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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知故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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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重逢须惊

“我早就明白,不管过去有多糟糕,也不管未来会多糟糕,就算没有了爱情,日子还是要过的。”——林朝澍

林朝澍开着车龟行在胡同里,结果又碰上前面最窄的地方会车,两台领头的车彼此不让,原地堵了半小时。后座的林一一卡在安全座椅里,可怜兮兮地说:“妈妈,咱们能下车走路吗?”林朝澍心里一阵心虚一阵内疚,看看时间已经晚上7点半了,五岁的孩子不耐饿,怕是早就饿坏了。回头正要软言安抚,突然后面的车按喇叭,她回头一看,车阵又往前挪了,于是转过头去专心致志地开车。她也不是新手司机,只是这些弯弯曲曲的小巷道她在国外很少遇到,所以格外小心。对面开来一辆黑漆漆的大轿车,把本就不宽的路挤得更窄了,林朝澍无暇顾及其他,小心翼翼地与之擦身而过。

结果,穿过整条胡同,林朝澍都没有找到白皓说的那家私房菜馆。打电话给他,才知道自己开过头了。林朝澍实在没信心再把车开回去,就近找了一处停车场,然后牵着林一一往回走。

初秋的北京实在是最好的季节,爽爽利利的空气,路灯影影绰绰,一袭淡淡青荷色修身长裙林朝澍和花朵儿一样的林一一走在梧桐疏影里,就像一幅画一样。

白皓选的这家私房菜馆,大门紧闭,又没有招牌,难怪林朝澍之前错过了。白皓站在门口等她们,修身的白衬衣,淡青绿色休闲裤,一副精英雅痞的时尚派头,却是老远就伸开手,一把抱起奔过去的一一:“我们宝贝儿饿坏了吧?走,这里可是有世界上最好吃的糖醋鱼。”林朝澍闻言,心里忍不住叹息,这个白皓,真是萝莉控,每次吃饭,一定是按一一的口味来选餐厅。白皓跟一一亲热了一番才回头取笑林朝澍:“您到底是驾的牛车还是驴车啊?自己减肥不要紧,把咱女儿给饿坏了那可不行。”林朝澍闻言,也不恼,笑一笑,继续低头走路。

整座四合院都拿来做餐馆,东厢西厢正厅用镂空的原木色屏风格出一个个相对独立的空间,既有隐私,又不幽闭。林一一一坐下来就开始研究屏风上的花纹。林朝澍也不管主客之别,赶紧拿起菜牌点菜。白皓笑笑按住她的手:“等你来点菜,那可得去后厨搜搜还剩啥边角废料了。我已经点好了,立马就上。”话音还未落,菜就陆续端了上来。白皓也不招呼她,自顾自打点林一一去了。

林朝澍也不跟他客气,低头吃饭。新工作刚上手,一堆的事儿,绷了一天的弦,在这样温暖的灯光和氛围里,她只想好好吃一顿饭。对她来说,白皓也不算别人,认识了七、八年,彼此都见识过对方最狼狈的样子,没有那么多的试探顾忌。虽然白皓比她早回国几年,但是一直都没有断了联系。尤其是一一,和他特别投缘,俩人之间的话多得她都有点儿嫉妒。

这次回北京,也是林一一小朋友告密的,不然,就着林朝澍自己的性子,可能提都不会提。白皓也习惯她这样儿了,只是挑挑眉问她:“打算一直呆下来吗?”

林朝澍低头搅着米饭,叹了一口气,说:“还不知道。这一两年估计是走不了了。外公的病,你也知道,一时半会儿好不了。”

从美国回来后的这三年,她一直呆在南方,只是过年的时候才回来应个卯。上个月的时候,外公高弘毅在一场学术会议上突发脑溢血,虽然抢救及时,没有性命之虞,却半身都没了知觉。本来外公生病,也摊不上她来照顾。她还有个舅舅高明,外公自己的兄弟姐妹也有几个,一大家族的人都在北京城。她和高弘毅素来不亲近,小时候在他身边儿住的那两年,外公不苟言笑,外婆冷淡疏离。不知道为什么,这次一病,高弘毅却坚持要她带着孩子来北京长住。

白皓多少知道一点儿她家里的情况,也不多问,转而问工作的情况。林朝澍见他一边给一一夹菜,一边还在三堂会审一般,心头一暖,突然就轻松下来,有了玩笑的心情:“白少,唠叨催人老啊。”

白皓也顺着杆儿爬:“可不是,你看看,这么多年,为了你我头发都白了。”说着还真凑过来,把头发撩开来给她看。

林朝澍知道他多半是玩笑话,却又真忍不住担心,还是凑过去瞧了瞧。连林一一都看不过去了,把筷子一放,小淑女一样坐得端端正正的:“妈妈,白爸逗你玩儿呢。难怪他总说跟我说你是小笨蛋。”

这话一出,倒是白皓有点儿窘,他一把搂过林一一,亲亲她额头说:“好了好了,这可是我们之间的小秘密,不能告诉别人——特别是妈妈。”最后一句故意放轻了声音,瞟了一眼林朝澍。林朝澍心知他是有意插科打诨,也不再多说。

吃得七七八八的时候,林朝澍带林一一上厕所,问了服务生洗手间的位置,就在对面厢房的右侧,于是母女俩带着一丝丝酒足饭饱的散淡困意,一边说话,一边踱到院子里。抬眼看去,对面厢房里,格局也差不多,靠窗的那一桌格外抢眼,俊男美女,衣着考究,精致得就像是电影画面。林朝澍只瞄了一眼,又低下头继续问答女儿的“每日十万问”。

回到桌上,白皓已经结了账,还打包了一笼这家店最有名的雪花蒸糕,让林朝澍带回家给老人。有时候,林朝澍都有点儿受不了他这个细致劲儿,甚至好几次都想问他是不是gay。白皓把打包的盒子递给她,抱起已经有点儿昏昏欲睡的林一一,轻声说:“走吧,咱们回家。”

走出四合院的时候,林一一已经彻底睡沉,头偏靠在白皓的肩头,微张着小嘴,仔细听还有点儿小呼噜。白皓的车就停在门口,他示意林朝澍上车,打算送他们回家:“你的车明天我去给你取了送过去。”林朝澍摇摇头,“算了吧,太麻烦,明天我还得开车送一一去幼儿园。”白皓也没有坚持,送了林朝澍去取车。他小心翼翼地把林一一放到安全座椅里,系好扣带,再轻轻带上门。林朝澍跟他道了别,正准备坐进去,白皓又叫住她,手撑在车灯顶上,顿了几秒才说:“有需要的话,一定要告诉我。”

林朝澍不太习惯他突然这么正经地说话,微微怔住,随即又觉得好笑:“好了,白少,真要长白头发了。”

白皓见她笑得眉眼弯弯,实在无奈,退开身,跟她挥挥手,说:“你记住就好。走吧,路上开车小心。”

“好好好,白爸,再见!”林朝澍觉得他都快把自己当林一一了。

白皓人是转身走了,却还在耍宝,也不回头,故作潇洒地跟她挥手,然后双手插兜,一路吹着口哨隐没在转角。

林朝澍看着他的背影,怔怔坐了好几分钟,直到一丝微凉的秋风从车窗里穿过,她才惊醒过来。低头点火,打开车灯,正准备走,却见到车前约莫五六米远的地方有个高大的人影。林朝澍心里一惊,马上锁了车门,又把车窗都升起来。这里虽然是在东城,夜生活热闹得很,但这个露天停车场的位置有些静僻,只有个收钱的老头,傍晚还不觉得,到了晚上,难免就有些瘆人。

林朝澍定定神,也不敢按喇叭示意他走开,打算自己绕过去。却没想到,这个人不管不顾径直就朝着她的车头走来,步子大而慢。林朝澍吓得一脚踩了刹车,伸手抓过手机,却一时之间不知道可以打给谁。那人站到了车灯的范围内,停住,灯光漫爬到他的身上,林朝澍终于看清了来人。

之前在院子里的那一眼,林朝澍只觉得有些恍惚而已,熟悉又陌生的面孔,似是而非。她觉得是,又觉得不是。可是无论是或不是,她总归是身处在坚实又隐秘的安全工事中。而现在,就像是有一颗炸弹呼啸袭来,钻地三尺,把往事激得尘土飞扬,把林朝澍周围的屏障摧毁得一干二净,她**裸,避无可避。她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越来越大,又好像什么都听不见了,呼吸也停止了,仿佛是濒死一般,一生时光这短短几分钟内都过了一遍。

就这么僵持着。林朝澍完全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她低头盯着仪表盘,完全不能动弹。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听见身边车窗被叩响,那人的声音隐隐传来:“小雨,下来!”

林朝澍像是突然醒了,抬起头来,目不斜视,一脚油门踩下去,就这么逃之夭夭,卷起满地尘埃。

第2章新月人归后

“我相信,人生里从来就不只有爱情,不管我22岁、24岁,还是30岁,都一样。”——关意晟

关意晟不敢置信地望着迅速消失的尾灯。在胡同会车的时候,他就看见了对面车队里有个女人,皮肤白皙,在暗暗的天色里,坐在车里都能泛出莹莹的光来,齐耳的利落短发,眉目清冷,心无旁骛的专注。那短短交会的几秒钟,关意晟又惊又怒,以至于自己把车又开出了胡同都没有发觉。等他反应过来回身去追的时候,却早已经没有痕迹。他直直地在他们擦身而过的地方站了好一会儿,才能忍住内心里火烧一样的混杂而沸腾的感觉,强迫自己去赴约,却是每一步都像是踏在棉花上,被人抽掉了气力,腿软得不像是自己的。

直到女方抵达,关意晟才勉力聚拢神来。这是一场相亲的饭局。小半年来,不论是父亲那边,还是母亲这边,都有不少人明里暗里给他牵线搭桥。最近,更是连很少过问他感情状况的父亲都开始过问,暗地里示意他母亲为他安排。毕业回国这几年,女朋友他也没有少交。只是,这两年除了研发部的工作,他也开始接手公司运营,工作越来越忙,渐渐的也没有了那些别的心思。不过,他倒也不排斥家里的安排。反正,一定是要结婚的,这并不是他自己一个人的事情。

这位相亲对象,肯定是母亲千挑万选过的,样貌、身材、学历、家世样样都无可挑剔,说话言之有物,待人进退有礼。然而,他真不知道自己究竟说了什么,对方又说了什么,甚至连她的脸都没有细看。他大概是灵魂已经出了窍,浮在半空中,看着两个成年男女分寸合宜地聊天。可是,这并不是最坏的。他一个无意的转头,望向院子,却见到林朝澍跟在一个男人后面走进来,那个男人抱着孩子,他们说话,他们笑。“多么美满的一家人!”他听见一个声音在自己耳边冷冷地说,回头,并没有其他人,相亲的女伴还在聊着某部刚看过的电影。

他们坐在对面东厢房靠窗的隔间,那个男人握着她的手,他们相视而笑,他们给孩子夹菜,他们…关意晟觉得每一眼都是凌迟,一刀,又一刀,疼得他内脏都在发抖。这一眼一眼,又仿若一盆一盆的冰水,把他最初的那盆火淋了个透湿,冷得他连骨头都脆得咯咯作响。

然而,他毕竟是关意晟,30岁的关意晟,不是22岁时被林朝澍迷得神魂颠倒的关意晟,也不是24岁时被林朝澍的不告而别逼得心力交瘁的关意晟。不管心里如何感受,还是礼貌周到地完成这次饭局,再礼貌地告罪不能相送。女方有些了然,并不多说,客套几句之后,施施然离开了。

其实,那时候,关意晟并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他没有办法思考太多,也没有办法离开。他坐在车里,盯着四合院的大门,直到见到那美满的一家三口走了出来。是着了魔吧,不然他怎么会跟在他们身后,像跟踪狂,又像自虐狂。他见到他们穿着同一色系的衣服,她拎着外卖饭盒,他抱着孩子,路灯铺泄在他们身后,月光落在他们头顶,而自己就像是一只尘土里的虫子,隐身在黑暗里,窥探着世界上对美满的最佳定义。

尽管知道自己有多可笑,又有多可悲,关意晟却管不住自己的腿和自己的眼。烟荷色的裙子把她的皮肤衬得更白,她比原来更瘦,却又更窈窕妖娆。她走路的步子还是不大,每一步都很稳,不摇不摆,不偏不倚。她还是喜欢低着头走路,闷不吭声。她…

这一段不短不长的路,好几次关意晟都想转身离开,又有好几次,他想冲上前去。就这么反反复复,眼看着就到了停车场。那时候,他才悚然惊觉,原来自己真正希望的是这条路永远没有尽头。他躲在树荫里,惊讶地见到他们道别,有一种麻麻的感觉突然从脚底泛上来,又有一朵小小的烟花突然在心里某处绽放,光亮四散,他情不自禁地从暗影里走出来,直往着那亮光而去。

可是,她居然逃走了!他一时妥协,一时心软,结果就让她从指缝里溜走了。

关意晟在此刻,除了不敢置信之外,只剩下不知所措。他居然失措到连车牌号都没有记下来…

于是,又一次的,林朝澍,不告而别。

怒极了,血气翻涌,眼前却还是她坐在车里低头不语的倔强模样。因低着头,白皙细长的脖颈弯成漂亮的线条,流露出几分可怜兮兮的无辜来。可是,关意晟是知道的,也领教过,这个丫头骨子里有多坚强,心又能多硬。虽然不合时宜,可是如此相似的场景却又挑起了关意晟的回忆。那一年,他连着两个晚上赶实验报告,林朝澍见他着实辛苦,下了课过来给他做了一顿中餐,又帮他收拾房间,结果,不小心碰翻了他笔记本电脑旁的小半杯咖啡,咖啡全灌到键盘里,电脑挣扎了一会儿就直接黑屏了。当时,林朝澍也是僵在那儿,低着头不敢看他,等他回过神,起身要来收拾残局那一刻,林朝澍突然转身,抓起自己的书包就跑了。

那一次,自己有什么反应呢?关意晟慢慢地回想,一身肌肉终于松弛下来,他掏出烟盒,抽出一根点上。哦,对了,自己那时候被这丫头突如其来的举动都弄傻了,倒在沙发上大笑了半天。好几年过去了,没想到,她还是这样,没有办法面对,就直接逃走。想到这,关意晟低头弹弹烟灰,低低笑了出来,嘴角却是苍凉无奈的弧线。

他一直不明白,自己和她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能让她毫无预兆地逃得那么彻底。逃走了,就此万水千山永不相见,那才是正道,却又为什么出现在他面前。而且,还带着个孩子。那女娃儿,生得唇红齿白眉目如画,眉眼里都是妈妈的影子。林朝澍领着孩子去洗手间的时候,经过西厢房的门,他听见孩子奶声奶气地叫妈妈。初初见着这孩子,关意晟不是没有心惊,不是没有妄想贪念。可是,再仔细一看这孩子的身量,最多不过四岁。而他们分开已经六年。

是了,她为什么不能出现呢?她离开了,她放下了,她的人生有新的方向,她的人生在另一条轨道上高速奔驰着,早就忘了原来经过的那些站点。已经这么久了,她又有什么好顾忌好躲避的?北京这么大,就像是有千万条河流,他们也只是其中两股涓流,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他们本可以永远遇不见的。

更何况,自己又有什么好耿耿于怀的?不过是年少时的一场恋爱,不是最初也不是唯一。她走了以后,自己并不是没有办法去打探她的踪迹。这么多年来,他也不是朝思暮想守身如玉。在他的人生里,身边从来没有过举案齐眉情深眷眷的模本。这不,今天就是相亲来了,他甚至也有了结婚的打算。所谓旧情人重逢,不应该就像许多的成年人那样,相逢一笑泯恩仇么?那个丫头不懂事,他怎么也跟着变得这么幼稚?

烟蒂散落一地,月上中天,关意晟越过黑黝黝的停车场望去,只有霓虹还喧闹着,没想到自己居然在这里直愣愣站了半夜。“真是莫名其妙!”他忍不住啐自己,挪着有些僵硬的步子离开,缓缓走入那条幽深的巷道,背影很快就隐没其中。

第3章苒苒物华休

“我是真的后悔,后悔遇见他,后悔生下这个孩子。如果能够回到过去,我一定不会做同样的选择。”——林朝澍

到了十月末,天已经凉透了,北风一起,落了满地金黄。林朝澍到北京已经两三个月,这期间几乎是连着轴转。

本来只是做了十天半个月的打算,等外公病稳定些,她就回去,至多往后的时间里一个月上来几天。没想到,外公高弘毅清醒了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把她叫到跟前,用唯一能动弹的右手抓住她细细的手腕,嗯啊了半天也说不利索一句话,最后只是看着她流下两行眼泪来。林朝澍当下内心酸楚,也忍不住红了眼眶。

过了几天,高弘毅的病情稳定下来。林朝澍的外婆范佩云却突然找到她住的小宾馆来,她强掩着眼里细细碎碎的湿意,开口要求林朝澍留下来:“这事,不能勉强。只是你外公现在这身体…要是不太为难,就在我们跟前儿住个一两年…”话到最后,已经是有些哽咽。

林朝澍默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陪着范佩云静静坐了一会儿。过了两天,林朝澍把一一托付给范佩云,自己匆匆赶回南边儿,辞了工作,退了租的房子,用得上的东西都打包寄回了北京。

林朝澍的舅舅高明在西边儿有一处独栋的别墅,想让老人过去静养。高弘毅不愿意,依旧要回学校家属楼。还好他家是把两套三室两厅的房子打通做了一套的,多了林朝澍母女俩,再加上一个看护,也还不算逼仄。

虽然高明是林朝澍唯一的舅舅,但是她跟高明生分,除了知道他是职业军人之外,别的东西她一概没打听过。高明的妻子赵如平也是世家子弟,眼高于顶,她的一双儿女高礼秋和高洁虽然待人客气,但也仅止于客气。林朝澍有几次跟舅妈和表哥表姐在医院里碰了面,也只是点点头,应付两句客气话而已。所以,安顿自己和林一一的事情,她也从来没想着要跟高明一家开口。

确定要暂留在北京后,林朝澍第一件事就是给林一一找个幼儿园,外公家的保姆分不开身看管一一。再说,既然是打算要待几年的,孩子的教育总是要按部就班的来。只不过,这个时间,幼儿园都刚刚招完新生,她找了附近好几家都说没有空位了。最后是范佩云看不过去,托人给送进了学校的附属幼儿园。

林朝澍没想到她能为了一一拉下老脸去托人。虽然和两位老人不亲近,到底也在他们身边待过,知道他们重风骨,有傲气,只是埋头做学问。外婆范佩云是心脏外科的老专家,也是林朝澍父亲林立夏当年的导师。后来,林朝澍的母亲高云清辞了大学教职,执意要跟还未毕业的林立夏南下,林立夏的家人甚至找上门来闹了几次。这个事情,在这学校家属区里闹了些风波,惹了些闲言。两位老人就此和自己女儿断了往来。其中曲曲折折,林朝澍不太知道,就连这些往事,也是小时候在北京那两年时曾撞上舅妈赵如平和表姐高洁闲聊,偷偷听来的。所以,这次范佩云能这样做,林朝澍实在有些惊讶。再一想,又隐隐有些明白。另外,大概也是一一那小丫头嘴甜,哄得大家都软了心肠。

解决完林一一的问题,林朝澍就马不停蹄地开始给自己找工作。本来,她也想着先好好照顾外公,工作的事情缓缓再说。可是接了他出院,到家一看,家里除了范佩云,还有保姆和护工,自己顶多是打打下手,硬杵在那儿也是添乱,再加上一一又去了幼儿园,林朝澍整个白天的时间都是空的。

林朝澍大学学的是心理学和人类行为,辅修的经济学,不是大而无当的,就是万精油专业。要不是当年咬牙考了个cpa(会计师资格),她和林一一早在美国就要饿死了。回国后,一一小病不断,为了方便照顾女儿,她干脆找了份翻译的工作,不用朝九晚五,按件计酬。现在一一大了,过一两年就要上小学,眼见着花费更多,林朝澍决心还是要找份更稳定点儿的工作。正好白皓接到一一告密,知道她到了北京,又要长期住下来,烦恼着工作的事儿,就在朋友开的投资公司里给她找了份市场研究员的工作。公司不大,上上下下也就四五十人。听白皓说他这朋友是撇了家里的摊子,自己出来单干的,几年下来成绩不错。这个工作,按白皓的说法是:工作氛围紧张活泼,工作前途一片光明。刚接手的时候,林朝澍有点儿紧张,难免有些手忙脚乱,毕竟专业扔了好些年了,心里发虚,时间长一点儿,也就慢慢上手了。只是工作地点有点儿远,每天要从西北边赶到cbd。范佩云看她辛苦,又就把原来高弘毅助手开的车给了她。

林朝澍觉得刚刚能透口气的时候,林一一小朋友就病了。怀林一一的时候,林朝澍的日子不太好过,又有满腔的心思,孩子没足月就出生了。生下来的时候3斤多,半天一点儿声响都没有,好容易哭出来了,护士抱给她看的时候,整个小人紫红紫红的,皮包着骨头。后来一一的身体就一直不太好,个头比同龄的孩子要矮上半个头。回国后,又添了爱过敏的毛病,大概是南方太潮热。这次到了新幼儿园,也就是换了新的传染源,又正赶上一次降温,一不留神就感冒了,连着几天夜里发烧。烧得难受了,一一就搂着妈妈的脖子要妈妈抱她走来走去。林朝澍整晚不能睡,过一个小时就要喂她喝水,用温水兑了酒精给她物理降温,夜夜都是折腾到四五点温度才稳定降下来。

而林朝澍和关意晟的那次意外重逢,就正是在裹夹在这么一团接一团的混乱里。

虽说六年前林朝澍离开的时候,的的确确是下了狠心,抱着最好一辈子再也不要见面的想法。可是,最初的那几个月,她常常一个人大半夜都睡不着,心里翻来滚去的都是关意晟。也有过那么几次,她自虐地想象,假如有一天,假如真的有那么一天,她又遇见了关意晟,她会说什么,关意晟又会怎么。那个人看起来温和有礼,要是被踩到线了,脾气也是又暴又冲,想必是不会有什么好言语…那时的她,一想到这个场景,胸口就闷得喘不上气起来。后来,知道自己怀孕了,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即刻收得干干净净。既然分开了,就最好,不,是一定,不能再见。这么多年过去了,谁不是阅尽千帆?林朝澍就更没有道理还存着那些浪漫的少女心思。什么旧情人重逢,男人发现对方生了孩子,于是又旧情复燃,最后一家团圆——还真以为人生是出偶像剧么?

正是因为没有任何心理准备,所以林朝澍在停车场冷不丁见了他,才会被吓得一分冷静也不剩,真真一脚油从南城飙到了望京,等她渐渐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走错了路。

后来的几天晚上,她一直不停地做噩梦。梦里,她反反复复地从高台上跌落下来,肚子里还怀着一一。过了一段时间,生活依然风平浪静,林朝澍终于放下心来,确定这真的只是一次意外而已。之前是自己多想了,慌了神,就这么突兀地走了。这么多年过去了,按他那样的家世,那样的父母,想必早应该成了家,就算还记恨,了不起也就是捱几句难听话,受一点儿难看的脸色。如此一想,林朝澍更宽心了,再加上每天被老人孩子工作填得满满的,哪里还有时间去伤春悲秋。

这些天,北京一直是难得的大晴天,风很大,吹得天空湛蓝。周末的中午,趁着风歇了,范佩云推着高弘毅到校园里晒太阳,林朝澍和一一也陪着一块儿散步。

走了一会儿,到了湖边一处太阳正好的地方,范佩云停了下来,固定好轮椅,帮高弘毅调好收音机,自己坐在一旁的长椅上拿出一本书静静地看起来。林一一哪里肯好好坐着,奔到旁边的草丛里探险玩泥巴去了。林朝澍蹲在一旁守着她,听她大呼小叫:“mummy!seewhati’vegot!”林朝澍伸过头去,看见女儿手里捏着一片枯叶,残缺不齐,却正好是五角星的形状。“wow,starfellinyourhand!”一一一直喜欢太阳星星月亮,不管是文字还是图片,是虔诚的“拜日月星神教”教徒,一听到妈妈这么说,高兴地举着手里的枯叶朝范佩云跑去,腻进她怀里,跟她中英文夹杂地说着自己的“伟大”发现。

当年,十四岁的林朝澍特别喜欢在这座百年的园子里四处晃荡。母亲高云清还在的时候,曾经一遍遍跟她描述过这个地方。她在这儿每转一个圈,就像是重温了那些跟母亲相处的时光。而现在,她又牵着一一的小手,跟她一起发现这个园子的各种有趣。这个想法突然让她对北京,对此地,有了莫名的一种归属感,有种尘埃落定后的安心。是不是,从今以后,她也能像别人一样,就这么安安稳稳地生活下去了?

第4章清风自来

“人生其实很简单。不管你晚上是不是辗转难眠,白天,你总要继续活着。”——林朝澍

每一个周一的早上都值得诅咒。如果你做了妈妈,诅咒声可能会更大。

林一一昨晚听了三个故事还不肯睡,精神好得出奇。早上果然就赖床了,半眯着眼睛,恳切地央求:“妈妈,我再睡一会儿,just a second…oh,我已经睡着了…”

林朝澍站在床边看着女儿,好气又好笑,只能使出最后一招:“ok!one second…time is up!get up right now or no candy today!”

果然,一听到再赖下去就没糖吃了,林一一立马从被子里弹出来,“ok,ok,看,妈妈,我起来了。”然后亲了妈妈一口,自己跑着去洗漱了。

母女俩出来的时候,保姆已经做好了早饭,白粥加水煮蛋,另给林一一备了一杯牛奶。高弘毅祖籍浙江,祖上也是书香世家,江南名士。后来,高弘毅的父亲投笔从戎,高家这一支就在北京生了根。高弘毅的其他的两个兄弟走的是父亲的路子,只有他承了祖上的衣钵,一直没出过校门。所以,家里还是按照南方的规矩多一些,早上总是白粥小菜,清淡为主。这也是林朝澍从来只唤高弘毅和范佩云“外公”“外婆”,不叫“姥爷”“姥姥”的原因。

范佩云和高弘毅已经吃过了,正在书房里各自看书。高弘毅因为身体不便,半躺在矮榻上,护工帮他架着书。林朝澍和女儿吃完早饭,跟他们问了早就急匆匆地出门了。幼儿园和家属区分在校园的西北和东南角,开车也要五六分钟,绕一圈出来,已经八点二十。

在国内开车不是林朝澍的强项,那些频繁变换车道的汽车看得她心惊胆颤,下意识就要保持车距,结果距离一拉开,马上又有车挤过来,跟在她后面的总是一长串的喇叭声。当然,林朝澍也承认,自己更加不适合挤公交或是地铁。她是一个生物距离很宽的人,最好是周边半米范围都没有人,那种人山肉海的地方,林朝澍领教过一两次就再也不愿意。所以,当范佩云要把车给她用的时候,她虽然心里觉得别扭,却还是收下了。她想啊,算了吧,自己已经过了执拗的青春期,也吃过有骨气的亏,最实在不过的就是好好地生活。太别扭的人,看家本领就是七伤拳,损己伤人,她老早就已经蚀了老本了。

紧赶慢赶到公司楼下,已经九点十八分,等电梯的人潮都散了。林朝澍想着虽然迟到了二十分钟,但好歹能赶上九点半的一周例会。电梯一来,林朝澍快步进去,按了15楼,然后赶紧缩在后面的角落里,眼观鼻鼻观心,听到自己的楼层到了,轻轻地迭声“抱歉”,越过前面的人,闪身出去。由头到尾,她都没有注意到,电梯里有一个人被她的声音惊醒,看着她的背影,眼睛要着火,身体快石化。在她出去的那一刻,那个人才反应过来,隔着中间的好几个人,伸手就想去拉住她,无奈人多,等他揉身上前,电梯门已经关上了。他不死心,立刻侧身去按开门键,电梯却已经到了别的楼层。

刚才出声的这人叫赵卓,另外一位是李云鹏,他们都是从研发部开始就跟了关意晟的秘书。此刻,二人面面相觑,不得其解。这几年来,他们印象中的关意晟一直是个温和有礼的人,极少在公开场流露个人情绪,算得上eq极高。这样的一个人,今天却连连失态。赵卓一边紧跟着关意晟,一边忍不住去想那个电梯里的女人,只是见到一个匆匆的背影,短发,规规矩矩的黑色西装,并没有什么特别出挑的地方。到了会议室,赵卓坐在关意晟旁边,小心翼翼地偷偷打量他,关意晟感觉到他的目光,微微转头,冲他淡淡地笑了笑,然后温声跟大家打了声招呼,神色如常地主持起会议来,就像几分钟前的那些事情都是赵卓和李云鹏的幻觉一般。

身处15楼的林朝澍,真希望刚刚在手机里看到的那个新闻真的只是她的幻觉。她花了两周的时间做了一份关于香港广深港高铁沿线某地块的市场分析报告,还没有呈上去,今天就看到新闻说因村民抗议,该段高铁的建设很有可能暂时搁置。这个消息牵一发动全身,并不是仅仅估计完工期对地块价格的影响,还要考虑到周边其他配套设施投资方的反应。这也就意味着整个报告需要全盘重新来过,而原定的完成期限是周三。尽管当下她的脸上依然不动分毫,但其实内心早就狰狞扭曲了。

开完会,回到座位上,林朝澍对着电脑屏幕发起呆来,想到这艰巨的工作就头晕脑胀,最后叹了一口气,起身去茶水间倒了杯热水,让自己醒醒神。跟别人不一样,林朝澍提神只能靠白开水。在美国读高中的时候,功课重,时间不够,她没有门路也不够钱去买同学间流行的“提神药丸”,只好一杯一杯灌咖啡。到后来,灌出胃病,还是得继续喝。怀了一一之后,她就再也不碰这些东西,直到一一两岁断奶。有一次加班,她尝试着开始恢复接触咖啡因,结果一小半杯咖啡下肚,她头疼胃疼恶心干呕了,难受了大半天,工作效率反而更地下。反复实验了两三次之后,林朝澍终于死了心,再也不碰咖啡,喝茶都只能放几颗小茶叶粒。

这一忙就到了中午,坐在林朝澍隔壁的sarah站起来,敲敲她的桌面:“嘿,jane,不吃饭了啊?这都到点了。”这个sarah只比她早一周进公司,因为以前在地产公司做过几年,所以分在同一组里。sarah看起来和林朝澍年纪差不多,25、6的样子,性格爽利,很快就跟林朝澍熟悉起来,成了午饭的常伴。林朝澍颇为无奈地朝sarah摇摇头:“你也看到今天那条新闻了吧?只有两天了,整个儿都要重做。”她想想,又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说:“回来的路上能不能帮我捎个三明治?”sarah摆摆手,跟她比了个ok的手势,拿着钱包和手机就走了。

过了一会儿,sarah拎着两份三明治回来了,示意两人到茶水间去吃。林朝澍连忙保存好文件,锁上屏幕,跟着过去了。刚坐下来舒一口气,正打开盒子,sarah就神秘兮兮地凑过小声说:“我又见到那个帅哥了…你没看见,他坐在楼下lobby的咖啡吧,好多路过的女孩儿道都走不直了。也不知道他是哪家公司的。”

林朝澍看着她唱做俱佳的样子,等到嘴里的食物咽下去了,才轻笑着说:“难为你还找到路回来了,没把我的午餐弄丢。”

“哼,我是谁?我也是见过世面的。”sarah拉拉她,“要不,你下去看看?再走个直线回来?”

林朝澍冲她笑笑,也不接话,指指手表,暗示她午休时间要结束了。sarah惊呼了声,也不再纠缠,两人赶紧埋头苦吃起来。

这也是林朝澍最喜欢这家公司的地方。听说老板也是从美国留学回来的,公司里一直是典型的美式作风,同事之间关系简单,就算是朋友,也相互守着一条看不见的分界。

关意晟整个上午都陷在会议室里,轮了三个会议室,开了四场会。最后一个会议结束的时候,已经过了12点了。赵卓一边收拾资料,一边问他:“关总,还是照例叫一份外卖吗?”关意晟顿了顿,过了一会儿才说:“等会儿我自己下去吃点儿东西,你们自己好好吃个午饭吧。”赵卓应声拉开了门,跟在他身后走出会议室。

关意晟没有回办公室,直接坐电梯下到一楼,到电梯口正对的大堂咖啡吧要了一杯咖啡,一份三明治和沙拉,慢慢地吃起来。

这顿饭,关意晟花了整整一小时,到最后,他越吃竟越觉得肚子里是空的,可胃里明明就已经满了。喝完最后一口咖啡后,他一动不动地看着前方,又好像是越过了前方的种种阻碍,看到了某处只在他脑海中的虚空里。约摸过了十分钟,他拿起桌上的手机,拨通了赵卓的电话:“今天…那是几楼?”

赵卓刚吃完饭,躲在防空层里抽烟,由于四处开敞着,风声呼啸,赵卓凝神了半刻才听明白关意晟的问话,他无声的咧开嘴笑了,声音里却听不出分毫:“15楼。15楼就两家公司,一家是做运动代理的,有制服。我想,应该是西敏投资的。”

关意晟听他毫不意外地迅速说出这一段话,不觉一怔,无名火起,即刻挂了电话,用力地把电话塞进口袋,起身回办公室。

第5章天涯旧恨

“等到长大了才明白,感情世界里最最难得是细水长流,那些凄风苦雨的 ,只是别人看起来过瘾而已。”——林朝澍

离新年还有两三天的时候,北京下了第一场雪,细细碎碎的零星的雪花,飘了小半天就停了,天色依旧郁郁沉沉。路上的雪很快就没有了踪迹,只在房檐瓦头还能见到些白色。

林朝澍的舅舅高明从车上下来的时候已经是华灯初上,他示意司机把车开走,自己则踏着薄薄的一层黑泥大步往大楼里走去。年前,他总是要到下面部队去走走,十天半月回不了家是常有的事,往年也是如此,很少见过自己的妻子赵如平这么着急忙慌地天天给他打电话,在电话里问她,她又支支吾吾,说是回家了再细说。要是再早五年,高明不会把他家里这位的行事说话太放到心里去,知道她就那些毛病,没有惹出什么大事来,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赵如平娘家那边也会帮忙看着。可是,这两年来,高明慢慢地发现自己老了,头发已经花白一片,体力消耗快恢复慢,年轻时逞强咬下去的种种隐痛都开始蠢蠢欲动起来。再过了这个年,他就是五十五岁的人了,腿脚软了之后,大概心也就跟着软了。于是,他看着赵如平也生出了几分怜惜来。

吃过晚饭,高明是要照例去书房的。赵如平泡了一杯茶送到书桌上,顺势就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高明知道她这是有话要说了,也不抬眼,只管翻着手里的书:“说吧,究竟什么事情?”

赵如平只比高明小两岁,可是皮肤依然白皙紧致,衣着入时,看来也就40出头的样子。此刻,她仔细盯着高明的表情,犹豫了半天,才说:“过完年就是你五十五岁的生日,高洁说她会带着妞妞留在北京给你贺一贺,到时候妞妞她爸也会再飞回来。你看…”

高明“嗯”了一声就不再说话。赵如平看他没有特别反对,心想大概是同意了,“礼秋说这个事情就让他和果果两口子来办,让我别操心了,说就是家里人找个地方吃个饭聚一聚。”

高礼秋虽然和高洁是双生子,一样年纪,只是早出生了十分钟,但比起高洁来,不知道要老成稳重多少。去年结了婚之后,做事更稳妥了,连赵如平都被收服了大半。高明见她这件件事情都是已经定下来的,根本没什么不好说出口的,忍不住看了她一眼。赵如平看他眉头聚了起来,赶紧忍回了一堆的闲话。

“这个,你也知道,老爷子那边把朝澍留在身边了,一一也跟着。这…这之前不在国内,后来每年又是过了初八才回来几天的,别人问起来,我随便找个由头就搪塞了。今年…”

高明听了这话,慢慢合上书,直起身,再往椅子里面斜躺了进去,示意赵如平继续说。

“这年年过年,家里都是一块儿过的,过完年,又是你的生日…免不了…母女俩免不了要见人的。这到时候怎么说啊?”

高明心火一升,盯了赵如平一眼:“该怎么说就怎么说。”

赵如平见他又横了起来,忍了忍,缓了一口气才又开口:“这话怎么能说得出口?还没结婚呢,孩子都五岁了,是谁的都不知道…你们家不说是书香门第,最讲究这个了吗?高家这边就算了,我们赵家那边…你说我,我这脸…老爷子之前不是也是这么想的吗?一直都把她放在南边儿。这次怎么就想着一定要留在身边儿了?真是,真是…”

高明觉得这话越说越离谱了,唬地站起来,狠狠地瞪着赵如平,压着声音恨恨地说:“这事儿也是我们种下的因,今天这个果子,是甜是苦,都得吞了!”

“关我们什么事儿?她自己在外面过得乱七八糟,倒还赖到我头上来了?”赵如平虽然素来对高明有些惧怕,但这么多年的娇小姐脾气哪里改得掉,心火一旺,哪里还管得住自己的嘴。

“当初要送她去美国,那也是你同意了的。我还四处托人,找了我哥让关家那边儿帮忙。好好儿地选了学校,安排了人。这我可是出了钱又欠了一堆的人情,我还对不起她,对不起你?我种了什么因了?她自己要学好,能成这样吗?”

高明气得直指着赵如平的鼻子说不出话来,大力推开椅子,重重地冲出了书房,只听得外面大门“哐”地一声巨响。

天气越来越冷,范佩云不再推高弘毅去户外。高明和高礼秋平时都忙,难得来看望,高礼秋出面,给高弘毅请了一位医生,定期上门来给高弘毅做复健。林朝澍要是在家,也会在旁边跟着学,平时下班之后,她要和护工一块儿给他按摩半小时。

她知道老人是高兴她在身边的。只要她和一一一走近,他的眼神就骤然温柔起来,带着笑意。林一一这个年纪的小朋友异常“聒噪”,有问不完的“为什么”,喜欢的儿歌可以重复唱一整天。林朝澍怕吵到外公高弘毅,有时候会把兴奋不已的林一一带回房间或是带出门去,发泄完精力再回来。高弘毅要是精神好,总是会阻止她,含混不清地说:“一一,留下,高兴。”外婆范佩云也站在高弘毅那边儿,就让林一一在家里自由地乱跑,又唱又跳,翻箱倒柜,四处闯祸。

每回见到这曾祖孙三人笑成一团的景象,林朝澍的心里总是又酸又软,还有些释然。对这个孩子,她是纵容大过管束的,健康和快乐是她对一一的唯二期望,其他的,她还想不了那么远。因此,尽管林朝澍自己是个好静的人,也不喜欢和人打交道,但从一一婴儿期开始,她就天天带一一出门玩儿,没有儿童推车,她就把一一放在捡来的超市购物车里。沿路遇到的大人小孩儿,都会跑过来逗逗这个购物车里的小婴儿,跟妈妈闲聊两句。等一一会走了,自自然然地长成一个满街撒欢乱跑、追着小狗满街窜的孩子。

不记得是谁说过,孩子的成长过程,既是父母对自己的反省,也是心灵的重塑。林朝澍觉得这话一点儿不假。如果没有这五年,她不相信自己会这么安然地留在高弘毅和范佩云的身边,内心没有怨愤与挣扎。

她的童年,像是一首突然变调的乐曲。12岁的时候,妈妈高云清意外离世。第二年,她的爸爸林立夏自杀了,她则被送去了福利院。一个多月后,舅舅高明找到了她。她记得那个高大的,穿着军装的男子,有着跟妈妈一样的浓眉大眼,他说,他是她的舅舅,她还有外公外婆在北京,他要接她去北京。她知道的,她知道北京,知道外公外婆,知道舅舅,她只是不知道他们在哪儿。妈妈说过,他们是世界上最好的人。现在,他们来了。

然而,她不知道是妈妈记错了,还是她真是个令人厌恶的孩子。外公外婆很少正眼看她,舅舅虽然和颜悦色,却很少出现。舅妈常带着她的一双儿女高礼秋和高洁回来看望外公外婆,他们打量她的眼神里,有好奇,有厌恶,有轻蔑,有怜悯。舅妈有时候会拿一些高洁的旧衣服给她,笑眯眯地摸她的头发,说她“可怜得真让人心疼”。然而,转头,她就听见舅妈偷偷地、满含嘲讽地跟高洁说起她妈妈高云清的旧事。她们走了以后,林朝澍把她拿过来给她的东西都剪得支离破碎,再偷偷拿出去扔掉。次数一多,外公外婆很难不察觉,好几次把她叫到书房,用尺子把她的手心打得肿了起来。

这样细细小小的冲突,在那两年里多得数不胜数。到最后,林朝澍下了课,干脆就在园子里闲晃,直到校园里都安静了才慢慢走回去。

岁的时候,林朝澍突然被送到了美国波士顿的一所私立高中。没有人事先问过她,直到出发前一个星期,她才知道。那一刻,她才真正地明白,她是一个人的,没有谁会再像高云清那样对她。

在林一一出生之前,林朝澍在心底的最深处是痛恨这个世界的。这种恨意,无法化解,就算是和关意晟的在一起的时候,她也不是全然释怀的。然而,一一出生了。当医生在她的耳边轻轻告诉她一一是个健康的孩子时,林朝澍用了最后一点力气抓住医生的手,哭得泣不成声,直至昏厥过去。

没有什么比这更美好了,林朝澍相信自己之前所遭受的一切,不过是为了一一的完满而献给神祗的供品。有了一一以后,林朝澍回忆过去的一些事情,才能在那些冷漠中体会出一些不得已的心情。

现在,对林朝澍来说,已经是最好的时光。

第6章相寻路不通

“我很清楚自己的人生是什么样的。半道拐弯这样的事情,多少人想过,天底下又真有几人能做到了?”——关意晟

下了一场雪,让这年关的气氛愈加浓烈。关意晟的生活比平时更忙碌,工作时间几乎跟7-11同步,晚上要是不在公司加班,就是去各种各样的应酬场合。到了周末,回父母家吃顿饭,也必定要被安排着一两次相亲。

就因为这个事情,他被陈宇、顾东和白凯那帮小子拿着来回开涮。顾东说,别说各个大院里的姑娘了,就这全京的适龄青壮年未婚妇女都快被挑遍了,要再看不上,关意晟大概要向周边地区伸出毒手了。

每回见面,他们都有新的段子端上来。关意晟也不恼,总有找补回来的时候。他跟他们的哥哥们是发小,也是时常会碰面的。这几个小子原本是关意群的朋友,六年前关意群出了意外后,不知怎么就赖上他了,聚会什么的一定会叫上他,不知道帮他们买了多少回单,收拾了多少的残局。也就跟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关意晟才会略微放松一些。

这个周六,关意晟早上陪了父亲关孟河去八大处爬山,下午好容易偷了半日闲,就干脆躺在落地窗前的沙发上,盯着天花板发呆。

突然电话响了,是顾东。他最近新交了个正经的女朋友,嚷嚷着要退隐江湖了,总说要带来给大家见见。关意晟有点儿意兴阑珊,提不起劲来,推了好几次了。这些年,关意晟一直觉得时间过得慢,却没有想到当年十六七岁的愣头青,现在也都要成家立业了。那他自己呢?身上好像都能闻出腐朽的味道了。

关意晟的脑子里像是钻进来一缕烟,幻化成了一个淡青荷色纤巧玲珑的人形,背对着他,袅娜多姿,向着光亮的出口缓缓飘过去。

关意晟用力地一闭眼,仿佛这样就能关上那扇门。再一睁眼,这个世界还是那个老样子,顾东仍然在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

这种幸福得要满出来,恨不得全世界都羡慕的心情,关意晟想,他也是有过的。那时候自己多大?也差不多吧…要是意群还活着,他是不是也会这样,找了个喜欢的姑娘,过没心没肺的开心日子?

关意晟其实已经不太记得关意群的长相了。想起来的时候,总是看见远远的,一个瘦高的少年大笑着跑过来,或是一个胖乎乎的小男孩儿,跟在他后面口齿不清地叫着:“哥哥,哥哥,跟我玩儿吧!”

六年了,关意晟心上的伤疤看起来已经结痂,谁还能看出来当年那儿有过被划得烂七八糟血肉模糊的样子?

他还记得那是个夏天的早上,差不多七点钟,他去接了上夜班的林朝澍回来,两人刚躺下补眠。电话响了,他怕吵醒她,躲到卫生间里去接。父亲关孟河的秘书郭林告诉他,关意群玩极限滑板,没有戴头盔,一不小心摔在u形道的边缘上,已经下了病危通知单。

关意晟的脑子都是木的。挂了电话,他就开始收拾行李,有条不紊的。只是浑身上下不停地抖,他越是咬着牙忍,越是抖得厉害。林朝澍不知道什么时候醒的,她从后面搂住他,细细的胳膊,却抱得很紧,很用力。他记得自己转过身的时候,眼泪已经忍不住,只能用尽全力抱紧这个柔软温暖的身体。

等他赶回到北京的时候,唯一的弟弟已经成了医院太平间里一具冷冰冰的尸体。家里挤满了人,除了父亲这边的亲戚,还有从法国赶回来的姥爷姥姥。明明是一堆的人坐在那儿,他却觉得这个家空旷得吓人。

母亲冯月华接受不了这个打击,濒临崩溃。关意晟能理解,他的这位妈妈是个典型的天之骄女,一生无论是婚姻事业还是儿女,通通都是拔尖儿的,几乎没有过挫折。在两兄弟中,关意群更像她,就连她的事业,也是打算交到他手里的。正因如此,关意晟才能逍遥地在美国读他的生物医学读到了博士。

关意晟直到新学期的注册日前才赶回美国。回去之后,林朝澍却不见了。家里属于她的东西都不见了,电话成了空号,也没有去学校缴费注册,平时来往多一些的同学、朋友以及打工地方的老板,没有人知道她的去处。

然后…他原以为没有然后了。可是谁能料到,六年后,她却毫无预警地出现在他伸手就能够得着的地方。西敏投资,那是他和顾东的哥哥顾西合伙开的公司。顾西是明面儿上的老板,他这个合伙人是藏着的。关意晟暗暗苦笑,这可真是***无巧不成书。

“意晟哥!意晟哥!”电话里头的大声叫唤把关意晟神游的心思拉了回来,“你在听吗?都说好了啊,你一定要去,一定要去!”

“行了,行了,不就是新媳妇儿吗?你小子就不要再得瑟了。得,我去,我一定去。成了吧?”关意晟闷笑着啐他。

周日,一大早林朝澍就把林一一从被窝里挖起来。小姑娘眼睛睁不开,耍赖地往妈妈怀里钻。林朝澍顺势搂住她,笑着说:“好吧,起不来的话,咱们今天就不去溜冰了。”林一一一听,赶快撑起身子,嘟着嘴抱怨:“妈妈,你威胁我…”林朝澍听了哭笑不得,耐心地跟女儿说:“嗯,妈妈不该这么做。那咱们早点儿去看医生伯伯,然后早点儿回来,妈妈带你去溜冰,好不好?”一一身体底子差,林朝澍心里总是发慌,每半年就给她做一次全面体检,非要拿到体检报告单,明明白白写着一切正常,她才能暂时放下心来。

林一一不排斥去医院,甚至有些喜欢。因为林朝澍不让她吃糖,在美国,只有去医院的时候,才会有漂亮的护士姐姐给糖吃。回国后,林朝澍也按照旧例,去医院看病或是体检后,给她吃一颗维生素软糖。

一听到有糖吃,还能溜冰,林一一兴奋地赶跑了瞌睡虫,欢欢喜喜地配合着妈妈穿衣洗漱。因为要赶早空腹抽血,不到八点,林朝澍就带着一一出门了。

到医院的时候,门诊的挂号处已经排起长龙。体检部设在4楼,不用挂号。林朝澍牵着林一一一层一层地转扶梯上去。她最怕医院的电梯,不知道有多少人或生或死被从这个电梯里推出去。只要电梯门一关,她的**皮疙瘩就会竖起来。

体检的人也不少。林朝澍领了号,前面还有十几个人。交完费,她就跟在好动的林一一后面四处溜达。四楼一半是体检部,一半是所谓的vip观察室。林朝澍看着这个牌子,也弄不明白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只嘱咐林一一不能乱跑。林一一则是看到了牌子上的英文字,饶有兴致地一个一个认,遇到拼不出来的单词,就问林朝澍。

两个人正说话间,从这排vip观察室的最里面一扇门走出来一个人,短发,高瘦的身形,穿着灰色的高领毛衣,牛仔裤,手里搭着一件黑色的大衣,正一边打电话,一边往外走。然而,他越走越慢,在林朝澍背后一米左右的地方干脆停了下来,不理会电话那头还在说话,就这么一声不吭地挂了。林朝澍正在跟林一一解释“观察”这个词,林一一盯着妈妈身后的兀自发呆的怪叔叔,突然指着他大声说:“mom,lookatthatman!他是不是被点穴了?”这就是电视儿童啊!林朝澍在心里感叹,挂着抱歉的笑容回过头去。

回头一看,林朝澍呆掉了,笑容慢慢从脸上掉了下来。林一一拉了拉她的手,她才猛然回过神来,又捡起已经掉在地上的微笑,努力地尝试着说出一句正常的问候语:“关…你…你好…”

还没等她说出那句酝酿半天的“好久不见”,关意晟突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然后像风一样快步掠过她的身边,很快消失在楼梯间的门口。

林朝澍没有料到他会是这种反应。毕竟,上次他曾经尝试着要和她说些什么。一时间,她感到有些尴尬,下意识地低头,发现小丫头正睁着亮晶晶的黑眼睛,专注地看着她。这个眼神,这个眼神,她不是在那个大的身上才刚刚见过吗?她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蹲下来,柔声跟孩子解释:“我们站在路中间,可能挡住那位叔叔的路了。他有些不高兴,但不是因为你。我们一一是最可爱的,对吗?”林一一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过了一会儿,又笑眯眯地说:“妈妈,i know。刚才那叔叔是瞪你,not me!”

第7章声嚣乱石中

“谁也不是苦行僧,要是有人愿意伸出手,我又怎么会假装看不见?”——林朝澍

关意晟闻到一股浓浓的消毒水的味道,脸挨着的枕头是粗糙的,脑子里像是塞了一大团的棉花,左手上一股凉意通到肩上。他慢慢睁开眼,看到旁边挂着的点滴袋已经几乎全扁了,只剩了最后一点药水。隔壁床有个人和衣躺着,嘴微张,打着呼噜,是陈宇。关意晟自己撑着坐了起来,按了床头的铃。

过了一会儿,一个身材微胖的小护士进来。她见到半坐着的关意晟和旁边睡得正香的陈宇,眼睛瞪得圆溜溜的,过来放下手中的盘子,不客气地推了推陈宇:“嘿,陪床的家属,你怎么能自己睡着了?药水完了你也不知道!”

陈宇正兀自做梦,突然被人推醒,吓得一个打挺从床上跳到地上,努力地睁大眼睛,怔怔地看看关意晟,又看看正在拔针头的小护士。看了几个来回,他终于清醒过来,不由松了一口气。

小护士正在收拾东西,见陈宇大个头杵在路中间不动,忍不住冲着他翻了个白眼。陈宇不由得恼怒起来,皱着眉头瞪着小护士。陈宇顶着一头硬邦邦的圆寸,浓眉细长眼,脸型方正棱角分明,没有表情的时候,煞气很浓。很少有小姑娘看见他不脸红或是不害怕的。小护士浑不搭理,自顾自丢下一声轻哼就出去了。

关意晟见陈宇就快跳起来了,觉得好笑:“你要用眼神杀人,那也得把口水印子先擦了吧?”

陈宇闻言,脸色一变,赶紧用手擦了擦嘴,随后又意识到什么,扭头冲着关意晟傻笑起来。

关意晟瞟了他一眼,转而低下头慢条斯理地整理衣袖,语气里听不出情绪来:“好啊,你们几个好小子,这个账我记下了啊。下回有什么事情,回家找自家哥哥去,别来烦我。”

陈宇连忙赔笑:“哥哥,这可不能怪我啊!您的酒量您自己不知道?我们几个轮着来都喝不倒您。是您自己霸着整瓶酒不让人碰,那可是6斤装的啊…”

关意晟眯了眯眼,试图回想昨晚的事情。他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样喝到记忆断片。自从前几年因为急性胃溃疡被送医院之后,他喝酒就非常节制。昨晚是顾东的局,他就记得这小子一直絮絮叨叨说那姑娘有多好,越喝越high,后来还搂着他大哭,嘴里不住叫着“群群”,让旁边搀着的小姑娘脸上一阵青一阵红。

关意晟看着陈宇那滑头的样子,不由轻笑:“行,都算计到我头上了。走,现在我就领着你回家,找你们家陈上校评评理去。”

陈宇一听,蹭地就蹿到三米之外的门口去了,一边开门一边笑着说:“您才是我正经的哥哥,还要找什么陈上校?我,那啥,还有个会要开,您慢慢休息啊…”最后几个音已经是从门缝里飘进来的。

关意晟摇摇头,觉得脑子都晃动起来。这种宿醉的感觉真是很久都没有过了。忽然间,他想了起来,的确,是自己,一个人一瓶酒,谁也不让靠近。他忍不住深深吐了口气,慢慢站起来,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又拿出手机给陈宇打电话,这小子编的什么借口,谁周日还要开会?溜得倒是快,也不告诉他把车给停哪儿了。

关意晟推开门,转身走出来,一抬头就看见了站在走廊中间的两母女。小丫头穿了一件红彤彤的羽绒服,鼓鼓囊囊的,像是个小圆球。大的那个,背对着他,一身黑色长雪褛,在室内也裹得严严实实。她一直是怕冷的。在美国的时候,那个东部的小岛,最冷的时候也不过零下一度,她却能整个冬天都是手脚冰凉,恨不得能裹着电热毯到处走。“这么怕冷,为什么还要来北京呢?”关意晟没好气地腹诽。

他应该是就这么目不斜视地走过去的,然而身体远比脑子反应快。他走到林朝澍身后,不由自主地停了脚步,无视电话那头还在喊冤的陈宇,直接挂断,然后,僵住,和那个红彤彤的小丫头大眼瞪小眼,突然小姑娘冲着他叫了起来,说了一句什么话。接下来,只是短短几秒钟而已,可是关意晟觉得此刻时间已经失去了刻度,仿佛是可以随意揉捏延伸的。他看到本来弯腰和女儿说话的林朝澍慢慢直起身来,露出了短发与衣领之间一段小小的,白皙的脖子,头发随着她身体的摆动而轻晃着。她转头过来时,脸颊上还有没来得及滑开的黑色发丝,沉得她愈发肤白胜雪。细长的眼角在发丝间若隐若现,还是那样微微上飞,嘴角牵起,是一个得体的弧度,因而露出了两片薄薄粉唇之间的细细白牙,嘴边的梨涡隐隐浮现。

关意晟直直地往她的眼里看去,看到笑意迅速褪去,看到愕然浮现,看到惊慌一闪而过,看到她眨了眨眼,双眼即刻就变成了两汪幽深的湖水,什么也看不见了。她又笑了起来,甚至跟他说“你好”。

关意晟觉得自己就像是遇到债主遇到赖账的,你这边儿记得清清楚楚的一笔账,到了她那儿,已经是昨日黄花彻底抛到了脑后,倒显得自己成了斤斤计较小家子气的人。他再也不想看见眼前这个端着合宜微笑的人,映衬着自己一身的狼狈,一把无名心火直窜上脑门,又无计可施,只能佯作镇定,像踩了风火轮一般快步走开。

关意晟从四楼一直口气跑到了一楼,在医院的院子里找了两圈才找到自己的车。等他坐到车里,关上车门,把自己和外面彻底隔开,他才能好好面对自己的失败。刚才的自己,那不是佯作镇定,那简直就是丢盔弃甲落荒而逃慌不择路。他本应该从从容容去搭电梯的,却笔直地走到走廊尽头,要不是有旁边正好是楼梯间的入口,他大概就会破窗而出了吧。

林朝澍对于与关意晟的第二次偶遇,最初的愕然之后,很快也就平复了心情。她已经能肯定,上次是自己多想了。关意晟并不想和自己有什么牵扯,他已经连一句客套话都不愿意对她说。几天后,她回医院拿林一一的体检报告,又经过那个走廊,想到当天关意晟的硬邦邦的背影,几不可察地舒了口气。

林朝澍在西敏投资已经过了试用期,刚刚和公司签了一份正式的两年约。工资和试用期时相比,略略高了一点。这个工资数在这个行业内并不算什么,但是她已经觉得满意,自己只是初初入行的新人,能这样已经不错。何况,几个月待下来,她也认同白皓说的公司“前途无限”的说法。公司虽然不大,但是老板顾西是个极有眼光的人,似乎也很有些资源和背景,好几个不被业内看好项目到头来才发现是个香饽饽。

只是,林朝澍虽然能理解自己的工资水平,但是奈何物价上涨的时候不会理解她单亲妈妈的状况。她想了想,又重操旧业,跟之前的翻译公司联系,做起了兼职,把自己的时间塞得是一道缝都没有。

这天,拿了林一一的体检报告,结果让林朝澍很是舒了口气,一切都好,真是一切都好。她回家后,吃了饭,又和护工一起帮外公高弘毅按摩热敷。等哄了林一一睡着后,她拿着笔记本电脑从房间里轻手轻脚地走出来,坐在餐桌旁认真地敲敲打打,赶着明天就要交的一份翻译稿。

过了一会儿,外婆范佩云披着件月牙白的披肩从卧室里出来。林朝澍连忙道歉:“外婆,吵到您了吧?我换个地方好了。”

范佩云在她对面坐了下来,对着她摇摇头:“你要换哪儿去?间间房里都有人,难道你要去阳台上吹北风?我哪里睡着了,年纪大了,总是躺下早睡得晚。”说完,又拿出个信封推了过来,“这是什么?”

林朝澍一看,这分明是她今天给保姆的,里面装的是给她的工资。她想,大概是保姆又跟外婆说了,只是,怎么也没有把钱拿回来的道理。

她从小到大,并没有多少跟老人相处的经验,唯一的两年时间,自己也正是别扭的青少年,从来不知道该如何进退自如地与他们相处,别的女孩儿对着祖父辈那些撒娇哄人的手段,她是一个都不会。来北京这几个月来,她觉得自己已经是努力地在尝试了,但是面对今晚的这样的新情况,她还是觉得窘迫了。她在心里反复打着腹稿,想该怎么解释才能既达到自己的目的,又不能让范佩云觉得受伤。

范佩云见她不说话,也不在意,只是轻声说道:“外婆知道你的心思。这个心意我们领了。只是,这个保姆的工资本来就是学校给了补贴的。就算没有补贴,我和你外公自己也请得起。再说,还有你舅舅呢。”

林朝澍一愣,张口欲言。范佩云拍拍她的手,接着说:“你愿意和一一留在我们身边,跟我们做个伴,就是最好的。你要有心思想这些,还不如多想想自己,想想一一。你们…以后这路…总是要有些打算才好。”

说完,范佩云起身就要回房去,经过林朝澍身边时,看到她开着的两个对照屏幕,又忍不住伸手摩挲了一下林朝澍的肩膀:“早点儿睡吧,别趁着年轻就不管不顾的,把自己逼得这么紧。”

林朝澍好像真是被点了穴一般,一直没能说出一句话来,身体也是僵的。此刻已是夜深,屋内暖气充足,带着一点儿燥意,可窗外已经是大雪纷纷,能听得到扑簌扑簌的声响。外婆的手明明只是温的,还略微有些凉,可是,林朝澍想,怎么自己却觉得她碰过的地方都像是被滚烫的毛巾敷过一样,一丝一缕地透着暖意。

她心慌意乱地低下头,长而直的睫毛上下微微地抖着,过了一会儿,又开始疾速地敲起键盘来。

第8章色静深松里

“如果诱惑远在天边,要抵抗起来,根本毫不费力。可是,假如诱惑就在你眼前,伸手可及,谁能忍得住?”——关意晟

快下班的时候,林朝澍接到了白皓的电话。他声音低低哑哑,有些懒洋洋的,说是一一跟他说了好几次想吃韩国烤肉,他知道个好地方,要带一一和她去尝尝。

林朝澍一听他这声音就知道这位还在倒时差中。本来,之前过了试用期的时候,她就想着要请他吃顿饭以示感谢。奈何这位白先生是功成名就的职业摄影师,工作排得满满的,上次一起吃过饭之后,他就一直在国外漂着,从海参崴到奥克兰,就没有回过北京。也不知道林一一那个鬼灵精是什么时候跟他联系的。反正,一一4岁的时候,白皓就教她上网聊天了。看样子,他这是要回北京修养一段时间了。

说起白皓来,也是怪人一个。林朝澍认识他的时候,他是林朝澍数学课的助教,彼时,他正在商学院读金融的硕士,深得教授欢心,他自己又是钟灵毓秀的,做助教也做得桃花朵朵,常常见他在教室里外被热情的美国小妞围追堵截。几年后,林朝澍再遇见他,他胡子拉茬,头发齐肩,一身风尘,背着硕大的背包,已经成了一位四处采风的流浪摄影师。这期间发生过什么,林朝澍也不想多问。正如,他也从来不多问一一的来历。

因为手头的工作忙,林朝澍爽快地答应了,也没和他多说什么。

下了班,林朝澍先回家去接一一。进门的时候,林一一没有扑出来迎接自己,这让她心里咯噔一下,又看到外婆轻手轻脚地从自己的房间里出来,不由得紧张起来。

下午一向都是范佩云或者保姆去幼儿园接一一,回来后会让一一洗澡吃饭,再看会儿动画片,从来没有7点不到就睡觉的。

范佩云见林朝澍忽地脸就白了,连忙摆摆手:“你别紧张,没事了,没事了。下午接她的时候,老师说有些烧,我给她检查过了,感冒而已,给她吃了药,让她睡一会儿。”

林朝澍点点头,心头略略松了一把,对外婆道了谢,又进去看了看一一,见她睡得安稳,额头有些细汗,体温正常,于是放下心来。

林朝澍本想跟白皓打个电话,改天再约,谁知电话一直都是无法接通。再看看林一一,情况还算好,她只好托付了外婆和保姆帮忙照看,自己去赴约了。

白皓就坐在大堂靠窗的位置,旁边已经摆好了几盘肉片。林朝澍拉开椅子坐下的时候,白皓也没发现,一个人看着窗外出神。林朝澍难得看到他一副忧郁贵公子的样子,不禁失笑,伸手在他面前挥了挥:“约了人出来看你倒时差的啊?”

白皓听到她的声音才转过头来,朝她懒懒一笑:“一一呢?”

林朝澍忍不住笑出了声,抬起手指着白皓说:“我是怕你这个怪叔叔拐了她走,特意不让她来的。”

白皓看她轻松开着玩笑的样子,身子往前倾,单手撑着腮,一副虚心求教的样子:“你心情很好?发生什么事了?”

林朝澍见他脸上带笑,眼底却幽晦一片,不禁低头敛眉,微叹一口气说:“哪里来的好心情?一一又生病了。”抬眼见白皓正要说话,她伸手示意他不要着急:“没事了,有点儿发烧,这会儿已经退了,正睡觉呢。”

说完,林朝澍突然想起来:“你电话怎么了,老是无法接通?”

白皓皱皱眉,掏出手机来一看,怎么按也没反应,死机了。他摇了摇手机,还是没反应。“这怕是在海参崴给冻坏了。老是动不动死机。”他撇撇嘴,浑不在意。

“来,吃吧!既然一一没来,我们就好好享受一下二人世界,免得老是围着那个小祖宗转。”转眼间,白皓就兴致高昂了起来,一边说话,一边往烤炉上放肉,架势很是专业。

林朝澍有些俏皮地笑笑:“我可得告诉一一,她最喜欢的白爸爸心里就想着背着她自己玩儿。”

“嘿,一一是谁?那是我亲闺女儿啊,怎么会相信你的话?”

“唉,白大摄影师,白大少,你再这么说,我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你那些女粉丝可饶不了我。”林朝澍知道白皓是真心对一一好,也是真心把她当作自己的孩子,别人怎么想,她管不了,她只是不想一一误会,那可真会是件大麻烦。

白皓狡黠地一笑,夹起一块烤好的肉放到林朝澍的碟子里,突然换上一副深情款款的样子:“小雨,朕后宫已经空悬多年,那些仰慕朕的女子实不足为惧。朕就是这样的汉子,只要你不负朕,朕定不负卿!”

林朝澍正喝着大麦茶,看他这么爆笑演出,一口茶呛进气管里,好容易吞下去,还是咳嗽连连,又得忍笑,忍得眼泪都出来了。别人看白皓,那绝对是艺术家一位,但是只有少数人知道,白皓其实是个重度电视剧患者。见他说出这番话,她知道他回国后肯定是第一时间就恶补了一番的。

白皓很少见到林朝澍笑得这么开心,心上那根弦又轻轻地颤了起来。他敏感地察觉到林朝澍有些不一样了。若是以前,一一生病了,她就算是笑,那也是强作欢颜。可今天,她居然能在自己的插科打诨里笑得这样轻松,一定是发生了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事情。这究竟是好是坏,白皓心里没有底。只是,见到她这样笑着,他自己因为下午跟父亲正面冲突的不快,突然也就烟消云散了。

白皓拿了一张纸巾,伸手过去给林朝澍擦眼泪,又一边拍她的背,正要再接再厉地逗她。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小白!你什么时候回国的?”

林朝澍和白皓一齐扭头看去,正是顾西,穿得一身休闲的样子,笑眯眯地走过来,他身后跟着的那位,白皓不认识,却感觉的林朝澍在一瞬间僵直了背。

白皓把纸巾塞到林朝澍的手里,轻轻握了握她的手,然后站起来,也笑着迎上去:“顾总,您怎么来这儿吃饭了?这烟熏火燎的,可不是您的风格啊!”

顾西笑着轻捶了白皓一下,侧身过来介绍他和关意晟认识:“这位,白皓,我中学同学,可是鼎鼎有名的大艺术家啊。这位,关意晟,我发小,科学家ceo。”

白皓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下关意晟,身材高大,宽肩窄腰,比例完美,气质温润又不乏神秘感,要是转行做模特,那也绝对是业界一等一的。只是他眼睛里闪着莫名的疏离和敌意,让他整个人散发出来的那种暖暖春日的感觉打了折扣。

两个人客气地握了握手,并没有因着顾西的关系而热络起来。

林朝澍觉得颇为尴尬,真想就此地遁,只是这三个人,一个是自己的老板,一个是自己的好友,一个是相见不如怀念的故人,此刻都把眼神递了过来,她就像是被聚光灯打在身上,再也没有比现在更有存在感的时刻了。

她暗自吸了口气,上前几步过来,微笑着打招呼:“顾总好!”她不确定关意晟愿不愿意让别人知道他们相识,所以也只是笑着叫了声“关总好”。关意晟淡淡回了一个笑容,微微颔首。

顾西笑得别有用意地对白皓说:“这位林小姐,我就不越俎代庖地做介绍了。这是下班时间,我们之间只是私人身份而已。”

听得顾西这么说,林朝澍顿时觉得满头黑线,不由地抬头斜斜地瞄了一眼白皓,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跟顾西说的,闹出这样的暧昧误会来。

白皓安抚的拍了拍林朝澍的背,又轻轻揽着她的肩,不置可否地对顾西和关意晟说:“林朝澍,刚回北京没多久,还要两位老总多照看点儿。”

顾西一听,直点头:“知道了知道了。这下我可是得了准信儿了。行,你们慢慢吃,我们那边儿还约了人在包厢里,就不打扰二位了。”顾西且说且退,关意晟一直维持着淡淡的笑容,依旧是颔首示意,也跟着转头走了,只是转身的时候,一个不小心,撞上了旁边的椅子,发出好大一记声响。

白皓和林朝澍重又落座,只是气氛已经没有之前那样的轻松写意,林朝澍见烤炉上的几片没来得及夹出的肉片都焦掉了,连忙夹了出来,又忙着放鲜肉上去,来回地翻动着。白皓心知不对,却也不好直接问她。林朝澍看来柔弱又平易,其实很难接近,浑身是刺,要是靠得太近,逼得太紧,她一定会躲得十万八千里。要不然,这么多年,她身边的朋友也不会一个手就能数得过来。

白皓定定神,拿出自己给一一买的各个城市的纪念品,开始跟林朝澍说起自己这几个月的见闻来。

第9章孤灯不明思欲绝

“我不是个软弱的人。但是,人却总免不了有软弱的时候。”——关意晟

顾西对于在这里遇到白皓倒是不太意外。他们俩是中学同学,大学同校,这家烧烤店原来就开在他们大学附近的巷子里,因为是道地的韩国人开的,味道正宗,在附近的高校里是声名赫赫,这些年来生意一直不错,后来干脆就迁到了大街上,也算得上是校友聚会的大本营之一。

顾西自己今天也是约了几个大学的同学,意在给关意晟搭个桥。关意晟公司最近有个新药的审批出了点儿岔子,他这几个同学里就有能说得上话的。只是,整场饭局下来,他总觉得关意晟有点儿不对劲,但是偷偷观察,又说不出什么不对来。关意晟这两年翩翩佳公子的劲儿是越来越足了,在商界可算得上是长袖善舞,人缘极好。这顿饭说是同学小聚,谁心里又不明白?关意晟偏偏就能把场面控制得极好,可谓宾主尽欢,酒酣耳热之际甚至有了点儿忆青春年少的亲密氛围。

一顿饭吃到快十点才结束,关意晟没有循着常例再邀人去会所,而是叫了自己的司机来,把人一一给送回了家,又嘱咐了司机回头来把他们的车再各自送过去。顾西和关意晟并肩站在路旁,目送车子开走,他拍拍关意晟的肩:“你回哪儿啊?我自己打车回家,送送你?”

