道是随着蜀军被带出了城。陛下想着,总认为不太真实,所以来询问您知不知道,具体别的事情,臣也不敢多猜。只是一样,臣觉得…陛下是有意问您的,毕竟您确实也在蜀军那边住过很久,而且…二皇子还千里跋涉来找了您。不瞒您说,臣和伯愚的关系向来十分要好,所以臣不想看到再来一次伯愚的事情了。这样您大概…能明白其中的意思了么?”

其实阿九是从来没有想过,宇文淮烨会疑心自己的。对于自己这个小侄子,阿九觉得,自己要比宇文怜亲上那么一点。毕竟他是自己同母兄长的儿子,论亲疏远近,阿九唯一剩下的至亲,就是宇文淮烨。

只是自从见识到无中生出的廿罪名,虽不是叠在自己身上,阿九听着也是心惊胆战。风霜从未远过,尤其是陪伴在君王身边。阿九自知生在帝王家,若不是帝王,那就必然效忠。比不得底下的百姓,实际上,他们是靠近君王最近的人,是最亲的人,可也是对君王来说,最有威胁的人。阿九一直以来,都记着不可争功的教诲,只是他不知道,为什么明明自己没有做出什么失格的地方,却还是一样被怀疑了。

“我明白您的意思。”阿九致谢道,“特别感谢您肯和我说这些,我会想办法证明自己清白的,但是在陛下面前,可能还得辛苦您帮着也说说看。我这边不太重要,最重要的不还是能想办法,把李大人接回来么。”

“九殿下说的是,您且不必担心,目前来说,陛下虽然不见得多信任臣,但也不至于起什么疑心。臣会尽快能帮您的,让您能尽快出去,具体别的事情,接下来再想想。但是臣也希望您解决完麻烦之后,臣能请您帮帮伯愚。”

“您去找过…七殿下吗。”阿九问道。

“没有。”

阿九知道,这算是林煜的条件。这么说来,他应该是有本事能让自己先离开。但是他来找了自己,基本是在宇文淮烨眼皮底下偷着和自己说这件事,就是吃准了的,自己的疑心还有机会洗,而宇文淮烨对于宇文怜的怀疑,基本上是没机会洗了。

“这件事情…我也没有什么把握,所以我尽量,可以么。”阿九不敢给他一个确定的答案,只是表达了自己的想法,等着林煜接下来的最后想法。

“这样就够了。”林煜笑道,“您等那么一会就好。”

他说完又象征性的谈了些别的,坐了没多久便离开了。

到了午后,宇文淮烨也没有出现,只是传了令,让阿九回去。

阿九没想别的,只是赶紧跑回了自己府上,无忧等了这么久,怕是一定要担心坏了。他顾不上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在意无忧,反正不是第一次问过,都没有个答案,那就让这个问题去见鬼好了,阿九气喘吁吁的推开府门,匆忙去了自己的房间。

“小无忧?”

坐在床边的少年转过头,看到自己的那一刻,冷清的眼眸也温润了不少。

“阿九?”无忧偏头垂眸,唇角不自觉的泛起一丝笑意,只是不爱让人看到,换了个表情这才又抬起头,“你去干什么了。”

“谈了些事。”阿九坐在他身边,想了想该从什么地方说起,他怕无忧多想,就没敢和无忧说玉佩的事情,“他叫我去谈了谈我的事,还有李贤的事。他对我有些疑心,也问到了当时何文泽有没有说过什么,至于别的…应该也是疑心到了我七兄长身上。”

“他与何文泽走那样近,不被怀疑也基本不可能。”无忧不假思索的说道,“他似乎…权势不小?昨夜里帮着调查了些东西,让我送去给何文泽。不明白他想做什么。”

阿九叹了口气,“算了,他的事我也不敢管,这个时候我给你送个信也便罢了,他给敌国皇帝送信,这不是找着事呢。曾经每一次我去问他事情的时候,他都是不耐烦的打发我。不过,到底是什么事,劳烦的动他大半夜的跑来?”话虽如此说,可阿九却还是略有担心。他向来在意感情,性子也单纯的并不像个皇子。

“是何文泽一直在意的,他母亲的事情。”无忧回忆了一下信上的内容便告诉了阿九。

他听后也只是点点头,没有说什么,只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无忧都看在眼里。

那封书信不久后还是到了何文泽的手里。

他握着信的手明显在颤抖。

时笙只看到他不知所措的张张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公子?你怎么了?”他坐在何文泽身边,试图从他手里拿过信纸,却发现他抓的死死的,时笙也只好不与他强抢。

“你看吧。”何文泽发现了时笙找他要信,满口里透着些疲倦,他把信纸递给时笙,自己轻轻从时笙身边过去,在架子上翻了翻,“有没有见到我的药?”

“我还是放在你床下边了。”时笙看着信,头也不抬的回答道。

他在床下翻出那瓶无忧曾看到过的药瓶,随手把剩下的推了回去,摸起一张纸从瓶子里倒了些药粉在上面,试图再确认一遍。

“我看完了。”时笙把信叠好放在桌上,看着自己爱人在一边鼓捣着那些药粉。

何文泽没什么回应,依旧聚精会神的分析着,点了些水化开,留下干燥的一半闻了闻,最后还是无功的塞上了瓶塞。

“没用,还是不清楚。”他揉揉自己的头发,额前的碎发被弄得略微凌乱也煞是好看,“既然子惜都说了,这件事情和卫国有关,那我娘的死就跟何涉没有关系。可是要没有关系,她又如何称得上祸乱?我为人子不为她平反怎么都说不过去,而且若要放任不管,我怎么都是名不正言不顺的。只是…这牵扯的似乎有点多,我还是分析不出这药里都是什么,解药也早就没有了。瓶子里的药不多了,再找不出配方,怕也是难找了。不过找不到的话,我便也没有了什么证据。”

除了自己生病有危险,其他时候只有在提到他幼年与父母的时候,时笙才能看到,自己小公子这一副孩子一般的样子,什么都担心,却什么都想不到。

“再找找看书里,多问问旁人,应该是能找到的,别担心,我们一起。这次商队去卫国,不是也和他们说了多找些药材回来,兴许再等等贸易回来了,就能知道这药到底是做什么的了。”时笙用手指替他把碎发拨好,低眉看着这个比自己大了一些身子却还不如自己高的主上。他很喜欢,何文泽偶尔也脆弱一下,能依靠一下自己。

“嗯…我再等等,没事。”何文泽抬眸看向时笙,正好对上时笙的眼睛。

“臣听说。您收了卫国来的信?”

还没来得及和时笙多说些什么,门外的脚步声由远而近,直停在了门口。

“时大人可真厉害,竟敢这般以下犯上?”

何瑾星目不怒,却自有威力。

时笙忙收回了手,站在一边,“殿下您安。”

“您来…做什么。”何文泽对时笙使了个眼色,不是不想和他一同面对,只是他实在怕何瑾难为时笙,便只能让他先下去。但这一次时笙却像是没有看到一样,就那么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在您回来之前,朝政可一向都是臣在处理,臣只是怕您初来,对于许多事情处理起来不是那么得力,所以这不是知道卫国来了信,就想着来见见您,也免得您待会解决起来犯了难临时召见,是不是?”何瑾的目光游走在何文泽跟时笙的手上,没有发现他想要的东西之后,又接着看向别的地方,最后看到桌上的那张纸,“臣可以看一下么?”

“不行。”何文泽回敬道,“我还没说什么,叔叔您又如何敢比我先做主张。”

何瑾站在门边,“您今天不说,臣也有的是办法知道。但若要到时候弄得旁人都知晓了,您说,是不是也不太好办?”

何文泽眉眼依旧温顺的瞧了自己叔叔一眼,“叔叔若想把逼我的事情闹大,那您尽管可以去做。本就是家书,叔叔大可不必在意。”

“哦?你提到家书,臣也就不得不和您说说这个事情了。”何瑾挑挑眉,“因为害怕,所以才下了药把小昭儿赶走了,是吗。您说您给他下药的事情,如果告诉了他,他会怎么想您这个兄长呢?”

“那想必…他也不会信任您这个叔叔吧。您和我都不怎么清楚他的脾性,若是我们的事情牵扯进来了他,又要重新认识,也是要麻烦不少的,所以我们为何要因为他,坏了叔叔您和我之间的关系?怎么说,都是现在同在朝堂上的你我更亲吧。”

“您这话说的,臣确实十分爱听。”何瑾慢条斯理的用手玩着自己的发尾,“要不是知道您是个什么样的人,臣都想考虑,要不要重新对您做个打算了,例如好好待您,或者和您做个交易。只不过…臣觉得,您和小昭儿比起来,还是他更让臣喜欢。名声也正,性子也不如您这么巧。相反的,臣倒是认为,您和臣的这盘棋,定要有个观棋的人…才好。不然您这般才气,臣实在觉得,不能与您对弈。”

“是吗?那叔叔的意思,就是一定要扯上小无忧了。”何文泽依旧笑着问道。

“当然,毕竟再好的局,都要有一位名正言顺的主位来判定。虽然…很难保证陷身于这般事情的主位,会不会变成筹码呢?”

“您的意思,是陛下不名正言顺?”时笙不满他的说法,悄悄的把何文泽往自己身后护了护,带着不悦的问道。

“本王说话,你插什么嘴?”何瑾冷淡的回应道,只是没有过多追究,只是对何文泽颔首致意,“所以信您还是不打算给臣看一眼?”

“不打算。”何文泽一口回绝。

“那臣…就等您,愿意给了。”

他说完这句话行了礼便离开了,只是何文泽不甘心的咬咬嘴唇,“刚刚让你下去,你怎么也不去,亏得他不要把你带进来,不然我可怎么给你家里交代?”

“我不想再让你一个人承担这些事了,所以我要听。”时笙这句话说得异常认真。

认真到何文泽都觉得,像是回到了许多年前,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

卫宫里为迎接蜀国商队而置办晚宴,宴席间,宇文淮烨看到宇文怜和陆惟,半开玩笑半认真的和阿九说,要他也娶个嫂嫂。

那种情况下没法拒绝。无忧不是不知道,他也明白宇文淮烨的意思,无非是想着,能与官家女子结亲,也能更留得住人。一来算上宇文淮烨的疑心,那就也是有个眼线在枕边常吹吹风的,就是几分监视了。这二来,也是不让他和自己再这么一直下去了,省的哪天再让自己给撺掇的造了反。

他不大满意的下了宴,跟在阿九身后一言不发的回到了府上。

“这件事你怎么想的?”无忧不满,多喝了几口酒,点燃蜡烛坐在阿九身边问。

“我暂时没有这个想法。”阿九随着他一起坐在床边,闻着无忧身上的酒气,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自己对他的感情。

拒绝了那么多次,如今忽然说喜欢人家?

无忧猛地把阿九按倒在床上。

“那就是你以后有想法了。我问了你那么多次,你能不能给我一个确切的答案?关于…我说过的事情。”

阿九没有立刻回答,只听到伏在自己身上那人的喘息,和自己心跳基本上是一样的。他慢慢的眯起眼睛。眼睫被舌尖的温润沾湿,总有些不太适应。

随他吧,怎么都好。

这些话他说不出口,但已经不想再这样下去了,就借这个机会,把所有的都用行动告诉他。

蜡烛红泪流尽。

“我只问你一句。你说了我就不缠着你了。”无忧躺在他身边,又翻过身蜷起腿,把自己的头贴在他的颈窝,“你到底爱不爱我。”

阿九微微侧头,把自己的下颌蹭在无忧额角,“是,我爱你。”

“那你为什么所有事情都要我主动,就连这个也是?你知道我不喜欢的。”无忧松了口气,委屈巴巴的抱怨道,却还是粘着他的身子,抱住了他的手臂。

不语似夜色深沉。

许久后,阿九才给出一个回答。

“对不起。以后…不会了。”

他听到自己身边的瘦小孩子轻轻的呼了口气,有些许温热,听着他这般放松,倒是也让人安心。

“以后都让我来吧。好好休息一下,早上再说别的。待会见。”阿九摸摸他的头发,轻声说道。

生怕惊了这夜月明风清,沉寂如墨。

天地何处一杯酒?决绝纵横,棋笥浮生,除却瑾瑜并白衣。(陈皓)

“我不喜欢孩子,我说了我不喜欢!”

还未走近何文泽就听到一阵争吵,他停下脚步握着斗笠往上扬了扬,询问了身边府上的管家,“这是您家少爷?”

管家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那我在这等一会,您去忙别的吧。”他温柔笑道,将一些碎银放在管家手里,“我来过的事情,除了贵府上的人,旁人一概不要说。”

“您放心。”管家收了碎银便告退了。

他自己站在房间外等了一会,直到看到那个有点面熟的女子捂着嘴哭着跑了出来,何文泽这才敢靠近了几步。

门没有关,四下无人。

何文泽咬咬嘴唇,抬步跨了进去。

房间里坐在桌前的男子风华正茂,比自己年幼时候见他,多了几分更加的成熟和稳重。这刚刚争吵完,也不见什么怒气。

“特地来拜访,事前也没有问过,不知道打扰到您没有。”何文泽尽量大方的说道。

“没事,坐吧。”他随手指了指席子,没什么多余的话,也没有问来的到底是谁。

“您…名字是陈皓吧…”何文泽没有掀开斗笠,他不太敢,这样面对面前的人。

“嗯。”

“您还记得我么?”他深呼了口气,将斗笠抱在胸口。

陈皓的目光落在何文泽蓝色的眸子上,忽然眯起眼睛微微一笑,“你都长这么大了。”

“呀…难为您还记得。”何文泽有点不好意思,“您当年辞了官,我还去找过您。”

“这太尉府,关了我这一辈子。”陈皓自嘲的笑道,“既然想关,那我就辞官随他们关。非常抱歉,不辞而别。”

何文泽摇摇头,“没有,我只是还想找您换些东西。毕竟…您是待我最好的一个。”

陈皓依旧像是曾经看小孩子那般看着他,最后只是扬起头勾起唇角,“别抱着了,既然都来了,你定是有什么要和我说的。放下吧,我让人弄些酒,好好说说。”

小丫鬟带了两坛酒,出门的时候顺手带上了门。

“您这些年一直在府上么?”何文泽替他斟了杯酒,奉了上去。

他接下何文泽的酒,自嘲般的笑道,“是,基本一直在府上。是不是有那么点惊讶?我除了读书,什么也不会。”

“那…您当年为什么要辞官。”他低下头问。

“你当时去找我做什么?”陈皓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起了个新的话题,“我记得当时给你留了不少银钱,意思是不让你糟蹋自己了。”

何文泽的耳畔登时红了不少。

“我…我…我知道。只是…我也惯了,我吃些什么要些什么,都比旁人要费不少力气,所以也不大能撑太久。您是唯一一个待我好的,就…我又去找了您。”

“这样啊。我以为你之后能好些。”陈皓随口答应了一句,歪歪头看着何文泽,眸中的那副冷淡还是未曾变过,“不过话说回来了,你刚刚问我说为什么走?”

“是…我很想谢谢您,可是直到现在才找到您。”

“刚刚那个女人你应该也看到了?那是我夫人。但我不爱她。你还记得我和你说过,你让我想起来了我的恋人。他和你和我一样,也是个男子。我家里人不愿意,就说亲让我和夫人在一起了。她时时刻刻闹着要个孩子,不就是为了怕被休?后来一直都不愿意妥协,就算是我到了承安也还在管着我,而且也不是第一次监视我。所以我干脆免了他们麻烦,我辞官回来,随他们看着。”

“您还要回来么?”何文泽轻声问道,“现在…事情是我管着…”

陈皓一怔,而后又眯着眼睛笑了起来,“这么快。我现在是不是该改口叫你了?暂时不想回去,怕见到他。”

他这话说的又让何文泽脸色微微红了起来。

这算是什么?自己做皇子的时候就和父亲的臣子有过肌肤之亲,现在自己做了皇帝,就是和太尉的儿子有的了?

“什么也别想了,你这样也让人没那么心疼。”陈皓打趣似的摸摸他的头,“今天来找我,就是想说这个么?”

何文泽慌忙抬起头,接过话茬,“不是不是,我还想谢谢您,当年那么帮我,也能待我好一些。”

“你不必在意这个。你和我恋人有那么些亲情,何况我向来没有虐待的习惯。你也比旁人可爱不少,对你的那一套都是对我恋人做过的,惦记着你们的关系罢了。”

“啊?”他有些弄不明白,“您说的是谁?”

“何瑾。”陈皓轻描淡写的说道。

他愣在原地,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我听说你也有爱人了,是吧。”陈皓把酒杯递给他,碰了一杯一饮而尽。

“嗯…是。”何文泽喜欢喝酒,但是因为身子的原因,并不能喝多,只是呷了两口,就当尽个兴,“那个,能和我说说,您的事情么。”

“我总是想了解一下,当初对我最温柔的那个,是怎么样的人。”何文泽略微带了些苦笑说道。

陈皓扬扬头,应了一声。

“行,今天我也没事。”

那些旧事就都浮现在眼前。

“少爷,您做错了。洗漱完是要先背书的。”

这是母亲找来的管家,负责督促他念书。前些日子母亲便把奶娘赶了回去,说他已经不需要旁人伺候了。

这一年陈皓五岁。

在从前的岁月里,陈皓没有在自己亲生母亲身上,感受到一点温情。唯一对他没有那么严格的奶娘,已经见不到了。他甚至还不清楚她的名字,只是一向称她为娘。

他恹恹的把手里刚刚拿起的碗放下,明明已经半凉了,待会再不吃,怕不是又要被撤下去了。家里向来都是这样,错过了吃饭的时间,就要饿到下一顿。最近奶娘走了,他还不怎么适应,一个人研墨练字。每日都拖到挺晚,今日终归还是没有起来床,只晚了那么一会,洗漱完却又要先背书。

晨起还有些发懵,陈皓眼睁睁的看着那份白米汤被撤了下去。

他咬着嘴唇,一副不解的样子。

“少爷,请您认真一点。”

陈皓没说话,接着背书上晦涩难懂的字眼。昨天吃过饭的时候,应该还是正午。

母亲如此待他,父亲自然也是。没收了他的一切玩意,包括他自己画的花鸟。那只被他救回来折了翅膀的鸟,也生生被丢了出去。

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没有救过一只小动物。

熬着饥饿陈皓好歹是把书背了下来,今天似乎是比从前快了那么些的。他有些骄傲,这可是昨日先生刚刚教过的新书。算是为数不多的,他带了些开心的去找了母亲,如果可以用这个,讨一点点夸奖,倒是也不错?

哪知道却只换来了一盆冷水。

“这本来就是你该做的,你为什么想靠这个得到别人的赞赏?陈皓,我希望你下次做决定之前,自己想想到底应不应该,对不对。你不该把自己的分内之事,视作你邀功的资本。”

母亲在堂上,对他这样说道。

“可是我这次做的,确实和从前有区别。”陈皓不大理解的顶撞道。

“是谁给你的胆子?难道你就是这样读书的?和自己母亲顶嘴么?”

陈皓缓缓地低下了头,一声不吭的听着母亲的训诫。估计又跑不了一顿打,她一定会告诉自己的父亲。

但是他没多说话,行了礼便退下了。

果然夜里他猜到的事情就都来了。

母亲把这件事告诉了父亲,结果是自己的脸被抽肿了一边。

他自己坐在房间里,嘴里咬着小布块,烛火下手里也不能闲着,陈皓拿着剪刀,又撕出几块布条放在桌上,吐出嘴里那个已经被鲜血浸透的一块,换了新的含在嘴里。做完这些,陈皓拿出一瓶膏药,对着镜子轻轻地涂在自己脸上。

算了,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陈皓有些郁闷的舔舔嘴里的布块,肿起的肉让他后悔做了这个决定。他对镜子里的自己翻了个白眼,以后还是少说话吧。

往后的日子千篇一律,他也因为举孝廉,做了个不轻不重的官。陈皓并不懂得什么是爱,因而常常流连于风月场合。男子女子,他都不曾介意。

他出落得越发好看。

黛眉如柳,清冽文弱,一副媚眼天成。也不知是否天祝见不得瑕疵,就连他嗓音也是万般柔情,浸满了早春枝头上的花汁儿。

连一向待他严苛的父母,也愿意带上他出门。

陈家依附小皇子何瑾已经许久,而司空时家,依附的是嫡出何涉。若仔细算来,这两家算得上是政敌了。

他见过何涉,但他不喜欢这一种,模样清秀温润,性子也随和的男孩子。他总觉得,有那么些矫揉造作。

——像是小时候的自己。

陈皓不耐烦的想着明日该怎么应付何涉的宴席,身边的女子试图挽留自己能陪她过夜。

“对不住,我没有陪人过夜的习惯。”他浅笑着摸了摸少女的头发,替她仔细处理好身上的东西,顺带又把被子掖了掖,“过一会我便让人给你送件整齐的衣裳,你在我这边睡一晚上吧,这么晚了,我也不指望你回去。”

少女试图解释,这一次对于她来说非常珍贵。

“小宝贝,你并不是第一个。”陈皓笑着叹了口气,依旧回绝道。

不得已,她只是向陈皓索吻,就当是个结尾。

实际上,他并不爱她,所以也没有这个习惯。但为了不让她太过失望,陈皓还是随了她的意思。

安顿好少女之后,陈皓一个人在院中踱步,而后搬了桌子出来,跪坐在地上,试图画出点什么来。

冥思苦想却什么也想不出,他已经很久没有画过一副按自己心意的画了。

次日的宴席上,陈皓遇见了何涉的弟弟,那也是陈家一直追随的人。

他叫何瑾。

飞扬的眉眼里是让人忘不掉的好看,总有那么些,少年郎的醉意在里面。

陈皓喜欢这样的男孩子,坚韧不拔,桀骜不驯。他没有尝与何瑾交谈,只是在宴席散了之后,悄悄的路过他桌前时,解下了自己的玉佩。

“这是你的吧?”何瑾用指尖提着他玉佩的结,叫住了抬步欲走的陈皓。

“啊。”陈皓回眸,莞尔一笑。

娇媚确天成。

“是臣的,多谢殿下您。”陈皓也同样的伸出手指,用指尖勾住玉佩的结,“这般感谢不诚意,若殿下赏脸,可在有时间的时候,来府上一叙。”

他微凉的指甲轻轻划过何瑾的手指,莫名其妙的一阵心痒。

“有空吧。”何瑾淡淡的说道。

可是他眸中初初燃起的炽热早就被陈皓一览而尽。

何瑾果然来过。

二人相识不过一年,却早已互相熟识。那一次何瑾的生辰,他留宿在了陈府上。陈皓抱着昏昏欲睡的何瑾,问他说,要一直在一起的吧。

原以为何瑾应了,他就会一直和他这样下去。陈皓断了一切狐朋狗友的联系,也拒绝风月女子的示爱。

天下易主,何涉终归还是成了新帝。

自己的父亲成日惶恐,勒令他跟何瑾断绝来往。

在偷偷见面回家之后,陈皓做了他的第一次反抗,幼年他并不敢,而长大之后,也就对反抗没了那么些执念。顶多挨顿打,就还是我行我素。

“凭什么?”陈皓冷声拒绝道,“你们押错了人,我可没有。”

“新帝登基之前,我们本就和他不多来往,你不是不知道,小殿下已经输了,现在还执迷不悟,你是不是要诚心跟陛下过不去?”父亲语重心长的劝诫道。

“我不会和他断的。”陈皓没有心思解释什么,他只是果断的拒绝。

那一次拒绝的代价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大。

马鞭甩了个皮开肉绽,他一声不吭,由着血染红自己的衣裳。其实他也不是不知道,这样只会换来更严重的一顿打。

木条厚重,这次伤了腿,他有两个月没能下床。

期间何瑾来看过他,却被拒之门外。

陈皓知道,家里给自己说了亲,是何涉母家的女子。因着腿伤,他没有拜堂,匆匆忙忙的,那女子就嫁了进来。

何瑾是个聪明人,他知道自己的失败给二人在一起有多大阻力。他也知道,陈皓没有抛弃他。但看到陈皓因为自己被打成这样,总也没什么脸再去打扰人家。

可是何瑾怎么也没想到,和自己分开之后的陈皓腿伤好利索之后,简直就是变本加厉。

自己的小侄子一向没人看管,不知道是谁兴起的风头,竟然叫他去府上鼓乐侍宴。按理说他是庶人,也确实是乐府名下的,做这些事情,倒是没什么不妥。不是上朝时候,陈皓时时刻刻都在躲着何瑾。而何瑾也并不想看到他。

直到他收到陈皓的一封信。

你侄子比你有趣多了。

他当然知道陈皓这样看遍了万花的风流公子说的是什么意思。

何瑾撕碎了信纸,掀翻了桌子,却还是稳定下情绪,回了一封信。信上什么也没写,只是寥寥三个字,那便好。

陈皓像个孩子那样,用这些小伎俩试图激起恋人的在意。

兴许是对于恋人的敏感,何文泽与何瑾确是血亲,陈皓看着他,也是有了点思念的意思。他对何文泽出奇的好,好到可以让他自己提要求。

每次来的时候,这孩子都是十分恐惧,陈皓也不恼,都是耐心安抚。

后来自己辞了官,原因是家里人日日监视,所以他决定,回家由着他们去看。临走前,给了何文泽许多银子。

他总不能一辈子都这样,他是何瑾的亲人,陈皓不想看着他就这样一直下去。

陈皓曾想过许多次,何瑾年纪大一些的样子。也想过这个坚毅的小孩子,长成一个少年的样子。

只是忽然出现在了眼前,陈皓看着他还是有些不适应的。

“谢谢您,肯这样待我。”何文泽对他笑道,但看样子还是不怎么释怀。

“无碍。”陈皓说道。

前些日子,何瑾来问自己,要不要重新任官。

要和这个孩子站在对立面的话,陈皓有那么点不舍得。

毕竟他也确实是可爱的很。

决绝坚定,慨然的孤注一掷。

当然,自己也想看看,当年那个不甘心承欢的孩子,现在到底是什么程度。

就当给他一个惊喜,也是为了,再见一面何瑾。

五十四。

无忧摆弄着手上剪纸剪出来的小老虎,那是他自己的生肖。阿九在整理林煜悄悄塞进来的东西,和宇文怜一起商议着什么,没空陪他。他只能自己剪了纸,抓着老虎脚下的一角,在眼前看了许久。

从小姐姐就教给他,要乖一点,才能在不是家的地方活下去。

只不过无忧一直到现在,还不清楚到底哪里是自己的家。他是和阿九亲昵了不少,只是他自知性子敏感,阿九的承诺他也不敢相信。无忧从来不知道,自己到底哪点值得喜欢。他看不上自己,在希望别人一样看不上自己的同时,却又控制不住的对别人有了些许爱情。

那就不自觉的,希望别人能对自己好一些了。

这样的心情矛盾的很。

他还记得,姐姐出事之前自己都不把她的劝告当回事。直到她出了事,自己才每次都和她说,你说的我都听。

听话听惯了,谁说话便都会听了。

一直盯着剪纸看也不是不会累。无忧把小剪纸放在床边,看着在房里背对着自己阿九忙碌的身影。

有那么点像是自己的兄长。

他已经将近一个时辰没有回过头了,若算上一句话说完的时间,那应该是天色还没黑下来的时候。他想和阿九说几句话,随便聊几句也好,但就是不好意思开口,即便是开了口,也不知道能说什么。

阿九和宇文怜说话的时候,自己插不上嘴。

就这么一直坐着,无忧心里愈发闷着,干脆起了身,拍开门跑到外面去。

“那小东西怎么了?”宇文怜被他不满的拍门声弄的一阵蹙眉,但应当是原本心情不错,还是问了一句阿九。

“应该是不大开心。”阿九回答道,看着无忧拍门离开的动作,如实说了自己的猜测。

“这样,那你跟出去吧,有话待会再说,我也看看这些。”宇文怜拿起桌上的笔对阿九说道,对于这些事情,他向来猜的仔细,阿九急忙的翘首样子,早就被宇文怜看在眼里了。

“多谢您!”阿九道了谢,头也不回的跑了出去。

“小无忧…”

他就坐在门前的台阶上观星,阿九叫了他一句,便也和他一同坐下。

无忧偏过头,看着阿九。也算是忽然注意到了,自己昨夜里喝醉了酒,不怎么清醒的情况下,弄得人家唇角的那块青紫。他微微启唇伸出手,轻点在伤痕上。

“…疼吗。”

明明都已经近了六月份,无忧的指尖却还是这么凉。这句话倒是让阿九想起了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也是这样问了一句。

“不疼。你怎么了?”阿九摸摸他的头发问道。

“……”无忧收回自己的手,不好意思的垂下头,“我没想到你会追我出来的。”

阿九有些好笑,“我看出来你不大开心了,所以想着跟你出来问问。”

无忧抬起头,怔怔的看着阿九,一字一句的问道,“我的心情…是你跟出来的理由…吗。”

“嗯,是啊。”他点点头说道,“虽然我算不上很了解你,但我其实也大概能看得出,你的心情。”

他心头一紧,其实,基本上没有人,会在意自己的心情。

“好啦。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不管你想不想多,总之,你不介意的话,我会陪你的。”阿九笑叹了口气,自顾自的打趣了两句,却发现他表情依旧冷淡的很。“怎么了?”