关意晟侧头看过来,按着自己的腹部,笑着说:“先陪我去吃点儿什么吧。上回被你们家顾东灌得去医院了,这胃都还没有好全。”

被他这么一说,顾西这才想起来:“我说怎么觉着你今天哪儿不对。平时你喝几杯就歇了,今天怎么就奉陪到底了?”

关意晟也不回答,伸手拦住了一辆出租车,招呼他上车:“去周记喝粥吧。”

周记是开在城东老院子里的一个粤菜馆,24小时营业,按着广东人的早茶夜市一般的规矩来。这个时间过去,正是喝夜茶的时候。地上铺着一层薄雪,红灯笼上也沾着些白絮,关意晟和顾西坐在包间里,看着院子里满目的萧索,喝着热腾腾的粥。

半碗白粥下肚后,顾西满足地叹口气,往身后的太师椅里一瘫,懒洋洋地,盯着对面还在端着优雅架子慢条斯理吃着的关意晟。关意晟觉得他这目光有些扰人,抬头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老关,你说顾东那小子灌你?他敢灌你?”沉默了一会儿,顾西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

关意晟拿起毛巾,在嘴上轻轻按了按,又放在手边,这才不紧不慢地说:“你们家顾东找了个新女朋友,高兴得他胆儿都肥了一圈。这事儿你应该也知道了吧?”

顾西皱皱眉,叹气道:“唉,为了这破事儿,最近家里闹翻天了都。这小子不知道哪根筋搭错,说是要结婚,都跟他妈杠上了。”

关意晟喝了口茶,不以为意的样子:“我看那姑娘挺好的。怎么了?”

“啧啧啧…”顾西皱着眉指向关意晟:“你甭揣着明白装糊涂。顾东这婚事由不了他自己做主。二世祖,哪儿是那么好做的。这几天一直被我二叔关家里呢。”

关意晟闻言,眼底的灰暗一层层地浓了起来:“何必呢?冷他一会儿,这劲头自然也就过去了。”

“这不是前几天回家里想偷偷把户口本给拿走,把他妈给吓着了吗?我这个堂弟就不是个省心的货。”说到这,顾西突然顿了一下,无声笑了笑,接着又开口道:“刚才那白皓,当年那也是闹得狠啊…结果怎么样?姑娘选了北京户口没选他。好好的金融硕士却跑去做什么摄影师,跟家里也撕破脸了。”

关意晟喝了口茶,又慢慢把杯子攥在两个手心里摩挲,漫不经心地搭着话:“哦?那…那位林小姐是?”

“嘿嘿…”顾西八卦意味浓厚地笑了两声:“他说是朋友,我可没见他对哪个朋友那么上心。巴巴地介绍到我这儿工作,自己人在国外漂着,还隔三差五打电话问情况。”

“她在西敏上班?”

“没错。本来还以为就是多个花瓶,摆着也行,反正是送个人情。没想到她还真是能干活的。”

关意晟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又觉得什么也说不出来。难道,他还要继续问顾西她是不是结婚了?她的那个孩子知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没有办法问出口,而顾西也不太可能答得上来。

半晌,他才出声安慰顾西道:“顾东的事儿,你也别太担心。他不是小门小户里长大的,怎么闹那也是有分寸的。”

顾西语带无奈地说:“分寸?白皓当年也算是五好青年,最后还不是把他那外交官爷爷气到爆血管送医院?唉…算了,不说这事儿了。”

正说着,顾西的电话响了,他看了眼屏幕,顿时脸上开出了花来,捂着嘴躲到一边儿去接电话。关意晟一个人坐着,吃掉了一笼水晶小笼包一笼流沙包,顾西这才挂了电话走回来。

关意晟嘴角半弯,斜着眼看顾西那一脸得瑟样。顾西也不收敛,冲他晃了晃电话:“我们家小公主召唤我,不跟你瞎混了。你也别羡慕嫉妒恨,你们家老太太那架势就快赶上选妃了,你赶快定一个。”

关意晟不置可否,冲他挥挥手:“走吧您,还嫌显摆得不够啊?!”

顾西也不客气,说了句“回见”,拿了外套就走了。顾西长关意晟一岁,四年前还在美国的时候就结了婚,妻子萧蓁是他爸爸老战友的女儿,两个人青梅竹马,又一起去的美国留学,结婚后一年就生了个宝贝女儿,现在是整个顾家的宝。这样的人生,不可谓不圆满。

只是,不是每个人都能有幸有这样的圆满。关意晟不禁想起了他的初恋。那也是一个院里长大的姑娘,细长条的个儿,一条大马尾总是一晃一晃的。只是,那时的自己太懵懂,懵懂地开始,又懵懂地结束,哪里谈得上青梅竹马刻骨铭心?只是,如果能顺利地走下来,自己今天是不是也有顾西这样的圆满?

关意晟侧头望出窗外去。这个时间,吃饭的人已经寥寥无几,院子几乎是彻底的静了下来。天顶上一轮满月格外清明,照得四方院子里的几棵枯树无处藏身,连细碎枝桠都在雪地里留了影子。

今天晚上他酒喝得不少,但也不算太多,胃是一直安安稳稳妥妥帖帖的。他只是在心里有那么一丝的蠢动,于是就借着酒意冲动了一把,然而真要开口问了,九曲十八弯,旁敲侧击,却发现也只是徒劳。

关意晟并不是没有办法和途径仔细打听林朝澍的一切生活细微,只是在绝大多数时间,他是清醒的,亦是骄傲的。这份骄傲一如当初。她抛下了,凭什么他要捡起来当宝?更何况当时年轻气盛,又正值人生变故,一口恶气梗得他也掉头就走。

现在,她有了孩子,或许离婚了,或许没有,无论怎样,她身边都有了良伴。自己真的要靠近吗?真的想要知道当年她突然消失的真相吗?就算自己能放下所有芥蒂,那么,他们又真能有一份圆满吗?

所有的问题,关意晟心里都有确定的答案。但他却在如此笃定的事实面前前所未有地摇晃起来。然而,就算当年情最浓时,他也没有十分的把握与勇气把当时那个孤身天涯的林朝澍带进深宅大院。如今,多了一个孩子的林朝澍…想想白皓,想想顾东,自己怕是早就没有了这份孤勇。

外面的月光那么亮,却照不进关意晟的心里。他只觉这月光太晃眼,不由闭上眼,脑中却又浮出她笑着说“关总好”的样子,她与白皓身体并不亲密,然而两人目光流转间全是默契。

面前的粥凉了,茶也冷了,关意晟坐在暖意融融的房间里却觉得仿佛是站在悬崖上,前面风景大好,却是绝境,往后,康庄大道,自己仍犹疑再三。恼恨啊,关意晟觉得自己可笑可恼,又疲惫不堪,禁不住生出一股狠绝的心来,决意就这么把这些烂七八糟的东西都放到个匣子里去,啪地关上,然后,该干吗就干吗。

第10章星影摇摇

“千万不要嘲笑苟且偷生的人。”——林朝澍

过春节,大概只有孩子是真的欢欢喜喜满心期盼的。之前的几个春节,林一一还太小,根本还不知道什么是过年。今年恰好是在北方,气氛又和南方大为不同,离年三十还有大半个月,家里就已经忙碌了起来。林一一跟在太外婆和保姆奶奶身后,看着她们做着各种准备,好奇又兴奋,时不时还忍不住动手打个岔,不是翻了面盆就是滴了满地的墨汁,老人们不怒反笑,一时间家里一派和乐融融的景象。林朝澍的外公高弘毅身体恢复得越来越好了,虽然说话还有点儿口齿不清,但是走路吃饭都能自己慢慢自理了。他算是最宠林一一的那个,只要林一一叫一声“太外公”,他就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

在林朝澍的记忆里,她也有过期盼春节的时光。那短暂的幸福时光里,她像所有普通的孩子那样,期待过年时候的新衣裳、红包、各种花炮,以及好像吃不完的零食。高云清是老师,跟她一样放着寒假。两母女最喜欢偎在火炉旁,吃着零食,聊聊天,或是下跳棋、飞行棋、军棋…高云清从来不管林朝澍写不写寒假作业,有一次还帮着林朝澍抄写生字。林立夏是医生,在家的时间很不固定,就算是休息日,有时候一个电话来了,人就得马上走。也就是过年的时候,林立夏会尽量争取不值班,一家人过个团圆年,一起守岁。

只是,这一切戛然而止在她12岁那年。幸福自然是没有了,就连普通的人生也成了奢望。往后每一年的春节,对林朝澍来说都充满了尴尬与不忍面对的情绪。然而,林一一真是治愈系的孩子。就算是前三年只有两人的除夕,林朝澍都会觉得内心安宁。现在,见到林一一这快乐飞扬的样子,她心里酸软难当又喜悦安慰。曾经她对于在北京生活有过重重顾虑,也认真地打算过离开的时间。可是,内心的种种纠结思虑,与女儿的快乐相比,实在是微不足道。若说有什么能让林朝澍对过去的人生放下,对前面的日子拿起,那就非林一一不可。

虽然心情算得上是难得的愉悦,但对林朝澍这样的成年人来说,春节确实不是什么值得期待的日子。且不说为了这个长假,多少工作要按时收尾提前准备,又有多少年货采买的准备,单是想到外公这边一大家子年节时的来来往往,就足够让林朝澍心累。

周三的时候,翻译公司的前同事给林朝澍打电话,说是有个朋友在北京接了一场论坛的同声传译的工作,结果突然老家有急事,不能去了,问林朝澍能不能救急。这是个生物制药行业的国际论坛,专业背景要求高,能接得下来的人少。她的这位前同事知道林朝澍虽然不是学这个专业的,却很熟悉这个领域,这方面的笔译的活儿也一直都在做。因为论坛在周六,不耽误正常上班时间,报酬真的很不错,林朝澍也没细想细问就应承了下来。

周四下班的时候,林朝澍总算是收到了快递来的论坛相关的资料,把信封袋往包里一塞就急匆匆去停车场取车了。对于北京的交通,她一直都习惯不了,特别是高峰期的堵车,总是让她神经有些紧绷。回到家已经7点左右,两位老人现在都是就着林一一的饭点,早早地就吃过了晚餐。她走到书房,见着二老加一小正在玩儿飞行棋,林一一因为总是甩不出6,正翘着嘴不高兴。

林朝澍恭敬地跟外公外婆打了招呼,又蹲下身来,等着林一一扑到自己怀里。这几个月来,林一一明显比之前长肉了,扑过来的时候,差点儿把林朝澍给撞翻。林朝澍亲了林一一红扑扑的脸蛋儿一口,柔情满溢地问这个小人儿:“你先和太外公太外婆下棋,妈妈先吃饭,然后咱们再在一块儿玩儿,好不好?”一一眨巴眨巴两只无辜清亮的大眼,乖巧地点点头,正要转身,突然又想起什么,跑去书桌旁,爬上椅子,从自己的粉红色小书包里拿出一个信封,又咚咚咚地跑过来递给妈妈:“老师说要给你的。”林朝澍笑着接过来,拍拍女儿的头,让她自己去玩儿。拆开来看,原来是幼儿园周日组织小朋友去附近的一个自闭症儿童康复中心,需要家长的同意和陪同。

在一一半岁后,林朝澍搬到波士顿,曾经和一对墨西哥母子分租过一个小公寓,那个男孩儿6岁大了,是轻度的自闭症患者,每天都安静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四个人倒是过了好一段时间互相帮忙的日子。她很快在通知书的下方签上“同意”,又把信封塞回了一一的书包。

前两年在南方,林朝澍因为工作关系认识了一位德国女士爱玛,她在当地办了一个关怀临终儿童的慈善机构,接收那些因为残疾、疾病面临死亡而被家庭放弃的孩子。林朝澍第一次见到那些孩子之后,回家抱着一一哭得不可自抑。也不知是哪儿来的勇气,她之后居然定期带着一一去探访,一一倒是没有什么不适应,和他们玩儿得开心。林朝澍看不清自己的心,或许只是不愿意承认,面对着这些不幸的孩子,自己的心里总是隐秘地生出一份微渺的幸福感来。难免也会亲眼见到一些孩子离开,最初撕心裂肺地痛过了之后,竟然是难得的平静,她告诉自己,没什么可怕的,你看,再坏也不过就是如此。

吃过饭,林朝澍照例要问问一一这一天在幼儿园发生的各种事儿,又陪着她玩了一会儿橡皮泥。不到八点半,小姑娘的眼神就呆滞了起来,接着就打了个秀气的小呵欠。这一晚,根本不用林朝澍讲故事,大概是白天在幼儿园玩得太疯,林一一盖上被子就睡沉了。林朝澍这才有时间把周六论坛的资料拿出来,事先做准备。通常来说,主办方这边的发言资料基本都是完整稿,而其他邀请嘉宾就很难说,有些甚至只有提纲或者主题。这往往需要林朝澍自己去google他们的相关资料或是发表着作,这是最花时间的。

资料才翻到第二页的与会者名单,林朝澍就呆住了。主办方的发言人那一栏赫然写着“关意晟”。她很想说服自己只是同名同姓,然而想想这个论坛主题——生物制药——世界上哪里有这么巧的事情?顿时,她已经没有了继续看资料的气力。

在路上偶尔碰到,打个照面,然后置诸脑后,那是一回事。而在这样的场合遇到,那又是另一件事。自从第一次相遇一来,不,或者可以说,从决定分开的那天起,林朝澍对关意晟这个人就尽量地做到平面化,就把他当作过去,当作一个印象,当作一个符号,不生好奇,不分心神,不细想这些年来他的生活,不探究他现在的种种。然而,在这样的场合,她没有办法不看不听不想。手上这叠资料里,有关意晟太多的讯息。而到时候,她还要仔细听他说的每一句话,关注他声音每一处的抑扬顿挫,从他的言行举止中判断何时是翻译应该开口的时机。

林朝澍好几次拿起电话,想要干脆地推掉这个工作,最终还是没有丧失理智。现在已经是周四的晚上,就算明天能找到其他人,给别人也只留下一天的准备时间。这么不负责任的事情,林朝澍还真是做不到。更何况,她一直都想接同声传译的工作,只是原来她独自带着一一,精力不够。如果这次能够做好,倒还是一次很好的机会。

跟钱作对,林朝澍自问还没有那份清高,也没有清高的本钱。她双手紧紧捂住脸,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吐了一口气,然后忍住心里面乱七八糟四处飞散的情绪,认命地打开资料做起笔记来。过了一会儿,林朝澍的脸上已经完全看不出情绪,只是顶着隐隐泛青的下眼睑,微蹙着眉,右手飞快地在纸上写写画画。

11-20

第11章归梦隔狼河第

“对别人狠心不算什么,对自己狠心,那才是真的狠。”——关意晟

周六早上,因为要提前去会场做准备,林朝澍很早就出门了。昨晚睡觉前,她和女儿约好了,这个早上能睡一会儿懒觉,但是得自己穿衣洗漱。小姑娘一听能睡到自然醒,乐得差点儿睡不着觉。

论坛9点半开始,但工作人员8点半之前差不多都到了。林朝澍领了张工作证,贴好照片,又配合他们调试耳机和话筒,再和主办方的负责人最后一次确认了当天的具体流程。她的位置被安排在主席台斜侧方一角,不引人注目,又能看到所有发言的人。

台下的观众席坐得七七八八的时候,灯光暗了下来,只留下主席台正中的弧形座位上笼着明亮温暖的光柱。林朝澍隐在暗处,看着关意晟从台下从容地慢步上来。他穿着一套黑色小领收身西服,同色的窄版领带,头发修得极短。因为主持人的介绍,台下正是一片掌声,关意晟找到自己的座位,微笑着欠身回应,谦和有礼地与左右嘉宾一一握手,然后才姿态优雅地坐了下来。

见到关意晟打量全场的眼光正向自己这个方向来,林朝澍连忙垂下眼睑,低头翻查资料,又略微缩了缩肩膀。她知道自己这是多此一举。现场有特殊的灯光设置,在一明一暗间格出了两个世界。之前调试的时候,她已经确认过,在那个位置看过来,这里几乎就是一团墨色。

主持人叫方琼,开场前曾经过来跟她打过招呼,一身裸色的及膝长袖麻质连衣裙,把曲线勾勒的清清楚楚却又不失端庄优雅,说话率直,有着不加掩饰的傲气:“林小姐是吧?你好。我是今天的主持人方琼,等会儿我的部分就不用翻译了。我自己来吧,这样更好一些。”

林朝澍笑着点点头,应了声“好”,也不再说话。方琼冲她点了点头,扯开一个清浅的笑容就匆匆走开了。

这会儿听见方琼用双语主持,林朝澍暗暗赞叹,无论是中文还是英文,都是母语级别,遣词用句精准漂亮,漂亮又有才华的女人,的确有自傲的本钱。

第一个发言的就是关意晟。资料上介绍他的身份是论坛主办方华越集团的总经理。在此次受邀的嘉宾名单中,林朝澍还见到他当年博士导师的名字,只是第一次见到本人。即便只是管窥,也能知道,这就是他的世界。自己曾经以为熟悉到每个角落的男人,其实,一直以来她都无法企及。当初知道的时候,当下什么感觉也没有,只是,什么事情都经不起来回思量,越想就越觉得是一把钝刀,大力地在心尖上反复地磨。

现在的林朝澍自然早已经不去想这些,她只是认真地听着关意晟的发言,等他停了下来,见他双手合握,身体些微往后倾,便稳稳神,开始自己的工作。

林朝澍开口说话的时候,关意晟正端着暖融融的笑容,状似看着台下的人。乍然听到音响里传来的声音,他的笑容有片刻旁人难以察觉的僵硬,无法自控地将眼神缓缓地,向着同声传译的工作台那边扫过去。

那里,是一片的昏暗暧昧,只能看到隐隐约约的人影。然而,光影再暗,那张脸仍是如浮了层月色般,在混沌中也昭然可辨。关意晟迅速地收回眼神,转而盯着自己面前的水杯,专注地看着些些许尘絮在水里浮沉。

林朝澍这边正翻完,下意识地看了看台上的那人,见他像是在低头看稿,很快又接着往下说,她这才放下心来。

本以为这个工作会很难捱,结果却也还好,一开始的紧张过去后,林朝澍就不再多想。论坛选在一家五星级酒店举办,中午午餐自然是就地解决,主办方在隔壁的宴会厅提供了自助餐。

她端着盘子,迅速选了几样,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一个人吃起来。过了一会儿,察觉到身边的位置有个人坐了下来,让她心头一惊,又不敢真的转头去看,只觉得有一朵乌云罩顶。此时听到一把清亮的嗓音说:“嗨,林小姐?你好!”

林朝澍诧异地抬头看向对方,一张很有个性的脸,非常东方的细长眼,鼻子很挺,嘴唇略厚,贴着头皮的圆寸,西装解开了扣子,衬衣领口微微敞着,衬衣下胸肌的线条很好看。林朝澍并不认识他,见他看着自己,不由一头雾水。大概是她脸上的疑惑太明显,对方咧开嘴笑了起来,指了指她胸口的工作证。林朝澍顿时明白过来,有些尴尬地回应了一声“你好”,打算低头继续吃饭。

“我叫wallace,wallace吴。nicetomeetyou。”对方却并不打算就此罢休。

林朝澍虽然很不善于应付这样的场面,也知道此时只能女方先伸出手来,略略一握,便纯属客套地说了句“nicetomeetyou”。

显然觉得她的反应自有逗趣的地方,笑着挑了挑眉:“放心,我真的不是坏人。只是今天听见林小姐的英文,有我家乡的腔调,所以才冒昧过来打个招呼。你也是从东岸来的吗?”

林朝澍觉得不好意思,两颊都泛出了粉红,摇了摇头:“很遗憾,我只是在那边生活过几年而已。”

“哈哈,一点儿都不遗憾,听起来一样亲切。林小姐,真的很高兴认识你。”说话间,wallace递过来一张名片。

林朝澍连忙接过来,抱歉地笑了笑:“不好意思,我今天没有带名片…”

“it’sok。你告诉我你的电话号码就可以了。”wallace马上从口袋里拿出手机,对她晃了晃,做好了按键的准备。

林朝澍觉得有一口气梗在胸口不上不下,感叹他说话做事真是行云流水,完全不给自己拒绝的空间。这种疑似被搭讪的经验,林朝澍还真是很少,不知道如何能不失礼数,只能心头含恨地报出了自己的号码。过了几秒,她听到自己的电话响了,怔了怔,俯身要去拿。

语气轻快地说:“啊,不着急,是我拨的。这是我的私人号码,名片上没有印。如果林小姐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可以打这个号码,一定能找到我。”

林朝澍从自己少得可怜的社交经验中已经找不到合适的应对方式,只能用微笑应对一切。

又接着说道:“当然,可能我更需要林小姐的帮忙。像你这样的同声传译,国内实在难找。”

这句话像是搬开了压在林朝澍身上的大石头,她禁不住偷偷长舒一口气,心头轻快起来,这才有心情仔细看刚刚一直拿在手里的名片。上面简洁地印着“瓦力会展”以及他的名字电话邮件办公地址等信息。“吴朗”,林朝澍轻轻念着他的名字。

,也就是吴朗,听到她用着软软的音调说出自己的名字,双眼瞬间添了一抹亮色:“对,吴朗,我的中文名。瓦力一直都在做医疗会展,希望以后我们会有更多见面的机会。”

林朝澍终于露出了一个真心的笑容,肯定地点点头:“我也很期待。”

午餐期间,关意晟一直陪着自己的导师坐在vip区。方琼也在。她既是这家酒店的公关总监,又是这个论坛的主持人,因而以半个主人家的姿态,把在座的人都应付得很好。偶尔,她的眼神会过来,带着几分邀功和撒娇的意味。关意晟只是礼貌地笑笑,并没有过多回应。

方琼也在他妈妈冯月华的属意名单上。半个月前,冯月华在家里办了个小型品酒会,邀请了方琼,很自然地介绍了他们认识。之后,两个人吃过几次饭,看了一两场电影。关意晟也觉得无从挑剔她的缺点。26岁的年纪,聪明漂亮,有一份光鲜的职业,母亲柳青是知名钢琴家,父亲方卫国在部队任职,还曾经是关意晟父亲的下级。后来,关意晟的父亲转到地方任职,方卫国在部队稳扎稳打,两家多年也没有断了往来。只是方琼小时候多随母亲在国外,等到她回国的时候,关意晟又不在国内,两人一直没有什么交集。

关意晟之前也不是没遇到过这样堪称“完美”的相亲对象,只是那时候多少有些意兴阑珊,存着应付了事的心态。现在,既然察觉了心里的软弱和挣扎,又对自己生出了一股狠劲儿,正好手边飘过来一根浮木,那就抓住吧,试试看是不是就此能够上岸。更何况,无论怎样,自己迟早要和一个人往这个方向走,不是方琼,也会是别的什么人。这是他早已看清楚想清楚的路。

只是此时,浮木并不趁手。关意晟坐在她身边,却管不住自己的眼神往角落飘。那相谈甚欢的场景怎么看怎么觉得刺眼。有一瞬间,他恍惚觉得像是清晨退潮后留在沙滩上的鱼,被越来越烈的太阳晒得奄奄一息却动弹不得。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收回眼神,认真地敷衍自己,冷眼旁观自己的愚蠢。

身旁的方琼不知道是不是察觉到什么,用手指在桌下轻轻拍了拍他的大腿,有点儿亲昵,又不会太过,接着微微靠过来轻声地说:“如果累了,可以先去休息一会儿,这里我可以应付。”

闻言,关意晟偏过头,终于认真地看了她一眼,继而拿起餐巾抹了抹嘴,向着她倾身过来说:“谢谢,不用了。”

说话间吐出的热气有些落在了方琼的耳边,她甚至能闻得到他衣领间飘过来的淡香水的味道。这从来未有过的主动的亲密举动让方琼心头突突地跳,耳根发烧,饶是她素来落落大方,此刻也禁不住有些甜蜜的羞怯。

这片刻的心荡神摇并没有影响到方琼下午的表现,若说有的话,那也是让她更加神采飞扬,自信满满。论坛终于在热烈的讨论和掌声中圆满结束,方琼觉得这一仗自己打得实在是漂亮。她看得出来这个男人之前的疏离与不确定,而现在,她想她多了几分把握。

一整天的工作下来,其实最折磨林朝澍的是一位来自爱尔兰的老教授,口音很重,发音含混,他的助手偏偏之前只发来寥寥数语的提纲。虽然到最后都是无惊无险,但还是让她浑身肌肉紧绷,担心砸了自己油漆还没有干的招牌。

因为她必须关注台各人的动态,方琼和关意晟之间似有若无的暧昧情况,她多少能感觉出来。说完全无感,那是自欺欺人。有几个睡不着的夜晚,她由着思绪漫散,也曾衷心希望他已经重新开始。只是理智是一回事,感情又是另一回事。

论坛结束之后,林朝澍去停车场取车,远远见到两人的背影,她下意识地躲避,不多看多想,只是加快步伐,速速离开。

回到家的时候,正好赶上林一一的晚餐时间。女儿见到她,高兴地筷子都要飞上天去了。林朝澍见着孩子雀跃的模样,喉间仿佛梗着一个硬块,眼睛倏地微微泛红,连忙放下东西,换了衣服,过来陪孩子和老人吃晚餐。

吃过晚饭,护工扶着高弘毅回房间看新闻联播。范佩云领着一一往书房走,突然又转回身来问林朝澍:“听一一说你明天要带她去跟自闭症儿童见面?”

林朝澍点点头:“嗯,这是幼儿园组织的。之前在美国的时候,一一的一个小朋友也是自闭症患者,她对这个不陌生。”

范佩云低头看了看一一,想了想,又说:“那个地方叫什么名字?”

林朝澍愣了,努力回忆通知信上的内容:“大概是叫‘悦宝’。”

范佩云“哦”了一声之后就没有了下文,牵着一一进了书房。林朝澍洗了澡出来,也去书房,祖孙三人玩跳棋,别无他话。

章夜雨连云黑

“人生总是活在当下的,明天,后天,会发生什么谁也不知道。只是,我一定要做好准备。”——林朝澍

悦宝自闭症儿童康复中心离林朝澍住的地方不远,开车往西走不到半个小时就到了。两三栋建筑自成一个院落,周围有山丘农田,空气清新。林朝澍牵着一一走在这样的清晨里,有种天开地阔的豁然感。

大门前的孩子和家长已经站了一堆,家长们三三两两地聊天,孩子们也凑在一处笑闹。一一早就挣开林朝澍的手朝着孩子堆里扎了过去。林朝澍也就站在一旁,跟几个面熟的家长打了个招呼。

大家聊得正热烈,她听见一个看起来很年轻的妈妈娇声问道:“这样的孩子真可怜。我上次看了那个电影,哭得稀里哗啦的。”

另外一位妈妈也轻声感叹道:“唉,其实最可怜的是父母。有了这样的孩子,那是一辈子的负担。”

林朝澍低头看着地上自己的影子,有几丝头发被吹得竖了起来,在风里飘摇。抬起头来,不经意见到对面不远站着一位妈妈,脸色漠然,嘴角紧抿,手里牵着一个6、7岁大小的男孩儿,男孩儿很乖巧地站着不动,只是小手握着拳头,一下一下慢慢地捶自己的大腿。妈妈也不理会林朝澍的眼光,径自拉着孩子走进大门。

林朝澍心生警醒,抬眼仔细打量周围的人,这才看出异样来,心里突然就沉重了,刚才的好心情再也没了影踪。

这时候,姗姗来迟的幼儿园的几位老师满脸尴尬,迭声抱歉,匆匆清点了人数,领着大家往里走。

康复中心的刘主任是位五十岁左右的女性,身材富态,满脸笑容。她在院子里跟大家简略地说了几句欢迎的话,随即安排工作人员领大家去不同的活动室。这次幼儿园来了差不多三十几个小朋友,分成了三四个不同的小组,每个小组都有自己的主题,有的是唱歌,有的是跳舞。林一一被分到了说故事的小组,工作人员带着她们到了二楼的一间活动室。里面铺着泡沫软垫,上面散落着几个小木马,旁边还有一架钢琴,四周靠墙的位置是一圈放着玩具的置物柜。

房间里已经有十几个孩子和大人。孩子大多是5岁到10岁大小的样子。他们有的注意到来了人,有的则是自顾自玩着手里的东西。大人们神色各异。

负责这个组的幼儿园老师让林一一和七八个幼儿园的小朋友们在那些孩子的旁边围成了一个半圆,开始逐个地说故事。

故事说完之后,孩子们就自由活动了,各自去玩具柜找自己喜欢的玩具。孩子们对这些看起来不太一样的同龄人,多少有些好奇,但是拿到玩具之后,也就不再放在心上。倒是双方的家长们,透着一股一触即发的紧张。

说实话,林朝澍能理解幼儿园组织这个活动的初衷,想培养孩子们的同理心同情心,学会关怀和付出;而康复中心这边,当然也是希望能通过相互的接触,让更多的人消除对自闭症的误解,让这些特殊的孩子更能被接受。只是,谁也没有料到局面会变得这么难看。

林朝澍有时候会接收到孩子们有意或无意地目光,她知道这多难得,总是笑着看回去。有个小男孩儿,约莫四岁多,坐在地上,默默地磨着小屁股往她的身旁挪。她假装没看见,直到小男孩儿挪到了她身旁,还站起来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她的脸,她才偏过头笑着对他眨了眨眼。孩子的父亲有些惊慌地走了过来,伸手要制止儿子,林朝澍朝他安抚地摆摆手:“没关系的。”小男孩儿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会儿,又伸出手指戳她的脸,然后坐下去低头玩魔方。林朝澍这才伸手试探地摸了摸他的小脑袋。

突然,旁边传来“砰“的一声,过了几秒钟之后,哭声乍起。林朝澍心下暗叫不好,赶快站起来走过去,只见林一一坐在地上咧着嘴大哭,额角泛着粉红,旁边站着一个女孩儿,神色漠然,手里紧紧抓着一支星星仙女魔杖。孩子的妈妈已经早一步过去,推着女儿的肩膀,要她道歉。周围已经有此起彼伏的惊呼和议论声。

林朝澍见女人眼中隐隐有泪,心下一软,过去弯身抱起林一一:“妈妈知道你疼,我们哭一会儿吧,然后去冰一冰,就会好了。”林一一抽咽着点点头,渐渐地止住了哭声。林朝澍见女儿反应正常,知道没什么大碍,转头对那个女孩的妈妈笑了笑:“没关系的,孩子们在一起玩儿,磕磕碰碰难免。”对方明显松了一口气,但是整个场面还是慢慢地冷了下来。

正好刘主任脸色有些难看地走了进来,林朝澍觉得场面有些尴尬,于是对她说:“刘主任,不知道这里有没有冰袋?”

刘主任忙不迭地点点头:“要不,带着孩子过去我们的休息室处理一下吧。”

林朝澍也觉得这样更好,于是抱着女儿跟在她身后。这样的情况,林朝澍不是第一次遇见,带着林一一去临终儿童关怀中心的时候,也遇到过好几个被病痛折磨得性格古怪的孩子。那时候,即便一一还小,林朝澍也试着用她能理解的方式解释过这些孩子的特殊状况。林一一似懂非懂,但是她之后表现得很有风度的样子,也不知道是真明白了,还是忘性大。林朝澍知道林一一哭过也就算了,只是这么一闹,其他的家长们心里怎么想就很难说了。

林朝澍见过很多人对待特殊人群的态度,仿佛他们是非人类的,身上满是病菌,代表着危险,自己都不愿意接触,更别说告诉孩子如何与他们相处。甚至是一些做着慈善举动的人,他们也是用俯视与轻蔑地态度看着这些活生生的生命。这样的姿态总是能轻易地唤起林朝澍心里深埋的沉重与不安。今天来这里的家长多少是怀着一颗善意的心。只是,不是每个人都做好了心理准备,或是了解将会遇到怎样的情形。

林朝澍把一一放在腿上,用冰袋轻轻按压在红肿的地方。刘主任在一旁又是抱歉,又是殷勤地询问她们是不是还需要什么。正尴尬时,走近来几个人,刘主任顿了顿,马上迎了上去:“啊…冯董,您好!您今天怎么过来了?这里…去我办公室里坐一坐吧。”

林朝澍也跟着刘主任的身影看过去,一位身材纤细高挑的**人,看起来应该有些年纪了,但是她留着斜分的经典bobo发型,穿深蓝色中性西装,拎着一个白色的birkin包,完全就是时尚街拍中的人物。

这个人,她是见过的。上个星期,顾西带着她们这组人去一个高级会所做了一个项目推介会,受邀的人不过四五个,这位冯董冯月华就在其中。那时候,林朝澍对这位带着法式优雅时尚的女性很是欣赏,到了这个年纪仍然能如此让人赏心悦目的人,该是有多大的克制力与执行力。

只是,今天再遇上她,除了意外之外,林朝澍心里多了一些难以言明的情绪。冯月华是华越集团的董事长,关意晟是华越的总经理,他们的眉目轮廓有着重重叠叠的痕迹。如果冯月华不是关意晟的母亲,至少也是至亲。

此地不宜久留,林朝澍当即抱着一一站起来,冲着众人胡乱点点头,准备从一侧离开。不料,此时冯月华却出声了:“林小姐,我们之前好像见过一面,你是西敏的人,对吗?”

林朝澍一愣,只好停住脚步,一脸抱歉与讶异地说:“啊,冯董您好!不好意思,我女儿出了点儿小状况,一时没留意。”

冯月华笑笑说:“没关系。孩子还好吗?如果需要进一步的检查,你可以联络我的助理胡小姐。”此时,一直站在她身旁的一位干练的女性递过来一张名片。

林朝澍心里觉得有些古怪。冯月华看起来跟悦宝关系匪浅,不是出资人就是管理方。一一只是撞了额头,并不是什么大事,哪里需要这么大一尊菩萨来处理。

不过,她也不愿意深想,早早脱身才是正道,于是放下一一,礼貌地接过名片说:“她只是轻轻撞了一下,谢谢您关心了。您忙,我先告辞了。”隔了几秒,她又拉拉一一的手说:“一一,跟奶奶说再见。”

林一一脸上泪痕犹在,但是小孩子情绪来得快去得快,她扬起笑脸甜甜地对冯月华说:“漂亮奶奶再见!”

被这么个可爱的小娃灌甜言蜜语,于冯月华来说显然是很少的经验,她一直礼貌疏离的微笑突然出现了裂痕,受用地真心笑了起来。

林朝澍冲她点点头,牵着一一往外走。听到背后传来冰冷的语调:“刘主任,我们去你办公室谈一谈吧。”然后是刘主任低低嚅喏的应答,以及一阵纷乱的脚步声。

林一一扭头过去看,林朝澍紧了紧牵着她的手,低头笑着问她:“一一还疼吗?”小丫头转而仰起头,眼里闪着亮光:“妈妈,我觉得我需要吃糖,太疼了!”

林朝澍哭笑不得,作势瞪了一眼女儿,最终还是忍不住,“噗呲”一声笑了出来。

晚上,一一睡着了,林朝澍侧身躺在她旁边,查看女儿额头上已经不太明显的青痕,伸手轻轻擦了擦她嘴角的水痕。往常,这样的时刻总是能让林朝澍心里空净澄明。可今晚,她怎么也压抑不住内心翻滚的不安。

如果是过去,她一定会连夜收拾细软,赶快带着一一离开这个充满了未知可能的城市。只是,这小半年过去,她居然慢慢地纵容自己眷恋依赖。需要与被需要,安定与接纳,种种复杂感受就像是一个温暖的拥抱紧紧困住了她,即使内心的不安已经铺天盖地,却仍然想埋头做一只鸵鸟。

第13章雾失楼台

“把明天都想透了,看透了的人,其实才是这世界上最绝望的人。”——关意晟

冯月华端坐在办公桌后面,神色淡漠,看不出端倪,只是把玩尾指上的古董蓝宝石戒指。刘英,也就是康复中心的负责人刘主任,跟在冯月华的助理之后走进来,笑容早就垮了,见冯月华冷冰冰的神态,心知不好,犹疑地站在办公桌前,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更不敢先开口。

冯月华微微抬了抬下巴,胡助理随即拿出一张印有华越集团抬头的文件递给刘英。刘英接过来一看,是以自己名义写的一封辞职信。胡助理又递过来一支笔,刘英怔忪间不知该如何反应。突然听到冯月华没有起伏情绪的声音响起:“签了吧。我不想再说什么。”

刘英这才如梦初醒。她跟随冯月华多年,曾经也是她身边最受信任的助理,知道此时她表现得越冷静,内心越恼怒。刘英没想过她们之间会有这天。冯月华待他虽然称不上亲厚,但是至少有一份相互的尊重与信任在。五年前,当她因为身体原因提出辞职的时候,冯月华把这间华越出资建立的康复中心交给她打理,算是给她一个修养的地方,也为她养老铺了路。如果不是自己儿子挪了公款炒股,为了填这个洞,刘英不得不从悦宝的账户上下手,她想,她应该能安安乐乐地在这里一直待下去。现在,冯月华只是让她主动辞职,而不是从明面上来追究,已经让她异常感谢。

利落地签下自己的名字,刘英把辞职信放在桌上,轻轻说了声“谢谢”,然后便干脆地转身走出了办公室。

冯月华盯着刘英的背影,刚才的冰冷慢慢褪去,渐渐露出了疲惫的神色。她不是没有想过报警处理,只是这一记耳光是狠狠地抽在了向来自傲有识人之明的自己脸上,捅了出去,最难看的还是她。不过,虽然台面上不能动手,不代表冯月华就此咽下这团浓痰。刘英儿子挪用公款的证据和举报信,已经送了出去,检察院那边也已立案,相信很快就会有交代。知道底细的人,当然会明白其中厉害,杀**儆猴。不知就里的外人看来,说不定还会觉得她善待旧人。

这样的一番处置,对冯月华来说是驾轻就熟。只是,也不知道是不是年纪的关系,这种小事,居然就让她动了真怒,甚至亲自过来处理,而过后则是一阵一阵的疲惫涌上来。

在这样突如其来的疲惫里,她想到了先前遇到的那个小女娃,眉眼真是漂亮,还难得的口齿伶俐,给大人灌起迷魂汤来毫不手软。这个孩子,不知怎么就让她想起了小时候的关意群。人说时间是最好的药,但她却像是有了最强的抗药性。

冯月华从自己的思绪里拔出来,见到胡助理站在门边眼观鼻鼻观心,莫名其妙地就叹了口气。“你去问问关总身边的赵卓,看看关总明天晚上有没有安排,如果没有特别重要的事情,空出来。”

胡助理应了一声,马上拿出手机打电话给关意晟的秘书赵卓。挂了电话之后,她态度恭敬地说:“冯董,已经安排好了。”

冯月华点点头,没有说话,缓缓起身,理了理头发和衣服,扬着下巴,依旧是一副女王姿态地走出了这扇门。

周一早上,赵卓把当天的行程更新发到关意晟的邮箱,又当面确认了一次。关意晟看着手机里的行程表,疑惑地抬头看着赵卓:“我记得晚上约了鼎盛的李总。”赵卓声音平稳地答道:“冯董昨天通知我要把您今天晚上的时间空出来。我已经打电话跟李总另约了周三晚上。”

关意晟低眉敛目,点了点头。赵卓迅速地看了他一眼,见他面色如常,便退了出去。

晚上,关意晟到自家老宅的时候已近八点。他走进客厅,不意外地见到方琼,她和自己的母亲看起来聊得很愉快,而自己的父亲关孟河则坐在另外一边的沙发上,自顾自喝茶看报纸。

冯月华看见他,忍不住皱了皱眉,大概是碍于还有外人在场,不好发作,只是笑着对方琼说:“有人来晚了,道歉的事情得让他自己来。我们先吃饭吧。”方琼含笑看了关意晟一眼,带着点儿撒娇的语气帮关意晟开脱:“您说,是不是我刚才问题太多,您嫌我烦了?连多聊一会儿也不行?”冯月华只笑不答,拍拍方琼的背,率先往餐厅走去。关孟河也放下报纸,像是刚刚才见到方琼一样,招呼她和关意晟一起过去吃饭。

有方琼在,自然不会有冷场。更不要说还有冯月华难得的热情,以及关意晟一贯的绅士做派。只有关孟河,坚持食不语寝不言,自成一格。

吃完晚饭,关孟河跟客人打了声招呼就去二楼书房了。冯月华领着方琼和关意晟去了茶室。冯月华虽然生在法国,回国后又一直呆在北京,但是她的母亲是广东人,家里一直有喝功夫茶的传统,所以装修这栋房子的时候,她特地在一楼单辟了一间正对花园的茶室。

冯月华洗茶烫杯的手势分外优雅,就算是关意晟这么多年已经看得习惯了,都难免沉浸在这种氛围之中,就不要说方琼了。

一时之间,三人无语,只有水声茶香,雾气袅袅。方琼捧起茶杯,也学着身旁二位细细品味。冯月华又斟了一轮茶,才用着闲聊的语气开口:“前两天高礼秋过来送了张帖子,下个月他爸爸五十五岁生日。我说哪有这么早就发帖子的,他说是怕正赶上过年,大家有其他安排。这倒是个稳妥的人。方琼,我想他应该也给你们家送了帖子吧?”

方琼点点头:“可不是。我爸收到帖子也跟您说了差不多的话呢。这两年,高家的超市真是全国开花,可见不是普通人。不过,您也有个好儿子啊。”

冯月华看着关意晟,不无得意,却叹了口气:“唉,能干又怎么样?做妈妈的,想的还是他能过得好。看看高礼秋,一边儿开店,一边儿结婚生子,那才真是好孩子。”

方琼听冯月华语意如此明白,忍不住飞快瞄了一眼身旁一直专心品茶的男人,心里揣测冯月华的用意,越想越心跳如鼓。只是男人一副不动如山的样子,让她的期待中掺杂了不安。

关意晟的沉默,冯月华看起来一点儿都不放在心上,甚至安抚地对方琼笑了笑:“这个生日宴,你父母都会出席吗?我倒是好久没见他们了。”方琼稍稍愣了两秒,马上明白过来:“会的。”

冯月华满意地笑笑,抬起手腕看看表,柔声对关意晟说:“我是老人家,经不得熬了。你陪方琼再坐会儿吧。”关意晟点点头,起身送冯月华:“您放心去休息吧,我会送方小姐回家的。”冯月华走到门口就止住了儿子,又回头冲方琼笑了笑,就自己上楼了。

关意晟站在门口目送母亲,旋即回身对方琼说:“方小姐,时间也不早了,我送你吧。”饶是刚才冯月华给她心里的火添了一大把柴薪,也禁不住这绵绵冷水泼下来。不冷不热的态度,不赞同也不反对,方琼心里因他而蔓生出的无数细枝,一下一下的扫着她的心,每一条都向着他的方向,却被无形的屏障硬生生挡开。

第14章月迷津渡

“有时候,明明已经认命,躬身臣服,但老天仍旧不满意。”——林朝澍

拿着杯子风风火火地冲进茶水间,正好顾西从里面出来,她堪堪收住脚,要再慢一点儿,顾西手里那杯咖啡就得全泼他身上了。sarah顾不上跟老板道歉,先仔细查看自己身上有没有咖啡渍。顾西不以为意,侧身而过,走了两步远,又转回头来丢下一句:“嗯,今天穿得挺漂亮。”

半个人已经踏进了房间,听见他这句话,身形一顿,也不知道是该表示感谢,还是干脆当作没听见,心里则暗暗唾弃:“切,都结婚了,还老撩拨剩女们。”昨天下班前,大家都收到了行政部发出的邮件,通知今天公司集体聚餐,希望大家能正装出席,“女同事以裙装为宜”。她当时就跟林朝澍抱怨,这大冬天的,穿什么裙子啊,穿得再漂亮也就是个帝企鹅。

绕过门口的大冰箱,走到咖啡机前面,sarah这才发现林朝澍也在茶水间里,黑色高领长袖及膝毛呢裙,黑丝袜,黑色高跟鞋,再加上一张神色难辨的雪白小脸,完全是刚刚参加完葬礼的模样。sarah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粉色的粗呢直筒裙,难怪刚才老板夸自己漂亮啊,跟这位比起来,她的确穿得算喜庆。

“想什么呢?”sarah端着咖啡走到林朝澍身边,“刚才老板跟你说什么了吗?脸色这么难看?”

林朝澍闻声转过头,见是她,勉强地笑了笑,摇摇头:“没有,就是跟我说了说工作。”说完,认真地打量sarah,语气诚恳地说:“你穿这个颜色真好看。”

故作得意地拨了拨落到胸前的长卷发,骄傲地说:“姐姐我平时那是心存慈悲,轻易不能出手,不然伤亡太惨重。”斜着眼看见林朝澍咬着唇要笑不笑的样子,脸色和缓多了,自己也笑了,指着她说:“你看看你,一身黑色,还包得密不透风。”说话间,降低了音量凑过来:“你看见市场部的莺莺燕燕了没?外套里面都是深v啊!人家把大杀器都给搬出来了。你这简直就是不战而逃!你知不知道,今天可…”

话还没说完,一阵香风飘来,两三个女孩子说笑着也进了茶水间。sarah顿时收了声音,没说完的话咽回了肚子,和林朝澍一起端着水回到各自位置。

林朝澍先是打开工作邮箱,回了一遍邮件,打了一轮电话,又把待会儿要用的资料打印出来,用文件夹整理好。细细碎碎的事情也花了一个多小时才停当。她拿起已经凉了的水,小小含了一口,低下头看着手上的文件,一副认真思考的样子,其实早就神游天外。

早上在茶水间遇到顾西,这是自上次烤肉店偶遇之后,林朝澍第一次单独见到他。她问了声早就打算要走。顾西叫住她:“jane,你认识华越的冯董吗?”林朝澍抬头,顾西的脸上看不出情绪,她摇摇头,刚想说不认识,突然愣了一秒,才迟疑地开口:“上次和顾总一起去推介会的时候见过,后来又偶然遇到一次,也不能说认识。”

顾西点点头,也无后话,若有所思地走了。她站在那儿,不明所以,只是心跳慢慢地加速,节奏慌乱。

现在,林朝澍把那个场景反复琢磨,却还是不明白顾西的意思。突然桌面上的电话响了,她赶快接起来:“喂,您好!”

“jane,是我,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电话里是市场分析部的总监胡定堃。

林朝澍放下电话起身走到他的办公室门口,敲了敲门再推门进去。胡定堃示意她坐下,把办公桌上的一个文件袋和两个包装精美的礼品盒推给她:“这里是要给华越集团的几份补充研究报告和项目计划书。上次的产品推介会你也去过的。这里还有两份礼物,一份以公司名义送给他们冯董,另外这份,以你的名义送给冯董身边的胡特助。这两样东西你等会儿一并带过去。”

说完,他又像是想起什么,打开名片盒,翻出一张名片地给她:“你去之前联系一下胡特助。”

林朝澍接过名片,突然想起胡特助那天给过她一张名片,只是出门后就不知道被自己塞去哪里了。她下意识地看了看对方的联系方式,地址那一栏特别眼熟:华银大厦48楼。“48楼…”她无意识地念了出来。

胡定堃点点头:“对,就在我们楼上。不过,据说冯董不太常来办公室,你交给胡特助也可以了。”林朝澍回过神来,连忙说好,拿起文件袋和礼物走出上司的办公室。

她觉得这个差事派给她有点儿莫名其妙。虽然说这个项目她也有参加,但只是后台支持,要说和客户的来往联系,一般都是市场部的人去处理。更别说以公司的名义给另一家集团的董事长送礼这件事了,如果不是自己的老板出面,至少也得是部门老大一级。

顾西那么一问,应该是觉得她和冯月华有些瓜葛。可是,除了上个周末在悦宝打了个照面,林朝澍并不认为自己和冯月华有什么关系。现在安排她去和华越接触,应该是顾西的意思。只是,这当中究竟有什么门道,顾西到底在想什么,她无从得知。

想来想去也不明白,林朝澍干脆放弃,按着名片上的手机号码拨过去。胡特助接电话的时候,语气轻缓,说正好今天上午冯月华在办公室,建议林朝澍11点过去。

林朝澍放下电话,看看时间,还不到10点半,环顾四周,三两聚堆聊天的不少。离春节长假差不多还有一个星期,她手上的工作都差不多已经收尾了,其他的同事有些准备这两天就请假回老家过节,整间公司都不太有工作的氛围,再加上今天晚上是公司聚餐,更是人心浮动,乱花迷眼。

昨天看到邮件中提到着装要求,她本没有在意。晚上的时候sarah姑娘挑衣服挑花了眼,微信上传照片给她,让她帮忙参考,正好被范佩云看见了,问了原委,就跟她一起讨论。后来,她问林朝澍准备穿什么,林朝澍一脸坦然地表示完全没准备,自己也没有合适的衣服。范佩云什么也没说,枯坐了一会儿,就进她房间去了。林朝澍觉得气氛顿时变得很怪异,她不知外婆为什么连眼眶都红了。范佩云再从房间出来的时候,手里就拎着林朝澍今天穿着的这条裙子:“这是你妈妈穿过的,我看着现在也还不算过时,你试试吧。”

林朝澍沉默着接过裙子。这条裙子挂在衣柜里大概快三十年了吧,没有褶皱的痕迹,没有毛球,还透着一股淡淡地茉莉香,这正是她记忆中专属于高云清的味道。当范佩云坐在沙发上看到她穿着这条裙子走出来的时候,整个人都愣住了,咬着嘴唇整个人都开始发抖,两行眼泪顺着脸颊、下巴落到手背上,啪嗒啪嗒作响。

越想这些,心里越是憋闷,林朝澍觉得自己急需补充正能量,她翻出手机里女儿的照片,从襁褓到现在,好几百张,一张一张滑过去,各种娇憨神态。突然旁边凑过来一个黑影,接着是强压的惊呼:“哇,好可爱啊!这是谁啊?”林朝澍抬头见是sarah,估计也是闲得慌,四处游荡。她笑眯眯地回答sarah:“可爱吧?这是我女儿。”

“啊?!”sarah下意识地大叫了一声,好几个同事都朝这边看了过来。她连忙压低声音问林朝澍:“开什么玩笑?”

林朝澍把手机放到自己的脸侧,神色认真地问她:“你不觉得跟我很像吗?”sarah看看照片,又看看人,点点头,脸上震惊和怀疑交错。

林朝澍看看时间,把手机放到口袋里,也不再解释什么:“我要去楼上送个东西。中午一起吃饭吗?”

本来还傻着的sarah,听到中午一起吃饭,顿时八卦又兴奋地用力点点头:“快去快回啊!”林朝澍从来没有想过要对身边的人隐瞒一一的存在,只是一直没有机会也没有必要说而已。她好笑地看了sarah一眼,拿着东西就出门了。

第15章一双莲影藕丝断

“每个人都有弱点,这个弱点往往就是自己的执念。”——关意晟

虽然林朝澍在这件大楼工作了好几个月了,却从来没有注意过这栋大楼里都有些什么公司。刚刚她上网一查才知道,这整栋楼都是华越的资产,华越保留了39-48层作为总部办公室,余下的楼层都租了出去。到了48楼,跟前台说明了来意,小姑娘通过电话跟胡特助确认之后,微笑着领着林朝澍往内部的办公区域走。华越的装修风格跟西敏的截然不同。西敏是原木色系的,处处透露着温暖踏实的暗示。而华越则是灰蓝与白色为主调,低调优雅。

走到走廊的尽头,对方示意她跟着左转,林朝澍笑笑,微低着头跟在她身后。突然旁边一间办公室白色的大门打开,一个人影闪了出来,她听到前台姑娘甜美的声音:“关总,您好!”这真是狭路相逢,只是她不是勇者,也不求胜负。林朝澍神态自然地跟着停住脚步,抬起头来朝对方点点头,也不待回应,赶紧亦步亦趋地跟上已经走出了几步远的小姑娘。突然,关意晟身后走出来一人,出声叫住她:“林小姐!”

林朝澍觉得胸口一窒,却只能回转身来。胡特助迎了过来:“林小姐应该还记得我吧?请往这边,我的办公室就在前面。”林朝澍点点头,两人正抬脚,刚才一直没有声音的关意晟却忽然开口了:“胡特助,这位是?”

胡特助有些意外地回头看了看关意晟,马上又笑着说:“是我疏忽了。介绍一下,这位是西敏投资公司的市场分析员林小姐。”接着,她又转向林朝澍:“林小姐,这位是我们的关总经理。”

关意晟向林朝澍伸出手,语气诚挚:“林小姐,你好。”恰是初次见面的陌生神态。林朝澍一边硬着头皮问好,一边伸手,略探入三分之一的手掌,不料关意晟手腕一动,仿佛不经意,握住了她的整只右手。林朝澍的手,微湿冰凉,关意晟的手,温暖有力。林朝澍暗暗使力要抽回手,对方却加力一握,她一惊,抬眼看向他,关意晟笑得温和,声色不动,端的是亲切有礼:“很高兴认识你。”随即,又偏过头去问胡特助:“胡特助,林小姐是你的客人?”

胡特助早已从方才诧异的情绪中回复,对于这有些诡异的状况,特别是现在还握着的两只手,她选择视而不见:“云洲地产项目需要些补充资料,劳烦林小姐送过来了。”

“哦…”关意晟明了地点点头,终于松开了手。林朝澍脑子还有点儿僵,也不敢看旁边胡特助的表情,幸好前台的小姐早已离开,现在她只盼着能早点儿从这无边无际的尴尬中逃开。

“林小姐,不好意思,之前没有提前通知贵公司。云洲地产这个项目现在转由我来负责,不过我刚刚接手,很多地方不太明白。正好林小姐来了,不知道能不能请教一二?”语毕,侧身往里相请。这番话关意晟说得冠冕堂皇四角周全,林朝澍全身肌肉都在抵抗他噙着笑的目光,却悲哀地发现找不到任何拒绝的理由。

她垂死挣扎地望向胡特助,但见对方平静无波地看了自己一眼,脸上笑容不减分毫,情真意切地说:“既然如此,麻烦林小姐了。冯董马上要开一个电话会议,我先去准备一下。”说完就利落的转身离开了,高跟鞋踏在地毯上,完全听不到声响。

顷刻间,这条长长的过道里就只剩下林朝澍和关意晟二人。过了一会儿,关意晟见她仍然低头僵立在那儿,轻笑了声:“林小姐,请进吧。我这里总不是龙潭虎穴吧?”

林朝澍紧了紧手里拎着的纸袋,听见不远处有人声传来,且愈来愈清晰,她不由心下一横,避开关意晟横在门边的身体,快步踏入办公室。关意晟跟在她身后走了进来,咔哒一声关上门。

林朝澍顿时觉得背后寒毛直竖,尽管已经踏入了他的势力范围,仍是不太想面对。她有点儿不明白,前两次他明明是并不想与她多言的态度,今天这举动究竟又是为何?她不相信云洲地产的项目真的已经交到了他手上。一则这明明是针对个人的投资项目,二则胡特助虽然没有出言反驳,但显然事先并不知情。

她这边正是各种念头此起彼伏,关意晟已经慢慢踱到了她身前,斜靠坐在办公桌上,褪了温文有礼的面具,面无表情地盯着林朝澍,也是一言不发。

林朝澍就算低着头也能感觉到关意晟正看着自己,沉默中有一种令人无法忽略的冷冽气场,压得她抬不起头,喘不上气,就连四肢都无法动弹,似乎只要自己一动,马上就会被压得更彻底。这样冷冰冰的关意晟,她从未见过,如此陌生。可是,转念一想,自己又何曾真正了解过他?甚至可以说,那两年的相处里,这六年的回忆里,她所知道的关意晟和现在面前的这个人并没有太大的关系。既然如此,这样的躲避、僵持又有什么意义?

她尽量无视头顶的目光,打开纸袋,拿出文件放到关意晟旁边的桌面上:“关总,这是之前冯董要求补充的几个分析报告。您先看看,如果有什么问题,我们可以再为您做一次完整的介绍。”

说完之后,林朝澍低头等关意晟回应。然而,只等来一阵接着一阵的静默。她有些无奈,又有些烦闷,伸手把耳边散落的几缕头发塞到脑后,恼恨地咬了咬嘴唇,仍是不得不开口:“如果关总没有其他的事情,我就先回去了。”话音一落,便转身就走。

“林朝澍,你就没觉得有什么应该跟我说的吗?”她还未踏出一步,便听见他yīn阳怪气地叫她的全名。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关意晟极少叫她的名字。朝澍,是早晨的蒙蒙细雨,于是妈妈给她起了“小雨”的昵称。关意晟喜欢这个小名,常常无事也声声地唤她“小雨”,一到情浓时则喜欢将“渭城朝雨浥轻尘”这句诗含在唇齿间。

这些林朝澍原本以为已经忘得差不多的事情,被关意晟一句话就挑起了面上的尘埃,隐约露出些轮廓来。她无奈,无力,终于放弃地回身面对关意晟,下意识地挺起背,慢慢抬头,直至对上他的视线:“关总,我觉得除了‘好久不见’,实在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关意晟面色一动,看着她的目光几番闪烁,喉间滚动,迟疑着说:“如果你是因为…”

不等他说完,林朝澍截住他的话头:“当然,关总如果有特别想听的,我也可以试着配合。只是,我现在说什么不说什么,还有意义吗?”

想了想,尽管心里不太情愿,林朝澍还是看了他一眼,垂下眼帘放软了声音说道:“如果关总不满意,我可以道歉。对不起,当时是我年轻不懂事,还请您不要放在心上。”

关意晟闻言,冷笑起来,倾身往前,在离林朝澍的脸只有几厘米的位置停住,林朝澍想往后退,却被他一把抓住了手臂。她身体一僵,感觉他温热的鼻息落在自己的额头上,这样的距离已经远远超过了她能够忍受的程度,忍不住要从他的掌握中挣开。然而力量悬殊,她越挣扎,关意晟越用力,来回推拒之间,反而更拉近了他们的距离,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几乎已经整个人被关意晟笼在怀里。

“关!意!晟!请你放手!”林朝澍气极,又无计可施,只能含恨咬牙低声劝阻。

“终于想起我的名字了吗?真是好不容易啊!”关意晟低下头,凑在她耳边轻声说,声音里带着笑,却又分明有强自压抑的怒气。

如此近的距离,仿佛皮肤上的细毛都能互相摩擦,林朝澍下意识地偏过头躲避,却让关意晟怒意更炽,一把将她拽回来。她几乎是重重地撞在他的身上,手里的纸袋也飞了出去,还没回过神来,身体就被两个手掌狠狠按住。林朝澍的手抵在他的胸膛上,勉力撑开一些距离,不料,他的心跳起伏却顺着她的手传到她身上,让这暧昧情形更加黏稠混沌。

“我不是都放过你了吗?我知道你就在我手边儿呆着,我也都能忍着。我甚至已经给自己找了条明路走。可是,你不该自己还来招惹我。”关意晟似是自言自语,下巴搁在她的头顶,轻轻摩挲。

林朝澍开始慌乱害怕起来。她左右无援,只能想着收起一身利刺,先哄住这个男人放手再说。

“关…关意…关意。”她迟疑着叫出了当年两人之间的昵称,“能不能先放手,你抓得我很痛。”

她的话一出口,关意晟便是身体微微一震,继而完全僵住,缓之又缓地一寸寸拉开他们之间的距离,低头查探她的表情,原本蓄满全力的两手也缓缓松了劲儿。林朝澍趁势一推,整个人脱身出来,又赶紧往后退了几步。

关意晟明白过来,立刻伸手想再拉住她。林朝澍狠狠地瞪向他,低声警告:“关意晟,不要过来!”

他根本不打算理会她的警告,嗤笑了一声,倒是不再心急,慢慢向她走过来。正在这个时候,关意晟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起来,他下意识地犹疑了一下。趁着这个时机,林朝澍捡起地上的纸袋,飞快地冲向门口,打开门走出去之后,又强压着自己换上正常的步伐,力持镇定地沿着来路返回。

走到前台的时候,小姑娘礼貌地站起来跟她寒暄。林朝澍这才彻底清醒过来,发觉自己还有两份礼物尚未送出去。只是此刻,她实在不想再回头去面对胡特助,于是把两份礼物留在前台,又给胡特助发短信告知此事,自己则是一刻不愿多留,出了大门之后,直接从楼梯间下到40楼,这才去转搭电梯。

第16章渚云低暗度

“有人说,要用心甘情愿的态度,过随遇而安的生活。有时候,就连这样,都是奢望。”——林朝澍

林朝澍靠在电梯的角落里站着,整个人用力过度的下场就是每一处都在微微发抖,电梯里的明亮光线刺得她眼睛酸涩不已。已经快到午休时间,电梯里进来的人越来越多,到了15楼的时候,外面已经挤不进人来。她记起sarah还在办公室等她,想要挤出去,然而浑身发软使不上力气。到了一楼的时候,林朝澍慢慢地挪着步子,从裙子的抄手口袋里掏出手机给sarah打电话,告诉她自己在大厅里等着。

下来的时候,林朝澍正站在门口无意识地摆弄着手机,完全没有注意到有人过来。sarah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她猛地一弹,脸色煞白。

“干吗啊,我长得有那么吓人吗?”sarah看她慌张的样子,觉得好笑。

林朝澍勉强地扯了扯嘴角:“走吧。”

要是中午不赶时间,她们通常会走远一点,躲开人潮。在一栋大楼的地下一层有间生意清淡的日本餐厅,东西不难吃,环境又清静。顶着冰冷的微风一路走过来,林朝澍的脸被冻成了绯色,却冻不住她心里沸腾的情绪。一碗寡淡的海鲜乌冬面被她拨来拨去,咬一小口又放下。sarah本来憋着八卦的劲儿,很想问个清楚,但是见到林朝澍明显的反常,心里也明白这可能不是推心置腹的好时机,于是,也沉默地吃她的猪扒饭。

反复思量却找不到出路,林朝澍索性不再想,见sarah吃得异常认真的样子,知道是自己看起来不妥,吓到了她。

“我女儿叫一一。”林朝澍想到今天早上女儿跟她道别时候的笑脸,再怎么沉重的心也稍稍轻快了一些。

见她愿意谈这件事儿,也不扭捏地掩饰自己的好奇心:“她好萌啊,多大了?”

“五岁多了,今年也不知道能不能上小学。”

“五岁…”sarah惊讶得合不拢嘴,半天才发出一句感慨:“我连男朋友都还没有,你女儿就快能交男朋友了…这是什么世界啊!”

林朝澍被她夸张的表现弄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那她应该是美国人吧?我记得你说你在国外呆了十年。”sarah语气里充满了羡慕,“要是开放五年多次往返的签证,我也上美国生孩子去。不信生不出个美国总统来!”

本来林朝澍已经做好了被她盘根问底的准备,没想到这位姑娘不知是太过善解人意,还是看问题角度独特,问的问题几乎都离题万里,全不往敏感的地方靠。以往,她还以为sarah是尊重别人隐私,现在想来,很可能真是心思太粗犷。

“唉,你是有女万事足了。我还没靠岸呢…今天晚上又是一场血战!”说着,sarah还挥了挥拳头,清秀的脸上配合地露出坚毅的神情,“行政部还准备了抽奖的红包。今晚是一手才俊,一手红包,两手抓,两手都要硬!”

对于sarah说话的风格,林朝澍已经尽量在适应,有时还是没办法接上话,这时候,她觉得还是闷头吃面得好。

林朝澍是真心喜欢sarah。这样的女孩儿,一看就是来自幸福的家庭,心思干净,乐观大度,工作上很聪明,生活中有些小迷糊。在她身边,林朝澍总有种冬天晒太阳的感觉,身上暖意融融,然而低头一看,自己的身后却是一团yīn暗。

下午,离下班还有两三个小时的时候,办公室里的女孩儿们就纷纷消失不见了,就连sarah也拖着她去洗手间洗脸补妆。林朝澍本来就是素着一张脸的,无妆可补,却挨不过sarah的缠磨,勉强上了腮红涂了唇彩。sarah拉着她往镜子前一推:“烈焰红唇,还真只有你这样的白人才能用这个颜色。”林朝澍自己一看,好看是好看,只是颜色对比太强烈,她不习惯这样的招摇,转身就拿纸巾擦掉了,只剩下一层浅浅的残色。

聚餐的地点选在华银大厦附近一间五星级酒店的中餐厅,一间大包厢里,正好十桌。林朝澍走进去的时候,觉得奇怪,转头问身边的人:“我们公司最多也就五桌人,怎么这么大场面?”

看着她直摇头:“一看你就没有仔细看邮件。今晚还请了咱们客户公司里的中高层,吃完饭还要一块儿去唱歌呢。不然,就咱们公司那些歪瓜裂枣,能让市场部的小妖精们今天春意盎然?!”

林朝澍一听,不由自主地扫视全场,并没有见到那个人的身影,这才勉强定了定神,跟着sarah坐了下来。席次都是事先安排好的,林朝澍和sarah这样后台部门的人多是坐着安安分分地吃饭,市场部的人则由他们的老大带着满场敬酒。

“诶诶诶诶…快看快看,那一桌!”sarah一边吃,一边还注意着周围的动静,突然她激动地拉了拉林朝澍的右手袖子,“我之前跟你说的那个极品帅哥,就在那一桌!”

林朝澍被她扯得筷子都掉到桌上了。她一边拾起筷子,一边往sarah指的方向看过去,却只看到敬酒的人晃来晃去。她摇摇头:“没看见什么帅哥啊…”话音还未落,刚好有两个人让开身,她看见市场部总监susan正巧笑倩兮地和一个男人说着什么,男人礼貌地站起来,和susan碰了碰手里的酒杯。

见她神情呆滞,笑得贼兮兮的:“嘿嘿,怎么样,真是极品吧?要相信姐姐我的品味,你…”她还没有得瑟完,却见林朝澍根本没听她在说什么,僵硬地低头转过来打断她的话:“我突然有点儿不太舒服,先走了。待会儿要是有人问起,你帮我说一声。”

被她弄得有点儿莫名其妙,等她回过神来,林朝澍已经抓着外套,拎着包快走到包厢门口了。她下意识地站起来想叫住林朝澍:“诶…jane!”谁知到起身过猛,扯到了桌巾,把杯子筷子碗碟都带得往地上摔,一时间乒乓巨响,整个房间的人差不多都往这边看了过来。

林朝澍听见背后的动静,下意识地想回头,又马上回神,脚步反而迈得更大更急,眼见着就要走出宴会厅,却突然迎面撞上了一个人。她赶紧收住身体,对方也是往后一退,两人对视,都是一愣。

“林小姐,你…我是不是来得太晚了?结束了吗?”胡特助疑惑地探身往宴会厅里看,满屋觥筹交错,自家总经理正站着和人在聊天,眼睛却盯着自己这个方向。她心下了然。上个星期她跟关意晟的秘书赵卓确认过,他今天有别的饭局。现在,人却出现在了这里。再想想今天上午的那一幕…很明显,有人招惹了他,而这个人现在正在往外逃呢。胡特助在心里叹了口气,她也不知道是要帮着老板拦下人,还是好心地放这个姑娘一马。她知道关意晟最近跟方家的女儿走得很近,冯月华对此也颇为满意,如果没有意外,结婚应该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眼前的这个漂亮的年轻女孩儿,别的不知道,单说她还有一个女儿,这就绝对不会是关意晟可以认真的对象。

心念一转,胡特助闪身一让,笑着说:“我迟到太久,先进去了。”

林朝澍见她神色几转,心里知道她只怕明白了什么,见她让开路,也顾不上尴尬,由衷地说了句“谢谢”,然后几乎是小跑地冲向电梯。穿着旗袍的酒店女侍赶紧问她要去几楼,帮她按下电梯。

林朝澍走出酒店大堂,寒风扑面而来,她这才发现长雪褛还被自己抱在怀里,赶紧穿起来,从上到下扣得严严实实,又从包里拿出一条大红的围巾,把脖子漏风的地方都塞住。她刚才是搭sarah的车过来的,要先回公司楼下停车场去取车。门童让她稍稍等等,自己去帮她叫出租车。然而,这个时间段的cbd本来就不好叫车,更何况只有五分钟的车程,大概十有八九会被拒载。林朝澍又等不得,只能步行。

没走多久,居然飘起了雪花,一团一团又大又密,在路灯的光柱里翩然起舞。林朝澍满心的无奈,停下来很是认真地抬头望向彤云深处,却被铺天盖地的雪花盖住了眼,她含恨把帽子拉上来,继续前行。

拐了一个弯,华银大厦已经近在眼前,林朝澍终于松了口气。她本来就怕冷,今天又穿得特别少,丝袜里面只是一条保暖绒裤而已,在风雪里走了十几分钟,已经是她的极限。脚上穿着八厘米的高跟鞋,走在在已经有些湿滑的路上,真是步步惊心,一个不小心就踏到了盲道上,鞋底一滑,她连忙稳住自己,人没有摔倒,但右脚的脚踝钻心地疼。她试着想挪动右脚,却疼得她差点儿站不住。

林朝澍在这漫天风雪里进退不得,突然想到红楼梦的结尾,贾宝玉抛在身后一个白茫茫的世界,不知道他是绝望了,还是想通透了。

她拿出手机,给sarah打电话。这个时候,能救自己的,也只有她了。如果可能,她还真不想破坏sarah今晚的“两手计划”。林朝澍一手遮住雪花,一手不甚灵活地从通讯录里翻出sarah的号码,按下“呼叫”键,此时手机却突然被人抽走。她第一个念头就是被打劫了,而自己却根本动不了,要是对方还要抢包,那她也只能束手就擒。这一刻,她认真想知道世界上究竟有没有比自己还倒霉的人。

劫匪抢了手机也不走,干脆地挂断,然后又把手机塞回到林朝澍的手里。

林朝澍愣愣地抬头,见到关意晟站在自己面前,头发上,肩头,落着薄薄一层雪,然而他的神色却比这铺天盖地的风雪更加冰冷。

真的,原来倒霉这事儿只有比较级,没有更高级。

第17章关月冷相随

“不是每个问题都有答案,更不会每个答案都让你满意。”——关意晟

林朝澍知道自己现在的狼狈,其实并不能全推给关意晟,迁怒于人不是有气度的表现,只是,这一天的种种意外累积下来,让她面对着“罪魁祸首”的时候,实在没有办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关意晟今天的脱序演出已经完全超越了林朝澍的理解范围,逃避已然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既然都已经撕破了云淡风轻的假象,还有什么好顾忌和遮掩的?