“我想起那个丢掉的玉佩了。我说…你突然被宇文淮烨疑心,是因为这个吗?”无忧想着,那玉佩也不是凡品,自己弄丢了没再找到,被顺走了哪个小贼胆大包天敢卖了去?还不都是上交给官府,要这般的话,还真就必然经宇文淮烨的手。虽然阿九没提,可是他的玉佩无缘无故出现在了天水郡,这不管如何都该起了疑心。

“不是,别太在意了,没事的。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情,只要能处理好了,就都好了。”阿九猜到他会在意这个,当时没有和他说,却不曾想他自己问了起来。

“嗯。”无忧不置可否的应了声,“你去忙吧。”

“那你呢?”

“我坐一会,也会去找你。”他眯起眼睛把头转向月亮,看起来还是不怎么好意思。

待阿九回去了,无忧望着月色,才想起自己远在异地的兄长。相别天涯两地,只是他还惦记,自己离开的时候,何文泽的那番话。不过,抛去那些事情不谈,也不知道宇文怜的消息递了过去,对他来说是开心还是不怎么开心。无忧对于祝氏的事情一向是连一知半解都算不上的,也就理所应当的认为,知晓了一直以来都在调查的事情,即便只是有个苗头,也应当是开心的。只不过在这之余,无忧惦念着他的话,猛然想起,祝氏是他的母亲,任由他再如何刻薄,总也不可能因为调查到母亲的死因而开心。

他有那么些担心何文泽。

这人脾性古怪,为人虽谦逊有礼,可背地里却也是真的无情。

希望他的冷血,能再多一些,不要太冲动的插手这件没有太多证据的事情。

无忧对着月亮这样默念着。

此一明空,同样也有旁人,拜月默念千遍。

“我想…再过几日就是你的生辰了。只是我现在也出不去,没法子替你准备什么了。不过…我知道你对星空感兴趣,我可以替你猜猜看,浩瀚星河,都说了什么。”何文泽趴在窗边,兴许是累了,转了个身子躺在他膝上仰头看着时笙,戏谑似的点了点他的唇,“总之…先祝你安好吧…”

他和他都出不去。

何瑾美名其曰叫了人手替他分担琐事,可却实为监视。朝中之事他说的确实有道理,自己刚刚回来,也不见得能处理好,且百官也基本都更偏向于何瑾。本来也是名不正言不顺的,何涉还在的时候,自己就已经随着被废的祝氏成了庶人,这么些年来也没能找到证据为祝氏翻案,若真按实际来说,自己现在确实是也没什么资格与何瑾争的。何涉的诏书确是自己没错,但总要倾听百姓意见,总也不能让自己成了风口浪尖上的那个罪人。

平心而论,何瑾处理的政事是十分妥当的。

说些冠冕堂皇的话,自己是为了蜀国考虑。战乱初定,百废待兴,若这个时候贸然禅位,阵前生死回来的将士也是不肯服的。攘外必安内,如若内政不顺,纵然百万雄兵亦难防敌军千人。离心为最上策,可抵千军万马。这些事是何瑾跟何文泽两个人都知道的,只是不约而同的,都没有提出来。他还是想要控制这个小皇帝,甚至想自己做皇帝。但他也知道,现在的时机不允许,只好暂时先这般监视下来,往后再作打算。

再说些私心的话,何文泽自己压抑了那么久,到了手的权利,他真有些不甘心,被人威逼利诱一下就让了出去。

“陛下,您还未休息?”

有人叩了门,何文泽不大满意的回了句进来。

“这是殿下拜托给您送的苦艾草,说是看您夜不能寐,便给您这个让您安寝。”

来人低垂着头,何文泽站起身子,亲手去接了那份艾草。

“有劳您了,那个,我该怎么称呼您?”何文泽一样垂眸问道。

“贱名陈皓。您大可不必理会。”

他抬起眼睛,眸中与世无争,只是摔入尘埃,多了些许寒意。

这寒意彻骨,冷的何文泽在五月天里,也如同风霜彻遍衣袖。

回忆席卷而来。

自己幼年的事情接二连三的被何瑾搬了出来,可这一次,他搬来的却是自己最害怕的。

当年前朝不当何涉面的时候,都会提上两句。这孩子性子和模样长得都好,若在乐府里好好调教,怕也是个千金美人。自己不是没有应过,后宫里玩些伤痕,而前朝更多的是让他放弃自尊的事。

为着这些,不是没和时笙闹过。

陈皓是当年对自己最好的一个,后来辞了官,不知道因为什么,被何瑾又抓了回来。

旧年承欢皆在眼前。

“子阳…大人…”他咬咬嘴唇,努力挤出一个笑意,“没想到是您。”

“我担不起你这一句。”陈皓轻笑了声,看了看坐在房间里正一脸紧张的时笙之后,又把目光转了回来,“他等你呢。怎么每次见了我都跟什么似的。”

何文泽点点头,还是站在门口目送他离开。

“等等。”陈皓忽然站住脚,回过头来跟他说道,“艾草气浓,你别因为这个错漏了什么。你聪慧又通得医术,这便是他让我从来这个给你的意思。”

陈皓讲话从来都是轻声细语的,总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话里的边边角角都像是浸透了花心上的露水,软玉温香。

“多谢您。”

他关上门,拆开了那一份并不多的苦艾草。

浓烈的香气直冲着房间,他把艾草都倒在一边,“阿笙,你来帮我挑一下。”

时笙应了声,便随着他一同将所有艾草都摊开来。

那些艾叶里赫然夹杂了些麻蕡。

若要研磨捣服,量少多用,总也是看不出的。

何文泽蹙眉,忙把那瓶药里剩余不多的粉倒在一边,仔细尝了尝。从前不清楚这药性,只记得母亲吃过后确有疯癫,他又分析不出里面的药物到底是什么,因此并不敢贸然入口。

艾叶掩盖了麻蕡的浓重气味,佐以白薇,伤身根本。若日日服用,即便是母亲不选择跳井自尽,过不了多久,应该也是会死于身子的不适。

定要对她赶尽杀绝…?

他站在原地,温柔的笑靥悄悄染上眼角眉梢。

是…卫国吧。

“阿笙。”他轻轻叫道,“先休息吧,明日再说。”

他身边的木桌底被他不经意间划出三道长痕,刚刚愈合没有多久的指甲又一次被血染红。

五十五。

“你把东西都给他了?”何瑾手指节一下下的叩着桌面问道。

“你说的事情我做好了。”陈皓懒洋洋的说道,“你没有别的事,我就先回去了。”

“你给我站住!”何瑾猛的站了起来,吼住了正欲离开的陈皓,“我让你走了?你还没和我说…他什么反应。”

“你好威风啊。”陈皓回头,眯起眼睛笑道。

他走到何瑾眼前,四目相对。而后他把目光垂了下去,长长的睫毛盖住眸中的星光,手上却不老实的点了点何瑾的脖颈,“他说啊…谢谢我。也问了为什么是我。利用爱人和别人这层关系的感觉,是不是挺好啊…”

何瑾明显感觉到,他的指甲划伤了自己。

“我希望你能审时度势。”何瑾往后退了一步,底气没有方才那样十足,“你出身高贵,所以我才利用你,仅此而已。你和他什么关系,我根本不在意。”

“哦?是吗。”陈皓不置可否的附和道,“不在意的话,最好。”

他说完就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你滚了就别回来!”直听着他走远了,何瑾这才把桌子上的东西都掀了下去,“没有你我还管不了一个何文泽么?!”

他坐在地上,红了眼眶。

话音刚落下不久,门口便依着一个少年郎,眉目清明,正瞧着他满目戏弄。

“哎哟。是我让你觉得不开心了?没有我你自然能管,毕竟和他亲昵过的,也不只我一个,对吧,殿下?”

“你给我滚!”何瑾冲他没什么气势的叫道,只看到他嗤笑了声,无能为力的放他离开了。

何瑾恶狠狠的拍了一把自己身边的桌子,深深的呼了口气。算了,不用理他。他窝着气整了整衣裳,准备进宫去见何文泽。

陈皓给自己添了赌,难不成自己还不能跟何文泽添堵去了?

“帮我把这个递出去,小心一些,不必着急回来,务必告诉他们,要亲手交给小无忧。”何文泽把信封交到时笙手上,压低了声音说道,“你就说是回府上就好了,为了免旁人疑心,等个三五天再回来。”

“好。公子你注意些。”时笙微微低头,在他额前碎发上留下一个吻,逗得何文泽情不自禁的咧咧嘴。

“嗯。”他对时笙摆摆手,小小的伸了个懒腰,翻着桌上的书卷。

也不知道看了多久,何文泽起身准备换上一本书的时候,余光刚好瞥见站在门口的何瑾。

“叔叔这样站了多久?”他朝何瑾打了个招呼,依旧把书卷先放在了一旁。

“陛下您安,臣刚见陛下您忙着,也不好打扰,站了有那么一会。”何瑾问了安,径直走进房间里,站在他桌前,睥睨着何文泽。

“您今日来,不能是只找我问个好的吧。”他把自己身边的蒲团从桌下丢了一个过去,“您坐吧,我去给您沏茶?”

何瑾按住他的手,坐在了他对面。

“子阳给过的东西,我都已经看过了。这样的话,我们或许可以来谈谈看,您告诉我这些,是想做什么。”何文泽也没有怎么推辞,不动声色的抽回自己的手,柔声问道,“那么…这一次没有击垮我,您又打算如何?”

这孩子…

何瑾看着他温柔的眉目,有了些意思。

如果他要一直陷在回忆的痛苦里出不来,放弃自己放弃所有,倒还真是让人看不起。那也没什么必要再纠结于手段了,蠢货是不配需要计谋的。

既然做皇帝,就要有个皇帝的样子。

他也知道,要控制何文泽,本就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你是因为时笙走了,不在眼前了,所以就这么胆大了吗。”何瑾瞥了一眼他手上的书,和他手边被他自己衣袖悄悄盖住的一点草药。

“那又如何?”他笑靥依旧,只是话里多了些针锋相对,“这样急匆匆的跑来找我,您又是因为什么呢?难不成…您不介意,自己的恋人…曾经和我…”

看何瑾的目光闪烁了那么一下,何文泽就知道,自己这一句话是猜对了。他不会不在意,陈皓和自己的关系。

“哦?这算是…还给我么?”何瑾冷声道。

能把这件事再提起来,抛给自己让自己难受,他何文泽这点本事,可是跟他爹没什么差别。

“我不敢,只是这事,我觉得,叔叔您与我,都不能忘掉。毕竟你我,可是叔侄啊。”何文泽说话时把书合上,放在手边,叔侄那二字,是咬紧了的。

这算是郑重的宣战?

“那是自然。”何瑾接下了他这封未说清楚,只是话里有话的战书。

同一个时间,谁也跑不掉的被迫争斗。

“明日会因为蜀国商队的事情上朝,所以到时候你可以再看看情况。”宇文怜咬着笔杆,吐出几个字来,“伯愚的事情急不得,就目前来看,我觉得你的问题最大。我眼看着,子桓他也不是跟你开玩笑,既然他疑心了,那必然是要塞给你些什么人的。你明日应该是第一次去朝堂上,虽说我不知道旁人对你的看法,但是我觉得你总要小心一些,别让他们挑了错处出来。你本来就笨,我说的话你可要认真听。谨慎总是没错的,你就等等看,明日他们说些什么,回来再决定。”

阿九犹豫再三,还是把自己的疑惑说了出来,“我听说,他们也都在疑心您的,您难道就不担心么。”

“只要我活着一天,他们就没有不疑心的,也不是第一次了,爱怎么样怎么样吧,懒得去管。”宇文怜吐出笔杆来,揉了揉眼睛。

“那兄长…您跟何文泽的事情…真的不碍事么。”

哪知宇文怜瞬间冷了眼神,“这和你有关系?你给我老老实实的,我的事不用你管。”

阿九知道他生了气,也在懊悔着怎么就管不住多问了一句,自己兄长的脾气,自己又不是不知道,非得惹他烦。他赶紧道了歉,好歹又解释了一番道,“您别生气,是我做错了。但我只是担心,毕竟这事情关系重大,真出了事,到底该怎么办。”

宇文怜沉默了半晌,抬眸间正好望见刚刚回来的无忧。

“你可知这么些年,我在山上都听到了什么。”他近乎自言自语的说道,“我不能不为了自己打算些什么。”

“您想做什么?”阿九心头一阵凛冽,他有些害怕,宇文怜这番话,实在是不怎么算得上忠义。

“没什么,你不需要知道。”他摇摇头,不打算告诉阿九。只是看着阿九略微疑惑的样子,还是提了一嘴,“我娘当年如何也不至于抛下尚还年幼的我离去。你也许不知道吧,我娘殉情之前,她与兄长单独说过话。所以说,这件事里,是和兄长有关的。当然,这不是他亲手,我也不知道他都说了什么。既然他儿子拼死护住这个江山,我也不想多问。只不过最让我失望的,却是他儿子还不如他,亲手流放了自己的先生,又疑心了你我。我还尚有可以疑心之处,可你是他的亲叔叔。”

阿九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宇文怜,疑心这件事,哪一位皇帝都有。不过是看疑心的对象是谁而已。

可宇文淮烨偏偏这么倒霉,疑心到的人是那个他父亲都差一点败下阵来的宇文怜。

“行了,我也累了。我先回去,明日朝堂上见吧。”宇文怜深深呼了口气,站起身子和阿九道了别。

待他走后,阿九才对无忧开了口。

“小无忧。”他应当是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说,便还是叫了无忧的名字,“我总觉得,旁人都有自己的事情做。我觉得我好傻啊,被自己兄长丢了出去带兵,又被现在的陛下怀疑了。还有七兄长,他也依旧是瞧不上我的。”

无忧看着他的眼睛,清浅的勾起了唇角,“有一点。”他认真的回答道。

阿九憋不住自己的笑意,无奈的嗤笑了出来,“傻就傻吧,又不会怎么样。”

“不过,为什么宇文怜对你是这个态度。”无忧话锋一转,问到了这个问题,看样子是有些不太开心。

“啊,他对谁都是这个样子,但是在他身边的弟弟,只有我一个人了,所以可能你见的更多些。不过也跟他瞧不起我有关系吧,别在意。”阿九知道无忧兴许是心疼了,心头一暖。从小到大,自己两个兄长都不常见自己,偶尔见到七兄长,也都是被戏弄一顿,他知道,宇文怜从来看不上自己。虽然没什么坏心思,但总归不大好受。

无忧不大情愿的闭了嘴,目光落在了自己的手指上。

这是他一贯的,不满意或是无聊的动作。只不过他没有发愣太久,就被那日阿九放在抽屉里的信封吸引了注意。

阿九以为他出了什么事,怕他不大开心,便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落在信纸上,还是一阵的脸红。

“别看了别看了…”他点点无忧的手,试图能把他叫回来。

“是什么?”无忧扬起头,看似不介意的问道。

“没什么啊,真的。”阿九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说,那日借着身体的接触说了出来自己的心思,也只是在特别的情况下,可是要真的在日常讲出这些,还真觉得有些无法接受。

还是不好意思。

“是谁给你的?”无忧问道,“重要的东西吗。”

“不是谁给我的,也不怎么重要。”阿九不会扯谎,只得如实回答道。

可这话一出,无忧就更不解了,“是你写给旁人的吗?”

“算是吧…”阿九低下头,不想让无忧看到自己现在的样子,就连耳畔上,也染了暖暖的一层夕阳。

无忧没说话。

他把写给自己的寄到了承安,自己虽然没看到,但是自己知道。可是这些没有递出去的,他还一直藏着掖着,到底是他写给谁的?

“我以后不问了。”

想了许久,无忧得出一个结论,是他写给齐玉贤的。

“我总觉得你误会了什么?”阿九听着他的口气不大对,试探性的问了一句。

“不是你给齐玉贤的?”无忧不太自然的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果然…”阿九无奈的笑叹道,“我说过,我伤过她,所以也就没有理由再去打扰她了。我都和你…啊,好吧,你不信我?”

无忧没反驳,等着他接着把话说下去。

“这是我…写给你的。但是我不好意思给你看,我当时也觉得,都给你,显得我像多在意一样。”

似乎这话说出来之后,无忧的脸色更差了点。

在意我…有这么严重来着…

不过很快他便释然了。

自己也写了信,也没有寄出去。

你就当是我把信都给了风,我现在也不知道去哪儿了。

“好啦…别太在意了。明天我不在,你可以自己看看。但是答应我,不许告诉我感想…”

“嗯。”无忧温顺的答应道。

五十六。

无忧是被一阵敲门声吵醒的,刚睁开眼睛,就看到阳光覆上了房间裡飞舞的小灰尘。

耀眼的明媚。

阿九已经不在身边了。

应该是四儿拦住了敲门的人,在外面悄悄地说了几句。

“进来就是了。”无忧还没清醒,胡乱披了件外衣,坐在床边。这个时间,回来的应该是阿九。

只不过并不像他想的那样。

他有点后悔不让四儿多说话了。

“何公子,对不住,是我打扰您了。”

面前的女子是他最不想见到的。

宇文良淑也看出无忧的疏远,只是站在门外说道,“叔叔们和兄长在谈事情,九叔不放心您,让我来告诉您一下。再一个就是,晚一些希望您也能去一趟,好歹谈谈货物的事。”

无忧没理她,把衣服紧了紧,站起身子走到她眼前。

“没什么事你就回去吧。”

她脸上有那么点尴尬,却还是十分无奈的应了声,“好。”

无忧二话不说让四儿送她出去。

在她离开之后,无忧隐隐约约的听着四儿与她谈了两句。

“公子便是这个脾性,也没旁的,就是刚刚起来了,兴许是还没大清醒,还请您莫要在意,奴才在这边给您配个不是。”四儿甜笑着说道。

“本宫知道,姑娘大可不必在意。”宇文良淑回应说,她看看这个比自己矮了些的小姑娘,想了想将自己头上的珠钗簪在她的头上,“姑娘您戴着,比本宫好看不少。”

宇文良淑朝四儿眨了眨眼,径直走出大门。

“殿下?陛下给您的簪子…”宇文良淑的小丫鬟不太确定的提醒道,总觉得自家主子头上少了什么。

“本宫给旁人了。”她对着小丫鬟笑道。

“谁呀?不是刚刚您还戴着。”

“本宫记得他不爱和女子搭话,但是他伺候的人却是个女子。本宫瞧着打扮是朴素了些,所以觉得,也许给她是挺好的。既然何公子对她有兴趣,那这样也好,让她好好伺候着,何公子大概也会开心吧。”宇文良淑说这话的时候,颇有些无奈。

“这可是陛下给您的东西…您就这么随便送人了…”

“你这小丫头还吃味了不是?”宇文良淑掩唇一笑,站定在街边,从发髻上摘下最后一个珍珠簪子,簪在她发间,“这样便不许吃味了。”

她笑笑,叹了口气接着往回走去,“不过本宫突然想起来,最近子桓是不是总爱叫上七叔九叔一起?知道李大人的事之后,还真有点担心。你说…叔叔们跟何公子不会有事吧?”

主仆笑闹着边远离了王府,只是无忧被打扰了一通,自然也没什么心情再睡下去了。

“公子,奴才都帮您处理好了,门奴才给您关上了?”四儿站在门的侧面说道。

无忧站在床前,在阳光下的流转下,忽然发现了四儿头上的簪子。

“哪儿来的?”他凑到门口,仔细看了一眼问道。

“是…刚刚的殿下给的…您若不喜欢,奴才以后便不戴了。”四儿一愣,连忙解释道,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又惹到这个脾气古怪的主子了。

宇文良淑…

无忧蹙眉,一把把门拍上。

你还真是要贴着我烦我么?

他心烦意乱的坐回床边,看到抽屉里阿九夜里说的,可以趁他不在时候看的东西。

无忧一张张的拆开,信纸末尾处,落款的时间有时候是同一天,有时候是第二天,倒是从来没有一张,是隔天的。

都写的是些小事,小到不能再小,甚至也是自己的小事,像是只是单纯一问,自己有没有饿着,病情怎么样了。当然,也有他的,他在信上说,很担心自己的病。

这所有的信,都是写给无忧的。

他握着这单薄几张纸,却泪如雨下。

这是许久,无忧第一次哭的这么凶。

只是不知道,他还能有人在意。他原以为,这辈子都要自己一个人了。

因为幼年时时刻刻的怀疑监视,无忧实在不敢对任何一个人好。即便是有了阿九,他也不敢向阿九讨要什么,诉说自己的心思。

他觉得只是做了些连自己也感动不了的事。

泪下沾了墨迹,晕开纸上。

那一夜,你在背后点点烽火下,银枪白马,一笑明媚,引得城头火光也彻夜不眠。

那是我的整个世界。

无忧擦擦泪,面无表情的把信纸叠好放回原处。

这是他想告诉阿九的话,可惜阿九不敢听。

原来这样久,无忧才知道,自己早就没了能发泄情绪的能力。

他随意整理了一下,顺便也想等上一会,这样大约上就不会遇到刚刚离开没有多久的宇文良淑。无忧打开门,和四儿谈了两句。

“你很喜欢宇文良淑吧。”

“奴才不知道…是刚刚的殿下么?奴才只觉得,公子您似乎并不喜欢她…”四儿正站在门口不知所措,好巧无忧自己找她说了话。

“我恨她爹。”无忧眼底里藏着恨意,他瞥了一眼四儿,抬步欲走,“我出去,你自己思量一下。”

踏出王府后,无忧看着门前的略微萧条,忽然有几分惊讶感叹,自己居然还记得去皇宫的路。这条路对他来说,也许是铺满了血污。

仿佛山崖浪潮拍岸,那落下千万丈的巨石。压迫诡异,沉在水底,日日经受水流,抽丝剥茧,就将所有的噩梦刻在心底,也同样刻在这一路的海水幽深,永无重见阳光那日。

兴许这就是无忧不喜欢阳光的原因。

他讨厌一切自己想要得到,却始终得不到的东西。

那条路不长,无忧思索着便到了。

宇文淮烨应该是跟人打过招呼才让他姐姐来叫自己的,在皇宫前或是皇宫里,都没有人阻拦自己。

“陛下…有人求见。”

随着侍卫的通报,大殿厚重的门打开时,洒尽满地光耀,仿佛穿透长安,百战金甲,耀武扬威的,誓要杀尽每处阴暗。

“何…文昭。”

“宇文淮烨…”

阿九从未见过无忧这般。

冷漠而疏远,带着满身的桀骜,从他细瘦的四肢,淡然无助的眸子里透出来,消磨掉一切曾有过的时光涟漪。

那是只站在黄沙漫天孤城间,一匹幼小的孤狼。

可这是两只狼的对峙。

阿九不知该如何是好。

“我叫你来,只是谈谈货物的事情。”宇文淮烨咬咬嘴唇,抬眸说道。

口气里也是隐藏不住的凛冽。

“是吗?那你想说些什么?”

如果不是二人表情都毕竟严肃,宇文怜还真觉得他们都能龇牙咧嘴了。

“既是贸易,那必然长久。”他傲然说道,从桌上的小盒子里拿起一枚玉佩,吩咐阿九递了下去,“既然你们主上,让你来监管,那么,我这里有块上好的宝玉,你且看看,如何?入不入得了…蜀王爷的眼?皇叔?去啊。”

阿九手里的玉佩正是他自己的,那么一瞬间,阿九忽然明白,宇文淮烨的意图。

他是想用自己,来套无忧的话。

那不就是明明白白的,坐实了宇文淮烨的疑心吗?

“够了。”阿九一把将那枚玉佩摔在地上,白玉落在草席上,并未摔碎,只是流苏散乱,倒是显得像他脸色一般憔悴,“子桓,你够了。”

宇文淮烨像是被触到了什么,眼中杀气尽显。

“哟,说的什么?九弟是喝了酒吧。”宇文怜轻轻从背后拍了拍阿九的腰,顺势抓起他的手腕,“喝醉了酒可不要打扰陛下的事,跟我出去醒醒酒。”

他抓着阿九基本是往外拖的,宇文怜知道,宇文淮烨暂时还不敢动自己。

阿九被拖过自己身边的时候,无忧看到还未说出口的担忧。

“现在只剩下你和我了。”宇文淮烨缓步走到无忧眼前说道。

“是啊,只剩下你和我了。”无忧站在原地,没有关严实的门里钻进微风,吹起二人衣袂,而后缓缓落下,随着大殿上的门,将阳光赶出了视野。

“你和我九叔,关系很不错吧。好到他能把这个也给你。”宇文淮烨站定在他面前,距离看清他眼角眉梢,只有一步距离,“你和我有多久,没有像现在这样说话了。我记得,你年幼的时候,还没有那么恨我。”

“我也记得你年幼的时候,还没有那么多疑心。”实际上,无忧也看不清他的眉眼。

“哦?是吗?”他挑挑眉,忽然笑了起来,“我很高兴,能和你们贸易。我们坐下来,好好谈谈贸易的事情吧。”

无忧漠然的点点头,随他坐在了对面。

只是递上几份清单,倒是也没有再谈些什么。

树下阴影处,宇文怜一巴掌甩在阿九脸上。

“你是想把我拉上陪你一起死吗?你配吗?”宇文怜动了怒,薄唇轻抿,一脸不悦的看着被自己打懵的阿九,“你不要命我无所谓,但是你这意思,是要拉我做陪葬?”

“…兄长息怒。”阿九低下头,不敢去捂自己的脸。

“他的意思你也知道了,你打算如何。”宇文怜眯了眯眼睛,等着阿九的回答时,又说了一句,“有时间替别人开脱,你倒不如想想,该怎么替自己开脱。”

“不然下一个李贤是你,不是我。”

阿九看着宇文怜,最后还是轻叹了口气,“我何尝不知。”

“这样吧。待会等他和无忧说完了话,你去和他赔罪,顺带告诉他,这次贸易的事情,你想接手处理。只要你能把这件事办好了,再给他一个好的结果,子桓就算是想对你如何,也暂时无从下手。”他扬起唇角笑道,“你是不是许久没有和他这样说过话,所以不太适应了?一直以来啊…在战争里,都是你冲锋陷阵,那时候的他,还是个孩子。还只会缩在你怀里,告诉你说他害怕。”

“和兄长不同…他是我的亲侄子…我…是唯一在这世上,和我有着相同血脉的人了…我…我真的不知道,我该怎么对他。而且我说不在意都是假的,我出生入死为了他,可到头来…他却…”

“你啊,想着的这个,也是他一直以来,讨厌你的根本。”宇文怜的手抚上阿九的侧脸,刚刚被自己打过,现下还有些微微的泛热,“他想要肃清朝野,想整理一个属于他自己的天下出来,总之,你,李贤,就连秦绩在内,他都不想再留着了。他不想看到,对他有威胁的人。尤其是…见识过他曾经的人。”

五十七。

“这份文书,便给我了?”何文泽用二指夹住薄薄的信封,在躺下两个少年人眼前晃了晃,狡黠一笑道,“来,我想请你们两个,能让我看到一局有趣的棋。”

二人都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

何文泽倒是不急,也并不想和他们多说什么,只是自己悠然的拆开了信,如果没有猜错,应该是递给卫国的。

“这样吧。我知道,你们这样的身份,是都没有家人的,我拿这个威胁你们,似乎也不那么有用。”他把缓缓地倒了杯茶,把信随手放在一边,“我也知道,你们不怕死,不怕丢失同伴。所以…我今天不问你们主子是谁,我只问一句,这信要递给卫国的谁,做什么用?”

两个少年依旧一声不吭,其中一个胆子稍大些的,还扬起头瞥了一眼何文泽。

他撩起衣摆,手上端着还有些烫手的茶水,走到那个少年眼前,仔细端详了一番,猛地将他身旁的男孩子推在地上,压在少年身上,掐住他的脖颈将水灌了下去。

“知不知道我为什么不问你们主子。”茶盏摔落在一旁,何文泽就这么冷着眼神睥睨着被溅出热水烫红了身子的少年,忽然灿然笑道,“因为我知道是谁。你们谁说了,或许我会放过你们主子。这是个和我的交易。我想,你们也不希望他因为和一个卫国人做一项不是很值得相信的交易,而丧了命吧。”

何文泽站起身子,连着茶壶递给那个还跪在地上的少年。

“你如果不说的话,这便都赏给你了。”他一把抓住少年的手,按在茶壶壁上。少年皮肤白皙,瞬间烫的通红,“你要知道,是你害了你的同伴。而这件事情也是一样的,你们两个害了主子,喏,就像你的同伴。他顶多是一口热水的事,可你这个罪魁祸首,可是一壶。这样算算,你们主子到时候一刀没了,那谁来保你们呢…你们这个守口如瓶啊,之后又该怎么办?我是知道你们这样的小死士不怕,可是你们也不想吧。总之,你们幼年经历过的和没经历过的,我都有过。我有很多办法,折磨你们。”

“我不会告诉你的,你死心吧。”少年看了眼地上的茶壶,蹙眉对何文泽说道。

可他眼底的一丝动摇却实在明显。

何文泽二话不说,捏着茶壶柄,捏着少年的下颌灌了些水进去。

直灌的热水顺着少年的脸流进衣襟,咳嗽难忍,他才停了手。

“陛下。”一直站在墙边的男子这才走了出来,“差不多便是了,留活口报信。”

那副媚眼天成,轻佻的掠过地上两个孩子。这文书就是他陈皓拦截下来的,理论上来说,这两个孩子,就是他害的。

“陈大人?”先前的少年缓过劲,不可思议的看着陈皓,“您怎么…”

陈皓蹲下身子,看着他的眼睛,覆在他的耳畔轻声说道。

“我不管你们身份如何,和他在一起的只能是我。无论我死或是我活着,无论我在他身边或不在,他只能陪着我。我当年不在,他救了你们,你们就要为他豁出命去?是不是贱?今天是你们两个,明天就是你们别的同伴。懂吗?这些傻事你们也劝不住,究竟凭什么呆在他身边。”

“子阳大人,可以了吗。”何文泽浅笑问道,正好对上陈皓起身时一样温柔的眉眼。

“嗯,多谢陛下方便。”他对何文泽点点头,又对地上的两个孩子笑道,“滚。”

任是谁也未曾见过,二人这样的狠辣。

少年收拾了一下身子,站起身就往外跑去。

何文泽自己拿起一旁水盆里的布块,单膝跪在地上擦拭着水渍,也一片片的捏起打碎茶盏的碎片。

“明彧。”陈皓撩了衣摆,和他一起收拾着地上的东西,“你不打算让位?”

额前碎发,让他看不到何文泽的脸。自然,何文泽也是看不清他的。

“其实我暂时没有这个打算。”他柔声说道。

“这样啊。”陈皓不着痕迹的顺着他的手指,试图去捡同一片碎片,他轻轻的,却不怎么能让人抽的开,将何文泽的手指尖按在碎片上。

“您是如何打算呢。”何文泽沾了血的指尖压上陈皓的手,也以同样的法子轻擦过碎片棱角,瞥了一眼故人的眉目,“您替我截下叔叔的文书,那您必然知道,他想做些什么。”

陈皓把地上沾了自己和他鲜血的碎片好好的收在一边,“陛下,这里一切可交给我代您处理,您去休息也无碍。”

“不必,有劳您挂心我,只是这狼藉还是我弄出的,我只是看着,也于心不安。”何文泽低眸说道,他知道,陈皓的意思,是不必让他再管这里的东西了,不过不需要再管的,也包括朝廷的事情。

“于心不安吗…”陈皓轻笑了声,用带着血的手揉了揉他的头发,“长大了。走吧,坐下说。”

何文泽依言与他对坐,等他说着下文。

“这文书您也看了,是子瑜寄给卫国的。这件事他也没有告诉我,但是看信里的语气,应该是递给宇文淮烨。”他点着桌案上二人之间的棋盘,将黑白子重新都收了起来,又把盛满白子的棋笥放在何文泽的右手边。

他心领意会,这是陈皓一贯的习性,自己年少时去他府上,也有见过他与旁人下棋。只是他更喜欢白子,却也知道,自己同样喜欢。兴许是作为长辈,陈皓还是把这个让给了自己。

“令君,您是因为怕他出了事,所以才告诉我的吧。当然,其中还有更细的东西,我也不便去猜。”

“那是自然。你也很聪明,知道什么能猜,什么不能猜。”陈皓落子,悠悠然的说着,“子瑜这件事做的不合适,他太急了些。不过,你可不可以说说看,他到底急在哪儿。”

这句话算是陈皓最后的试量。

“所有事情都讲究一个计,谋,权。而计之在于算,算之优劣,以定胜负。攻而必取,是攻其不守。叔叔这一策,却未曾攻其不守。此事一出,若败必然被宇文氏纠缠不放。满朝文武心照不宣默许叔叔篡权夺位,却不甘摆于表面,让人平白辱骂。可若被宇文氏纠缠,那事则不密,臣不密失身,机事不密则害成。您是心忧他,这才替他截下了文书,并非与我交好。不过,这是叔叔第一点急的地方。第二点便是计出问题,却旨在意权意谋。计不成则谋不成,叔叔这一点,也是急了。”

“你说的不错。是我气着他了,他才急着要拉下你。可他忽略了一点,你刚刚打赢了回来,可谓威震四方。虽说你在朝中毫无地位,但也是棘手了些的。我们三人都知道,亲而离之。你有何涉的一队亲兵,在你刚回来的这段时间,拉下你确实是太难了些。你未出错,他却出了错,这就要拥戴你。这个场景是我不怎么想看到的。我觉得,他应该依旧霸权,并且尝试离心。即便是你的亲卫不愿意,也要自己做到让他们心服口服。以此看来,子瑜确是急到不顾。我觉得…这事就算是你不愿意提,也得给他点教训。”

何文泽确实不打算提。

这件事关乎重大,自己无权,唯一的掌权王爷却投递叛国,这怎么说,对于刚刚试图稳定下来的蜀国都是一个不好的消息,看样子就像是要重新依附卫国一样。在不一定的稳定下,何瑾倒了,还会有旁人,且会惹得国家不宁,百姓不宁。而百姓不宁,最大的害处,就是统治者也不宁。

“您且放心,这件事交由您处置。只是希望,您做些什么,都能秘密行事。不过,我还是要夸一句令君,您这一招,既防住了叔叔受到祸害,又离心了他与宇文氏的同盟。”

他轻巧的让了一子,明明的平局,成了陈皓胜场。

“能看出来我的想法,也是你的厉害。明彧。真的长大了。”他收下了这一局胜场,却还惦记上原本的平局。

有人寄信必然有人收信。

无忧和阿九早已告退回府,只有宇文淮烨和宇文怜还在说着些什么。

“陛下。”

林煜匆忙在他耳畔耳语几句,“蜀国的信一直未到,可蜀国那边说是递了出来的。您斟酌一下,再做往后的打算。”

宇文淮烨点点头,“好。”

合欢浅笑入青云,天妒良人(陈贞×宇文卿)

“娘娘。”宫女轻轻推了推锦绣床榻上的女子,她睫毛微微颤了几下,美目缓缓睁开,是流光飞舞,和掩盖不住的疲倦。

“看你,急什么。”陈贞用手指将宫女跑乱了的头发挑到耳后,笑道,“怎么了?”

“奴才刚听了翔鹤轩的宫人说,蜀国公主…”小宫女说到这,不自觉的看了看陈贞。

“蜀国公主?”陈贞似乎在想什么,歪着头的样子甚是可爱,“啊,我知道了,何婧是吧。不说是个倾国的美人么。”

“她…被蜀王送来…和亲。”

陈贞一愣,笑着叹了口气,“知道了,挺好的。”她似乎还想说什么,却一句话也没再说出来,小宫女也知趣的退下,陈贞看着自己手指上的红出神,一言不发。

“贞儿。”许久后,宇文卿轻声唤道,“贞儿,你还在生我气吗。”

陈贞抬起头来,凤眸半阖,勾了左侧的唇角。

“弟弟究竟做了什么。我想知道这个。”

“他…贪了赈灾的银子。”

她如释重负的舒了口气,疲惫不堪的冲宇文卿道,“知道了。陛下杀的,应当。”

宇文卿抱住她,“你有什么火…冲我发吧…我知道你委屈,从前你不会一个人楞这么久发现不了我来的,你冲我撒撒气,好吗。”

“不用了,我没事的。”陈贞使劲在他怀里蹭了蹭,“听说蜀国主动送公主和亲,可是有这回事吗。”

“贞儿…”

“是吗?”

“是…”

陈贞忽然感觉鼻子有些酸酸的,她努力吸了一口气,是宇文卿身上的檀香味,淡淡的,像是十年前初见那样。

“卿哥哥…你还爱我吗?我十一岁嫁给你,十二岁做皇后,你大我一岁,却什么都让着我。今年是嫁给你的第五年了,你还爱我吗?”

“傻贞儿。”宇文卿坐在她身旁,牵着她冰凉的手,“怎么这样凉。”

“没什么,我不冷。”陈贞抓住他的手臂,将头靠了过去。

她是丞相独女,名震八方才气横溢,曾半个时辰挥毫洋洋洒洒三千文字,竟有人说恍惚间仙女下凡,打听后才知,那日小楼中执笔的,是丞相陈家女儿。宇文家的聘礼是极厚重的,鲜红裹着明黄,从街头到丞相府前,日光下的明光像是将整条路镀了一层金。

陈贞回想起来,自己所有经历过的时光,还是出嫁那日最令人欣喜。嫁的是太子,是爱人,缀玉的红裳映红了她的眼,是太子正妃的礼服,据说,是宇文卿亲手绘的样本。

“卿哥哥,如果我犯了错,你会原谅我么。”她调皮的用指甲在宇文卿脖子旁划了几下,身体也凑了过去。

“会啊。但是这个不会。”宇文卿无奈的看着她游走在自己身上的手说道。

“不嘛。”她似乎更起劲,笑靥如花,身上的锦衣本就未穿整齐,凌乱的露出了肩。

“卿哥哥。”

陈贞指尖顺着他的衣裳向下,金丝绣的花样划过了指甲,她将他腰上的系带勾开,“她什么时候到?你不如,再陪我一会。”

“她…不出意外今夜就…你…不是…别…这个…我白天…”

“卿哥哥,你每次都这样,搞得像我怎么你一样。”她靠近宇文卿,几乎是要贴上去一般,眸光清冽,是月下的陈酒。

“五年,别人都有孕了。卿哥哥,我也想。”她吹熄了灯,冬日的暖阳巧巧透过窗纸。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宇文卿应该是回去处理何婧的事务了。

“阿钰,阿钰。”陈贞想到这,顿时心生烦闷,不痛快的叫了两声,发现根本没人理会自己。

“这小丫头又去哪儿玩了…”她无奈扶额,稳了一会便自己下床去,她只穿了里衣,随手从桌案上拿起一件外衣披在身上。衣服里掉出来的东西吸引了她的注意。

陈贞一手裹着外衣,一边蹲下身去捡。

是一枚玉佩和墨迹还未干的字条,看来应该是刚走不久。纸上面写着寥寥的解释,附了一句:知道你不爱多穿。这外衣是宇文卿的,玉佩也是他随身佩到大的。

那他自己穿了什么?

她来不及多想,将玉佩放在桌上,一边担心着宇文卿着凉,又想着待会他可能会去见何婧,会陪她一晚上,陈贞心里就一阵委屈。

于是陈贞拢了拢不怎么乱的头发,鞋也没穿便追了出去。

宫门拐角处心事重重的宇文卿忽然从后面被撞了个趔趄,本想回头询问是谁,为何没人拦着,刚一回头,还没来得及看清来人的样子,明黄色映满了眼,那人轻轻在他嘴唇落下一吻,一脸憋屈的看他。

“贞…”宇文卿刚想开口,又是一个吻。

“陛下…我不…”陈贞抽抽噎噎的,“我不要你去见她!”

宇文卿打量了一番眼前的女子,小脸冻得通红,肥肥大大的衣裳随手披在身上,耳环不知道怎么只戴了一只,又没穿鞋子,比自己矮了有一个头。

“你在干什么。”他拨开陈贞的手,却悄悄也拂了她脸上的泪。“我不想你见她…”

“陈贞,你这样子,成何体统。”宇文卿微微蹙眉,眼里也有些不舍,还是说了软话,“贞儿…我不可能一直只陪你…我是皇帝…”

陈贞愣住,咬了咬嘴唇,泪花沾湿了睫毛,宫灯下晶晶亮亮的,像是星辰。她冲他一笑倾城,“嗯。妾知道错啦,以后也不会难为陛下了。”

她对他行礼,衣裳滑落下来,陈贞又蹲下将其捡起来,给宇文卿披上,北风自她耳边而过,“夜里冷,陛下早些休息。”说罢,陈贞便头也不回的离开。

可宇文卿明明看到她转身时,眼里满满的失望。

那日回去她病了好几日,御医说,是受了风,又心有郁结导致。

半夜里她醒来,哭了一阵又一阵,总是哭过了睡,惊醒来也不知怎么,又要接着哭,送来的药十碗有打翻八碗的,衣服几乎只要吃药就需得换一次,御医说这更惹风,宫女们也不知到底该不该给她送药。

夜里醒来时,她问的最多的还是一句:宇文卿来过没有。

起初身边宫女提醒她不要直呼其名,哪知说过这话的人,都被她轰了出去,一时间殿内也没人伺候,她自己又砸了不少东西,弄得一片狼藉。

也不知前两天出了什么事,她开始乖乖吃药,不出几日便已大好。

“蜀公主在哪个宫。”陈贞依在榻上问阿钰。

“咱们陛下妃子不多,后宫如今加上她也只三个,自是不用挤的,就住在绮云阁。”

陈贞只点头当应,“一到春天就爱犯困,还想找她麻烦,也懒得去。”

“娘娘,小心祸从口出啊…”阿钰紧张的像要去捂陈贞的嘴。

她瞥了一眼阿钰,“嗤”的笑出了声。“行了啊你,凭她是谁,卿哥哥难道还能因为她,给我脸色看吗。”

话虽是这么说,但是她心里也是有点担心的。五年不曾怀过一次孩子,原先的两个侧妃孩子都差不多三岁了。徐妃终究是生下长子,苏昭仪也有个小公主,只自己,什么也没有。

她把玩着宇文卿的玉佩,“去把我妆台上的胭脂拿来。”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阿钰是跟她从小的丫鬟,听过她读诗,看过她写字作画。阿钰最喜欢的是她的一副桃花图,听她说,书太难背,画下来就有趣多了。当时纸里云上有风自来,凝了窗外枝头的桃花,卷落在她的笔下。

可阿钰只觉得,所有一切,都不如她今日的模样。这一刻似乎能听到江海的歌,从遥远的地方缓缓而来,盈盈满袖的风,天下灵秀皆随了她的一笑。

“阿钰!”陈贞伸出手在她额头上拍了一下,“老看我做什么!”

“娘娘…真好看。”

“也就你话多了,说的倒是好听,本宫也爱听。”陈贞还是羞涩一笑,愈发动人心魄。

宫道长长,虽是初冬,可今年却意外的冷,早早的便已有寒风凛凛,阿钰为她披上外衣,陈贞刚想说话,却有个矮矮的小孩子撞到了自己身上。起初她以为是哪个新入宫的宫女,可定睛一看,才看到那去个枯瘦的男孩子,不过四岁的模样。他仰头看着自己,眸光清亮亮的,可有只眼睛却带着柔柔的灰白,另一只应当是他原有的颜色,泛着浅浅的蓝意。

“你是?”陈贞伸出手揉揉他的头,柔声询问道。

“姐姐,你好漂亮啊。”小孩子冲她笑道,“她们叫我无忧。”

陈贞点点头,这应该是他的乳名。从小和弟弟一起玩的时候,也是这般可爱,可弟弟前不久被宇文卿赐死,想到这,陈贞不由得对眼前的孩子多了几分怜爱。

“你在哪个宫里当差?”

“我不知道…”他摇摇头,奶声奶气道,转眼就又说,“姐姐,你看。”他张开双手,翩然飞出一只蝴蝶。

那蝴蝶甚是好看,应该是极难捉的,他竟也能轻松拢住。

陈贞瞧着他的样子,心里疼爱的紧,仔细看了两眼,忽然觉得有什么不对,“你眼睛?”

“啊,有些不太好,不过爹爹说,过上几年应该就没有事了!”

无忧是个爱笑的孩子,带动得宫墙里的冬也如他那样明媚。

“那,你接下来要去哪?”陈贞问道,一边向阿钰道,“记得留意下,叫个御医,给治好了有赏。”

“要回去了,就不能陪姐姐玩了。”他有些失落的样子甚是可爱。

“没事儿。”陈贞伸出手,“来,我带你回去,跟你们宫里主位要人。”

她牵着不属于自己的孩子,手里心里,只当了弟弟般爱。

“无忧,你怎么又跑出去了?”女子一脸担心的小声训斥,眼见带他回来的女人裙上金线凰鸟,忙拉着无忧跪下,“小弟不懂事,冲撞了贵人,还请贵人多多见谅…奴才一定会好好管教…”

“何婧?”陈贞脸色顿时冷了下来,但还是想要又确认一下。

“是…是…”

陈贞又看了看无忧,只见他一脸不明不白的,还在盯着自己看,着实令人又可气又可笑。

“行了,起来吧,你刚来,不认得也难免。”

“何美人,这是皇后娘娘。”身边的宫女在她耳边悄悄提醒道。

陈贞径直走进殿内,心底里却是有些慌张的。

“陛下这两天是不是都在你这?听说你…舞技超群,是吧?”

“陛下没有…只来过一次。娘娘此言奴才不敢受,只是偶尔学来娱乐…”

陈贞挑挑眉,“那你下次娱乐的时候,叫上本宫啊。本宫箜篌是能拿得出手的。”她冲无忧招招手,“过来呀。”

无忧听话过去坐在她身边,何婧本想制止,却被陈贞瞪得不敢说话。“何美人怎么了?怕本宫吃了你?小无忧挺可爱的,你有空多让他来本宫那玩玩。”她坐直了身子,笑道,“何美人初来,有不习惯的尽可找本宫去,我朝医术虽不说使人能长生,但医治些小病是没有难度。明找个御医,好好治治小无忧的眼疾。”

陈贞和衣而眠,兴许是累了,不许任何人叫她。

“贞儿,你睡着了?”宇文卿悄悄咪咪的问。

“……”陈贞转过身,迷糊着看看他,没点好气道,“你干什么。”

“没有没有,只是前段时间你病着,我来了几趟,你都睡着。我怕打扰你养病,也没叫你,没让宫女和你说。”

她眯着眼睛,又把头转了回去,与此同时还加了一句十分敷衍的,“哦。”

“贞儿…我错啦。我不该凶你。”宇文卿将她转过来,顺势将她抱起来,“别生我气了。”

“没有,你凶,接着凶。”陈贞没好气道,“你说,这几天我病着,你是不是去找她了?几次?你和她是不是!是不是…”话说到这,陈贞忽然不说话了。

瞧着她慢慢红起来的脸,宇文卿打趣道,“什么?是不是什么?”

“你…是不是…”陈贞明知自己说不出口,却还是不肯服输的瞪了他一眼。

“什么?嗯?”他摸摸陈贞泛红发烫的耳朵笑问。

“我说你是不是欠打啊!”陈贞抓起手边的软枕便向他砸去。

“哎别别…不是…贞儿你听我说。”宇文卿一边用手挡着,一边顺势抓住她的手,“你病着我怎么放心得下去找别人。我只第二天去看过她一次,她来时你不是和我生气,我怎么敢。”

一听这话,陈贞便笑开了。可她嘴上还是不饶人道,“你去找谁,我怎么管得了你。”

“好啦,别生气了。我今天听说你去找她,便想着你兴许是好了,这才来看你。”

陈贞看着他娇美的模样,“噗”的笑出了声。

长安城里迎来了第一场雪。

“小无忧,慢点跑慢点跑,别摔着了!”她看着远处跑来的小身影,花园的路本就容易磕绊,这下着雪又滑,陈贞“哎呀”了一声,将手里的伞递给身边的阿钰,挽了裙摆便匆匆向着无忧跑去,也没管她是否接住便松了手,纸伞掉在地上,伞面上的雪被震得抖落下来。

大雪纷纷扰扰,恍惚了陈贞的眼。

“跑那么快做什么,怎么也不带把伞出来?何美人是怎么照顾你的。”陈贞蹲下身来,一把揽住无忧,解开了身上的外衣披在他身上,有些无奈的向他解释道,“我一到冬天,手就容易冷,就不多碰你了,也没法子给你暖暖手。”

她身上寒冽雪气夹杂着檀香味,仔细些,还有药草的味道。

无忧捕捉到除了时节特有的雪香味,除了不是很浓的药草味,陈贞身上的檀香,是和宇文卿一模一样的。

“娘娘别怪姐姐,是我自己跑出来的,娘娘喜欢花,我就趁着姐姐休息,出来给娘娘折了些梅花。”无忧将手里的白梅递到陈贞眼前,花上还沾着雪,有些地方已经化成水又结了冰。

“下次可不许这么做了,多冷。”陈贞亲自接过,摸摸他的头,眼睛忽然看到他拿梅花的手冻得通红,不由分说的又将花递给阿钰,“小手不冷啊?跟我回宫好好暖暖,待会派人送你回去。”她一边说,还一边扯了扯无忧的外衣,尽量包裹住整个身子。

“好!那…谢谢娘娘!”无忧乖顺的冲她使劲点点头。

“傻孩子,快走吧。”陈贞站起身来,裙摆自然的拖在地上,她拿过来阿钰手里的纸伞自己撑着,尽偏向了无忧那边,冬雪落在她发端衣上,她也浑然不觉。

“你去哪儿玩了?”

陈贞一进门,撞上站在门口等她的宇文卿。他目光先是在陈贞身上停了一会,又洛到了无忧身上。

“何文昭?”

无忧乖巧的跪下来,这是来时父亲姐姐都教过的,“奴才在。”

宇文卿笑笑,看见陈贞略有担忧的表情,将他扶起来,“宫里人少,你能多陪陪皇后,是好的。”说罢,他又刮了刮皇后的鼻尖,“让她少惹点事。”

“奴才会的。”

陈贞有些不好意思的笑起来,院内的脚印很快被新雪覆盖,白茫茫的一片,陈贞仰起头,红裳飘纱执伞伫立,宇文卿不经意的总是瞥向她,今日发生的事,也有些不忍与她说。

陈贞给无忧包了些吃食,又给他一件大衣,暖了一会便让阿钰送他回去了,宇文卿就在旁边安安静静的看着,犹豫该如何向她开口。

“贞儿。”宇文卿叫住刚刚点上熏香的陈贞,扯过她的手,将她抱在自己腿上。

“卿哥哥怎么啦。”陈贞顺势靠在他身上,猛的吸了一口气。

是满满的檀香味。

自己年少身体并不好,艾叶过于刺激,便用了檀香来日日焚烧,六岁那年见过还是皇子的宇文卿,他一眼见到自己,便从此以后都是用檀香熏衣裳,直到现在,还是省不了的东西。

陈贞回想了一下,自己曾问过他为何要一直用檀香,他说,七岁那年见你,往后便都只是你。

“没事…”宇文卿话似到了嘴边,生生憋了回去。

“说呀。”陈贞见他如此,更是心里急得不行,“到底怎么了啊?谁欺负你了吗?还是怎么了?你不说我好担心。”

宇文卿一抱住她,将头靠在陈贞的肩上,“我…他们今日和我说,你…我…你…你五年无所出,我训斥了他们可是…”

“可是压不住,是吗?”陈贞故作坚强的安慰了他几句,可眼神飘忽,已有些哽咽的柔声询问。

“贞儿你听我说,贞儿你别哭,我不是说什么别的,他们说要选妃我都驳回了,我说现在有蜀国和边境部落,我没时间没精力,贞儿贞儿…我只是说,我觉得有些不对,可我又说不上来哪儿。”宇文卿见她着急,赶紧手忙脚乱的用手帮她抹泪,他衣袖拂过差点弄撒桌上茶盏。

“真的吗…”陈贞轻轻推开他的手,自己擦干了眼泪,“这么久他们才开始说我不是,对吗。”

宇文卿感到她的冷漠,也说不上什么来安慰她,只得悻悻的说了句,“对。只是…你要小心些,尤其是我不在的时候,贞儿,答应我,实在没有办法,我带你离开,但是我只求你不要出事,千万不要。不管怎么样,只要你好好的,就谁也别想分开我们。”

陈贞一脸不可思议的看着宇文卿还略显稚气的脸,他此刻认真的时候,让陈贞才开始看到,宇文卿自有威震八方,睥睨万物的样子。

“傻子。”陈贞鼻子一酸,扑在他身上哭了起来。

“你不能因为我这样想。我也没办法啊,我天天泡在药桶里了就是没办法啊,徐妃都有孩子,苏昭仪也有,怎么人人都有就我没有,卿哥哥…我原以为谁都不提就没事的…”陈贞提到徐妃时,脑里突然闪过一丝差异。

徐妃?她有大皇子,是皇帝的长子,明明从前…由于父亲的原因,没人敢提自己的不是,怎么如今却…徐妃的母家,可是一直想和自己家抢丞相之位呢。

“贞儿别哭了,我知道你伤心,不怕,都会好的。”宇文卿帮她在背后顺气,“我知道你喜欢小孩子,可,我更喜欢你啊。”

“我知道啦。我会保护好自己的,你也是。”

便是宇文卿又替她多撑了两年。

“妾参见娘娘。”

温良恭俭。

虽然从前在太子府陈贞见过她几次,她一直称病,也不爱走动,即使陈贞做好了准备,与她早些年交谈过两句,可她的声音还是让陈贞浑身一个激灵。

真好听。空灵和顺,像是明珠流光,戳到人心里去似的,兴许是嗓音的缘故,让陈贞觉得,徐妃开口便是一纸戏文,百转千回。

今日她又着了素衣银钗,更衬得起软玉温香这四个字。

“本宫记得你是徐大人的嫡女,徐顺,是吧。当时,是和苏晴照一起是先皇赐给陛下的侧妃。”陈贞随手翻着一本棋谱,并未有让徐妃起身的意思。她向来对书画棋盘有兴趣,却不曾会一点女红。

这一年她十七岁,是爱玩爱闹的年纪,也对宇文卿缠得愈发紧了。

“娘娘好记性。”徐顺仍是一脸笑意,这笑深不见底,让陈贞有些不寒而栗。

她是什么也不懂的。越矩的和宇文卿讨论国事,平常自己专研棋谱,文人字画,闲下来了弹弹箜篌,自小作为丞相嫡女贵不可言,长大有宇文卿时刻宠着,没有吃过半点苦头,此时的徐顺,让她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寒意。

“你今日怎么突然来找本宫。”陈贞放下手里的书,瞥了一眼座椅,阿钰立刻请了徐妃上坐。

“娘娘也知我素来体弱,这眼看小烨儿年岁也越来越大了,妾实在是照顾不来,所以…想烦请娘娘,若不嫌弃,可否将烨儿接来未央宫?”她说着说着,竟抽泣起来,梨花带雨,甚是娇美。

陈贞冷哼一声,她这倒显得自己要抢了她的孩子去,“为何不去找苏昭仪?她可比本宫这不曾生育过的人,懂得多。”

“娘娘有所不知,素闻苏妹妹的大公主玩闹,再把烨儿给她,岂不是让她雪上加霜么。”

“本宫不会看孩子。”陈贞悄悄摆弄着自己的衣角,面无表情对徐顺道。

“娘娘慈母心肠是宫闱上下都知晓的,前些日子还听了宫人说娘娘如何待那蜀国的二子,娘娘是不愿帮妾照顾小烨儿么…妾也不是非要叨扰娘娘的,只是这身体…确是带不好皇子。”

这次的指甲染的不是很好看。陈贞不着痕迹的看看自己的手,不够红,等会应该还得再染一次。“是吗?可是本宫身体也不怎么样,这孩子你若真看不了,你就回了陛下去。”

“妾多谢娘娘!”她起身,一脸感激涕零向着陈贞道,“娘娘香炉有些积灰了,妾帮娘娘换了去罢。”说着,她一只手便触到陈贞桌案上的香炉,宽大的衣袖盖住了她的手,也顺势盖住了香炉,半掩盖了她右手垂至桌边凳子的软垫下。

陈贞头也不抬道,“不用麻烦你了,放着吧,本宫自有奴才伺候,可不敢…劳烦你。”说完,陈贞抬头,冲她莞尔一笑。

徐顺脸上的表情有些尴尬,却还是维持了温婉的样子,“那妾先不打扰娘娘了。”

阿钰跟出去送她,陈贞伸了个懒腰,在床边一摞书里找出一本写画了不知多少的棋谱,当宝贝似的翻开,待会小无忧应该也来了,教他看看,也不错。

“小无忧来啦,快,坐下休息会。”陈贞低头低得脖子有点疼时,抬起头来才看到眼前的小人。

“娘娘刚刚在忙,我就站了一会,没有打扰娘娘。”无忧交代了一下,便将手里的东西递给她,“我昨天做的,研究了一整天呢,不知道娘娘爱不爱吃。”

陈贞欣喜的接过来,很久没有露出过的表情,“多谢你,闻起来就很香。不知道怎么了,今天总有点头痛,也许是着凉了,这点心来的正好了!”