故而,她也并不理会关意晟,低头解开手机的屏保,打算继续拨电话给sarah。关意晟又是一把抢过手机,只是这次他挂断后没有还给她,而直接将放进自己大衣的内袋里。

“你到底想干什么?”僵在冰天雪地里,林朝澍又冷又痛,见关意晟居然耍起了无赖,饶是泥人也有两分土性,忍不住冲他低吼,“关意晟,我真的不觉得我们还有什么好说的。”

“哦?又成‘关意晟’了?不叫我‘关意’吗?”关意晟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冷笑着嘲笑她之前的曲意逢迎。

这样的关意晟,林朝澍不知道该怎么应对。越来越难忍受的寒冷和疼痛,让她明白,就算心里再不忿,也不能这样倔强下去。虽然她完全猜不出关意晟的意图,但是,很显然,他不再打算维持表面的平和,躲,是躲不过去了。想明白了这一点,林朝澍的心突然静了下来,她朝关意晟伸出手,一脸平静地说:“不管你想怎么样,能不能先换个地方再说?我的右脚崴了,很痛,动不了,麻烦你让我扶一下。”

关意晟一动不动,只是看着她,像是想从她的表情里琢磨出什么来。林朝澍的手僵在半空中,见他纹丝不动,只能慢慢收回。关意晟此时却突然往前踏了一步,伸手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另一只手则绕到后面扶住她的肩膀撑住她,不带情绪地说:“先上车吧。”

林朝澍往路边看去,果真停着一辆黑色的汽车。此时,她也别无选择,只能紧紧抓住关意晟的手,尽量把身体的重量放在左脚上,整个人不可避免地靠紧了他。只是,脚上的伤比她预想的更严重,站着不动的时候还算好,现在动一动,才发现根本无法落地,咬着牙也关不住一声紧过一声的痛呼,她哪里还能顾及其他。

关意晟见状,硬声问她:“能不能自己走?”

林朝澍的回答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可…嘶…可以…啊…”

关意晟对她的倔强忍无可忍,也不再问她,直接把她的手往自己的肩上一放,弯腰把她打横抱起。林朝澍知道自己只是在死撑,现在留着一身骨气也没有什么用,于是颇识时务地用手圈住关意晟的脖子,让他更省力一点儿。

走到车边,关意晟稍稍弯下腰,把她放低一点儿,她松开一只手打开车门,配合地让关意晟把她放到后座上。关意晟关上车门,坐到了驾驶座上,从后照镜里看了她一眼:“先去医院。”

一坐进车里,暖烘烘的干燥空气瞬间笼罩了林朝澍,睫毛上的雪马上融成一颗颗的小水珠。这辆车刚才应该一直都是发动的状态,暖气开到了最大,才能让她已经差不多被冻僵的身体迅速地苏醒过来,这时,她才觉得脸上有些疼,指尖麻痒,忍不住搓了搓手。

车内一片静寂,只有风口送风的呼呼声和隐约的引擎响。林朝澍偏过头看着窗外,雪还在继续下,稍远一点儿的地方,轮廓都是模糊的,很多停在路边的车上已经是一层厚厚的积雪。刚才这一路究竟是怎么走过来的?林朝澍都有些佩服自己了。

关意晟把车开到了一间骨科医院。路上的时候,他不知道跟谁打了个电话,车到的时候,已经有医生和护士推着轮椅等在门口。关意晟把她抱出来,放到轮椅上,这才跟旁边站着的医生打招呼:“今天麻烦你了。”

年轻的医生笑笑地看了林朝澍一眼,示意护士赶紧把人推进去,这才回头对关意晟说:“什么情况啊?”

关意晟一边往里走,一边回答他:“雪天路滑,穿高跟鞋崴了脚。”

“谁问你这个啊?我今天休假呢,这个点被您点了台,又是您亲自送来的这么一位,总不能当我睁眼瞎吧?先得给我交个底,我好掂量掂量治疗方案啊。”

关意晟斜眼看向他,不耐烦地说:“白凯,我怎么觉得你入错行了啊?有这心思,早该改行做娱记,绝对比现在有出息。”

“哎呦,哥哥,您今天不正常啊不正常!平时我怎么撩拨您都不放在眼里,今天我这才说几句啊,您就上火了。不正常…不正常…”白凯跟在关意晟旁边,兴味盎然地看着关意晟有些冷硬的神色。

“去,你小子少在这儿贫嘴,赶紧干正经事儿去。”关意晟把白凯往诊室里一推,也跟着走了进去。

林朝澍原以为只是开点儿内服外用的药就能回家,崴脚嘛,哪次不是这样处理的。没想到这个白凯开了一堆的检查单,从血常规到骨密度,就差没有做核磁共振。一轮检查做完,确认没有骨折,没有骨裂,也没有缺钙,更没有骨质疏松,但是白凯还是给她打了石膏,开了消肿止痛的药。

走的时候,白凯送他们到门口,背着手站在一旁,满脸扭曲地忍着笑,看关意晟小心翼翼地把林朝澍抱到车里,然后一本正经地对坐在车里的林朝澍说:“林小姐记得要定期过来复诊。下回也不用我哥陪着,直接给我打电话就好。要不你把手机给我,我把号码输进去。”林朝澍觉得对方显然是误会了什么,刚要开口解释,就听关意晟冷声说:“她的手机在我这儿,我会送她过来复诊。”

白凯听了,“嘿嘿”地笑了一声,朝林朝澍挥了挥手:“那…你管我哥要我的号码吧。咱们再联系。”转身前,特意看了关意晟一眼。

对这种热情洋溢的人,林朝澍还真是端不出冷脸来,但也没办法真跟他们一样热络。关意晟坐进车里,关上车门,发动汽车,一言不发。

忽然,一个清脆的童声唱起了歌:“门前大桥下,游过一群鸭,快来快来数一数,二四六七八。嘎嘎嘎嘎,真呀真多呀,数不清多少鸭…”这是林朝澍录的女儿的歌声,当作家里电话的专属铃音。刚才手机一直不在自己身上,她也不知道几点了,听到电话响了,这才想起来自己答应过女儿要在她睡着之前回家。

关意晟好像完全没听见铃声,自顾自开着车,完全没有要把手机还给她的意思。林朝澍只好主动开口:“我的手机可以还给我了吗?我要接我女儿的电话。”

关意晟慢悠悠地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屏幕,反手往后递给她。林朝澍接起电话,听到女儿带着困意的声音:“mom,where are you?you promised me…”她把手机拿开,看了看时间,已经9点多快十点,平时这个时间一一差不多已经睡熟了。她只好哄着女儿:“sweetie,mom will be back soon. now,you may lay down and count from 1 to 100 then i will show up.”一一有些不情愿,她柔声又哄了几句,女儿才终于乖乖地跟着范佩云去床上数数去了。

挂上电话,林朝澍才发现关意晟已经把车停在了一条陌生小路的路边,他正通过后视镜看着她。林朝澍低下头,不想与他对视,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来打破这诡异的气氛。现在,主动权并不在她手上,关意晟还真是实实在在地捏住了她的“痛脚”,让她只能乖乖地坐在这里,老老实实地面对他。

过了一会儿,关意晟终于说话了,语气平常,没有情绪的起伏:“所以…你当时离开我,是为了他吗?”

这没头没脑的话让林朝澍一怔,下意识地重复他的句尾:“为了他?”

“你女儿的父亲。”关意晟提醒她。

林朝澍终于理解了他的问题,顿时警醒了起来,在心里反复推演究竟该怎么回答,久久没有说话。

关意晟见她咬唇不语,耐性顿失:“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吗?”

林朝澍用手撑住身下的座椅,小心地往后退,让腰和椅背完全地贴合在一起,觉得背部的压力顿失减轻不少,这才字斟句酌地说:“不管你相不相信,这个人跟我们的事情没有任何关系。当时,我不告而别,的确是我的错。只是,我们现在再去纠结这件事情,其实已经没有意义。我知道我欠你一个解释,如果你还想知道,我可以现在就告诉你。”停了几秒,见关意晟没有反应,她想了想,又继续往下说:“当年,你回国以后,我偶然遇到了你的高中同学。我记得,她说她叫程萌,她告诉了我关于你的很多事情。那时候,我年纪太小,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我受不了你的欺骗,也觉得自己和你不会有结果,所以…”林朝澍说完,低眉沉默了片刻,然后才轻声说,“我当时很难过,也想用这种方式惩罚你。我幻想过你会找到我。可是,你一直都没有出现。后来,我才遇见了他。”

第18章孤灯寒照雨

“其实,我也恨过。只是恨了半天才发现,我并没有活得更好。”——林朝澍

关意晟曾经设想过这个场景:她安安静静地坐在他身边,身上散发着熟悉的幽幽的馨香,或是怨恨或是歉疚,向他细诉别后远近。真的,他现在已经不太在乎当初她为什么离开。就像林朝澍说的,现在再去说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这些年,他纠结在心底的,也不过就是一点点的执念与怨念。是以,他觉得自己有足够的历练与成熟去面对林朝澍的突然出现。只是,她怎么能就这么云淡风轻?她又怎么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甚至是无知无觉地踏进他的领地?除了第一次见面的慌乱,后来的她都表现得很成熟,太过成熟,以至于让关意晟觉得和她有关的过往都只是幻象。他已经不知道自己今天究竟在干什么,又究竟想从她这里得到什么。如果,得到一个明确的答案能够让他释怀,那么,他就听着吧。

关意晟一直没有回头,只在后视镜里看着她,看着她低垂着眼,以没有情绪的语调,用几句话就交代了曾经纠缠他的迷障。真简单,太简单,怎么能这么简单,却又这么的符合逻辑。关意晟几乎要笑出来了,枉费他那么多个夜晚辗转反侧,各种揣测各种隐怒各种忍耐。

程萌,这个名字他的确有那么一刻想不起来。还好,她的姓氏给了他线索。程自强,曾经是关孟河放外任时候的副手。关意晟初中时有一两个暑假被冯月华扔到关孟河的身边,见过程自强和他的独生女程萌。后来,程自强仕途顺利,也到了北京。程萌跟他读同一所高中,不同班,但经常自来熟地来跟他套近乎。读大学的前两年,程萌也反复纠缠过他,只是后来突然就消失了。他一直没有在意过这个女孩儿,对他来说,她只不过是个普通的怀春少女。要不是前两年程自强出事儿,新闻报道铺天盖地,他早就忘记还有这么一个人了。

关意晟从来没有想过,这个叫做程萌的人,居然能用这样的方式在自己的生命中留下痕迹,而过去他居然一直对此一无所知。他曾经猜测过林朝澍是因为知道了他对身份的隐瞒而离开,只是他恨错了那个揭开秘密的人。

高中毕业后,关意晟没有按照冯月华的意思去耶鲁读商科,而是私底下转去了冯月华眼中纨绔子弟聚集的布朗大学读生物医学专业。冯月华知道的时候,开学已经两个多月,她大怒,却又鞭长莫及,最后只是在电话里冰冷冷地说:“既然你要走你选择的路,那就要自己为自己负责。”从那儿以后,她就不再给他一分钱。关孟河表面上和妻子站在同一战线,但私底下还是常常通过关意晟在法国定居的外公给他汇钱。

关意晟没有动关孟河给的钱。倒也不是为了跟家里作对,或是为了坚持无谓的骨气。只是,他作为关家的长孙,冯月华的儿子已经活了那么多年,他真想看看,离了冯月华,离了关家,自己究竟能不能活,又能活成什么样。

那几年,关意晟就像普通的留学生那样生活,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历,都当他就是个普通的靠着奖学金过活的穷学生。所以,他从来也没有想过,会有一个人,在他不留意的时候,就这么把他的真实人生曝光在林朝澍面前。所以,当他的猜测往这个方向走时,他都无法深究下去,其实他的心里早有一份笃定,让他心生恨意却又无可奈何,只能放弃面对。

关意晟还清楚地记得,关意群出事前的那段时间,林朝澍正病着。她之前一直忙着毕业论文,白天晚上还有两份工作,等到论文过了,研究生的offer也下来了,人立马就病倒了,连续地发低烧,动不动就严重地皮肤过敏。如果不是关意群出了意外,关意晟不会把她一个人丢在美国。他知道她父母都去了,是靠着舅舅资助才去读的书,她没有人依仗,也没有地方去。

当时,关意晟曾经想过干脆就把林朝澍接回北京来,放在眼前看顾。反正,他也早有了跟林朝澍和家里摊牌的打算。林朝澍却不愿意,只是在电话里柔声劝他。他心里明白,她这次只申请到半奖,另外一半的学费和生活费,大概会花光她这几年来的积蓄,对她来说这个暑假赚钱最重要。

关意晟气闷,好几天没给她打电话。等他忍不住再打过去的时候,林朝澍只说已经好完全了。再打,她总是说忙,没说两句就挂了。到最后,干脆就没人接电话了。关意晟心急,却无计可施,一向以女强人形象示人的冯月华已经崩溃到要靠药物才能镇定,他走不开。

等到冯月华缓过劲来,已经快开学了。关意晟几乎是立即赶回了美国。当他打开他们租的那间公寓的门时,开门的风搅动屋内沉寂的空气,带出一种久无人居的腐败气味。他觉得不对劲,林朝澍最讨厌密闭的空间,虽然还不到幽闭恐惧症的程度,但是只要她在家里,窗户一定都是大开的。

关意晟最先想到的是她出事儿了,他们住的这一区虽然治安不错,但是零星还是会有劫案发生。尤其是她常常上夜班,更是属于高危人群。然而,当他发现家里属于林朝澍的东西一件都不剩的时候,才明白她应该是离开了。

他找了一圈,没有任何的线索,却还是不死心,甚至开夜车赶到纽约的总领事馆去找人帮忙。关孟河有一位老战友的儿子被外派在这里,关意晟刚到美国的时候见过他。见面的时候,对方表情凝重,无限感叹地说:“意群的事,上个月关叔叔来的时候也跟我说了…”

关意晟当时就像是挨了一记闷棍,五脏六腑都热得要烧起来了。关孟河上个月的确是出过一次差,至于是去哪儿,他当时并没有在意。关孟河到美国。林朝澍消失了。巧合的时间点,让关意晟无法不去诸多猜想。

虽然一时间心如乱麻,关意晟还是逼着自己冷静下来。这个家庭本就不是和美之家,关意群的死更是重击了家里的每一个人。而关意晟则是在这一场变故中清醒了过来。过往的他,厌恶关孟河与冯月华之间充满利用与利益的婚姻关系,憎恨这个所谓高门给自己的重重压力与种种束缚。他逃离,他背弃,却把这些都留给了关意群。他这个弟弟,在电话里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哥,你放心,有我呢。”关意晟甚至想过,为什么关意群会去玩极限运动?是不是他承受了太多不能排遣的压力?越想越是悔恨。

这一场死别,让关意晟体会了生命的脆弱不堪,也让他看到了冯月华的崩溃与关孟河的悲恸。他这才发现,淡漠势利的关孟河与不可一世的冯月华,他们有感情,会脆弱,在家庭关系里,到底也只是一对普普通通爱着孩子的父母而已。在这个时候,他没有办法再去刺伤他们。

就算抛开这种种顾忌不说,他若真去质问自己的父亲,又该问什么呢?问他“你是不是拿钱去砸她了”?问他“你是不是威胁她了”?什么答案自己才会满意?若真是,这是狠狠扇了自己一记耳光,显出自己到底是有多么识人不清。若不是,这是对刚刚丧子的关孟河的又一击,在自己儿子心里他竟然是这样的一个人。

关意晟是相信林朝澍的。她不知道自己的背景,也从来不打探。很多次,自己看不下去她把自己逼得那么紧,提出要帮她负担一部分,她从不接受。这是个倔强好强的丫头,看起来柔弱,内里却真是铁骨铮铮。她不会的,她不会的。

然而,就算不管不顾地闹个天翻地覆把她找了出来,那又能怎么样?无论是因为利诱也好,受到威胁也好,或是她痛恨自己的不坦白自己的欺骗,都好,她终究是选择了离开。在离开之前,她没有透露过只言片语,也没有尝试过跟自己求证。

关意晟心里有恨。他很清楚,没有了关意群,自己就是那个唯一能够承接、平衡两个家族势力与利益的人,他未来的人生并不是自己的,其中,就包括他的婚姻。然而,他爱这个女孩儿,爱到愿意抛弃过往的人生原则,爱到将她放到未来的人生规划里,他已经准备好了要做她的屠龙勇士。而她呢?居然就这么一走了之,连只字片语都没有留下。这两年,这段感情,于她而言究竟又算什么?关意晟不确定了,这样的林朝澍还值不值得自己为她披荆斩棘?她又能不能,够不够坚强和自己携手面对?

想得越多,顾虑越多;想得越深,冲动越少。那一刻,面对可能得知真相的机会,关意晟退却了。最终,他没有让对方帮忙寻找林朝澍,只是随便寒暄了几句,找了个借口就匆忙离开了。

六年后,关意晟终于知道了,没有其他人,不过是一方骄傲,一方幼稚,两个携手埋葬了那段感情。原来如此,原来不过如此,原来真是如此。

终于不用再想,也不用再问,这段感情在林朝澍心里到底有多重了。他已经看见了答案:她离开后马上又开始了一段新的感情,为对方生下了孩子。而自己,这么多年内心底的那点挂牵,这段时间内心的纠结折磨,今天的反复纠缠,现在看来,通通变得可悲可笑。

关意晟不想说什么,也说不出一个字来。他只能放下手刹,一脚油门踩到底,飞身扎入这无边无际的风雪寒夜中。

第19章深竹暗浮烟

“我恨父亲的势利,母亲的薄情。她却说,这两样我其实都有。”——关意晟

林朝澍完全没有准备,汽车猛然的启动加速让她整个人往前扑,打了石膏的右脚也不可避免地撞上前排的汽车座椅,脚踝上一阵钻心的疼痛,她半天说不出话。这个时候,汽车已经是在路上飞飚,林朝澍不敢说话,只能系好安全带,两手死死的攥紧了左上方的扶手。

其实,话一出口她就已经后悔了。她承认自己刚才说到最后,心里隐隐翻上一阵莫名的怒气,完全违背了自己想息事宁人的初衷。最后那几句话,说得再通透一点就是:你凭什么指责我不告而别?你不是也没找过我吗?咱们半斤八两,这事儿怨不得谁。

如果现在林朝澍还看不出来关意晟对自己多少还有些情意,那就太矫情。正是有这样的认知,她才知道怎么出招他才会痛。只是,她没有想到关意晟会用这样不要命的方式来回应。

之前,她隐约听见有警笛的声音,但是,过了好一会儿也没有车过来。她想,大概没有其他人敢在这样的雪天里这样开车,警察也是爱惜生命的。林朝澍不太认识路,只知道关意晟把车开上了高速。趁着他减速停车拿卡的时候,林朝澍才敢开口:“能不能找个地方把我放下?我家不在这个方向。”关意晟充耳不闻,横栏一抬起,车子就飞快地弹了出去。

大概开了一个多小时才从高速上下来,林朝澍的脸已经白得像一张纸,纵是从来不晕车,现在也觉得胸口发闷。又开了十几分钟,车才最终停下来。关意晟也不熄火,下车后用力地甩上车门就走了。林朝澍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她擦了擦车窗上的雾气,才看清楚车停在一个院子里,前方是一栋四五层高的别墅。她想不明白关意晟带自己来这里做什么。现在已经快1点,就算马上回头,到家估计也要4点了。到时候,真不知道该怎么跟外公外婆解释自己这一团乱。

林朝澍正兀自懊恼,突然后座的门被打开,一位年约四十的妇人,发丝微乱,胡乱裹着一件羽绒服,正拉着车门,眼里满是惊讶与狐疑,嘴角却挂着笑:“这位小姐,我扶您进去吧。”说完,转身又招来一个同样满脸问号的中年男人,“老宋,你过来帮帮手。”

老宋弯下腰,想把林朝澍抱出来,她赶紧挥挥手:“不用,不用,我自己可以。”然后小心地慢慢把受伤的右脚挪过来,再慢慢撑着自己的身体往外挪到门边,扶住老宋伸出来的胳膊,用力一撑,终于单脚站到了地上。这时,却见消失了一会儿的关意晟从门内走了出来,完全不看林朝澍,只是淡漠地让其他两人让开,然后熟门熟路地抱起她往回走。

林朝澍有点不情愿的圈上关意晟的脖子,她真是又痛又累又困,越想越气愤,用力瞪着关意晟的侧脸。他不开口,她也不想说话。

关意晟把她放到客厅里的沙发上,一言不发就走了。林朝澍瞪着他的背影直到消失。她心里烦躁不安,转过头来,却和刚才那位妇人对上眼,面面相觑,大家都沉默了一两秒。还是妇人先说话:“小姐要不要先休息?关先生交代了老宋明天早上送您回北京。现在太晚了,又下着大雪,再快也要四五个小时才能到北京。您脚又受伤了,明天走更安全一点。”

林朝澍不可置信地看着妇人问道:“要四五个小时?这里是哪里?”

妇人见她一脸的诧异,也觉得奇怪,但还是礼貌地回答:“这里是南戴河,秦皇岛界内了。”

林朝澍简直要抚额长叹了。刚才他到底是开到多少公里?自己现在还活着,真是个奇迹。现在就算是有人愿意送她回去,她也不敢走了。正在心里怨念着,突然听到手机响了起来,她摸出来一看,是sarah,听见sarah微微有些不能自控的声音传来:“hi! jane,我刚刚才看到你拨了我的电话。什么事儿啊?”

就是有事儿,到了这会儿,黄花菜也早凉了啊。林朝澍在心里叹息一声,无奈地答道:“没事儿了。明天能不能帮我跟钟总请个假?我脚崴了,估计明天去不了了。”

“啊!怎么会这样?你还好吧?”sarah在那头惊呼。

“看过医生了,没什么大事儿。你到家了吗?喝了酒就不要开车啊。”林朝澍有些不放心这个傻大姐。

“嘿嘿,嘿嘿,有人送…”声音里是掩不住的春意。

林朝澍忍不住也乐了,看样子今天还总算有些好事儿发生,她又嘱咐了两句就挂上了电话。

没过两秒,电话又响了起来,是家里电话的铃音。接起电话,她听到范佩云有些焦急的声音:“小雨啊,你在哪儿啊?怎么还没回家?这么大的雪,你不是出什么事儿了吧?”

林朝澍连忙安抚:“外婆,您放心,我没事儿,就是今天穿的鞋太高了,崴了脚。已经看过医生了,现在太晚了,外面下雪也不好拦车,我先在医院歇一晚,明天早上就回去。”

“唉…那你好好休息,一一你也放心,有我呢。明天要不要让礼秋去接你?”

林朝澍失笑,她这点儿小伤,哪里能惊动高礼秋的大驾:“不用了,外婆。我同事会送我回去的。您放心,早点儿休息吧。”

结束了电话,林朝澍心里的不安稍稍褪了一些。她强撑着自己站起来,妇人连忙过来扶她。她笑着对对方说:“今天真是不好意思,这么晚还麻烦您。您领我去房间就行了。”

妇人笑答:“您太客气了。今晚您就睡一楼的客房吧,我已经让人收拾过了,换了新的床单被褥。”

“谢谢。”

妇人送她进了一间布置得很素淡的房间,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家具,白色的寝具,只有窗帘是浅浅的紫色。她稍稍打量了一下就没了探究的兴趣,对妇人感激地笑了笑,对方指了指床头:“您要是有什么需要,按这个铃,会有人过来的。”说完之后就退了出去,轻轻带上房门。

这一天,林朝澍真是过得跌宕起伏**不断。如果换了别人,很可能会睡不着觉。可是,自从怀了林一一,她就极少熬夜,特别是一一开始睡整觉以后,每天八点多就睡,六点多就醒,林朝澍也就只能尽量按照她的作息来生活。一整天的心绪不宁,后来又伤了脚,这些已经耗掉了她泰半精力,再加上此时已是深夜,所以,她一挨着枕头,睡意就汹涌袭来,根本还来不及多想,香甜的黑幕已经完全笼罩了她。

楼上的关意晟远没有这样的好心态。他独坐在落地窗边的躺椅里,眼睛看着外面的雪和黑黝黝一片的大海,脑子里真正浮现的却是此刻正呼呼大睡的林朝澍。他心里很明白,该说的话说了,该解释的解释清楚了,接下来他应该是把伤了腿的林朝澍送回家,然后,老死不相往来。

只是,他却放任情绪凌驾于理智之上。在刚才急速狂飙的路上,有那么一瞬间,他真想就这么连车带人开到海里去。明知道应该放下,不能不放下,却依旧想攥紧不放,那就只有毁灭一途。他不想再面对林朝澍,却又沉迷于车内密闭空间里只有两个人相依为命的错觉,越开越远越不愿回头,最终把车开来了自己的海滨度假别墅。

他不想面对她,也不知道怎么面对她,却又本能地不愿放手——这件事真是窝囊又荒唐,关意晟不认识这样的自己。就像现在,他实在应该去洗个澡,好好睡一觉,明天上午十点他还要在集团董事会面前做一年一度的述职报告。可是,他在做什么?他就像怀春少年在第一次牵手后,第一次接吻后,躲起来偷偷来回重播回味那一刻的心荡神摇。

当他把林朝澍搂进怀里的时候,他在心里反复叹息着一句话:就是她,就是她,再也没有别人。甚至,他觉得自己就是王子手里的那双水晶鞋,就算他眼睛看不见了,只要一个拥抱,他的身体会认出她。

当他在雪地里抱起她,她的手缠上自己的脖子,薄施淡妆的脸就在自己脸侧,只要稍稍回头,他的唇就会擦过她的。有好几个时刻,他甚至想放弃挣扎与自抑,就这么压着她吻下去。

然而,尽管身体已经澎湃,但理智层面上的关意晟却厌弃自己身体里不受控制的汹涌的荷尔蒙。他能感觉到林朝澍的抗拒,从心到身体,她拒绝的信息给得明明确确毫无暧昧。过去,她就是这样的人,不要就是不要,从来不会享受追求的暧昧。这样的林朝澍曾让她心安无比,现在却也让他难堪无比。他,不能细想,她这样的拒绝是为了谁。

这段时间,关意晟克制着自己,不好奇,不探听,不想象,故而直到现在,他对于林朝澍现在的感情状况仍是一无所知。

想起来,也真是好笑。自己在一旁独自傲娇了半天,纠结了半天,却发现一个观众也没有,对方是认认真真地不想再续前缘。

这大约就是鬼迷心窍吧?这么多年都醒不了。关意晟颓然,再一次,他对一个女人完全束手无措。

第20章落叶满空山

“有些事情,该埋葬就埋葬,沉渣泛起,只能带来一股腐臭。”——林朝澍

林朝澍的生物钟让她七点不到就醒了。昨夜她睡得太急,连窗帘都没有拉上,现在睡眼惺忪地坐在床上,才发现窗外应该是个花园,地上一层厚厚的积雪,枯枝上挂着一条条的冰凌,再往远处忘去,这一片白茫茫雪直直地伸到了大海里,被海浪拍打吞噬。这样的景象太过不真实,让她一时间不知身在何处。鬼使神差地,她挪下床,光着脚单腿跳到落地窗边,轻轻推开,一股强劲的冷风“呼”地灌了进来,呛得她接不上气。她连忙想关上窗,却注意到一个人影从海边慢慢地走了过来,风吹得他好似寸步难行,却依然一步一步走得坚定平稳。“这个人是疯了吧?”她赶紧把窗关紧,又跳着把两边的窗帘拉过来,将合未合的时候,那人已经走到离她不到两米的地方,皱着眉,嘴角紧抿着,在林朝澍看来是一副被冻僵了的表情,就这么直勾勾地看着她。

“刷”地一声,林朝澍关上窗帘,继续跳着去洗漱了。她收拾好自己,又一路跳着去开门,门外已经站着昨夜的那位妇人。她梳着一丝不苟的发髻,素色棉袄黑裤,旧式的布鞋,一身的利落。她微微躬了躬身,笑着向林朝澍问好:“林小姐早。早饭已经准备好了,我扶您过去吧。”

“谢谢您!”林朝澍也不过分推辞,人都在屋檐下了,何必跟自己过不去呢?

“您别跟我客气。关先生走之前说您醒了,让在门口我候着您就行。我是这里管事儿的,大家都叫我吴嫂。”

林朝澍一怔,昨晚多少自我介绍的机会,也没见她开口,睡一觉起来,怎么…她真是不愿多想,只是笑笑说:“麻烦吴嫂了。”

说话间,已经到了餐厅,空无一人的桌上摆着一盘热气腾腾的干炒牛河,一杯豆浆。吴嫂见林朝澍突然停住了,偷偷看了她一眼,见她盯着干炒牛河发愣,连忙开口:“厨房的师傅是从南方来的,味道应该还算地道,关先生吃了也说好。您姑且试一试吧。”说话间,拉开椅子安置林朝澍坐下,又拿起筷子递到她手里。

林朝澍极为不习惯被人这样殷勤伺候着吃饭,尴尬地谢过吴嫂,低下头安静地吃起来。吴嫂也不以为意,退开几步,远远地站在一旁。

吃过早饭,老宋把车开到门口,吴嫂扶着她坐了进去,又把她的包递给她,微笑地关上门。老宋是个不善言辞的,只是问了声早就不再说话。一路上,老宋开得极为稳当,快12点的时候,车才进四环。路上,范佩云给她打过电话,见她迟迟还未到家,担心她出了事儿不告诉家里。林朝澍推说交通不畅,同事来晚了,现在他们又被堵在路上。她以前还真没想过,北京这千古一地堵的交通状况居然还有点儿用处。

也不管林朝澍怎么推辞,老宋还是坚持着送她到了门口,然后也不等门开,对着她躬了躬身就走了。范佩云开了门,和保姆一块儿把林朝澍给扶了进来。高弘毅也在客厅里等着她,见她真只是脚上打了石膏,这才放松了了拧紧的眉头,手微微抖着指着沙发,示意她赶快坐下,然后低头笑着对林一一说:“过去吧,小心点儿,别撞了妈妈。”这才松了牵着林一一的手。

林一一好奇地看着她腿上的石膏,问她这是什么,这里摸摸那里戳戳,玩了十几分钟还乐此不疲。范佩云见状,朝旁边的保姆示意,保姆赶紧过来牵走了林一一,哄她去房里玩布偶睡午觉了。

范佩云把饭菜都端到沙发前的茶几上来,林朝澍也觉得有些饿了,端起碗慢慢吃起来。只是,旁边两位老人虽说一位在看报纸,一位在看电视,但是眼神总是时不时飘过来,让她觉得浑身都不对劲儿,不停想自己是不是什么地方没有说全乎,露了馅。

等她吃完,保姆已经哄了林一一睡着,过来麻利地收拾了碗筷去厨房。林朝澍眼角余光见范佩云端着热茶走过来,高弘毅也合上了报纸,她心想,好吧,来吧。

范佩云把热茶放在林朝澍的面前,又思量了一会儿才开口:“小雨,刚才,送你回来这同事…他…是干什么的啊?”

林朝澍没想到她是问这个,愣了一下才回答:“他是我们公司的司机,昨天我崴脚的时候,公司的人都看见了,老板让他帮着接送一下。”

范佩云转头认真地看着林朝澍说话的表情,见她一脸的坦诚,不由松了一口气:“哎,那就行。我还担心…这看起来年纪不小了…又开着那么好的车…”

林朝澍这才明白,老人家大概是等得心急,站在窗口望,看到老宋送她上来,误会了。她越想越觉得外婆可爱,忍不住笑出了声:“外婆,您想哪儿去了啊?

范佩云见她这模样,还有话想说,但又顾忌到这段祖孙情堪堪才开始,有些话不好说得太明白太透,于是忍下了,只是看了林朝澍一眼,又转头去看电视了。

林朝澍打着石膏在家里歇了三天,虽说正好手上有好几篇的翻译稿能一边做着。只是,林一一放了寒假,每天在家里呼啸来去,有时见她一门心思地敲键盘,总是要耍赖过来腻歪一阵子再走,让林朝澍的效率极其低下。林朝澍不禁感叹,这姑娘小时候多乖,要是她一直都是这样,她们母女可能早就坚持不下去了。

这几天,林朝澍窝在家里,清清静静的。那一天所发生的事情,连着关意晟这个人,都像是她午睡时做的一个梦,只是梦醒了,却发现脚踝上的石膏,于是便糊涂了,这到底是真是幻?

第四天的时候,林朝澍怎样也要去上班。sarah为了那天她没能及时接到林朝澍的电话而“深感愧疚”,正好她住的地方也不远,于是便自告奋勇接她上下班。周五的时候,林朝澍为第二天复诊的事情稍稍犯了难。关意晟带她去的那家医院,且不说是一号难求的大医院,光想想那个白凯和关意晟的熟稔程度,林朝澍就不想去。前思后想,她决定还是去校医院,反正就在校园里,距离不远,家里又有轮椅,更方便,最多是多做些检查,多费些口舌。

星期六一大早,保姆就推着林朝澍下了楼。还没走多远,她就看见老宋站在路旁,守着这个院子唯一的出口,一副守株待兔的样子。老宋远远地也看见了她,却一个闪身又不见了。林朝澍心里暗叫不好,如果不是腿脚不方便,她真想掩面狂奔。果然,没过多久,就见关意晟踱着步子拐了出来,笔直地朝她走过来。

林朝澍低下头,做困兽斗,只当看不见他。保姆不认识关意晟,自然不知道这年轻人挡在她们前面是什么意思,刚说了个“唉”字就被关意晟打断了。

“林朝澍,你就只会躲吗?”关意晟轻声地说,仿佛是看着一个孩子在闹脾气,有些宠溺又有些好笑的意味。

这样儒雅温文的关意晟,与那天在雪夜里疯狂飙车的男子,显然不是同一个人。林朝澍现在真是怀疑他疯了。只是,现在他强,她弱,跑又跑不掉,要是惹得他当场发作起来,还不知道会闹得多难看。这个院子里,闲人一大把,她是不在意,但高弘毅和范佩云还要做人的。因而,此刻,对于他的突然出现,林朝澍最多也就只能摆出一张冷脸。

关意晟对她的态度不以为意,见保姆一脸的迷茫,也不多解释,只是绕到林朝澍身后,示意保姆让他接手。保姆见他显然是认识林朝澍的,又是一副不容拒绝的姿态,况且林朝澍也没有出声反对,于是让了位,想想,又不放心,还是低头去问林朝澍:“小姐,是你朋友吗?还要我推你去医院吗?”

林朝澍只好尽力维持自然的神态,冲保姆点点头:“您回去吧,我这位朋友会送我去的。”保姆点点头,又热情地跟关意晟打了招呼,才转身上楼。林朝澍已经能够想象,保姆回家去会怎么跟范佩云说这一幕,等会儿回家,估计又是一番敲打盘问。

等了一会儿,关意晟没有动静,林朝澍觉得奇怪,回头看他,他正仰头四顾,细细打量这个院子。这期间,各个单元里门里,陆陆续续有人走了出来,经过他们身边的时候,都免不了要打量一番。林朝澍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下去了:“关意晟,你不是说要带我去复诊吗?”站在这里是怎么回事呢?再多站一会儿,估计外婆就要借故下来打照面了。

关意晟见她牙关都咬紧了,反而心情更好,语气里都是轻快的笑意:“我是想看看你小时候住过的地方,原来,你怎么都没提过?”

这轻飘飘仿佛不经意闲聊的一句话,却仿佛是一声响雷,“轰”地在林朝澍头顶炸响。她原以为,关意晟是让老宋领着来这里的。在这风平浪静的几天,他做了什么?他又究竟知道了什么?

21-30

第21章何处寻行迹

“我都还没有想明白的事情,你怎么说也不算数。我要是想明白了,你怎么说也没有用。”——关意晟

林朝澍记得,有一次搭飞机,快降落的时候遇上台风逼近,飞机在机场上空颤抖盘旋许久。她透过机舱的窗户,看到平时悠然自得的云朵此刻正飞速地成群结队地节节败退,一溃千里。飞机在急速地跌落与努力地爬升中来回反复,旁边的中年男子闭着眼数脉搏,她的身体感受到压力,心悸,呼吸急促,然而心头却如同乌云之上的那片蓝天般静透。真的害怕,怕就这样无声无息跌落云端粉身碎骨。又真的不害怕,不怕这最坏的结果,反正只是一瞬,万般皆灭,包括恐惧。

那个瞬间,很快就过去了。以后,林朝澍照样搭飞机,想起这段惊魂记,记得最清楚的却是那位数脉搏的中年男子。直到林朝澍自己有了孩子,她才明白,因为心有牵挂,所以怕得理所当然。

此刻的林朝澍,就像是又一次搭上了正面遭遇台风的航班,危险迫在眉睫,结局晦暗不明。只是这一次,她心里只有满满的恐惧和慌乱。

关意晟推着她走到车旁,老宋已经拉开车门等着。关意晟低下身来想要抱起她,林朝澍连忙伸出手撑在他胸前,挡住他:“我自己可以。”然后扶着轮椅站了起来,跳了几步跳到车门口,转过方向先让身体坐下,再把脚放入车里。关意晟微微眯眼看她这一串连贯流畅的动作,不置可否,沉默地帮她关上车门,然后从另一边车门进来,与她一同坐在后座,一道隔板把前后座隔开,营造出一个更为私密的空间。

这样的境况,让林朝澍觉得窒息,却又不愿先开口,以免多说多错。关意晟则是解开了大衣的扣子,随意地斜靠在椅背上,微微侧身对着林朝澍的方向。他看着林朝澍的眼神又深又绵密,从头到脚将她裹在往里,细细欣赏着她在阳光下变得几近透明的脸颊与双手,终是忍不住伸出手,想握住些什么。

林朝澍却是浑身紧绷,早早就竖起了雷达,他尚未真的碰到她,她已往后一缩,把脸转向窗外。关意晟面不改色地收回自己的手,目光越过林朝澍的侧影,也向她正注视着的街景看去。雨雪之后,北京的天空总是特别蓝,把这座灰扑扑的城市衬托得有一种古拙的美感。雪后初霁,关意晟喜欢这个词,那么地贴近自己的心情。他甚至欢喜于此刻的静默无语,可以让他安静地享受她就在身旁触手可得的美妙感受。这么多年,他都快忘记顺心而为是什么感觉了。

就在林朝澍觉得自己身体已经僵得发麻快要撑不下去的时候,车终于停了下来,门从外面被拉开,她一抬头,看见白凯正笑着对自己挥手:“早啊,朝澍。又见面了。”

“您好!”林朝澍礼貌地道了声好,小心地从车上下来,单腿跳上了轮椅。白凯见关意晟袖手旁观,不由多看了他两眼,摸不清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上回带来的时候真是如珠如宝一样捧着,今天也是大清早给他打电话,让他在医院候着,这会儿怎么就连扶都不扶一把了?

白凯也只能在心里琢磨琢磨。那天晚上毛着胆子掳了虎须,现在还提心吊胆不知道关意晟会在哪儿找补回来。适可而止,他是深深明白这个道理的。

林朝澍的脚恢复得不错,石膏再打一个星期就能拆了。崴脚,可大可小,如果不好好处理,特别是对爱穿高跟鞋的女孩子而言,很容易变成习惯性崴脚。只是,白凯也明白,自己多少有点儿小题大做,这应该也是顺了某人的心,这点儿眼力见儿他还是有的。再说,不多看两场戏,真是枉费自己被关意晟呼来喝去。

白凯的门外排着长队,送他们到诊室门口,还没说两句话就已经被病人拖住。关意晟推着林朝澍,依旧从vip通道离开。和门诊大厅熙熙攘攘的状况大相径庭,这条长长的走廊里人影三三两两,甚至能听见对面走过来的女郎高跟鞋敲打地板的清脆声响。

林朝澍正低头发呆,突然一阵香风袭来,眼角余光见到一个粉色身影正站在她的侧前方,一道有些熟悉的声音响起:“意晟哥,你怎么在这儿?”

林朝澍抬头看见一张妆容精致粉脸,栗色波浪一样的长卷发披在胸前,她觉得眼熟,又一时之间又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关意晟低沉的声音从她的头顶传了出来:“方小姐,您好!听我母亲说,柳女士突然住院了,就在这间医院吗?我这两天工作比较忙,下次有时间一定过来探访。”

这样睁眼说瞎话的本事,林朝澍自问不够关意晟如此炉火纯青,不过,她也只是个看客,无权置喙。听到“方小姐”这个称呼,林朝澍这才想起来,对方正是在论坛上见过的方琼。她眼见方琼完美的笑脸上闪过一丝yīn霾,识趣地低下头,礼貌地避开美人的窘态。因而,她也错过了方琼低眼扫过她时,冷冰冰的眼神。不过,到底方琼到底也不是个天真幼稚的小姑娘,平白地让人看笑话,这样的事情是万万不可的,她似乎也未察觉关意晟话中的错漏百出,仍是笑得亲昵:“谢谢冯阿姨挂心了。我妈妈只是手腕有些不好,多少年的职业病了,都是家里人太紧张。再说了,意晟哥你这么忙,有心意就够了。”

“麻烦代我问候柳女士一声。我们还有事儿,先走了。”关意晟无意多说,三言两语就做了结语。过了许久,直到他们快走到出口,林朝澍才听见身后响起清脆而急促高跟鞋声,渐行渐远。

回程过半,关意晟依然没有想要开口的意思。他甚至脱了外套,从车门的置物箱里拿出ipad看了起来。林朝澍被悬在半空中,一直在等着另一只靴子掉下来的声音,却迟迟不得结果。她的内心焦虑不安,又不能泄露分毫。早上的震惊过后,她强力地让自己保持镇定,现在,冷眼旁观关意晟的种种做派,无非是在煎熬自己,就等着自己熬不过去,主动投降。她挥开脑中的一团乱麻,试图好好想清楚关意晟到底可能知道了什么。

关意晟抬头往窗外看了看,车子已经回到了林朝澍住的校园。寒假不比暑假,学生少,游客更少,红瓦青砖,自有另一番清静之韵。他按下通话钮,让老宋把车开到湖边去,找个景致好的地方停下。

林朝澍听见了,也不反对,他愿意找个地方把话说清楚,这不是坏事儿。这么多年来,林朝澍已经很少有如此不安的感觉,恍若大厦将倾,她正立于危墙之下,这种感觉让她异常痛恨。

老宋把车停在了湖边的一条小径里,从车窗里望出去,一眼就能将垂柳枯枝绕堤的整个大冻湖尽收眼底,一些半大的孩子正在冰面上撒欢。关意晟从身前的柜子里拿出一个保温杯,拧开杯盖,倒出一杯热乎乎黑魆魆的液体,递给林朝澍。林朝澍盯着那杯东西,迟迟不愿伸手接过。关意晟轻笑:“怎么?难道还怕我下药?有必要吗?”

是说她没必要这样战战兢兢,还是说没有必要对她下药?林朝澍在心里反复琢磨他的话意。冷不防地,关意晟将杯子递到了她的唇边:“这是正经的老火靓汤,里面加了方子的,对脚伤好。”

这几天的正面接触,让林朝澍对六年后的关意晟多少有些了解,但凡他要坚持的,绝对接受不了硬碰硬的拒绝,她已经领受过他发疯的后果。她垂着眼接过杯子,放到手里握着。

“喝了吧,趁还热着,凉了药味和肉腥味儿就浓了,你更喝不下。”关意晟好心提醒。

林朝澍不言不语,端起杯子,一小口一小口,心无旁骛地喝完了,然后把杯盖递给了关意晟。关意晟接过来,盖上保温杯,说:“等会儿下车的时候,把汤带回去。这是一天的量,得当天喝完。”

得寸进尺!林朝澍纵是在心里对自己劝了又劝,仍是受不了关意晟这种理所应当的霸道。他到底是有了什么样的依恃才能用这样不容拒绝的姿态插手自己的生活?

“关意晟,我们能不能有话直说?”林朝澍深吸一口气,趁着还有勇气,强迫自己转身正对关意晟。

关意晟不急不慢地把保温杯放到一旁,扯过一张纸巾递给林朝澍:“擦一擦,都是有女儿的人了,怎么还这么不会照顾自己?”

这会儿,林朝澍已经百分之百感受到了他正在享受逗弄自己的快感,尽管心里的火越烧越旺,还是奋力压住:“六年前,我们就分手了。不管谁对谁错,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我们不是仇人,但也做不成朋友。关意晟,你觉得这样牵扯下去有意思吗?”

关意晟见她没有接过纸巾,反而冷飕飕地扔出了一串说辞,也冷了脸,伸手托住她的下巴,轻轻擦了擦她唇上的浅浅的油渍。

“你凭什么说我们不是仇人?你又怎么觉得我是想和你做朋友?”关意晟把纸巾揉成一团扔进脚边的垃圾桶里,语气里是不加掩饰的嘲讽,“林朝澍,我都还没有想明白的事情,你怎么说也不算数。我要是想明白了,你怎么说也没有用。”

第22章岩上无心云相逐

“每个人的人生中都会有那么一两个劫,遇上了就躲不过。”——林朝澍

“你…你怎么能不讲道理!”林朝澍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无赖言论。

关意晟双手抱在胸前看着她:“你讲道理?你说我隐瞒身份,你自己呢?外公是学术泰斗,外婆是名医,还有一个军级首长的舅舅,一个零售业巨子的表哥…林朝澍,这些,你说过吗?你想过要告诉我吗?所以,你看看,我们俩,还真是天生一对。”

听他这么一个人一个人地数,林朝澍的脸越来越苍白,她就像是被人一件一件地脱了衣服,**地在他如炬的目光下微微地抖着。

关意晟看着她狼狈的样子,心头一阵的畅快,由着性子往下说:“我当年有的顾虑,想必你也有过。你不过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林小姐的骄傲可是比那些情啊爱啊更重要…”

“你既然都已经看清楚了,那我们还有什么必要坐在这里?”林朝澍轻声反问他。

“必不必要,由我来决定。林朝澍,论绝情,我不是你的对手。论长情,你不是我的对手。”关意晟一手撑着椅背,一手架在林朝澍身旁的车门上,倾身将她逼进角落里,“我现在还放不下你,你就必须要在这里。”

林朝澍头往后仰,尽量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闻言不由瞪大了眼睛,脱口而出:“疯了吗?我有家庭,有女儿。”

“家庭?你是有个女儿,不过,你确定你有家庭吗?”关意晟盯着她的眼睛,状似疑惑地问,“无论在哪个国家,你都没有结婚纪录。你回国这几年,除了白皓,身边没有男人出现过。还是,你要告诉我,白皓就是那个人?”

林朝澍语塞。白皓不会介意她用他来做挡箭牌,但是,她也明白,把他卷进来,麻烦远比便利多。

“就算你真的结过婚,我也不介意。那个小丫头,我更不介意了。不过就是谈场恋爱,说不定我下个星期就清醒了。再说,我还是单身。如果,我就这么疯下去,你也没有损失,不是吗?”

关意晟说话间,越靠越近,最后三个字几乎是贴着林朝澍的唇角说出来的。林朝澍一脸绯红,猛地伸手把他推开,拉拉衣服,坐直身体,忍不住出言讥讽:“真好笑!说什么你介不介意,你都还没有问我愿不愿意呢。”

“那你当年离开,有没有问过我的意见?我这不过是依着葫芦画瓢而已。”关意晟被她一推,干脆就顺势大字型摊在座椅上,语调懒洋洋却火力十足。

林朝澍心知这样谈下去,根本不会有什么结果,关意晟摆明了只接受一个答案。她拉开把手,想推门出去,反正已经到了学校,就算是跳,那也能跳回去。结果,门纹丝不动。

“别浪费力气,门锁了,这样打不开。”

闻言,林朝澍停住了动作,背对着他一动不动。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想想当下的状况。显然,关意晟调查过她,庆幸的是,这个调查应该只是针对她背景和婚姻状况,他连孩子是谁的都没有去仔细弄清楚,更别说其他的了。想明白之后,林朝澍悬了大半天的心终于安安稳稳地落了地。既然说道理说不通,拒绝也明显无用,还能怎么做呢?

林朝澍转身坐好,也不看关意晟,只是低着头说:“送我回去吧,快到中午了,家里人还等我吃饭。”语气里是掩不住的无奈和疲惫。

关意晟正仰头看着车顶,状似发呆,听见她突然这么一说,不由转头看着她,很久都没有接话。然后,他慢慢地收拢身体,坐好,低头沉吟数秒,又伸手抓住林朝澍的右手,拉到自己身前,双手握住:“小雨…我不过是想圆一个梦,你没有理由拒绝我。”

真的,关意晟想不出来,林朝澍有什么理由要拒绝自己。且不说,在那两年热恋的时光里,他们之间有多么的契合愉快。就说现在吧。就算林朝澍出身书香门第,舅舅也身居高位,但在他们这个圈子的父母眼里,她依旧只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更何况还有个非婚生的孩子。如果不是背后有巨大的利益,她想在同样家世的人里面找个人,基本不可能。而关意晟现在是自己送上了门,不带其他目的,不介意她的过去,不拒绝她的孩子,愿意与她尝试开始。他心里不是没有恨,只是要留下她的执念比恨更强大。他不确定这种执念是放不下,还是爱,他也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能够给林朝澍一个婚姻,但是他愿意一试。就算最终他们还是分开了,他也一定会为林朝澍和她的孩子做出最好的安排。

关意晟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车厢里,出神地想着,觉得空气里似乎还有她留下来的气味。刚才她拒绝他送他上楼,他就随她去了,让老宋送,他还不想把她逼急了。再乖顺的,逼急了也是会炸毛的。他又想到她之前涨红着脸推开她的神情,先是偷乐,继而越想越好笑,竟是又笑倒在座椅上,最后索性愉悦地全身都躺了上去,闭上眼,几日以来的紧绷疲劳突如猛虎出闸,竟让他不自觉地睡着了。

范佩云觉得自己的外孙女今天非常的不对劲。自从她们公司的司机送她复诊回来以后,她就恍恍惚惚的样子,只要以为没人注意她,就会皱着眉发呆。早上的时候,范佩云听去而复返的保姆说,有个年轻的男人把林朝澍接走了。保姆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番男人的长相衣着,又夸对方温和有礼貌。范佩云没怎么回应保姆的话,但心里是隐隐有些高兴的。后来又见是司机给送回来的,心里又不明白了。可是,不管怎么说,年纪轻轻的女孩子,一个人带着女儿,这终究不是长远之计。

范佩云也曾经和高弘毅说过这件事儿。高弘毅因为心里对女儿,对外孙女儿有愧疚,自己话还说不好,就执拗地在纸上歪歪斜斜地写着:我养。她明白丈夫的意思,自己又何尝不愧疚,若是说这剩下的日子里,自己心里还有什么牵挂,那就数林朝澍和林一一的未来了。她比高弘毅想得细,想得远。高弘毅已经八十二,自己也七十好几了,就算现在能帮着母女俩,以后他们都走了呢?

高明是指望不上的。倒也不是说他没心,当年就是他去把外甥女儿接回来的。只是,他家里那位不是个让人省心的,吃不得亏,事事都想拔尖要强,哪里还能顾到别人?与其指望家里这些人,还不如帮着林朝澍找个靠得住的另一半,给林一一找个好爸爸。

只是,这半年的相处下来,范佩云看得清楚,这孩子心里根本就没这个想法,每天上班回来,除了跟孩子玩儿、给高弘毅做复健,其他的时间都花在兼职上了,甚至周末时间都会出去做同声传译。说实话,看着她这样,范佩云心里特别难受,真是像刀剐一眼疼。这么多年的外科生涯,让她对生死对人生看得都比平常人淡,当年的丧女之痛,扛着也就过来了。但是,她看着林朝澍独立坚强地努力生活,为未来未雨绸缪地打算,从来不求助不抱怨,她才清清楚楚地看到幼年失怙对孩子的巨大影响,而自己这些大人们当年光顾着自己的痛,自私地忽略了孩子感受,才让她变得这么没有安全感,变得坚强得让人看不过眼。

今天见着林朝澍这幅模样,又想到最近她崴脚那天彻夜不归,范佩云总觉得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孩子不说,她也不知道怎么问。就像林一一的事情——两年前林朝澍抱着只有3岁的一一出现的时候,她和高弘毅都呆住了。林朝澍只说是她的女儿,其他的一个字也没透露。高弘毅和她本来就已经后悔当年把她送出国,见着这么个结果,内心悔恨愧疚,更是一个字也问不出口。

吃过午饭,高佩云走进厨房,保姆过来低声跟她说:“刚才送小姐回来那个人,给了我一壶这个,要我记得温了让小姐喝完。”范佩云接过保姆递过来的保温杯,拧开盖闻了闻,肉香里夹着淡淡的药味,应该是滋补的汤。她点点头,递回给保姆:“嗯,倒一碗一出来给我,其他的先温着。”

范佩云端着汤出来的时候,林一一已经靠在林朝澍的腿上半眯着眼,林朝澍一下一下地轻拍着她的背。范佩云哄着一一起来自己去床上睡觉。等她从房间出来的时候,见到林朝澍正对着那碗汤发怔。范佩云在她身旁坐下,轻声说:“喝了吧,这也是人一份心。”

“外婆…不是…这个是…”林朝澍想解释,却又不知道怎么说。

“行了,我又没说什么。你是个有主意的孩子,只要你想好了,外婆和外公会帮着你的。”

林朝澍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只好沉默以对,眼神慢慢又落在了汤上。如果,她曾经设想过与关意晟的重逢,那么,她想象中的关意晟,可能是愤怒的,可能是淡漠的,又或者是心怀恨意的,但她从来没有想过,她会遇到一个霸道的、耍赖的,甚至是坦荡的关意晟。他不介意把自己的底牌直接掀开,不用不切实的诺言当诱饵,让林朝澍连拒绝都找不到适当的理由。甚至,在她不愿面对的心灵深处,曾有那么一瞬,悄悄地震撼了,微微地动摇了——不过就是一场恋爱,说不定下星期就醒了——然而,林朝澍也清楚地知道,这是魔鬼的诱惑,是来自地狱的召唤,她必须奋力抵抗。

第23章花下重门

“我已经过了那个年纪,爱情对我来说,只是锦上添花而已。”——关意晟

周末过去,再上两天班就是年二十九,春节长假近在眼前,办公室里空了一大半。sarah是本地人,最近又与楼上某人正暧昧中,每天上班的劲儿比什么时候都足。她刚打完卡,扶着林朝澍到座位上坐好,手机就响了:眉目里似哭不似哭,还祈求什么说不出…

林朝澍撑着下巴,一脸看好戏的表情,看得sarah有些别扭,赶快从包里翻出手机,一溜小跑到门外接电话。她倒还真想看看,到底是什么样一位能让sarah这么大咧咧的姑娘变成害羞的小女孩儿。

林朝澍正对着电脑屏幕发呆,突然一个保温杯放在了她面前,她狐疑地抬头看向旁边的人。sarah笑得意味深长,每条笑纹里都藏着“八卦”、“**”这几个字,语气暧昧地低声说:“这个,可是有人托我带给你的。”还特地把“有人”两个字咬得特别重。

呆了呆,林朝澍没反应过来:“有人?”

“啪!”sarah故作凶恶地一掌轻拍在桌面上,俯身盯着林朝澍不满地说:“快交代!到底是什么时候勾搭上的?还背着我暗通款曲…”

林朝澍猛地惊了,她语速飞快地问:“这到底谁给你的?”

嘟嘟嘴:“我才不说。你不也没跟我说吗?”

林朝澍突然觉得喉咙里像是被塞了一个热烫的小煤球,那种煤球就像是小时候,妈妈给她用过的那种老式暖手炉里用的,比**蛋还小,烧起来了,温度却是不低的。再开口的时候,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飘:“他…姓关吗?”

见她不太对劲的样子,小心翼翼地问:“你怎么了?脚又疼了吗?”

林朝澍只盯着她,不说话。sarah没辙:“好啦,他不姓关,他叫赵卓,是楼上华越秘书室的老大。你干吗说他姓关…关…关…啊啊啊啊!”她惊叫几声,不顾形象地蹲在地上,仰头看着林朝澍兴奋地说:“他老板就姓关啊,就是那个,那个极品帅哥啊!你那天走得早,没看见他上台致辞…哦,真帅…你不知道啊,他走之前还拿出一封大红包给大家抽奖,真潇洒真有范儿!他…”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那这是赵卓托你给我的?”林朝澍确认自己刚才想偏了,偷偷松了一口气。

“他说是他们一同事,知道他和我…就这么到我手上来了。”sarah力持镇定,但脸还是红了一下,“我已经说了,你也得交代。”

林朝澍一脸无辜地摇摇头:“我哪里知道?刚才不还问你吗?”

明显不相信,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满,来回打量林朝澍,突然想到什么:“你刚才为什么问我他姓不姓关?”

林朝澍抿嘴一笑:“我休假的时候无聊,上网看新闻看到华越的太子爷,正好是你那天指给我看的‘极品’帅哥,所以才这么猜的。谁知道你半路上被别人拐走了。”

“所谓极品,只可远观不可亵玩。我才不做那种灰姑娘的梦,够无聊的。”sarah喟叹。

说话间,林朝澍的手机响了两声。sarah见状就回自己座位上去了。林朝澍拿起手机一看,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汤收到了吗?要喝完。”她没有回,把手机放到一边去。

昨天是周日,早上保姆出门去买菜的时候,回来手上就多了个保温杯,说是前天送林朝澍回来的那位司机给的。今天早上sarah来接她的时候,她还特地留心看了看门口是不是有人蹲点,没想到埋伏居然是在公司里。

人说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可是,敌人都已经兵临城下,林朝澍还只是砌了一个小土墙,甚至还千疮百孔。

林朝澍晚上回家的时候,意外地见到舅妈赵如平正和外婆坐在客厅里。赵如平见sarah扶着她进来,赶快起身过去接手,对sarah连声道谢。林朝澍简单地给二人做了介绍,sarah直夸赵如平年轻,赵如平热情地送了sarah出门。

待客人一走,范佩云的脸色就冷了,也不看赵如平,只是扬声叫保姆:“黄姨!拧块热毛巾来给小雨擦擦手。”一一本来在书房,高弘毅在教她跟高明下象棋,听到妈妈回来了,连忙跑了出来,高兴地抱住林朝澍亲了一口。

赵如平笑着说:“一一长得真是漂亮,跟小雨就像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林朝澍正和一一说着悄悄话,听见舅妈这么说,只是笑了笑。范佩云却像是没听见有人说话,垂着眼皮,不搭腔。

赵如平像是完全没察觉气氛怪异,继续语气亲昵地对林朝澍说:“小雨啊,你这脚伤要不要紧啊?在哪家医院看的?要不我给你找个好点儿的医生再看看?”

林朝澍浅笑着道谢:“谢谢舅妈。这家医院挺好的,我也只是小伤,不碍事儿的。”

“唉,话不是这么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呐。你看你这么不方便,还要出门上班,多麻烦呀。对了,到时候,咱们家吃年夜饭是在你大姥爷家,我让你舅舅跟你哥哥先过来接你?”

闻言,林朝澍微微侧头看了一眼范佩云,见她正慢慢地抬眼看向赵如平。林朝澍想了想,说:“不用这么麻烦,到时候舅舅和表哥多的是事儿,哪能惊动他们。我这腿不方便,这两天又正好有些感冒,到时候还不知道能不能去。”

“胡闹!”范佩云低声呵斥她,“能上班,就不能跟家里人吃年夜饭?普通同事都不嫌你麻烦,你舅舅哥哥就连你同事也不如了?说出去能听吗?”这边说过林朝澍,转头又对脸上微僵的赵如平说:“你也不用事事问她。你是她舅妈,她妈不在了,你也做得了她的主。该找哪儿的医生,该让谁来接她,你安排就是了。”

这一番话,说得林朝澍和赵如平都沉默了。林一一看大人们都不说话,她赶紧跑到范佩云身边,奶声奶气地说:“太外婆,您别生气了,生气就不漂亮了!”范佩云搂住一一,笑着说:“还是咱们一一乖。明天,太外婆给你买个大洋娃娃,怎么样?”

林一一不说话,眼睛看着林朝澍,长长直直的浓密睫毛随着眨动的眼睛上下刷动,把渴求的表情演得淋漓尽致。林朝澍点点头:“这是太外婆送给你的新年礼物,你要是收下了,那你也得回送太外婆一份礼物才行。”林一一见妈妈点头了,本来兴奋地快跳起来,突然又听妈妈说要回送礼物,不由皱紧了小眉头,想了半天,只想出一个办法来:“我去问白爸去!”

赵如平听得糊涂了,脱口而出:“爸爸?她…她爸爸是谁?”

范佩云还来不及发难,高明正扶着高弘毅从书房出来,听见了自己妻子说的这句话,不由火上心头,又不好当场发作,只好岔过话去:“如平,你不是准备了东西要给小雨吗?”

赵如平话一出口就知道坏了,听到高明这么说,连忙从她的黑色小号lady包中拿出一张卡,笑着递给林朝澍:“咱们家还有些老规矩,过年前得给孩子买新衣裳。你和一一的尺码,我和你舅舅也不知道,还是你自己拿这个去买更好。”

说实话,林朝澍不愿意要,但是,现在要是不接下来,大家面上都不好看。她只好道谢,双手接过来,低头看了看,是一张金额不低的购物卡,不要说过年的新衣裳,买一个季的衣服都绰绰有余。她抬眼看向高明,对方也正在观察自己的反应,她冲他笑了笑,把卡放进了衣服口袋里。

除夕这晚是林朝澍15岁以后第一次出现在高家的家宴上。比起十年前来,高家的人口差不多翻了翻,光是孩子就是一群。客厅里,男人和男人一圈,女人跟女人一国,各聊各的。林朝澍腿脚不便,引来许多问候;林一一乖巧讨喜,倒是收了好大一把的红包。对于这对母子的出现,也不是没有人询问,范佩云就以一句“陪陪老人家尽孝心”打发过去。也有那不识趣的,问起林一一的父亲,赵如平忍不住僵了脸,范佩云也是面露不豫之色,倒是林朝澍一脸的坦然以对:“我和他父亲分开了。一一归我。”

范佩云没有想过会有人不顾脸面,真当着众人问出来,后来见是高弘毅二哥家新娶的孙媳妇儿,也就没再说什么。而林朝澍来之前是做好了准备的,这也是她一直以来对林一一的说辞:爸爸和妈妈分开了,因为妈妈能更好地照顾一一,所以一一和妈妈一起生活。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也不是假话。在这样的场合说出来,也是一劳永逸的办法。虽然,表面上大家都维持着自己的身份格调,不去当面说嘴,但是私底下传的话,估计不太好听,不然赵如平不会冒险得罪婆婆也想阻止林朝澍露面。

第24章柳边深巷

“人如果可以坚守自己的内心,那么就是最强大的防御。”——林朝澍

初一的时候,下了一场大雪,纷纷扬扬一天。第二天,林一一想出去堆雪人,可是就连保姆和护工都回家过年去了,家里没有人能带她出去,害得她一直黏在窗户旁。到了初三以后,家里的客人多了起来,大多是二老的学生。林朝澍缩在房里,陪着林一一编故事。

这几天保姆不在,老宋就直接把汤送上来,除夕也没落下。初四早上,老宋又来敲门。林一一主动地去开门。这两天客人多,林一一没少收红包,因此只要听见门铃响就兴高采烈。老宋之前没见过林一一,乍见一个嫩生生的小姑娘跟他拜年,突然就石化了,过了好一会儿才清清喉咙,僵硬无比地说了声“新年好”,在身上摸了半天,大概是想找个红包出来。林朝澍见状,连忙阻止他:“不用了,哪儿有这种规矩的——这又不是在南方,见面就给。”又见他两手空空,不由奇怪:“宋叔,今天没有汤了?”

老宋不是第一次听见林朝澍叫自己“宋叔”,还是觉得不自在,他搓了搓手,说:“今天您得去复诊了。关先生在下面等着您。”

林朝澍不是没想过自己去把石膏给拆了,一条腿不能动,生活里真是诸多不便。只是一来天气恶劣,二来真是没人能送她去。她唯二能想到的人,一个是sarah,要陪家人过年;一个是白皓,但听一一说初一早上就杀去云南采风了。因此,她基本没有其他的选择。

又一次,林朝澍和关意晟一起坐在密闭的后车厢里。只是,这一次,林朝澍心情有了很大的不同。既然,关意晟已经把底牌亮了出来,最坏也就是这样,没有悬念,没有未知的危险,这样反而让人安心。

“除夕怎么过的?听说高家每年都是几十号人凑在一起,你也去了?”关上门后,关意晟随意挑了个话题,他知道要是自己不说话,林朝澍能哼都不哼一声。

林朝澍微不可闻地“嗯”了一声算是回答,从杂志架上抽了一本杂志看了起来。

关意晟偏头看她,懒洋洋地笑着说:“就这么打发我?不问问我怎么过的?”林朝澍状似认真地看着杂志,没搭理他。他也不怎么在意,自顾自继续说:“我外公外婆住在法国,他们自己跟自己过节。我爸没哪个春节是在家过的。我妈不爱在公婆面前伏低做小,每次都是除夕晚上过去露个脸就回家。我回回都是陪完了老人,再回家陪我妈。”他伸出手把林朝澍的一缕头发拨到耳后,:“你说,咱们俩谁过得有意思点儿?”

林朝澍看起来两耳不闻书外事的样子,其实听得认真,心里猜测他每句话的意思,冷不防被他碰到头发和脸颊,后知后觉地往后躲了躲。

关意晟轻轻笑了起来,说话的时候都带着笑意:“林朝澍,我那天说的,你到底听进去了几个字?你该不会是想跟我玩拖延的把戏,然后又一走了之吧?”他撑着下巴,看着林朝澍优美的侧面轮廓,“我还想,你现在应该不会那么天真幼稚了,别让我发现我高估了你。”

林朝澍听他语气里的不耐浓了起来,不得不合起手里的杂志,打起精神来应付他。她盯着他毛衣的领口,语气清浅地说:“我的确不会再那么天真幼稚。只是,关意晟,我身上没有那种按钮,你一按,我就照着你说的做。我需要时间考虑。我不知道这个时间会有多长,但是我一定会给你一个答复。就像你说过的,说不定下个星期你就醒了。给我点儿时间,你不是也没有什么损失吗?”

“说得真好,我都想为你鼓掌了。林小雨,你可不要让我失望。”

拆了石膏,林朝澍有种再世为人的感觉,觉得自己轻得像只鸟儿,想去哪儿,拍拍翅膀就过去了。白凯没有穿医生袍,一身便装,可见不是值班的日子。她心里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自己这点儿小伤,真是伤及无辜,忍不住特别诚恳地向他道谢。

白凯前两次见到的林朝澍,除了必要的礼貌,其他的时间都是一脸的冰霜,少言寡语,今天见她突然跟活过来似的,觉得好笑,才发现这姑娘原来也挺可爱的,真心笑起来的样子甚至让他觉得有点儿眼熟,顺着嘴儿就说了出来:“我怎么觉得原来在哪儿见过你啊?”

林朝澍愕然。关意晟则是拧紧了眉。白凯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撇清:“哥,我没啥意思,真是觉得在哪儿见过…好,就当我没说!哥,朝…林小姐,我取车去了,回见!”

林朝澍目送白凯走远,收回眼神的时候才察觉到关意晟正盯着自己脸看。她下意识地低下头避开,跺了跺渐渐有些僵的脚,然后抬头对关意晟说:“我脚已经好了,自己打车回去就行了。”说完,紧了紧脖子上的大围巾,抬脚往前走去。关意晟在她身后扬声说道:“你确定不用我送?”林朝澍的回答是加快了脚步。

医院门外特地划了一条辅道给出租车排队等候。林朝澍上了其中一辆,车里的暖气和外面的寒意一交错,让她连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她伸手想去包里拿面巾纸,这才意识到,包不在自己身边。司机问她到哪儿,她愣了好久,最后只能对司机说对不起,尴尬地下车。她的包落在关意晟车上了。林朝澍想起他最后问她的那句话,显然是知道她忘了包,就等着看她笑话。现在,她身上没有钱,没有手机,而关意晟也不知所踪。

林朝澍站在路边零下十度的空气里。往常,干冷的空气总是能让她觉得精神为之一振,现在,却像是一把把刀刮得脸生疼,而疼痛令人昏聩。不然,她怎么就想起了当年?那时候的关意晟,也经常会有这样的恶作剧,让总是故作成熟的小女孩儿气得仪态全无,抓住他哪儿就咬哪儿。是不是有些男人,不,男孩儿,不会长大,只会变老?林朝澍咬牙在心里叹息。

她前思后想,左思右想,反反复复,最后还是选择回头去停车场找关意晟。她正转身往回走,突然一辆车在她身边慢慢停住,驾驶室的车窗摇下来,正是关意晟那张微带着笑意的脸,还故意地问她:“这位小姐,要不要搭顺风车?我往北四环走,您要也是往那个方向,我就捎您一段。”

林朝澍深吸一口气,忍住,拉开后座的车门,却发现沙发上空无一物,她怔住了:难道今天就没带包出来?