“娘娘屋子里好香啊。”无忧嗅嗅空中的味道,有意无意的提了一句。

“嗯?不一直是檀香么。”陈贞疑惑道,“我闻不出来有什么。不过今天徐妃倒是碰过香炉,小无忧可都帮我看看。”

无忧捧起香炉,清香袅袅入心,他摇摇头,持怀疑的态度,“这个…没有什么问题。”

“那就没事了。”陈贞松了口气,将棋谱递给他,又翻了不少纸本,“近来也教你了不少,认真写字,都比旁人快了不少。你天资聪颖,试试看这个。”

“我…不知道能不能学会…”无忧手刚摸到棋谱,又将手收了回去,唯唯诺诺道。

陈贞敲敲他的额头,“你啊,让你拿着,就拿好了。这个呀,我不是在这呢,你不会就问我,很简单的,来。”

无忧是个聪明也好学的,看起棋谱来是比自己认真。陈贞欣慰的瞧着他,问阿钰要来了些水果,自己剥了给他。

大约是申时,无忧正经的对陈贞道,“娘娘,书…我可以带回去看吗?”他讲话时竟觉有些不适,怕陈贞担心,低低的压着嗓子里咳了两声。

“当然好啊,我要是有孩子,能有小无忧一半勤奋,我就心满意足了。”她转过头,对阿钰道,“去,把无忧送到何美人那,看看是否缺了什么。若是缺了,便拿了我的去。”

“谢谢娘娘。”无忧抱着书卷,一蹦一跳的出了门。

还没半分钟,他便又回来了,“娘娘,我找不到什么不对,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不对,但是你自己多注意些。”

第二日下午,宇文淮烨是跟着宇文卿和徐顺一起来的,徐顺依依不舍的样子让陈贞十分反感。

谁知,徐顺刚将宇文淮烨抱进殿内,他便哭了起来。

陈贞蹙眉道,“这是怎么了。”

“回娘娘的话,这…烨儿刚来未央宫,怕是还不适应…不如娘娘备些吃食,也早些和烨儿熟悉了才是。”徐顺说着说着,眼圈竟红了起来。

“知道了。”陈贞是瞧不惯她惺惺作态的,不耐烦的回应道。小孩子她是喜欢的,只是不喜欢徐顺,也倒不好说什么。

“只怪妾无福照顾大公子,让娘娘见笑了…”她擦擦眼泪,又开始叮嘱陈贞如何如何照顾小孩子,听的陈贞十分头大。

徐顺眼底里尽是满意,她对宇文卿道,“烨儿还小,是怕人多的,陛下若不嫌弃,今日可到妾处休息,也让娘娘和小烨儿多熟悉一下,如何?”

陈贞手里的茶盏被她狠狠地扔在桌案上,茶盏里的水溅洒在她手上,“那我倒是也不好留徐妃妹妹了。”

“贞…”宇文卿瞪了一眼徐顺,开口想要说些什么。

“陛下您还等什么,妹妹都替您想好了,妾身子也不舒服,您便去徐妹妹处吧,后宫人本来就不多,还请陛下莫要日日往妾这来了。”

敢在她陈贞面前和宇文卿多说话的,徐顺还是第一个。

陈贞起身朝宇文卿行了个十分敷衍的礼,便自己向里屋走去,珠帘重重,宇文卿一恍惚间,觉得她瘦弱了不少,仿佛是风吹便会随去的样子。

他想追上去,却被阿钰拦了下来,悄悄摇摇头。

宇文卿忽然有些烦躁,他也不知道怎么了,担心的朝陈贞里屋看了一眼,悄声交代阿钰要照顾好她,他知道陈贞今天多半是不会见自己了,他叹了口气,想要责怪也说不出一句话,只得跟着徐顺离开。

谁知这时,陈贞忽然在背后冲他说了一句,“若你走了,便别再来。”

这话声音不大不小,听得徐顺也是一愣,她忙看了一眼宇文卿,也许是因为从窗纸外照进来的阳光刺眼,她发现宇文卿半眯了眼睛也看了一眼自己。

“阿钰。”宇文卿头也不回,唤道,“告诉你家娘娘,最近怕是累了,多多休息。”

陈贞当然能听到,她先是质疑了一下自己的耳朵,然后冷笑一声,“不用转告,我听得见。”

“娘娘,我来看你了。”

无忧走进殿里,发现陈贞并不在,这三个月里,她殿内的香味时浓时淡,也说不出什么,明明就是檀香,可无忧总觉得哪儿不对。他也没有看到阿钰在,以往这段时间,阿钰应该是陪着陈贞看看书,怎么这次两个人都不在。

他拦下一个小宫女,“姐姐,请问,皇后娘娘在哪里?”

小宫女环视了一下左右,对他悄悄说道,“你还是快些回去,大公子病了,娘娘正在照看,若是牵扯到何娘娘,这事可就说不清了。”

“小无忧,你来了?”这时阿钰刚刚端了水盆出来,“娘娘在里面,正说着你呢,快进来。”

他听话的跟进来,看到陈贞明明是在夏季,却裹着春秋天的衣裳,一袭红衣衬的她更显细瘦了。

“娘娘。”

陈贞一听便转过头来,忽然起身踉跄了几步,走到无忧面前蹲下身来,“听话,最近少走动,告诉何美人也少走动,过两天若是有事,我叫她,你快回去吧,乖。”

无忧似懂非懂的点点头,他的医术是来卫国前大哥教的,来之后更偏爱诗文,姐姐教的时候,也只上了六分心,可他此时很明显的瞧出来陈贞神色不对。

“娘娘…”

陈贞忽然掩住他的唇,“去。”

他一个人走在宫道上,这是第一次,陈贞没有让阿钰送他回去。无忧身体底子本就差,对药理也更敏感些,陈贞点的檀香应该能调理不少,可这三个月内常往未央宫跑,身子竟更差。

无忧只觉得昏昏沉沉的,他把话原本告诉了何婧,自己便去了寝殿休息。这一睡,便是第二日的早晨。

“你们是…谁?”他看着眼前陌生的宫女下意识的退后了两步。

“小少爷跟奴才走了,不就知道了?”

“徐妹妹是觉得,本宫与何美人交好,意图叛国,这才害了大公子么?”金殿上的陈贞这话说的轻飘飘的,无忧虽离得远,也看得出来,她今日的胭脂,点的十分红。

“绝不是妾要诬陷,可大公子在娘娘这里,才不过三月,便时常哭闹高热?娘娘,您对妾有不满,尽管打骂,何必拿大公子撒气?”徐妃跪在自己的身前对陈贞近乎声嘶力竭的质问道。

徐顺朱袖甩过,无忧敏锐的闻到,她身上有皇后寝殿的味道。虽淡,可…绝不是没有。

“徐妹妹,怎么说话?”陈贞猛的拍案而起,可没有多久,她又坐了回去,手有些微微颤抖的拿起茶盏,“陛下这就要下朝,你不如等他来了,再来指责本宫。”

陈贞派人奉茶给徐顺,也给了姐姐。

无忧这才发现,姐姐比自己来得早。她盯着阿钰看了一会,主动接过了阿钰手里的茶,沾湿了衣袖。

随后阿钰站到一边,低眉在袖底手心里,好似在看什么,而后又为陈贞添了温水。

她瞥了一眼姐姐,又瞥了一眼自己,最后目光还是落在陈贞身上。

“皇后。这是,怎么一回事。”

宇文卿还没来得及换衣服便匆匆赶来,听说这三月内,他只来看过陈贞两次,其余时间要么自己处理政事,要么只去其他三人那,问也不问陈贞的事。

“大公子病了。比之前严重。御医说是有毒物入体。徐妹妹怀疑妾与何美人交往过密,私通敌国,是妾蓄意伤害大公子。”

宇文卿打量了一下陈贞,是瘦了不少,气色也差了,从前她不会这样涂胭脂来遮掩。随后,他又看了看身边的徐顺。

“徐妃,是这样?”宇文卿柔声问道,他本就一身风流模样,只是陈贞不喜欢,所以他从未对别人有过。这莞尔一笑,眉目间竟有些娇俏的意味,可无忧明明看着,清寒的霜雪,落入了他的眼底。

“陛下…妾不敢胡说…可…”

徐顺话还没说完,宇文卿扬手便给了她一巴掌。

这巴掌打的响亮,响亮到殿内侍女无一不悄悄侧目。

“谁准你这样诬陷皇后。”宇文卿捏着她的脸,徐顺唇角的血流进他的指甲,就连陈贞也有些毛骨悚然。

依依是君子温如玉,却更是唯我独尊。

无忧也出身王家,可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气势,天下折服,即使是自己的父亲,也难以相提并论。

“以后说话好好想想,再乱说,小心点你自己的舌头。”宇文卿推得她一个趔趄,柔声细语的说道,朱唇勾了个好看的弧度,冲她眨眨眼。

“陛下今日就算要杀的,妾也要说。”徐顺硬生生把泪憋了回去,直起身道。

“哦?”宇文卿走到陈贞身边坐下,“你说。”

“两年里皇后娘娘和蜀国王子不知往来多少,陛下难道也不管么?御医也说,烨儿是中了毒的,陛下您也不问么!”

宇文卿一愣,随后面上有了一丝阴霾,却还是翩然的笑意,“看来你是真不想活了。”

“陛下,妾有证据的!”

宇文卿暗地里拍拍陈贞的手,对着徐顺道,“说。”

“娘娘无子,自然是想要投敌叛国,蜀国王子也在,若她叛国,那不就是无上荣耀,陛下您看,这是她与何美人写的书信。”

陈贞明知那些不是自己的,但她知道,蜀国频频作乱,一些小动作宇文卿早就知道,她怕的不是他不信自己,而是趁着这个台阶,对无忧不利。

果然,宇文卿翻了翻徐顺所谓的证据,神色诡异。

“陛下求您不要…放了我爹放了我弟弟吧…两年来我和弟弟规规矩矩,他也该回去了,战事也该停了…好吗…奴才知错了陛下!弟弟还小他不懂,都是奴才的错。”

和她说的一样。

何婧扑了上来,扯着宇文卿的衣角一阵痛哭。

她实在怕拖久了,徐顺再拿出什么来,陈贞狠狠心,“何婧,我卫朝待你不薄你为何如此?”

“奴才一时糊涂!”

“朕看你,不是糊涂。”宇文卿瞥了一眼无忧,是深深的无奈。“传旨。美人何氏,以下犯上,与敌国王子交往较近,意欲投敌叛国。朕以其母国之谊,早日休战,一再宽恕,然并不知悔改。本应发配永巷,念罪不至此,交于皇后处置。”

“妃,徐氏,口出狂言诬陷皇后,念揭发有功,禁足三月。彻查皇后殿内,给朕找出来,到底是谁,是什么毒,能害得了大公子。”

他对陈贞悄声道,“我晚点来找你。”说罢,便赶着离开。

无忧不知道为什么一向对自己好的陈贞要这样做。

笞刑五十,捡了命回来却被关在小房间里。也不知道是为什么,那群人哪儿都打,实际可能只有二十几下而已,可正是夏天,他手臂上的伤先化脓,无忧一个人便在暗无天日的房里,一遍又一遍舔着伤口。

他不懂陈贞的意思,他以为是自己说过想要回家,这才惹来了祸。

无忧想了一遍又一遍,才最终认为,就是自己话说多了。

待他出去后,他才知道,小弟已经被杀了。

可是无忧不知道,宇文卿生性多疑,对于他蜀国皇子的身份,即使陈贞能保护他一时,也保护不了他一世,她能做的仅仅是磨掉他的锐气而后监视在身边,说是监视,可何尝不是照顾。

“贞儿,我以后不敢了。”宇文卿努力想逗她笑,可陈贞却扑在他身上,大哭了一场,以至于宇文卿半年之内下了朝就往她这跑。

这么坚持了很久,才算是哄好了她。

“贞儿。你怨我吗。”

御医们还是查出陈贞殿内的药,却始终查不出是谁。宇文卿说要好好照顾安抚徐顺,日日让人送了药给她。

“陈贞,你这个贱人…”

她去看过徐顺,不复美貌,徐顺懂得药理,是不肯喝的,她不知道宇文卿配药的是什么,但那药几乎是强灌下去的。

不出一年,徐顺病倒。

她见过太多太多人,在自己眼前离开。宇文卿对自己越来越好,因为殿内的药伤了身子,半夜常常惊醒,他便每夜都要来陪自己。白天得了空,得了什么好东西,有了什么好事,都要来说。

只是无忧那孩子,便话少了许多许多,也见不到他笑了。

陈贞私下拜托了不少宫女照顾他,可他还是对自己生疏了许多。

一晃便是到了二十岁。

“贞儿。你知道吗,我好爱你,这辈子最珍惜的就是你了,我把你宠成这个样子,我走了,你可怎么办。贞儿,你听我说,我对不起你,你怨我吗?别哭好不好,我还会陪你的啊,我会没事的。等我好起来,我们就走好不好,我好累。”

“都会好的,我们走,我们肯定要走。卿哥哥,你要去哪儿我都陪你。”

那段时候阴雨连绵,水快能没过脚踝,凄风苦雨,宇文卿身体不好,日日操劳早就虚脱,又担心自己,朝堂后宫来回奔波,趁自己睡着起身处理政事。白日也常得不到歇息。

雨下久了,这风里又湿冷,陈贞便日日夜夜祈求雨停下来,衣不解带的照顾。

“贞儿。我不能在你身边了。”他抬起手,摸她的头发,甜甜的笑笑,“但是我会陪你。别哭啦,笑一个嘛。”

陈贞瞧着眼前病了很久的宇文卿,才发现他指尖已枯瘦如柴。她努力挤出一个笑,纵然她如何努力,她都知道挽回不了。

那,下次见。

天地何处一杯酒?决绝纵横,棋笥浮生,除却瑾瑜并白衣。(陈皓)

“我不喜欢孩子,我说了我不喜欢!”

还未走近何文泽就听到一阵争吵,他停下脚步握着斗笠往上扬了扬,询问了身边府上的管家,“这是您家少爷?”

管家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那我在这等一会,您去忙别的吧。”他温柔笑道,将一些碎银放在管家手里,“我来过的事情,除了贵府上的人,旁人一概不要说。”

“您放心。”管家收了碎银便告退了。

他自己站在房间外等了一会,直到看到那个有点面熟的女子捂着嘴哭着跑了出来,何文泽这才敢靠近了几步。

门没有关,四下无人。

何文泽咬咬嘴唇,抬步跨了进去。

房间里坐在桌前的男子风华正茂,比自己年幼时候见他,多了几分更加的成熟和稳重。这刚刚争吵完,也不见什么怒气。

“特地来拜访,事前也没有问过,不知道打扰到您没有。”何文泽尽量大方的说道。

“没事,坐吧。”他随手指了指席子,没什么多余的话,也没有问来的到底是谁。

“您…名字是陈皓吧…”何文泽没有掀开斗笠,他不太敢,这样面对面前的人。

“嗯。”

“您还记得我么?”他深呼了口气,将斗笠抱在胸口。

陈皓的目光落在何文泽蓝色的眸子上,忽然眯起眼睛微微一笑,“你都长这么大了。”

“呀…难为您还记得。”何文泽有点不好意思,“您当年辞了官,我还去找过您。”

“这太尉府,关了我这一辈子。”陈皓自嘲的笑道,“既然想关,那我就辞官随他们关。非常抱歉,不辞而别。”

何文泽摇摇头,“没有,我只是还想找您换些东西。毕竟…您是待我最好的一个。”

陈皓依旧像是曾经看小孩子那般看着他,最后只是扬起头勾起唇角,“别抱着了,既然都来了,你定是有什么要和我说的。放下吧,我让人弄些酒,好好说说。”

小丫鬟带了两坛酒,出门的时候顺手带上了门。

“您这些年一直在府上么?”何文泽替他斟了杯酒,奉了上去。

他接下何文泽的酒,自嘲般的笑道,“是,基本一直在府上。是不是有那么点惊讶?我除了读书,什么也不会。”

“那…您当年为什么要辞官。”他低下头问。

“你当时去找我做什么?”陈皓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起了个新的话题,“我记得当时给你留了不少银钱,意思是不让你糟蹋自己了。”

何文泽的耳畔登时红了不少。

“我…我…我知道。只是…我也惯了,我吃些什么要些什么,都比旁人要费不少力气,所以也不大能撑太久。您是唯一一个待我好的,就…我又去找了您。”

“这样啊。我以为你之后能好些。”陈皓随口答应了一句,歪歪头看着何文泽,眸中的那副冷淡还是未曾变过,“不过话说回来了,你刚刚问我说为什么走?”

“是…我很想谢谢您,可是直到现在才找到您。”

“刚刚那个女人你应该也看到了?那是我夫人。但我不爱她。你还记得我和你说过,你让我想起来了我的恋人。他和你和我一样,也是个男子。我家里人不愿意,就说亲让我和夫人在一起了。她时时刻刻闹着要个孩子,不就是为了怕被休?后来一直都不愿意妥协,就算是我到了承安也还在管着我,而且也不是第一次监视我。所以我干脆免了他们麻烦,我辞官回来,随他们看着。”

“您还要回来么?”何文泽轻声问道,“现在…事情是我管着…”

陈皓一怔,而后又眯着眼睛笑了起来,“这么快。我现在是不是该改口叫你了?暂时不想回去,怕见到他。”

他这话说的又让何文泽脸色微微红了起来。

这算是什么?自己做皇子的时候就和父亲的臣子有过肌肤之亲,现在自己做了皇帝,就是和太尉的儿子有的了?

“什么也别想了,你这样也让人没那么心疼。”陈皓打趣似的摸摸他的头,“今天来找我,就是想说这个么?”

何文泽慌忙抬起头,接过话茬,“不是不是,我还想谢谢您,当年那么帮我,也能待我好一些。”

“你不必在意这个。你和我恋人有那么些亲情,何况我向来没有虐待的习惯。你也比旁人可爱不少,对你的那一套都是对我恋人做过的,惦记着你们的关系罢了。”

“啊?”他有些弄不明白,“您说的是谁?”

“何瑾。”陈皓轻描淡写的说道。

他愣在原地,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我听说你也有爱人了,是吧。”陈皓把酒杯递给他,碰了一杯一饮而尽。

“嗯…是。”何文泽喜欢喝酒,但是因为身子的原因,并不能喝多,只是呷了两口,就当尽个兴,“那个,能和我说说,您的事情么。”

“我总是想了解一下,当初对我最温柔的那个,是怎么样的人。”何文泽略微带了些苦笑说道。

陈皓扬扬头,应了一声。

“行,今天我也没事。”

那些旧事就都浮现在眼前。

“少爷,您做错了。洗漱完是要先背书的。”

这是母亲找来的管家,负责督促他念书。前些日子母亲便把奶娘赶了回去,说他已经不需要旁人伺候了。

这一年陈皓五岁。

在从前的岁月里,陈皓没有在自己亲生母亲身上,感受到一点温情。唯一对他没有那么严格的奶娘,已经见不到了。他甚至还不清楚她的名字,只是一向称她为娘。

他恹恹的把手里刚刚拿起的碗放下,明明已经半凉了,待会再不吃,怕不是又要被撤下去了。家里向来都是这样,错过了吃饭的时间,就要饿到下一顿。最近奶娘走了,他还不怎么适应,一个人研墨练字。每日都拖到挺晚,今日终归还是没有起来床,只晚了那么一会,洗漱完却又要先背书。

晨起还有些发懵,陈皓眼睁睁的看着那份白米汤被撤了下去。

他咬着嘴唇,一副不解的样子。

“少爷,请您认真一点。”

陈皓没说话,接着背书上晦涩难懂的字眼。昨天吃过饭的时候,应该还是正午。

母亲如此待他,父亲自然也是。没收了他的一切玩意,包括他自己画的花鸟。那只被他救回来折了翅膀的鸟,也生生被丢了出去。

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没有救过一只小动物。

熬着饥饿陈皓好歹是把书背了下来,今天似乎是比从前快了那么些的。他有些骄傲,这可是昨日先生刚刚教过的新书。算是为数不多的,他带了些开心的去找了母亲,如果可以用这个,讨一点点夸奖,倒是也不错?

哪知道却只换来了一盆冷水。

“这本来就是你该做的,你为什么想靠这个得到别人的赞赏?陈皓,我希望你下次做决定之前,自己想想到底应不应该,对不对。你不该把自己的分内之事,视作你邀功的资本。”

母亲在堂上,对他这样说道。

“可是我这次做的,确实和从前有区别。”陈皓不大理解的顶撞道。

“是谁给你的胆子?难道你就是这样读书的?和自己母亲顶嘴么?”

陈皓缓缓地低下了头,一声不吭的听着母亲的训诫。估计又跑不了一顿打,她一定会告诉自己的父亲。

但是他没多说话,行了礼便退下了。

果然夜里他猜到的事情就都来了。

母亲把这件事告诉了父亲,结果是自己的脸被抽肿了一边。

他自己坐在房间里,嘴里咬着小布块,烛火下手里也不能闲着,陈皓拿着剪刀,又撕出几块布条放在桌上,吐出嘴里那个已经被鲜血浸透的一块,换了新的含在嘴里。做完这些,陈皓拿出一瓶膏药,对着镜子轻轻地涂在自己脸上。

算了,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陈皓有些郁闷的舔舔嘴里的布块,肿起的肉让他后悔做了这个决定。他对镜子里的自己翻了个白眼,以后还是少说话吧。

往后的日子千篇一律,他也因为举孝廉,做了个不轻不重的官。陈皓并不懂得什么是爱,因而常常流连于风月场合。男子女子,他都不曾介意。

他出落得越发好看。

黛眉如柳,清冽文弱,一副媚眼天成。也不知是否天祝见不得瑕疵,就连他嗓音也是万般柔情,浸满了早春枝头上的花汁儿。

连一向待他严苛的父母,也愿意带上他出门。

陈家依附小皇子何瑾已经许久,而司空时家,依附的是嫡出何涉。若仔细算来,这两家算得上是政敌了。

他见过何涉,但他不喜欢这一种,模样清秀温润,性子也随和的男孩子。他总觉得,有那么些矫揉造作。

——像是小时候的自己。

陈皓不耐烦的想着明日该怎么应付何涉的宴席,身边的女子试图挽留自己能陪她过夜。

“对不住,我没有陪人过夜的习惯。”他浅笑着摸了摸少女的头发,替她仔细处理好身上的东西,顺带又把被子掖了掖,“过一会我便让人给你送件整齐的衣裳,你在我这边睡一晚上吧,这么晚了,我也不指望你回去。”

少女试图解释,这一次对于她来说非常珍贵。

“小宝贝,你并不是第一个。”陈皓笑着叹了口气,依旧回绝道。

不得已,她只是向陈皓索吻,就当是个结尾。

实际上,他并不爱她,所以也没有这个习惯。但为了不让她太过失望,陈皓还是随了她的意思。

安顿好少女之后,陈皓一个人在院中踱步,而后搬了桌子出来,跪坐在地上,试图画出点什么来。

冥思苦想却什么也想不出,他已经很久没有画过一副按自己心意的画了。

次日的宴席上,陈皓遇见了何涉的弟弟,那也是陈家一直追随的人。

他叫何瑾。

飞扬的眉眼里是让人忘不掉的好看,总有那么些,少年郎的醉意在里面。

陈皓喜欢这样的男孩子,坚韧不拔,桀骜不驯。他没有尝与何瑾交谈,只是在宴席散了之后,悄悄的路过他桌前时,解下了自己的玉佩。

“这是你的吧?”何瑾用指尖提着他玉佩的结,叫住了抬步欲走的陈皓。

“啊。”陈皓回眸,莞尔一笑。

娇媚确天成。

“是臣的,多谢殿下您。”陈皓也同样的伸出手指,用指尖勾住玉佩的结,“这般感谢不诚意,若殿下赏脸,可在有时间的时候,来府上一叙。”

他微凉的指甲轻轻划过何瑾的手指,莫名其妙的一阵心痒。

“有空吧。”何瑾淡淡的说道。

可是他眸中初初燃起的炽热早就被陈皓一览而尽。

何瑾果然来过。

二人相识不过一年,却早已互相熟识。那一次何瑾的生辰,他留宿在了陈府上。陈皓抱着昏昏欲睡的何瑾,问他说,要一直在一起的吧。

原以为何瑾应了,他就会一直和他这样下去。陈皓断了一切狐朋狗友的联系,也拒绝风月女子的示爱。

天下易主,何涉终归还是成了新帝。

自己的父亲成日惶恐,勒令他跟何瑾断绝来往。

在偷偷见面回家之后,陈皓做了他的第一次反抗,幼年他并不敢,而长大之后,也就对反抗没了那么些执念。顶多挨顿打,就还是我行我素。

“凭什么?”陈皓冷声拒绝道,“你们押错了人,我可没有。”

“新帝登基之前,我们本就和他不多来往,你不是不知道,小殿下已经输了,现在还执迷不悟,你是不是要诚心跟陛下过不去?”父亲语重心长的劝诫道。

“我不会和他断的。”陈皓没有心思解释什么,他只是果断的拒绝。

那一次拒绝的代价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大。

“有本事,你今天就打死我。”陈皓抹了一把脸上的血痕,那是马鞭甩过留下的。

他刚刚擦过血,就又渗了出来。

“让我和他断了关系?不可能。怎么,人家没用了,你就不要他了?可真是忘恩负义啊,当年他和他母家,到底帮了你多少?”陈皓喘着粗气,一字一句的说道。兴许是因为疼痛,他的话里也带着点竭嘶底里的刻薄。

“逆子…逆子!”

陈皓瞧见了父亲手里的家法棍,他爽朗一笑,眸光清澈冷冽。

“你真以为我不敢打死你?”

“那你就试试,反正你也不是第一次打我了。”

鲜血晕开一片在地上,像极了那天何瑾为自己耳畔簪上一朵野花,戏弄自己说好看时的夕阳。

还是自家官家心疼,看不下去的拦住了父亲。

陈皓冷淡的瞪了一眼在堂上一句话也未说过的母亲,便没了意识。

他两个月没能下床。期间何瑾来看过他,却被拒之门外。

陈皓知道,家里给自己说了亲,是何涉母家的女子。因着腿伤,他没有拜堂,匆匆忙忙的,那女子就嫁了进来。

何瑾是个聪明人,他知道自己的失败给二人在一起有多大阻力。他也知道,陈皓没有抛弃他。但看到陈皓因为自己被打成这样,总也没什么脸再去打扰人家。

可是何瑾怎么也没想到,和自己分开之后的陈皓腿伤好利索之后,简直就是变本加厉。

自己的小侄子一向没人看管,不知道是谁兴起的风头,竟然叫他去府上鼓乐侍宴。按理说他是庶人,也确实是乐府名下的,做这些事情,倒是没什么不妥。不是上朝时候,陈皓时时刻刻都在躲着何瑾。而何瑾也并不想看到他。

直到他收到陈皓的一封信。

你侄子比你有趣多了。

他当然知道陈皓这样看遍了万花的风流公子说的是什么意思。

何瑾撕碎了信纸,掀翻了桌子,却还是稳定下情绪,回了一封信。信上什么也没写,只是寥寥三个字,那便好。

陈皓像个孩子那样,用这些小伎俩试图激起恋人的在意。

兴许是对于恋人的敏感,何文泽与何瑾确是血亲,陈皓看着他,也是有了点思念的意思。他对何文泽出奇的好,好到可以让他自己提要求。

每次来的时候,这孩子都是十分恐惧,陈皓也不恼,都是耐心安抚。

后来自己辞了官,原因是家里人日日监视,所以他决定,回家由着他们去看。临走前,给了何文泽许多银子。

他总不能一辈子都这样,他是何瑾的亲人,陈皓不想看着他就这样一直下去。

陈皓曾想过许多次,何瑾年纪大一些的样子。也想过这个坚毅的小孩子,长成一个少年的样子。

只是忽然出现在了眼前,陈皓看着他还是有些不适应的。

“谢谢您,肯这样待我。”何文泽对他笑道,但看样子还是不怎么释怀。

“无碍。”陈皓说道。

前些日子,何瑾来问自己,要不要重新任官。

要和这个孩子站在对立面的话,陈皓有那么点不舍得。

毕竟他也确实是可爱的很。

决绝坚定,慨然的孤注一掷。

当然,自己也想看看,当年那个不甘心承欢的孩子,现在到底是什么程度。

就当给他一个惊喜,也是为了,再见一面何瑾。

相见总相知,惟愿不负卿卿意。(秦绩)

为什么?为什么不让我出去?为什么!”宇文怜失态的怒喊道,“我兄长病了,凭什么我不能去见他?!你们竟然敢拦着我?你们放肆!”