关意晟扭过头来,冲着她扬了扬手里的东西:“如果你是在找这个的话…我怕丢,先替你保管了。”

林朝澍循声看去,他手里拿着的正是自己的包。

“还有,坐前面来,老宋已经回去了,我可不是司机。”关意晟不紧不慢地提醒她,一条条封死她的退路。

识时务,识时务,识时务——林朝澍在心里默念,从车后绕到副驾驶的位置,拉开门坐进去。

“咔哒”,中控上锁。关意晟把包放到林朝澍的腿上,又用手背在她脸上试试温度,动作自然得就像这六年的分离从来都不存在。“都已经冻成这样了,何必呢?”他叹了口气,“我不反对生活里面有些小情趣,只要你别玩得太投入就行。”

“你…”林朝澍忍无可忍,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尽力冷冷地看着他。关意晟毫不在意,反而温柔地回望她。这样的对峙,林朝澍总是那个落荒而逃的,她只能恨恨地撇过头,再也不看他一眼。

在车快开到家属院门口,还有约一公里距离的时候,林朝澍让关意晟停车。关意晟侧头看了她一样,并没有踩刹车,照样往前开。有那么一瞬,林朝澍还以为关意晟要把车开进院子,结果,他却径直往院门边的小径里开去,找了个车位停了下来。

林朝澍解开安全带起身去开门,打不开。她头也不回地说:“麻烦关先生开门。”

关意晟却用叹息一般的口吻说:“小雨,你还是不明白…我不是别人,你对我再冷,我也不会知难而退。你从没想过重新开始,对吧?既然要用借口来搪塞我,那就要把戏演得认真点儿。”紧接着的,是一阵漫长的沉默,只闻两人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你这样地任性…是赌我不会真的勉强你,还是因为你心里根本就没拿我当外人?”关意晟伸手碰了碰她的发尾,手背触到颈背的皮肤,忍不住来回摩挲,“你原来只对我任性的…我想,你对我不是全无感觉。这反倒让我更加好奇你拒绝我的原因。”

针芒在背,这种感觉林朝澍终于体会到了。她背对着关意晟,看不见他的表情,不知道他究竟真是参破了什么,还是只是耍诈而已。她闭上眼回想相遇的点滴,想反省自己是否真如他所说,却是心乱如麻,真相就像一片羽毛,在心里乱飞,怎么抓也抓不住。

林朝澍转身要反驳,却不料关意晟的脸就紧贴在自己身后,差点儿就要撞上他的鼻子。他两手撑在她的身侧,并没有实质地碰到她,眼里几番波光流转,像是一头优雅的雄狮正一掌踏在猎物身上,看着猎物垂死挣扎,思量着自己下嘴的方式。林朝澍被他看得寒毛直竖,一阵阵地战栗,却因为距离太近,不敢乱动,生怕一个不对就把自己送上门去。

关意晟眼中的林朝澍,睁着一双水意浓浓的大眼,像是一只迷途的小鹿,眼神里闪过惊慌与乞求。见他越靠越近,她连对视都不敢,反而垂下两片漂亮浓密的睫毛,遮住了眼里的情绪,手却抵住他的胸膛,试着阻止他。

“关意晟,我说过我需要时间。我不愿意,你也不能…”林朝澍的话猛地停住。因为关意晟突然抓住她的手,背到她的身后,然后俯身吻住她。

第25章一晌贪欢

“理智与理性,对于商人或是科学家,都是最重要品质之一。”——关意晟

林朝澍没有办法判断这个吻的时间长短。

她恍若被抛入了一条打着漩涡往下的河流,巨大的水流将她往下吸,令人压抑窒息,她想开口呼救,却在顷刻间被一个个扑过来的浪头灭顶。在蒙昧不明的水下,她听见两种不同节奏的鼓声,相互交缠,相互激励,她极力想找到鼓声的来处,挣扎着尽力要浮上水面,身体却瘫软无力。此时,一双有力的手臂紧紧地抱住了她的身体,让她有了依恃,于是只能迎合,只能依附。

恍惚间,她怀疑自己其实是掉入了幻象的黑洞,因为怀抱的温度、交缠的气息是这样的熟悉,异样的真实,让她整个人在瞬间被回忆淋得透湿。这当下的幻境,仿佛是只存在午夜时分的无数个不可告人的梦被投射放大,让她从灵魂开始颤抖,眼中不自觉地蓄满泪水。

等到林朝澍的理智重生,神魂复位,她发现自己正微微地喘着,手臂软软地搭在对方宽厚的肩膀上,眼前的男人嘴角半弯,与自己抵额相拥。

关意晟也正努力地平复自己的呼吸,却仍心有不甘,不满足地在喘息的空档不住地啄吻她的唇。这个吻来得突然,是他失控了,然而,他第一次如此感谢自己的不理智。这一秒钟里,他内心的满足、安定与澎湃的情潮,让他深深地觉得自己之前的顾虑、犹豫和不确定没有任何意义。而同时,在这个吻里,林朝澍的反应也让他确认了,自己并不是唯一一个放不下过去的人。巨大幸福胀满了他的心灵与身体,这是他久已不再体会过的感觉,他很想很想让林朝澍知道自己此刻所有的心情。

关意晟调动了身体里所有的理智神经,稍微拉开了一点儿两人之间距离,却见到林朝澍两颊潮红,眼睛湿润而迷蒙,依旧呆呆地看着自己。他从胸腔里滚出一声似是叹息又似是轻笑的声响,理智终于全面失守,他低头又吻了上去。

这一次,林朝澍很快就清醒过来,使劲儿地想挣脱。关意晟哪里愿意放开,双手一使力,把林朝澍彻底拉进怀里,身体与身体紧紧地贴在一起。他笑着贴在她耳边哑声逗她:“如果,你真想让我给你时间,总是要先交点儿订金,让我安安心。像这样儿的…我很满意。”

林朝澍羞得连脖子都泛起了淡淡的粉红。她的身体是燥热的,然而血管里的血却是冷得像夹着冰渣,一次次地浸润、冲击她的心脏,让它就快要丧失跳动的能量。她几乎是用尽了全力来抵抗,却如蜉蚁撼树,更惹来了关意晟愈加不留余力的镇压,他甚至放低了椅背,用自己身体的重量当工具,让两人之间连一丝缝隙都没有。这样的姿势让林朝澍更加不安,似乎有一团一团的血往头顶上冲,她几如困兽一般撕咬挣扎。关意晟起初并不着恼,如玩闹般逗弄着她。只是,情况有些失控,他渐渐失去了轻松的心情,咬着牙控制着越来越失控的身体,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鼻息粗重,热热地喷在身下女人的颈窝里。林朝澍这才发觉,自己的抵抗,在这样的情形下却变成了另一种的迎合。她进退两难,难堪不已,终是放弃了抵抗,放软了身子,整个人渐渐安静了。

关意晟享受她的挣扎,也喜欢她的柔顺。他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在她的脸上落下一串细碎地吻,短促地喘息笑道:“你的嘴,不说话的时候要诚实得多…”

这一句话像是一把利剑,斩断了林朝澍心底的阀门,让恐惧、羞愤与自我厌弃这几种情绪,像是洪水一般猛泄而出,迅速地将她淹没。她无法呼吸,颤抖着,不可自控地哭泣。涌出的眼泪瞬间浸湿了林朝澍耳后的头发,填满了关意晟的整个掌心,尽管她咬着唇极力压抑,仍是泄露出低低的抽泣声。

这不是关意晟预料中的反应。林朝澍极少哭,在他们相处的日子里,能让林朝澍红眼眶的事情一只手就能数过来。他不知道现在她为什么会哭,这显然不是喜悦或是娇羞的眼泪。这样连哭泣都隐忍的林朝澍让他的心揪痛,身体瞬间冷静下来。他默默地退开,调高椅背,想伸手去帮她擦眼泪,又在半路上顿住,最后,只是扯了几张纸巾递给她。林朝澍偏过头去不理他,倔强地用手胡乱抹了抹脸上的眼泪,有几次好容易止住了泪意,下一秒眼泪又突然涌了出来。

关意晟被她好像流不完的眼泪弄得心烦意乱,恼恨非常,失控地低吼:“林朝澍,你把我弄糊涂了!你刚才明明回应了我,干什么现在又摆出一副羞愤欲绝的表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承认你还需要我有这么为难吗?你究竟哭什么?”他脑中闪过无数种猜测,无数个念头,突然他呼吸一窒,寒着声音道:“还是说,你只是身体忘不了我,心里还有别人?”

这样胡乱的指控与理所当然的所有者姿态,让林朝澍觉得荒谬之极。她回想这几个月来的经历,自己就像是被人持刀一步步地逼到了悬崖边上。

初初相遇的时候,林朝澍祈祷他们只是偶然相交的两条直线,然后各自有各自的维度,永不会再相交。

可是,一连串的巧合让他们的世界有了小范围重叠的交集。于是,林朝澍转而希望能维持表面的平和,大家保持距离,互不牵扯。

现在,关意晟以受害者的姿态向她索赔,向她施压,理直气壮,甚至表现得情深意重。林朝澍很想问问他,他究竟凭什么?过去,她有太多的不忍与忌惮,才会让自己一步步陷入被动之中,以至于现在事情正在朝着最坏的方向发展,她不能不放手一搏,

林朝澍控制住情绪,擦干眼泪,声音因为哭泣而有些暗哑,但咬字吐词却异常地用力:“关意晟,我本来不想说破,各留余地,这样就算以后偶尔见面,也不用彼此之间太过于尴尬。既然你这么想知道原因,那就好好地听,一个字也别听错。”

“我承认当年的分手我有错,我解释过,也道歉过。可是,你问问自己,你就一点儿错都没有吗?假如,你真的像你现在表现得这样放不开这段感情,你当初干什么去了?我在美国不是非法移民,我有驾照,有工作签证,有纳税记录——这六年,我不是藏在山洞里生活的,凭你的背景和能力,随时都可以找到我。但是,你找过吗?没有。”

“我当年误以为你是穷小子,对你隐瞒身世,这是错。你,难道不是跟我一样吗?你现在能站在道德审判台上义正词严地指责我,不过是因为我先离开而已。你敢说,你决定要不要找我的时候,没有权衡过我的价值?一个一无所有的小女孩儿,值不值得你穷追不舍?追到了以后,又该怎么收尾?真的要她在一起吗?这些,你真的从来没有想过吗?”

“如果说,后来重逢的时候,我说一一是你的女儿,我想要重新开始,你能不能做到毫不怀疑全盘接受?或者,我若是没有坚决地拒绝你,你对我还会这么放不了手吗?”

“假如我就真的只是一个带着孩子的无依无靠的单亲妈妈,你也会像现在一样敢用婚姻来诱惑我吗?在知道我的身世之前,难道你就没有挣扎退缩?”

“是,我承认,就我现在的情况,想找个比你更好的,根本不可能。你愿意俯身就我,我应该感激涕零,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不识好歹。可是,任何用牺牲来成就的爱情都太危险。哪一天你激情消散,我是不是马上也要回归原位。还是说,其实你已经做好了补偿我的打算?”

“关意晟,当年,我爱你,非常爱你,所以,我才会忍受不了感情的瑕疵。现在,我虽然已经不爱你了,但我心里仍然觉得那段感情里有值得保存的美好。承认吧,我们都已经面目全非,我为什么还要用一段千疮百孔的狗尾续貂来破坏我的过去?”

“现在,你还有疑问吗?”

林朝澍说到最后,身体都开始控制不住地微微抖动起来。她沉默着,承受着波动的情绪来回碾压她的四肢百骸,许久,疼痛才稍稍歇止。

“开门吧,我要回家了。”

关意晟一个字也没说,甚至没有看林朝澍一眼,沉默地打开了车锁。林朝澍搂紧了外衣,顶着风往前走,眼泪无声地顺着两颊滚落在领口里,寒风一吹,身体就像是破了一个洞,里外四周都是冷飕飕的感觉。

关意晟从后照镜里看着林朝澍的身影慢慢地走远,此刻的他,已经完全失去了感受的能力。刚才的这一场遭遇,不是恋人的温存,不是对话,而是残酷的厮杀,林朝澍被关意晟逼入绝境,关意晟受了林朝澍当心一剑,结局是两败俱伤。

林朝澍的话,像是一个紧接着一个的巨浪向关意晟袭来,拍打在他的心上,溅起漫天水雾。她说的每一句话,他都想反驳,然而在满心仓皇的当下,却又都找不到可以反驳的字句,只能哑口无言地听着昔日的恋人一层层揭开自己心底的秘密与疮疤,那是他一直没有勇气面对与审视的最真实的自我。

第26章梦里不知身是客

“首先,我是母亲,其次,我才是女人。”——林朝澍

白凯和陈宇从顾东新买的跑车里下来,白凯羡慕地拍拍车顶,笑嘻嘻地对正在关车门的顾东说:“唉…真是好家伙啊!一个女人换架超跑,值!”顾东闻言,面色一暗,眼神恶狠狠地瞪着白凯。陈宇不耐烦地推了推他:“走不走啊?看什么看?有本事你就去揍他,看是他狠还是你狠。”顾东僵硬地一扭脖子,自顾自往前走。没办法,要论打架的快狠准,他不是冷血的骨科医生对手;要论毒舌,白凯更是天下无敌。

三人笑闹着走进一栋外观毫不起眼的灰白色建筑里,一名身着西装的中年男子赶紧迎上来,招呼他们:“新年好啊!三位怎么这个时间想着过来了?”

陈宇跟他握了握手,说:“云哥,咱们仨是被这春节给闷坏了,溜出来透口气。你别张罗了,我们就去我哥那间房坐坐。”

被唤“云哥”的男人面有难色,斟酌再三才说:“要不今天给大家安排其他房间?那间房老板自己用了。”

顾东一听,乐了:“赶巧儿了!走走走,闹闹他去。”

云哥连忙伸手一拦:“老板来了两天了,不让人进去。”

三人相互之间对视了几眼,白凯上前拍了拍云哥的肩膀说:“行了,云哥,您别装了。今天见着我们是不是像见着亲人了?走,带我们看看去。”

云哥笑了笑,领着他们往关意晟的私人包厢走去。

陈宇敲了敲门,没有回应,便径直打开门,房间里灯光昏暗,高分贝的交响乐曲夹着一股浓重的酒气扑面而来。顾东推开陈宇快步走了进去,四处找遥控器,找不到就干脆伸手直接关掉了音响的电源。

白凯眼尖地在沙发上的yīn影里发现了躺着的关意晟,上身就穿了件白衬衣,凑近一看,揉得皱巴巴的,上面星星点点的酒渍。他轻轻推了推关意晟,关意晟微微掀开眼皮,眯着眼看了他半天才慢慢坐起来。

“哥,这大过年的,自己一个人闷着干吗?想喝酒,叫上我啊!”顾东一屁股坐在关意晟对面。

陈宇接腔:“就是。你看看,这么多好酒,全你自己一个人喝了。”他指着桌上地下散落的酒瓶,扼腕叹息。

关意晟不理他们,站起来,晃晃悠悠地进了卫生间。白凯迅速地拿起关意晟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屏幕没锁,赫然是一个女人的照片,短发,长睫毛,皮肤很白,闭着眼躺在白色的枕被间。他连连滑过好几张照片,全是这个女人睡觉的样子。陈宇指了指卫生间,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随即也挡不住诱惑,和顾东一起凑过来看。听到卫生间的水声停了,白凯赶紧把手机放回原位,对其他二人摆了摆手。

关意晟洗了把脸出来,明显清醒了一些,他指指陈宇:“去,叫人过来收拾一下,让他们再送点儿吃的过来。”他自己又去酒柜里拎了一瓶红酒出来。

顾东接过关意晟手上的酒瓶,笑着说:“哥,要不酒咱先歇着,我带你去兜兜风?我新换一车,超酷!”

关意晟眼睛里全是红血丝,就这么抬头看了一眼顾东,看得顾东心里瘆得慌。“怎么?跟家里服软了?”

白凯大笑:“哈哈,那车就是他的卖身钱啊。”

“滚!”顾东偏头啐了白凯一口。

二人一时没注意,关意晟默默又给自己倒了一大杯酒,仰脖一口气喝光,把酒杯往茶几上一砸,手指着顾东:“就你这样儿的,以后少他妈把姑娘往我跟前儿带。那些个好姑娘,你他妈就不配!”

顾东被他骂得莫名其妙,涨红着脸,说不出话,低头悻悻然坐在一旁没了声响。白凯见场面不对,正要开口圆场,就见陈宇进来,身后几个高挑的女孩儿鱼贯而入,他急得忙跟陈宇挥手,示意他带人出去。陈宇疑惑地瞪着他,不明所以。

姑娘们已经轻车熟路地坐到了沙发上,见一地的狼狈,手脚利落地收拾起来,后面跟着的服务生上了几盘冷菜。关意晟脸色越发不好看,他看着身边坐着的那一位,突兀地问她:“你觉得我好吗?”

姑娘不知道老板什么意思,只是点点头。

“我让你跟我结婚,你敢吗?”关意晟绷着脸问道。

姑娘点点头,又摇摇头,端起茶杯:“老板,您…您喝点儿茶吧…”

关意晟霍地站起身,冷笑着抬手指了一遍其他三人:“听见了吧?都说你好呢…其实没一个真心实意的…滚!都给我滚!”

白凯挥挥手,让吓得僵住了的姑娘赶紧出去。关意晟从来没在自己店里发过疯,大概每个人都觉得他是个好脾气的老板。三个人正想劝关意晟坐下吃点儿东西,就见他突然脸色发白,按着肚子慢慢弯下身,然后“咚”地一声摔在了地板上。

关意晟被紧急推进了手术室。三人在门外候着。没多久,一个护士出来告诉他们是胃穿孔,幸好来得早。陈宇焦躁地踱来踱去,顾东坐在椅子上神色茫然。白凯则是把玩着关意晟的手机,若有所思。过了一会儿,他点开关意晟的通讯录,上下翻找,里面一堆严肃的全名,多是工作标签,翻到后面,他终于找到一个特殊的名字——“雨”——就一个字。白凯毫不犹豫地拨了出去,响了很久才有人接,一个女声传了过来:“喂?”

白凯语气焦急地说:“朝澍,你好!我是白凯,白医生。抱歉这么晚打扰你。我哥他休克了,现在正在急救。你方便过来一趟吗?”

那边有几秒什么声音也没有,白凯屏息等着,直到林朝澍低声问了他地址,他才慢慢吐出一口气。挂完电话,他一转身就见到两张表情一致的脸,异口同声地说:“坦白从宽!”

白凯从关意晟的手机里翻出之前见到林朝澍的照片,递给那两人:“看好了!罪魁祸首就在这儿。”接着,把几次见到林朝澍前前后后的事情都说了。赵宇和顾东将信将疑,这么多年,他们从没见关意晟为女人失常过,哪回都是好聚好散的。

没过多久,一个穿着毛衣牛仔裤的短发女人急匆匆地从电梯里奔出来,走到白凯面前时还喘着气:“到底,到底怎么回事?怎么会休克?医生有没有诊断?”

白凯面色凝重地摇摇头:“我也不知道,里面还没出来人。他一个人闷头喝了几天酒,我们找到他的时候,没说两句话就倒了。”他拉着她坐下:“来,坐吧,手术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顾东和陈宇两个人在一旁打量着她,无意搭腔。的确是个漂亮的女人,大半夜的素着张脸出来还能让人觉得好看的女人,现在已经越来越少了。当年梅艳芳凌晨过世,媒体拍到的钟楚红是算一个。不过,更漂亮的女人,他们也不是没在关意晟身边儿见过。关意晟在他们心里跟山似的,心里是岩石一样坚硬可靠的理性和逻辑。为一个女人喝酒喝到胃穿孔——只有白凯才会有这么不切实际的联想。

林朝澍并没有注意到其他人,她现在浑身发冷。匆忙间,她只套了件毛衣就出了门,现在坐在半夜透风的长廊里,冻得牙齿都在打颤。几天前,她丢下那些话后就再也没有见过关意晟。关意晟给她打过电话,但都是响了一两声就断了,她也就没有理会,想着,自己已经把所有旧情脉脉的假象都撕开了,说得那样**直接,他就算再想说什么,自尊心都不会允许吧。更何况是关意晟这样的一个人,感情于他而言,绝对不会是生活的主题。

这几天,林朝澍晚上睡得很不踏实,闭上眼,过去做过的噩梦轮番地出现。半夜突然接到白凯的电话,她因不安而空悬的心往下落,直直地堕向深渊。现在,她坐在手术室外,想象着里面关意晟躺在手术台上的样子,心像被挖了一个洞,眼前全是过去他的样子,笑的,安静的,苦恼的,疲惫的…

手术室的门突然开了,几个医生和护士走了出来。医生对着迎上去的白凯他们说:“情况很好,还好只是初期,等下就可以推去病房。醒了之后,注意让他多活动。”

林朝澍站在那儿,听医生说到“初期”两个字,脸色瞬间灰败,颤抖着抱着自己慢慢地蹲下去。白凯送走了医生,回头见林朝澍的样子吓人,忙过来扶起她,不忍再吓唬她,解释道:“他只是胃穿孔,小手术,很快就会醒的。一般十天半个月就能出院了。”林朝澍抬头看着她,眼睛里写满了怀疑。

“真的,不骗你。胃穿孔就这样,发作起来吓人,其实只是小毛病。走吧,咱们去病房看看他。”白凯托着她的肩,支撑着她。

到病房的时候,护士正在床头给各种仪器插线。关意晟脸色惨白,手背上插着针头,病号服里伸出好几条线连着不同的仪器。林朝澍双腿发软,跌落在病房的沙发上。她一直觉得自己足够坚强,早就做好了面对任何事情的准备,然而,当她这么真切、这么近距离地感受到生命的脆弱,才发现自己根本还不能接受。

关意晟醒得很快,他睁开眼,见到身旁围满了人,有点儿不太明白自己现在的处境。他一转头,马上觉得头晕想吐,难受中突然看到林朝澍就坐在病床旁边,还以为是麻药未退的反应,难受地闭上了眼。突然感觉到自己唇上凉凉的,有水渗到嘴里,他睁眼,林朝澍并没有消失,正拿着棉签沾了水往他嘴唇上轻轻擦拭。他偏过头,不再看她,觉得很累,眼皮很重,尽管旁边好像有人在跟他说话,也没办法阻挡他睡意。

关意晟再一次醒来的时候,清晨的阳光斜斜地从窗外射了进来,落在地上、沙发上和林朝澍的身上。她蜷在小床上,闭着眼,下眼睑青黑色,嘴唇干得快裂开了。他动了动身体,沙发上半坐半躺的白凯听到声响醒来,连忙起身。林朝澍其实睡得很浅,也忽地弹坐了起来,怔怔地看了关意晟半天。

关意晟扭头不看她,哑着嗓子说:“你走。我还没有悲惨到要你可怜我。”

林朝澍好似没听见,呆坐在床沿,抬头看了看关意晟的药水袋,靠过来按了床头的按钮,让护士来换药水,自己则去了洗手间。

白凯觉得气氛尴尬,找了个买早餐的借口就逃了出去。林朝澍出来的时候没见到白凯,只有护士在换药。她站在关意晟的床边,仔细看了看他已经正常了不少的脸色,认真地对他说:“你保重吧。”然后转身,毫不拖泥带水地,走出了病房。

第27章落花流水春去也

“人其实真的挺贱的。不是千难万险,显不出自己多情深意重。”——关意晟

关意晟瞪着天花板上吊顶细密的纹路,他觉得委屈,他觉得恨,可是,这么幼稚的话怎么能说出口?就算他想说,那个人已经很帅气地走了,说了谁听?

林朝澍临走时的那句话在他的脑子里呼啸来去,把他藏得细密的不安从各个角落里扫了出来,越积越浓,让他如坐针毡。他强自忍耐了一刻,最后还是向冲动投降,忍着伤口的疼,慢慢坐起来,一把扯掉了手背上的针头,脚步蹒跚地追了出去。旁边换药的小护士被吓得不清,放下手中的东西也赶了上去。

林朝澍进了电梯,按了1楼。如果不是楼层太高,自己精神太恍惚,她真不想呆在密闭的医院电梯里。电梯门快关上的时候,一个人伸了一支胳膊进来,然后,整个人挤了进来。林朝澍面对着正呲牙咧嘴疼得抽气的关意晟,眨了眨眼,然后才反应过来:“你怎么能下床?”

关意晟不理会她的话,一只手捂着伤口的位置,一只手拉住她的手臂:“你刚才那话是什么意思?是不是你又要走?你…你为什么会来?你…”他其实想说,既然来了,为什么就这么走掉。然而,想想自己醒来后的表现,又真是问不出口。

他内心正天人交战,电梯突然间抖了一下,紧接着仿佛自由落体一样往下跌落了一两秒,最后发出轰隆一声才彻底停住。关意晟和林朝澍因为这意外的变故,双双跌落在地上。林朝澍顾不得自己害怕,先爬到关意晟身边,查看他的情况,见到他拧紧了眉咬着牙,知道他肯定是伤口疼得厉害,不敢耽搁,迅速站起来,按下紧急呼救按钮,但是响了半天都没有人应答。林朝澍有些心慌,从来没想过居然会遇到这样的情况,只能焦急地一遍又一遍地按。

“小雨,过来。”关意晟撑着自己坐起来。林朝澍回头见他坐了起来,又赶忙过去扶他,就怕他一个不小心让伤口裂开。

关意晟握住她的手,咧开干裂的嘴唇,终于露出了这几天来的第一个笑容:“我没事儿…你陪我坐会儿吧。”林朝澍半信半疑,但除了相信他又别无他法。关意晟正要开口说话,突然眼前一黑,过了好几秒,他才适应了黑暗,隐约能见到旁边人的影子。“可能是线路断了,放心,过一会儿他们就会发现的。”他转头安慰林朝澍。许久,林朝澍都没有说话。关意晟觉得不对,探过去,捉住她的手,冰凉,并微微地颤抖着。他沿着手臂往上,摸到她的脸,冰凉,一手的湿意。

“怎么了?撞到了哪儿了?说话!”关意晟一急,也不顾自己的情况,两只手慌乱地在她身上摸索。林朝澍捉住他失了章法的双手,声音有些异样:“我很好。”

关意晟不怎么相信她的话。他知道她不喜欢电梯,不喜欢密闭的空间,却从来没有见过她这么强烈的反应。他伸过手臂,试探地,慢慢地环住了她的肩,把她往自己的身旁带。林朝澍缓慢却坚决地拉下他的手。关意晟又痛又急,却束手无策。

断了电之后,抽风机也停了,电梯里开始一点一点变得气闷。两人之间也是一片沉默。

“你会死吗?”

林朝澍声音很轻,仿佛是喃喃自语,让关意晟心头一惊:“是白凯告诉你的?他骗你的,我就是…喝酒喝多了。”原来。原来,她是这样被骗来的。关意晟不知道是该揍白凯一顿还是拍拍他肩膀说他做得好。

“我讨厌医院。为了一一,我逼着自己来。关意晟,我不想再在医院里看见你。”

“好,我这就出院。”

“你知道这电梯里常常有死人吗?我不想跟死人呆在一起。我要出去。”

关意晟渐渐察觉出林朝澍的不对劲,她说话的内容怪异,语气奇怪。他现在也管不了自己的伤口,慢慢往她身边儿挪动,轻轻拉住她的手,语气坚定地说:“这里没有死人,我们很快就能出去了。”

“我想了很多办法都出不去。我把窗户都砸破了,还是没有人发现。你怎么不在呢?你去哪里了?”林朝澍忽然抓紧了关意晟的手,低低地问。

“小雨,我在。我在这里,哪儿也没去。”关意晟不知道她究竟在说什么,但她语气里的凄楚惶恐让他鼻酸,忍不住把她搂进怀里。她的确不对劲。关意晟大概能明白,可能是眼下的情况勾起了她的某些回忆。什么样的回忆能有这么大的力量,能逼得林朝澍失去控制?

关意晟心痛又疑惑,但现在并不是追问的好时机。直到现在,还没有人发现电梯出了问题,他们不能坐以待毙。关意晟想了想林朝澍身上的穿着,伸手去她牛仔裤口袋的位置一摸,手机果然在那儿。他一手轻抚着她的背,一手拿出了手机。幸好还有微弱的信号,他拨了电话给白凯,让他赶紧叫人过来。

自从关意晟抱住了她,林朝澍就没再说话,她埋在关意晟的怀里,无声地流泪。刚才,她恍惚了一阵,忽地不知道自己究竟身在何处,直到听到关意晟给白凯打电话,才清楚地确认自己不是在老家的旧公寓里。

十三岁那一年的一个夏季的清晨,她像往常一样在自己的床上醒来,却发现手脚被绑住,嘴里塞了东西,又被贴了透明胶带。她奋力地挣扎,想要发出声音唤来父亲林立夏,却得不到丝毫的回应。到了傍晚的时候,她又饿又渴,听到别人家里传来的各种人声,又生出了希望,想尽办法挪到窗边,用头撞破了玻璃窗,夏天的海风带着腥味冲进来,楼下传来大声的咒骂。那一刻,她流着泪笑了。可是,楼下被玻璃碎片吓着的人骂过便走了,仍然没有人接到她的求救信息。在那个漫长黑暗的夜晚里,林朝澍睁着眼直到天亮,最后是因为体力不支,昏死过去。直到第二天下午,警察来找林立夏,破门而入,才发现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林朝澍,而林立夏神态安详地躺在床上,尸体已经散发出淡淡的腐臭。

闷热、黑暗、死亡、密闭…这些相同的因素又一次聚集在一起,勾起了林朝澍深埋心底的梦魇。这一刻,她不想再和自己拔河。好多年了啊…她再也没有尝过放下所有过去、安心依赖的滋味。就这一刻,就放纵自己这一刻,也许再也没有比现在更适合的机会,也许这是最后的机会。林朝澍催眠自己,说服自己,眼泪不停滚落。

这些不曾停歇的眼泪就像是流到了关意晟的心里,冲刷着他所有的坚硬。他直觉在这眼泪里有林朝澍没有说出口的话,每一滴都是一个密码。他多想知道她心底所有的秘密,却心疼得什么都问不出口,只能抱着她,几近虔诚地轻抚着她单瘦的背脊。

那一天在车里,林朝澍的话,不留情面,残忍犀利。他愤怒过,痛苦过,心虚过,纠结过,失望过。但在这一刻,他蓦然领悟了,就像是有一道光探入他的心里,让他把自己看得清清楚楚。的确,林朝澍说得一点儿都没错。青葱年少,他的确炽烈地爱过她,甚至不顾一切想把她带进他的世界。然而,这并不表示他的爱有多深,不过是一个少年一时的头昏与鲁莽,以及可笑的英雄主义在作祟。这些年,折磨他的,不单是爱不到的痛,还有被践踏的骄傲,对真相的纠结。即便心里还记挂着,他并没有想过要为了林朝澍打破自己生活既定的逻辑与道路。重逢后,如果不是林朝澍的态度挑起了他的好胜心,他不会穷追不舍。而他最初想得到的,不过是在自己能力足够的时候,圆一场年少时残缺的爱恋。

这份爱,何其不纯粹,难怪林朝澍不愿折辱自己接受他。他到现在才想明白,而林朝澍却是一早就已通透。如今,他最理智的做法便是从此心无旁碍地过新的生活。但是,他不能。从他开始尝试着从林朝澍的角度去看整件事,他便再没有了退路。

关意晟眼眶发热,却又想笑。他拥紧怀里的人,轻声地问她:“如果,我真的知道我错了,我还能不能有机会?”林朝澍听见他的话,浑身轻颤,终是忍不住低低地哭出了声音,初时呜咽,渐渐失控,最后软在关意晟的怀里声嘶力竭地大哭。

白凯带着人撬开电梯门,见到的就是这样古怪的场景。医生护士紧张地要推关意晟去检查伤口,他却拉着林朝澍的手不愿意放开,坚持要让她也接受全身检查。一大堆人挤在电梯口惹来过往好奇的眼光,林朝澍只能顺从地跟着去了,只是她没有真的做什么全身检查,确定脑部和骨头没有什么问题,医生就放她出来了。

关意晟伤口果然受了牵连,一时半会儿怕是回不了病房。陈宇过来接班,白凯让他守在病房,自己则候着林朝澍。林朝澍走出来时神色憔悴,刚刚大哭过的眼睛现在已经肿得快睁不开。白凯在心里嘀咕,真不知道这二人在耍什么花枪,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

“你要不要回去休息?”白凯好心兼殷勤地问她。现在,他百分之百能肯定关意晟的心思,对着她的态度也不同起来。关家太后已经得了信,正在来的路上,他想,这时实在不合适让这二人碰面,又不好明着提醒她。

林朝澍冷静下来后,后知后觉地开始不好意思起来,尤其面对白凯,更是连头都抬不起来。她点点头,道了声谢,转身就要往外走。白凯叫住她:“等等,我顺道送你回去吧。陈宇过来替我了。”林朝澍点点头,跟着上了他的车。

路上,白凯见她窘得不敢和他对视,一边开车,一边忍不住想找点儿话来打破尴尬:“我是第一次见我哥这样儿…你放心,他跟我们不一样,别看他长得好看,真没存心祸害过谁。”

林朝澍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最后却是落了一层灰。她低头轻声说:“白凯,谢谢你。可是,你可能误会了,我们不是那种关系。”

第28章万水千山迷远近

“我曾经很想得到一个答案,然而,知道谜底的所有人都已经不在了。”——林朝澍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人生对于关意晟来说就只是一次目的明确的马拉松,漫长、自困、折磨。如果说,24岁以前的关意晟,对于人生的未来还有好奇、野心和瑰丽的想象。那么在那之后,他则是迫不得已地登上了一辆早已设定方向与路线的列车,随之而来的,是他丧失了窥探内心的欲望与能力。他甚至觉得,事业上的每一次成功,都像是人生对自己的嘲笑,让他连自怜的情绪都显得不诚恳。

在那些活得波澜不惊的日子里,关意晟并不是太常想起林朝澍。关于这个女人,身边知道的人几乎没有。她是关意晟心上的伤口,也是他生命里不多的珍贵的残缺之一,正是这种残缺让他知道自己也有过鲜活的人生。

在关意晟的感情世界里,林朝澍就是爱情。没有爱情,关意晟也能活得符合预期的好,就像关孟河那样的好。爱情,是关意晟的饭后甜点,是他在锦上添的花。他曾经远隔千山万水,遥望这彼岸之花,犹如饮鸠止渴,虚弱了意志,浇灌了欲望。却原来这千山万水只是障眼法,他们之间,只欠纵身一跃。

关意晟站在玻璃长廊上,无视窗外东京华灯初上的绚丽夜景,端着咖啡兀自想得出神。自从在医院分开后,他还没有机会和林朝澍好好说说话。那**重新缝好伤口后回到病房,冯月华已经来了,全面接手了他养病期间的大小事情。关意晟不想事情变得更复杂,其中最重要就是不要让冯月华掺和进来。于是,他耐着性子,暂不见面,只是偶尔给林朝澍打电话,说说自己的病情。林朝澍仍是冷淡疏离的,好像那一日在电梯里的崩溃从没有存在过,但只要他谈到病情,她也不至于挂了电话。勘破了自己内心的关意晟有一种心无旁骛的笃定,不管林朝澍是谁,她心里是不是还有别人,他都不想再放开,也再放不开。

关意晟伤口还未拆线,京郊的实验室就突然出了事故,出现了疑似生物污染的高危情况。为了处理好这件事情,他完全没有私人时间。常常,大半夜回家的时候,开着车绕个大圈就只为经过林朝澍家附近。偶尔有一两次,他在华银的停车场远远地看见过林朝澍,她都是匆匆忙忙地从车上下来,赶着去搭电梯。他跟在她身后,仔细地看她走路的姿态;跟着她排队,隔着一段距离看她等待时的各种小动作,像跟踪狂一样。他也不明白,怎么这样似有若无的联系就能让他心情大好。

紧接着,关意晟就出差了,从日本、韩国到美国,大约要耗时近一个月。这是早就预定的行程,华越在这三地都有分公司,每年他都在这个时间去巡视。往年,他对这样的安排并无感觉。这一次,漫长的旅途却让他有些心神不宁。

“关总,时间到了。”他的外事秘书李云鹏在他身后,轻声提醒他。

关意晟抬腕看表,这个漫长的会议已经开了一整天,匆匆吃过晚饭又要继续,但他几乎是把每次的休息时间都用来想这些不相关的事情。是不是,不管人的年纪多大,一旦陷入桃色的氛围里,就很容易生出些无病呻吟的感慨来?关意晟失笑。他手里握着手机已经很久,最终只是发了一封四个字的短信“等我,想你”给对方,然后把手机放回口袋,转身继续投身战场。

林朝澍此刻正在下班回家的路上,因为路况不好,听到短信铃声,没有第一时间去看。北京从中午开始便下起了绵绵的小雨,到了这时,交通已经泥泞不堪。

今天是她在西敏投资的最后一天。上周的时候,她递出了辞呈。顾西不知林朝澍的底细,只道她是家里有了安排。这本来就是人情往来的事儿,于是爽快地批准了她的辞职,对她交接完就要离开的要求也很是通融。sarah没有多问什么,这个姑娘纠结的只是林朝澍以后会不会叫她中文名“刘红霞”。林朝澍觉得这大概是这场离别中最欢乐的一件事儿。

在辞职之前,林朝澍给白皓打过电话。白皓的采风之旅还没有结束,说是去云南,结果现在人却已经到了柬埔寨。她简略地说了工作的事儿,白皓完全不在意,还直说“与其让资本家剥削,还不如投身社会主义建设的洪流中来”。

白皓说的没错。林朝澍的新工作是在商务部下属的一个负责对外经贸交流的事业单位,做一份高薪的闲职。这样一份工作,来自赵如平的安排。

大约半个月前,赵如平约在一家闹中取静极为私密的私家会所见面,端了首长夫人与长辈的高高在上的架子,恩威并施地与林朝澍谈了一番话。话说得委婉,但意思明确——若是林朝澍识趣点儿,回南方去,皆大欢喜;要是林朝澍执意要留在北京,她就最好能乖乖听话,接受家里的安排。赵如平不讳言,若是她坚持自己无谓的原则,难看的是她自己的舅舅,是整个高家。林朝澍明白得很,当初赵如平以为她只是暂时留在北京照顾高弘毅,所以对她并不留心。现在,她作为单身母亲出现在赵如平的生活社交圈里,自己的工作和个人生活已经让赵如平觉得面上无光。林朝澍猜想,过段时间便是高明的生日,赵如平早说了会请一些亲戚朋友“小聚”,这大概是她急着想要确定自己态度的最紧迫的原因吧。

那天林朝澍见过赵如平之后回到家,范佩云很紧张,生怕她受了什么委屈又不说,直说这家里的事还轮不到赵如平做主。林朝澍心头一暖,笑道:“这可是您说的啊,我可找到靠山了。听舅妈今天说话的意思,是想帮我找个好点儿的工作,再找户好点儿的人家,把我给安顿妥当。我正想着怎么推脱掉呢。”

范佩云不知赵如平究竟打的什么主意,但也清楚既然她愿意插手,肯定不会做得难看,继而又担心林朝澍会犟着不答应。林朝澍记得自己是这么说的:“外婆,我自己明白的。我也不是孩子了,要是真有条轻松省心的路可以走,我不会偏要拖着一一跟着我受苦的。”

赵如平话一出口,果真出手不凡,很快就把林朝澍的工作安排好了。这件事有点儿超乎林朝澍的预料,她原本以为,即便赵如平出于自己的面子问题,没办法再对她不闻不问,但要怎么做,空间很大。她虽然长时间不在国内,但是基本常识还有,要找到这样一份工作,不是容易的事儿。

林朝澍心里其实舍不得西敏的这份工作。在这里,她找到了工作的成就感,得到了别人的认可,也认识了一个难得的好朋友。在过去飘零的岁月里,她很少有机会像普通人那样感受这样一份稳定的关系所带来的安全感。只是,这里是他的势力范围——虽然能见到他的机会微乎极微——她常常会神经敏感地觉得有人在看她,因为会产生一种荒谬的错觉,好像自己是被圈养在猎场的猎物。

但,林朝澍真正不能面对的,其实是她自己。因为,在那个黑暗的电梯里,关意晟让她真正地动摇了。有一瞬间,她的脑海中甚至闪过疯狂的念头:如果只是一场没有结果、时间短暂的恋爱,可不可以?

这个念头在黑暗中滋生,在她耳边轻轻呢喃,却在电梯打开的那一瞬,在众人的眼光里被灼伤。

且不论赵如平的初心如何,但这次,她的确是给林朝澍一根救命绳,仿佛是从天而降的礼物。即便林朝澍过去对她有多少心结,此时再也顾不得,无法拒绝。

结束了在西敏的工作,正好是周四,林朝澍索性给自己放了两天假,连着周末就是四天,好好地陪了陪林一一。林一一第一次长时间在北方过冬,对滑冰有种狂热的热情,只是之前一直没人能带她去玩。这几天,母女俩天天去冰场报道,疯玩了一把。好多次,林一一大叫着朝林朝澍冲过来,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天真愉快,本来自己也只是半桶水的林朝澍根本扶不住急冲过来小人儿,常常两人在冰面上摔成一团,笑成一团。有一次,林一一还耍赖不肯起来,拖着妈妈一起躺着看天,突然说了句很深沉的话:“妈妈,咱们不会走了吧?我真喜欢这儿。”

第一次,林朝澍注意到女儿说话都有了京腔。回想起来,最近她情急之下说长串英文的情况少了,在幼儿园有了好几个朋友,还跟着太外公有模有样地练起了毛笔字。原来,女儿比自己更能适应变化,她早就稳稳地往前走了。

林朝澍有些愧疚自己最近对女儿的忽视,她偏过头仔仔细细地看着女儿有些紧张又有些期待的神情,又忽然怔了怔,这个神态,真像啊,像得她不敢直视,只能转开视线,拍落女儿头发上的冰屑,肯定地说:“不走了,以后咱们就留在北京了。”

第29章隔江人在雨声中

“人太过于自信,视线里会有盲点,很容易就摔得头破血流。”——关意晟

关意晟离开北京的时候,还是大雪封城,他回来的时候,玉渊潭的樱花都已经开了。从机场回来的路上,道旁的迎春花在灿烂的阳光里招摇,他像是很多年没有见过北京的春天一般,心情也跟着难得地明媚起来。

他从口袋里摸出电话,拨给林朝澍,响了四五声之后才接通。林朝澍的声音在电话里听起来很轻,很柔,好像还带着点儿童音:“喂,您好!”

“我到北京了。”关意晟微笑,连声音都被春光点染。

“嗯。”

“不想说点儿别的吗?”

“好好休息吧。”

“好。”

短短的对话,已经让关意晟心满意足。在这一个月的旅途中,他其实没有多少时间分给儿女情长,睡前的几分钟、短暂的休息或候机时间…有时会发一封短信,有时会打个电话。后来时差太大,连电话也打得很少。在拨电话之前,他觉得心里很满,拨通了,却又觉得什么也说不出来,她能接电话,能听到她的声音,于那时的关意晟已经足够。

今天到机场接关意晟的是赵卓。他在副驾驶座上听到关意晟打电话,偷偷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自己的老板。关意晟挂断电话,抬头便撞上他没来得及收回的眼神,疑惑地问:“怎么?有事就说。”

赵卓瞥了一眼开车的司机,笑着回头对关意晟说:“工作上的事情明天您回公司我再跟您汇报。我是想问您晚上的安排。冯董这两天晚上都在家,您要是今天不累,我这就通知老宅那边儿…”

关意晟不自觉地皱了一下眉,偏头看看窗外的暮色春光,良久才说:“再说吧。”

到了关意晟位于cbd的公寓,司机把行李搬下来,赵卓让他先走,自己拉着行李送关意晟上楼。关意晟开了门径直走进去换鞋,见赵卓站在门口欲言又止的样子,觉得好笑:“赵卓,我从来不知道我的特助还需要帮上司拎行李的。如果你真没有其他的事儿,那就回去好好儿地看看自己的jd。”

赵卓赶紧进来,换了鞋,跟着关意晟走到沙发旁坐下,从自己的公文包中取出一份文件递给关意晟:“关总,前几天冯董直接签发了一份高层人事任命书,昨天下午通过网站公告和邮件的形式向内外公布了。您看看。”

冯月华如此行事并不是第一次,关意晟早已习惯,赵卓应该也明白。他疑惑地接过文件,低头快速地扫了一遍。这是一份华越集团公关总监的任命书,新上任的总监姓方名琼,26岁,芝加哥大学毕业,曾在全球最大的酒店管理集团担任亚洲区的公关总监。从学历与职场经历来看,除了年轻与行业经验不足之外,这一任命并没有太多值得挑剔与诟病的地方。只是,这个人叫方琼,光这一点就足以让关意晟恼怒。他把任命书扔到茶几上,先前的好心情顿时荡然无存。

赵卓低着头等了半天,关意晟依然没有说话。他心里明白,这次大概是没办法善了了。这些年来,关意晟一直没有与冯月华正面冲突过,只要不踩到他的底线,他基本上都能绕着圈走过去。这对母子看起来并不是母子情深的典范,但是赵卓了解,关意晟表面温和柔韧,内心其实强硬胜铁,他愿意这样包容冯月华,并没有其他的原因,只是冯月华似乎并不明白,或是明白了也只能以这种方式回应。

心知上司此时心情不好,但赵卓没有其他选择,还有一件可能更为重要的事情要告知关意晟。他抬头看向关意晟,只见对方冷着脸看向窗外,一动不动。他清了清嗓子:“嗯哼…咳…关总,还有一件事…”

关意晟眼刀一扫,赵卓颇觉得有些悲壮,怀着伸头一刀缩头还是一刀的心情说:“您走后不久,林小姐就离开了西敏投资,现在在商务部下面的事业单位任职。最近,她似乎…嗯…认识了一些…新的朋友。其中,也有冯董介绍的人。”

话一说完,赵卓就想夺门而出。事实上,前两天他才知道这些事情。关意晟走后,秘书室的工作量大增,赵卓内外交困,和女友见面的时间大减。上个周末,他突然想起这件事,打听林朝澍的近况,女友一脸的茫然:“啊…我没告诉过你吗?她早就离开我们公司了。你们同事手脚也太慢了,人都走了,还问什么问啊?让他死心吧。人家舅妈现在帮她介绍的人条件都挺好的…对了,她说你们董事长上回还把自己侄子介绍给她了。这事儿你没听说过?秘书室不是八卦集散地吗?”

什么叫至祸不单行?赵卓当时真是欲哭无泪,他不明白冯月华是怎么和林朝澍扯上关系的,问女友,也不清楚。这么一来,方琼的任命这件事情就更难让人以平常心看待。

赵卓一时疏忽就出了这么大的纰漏,吓得他也不敢再懈怠,花了几天时间尽力收集了信息,就等着关意晟回来汇报。

关意晟听完,像是反应不过来一般,缓缓地转过头来,盯着赵卓。赵卓心里发毛,不敢说什么,只能低下头避开他的视线。突然,关意晟腾地站了起来,指着赵卓的鼻子爆喝:“你他妈怎么不早说?”

赵卓立即跟着站了起来,依旧是低着头,不说话。他知道关意晟这只是情绪反应,等他冷静了就会知道,就算在当下就给他打电话,他也不可能丢下公事回北京。就算回来了,又能做什么?毕竟,他之前与方琼多次在公共场合出双入对,谁都以为关家与方家好事将近。再加上最近冯月华与方家长辈来往增多,更是坐实了大家的猜想。林朝澍应该也知道这些事情。赵卓好奇,她在这个时候选择接受家里安排的相亲,不知道是意在逼关意晟表态还是真的够聪明,知道当断则断。

果然正如赵卓想得那样,关意晟吼完就没再发难。只是,他并不是已经冷静下来,而是正被怒气烧得胸口发疼四肢发冷,却找不到合适的发泄口。他倏然转身,背对赵卓,拼尽最后一点残留的理智咬着牙说:“你走吧。”直到门口传来关门声,他才放纵自己任由怒意狂泻,弯腰去沙发上粗鲁地翻找手机,几乎是掀了满地的靠枕坐垫。他一个键一个键,用力地按下,等来的却是机械的女声说:“对不起,您拨的电话暂时无法接听,请您稍后再拨…”再拨,仍然是一样的应答。重复了十几次之后,关意晟终于受不了了,干脆地挂了电话,拿起车钥匙就大步冲出了门。

自从下午接到关意晟的电话后,林朝澍就有些心神不宁。她极力压下这些莫名的情绪,将之抛诸脑后。晚上,她还有一场相亲,一切已是开弓箭,没有回头路。

这不是她第一次相亲。前前后后算起来,这已经是第五场。最开始,赵如平介绍的人还算是在林朝澍的预料之中,自身条件也都不错,只是家里没什么根基。跟他们吃过一两次饭之后便没有下文,或者说,他们听林朝澍说女儿“很可能携带了父亲那边的某种遗传病的基因”之后,都消失了。其实,林朝澍也不能肯定一一将来一定会生病,但她不能不为那一天做准备,同样,未来要和她一起生活的人,也应该了解这一点,并且真心愿意与她一起面对。林朝澍知道这些人也不是真的不介意她有个女儿,不过是看在高家的份上,就当做为了更好的未来做一次高风险的投资,一旦发现风险已经不可控,再高的获利预期都不能冲抵,便纷纷果断放弃。

今天的相亲对象听说是赵如平嫂子家亲戚的儿子,28岁,美籍华人,政治世家,前两年才回国创业。林朝澍心里并不抱什么希望,这样的条件,于她而言并不合适,只是出于礼貌不好拒绝而已。

去赴约的路上,林朝澍终于遭遇了回北京后的第一场车祸。她不熟路,导航指路不及时,加上她有点儿心不在焉,变道太突然造成了侧面擦撞。车撞得被拖去修理了,手机也砸坏了,幸而人没事。等事情处理完毕,她才意识到已经过了约定的时间,急匆匆地赶了过去。

林朝澍没有料到自己迟到快一个小时,对方仍是安之若素地等在那儿,同样,她也没有料到自己会遇到熟人,眼前这张年轻俊朗的脸,正笑得白牙闪闪,整个人灿烂得都有些晃眼,居然是她第一次做同声传译的时候认识的吴朗。后来,吴朗的公司也请她做过几次同声传译。

吴朗俏皮地笑着对林朝澍说:“这算不算惊喜?”

林朝澍有些无措地回应:“你知道是我?”

“开始还不太确定。我听家里的长辈提起你的名字。我想,会不会就是你呢?于是,我就自告奋勇咯!后来,拿到你的电话号码,我才肯定没弄错人。”

“不好意思,我…”林朝澍赧然,她连相亲对象的名字都没怎么注意。

“噢,dontbe!这样正好,我们就当重新认识一次。林朝澍,我叫吴朗,我很喜欢你,我想追你。”吴朗身体微微倾向林朝澍,笑意温柔,诚意满溢,神情坦荡。

林朝澍还没有遇过这样直接的人。回想两人的几番接触,她实在想不起来他对她暗生情愫的缘由。眼前这个人气质干净、温暖,整个人都充满了积极向上的力量,对于林朝澍来说,就像是天堂伸下的一只手。只是,他太好,好得不像能真实存在于她的世界之中。

她笑得有些苦涩,正色道:“谢谢你。不过,你应该知道我有一个女儿,而且,她因为遗传上的原因,将来很可能会患重病。”

“jane,你一直都是这样吓跑追求者吗?这的确不是小事,不过,如果两个人一起面对,会比一个人容易得多,对吗?”

第30章一夜狂风雨

“有时候,只是不愿意认输而已,然而这样的开头并不说明结局的不纯粹。”——林朝澍

吴朗是一个相处起来令人觉得如沐春风的人,虽然一开始他就挑明了自己的目的,却能让林朝澍不会觉得太尴尬。他很懂得什么时候让自己迷人,什么时候又让自己无害而亲切。

将林朝澍送回到家属大院的门口,吴朗绅士地先下车来帮她开门,让基本没有享受过这种待遇的林朝澍很有些不习惯。整晚她都有种恍若梦中的感觉,就像是你常常经过橱窗见到的那枚最完美的钻戒突然被人送到了面前,她却踯躅不前,不知道该不该伸手接过。这样的一个人明明就是她相亲的目的,到底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呢?越想心里越是不安,她只能对这个问题的答案置之不理。

林朝澍目送吴朗的车离开才转身往院内走。突然右侧方有一辆车对着她的方向闪起了远光灯,刺得她一时睁不开眼。灯光熄灭后,她有些迟疑又有些心惊地看过去,一个高大的男人双手插袋,挺直地站在车边。两人远远地对视着,男人慢慢地走出了暗影,来到路灯的清冷灯光下,他明明穿得很单薄,林朝澍却觉得他背后似有一团熊熊燃烧的暗火,把这微寒的初春的夜晚烘烤得令人有些窒息。

眼见着他一步一步慢慢走到自己的面前,林朝澍不自觉地屏住呼吸,挺直了背。

“你愿不愿意告诉我,刚才那是怎么一回事?”关意晟停在离她一步之遥的地方,声音听起来像是一杯在溢出边缘的水,水面看起来平静无波,其实内里已经拉扯紧绷到了极致。

林朝澍摇摇头,眼睛看向别处,说:“没什么值得特别和你说的。”

关意晟没说话。夜风渐起,从他背后的方向吹来,扬起他已略长的头发,遮住了他眉目间的神情。

“真的,我不觉得我有向你报告交友状况的必要。就像,你也不必告诉我方琼是谁。”林朝澍撩开嘴角被风吹散的头发,看了一眼对方。

“啊,方琼…你听说了什么?…所以,都是因为她?其实,你要是想知道什么,大可以直接来问我。”关意晟听到方琼的名字,眼光忽而一闪。

这话说得状似没头没尾,但林朝澍明白,他都知道了。

“不是,当然不是。”林朝澍有浓浓的无力感,“我没有什么想知道的。我们各自有各自的生活,这样挺好。又何必把它搅乱?”

关意晟的眼光在她的脸上逡巡,尽量语气轻柔地解释:“方琼的事情,是在遇见你之前,没什么好隐瞒的。我会处理妥当。”

林朝澍叹了一口气:“我说了,这跟我没有关系。那天你问过我,你是不是还有机会。当时,我没有回答你,是觉得没有必要再说什么。由头至尾,我的态度都没有变过,也不会改变。”

“既然这样,那你为什么还要去医院?如果像你说的,我们之间已经什么都不是,你何必管我是死是活。有必要半夜三更赶到医院守我一宿吗?”关意晟轻哼一声,显然是不相信她的说辞。

“我只是不想内疚。万一你真是因为我说的那些话而出了差错…我做不到那么冷血。”

“内疚?就只是内疚?我要你去表现你的内疚干什么?如果我真的因为你有什么意外,是不是你也会因为内疚把自己赔给我?”关意晟一头乱发,抚也抚不平,人渐渐暴躁起来。

在风里站久了,林朝澍每根头发丝上都沾上了寒意,不断轻拂到她的脸上,令她心浮气躁,只想尽快结束这场谈话:“我已经无话可说。真的,关意,我们真的没必要让场面变得这样难看,每次见面都说一样的话。之前六年,你不是活得好好的?你就当我从来没有回来过,不可以吗?”说完,她转身欲往里走,只是,刚刚才迈出一步,便被人拉住了手臂。

“不可以!”关意晟说得斩钉截铁,圈着她的手臂不放,“你怎么知道我这六年怎么过的?什么又叫做过得好?”林朝澍正想用劲儿挣脱,察觉到有人声渐行渐近,正是往家属大院的方向来。她也顾不上推开关意晟,急急地拉着他往旁边大树的yīn影下走,躲在了关意晟的车后。

关意晟不明其中缘故,又正在气头上,哪里愿意好好配合,站定之后满头雾水,忍不住就要开口问她。林朝澍连忙踮起脚尖捂住他的嘴,紧张地听来人的动静。这时,关意晟也听到附近的声响,才明白她的躲避所为何事。这举动本是火上浇油,但是,她突然离得自己这么近,微凉纤长的手恰恰贴在他的唇上,鼻尖的气味与身体的感觉抓住了他所有的心神,让他突然间像是哑了火的枪,只想好好感受这一刻的温存,情不自禁地就势一把搂住她的腰,抱了个满怀。林朝澍愣住了,随即闷声挣扎。

“别动,不然我不知道能不能管住我的嘴…”关意晟在她耳边轻声说着双关语。林朝澍满脸羞红,又无可奈何。

“关意晟!你能不能不要每次都这样!”等路人一走远,她便压着声音呵斥他。

关意晟被猛地推开,从云端跌落凡尘,恼得咬着牙吼她:“我就这么不能见人?别人可以正大光明地把你送回家,站在大门口跟你眉来眼去。我呢?我就只能躲在yīn暗的角落里眼巴巴地等你一晚上。怎么?你现在喜欢那种假洋鬼子?那又何必回国?美国一大把这种货色。”他已经气得口不择言,“林朝澍,你到底要把我踩得多低你才甘心?你喂颗糖给我,哄哄我,然后背地里麻利地换了工作,到处认识新的男人…难道我是洪水猛兽?还是我身上有病菌?你就能确定一个你一无所知的男人,就一定会比我更好,更适合你?”

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失去控制。林朝澍隐约能听见远处有狗吠与之相和,临街的家属楼也好像推开了几扇窗。她急得转身即走。关意晟反应不慢,一手拽住她,一手拉开车门,把她塞进去,对她说:“如果你想在这里演免费的琼瑶剧,尽管下车。”然后,利落地关上了车门。

林朝澍站在关意晟公寓的玄关,进,不想,退,不得。几乎每一次的正面交锋,她都是落尽下风,关意晟总能找出她的软肋,让她莫名其妙就陷入原本避之不得的雷区。

北京早已停止供暖,但关意晟的房内温度不低,林朝澍在冷风里站久了,被这干燥温暖的空气一包围,刺激得她连连打了几个喷嚏,涕泪齐流,眼睛鼻头都成了粉色一团。

关意晟卷起袖子去厨房倒了两杯水,出来的时候见林朝澍狼狈的样子,原本高涨的怒焰顿时矮了不少:“进来吧!人都来了,犟在那儿有意思吗?”

林朝澍默默地从包里翻出纸巾擦脸,内心懊恼不已。这几个喷嚏打下来,自己端着的气势突然就没了,场面变得家常温馨起来。她相信,自己顶着这样一张可怜兮兮的脸站在门口,看起来不是表明立场,而更像是在撒娇。她果断地踏入“狼穴”,径直走到电话机旁,先跟外婆报了平安。

“你手机怎么了?我打了一晚上打不通。”关意晟的语气软了许多。

“在车里滑下来,砸坏了。”林朝澍端起水杯喝了一口,生姜的辣味和蜂蜜绵厚的甜搭配得刚好。

“那你车呢?”火遮眼的劲头过去,关意晟才觉得不对劲。她明明有车,为什么会让人送回来?

“撞了。”

关意晟瞪大了眼睛仔仔细细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林朝澍,没见到什么明显的伤口,她的脸色还算正常。其实,在林朝澍家门口蹲了一晚的关意晟,本来已经想得清清楚楚,也告诉自己一定要心平气和地和她沟通,问清楚他不在的这段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是,当他看到林朝澍与另外一个男子相携而归的场面,自控力和理智就不翼而飞。如果不是这一路车程的冷风冷静了自己的神经,他还不知道自己会做什么傻事,说什么傻话。说实话,林朝澍于他,那就是最致命的生化武器,甚至不需任何触媒,无条件触发。

“小雨,你这一招棋是臭棋。你明白吗?”关意晟站起来,走向落地窗,刷地拉开窗帘,外面是一个流光溢彩的世界,他回首深深地望了一眼林朝澍,“之前,我相信了你的说辞。或者说,在你的那番话里的确有你的真心,让我没办法辨别真假。可是,我现在已经能肯定,你对我还有感觉。”

林朝澍看着他的背影,急切地想找出最犀利的话来反驳,却只是语塞,同时,一股热从五脏六腑慢慢地烧了起来,她感觉到鼻息重而热,手心发烫,身体软得快撑不住自己的坐姿。

关意晟从窗边都回来,直接坐在林朝澍对面的茶几面上,忍住内心的得意:“对于自己不在意的人,直接忽视就好了。但你不是,你有顾忌,缩手缩脚,甚至还对我使出缓兵之计,想趁我不在的时候急着彻底躲开我。躲什么呢?与其说你是在躲我,不如说你是在躲你自己。”

林朝澍垂头,不言不语,握着水杯的手有些颤抖。关意晟觉着她这样抵死不认的样子真有些可爱,伸手拿过杯子放在茶几上,手指划过她粉扑扑透着嫣红的脸颊,流连在她白玉般的小耳垂上。关意晟已经做好了被挥开的准备,不料她只是轻颤,微微地缩了一下身体,他禁不住靠得更近,俯身下望,隐隐见到她领口的肌肤都是一片浅浅的绯色,嘴唇更是艳红欲滴。他霎时间神腾魂飞,情难自已,试探地印上了她的唇。然而她香唇微启,却是根本没有设防,身体更软软地往身后的沙发上倒去。关意晟来不及细想,她难得的顺从和配合激得他柔情满怀,本能接管理智,只想一直沉溺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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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碎红无数

“我相信所有的事情都有缘由和答案,只是看你是不是真的想知道而已。”——关意晟

这是一个吻,又不只是一个吻。它令关意晟的大脑出现了最纯粹的空白,引出他更多的渴望与欲,想要更贴近,更深入,瓦解身下这个女人所有的防备,填满他此时此刻才体认到的经年的深层的空虚,是只有她——除了她没有任何人——能够解的渴。他昏沉地想,原来这些年来,自己的身体远比自己看得清楚,不是不会火热,而是一直等不来那个点火的人。

第31章一夜狂风雨

关意晟喘着气放开女人的唇,转而轻轻啄吻她的下巴,用舌尖感受她颈间动脉急速的鼓动,听她用黯哑无力的声音细碎地呢喃着“不要”,手却是软软地搭在他的肩头,这欲拒还迎娇弱不胜的姿态彻底击溃了他的神智,他的手缓慢地却坚定地往林朝澍的腰间探去,摸了一手的滑腻,女人惊得一抖,手从他肩头滑下,捉住他放肆的手,乞求般地低喊:“关意,别…真的…停住…”

关意晟腕间反转,握住她的手,这才觉得不对,她手心里热得就像被火灼伤过,他又深入她衣间,手掌触及的地方均是一片火烫,刚才他色令智昏,还以为林朝澍只是情动。他看向她的脸,只见她眼皮半闭,眼角还挂着一滴圆滚滚的泪珠,面上是异样地潮红,伸手摸摸她的额头,果然也是热力逼人。

“呼…”关意晟不知道身体和心灵哪一个对这种状况更失望,一切不过是高烧在作祟,由此起,又由此灭。他挨着沙发坐在地上,努力平复身体的状况,半晌才回头。林朝澍已经勉强撑着自己坐起了身,正缓缓扶着沙发站起来。

“你个坏丫头!还想干吗?就你这状态,还想自己回去?”关意晟看着她神昏意沉的样子,还要逞强,又好气又好笑。林朝澍瞥了他一眼,马上转过头去,弯腰拿起自己的包,去意坚决。关意晟顺着她的目光一看,苦笑不已:“我在你心里,这点儿的人格都没有?你大可放一百个心。”他边说边站起来扶住她的肩,把她往沙发上按。一时动作有些大,林朝澍的头一抽一抽地疼起来,不禁低呼一声,腔调既糯且软:“噢…”关意晟不由身体一僵,面色发窘,这大话刚说出口,没料到自己其实根本受不得她一丁点儿无意的撩拨。还好林朝澍只顾着忍耐身体里的不适,没有发现他的异样。

“你把这杯生姜蜂**喝了吧,散散汗。”关意晟把水杯递给她,见她乖乖接过,便转身走开。

林朝澍心智还是清明的,只是身上软得没有力气,一口气喝光了水,她实在抵不住,只能放任自己又滑倒在沙发上。早上起床的时候,她已经觉得喉咙有些肿痛,喝了几杯水后好了一些,她便不以为意。现在想来,大概是之前连着几天晚上照顾发烧的林一一,结果女儿病好了,自己累得抵抗力下降,再受了晚上的料峭春寒,身体的堤防就这么崩溃了。刚才的种种失控,她不愿意多想,但脑海里盘旋的每一个画面都像是锋利的刀片割着她,她痛得不行,只觉得自己再不离开就会往那最深的黑暗里坠落。

躺了一会,情况还是没有好转,林朝澍见关意晟不知去了哪儿,强撑着站起来,脚步虚浮地往门口去,正要打开门,门铃却突然响了。关意晟从房间里出来,见到门口的林朝澍,冷着脸走过去,越过她把门打开,然后转头对她说:“医生都来了,你要去哪儿?”

林朝澍闻声一顿,脑子一阵的晕眩,胃里也翻滚起来,身体摇摇欲坠。关意晟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抱起她,领着医生和两个护士一起进了自己的卧室。

刚才关意晟给自己的私人医生打了电话,又按照医生的嘱咐先放了一池的温水,找出干净的毛巾和浴袍准备着,收拾妥当了才出来,正好撞见林朝澍想溜走,觉得自己真是贱,又忍不住不犯贱。

医生给林朝澍做了简单的检查,确定只是普通的感冒发热,开了药,又安排护士留下护理。关意晟拒绝了,让医生把详细的注意事项发到他的手机,他要亲自看护。

林朝澍烧得一身绵软地躺在床上。关意晟进来,二话不说,先是脱了她的外套,接着开始解她衬衣的纽扣。林朝澍一直不配合,又抵抗不过,只能揪着自己领口不放,瞪着他娇叱:“你干吗?”

“没看见吗?脱衣服啊!”关意晟也不明说,冷着脸,下手却一点儿都不含糊,先是上衣后是裙子、丝袜,对林朝澍虚弱无力的挣扎根本不在意。林朝澍身上只剩下了内衣,身体极度地难受,精神高度地紧张,心里绷着的那根弦在关意晟把手伸到她背后解内衣扣时终于断了,眼泪几乎是喷了出来,她无声地,把自己缩成一团。

关意晟是气恼的,一是受不了林朝澍在这样的情况下仍然不忘抗拒他,二则也是为了忍住心里的骚动,忍得辛苦,脸色自然不好看。即便是不敢认真看,匆匆一瞥,也知道这个坏丫头早已不是自己记忆中的少女的稚嫩和青涩。她已经快26了吧,这么多年的分离,让他觉得她仿佛是忽尔便到了女人最盛的时刻。

他见她被自己激得哭了出来,心下不忍,便停了手,抱着她去了浴室,把犹在啜泣的女人放到浴缸里,硬声嘱咐:“你泡一泡,会好受点儿。”随即便起身离开了。

林朝澍这才从刚才的惊吓中回过神来,眼泪是止住了,但仍是抽噎着。只是,病中的人分外脆弱,忍得了身体的痛,却忍不了心里忽然涌上来的不甘与悲苦。她哪里不知道关意晟的好,好得让她明知道不可以却仍然在心底里放任自己牢记不忘。这些年来,不是没有人想走近她,她知道自己应该接受,这是真实的人生,不是那些誓死不渝的爱情传奇。只是,尽管知道这是更好的一条路,她却一直没能下决心跨出去。就算现在自己决心走出这一步,算起来也是因着关意晟的缘故。

她愣神发呆了许久,直到水已经有些凉才倏然回神,身体的热度好像也没低下去,反而窜过一阵阵的冷颤,心脏都缩了起来。她低头看着自己身上泡水的内衣裤,即使头脑昏沉,也知道待会儿不能穿在身上。她环顾四周,见镜子旁架着一个吹风机,便小心地从浴缸里踏出来,艰难地褪下内衣裤,然后伸手去毛巾架上拿浴巾。这时,门上响了两声便马上被推开了,关意晟探了半个身子进来。林朝澍大概是病得反应慢了半拍,直到对上关意晟的眼神,才惊得扯过浴巾赶紧转身,只是动作过猛,身体踉跄着就往前栽。关意晟拉住她的手臂,稳住她的身体,叹息着拿过她手上的内衣放在一旁,又微一使力扯下她紧紧攥在手里的浴巾,抖开了裹住她,接着半蹲下身,隔着浴巾,一处一处地,用手掌轻轻按压,让毛巾吸收水分。这么做着,本是柔情一片的心也忍不住要心猿意马起来。他偷偷吸了口气,站起来,取过准备好的浴袍,松松地从背后围住了她,清了清嗓子,低声说:“我扭头不看,你赶快穿上吧。”

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关意晟回头的时候,林朝澍已经穿好了浴袍,正在卷着过长的袖子。他不顾她的抗议,照旧把她打横抱出浴室,放到床上,帮她把被子盖好。

“你让我回去吧。”林朝澍软着声音,几近哀求。

关意晟端了水,拿着药过来。他在床沿坐下,一本正经地问她:“你确定要不穿内衣满街跑?还是,你急着想领我去见你家长辈?”

林朝澍想到那湿答答的内衣裤,无言以对。关意晟扶着她半坐起身,喂她吃了药。她纵使不甘不愿,也一时半会儿没了办法。躺在被子里,全身就像是被火烤着,她开始有些恍惚,越发地昏沉,药力让她困顿,身体的不适又刺醒了她,挣扎在半梦半醒之间许久,最终才不甚安稳地睡去。

关意晟一直坐在床边,看着她的一举一动,直到她额上冒了汗,体温降下来,他才长长地松了口气。关意晟自己也累坏了,他坐了十几个小时的飞机,结果一落地就被这个小女人折腾得上蹿下跳,临了,大半夜的还要殷勤伺候。他匆匆洗个澡出来,在林朝澍身边躺下,轻轻地偷了个吻,心满意足地睡着了。

睡到半夜的时候,关意晟被热醒,身体内燥热难耐,身体外好似贴着火炉。他睁开眼,就着床头留的夜灯,见到林朝澍几乎是半边身体都趴在了自己身上,她好像正难受,四处磨蹭,又转过身去,踢开了被子,睡袍已经被她扯得歪七扭八,现在正是春光四溢。关意晟咬咬牙,忍不住小声咒骂,伸手去床头柜上摸过耳温枪给她量了体温,快39度。他拍拍林朝澍的脸,又摇她几下,她才挣扎着睁开眼眸,有些呆滞地看着他。关意晟把药塞到她嘴里,递过水杯喂她喝下。林朝澍吞了药,仍是不眨眼地眼珠随着他的动作转。他有些担心,摸摸她的脸,轻声问她:“怎么了?还有哪儿不舒服?”见她神态怪异,关意晟想着还是给医生打个电话,便要翻身起来。

林朝澍突然伸出手臂搂住了他的脖子,把头埋在他的颈窝里像个孩子一样“呜呜”地哭了起来。关意晟被彻底弄糊涂了,只好抱住她,轻声安抚。“呜…关意…呃…我做了个噩梦…”林朝澍抽噎着,喃喃说着胡话,“你不是…哥哥…妈妈…呜…”关意晟不知道她究竟在说什么,心想她大概是还没彻底醒过来,又被烧得难受,才会这样反常。“是,我不是,不是。”他随口应和着,又欢喜,又心疼。小丫头听着他的话,仰头看着他,眼神迷蒙,像是努力在思考,又半天没有答案,最后出人意表地主动吻上他的唇。

关意晟本来就是强自压抑,苦苦做着谦谦君子。林朝澍这一吻虽然青涩又清浅,却是瞬间点燃漫天烟火。尽管知道她神志不清,他还是管不住自己,为了她重逢以来第一次的正面回应而狂喜颤抖,搂着她翻了个身,把她压入床榻,忘情地感受着她的主动和配合。情至正炽,关意晟却觉得有些不对劲,他从她胸前抬起头来,发现这个女人居然已经酣然睡去。她满身是汗,连头发都有些湿,然而体温已经差不多正常。关意晟怒瞪着她,敢情自己成了她的退烧药?再怎么不甘,他最后还是乖乖地忍着自己的感受,帮她擦了身体,又换给她换了上自己的t恤做睡衣。

关意晟已经疲惫非常,却没了睡意,他长久地盯着她香甜的睡态。重逢以来所有的不安,在今天被一扫而空,在她半夜梦回的时候,她叫的是自己,不是别人。只要她心里还有自己,她说过的所有理由都不是理由。什么叫狗尾续貂?在生物实验里,失败难免,一次培养不出来,那就两次,每一次都不是简单地重复过去,而是升级版。这才不是狗尾续貂!

本来,他还想问清楚林朝澍,冯月华怎么会插手她的私人生活。而且,只要一想到茶几上现在还在的那份任命书,他仍是恼火不已,很难不把两件事情联系起来看。只是,现在,他笃定,他心安,他心若磐石,其他的事情通通变得不再重要,他觉得自己身体里充满力量,足可以遇佛杀佛,已经没有什么能够阻挡。

第32章潭清疑水浅

“很少有人能纯粹地为自己活着。所以,那些恣意妄为的人,不是传奇,就是被审判。”——林朝澍

赵卓看着关意晟从大门口进来,脚步不急不缓地向办公室,他嘴角上挂着招牌的温和笑容与沿途遇见的人点头致意,发丝齐整,衣服的每一个线条都挺括,姿态风流,可谓是佳人过处,春风十里。这种诡异的情况让赵卓积累了一晚加一个早上的不安浓到了极致,但也不能不认命地与李云鹏扛着成堆的文件速速也跟进了总经理办公室。

三人尚未开始着手处理关意晟出差期间堆积的公事,外间助理秘书陈姿打进内线电话,新上任的方总监正在外面。赵卓拿着电话听老板指示。关意晟看着文件头也不抬:“我只有午休有时间,就在楼下安排工作会餐。”赵卓依样转告陈姿,并让她在楼下的粤式酒楼定一间包厢。

陈姿挂掉电话,抱歉地笑着对正站在她对面的方琼说:“不好意思,方总监。关总现在正在忙。不过,他邀您中午一起吃饭,具体地点我稍后邮件通知您。”

方琼怔了怔,随即嘴角挂上一朵笑花,温和谢过,然后风姿绰约地踩着十公分的高跟鞋走了。陈姿忍不住追着她的背影看,白衬衣,紧身包臀的及膝半裙,明明是非常职业的穿着,但她穿起来就是多了一份点到为止的魅惑。公司内部的八卦小团体盛传她是钦点的太子妃,公司外面也流传着各种版本的才子佳人的故事,看来真是空穴不来风。

中午,方琼依约前来,却发现包厢里不止关意晟一人,他的两名心腹也在,桌上已经上了些粤式的点心,空气里混合着一团蟹粉灌汤包混合着xo酱萝卜糕的复杂香味。见她进来,其他两人连忙起身致意,关意晟正在一旁打电话,余光见到她,示意她坐下,然后轻声哄着电话那头的人:“乖,我大清早起来熬的,你多少吃点儿。药我都按天放药盒了,你待会儿记得带走。”

方琼心里顿时火起,然而面上仍是一派大方,向挂了电话的关意晟打招呼:“意晟哥也喜欢港式茶点?那可真巧!”

关意晟笑着答道:“我自己倒不怎么爱吃,只是有人喜欢,我也不得不习惯。”他转头向赵李二人说:“你们跟公关部打交道的机会比我更多,有问题应多向方总监请教。”

方琼有些撒娇意味地扬头对关意晟说:“意晟哥这么说就见外了。我很感激冯姨给我这个挑战自己的机会,说什么指教不指教的。再说,你身边的人,那可不简单,我哪里比得上。”

赵卓和李云鹏纷纷自谦,以茶代酒,端着要敬她。她也不扭捏,起身回敬。席间,关意晟并不多话,其他三人倒是相谈甚欢。谈笑间,男人们吃相优雅但速度不低,很快就收了筷子。赵李二人借口工作未竟,先行离开了。包厢里一片静谧,方琼似乎毫不察觉,仍是小口小口吃着。关意晟也不打扰,兀自喝茶,低头摆弄手机,看了看家里各个房间的监控画面。

等到方琼放下筷子,他才抬头看了一眼,收了手机,浅笑着给对方倒满了茶。

“方总监,我个人非常欣赏你在专业领域方面的能力,欢迎你加盟华越。不过,因为两家是世交,你我二人又是朋友,难免外面或者公司里会有些捕风捉影的闲言碎语,这是我和冯董没有考虑周到,你也不要太放在心上。以后,你工作的时间一长,大家就会明白。公司里,毕竟是靠能力说话。这点,我相信你。”

方琼没有料到他等了半天要说的是这番话,一路听来,脸色几变,最后是勉励撑出一点儿气度,僵着笑脸回答:“意晟…关总,我会处理好的。”

关意晟抿着嘴,点点头,站起身,礼貌地说:“关总监慢用,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方琼独坐在包厢里,闻着空气中令她反胃的中餐的浓重气味,恨得几乎要掀桌而起,然而多年的大家教养,让她最终只是往墙上砸了双筷子泄愤了事。

关意晟出了包厢就开始给林朝澍打电话,怎么也没人接…刚才在监控里,哪间房也见不着她,包也不见了,大概是回去了。他心里暗含闺怨,过河拆桥,说的就是她。照顾了她一晚不说,早上五点起来熬白粥,又翻出家里闲置的一个新手机,帮她把联系人通讯录app一样不落地转了过去。现在倒好,卸磨杀驴,她连他的电话也不接了。然而,闺怨只是闺怨,甜蜜多过怨,他在这份心甘情愿里找到无比的乐趣。

刚挂了电话,铃声就起,他低头一看,敛了笑容,接起,沉声以对。胡特助找他,私事多过公事,这两年来越发如此。果然,冯月华“请”他今晚回老宅吃饭。关意晟嘴角微扬,这真是母子连心呐。

晚上,关意晟特地推了应酬,按点儿下班,早早地就回了老宅。大约平时都是夜里来,久没在春光夕照里走这条林荫小道了,他莫名地想起十几岁时的青涩少年,每周一次从爷爷的大院那边儿回这里,总是有个小肉球,缩在街角,远远地见了他,便大叫着滚过来:哥哥!哥哥!那时候,风大概也是这样的,柔软而安静,带着不知名的香。

他进家门的时候,冯月华穿着月白的宽袍,踏着绣花拖鞋,一派闲散地靠着贵妃椅在读书。关孟河大概也是刚回不久,外套随手扔在沙发上,脸色深沉。他一一唤过,也在一方沙发上坐下。三个人各据一方,都不说话,家里的保姆、助理,统统不见人影。

半晌,冯月华摘了眼镜,合上书,先打破了沉默:“听说你今天见了方琼了。怎么样?”

“她的专业能力当然是有目共睹的,只不过在这个行业缺少经验,只要工作上多花点儿心思,应该很快就能上手。”

冯月华笑笑,看了他一眼:“看来你对我这个安排很满意。那我也就放心了。”

关意晟肃容以对:“这是董事会的决定,当然不会有大差错。只是,我刚回,就听了些风言风语。我们两家人这一两年走得近,方琼又来华越工作,容易惹人误会。我是个男人,倒也无所谓。方琼是女孩儿,说起来就不太好听了。她年纪也不小了,大概方叔正着急呢。下回,我一定登门向方叔去赔礼,就说是我事前欠考虑。这事儿您就不用操心了。”

冯月华面色一整,书摔上茶几,砰地一响:“我不操心,谁操心?我倒也想做个甩手的,都甩给你了,你扛得住?就现在这个样子,已经忙得连自己的事情都安排不好,净做些个糊涂梦!”

此时,关意晟倒又笑了起来:“妈妈您也真是神通广大,连我做什么梦都知道。我自己倒是觉得很多年都没做过梦了,可能是白天太累,晚上睡得太死。不过,这样也好。我记得您说过,人有做不到的事情,得不到的东西,才会做梦。”

“这么说来,现在你已经没什么事情做不到了?行,我倒要瞧瞧看,我冯月华的儿子有多厉害。”冯月华冷冷地说,“你爸大概也不知道自己生了个多出息的儿子。”

关孟河一直像是神游天外,对他们之间的暗潮汹涌视若无睹,现在被妻子点到名,才转过头来看着儿子,突兀地笑了笑,又瞬间垮了脸:“男人嘛,有这些想法也正常。不过,分寸还是要拿捏,免得被人看了笑话。”他低头,咳了两声,喝口茶,神色慢慢缓下来:“你方叔那边儿估计也不会跟你计较。方琼这孩子我只见过几次,漂漂亮亮,温温柔柔的,就是真给你做媳妇儿也不算亏待你。之前,你们不是处的不错吗?”

关意晟笑得更开怀:“哟,爸,您这段时间人不在家,消息倒还这么灵通。跟我吃饭逛街的姑娘多了,要都成您儿媳妇,传出去,您在微博上也得火了。再说,我刚回国的时候,没少闹过笑话,可您看现在,谁还敢笑话您儿子?这分寸,不都是咱们自己定吗?您且放宽了心。”

关孟河被自己儿子堵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端起茶杯,猛灌一口茶,疲惫地擦了一把脸,松开衬衣领口,拾起外套,一声不吭转身上楼去了。冯月华斜眼看着丈夫的身影,眼光清冷,但终是无言,回头看向儿子,而他,正目光炯炯地看着自己。她心里不知是气恼还是骄傲,但脸上分毫不显,只是口气缓了缓:“我倒真是想你做事能比你嘴皮子功夫厉害。过几年,华越我就要撒手不管了,你要还是不着四六,到时候压不住上面那群老的,管不住下面那帮小的,没人跟你后头收拾残局。再说了,董事局那关也不好过,找个能替你的,也不是没有,只是怕惊动了关家冯家的老爷子,事情就真闹大了。你自己也清楚这里面乱七八糟的事情。多掂量掂量。”说着说着,她的声音越发低回,又叹了口气,感慨道:“要是你弟弟还在,还能多个能帮你的人…”

关意晟也收了笑意,正襟危坐,陪着冯月华静坐了一会儿。许久,他才出声:“华越的事情,您不用太过担心。要是您真是累了,那就多抽点儿时间休息,要不,就回法国小住一段。”

闻言,冯月华从哀戚的情绪里抽身,像是许久没有见过这个儿子一般,直直看了良久。偏偏关意晟状似不察,专注地喝自己的咖啡。等家里的保姆亮了饭厅的灯,他才起身,弯腰扶着冯月华的手臂:“妈妈,吃饭吧。”

第33章荷动知鱼散

“趋利避害是人性,是本能。什么能比本能更强大?”——关意晟

早上,林朝澍醒来,日光已经大盛,透过白色的纱帘洒落在大床上,她突然有些迷糊,不知道身在何处,又闭上眼睛眯了一会儿,才渐渐地回过神。昨晚看起来凶险的高烧,只余下头疼还在继续折磨她。她在被子里挪了挪身子,发现身上的男士t恤已经卷到胸下,连忙手忙脚乱地扯了下去,侧头一看,旁边的枕头紧紧挨着自己的,也是凌乱不成形。她努力回想,脑中却是混乱不堪的画面,零碎而不确实,不知道是梦还是臆想,不由地烦乱。

床头柜上的闹钟时针刚刚指向十二点。闹钟旁是一杯水,一个药盒,还有叠得整齐的衣服,最上面是她的内衣裤。林朝澍眼前一蒙,随即甩甩头,吸吸鼻子,拿起衣服走进浴室。她穿好衣服,想洗把脸就走。盥洗台上就手的位置放着一块叠得四方的毛巾,一个杯子里,一支牙刷,上面都用贴着标签纸,纸上两字:新的。

洗漱完,她澍刚走进客厅就听到一阵音乐声,房间空荡无人,只有手机兀自在茶几面上震动。她走过去,看见手机下压着一张纸条,写着:接电话。她迟疑了片刻,还是按了通话键。关意晟也不管她说没说话,自顾自地开口:“这个电话里面是你的sim卡,资料我都帮你转过来了。桌上有粥,喝过了再吃药。”略等了一会儿,林朝澍仍是没有声音,他也不急:“乖,我大清早起来熬的,你多少吃点儿。药我都按天放药盒了,你待会儿记得带走。”她听不下去,一言不发地结束了通话,然后翻查了手里的电话,的确,连短信都没有漏掉的。

林朝澍捏着手机,在沙发上了发了一会儿呆,环顾这间毫无人气的房子,不是白就是黑,美则美矣,却太过冰冷。她垂下眼眸,眼中晦暗的烟色却怎么也隐不去,只能捂着脸,静默了片刻才平复下来。她坐到餐桌旁,打开保温桶,喝了小半碗白粥,然后,折返去卧室,把药吃了,又把药盒放进包里带走。

中午的大街上,春意怒放,却盖不住漫天隐隐的浮尘。林朝澍回家换了身衣服,借口sarah失恋,陪了她一宿,外婆才没多问。坐在出租车里去单位的半道上,手机响了,她见到是关意晟的电话,把手机扔回包里就不再看,任由它一遍遍地唱着:想要问问你敢不敢,像你说过那样的爱我;想要问问你敢不敢,像我这样为爱痴狂;像我这样为爱痴狂,到底你会怎么想…司机见她不接也不挂,就这么听着歌,刚想贫两句,却从后视镜里见到她已经泪流满面,于是识趣地缄口不言。

第二天,中午下班时,林朝澍顶着一张苍白的脸,好似梦游一般从大楼里走出来,一个人往常去的小饭馆走,突然一辆黑色的suv停在她的侧前方。她多看了两眼,军牌q7,不稀奇。然而那个推门下来的人,却让她瞬间停住了脚步。来人见她止步不前,便主动走到她面前,语气诚恳地请求:“小雨,我…能不能和你谈谈?”

林朝澍掀起眼皮,直视着对方,脸上露出了一个颇为诡异的笑容:“当然可以,关叔叔。”

她领着关孟河去了一处僻静少人的西餐厅,东西很难吃,但胜在小隔间里有扇临街的窗户。关孟河打量了一番,没说什么,坐了下来。林朝澍也不管关孟河,自己给自己点了份简餐。侍者端上来之后,她咬了两口就再也吃不下去。

“小雨,这些年…你过得好吗?什么时候回来的?”关孟河问得心虚。

林朝澍弯起嘴角,淡淡地说:“回来几年了。…您看起来倒是过得很不错。”

“那张卡,我每年都往里存钱,一直没见你动过。女孩子孤身在外,用钱的地方多,别为了一口气,亏待了自己。”

“那张卡我既然拿走了,就是拿走了,至于用不用里面的钱,您就不用操心了。谁亏待了我,我也不能亏待自己。您说是吗?”

关孟河无语片刻,心里叹息,却又不能不面对:“我听说,你有个女儿。她是不是…是不是…”终于还是问不出口。

“不是。”林朝澍说得斩钉截铁,“我不是疯子,知道是自己哥哥的孩子还非要生下来。”

关孟河的脸刷地就白了,心口一阵发麻,缓了好一阵子才过去。

林朝澍转动手里的玻璃杯,轻声说:“您想说什么就说吧。”她实在不想再面对这个男人,再待下去,还真不知道自己会说些什么。

“小雨,我知道我对不起你。这么多年…如果可能,我也想留你在身边好好照顾,毕竟,你妈妈她…”

“你能不能有话直说?”林朝澍听他居然提到自己的母亲,不由冷冷打断了他。

关孟河见她口气生硬,脸上微红,说道:“你有没有想过回美国?那栋房子我一直帮你照看着。你要是想工作,我就让人安排。要是不想工作,也没关系。”

“呵呵。”林朝澍笑了起来,“这么多年,您还真是…始终如一。那时候,即便我没地方去,也没呆在您的监视范围里。现在,您又怎么觉得我会接受您的建议?”

“小雨,不要任性。我也不是让你一直呆在美国,躲两年,等他…等他心里过去了,断了念头,咱们再回来。”

“关叔叔,我和你,从来不是‘咱们’。对我来说,你什么都不是,我父亲早就死了,不要对我摆出长辈的架子。”林朝澍拧起眉头,随即又松开,讥诮地扯扯嘴角,“要是您儿子断不了念头,我是不是一辈子都不能回来?”

关孟河对林朝澍的印象还是当年那个倔强少言的小女孩儿,即便面对破灭的谎言和难以承受的真相,也只是咬着牙承受。今天这个充满敌意,浑身带刺的林朝澍,让他惊诧,又伤感莫名。

林朝澍站起来,理理衣服,对关孟河说:“我有自己的家人和生活方式,不希望被人打扰,也不会为谁改变。您如果真担心,那也只能想别的办法。”说完就要离开。

“小雨!”关孟河急忙拉住她,“还有一件事…我知道冯月华想把她侄儿介绍给你,你…如果不愿意离开,至少,不要离他太近。”

林朝澍用力甩开他,退了两步,冷笑一声:“这一点,不用您提醒,我比谁都想离您和您的家人远远的。”

冲出西餐厅后,林朝澍越走越快,不辨方向,遇到拐角便拐,撞上斑马线就过马路,就像是背后有一块巨大的岩石向她滚来,她只有不停地奔逃才能不被碾压。这个男人,是暗黑世界的使者,几乎勾起了她记忆中所有黑暗的部分,这些黑暗自成一个宇宙,妄图把她裹起来,里面狂风暴雨电闪雷鸣,如影随形。林朝澍曾经深深地痛恨过他,也释怀过,但此刻,恨意复又沉渣泛起。他背叛了婚姻,又背弃了爱情,不过是求自己的锦绣前程。他一个人的错,却要这么多人来承担,现在,他甚至为了仍能恬不知耻地要求别人的牺牲和成全。她的妈妈,那个温柔的,明媚的,聪颖的妈妈,竟然深深爱过这样的一个人。

六年前,关孟河也是这样突然出现。她原以为不过是言情剧中的情节,扔一张支票过来,让她离开他高贵的儿子。那个时候的林朝澍,自以为关意晟是她全部人生中最明亮的阳光,最珍贵的拥有,就算给她全世界也抵不过关意晟一个简单的拥抱,一次宁静的陪伴。

然而,她想得太简单。真实的世界远比戏剧更疯狂。关孟河没有支票,却拿出一封她母亲高云清写给他的信。这封信大概是高云清在林朝澍刚出生不久的时候写的,她在信里充满母爱地描述了这个新生婴儿的种种美丽可爱。林朝澍正读得眼眶含泪,却被接下来的一段话彻底击溃:

“她是你的孩子,我亲爱的孟河。虽然我们已经分开,但是我希望你知道她的存在。她是我爱过你的证明。”

多么荒谬!她不愿意相信,只觉得这男人简直是疯了,居然伪造了这么一封信,编造了这么一个荒谬之极的谎言。如果这是真的,那么,她的妈妈,她的妈妈究竟是什么人?她的父亲呢?她曾经深深怀念过的幸福家庭呢?过去的一切都是谎言,现在的一切都是荒唐。她怎么能相信这是真的?

关孟河跟她说了一个其实很老套的爱情故事。不过是一个小女孩儿痴痴恋慕青梅竹马,奈何对方不解风情,早已听从家里安排另娶佳人。后来,女孩儿执着告白,男人难以消受美人恩,花前月下也缠绵恩爱过一段时间,只是最终还是幡然醒悟回归家庭。女孩儿珠胎暗结,便也寻了个男人嫁了。两人就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故事到此结束,那也就是世间寻常事。谁料得到,林朝澍居然会和关意晟在美国相遇。关孟河刚刚经历丧子之痛,又在大儿子打电话时听到了“林朝澍”这个名字,真是一时之间万念俱灰。他惶惶然不安,顾不上家里还在崩溃边缘的妻子,借着出差的名义到美国,决意把这段孽缘彻底掐断。他把所有的丑陋都摊开在十九岁的林朝澍面前,她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决然转身。

关孟河觉得,把林朝澍送到别的地方,安顿好,给足够的钱,让她一世衣食无忧,便算是尽了力了,他没有办法再做更多。高云清是他乏味生命里最值得铭记的回忆,那些绚烂的青春,璀璨的情感,他早就埋葬在心里,不能触碰,不可回首。而这个孩子,来得如此的不合时宜,她的存在就像是一颗地雷,不知道何时被踩爆,能把他自己的世界炸得面目全非。关孟河对她的确心存愧疚,然而,也只有愧疚而已。既然已经决定割舍,就不要再牵扯不清,这一直都是关孟河的人生哲学。

而关意晟,关孟河眼见着他从十五六岁初恋开始,一直没有断过桃花。两人分开了,见不着,也就淡了,过几年,怕是连林朝澍长什么样子都记不起来了。

这些年,一直都风平浪静,生活仿如一团锦绣,如意盛放,以至于关孟河心里偶尔想起林朝澍,居然会有了淡淡的牵挂。只是,当她真的出现,才显现出他心底那点儿牵挂的伪善。

一边是不再轻易受摆布的林朝澍,一边是心意已决羽翼已丰的关意晟,而冯月华竟也因为某些原因卷入这中间来,关孟河承平已久的生活霎那间危机四伏,他藏掖在黑暗角落里的秘密正岌岌可危,随时都有可能被摊在阳光下。

第34章人生无物比多情

“大人的荒唐,会成为孩子的原罪。这不公平,却是现实。”——林朝澍

林朝澍如同无头苍蝇般在街头乱窜,一直到胸**裂一般地疼痛,她才猛地停住,难受地弯下腰,半天也直不起身。

“jane?林朝澍?”一个声音在她头顶上兴奋地响起。她抬头,对方已经蹲下来,咧开嘴笑着看她,仿佛是遇到了极有趣的事情。

林朝澍慢慢站起身,喘着气,说不出话来。她重又看了看自己所在的地方,这里她来过几次,正是吴朗公司附近。

吴朗渐渐发现了她的不对劲,小心翼翼地看她的神色,语气温柔:“要不要去我办公室坐一坐?你看起来不是太好。”

林朝澍看了他一眼,又像是并没有看见他,绕开他继续往前走。吴朗见她神色凄惶,眼圈发红,极不放心,情急之下拉住了她的手:“你去哪儿?我送你一段,可以吗?”林朝澍摇摇头,正要推开他的手,突然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声爆喝在耳边炸响“放手”,身体被人往后一拉,旋即被人稳稳从背后拥住。她回头一看,关意晟yīn沉着一张脸,下巴紧绷,神情戒备。她扭身要挣脱,他低头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

吴朗突然被人推开,丈二摸不着头脑,看林朝澍似乎并不情愿,开口说道:“这位先生,女孩儿不愿意的时候,你还是尊重她的意愿比较好。”

关意晟冷眼扫过吴朗,不加理会,只是低头对林朝澍说:“小雨,回去吧。”

林朝澍眼睛看向别处,偏头闪避:“我现在很累,麻烦关先生放开我。当街掳人,太难看了。”

关意晟被她的话里那声冰冷的“关先生”刺得钻心地疼,满肚子的怒火翻滚,又不能往眼前的这个人身上撒,此时就算困住她,他也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只能慢慢地松了手。林朝澍马上顺势挣脱开,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吴朗认真打量了关意晟一番,又看看林朝澍,犹豫片刻,还是跟了上去。两人一前一后,拐了个弯,便离开了关意晟的视线。

关意晟站在原地,手还维持着刚才的姿势,仿若一尊雕像,僵硬的躯壳之下却是一座活火山,内部岩浆翻滚,**他的五脏六腑。

今天,他像初堕爱河的少年般,耐不住心头瘙痒的思念,干起了翘班蹲点的傻事儿,车熄了火,藏在对街的小巷里,看林朝澍出来,便觉得春光更媚,连她苍白的脸色和青黑的眼袋都分外可爱。他细细陶醉了半天,正要下车过去截住她,没想到却被人捷足先登,而那个人,居然是自己的父亲。突然间,音乐没了,阳光暗了,他恋爱的小心情瞬间灰白,这个世界又变回了它本来应该的面目和色彩。他看他们上了车,便也驱车跟上。他们进了西餐馆,他也就在外面守着。他心情异常地平和平静,有个声音在他头顶嘲讽着他,看,这才是真实的世界,是他的世界。

过了没多久,关意晟见到林朝澍踉跄着冲了出来,在街道上拔足狂奔,便即刻发动车子,远远地跟在她后面,随着她四处乱闯。她一定很痛,他心里明白,这个时候,再见到他,怕是更痛。最后见她像是支撑不住了,他才停了车赶紧追过去。还好,还有人能看着她。即便他又多厌恶吴朗也好,此刻,林朝澍不能一个人。

关孟河与林朝澍见面的场景,说明二人并不是第一次见面。关意晟像是在看一部默剧,每一个场景都坐实了这么多年来纠结在他心里的疑虑、猜想和愤怒。他不想再逃避,也没办法再逃避,他需要一个确实的真相,才能打开通往林朝澍心底的紧闭的门。

春天的午后,人很容易就困顿不堪。一场突如其来的沙尘惊破了办公室里慵懒的氛围,大家都惊呼着起身,关窗的关窗,观景的观景。林朝澍也站起来,倚窗眺望,一团黄色烟尘漫卷北京城,天色骤然变暗,像是末日一般。然而,即便是末日,直到最后那一刻,生活还是要继续。不管她心里如何风暴肆虐,林一一升小学问题仍是提上了议事日程,她跑了几日才最后定下来。

“小林,你过来一下!”林朝澍闻声回头,关意晟真是“风尘仆仆”,周身落了一层土,站在周处长的办公室门口,面无表情,眉头紧锁看着她。周处长在一旁催促她:“小林,家里有事儿就赶紧回去吧。”关意晟微笑着向周处长道谢,两人一副旧相识的样子。

尽管不太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儿,但林朝澍不想在单位里闹出话题来,遂收拾了东西,跟着关意晟离开。到了楼下的停车场,她再也不肯走。关意晟全程一个字都没说过,见她不走,干脆把她扛到肩膀上,走到车旁,拉开门扔了进去。林朝澍穿着刚到膝上的贴身的半截裙,被他粗鲁的动作弄得差点儿卷到臀上去。裙子太紧,她狼狈地趴在车后座,挣扎着爬起来,关意晟一个加速,她又被摔了回去。好容易坐了起来,她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关意晟!你又发什么疯?”

关意晟开着车,嘴唇紧抿着,头也没回,听到林朝澍的话,反而脚下一踩,油门轰响,不断地变速超车,在路上高速蛇行。林朝澍白着一张脸低叫:“停车!停车!”

“吱…”关意晟一脚刹车,在三环路的正当中停了下来,后面紧跟着此起彼伏的喇叭声。他转过身,死死地盯着林朝澍看了一刻,说:“有功夫跟我犟,不如花点儿时间想想,怎么跟我说林一一的事儿。”

林朝澍不敢置信地张大了眼睛,失焦了般地看着关意晟,心神顿时抽离,浮到半空中,各种思绪缠绕蔓生,乱无头绪。关意晟什么时候停车,又打开了车门,她浑然不觉,只在自己的世界里四处撞墙。关意晟一把把她拉出来,一路牢牢牵着她的手,拖着她进了自己的公寓。

“啪!”一叠纸被摔林朝澍面前的茶几面上,关意晟毫不掩饰自己的暴躁。哪里还有十里春风的佳公子模样?这人分明是春天的沙尘暴,夹着铺天盖地的情绪,把林朝澍困在里面,辨不清方向。她拿起最上面的几张纸,是一份dna检测报告,确认了送检人之间的亲子关系。她茫然地抬头看向几乎要喷火的关意晟,问他:“你怎么会有一一的…”

“前两个月你给她做过体检,对吧?医院的血液检测一直外包给华越下面的一家检测中心。我有她的血液样本,不奇怪。”关意晟脱了西装外套,甩在沙发背上,仍觉得憋闷,又解开了领口的扣子,才在沙发上坐下来,“现在,我问,你答。”

“林朝澍,林一一是我的女儿。对吗?”关意晟知道确切的,科学给出的答案,但他仍是想听林朝澍亲口说出来。

林朝澍捏着检验报告,低头,迟迟没有任何的回应。

“这是孩子的产检记录,这是出生证明…还有,这是她的社会保险号码。”关意晟把一份份文件挑出来,一一摆在林朝澍的面前,“怀孕的时间、出生的时间、dna,每一样都可以互相证明。”

静默,除了静默,还是静默。林朝澍扫了一眼面前的各种资料后,便仿佛老僧入定,不看不闻不问不回答,低垂的眼眸让关意晟根本看不到她眼里的波澜起伏。

“你离开的时候,知不知道自己有了我的孩子?我爸他知不知道?”关意晟换了一个问题,这也是最令他耿耿于怀的问题。

林朝澍摇摇头,声音轻飘飘的:“你不要再问了。我一个问题也不想回答。”

“是,我的确没必要问你。你现在对我有一句真话吗?去找你的不是程萌,是我爸,对吧?你说你离开我以后遇见的所谓的林一一的父亲,其实根本没这个人,对吗?”关意晟怒极反笑,讽刺地说:“林朝澍,你真是让我刮目相看。还从来没有人能把我耍得这样彻底。现在你让我***变成了一个大笑话。”

他从茶几下摸出一包烟,抽出一根,走到窗边点燃了它,深深吸了好几口。他转身看了林朝澍一眼,又回头去看着在尘土里变得晦暗的北京,突然笑了:“呵,你们女人,真蠢!一个人偷偷养大了孩子,自以为伟大是吧?遮遮掩掩的,是不是就等着这一天?等男人发现了以后,感动得痛哭流涕?”他轻哼了声,走到沙发旁,又把烟掐灭。

林朝澍依旧是充耳不闻,始终纹丝不动,好像身处在另一个时空之中。关意晟知道自己问不出什么,多说也无用,直接说道:“过去的事情,既然你不想再说,我也可以不问。我给你两天时间准备,两天后,你和女儿搬过来。”

听到这句话,林朝澍终于有了反应,她仰头看向他,眼神空洞,缓缓地摇摇头:“不可能。”

如果可以,关意晟真想打开林朝澍的脑子,看看她究竟在想什么。他试过所有可能的逻辑去解答他们之间的疑题,没有哪一个推理能得出现在的情况。他本来是想让人查一查当年关孟河在美国的行程,以及之后林朝澍的去向,却不料发现了林一一的出生纪录。那个孩子出生在第二年的2月,现在其实已经6岁了。当他看到传真过来的资料时,腿软了,忽喜忽忧,乍惊乍怒。

“林朝澍,我不是问你意见。你愿不愿意,这件事情都必须这样做。你把孩子生下来的时候,你也没有问过我要不要。”既然道理说不通,那就只有硬来。

“难道有人问过我要不要吗?发现的时候已经太晚,我当时严重贫血,不能引产…”林朝澍垂着眸子,反驳他,“我生下她,只因为我要为自己的错误负责任。这个决定,跟你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没有关系?她是我的女儿,怎么可能没有关系?”关意晟被她激得吼了起来,见她被自己的失态吓得身体一震,心里又懊恼不已,他在林朝澍的身边蹲下来,握住她的手,声音温柔而低沉地诉说心里的愿望:“不要再任性了。我们谁也别再追究过去,好不好?以后,我,你还有女儿,三个人,一起生活。”

林朝澍低头看着他握住自己的大手,手指修长,指节分明,指甲修得短而整齐,这是一双看起来很有安全感的手。她看着看着,眼泪慢慢涌了出来,极力隐忍仍是啪嗒啪嗒砸在关意晟的手背上。慢慢地,抽出了自己的手,她垂下眼帘,掩住瞳孔深处的哀戚与绝望:“关意,这样的生活,永远也不可能。”

第35章江水不深山不重

“幸福从来不会唾手可得,反而总是岌岌可危。”——关意晟

关意晟没有想过,居然会是关孟河先来找自己。

这几日,他抑郁不安。其实,有很多种方法可以逼林朝澍就范。一一是他的女儿,这是太犀利的武器,进可攻,退可守。然而,一想到她那日被泪水洗得湿漉漉的大眼睛,意味难明的眼神,他就什么狠话也说不出来,把自己困在笼子里,暴躁地来回走动。

在关意晟还无暇去顾及自己的父亲时,关孟河竟然先沉不住气了。

关孟河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后,关意晟坐在对面的沙发上。两父子轮廓其实很像,只不过长年的宦海沉浮,让关孟河威仪自重,而关意晟还承继了冯月华的美貌,更俊秀儒雅一些。此时,这两张相似的脸,正隔着办公室对望,空气里的飞尘都几乎静止不动了。

“我和你妈妈是不会同意你和高家的小丫头的。这一点,你应该清楚。”关孟河开门见山。

“所以呢?”关意晟挑眉,不以为意。

“你如果只是一时兴起,只要方家不说话,我们也不打算管。但你要是真有其他想法,我劝你还是早点儿放弃。”

关意晟笑笑:“我要是不放弃呢?”

“你必须放弃。”关孟河说得斩钉截铁,不容反对。

“我真是不明白。也不是皇亲贵胄,怎么就把自己看得这么高了?还是,您这边儿出了什么问题,到了要卖儿子的地步?”关意晟语带嘲讽。

这些年来,关意晟无论是公事还是关冯两家的家事,一直都是处置得宜,态度成熟,手腕圆滑。关孟河对这个儿子很是放心,没想到在这件事情上,关意晟会这么一意孤行,甚至不惜和自己撕破了脸,他气得脸都快紫了,深呼吸了半天才控制住自己。“这有什么不明白的。我们做父母的,难道还会害你不成?你是关家长子长孙,是你妈唯一的儿子,说话做事不能只考虑自己。”

“高明这几年势头不错,我妈不是一直看好他吗?这样的家世背景也应该能入得了您的眼啊。如果您顾虑的是她的那个孩子,那大可不必。一一是我的女儿,您的亲孙女儿。”

“胡说八道!”关孟河拍掌而起,“你犯浑也要有个边儿!随便乱认女儿的事情,你也能做得出来?”

关意晟对于父亲的暴怒并不在意,他从公文包里抽出一张纸,起身送到了关孟河的身前:“您好好看看。”

关孟河拿起放在一旁的老花镜带上,越看脸色越黑,抖着手上的dna检查报告问他:“这到底是哪儿来的?”

“这是我用自己的实验室做的dna比对,您大可放心。”关意晟看着父亲被打得猝不及防的表情,心情复杂,“爸,我会和她结婚。其他的事情,我都可以从大局考虑。唯有这件事情,我希望你们能够尊重我的决定。”撂下话,他拿起公文包就往外走。

“站住!”关孟河暴喝一声,随即又低下声调,甚至有些软弱无力,“你回来。”

关意晟转身,看见他颓然地倒在座椅上,神色疲惫,问道:“您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关孟河闭着眼睛,脸朝向窗外,说道:“你告诉我,是不是非她不可?”

“是,非她不可。”关意晟慎重地点头。

“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关意晟很讶异,他和父亲之间从来没有讨论这样的话题,但仍是认真地回答:“没有为什么。”

关孟河点点头。是,的确是不需要原因,在遥远的几乎想不起的过去,他依稀也有过这样的心情。“如果你真心喜欢那个丫头,那就离开她,离得越远越好。”

“为什么?”关意晟浑身的刺又竖了起来。

“因为…她是你的妹妹。”关孟河背过身去,避开儿子的目光,尽量语气平淡地简单描述了当年那段隐秘的出轨。他等了很久,背后仍是一点儿声音也没有,纵使再怎么尴尬,最终还是要面对的。

关意晟垂着眼,一指撑在桌面上,手背上青筋毕露。很久之后,他才语速缓慢地说:“您能确认吗?”

关孟河拉开抽屉,拿出一张微微泛黄的纸,推到关意晟的面前,低声说:“你弟弟出事那年,我已经做过检查。当年,她妈妈曾经把她的一束胎发寄给了我。”

关意晟眼睛一眨不眨的瞪着他,良久,才拿起检验报告,从第一行看到最后一行,不漏过任何一个字。末了,他脸色铁青,把报告掷回桌面,转身走了出去,门被摔上,发出一声巨响。

“砰!砰!砰!”门被拍得巨响。高弘毅一家人正在吃晚饭,听到敲门声,面面相觑。林一一溜下椅子就跑着要去开门。黄嫂连忙拉住她:“慢点儿,先让我看看是谁。”她从猫眼里瞧了瞧,有点儿眼熟,西装革履的,也不像是坏人,于是打开门问道:“请问您找谁啊?”林一一站在黄嫂的身后,好奇地探出脑袋来,仰头看着客人。

来人没有回答黄嫂,而是低头看着林一一,神情怪异。黄嫂仔细看了看对方,这才想起来是林朝澍的朋友,忙回头要唤她,结果看到林朝澍正僵直地站在客厅中央,眼睛瞪得快要占了半张脸的大小。

“小雨,是谁啊?”范佩云见半天也没有响动,也放下碗走了出来,见到门口的关意晟,突然就慌神了一下,怔了怔,轻声问:“你是谁?”

关意晟反应过来,他收回黏在林一一身上的眼光,看见客厅里站着的老妇人,恭恭敬敬地应道:“外婆您好,我叫关意晟,是小雨的朋友。我找她有点儿事儿。”

范佩云听到他的名字,眼神一闪,脸上的笑容慢慢地消失了。林朝澍不太敢看外婆的反应,匆匆丢下一句“我出去一会儿”,冲出去,拉着关意晟就走。

两人一直走到家属院门外的大路上,林朝澍才松开手,抖着声音问他:“你究竟想干什么?为什么你这个人就听不明白人话?我们不可能,就算林一一是你的女儿,我们也不可能!”

关意晟拉着她往自己停车的方向走:“上车再说!”林朝澍醒过神来,注意到四周好奇大量的目光,甩开他的手,低头快步跟上。

关意晟把车开进校园湖边一处浓密的yīn影里,四周静谧无人,两人反而一时间各自都不知道怎么开口。关意晟把车窗摇下一半,让风吹进来,稍稍平息了他胸口沸腾的岩浆。他直视前方,硬声问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什么?”林朝澍还在心里一遍遍打腹稿,该怎么说才能够让他彻彻底底放手,不要反复纠缠,听到这么突兀的问题,不知如何回答。

“我和你…当年,是不是因为我父…关孟河告诉了你我们的关系,所以你才离开的?”从关孟河的办公室里出来,关意晟仿若醍醐灌顶,过去一切疑问都有了答案,林朝澍所有不合情理的反应都有了合理的逻辑。而这代表什么?这代表林朝澍早就知道了,她怀揣着这个秘密,却从来没有在自己面前泄露分毫。为什么?为什么?他心里生出了无数个新的疑问,只有她能解答。

林朝澍隐隐约约明白了他说不出口的问题,所有的血色霎那间从脸上消失,她不能动弹,不敢看关意晟的脸,喃喃自语道:“他说过,绝不会告诉你的…”

“为什么不能告诉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挣扎着挤出来。

“为什么要告诉你?难道多一个人知道,就能改变这个事实?告诉你,我就能少痛苦一点儿?你现在大概也能体会了,这是个地狱…何必要把所有人都拉下来?”林朝澍浑身发寒,嗓子干涩得像是有粗粝的岩石在互相摩擦。

“那…那为什么,你还要把一一生下来?”关意晟一想到刚才见到的那张笑脸,心里面就像是被塞进了一团荆棘,细细密密的小刺深深地扎在肉里,不知是哪里疼,哪里都疼。

“我说过,发现得太晚了。我当时状况不好,严重贫血,引产太危险,没有医院愿意帮我做这个手术。”林朝澍想到那时的自己,从关孟河给她的房子里逃出来,窝在中部的一个偏僻的小镇里,浑浑噩噩过了几个月后却发现自己怀孕了。如果不是遇见白皓,她一定会去找个黑诊所。是白皓守着她,困住她,不让她拿自己的性命冒险。

“如果我有其他办法,一定不会把一一生下来。这些年,我几乎每一天都是提心吊胆的…”终于,终于有一个人,能让她这么光明正大地说出自己的担忧。身边曾经有朋友见过她给一一做体检的项目,都觉得她要疯了。一次体检,几乎就是普通美国人一年的收入。高明和高弘毅给她的钱,差不多全花在了一一的身上。而关孟河给她的钱,她不是因为骨气和自尊不去碰——在生活面前,她早就学会了抛弃这些无用的累赘——那些钱,她要留着以防万一,是给一一救命的钱。

关意晟说不出话。他连看一眼林一一都觉得疼,林朝澍天天对着她,要有多坚强才能不崩溃?

血气在喉间翻滚,沉吟半晌,他才又低低问道:“既然不想让我知道,为什么还要回北京?”

林朝澍惨然一笑,自嘲道:“是我太贪心了。外公病了,我本打算照顾一段时间就回去。只是,你不知道…在北京生活,林一一有多开心。我太想太想对她好点儿了…我想让她像别的孩子那样,有很多人疼,有一个家…北京那么大,怎么会说遇见谁就遇见谁呢?可谁能想到…”

关意晟的心被揪得生疼,却不知道该怎么反应,又该怎么安慰。他还有一肚子的问题,但他打算就让它们烂在肚子里吧。每一个问题,几乎都是林朝澍的一个伤口,问一次,她就再痛一次。她回答得越来越坦诚,越来越详细,那是终于有了机会,发泄她心头的痛,向他展示她多年来秘不示人的伤。现在,在林朝澍的心里,他既是那个最远的人,也是最近的人。

林朝澍转头,泪眼朦胧,定定地看着他的侧脸。好多年了,她都没有机会在离他这么近的时候,如此毫无顾忌地看他。她知道这是自己的亲哥哥,可是,她心底里从来没有接受过他身份的改变。在她独享这个秘密的时候,面对关意晟的亲昵举动,她一边拼命抗拒,一边偷偷沉溺。而如今,他们之间就连一个拥抱都不再可能,咫尺天涯。远远地路灯,微弱地落在她的面庞上,隐隐闪动的全是泪光。

“关意,不要再来找我了。咱们…要是真想对方好,那就是不要再见面。”痛痛快快地流一场泪,林朝澍的心突然安静下来,她看着关意晟拳头捏得死死的,想了想,伸手过去,慢慢地,一个手指一个手指地掰开,“我知道,你能过得很好。你也知道,我一直活得多努力。所以…保重。”

林朝澍推开车门,隐入黑夜浓厚的沉郁之中,又慢慢地现身在路灯的光晕之下,纤瘦细长的身影,一步一步,渐行渐远,剩一人独坐天明。

第36章午梦千山

“爱情是自己的,人生也是自己的,自己做决定,自己承受结果。”——林朝澍

清月如钩,树影憧憧,乍暖微风,暗香浮动,这个世界被一种叫做“美好”的氛围缠绕、包覆,裹挟着每一个置身其中的人轻快前行,在路上洒下来一串串朦胧而柔软的笑语欢声。林朝澍迎着光,拖着长长的巨大的yīn影,经过此时此刻的繁华世间,与每个人背道而行,茕茕孑立。她木然地想藏匿在黑暗里,不要让自己的泪水惊动这个世界难得的美好一刻。这一路走来,她背弃了黑暗,却不一定能触碰到光明。

走进家属区所在的园子,青春、希望、热情…甚至春天都消失了,世界变得清冷,即时在这样春风沉醉的夜晚,依然有种抹不去的苍凉。林朝澍站在楼下,仰望一个一个亮灯的窗户,一盏一盏暖色的灯,仿佛又回到了13岁的那个夏日,即便她击碎了玻璃,却依然没有人知道她正身在绝境。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应该早就在那个漫长得没有尽头的黑夜里消失了,之后的种种,不过是妄念滋生的幻境,不知道哪个瞬间便灰飞烟灭。

拿出钥匙,林朝澍轻轻打开门,怕惊动了应该已经休息的老人们,谁料到在客厅一角还亮着昏暗的光,范佩云一个人坐在沙发上,见到她回来,便撑着膝盖站起来,眉目低垂地说了声“跟我来”,拢着羊毛披肩朝书房走去。她满头的银发,略有些乱,平时挺直的背,似乎有些松塌。

范佩云坐定,让林朝澍关紧了门,立即严肃地问她:“刚才来找你的小伙子是什么人?”

“在美国认识的朋友,最近才又碰上的。”林朝澍镇定地回答,反问道,“怎么了?”

“他的父亲是不是叫关孟河?他的母亲是冯月华,对吗?”

林朝澍愣了,看着眉间颓然成灰的范佩云,不知道她怎么会知道这两个人。她想了想,还是点点头。

“小雨,这件事儿你别瞒着外婆。”范佩云拉过她的手,轻轻拍了拍,“你黄姨说,之前送你去复诊,天天给你送汤的,就是他。你跟外婆交个底,和他到什么程度了?”

“外婆…”林朝澍偷偷打量她的神色,忍住心里的慌,尽量语气诚恳,“真没事儿。就是老朋友,跟白皓一样。”

范佩云闻言,叹了口气,也不再追问,只是攥紧了她的手,肃容道:“既然你这么说,我也就当真了。只是多余再嘱咐你一句,和他之间,多一步都不许,最好是能不见就不见。”

“为什么?”林朝澍心里像是空了个洞,黑黝黝的,看不见一丝光亮。

“这件事儿说来牵扯太多,一时也说不清楚。小雨,你听外婆这一次。”范佩云不肯多说。林朝澍不知道外婆究竟知道些什么,思量一番,决意继续试探。

“他倒没什么。只是上回舅舅生日,您和外公没去,我遇见了他妈妈,听说当年我出国上学,他妈妈也帮了忙的。后来,舅妈说…她想介绍自己的侄子给我认识。”

“胡闹!”范佩云显然是动了真怒,向来语不高声的人突然扬声喊了一句,随即又问:“你舅舅呢?他没说什么?”

林朝澍摇摇头,问:“外婆,究竟怎么回事儿?是不是…跟我妈妈有关?”高云清当年和林立夏的事情,她隐约听过写耳语,却从没有得过确实的版本。而在关孟河后来向她描述的那个庸俗的故事中,高云清的面目异常陌生。她一直以来都在自问,自己到这世界,难道真的就是源自一场少女无知?如果范佩云也是知情人,是不是会告诉她一个更真实的高云清?对那个曾给过她最多温暖的女人,她实在了解得太少。

范佩云沉默良久才说话:“按道理,我是不该跟你说这些的。她是你妈妈,又已经去了这么多年了。不管什么事情,早就已经尘归尘土归土。只是,我知道你是个心重的孩子,既然你这么问,肯定是听过些什么。与其听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还不如我来说。”

突然间,林朝澍有种近乡情怯的感觉。她渴求了许久的东西就在面前,却隐隐的有些害怕。

“刚才乍见到那个孩子,我都有些糊涂了。他跟他爸爸年轻的时候长得很像,他爸爸轮廓粗点儿…都是好看的孩子。那时候,你外公带着我们,还跟你太外公住在一块儿。你妈妈跟关孟河在一个大院儿里长大,从小跟在他后面打转,谁都知道那个傻丫头的心思,偏偏关家这个小子就是看不出来。也不知道是真傻,还是装傻…”

“冯月华家里是法国华侨,冯家在北京城里也是盘根错节的。关孟河跟冯月华结婚没几年就从部队转到地方任职,借了自家和冯家的势力,爬得很快。这些事儿,大院里的人私下没少议论。那时候,你妈在外地读大学,关孟河外放,两个人在同一个地方,不知道怎么就遇上了。唉…后来想想,我是真后悔啊…”范佩云摇着头,忍了忍眼底淡淡的湿。

“你妈毕业后回北京工作,遇到你爸。你爸是我带的研究生,特别能吃苦的一个人,他们俩在一起没多久,你妈妈就说要去南边儿闯闯。你爸研究生还没毕业,二话不说就跟着去了。为这事儿,你爸家里的人还来闹过。农村人培养个大学生,不容易,怎么说也是我们理亏。”

范佩云叹了口气,陷入回忆的情绪中。

“后来,我才知道,关孟河工作调动回了北京。你妈妈,那是为了躲着他才要走的。你外公不知道,他一辈子没做过让人戳脊梁骨的事儿,被林家人上门这么一闹,气得不行,再也不肯跟你妈妈说话。记得吗?你小时候,你妈带着你回来过一次,你外公心里疼,嘴上说不出来,两父女没说两句又吵了起来。结果,到了最后,他们也没能和解。”

她站起身,从书柜下面搬出一个纸箱,指了指:“这里面是你妈从小到大写的日记,都还留着,我也没心力仔细看。你要是想看,就拿去吧。”

范佩云摸摸林朝澍的肩,叹息道:“虽然这都是上辈人的事儿,怎么也怪不到孩子身上去。只是,就算不说这陈年的烂帐孽缘,但就那家人的秉性,也算不上是好人家。你舅妈不知道,我也不怪她。现在,你心里要有底,该怎么做,自己拿好分寸。”

外婆回了房间,剩林朝澍一人对着一整箱的旧记忆。

在林朝澍记忆中的高云清一直是微笑着的。她常常一手牵着女儿,一手与林立夏十指紧扣走在海边的堤岸上。她不会做饭,一进厨房就大呼小叫,连林朝澍有时都受不了妈妈的幼稚。她还会说不一样的童话故事,她说白雪公主是个没脑子的傻丫头,说灰姑娘太懦弱,说人鱼公主自讨苦吃…林朝澍曾经想过,如果不是那场意外,妈妈会不会变成一个花白头发的调皮老太太。

这样的高云清,怎么会是关孟河口中说的那样,爱上一个毫不值得的男人,为他生了孩子,又默然远走,最终埋骨他乡?林朝澍心里一直是不甘的,如果不是那份dna的检测报告,她一定会认为是关孟河为了逼她离开而撒了个弥天大谎。

一本,一本,一本…直至天色微白,阳光朦胧乍现在窗角,林朝澍才缓缓合上最后一本日记。日记的最后一篇,高云清写的是她带林朝澍第一次去拔牙的事儿,琐琐碎碎,还有些幸灾乐祸。而这一日之后,林朝澍的童年,就像那颗牙齿一样,被人硬生生的拔去了。那一天,高云清消失在从学校下班回家的路上。一个星期之后,有人在学校附近的荒山上发现了一具女性尸体。

黑色的结局太过仓促,让年幼的林朝澍一想起来就痛,世界变成空茫茫的灰,关于母亲的记忆慢慢就快剩下那张硕大的悬挂在墙上的黑白遗照。而这些尘封多年的日记本,还原了一个鲜活的生命,还给林朝澍一个真实的,洒脱爱洒脱恨的高云清。

高云清说,我爱他,与他无关,他爱不爱我,又有什么关系?我们不过是互相成全。她迷恋过,也真心地爱过关孟河,爱他青春年少,爱他野心勃勃,甚至爱他世故圆滑狠心绝情。情到浓时,关孟河也说过一两句哄骗似的诺言。高云清虽然年轻,却看得通透,倒是关孟河放不下,偏偏惹了些纠缠,才逼得她索性一走了之。而林立夏,本来不在高云清的计划里。她原以为这个农家学子,不过是图谋一块出人头地的踏板,孰料却是真情真性。高云清的第二段爱情来得迟,却也种得深。林朝澍记忆中的幸福家庭,并不是孩子自以为是的错觉,而是真真实实存在过的。

日记里并没有提及林朝澍的身世。她想,高云清是真的不在意吧。林朝澍猜想,那封写给关孟河的信,一是出于对过去爱人的尊重,告知对方女儿的存在,料定关孟河不会为了一个小婴儿自毁前程,又是要对他宣告,他们已经只是“爱过”,孩子是铭记也是界碑,划出生命的不同阶段。

每个人看这件旧事都有自己的角度。高弘毅和范佩云的心里,关孟河是间接杀死女儿毁了她一生的刽子手,他们隐秘地恨着。高云清的心里,关孟河是她少女时期最奢侈的挥霍,痛快燃烧,既然不能到老,扭头离开又是另一段人生。而关孟河心里,高云清是他心上的一朵白莲,完美圣洁,再不可得。到底,高云清将关孟河这个人拆解得彻彻底底,而关孟河怕是从来没有清楚过高云清心里真正的想法。

林朝澍站起来,胃里空荡荡的,身体僵硬,头脑却异常清醒。隔着一整个黑夜望向日出的方向,漫漫云烟里,一道道光芒迸裂,她脸上泪痕未干,却渐渐地弯起了嘴角,仿佛看见有个人,在橘色的光里,冲着她挥挥手,再潇洒背身而去。

第37章窗yīn一箭

“每一个人做每一件事都有成本上限,或高,或低,但总是有的。”——关意晟

接到白皓的电话时,林朝澍正睡得难分难解,电话响了很久,钻到她的梦里固执地要叫醒她。白皓说了半天,她都没有听清楚到底是谁在说什么,慢慢清醒过来,呆呆地问了句:“白皓?”

两人在后海见面的时候,白皓歪头端详了她半天,问她:“是长针眼了吗?肿成这样。”林朝澍苦笑。她断断续续哭了一晚,眼睛里全是血丝,眼皮肿得老高,像是被谁打过一拳,早上对着镜子看了半天,干脆请了一天病假。她一觉睡到下午三点,被白皓的电话叫醒时,家里一个人也没有。大好春光,估计都出去晒太阳了。

真是巧。每次林朝澍最狼狈的时候,白皓几乎都会出现。而白皓酩酊大醉瘫倒在马路上的事情,她也见过几次。他们俩,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心理互助会的病友,又是并肩战斗的战友。

下午的后海,人很少,各家店的伙计都懒散地歪坐在露天的座位上闲聊,百无聊赖地等着夜晚的来临。林朝澍很少来这种地方,更别说是白天来,今天随兴而至,只觉得这里的日子就像眼前的这汪水,平缓无波,闲适慵懒。她小小地抿了一口红酒,谈不上有什么感觉,有些微酸,有些涩。

白皓对于她大白天就跑来酒吧喝酒的行为没有说什么,处乱不惊,默默陪着她喝。

“你妈妈是个什么样儿的人?”半瓶酒下肚,林朝澍脸上微微泛红,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窝在沙发里问道。

白皓瞟了她一眼,漫不经心地回答:“怎么?终于想通了?你放心,未来的婆婆很好相处,就是个疼儿子的家庭主妇。你只要好好儿地伺候我,什么都好说!”

林朝澍直直瞪着他,满眼的控诉,他只好换个认真的答案:“她是个好人,好得太过,都没了自己了…你怎么想起问这个?”

“我妈妈去得早,我都快忘记她了。现在,我才知道,原来她是个很酷的人,真的,很酷!”她仰头把杯子里的酒都喝光了,“都有点儿崇拜她了…”

白皓又给她斟了一杯,问她:“什么叫酷?能比你这么年轻的单亲妈妈还酷?”

林朝澍摇摇头,呵呵地笑了起来:“我这叫无可奈何…要不是你拉着我,哪儿会有林一一啊?我妈妈那才真叫拿得起,放得下,说痴情,她真痴情。说现实,她最现实。”越说,声音越低,她的头缓缓地靠在白皓的肩膀上,喃喃地说:“我纠结了这么多年都没想明白的事儿,她十几岁的时候就看清楚了。”

“她说,人生苦短,要么就顺从自己的心,顺从不了,至少要让自己活得舒服。千万别做两头不落的傻事儿。”她举起酒杯,碰了碰白皓的,又是一仰脖。

白皓偏头看了看她,阻拦得不是很认真:“醉了吧?醉了我可要趁人之危了。”

林朝澍仰着脸,冲他懒懒傻傻地笑了半天,突然说:“我从来没来过酒吧,以前觉得挺乱,挺无聊的。今天真来了,才发现不是那么回事儿。原来,好多事儿,不试一试,真不会知道结果。”

白皓今天的原计划是把一一也接出来,三个人一块儿吃饭看电影,结果看林朝澍这样儿,肯定是不行了,他也只能舍命陪君子,叹叹气:“唉,我也是第一次大白天来酒吧啊…”

两个人头挨着头,一起看着天色暗了下来,桌上的酒瓶也快空了。

“白皓,你还会想起她?”突兀地,在一段类似于恬静的沉默之后,林朝澍轻声地问。她知道白皓有一段过去,在这段过去里,有一个人,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当初,白皓说得简略,但她也能从空旷的骨架里看出血肉的经脉。万花丛中过的世家公子终于掏心掏肺地爱上了一个小城来的姑娘,孰料姑娘够清醒,在艰难重重的豪门生活与可以立马兑现的北京户口中,大概也是挣扎了几番,终是选择了后者。世家公子于是伤心伤肺,爱情观人生观被一一打碎,又一一重塑。

白皓拍拍她的头:“都想些什么呢?”

“我从来没问过你,我知道你不想说。今天,就今天,为我破一次例!”难得地,林朝澍话语间带着哀求的意味。

“早就不想了。”白皓吸入一口酒,在舌侧来回涮了几涮,慢慢吞下去,“那你呢?你能不想了吗?”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果然,怀里的人僵住了,过了一会儿才不自然地借着倒酒的动作退开,重又坐回了沙发另一端。

一时之间,不管旁边如何觥筹交错人声嘈杂,于他们二人,世界是安静无声的,只有各自心思流转。

林朝澍倒完了酒瓶里的最后一滴酒,扬手叫人又开了一瓶。她飞红了双颊,笑着又朝白皓靠了过来,虽是面含春色,但眼神却无比认真:“我遇到了一个人,特别好,我想要认真试一试。”她的额头抵着白皓的肩,轻轻摇着他的手臂,口里反复地叫着他的名字“白皓”,“白皓”,“白皓”…

白皓慢慢地感受到肩上的凉意,心里软得一塌糊涂,伸手将她揽过来,拍着她的背:“傻丫头,这是好事儿啊。来,说给我听听,他到底有多好?”

林朝澍把脸埋进他的怀里,没有声音,只是身体的起伏出卖了她的情绪。她低头擦了擦脸,眼眶里泪花仍在,却努力地笑着说:“真的挺好的。长得像黄立行,气质像吴彦祖,他说他爸妈是一对老嬉皮,从来不限制他。他说他也算得上是有车有房,家无高堂…”

明明是笑着的,眼泪却越流越多,最后连声音都哽咽了。白皓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揉揉她的短发,柔声安抚:“好了,好了,我知道了,别说了,嘘…乖。”

不知道是酒精能放松人的防备与自控,还是能给人发泄的借口,林朝澍觉得关于自律的那根神经已经飘到半空中,自由来去,舒展招摇,抓不都抓不住。她心里痛,胸口闷,想哭,于是便哭。白皓的安慰,让她更加软弱,觉得更痛,想哭得更大声,于是就哭得更大声。哭到一半,她突然哽咽着抬头向白皓保证:“我就哭一会儿,就…一会儿。哭完了,我就能像我妈那么酷了。不,比她还酷!”说完,“哇”地一声,又哭倒在白皓怀里。

白皓没办法,只能像哄林一一一样,哄着怀里的女人。忽然间,一个穿着宽身中式衬衣灯笼裤的女人,在他们面前的茶几上放下了一杯水和一块热毛巾,一个温柔好听的女声响起:“这位先生,要是您需要帮忙…”话还没有说完,女人在看清白皓的脸之后,就这么愣在了那儿。

白皓直视着她,浓密乌黑的长发松松地散在她肩上,皮肤白皙饱满,脸上修饰得很精致,精致到要是没看到眼角的两条细纹,会猜不出她的年纪,她僵在半空中的手上,无名指带着一个硕大的红宝石戒指,手指不再如白葱,如柔荑,而是细瘦的,有些干燥。

“你…”女人失神的状态并没有持续多久,几乎是一闪而逝,她堆出习惯性的笑容,想寒暄两句,却发现找不到合适的话。

白皓撇开眼神,低头看了看哭得有些昏沉的林朝澍,扬手偏头叫“埋单”。女人连忙说:“不用了。这是我开的店,记我的账就行了。”白皓抬头又看了她一眼,没不话,半搂半抱起林朝澍就走了。他走得决绝,走得小心,仿佛全世界都只剩下他怀里的林朝澍。女人望着他的背影,眨了眨眼,便转头微笑着朝刚刚过来的熟客迎上去。

好容易把一身软绵绵的林朝澍弄进车里,帮她系好安全带,白皓吐出一口气,点了火,正要拉手刹踩油门,身边那个一直在抽泣哽咽的人,突然口齿清楚的问了句“是她吗”。他转头看向她,她眼神迷蒙,明明醉得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却还强自清醒想要关照他。他伸手顺着她眼皮一捋,淡声说:“休息会儿吧。”

她果真听话,渐渐地就没了声响,大概也是累了。白皓一边开车,一边仍不放心地分神照看她的状况。车到了她家的楼下时,她正睡得香甜。白皓索性放低了她的座位靠椅,熄了火,打开窗,又从后座拿过自己的外套给她盖上。

她说,她遇到了一个很好的人。她说,她想要认真试一试。白皓真想敲敲她的脑袋,让她机灵点儿,认真看看。好人,她面前早有一个。这个好人,甚至为了她,已经和家里和解妥协,黑羊要重回羊圈。谁料得到,他最后一趟的收尾旅程回来,她却又哭又笑地对他说她遇到了别人。

最开始,林朝澍之于白皓,只是他乡故知,只是同为天涯孤客的惺惺相惜,只是男人的救世主情怀作祟。然而,改变是静水深流,慢慢地,不知不觉的,无论他走了多远的路,她都是他想去休息的地方。而林一一,在他的心里,就是他的女儿——他是世界上第一个抱她的男人,是他陪着她迎接了生命中的许多第一次。林朝澍心里有放不下的过去,有不能说的秘密,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可是,谁又没有过去呢?

白皓觉得自己太悲催,林朝澍太磨人,一路温柔守候却差点儿为他人做了嫁衣裳。他恨恨地侧头看向睡得一脸无辜的人,咬牙切齿,各种想法一一筛选对决,到最后他只能伸手温柔地拂开她额上的发,轻轻印了一个心疼的吻。

第38章年事梦中休

“感情里,我们丢不下的往往只是回忆,却误以为那就是爱情本身。”——林朝澍

第一张照片,林朝澍和白皓坐在露天酒吧的沙发里,她靠着白皓的肩。

第二张照片,林朝澍的脸埋在白皓的怀里,白皓低头,像是亲吻她的发顶。

第三张照片,林朝澍躺在车里,白皓俯身亲吻。

第四张照片,林朝澍从白皓车上下来,背景是她单位所在大楼。

第五张照片,林朝澍与sarah吃饭。

第六张照片,林朝澍与一个吴朗吃饭,两人言笑晏晏。

第七张照片,林朝澍拎着包,白皓抱着一一,三个人走在游乐场里。

第八张…

关意晟缓慢而仔细地看着手机里收到的每一张照片。他担心她,自己不能现身,就让人在暗处跟着她。看来,她比自己想象中的要坚强得多。关上一扇门,便打开一扇窗——她做得很好。来来回回看过几遍,关意晟关上手机屏幕,扔到一边,继续修改秘书处准备的第二天的一份发言稿。

这是周日的深夜,关意晟还在办公室,晚餐时要的外卖还没来得及吃,放在一旁的矮几上,漏出来的些许的汤汁已经凝了一层薄薄的白色油脂。

这几天,他照常工作,照常应酬,照常回老宅吃饭。一切如常,生活又回到了原本的轨道上。不过,他已经好几天没回自己的公寓,每夜都窝在办公室的休息室里,让赵卓帮他拿来换洗衣物。他也知道自己这样很多余,只是,暂时,他没有办法回去那间公寓,总觉得空气里还有她的气味,即使换了床单被套,总是隐约能见到半长的黑发。呆久一点儿,他又担心自己会冲淡了她留下的痕迹。想得太多,想得又太乱,他索性不再回去。

手边的工作都做完了,再也找不出可以忙碌的理由,关意晟情不自禁地又打开手机,挑出有林一一的那几张,放大到只能看见女儿,反反复复地看她的眉眼表情,看得他又喉头发硬。这间办公室空旷大气,他却觉得被围剿被挤压,让他想拔足狂奔,甩掉这个残酷的世界。又一次,直到霓虹都熄灭,直到疲惫碾压过身体的每一个角落,他才能合上眼睛。

第二天早上,八点左右,赵卓轻轻推开门进来。关意晟的办公室里异常整洁,每一样东西都在它该在的位置上。洞开的大窗,吹着呼呼的晨风,桌面上落着一层细细白白的灰。他回头招招手,让保洁员进来整理,自己则是走进休息室,把带来的干净衣物挂进衣橱,收回地上放着脏衣服的纸袋。大概再过一刻钟,关意晟就会结束晨跑回到办公室,洗漱、吃早餐,9点准时进入工作状态。

这些年的共事,让赵卓很明白关意晟是个自律甚严的人,有轻微洁癖,只是从来没有像这段时间发作得这么严重,他24小时坐镇办公室,甚至规定自己去公寓拿衣服的时候,不要逗留超过2分钟。赵卓深深觉得,自己是被无辜连坐的,只是因为自己与某一个人间接地能扯上点儿关系。

开过晨会之后,关琼一路跟着关意晟回了办公室,极力劝说他接受某家时尚媒体的人物专访。这件事情在之前的邮件往来中,已经被关意晟彻底否决,但方琼不甘心,还想再试试。

“方总监,我想我已经表达得很清楚。如果公关部门认为这个人物专访非常有必要,可以去和董办协调。”

方琼放下手中的笔记本电脑,对着他打开,问道:“能给我5分钟时间吗?”

关意晟看了看她坚持的神情,点点头:“请吧!”