“七殿下息怒。”为首的武将单膝跪地,包括自己的同窗,跪了一地。

“你!滚开!”宇文怜抬脚就踢,可那清秀的武将竟一动不动。

“七殿下息怒。”

“给我滚!”宇文怜喘着粗气指着他,“你是什么东西,竟然敢拦我?!”

他哪儿管这些多,见人不起开,他便自己从一旁准备过去。

岂料,那一地的武将忽然站了起来。

为首的年轻男子剑眉星目,目光犹如北风凛冽。他把剑架在宇文怜颈边,站在他后面冷声说道,“七殿下,陛下有旨,还请您,接旨。”

宇文怜何时被这样威胁。

他气的有些发抖,恶狠狠的转过头,一字一句道,“你说就好了…”

“七殿下不会不懂规矩。”

这人的意思是,让自己跪下接旨。

宇文怜早就气得牙痒痒,看了看这样一院子的同窗,他从未觉得大哥高贵他多少,但他知道,若不接旨,便是抗旨不尊,连累同窗。

他一撩衣袍,单膝跪在了地上。

本以为这是最大的屈辱。

可明明圣旨才是。

请他为国祈福三年,就在山里,除了回府上,哪儿也不许去。

这就是软禁。

宇文怜接过圣旨,起身对峙着那男子。

“你…到底叫什么。”

这是只发了怒的龙子。

“末将,秦绩。”

“我记住你了,现在,给我滚…”

“还请七殿下遵旨,末将的兄弟,怕是要和七殿下认识认识了。还有,这是一封家书。”他将手里的信封递给宇文怜,便行礼告退。

宇文怜气得险些站不稳。

他狠狠地把圣旨扔给不知哪个同窗,几乎是跑着回了房。

拆开家书,只有一句话。

子惜,你怨我吗。

亏了我…还担心你。

宇文怜头有点昏昏沉沉的,难受的很。

秦绩站在山边,一览长安。

他不喜欢宇文怜。

他不喜欢所有让宇文卿头疼的人,更不喜欢所有缠着宇文卿的人。

宇文怜是,陈贞更是。

秦绩将长剑收好,风里卷来雨水,时值盛夏,他仰起头,望向更高的天空。雨滴点在眉眼处,落在发端。

准备回去复命。

在下山回宫时,他忽然忆起曾经的事。

那时风光万千,烟霞隐约,自己从千里外赶来,带兵赴长安。

“秦绩。愿陛下安。”

大殿上是少年时的自己,眉眼间还是青涩,雨雾还微微的蒙在发上,是换过文官衣裳的,如此一看来,也算翩翩如玉。

“秦将军安好,一路劳顿,辛苦您。”

秦绩出身于边境部落,自然是有些张扬的。他闻其言清澈,仿佛长安城外,三三两两,白泠泠的雨珠,落了酒盏。

如醉。

他仰起头,看向殿上那人。

少年清秀,雅致高贵。单薄的身子似乎还有些撑不起冕服,可也已经能当得起君临天下四个字。唇角是一抹浅浅的笑意,即使是在克制过后,秦绩也知道,他还是很开心的。想来,应当和自己年岁一般。

后来秦绩才知道,那个人的名字,叫做卿。那是个十分温柔的名字,呢喃间便呼之欲出的情意。

秦绩的皮肤不算白净,自己部落是在南方的旷野上,那里从来见不到宇文卿这样干净的少年,也见不到中原这般的山川。秦绩的武艺虽然不是部落最好的,但若是能对上智谋,他应该算是部落里近几十年来最出众的一个。

宇文卿在长廊上来回踱着步念书,秦绩被内侍带到他面前,还未走近,远远的,秦绩就看到他被风卷起的衣角。

“秦将军!”见到他来,宇文卿将手里的书递给内侍,意识到哪儿不太对劲,又正经了自己的表情对内侍道,“你先下去吧。”

内侍略有担心的看了一眼秦绩,但还是不得不遵旨。

秦绩比宇文卿高出半个头,这样的身高站在一起,看起来就像是秦绩居高临下。他低着头,俯视着宇文卿,“你想问我什么事。”

“听说你武功很厉害,我…我想请你教教我!”

“没空。”秦绩冷漠的瞥了一眼宇文卿,“真想学的话,我是没有时间好好教你,但是你可以看我怎么做,你就自己摸索。”

宇文卿一愣,从小到大自己虽说不是特别受宠,但好歹也是皇长子,还没有人这么干脆直接的拒绝过自己。他看看秦绩,悄悄叹了口气,“我可以吗?偷学的话…总觉得有些不太合适?不如还是…”

“我不会教你。”秦绩不想和他争辩,转身就准备按着原路回去。

“秦将军留步!”宇文卿一咬牙,直接追了上去。

无奈秦绩腿比自己长,他又在南蛮之地长大,自然是比自己精壮的多,再一个宇文卿自小长在宫里,规矩束缚的总还是多些,于是也就导致了秦绩一步就赶得上宇文卿两步,到最后拉开好大的距离,宇文卿不得不用小跑的。

正在宇文卿拼命追赶他的时候,秦绩忽然一个转身,一拳就要往自己脸上去。

宇文卿还没来得及躲,急忙停住脚步,眼看着拳头冲到自己眼前,不由自主的闭上眼睛,就没有了下文。

“这般蠢笨。”秦绩的拳停在空中,轻蔑的嘲笑了一句,“这样都躲不开吗?还指望能学到什么?”

“我…太突然了而已!”宇文卿略有不服气的说道,“我哪有你说的那么笨…”

他忽然垂下眸子,料想应该是不太开心。

秦绩在心里白白嘲讽了声,这般的心思,顶多是个娇生惯养的皇族罢了。他想着,若能迟早让宇文卿放弃了这个念头,自己也会轻松不少。

“那这样,你能接我三招,我必然认真教你。”

宇文卿忙答应了下来,他还没说完感谢的话,就被秦绩一脚踢了个趔趄。也许是天生不服输的劲,宇文卿咬咬牙,又迎了上去。

结果是不出意料的被他掀翻在地上。

他用手撑着,试图从地上爬起来,目光所及之处是秦绩冷漠的眉眼。秦绩眸子里,分明就写满了废物两个字,这样的轻视,是宇文卿从未受过的。

“再上来的话,我把你打死,可就不关我的事了。别想着拿身份压人,我大可把你丢到水里,那样可就真不关我的事了。”秦绩不想理会他,转身就要离开。

“我可从来没想…拿身份压过你!”

宇文卿狠狠心,满头冷汗的站了起来,小腹和肋骨疼痛,搞得他站也站不太稳,“我怎么会死的。”

秦绩回过身一拳挥在他脸上。

鲜血顺着唇角划了下来。

少年天子的英气忽然入了秦绩的眼。

“你看…我没事…”宇文卿粲然一笑。

秦绩扬起头,唇角的弧度也被宇文卿看到,这是第一次,见到他笑。

“知道了。”

后来的所有时间,只要和秦绩在一起,宇文卿都是挨揍的份,秦绩从来不留情,每一次都打的自己满地打滚才算是满意。宇文卿也不恼,由着他打,随着他对招式,功夫倒是日益精进。有一日运气好些,竟然也能真正接下秦绩几招了。

“文纪,话说,你为什么要来这边。”宇文卿和秦绩坐在树下,他揉着自己刚刚被拧疼的手腕问道。

“和你无关。”秦绩回应道。

“我想知道啊,都说是为了保友邦之安,修两国的好处,可是我总觉得,你出来不太像是只因为这个啊,你这样的人才,你们部落怎么肯放你。”

“我是族里下贱奴隶生的,偏偏他们两个,还有一个是外来的。我性子本来就不怎么讨喜,自然是要被扔出来的,我并不算是他们族里的,当然也就留不下。”秦绩瞥了一眼宇文卿,一把扯过他的手,戳戳他的手腕,“这里疼?”

宇文卿点点头,“我不该提这个的。”

“我又不在乎。”秦绩认真坐正,手上的动作极其轻柔,“你那样揉,晚会儿还能不能用我都不知道。”

“是吗…”宇文卿附和道,只管学着他的手法。

秦绩没有回答他。

时光从来难以捉摸,有次提起的时候,秦绩才知道,宇文卿竟然比自己大了三个多月。他不可置信的看着宇文卿,那是宇文卿第一次,从他眼里看到除了冷漠和笑意之外的表情。当时是宇文卿让自己去带兵,并吞边境处那个有反心的部落。

“你确定要我带兵么。”秦绩问道,“我可是外来的将领。而且那部落,距离我的母族也并不远,你就不怕我跑了?”

“我当然确定,我相信你,这些人里,不知道为什么,我最相信的就是你了。”宇文卿敬了他一杯酒说道。

秦绩敷衍的和他碰了酒器。他的眼眸向来是有北风拂过,今日几盏酒下,却异常的暖。秦绩不爱喝酒,酒量当然也不是特别好,就只见平常冷静不爱说话的秦绩,今日却突然的话多,直直的看着宇文卿,“我说,我回来,那个,你,能不能,给我一点什么好处。我不是讨赏,我想要点什么,我不做空头的买卖。”

“你想要什么?”

“等打赢了回来再说。不过,我要你就给的么?”

“我会尽量满足你的要求。”

秦绩一杯接一杯,无言的喝着酒,直喝到满桌的酒壶都空了,宇文卿也已经睡了很久。他喝干最后一滴酒,替宇文卿把落在地上的外袍搭在他身上才离开。

那一仗打的是真的好看,赢的举世皆惊,生擒了不少人,且果断的斩了部落首领。这一战就连秦绩的母族也闻之一震,忙趁着他还在边境,派了人让他帮忙把贡品带回卫国,以后还请多多关照。

凯旋回朝的时候,秦绩想起四年前,自己带兵奔赴长安。当时见到宇文卿时,秦绩就对他无端端的生出了些喜爱。

“朕记得你说过,打赢了回来,朕是要给你好处的。”宇文卿看着大殿下他隐约的眉目,自己也是压不住的喜悦,“你想要什么?”

秦绩低眉拱手,“不便当廷告君,还请至尊赐臣一些时间,到时臣自会说。”他性子不好,朝堂上多数人都不待见他,这件事秦绩自己也是知道的,但他并没有什么兴趣去讨好旁人,自然说话做事,有时都不太符合礼数,又要被揪出来好一顿斥责。

下了朝宇文卿便带他到二人常常一起习武的地方,“你想要什么?”

秦绩破天荒的在私下里低下了头。

他启唇,却没有说出口。

“文纪?”宇文卿又问了一次,“你说呀。”

“我…”秦绩看向地上,那里有只小虫。他犹豫再三,声音极小的说了句,“我想要堂上一人,仅此而已。”

其实,秦绩觉得,自己声音这样小,那宇文卿一定是听不清的。他想再说一次的时候,却发现自己没了勇气。

“你听清了吗?”秦绩问道。

宇文卿一愣,摇了摇头。

“这样…那你随便给我些珠宝吧。”秦绩叹了口气,转身离开。

他的背影明明是在艳阳底下,可不知为何,显得十分暗淡。

“我…听清了。”宇文卿自言自语道,“是我吗…”

二人依旧像是无事一般。后来秦绩的母族来讨他回去,被他十分生硬的拒绝。

也不知算不算是越走越远,秦绩镇守阳县,就不太能经常见到宇文卿。那个曾经稚气未脱长相阴柔的小天子,眉宇间也终于多了丝霸气。

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宇文卿弥留之际。

那也是秦绩第一次见到陈贞。

宇文卿交代了不少事情,其中就有一件,是压制宇文怜。

他太小心了,小心到连自己同母的弟弟都要派兵离开长安,他怕自己儿子年幼,宇文怜和宇文庶这般生活在皇城的亲弟,会有心谋反。

秦绩这才知道,就连远在封地的宇文曜和宇文智,一直以来他都有在提防。

这些都是他的弟弟。

秦绩一声不吭的受命,离开房间时,看到门外守着的陈贞。

“照顾好他。”秦绩瞥了一眼陈贞,丢下一句话还不等她回复,就已经离开。

回忆里是尚还幼稚的自己。

秦绩勒马一怔,他眺望着远处的山水,呆呆的感受山风吹过后的寒意。回宫复命…到底是复的谁。

宇文卿早就死了。

新主…是他的儿子。

“你这一辈子时间再短,关于那件事,我不信你不知道。”

秦绩的长叹被风卷走,随着阵雨,散在长安城里。

沧海慷慨月光尽踏,胸臆逐天去(李贤×宇文淮烨)

“陛下…”李贤握着折扇的手不知何去,只能紧紧握着,有些拘谨的放在身侧,他谨慎的又看了一眼宇文淮烨,最终还是低下头去。

天颜秀丽,不能直视。

“朕只当你…不会做出此等事的。”宇文淮烨受伤的看着他,自嘲般的苦笑道,“父皇将我托付于您,提点再三,这样久的时间,不需多言,您就是我的长辈。可是…我怎么也想不到。这些年来,只要是您所授,我都用在了匡正错误,治理江山上。”

“陛下,臣没有谋反…臣真的没有必要,真的…”李贤手里的扇子就摆在身边,他跪的端正,似有几分委屈。

“那从你这处搜出的书信到底是怎么回事?”宇文淮烨问,“他们都说…我不信。我自己问你一遍,你真的一点意思都没有的么?”

李贤叩首而答,“无意。且书信之事,臣不清楚。”

御座上少年的衣摆垂在地上,听说,他曾经的名字,是宇文赫。但后来有水患,改为淮烨算是有水火平衡之意。

桓…

这是他的表字,李贤在心里默念,也不知是想说什么。

宇文淮烨没有说话。

他呆呆的,忆起了旧事。“母妃…你去哪里?”宇文淮烨跪在地上,身边左右是两个内侍。他不知所措的看着被拖到地上的徐顺,又看了看拖着她的两个人,“你们要把我母妃…带到哪里去…?”

她早就没了力气说话,只是回了宇文淮烨一个温柔的眼神。

满怀了柔情,这是宇文淮烨后来找了很久很久,都没有找到的眼神。

内侍没有说话,冲他低头行了礼,就准备带徐顺出去。

宇文淮烨什么也不知道,但他忽然感觉,也许这一别,就再也见不到了。他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想,可直觉上,就是这样,激的他只想哭。

他猛的扑了上去,紧紧抓住徐顺,仰起头瞪大了眼睛,泪划了两行,哭湿了他的衣襟,“你们…你们放开我母妃…”

“殿下,殿下快起来吧,这是陛下的意思,您别难为奴才们…”内侍一边试图拨开他的手指,一边好言相劝道。

“我不要,我不要…你们…放开!”他发了脾气,抱的更紧,半个身子趴在门槛上,甚是滑稽。

“你们几个还在看什么?!快把殿下带回去休息!”

他们怕伤了宇文淮烨,也怕误了时间,连忙让人把他弄回去。

徐顺的衣角被扯破留在他手里,他被宫女内侍抱回里屋,宇文淮烨试图在门关上之前,能再挣扎一次,可还是晚了。

他颓废的跪坐在地上,无声的落泪,哽咽着让人也不知道怎么哄。

可确实没人敢怠慢这个太子爷。

正在宫人们一筹莫展时,圣旨一下,便都散去,不再管他。

徐氏言行有失,念大公子年幼,仅废。然徐氏一族因而生恨,以下犯上,密谋造反,一再警告,一再僭越。罪当诛。废太子宇文淮烨为庶人。

他手里还握着徐顺的衣角,有些不解其意的接过了圣旨,他把衣角放在自己身上,展开了那份圣旨。

“什么…意思?”宇文淮烨仔仔细细的看了一遍,“我想见见母妃…”

还没等人开口,他便找好时机冲了出去。他知道,没有听到宫门关上的声音,那母妃就一定还在这个宫里。

宇文淮烨站在井缘上,“别过来!过来我就跳下去!”

宫人不敢妄动,他趁着这时,又踩进了花坛,旁人不敢,只能由着和他绕。

“让他进来吧。”

偏房里是自己父皇的声音。

他强压下心里的不安,以往每日父皇来过,母妃就要难受好久。

宇文淮烨整理好衣服,推开了门。

“母妃…?”

只看了一眼,他就昏了过去。

徐顺的尸体掉在房梁上,唇角是明显服过毒,还在往下滴血。

“醒了?”

宇文淮烨睁开眼睛,眼前是两位白衣男子。一个坐在自己床沿,一个站在他的身后,长发未束,坐着的有些许傲气,站着的倒是松了口气。

“啊…!”

他眼前一花,又看到了自己母妃死去的模样。上下牙打架发出诡异的声音,温热的泪又沾湿了满脸。

坐着的男子不耐烦的捂住耳朵,“喂…你鬼叫什么…好烦。”

“子惜…”他身后的男子笑了笑,出声劝了两句。

“我去看看小惟,药煎好了没有,你照顾他吧,哄小孩你比我在行。”

他起身离开,把门拍上。

宇文淮烨还是止不住的流泪,缩在床角,眼睛睁的大大的,直勾勾的看着眼前的人,抖的厉害。那人缓缓蹲下身子,跪坐在床榻前,对他嫣然道,“我是李贤,字伯愚,小少爷随意叫就好了。”

他抽泣两声,往里面缩的更远了。

“别怕,乖。以后我和子惜叔叔会陪你,好不好?”

宇文淮烨这才知道,刚刚那人,是他从未见过的七叔。一个总让自己父皇头疼而忌惮的人。父皇说过,本来太子位,应该是他的。宇文淮烨并不理解太子和不是太子有什么区别,他把头埋到臂弯里,手脚冰凉,一句话也不敢说。

“小少爷饿了么?”李贤随口问道。

“你要也杀了我吗…”宇文淮烨抬眸,说话都磕磕绊绊的发抖。

“嗯…?怎么?”

“母妃…母妃被杀了…好吓人…”

李贤猛的一个激灵。

宇文卿给这孩子看到了?!

他试图去牵宇文淮烨的手,一半又悻悻的收了回去。

“那个。以后哪儿有需要,直接告诉我们就可以了。啊…”李贤想了想,又温和道,“还是尽量告诉我吧,不去找你叔叔,他向来不积口德。”

“什么意思…”宇文淮烨平静的询问,他想闹,想见见自己的母亲,可他知道,这是再也不可能的事了。他甚至不知道是谁杀了自己的母亲。他只知道,母亲身子近一年来一直不好,可并不知道,到底是怎么死的,为什么要死。

宇文淮烨根本不明白,他还小,不懂为什么一切来的这么莫名其妙。

“所以…父皇是不要我了吗?”宇文淮烨的眸子里,还有孩童的天真。

李贤鼻子一酸,他像极了自己早夭的弟弟。

弟弟是病死的,自幼父母早亡,自己投身书院,靠贩卖书画代人写信度日。后来,朝廷设了书斋,几乎所有人,都去念书,一般都能识得几个简单的字,写写家书还是不成问题的。自己也就没了生意,不够名气,书画也卖不怎么出去,到最后小弟弥留时,自己竟连一个干饼也碰不上。寻了贵人,可一见是两个细瘦男孩,签了卖身契也不值得,便无人帮衬。

“嗯…没有,没有,会来接你回去的,只是因为别的事情,暂时还不能见你。”李贤向来不会扯谎,他的眼神有些闪躲。

“为什么不要我了…为什么我母妃不要我了,我父皇也不要我了…怎么都扔下我…”宇文淮烨看得出来,他是在骗自己。

李贤看了看他,虽是一副担心的模样,可自己此时确实不知道该说什么。

直到宇文怜将药碗递进来,宇文淮烨也没有说话。

他吃了药,李贤便试图哄着他睡下。

一整夜,宇文淮烨都没再说话,李贤知道,他根本是睡不着的。

次日清晨,李贤有些昏昏欲睡,他打起精神,揉了揉眼睛,发现床榻上的孩子一动不动的缩成一团。

李贤倒吸了一口冷气,推门就出去找宇文怜。

“他他他…”李贤跑得快,撞在宇文怜身上,他晃了晃头,哼哼唧唧的,话也说不清,“他他…就是你…的…”

“……”宇文怜嫌弃的看了他一眼,又无奈的叹了口气,“我看你也说不清,我自己去看看吧。”

他点点头,跟在宇文怜身后。

房门未关,宇文怜一眼就看到了床榻上的孩子。见那孩子一动不动,宇文怜其实也是有些慌。他伸出手,摸了摸宇文淮烨的身子。

“没死,但是…很烫。”宇文怜白了躲在自己身后的李贤一眼“这么怕他死了吗,反正我皇兄也不要他,多碍事。”

话虽是这么说,但是李贤是知道的,宇文怜不会坐视不理,可他还是打算治治宇文怜这个不积口德的毛病,“那就不用管他了?”李贤也伸手,覆上宇文淮烨的额头,“摸着好烫手,你说碍事,就不管了吧。”

宇文怜被憋的无话可说,他瞪了李贤两眼,自知理亏,“嘁…他,他死也不能死我这啊,要死死外面去。还有你!怎么…你…”宇文怜看着李贤无所谓的表情,这才缓过神来,“合着你…耍我?”

李贤朝他莞尔一笑,“谁让你说话那么不中听。你还是先管管你侄子,这么烧下去可不太好,半夜里他也不说话,也不让我动,估计是吓到了,小孩子本来身子就不强,一吓也是容易病的。”

“喂,这家伙现在就是个庶民,谁是我侄子了,关我什么事。”他看了看床上的孩子,又口是心非的说了一句,“你看着他,我去叫御医。”

李贤点点头,给宇文淮烨搭上了被子,让人去烧点热水。他摸了摸茶壶里的水温,倒是还不凉。

大概是睡够了,李贤只坐了一会,宇文淮烨就起来了。这也许只是他的一个习惯,他睡觉的时候实在是乖,不踢被子也不乱动。李贤把茶盏递了过去,小孩子以手覆额,让他不由得感叹,这孩子的气质不愧是皇家太子。

怎么宇文怜就没有,倒是满身的痞气。

“多谢你。”宇文淮烨大概也是知道自己病着,接过了茶盏,忽然又似乎怀疑的看了一眼李贤,是在决定该不该喝。

但是他不会问出来。

李贤被他看的有些不自在,移开了眼睛,自己打消了他的疑虑,“没毒。”

“呃。”宇文淮烨脸上有点挂不住,低下头呷了一口。

他把茶盏放在床头,抱住双腿,缩回墙角,又开始掉泪。

“别哭,待会哭久了,眼睛要疼的。”李贤递了一块方巾给他,“乖,我都懂,小少爷,你要是真的要哭,那先拿着这个,沾过水,搭在额头或敷眼睛,也能舒服些,好不好。”

宇文淮烨愣住,不由自主的接过了那块沾着水的巾子,看着李贤发愣。

“你说你懂…是吗…?”宇文淮烨抽泣着问。

李贤点点头,苦笑道,“我不会骗你,所以我说的任何话,小少爷都没必要起疑心。唔,不过,你要不要再躺一会?”

“多谢你,不用了。”他说完这句话,眼前又是母亲死前的凄惨模样。

这让他一个哆嗦,抱住了双臂,尽量把自己缩的更小,想要几乎消失,这样才算他认为的安全。

李贤替他披上了被子,他知道,宇文淮烨的心伤,应该是这辈子都忘不了了。所幸他年纪不大,对于事情不是太明白,暂时还有些迟钝。但李贤也很清楚,总有一天,宇文淮烨会问起当年的事情。这时,就是他成人的时候。

“母妃…以后我再也没人陪了…”

哭腔里李贤依稀听到这句话。

他鼻子一酸,差点也想跟着哭。他试着,慢慢把手搭在宇文淮烨身上,替他顺气。

其实宇文淮烨很乖,乖的让李贤有些奇怪。行走坐卧,都是各种各样的教养,似乎完美的诡异,难以挑出一点错处,就像是个传承千年的艺术品那样,精致到足以让人惊异。可非要挑出不足的话,那大概是有点过于的沉稳,没有半点活力。惟有他眼眸深处,是一星半点儿流露出的渴望。

可他到底在求什么?

李贤并不懂。

“伯愚,我要带着小惟回城边的宅子去,王府住的不舒服,而且正好我也不喜欢小孩子,你陪着他在这里如何。”宇文怜的话看似询问,实际上他刚刚把手里的一圈钥匙递给了李贤。

李贤叹了口气,无奈的笑道,“哎,你这是在问我的意见吗。这么多的钥匙,你是不是想把你的王府送给我?”

“你说这个我想起来了。”宇文怜从身上摸出一个小信封,“给你这个,你拆开看看,过两天不是你的生辰么,但是刚刚好我当时大概要随着皇兄去外面,所以赶不回来,但是毕竟你现在是我府上的人,这可是用来买别人好话的,才不是专门给你的。”

李贤接了过来,用两根手指从信封里顺出来了张纸。

那是一份房契。

王府不远的一条街上,千金难买的一座宅子。

“这…太贵重了吧?”李贤拿着房契,有些不知所措。

“我知道你早年过的不太好,家里的宅子都卖了。别误会了,你跟着我,我总得好看点。不然我还能让你回书院去吗?给你你就收着,哪儿那么多话。”宇文怜不耐烦道。

李贤犹豫了一会,垂下头,忽然扑在他身上,来了一个大大的拥抱。

“谢谢你,子惜。”

宇文怜倒吸了一口冷气,耳畔忽然泛了红。

“放放开我!你你…谁让你动我了,谢我干什么,又不是因为关心你!你…你快点放开我!”他一脸不知所措的样子,“喂你…”

不过很快,宇文怜就笑着叹了口气。

“真是拿你没办法。”

恢复了几天之后,宇文淮烨身子才算是好了。但时常还是半夜里忽然惊醒,要呆个很久才能勉强入睡。一开始李贤看到夜里坐得笔直的宇文淮烨实在是有些害怕,但后来倒是也不介意了,他坐,自己就陪着他坐。

最让李贤发愁的大概就是入了夜,宇文淮烨本来白日里话也少的很,基本上一天能说三句话都嫌多,入了夜更是一句话也不讲,更不乱动,吃饭也不吃,水也不喝,就算是硬让他睡着了,也是翻来覆去满身冷汗,李贤问了他夜里是不是哪儿不舒服,他也只是干看着,一句话不说。似乎休息对于宇文淮烨来说,就是个十分奢侈的理想,根本无法实现。他睡得晚,起得也早,夜里还要醒个两三次。

“你七叔和我说,你字子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李贤关上房门,把手里的一个纸袋放在宇文淮烨床头,“那我可以这么叫你吗。”

宇文淮烨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这个是我做的一点小点心,我知道你晚上不喜欢吃东西,你可以明天尝尝看,如果喜欢的话,我再给你做。”李贤指了指那个小纸袋,对他笑道。

他还是没有说话,他看了看李贤,又看了看自己床头的纸袋。

李贤知道,他眼睛里的神色,是好奇。

“真的不要今天吃嘛?”李贤凑近了他问。

“是什么。”宇文淮烨缩在起身子,抬起头问。他抬头时,刚刚好撞上了李贤温柔的眉眼。只不过一秒而已,宇文淮烨就躲闪着移开了视线。

“一些茶香的小糕点,你尝尝吗。”李贤的询问似乎只是个客气,他把小纸袋递给了宇文淮烨,“吃一点,没事的。”

他再怎么说,也是个小孩子。宇文淮烨犹豫片刻,就从纸袋里拿出了一个小小的茶饼,满手的茶香味顺着指缝爬上了他的指尖。不过一贯的贯彻了宇文淮烨的理智谨慎,他只是小小的咬了口,确认无事后,才很快的将茶饼吃完。

“多谢…”

“你喜欢就可以啦。”李贤像个孩子般笑道,“你喜欢的话我以后多做给你吃,我会的东西可不少呢,怎么样,你七叔可是也向我要学过的,看在你比他可爱的份上,不然你想的话,我也教给你。”

宇文淮烨咬咬嘴唇,呆愣愣的看了看李贤。

李贤明显被他盯的有些不自在。

“哎…没必要吧,不喜欢的话我自己做给你吃,不用学也可以吃到的…你别不开心啊,你这样看着我好吓人的。”

“嗯…”

宇文淮烨沉如夜色浓墨的眼眸里,忽然多了一丝笑意。李贤以为自己看错了,可多看了两眼,却发现那笑意虽浅,但也是真的。

“你好像我小弟。”李贤有些黯然的说道,可随后又反应过来,摸摸他的头发,“没什么啦,早点睡吧?”

他没说话,李贤也知道,便没再多问,只是自顾着把烛火弄的暗了些,而后往一边的书桌边上去了。宇文淮烨睡觉总不踏实,自他来的时候李贤就随着他夜里照顾着,病好了宇文淮烨也没说什么,李贤就当了默认,许自己晚上陪着他。

整个前半夜倒是还好,李贤伏在桌案上昏昏欲睡,磕头打盹的看着自己还没有背下来的书,就听到宇文淮烨小声的哼唧。

只见到他忽然坐起身子,把自己缩成一团似是在抽泣。

李贤放下书,轻轻走到宇文淮烨床边,“子桓?你怎么了?”

“她和我说…让我别记恨父皇…但是她下一句话,就狠狠地掐着我,抓着我和她一起吊在房梁上,她说…她说…是父皇杀了她…”宇文淮烨害怕的闭上眼睛,使劲扯着自己的头发,试图摆脱什么一样,“每天每天…每天都是这样!母妃不在的时候父皇就会来!他在满天的血红里,离我好远…我从来不懂他的意思…但他在我梦里,转过头,却是只鬼。”

李贤试图牵过他的手,可却被宇文淮烨一把打开,他似乎不在乎一般,把自己的头发揉的乱七八糟,垂在耳畔更是憔悴了不少。

宇文淮烨一直在颤抖,许久后他才仰起头哽咽道,“我梦到…我…我母妃了…”

李贤摸摸他的头发,“乖,别怕,能说说是怎么回事么?”

“她和我说…让我别记恨父皇…但是她下一句话,就狠狠地掐着我,抓着我和她一起吊在房梁上,她说…她说…是父皇杀了她…”宇文淮烨害怕的闭上眼睛,使劲扯着自己的头发,试图摆脱什么一样,“每天每天…每天都是这样!母妃不在的时候父皇就会来!他在满天的血红里,离我好远…我从来不懂他的意思…但他在我梦里,转过头,却是只鬼。”

李贤试图牵过他的手,可却被宇文淮烨一把打开,他似乎不在乎一般,把自己的头发揉的乱七八糟,垂在耳畔更是憔悴了不少。

“子桓…子桓你听我说好不好?”

“走开!他们都不要我了…你还来缠着我干什么?!”宇文淮烨怒不可遏的朝李贤吼道,“你们干脆都不要管我啊!我想了很久…我知道…是他们都不要我了…我什么也不会,我能做什么…不知道哪一天,可能就要去好远好远的边关了吧…”

“你先别急,好好听我说,好不好,冷静一点,我对你没有恶意。”李贤知道他受的打击太大,精神不太稳定是肯定的事情,所以根本没有介意的意思。其实他这样发脾气哭诉,李贤倒是还高兴。如果他一直什么都不说,脾气也不发泄出来的话,李贤就真的不知道该怎么照顾他了,那样的话,迟早憋出什么病来。他这个冷静性子,肯发脾气肯哭肯闹,就是逐渐的信任了。

宇文淮烨缓缓低下头,眸子死死地盯着李贤,眼里有些戒备。许久,他把头伏在自己的手臂上,埋的深深的,这才又开了口。

“那你说。”

“他们没有不要你啊,你看,你现在是在你七叔的王府里,你说,要是真的不要你了,不就早把你丢出去了,怎么还要你接着在长安?”李贤笑笑,“其实,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说,你很像我弟弟,如果是你的话,我反正也没处去,我没家,也没家人,媒人知道我的身份,也不打算给我说媒。你说哪有姑娘看得上道士啊?我可不像你七叔那家伙,只是白占着身份学艺而已。所以呢…如果你愿意的话,你以后不管出了什么意外,流放到哪儿去,我都跟着你,也当是跋山涉水,我们到了那儿,我就开始整理沿途看到的景色,都写成册子,再把我近年来的东西都写下来,这样不管多荒凉,也都是好的。”

“小子桓。”李贤不好意思的揉揉自己的头发,“我幼年的时候不得不抛下我弟弟一个人扛着病痛,后来他走了,我也没能陪他。我和你也有缘的,所以…再来一次,我绝对不会抛弃别人一个人了。旁人要不要你的无所谓,我会永远在。”

宇文淮烨张张嘴,却没说出话来。

李贤也没说话,只是安安静静的垂下眸子,仿佛在想什么一样。

“那我母妃…?”

“她会一直在你身边陪你,她从不会恨你,也从不会和你发脾气,她爱你,这个你应该是最清楚的。”

宇文淮烨一愣,墨色的眸子逐渐染上一层水气。

府上的侍女都不知道,这个小少爷来了这么久安静了这么久,今天如何哭的这样伤心。

“你看,这个伞呢,更在骨,而次在于皮,其实什么事情,都是这样的。”李贤把伞面仔仔细细的贴好,然后对着坐在自己身边研读医术的宇文淮烨笑道。

宇文淮烨看了一眼李贤手底下的油纸伞若有所思的点点头,他指了指手上的医书,“这味药一般在哪儿可以见到?可以用在伤寒症里吗?”

李贤伸了个懒腰,锤了锤自己的腰,站起身来立在他身边,看了一眼书上的句子,“可以啊,这个药不难找,有时间我去给你找来,你看看具体长什么样子。”

“好。”

李贤家里人本是采药人,后来双双出了意外,也造就了自己和弟弟无依无靠的局面。但李贤自幼就随父母学习医术,他们说,不管什么时候,自己会点救命的本事,也能让他们放心。所以李贤一直记着,他不愿让父母为自己担忧。

“伯愚,我想养只小狗。”宇文淮烨把书合了起来,一本正经的看着李贤说道,似乎是怕他不同意一样,末尾还又补了一句,“不会耽误我读书…但你不愿意的话…也没事的。”

“我怎么会不愿意。”李贤蹲在宇文淮烨身边,仰起头看着他,眯起眼睛笑道,“我也喜欢小狗,而且…我相信子桓,小狗狗怎么会耽误你读书。喜欢什么颜色的啊,我去给你找找看,怎么样。”

宇文淮烨低眉,四目相对的那一瞬间,他似乎总觉得,这样的感觉在哪儿见过。这半年的时间里,他一直在试图忘记却一直又舍不得而一直在寻找的感觉。他不知所措的移开了自己的目光,“以前…都不让我养,他们都说,这会影响我读书,而且也怕冲撞了旁人,所以…不让我养。”

他想起自己小时候,爬树抓了只鸟兴高采烈的带给母亲看时的那份喜悦。母亲先是夸了两句,便说最好还是放了它,与它的家人团圆去,自己没听,后来才知道,那是陈皇后养的鸟儿,歇在树上是跑出来的,她找了许多天未见踪影。当时父亲虽未追究什么,可是从那以后,些许别有用心的人便都说,母亲教唆了自己,下次还不知要夺什么呢。鸟还了回去,事情也就不了了之,自己不舍的寂寞一个人,求父亲要只小狗,却被冷淡回绝。

太子,是不该玩的。

“现在没事了,小子桓可以好好的养狗狗,我也会陪你一起照顾。”

如果自己母亲还在,看到自己把狗狗照顾的漂漂亮亮,那她会不会很开心。她的小子桓终于不再需要她拼了命去保护了,终于可以自己把自己照顾的好好的,也可以照顾一些比自己弱小的生命了。这是母亲教过的,只是…她却再也看不到了。不管谁说什么,宇文淮烨的心总是偏袒在徐顺身上的。

曾经听母亲说过,她幼年时养的只街上捡来的趴儿狗,陪着她长大,到嫁人,最后在一个夜里悄无声息的老去。

“我想养…就是街上随处跑的那种小狗。”宇文淮烨说道。

“好。”李贤笑着摸摸他的头发,“你喜欢的话,我们可以一起出去看看。”

宇文淮烨抬起头,有些诧异和难以置信,“可以吗?”

李贤点点头,他看到了宇文淮烨眼睛里的半分欣喜。

“伯愚…你说,我母妃到底做错了什么。”宇文淮烨喃喃问道,“我觉得她什么也没有做错…我的书和我的字,都是她教的。她和我说…要在意所有生命,要帮别人,也不要害怕比自己强大的敌人,如果不是迫不得已,不要伤害别人。她说…她这辈子算是完了,她不希望我这样。”

“小子桓,你听我说。”李贤轻呼了口气,“娘娘没有做错任何事,别人也不一定做错了,这些事情的根本原因并不是谁对谁错就能解决的,其实,我很高兴你能问这样的问题。但小子桓,你要记下来,所有的不顺利都仅仅是巧合叠在一起的无奈。但无奈并不等于无可奈何,所以…不管怎么样,对待这样的巧合与这样的无奈,只需要保证自己稳定而能够解决,这样就够了。小子桓,你要知道,娘娘知道你还惦念她,她就永远不会离开你。”

宇文淮烨似懂非懂的看着李贤。他犹豫了一会,轻轻点了点头。

“我会像母妃说的那样,做个好人,不会有愧于自己,也不会有愧于她所有的心血,更不会有愧于天地万物。”

宇文淮烨的功课便都是李贤教的。

就是宇文怜也会偶尔来瞧上两眼,小侄子脾气温顺寡言少语,宇文怜这个做叔叔的倒是显得不怎么懂事。

“我说现在要吃就是要吃。”宇文怜把扇子放在腰间,“你去问问伯愚,你去问问是不是我吃东西从来不顾时间。你这小孩怎么回事?管起来我的事了?”

“现在太晚了…你出去小厨房肯定要吵醒伯愚…他刚刚睡下,你用晚膳时不好好用…现在还要去折腾他…”宇文淮烨底气明显不足的小声抗衡道。

“你放肆!”宇文怜也不顾了别的,“我怎么样要你管啊?”

宇文淮烨撇撇嘴,“可是现在也真的没什么吃的了,厨子们也都睡下了,你怎么这么能闹…”

宇文怜一愣。

“你说什么?我能闹?”他站在宇文淮烨眼前,低下头看着他,“你知不知道,我说的事,从来都不是闹。原是我不该让你去做,可我也未曾叫你,你多说什么,难不成倒是是要跟我闹么。”

宇文淮烨半低着头,只是抬起眉目瞧了两眼宇文怜,又慌忙的低下了头。

自己的七叔毕竟是嫡出长子,又千万宠爱,那副冷清的样子竟也看不出多少骄横,只当是众人自愿的俯首称臣罢了。

“我没有…我只是…可…可是,近来伯愚有些不太舒服,他难得好好睡上一会,我…”

宇文怜斜眼瞄了一眼宇文淮烨。

“是吗。那既然是这样,我不是记得,你住的小院是我府上管事的,有个厨房。不然你去做,我等着。至于伯愚,我明天会去看,哎,怎么样。”

宇文淮烨转了转眼珠,没有说话。

“你这孩子…”宇文怜哼了声,也不打算纠结下去,“这样的话,你怎么没睡?”

他摇摇头,“我睡不着。”

宇文怜到底还是个小孩样子,他随地往台阶上一坐,指了指自己身边,那雪白的锦绣衣袍就被他像是垃圾一般扫在台阶的边角落,“那你站这干什么,坐下说会话。”

很明显的是,宇文淮烨完全就是在嫌弃。他俯视着台阶,又看看宇文怜眼里逐渐的不耐烦,深呼了口气,撩好衣摆坐在了宇文怜身边。脊背挺直,双手也搭在膝上,像是谁家的深闺大姑娘似的。

“喂,别一脸这个表情好不好?你想养狗的事情,还是伯愚那小子拜托我去给你找的。你一天天的,也不讲话也不出门,不怕我给你找个狼崽养么。”宇文怜不服气的说道。

“那还更好。”宇文淮烨冷声答道。

宇文怜舌尖抵在牙齿后,舔舐下皓齿的边角,启唇轻笑,“还挺有意思啊。”他用指尖挑起宇文淮烨的下颌,算是迫使的四目相对。

宇文淮烨的目光有点躲闪,落在左边的空地上,又转了回来,坚定不移的对上了自己七叔那带着嘲讽挑逗意味的眸子。

“成吧。”宇文怜收回手,将垂下的长发撩到耳后,“我兄长是这样教你的啊。你是皇子,出了事呢…总要想到陛下。”

从未有几个下属敢这样看过宇文怜。倒不是他怎样的不近人情,更多的还是关于曾经他那至尊的地位,幼年时连伺候的宫女都要战战兢兢,生怕一个不顺心,给这小皇子摔了,即使皇后不问,谁能保证皇帝不问。

“那难道…七叔这样的骄横无礼,也是陛下教的么。”

“哦?”宇文怜笑道,“我可只看到你的无礼。”

“不与你多费口舌,你哪一次见陛下时,是遵守过君臣之礼的。”宇文淮烨也不甘示弱,“你要怎么说。”

宇文怜扬起头,“我怎么样,倒还轮不到你说三道四。”

剑拔弩张。

二人几欲爆发的情绪终止在面前横着的一本书卷。

“哎哎哎,干什么呢,怎么大半夜不睡觉,一个个的在这吵架玩。”李贤把书卷了卷,“去,子桓睡觉去。”

宇文淮烨点点头,提起衣摆起身往小院里跑。

“子惜!你可回来啦!”李贤猛地扑了过去,宇文怜一个没反应过来,硬生生是被他按倒在了台阶上的平台上。

李贤的笑意有些尴尬的凝在脸上。

“你反了?”宇文怜的长发扫在地上,错乱杂着李贤垂下来的几缕头发。

他慌忙起身,摆出一副好看的笑意。李贤这家伙长得倒是可爱,五官脸型都像个小孩子似的。明明弱冠年纪,还似十五六岁的模样。

“没反,没反。”李贤摆摆手,“这不是想你了嘛。”

宇文怜没理他,自顾自的整了整衣服。

“别生我气嘛。说起来,你的小侄子还挺可爱的。”

“是吗。”宇文怜还有些不满,但他是做不到跟谁冷淡许久的,“我觉得还好吧,怎么了,你想做官吗。”

“算是吧,但是也并不执着。”

宇文怜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李贤担心宇文淮烨,便先跑了回去。

他正惦记着,从前的事。

“殿下,你怎么跟弟弟动上手了!”宇文氏着急的跑了过来,连忙抱紧了自己的孩子,掩盖不住的埋怨被宇文淮烨尽收眼底。

“是他先打我,说我娘不好,家宴都没资格来。可是姑姑您知道,不是我母妃不来,是她病着,他这么说话,还先和我动手,难道我不能打吗。”宇文淮烨不服气的仰着头质问道,时不时还瞥了两眼缩在宇文氏怀里瑟瑟发抖的小孩子。

这是他的姑姑,宇文怜同父同母的姐姐。

“是你说的吗?”宇文氏低头向自己的孩子问道。

那孩子显然是被打怕了,宇文氏作为嫡长女,性子是向来不温顺的,想来在府上也没少训斥自己儿子。小侯爷看了一眼眉眼凌厉的母亲,吓得直掉泪,连忙摇摇头,“我没有…没有…娘,我没有…”

“你撒谎!”宇文淮烨大呼道,小孩子细皮嫩肉的,二人刚刚倒是谁也没占着便宜,脸上手上都是血道子。

宇文氏心疼儿子,哪儿管的了再仔细确认,叹了口气拉着小侯爷接着回了席。

“怎么搞这么多伤,疼不疼啊,娘跟皇兄说声,这便带你回去上药。你好端端的,和他打什么。”

这是宇文淮烨隐约听到的,他呆呆的站在原地,还是十分的气愤。

“明明…就是你先说的嘛…”他噘着嘴,喃喃自语道。

这件事父亲并没有怎么追究,但听到是由于徐顺的原因后,意料之中的勃然大怒。

“她到底是怎么教孩子的!”

自己身上的伤没有人给上药,自己就住在母亲的宫院旁。可那段时间,自己却不能天天再去见她了,一直到伤好全了,连疤痕也没了,这才算是挨到父亲消了气。

“没事,我们小子桓最坚强了,娘不在你身边,你自己也可以好好照顾自己啊。”徐顺摸摸他的头发,“不过以后可不要动手了,旁人欺负了你,你打了旁人不要紧,可是你要是被旁人打了,娘会心疼你的。记得娘教过你呀,遇到事情我们要慢慢说,不可以着急。”

宇文淮烨的记忆断在徐顺的笑颜和自己满目的幸福这处。

“子桓,想什么呢。”

李贤推门而入,看到他捧着竹简发愣的样子有点好笑。

宇文淮烨摇摇头,把竹简放在桌上,目光落在李贤背在身后的手臂上。他没有出声询问,可眼睛里的疑惑倒是还有些小孩子的天真。

“你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李贤把手伸到他眼前,笑靥恍惚是阳光,也是蜜糖。

小狗的哼唧弄得宇文淮烨直想哭。

“狗狗吗…”宇文淮烨唇角的弧度出卖他一度的冷漠,他谨慎腼腆的伸出手,想去摸摸小狗,也许是害怕像曾经那样挨骂,他的手在半空中犹豫了好一会,才轻轻落在狗狗的头上。软乎乎的绒毛逗得宇文淮烨终究还是咧嘴傻笑了起来。

李贤把小狗放在他怀里,开始一本正经的教导道,“你要记得按时给它吃饭,但是不可以吃太多,每一天三餐就好了,少吃一点总归是比撑到了好,但是不要忘了给它喝水。现在来的话,替它想个名字,每天叫着长大了就会记住了。水一定要干净些,你若不嫌弃,以后我们的水可以分出来一份给它。现在还太小,不要吃肉,过段时间,可以少量加一些蛋,但只要一点就够了,到时候再和你说。”

宇文淮烨点点头,只看着小狗摇尾巴摇的欢快,也把他的手指当了什么磨牙的,含在嘴里,幼犬的牙齿还细嫩,更多的只是舔舔罢了。

“好可爱…”宇文淮烨逗着怀里的小狗,心情应当是从未有过的好。

李贤看着他的样子,也开始了自我邀功,“这可是我选的,你七叔带我去,我就看着这是一窝里最好的一个,怎么样,是不是精神极了。”

“嗯嗯…”宇文淮烨附和道,又逗了好一会,这才抬起头问,“话说回来,它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啊?”

“和我们一样啦。”

“啊,我还想要个妹妹。”

“诶?!”

李贤一个惊讶,这孩子在说什么大逆不道的话?他突然觉得,自己应该对宇文淮烨的性格再做一个更仔细的观察,他觉得,也许宇文淮烨还是个小孩子,没有看起来的那么成熟。不过,这样最好。

李贤应当也是知道的,这孩子毕竟是唯一的皇子。

半年多的时间,宇文卿便被烦的不行,接连着的上书逼着他接回宇文淮烨。

小狗应该才刚刚长大,李贤不慌不忙的帮他收拾东西,整理了一大堆有的没的,又亲手缝了个香囊,塞在他的包裹里。

“你要记得好好吃饭,按时吃啊。没事别惹的陛下不开心,你身份特殊,回去应该还是最好的。唔…我会替你照顾好小狗狗的,那个,你记得如果有时间,可以随时回来…”李贤喋喋不休的整理着包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不是…你不回来才好,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说,你要是想我…”

宇文淮烨不懂,他为何这样担心自己。

“你放心就好了,我一定会照顾好我自己。不过说起来,我只是回皇城,路上的时间,连两个时辰都不到。”宇文淮烨接过他递来的包裹,“不过,你也一样,保重。”

宫里人是在催促的,李贤也没什么多余的时间和他多告别,只能瞧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

“你养孩子还养出来感情了?”宇文怜打趣道。

李贤受伤的看了他一眼,“呸,也就是你,往后成了婚,怕不是也带不好孩子。他…又像我小弟,这样的情况怎么能不在意嘛。”

“那你自己也生个儿子啊。”

“你明知我不能成婚的!”

宇文怜笑笑,“你可以找个男人,然后自己收养个小孩啊。”

他狡狯的看着宇文怜,“我觉得其实…你就挺有魅力的。”

“你搞什么!”宇文怜猛地一脸红,“明儿我就和皇兄说,给你安排点事做,别天天闲着没事干!”

这件事是宇文怜和宇文淮烨一起提的。

但实际上,他总觉得宇文卿对自己哪儿不太满意,虽然李贤想了很久还是说不上来究竟是哪儿。他看着宇文卿对于自己弟弟幕府来的人,似乎实在是喜欢不来,尽管他尽力掩盖,可那些冷漠,还是怎么都盖不住的。

李贤是接着跟宇文淮烨做事,偶尔也倒是能教教他东西。

自己算是宇文怜幕府里,第一个出仕的。

“伯愚。”

李贤放下自己抱着的几份竹简,一卷卷的往架子上塞,而后才转过头。

“你要想清楚,自己的君主到底是谁。”

他回眸时,正对上宇文卿带着寒意的目光。

这目光惊的他一个哆嗦,他忽然想起,那个张扬不知礼数的宇文怜。

分割线!以下是作者的话里写不开的作者的话!

(这是李贤和宇文淮烨的番外,一样,标题也是写不下的。具体说说文里的意思叭,大概就是关于最后宇文卿的询问,应该是来自于汉代的政治。这边的君主并不等于皇帝。曹操当年以丞相等官职开府,孙家当年也是以将军等官职开府,对于季汉我向来不了解,不多说。李贤和宇文怜一开始的关系就像是曹操和郭嘉,郭嘉的职位并不受于汉朝廷,所以他的君主应该算是曹操,而非皇帝,所以他要效忠的也是曹操,换句话说,他的主人是曹操。但李贤任职之后,和宇文怜的关系就像是曹操荀彧,一直觉得称荀彧为曹操的谋士也许是有点轻视了的,有兴趣的话可以去百度一下谋士的基本定义。对于这一类的事情,我觉得最甜的应该是虞翻,明府家宝嘛,我可是你家的宝贝。李贤接了皇帝的任职,明面意义上他的君主就是皇帝,效忠对象也应该是皇帝。但具体私底下的事情,一般有心的还是会自降一级,做从前君主的臣子。对于宇文怜的官职等级实际上是错的,汉魏主门阀,诸侯王势力并不是那么大,而他们一般也是不会私养幕僚府吏的,但是为了凸显效果,是强行给宇文怜安了一个幕府上去,这个就当娱乐看看,别信。再提一嘴汉魏的事,我一直觉得实则是亡于门阀。有兴趣的话可以去看看后汉书,关于汉魏的政治、官职体系还是很有意思的,具体不在这里一一赘述。自己笨嘴拙舌也不太会解释,可能解释出错,便要麻烦您提出啦。)

六宫三千里,青竹夜露深沉沉(宇文怜)

他把满阶的落叶扫了下去,单薄的衣裳被风卷起来,他就执着扫把,站在台阶上,往枝头后的天空看去。

“你干什么呢,师父刚还找你,扫完了就快过去吧。”

他回过头,是同住的李贤。

李贤替他拂去了白衣上的一点灰尘,“怎么了?今个你不太对劲啊?”

宇文怜摇摇头,“没有,刚刚不知道在想什么,一时间还没有怎么回过神。”

“那你快去吧,这里我帮你收拾。”

“哎,好。”

这是出了名的书院,柳先生是天下皆知的隐士,虽书院修在深山,可还是不少人慕名而来。柳先生道士出身,由着贤士前来讨教学习,可收的弟子,都是极其聪慧,且愿意出家修道,与道有缘的。

宇文怜便是其中一个。

“师父。”

“你近来,没有好好读书吧。”

他一愣,不知该说什么。

“为师知你聪慧,可这若是用在玩上,是再聪慧也没有用的。”

“我…”宇文怜开口想说什么,却想不出什么辩解的话。自己确是自恃天资聪颖,不肯用功,昔日玩着便学会太傅教的东西,现在虽也能学会书本上的,可对于师父讲的不用心是不行的。

“多去看,多去想,没事就不要惦记曾经了。”

“可是,师父…”

“暂时还不行是吗。”柳先生怜爱的看看他,“没事,尽力就能好。看不下去书,你可以先下山去听听别的,听听别人怎么说,再回来就能看的下去了。只一样,别荒废了日子。”

来了已有小半年,宇文怜还真的没听谁说过可以下山。他自小长在宫里,后来自行选择了清修,也对市井有不少幻想,能出去自己看看,自然是有些喜悦。

“师父…徒儿可以明日便出去么?”

柳先生点点头,“你去整理吧。”

“徒儿告退。”

“师父让你下山?”李贤惊讶道。

宇文怜看了他一眼,“是。”

“能不能帮我带点桃花饼回来啊。”李贤吐吐舌头,“我想吃了。我给你银子,拜托拜托。”

“你…”

曾经不管何人,是没有人敢这样让自己做什么事情的。尤其是…还带着一点点…死缠烂打的意味。

“我不缺钱。”宇文怜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他嫌弃的看着眼前比自己矮了一头的李贤,无奈道。

“这么说你是答应啦!”他兴奋的简直要跳上天去。

“……”宇文怜一把抓住他的手,“你从哪儿听出来我答应了。”

李贤垂了眼眸,“好吧,我以为你答应我了。”

“……”

“那就当我勉为其难答应了吧。”宇文怜轻笑道。

“诶!那我要八个就够了!”

李贤说着就在身上翻找起来,吓得宇文怜忙按住了他的手,“你干什么,乱来我就不给你带了。”

李贤一愣,这才停了手里的动作,“那,回来有时间,我给你做些吃的。”

“嗯?”宇文怜以为自己没听清,“什么?”

“我说,等你回来,我有时间给你做点吃的。”

“这…你会做吃的?”他似乎有些难以理解,在他眼里,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职位,做饭的就该做饭,打仗的就该打仗。

“我可不像你,我出身农家,后来父母去了,我这才出了家,我可是还会砍柴放牛的,哪儿能跟你比。”

宇文怜看着李贤,没再说话。他眼里是无尽的羡慕与好奇。

清早告别师父他便下山去。

粗布的衣裳扎的他有些痒,过不一会便好些,宇文怜却不以为然,只觉得满是新鲜感,像是山里晨起的雾。

他到了镇上,也差不多的是午时了。

酒肆里坐满了人,说书先生讲的是当今皇上皇后,宇文怜站在一边,听着宇文卿被说成一个英气凛然的天子模样,又伴着陈年好酒的香味,讲到精彩处,还有些喝彩。他轻轻笑笑,有些入了迷。

宇文卿可一点都不英气,他长得活生生是个小女孩样,阴柔的紧。

听了一会,宇文怜才想起自己根本没有吃饭,自从离了皇宫,没有人再叫自己起床,为自己准备些吃食,他便常常饮食不再规矩了。

他找了个茶摊坐下,准备来杯清茶。

“道…道长…”

茶摊的小妹只看了他一眼,慌忙低下了头,一抹微红飞上脸颊。

“随便来一壶就好了。”宇文怜有些好笑,摸了摸身上的银袋子,将一点碎银递了出去,放在她手里。

指尖接触了手心,他只看到小妹的脸色更红了不少,“有点多!”她说完,便逃似的离开了。

多吗…宇文怜想了想,应该不多吧?

小妹将茶壶放在他桌上,在身旁找着什么。

宇文怜拦住她的手,“多谢你。不必找还我了。”

他瞧了瞧街上,人来人往的,妇人闲话的家常都是他不懂的。不知是哪家公子哥,邀了朋友一行人摇着折扇,眉眼里是肆意的欢笑。

宇文怜忽然发现,自己油然生出的感觉,是从来没有过的。

他从未这样渴求过什么东西,如此向往,是冬夜里的一束火光,望而不得。

也许是羡慕。

除了父皇母后,也许从来没有人对他真心过。他不明白什么是真心,像是刚刚的公子哥们那般,今朝风流何顾明朝,那是他见过最好看的情景。

宇文怜想和他们认识,可又拉不下脸去问。

他想起自己根本也不知道桃花饼在哪儿有卖,这是他最好的挡箭牌。

离开茶摊时,他回眸看到茶摊小妹眼里的暖意。

从那暖风里,他似乎看到了宇文卿和陈贞对视的模样。

宇文怜一愣。

直到他跑了出去,茶摊小妹才发现他的玉佩落在了坐处。

可一转眼,他就没了人影。

宇文怜突然站在了几个公子哥的面前,惊得人家一脸不解。

“道长…?”白衣裳的公子先出了声。

“……”宇文怜的目光瞥到一边,有些丢人道,“你们,知不知道哪儿有卖桃花饼的…”他说完这话,白净的脸上突然泛了红。

那公子笑了起来,“道长是第一次来?镇前的阿婆桃花饼做的最好,茶摊上小妹子的手艺就是和她学的,不过阿婆近来似乎在忙别的什么,每天做的并不多,你要是急,就去找茶摊上的小妹子。”

“多谢…”宇文怜想了又想,才憋出了句话,“名字…?日后谢你…”

“不需挂齿,无碍。”他挥了挥手,举步欲走。

“喂…”宇文怜又出声拦住了他。

“我只是…想问问你,名字。”

一众的公子哥忽然笑了起来,“这是林少爷,字元晖,是个有主的!”