方琼打开一个ppt文件,从集团的业务结构、渠道与营销网络,到新世代顾客心理与新媒体特性…逐个角度,一一分析适时推出新的集团形象代言人的重要性。台面上的话说得冠冕堂皇,但关意晟很清楚她没有说出口的意思,华越集团不能只调整战略方向,更应该实现管理层的新旧交替,而在这个事情上,她绝对是站在关意晟这一边的。拿到这家全国最大的时尚媒体的整整10页的个人专访,展现了方琼在媒体圈的资源与影响力,说明她绝不是口头表态,而是能够为关意晟提供坚强有力的支持。可谓万事俱备,只欠关意晟首肯而已。

说实话,这样的方琼,令关意晟诧异,也让他惊艳。这是个聪明的女人,知道自己要什么,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方式争取,遭遇挫折之后,马上能反省、调整,有决断力,有执行力,有耐性。只是,如果她能不把这种心思用在自己与她的私人关系上,会让关意晟觉得更激赏。

他点点头,微笑着看向眼中闪烁着期待的方琼,打着太极:“nicetry。我会好好考虑的。”

方琼的眼神霎那间暗淡下来,但还是微扬着下巴说:“希望您能尽快给我回复。”得体地颔首致意后,端着笔记本,姿态婀娜地走出了办公室。陈姿见“太子妃”出来了,忙起身恭送,谁知方琼居然停了脚步,亲切地笑着说:“我前几天去度假,给我们办公室的小姑娘们都带了礼物,也给你备了一份,过会儿我让ada送过来。”陈姿连忙摆手:“谢谢您!不用麻烦ada,我等会儿正好要去公关部送文件。”方琼满意地看了她一眼,挥挥手,“咔哒咔哒”地走远了。

“呼…”陈姿坐下来,出了一口长气,尽管八卦的细胞正在兴奋地叫嚣着,但她直觉这个女人绝对是危险人物,以后自己必须谨言慎行才是。

汽车开进校园的西门,经过减速带时震了一震,关意晟本来正闭目养神,下意识地睁开眼往外看了一眼,又闭上眼。下午,在这里的国际会议厅,他受邀要做一个关于创新的演讲。前一晚,这份讲稿被他改了又改,改到最后,已经与初稿完全无关。赵卓拿去做资料备份的时候,稍微扫了一眼,脸色都变了。

关意晟演讲结束出来,正要上车,突然门口马路上一阵的嘈杂。一长溜的孩子正两个两个手牵手在老师的带领下从左侧走过来。随行带队的老师们一路还在向孩子们讲解路旁遇到的各种植物。关意晟心念一动,停住脚步,定定地站在那儿,眼睛在孩子的队伍里面逡巡,只是找了几个来回,都没有看到他想找的人,正要放弃,坐进汽车里,突然拐角处又出现了一队孩子,关意晟终于在这些看起来略大的孩子里找到了林一一。她个头小,走在第二个的位置,齐刘海,娃娃头,穿着粉色的毛衣和牛仔裤,黑眼珠子四处乱溜,叽叽喳喳正跟牵手的小男孩儿说什么,眉飞色舞的。关意晟关上车门,示意司机等着,自己则是跟在孩子的队伍后面,慢慢地挪着步子。

校园里春光正好,花也开了,书也绿了,难怪幼儿园会把孩子们拉出来游园。林一一听老师讲完,总是要问一两个问题,再和旁边的小朋友们议论一番,很是活跃,但又不会乱跑,见到不守秩序的小朋友,还会拉住别人。关意晟一路跟随,连带队老师都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他友好地朝对方笑了笑,二十出头的女孩儿微微红了脸,扭过头去。

到了一处大草坪,孩子们被聚集起来,老师清点了人数,安排大家分成小组活动。关意晟也跟着在旁边不远的地方坐了下来,根本不管自己今天一身正装,还戴了领结,这幅模样出现在这里有多么违和。他坐好之后,一抬头,就见林一一朝他走了过来。关意晟觉得她的每一个小步子都像是踏在自己的心上,连心跳都被迫和着她的节拍,尽管努力让自己镇定,却仍是喉头发紧,笑容僵硬,嘴角的肌肉一抽抽地抖着。

林一一走到他面前,睁着漂亮的大眼睛,毫无顾忌地打量着他,疑惑地说:“叔叔,您又被点穴了吗?”

这稚嫩甜美的童声像是一波又一波小小的海浪,轻轻拍打在关意晟的心上,她的话勾起了关意晟的回忆,原来她还记得曾经在医院里遇到过自己。关意晟勉强自己尽量笑得和蔼可亲,抖着嗓子向她挥了挥手:“嗨!你好!”

“你是我妈妈的朋友吗?你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吗?”小姑娘神情精灵古怪的。

“我…你妈妈告诉我,你叫林一一,对吗?”关意晟艰难答道。

“嗯!我叫林一一,双木林,独一无二的一。”林一一神气得很,随即好奇,又带点儿神秘意味地问,“叔叔,您喜欢我妈妈吗?”那一晚林朝澍跟着关意晟出去之后,她偷听见保姆和范佩云说起关意晟,什么“追求”之类的。六岁的小姑娘,懵懵懂懂地知道点儿大人的事儿,又不是太明白。喜爱一个人,于她而言是多么美好的事情。怎么知道不能说,又不能问呢?

关意晟愣住了,这个问题突如其来,却又直中要害,让他支吾了半天都开不了口。倒是小女孩儿很是老道地摇摇头说:“唉…我喜欢白爸。我妈妈就不知道了…”

老师发现了溜开的林一一,赶紧过来,确认情况,把还想多说几句的小姑娘给拎走了。关意晟失落地看着林一一的背影,心里又有些踏实,这孩子被她妈妈保护得很好,也教得很好。他不论怎么看,怎么想,都觉得林一一完美无缺,然而,越是觉得她美好,就越是能感受到自己心头被刺穿的那些小洞在汩汩地淌着血。对关意晟来说,最残忍,最令他挫败的,莫过于无论他多有力量,面对自己的女儿,他只能远远看着,靠近一步,都会是对所有人的伤害。

关意晟的行径,在别人的眼里实在是太过诡异。即使他长得再英俊,老师们还是纷纷警惕地注意着他的一举一动,带着孩子们回去的路上,甚至还安排了老师在附近跟着。到了幼儿园的门口,林一一突然大叫起来,冲出队伍,朝一个男人奔过去。那个男人一把抱起林一一,狠狠亲了一口,然后笑着跟老师打招呼。老师跟男人聊了几句,就跟林一一挥手再见了。男人转身的时候,往关意晟的方向看了一眼,抱着孩子转身离去。

关意晟远远地看着这一幕,仿佛脚下生钉般伫立在来来往往的人潮中,进不得,退不甘。

第39章花空烟水流

“什么是负责任?就是把所有其他的事情都放在自己的需要之前考虑。”——关意晟

北京的春天短暂,几乎是眨眼便是初夏。近来,华越集团风头很健。一是高调跨界零售终端,与高礼秋的公司合作推出了“24小时药箱”,在其24小时小超市中提供按病症打包的“成套”非处方药物,500米范围内送货上门,创意非凡的广告在网络上风传,让华越在最火热的“宅经济”里狠狠掘了一桶金。另一件事则是与共青团组织合作,向边远地区支教老师提供基础药品支持,通过微博、twitter、facebook,在年轻人中间又炒了一轮话题,公关部还特地为此慈善项目组织了一次慈善晚宴,场面很大,媒体云集,让女主人冯月华第二天成为各大媒体的焦点人物。想来冯月华对于方琼在这些事情中的表现应该相当满意,关意晟已经连着好几在老宅里“偶遇”了方琼。

此前,面对方琼诚意十足精心安排的针对关意晟个人的媒体方案,关意晟审慎考虑后通过了。方琼在他的行事日程里硬生生挤出了大半天的时间,其实采访的时间统共加起来也不超过两小时,大部分的时间都花在了化妆、拍照、换造型上。关意晟不习惯镁光灯,但他够耐心,十分配合,全程都维持良好风度,惹得杂志社一群年轻小女孩儿春心萌动,整个拍摄过程就像是某个明星的粉丝同乐会。专访刊登时,又正好赶上华越的这一轮接一轮的新闻热点,让关意晟在媒体上的第一次亮相就令人印象深刻,“红色贵族第三代”、“最帅科学家”、“优质绅士”…各种标签贴在他身上,话题性十足。而他和方琼也越来越多地双双出现在各种场合。普通人并不知道方琼是谁,只是单纯觉得男才女貌如一对璧人般。知情人则心下了然,关家与方家的联姻看样子已是十拿九稳。关家这些年在政商两路里经营较多,方家在部队里则是稳扎稳打,联姻对双方来说,都是锦上添花的事儿。

就像是台风暴虐的时候,台风眼中却是风平浪静的,身处风口浪尖上的关意晟仍是四平八稳地过着自己的生活。方琼呈交了一系列的后续的媒体采访要求,一大半都被他否决掉。他不急。太多的媒体曝光,会让自己像个娱乐明星,他很明白,对于像他这样的人来说,维持适度的神秘感与专业性,反而更好。方琼很想乘胜追击,其中的心思,他很清楚。

周日的清晨,关意晟又一次地与方琼“偶遇”。冯月华约了他打清晨的早场球,他到球场的时候,自家专属的休息室里空无一人,一出门就遇到了同样形单影只的方琼。关意晟也不说破,就当是不知情,邀了她一起下场。两人打球都不是求胜心切的风格,权当是清晨去郊野晒晒晨光,偶尔闲聊两句,气氛倒是很好。

打完球,各自换过衣服,关意晟和方琼一起去会所吃早餐,态度自然得就像真是事先预知的约会。吃饭的时候,方琼偷偷地观察他,觉得应该是心情不错,于是鼓起勇气问道:“今晚李铭的接风宴,我也会去。你…能来接我一块儿去吗?”关意晟喝了一口咖啡,抬眉看了她一眼,并没有接话。方琼有些尴尬,连忙解释道:“我的车送修了,家里人又都不在…”

“好,没问题。”关意晟打断了她的话,干脆地答应了。

方琼按捺住心里飘飘然的感觉,姿态优雅地安静吃起来,只是举手投足间多了些自觉不自觉的媚色。由小至大,她被身边儿的男孩儿们从公主宠成了女王,在感情里,几乎从来没有这样卑微过,处心积虑过。但她毫不在乎,甚至有些沉迷于这种近似于自虐的追逐之中。她坚信,关意晟总有臣服的那天。关意晟与高家的外孙女的事儿,她不是不介意,也做好了应战的准备。只是,没想到,他倒是先偃旗息鼓了。她妈妈柳青也劝她,不要去追究已经过去的事情,这样的男人身边,不可能干净清静,以后的路还长。

吃过饭,两人各自开车离开。关意晟去看过自己的爷爷奶奶之后,按规矩回了老宅吃饭。冯月华对于早上的失约只字不提,就像是从没有发生过。三人安安静静地吃完饭,关孟河因公事出门去了,冯月华把关意晟叫进了茶室。茶至第三泡的时候,冯月华才开口说话。

“跟方琼的事情,尽快定下来吧。”她盯着手中茶杯,就像说着无关紧要的家常琐事。

关意晟默不作声。

“最好是年底之前订婚,不要赶在最忙的时候,到时候让胡特助帮着赵卓好好捋一捋你的工作,不要尽顾着瞎忙,耽误了自己的人生大事儿。”冯月华倒掉茶渣,重又沏了一壶茶。

关意晟依然不说话。

冯月华等不来他的反应,冷冷地抬头看着他,语气中有警告的意味:“你先前说过的那些浑话,我只当没有听过。既然现在你自己也想明白了,就该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也让我省省心。”

关意晟拿起茶壶,给冯月华的杯子里斟了茶,又倒满了自己的茶杯,一口喝下去,放下茶杯便起身离开了。

关意晟的车子刚刚停稳,就见方琼穿着一袭火红的一字领无袖包臀连身礼服从台阶上款款下来。她的头发干干净净地全梳了起来,在脑后盘了个发髻,身上除了耳上一对金色圆环型耳环和手中的金色小手包,再无其他装饰。他下车,过去帮她拉开车门,才发现礼服的玄机——背部整个全部挖空,露出隐约的臀线。就算是从心灵到身体都波澜不惊,但从美感上来说,关意晟不得不承认,方琼实在是漂亮的,也懂得如何展现自己的漂亮。

关意晟与李铭不算是很熟的朋友,只是对方既然发了帖子,这点儿人情不能不给。李铭前几年在欧洲的电子生意可谓是风生水起,如今,世道骤变,他也只能把公司总部移回中国。说是接风宴,在关意晟看来,不过是借着老头的面子和年轻时的一点儿情谊,找个由头接接地气罢了。

应酬寒暄了一圈下来,关意晟已经觉得有些闷。这是间湖滨的大别墅,出了偏厅的门,花园连着一个小小的码头,码头上还附庸风雅地系了一艘烂木船。他躲在树影下,背靠着一棵大树,松了松领带。室内的喧哗隔着一段距离,听来朦胧而不真切,衣香鬓影,繁花似锦,格外真实,又其实虚幻无常。平淡无波的空气中忽然飘来一阵淡淡的香气,似是某一种花香,依稀在哪里闻过的。他的神经绷紧了,紧得头都疼了起来,无望的期待在胸口越积越浓。只是,花香片刻即逝,麝香味一跃而上,霸道地展现风华,一波波紧密叠加,姿态肆意,一阵高跟鞋敲着石板路的声响由远而近。关意晟放松下来,微微侧过头去,见到一个火红的身影摇曳着,脚步虚浮却笃定地往自己走来。

方琼走到关意晟身边很近的地方才停下来,吐气间是淡淡的酒香,她扶着树干站稳,眯着眼笑望着关意晟:“意晟哥,你一个人在这儿干吗啊?陪我去跳支舞吧!”她大概是多喝了几杯,全然没了平日里或端庄或干练的新女性姿态,撒着娇,身体软软地靠在关意晟的身上磨蹭摇晃。

关意晟扶住她,略微撑开一臂的距离,平静地回答:“里面人太多了。”

方琼嘻嘻一笑,两支细长白嫩的胳膊藤蔓似的绕上了关意晟的脖子,整个人绵软无力地贴在他的胸前,温热的气息扑在他的耳侧,低声说:“那就在这儿跳,好不好?这里人少…”

这么明显的投怀送抱,关意晟不会看不出来。怀中女体细致温润,花香躲藏在麝香里跳跃迷离,似有若无,他盯着对岸迷离的灯火看了一会儿,闭上眼,低头深嗅,双手终于缓缓握上她的腰,一手慢慢往后背滑,贴住她光滑紧致的背,一手横着轻轻拢在她曲线圆润的臀上,双手微微一用力,温香软玉便**一声,紧紧地,毫无缝隙地嵌入了自己的怀里。

方琼得了男人鼓励的暗示,心头一阵狂喜。她最初只是想借着酒意试探一二,就算被拒绝了,也不会难看。没想到,关意晟居然没有退开。方琼在国外长大,对感情一向坦诚,热情外放,只不过是回到国内,规矩和顾忌太多,母亲管束得严一些,才特意压抑,现在,喝了一些酒,又得了心上人的回应,益发地热情。她收紧了胳膊,红唇似有若无地扫过关意晟的喉结,轻**息着,双唇微张,仰头望向关意晟。见他目光幽深地望着远处,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方琼不满,轻咬了一口他下巴上性感的凹槽,踮着脚尖,一路轻吻上去。她神摇情动,连身体都轻颤起来,舌尖轻舔关意晟的嘴角,将自己当做献祭一般,全然敞开,全心奉献。

关意晟抿紧了唇,任由她在自己身上各处揉弄,只是慢慢地,他眉头皱了起来,像是忍耐般,片刻之后,终于还是缓慢而坚决地推开了还在自己身上纠缠呻吟的女人。

他低头看了眼方琼此刻明艳不可方物的脸,低声说了句“抱歉”,便转身离开了。方琼半天才从旖旎的梦境中转醒,不能置信地望着关意晟的背影,脸上红潮未褪又即刻涨红一片,又是狼狈又是恼恨,在掐死对方与投河自尽的冲动里来回挣扎。

此刻,关意晟的身体异常平静,心里,却是五味杂陈。他居然产生了背叛之后的负罪感!这多么可笑,又是多么可悲。方琼可谓是尤物一枚,他却忍不住挑剔,气味不对,身高不对,姿势不对,温度不对…什么都不对。他自嘲地弯起了嘴角,深深地深深地鄙视自己,觉得心里异常疲惫,只想赶紧离开这个乌烟瘴气的鬼地方。

关意晟走回大厅,想跟李锐打个招呼就离开,四下寻找时却被一个女人的背影震得不能动弹。她穿着样式简单的黑色花苞背心裙,皮肤莹白,脖颈细长,一双长腿笔直匀称。一个男人拍拍她的肩,她回头嫣然一笑,不知道说了什么,红唇微启,嘴角梨涡浅浅,伸出粉色的舌尖轻轻舔去了唇上的一点奶油。关意晟眼神一黯,一把把的火猛地在他身体的各个角落点燃,随着她的一颦一笑而更见猛烈。他知道自己应该赶快离开,身体却拒绝,像是入了魔道,不可自已。

突然,林朝澍的眼神穿过人群,不经意地落在了关意晟的身上,她的脸色骤然一变,身旁的男人自然地搂上她的腰,保护者的姿态,也跟着转身看过来。是吴朗。两人一白一黑,一人如皎皎明月光,一人似灼灼朝日晖。

关意晟低头掩住满眼浓烈燃烧的**与妒火,还有挥之不去,仿佛被人撞破了心思的狼狈,匆匆闪入人群中,也顾不上和李铭打招呼,便逃也似的上车狂飙而去。

第40章不雨也飕飕

“被命运一再玩弄过的人,很难再坦然接受生命中的美好。”——林朝澍

白凯觉得人生最难捱的就是值夜班到十一二点的时候,又困,又饿,偏偏不能吃也不能睡。他巡完一圈病房,偷偷溜到楼下的花园,买了一听罐装咖啡,坐在五月的风里喝下一口,终于又再世为人。突然口袋抖了起来,他拿出来一看,云哥,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

“云哥,怎么了?”

云哥也不废话:“老板想要找个人陪,我心里没个底。陈宇让我找你。”

白凯刚松了一口气,细一想,脑子里浮现出那天两个人被困在电梯里的场景,又觉得不对了:“怎么回事儿?不至于啊…”

“您就告诉我什么样儿的人能入眼就行了。要是能劝住的情况,我也不敢这么晚麻烦您。”云哥说得隐晦,语气中有些焦急。

白凯这下明白,肯定是出大状况了,云哥这边儿都顶不住。他想了想,也不能不安抚,又不能放任情况失控。看关意晟那样子,不像能这么快就出来偷腥的,怕是闹矛盾了,一时脑子糊涂了,等清醒过来,一准儿要后悔。

“我明白了。高个儿,胸大腰细腿长,皮肤要白,大眼,洗干净点儿,越良家妇女越好。”

他刚说完,云哥就把电话给挂了。他也急忙给陈宇打电话,让他和顾东赶紧过去云哥那儿,一定得拦住了。

云哥领了一个女孩儿站在关意晟的私人vip包厢门口,恭谨地敲了三下门,然后才刷卡开门,把女孩儿推进去后,又轻轻地带上了门。房内幽暗一片,静寂无声,只有客厅到里间卧室的廊灯亮着,女孩儿心里颤悠悠的,不知究竟是好是坏。关意晟从来不沾染自己会所里的人,平时见了,态度很亲和,大家私底下议论时,都觉得他和一般男人不一样。只是,再怎么好,或是说再怎么坏,都是她们的衣食父母,不该有的念头,千万别有,云哥早就教会了她们认清现实。刚才有几个女孩儿被退了票,惹得所有人都不安起来。

女孩儿轻手轻脚地走到关意晟旁边坐下,看他酒杯已经空了,端起酒盅添满,便端端正正坐在一旁,一声也不吭。

关意晟斜靠在沙发背上,看着女孩儿的侧脸,脂粉不沾,皮肤白皙,一身素淡的白裙,宽松的剪裁也掩不住起伏的线条。他略微调整一下坐姿,她的睫毛就上上下下轻轻刷着。他伸手过去,从脸颊到脖子,再到手臂,用指背感受她,她便浑身轻颤。

“过来。”

女孩儿依言挪过去,柔顺地偎进他的怀里,蛇一般地缠上去,双手轻轻地在他胸膛上游移,同时仰头在他的耳侧、脖子上舔吻。关意晟闭上眼,昂头,放松地往后靠。女孩儿看了他一眼,起身坐上他的大腿,俯下身,用嘴一颗一颗咬开他的衬衣扣子,卖力地想挑起关意晟的情绪。

过了一会儿,关意晟抓住她越来越往下的手,一推,女孩儿踉跄着从他身上下来,不知所措地站在那儿。他怔忪半晌,眼神落在不知何处,恨恨地说了一个字:“脱。”

女孩儿立马拉开拉链,微微有些手抖地把裙子从身上褪下来。关意晟的脸色在昏黄的光里,隐晦不明,他一边喝酒,一边看着女孩儿的举动。他没喊停,她便不能停,内衣裤也扔在一旁,赤条条站着,弱风扶柳的羞怯姿态。

关意晟灌酒的速度越来越快,眼神却越来越冰冷。眼前的这具身体,年轻,饱满,连轻颤都是一种风情,在他眼前展露无遗。可他脑子里想的却是那一晚,他拿着毛巾,轻轻擦拭过的,纤瘦些,单薄些,就算一动不动,也能令他痒到着火。

“砰!”酒杯被掼到墙上,砸得粉碎。女孩儿被关意晟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一缩,被他拉到怀里时仍回不了神,僵着身体忘记要回应,直到让人揉捏到要害处,本能地呻吟了一声,心口一麻,才软软昏沉地拉扯起关意晟的衣物,不料关意晟却渐渐没了动作,她从意乱情迷中清醒,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关意晟放开女孩儿,颓然地倒在沙发上,闭着眼,半天没有动弹。女孩儿没遇过这样的事儿,心里又是害怕又是失落,压根不明白到底要怎么做才对。突然门“嘀”地一声响,旋即被人推开,两个高大的男人进来,看到这一幕,也愣住了。女孩儿见到男人身后云哥的手势,赶紧捡起衣服,胡乱套好,匆匆离开。

陈宇和顾东对看一眼,互相捅了捅,最后是顾东让步,谄媚地笑着说:“哥,我还以为您又偷喝酒,没想您是…下回啊,下回咱一定注意!”

关意晟抹了一把脸,站起来,从容地扣好衬衣纽扣,看了他们一眼,指指自己的酒柜:“想喝什么自己挑。这地儿让给你们。我先走了。”

他走了之后,陈宇啐了一口,恶狠狠地对顾东说:“白凯这小子,神经病!下回见面看我不揍死他!”

关意晟开车在路上狂飙。这是这些年来,他唯一的恶习。无从发泄的压力、情绪到达极点时,没有地方可以逃避,没有人能够倾诉依赖,只有高速奔驰时的空茫感能够消解掉现实世界,让人能暂时得到解脱。他绕着整个城市,一圈,一圈,又一圈,直至第一道曙光初现,把他的疲惫照得太亮,把他的不堪心事照得无所遁形,让他无路可走。

只剩一处。

所有的道路,终点都是那里。无论他再绕多少路,绕来绕去,所有的路标都指向那里。

关意晟把车停在学校家属大院门口附近。早上晨运的老头老太太们陆陆续续地从院子里出来,有人见到他坐在车里,大概觉得奇怪,多看了他几眼。他浑然不觉,心里想的是那晚自己也曾经等在这里,满腔妒忌地看着林朝澍从吴朗的车上下来。而事到如今,他真的羡慕那时的自己,嫉妒得理所当然理直气壮,困扰着林朝澍为什么不向感情低头不向现实低头。而现在,一切都瞬间走样变形,那些和爱情有关的心情突然变得隐晦,被强迫着深埋地底,见不得阳光,却不料它们根本无需阳光,依然能够在地底疯长,四处蔓延,软土深掘。

终于,林朝澍迎着晨光走出来,肉粉色的衬衣,白色的铅笔裤,一手拎包,一手牵着林一一,和其他形色匆匆的人们没有两样。但在关意晟的眼里,她们就像是这个荒芜世界上,唯一生机勃勃的存在。他从车上下来,魔怔了一般,急急地跟上去,靠近了,又停住,连出声叫她的名字都不能。

林朝澍前一晚睡得不太好,在一个接一个的梦里挣扎,睡睡醒醒,现在头晕脑胀的,对周围的人和事根本没有留神。快走到车边的时候,林一一拽拽她的手,指指后面,她才扭头去看。不远处站着一个男人,他满头乱发,下巴上有初生的胡渣,风吹来鼓着他软塌塌皱巴巴的衬衣,嘴唇微微开合,却又没有发出声音,眼窝深陷,眼神幽暗深沉,眼底闪烁着微弱却执着的火苗,整个人像是一个充满了暗物质的黑洞。她没有防备,差点儿就要掉进这幽深之中,赶紧匆匆退却,低头让一一先去车里等着。

林朝澍回身又看了他一眼,千言万语,却没有一句适合说出口,只能叹息再叹息,叹息得鼻酸,叹息得眼睛酸胀。她背过身,听到身后有脚步声逼近。她收住脚步,没有回头,身后又变得悄无声息,两个人就这么一前一后地静静伫立。片刻之后,她低头眨去眼底湿意,决然地上车,发动,从关意晟的眼前开过,又从他的视线里消失。

目送女儿欢快地跑进幼儿园,林朝澍重又上车,只是开了没多远,便突然在路旁停下来。她没办法看清眼前的路,眼泪盈满眼眶,世界光线朦胧线条扭曲。她趴在方向盘上,埋在自己圈起来的坟墓里,无声地宣泄。身处炼狱多年,她早就被磨得钝了,麻木了,自知只要还活着,生活就会继续,痛苦亦会继续,不得不向命运妥协,也早就不再感怀身世。而眼见关意晟也被拉入其间,被痛苦折磨得消瘦、憔悴、灰暗,自己这么多年的苦熬便好似通通没了意义,最后还是逃不脱,没有一个人能够幸免于难。她心里不自禁地恨,恨自己,恨关孟河,恨这个世界背后的那只手。

真苦!苦得她想要从心里嘶吼出声,好让这痛苦为人所知,期冀有人能够把她从这深渊中拔出来。她不知道高云清在认识到与关孟河的爱情已然无望时,是否也有过类似的绝望挣扎,又如何才做到了真正地抛下过去,开始新生。“妈妈…妈妈…妈妈…”她低低地,嘶哑地唤着,仿佛这样,便能减轻心里的痛。

正当时,电话突然响了,林朝澍胡乱地擦了擦脸,抑制住自己的情绪,看也没看来电人是谁,便接起了电话。

“hey, morning, jane!”吴朗的声音,带着热力与早晨的清爽,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他轻快地问道:“吃早饭了吗?”

她努力地深呼吸,让自己的声音听来不带其他情绪:“我吃过了。”

“哦…真可惜,我吃到非常好吃的早餐,还想着给你也带一份。”吴朗语气温柔。

“是吗?”林朝澍强迫自己表现得正常点儿,刻意地问道,“哪儿的早餐呢?”

“当然是吴氏出品!上得厅堂,下得厨房——我是不是可以再多加几分了?”

吴朗似乎真是认真地要和林朝澍发展未来,这一两个月以来,他尽力地想进入林朝澍的生活。他曾经说,就算自己现在在林朝澍的眼中只有50分,他也有信心未来一定会让林朝澍给他100分。

林朝澍真想相信。远远望去,这仿佛真是一条坦途,没有波折,没有陷阱,吴朗伸出手来,要载她逃离这一切的黑暗与痛苦,直直奔向碧海蓝天。她心动,非常心动,只是人经历了太多不完满之后,面对命运难得的善意,难免会生出怀疑与犹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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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落尽梨花春又了

白皓的摄影展《落英》开幕那一天,林朝澍特地请了一天假。白皓曾说过,如果没有意外,这将会是他最后一次举办个人作品展。她不解,白皓却只是笑笑,说想换一种新的活法。这样的解释从他嘴里说出来,真是典型的白皓风格。

从半夜开始就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快近中午了还没有停。林朝澍停好车,撑着伞走过一段被雨刷得泛白的水泥小路,见到一栋房子,红瓦砖墙,波浪一般的屋顶,侧面是一片巨大的由地面倾斜延伸直至屋顶的玻璃幕墙,细雨落在上面,形成了雾气氤氲的错觉。大门侧旁巨大的白布上水墨画就的树枝构成“落英”二字,枝桠上一朵淡红花苞欲放,其余皆是留白。她不禁弯了嘴角,这种四处跨界不拘形式的洒脱率性,正是白皓。

虽然下雨,但是来看摄影展的人倒真是不少,林朝澍跟在一群年轻人后面走进展厅,听得耳边一阵阵压抑的惊叹。整个展厅被一份为二,作品以自然为拍摄对象,一边是小荷才露尖尖角的生机盎然,一边是生命走向凋零瞬间绽放到极致的美。一直以来,白皓备受关注的是风格独特的人像摄影,他的作品中虽然不乏自然的元素,但从来没有单独以此为主题举办过个展。林朝澍却记得,她和白皓第一次重逢的时候,见过他拍出的一叠一叠的照片,全都是空的景,一个人也没有。她虽然不太懂艺术,但那时自己也正是虚空无依的时候,分外能懂得照片中的空茫与遁世的冲动。而今天,再一次见到白皓镜头下的无人的世界,她已经感受不到绝望,取而代之的是对生命的珍惜与赞叹,穿透画面的,是作者自己内心强大的生命力。

林朝澍的脑中回忆纷纷如落英。她记起了在教室里见到的那个发光体一般的白皓,重逢时颓废落魄的白皓,酒醉后放声痛哭的白皓,病床旁抱着林一一不知所措的白皓…这一路走来,她不知不觉已经积累了这么多的关于他的记忆,令人感慨时光流逝的速度总是惊心,尽管一路艰辛,再回首,却已关山飞度。

一路看看停停,走到展厅中间的分界处,人似乎更多了,林朝澍越过层层人墙往里探看,大约5平米见方的墙上,大大小小各种尺寸的照片有十几幅,镜头对准的主角是一个年轻的女子与一个小女孩儿。年轻女子看不清脸,多是侧面与背影,有一些甚至像是偷拍的。这些照片仿佛在纪录一个女人的成长,从粉色花瓣雨下的稚嫩身影,到臂弯里怀抱女儿沉静安睡的侧脸,一路由少女蜕变成母亲。

林朝澍盯着一帧照片发呆,她的心咚咚地跳着,那场景太熟悉——一条开满鲜花的校园小径,从4号楼直通向图书馆,她曾与人牵手一遍一遍走过,又无数次地在梦里反复重临旧地。照片里的女孩抱着一叠书,穿着毛衣牛仔裤,一头乌黑笔直的头发被风吹起,露出一段雪白的脖子。记忆的一个片段在此刻突然跃上心头,林朝澍想起,就是在这条小路上,她和第一次见面的白皓争论过“落英”的意思。那时,一阵风吹过,恍若花雨一般,她愣在那里,喃喃念了一句初中语文课学过的“芳草鲜美,落英缤纷”。突然一个男声在她背后响起,带着笑意:“你说得可不对。‘落英’,那说得其实是初开的花。小姑娘,中文快忘光了吧?”她听见熟悉的语言和腔调,转过头去,见到一个个子高高的年轻男人,衣着考究,和学校里那些开着敞篷跑车呼啸来去的权贵子弟们无二。她沉下脸,扭头就走了。那时,她真把他当做四处搭讪的无聊男子了。

仔细看去,每一张照片都是关于她。认真想来,这整场摄影展好像都是关于她。

林朝澍被照片背后如排山倒海般的情感震撼得半天都无法回神。她觉得心就快要跳出来,胸口就要迸开,眼泪马上就会落下。怕旁人看出自己的异样,她转过身想找个地方好好地静一下,却撞进一双晶亮温柔的眼眸里。白皓站在不远的地方,难得地神情肃穆,见她露出了惊慌的神色,不由得嘴角一弯,向她伸出手来:“过来吧。”

林朝澍呆呆地一步步地走向他,任由他牵住她的手,绕过人潮,往展厅后方走去。一直走到一处僻静无人的天井,三两丛绿竹葱郁,被雨洗过格外惹眼,回廊幽静。白皓按着她坐在石凳上,见她迷茫不安的表情,习惯性地揉了揉她的头发,笑着说:“吓坏了吗?我以为你一直都知道的。”

林朝澍抬头看着他,几次张口,又几次把话咽下,终是低头不语。

白皓在她身旁坐下,过了半晌才开口:“不要有负担。这只是我的感觉而已,你不一定要回应。不管怎么样,‘白爸’一直都会在。”

闻言,林朝澍怔了一怔,眼泪终于滑落,心里松了一口气,却又隐隐地泛着疼。

白皓伸手揩去她的眼泪,笑着说:“傻瓜啊,我还没哭,你就先哭了。这是什么事儿啊!”

“扑哧!”林朝澍掉着泪,心头纷乱,却也觉得这状况实在好笑,忍不住又被逗笑。白皓也跟着笑了起来。两人相对着,莫名其妙地笑成一团。

白皓拍拍林朝澍的背,说:“陪刚刚表白又被拒绝的人去吃点儿好吃的吧!我急需食物来安慰我。”

林朝澍擦着眼泪,诧异地问他:“这可是你的个展,怎么能自己先溜走啊?”

白皓站起来,低头看着她说:“本来就只是给一个人看的。现在…管他呢!”

林朝澍听了,鸵鸟似地赶紧起身往回走,权当作没有听见。白皓定定站了一会儿,看着她的背影,笑得无奈又宠溺,无声叹息着摇了摇头,也抬脚跟了上去。

两人走到门口,白皓拿过林朝澍手中的伞,撑开了,拢着她的肩,正要下楼梯。突然,一个人急匆匆从下面上来,错身而过的瞬间,突然停下,返身拦在了他们面前。

“二哥,你这是去哪儿啊?我可是好容易跟医院请了假过来的。”白凯笑嘻嘻地冲着白凯说道,又见到他身边护着的女子,正要调笑两句,刚刚“诶”了一声,却猛地收住,他微微瞪大了眼,和林朝澍两人面面相觑,又各自撇开眼去。过了一两秒,白凯才讪讪着退开身。

白皓察觉到这瞬间的尴尬氛围,但不知其中缘故,装作无事,转头对林朝澍说:“这是我堂弟白凯。”又向着白凯介绍:“林朝澍。”两人便当作初次相识一般,点点头。

“我们要去吃饭,你赶巧儿了,一块儿吧!”

白凯笑着摇头:“得了吧!巴不得我闪一边儿去吧?我自己进去看看就走,您老收山之作,大师关门作品,可不能错过。”

“去!那我们可走了啊!”白皓拍拍他的肩,推着有些僵掉的林朝澍往下走。白凯冲他们摇摇手,便独身拾级而上。

过了一会儿,白凯站在门口,回头看他们雨中的背影,神情复杂。刚才,他认出堂哥身边儿的人是谁后,才猛然想起,之前自己为什么会觉得林朝澍眼熟了。一两年前,他曾经为了躲桃花债,跟二婶拿了钥匙,在白皓的家里住过一两个月。当时白皓出国不在家,他无意中发现了一个影集,厚厚的一本,全都是一个人。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只觉得乌云罩顶。而当白凯看完展览出来之后,脸色就更加灰败颓唐了。

白皓是他二叔的独子。二叔一支从商,因为老爷子声名太盛,所以格外低调,就怕落人口实。白皓从小就不跟他同一个圈子里混,一直都是乖乖牌,最得老爷子喜欢。后来,为了一个女孩儿,性情大变,二十几岁才开始叛逆期,名校毕业的金融硕士居然跑去做摄影师,每年在家的日子几乎能用手指数得出来。之前,他突然听家里人说白皓要收山,回家去帮二叔的忙,也没细想。谁没叛逆过?人长大成熟之后,总是会明白过来的。

不过,白皓的摄影作品他是看过的,私心里觉得实在有些可惜,听说白皓办最后一次个展,他一时好奇就跑来了,没想到却撞见这样的场面。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是一场只为一个人举办的摄影展,是一次隐晦又张扬的盛大表白。多浪漫啊!他感慨道。只是,他没想过林朝澍还有个孩子。在那些全场独一无二的人像摄影里,有她怀孕时的照片,也有孩子甫出生的照片,看这情形,说不定就是白皓的孩子。只是,那个晚上手术室外的林朝澍,感情是分分明明写在眼底的。这三人之间,到底是怎么一堆烂帐啊?!

“唉…”白凯无语望天,满怀深度八卦,却不知道能和谁分享。顾东跟陈宇那俩二货,上次还特地找茬,说他大惊小怪。真是孤独啊…一边是亲哥,一边不是亲哥胜似亲哥,白凯内心烦闷,又有些胆战心惊,不知这城门之火何时会殃及自己这条无辜池鱼。

第42章翠色和烟老

“曾经也觉得总有一条路可以让人继续往下走。为什么现在却觉得每一个岔路口通向的都是死胡同?”——林朝澍

白皓尽量把林朝澍纳在伞下,沉默着拥着她走到自己的suv旁,拉开门,把神魂出窍的人塞进副驾驶座。他隔着车玻璃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林朝澍,然后才收起伞,从另一边上了车。

发动了汽车,他一边开车一边问林朝澍:“ritz的意餐来了位新的主厨,之前在巴黎我吃过他做的菜,味道很特别,要不要试试?”

林朝澍稍稍回神,根本没有听清楚白皓说什么,胡乱地点点头。白皓偏头过去,看了她一眼,心里叹息,点开cd,用音乐来粉饰太平。

这个世界上的每一个人,其实都是一个小小的宇宙,各有各的光亮,也各有各的黑暗。去过世界上很多不同的地方,见过许多不同的人,白皓体认到世界的辽阔,人的复杂,生命的美好。在一段关系里,不要妄图去发掘什么秘密,也不要以为自己可以拯救或是改变一个人,你若是爱她的光亮,就必然要接受她的黑暗。不论是光亮,还是黑暗,都是让她成为她的原因。真正的爱必然是能让她的光亮照进她的黑暗里,他人的光亮只能遮盖一时,却不能取而代之。

两人在餐厅里坐定,侍者过来,白皓与他耳语几句,对方点头称诺,躬身离开。过了一会儿,一位穿着白色制服的精瘦的小老头笑着走了过来,白皓起身与他拥抱,亲热地行贴面礼,一时间标准美语对上意大利卷舌腔,聊得好不热闹。白皓向对方介绍林朝澍,主厨也热情地过来抱了抱她,让他们好好坐着,今天不许点菜,都听他的,随即又让人拿来他私藏在厨房的好酒,自己则是连蹦带跳地去厨房准备大显身手。

林朝澍像是被一阵狂风卷过一般,半天还在呆滞状态。白皓带着歉意往周外扫视了一圈,突然身形一怔,一对男女亲昵的举止让他微微皱起了眉头。他回过头来,对面的人仍望着厨房的方向,他好笑地敲敲她的额头:“喂!太过分了啊!虽然他很帅,但你也不能表现得这么明显啊…好歹刚刚拒绝过我,多少要顾及一下我的玻璃心吧?!”林朝澍**地白了他一眼,拍开他的手。

餐厅的另一角,一双眼睛将这一幕尽收眼底,男人拍拍女伴的手,俯身到她耳边安抚了两句,用餐巾印了印嘴角,站起身朝林朝澍这一桌走来。

“hijane!”好听的嗓音,一如既往地温暖语调,吴朗在林朝澍面前站定,朝她挥挥手,“真巧,我也和客户在这儿吃饭。”他回身指指自己坐的那一桌。

林朝澍下意识地看过去,一个一袭黑衣的长发女子,正朝她微笑。她也礼貌地颔首致意,抬头看向吴朗说:“是挺巧的。”

吴朗偏头看向白皓,笑着问:“这位是?”

白皓放下手中的咖啡,慢条斯理地站起来,主动伸手:“白皓。你就是吴朗吧?”

两人对视片刻,吴朗挑眉,先转头过去,俯身凑近林朝澍语气亲昵地说:“你都是在夸我吧?”

林朝澍见这二人过招,正发愣,突然球到自己这里,笑得尴尬。

吴朗直起身,轻轻拍了拍林朝澍的肩,侧身对白皓说:“你们慢用,下次我们再一起吃饭吧!”

直到吴朗回到座位,林朝澍才放松了僵直的身体。她实在不擅长应付这样的场面。白皓单手托腮,探究地看着她,问道:“他就是那个让你想试一试的人,对吧?”

林朝澍瞪圆了大眼,不答反问:“你怎么知道他是谁?”

白皓一副懒洋洋的样子,靠在椅背上,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林朝澍默然,又是林一一这个小家伙!简直就是她身边的一号间谍,什么话都会跟她“白爸”说。

白皓试探地问:“你是认真的吗?”

林朝澍迟疑了半晌,垂着眼看着杯里水,轻声说:“他看起来真的很好。”

正好此时主厨一脸兴奋地端着菜走过来,白皓也就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专心地与林朝澍享受了一个漫长饱足与充满幸福感的最地道的意式午餐。尤其是那道源自主厨祖母的意大利饺子,让向来不爱意大利菜的林朝澍也吃得赞不绝口。

酒足饭饱的二人都不能开车,林朝澍自己坐出租车回家了。白皓目送她离开,转身又折回酒店。他坐在酒店的大堂吧里,给刚刚才分手道别的意大利人奇诺打电话,让他查吴朗的住宿记录。这种涉及客人隐私的事情,资深的酒店从业者都很避讳,奈何奇诺与白皓不是普通交情,他自小混迹街头,视规则如无物,很快就拿到了白皓要的信息。

果然没有猜错。白皓眯了眯眼,这个吴朗…他看着手机里收到的昨夜两点酒店电梯的监控录像片段,吴朗和那位长发女子在里面激情演出,异常忘我。林一一跟他念叨过有这么一位“吴朗叔叔”,嘱咐他要提高警惕。他在林朝澍家的楼下也远远见过这个男人几次。这段时间,他忙着个展,还没来得及探探对方的底细,不料今天机缘巧合,竟主动地送上门来。白皓原是君子心思,和林朝澍这么多年相交,知道她的不易,如果真有人能让她敞开心胸,抛开过去重新生活,白皓自问没有立场去阻挠和干涉,哪怕是以爱的名义。只是,这对手太过不堪,让他怒火中烧,又心生恼恨。不论林朝澍对他是什么感情,如果让她知道真相,几乎是又一次打击了她对爱情、对未来的信心。投鼠忌器,想到这儿,白皓真想一声长叹。

其实,并不是只有白皓一人有这样的感叹。

对于时常出现在林朝澍身侧的男人,关意晟不可能不关注。在他办公室右手边的第二个抽屉里,有一个牛皮纸袋,里面各种关于吴朗的照片越积越多。与白皓相同,关意晟知道,手里这些东西是一把双刃剑,它们能一刀斩断这个错误,却不能避免地会伤害到林朝澍。

然而,又与白皓不同。白皓只以为林朝澍或许只是一个人走得太累,终于想通,愿意给自己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而关意晟却隐隐明了,她这么突然地开放了身边的机会,自己“功不可没”,她想要逃遁,想要树立一个坚强的盾牌,困住她自己,抵挡住他。她的心态远比比“试一试”要坚定决绝得多。

似乎只要事关林朝澍,关意晟就没办法干干脆脆地做决定。在林朝澍的世界里,自己已经是一个毁灭者,他实在无法忍受再一次亲手摧毁她对未来的希望。更何况,偷偷摸摸地窥探,远远地遥望,出没在她身边每一个yīn暗的角落,再伺机出手摧折掉她逃离的机会——听来是何等的卑鄙与卑微。即便是与她再无可能,关意晟也没有办法接受在林朝澍的心里留下这样的形象。

再三思量之后,关意晟按下内线电话,沉声说:“赵卓,进来一下。”

接到sarah语焉不详的电话时,林朝澍已经哄了林一一睡着,自己翻了几页小说,也正准备睡下。她听见电话那头人声音乐声嘈杂不堪,sarah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异样,好像醉了,又像是刚刚哭过。她勉强问出了地址,匆匆穿好衣服就直奔而去。

挂了电话,两眼恶狠狠地盯着邻近座位吴朗,左拥右抱,与衣着曝露的年轻女孩儿拉扯不清。她当然认识他,有时候与林朝澍有约,会遇上他接送,自己还坐过他的车。那时,阳光下,她真觉得他就是个热情干净单纯的典型abc,多么的白马王子,还曾经撺掇过林朝澍,劝她不要想太多,享受一次单纯的恋爱多美好啊。要不是今晚赵卓约她来这个酒吧看一个地下摇滚乐团的演出,让她亲眼撞见吴朗的丑态,她一定不会相信,有人能够人前人后差别如此之大。一时间,热血狂烧,义愤填胸,她冲动地给林朝澍打了电话,编了个理由骗她过来。然而,过了几分钟,sarah冷静下来,开始有些惴惴不安,后悔起来。赵卓轻轻地抱住她,安慰道:“别担心。让她早点儿看清也好。”他心里很愧疚,要不是为了整个秘书处同仁的福祉,他也不想利用自己单纯直率的女友。不过,在现场见到那个吴朗纨绔荒唐的行径,也忍不住有些愤怒。

林朝澍在门口的时候给sarah打了电话,确定了位置,才硬着头皮走进乐声震天烟雾缭绕的酒吧。灯光变幻,男男女女围在舞台周围扭动,人影憧憧,她沿着狭窄的走道,一路小心地往里走,突然身前两个黑影闪过,一个女孩儿咯咯笑着将一个男人推倒在吧台上,然后爬到对方腰上,捧着脸狂吻。男人捧着女孩儿的臀,一个翻身又把她压在了吧台上。周围的人皱皱眉,纷纷走开。只剩下林朝澍一个人傻愣在那儿,一动不动。过了好一会儿,她才伸手轻轻拍了拍男人的肩。男人带着轻慢的笑,醉眼朦胧地抬起头,眨了眨眼睛,瞬间神色清明起来。他缓缓起身,甩开身下神志不清,犹在撒娇叫嚷索吻的女孩儿,整了整衣物,拉住林朝澍的手臂,凑近她耳边,温柔恳切带着央求意味:“我们出去说。”

林朝澍直视着他的眼睛,看了很久,然后坚决地拉开了他的手。她越过吴朗看到正一脸担忧朝自己走过来的sarah,顿时对这其中的状况了然于胸,心中觉得有些尴尬,然而当她见到sarah身后的赵卓时,有那么一两秒,心跳像是停滞,忽然很想消失不见,却又不得不面对这种走在街上被人兜头淋了一桶冷水的猝不及防的狼狈感。

吴朗还想说些什么,却被sarah走过来一把推到一旁,受了她眼神狠狠一剜。这一团混乱让完全没有心理准备的林朝澍难以承受,扭头就往外冲。身后三人也急忙跟上。突然,林朝澍又停下了脚步,回身走到赵卓面前,没头没脑地问:“他在吗?”赵卓略微有些尴尬和慌张,张了张嘴,又紧紧抿上。

狐疑地转身看向男友,眼神里全是逼问的意味。他见女友的脸色难看,心知不妙,只能投降,用手指了指门外:“车就停在外面。”

第43章满地残阳

“我对生活的想望其实很简单。只是越简单的东西,反而越难以得到。”——关意晟

林朝澍冲出酒吧门外,四下搜寻,见到一辆可疑的黑色奥迪停在街对面,后座的车窗大开。她径直穿越川流不息的马路,完全不顾过往车辆,激起了此起彼伏的喇叭声。关意晟赶紧从车里下来,跑到马路中心,一把拽过林朝澍护在怀里,拖着她走到人行道上。

一把甩开他的手,林朝澍后退了几步,咬着唇瞪着他,胸膛剧烈起伏,眼眶里盈盈有光。

“关意晟,你是不是听不懂我说的话?为什么你一直都自把自为,根本不管我说了什么?我说不要见面,就是再也不要见面!你呢?你究竟在做什么?”她气得眼泪串串滚落,一偏头,狠狠地擦去眼泪。

“吴朗是好是坏,我有眼睛,我会看。就算现在不知道,以后我迟早也会知道。如果我真的遇人不淑,那也是我的事情,不用你来管!”

“关意晟,你到底是有多闲?你能不能好好地过好你自己的生活,不要来烦我,可不可以?我是真的不想再看见你了…”

情绪爆发到最后,声音里全是哭腔,林朝澍捂着脸蹲下了身。关意晟想扶起她,伸出手,却又停在半空,最终只是也跟着蹲下,沉默地,咬紧着牙帮,守着面前这个不停抽泣的女人。她越是骂得凶,他越是心酸。他和她之间,仅仅隔着四块半地砖的距离,只要踏过一步,伸长手臂,他就能够得着她。只是,够着之后呢?他又能怎么样?是不是会让她更痛苦?是不是会让她流更多的眼泪?

吴朗远远看着这两人,隔着车水马龙,听不见声音,好像一场默剧。他酒还未全醒,想要跟过去问清楚情况,却被车流阻挡,不敢硬闯,只能朝远处的人行道拔足奔去。

跟着跑出来的sarah张大了嘴半天合不拢,指着对面的关意晟,回头又看看自己的男友,嗯嗯呀呀了半天也说不出话来。她从来没想过,自己的朋友会和自己心目中的偶像有牵扯。她拼命地回想,却想不出任何蛛丝马迹。她们甚至多次把关意晟当做话题聊过,那时的林朝澍完全没有任何异样。sarah不知道该不该走过去,她满心疑问,却又觉得那场景里实在容不下其他人。终于,她想到自己身边的赵卓,开始觉得不对,yīn恻恻地转头看着他。

此时的林朝澍,已经无法顾及她和关意晟相识的事情在好友面前曝光,她没办法去想其他的人,根本也忘了还有个吴朗。这一刻,林朝澍内心充满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各种复杂情绪,她讨厌关意晟还纠缠着不肯干脆抽身,她也心疼关意晟还在泥沼中挣扎;她厌恶自己乍然见到他时难以自控的心悸,她也自伤身世痛恨生命中遇到的所有不堪。

等到她胸中的冲动渐渐散去,理智回笼,才意识到自己在大马路上失控了。她吸吸鼻子,有些难以面对的尴尬,又有些头疼。她垂着眼撑着膝盖慢慢站起来,一阵的眩晕,眼前服气了一片浓厚的黑,伸手却抓不到东西可以支撑自己。关意晟一直一眨不眨地看着她,见状连忙紧紧地揽住了她,低下头细细查看,被她毫无血色的脸吓得心头一慌。

过了大概十几秒,林朝澍眼前的黑暗才慢慢散去,看着关意晟的侧脸逐渐清晰起来,占满了自己的整个视线。她心里一惊,下意识地推拒,关意晟心中明白,正要放手,却被跑过来的吴朗用力推开。吴朗警告地看了关意晟一眼,自己靠过去伸手扶住林朝澍,又被挣脱。他忙拉住转身欲走的林朝澍,低声解释:“jane,你听我解释。我根本不认识她,她磕了药,我又多喝了两杯。”

林朝澍背对着两人,听到吴朗这么没有新意的话,心里觉得可笑,三两下擦掉脸上未干的泪珠,转过身来端详着吴朗神情而诚恳的脸,忽地笑了,她指了指站在他背后脸色发黑的关意晟:“我想,他那儿一定有大把的关于你的破事儿。如果你自己不记得,真的,你可以问问他。”说完,她又笑着对关意晟说:“我说得对吗,关先生?”

吴朗看了看沉默不语的关意晟,不太明白林朝澍的意思,他有些犹疑地问:“是不是那个白皓跟你说了什么?”听到这句话,林朝澍有片刻的呆滞,随即低低地,自嘲地笑了起来:“真是,原来真有这种事儿!全世界都知道了,只有当事人不知道。”她真不想在这里展示自己的失败和狼狈,想要离开,却被吴朗拦在了身前。

“sorry jane, im so sorry! im so in love with you, but youi just need some other comfort.”吴朗一急,根本来不及在脑中把母语转成中文。

林朝澍双手环胸,平静地摇摇头:“吴朗,谢谢你曾经给我的生活带来过一些希望。你根本不需要道歉,我们本来什么也不是。”说完,她绕开他往前走。

吴朗旋身还想拉住林朝澍,却被关意晟扣住肩膀,没有任何预兆地一拳砸到了脸上,拳头又重又硬,直直地落在他的鼻梁上,逼得他踉跄地退了好几步。等他反应过来之后,窝了满心的火,此刻腾地就烧了起来,也不甘示弱地反扑了回去。关意晟并不躲闪,只攻不守,他恨吴朗,却更恨自己,如果有人能把他打倒在地,对他来说反而是一种暂时的解脱。

两个健壮的大男人在街边拳拳到肉地对殴,没几个来回就已经血星四溅。关意晟的司机本来等在车内,见到这种情况连忙冲了出去。还在对街跟女友解释的赵卓也注意到了这里的骚乱,再也顾不上安抚女友,急吼吼地冲过马路,和司机一块儿试图把两人拉开。

林朝澍却只是扭头看了他们一眼,便继续往前走,找到自己的车,迅速地离开了现场,把这深夜里如荒诞剧一样的一幕幕都抛在汽车尾气之后。

接下来的几天,林朝澍下班时都会见到在楼下守着的吴朗。他神色凄惶,脸上有青青红红的瘀痕,赎罪一般把自己弄得憔悴又邋遢,十足十痴情男子的造型。林朝澍最初两天只是瞥了他一眼,便躲开了。到了第三天,她渐渐听到些耳语。第四天,她实在受不了别人看她的眼神,索性提前下班,直接走到吴朗的面前,问他:“你到底想怎么样?”

吴朗颓废地靠着车,声音嘶哑难听:“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只要你点头,我会把所有的人都断得干干净净,我会对感情忠诚的。”

林朝澍像是听到天方夜谭一般,见他一脸的认真,不禁笑了起来:“吴朗,我的确说过,我们之间什么也不是,所以你不需要道歉。但是,这不代表我认同你的行为。我想,我们只能是朋友。”

“真的不行吗?”吴朗黯然又不甘,他对林朝澍一见钟情,这份感情毫无疑问。只是,林朝澍迟迟不愿再近一步,他们之间一直是朋友以上,恋人未满,不算是固定的男女关系,他身边又向来不缺乏主动热情的女人,只是打发时间而已,他根本不觉得这样的行为有什么罪不可恕的。只要林朝澍愿意和他在一起,别的女人,他当然可以一眼都不看。

林朝澍摇摇头,坚决地说:“回去吧,不要再来了。”转身便走。

“他不是一样还有别的女人?”吴朗一时激愤,脱口而出。

林朝澍只是稍一停步而已,再没有更多反应。

吴朗自问已经做了最大程度的挽留和努力,林朝澍不能接受,他也无能为力。他坐进跑车里,大力的关上车门,一踩油门,引擎轰响,便像银色的子弹般弹了出去。

林朝澍听到汽车离去的声音,才回头看了一眼,人和车早就没了踪迹。吴朗的反应差不多在她的预料之中。严格说来,这整件事里,做得最错的,不是吴朗。他有他的生活哲学,在他的那个圈子里,在他的文化中,这样的事情的确不算什么,多少美国人,婚前浑得一塌糊涂,婚后便乖乖收山成了好丈夫好父亲,每天老婆孩子热炕头。

最错的人其实是林朝澍自己。她太想要得到救赎,太需要命运对她释出一点儿善意,也太急于逃离与关意晟纠缠不清的晦暗关系。吴朗变成了她的救命稻草,他有着林朝澍所希冀的几乎所有的特质,在她自己的美化与想象中,他圆满强大得足以填满她坑坑洞洞的生命。她知道吴朗的确有真心,也有真情,不多不少,恰恰正是她能负载的重量,这样的感情反而最安全,最平稳。然而,林朝澍面对自己生命中难得的美好的事物,却又疑心重重,导致她要驻足远观,一再地确认安全与否真实与否。结果果然如她所愿,世界上看起来太美好的东西都是不真实的,背后总是有些被掩盖的丑陋。

这个世界,哪里会有救世主?林朝澍生平第一次想依赖别人的力量度过困境,结局仍是以失败告终。看来,这条人生的路,漫漫而修远,果真只能她自己一人千山独行,再也不要有奢望。

第44章山高月小

“浮生一场,只是醒不来的梦,或是一部dvd超长版,零剪辑。”——林朝澍

到今年九月,林一一就要告别幼儿园,去上小学了。虽然离学期结束还有两三个月的时间,但她的心里似乎现在就已经充满了离愁别绪,就连幼儿园推荐她参加全市的幼儿演讲比赛,这种平常很能激发她虚荣心和好胜心的事儿,都失去了往日的吸引力。

“妈妈,为什么我不能去欣欣她们去的学校上学?”林一一不满地缠着问妈妈这个问题已经好几天了。每一次林朝澍都耐着性子解释,换着方法解释美国籍的孩子在中国上学的特殊性,就算是在北京出生的孩子,也不能想读哪间学校就读哪间。

“因为你出生在别的国家,只有像你这样的孩子,才有机会去更有趣的学校上学。”

“那里会有欣欣吗?”

“欣欣不去那间学校。”

“那浩浩也会去吗?”

“浩浩也不能去。”

“that’s not funny at all!”



为了转移林一一的注意力,林朝澍开始特别认真地帮女儿准备演讲比赛,整整一周时间,跟她一块儿写稿子,教她对着镜子练习自己的站姿、手势,力求让她忙到想不起来毕业分离这件事儿。

比赛那天,林朝澍陪着女儿一块儿去,要做摄影师帮她拍几张照片做纪念。到了现场,她在评委席上居然见到了冯月华和赵如平,两人正在低头笑语。她悄悄问带队的老师,原来这个比赛是由***和华越旗下的公益机构联合主办的,参赛的孩子都是在北京的归侨或是外籍华人。她这才想起来赵如平似乎正是在***任职。

林一一上场之后,林朝澍留意到冯月华侧过身跟赵如平说了什么,赵如平回头往观众席上搜寻,她硬着头皮迎上赵如平冷冷的视线,扯开嘴角。自从知道她拒绝了吴朗之后,在几次的家庭聚会中,赵如平对她都格外的冷淡,大概是觉得她太不知好歹,驳了她以及赵家的面子。

比赛结束,林一一得了第二名,小姑娘高兴得忘乎所以,抱着妈妈跳了起来,跑着上台去领奖,下来的时候,半道上被冯月华叫住,一块儿拍照片,拍完照仍是不放人,拉着手笑眯眯地和一一聊天。赵如平站在一旁,好似也被一一逗得很开怀,像是不经意般往林朝澍这个方向看了一眼。林朝澍深呼吸一口气,挪着步子走上前去。

“舅妈!冯阿姨!”林朝澍恭恭敬敬地打招呼。

冯月华正和一一说话,脸上满是笑容,听到林朝澍的声音,只是微微抬头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她的这个态度与之前在高明的寿宴上的热情有加已经截然不同,林朝澍猜想她可能已经知道了自己和关意晟之间的事情,心情不由一沉,朝站在冯月华身旁的女儿伸出了手。赵如平将这情形看在眼里,想到当初冯月华曾说要介绍自己的侄儿给林朝澍,后来又没了消息,一时之间想不明白这其中的缘故,又见到冯月华对林一一态度亲热,于是热络地对一一说:“一一,中午想吃什么?舅姥姥带你去。”转头又对冯月华说:“相请不如偶遇,冯董要是中午没约,不如跟我们一块儿吃吧。”

一一抬头看看妈妈,并不说话。林朝澍正要开口拒绝,却听见赵如平顺势邀了冯月华,就不好再说什么。倒是林一一,很是喜欢这个漂亮的冯奶奶,上回见面听她说喜欢看星星,马上就送了她一盏星星灯和一个高倍望远镜。她见冯月华笑而不语,偷偷摇了摇妈妈的手。林朝澍低头看见女儿带着渴望的大眼睛,摸摸她的头,保持缄默不语。

“你看,咱们家一一可喜欢你了。是吧,一一?”赵如平拉过一一到身边来。

一一冲着冯月华羞怯地点了点头,有点儿不好意思。冯月华蹲下身,握住林一一的手,轻声解释:“奶奶今天有事儿,没办法跟一一一块儿吃饭了,下次一定补上。”此时,胡特助走了过来,冯月华歉意地笑笑,走到一旁与她低头细语。

林朝澍见状,马上转头向赵如平告退。赵如平怏怏地点点头,一肚子郁郁之气,又不好当场发作。林朝澍只当作看不见,让一一礼貌地道过别,就匆匆牵着女儿离开了。

冯月华虽然是和胡特助在一旁说话,眼角余光却一直注意着这边儿的情况。她的眼神不自觉地追着林一一的身影,直到小人儿消失在门口。胡特助循着她的目光看去,也有些失神。她见过冯月华的办公桌上放着的一张关意群小时候的照片,留着披头士的发型,笑起来像个小女孩儿一般羞怯甜美,那神情,跟林一一倒真有几分相似,也难怪冯月华对林一一会另眼相看。

胡特助收回眼神,见冯月华正看着自己,忙敛了心神,提醒冯月华下午的行程。冯月华却突然开口,打断了她的话:“你也觉得像吗?”胡特助微微睁大了眼看着自己的老板,不明所以,只能笑着点了点头。和关意群有关的话题是个禁忌,除非冯月华自己提起,不然谁也不敢在她面前说什么,包括关意晟在内。

冯月华再次看向那母女二人消失的方向,眉心拧了起来,低语道:“看来不是我一个人的错觉…”她转回头来,目光炯炯地盯着胡特助说:“查一查林一一的来历。”

胡特助垂下眼帘,什么也没问,点点头。

一周以后,胡特助将一份调查报告摆在了冯月华的办公桌上。她看了冯月华一眼,安静地离开了房间,低声吩咐秘书看好房门,没有特别的事情不要去打扰。

冯月华盯着这份报告,迟迟没有翻开。林朝澍,这个女孩儿和她的渊源可以追溯到十年前。那时候,不过是个顺水人情,赵如平托了她帮高明的外甥女找间合适的美国高中,寻一家可靠的人家寄宿。当时她看着资料照片就暗暗感慨,尽管还没有长开,神情也很yīn郁,但已经能够想见成人后的美貌,加上名字也很有意境,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所以,那一次林朝澍跟着顾西过来的时候,相貌加上名字,一下就勾起了她的回忆。在悦宝第一次见到林一一的时候,她很是意外。后来才听说高家的这个外孙女在美国结婚又离婚,现在一个人带着女儿生活。冯月华是在法国长大的,对这种事情并不像其他人那么在意,只觉得林朝澍人漂亮,又没有骄纵的气息,可见家教甚严,很是得她心意。

那时,正好华越与高家的合作正在策划中,冯月华本想把自己刚离婚的侄儿介绍给林朝澍,对双方来说,都是拉近关系提高互信的一个机会。没想到,关意晟半道上杀了出来。冯月华的心一下就冷了,虽说后来儿子清醒了,没有继续闹下去,但她对这母女二人的好感却是荡然无存了。

然而,当冯月华再一次见到林一一,用长长的五分钟时间仔细地端详打量这个孩子,心里却渐渐地生出了一个令她自己也心惊不已的联想。第一次见到林一一,她便觉得有些熟悉,让她想起了自己小儿子幼年的模样,只是那时候她没有任何理由去多想什么。如今,把这所有的事情都联系起来一想,似乎都说得通了。自从毕业回国后,关意晟便像是变了个人,无论她态度多严苛,鞭策得有多么紧,都没有一句怨言,一步一步按照冯月华的设想走到了今天,成为了足堪大任的继承人。她早该想到的,过去那个柔软的关意晟已经渐渐消逝,在他身上已经不太可能发生一头栽进情**爱里失了理智的事情。林朝澍和林一一身上,一定有特别的东西,才会让关意晟这么多年来第一次站到了自己的对立面。

思虑良久,冯月华拿起老花镜带上,打开了文件夹。这份报告里有林一一的出生纪录,几份不同年龄的体检记录,从出生到现在的居住地点。在这些记录中,并没有任何关于林一一父亲的信息,她的出生证明上只有母亲林朝澍的姓名。在整份报告的最后两页,则是与林朝澍有关的内容,详细列出了她就读过的学校,住过的地方,以及工作过的公司。

在这一堆的资料罗列中,冯月华一眼便见到了“布朗大学”的字样。当年关意晟正是背着她偷偷去了这家学校。从时间上来看,他们二人在这间学校的时间有差不多两年的重叠。

两年时间,足够了。足够让两个人暗生情愫,也足够让二人珠胎暗结,更足以让冯月华暗自认定林一一的身份。现在,只差最后的印证而已。

第二天,冯月华藏身在园长办公室,亲眼见到实验室的工作人员拿到了林一一的口腔细胞样本。小姑娘还以为是普通的口腔检查,拿到一颗奖励的糖果就快快乐乐地走了。冯月华接过密封的样本,看了一眼,又递回去,皱着眉说:“尽快吧!”

第45章水落石出

“一念地狱,一念天堂。”——关意晟

“你最近都睡在办公室?”冯月华站在关意晟办公室的门口,环顾室内,皱着眉头问道。

关意晟站起来,绕过办公桌朝冯月华走过去,不知道平时很少涉足自己办公室的人,今天所为何来。他对战战兢兢跟在母亲身后的陈姿说:“泡一杯‘肉桂’过来。”陈姿得令,赶紧小跑着溜走。

母子二人在沙发上落座,关意晟想到早上和市场部开会提到的新药推广预算的问题,便开口询问冯月华那边的审批进度。冯月华一抬手,示意他自己并不想讨论这个话题。关意晟心下生疑,忍不住也皱紧了眉头,往沙发上一靠,不说话了。

陈姿敲了敲门,把茶端到冯月华面前,低眉顺眼地往后退。冯月华微微偏过头嘱咐道:“电话和人都不要放进来。”

“好。”陈姿小心地把门严严实实地关上。

冯月华啖了一口金黄色的茶汤,熟悉的味道,同样的甘醇绵长,一股浓郁的桂香充盈在口腔内,这多少安抚了她浮躁不安的心。

“你对方琼,究竟是什么想法?”她捋了捋心里的各种杂乱无章的思虑,决定还是从这个问题开始。

关意晟翘起了二郎腿,掸了掸衣角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毫无情绪地说:“您想要听到什么样的答案呢?”

“你怎么想的,就怎么说。”

“没什么想法,就那样儿。”

冯月华看了关意晟一眼,他如古井一般平静幽深,根本无从判断这话的真假。她低头专注地看了一会儿杯底肥厚的叶片,口齿异常清楚地问道:“那,你对林朝澍呢?有什么想法?”说完,把茶杯放回茶几上,抬头直视着儿子。

关意晟纹丝不动,一直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只掀起眼皮来看着自己的母亲。他自问近来自己一切如常,并没有任何举动能让冯月华把眼光又放在林朝澍的身上。

冯月华见关意晟并没有要说话的意思,满眼的防备,叹了一口气,放软了姿态:“我没有其他的意思。你当时态度坚决要和林朝澍在一起,过了没多久又跟方琼走得很近,我只是想知道你究竟怎么想的。”

这样的语气,让关意晟很是讶异,他已经多久没有听过冯月华用这种近似母亲的语调说话了?这更让他脑中警铃大作,直觉告诉他,一定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他笑了笑,说:“这样的结果,不是正合您的意思吗?”

“好…那我就说得再直接点儿——你对林一一,有什么安排?”见关意晟一副完全不合作的姿态,冯月华只能单刀直入。

关意晟心里一颤,呼吸的节奏都出现了停滞,面上却看不出一点儿变化,语气清淡地反问:“林一一?我为什么要安排林一一?”

冯月华不相信儿子的话,就连她都会起疑心,关意晟不可能不关心林一一的身世。她的表情渐渐结冰,对儿子这种滴水不漏的防御姿态感到头疼。她从自己的kelly包中抽出一张纸,放在茶几上,轻声说道:“我想,你是不是应该向我解释一下,这是什么情况?”

关意晟把纸扯过来,匆匆一扫,神色一变,迅速地抬头看向冯月华:“你为什么会有这份报告?”

“哦?不意外结果吗?看样子,你早就知道了。”冯月华心里起了一团虚火,“那你是打算什么时候才让我知道呢?还是,你根本就不准备告诉我?”

关意晟嘴角一扯,拉出一条酸涩的弧线。他内心一片的苍凉,对于这荒谬的现实,不知道该如何评述,面对兴师问罪的冯月华,不知道是同情多一些,还是自伤多一些。他把报告放回去,沉声说道:“我不觉得有说的必要。您之前态度不是很明确吗?既然我不能让她们母女进门,而现在,我们又断了关系,孩子不可能认祖归宗。您知道不知道,有什么差别?”

冯月华眼神犀利地盯着儿子,眉头打了个死结,声音里仿佛有金石碰撞:“这是咱们家的孩子,凭什么不能认?孩子妈妈到底是什么态度?”

的确,她之前是不赞同儿子与林朝澍在一起。无论从学识、经历还是家世背景来看,林朝澍都不是那种能与关意晟并肩而立一起披荆斩棘的女人——在这一点上,方琼无疑要比林朝澍强太多。事业上已经无法提供太多助益,而一个连婚姻都彻底失败的女人,又怎么能指望她能够做好关意晟的贤内助?关意晟将要承担的担子有多重,谁都不如她体会得深刻,在没有别人能够绝对信任的情况下,有一个稳定的家庭关系,有一个得力的妻子,对关意晟来说非常重要。或许关意晟能在林朝澍身上找到爱的激情,然而激情总有一天会退散,到时候,重压之下的婚姻何以为继?很显然,关意晟并没有完全认清这一点。

关意晟究竟为什么放弃了对林朝澍的执着,冯月华不知道,那时她也不觉得有必要知道,只是大大地松了一口气。然而,林一一的出现,搅乱了整个局面。她喜欢这个孩子,也想要回孩子,她不确定的只是要回孩子的方式。假如关意晟依然非林朝澍不可,那么就算她心里多不认同也好,也会帮着关意晟将林朝澍改造成一个合格的妻子。但如果他们再无可能,事情就好办得多。虽说华越与高礼秋的合作正在蜜月期,但高家对这个女孩儿的态度看起来并不亲热,估计不会太多介入。再说,一个年轻女人带着孩子,对她未来的婚姻生活也不利,倒不如轻轻松松一个人再重新开始。

“这是我的私事。我有我的处理方式,您就不用太过劳心了。”冯月华话里的强硬和冷漠,莫名地刺痛了关意晟,他语气冷硬起来,站起身,摆出了一副送客的姿态。

冯月华也慢慢地站了起来,抬头与高大的儿子对视,嘴角是一抹冰冷的笑,又似是嘲讽:“你跟谁在一起,不跟谁在一起,这的确是你的私事。可是,林一一不是你一个人的,她身上也流着我的血,她的事情,我不会不管。”

关意晟看着母亲高傲的背影,知道自己的话多少刺伤了她。只是,他无从解释,不能解释。变故突如其来,这段时间,正如林朝澍所言,他深陷炼狱,各种的挣扎,各种的自救,却只是越陷越深,越来越沉溺,找不到出口。就连他自己都尚未厘清心头的这团混乱,又怎么能给冯月华一个清晰的回答?