宇文怜挑挑眉,“什么意思。”

“小道长不是问名字?”

他忽然觉得,自己问的话似乎有一些让人容易误会。

后来聊开,在酒楼中,人依旧是点了些关于宫廷的事来听。

“我不会喝酒…”宇文怜对着眼前斟满了酒递过来的林元晖有些不愿承认的说道。其实,他真的很想试试,“可以吗?”

林元晖点点头,将酒盏放在他手里。

宇文怜的酒量比他自己想的要好多了。听着说书人的腔调,想起自己大哥。顺手往腰间摸去,却发现自己的玉佩不见了。

他先冷静下来,与林元晖道了别,悄悄将银子塞在他手心里,趁着人还没反应来,“下次定当府上拜访。”

应该是没有人会捡走留下的,那玉佩是刻写了国姓,雕刻的龙纹也让人不敢轻易便私藏。

他正找时,忽然撞上了一个人。

女孩子的身子轻,被他一撞便向后坐在了地上。

宇文怜伸手去扶,才发现这是茶摊上的小妹。她红着脸拍了拍身上,自己站了起来,将双手奉上去,“道长,我正找您。这是您的吧?”

他揉了揉额角,兴许是因为醉酒,有些许疼痛,便迷迷糊糊的接过了玉佩,“多谢你。唔…”

少女眼里是温顺的神色,他想起陈贞,忽然满心不耐烦,“你,叫什么。”

“道长…?我…小惟…”

名字倒是很像嘛。

“知道了。以后会来找你。”宇文怜举步欲走,迷蒙的忆起林元晖说的话,又转了头,“喂,你会做桃花饼,是吗。”

“是…是…”小惟被问的一愣,连忙点头确定。

“多久?”

“啊?”

“我问你多久能好。”

“不久,不久…”

宇文怜瞧瞧日头,还不算太晚,“今天就要。”他把身上佩的小香囊递给了她,“香料很贵。外面是金线绣,坠子串了玉珠子,你女孩子,不爱用就卖了。”

小惟一愣一愣的接过了香囊,里面的香料带着点夏风清幽,婷婷袅袅摄人心魄。她不懂也不曾见过香,却也知这般雅致,定非凡品。

“可是…我爹还在茶摊上呢…我还得回家里去做,我怕爹爹…骂我…”

“哪儿这么多话,我随你去说便是。”宇文怜心下烦闷,这姑娘难不成是不认字吗?玉佩上明明白白的刻着国姓,自己的要求怎么就有人敢拦?

小惟不敢多说,带他回去了茶摊。

有些迷糊的宇文怜朝茶摊的摊主拱了拱手,小惟和他解释一番,摊主依旧是有些不愿,“这…小女还为出阁…”

“你是不认字么?”宇文怜阴着脸问。

不认字的话,那样的玉佩,怎么会没人私藏起来。

“小人确不知公子何人…得罪公子,还请莫要怪罪。”

他醉眼朦胧里更是痞气,像是春里惹了风的桃花,零落一地,也缤纷的自由自在。

“带我去做。快些。”宇文怜冷哼了声,朝小惟道。

摊主也不敢多说话,小惟担忧的朝他看了两眼,而后对上在宇文怜满是傲气的眼,又把头慌忙低了下去。

“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啊。”屋里传来亲切的问候。

“没有,娘,有客人要我做桃花饼,爹还在摊子上呢。”

“哦!”

她转过头,朝有些不明白的宇文怜道,“我娘…身子不大好,您别见怪。”

小惟将材料都准备好了,便请宇文怜上座,“我这里…也没什么好东西…您…”她奉上了一杯粗茶给他。

宇文怜瞥了一眼眼前的女子,还算清丽可人,“嗯。”

“您且稍等,有事叫我就好了。”小惟冲他一笑,她长得不算很白,但是笑容却有点像是夏季田间的暖阳。

她忙了好一会,桃花饼的香气扑鼻,小惟将桃花饼装好,回过头却看到宇文怜已经睡着了。她小心翼翼的过去拍了拍他,“我做好了,您醒醒…”

直到了摊主回来,宇文怜依旧在睡。

“爹…”小惟欲哭无泪的瞧着老人,“这…他…我叫不醒啊…”

宇文怜睡着的样子里没有那么多戾气与蛮横,轻微平稳的呼吸倒是像过了竹林的风。他睫毛微微颤了颤,眉间里忽然出现的折痕还算不深。

也不知他在想什么。

小惟搭了条毯子在他身上,卫国富庶,宇文卿的治理又井井有条,穷人家也是点的起灯。可毕竟生意人,是要早起的,便早早地睡下。本说摊主在这侯着贵人,小惟放心不下父亲,自己便跪在地上,头枕着手臂,趴在了宇文怜座椅旁边入睡。

深夜里,他酒也醒了,黑灯瞎火还伴着镇上的偶尔两声狗叫,宇文怜借着窗外透进昏暗的光,看了看在自己身旁趴着熟睡的少女。

这不是很可爱嘛…

宇文怜不自觉的勾了唇角,忽然又想到,自己这到底是在哪儿?

他轻轻起身,掀开身上的毯子,搭在少女身上,这不是茶摊那小姑娘么…宇文怜环顾了下四周,断片的想起她的名字。

小惟。

这是个典型的农家小院,挂着青嫩蓝色帘子的房间外,还有几盆花,虽不珍贵,但胜在照顾的精心。他看不到具体的,只能看清那大概是几盆山间路边常见的野花。

宇文怜一眼瞧见了放在自己手边桌上的几个桃花饼。自己没有说要几个,小惟便做了六个,仔仔细细的封好了放在一边。

他准备拍醒小惟,可手在空中时,又犹豫的收了回去。

她睡觉的模样,很可爱。

宇文怜想了想,收好了鲜花饼,从院内的矮墙上翻了出去。

等他到了山上,天色已经蒙蒙亮,先去告诉了师父自己回来,顺带侍奉师父起床时,师父说,山下有姻缘。

宇文怜不明白,但师父嘱咐过,若想下山,随时可以。

他把桃花饼放在睡沉还未醒的李贤旁边。

忽然想起昨日的几个公子,也想起镇上的说书人,想起茶摊,想起那个叫小惟的女孩子。宇文怜瞧了瞧熟睡的李贤,忽然觉得,就这些为别人做些什么,居然也能意外的开心。

宇文怜怕扰了人,便出去坐在台阶上,手里握着本书。他想着,李贤能自己醒,看到爱吃的东西,估计会很开心。

夏季的清晨并不太炎热,可那烧红了的太阳初初升起,烫的知了也开始拼命叫唤。院内不多的落叶安安静静的躺着,被偶尔路过的风卷起来,也一并带着竹叶作响。

直到宇文怜快将本书看完了,忽然被人从后面抱了起来。

“你干什么!放我下来!”宇文怜手里的书掉在地上,因为害怕,双手便盘上了那人的身子。

“谢谢你!”李贤冲他笑笑,这才把他放了下来。

“……”

“你不是比我矮么。怎么抱的动我。”宇文怜看着眼前开心的孩子,有些无奈也有些慌张的整了整衣服。

“我力气比你大呀。”李贤说道。

“以后不许抱我。”

“为什么啊…”李贤可怜兮兮的看着他,仰着头在阳光下似乎是要哭出来。

“……”宇文怜看着他的样子,叹了口气,“只许偶尔。”

话音刚落,李贤的手便环到了宇文怜的手臂上,“你怎么回来这么晚,是不是…”

“去,别瞎说!我才没有呢!”

李贤的笑意更浓了一层,“哎哟,我可还没说什么呢。你真的遇见小姑娘啦?是不是缠着你脱不了身啊?”

“……”宇文怜拨开他的手指,发现他又盘了上来,只得由着他去,“你好烦啊。”

不过由他一说,宇文怜还真的又记起了那个姑娘。

小惟…

“你家也是镇子上的,你认不认得,一个叫小惟的。”

“我认得啊。那个…那个谁,是镇子茶摊上的那个吧?她住我家旁边。姓陆。怎么了?她惹到你了?”

宇文怜摇摇头,手指卷了卷自己的头发掩饰道,“没有。感觉她的手艺还不错,尝了尝她家的茶,你的桃花饼也是找她做的。”

“说起来,我也很久没有见到陆惟了,她怎么样啦?”李贤松开了宇文怜问道,“你问这个,不会是要赏她点什么的吧?”

“我哪有那么多银子,我大哥的那些人,都快把我生吞活剥了。”宇文怜冷哼了声,却不料被李贤戳了戳身上的银袋子,惊得他忙往怀里塞,“你干什么。”

“你看,这沉甸甸的,还说没银子。”李贤一副得志的模样道,“我要去看书了,谢谢你了,明天我和你做菜吃啊。”

他没说话,李贤喜欢到前堂去读书,也能与慕名而来的宾客一较高下,其中也不乏是些风流才子。宇文怜曾耐不住他的死缠烂打,随着他去过一次,结果说的几个人哑口无言,这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去过了。

宇文怜拾起地上的书卷,他虽然不解,但他认为,也许不是所有人都要巴结自己。他想,总有人是出于旁的,毫无贪图的对自己好。可宇文怜不懂,这是为什么。他从未感受过,除了父母大哥,别人以真心善待自己。

——即使在自己用了好多种办法,扔了不少赏赐之后,也未曾有人真心喜欢过自己。

他看着李贤蹦蹦跳跳的身影,忽然想问问天下。

别人待我的好,包括我的用处,到底是在我自身,还是在于我的其他。

在我自身,我又如何去证明?

在于其他,那我又算什么?只是钱财地位的一个容器吗?

宇文怜有些不甘心。他总觉得,所有人的接近都是有目的的。他不知道什么是真心。

他想知道,世间到底有没有什么,是超脱世俗,只问本心而自在从容的。

无愧。

风卷起竹叶的清香拂过他的耳畔。

宇文怜仰起头,日头正盛,长发飘扬迷蒙了他的眼。

时光无愧风,风也无愧四季。

或许不是所有时候,身外之物都那样重要,宇文怜偏了偏头,向风过处看去。也许所有问题的答案,都在往后的斗转星移间。

沧海可为桑田。

唯有四时如故且不争无声。

他回到房间,桃花饼安安静静的躺在桌上。

——四个在自己的桌上,两个在李贤的桌上。

宇文怜轻笑。

自己会是独一无二的,从来不是权利地位可以代替的。

天下会为自己证明。

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后,归来故土,也定如当初。

问心无愧于天地,无愧于父母,更无愧于自己。

他提笔,若有所思的在纸上写了什么。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追求,做好自己喜欢的,该做的,就够了。

朝朝暮暮自我逍遥。

宇文怜算是在书院里老实了好几天,老实的李贤都有些不可思议。

“子惜,你什么时候,也会这么用功的读书了?”李贤坐在宇文怜旁边,手撑在桌上,烛火微微跳跃了一下,又恢复了安静。

宇文怜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子惜!”

“干什么。”宇文怜把书放下,无奈道。

“我听师父说,他准了你随时下山呢。”李贤咬了咬下嘴唇,还是抑制不住的笑了起来,“子惜…好子惜…你懂我的意思吧?”

“我不懂。”宇文怜没好气的拿书挡住他的脸,“去,靠我太近了,离远点。”

“子惜…”

李贤略带了哭腔的吸了吸鼻子,却死赖着不起身,“子惜,你真的不帮我带桃花饼吗?你忍心看你的同窗这样凄苦吗,想吃的,吃不到,又没有银子,也没你聪明,也不够好看,年纪又小,吃不饱穿不暖,以后长不高的…”

“闭嘴。”宇文怜打断了他的话,“我给你带就是了。”

忽然宇文怜眼前就是一片黑。

李贤抱住他,差点没把他勒死。

“多谢你!”他松开了手,看着满脸不悦的宇文怜有些许惧怕道,“对…对不起啊,我太激动了…我我…我可以教你做吃的…”

“什么?什么吃的。”宇文怜来了兴致,他把手里的书放下,正对着李贤,“你说说看?说不定我会感兴趣。”

“你想吃什么,一般我都会做。”

于是,宇文怜便像个小孩子那样,遇见了什么稀奇玩意似的。

“你…唉,算了。”李贤看着将酱油当做醋加进去的宇文怜,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许久了才憋出一句,“你是真傻,还是假傻啊?”

宇文怜白了他一眼,“你是真傻还是假傻。”

“明明我还比你小两岁呢,你看看你,你看看我,谁傻还不一定呢。”李贤撅了噘嘴,在锅里兑了些水。

“这是干什么?”

“你盐放多了。”

“……”

折腾了许多天,宇文怜才算真的学会了一道菜。

他翻遍了书,也实在是找不到什么是有关介绍喜欢这一种感情的。唯一能解释的,大概也只有求之不得,寤寐思服一句。

那女子夜里的睡颜一直入梦。

他不懂,可他觉得,这桃花饼做的,甚是好吃。好吃过宫里厨子做的菜,像是母亲的手艺。他还记得,那时父皇去了,母后也随着殉情,自己就再也没有吃过了。

宇文怜想了想,也未等着李贤回来,自己换了身衣裳,留了张字条匆忙下山去。

夏季午后的阳光正盛,他戴了斗笠,一来遮阳,二来遮人。

酒馆的说书人讲着些志怪故事,宇文怜回眸,只见了茶摊的人出奇多。

他随处选了个角落坐下,等了许久,也没见陆惟前来招待。无奈,宇文怜便只能听听这群人的闲话。

卫国农商均为上等,听李贤说,这小镇便成了闲人歇脚的地方,每每往来的商人,也都是在这休息换货之类的。

“听说没有,这摊子怕是要干不下去了。”

“怎么了?这可不成啊,这家的实在…不干了可如何歇脚。”

“老先生的夫人病重,借了王先生家的牛,这才保住了命,可对老先生来说,这牛,是真的贵。当时老夫人也不打算活了,是这家小娘子说嫁到王先生家,这才算是救回来的。救回来怎么,还是得照顾去,小娘子以后嫁了,老先生怕是一个人做不了。”

“可我不是听说这小娘子的品行…前段时间,不还有个男人进了她家便没再出来过的吗?早晨也不见人影,估计是晚上跑了。王先生也是心善,为了救人的吧。”

旁桌的闲话都被宇文怜听得清清楚楚。

也不知道小惟听到了会怎么想。

她依旧是笑着将茶壶放在桌上,又急匆匆的过来询问宇文怜。

“您要些什么呀?”

宇文怜的手指根根似水葱般,关节也细致,寻常女子怕是也比不过的,更别提小惟这样日日劳作的女子。他掀起斗笠未摘,抬眸看着眼前的少女,又将斗笠戴好,“他们说你的,你可都听到了?”

“我…”小惟顿了顿,“您今天要些什么?”

“我问你听到了没有?”

“听到了。”

“你不生气么。”

小惟笑了笑,“生气也没办法,我说不了什么话的。”

宇文怜掀开了斗笠拿在手里。

“你以后有什么,可以尽管来找我。是我醉酒才害了你。”宇文怜看着她,说不出的阴冷,“你真要嫁?”

“毕竟是我欠了人家的。王先生也不是什么坏人,这么久了,镇上出了事,都是王先生救人的,他也是多少人求不来的好姻缘…”

“那人多大的年纪。”

“大我十五岁…三十一岁。”

“三十一。哼。”宇文怜嘲讽道,“你也想求这门姻缘吗。”

“我…”

宇文怜知道,这多半是个财主。其实朝廷也管不了,人一没偷二没抢的,也就拿着银票骗骗自愿的小姑娘罢了。这么大的年纪,还要这十六岁的姑娘做妾,宇文怜真是瞧不上。

“我再问你一次,你是不是真的要嫁?”

“道长…您帮不了我的。您两袖清风,还是莫要和王先生闹在一起了。不然镇上的事,都不好处理了。”

“还没有我做不成的事。他就是骗你这样的小姑娘。我承认他可能做了不少好事,但现在这是你的一辈子。”

宇文怜此话一出,引得一众人侧目。

“我是来谢你的,顺便请你再做些桃花饼。再好心劝你一句,你想想他到底有多少个小妾,想想你嫁去了这辈子还有什么指望。”

“这位公子,您怎么说话呢?”

宇文怜寻声转过头,他倒要看看,这是谁如此大胆。

自己身后是位老妇人,料想应该是王家派来的媒婆。

“陆姑娘嫁给王先生,那是陆姑娘的福气。这福气多少人都求不来呢。王先生重情,公子如何就说,陆姑娘嫁去没得指望?公子,这可是坏人姻缘的事。”

“你大胆。”宇文怜不怒反笑道,“这福气给你,你要不要?我不知多少人折在你这种人手上。”

几个好事的顺口道,“人姑娘都没说什么,我看你别是嫉妒了?看长得一表人才,怎么就?”

“道长…”小惟悄悄扯了扯他的袖子,“我没事的,道长别得罪了人…”

宇文怜低头看了一眼她的眉眼,小惟仰起头,四目相对。

“我嫉妒什么?本来就是。明明打个欠条便是了,我还真没听过年纪那么大,非要嫁人的。难不成,官府是不做事的么?你们只指着一个人过活?”

本就清明安康,宇文卿接手后更是太平,绝不会有贪官污吏。那么这样看来,所有人都如此护着一个人,便只能是些土财主的行径了。

“一码归一码,公子你怎敢污蔑官府?现在这位姑娘欠了人的,怎么就轮到你在这说话了。”又是一个好事者不平道。

“我说过了,欠条就够。你问问陆惟,她认不认字?那契到底是骗她签的,还是她自愿的?”

陆惟不认字。应该是只说了给打个欠条,等人签完了,这才和她说是要嫁人的。可白纸黑字,陆惟再怎么不愿,那也是白搭。

“我不相信陆惟这样的女孩子会贪慕钱财。”

“你怎知她不识字!”老妇人怒道。

宇文怜挑了挑眉,拨开了小惟还在自己衣袖上的手,用手指勾挑下腰间的玉佩,怼到众人眼前,又递给小惟,“给我读出来。”

玉佩一出,自己的所有话就成了命令。如果识字,定不敢不读。可如果不识字,那如何都是读不出的。

小惟看了又看,最后摇了摇头,“我不认得…”

“你们看,她根本不识字。”宇文怜一把抢过那玉佩,对着众人亮的明明白白,“你们谁来告诉她,这两个字,是什么。”

那玉佩的材质上等,是有钱也难求。燥热的天气里玉佩下的浅色流苏也随风舞动了几下,就再没了声息。

宇文。

这是皇家的玉,也是皇家的人。

“你,告诉她,这是什么?”宇文怜随手点了个看热闹的公子哥。

他无心让小惟知道自己的身份,可他有心让旁人知道。看似说给小惟听,可实际上,恰恰是说给不包括小惟的所有人。

“我…我…小民不敢…”那公子哥一下没了看热闹的兴致,他也没做什么事,平白无故的被点了名。好在宇文怜也没有理由为难人家,便挥了挥手,没再理会。

地上跪了一地的人,宇文怜余光瞥见愣在自己身旁吓得快哭出来的小惟,心下有些窃笑。

怎么这也能吓到啊,胆子也太小了吧。

“你们都听好了,第一条,我不喜欢谁有点文墨就摆弄这些事,骗人家小姑娘的一辈子。第二条,我不喜欢平白污人清白。那日去找陆惟的人,是我。我听闻陆惟的手艺一绝,特才去登门拜访。至于我什么时候离开,难道也需要告诉你们?怎么,你们是想跟踪我,还是有旁的什么想法,连我的行踪都要打听?!”

此话一出,便没人再敢说话。

“警告你们,好自为之。”

宇文怜说罢,朝小惟眨了眨眼睛,便离开了。

小惟只和父亲说是有人发生了点口角,然后他东西忘记了,待会要去送还,说完这些,就没有多说什么。她擦了擦手,安顿好客人,就顺着宇文怜刚刚去的方向去。

“你倒是聪明。”宇文怜依在墙边,斗笠遮住了他半张脸,只见到他隐约的笑意,“知道我救你。”

“嗯?”小惟愣在原地,尴尬的微笑也慢慢褪去。

“嗯?”宇文怜被她搞得有点迷糊,“你真不认得字?”

“我爹不认字,我娘也不认字,我又没有能力读书,那就只能不认得了啊。”小惟揉了揉头发,不好意思道。

“……”宇文怜挂好了玉佩,“喂,那你为什么当时还要把我的玉佩还给我?”

“因为这是你的东西啊,再好我也不能拿着。我想,你当时应该也在找,我看好多人丢了东西,都很急的。”

“……蠢货。”

宇文怜嘲讽了声,忽然看到她垂着的手腕上有片小块的淤青。

“你怎么搞得?”

“啊?”小惟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想起的时候,自己的手已经被他牵了起来。

“你手上怎么这样粗糙。”宇文怜一脸嫌弃道,“今天你抓我袖子,脏死了。只许一次,以后再这样你试试看。”他像是只兔子一般人畜无害的威胁道,“到底怎么弄得?快点说,我没时间。”

小惟连忙抽出手,“没有没有,不碍事的。”

宇文怜瞪了她一眼,也没再说话,吓得小惟忙道,“我…我偶尔会在不很忙的时候去大家的做些活,大姑娘的要求是高了些,我做的不好,自然是要说的。”

“嗯,做的不好自是要说。”宇文怜点点头,“不过这也下手太重了。”

小惟笑了起来,“没事。不过…您究竟是什么人啊?”

“这和你没关系。照顾好你自己。”他也轻笑起来,“我给你的香囊呢?”

“我放起来了。”

“戴着。还有,再做些桃花饼,过几日我来取。”宇文怜轻飘飘的丢下了句话,便转身离开。

宇文怜一直记挂着傻乎乎的小惟。

他从来没见过像她这么蠢的姑娘,像是只鹌鹑,整天只会瑟瑟发抖。他喜欢逗着她玩,说她蠢,看陆惟想要还嘴却不敢的吃瘪样子,别提多开心。就连李贤都一直在问,她是不是比自己在宇文怜心里重要。

可他从来不会知道,自己的很多所做,也许会害了她。

他离了山里,今日是宇文卿的生辰,他定是要赶回去的,早早的收拾好了东西,便往宫里赶去。

“陆惟,大姑娘前几日要的刺绣花样,你怎么今日才送来?”管事的阿婆问道。

“前两日家里出了点事,娘亲病了,我…便没来得及。婆婆,对不住啊…”小惟忐忑不安的解释道。

“你看你,跟我说什么对不住,你家里还好就好了。快进去吧,大姑娘等你呢,记得和大姑娘好好说说。”阿婆叹了口气,陆惟一直勤快,又生的漂亮可人,嘴上话也少,是不少人都挺喜欢的,所以便也没有过多的为难她。

谁知刚进了房门,便是一顿讽刺,“哪阵风把陆姑娘吹来了?我只当是收了银子,就跑了呢。”

陆惟连忙认了错,将手里的绣花样子递给她。

“姑娘,您看看这合适吗。”

张氏接过来看了两眼便扔在一旁,“还行。对了陆惟,替我做身嫁衣如何?”

“大姑娘要嫁人啦?”陆惟艳羡的看了看她,“什么时候要,我不知道能不能绣出来,姑娘想要什么花样。”

“你看着弄吧,我也不懂这些。”

张氏话刚说完,她身旁的侍女便朝她耳语了两句。

“有这回事?”张氏看向小惟疑惑道。

“千真万确的,是听说王先生家里退了婚,都在传陆氏不检点,不知是什么贵人,还来帮衬了两句。街坊邻居说,是陆氏卖了身子…姑娘,断不能让这样的女子做嫁衣啊。”

“不是的…他…”小惟慌忙解释,可她又不知从何说起,算起来,自己确实是不认得他,就连他的名字也不曾知道,“求求姑娘了,我娘亲病重,借来的银子还没还,姑娘,我没有,我真的没有…”

“那你倒是说说,到底怎么诬了你?”张氏瞥见她身上的香囊,“好啊,这不证据都在这?你怎么还不承认?”

“我…”

她什么也说不出,且从这里得知了,所有人现在看她来,都是个不折不扣的娼妇。难怪前几日还有媒婆上门,这段时间就连卖胭脂的小贩都避着她走了。

小惟垂头丧气的出了张府,无处下手也无银钱抵债,就连嫁人换些彩礼也不行了。她站在街边,揉了揉微红的眼眶,忽然往没人的小径上跑去。

宇文怜很后悔自己应了宇文卿的要求。

宴会上无非是些争权夺利,他根本不爱听。

“七殿下,您今年…也该成家了吧?”

“陛下,您也该选选妃了…”

一群人表面上的关怀嚷的他头疼,宇文怜绣了金边的衣摆被他踩在脚底下,他们一直说,他就一直喝酒。

可提出让宇文卿选妃的人越来越多,他看到陈贞与大哥二人的脸色,都不怎么好。

宇文怜似乎喝酒喝的有些多,将面前的酒盏拿在手里,轻轻摇晃着,也不见洒出一滴酒。

他浅笑的模样一派风流,看了看大殿上坐在宇文卿旁边的陈贞略有不悦,目光便落在了几个提出要选妃的大臣身上。

“我看你们,皇嗣是假,想把自己女儿送进宫,才是真的吧?陛下还年轻呢,这么急着要皇嗣,你们一个个的是没见过孩子吗。”

这话一出,几个老老实实还算年轻的臣子有些绷不住的嗤笑了起来。

“还要关心我娶不娶王妃?我今天就把话说这,听闻孙大人您家女儿生得国色天香,可我也不听有什么过人之处,您要是费了劲的,您先瞧瞧陈娘娘,您家女儿既比不上,就别上赶着给往宫里送了。早就听说孙氏妹子有倾心的人,什么玩意呢还说思慕陛下。”他换了个姿势,依在椅背上,活生生一副痞子相,“还有李大人,您家女儿别打我主意,更别想着嫁不成我就进宫了。当初我就记得,是您尤其不待见我,我九弟不在皇城,我都瞧不上的人,您觉得陛下瞧得上?再说,本王,也有了王妃的人选,尔等…”他手指捏着酒盏,环敬了四周,“可敢有异议?”

宇文怜眸子里从陈贞那而来的半分柔情褪尽,换上的桀骜也算风华绝代,这会是最后一次对陈贞这样好。他勾起唇角,手中的酒盏碎裂,他把碎片扔在桌上,清澈的白酒流在他手上,里面映着烛火生辉,“你们给我都记好了。我做任何事,骂你们任何人,都和陛下无关。还有,陛下的家事,不是你们能参与的。你们需要做的,就是老老实实遵守本分,做好一个臣子该做的,不要整天想着如何升官发财。你们做的好自然会得偿所愿,做不好,犹如此盏。一句话,日后都注意,别没事整天和陛下找不痛快。”

没有人看清他是怎么捏碎的酒盏。

宇文怜一撩衣袖,拂过桌案朝殿上拱手道,“臣弟不适,先行告退。”

说罢,那白袍宽袖便翩然而去。

众臣面面相觑,有几个大胆的倒是议论起来。

“好了,今天都开开心心的,也不提那些事。再者老七说的也没什么错,总有该管的去管,以后在他面前,你们也少问。等明天,朕去说说他便是,君臣一家,莫要放在心上了。”宇文卿笑着打发开了。

他们也都知道,再说下去也没什么好处。瞧着主管内政的几位听了话也有些不悦,官场的事儿,正是不敢多管的。便众臣都歇了,又是歌舞升平。

他头有些懵,这次比上次喝的更多。跌跌撞撞的出了宫门,便想起上次找小惟要的桃花饼。

宇文怜循着记忆,往茶摊上去。

茶摊没有人,应该是在家里照顾陆老夫人去了。他在茶摊边坐了一会,就往小惟家里的方向去。

其实宇文怜在醉了酒的情况下,难说找得到,绕了几个弯,便迷了路。

模模糊糊的,他只看着眼前有个缩在墙角的姑娘,想着就去问问她,陆家如何走。

溪边的野花生的也娇俏可爱,阳光下墙角的阴影里,那姑娘似是在哭。

他用折扇遮住阳光,“喂,问你,你知不知道…”

姑娘抬起头,哭红了的使得她更像个可怜巴巴的小兔子。

“怎么是你?”宇文怜看清了眼前人的眉眼,疑惑道,“你哭什么?”

“你还…你还好意思问…”小惟哭的更凶,将头埋回臂弯里,呜咽着说了什么宇文怜一个字也听不懂。

“怎么了。”

“因为你…没有人愿意让我做工…我在所有人那现在就是…就是一个…我…我娘亲病重!你能不能不要再烦我了!我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彩礼也拿不到,好好的活也丢了…都是因为你…”

“什么意思。”宇文怜有些不解。

“他们都说我和你有什么…我还想用彩礼换点银子,想做点活换银子,可是一听我和你的关系,都嫌我不干不净的。”

宇文怜伸出手想去安慰她,却被她直接甩开。

“你这女人…”宇文怜何时让人这样拒绝过,但也自知理亏,不好发作,想说的话还是收了回去。

他起身,随手摘了溪边的野花。

“抬头。”

小惟只顾着哭,哭的宇文怜心里满满的不是滋味。

“我让你抬头。”这句话里,是带了些不容置疑的威胁。

她吸了吸鼻子,眼泪还挂在脸上,怯生生的抬头看向宇文怜。

他将手里的花别在她发间耳畔,俯下身,折扇轻挑了小惟的脸,落下一吻。

“这不是很好看,怎么就没人娶了。”

“谁敢看不上你。”宇文怜看着眼前发愣的少女,折扇敲在她头顶,也不知是怎么发出空空的声音,“我就说你这是空的,你听听看。”

他这句话搞得小惟嗤的笑出了声,只是这忽然的一笑,也有些涕泪横流。

“你打算怎么样。”宇文怜随着她席地而坐,背靠着墙,一身的酒气里怕是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你喝酒了…?”

“嗯。”

“嗯…”小惟的目光偷偷地游离在他身上,看到他袖角上金线的纹样。

“我给你做些解酒汤吧?”

宇文怜将折扇收好,点点头,“好。”

小惟先起了身,而后伸出手给他,“我拉你起来。”

“……好。”

宇文怜还未等几日,便跑去了皇宫里。

“你到底在干什么啊。”宇文卿对着坐在旁边椅子上,翘着腿专注看着自己手里扇子的宇文怜无奈道。

“你有没有在听我的话?你别给自己树敌了行吗?我知道父皇留了圣旨给你保命,可要真是你把所有人都惹了,我也保不…”

“嘘。”宇文怜头也不抬,打断了他的话。

“你又怎么了?”宇文卿揉揉额角,他向来没个正形,这又不知道怎么了。

“我发现。昨天捏你酒盏的时候,似乎划到了我的指甲。”

宇文怜把手对着窗外透进来的阳光道。眼看着宇文卿一腔怒火就要喷发出来,他这才起了身子又道,“你说的话,难道,我就要听吗。”

“你?”宇文卿深深的呼了口气,“你这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他漫不经心道,“我说了,我有喜欢的人了。”

“你是想让我背上克扣你的大名吗,你选了个什么姑娘做正妃?你能不能让我少操点心?怎么总是惹事。”宇文卿看着眼前对什么都毫不在意的弟弟,几乎是想把他生吃活剥了。

“我喜欢的难道你现在还要拦我?”宇文怜这才算是有了丝丝怒意,他攥紧了拳头,强压着问。

“你说什么?”

眼见着二人剑拔弩张,一旁的陈贞忙拉住了宇文卿。

“七弟喜欢就由他吧,总好的过娶个不认得的女子啊。既然他喜欢,那娶个正妻,也好管住不是。七弟,快和你皇兄认个错,怎么和皇兄说话,听话。”

宇文怜的眼神飘忽到窗外,没有丝毫想认错的意思。

“你真是不能让我省点心。”宇文卿叹了口气,“都依你吧,你啊,能成亲,我也是谢天谢地了。”

“大哥…”宇文怜自知理亏,“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我只是…只是有点着急,以后不会了。”

宇文卿无奈笑笑,摸了摸他的头发,“行,不怪你。你看着什么时候好,你就什么时候和我说吧。”

宇文怜从皇宫出来时,手上的赐婚圣旨还算轻。也不知道陆惟知道了,又会怎么样。

“喂。”他将圣旨收在阔袖里,朝茶摊上忙活的身影招了招手。

小惟只是朝他笑了起来,没有过多理会。她手里还端着一盘茶饼,稳妥的放在客人桌上。

“多谢小姑娘你了。”那桌客人看似是商贾,健谈的性子一点没落下。

“应该的,客官您慢用。”小惟擦了擦手上,又将另外一桌的茶点放了过去,这才停下来到宇文怜身边。

“你干什么离我那么远?”宇文怜看着她和自己的一步距离不满道。

“我…”小惟不知如何辩驳,只得小碎步往他那挪。

“以后不许和别人笑。”宇文怜轻描淡写道,又从身上摸出了什么东西,“转过去。”

小惟依言转过身,宇文怜从后面撩起她的头发,将一块玉环佩在她颈上。

“这…这不行…好贵的…”小惟低头瞧了瞧那玉环,连忙拒绝。

“我给你的就是给你的。这玩意值不了多少,还没我的香囊贵。”宇文怜心情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倒是挺好看的。还有,你听到没有,以后不许对别人笑。”

“那我也不能冷着脸对人家吧,我家生意还做不做了…”小惟小声嘟囔道。

“不用做了。”宇文怜看着这个比自己矮不少的姑娘,总感觉…李贤好像和她差不多少的身高啊,“有东西我待会给你。哎,对了。最近还有人欺负你?”

“没有。”

“有人欺负你就说,看你笨的,一点都保护不了自己。”宇文怜难得心情不错,笑着打趣道。

“你才笨…”

“什么?”

小惟撇撇嘴,没说话。

“我还有事,要快点回去。我也懒得搞那么些事,这个你自己留好就是了。”宇文怜从袖子里摸出圣旨递给她。

“这是…”小惟接过来,惊的一个哆嗦。那上的云鹤龙纹,让她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这是什么意思。眼前的人一直没有和自己说过他到底是什么身份,只看这出手阔绰的样子,就定不是凡人。再加上今天拿出的玉轴卷轴,更是加深了她的肯定。

“别管是什么,收好就行了,估计不久还会有一张,那个我拿不到。”宇文怜想了想,又问道,“我要的桃花饼呢?”

“做好了在家里放着…”

“那有人来给你送这个的时候你把桃花饼递给他们吧,就说是给怜的。以后多戴些首饰,也显得你没那么丑。”

小惟似懂非懂的点点头,看着宇文怜远去的身影出了神。

他真好看。

他说的没错,果然不久便有人来送了另一份卷轴。

眼看着跪了满地的客人,小惟也随着跪在地上。她有点断片,听不清太多的话。只听宣读的人说着,他们家以后就是贵人了。

父亲接了圣旨,她听着包括客人们的祝贺,忽然想起他给自己的那一份。

“陆夫人,这是给您的。”传旨的人挥挥手,便是半个街的红妆。

“我?”小惟连忙摆摆手,“弄错了吧…”

“嗯?七殿下没和您说吗?”他看了看小惟身上佩的香囊和玉环,没错啊…这一个是七殿下的一个是皇帝的啊?

“说?说什么?”

“宫里头已经说好了,三天后是您过门啊。七殿下应该把赐婚的圣旨给您了。”

小惟想起他塞给自己的东西,恍然大悟。

“给…给了…”

“那就成,陆夫人,恭喜您了。”

婚礼上来的人不少,惊的小惟根本不敢出门。看着唯唯诺诺的侍女们,和身上倾城的嫁衣,她有点想哭。

这么多人,小惟握着簪子的手也有点颤抖。好在忙不了多久,她直到今天,才知道他的名字。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宇文怜这才回来。赐给他的宅子城中一座,他喜欢的山边也有一座。

“我今天看尚书的儿子和你说话了?”宇文怜掀开她的盖头,一脸不悦道。

“他问我路怎么走…”小惟不安的搓了搓手,可还是悄悄抬眸,看了一眼宇文怜。

发端似有春风拂过,星目里是天纵的潇洒风流。

“以后不许和别的男人说话。”

“那…你会不会跟别的女孩子说话…”

宇文怜一时来了兴致,手指挑着她的下巴,“怎么了?现在就管起我来了?”

小惟立马往后退了两步,慌忙摇摇头,抓了抓袖子,“不是…我不敢…”

太可爱了吧。

宇文怜不知道,自己笑起来的样子是多温柔。这只小兔子到底要怎么疼才能够?

“过来。”他坐在床榻上,朝快要被自己逗哭出来的小惟招招手。

“你想干什么…”小惟也不敢不过去,挪着小碎步站在他身边。

“宫里没派人教你吗?”他直接扯过她的手臂,将她抱在自己身上。

“嗯?什么?”小惟顿时羞红了脸,挣扎了两下,就不敢再动。

“那我教你好了。”

烛火初熄,门口路过的提灯侍女只听到了两句,一群人便都笑开了花。

“你听你听,夫人和殿下…”

“夫人真是好福气的,殿下那样好看!”

“殿下可凶啦…”

小侍女们本以为没人听到,可屋内的二人听的一清二楚。

“她们说你凶,真的吗?”小惟护住自己的衣裳试图转移话题道。

“你可以试试。”

宇文怜狡黠一笑。

河汉高河远,孤灯更漏总不如(宇文卿)

冬天的夜长,刺骨的寒风卷起屋檐的雪,落在院子里。

大雪依旧是纷纷扬扬的,宇文卿揉揉自己的手腕,嗅嗅门缝里钻进来的寒气。

他怕扰了宫女的休息,也怕扰了母妃,把灯点的暗了又暗。炭盆里的火早就灭了,他也懒得去添,一遍遍的抄着今日学的书,清寂的小房间里,能听见风声。

再过一个多时辰,应该就要去书房了。宇文卿稍微一个偷懒,盯着桌上的小宫灯看的出神。

他手边的纸页散落几张在地,他捡起来左右整了一下,这一夜里写的,叠成一沓,竟有自己的小指甲那么厚。

“大公子,您…”

门被推开来,是照顾他的淑蕙。

他急忙对淑蕙比了一个噤声手势,自己去迎了她进屋来。

淑蕙今年十五岁,大了他七岁,她姓苏,名蕙,母妃也爱她伶俐,赐了名来照顾他。没人时,宇文卿是爱叫她苏姐姐的。

“您又没睡么?”淑蕙忙从床上拿起了外衣披在他身上,手摸着被褥,果然是冰凉的。

“嗯。苏姐姐怎么来了,是灯太亮么?还是我吵到姐姐了。”他略带歉意的问,一双勾人的桃花眼里满是不解。

“奴才听娘娘说了,夫子教了新书,知道您便是又不肯睡的,劝了您也不听,这才赶着时间来看看您缺什么。”她刚刚给宇文卿披上了衣裳,又蹲下身轻手轻脚的添了碳火,拿起桌上的茶壶,准备去小厨房热点水沏茶给他。

“哎,苏姐姐别忙。”宇文卿赶忙拦住淑蕙,不准痕迹的拿过茶壶放在自己书案上,“您要去了小厨房,母妃晨起怕是能知道的。我不想她担心。苏姐姐,您是知道的,我不比七弟聪慧,我是大哥,便是不想被看轻了的。好姐姐,别告诉母妃。”

淑蕙无奈的看了他一眼,轻轻叹了口气,“好好好,依您。您去休息一会吧,奴才待会叫您。”

伺候宇文卿老老实实上了床,这孩子是累坏了,刚刚躺下没多久便睡沉了。她将灯又剪暗了些许,替他收拾用过的东西。

看着桌上的纸页,一笔一划每一张都是用了心的,她也知道,七公子怜天资聪颖,又是出自中宫,自家秦主子是性子温顺不争抢,纵宇文卿是大公子,也是比不上宇文怜的。他不常见陛下,可身为陛下大公子,总是要做个表率。

小孩子猫似的呼吸衬得房里更安静,火苗侵上炭,窸窸窣窣的雪声和悄悄的暖意,淑蕙回头看了看睡得安好的宇文卿,便带上房门去小厨房给他准备点心。

他比宇文怜是不够聪明,可他比宇文怜勤奋了不止一点。

宇文卿才刚睡下没多久,便自觉的起了床,淑蕙在小厨房做的点心,也才刚刚出锅,热气腾腾有些烫手。

“大公子,您吃点么?”淑蕙一边帮他包了一些,一边问着。

“不了不了,苏姐姐您留下些吧,我就带一点过去就好。母妃不是近来茶饭不思,她最喜欢苏姐姐的手艺了。”他站在门外揉了揉还带着困意的眼睛,而后露出笑容,连大氅也没穿,披了旧年的衣裳接过淑蕙装好了的糕点便匆匆离去。

淑蕙看着端正走在风雪里小孩子的背影,是初初显露的惊艳。

“淑蕙,淑蕙?”慵懒的声音从殿内悠然而来。

她擦擦手上的水,“来了娘娘!”

依旧是自己来的最早。

宇文卿握着书卷,仔仔细细的看了,又将今日要学的也揣摩了一遍,这才拿出淑蕙做的糕点吃上两口,吃完便接着拿起书,一刻不停。

“哟。大哥。”

他抬起头,对上宇文怜满是笑意的眼睛。

“七弟。”宇文卿站起身,朝他也笑笑。

宇文怜虽小了自己一岁,长相上却是不同于自己的娇媚,更多了几分霸气,是他与生俱来的皇室气质。这也许是来自他的母亲。乔皇后瑾出身将门,性情高傲豪放,有七子怜,皇长女,是自己母妃这样出身通房丫鬟永远比不上的。

“大哥每日都来这样早。”宇文怜笑道。

“是,七弟也来的很早。”

宇文怜听到这话轻哼了一声便不再理会他,径直走到自己座位上,身后跟了两个伴读,手里的纸笔也比自己好了不是一点。

他认得那两个伴读,是两个出身高贵的官家子弟。

宇文卿无奈的眯了眯眼睛,接着以一副不把书看出个洞不罢休的架势读书。

夫子讲课时还是老样子,宇文怜和伴读悄声在背后说笑,又是叠纸又是昨天谁抓了个蛐蛐。

“兄长,兄长。”宇文怜忽然在身后悄声叫了他两声。

宇文卿不着痕迹的回过头,疑惑的看着他。

“下了学,兄长跟我们去花园玩雪吗?听说那边父皇让人摆了两盆花,说是外面来的贡品,还挺贵重的,我想去看看。”宇文怜兴致冲冲的问道,这样好看的笑颜,让他想起了秋日里满城的黄金色。

他知道宇文怜是个被宠坏了的孩子,轻易拒绝不得。但他还是对他满是歉意的摇摇头,“不了,我大概是要回去的。”

说完,他便把头又转了回去。

“大公子好没意思。”宇文卿听到伴读小声说道。

“他?书呆子呗。”宇文怜在身后应着伴读道。虽是这样说,但他却死死盯着宇文卿的背影,神色捉摸不透。

兄长。你为什么,就是不肯陪我。

“母妃!母妃今天身体怎么样?”一下学,宇文卿回到宫里,第一件事就是去看身体不怎么样的秦桑。

秦桑出身下人,身子也是那时候落下了病,皇帝不怎么怜惜,她性子也不争抢,所以一直便拖着了。

“卿回来了?”秦桑命人收走桌上还有点药汤底的碗,“母妃一直很好,卿好好用功,不用担心我的。”

“今天七弟叫我去玩,我没去。”宇文卿瞧着秦桑不是很红润的脸色,也不好说什么,只能转移一个话题。

“嗯?七殿下叫你?”秦桑有些惊讶的问道,“你与七殿下关系近些也是应该的,他是你弟弟,你是做兄长的,理应多照顾他。”

宇文卿点点头,“可我总觉得…七弟并不喜欢我…”

秦绩朝他比了个噤声手势,“怎么会,手足情深,定是不可能的。这刚刚下过雪,待会娘去采些雪水,给你沏茶,闻说,可以让身子硬朗些。”

“我去就好我去就好!外面冷,母妃还是少出去了,雪后路也滑,我去就好。”宇文卿连忙劝道。

宫里的路遥遥不见尽头,朱红外的天空似乎更清些,宇文卿将梅枝上的雪抖落在坛子里,一树接一树,他望着高处的红梅,轻轻笑了起来。

“兄长?”

他转过头,是宇文怜充满疑惑的脸。

“兄长原是忙着才不与我玩呢。”宇文怜抬眸,墨色的眼里是浅浅的愠怒。

“不是…七弟听我说,我…”

宇文卿话还没说完,便结结实实吃了宇文怜一拳。

“嘁…”宇文怜不屑道,“我不想听你说什么。你不陪我玩,自己却很开心啊。”

宇文卿擦擦唇角,还好,没有出血。应该只是会淤青一段时间,母妃知道怕又要心疼了。

“七弟。”他叹了口气,宇文怜身边的报复和几个怕事的皇子早就知趣跑一边去玩了,宇文怜一脸受了骗的样子,他知道这个弟弟是轻易得罪不了的,“你…”

“以后你不想见我,可以直说。”

“我不是,母妃说想要些雪,我怕路滑这才自己出来。”宇文卿无奈笑道,七弟人不坏,只是有些敏感多疑,听道这话,宇文卿这才明白了他为何这样生气。

宇文怜一愣,低下头,“这样吗…兄长不是不想见我啊…”

“我待会托人给兄长送药…”他瞥了一眼宇文卿手里的坛子,抬起头来,忽然说道,“下次能不能陪陪我?”

他说完,便慌慌张张的跑开了。

时光过的很快。

宇文卿经常挑灯夜读,几乎读尽了身子骨的灵气。

只是他自己并不知道。

“父皇。”宇文卿乖巧跪在地上,余光瞥见的是自己父皇身边一抹小小的明黄身影。

“嗯,你来了。”宇文时贤点点头,一眼也不曾落在他身上,“起来吧。”

他站起身来,整个人垂着,宇文怜撒娇的笑声时不时传来几声:“父皇父皇,我想吃糖嘛!”

“你都吃了多少,还吃。”宇文时贤虽是责怪的语句,却还是满满的宠溺,“明天再吃,乖乖的。”他摸了摸宇文怜的头,“小怜儿先回去,告诉你娘亲,待会过去陪她。”

“父皇有哥哥就不要我了…”宇文怜撇了撇嘴,伸出手抱了抱宇文时贤,还是蹦蹦跳跳的跟着宫人离开了。

“卿。”堂上的人正襟危坐,唤了他一声。

“儿臣在。”宇文卿咬了咬嘴唇,弟弟的身影在阳光照耀下拖得有些长,映在地上,好不快活。

说不嫉妒,那是假的。

“你可知自己身份?”宇文时贤的口气是说不出的陌生。

“回父皇的话,儿臣…知道。儿臣永远是父皇的儿子,也是陛下的臣子。”宇文卿低着头,有几分憋屈。

他何尝不知?卿字是臣,宇文时贤到底是把自己看成儿子,还是仅仅是臣子。而怜字是爱,宇文怜这个名字,张扬得诉说着这是真的天之骄子。

“知道就好。朕有事交给你去做。”他端起茶盏品了一口,“丞相的寿宴,朕不便去,也不便不去。你作为皇子的表率,年岁最长,便你去就是了。”

“可是…儿臣…儿臣不会…”宇文卿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他不想参与任何朝堂上的事,说句僭越的话,他始终觉得,太子之位应该是宇文怜的。

“不会?不会朕要你何用?宇文卿,记得做好自己的本分。”

他抬头看了宇文时贤挂着冷笑的脸,还是慌忙低下了头,“儿臣知道了…”

宇文时贤满意点点头,“下去吧。”

寿宴定在次日,宇文卿不敢和秦桑说,秦桑一直担心自己抢了宇文怜的风头,怕乔瑾不悦,宇文时贤不悦,怕乔瑾家族不悦。她胆子小,选了妃子也是因为哥哥有功,赐了姓氏,做了将军。可奴才出身的秦桑,又怎么比得上乔瑾。

他左思右想,托了人把自己的玉坠子拿出宫当掉,换了银子买点寿礼。

“苏姐姐,您看这样合适么?”宇文卿轻轻叹了口气,无论行不行的,其实也就是求个安慰,自己去哪儿弄更合适的东西。

“这…奴才见识短浅,看着什么都自然是好的。不过…殿下…您真的不要和娘娘提上几句么?”淑蕙半是无奈问。

“不了,不要让母妃担心了。”

他摇摇头,自己何尝不想说,只是母亲身份卑微,自己也不够得宠,便说不得。

这天果然门庭若市,可宇文卿却是有些生硬的,他不喜欢人如此多,若是不出意外还好,出了意外,失礼丢人,可丢的是父皇的人。

“哎,你是谁啊?你怎么不进去呀?”矮小的女孩想要拍拍他,却被侍卫拦了下来。

“姑娘,别冲撞了大公子。”

怎料女孩听了这话,收回了手莞尔一笑,“你是大公子殿下。是我失礼啦…”女孩冲他行了个礼,吐吐舌头。

“要不然,奴才陪您进去。”她似乎看出宇文卿的顾虑,还是多问了一句。

宇文卿点点头,让两个侍卫留在外面等自己。

她身上是檀香味。

先前离的远,闻不到,这时她靠近来,微微的香气伴着她身上长命锁的铃声,环佩叮当,有点让人…

“你是谁啊…”宇文卿往旁边挪了挪,不知所措的搭了句话。

“搞了这么久…原来大公子根本不认识我…不是…不认识奴才。”她翻了个白眼,煞是可爱,“奴才叫陈贞。”

“嗯…嗯嗯…”宇文卿偷偷瞥了她一眼,微风拂过尽是浅浅的檀香。他慌忙低下头,芙蓉不及,一见倾心。

“行啦,你快进去吧。”她朝厅堂指了指,又对着脸色微红的宇文卿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我…谢谢你,我是…宇文卿。”他抬起头,回了个微笑,眼神却躲闪的不敢落在她身上,左边右边来回折腾。

“我记下啦。”

女孩子的笑能穿越时光。

后来他多方面打听陈贞,也常常找任何理由出去见她,九岁那年初见后,他便一直用着檀香,用了三年,也喜欢了三年。

十岁那年,秦桑生二子,由于身体虚弱,取名庶,谦虚谨慎,希望能好养活。

“兄长,你知道吗,我听说前天,有人说是见到仙女下凡了。”宇文怜凑了过来,同两个伴读,你一言我一语的谈着些新事。

宇文卿虽然无奈,但也下了学,自己一时半会也难离开,便同他们谈道,“什么仙女下凡?”

“你们看,我就说大哥没听过吧。”宇文怜得意洋洋的对身边的伴读笑道,而后转过头来,煞有介事道,“说是临江小楼出了个神仙,洋洋洒洒三千字不过半个时辰,现想了现写的。”

“呃。”宇文卿讲话一塞,明明我也行…

“你猜是怎么回事?”宇文怜像是街边说书的大爷一般,又接道,“是陈家的女儿,陈贞。”

“啊。”宇文卿差点笑出了声,那些东西是陈贞写给自己的,托了宫女带进来,现在还在自己房里放着,“这…怎么就神仙了?”

“我见过她呢,还挺可爱的。唔,确实有点好看。”宇文怜不好意思的笑笑,“要是远看了,旁人比作仙女,应该也不为过…”

宇文卿看着弟弟的样子,忽然觉得有些说不上来的感觉,“七弟。你…喜欢她?”

宇文怜愣没有说话,轻轻点点头,而他身边的伴读却说道,“大公子您有所不知,七公子近来几乎整日都在提陈姑娘呢。”

“谁准你们说的!”宇文怜回头不重的拍了伴读一掌,害羞的笑着解释,“那是我觉得…觉得她有点文采,能和我说上两句罢了。”

“这样。”

宇文卿干笑了两声,“我知道了。”

“宇文卿,你以为凭你的身份,你配得上陈姑娘么?”

宇文卿鼓起勇气去求赐婚,他知道也许不会那么顺利,也知道或许父皇会对此有点意见,他以为只要自己诚心,就一定能求到的。他太害怕了,他知道宇文怜喜欢陈贞,他实在怕自己晚上一步,陈贞便嫁了。

他清楚自己在宇文时贤心里的地位,可他怎么也没想到,等来的居然是这句话。

是自己父皇的一句不配。

这句话里,仿佛包含了父皇对自己有过的所有眼神。

嫌弃,嘲讽,奚落,不屑。

“可是…儿臣是真的喜欢她…”宇文卿跪在地上,本就低头低得卑微,这下垂头丧气更是到了尘埃里去,他不敢看父皇的脸色,他知道一定很难看。这是他第一次开口要什么,不像七弟,想要的东西不开口也会有的。就连自己努力了这样久,还是不如宇文怜玩着便能记下所有东西。

“那你告诉朕,你凭什么喜欢她?你配得上陈姑娘吗。”宇文时贤说这话时,口气忽然有些不对。

是只有对宇文怜才会有的口气。

半分温柔。

“我…”宇文卿没有来得及思考,他满心里的都是陈贞的笑。

“朕不是嫌你。若丞相愿意,陈姑娘愿意,是没什么的。只是…以你母妃的出身,和你的出身,确是不行的。”他顿了顿,又道,“抬头,像什么样子。朕问了陈家的想法,再回你。如果成了,你就要多用点功了。”

宇文卿不明白他的意思,只是听到了应允。可这个应允,和他想象里的并不一样。他也说不上哪儿,只能浑浑噩噩的应道,“多谢父皇。”

“别忙着。礼部侍郎家的徐姑娘倾慕你,朕想问问你的看法。”他这话里分明是不容拒绝的,只是看自己识不识好歹了。

“一切都听父皇安排。”

“朕也知道,你不喜欢,但你作为长子,是要付出的。你若愿意,朕把伺候你的淑蕙一并赐给你做侍妾就是。”

付出?宇文时贤从前可从没说过这话。

“儿臣多谢父皇!”

不出意外,陈家同意了婚事。

“娘!”宇文卿难得这样开心,是他这个年纪应有的情绪,可秦桑一般在他身上看不到。

“怎么了?这么开心。”秦桑怜爱的摸摸他的头,又将他跑乱了的头发顺到耳后,才问道。

“父皇允了我和陈姑娘的婚事!”

“是吗,那太好了。”秦桑笑道。

“只是父皇说,让我再用功些。而且还让礼部侍郎家的徐姑娘做侧妃,抬了淑蕙姐姐做侍妾。”

秦桑的笑意僵在脸上,“啊…那然后呢?”

“父皇封了我王位。”

是一片让人按捺不住的寂静,秦桑的呼吸也变得有些急促,许久,她才说道,“这样啊。”

“母妃不开心吗?”

秦桑没有说话,脑海里浮现出前几日自己去看宇文时贤时,自己看到的场面。

“小怜儿日后,想做什么?”宇文时贤抱着宇文怜问道。

“四海为家!”宇文怜想也不想就脱口而出。

“和你娘亲真像。”他怜爱的摸摸儿子的头发,像是做了个很大的决定,“好,都听小怜儿的,小怜儿的人生,本来就应该自己决定。”

“母妃?”宇文卿不解的看着发愣的秦桑,悄悄出声提醒到。

“没事儿…日后好好的。”

“好!”宇文卿根本不理解秦桑的意思,只满口的答应了下来。

嫁衣的图样是宇文卿绘的,聘礼足足抬了几十余。有秦桑的,也有乔瑾的。从街头到了街尾。

这是太子正妃的衣裳,也是太子正妃的婚事。

“兄长。”

宇文卿收到了婚期,正开心准备回去和秦桑说,却被宇文怜叫住。

“你明知道我喜欢陈姑娘。”宇文怜的表情有些不可置信,阴阴冷冷的,“为什么要和我抢?”

“七弟。这样说,不太好吧。”宇文卿出声提醒道,“她现在怎么说也是…”

“够了。”他打断宇文卿的话,“你现在很得意是吗?我知道你一向不喜欢我,能看到我出丑你自然是开心的。从前我不论怎么叫你玩叫你陪,你都有各种理由推辞。”

“七弟,我没有…”宇文卿的辩解在这里看起来有些苍白。

“闭嘴。”宇文怜瞪了他一眼,“以后我就不烦你了。”

一年后宇文时贤病逝,早立下的太子宇文卿继位。

“我是来给你请辞的。”宇文怜对着宇文卿说道。

“父皇不在了,母后也跟着去了。我也没什么好牵挂的,我想去山里清修。承蒙你的照顾,多谢了。”他说完便转身要走,无欲无求的样子,真有几分翩然出尘的意味。

他瘦了不少。

“七弟。”宇文卿叫住他,可宇文怜是头也不回站在原地。

“我从来没有不喜欢你,也从来没有想过看你出丑。我也喜欢陈贞,所以我想着,任性这么一次。我想陪你玩,但是我不行。我不如你聪明,也不如你讨喜。你可能不理解,我想要追上你,是多难。”

“知道了。”

他没再说什么,自顾自还是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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