冯月华走到门口,已经伸手去握门把,却又停住,半晌才回头,言语中已经含着妥协的意味:“如果你能和孩子母亲协商好,就算是她想和你结婚,也不是不可以。孩子都已经有了,我也不是那么不近人情。但是,如果你自己没办法解决,我不会听之任之。”

门被轻轻带上,关意晟盯着门板,久久没有动作。他心底闪过一丝意外,意外冯月华居然会因为一个孩子而妥协退让。不过,他无暇细想。此刻占据他全部心神的是冯月华的那一句“孩子都有了”。“孩子都有了”…这句话在他心中一遍一遍响起,反复盘旋,就像是一道又一道的闪电,将他墨黑一团的世界劈开,那瞬间的强光将他心底最细微的心思都照得纤毫毕现,指出了一条他想往已久,却不敢面对的道路。关意晟的肾上腺素瞬间飙升,一股热气从脚底往上窜,心越跳越快,仿佛下一刻就要从胸膛里挣脱出来。这个大胆的想法令他本能地害怕,却又激动兴奋得每一条肌肉都紧绷。惊世骇俗又怎样?他越是细想,越是觉得再没有其他的路比这一条更好,甚至,在他眼中,再也没有其他的路。

林朝澍正慢工细活地做一份讲话稿的翻译,听到桌面的办公电话响,伸手接起,却听到一个熟悉的男声,她愣了两秒,回神之后第一反应是马上挂断。对方却像是洞悉了她脑中所有想法一般,半是恳求半是警告:“不要挂我电话,这件事很重要。我妈做了我和一一的dna比对…我想,我们应该见一面。”

挂了电话许久,林朝澍还彷如梦中人一般,屏幕上光标闪烁,停在原位已经许久。她尝试着把眼睛看到的句子放到脑中去,却不断被跳出来的其他思绪打断,变成一个一个碎字漫天飞舞。终于,她放弃地关掉文件,关上电脑,去领导那儿请假,拿起外套和包,一步不停地往外走去。

关意晟见到林朝澍的身影从大楼里面出来,按了一下喇叭。林朝澍往这个方向看了一眼,直直地往他的车走过来。上车之后,林朝澍寒着脸劈头就问:“为什么你妈妈会去做dna比对?她从哪里拿到的一一的样本?还是,你的实验室里还留了备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关意晟看了她一眼,一边发动汽车,一边说:“换个地方再说吧。”

一路无言。关意晟打开公寓大门,林朝澍也不再扭捏客气,越过他径直走到沙发旁坐下,紧盯着关意晟说:“现在可以说了吗?”

关意晟拧开茶几上备着的一支san benedetto,递给林朝澍:“先喝口水吧。”林朝澍挡开他的手,闭闭眼,深吸一口气,抑制住自己的急切:“不需要。”关意晟也不强求,收回去,自己一口气喝了半瓶。

“我妈今天拿着dna报告过来找我,问我准备怎么安排一一。”他把水放下,说:“她想要一一。”

林朝澍瞪着他,脑中拼命回想最后一次见面时冯月华看一一的每一个表情,却终是一无所获。怔忪了片刻,她才找到自己声音,艰涩地开口:“她想要一一?她凭什么要一一?”

“其他的…事情,她并不知道。从她的角度来说,一一是她的孙女。”关意晟低声解释安抚,“如果我们不打算结婚,她会采取其他手段争取监护权。”

林朝澍霍地站了起来:“监护权?我是孩子的妈妈,我有能力抚养我的孩子,她不可能拿到监护权。”

关意晟抬头看着她,眼底里暗色波澜汹涌,温和地说道:“我了解她,她从来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情。小雨,你有太多的漏洞可以让她抓。”

“所以呢?我要拱手相让吗?关意晟,你为什么不阻止她?她不了解,你…”林朝澍不理解关意晟的态度,好似这件事与他无关一般风轻云淡。

关意晟拉着她坐下,有力地握住她的肩,深深地看着她的眼,用仿佛催眠般的诱哄的语气说:“小雨,其实,你有没有想过?只要我们结婚,就什么问题也没有了。”

林朝澍完全傻了,呆呆地看着关意晟,半天都不能言语。这个男人疯了,彻底疯了!他怎么能用这么平静的态度,这么笃定的语气说出这样可怕的话!

第46章石破天惊

“人生过得太慢,疼痛无处不在。”——林朝澍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们在一起,最坏的结果不就是一一吗?既然一一都已经出生、长大,我们还有什么好怕的?”关意晟一字一句,每一个字都是从灵魂中逸出,带着隐隐的青色的火焰:“关于你究竟是谁,这个秘密没有人会说出去,不会有第四个人知道。我们不用逃避自己,不用隐忍感情,让一一在一个健全的家庭中长大,无论未来发生什么,我们一起面对。这样,不是最好的安排吗?”

关意晟眼中隐隐有火苗跳跃,那火似是点燃了一束迷魂香,让林朝澍无法自控地被牵引,被他话里构建的那个完美的幻境所吸引,偷偷地在自己严防死守的心中掀开了一道缝隙,容许自己的想象进入其中窥探一二。而即便是心虚地匆匆一瞥,也知道那场景太美好,那快乐太美妙,她就快要动摇,就快要沉迷。

“那…关孟河呢?”在这样的气氛中,林朝澍如同入魔道前最后的挣扎,像是被催眠般,情不自禁地问出了自己心底最大的顾忌。

关意晟垂下眼,嘴角尽是嘲讽的笑意,摇着头说:“他?他什么也不会说。说出来,对他有什么好处?只要你点头,其他的事情都不用再想。”他把犹自发怔,三魂七魄尚未归位的林朝澍揽入怀中,在她头顶的发旋上轻轻一吻,松了一口气,喃喃感慨:“你只要在这个位置,就好,万事有我。”

林朝澍被他的气息烘烤着,头顶那温柔的一吻像是火热的烙印,烫得她一缩,泪意瞬间爆发,下一刻就会落下泪来,然而,同时,理智也慢慢苏醒过来。她缓慢而坚定地推开关意晟,不断地摇着头,突然猛地站起来,慌不择路地往门口走去。

关意晟反应很快,大步一跨,整个人像山一般挡在她的面前,软言相劝:“你又要逃避吗?你逃了六年了,你告诉我,逃避有用吗?不过是让大家各自痛苦了六年,现在又回到了原点。”

林朝澍仍是说不出话,与其说她被关意晟惊世骇俗的想法吓到,不如说她被自己的轻易动摇震撼得心慌意乱。此刻的关意晟在她眼里就是一杯香醇的毒酒,是英俊迷人的撒旦,洒下诱惑的大网,她害怕只要再多留一秒,就会全面失守,因而整个人就像无头苍蝇一般,不管有没有缝隙便要强行闯过去。关意晟见她这幅模样,伸出手紧紧搂住她的腰,把她反扣在自己怀里,任她怎么挣扎就是不放手。

男人一旦用起蛮力来,女人根本不是对手。林朝澍挣扎得精疲力还是无法挣脱,又气又急,疲惫而难堪,最后默无声息地把脸埋进了双掌间。关意晟见她不再挣扎,渐渐松了气力,整个人转到她面前去,却见到源源不断的眼泪从她的指缝间溢出来,脸颊旁的头发,袖口的布料,都被沾湿,黏在她的皮肤上。关意晟一声叹息,心头的疼痛难以遏制,却又无能为力,只能红着眼把她抱紧。他知道她的顾忌,她的挣扎,她的痛苦,她所感受的都与他此刻的心情一般无二。然而,即便心知肚明,他也别无选择,只能自私地抱紧,不要放开。

“你疯了…疯了…真疯了…”关意晟听见怀中传来破碎的细语,满怀凄怆,无语相对。

“不行,真的,我做不到…”林朝澍不再挣扎,也不再流泪,空茫的眼越过关意晟的肩头,看见夕阳斜照里的北京,明媚动人,是温暖人间,而这间房,因为有了他与她,便与人间隔绝,成了一处黑暗yīn沉冰冷的极寒之地。“我真不该回来的…要逃,就应该逃得彻底。”

“你别想再走!这一次,如果你离开,我掘地三尺也要把你找出来。”关意晟的语气温柔,却说着威胁的话。

“关意…你不要这样。你是我的…哥哥,谁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林朝澍喉中哽咽,“哥哥”那两字是硬生生地挤出来的。

“是。可是,有谁知道呢?你的父亲叫林立夏,你的妈妈叫高云清,他们跟我什么关系也没有。”关意晟低头在林朝澍耳边轻语,带着一种令人心惊的坚定。

“自欺欺人,能好过多久?”林朝澍抬头看向他,是质问,也是自问。

“我曾经对自己说,没关系的,不就是一场恋爱,谁没失过恋,谁又真的过不去?所以,我去尝试新的关系,尝试不同的女人…你说得很对,自欺欺人,能好过多久?”关意晟看着她的眼睛,说得坦诚。

偏过头,林朝澍躲开他**裸的眼神。

“在我心里,我只有关意群一个弟弟,没有妹妹。我和你之间的血缘关系,只有生物学上的意义。在社会关系上,感情关系上,我只把你当做我的女人,我女儿的妈妈。”

林朝澍听得愈加恐惧,心里鬼影憧憧,就快关不住。她猛地推开关意晟,仓惶说道:“但你就是我哥哥啊!你现在太不冷静,我没办法再跟你说下去了…”

关意晟满眼怜悯与疯狂,看着林朝澍的自困和挣扎。他一步步逼近她,抓紧了她的手臂,问她:“就算你从今往后都只叫我哥哥,难道还能抹去过去发生过的事情?”他低头,突然在她唇上重重印下一个吻,倾轧辗转,兵锋锐利,强迫地开启了她的双唇,唇齿纠缠,相濡以沫,让林朝澍从最初的奋力抵抗到最终的失神迎合才缓缓地放开她的唇。关意晟盯着她的眼,问道:“你能忘记我这样吻过你?”说罢,也不等林朝澍回应,便一手捏住她的脖子,一手直接抚上她的一团柔软大力揉弄,冰冷的唇顺着她的下巴直落到胸前,一路吸吮**。林朝澍懵住了,随即羞愤地挣扎不止,却被男人直接忽视。

关意晟在她的胸前狠狠一咬,抬起头,神色幽暗地说:“我还曾经这样碰过你。这些,你能当做从来没有发生过?我甚至还记得你**时候的声音和表情。你让我把你当作妹妹?永远也不可能!”

“啪!”林朝澍抬手一记耳光,把关意晟打得偏过头去。她噙着泪,强忍着不让它们落下:“不要再疯下去了!你清醒点儿!”

“清醒?清醒有什么用?反正无论怎样,我们两个人都已经爬不出这个地狱,与其两个人各自痛苦,还不如绑在一块儿。”关意晟眼眶通红,拖着林朝澍走到窗边,指着窗外蓝天白云高楼林立的世界,“你看看这个世界,这一刻和前一刻有什么区别?我们接不接吻,对他们有什么影响?就算我们**,这个世界不会崩溃,地球不会停止转动。我是男人,你是女人,我们能不能相爱,在不在一起,就只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情,干别人屁事儿!”

“可是我不愿意!”林朝澍甩开他的手,崩溃地低喊:“别人怎么想,这个世界会不会毁灭,我不关心!我只是过不了自己这一关,不想每天都要跟自己拔河。我只想和女儿平平淡淡地过日子!”

“你以为你可以吗?”关意晟冷冷一笑,“我妈要把林一一带回关家,你认为你能阻止她吗?没了女儿在身边,你还能继续过你所谓的平平淡淡的日子?”

林朝澍怔在原地,一阵一阵的寒意爬过胸口,找不到可以反驳关意晟的话,僵立无言。对林朝澍来说,她首先是母亲,其次才是女人,她可以放弃爱情,却不能放弃林一一。放弃爱情,不过是活得贫瘠,而放弃林一一,意味着放弃活下去的原因。

关意晟见她无言,神色凄惶不安,强忍着内心的不忍,再下一剂猛药:“如果,林一一在我的身边,你以为你又能走多远?”

林朝澍瞪大了眼睛,像是根本不认识眼前的这个人,她颤着声音问他:“这就是你所谓的爱吗?”

关意晟笑得古怪,他转头看向窗外,喉头上下翻滚,良久才说话:“我知道,只要我靠近一点点,都会让你很痛苦。我也想着,远远守着就好,只要你活得开心就好。可是,你呢?白皓那么感人的表白,我都快要动心了,你接受了吗?你问问你自己的心,你究竟是爬不出这个地狱,还是其实并不是那么想走?”

“既然,林一一的身世曝光了,我们再也没有办法装作若无其事地生活,既然,怎么样你都是痛苦的,我为什么还要顾忌那么多?”

在过去的人生之中,林朝澍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一刻一般,觉得自己被人看得通透,连一丝一毫的遮掩都没有,毫无防备地,被人掀开了所有的遮蔽,**着,狼狈不堪。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有一个念头:离开,马上离开!

关意晟看着夺门而出的林朝澍的背影,一动也不动。该说的话,都已经说得清清楚楚,他的心前所未有的安静。

第47章世事茫茫难自料

“那么多的是非对错道德法则,到头来敌不过一个不经意的眼神。”——关意晟

关孟河晚上到家的时候,月光正皎洁,老宅屋里屋外已经静无人声。他刚刚在山顶一处月光下听禅,有古琴清音相伴,本来是为了涤尽尘埃,不料听到一半,却莫名其妙地心如乱麻,如坐针毡,勉强自己坐到最后,终是半点禅意都未得。

他站在自己房间的门前,看到门下透着一丝光,推开一看,自己的妻子正穿着墨绿的丝绸睡袍坐在摇椅上翻着书。她听到声音,抬头看过来,摘了眼镜,指了指旁边的座椅。若是无事,冯月华不会这么晚还等在他的房间,他心下一紧,也不想过多揣测,直接问道:“出什么事儿了?”

“还记得高明的外甥女儿吗?她有一个女儿叫林一一,是小晟的孩子。”冯月华的语气很平静。

“确定吗?”关孟河一惊,收敛了心神,打起精神来,不露声色地看了眼冯月华的表情。

“我亲自看着取的样本…不会有错。既然孩子都这么大了,他们之间是怎么回事儿,他们想要怎么样,我也不想管了。但是,我想要一一。找个时间,我们跟高明两口子吃个饭吧。”

冯月华的这番话让关孟河整个后背都渗出密密的细汗来,又觉得有什么拽着他的心从高处往下跳,他强自镇定,仍是半天都说不出话来。冯月华见他脸色发白,还以为是被这意外的消息吓到了,知道他素来心脏有些小毛病,关切地问了句:“怎么?不舒服?房间里有药吗?”

关孟河摆摆手,低声说:“给我倒杯热水吧。”

冯月华在吧台那儿扫了一眼,只有水和空杯,不多一物,关孟河这些年喜好内修,真是越来越清心寡欲了。她端了水过来,关孟河的脸色已经和缓了许多。

“你问过小晟的意思了吗?”关孟河喝了一口水,抬头问道。

“他?他让我少管他的‘私事’。”冯月华把最后两个字咬得格外重,“这个孩子的确是越来越能干,但是,也越来越难说上一句话了…他想怎么样,我管不着,我只管孩子。”

“那你准备怎么跟高明他们说?”

“先摸摸他们的底,探探口风。到时候,万一小晟那边儿解决不了,要闹到明面上来,知道他们什么态度,我也好早点儿做准备。”

“非得要这个孩子吗?”关孟河沉默片刻,突然问道。

“这是我的孙女,为什么不要?”冯月华见他一脸的凝重,似是并不完全赞同她的做法。

“这个孩子…到底不是在咱们身边儿养大的,你要是强要了过来,孩子不见得乐意。要是以后小晟结婚了,对方心里也不见得待见这个孩子。你要真喜欢孩子,以后也不是没有。”

冯月华静默了一阵,才说:”这个孩子得我的缘,我不想她跟着她妈妈过那种日子。要是小晟跟孩子妈妈能再在一块儿,你考虑的都不是问题。如果他们真不能成,这个孩子,我来养。”

关意晟听着妻子不容旁人置喙的语气,没有再说一句话,但心里却如万马狂奔,又如油煎火烹,这个墨色沉沉的黑夜,仿佛没有了尽头。

林朝澍早就料到,一定很快就会再见到关孟河。林一一的这件事儿发生后,他不会对关意晟怎么样,也不能怎么样,而自己,则是可以随意拿捏的人而已。和上次见面比起来,关孟河憔悴了很多,发根长出了约一厘米长的一截儿白发都无心去遮盖。人一憔悴,虎眼下的两个大眼袋就分外明显,少了英挺之气,整张皮都垮了下来。

她听了关孟河的话,看到他摆到桌上的几本护照和几张信用卡,怔了一怔,觉得这情节真是荒谬之极。如果她不是戏中人,而只是看客一枚,一定会为关孟河鼓鼓掌。上一次出国,她是被自己的舅舅放逐到了美国。这一次,轮到了她所谓的生父。他不只是要她离开,而是要她隐姓埋名地偷偷溜走,用别人的名字去过以后的生活。

林朝澍把这一堆东西推回到关孟河的面前,摇摇头:“就算我要离开,也是堂堂正正地离开。这些东西,我用不着。”

关孟河那两道与关意晟极为相似的浓眉紧紧地拧了起来,他软言相劝:“我了解冯月华这个人,她决定的事情,很少半途而废。如果让她查到你的行踪,一定会找到你。”

“找到又怎么样?难道她真能明刀明枪地把一一抢走吗?”林朝澍讥讽道,“您是做政法工作的,法律上的事情,您比我清楚。”

“小雨,我知道这件事情,归根结底,都是我的错。你对我有什么样的情绪,我都可以接受。但是,这一件事,你一定要听我的。你也不想一一从小就离开你,到一个陌生的环境里生活吧?”关孟河面对林朝澍时时露出的硬刺,很是头疼。

林朝澍看着关孟河这张盈满伪善的脸,实在没有勉强自己办法平心静气地和他说话。他不能承担的责任,都推给了无辜的别人,自己还要扮成救世主的模样。她真不能相信自己和这个心灵行将就木的男人居然会有斩不断的牵连。

“我有正当的工作,稳定的收入,我是一一的妈妈,我想不出来,什么样的法官会把孩子从我身边夺走。”

关孟河犹豫了一阵,仿佛是有什么话实在难以启齿,但最终还是说了出来:“小雨,不要想得这么简单。你名下没有房产,寄住在生病的老人家里,你的父亲是畏罪自杀的连环杀人犯,你在过去的几年中一直在搬家——你的弱点太多了——如果法官把孩子判给父亲这一方,并非没有理由。”

林朝澍打了一个冷战,她瞪着眼前这个人,要尽力地咬住牙帮,才能忍住不要恶言相向:“我的事情,跟你没有任何关系,也不用你来管。你要真是担心到晚上睡不着,就怕这件事情曝光,让你名声扫地,麻烦你去管好你的儿子。”她顿了顿,嘴角挂上一抹带着恶意的,挑衅的笑容,“你不知道吗?关意晟,他说要和我结婚。”

说完,她如愿以偿地见到关孟河难以置信的震惊表情,讽刺地扯了扯嘴角,快意只是一时,过后则是更加难以抑制的钝痛。她迅速地站起身,再也不看正在石化中的关孟河一眼,蓄着两汪莫名其妙的眼泪,昂着头走出了空荡荡的咖啡馆。

没有走多远,林朝澍在朦胧泪眼里见到一辆车迅速地在她前方停下,刹车的声音令路人侧目,一个男人下了车,一步步向她走过来。她慢慢地停脚步,转头擦干泪痕,防备地看着这个在她眼中已然疯狂的男人。

关意晟只是看着她,不发一言,过了一会儿,他越过她,看向她的后方,嘴紧紧抿成一线,脸色yīn沉。林朝澍低头,意欲绕开他,却被人一把拉住,她警惕地往后一退,却不料关意晟的目标并不是她的人,而是从她肩上拿下她的包,直接打开,在里面翻找了一翻。

林朝澍开始并不知道关意晟在找什么,只是觉得他益发的不正常了。过了一会儿,她终于明白过来,向他伸出手:“还给我!什么也没有。我什么都没拿。”

关意晟没有找到自己设想中的各种证件,抬头迅速地看了一眼远处的人影,把包还给了林朝澍,盯着她的眼睛说:“记住我说过的话,要乖。”然后笔直地往她身后走去,脚步深重,与她擦身时,令她觉得像是有一团yīn沉抑郁的气,凌冽地擦过了她的头发。她不想理会,也不想再掺和其中,加快了脚步,加大了步伐,逃一般跳上车,飞驰而去。

关意晟听到汽车发动的声音,回头看了一眼迅速消失中的车尾灯,眉头不自觉地皱了皱,又回身继续走向关孟河,带着破釜沉舟的气势,定定地立在关孟河的前面说:“我有话要和您说。”

日暮时分,夜风渐起,关意晟的头发被吹得遮住了些许的眉眼,而关孟河花白的头发仍是维持着坚固的外壳,纹丝不动。他看着儿子,正值盛年,健壮俊美,前途锦绣,此刻的眼神却带着不顾一切的执着坚定,让他心跳狂乱,只觉得自己气息不稳,勉强地点了点头,转身上了车。关意晟遣了司机在外面等着,自己跟着父亲上了车,关上了门窗。

“说吧。”关孟河声音有些虚弱。

“我要和林朝澍结婚。我妈那边儿不会反对。”关意晟开门见山,毫不遮掩,“这件事情,请您不要插手。”

“混账!你脑子有问题吗?”关孟河怒斥儿子,“你们是什么关系,你不知道吗?怎么能说出这样…这样…乱七八糟的话?”

“我没有妹妹。我想,如果我去问我妈,她也会告诉我一样的答案。”关意晟的眼中闪着幽幽的光,“我们在一起,不伤天害理,不祸害别人,有什么不可以?”

“你…你…你怎么会…你这样儿疯疯癫癫的,怎么能担起关家、担起华越?”关孟河觉得他简直是魔怔了。

关意晟声音清冷:“您觉得我有多喜欢做关意晟?这些年,我不过就是一个‘撑’字。如果您觉得我不合适,我没有任何意见。您如果想让小雨离开,可以。不管她去哪儿,我也会跟着去的。”

关孟河觉得一口气哽在胸间,疼得仿佛要炸开一般,他慢慢地蜷缩起来。关意晟赶紧从置物箱中拿出一瓶药,塞到父亲口中,又拿出一支水,拧开,递过去。看见关孟河渐渐缓了过来,他打开车窗,示意让司机上车,吩咐赶回老宅,接着给父亲的私人医生打了电话,让他带人先过去候着。

两人回到家,一番的兵荒马乱。医生判断没有大碍,在家静养一两天就没什么问题了。医生走后,关意晟在关孟河的床边略略坐了一会儿,没再说什么,不久就离开了。

冯月华闻讯赶回家,只见到关意晟躺在床上,打着点滴,一个护士认真地在旁边守着。她挥挥手,女孩儿就静静地离开了。冯月华轻声问道:“究竟怎么回事?你最近这状况不太对,还是要去医院做个全面的检查。”

关孟河闭着眼,摇摇头。过了一会儿,他哑着嗓子说:“你同意小晟和林朝澍结婚?”

冯月华没有料到他会在这个时候问这件事儿,愣了一下,旋即点点头:“是,我同意。”

“我不同意。”关孟河声音很小,但是说得很清楚,他伸出手,拍了拍妻子放在床沿的手,“有件事情,我一直瞒着你。但是事到如今,我想…还是有必要让你知道。”

第48章春愁黯黯不成眠

“我害怕太近的距离消解了本来可以的永恒,而永恒于我而言太过珍稀。”——关意晟

“那一年,你曾经问过我,那个女人是谁。我一直都没有说,也打算就让这件事情烂在心里。我对不起你,这么多年,我心里其实一直不好过。”关孟河不看妻子的脸,像是自言自语一样,“那个女孩儿和我分开后,很快就结婚了,人也去了南方,后来她出了意外,很早就过世了。林朝澍,就是她的女儿。”

冯月华惊疑不定,缓缓地抬眼看向关孟河,嘴唇翕张,那个最令人心惊肉跳的问题就在嘴边,却没办法说出口。她突然不敢看关孟河的表情,撇过脸去,腾地站了起来,背对着丈夫,思绪混乱。

虽然关孟河没有明说,但冯月华却马上明白,他在说什么。事情已经过去了几十年,冯月华早已红颜换了华发,按道理,那些年轻时的情仇爱恨,早就在岁月的长河里,在人生的琐碎里,被冲淡、被冲远。她和自己的丈夫之间,本来也就不是因为情深意笃才结婚的。那时候,她虽然知道这样的婚姻大多都只是表面光鲜,但心里还尚存着对婚姻生活的一丝幻想。当她在关孟河的公文包里发现那一管红得嚣张的香奈儿的口红时,才会那么难以置信,同时竟又觉得心头放下了一块石头。经此一役,她和关孟河的这场婚姻才真正地落到了实地上,再也没有波折起伏,就这样到了今天。

不过,冯月华在最初气极的时候,也曾经追问过事情的始末。然而,关孟河却严严实实地关上了门。那是这么多年来,关孟河唯一的坚持和唯一的禁忌。

“小群出事儿的那一年,我无意中发现了他们的事情。打听了才知道,那孩子的父亲也去世了,她被高明带回了北京,后来又送去了美国。当时,我就赶了过去,给了那姑娘一笔钱,让她离开。我是真的不知道,她有了孩子…”

听到这句话,冯月华的心才缓缓缓缓地从半空中落了下来,她转过身来,已经收敛了刚才的无措和失态,平声静气地问道:“所以呢?”

“我不能肯定这个姑娘现在到底想做什么。孩子可以要回来,但是,如果小晟想要和她结婚,我绝不同意。”关孟河说得坚决。

冯月华慢慢地又坐了下来,她的心一寸一寸归了原位。原本,对于这件事她只是不反对而已,本就是为了林一一而妥协。既然现在知道林朝澍的身世,她已经根本不可能再网开一面。冯月华自认没有气度每天面对过去情敌的孩子,还要视为家人,这一辈子她都没让自己这么委屈憋气过。只是——她扫了一眼病榻上的丈夫——饶是早已心淡,仍是为他的淡漠凉薄而心惊感慨。她还以为有多爱,原来,不过如此而已。

林朝澍推开家门,并没有见到林一一日见肉感的小身影扑上来,反而见到客厅里坐满了人。高弘毅似是在闭目养神,拄着拐杖,老僧入定般。高明见了自己,一副踌躇的样子,低下头并不说话。赵如平面色不豫,眼光冷冽。甚至,连高礼秋都来了,他穿着黑色的西装,公文包就放在身侧,似乎是从哪间会议室直接赶过来的,现场也只有他一人,嘴角挂着浅笑,向林朝澍点了点头。

这阵仗颇有点儿三堂会审的架势,让林朝澍瞬间就明白了,不由得紧张起来,遍寻不见女儿的身影,脱口而出:“一一去哪儿了?”

范佩云看了她一眼,伸手招她过来身边坐,轻声回答她:“我让你黄姨带她下去散步了。来,过来坐吧,有事要问你。”林朝澍这才松缓了下来,慢慢走过来,坐在了沙发上。

“你能不能告诉外婆,林一一的爸爸是谁?”范佩云的话直切而入,仿佛仍是当年,手中握着犀利的手术刀,只求速达病灶。

“外婆,对不起,我之前觉得这件事情并不重要,所以没有跟您说。我也知道现在发生了什么事情。一一是我的孩子,我一定要保住她。但是,您放心,我不会给您和舅舅家添麻烦的。”林朝澍微低着头,说话的音量不大,但是全场的人都听进了耳朵里。

范佩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对自己儿子说:“高明,那你说吧,要怎么解决。”

高明解开了风纪扣,额前发丝凌乱,似乎是被自己多次随手爬过,他听到母亲这么说,清了清嗓子,想了想,慎重地开口说道:“小雨,既然你已经有了决定,舅舅会帮你的。其他的事情,你不用考虑太多。”

“小雨,舅妈有不同的想法。你姑且听听,有道理,你就想想。要是你觉得不对,那就当我没说过。”赵如平斜眼愤愤地瞪了自己丈夫一眼,紧接着开口,“你一个人带着女儿,日子过得辛苦,我们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你还年轻,总不能老是一个人过,身边有个孩子,以后再找合适的人就要更难一些。再说了,一一是关家这么几代来第一个女孩儿,冯家那边儿她也是头一个,要是她跟了关意晟生活,肯定不会受委屈的,甚至能比现在过得更好。冯家领了一一回去,也不是说不认你这个妈妈,你还是可以偶尔接回来的。”

高明转头瞪着自己的妻子,身体紧绷,怒火烧得眼前发晕,恨不得立马封了她的嘴,只是因为这场合不对,不能发作,强自压抑,手指着她的鼻子,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妈,您说得都是哪一年的老皇历了?我看小雨现在这样挺好的。咱们家的姑娘,想怎么过日子不成啊?”高礼秋笑着插话进来,又转头看着林朝澍说:“就像我爸说的,其他的事情你就别想了。只有一件事儿,你得早做应对准备。我咨询过律师,他说对方无非也就是捏着两样东西,一是你这些年过得不稳定,二是你剥夺了孩子享受父爱的机会。如果你能证明自己有持续稳定的感情关系,孩子的情感需要得到满足,事情就好办多了。”

“小秋!你…”高礼秋这番话一出,轮到赵如平怒目圆瞪了。她拉着高礼秋掺和进来,本来是想让他给林朝澍一点儿压力。毕竟他和华越的合作关系摆在那儿,他肯定不希望就为了个小丫头把两家的关系给闹僵了。没成想,高礼秋居然给她演了这么一出兄妹情深的戏码,完全跟高明一个鼻孔出气。

“好了,都不要说了。”高弘毅终于睁开眼,语速缓慢地喝止了三人的明枪暗箭,“这事儿,听小雨自己的。小雨,你要有什么需要的,麻烦的,只管跟我们,跟你舅舅、哥哥开口。他们不敢不办的。”

赵如平纵有满腹牢骚,此刻也不敢再开口,只能悻悻然憋着气独坐。林朝澍诺然点头,脑子却一直盘旋着高礼秋的话。这件事情发生以来,她像是一只陀螺,被不同的人推着高速的旋转着,碰撞着。她急着愤怒、急着伤心,却一直逃避着去思考最坏的结局。她拒绝了关意晟疯狂的提议,拒绝了关孟河猥琐的“潜逃”帮助,然而,自己应该怎么做,她其实还来不及细想。

清晨的北京,不过8点,已经是车流滚滚。林朝澍在开车上班的半道上突然掉了头,一路向西去了香山。林朝澍一直觉得香山名不副实,山不高,景也不美,山路陡斜,登山者只能闷头向上,登了顶,所见亦平常,还敌不过她小时候和妈妈爬上一座佛塔顶层时见到景色——深绿色的和缓山丘连绵起伏,阳光照在树叶上,闪着细碎的金光,风吹过来,绿浪翻滚。然而,今天她就只想找件事情能让她什么都不去想,让肉体麻痹,让大脑放空。

这天,她在山顶坐了很久,久到汗湿的衣服又再干透,久到脸颊被晒得麻麻地痛。下山之后,她径直去了白皓个展的展厅。为期两个月的个展即将结束,来看的人少了一些。林朝澍站在那扇照片墙之前,静静地伫立良久,到最后离开的时候,脚麻得几乎挪不动,一转身就是一个踉跄,直接摔进了后面站着的人的怀里。她连忙道歉,扶着对方站稳身子,抬头一看,居然是白皓。她知道白皓已经回到自家的企业任职,这段时间应该很忙,连一一都开始念叨好久没见他。只是,这个时间,正常的上班时间,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看出了她眼中的困惑,白皓笑了笑:“怎么?就许你翘班,我就不行?倒是你,怎么想到跑到这儿来了?”

林朝澍慢慢站直了身体,看着他温柔笑颜,居然觉得不敢直视,半垂下眼帘,避开他探究的视线,笑着打哈哈:“突然想起你的个展要结束了,想再过来看看。”

白皓不说话,只是看着她而已。林朝澍被他看得心里发慌,只想赶紧离开,之前在山上聚集起来的勇气忽然就没有了踪迹。“你来这儿是有事儿吧?那…我就先走了。”她边说边往外走,却在经过白皓身边儿的时候,被他拉住了手腕。白皓还是不说话,顺着她的手腕,慢慢地往下,牢牢地握住了她的手。林朝澍不明白他的意思,侧头怔怔地看着他。白皓转过身来,牵牢了她的手,领着她往旁边的一道回廊走去,进了一间办公室模样的房间。

“说吧!你想跟我说什么?”白皓坐在她的面前,双眼直视着她。

林朝澍看着他似有些了然的眼神,更觉得心里发虚,勉强地笑着说:“哪儿有什么要跟你说的啊?”

白皓嘴角弯起,摇了摇手指头:“不要以为我就只有一一一个内应。其实,我和外婆也是一见倾心再见如故的。”

林朝澍睁大了眼睛,脸上的笑容再也挂不住,狼狈地站起身,一句话不说就要走。

“唉…傻丫头,和我还有什么不能说的?”白皓叹息着她的倔强,“你今天会来我这里,是不是说,你心里也有和我一样的想法?”

林朝澍浑身一僵。她的确有一个很自私的想法,这个想法就像是她的一根救命稻草,一旦从心里发芽,明知道不能有,却没有办法放弃,任由两个声音在新低不断地拔河。她觉得自己很矫情,明明应该立即离开,却受不了心里欲望的诱惑,卑劣地想等着白皓自己说出口,好让自己心里好过一些。

她凭着陡升的一股子勇气,突地转过身来,对白皓说:“是,如果我要找一个人来帮我,你肯定是最好的人选。我们认识的时间足够久,你和一一的感情足够好,这样的关系很有说服力。我今天也想了很久,只要能把一一保住,有什么是我不愿意做的?可是,我再看那些照片,越看越觉得自己自私、面目可憎…白皓,你这样儿的人,这样儿的情,值得最好的人。”说到最后,她已经红了眼眶,语带哽咽。

白皓拉住她的手,反复地摩挲,抚过她掌间的纹路,轻轻地,带着几不可闻的叹息,说:“你怎么就知道我只是牺牲,而不是心甘情愿飞蛾扑火呢?你又怎么知道,自己不会被我感动?再说了,谁说你在我心里不是最好的人?说不定,到最后,我求仁得仁,那,也未可知啊。”

第49章此情无计可消除

“我只希望,在有生的岁月里,爱一个人,被她爱。”——关意晟

“首先,我必须说我非常抱歉,也很遗憾。你的确是一个很令人心动的女人,我也认真地努力过,只能说我对你公事上的欣赏远多过私人的感觉。希望以后,我们还能保持良好的合作关系,我百分之百保证你在华越能够得到最好的职业发展机会。当然,如果你对未来有其他的计划,我也尊重你的个人选择。”坐在办公室的沙发上,关意晟面对方琼,这段话说得得体而诚恳。

然而,对方琼来说,坐在自己老板的办公室里听到这段冠冕堂皇的挑不出一点儿错处,也听不到任何个人情绪的话,有一种面试后被hr拒绝的荒谬之感。他们两个人,从最初的相识开始,到后来的各种交往、接触,都没有谁正面讨论过各自的关系定位,她以为这代表着心知肚明,是顺其自然水到渠成。即便是热情如她主动如她,依然希望王子终有一天能够笃定地走到自己面前。那一晚试探的失败,的确给了方琼不小的挫败感,但是,向来自信骄傲的她,从来没有想过,关意晟会这么快,用这么直接,且不容拒绝的态度单方面给这段暧昧关系划上了句点。

实在太过猝不及防,以至于方琼花了好一段时间才让大脑再次运转起来。她低垂下眼,眼泪簌簌地就滴落在白色的长裤上,留下一圈圈大朵的涟漪。关意晟抽了两张纸巾递到她面前,她愣了一下,接过来,印去了脸上的泪痕,偷偷看了一眼纸巾,发现没有黑色的痕迹,才稍微放下了心。她抬起泪痕阑干的脸,仍有泪光闪闪在眼眶,努力用自然的语调说:“这种事情,谈不上抱歉。我明白的。”说着,突然带着泪又笑了起来:“说实话,开始看你的脸色,我还以为是因为上次的事情,你要炒掉我呢。幸好!虽然我进华越的初衷不纯粹,但是,我很喜欢这个平台,谢谢你愿意让我继续留下。”

关意晟挑挑眉,不动声色地看着这个女人,内心着实有些吃惊。她的这段话是否出自真心还尚未可知,但不管怎样,她对自己情绪的控制,以及迅速的临场反应,都让关意晟刮目相看。

方琼站了起来,脸上是得体合宜的尴尬笑容:“我想,我还是需要一点儿时间平静一下。这件事情,我会自己跟家里解释。冯姨那边…如果需要我帮忙,尽管告诉我。”

关意晟也跟着起身,送她到办公室门口,帮她开门,目送她的背影消失,一个人静静地站了很久。

这几天关孟河在家静养,关意晟每天都会去老宅一趟,有时候有应酬,很晚了,也会打个电话给管家问问情况。大多数时候,父子二人相顾无言,只是相对枯坐一阵而已,偶尔也会言不及义地聊起一些时事新闻。这天,两人正在客厅默默地看着电视新闻。冯月华参加完一个酒会回来,衣袂带风地经过二人,略略停了步,让关意晟到三楼她的书房去等她,便踏着优雅的步伐上楼去了。

关意晟看了眼父亲,慢慢站起身来向楼上书房走去,对方只是盯着电视,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一点儿知觉也没有的样子。

冯月华换了家居服过来,见关意晟正站在书柜前看着什么。他听到脚步声,转过身来看了一眼,把手中拿着的漫画书又塞了回去。冯月华知道那是一本什么样的书,这本书在关意群走了之后,她已经翻过无数遍。关意晟在美国念书的时候,漂洋过海地给关意群寄来一叠一叠的书,其中就有这套讲述超级英雄拯救地球的漫画。关意群出事之前,正好看到这一册。小儿子其他的书和杂物,冯月华都打包埋进了地下室的角落里,独独留了这一本漫画放在自己的书架上。

两个人大概是都想到了那个早逝的阳光少年,一时没有人开口说话,房间里静得毫无人气,只听到窗外树枝的簌簌声。

冯月华先醒过来,指了指造型华丽的巴洛克风格的椅子,说:“坐吧,有话跟你说。”

关意晟依言坐下,接过了母亲递过来的一杯红酒,品了一口,却觉得舌头都是木的,完全喝不出滋味来。冯月华放下酒杯,淡淡地看了一眼关意晟,说:“我重新考虑过林一一的事情。我觉得林朝澍并不适合你,也不适合继续抚养林一一。”

“为什么?”关意晟不自觉地捏紧了细长的杯脚,“您之前不是说不会插手我和她的事情吗?”

“我询问过她家里长辈的意见,他们也觉得让我们来抚养林一一,对你,对孩子,对她妈妈,都好。”

“您能告诉我原因吗?”

“既然之前你们都已经断了往来,证明你也觉得你们两个人不合适。我当时也不过是想着一一,才说了那样的话。”

“妈妈,我想您很明白,要不要和她在一起,这是我和她之间的私事,我有全权处理的自由。我只是好奇,到底是什么原因让您要重新考虑?”

冯月华侧头看了儿子一眼,见他眉头微蹙,承自自己的方形杏眼正认真地看着自己。她不想搪塞过去,她眼中的关意晟已经是个足够坚强的男人,故而也说得坦率:“我想,你爸可能没有跟你说过。当初,林朝澍是拿了钱才离开你的。这样的女人,不值得你花费心神,当然也不适合继续抚养林一一。”

“喀嚓”一声微响,关意晟手里的酒杯应声而断,杯中剩下的酒连着断成两截的酒杯落在他脚底的白色长毛地毡上,除了溅出的一团红渍,其他什么声音也没有。“这是我爸告诉你的?”

冯月华看了一眼地上的酒杯,她没料想到关意晟会有这么大的情绪反应。不过,情绪反应总是会过去的,脑子不够清醒的人,怎么能够领着华越一步步走到现在?她语气里带着劝诫的意味:“你可以去求证,也可以去查。查过了,确实了,接下来,这件事儿该怎么处理,你应该知道。”

关意晟不知道该跟母亲说什么,他心里烧着一团火,却是冷的,冷得他从身体的最深处开始战栗。这么多年,尽管不认同关孟河的某些观点和做法,但他从来没像今天这样觉得悲凉、耻辱与愤慨。那个男人啊…居然是他的父亲!

“很晚了,您休息吧。我先回去了。”关意晟不知道自己如果不马上离开,会不会控制不住自己。他尽力克制着自己的步伐,不让它们泄露了此刻他心底的躁动与狂暴,不曾想到,关孟河还在客厅,刚刚放下电话,yīn沉着脸迎上了自己的视线。关意晟连最基本的礼貌都已经做不到,只当没有见到这个人,径直往门口走去。

“站住!”关孟河一声暴喝,连三楼上的冯月华都被惊动,推门出来,从楼上往下看。

关意晟猛地收住去势,旋身过来,讽刺地回应道:“您要多保重自己的身体,不然别说入常了,能不能撑到退休的年纪都难说。”

关孟河脸色发白,忍了一口气,喘着粗气问他和方琼是怎么回事儿,为什么方卫国会打电话来兴师问罪。

“我想要怎么做,您不清楚吗?需要我在这里再详细解释给您听吗?”关意晟明明是笑着说的,整个人散发出来的气息却是冷冰冰的。

“你做了什么?老方说了什么?”见到父子二人对峙场面的冯月华,前一句话是问儿子的,后一句则是向着关孟河说的。

“妈,我和方琼已经谈过了,私人关系没可能,但她会继续留在华越工作。上次我已经说过,方家那边的问题,我会解决。”他看了看母亲,目光又如冰刀般刮过关孟河的脸上,带着一锤定音的气势坚决说道,“我一定会和林朝澍结婚。你们可以不认同,但请不要再做出让我为难的事情。”语毕,留下怔忪的冯月华和已经颓然坐在沙发上的关孟河,他决绝的转身而去。

关意晟匆匆走在前院的花园小径上,又忽然停住,回身看这座中西合璧风格的老宅子,多数的窗口都黑着,优雅、静谧,然而在他眼中,却像是一个监狱,一处坟墓,在夜色中,又仿佛怪兽,张大了嘴想要吞噬一切。他眯起了眼,正要转身离开,突然听到一声惊呼,几处窗户里亮起了灯,宅子里突然人声喧哗起来,管家从大门里跑了出来,冲着他大喊:“关先生,老先生犯病了,您赶紧来看看啊!”闻言,关意晟脸色一变,无暇多想,箭步流星地冲回老宅里,见到关孟河痛苦地躺在地上,脸色雪白如纸,满头大汗。冯月华在一旁大惊失色,束手无策。关意晟赶紧给关孟河的私人医生打电话,简单描述了症状。很快地,救护车呼啸而来。

到了医院,关孟河被直接推到了vip病区。私人医生已经等在门外,跟着一群专家一起进去会诊。没过多久,他便与另一位主刀医生一起出来,向关意晟详细解释了关孟河的身体状况和即将进行的治疗方案。关意晟拿着医生递过来的一份近年来关孟河身体情况的报告,压下心里的不安,认真地从头看到尾,才签下了手术同意书。

随后赶到的冯月华素着一张脸,细细问过了各种情况和安排,这才松了口气。关意晟把母亲送到休息室里等候,自己却因为内心里太沸腾,太芜杂,只能憋着一口气,在手术室外漫无目的地踱步。

突然,电梯方向一阵的喧哗,病床滑轮在地板上快速滑动的声响裹着人声往手术室这个方向滚来。关意晟退到一旁,让出路来,不经意瞥见床上血迹斑斑,医生迅速地交代着身旁的护士,很快就消失在手术区的门里。关意晟看着后面跟过来的家属,他们都紧紧盯着前方,并没有注意到旁边站着的这个人。其中有个年轻男人率先回过神来,转头看见了关意晟,先是一惊,迟疑着问道:“关总,您怎么…”关意晟显然注意力并不在他的身上,像是根本没有看见他,眼神越过他,落在后面的赶过来的一对男女身上

“哥!究竟怎么回事儿?外公怎么样了?”林朝澍几乎是小心翼翼地问着高礼秋,生怕听到不好的消息。

“你先别急,刚刚送进去。”高礼秋拍拍她,又嘱咐她身旁的男子道:“白皓,你先带小雨去休息一会儿,等会儿有消息了,我会通知大家的。”

白皓上前一步,揽着林朝澍的肩往旁边走,拥着她坐下。林朝澍微低着头,身体颤抖,没有眼泪,神色却远比流泪更凄怆。白皓拍了拍她的头,在她额前安抚的轻轻吻了一口,复又搂紧了她,轻声安慰道:“不会有事儿的,你不要先吓自己。”

关意晟站得很近,近到能看清楚林朝澍的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她全身放松地依偎在另一个男人的怀里,不抗拒,不设防;她的指尖紧紧拽着男人身侧的衣服,这是掩饰不了的依赖与信任;男人亲她额头的时候,她神色如常,仿佛这个动作早已是他们之间的默契…

他的心突然一阵尖锐地疼痛,这疼痛突如其来,让他根本无法掩饰。他强迫自己转头不看,却在高礼秋的眼里见到了然与可疑的同情。

第50章才下眉头又上心头

“生活是一把锋利的武士刀,它插入腹腔,一个旋转,便爽快的分割了存在和虚无。”——林朝澍

“诶,小晟?你怎么也在这里?是家里谁…”赵如平一声惊呼,走过来殷勤地询问。其他人的目光都有意无意地落在了关意晟的身上,就连林朝澍都迟疑着,带着不敢相信的眼神,下意识地轻轻挣开白皓环住的手,扭头看过来。

关意晟向着赵如平嘴角轻扯了一下,随即又绷紧,低声回应:“赵阿姨,我父亲身体有些不太舒服。您呢?刚才进去的是…?”

赵如平了然地点点头,知道他话里诸多保留,并不在意,也不再追问下去,只哀哀叹气:“那是我们家老爷子,开会回来路上发生了车祸…”

突然手术区的门开了,一个医生匆匆地直接走向高礼秋:“高教授情况很不乐观。外伤并不严重,但是碰撞导致了严重的颅内出血,现在必须要开颅。这一张是病危通知单,这一张是手术同意书。”赵如平一听,缓缓地往下滑坐在了椅子上,再也无心与人说话。高礼秋匆匆扫了一眼医生递过来的单,干脆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高明仍在赶来的路上,现场就只有他足够镇定。

医生接过签好字的两张单,扫了一圈在场的人,凑近高礼秋,小声说:“高教授年纪太大,又是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第二次出现这种情况,出血实在很严重,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高礼秋点点头,明白了医生没有说出口的话,他拿出电话,独自一人走了出去。

医生的话像是一阵一阵的音波,穿透层层结界,撞在林朝澍的耳膜上,锵然作响,把她从慌乱和逃避中敲醒。她定了定神,转过头看着一脸担心的白皓,轻声劝阻:“你先回去吧,明天还要赶早机。我很好,你放心。有什么事情我会给你打电话的。”

白皓状似不经意地抬头,撞上关意晟的视线,毫不躲避地直视,两人视线相交,心思各异。白皓先收回眼光,冲林朝澍摇摇头:“没关系,等会儿让秘书去我家取行李,早上我直接从这里去机场。别!不许反对!反正十几个小时的飞机,正好能睡过去。”

林朝澍见他这么说,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反驳,只能无言。她心里本就纷乱,担心着手术室里的高弘毅,眼角的余光能见到关意晟直挺挺地站在墙边,像座雕塑,无声无息。即便如此,他的存在感依然强烈,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像是笼罩在他的目光之中,让她面对白皓时觉得分外的别扭,连他的身体稍微靠近一些都忍不住后退闪躲。

这夜并不安静。高弘毅出事的消息不胫而走,来关切情况的人来了好几拨,赵如平和高礼秋出面接待,车轱辘话反复说。林朝澍一径呆坐,来了人,连眼皮都不掀。她其实耐不住熬夜,早就困顿不堪,闭上眼却又睡不着,脑中闪过各种画面各种声音。白皓体贴地买了些热饮回来给众人,就连关意晟都分到了一杯热烫的咖啡。他盯着递到自己眼前的那杯咖啡许久,才伸出手接过,抬头看着这个男人,低声道谢。

凌晨两三点的时候高明终于赶到医院,身后还跟着几个人,纷沓的脚步声打破了等候区肃杀一片的气氛。赵如平一见丈夫,眼泪马上就落了下来,站起身来,只顾着擦眼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高明看也不看她,只沉声问高礼秋关于高弘毅的情况,两父子边说边往外走,随行人员也跟在身侧,脸色全都凝重起来。这时,一个小护士冲了出来,急急忙忙地把人都叫过去,解释了现在医院缺血的情况,正等着血库调血。林朝澍忙冲了过去,问道:“不能献血吗?我是o型的。”护士问清楚她的身份,向她简单地解释了直系亲属不能献血,又匆匆回去手术室了。

快近六点的时候,白皓跟林朝澍耳语了几句,就静静地离开了。林朝澍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口,突然觉得空落落的,四周的风开始肆无忌惮地往身体里灌。一夜未睡,到了此时她的精神极度地恍惚,这一整晚发生的事情就像是一场无法脱身的噩梦,时间和空间都被扭曲,常常在某一刻好似与过去的时空重叠,让她的冷汗湿了又干。早上出门时,外公仍是笑眯眯地跟她和一一道了别。晚上,她和白皓吃饭时接到了赵如平的电话,然后事情就像是一列脱轨的列车,凶猛地,不受控制地,朝着未知的方向奔去。手术室里传出来的,全都是坏消息,他们坐在这里,无非就是等最后的奇迹,或是最后的结束。她慢慢转回头,看向手术区大门的方向,却在中途被关意晟的眼光拦截。他一个人独坐一隅,浑身是孤冷的气息,一脸掩不住的疲惫,眼睛深陷在眼窝里,看不出光亮来,像一口幽深的井。

林朝澍与他遥遥相望,像是失足跌入了那深井,直直下坠。她突然想起,他也在这里守着,意味着那个男人不止是身体不舒服,而是同样地躺在手术台上。还来不及多想,突然手术区的自动门向两边滑开,几个身着手术服的医生步伐疲惫地走了出来。高明父子慢慢站起来,见走在最前方的医生神色沉重地摇摇头,即使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两人还是全都呆立在那儿。赵如平急匆匆从休息室里赶过来,见着这样的阵仗,眼眶一红,反倒哭不出声音来。林朝澍撑着椅子的扶手缓缓地站起来,眼前的世界突然扭曲起来,接着头一重,眼前一黑,全身的力气都被猛地抽掉,整个人无法自控地往地上滑下去。她被困在一团黑暗中,明明听到有人快步跑来,大声地叫着她的名字,她甚至清醒地知道那是谁的声音谁的臂弯,却完全无法从黑暗中挣脱。

关意晟全然不理会高明发黑的脸色,打横抱起林朝澍跟着护士就去了病房。高明瞪着他的后脑勺,却因为要处理高弘毅的后事无法走开,只能示意赵如平跟过去。

医生检查之后,初步判断是血糖过低,先冲了一杯葡萄糖水喂她喝下,人才慢慢苏醒过来。医生问了问她最近的情况,嘱咐她一定要注意饮食作息,不能为了减肥连命都不要了。林朝澍愕然不能言,关意晟则是神色复杂,站在一旁一声不吭。赵如平本以为这二人间早已经没了关系,方琼会嫁入关家这已经不是新闻,但是,看看现在这情形,她倒不那么确定了。见林朝澍挣扎着要起来,她忙伸手按住她,劝道:“好好休息一下吧。你外公的事情有我们呢。这个时候如果你又病了,这不是让你外婆更伤心,让我们大家更着急上火吗?”

林朝澍这才勉强地躺下,让护士给她扎针,挂上一袋葡萄糖。不过几分钟,她神智便迷糊起来,在一片心伤中沉沉睡去。等她再醒来的时候,窗外已经是浓重的暮色,阳光粘稠成一团,挤进了窗棂,跌落在地上。病房内只剩下关意晟一人,坐在椅子上,偏头望着窗外,神色苍茫,正是入神的样子。

“几点了?”林朝澍的嗓子冒着烟,声音干涩,她看看天色,不能确定是清晨还是薄暮。

关意晟回过神来,转头见她醒了,忙起身过来端了一杯水给她,低声说:“差不多下午六点了。你舅舅他们在忙高老的后事,等会儿我送你回家吧。”关意晟仔细查看着她的脸色,生怕又勾起了她的难过。

的确,关意晟的这句话,让被林朝澍暂时遗忘在昏睡里的现实突然地砸在了地上,就像一座灰色的城市凭空出现,从无到有,排山倒海。林朝澍本来正起身要下床,蓦然没了动作,整个人像是陷入了某种回忆或是某个时空之中。

说得直白残酷一点儿,如果去年高弘毅第一次犯病时就去了,整件事对林朝澍的冲击绝不会如现在这般大。对那时的林朝澍来说,高弘毅是一个严肃、倔强、冷漠的老人,是清高、自傲的大学者,却并不是她心中可以爱可以敬可以依赖的外祖父。若是那样,感慨或许会比伤心更多。

可是,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老人颤巍巍的手曾带着不能言语的歉意紧紧地握住过她,带笑的眼睛毫不遮掩地展示着因她而起的愉悦,他给了她和一一虽迟不晚的无条件的接纳与宠爱。而林朝澍,她曾为老人擦过脸,帮他一遍一遍地做复健,看着他从口不能言到一切渐渐如平常…在这短短的不到一年时光里,高弘毅和林朝澍,都努力地从零开始,重新学着做一对普通的祖孙。林朝澍渐渐地敞开了心胸,尝试接纳这个被爱的自己,接纳爱自己的亲人。突然,她甚至开始愿意再去相信一些东西,愿意和这个世界和平地相处,命运却又一次残忍地斩断了她和这个世界的情感脐带。突然间,一切曾经发生过的存在被瞬间抹平,她又被扔回起点,一切归零。

人生太过漫长。林朝澍一直是这么觉得。痛苦不断地换了面孔循环往复。她甚至想过,如果没有林一一,她会不会放任自己的生命,让它随意地流淌,让它随意地干涸?

然而,高弘毅的猝然离世,却让她朦胧地感受到了生命的短暂——只要活着,就有机会改变过去;只要活着,就能够再一次的爱与被爱。然而,他去了,她还来不及说的话,他听不见了,他还没有来得及给出的爱,她再也不能有了。这么多年,自己四处飘零独自悲苦,究竟又是为了什么?如果,早一点,再早一点,自己会不会少一些遗憾?本以为自己是早已看透这个人生,参透这人世一遭,到今天却发觉原来只是逃避而已。

悔恨,一点点地,往心头堆积,压得林朝澍几乎喘不过气来。她眨回眼泪,抬头突兀地问道:“他怎么样?”

关意晟怔了一怔,随即明白过来她在问什么,淡漠地答道:“早上八点多手术就结束了,冠状动脉搭桥,很成功,应该很快就能出院。”

林朝澍点点头。曾经,她多恨啊…恨到自己吃不下,睡不着。然而,仇恨并不能让自己过得更好。在生死面前,多少爱恨情仇,通通都渺小得不值一提。林一一的生,治愈了她的恨,高弘毅的死,却是点破了她的执。

彼时,她不懂得。不懂得林立夏的残忍,不懂得亲人的冷漠,不懂得关孟河的冷血,也不懂得关意晟的疯狂。现在,她已能感同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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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风波不动影沉沉

“最后的目的地是哪里已经不重要,只要还有目的地。”——关意晟

“我能去看看他吗?”林朝澍穿好鞋子,站了起来。

关意晟抬头看着她,沉默了一会儿,最后还是点点头。之前,关意晟让医生在林朝澍的药里加了安神的药,赵如平心知肚明,识趣地走了。后来,关孟河手术结束,关意晟安排了人在这边儿看着,自己和冯月华则一直守着直到他苏醒。关孟河突然病倒,又不想消息外传,事情都需要冯月华去安排处理,见他状况不错,她就先走了。此时,病房里只有两个看护,很安静,能听到各种仪器微微的电流声和静脉注射药水低落的声音。

林朝澍站在床边,看着闭着眼的关孟河。他即使在此时,憔悴的,虚弱的,仍是保持着一贯的中年人的风度和魅力,头发不算凌乱,胡须被剃得很干净,从来没有像此刻这般认真地看过这个人的长相,林朝澍不得不承认,他是个好看的人,更不难想象他年轻时的模样。有女怀春,吉士诱之,即使他无心,亦能让少女们倾心相待。

“你知道吗?我妈妈决定离开北京之前,她已经知道我的存在。”林朝澍喃喃轻言,“即使这样,她也要结束,你明白吗?对你,她没有余情未了。她真是太了解你,告诉你我的存在,不过是要让你再躲远一些。她爱林立夏,很爱。”

关孟河听到林朝澍的声音,猛地睁开眼睛,看了眼立在床尾的关意晟,又扫了一眼房间,两个看护不见踪迹,他才慢慢地阖上眼,脸上干干净净,什么情绪都没有。

林朝澍并不在意关孟河的反应,她只做她想做的事情:“我妈妈从来都没想过要告诉我这件事情。于我而言,你什么都不是。所以,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你给我的房子和钱,我会以我妈妈的名义捐出去。我要怎么样生活,请你,和你的夫人,再也不要插手。”略略停顿了一会儿,她垂下眼帘,弯腰靠近关孟河的耳边,一字一顿地说:“不然,我想这个精彩的故事一定会有很多人想知道的。”

关孟河半掀起眼皮,瞳仁放大又收缩,眯着眼看着这个眼神清澈,语气冰冷的女孩儿,说不出一句话来,倒是旁边的仪器滴滴滴滴地响了起来。林朝澍像是没听见,直起身,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他,便转身走了出去,远远见到一群医生护士急急奔来,她顿在原地,看他们冲进病房,静静地等着。

关意晟从病房内出来,站在她面前,忍了又忍,终是叹息道:“你这样做,自己会有多痛快?”

林朝澍看着地面,摇摇头:“我不知道原来他这么怕…呵呵…”忽地,她笑得肩膀都抽动起来,“那时候我还小,他一出现,不费吹灰之力就毁掉了我的人生,在他面前,我觉得自己渺小得就像蝼蚁一样。可是现在…哈哈,真是太好笑了!你不觉得吗?”林朝澍笑得捂着肚子蹲在了地上,好半天才慢慢站起来,她看着关意晟,昂着脸,无比认真地说:“我从来没有这样痛快过。我只想着,如果他死在手术台上,而我还没有告诉他这些话,我一定会后悔的。”

她指了指关意晟的身后:“你快进去看看吧。我也要走了。”走了两步,又转过身来,说:“这段时间不要来找我。等我想清楚,我会去找你的。”

学校在礼堂里为高弘毅设了灵堂,遗体会在那儿停灵三天。范佩云怔忪不语,独自在房内静坐,谁也不见。赵如平和高礼秋的妻子任灵灵坐在客厅里低声说话,保姆黄嫂搂着林一一抹眼泪。林朝澍到家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么一副景象。赵如平见了她,也没了先前的冷淡,问了她身体的情况,又指了指书房,让她试着去劝劝范佩云。

林朝澍敲敲门,也不管范佩云有没有出声,径自轻轻推开门走进去。范佩云坐在高弘毅平时常坐的椅子上,低头凝视着矮几上高弘毅和林一一还未完成的一副山水画。这段时间,高弘毅开始教林一一画国画,他画了山,让一一画云、画水,常常是好好的水墨山水上是一团一团的浓墨。高弘毅不以为意,还总夸一一有慧根。这幅残画上,高弘毅画的是山石嶙峋,林一一添了几笔算作山草,倒还真有些模样了。

林朝澍站在一旁,循着外婆的目光看去,画纸一半还空着,她鼻头一阵强烈的酸涩,眼泪淹没了眼眶。她赶快伸手抹去,深深吸了两口气,蹲下身来,手轻轻抚上范佩云的膝头,轻言细语地说:“外婆,这都七点多了。咱们不都是六点半吃饭的吗?不要外公一不在,您就乱来,他会不高兴的。”

范佩云轻叹了口气:“他在礼堂里躺着听人****呢。这家里的事儿,他怕是管不了了…”她拍拍林朝澍的手,似乎呢喃一般:“人总有一死,我看得透的。多活了大半年,让他了了心愿,走得也算没有遗憾了。”范佩云转头看着林朝澍,红了眼眶:“倒是你,要是心里太难受,不要憋着。我知道,这件事儿上,是我们自私了,白白让你难受了一场。”

林朝澍努力地想露出一个笑容来安抚外婆,嘴角上扬,眼睛一弯,泪水却被挤出了眼眶:“外婆…我…”她真想说些什么,却语不成调,在范佩云温柔的眼光里溃了堤防,伏在外婆的腿上闷声流泪。

范佩云一下一下轻柔地摸着她的头,自己也忍不住淌下眼泪来。等两人都渐渐平复,范佩云扶起了林朝澍,让她坐在对面的椅子上,自己起身去书桌的抽屉里取出一个文件袋,放到林朝澍的手里,认真地说:“你外公早就准备了些东西,本想亲手给你的…你看看吧。你外公已经去了,我也不想再拘着你,想过什么样儿的生活,不用顾及我,怎么样外婆都支持你。”

林朝澍打开了这个厚厚的牛皮纸袋,里面有一大叠没有寄出过的信,收件人写着“高云清”,有几本写着自己名字的房产证,还有一个信封,里面装着一把钥匙、密码纸和一张清单样式的纸条。她疑惑地看着范佩云,范佩云解释道:“这是银行保管箱的钥匙,只有你和他能打开。我知道你外公把他收的一些老东西放在里面,有时间,你去点点吧。这里面,也不单是你的份儿,还有你妈妈的…”

范佩云见她盯着这些东西沉默不语,轻叹道:“我想你外公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以后的日子,所以才为你做了这些打算。我原来总想着找个可靠的人,好把你托付给他,你外公总是不接我的茬。现在想想啊,那个老头子还是比我看得明白些。我们两眼一闭,你就是受了委屈,我们再也管不了了,倒不如留些东西给你傍身。”

“外婆,先不说了。咱们先吃饭吧,您要是太任性,外公都能看见的。”林朝澍把东西都原样放回袋内,眨了眨眼,压下泪意。

这三天里,前来吊唁的人如潮水一般。林朝澍搀着范佩云在灵堂站了一天,不管别人或真切或敷衍的哀戚,只是低眉敛目照看着外婆。入土那天,整个高家的人都聚在一起,吃过一顿饭,便散了。

林一一还不知生死之事的概念,一直懵懂地看着大人麻衣肃容,直到回到家里,只剩下外婆、妈妈和保姆的时候,才疑惑地问:“太外公呢?他以后都不回来了吗?那幅画儿还没画完呢!”

黄嫂闻言,又抑制不住地抽泣起来,心酸地揽着一一,说不出话来。林朝澍蹲下身,耐心地解释道:“太外公陪着一一太久了,他想自己出去玩一玩。等他想回来的时候,会来找我们的。”

林一一咬着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嗯,他会回来看一一的。他们都说太外公死了,烧成灰了,才不是!他才不会像爸爸那样,一走就不回来。”

林朝澍愕然,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黄嫂见状,拉着一一去厨房,哄着她高兴,说是要教她捏小兔子。范佩云看着怔然的林朝澍,沉吟片刻,说道:“现在,外婆想通了。白皓也好,关家那孩子也好,或者别人的什么人也好,甚至你想一个人过,都好。你心里怎么想的,就怎么过。不要顾虑别人想什么,这是你自己的人生。只是,关家那孩子毕竟是一一的父亲,如果他愿意承担起一个父亲的责任,对一一来说,也不是件坏事儿。”

林朝澍默然。这几天,关意晟果然没有任何讯息。她答应了会想清楚,却一直没能好好地空下心来。每天晚上,哄一一睡着后,她一闭上眼都是这半年来在这个屋子里生活的点滴,长夜漫漫,思绪漫漫。有时候,实在睡不着,站在窗边,远望西山,偶一低头,总能见到一辆车,亮着灯,车窗里伸出一只手,夹着燃着的烟。即使关上窗,好似仍有一缕烟袅绕飞升,钻过屏障与缝隙,搔弄扣拍她心上竖起的盾牌。

第52章翠色全微碧色深

“如果心不自由,就算飞到天边,仍是身陷牢笼。”——林朝澍

关意晟已经习惯了每晚都过来林朝澍的楼下发一阵呆。有一天晚上,他应酬到凌晨两三点,疲惫至极,竟然就在车上睡到天色大亮。高弘毅的丧礼,他和冯月华都去了,远远地看着,林朝澍完全没有注意到旁边的人,独自活在自己的小宇宙里,是晴是雨都与这世界隔绝。

那天晚上在医院发生的一幕一幕总是在他的脑子里盘旋,特别是白皓与林朝澍之间的一举一动,每一次的眼神交汇…几乎每想一次,他心头的恐慌就难以压抑,然而却无法阻止那些画面自动地弹出播放。

天气渐渐热了起来,离他第一次在北京见到她,已经快一年。那个场景,像是昨天发生般清晰,却又遥远得时空都不太真切。如果那一次偶遇后再无后续,是不是每一个人都能过得轻松一些?关意晟深吸一口烟,感受到烟雾充盈了整个胸腔,才又缓缓吐出,然而疲惫仍是盘踞在身体的深处,丝毫不肯退散。

有多久没有在女孩儿的楼下站卫兵了?关意晟突然想到这个,好好地在记忆力搜寻了一遍,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究竟有没有做过这样的事儿。然而,即便做过,年少时满怀单纯的渴望与想念的情怀是怎么也回不来了。

那扇暗着的窗,纯白的纱帘被风掀起,来回地招摇摆荡,纱帘后面,会不会有人一样无眠?关意晟眼睛泛酸,他知道自己最后的精力正被耗尽,终于能闭上眼,躲进黑甜的梦乡。他往后靠在座椅上,感觉黑暗和疲倦如潮水般涌来,在他的身体里充溢、涨退。忽尔,他察觉到有一种不和谐的声音,打破了轻缓的节奏,紧接着,有微凉的手触碰着自己的手臂。这是梦吧?一定是梦。月已西斜,夜色深沉,如果不是梦中人,那就只有惑世的狐妖,顶了自己不能抗拒的皮囊,袅娜身姿在风里摇曳,风里依稀的香味模模糊糊朦朦胧胧纠缠在他的鼻端,他睁着眼,看似清明,却一动不动,忽地伸手捉住那只柔香软糯的细长小手,摩挲描摹她微凉的体温,没有抗拒,没有挣扎,就这么温温润润地留在他的手心里。真是梦,原来仍是梦。他握着小手,复又闭上眼。

“回去睡吧!夜里风大,你也不是小伙子了,这么睡着,第二天骨头不疼吗?”梦中人淡淡的馨香随着她红唇轻启浓浓淡淡地萦绕在他的周围,他睁开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睡迷糊了?还能不能开车?要么让司机过来接你,要么出去打个车回家吧。”她眉头轻蹙,抽回了手,略弯下腰靠近他仔细查看。那凉凉滑滑的小手就像一只小鱼般从他掌心溜走,他觉得满掌都是她留下的痕迹,仿佛如此这般紧握已经千年,现下只余满满的怅然。原来,拥有过,再放手,仍是这么痛。这种痛,不曾因年岁渐长而减退分毫,或可说,更痛,痛得好似从今往后便只知道痛而已,是即便时光做药,也无法缓解的痛。

关意晟已不知何为醒,何为梦,他直愣愣地看着林朝澍,紧着嗓子说:“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和我说?”

林朝澍见他终于回过神,偷偷舒了口气,站直身体,后退了一步,摇摇头:“我不想和一个睡眠不足神志不清的人说什么。明天。明天下午你有时间吗?我想让你和一一见面。所以,现在,我想你应该要回去好好睡一觉。”

这些话,像是一簇火花,无意中掉入了关意晟幽深的眼眸里,瞬间点燃了一团炽烈的火,让他双眼亮光璀璨。他听到心脏跳动的怦怦声,听到血液奔涌的汩汩之声,皮肤似在发胀,每一个毛孔都在往外冒着热气。他强行压制住身体的骚动,眼中清泓柔波荡漾,素日的冷硬被涤荡殆尽,压低了声音说:“我这就走了,你也回去睡吧。定好时间地点告诉我,我来接你们。”

“不用了。下午五点,学校东门外有家必胜客,就在那儿见面吧。”林朝澍说完,又如她来时一般,踏着几乎无声的脚步,沐浴在月光的濯濯清辉之下,飘然而去。

关意晟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单元门里,便马上发动汽车,引擎闷闷响,惊得几只早起的鸟儿一跃而起,在枝桠间扑腾着翅膀,遁逃在夜色之中。

林朝澍还在假期中。高弘毅去世后,她请了半个月的假,陪着范佩云整理高弘毅留下的一些书稿。下午,她去幼儿园接了女儿,一一走到湖边时,拉着她摘了些肥厚的树叶,说是要做成叶脉书签送给即将分别的小朋友。她看着小姑娘把树叶小心翼翼地放进书包放好,状似随意地问道:“一一,等会儿妈妈带你去吃必胜客好不好?”

“好!”小姑娘的脸笑成了一朵花儿。

“待会儿有个叔叔也会和我们一块儿吃东西,他想认识你,和你做朋友,可以吗?”

“是你的男朋友吗?”一一歪着头看着妈妈,大人般的语气问,“那我们家白爸咋办?”

林朝澍被女儿直接的问题噎住,本来紧张的心情,被她这么一弄,反倒轻松下来,有些想笑:“他是妈妈的朋友,你要是喜欢他,也可以和他做朋友。”

小姑娘神气地一昂头:“行!”

母女俩走进餐厅的时候,还不到五点,关意晟已经到了,站起来冲她们扬了扬手,有些无措地看着一大一小两个女人朝自己走来。

“mom,ivemethimbefore!”站定之后,一一抬头对林朝澍说,又向着关意晟问:“叔叔,上回我已经告诉过你我的名字了,您还记得吗?”

关意晟连忙点头:“当然记得,你叫林一一,双木林,独一无二的一。”

林朝澍用询问的眼神看着关意晟,他躲开,遮掩住自己满眼的狼狈,讪笑道:“上次在学校开会,偶然遇见的。…来,坐吧。”

“叔叔,您叫什么名字啊?”林一一不等林朝澍开口介绍,自己很主动地开始社交。

关意晟看着面前这个古灵精怪的小女孩儿,第一次,他离得她这么近,第一次,他是光明正大地来到了她的面前。他忍住在心头翻滚的情绪,温和地笑着,冲着一一伸出手,用对待成人的态度说:“我叫关意晟,你可以叫我关叔叔,也可以叫我eason。”一一也有模有样地和他握了握手,眼睛如弯月般,显然对关意晟的态度很是受用。

关意晟完全是有备而来,像是要一雪前两次失态之耻。他旁敲侧击地问一一的各种喜好,和一一聊最近孩子们最迷的动画片,夸奖一一,从头发到鞋子。和白皓喜好与林一一嬉笑打闹不同,关意晟风度翩翩,温文儒雅,完全把林一一当做大女孩儿来对待,让她也不禁收敛了顽皮的一面,真端起了小淑女的姿态,把平时里范佩云念叨过的行事礼仪都尽力显摆了出来。林朝澍看着他们互相把对方迷得神魂颠倒,心里感慨万千,却不多说话,认认真真地吃着自己盘子里的东西。

这顿饭吃到最后,才是今天的**。关意晟说有礼物要送给林一一,只是放在车上,要一一跟他去拿。一一看看妈妈,见林朝澍点头了,高兴得几乎要蹦起来,还强作不在意的样子。不过,当后备箱一打开,林一一就再也装不了样子,一把抱住妈妈,尖叫了起来。今天关意晟开的是一辆suv,后备箱堪称巨大的空间里全是各式各样的玩具、衣服、鞋子,特别是那一摞的芭比娃娃,让林一一的眼睛闪闪发亮。

“关叔叔,这些东西都是送给我的吗?”

“当然,全都是给你的。”

林朝澍看见这样的阵仗,也忍不住呆了。她把所有的东西都巡了一遍,难以置信地瞪向关意晟。敢情他是把追求女性的招数用在了讨好女儿上,先是甜言蜜语,再是礼物攻势。不过,她也不能不承认,对女孩儿来说,这真是无往不利的两招,看林一一现在的表情就知道了。此时的关意晟即使知道林朝澍在瞪自己,也装作没看见,他满脸宠溺地看着林一一仿佛阿里巴巴进了藏宝洞一般的神情。

林朝澍在心里大大地叹了一口气。他出于补偿的心态,哪里还管其他,就算是金山银山,也是双手奉上。可是,对她来说,不能让一直以来的教育毁于一旦,最终还是要她来做坏人。

“一一,咱们只能选一两件你最喜欢的。这么多的东西,一来你的柜子放不下,二来你一个人玩不了这么多玩具,也穿不了这么多衣服,到时候全都浪费了。”

一一到底还是个孩子,面对如此大的诱惑,她根本拒绝不了,听了妈妈的话,巨大的失落感涌上心头,眼看着眼泪就要滚落。关意晟心疼起来,又碍于林朝澍,不能直接表态,一边是女儿,一边儿是女儿的妈,两边他都不想得罪,真是左右为难。林朝澍见这一大一小几乎是露出了同样的神色,心微微地疼了起来。谁都说女儿跟她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其实,若是谁见到他们在一块儿,一定不会错认,林一一的许多神态几乎和关意晟一模一样。

“这样吧,你挑几样最喜欢的给自己,然后再选几件给你的好朋友们做礼物,剩下的,先存在叔叔这儿。如果你在太外婆那儿领到一朵小红花,那你就跟叔叔这儿拿一件礼物。这样可以吗?”

林一一听妈妈这么说,不由转涕为笑,拉着关意晟的手,甜甜地说:“谢谢叔叔!”

林朝澍最终还是做了让步。关意晟的做法很不妥,但若是强硬地处理,孩子和大人怕是都接受不了。她转头对上犹自泡在迷魂汤里的关意晟说:“先送一一回家吧。如果你还有时间,我有些话要和你说。”

第53章行到水穷处

“到底什么才是爱?我到现在,才开始学会问这个问题。”——关意晟

关意晟等在车内,手握着方向盘,不一会儿便是汗涔涔的。他心中忐忑不安。林朝澍的每一个眼神和每一句话,能让他瞬间天堂瞬间地狱,猜不透她此刻的心思,让他一颗心浮浮沉沉焦躁难安。然而,他并没有料到,林朝澍上车后,第一句话竟然是问他,如果现在和女孩儿约会会去哪儿?

关意晟的脑子突然就一片空白。他侧过头去看着林朝澍,不知道她话里意思,可她就连脸上表情也看不出端倪,清清淡淡,像是刚刚问过今天天气如何一般,只有眼睛里闪着执着的光,灼灼地落在了他的眼底。他转回头来,看着前方,想了想,问道:“要听实话吗?”

“当然”

“那得是看什么样的女孩儿。”若只是图一时快活的,当然是直接去酒店。如果是正正经经的女友,大概也不外乎餐厅酒吧电影院百货公司。

“如果是我这样儿的呢?你想带我去哪儿?”

“…回家。”

“回家约会?能干什么呢?”

“灌醉了,上床。”

林朝澍突然语塞,好一会儿才再又问道:“如果不回家,还能去哪儿?”

“找个灯光好气氛佳的酒店,灌醉了,上床。”

仔细地看着关意晟的侧脸,林朝澍找不到一丝玩笑的意味。他飞快地看了林朝澍一眼,轻笑着低声说道:“吓坏了?觉得我龌龊?如果你愿意给这样的机会,当然是要当机立断切断你所有的退路。”

他明明直视前方,林朝澍却觉得自己被放在了他目光的焦点之中,只要稍不小心,心思就会分毫毕现。她只能装傻,低下头想了想,故作轻快地说:“既然你没有有趣的提议,那就先听我的吧。”

关意晟没有想过,林朝澍所谓的有趣的约会地点,竟然会是晚上空无一人的体育馆。已是夜深,学校的体育馆早就关了灯,落了锁,他们俩是爬了墙才进去的。幸亏林朝澍穿的是衬衣牛仔裤,不然,就连这最后的约会之地都去不了。

这个体育馆是近几年新建的,中间是一个标准的足球场,周围一圈看台,气势很大,到了晚上更显空旷。林朝澍领着他在看台上找了个高处隐秘的位置坐下。原来,他们并不是体育场唯一的访客,今晚的月亮很亮,明晃晃地,隐约能看到一整圈的看台上零零散散的人影,中间的草地上,还有忽明忽暗的红色光点随着人影移动。

“我妈妈是中学老师,小时候,我常常去她们学校玩儿。那是座崭新的学校,也有一座这么大的体育馆。我常常见到一些男孩儿女孩儿在那里躲着聊天、亲吻。那时候,我总觉得,爱情,就应该是这样。”林朝澍看着墨蓝色的天空里虚无缥缈的星光,仿佛那里投影了回忆中的镜头,“当年,咱们在一起的时候,我过得太紧张,根本没心思讲求爱情的形式。后来想想,我其实挺后悔的…不过,一个人能在最好的年纪,爱过一个最好的人,其实已经应该知足了。”

她的嘴角微微上扬,在月光下,梨涡也清晰可见,风温柔地吹拂,撩起了她已经及肩的头发。少女时期的林朝澍,留着一头几乎到腰部的长发,直而柔顺,乌亮,闪着青春的光泽。关意晟觉得自己最初应该就是被这样的头发所虏获,她不经意的甩头,那些自然洒落的曲线,便会让经过的人微微失神。关意晟看着沐浴在月光和清风中的林朝澍,胸中千言,却只想沉默着做一个合格的聆听者。

“那时候,你很少提及你的家人,我也不想问。年轻啊,觉得爱一个人,和他的家庭有什么关系?现在想来,其实是我自己自卑,因为自己根本没办法向任何人坦白,害怕别人追问,所以一直回避这个话题。”林朝澍把双腿缩到座位上,用双手紧紧环住,下巴支在膝盖上,低声絮语。

“我的妈妈,她那一天晚自习值班,下班后经过附近填海的工地,被几个人拖进了路边的荒山里…过了几天,她的尸体被人找到的时候,什么衣物也没有。那天,本来我爸爸要去接她的,但医院里有个病人出了状况,他临时赶去了医院。”世间就是有这么多的巧合,每一件惨剧的背后都是一声声的悔不当初。

从那之后,林朝澍所熟知的那个世界便不复存在了。每一个人看她的眼神都变了,有的怜悯、有的淡漠、有的鄙夷,她常常听见风里传来人们悉悉索索的议论:看,就是她,她妈妈被人**了…哎呀,真可怜,赤条条曝晒了几天,死得太惨了…你说,这让孩子怎么活啊…女孩子长那么漂亮有什么好的,薄命!…看她还怎么神气,真以为自己是小公主啊…

而那个林朝澍所熟悉的父亲,似乎也跟着消失不见了。这个家里,再也没有了笑容,没有了拥抱,甚至连一个眼神的接触都吝惜。林立夏开始常常不在家,几乎每天都睡在医院里。有一次,他连着两晚没回家,林朝澍饿得跑去楼下的士多店赊了两个面包。他回来的时候,被老板娘追着要钱,恼得他回家后用衣架狠狠揍了林朝澍一顿。自她有记忆开始,林朝澍就从来没有被打过,她眼泪滚滚,咬着牙不出声,身上被衣架抽出了一条一条的红痕,火辣辣地疼。不过,从那以后,林立夏便会在餐桌上留下一叠钱。没有吃的、衣服小了要买、学校要交杂费,林朝澍都自己从里面拿。被迫的,过去那个被父母捧在手心里的小姑娘,跌跌撞撞地学会了靠自己生活。

然而,一年之后,就连这样的生活都无法继续了。那个夏天的早晨,警察撞开了家门,救了林朝澍,她才知道,自己的父亲在这一年里,一连杀了十几个人。当他得知警察已经开始对自己产生怀疑,终是选择了自杀。林朝澍不明白,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杀人,不明白为什么他对自己态度的骤变,不明白为什么他死之前要把自己绑在床上…如果警察没有来,是不是自己也会慢慢地死去?她不明白的事情太多,然后已经没有人可以给她答案。

“那时候,我父亲家里的人不愿意来接我,我就被送进了福利院。虽然后来我舅舅接我到了北京,但是不久又把我扔到了美国。我自己当时都没办法面对这样的过去,又怎么可能会告诉你?”林朝澍偏头看着关意晟,忽然笑了一声,“我当时真不是有心隐瞒什么。在回北京之前,我连我舅舅的具体职务都搞不清楚。我也没有骗你,在关孟河来找我之前,我的确是遇到了程萌。她不知从哪儿打听到我们的住址,直接找上了门。”

这么长长的一段叙述,林朝澍说得条理清楚,没有停顿,所有的话,像是一条小河,从她心底潺潺淌出,安静而平缓,仿佛已经在心里百转千回,行至此处,早就没有了波澜。这样没有遮掩的,和林朝澍有关的真实,如今就在这样敞亮的月光下,摆在了关意晟的面前。他知道她父母早逝,却从来没有想过,或者说根本想象不到,在她的身上曾经发生过这样可怕的事情。现在,他才终于明了,那一日在电梯里,林朝澍不同寻常的崩溃。

他还记得17岁时的林朝澍。刚刚认识的时候,只觉得她很漂亮,不是那种通常意义上的美。当然,她高挑、纤瘦、白皙,五官精致。但她眉宇含愁,很古典,很中国,整个人有一种清清冷冷的艳以及超越年龄的沉静。在布朗的华人学生圈里,她很出名,却不自知,也不爱与别人来往,大家都觉得她太傲气。认识再深点儿,他才发现,这个女孩儿一点儿也不柔弱,也一点儿不傲气,更谈不上古典的中国美。她疯狂地学习,疯狂地打工,收集所有的超市打折券儿,活得锱铢必较,就连那头让他魂牵梦萦的长发,也只是为了能多买点儿钱而好好看顾的。他曾经偶然得知她在找人合租公寓,特地送上门去。林朝澍拿出房屋结构图,把每个人的自用面积和公摊面积算得清清楚楚,房租也按照这个比例来摊,精确到了分上。后来,一个台湾女生因为会煮菜,硬生生把他从合租人的待选名单上挤了下去。

这样努力地、积极地活着的女孩儿,谁能想得到,谁又会无端地猜想她有那样黑暗而沉重的过去?关意晟只有沉默。沉默,是此刻最好的语言。她不需要安慰和同情。如果不是经历了这样的过去,林朝澍又怎么熬得过19岁之后的变故?自己深爱的男孩儿突然之间变成了自己的哥哥,自己的母亲曾经介入过别人的家庭,自己的生父是一个凉薄而势利的男人…命运,不仅仅是毁掉了她曾经的生活,碾碎了她偷偷保有的和妈妈有关的美好,还留给了她一个无法拒绝的,完全可以预期的,艰难的未来。

林朝澍昂着头,眯着眼,享受着微风拂面的清凉。她偏头,看见关意晟一脸的凝重,整个人绷得紧紧的,全身都呈现出雕塑般的线条,连衣角似乎都是僵硬的。她伸出手,轻轻地抚在关意晟的脸上,抹去他眼角不小心泄露的湿意。

“关意,原来人生真的很奇妙,只是过去的我看不见。这几天夜里,我反反复复地想,外公会不会是跟神求来这一年的时间,好点化我,让我放下执念。我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像现在这样轻松、自由。”

她放下屈起的双腿,起身站到了关意晟的身前,伸手抱住了沉默心伤的男人,将他的头揽在身前:“关意,我爱你。过去,我爱你。现在,我仍然爱你。我曾经漠视、压抑和否定自己的感情。可是,那没有用。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明白你那晚跟我说的话。的确,就算我叫你哥哥,但是,在我心里,你永远也不会是哥哥。在爱情里,没有别人,只有我和你而已。”

关意晟正抱紧了她,将自己埋在她柔软温暖的腹部,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轻颤着,缓缓地仰起头,近乎虔诚地看着这个恍若月光女神一般的女人。

“所以,如果我给你这个机会,你敢不敢带我回家?”

第54章坐看云起时

“与其说人对爱情有一种信仰,不如说我们信仰那个爱着的人。”——林朝澍

关意晟腾地站起身,俯身看着林朝澍的眼睛,抖着声音问:“你是认真的吗?”

林朝澍点点头,不回避,不躲闪。下一秒,她已经被关意晟牵着手,拉着往前走了。她努力配合着关意晟的步伐,还是走得踉踉跄跄。只是,他们之间,因为她自己的那句话而突然陷入到了一种充满紧张张力的、令人脸红心跳气氛之中,她不敢出声,害怕自己会扯断那根已经崩到极限的弦。

上车之前,关意晟又一次问她:“你确定吗?”林朝澍觉得脸上开始火烫,心头一阵的慌,深深吸了一口说:“确定。”

紧接着,便是无声的狂飙,一路上的红灯在关意晟的眼里几乎是不存在的。他拽着林朝澍的手,走到了自己的门前,手潮湿而颤抖,按在指纹锁上好几次都无法辨认通过。他挫败低低吼了一声,低头平复,又回头看着林朝澍,恶狠狠地说:“我再给你一次反悔的机会。”

如果不是关意晟的表情太过认真,林朝澍可能真的会笑起来。她双手握住了他牵着她的那只手,用非常笃定的语气说:“我不需要。”关意晟深深深深地看着她,然后腾出手,一把扣住她的后脑勺,压在自己的胸膛上。他不敢再多看她的眼睛,怕自己马上就会弃械投降。

他擦了擦手心的汗,打开了指纹锁,拉着林朝澍穿过客厅就往卧室里面走。林朝澍突然定住脚步,往回扯他的手臂,温柔地问:“不是说要先灌醉了吗?”

“我怕等不到醉。”关意晟回头看她,眼神灼热,渐渐升起一股不顾一切的蛮横来。

“好,这是你定的约会方式。你说怎样就怎样。”林朝澍迎着他的目光,即使心跳得快要蹦出来,声音仍是轻柔而坚定的。

关意晟躲开她的眼,转过头去,背对着她,沉声问道:“你究竟明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进了这个房门,你就算哭着求我,我也不会再给你回头的机会。”

林朝澍看着他宽厚的背影,像是一堵坚固的墙,能够遮风避雨的墙。“关意,我爱你,所以我在这里。我很确定,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也明白后果。”她靠近他的身后,从后面伸手抱住了他的腰,脸贴在他的背上,听着他的心跳慢慢地急促起来。

关意晟捉住腰间的手,仰头闭了闭眼,转过身来,仔仔细细地端详着林朝澍的表情,突然抱起她,凶猛地吻了下去,舌尖直接抵开林朝澍的双唇与牙齿,发狠地吮吸,攻城略地,**而色情,充满了性的攻击力。林朝澍在最初时呆愣了一下,随即便软了下来,放开所有的防备和抵抗,用温柔接纳他的粗暴,踮起脚尖,双手紧紧地攀住了他的脖子。

就像夏天的台风,这个吻,带着摧枯拉朽的力量突然而至,却又在中途转了方向,忽地销声匿迹。关意晟退出她的唇间,拉开她的手,微喘着静静地看着她良久,然后,又伸出一只手触碰她的脸颊,轻轻滑到她耳后,手指隐入她的发间,感受如丝一般的熟悉的触感,继而轻按她的颈背,微微使力,让她扬起头来。她眼里有波光潋滟,折射着闪烁的星光,轻柔的晃荡,全然的信任与托付。他轻轻地吻上她的眼,从睫毛到眼脸,直到她的睫毛如蝴蝶的翅膀般颤抖着。他轻轻吻着她的眉,从眉头到眉峰,直到她松开了眉间不自觉的轻蹙。吻,温柔而细致,流连在眼角鼻尖,落在她的小梨涡上,印上她总是抿成直线的嘴角,最后才缓缓地含住了她柔软的下唇。他的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像是捧着易碎的琉璃般,捧着她的脸,拇指摩挲着她的唇瓣,轻轻推揉,舌尖温柔地试探,轻柔地**她的牙齿,感觉她唇内每一处的柔软与温暖,放任自己越吻越深,只盼着这吻能直接通到她的心,在那儿也烙下深深的印痕。

一吻结束,两人都喘得厉害,眼底里俱是满满的欲望。林朝澍受不住这情潮,浑身轻颤着,一片的粉红从两颊开始向下蔓延到衣领深处。关意晟眼见这一幕春色,眼神更是幽暗,他皱起了眉,眼眶渐渐开始有些发红。慢慢地,他放开了林朝澍,哑声道:“等我。”

关意晟飞快地走到酒柜旁,从里面拿出一瓶酒,又牢牢地牵起她的手,大踏步地走进了卧室,把她往床上一推,自己则是将酒放在床尾的矮柜上,迅速地脱掉了身上的外套,只余下一件单薄的t恤。他拿起酒瓶,打开盖子,仰脖猛喝了几口,然后,弯腰捞起林朝澍,直接用嘴喂了她满满一口酒。林朝澍避之不及,呛着吞下了辛辣的酒液,烫得她喉咙生疼,这酒真是烈,几乎是一落入胃中便让她一阵的晕眩,身体由里至外地开始热烫起来。她脸色由淡淡的粉变成了妖艳的酡红,眼波更是流转生辉,就连她怔然间不自觉的眨眼都染上了诱惑的意味。关意晟不错眼地盯着她的媚态,看着她嘴角带笑,双眼含春地软软地倒在了他的床上,乌黑的发散落在雪白的床单上。他抬头又是一阵猛灌,只觉得胃里生出了一把火,顺着血管蔓延到他的全身,爬升到他的大脑,耗光所有的氧气,这才罢休。

大概这酒真是太醉人,让林朝澍好似在云端,浑身都是懒洋洋的舒畅,自由到能随风飘荡。她看着床边努力想把自己灌醉的男人,缓缓地又撑起了身体,半跪在床上,开始一颗一颗仔细地解自己衬衣的纽扣,然后站起身来,在男人讶然陶然的目光中,慢慢地褪下了牛仔裤,再脱下衬衣,只穿着一套黑色薄透的蕾丝内衣,裹着饱满的身体,摇摇晃晃着走向他,伸手搂住他的脖子,不胜酒力般贴着他的身体滑下来,靠在他跪在床上。她捧着他的脸,轻轻吻了吻他的嘴角,抚摸着他眉眼,然后,宛然一笑,往后一坐,双手背到身后,解开了胸罩的扣子,褪下了上半身最后的遮盖,水蒙蒙地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温柔而坦荡。

关意晟觉得在她扔掉胸罩的那一霎,满室光华,狠狠地敲进了他的心里。他想,这一辈子,就算是发摇齿落,怕是再也忘不了这一幕。有无数只野兽在他的身体里面奔跑,挣扎,咆哮着要冲破牢笼,他却只是呆立在床边,迟迟挪不动脚步,任由身体越来越热,热到几乎要喷薄而出。林朝澍直起身来,倾身向前,红着脸搂住他的脖子,在他的耳边轻声呢喃:“最后一件,也要我自己脱吗?”

那说话间暧昧的温度笼罩在关意晟的耳边,搔弄着他心底的渴望,他身体一抖,扣着她的腰,微微拉开一点儿距离,咬牙问道:“这,真是你想要的吗?”

“这不是你想要的吗?”林朝澍轻声地反问他,手缓缓地抚上他胸部的线条。关意晟猛地捉住她的手,退后一小步,迅速地脱掉了全身的衣物,展露出一身充满力量的线条。

林朝澍看着他的身体,熟悉又陌生,不再是少年时略显清瘦的身板,更男人,更迷人,只有他身上那几处旧伤痕,顽固地提醒着她的回忆,让她忍不住涌上一阵泪意。她为了掩饰将到眼角的泪,把自己投入了男人的怀里,紧紧地依附。男人则是一把抱起她,轻轻扔到床上,自己跟着爬上床,伸手到床头,关掉了室内所有的光,独留下窗外倾泻而下的月辉,映得身下人如裹着一层包浆的玉石,温润醇厚。

关意晟循着记忆,寻找着这具身体最**的所在,仿佛是月下抚琴,胸中自有琴谱,一勾一抹便是情潮涌动,听她娇声相和,更是相交相激,盘旋而上,直冲云霄。林朝澍柔软而湿润,绵腻地展开,容纳着他几乎不能自控的冲动。她软糯地把他的名字含在唇间,关意,关意,关意,一声声透着隐隐的躁动。

他应该是不能思考了。酒精在燃烧他的血液,妖精般的女体在瓦解他的理智,还有什么值得想的?然而,在这如梦似幻梦寐以求的时刻,他的神智却又一次地浮在了半空中,看着自己野兽般地冲动,却同时又红透了眼眶,泪水**了自己的睫毛,模糊了视线,终是一滴滴落在了女人的身上。他见到她温柔地捧起自己的额脸,坚定地吻着他的泪,呢喃着爱语:我爱你,关意。

是的,就是这一句,他就是在等这一句咒语般的话语,能让他瞬间灵魂归位。他猛地停下所有的动作,紧绷着身体,把泪湿的脸埋在她高耸的胸乳之间,呼吸间全是她丰盈而充沛的体香。

“你赢了…林朝澍,你赢了…”他喃喃地低语,终于颓然地放松,趴在了林朝澍的身体上。

林朝澍强忍着哽咽,只是任由泪水从眼角滑落,她伸出手,紧搂着关意晟的头,轻柔地抚摸着,像是母亲在安抚孩子一般。

良久,关意晟翻身坐起,抹了一把脸,下床穿好裤子,又从床下一一捡起林朝澍的衣物,一件一件,帮她穿好。直到扣好最后一粒扣子,他才闷着声音开口说话:“林朝澍,我爱你。”然后,重重地,在她额间留下了一个吻。

“你想过什么样的生活,选择什么人陪伴你以后的人生,只管去做吧,其他的事情,有我在。从现在起,我就只是林一一的父亲。那一句话,我不会再说。”

第55章渡人渡己

“爱情,不过是两厢情愿的厮守而已。”——关意晟

究竟,爱情是什么?

白皓突然想到这个问题,在离地一万米的高空上,在漫漫的长途飞行中。很多年前,这个问题曾经让他痛苦过,困惑过,于是,他用近乎自虐的自我放逐去缓解痛苦,去寻找答案。他穿越过沙漠中的无人区,攀登过最险峻的雪山,在热带雨林的河流中漂流,跟随过动物大迁徙的步伐…在这样行走的途中,他好似渐渐遗忘了自己的初衷,又或者是在别人身上得到了救赎。

现在,这个问题却又一次地闪现在脑海中,挥之不去。他几乎是一上飞机就注意到了那两个人,原因无他,那个男人是坐着轮椅被空姐推进来的,女人很熟练地配合着空少把男人挪到了座椅上。那个男人个头不高,敦实微胖,衣着朴素,普通得放进人群就再也辨认不出来,安静不多话。一路上,女人对男人细心体贴,关怀备至,素白的脸上,笑容恬淡。男人睡着后,她帮他盖好毛毯,去了趟洗手间,出来的时候,视线对上白皓的,并不吃惊,只是微微地笑了笑,当做是问好。白皓愣了一两秒,然后微一颔首,便撇开了视线看向窗外。

他对这个人,已经失去了所有的兴趣。爱一消失,恨也就成了无土之木,让人念念不忘的,其实只是不甘心而已。当年他曾几近疯狂地想从她这里得到一个合理的理由,他甚至断定她有难言之隐,比如一个贫穷破碎的家庭,比如债台高筑的双亲,比如患病的亲人…然而,他掘地三尺也找不出一丝一毫的线索。他终于接受,他为之疯狂的爱情,在她心里还不如一张户口纸。

多年后的这一次偶遇,这情深意笃的一幕,让他突然明白,其实,不过是爱得不深而已。若是不那么爱,高门深院便足以让她退惧。若是非常爱,倚门沽酒也好,素手作羹汤也好,生活的艰难磨折不过是爱情的徽章。在他这里,她是爱情的逃兵,是贪慕虚荣的女人。而在那个男人心里,她是爱情忠实的信徒,是浮世里的清泉。

忽然地,白皓非常想见到林朝澍。

他在一个很不恰当的时间点出差了。长长的大半个月时间里,因为时差问题,让他只能偶尔在电话里陪着晚睡的林朝澍聊一聊。如果过去,这样陪伴和守护,其实已经足够,然而,当他们之间的关系需要再往前跨进一步时,便让人觉得隐隐的不安。最近,一一的嘴里开始常常提到一位“关叔叔”,除了送她礼物之外,还带她去游乐园,去山里摘野菜、钓鱼。虽然,每次一一都会加上一句“我还是最爱你啦”作为安抚,但他明白,孩子已经慢慢地接受了这个突然出现的“陌生人”。

不管内心如何想念,白皓再见到林朝澍母女已是几天之后的事。一一收了礼物,兴奋了好一阵,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结果,大人们还没吃完饭,她就已经昏昏欲睡,赖在妈妈身上一动不动。林朝澍搂着女儿,忍俊不禁:“她最近在学直排轮,每天都在院子里疯玩儿,累得一大早就睡了。昨天晚上做晚课,困得一头栽在书桌上,墨汁全印在脸上了。”

白皓笑一笑。他好像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神色的林朝澍,整个人似乎都变得轻盈起来,一点点的快乐就能让她飘在空中。他乐见于她的快乐,却不安于她快乐背后的那个原因。这让他隐约地想起小时候养过一只蝉,看着它一点点吐丝,一点点成茧,然而,不过是一个周末不在家,再见到时,盒内却只余下一个空空的茧。

他觉得心惊,明明是自己的感情事,却像个局外人般,隔着无形的屏障,似乎只能坐等结局自己一点点展现。伸手叫来侍者埋单,他轻声说:“我送你们回去吧。”林朝澍点点头,低头要摇醒女儿,却被白皓伸手拦住:“让她睡吧,我来抱她。”

林朝澍嗔怪地说,他对林一一实在太纵容。白皓微微一笑,嘴边有难言的苦涩,只能作无事状:“等她再大一点儿,别说我能不能抱得动,就算我死乞白赖要抱她,她都不会搭理我了。唉…我怎么就有了‘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感慨呢?”

听闻此言,林朝澍的眼中闪过一丝的感伤,忙垂下眼帘,轻轻地笑。在去停车场上的路上,气氛莫名地尴尬起来,两个人说了几句言不及义的话,便都默契地收了口。车到了林朝澍家楼下,白皓停了车,抱着一一送上了楼。尔后,林朝澍照例送白皓下楼,只是今天,二人各有心思,让这段短短的相处也变了调。

“开车小心点儿。”林朝澍向坐在车里的人嘱咐道。

白皓不语,然后突然地朝她勾勾手指,她不知何故,走近几步,睁大了眼睛疑惑地看着他。白皓一笑,迅速地伸出手揉乱了林朝澍的头发,惹得她下意识地狼狈躲避,他带着笑意说:“丫头,凡事不要想太多!我们之间,还有什么不能说?”

林朝澍正在用手指整理着头发,听他这么说,动作突然变缓,呼吸吐纳好几个来回,斟酌又斟酌,话到嘴边又咽下。

“好了,我得走了。你快回去吧,我看着你上楼。”白皓心头发紧,原以为自己已经做好准备,但到了真正要面对的时刻,仍是本能地想逃。

“嗯…再见。”林朝澍看了他一眼,怔了怔,转身离开。

白皓目送着林朝澍的背影,脸上的笑意渐渐地消失,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发动汽车,缓缓驶离。汽车没有开出多远,电话忽然响了,他看了眼号码,深深呼吸几口,才按下了蓝牙的通话键。

“白皓…我有话想跟你说。你能不能把车停下来?我现在过来找你。”

“…好。”

白皓将车停在路边,打开窗,熄了火,看见后视镜里,有个女人一步一步朝自己走近,却是为了要一步一步走出自己的心里。

林朝澍打开车门坐上车。她低头略略思量了片刻,虽是艰难,但终于有勇气说出口:“对不起…我还是…”

“你是挺对不起我的。”白皓截断了她的话,轻笑着说,“我在你心里是什么样儿的男人?有什么事儿盛不下、受不住?这么多年的老朋友,这点儿信任也不给我?”

林朝澍看着他,不知道他这番话是认真的,还是只是怕自己为难。此刻,她竟真的不能判断:“不,当然不是。我只是…你是我太重要的朋友。我应该道歉的。前段时间,是我自己乱了方寸,把你也拖下了水。这场仗,本来就是我一个人的,我应该自己面对,而不是软弱到要利用朋友。”

朋友。白皓的心慢慢慢慢地下沉,勉强撑出来的轻松,在此刻,却是一种狼狈。他终于敛了笑容,认真地说道:“如果要这么说,那我也算是利用了你的软弱,乘虚而入。我们半斤八两,算不算扯平了?”

“你别这么说自己…”

“丫头,不管你回不回应我,我都在那儿。就算我做不了你身边儿的那个人,但我至少还是一直在你身后的那个人。我帮你,并不需要你的回报。”

“白皓,这些天,我想了很多,却仍然想不清楚未来该怎么过,可是,我想清楚了不能怎么过。如果我尊重自己,尊重你,我就不能这么困住你,也困住自己。一段关系,不是单靠一方的牺牲就能维持,就能幸福。到最后,大家都会不堪重负。不管是我还是你,我们都应该有更好的人生。”林朝澍当然相信,就算自己拒绝了白皓,他仍然会以朋友的身份存在于自己的生活里,照常地关怀,照常地守候。可是,她没有办法说服自己接受这样的一种关系,那太畸形,太自私。

这番话让白皓沉默了。他突然又想起了那个问题:爱情究竟是什么?

“关意晟那里,会有你更好的人生吗?”第一次,白皓在她的面前,说出了这个名字。

林朝澍直视着他的眼睛,坦荡荡地摇头:“他是林一一的爸爸,不过,也就仅此而已了。”

“我明白了…”白皓点点头,自言自语般,“你知道的,我有一段很失败的恋情,让我对一些事情失去了最基本的信任。可是,你,林朝澍,却让我对爱情这件事儿有了不同的看法。这些年,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有一个人,不管你承不承认,他就在你心里,怎么也拔不掉。每回,只要我回头一望,你还是一个人守在那里。在我心里,你就是爱情。可能,我再也没办法对别人产生这样的信任。感情,是我自己的,但是,我也没有办法控制它。如果,这是一种错,错到你不能接受我这样的人在你身边儿存在,我也走不开。”

第56章彼岸花开

“人,有时候比自己想象的更高贵,有时候又会比自己想象中更可悲。”——林朝澍

“叩叩叩!”玻璃门上传来几声轻响。冯月华放下手中端着的一盆薄荷,转头看去,关意晟站在那儿,打量着温室里的一片或深或浅、郁郁葱葱的绿色。他已经忘记冯月华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养植物的了,只是这么些年以来,他从没在温室里见过一株能开花的。

“有什么急事儿吗?”冯月华一边脱下手套和围裙,一边眼也不抬地问。

“不算急事儿。昨天刚拿到我爸复查的报告,今天正好周末,约了王教授来家里再给看看,您待会儿有时间吧?”

冯月华洗了手,仔细擦干净,才淡淡地扫了他一眼,语带责备地说道:“你说话做事之前能要是能再多想想,少让你爸着急上火,怎么也好过你现在事后献殷勤。”

关意晟对于这样的指控并不反驳,低头不语,安静地跟在冯月华身后往外走。

冯月华走了几步,脚步忽又停滞,侧过脸来,半是提醒,半是警告地对关意晟说:“林一一的事儿,我还没忘记。只不过现在你爸身体不好,受不得刺激,我不想再生出些多余的风波来。我知道你最近见过那孩子,找个时间,带她出来先让我见见吧。”

关意晟不自觉地皱起眉头,只是自己很快便察觉到,迅速松开,移步到冯月华身前又是一脸的波澜不惊:“走吧,王教授应该已经快到了。”

见他一副不愿多谈的样子,冯月华心中恼恨又感慨,脸上温度骤降,不再开口,看了他两秒,便疾步往主楼走去。两人一前一后,走在花园窄小的石径上,一拐弯,便遇见了穿着家居服正在慢步行走的关孟河。

“爸。”关意晟打了声招呼,关孟河微微地点了点头。冯月华稍微停了几秒,嘱咐丈夫等会儿去前厅见见医生,便自己先上楼换衣服去了。冯月华一走,关孟河与关意晟之间便是一阵长长的沉默。

这沉默如此地令人不安。关孟河看着完全看不出情绪的儿子,似乎根本不打算开口说一句话,他轻叹了口气,示好般地先开了口:“我这个病,方家那边现在已经得了信,估计暂时也不会冲着咱们发难。这件事儿,我是插不上手了,你自己掂量着办吧。”

“我刚刚让了块前海的地王给方家老二,方叔叔应该不会再说什么了吧。爸,您还是安心养病吧,费神的事儿还是先放一放。”

关意晟本是好意劝慰,关孟河却听出了其他的意思,一阵怒气直冲心头:“不要以为我在家呆着,外面的事儿我就管不了了!要么你就干脆把我气死,不然,你那些龌龊想法最好是给我收拾得干干净净的!”

关意晟低头,嘴角讥讽地弯着。龌龊?究竟是谁做下的龌龊事儿?他不想和他多说什么,抬眼看着面色涨红的关孟河,似笑非笑地说:“您尽管放一百个心,您担心的事儿绝对不会发生。”

关孟河本以为儿子已经是颗铜豌豆,蒸炒炸煮通通不熟不烂,乍听他这么一说,下意识地问:“为什么?”

“您真想知道吗?”关意晟远远看见管家从主楼里往这边儿走来,敛了脸上的神色,“走吧,王教授应该已经到了。”

到了前厅,冯月华已经在招呼客人。外人面前,自然是父慈子孝母贤,看得王教授直呼关孟河好福气。这位教授算得上是国内心外的第一把刀,与冯家是世交,只是当时关孟河发病的时候,他人正在国外参加一个学术会议。王教授拿出一叠检查单据和手术纪录递给关意晟:“我把你父亲入院开始的所有资料都过了一遍,一些需要重点关注的检查项目和指标,我已经标在上面了。这个手术很成功啊,只要注意好术后的保养和恢复,基本没有什么大问题。”他又笑着对关孟河夫妇说:“我今天来啊,主要是惦记着你们家那几罐好茶叶,讨茶喝来了。”

冯月华笑着站起来,手一扬:“跟我还客气什么,咱们去茶室坐坐吧。”关孟河也站起来,笑着附和。王教授摇摇头:“今天老关你就只能闻闻茶香了。术后的注意事项,欸,小晟啊,我也列了张单,回头你也给家里管事儿的人看看吧。”关意晟点点头,于是三人便说说笑笑地去喝茶了。

关意晟一个人坐在客厅里,看着那叠厚厚的资料,怔了一会儿,才拿过来放在手中,一页一页地过。王教授标注的地方,之前主刀的医生也已经嘱咐过,并没有其他特别值得注意的地方。他对比了关孟河入院时的检查报告和这次复查的报告,那些危险的超标项目也都已经逐渐接近正常范围。他把东西都放回茶几上,起身招来了管家,把王教授写的注意事项递给了他。管家接过去,匆匆看了几眼,迟疑着说:“这几个医生都说是要饮食清淡,少荤腥油腻。我看你爸他脸色发白,想着肯定是手术失血过多。能不能问问医生看该怎么补补血?”

手术失血?关意晟突然地怔忪起来。关孟河做的是微创手术,论失血,怎么也不会过多。他只是想起了那一晚林朝澍忍着泪要给高弘毅捐血,最后自己却因为血糖过低昏倒。如果说要补血,她大概比关孟河更适合。

“刘叔,您能不能让厨房炖点儿燕窝粥,回头我走的时候要带走的。”

管家尽管心里疑惑,但也不会真问出口,点头称诺,便脚不沾地地去厨房了。关意晟不想去打扰几个长辈叙旧,绕过沙发便往楼上走,回自己的书房去处理公事。只是,走到半道上,他却越走越慢,最后更是如石膏像般僵立在楼梯上,然后,旋身飞奔着朝茶几而去,抖着手在一堆形形**的检查单里翻找,最后拎出一张薄薄的血液检查单,拿到眼前,反反复复地看着其中一项检查结果——血型:ab型rh阳性。他分明记得,那一晚,林朝澍跑到护士的前面,说自己是o型血。这不可能!这两个人中,一定有一个人错了!

关意晟是学生物的,一个ab型血的人,不可能会生出o型血的子女,这对他来说是再简单不过的常识。一般来说,去医院看病时,大部分时候都不会检查人的血型,除非是病人自己要求。关孟河是因为要做手术,必须检查血型。所以,错的人,只能是林朝澍。可是,如果林朝澍也没有错呢?这是一个不理智的想法。弄错自己血型的人不在少数,有时候是想当然,有时候只是记错了。可是,对关意晟来说,这个微小的妄念就像是被风扬起的蒲公英,一直在脑海里盘旋不去,洒下满地怀疑的种子。

他觉得血往头上涌,在血管里鼓噪着,激得额角上一突一突。他忍着身体里一阵一阵的战栗,抖抖索索地掏出了电话,拨通了林朝澍的电话。听到那边林朝澍的声音,他才稍稍地定了定神,声音暗哑:“你是什么血型?”

“…我是o型血。怎么了?”

“你怎么知道自己是o型血?”

“突然问这个干吗?”

“先别问,只要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自己血型的。”

“…生一一的时候是难产,失血过多。当时我没有买保险,光是输血这一项费用就让我头疼了半天。那张单据,我对着看了很久,肯定是不会记错的。”林朝澍低低诉说,再苦痛的过去,被时光一浸染、冲刷,便慢慢失了棱角,面目温润模糊起来,“你问这个到底是为什么?”

关意晟久久地说不出话来,只是狠狠地捏紧了手里的手机,蓄了一手心的冷汗。过了好一会儿,林朝澍被他弄得一头雾水,又得不到回应,只好挂断了电话。关意晟听着那头“嘟嘟嘟”的忙音,慢慢地回过神来,又重新拨号。

“你到底想干吗?”林朝澍被他不寻常的态度惹得有些不安起来。

“你在哪儿?”

“在家。怎么了?”

“你等等我,我大约1个小时后过去找你。”

不等林朝澍回应,关意晟便挂掉了电话,三步并作两步往楼上走去。关孟河与冯月华已经多年不住在同一处房间里,甚至也不在同一层。这个家里,二楼是关孟河父子的房间,三楼则全是冯月华一个人在用。关意晟打开关孟河卧房卫生间的门,小心翼翼地从梳子上取下了几根头发,放入纸巾里包好,经过房间的小吧台时,见到一只明显使用过的玻璃杯,想了想,也一起拿走了。

从老宅出来后,关意晟先是直奔自己的实验室,把头发和玻璃杯保存好,又拿了几个口腔采样的工具,径直朝林朝澍家而去。车还未开到家属大院的门口,远远的,他已经看见林朝澍正陪着女儿在空地上玩直排轮。车还没停好,林朝澍已经领着林一一走过来了。

林朝澍指了指关意晟的方向,林一一便欣喜地笑了起来,三步两步就滑到了他跟前,拽着他的衣角,满怀期待地说:“关叔叔,你是要带我出去玩儿的吗?”

关意晟摸着她的头,心里五味杂陈,太多的思绪缠绕心头,只能一一压下。他笑着说:“今天叔叔有急事,过两天,我带你去海边儿玩,好不好?”

“还要过两天啊…”林一一的情绪呼地就低落下来,噘着小嘴,用不信任的眼神看着关意晟说,“关叔叔您说话算话的吧?”

“行了!关叔叔什么时候骗过你?!”林朝澍见他被孩子的眼神逼得好似马上就要缴械投降的样子,赶紧拉住了林一一,对着他问道,“你今天很不对劲。能不能告诉我到底怎么了?”

关意晟深吸了口气,镇静地说:“你不是一直担心一一的身体?我…我今天刚联系到一个国外的实验室,他们在做的一项研究可能对一一有帮助。”

“真的?”林朝澍想也没想过是这个答案。自那一晚之后,关意晟说到做到,严守两人相处的分际,只把心思用在女儿的身上。今天他这么焦躁不安的样子,她还以为他又有了什么不切实际的想法。

“是。不过,我需要你和一一的dna样本。”关意晟不敢看她的眼睛,低头朝一一笑了笑。

得到母女俩的样本之后,关意晟一刻也不想多留,迅速地回到实验室,关掉所有的手机,拔掉固定电话,一心一意地把自己关在了实验室里。

第57章任是东风吹不展

“无论什么样的感情,都经不起一再的挥霍与忽视。”——关意晟

毫无疑问,关意晟是狂喜的。

关意晟的面前摆着几份dna的对比检测结果。终于,他得到了一个确定的答案,却又陷入了更深的迷惑与迷惘之中。

他把自己关在实验室里,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并不是仅仅将林朝澍和关孟河的dna做了比对。为了让结果更加确实无伪,他将自己、关孟河、林朝澍和林一一四人的dna都进行了交叉对比。关孟河、林一一和自己,的确共享着遗传信息,而唯一与林朝澍有亲缘关系的人,只有林一一一个人。换句话说,林朝澍只是林一一的妈妈,她并不是关孟河的女儿,更不是关意晟的妹妹。

从不敢相信,到再次求证,到最后接受现实,这个过程与当初自己得知林朝澍所谓的身世“真相”时何其相似?他深深地吐出了一口气,觉得肩上沉沉压着的,心上重重放着的,通通都在一瞬间消失无踪。在回过神来的那第一秒钟,近似于狂喜的情绪从他心底慢慢升起,他拿起了手机,想马上就告诉林朝澍。只是,在等待手机开机的这一分钟时间里,情绪沉淀,理智抬头,思量再三,他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

现在,他只是知道了事实,却并不知道事实的全部,还有很多问题依然扑朔迷离。为什么关孟河当时做的dna对比会得出那样的结果?如果林朝澍不是关孟河的女儿,高云清为什么会写那封信?信里的那束胎毛又是从何而来?…假如关孟河与高云清说的都是真的,那么这就成了一个绕不出去的死胡同。

所以,关孟河与高云清这两个人,必定有一个人是在说谎。在关意晟看来,两个人都有说谎的动机。只是,无论是谁,都是难以接受的答案。虽然他对关孟河已经深感失望,可是,如果关孟河连这样的谎言都能编造,那就远远超过了关意晟可以理解和容忍的底线。而更为重要的是,对于林朝澍来说,高云清是她黑暗过往里唯一的星光,若是将真相挖掘到底,他们之间的确再无阻碍,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地相爱,但却是以打破林朝澍对母亲的信仰为代价,这样的结果又是关意晟想见到的吗?

正是因为有这么多的顾忌与考量,关意晟无法不思虑重重,在他难以平抑的狂喜中,又埋下了深深的忧虑与迟疑。

开了机的私人电话,几乎是不停地震动着。一个夜晚,加上一整个白天,关意晟这个人就像是从地球上消失了般,这是从来没有过的状况,让家里和公司里都一阵慌乱。不仅仅是胡特助,就连冯月华都尝试着联络了关意晟。他的两个秘书更是短信、邮件、微信…用了各种可能的办法来找他。或许曾经有人来敲过门,关意晟想着,似乎有模糊的印象,只是太过模糊而不能确定。

真是太疲惫了,放松下来之后,困顿尤盛,关意晟真想把手机一扔,就这么睡个够。然而,他若真能彻底这么不管不顾,也不用死扛了这些年,早就干干脆脆地走了。他先是拨通了赵卓的电话,受了好一顿的埋怨——可见真是焦急到失了理智——便马上被捉着开起了电话会议。

林朝澍来来回回地拨着关意晟的电话,从一开始的关机,到现在占线,无论如何,就是不通。

她就快下班的时候,突然接到了范佩云的电话,说是冯月华带着一堆礼物去了家里,想要见一一,让她赶紧回家。下午四五点的时候,林一一应该正跟着保姆在外面玩耍。林朝澍第一反应就是给保姆打电话,让她先别带一一回家,却一直没有人接,大概是又把电话忘家里了。林朝澍一边儿往家里赶,一边儿开始给关意晟打电话。现在,她被死死地堵在了高架上,关意晟的电话却却仍然是正在通话中。她心中的火越积越盛,却又无可奈何,只能在电池耗尽前,一遍一遍地拨他的号码。

这边厢,关意晟听到有插播的提示,但会议正在紧要关头,并没有在意。只是后来这提示越来越频密,让他几乎没有办法专心开会,只能叫了暂停。他拿开电话一看,居然是林朝澍,心里微微发紧,迅速地接通:“喂?小雨?”语气里满是不确定。

林朝澍已经对拨通电话绝望了,只是下意识地在重播,突然听到那头有人说话,不禁愣了愣,正当此时,车阵松动起来,后方的人长按了一声喇叭摧着她,她才回过神来,一边儿开动车子,一边儿冷着声音质问关意晟:“冯月华现在人在我外婆家,要见一一。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你事先就一点儿都不知道?”

关意晟一下子懵了。他刚才的确是见到有冯月华发来的语音信息,只是暂时不想理会而已。冯月华昨天提及这件事情时,关意晟没有正面回应她,没想到她今天居然自己先行动了。他心里暗暗发恼,后脑有一根筋一扯一扯地疼,叹了口气,用尽量沉稳的声调来安抚林朝澍:“别担心,我马上过去。”

林朝澍和关意晟几乎是前后脚到的。她刚停好车,从车上下来,便见到关意晟的车开了过来。第一次,她立在门口,等着关意晟。刚才,她在园子里稍微兜了一圈儿,没有见到女儿的身影,就连在外面玩耍的小孩儿都不多了,林一一一定已经回家了。林朝澍不是没有想过,总有一天要正面面对冯月华,却没有想到会这么快,并且是在这样猝不及防的情况下。

关意晟迈着大步走近了林朝澍,二人隔着七月微微闷热的空气,相顾无言。林朝澍看了他一眼,扭头走在了前面,两人一前一后里走去。关意晟很想拉住她说些什么,保证些什么,然而一想到现下的状况,便什么也无法说出来,益发恼恨地黑着一张脸,衬着布满血丝的双眼和满脸的胡渣,和平时的形象相去甚远。

两人进屋的时候,范佩云正搂着林一一尴尬地在沙发上坐着,茶几上堆满了粉色系的礼物盒,冯月华正笑着逗一一说话。林一一见到妈妈回家了,忙跑了过去,满脸欢喜地说:“妈妈!冯奶奶来看我了,还有好多礼物!”忽地,她又见到林朝澍身后的关意晟,满脸的讶异:“呀!关叔叔?你今天好丑啊…”

关意晟心情再不好,见到女儿,总是能暂时抛却了其他烦恼,忽地生出别样的心情来,他弯下腰,摸了摸林一一头,笑着说:“叔叔今天有点儿累,吓着你了?”

林一一诚实地点点头,见到关意晟脸上故意展露的受伤的神情,忙又摇摇头。林朝澍无心和一一多说什么,只是牵了她的手,喊来保姆,让一一先跟保姆进去书房做晚课。

关意晟先和范佩云打了招呼,遂走到冯月华身边,低声说:“妈,家里有点儿急事儿,我们先回家吧。”

冯月华斜了他一眼,嘴角一抹客套的笑容,对着范佩云说:“范教授,您别见怪,都是我们家小晟不懂事儿。再大的急事儿也比不上咱们家一一重要。”

范佩云僵着脸,笑容似乎是褪到一般卡在脸上一般。她是真不想搭理这个不请自来的女人,然而,又不好意思真的冷脸赶人。

林朝澍听冯月华这么一说,脸色更是不好看,一时控制不住,硬梆梆的话就这么说了出来:“冯阿姨,我想,现在一一还不是您家的。您还是先顾好您自己家的急事儿吧。”

一丝不悦飞快地闪过了冯月华的脸,她倒真是没有料想到林朝澍会这么说话。之前,她一直都觉得这是个性格温驯知进退的姑娘,即便是真不高兴,顶多也就是像范佩云那样不冷不热罢了。“一一到底是谁家的孩子,这你比我更清楚,不是咱们俩谁嘴上说说就算的。”

“妈妈,这件事情我自己会处理。您请先回家吧!”关意晟握紧了拳头,一松一放,压着心头的情绪。

“你?我让你处理这件事情的结果就是你的女儿现在还管你叫‘叔叔’!”冯月华冷笑着看着动了怒的儿子,转而又对范佩云和林朝澍说道,“一一妈妈这么多年辛苦抚养孩子。过去,我是不知道。现在,我知道了,怎么还能装聋作哑?不管怎么样,总是要表示表示我的心意的。”说话间,拿出了一张银行卡和一个红色的产权证放在了茶几上。“不管最后怎么样,这些东西,是你应得的。”

林朝澍觉得血压忽地就飙升了上来,以至于头有些晕。她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又气又恨。这一番话连消带打,明着是自责,实则是表明了关家的态度——你林朝澍这些年不过是帮着关家养孩子,一一迟早是要认祖归宗的。

范佩云也不是糊涂人,听了这话,又看了看桌上的东西,气得浑身都抖了起来。

关意晟咬着牙,低声对冯月华说:“你要还有半点儿顾念我是您儿子,就请您现在跟我回家。”

冯月华并不看他,抚了抚衣服上的皱褶,慢慢地,扬着头,站了起来,笑着对范佩云说:“今天叨扰了。”她越过林朝澍的身边往外走去。

“等等。”林朝澍喊住冯月华,弯腰从茶几上拿起她留下的东西,递给她,“我跟您不过也就见过几面而已,无缘无故收您的东西,这不合情理。您还是拿回去吧。”

冯月华转身,定定地看着她,正欲开口。突然书房的门被猛地打开,咚地一声撞在墙上,林一一冲到客厅里来,后面跟着小声惊呼追着跑来的保姆。她睁大了眼睛,眼眶红通通的,手指着关意晟,带着哭腔问道:“mom, is he really my dad?”

林朝澍扔下手里拿着的物件,慢慢地走到女儿的面前。如果可能,她在心里祈祷,时间能不能再过得慢一些,距离能不能再远一些,好让她仔仔细细地想清楚,找到一个最无害的说辞。她看着女儿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稚嫩的脸上满满的受伤,缓缓地蹲下身,握着女儿的手,轻言细语地解释:“是,关叔叔就是你的爸爸。他不是不想认你,是妈妈怕…怕会吓到你,所以,想等你和…爸爸更熟悉,才告诉你。”

林一一看了看妈妈,又看了看脸色吓人又偏要挤出一个笑容的关意晟,眼泪哗地决堤,豆大的泪珠颗颗急速滚落,一把甩开妈妈的手,扭头往自己的房间跑去,砰地一声甩上了门。林朝澍再也管不了其他的人和事,急急地跟着跑了过去。

“您,还是请走吧!我不知道您今天究竟是来干什么的。这结果,您也看见了。夜深了,黄嫂,收拾收拾,咱们休息吧。”范佩云终是忍不下去了,冷着脸甩下这段话,不管其他两人如何反应,径自回屋了。

关意晟看了看母女俩紧闭的房门,又扫过冯月华的脸,什么也没说,只是冲尴尬的保姆点了点头,自顾自先走了。

冯月华一人站在那儿,面无表情,伸手抚了抚头发,挺直了背,脚步平缓地往外走去,走到门口,脚步一顿,回身拉过门,在身后轻轻阖上。

第五十八章 缭绕雕梁尘暗起

“树欲静而风不止。人生,不外如是。”——林朝澍

夜,沉沉地落了下来。街灯渐亮。仍依稀能见到天顶上浓云翻滚,云朵的间隙里,银光乍现,不久,便滚落了阵阵雷鸣。疏而急的雨滴,大颗大颗地砸落在地面上、树叶上、屋顶上,激起的却全是尘土的气息。关意晟好似完全没有留意到这突如其来的雷雨,毫无知觉地郁郁独行在雨中,雨水顺着他的额前的一缕头发流下,在他的脸上蜿蜒而下。突然迎面被人截住,一把雨伞遮在他的上方,他抬头一看,胡特助向来没有什么情绪的眼里难得地浮着一抹关怀之色。他侧头向后方示意,声音像是在胸腔里闷着般:“我妈在后面,你给她送过去吧。我不需要。”说罢便头也不回地往自己停车的位置走去。胡特助看着他的背影,微一叹气,迅速地收回目光,疾步往里奔去。

过了一会儿,关意晟半湿地呆坐在车里,看着胡特助和冯月华一前一后地撑着伞走出来。临要上车的时候,冯月华前后微微张望了一阵,大约是见到了他的车,像是朝着这个方向看了两眼。隔着约莫几十米的距离,隔着越来越密的雨雾,谁也看不清谁脸上的表情。关意晟不知,也无意去猜想此刻冯月华的表情和心情。关于她的心情,他心里几乎只剩下了空茫茫的一片。敬爱、尊重、同情…渐渐,渐渐,已经被一次次地掏空,殆尽。

他闭上眼睛,听着车外忽急忽缓的雨声,嘈嘈切切,强迫自己平静下来,好好地理一理这被搅得乱七八糟的状况。直至雨势渐弱,天色冥黑,他才好似从一场小睡中醒来,抹了一把脸,打起精神,拨通了林朝澍的电话。

“一一还好吗?”

“刚洗了澡,差不多要睡了。”

“我…该怎么做?”

“…我跟她解释过了,她…”林朝澍站在窗前,看着雨水在玻璃上形成的帘幕,不知该如何说明这个状况,突然听到身后一声细弱的呼唤。“妈妈…”

她转身一看,本来昏昏欲睡的林一一,已经坐直了身体,双眼幽幽地望着自己,细声细气地问:“是…关叔叔吗?”

林朝澍有些迟疑,终是点点头。

“我想和他说话,可以吗?”

看着女儿满眼里的渴求,林朝澍有些鼻酸,倏然转身,背对着女儿,低声对电话那头的关意晟说:“一一想和你说两句话,你等等。”然后,走到窗边,把电话递给了女儿。

林一一小心翼翼地接过电话,把它放在耳边,怯生生地问:“关叔叔,你真是我爸爸吗?”

关意晟屏息以待,听到女儿细弱的声线,童音清脆地吐出“爸爸”二字,一层薄雾盖住了眼睛,他眨了眨,不自觉的笑起来,轻声而恳切地答道:“是的,一一,我是爸爸。”

“那你为什么不要妈妈,又不要我?”虽然林朝澍一直以来都告诉她,爸爸和妈妈分开是因为不再互相喜爱,爸爸去了很远的地方工作,所以没有办法来看她。但是,她越来越大之后,已经渐渐有些疑惑,为什么白皓去了很远的地方也会打电话给她,自己的爸爸却不能呢?她不敢问林朝澍,偷偷地问过白皓,白皓说她爸爸去了一个很偏僻的地方,没有电脑也没有电话。原来,他们都是骗人的。她的爸爸就在这里,这里有电话,也有电脑,什么都有,他之前却从来没有找过自己。不管林朝澍再怎么解释,她已经认定,这个爸爸就是不想要她。

关意晟喉间一滚,眉间酸胀不已,不知道该如何说明大人世界的复杂情事与纠葛,又不愿意再敷衍女儿,想了想,便放柔了声音:“爸爸没有不要一一。爸爸做错了事情,很抱歉。”

林一一拿着电话,嘴渐渐地扁了起来,忽地“哇”一声哭了起来,抽噎着跟林朝澍说:“妈妈…我…我不是…不是没爸爸的孩子!”

林朝澍的眼泪一下涌了出来,她搂紧了女儿,满心满眼的都是愧疚。她自以为已经帮孩子打好了强心针,不让她因为家庭的残缺而伤害自信,林一一平时一点儿也没有表现出来。却不料,小小的人儿心里居然藏了这么深的心思,有了不能跟妈妈说的伤心事。

关意晟在电话的那一端,听见了女儿泣不成声的话,听见了母女两人隐隐约约的抽泣声,不由得咬紧了牙帮,难受地闭上了眼,佝偻在座位上,痛得直不起身。

过了好一阵,林朝澍的声音才又在他耳边响起:“一一已经睡了。挂了吧。”

“我想,明天早上过来见一一,可以吗?”

林朝澍摸着女儿泪痕未干的脸,轻轻擦去她还蓄在眼窝里的一滴泪,仔细想了想,没说什么便答应了。

这一场风波骤来骤去,来时夹着摧毁一切的气势,却又突然雨收云散。

那一天早上,关意晟早早就过来接一一,像是发梢上还顶着露水般,整个人一扫前晚的颓唐姿态,干干净净清清爽爽。也不知道他究竟是怎么跟一一解释的,晚上林朝澍回来后,林一一便如平常般吃饭玩耍睡觉,只是睡前一定要给关意晟打个电话,悉悉索索在一旁说着悄悄话。

冯月华再也没有出现过,她留下的钱和房产证,林朝澍都退还给了关意晟,仅仅留下送给一一的礼物,那些东西一一很喜欢,检视一遍后,眼里闪着光,小声地问她冯月华是不是真是她的亲奶奶。林朝澍点点头,孩子就小声地欢呼起来。

这一切都让林朝澍慢慢地松弛了下来。她不清楚关意晟会如何与冯月华去沟通,但她相信关孟河会记得她说过的话。她本来最担心林一一的反应,不料孩子比她更能适应关意晟身份的改变。

林朝澍yīn沉了数日的脸色终于清霁了起来。这日,林朝澍跟着处长和几个同事一起负责一个北非港口建设项目的招商会,前去会场的路上,她和处长同车,处长语重心长地说了些劝慰鼓励的话,还以为她之前的沉郁仍是未走出长辈骤逝的伤痛。林朝澍不多话,只是一路点头称是。

这个所谓的招商会,其实只是个走个过场。大部分的大型海外工程,基本都是要给固定的那几家的,其他的小公司来参加,不过是捧个人场,和各方搞好关系,意在大鱼不屑一顾的小鱼小虾们。这些门道,林朝澍初时压根不懂,后来听一些同事私下议论一两句,再瞧瞧台面上的光景,慢慢猜出了其中机窍。

建业是今天参加招商会的唯一大集团,为首的是一位女士,姓温名虹,身体富态,笑容可掬,说话软糯清甜,带着江南的口音,完全看不出居然是一家以工程建筑为主业的集团公司的常务副总裁。

招商会结束后,好些人还留着没走,三五成团地说着话。林朝澍和另外一位同事负责收尾的工作,默不作声地开始回收会场遗留的各种资料和设备。她正在角落清点剩余的项目说明书,突然有人拍了拍她的肩,她起身回头一看,居然是温虹,笑眯眯地叫了声“林小姐”,向她伸出了手。林朝澍不知她的来意,迟疑了一下,歉意地一笑:“温总,抱歉,我手有点儿脏…”温虹闻言,笑意更深,往前又跨出一步,轻轻地拉住了她的手,摇摇头说:“这有什么关系?我是长年在工地上打滚的人,哪里有这么多讲究。”

“温总,您找我是…还有什么问题吗?”林朝澍不自在地慢慢收回了自己的手,看了看处长的方向,他被人围着,根本见不到这边的情况。

温虹也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回头冲着她一笑:“我呀,不为公事来的,跟你们处长没关系。”

她这么一说,林朝澍就更加摸不着头脑。她在北京认识的人本就不多,更遑论像温虹这样的人,顶多也就是电视上见过几眼而已。

见她一脸的疑惑,温虹眉头一扬:“我们家白皓大概是没跟你说过吧?我是白皓的妈妈。咱们原来没见过,我也是在他的个展上看见了你的照片,今天到了这里一看,这可不就是那个姑娘吗?真人原来比照片更好看。”

林朝澍嘴唇微张,微微有些发愣,耳尖上染上了一抹绯色,不自然地笑了笑:“啊…是您啊,您好!”

“你也知道白皓那个工作,老是满世界地飞。我们做大人的原来不知劝过他多少次,他只当是没听见。这回突然说要回北京来帮我们的忙,我本来还纳闷,现在可终于知道原因了。”

林朝澍见她一脸了然的笑容,心里发急:“温总,我想您大概是误会了。我和白皓,只是朋友而已。”

“朋友?”温虹挑挑眉,依然是笑得雍容大方,“不能啊?我怎么听说你的女儿都快叫他‘爸爸’了?他最近在找律师,大概是要帮你打监护权的官司。我怎么看,你们也不能说只是普通朋友吧?”

第五十九章 过尽飞鸿字字愁

“我在原地打转,并不是真的走不出去,只是觉得这牢笼才是最安全的地方。”——关意晟

温虹的出场,极像是一道划过天空的闪电,她不过是温言试探警醒,而林朝澍却听到随即有闷雷炸响。她从来没想过白皓是为了自己放弃了职业摄影师的生涯。年轻的时候,纵情纵性地做自己爱做的事情,到了成熟了,历练够了,总是要收了心,把生活的重心放到家里的事业上来的,她听过见过不少这样的人和事。因而,当白皓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她并不意外,即使是在他那样盛大的告白之后,她也并没有多想这背后的原因。虽然当年白皓从旧的人生轨迹里出走缘于一场失败的感情,但她绝不会就此认为这么多年以后,感情还会对白皓的人生有那样巨大的影响。他对摄影的热爱,不是单纯的自我放逐的冲动便能够支撑的。

只不过,面对温虹的言之凿凿,林朝澍是心虚的。这份心虚让她没办法把话说得绝对,解释的话在嘴里打了几转,又吞了下去。

“我今天呢,也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过来打个招呼。要真是什么话说错了,唐突了,还请林小姐见谅。若是有机会,就到家里去坐坐吧。”温虹亲热地拍了拍她的肩,和蔼的笑着,不待林朝澍作出反应,便速速离场了。

一直远远躲着看热闹的同事此时赶快凑了过来,小声地问,你认识她啊?林朝澍勉强地笑着摇头,只说是朋友的长辈,并不熟悉。她并没有留意到同事脸上欲言又止的表情,一边做着手头的琐事,一边埋头想着自己的事情。

近来,她总是有意无意地躲着白皓。她犹记得那晚说到最后,白皓再也没了平常的诙谐洒脱,几乎是哀求地说,在他还没有办法走开之前,请允许他在她身边逗留。还能再怎么说?林朝澍无奈又心疼,她只希望能慢慢地,不着痕迹地,划清彼此生命的界限。如果现在还自欺欺人地想维持这段情谊,那已是太天真,也太虚伪。他们已经踏上了一条分离的车道,现在只是无谓的挣扎。

对于这场与温虹的偶遇,林朝澍并没有太放在心上,也从来没想过要和白皓提起,只是照常地工作和生活。约莫一周以后,林朝澍被处长叫去谈话,要她从北非海港的项目中撤出来,将工作移交给另外的同事。她不明所以,虽然觉得遗憾,但也不算大事,所以几乎什么也没问。倒是处长却安抚地许诺,下次若还有这样好的项目,一定会让她参加。林朝澍点点头,恭谨地谢过,便要离开办公室,却突然地被叫住。处长嘴角噙着笑,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好似不经意地问道:你和建业的温总认识吗?见她先是一愣,尔后又神色复杂起来,处长便挥挥手,放她出去了。

原来,和温虹比起来,冯月华真称得上是坦荡荡的。林朝澍忽然想起自己那一次去酒吧,醉意朦胧间见到的那个女子,面容模糊,只知道是个气质风韵都别树一格的女人。过去,林朝澍只是能理解她当年的选择,现在,对她的选择甚至多了一分的赞同。

林朝澍从处长办公室出来,拐了个弯就往洗手间走。行至半路,她突然被人拽住,正是上次问她人不认识温虹的同事,拉着她就往楼梯间走。

同事很是替她不忿的样子,压低了声音说:“建业那边传来消息,说是咱们项目组有人想向他们高层提供项目投标的内部信息,结果被拒绝了。不知道谁又在咱们单位传,说你和建业老板的儿子正谈恋爱。这不,处长没办法,只能把你撤出来。”

林朝澍愣住了。她本以为温虹只是向这边儿施加了点儿压力,毕竟,要换掉一个小小的办事科员,几乎就只是一句话的事情。而温虹把事情搞得这么大,这么难堪,那就不止是看她不顺眼那么简单。这应该是一个意图明显的威胁和警告。

“你是不是真跟那个温虹有过节?我有个朋友跟他们家是亲戚的,据说温虹这女人很有心计,下手又狠。你要小心点儿啊。”

低声谢过同事,林朝澍面无表情地走回办公室,跟处长请了假,便直奔建业集团而去。

经过一层层的通报,林朝澍终于见到了温虹。这个女人依旧是一脸的和蔼可亲,一副惊讶的样子,问她是不是那个项目出了问题,还亲热地拉着林朝澍的手在会客厅的沙发上坐下,又让秘书泡来两杯茶,一副要与她促膝长谈的架势。

等到房间里只剩了她们二人,林朝澍轻轻地把手从她柔软温暖的手掌里抽了出来,冷清了眉眼,肃色道:“温总,我今天来,也不为公事。这两天,我听到外面有些荒腔走板的传言,想起上次您对我和白皓关系的误会,心里很不安,觉得还是要跟您解释清楚才好。我和白皓真的就只是朋友,或许是有些事情我们没有拿捏好分寸,让您和其他人误会了。我倒没关系,要是影响到白皓和建业的话,那就不好了。”

温虹笑道:“你这孩子,这脾气我可真喜欢!我们家白皓怕什么?倒是你单身带着个孩子,白白听了些闲话,我都有些过意不去。这也是白皓没有考虑周全的地方。要我说,倒不如真坐实了,看看他们还能说什么,还敢说什么!”

林朝澍抿紧了嘴,淡淡地回应:“您说笑了。只要您心里清楚我和白皓的关系,别的人说什么,对我来说无关紧要。”她站起身,微微颔首:“今天打扰您了。”

温虹也跟着站起来,并不阻拦她,跟在她身后送了出去,笑得温文婉约:“要是有空,我让白皓请你来家里坐坐吧。听说你家里长辈也是南方过来的,应该吃得惯我做的小菜。”

“温总,您留步,我自己出去就行了。”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对着态度热络的温虹,林朝澍的冷脸真是难以为继。

两人正送别,突然林朝澍听到身后有重重的脚步声传来,接着就被人拉到了身后。她听见白皓硬着脖子,粗声粗气地对温虹说:“妈!您想干什么?可不可以不要过问我的生活?有什么事儿,您冲我说!跟别人没关系!”

温虹轻笑两声,完全不理会脸红脖子粗的儿子,探过头来,看着林朝澍说:“你看看,为了你冲我发火呢!”说完,又脆声嗔怪儿子道:“我要请林小姐去家里吃饭,跟她有没有关系?还是你答应了就算数?那可正好,要不就今天?”

白皓正做好了正面对抗的心理准备,听温虹这么一说,愣住了,渐渐地泄了气势,转头看看林朝澍,又看看温虹,不明白这两个人怎么就撞到了一起,还到了要请吃饭的地步了。

别说白皓,就连知道前因后果的林朝澍也渐渐疑惑起来。她不明白了。

原以为温虹不过是表面示好,背后捅刀,下了手段要让她服软,彻底断了跟白皓的往来,又不想在儿子面前落了口实。林朝澍并不是太在意工作上的得失,她只是不能忍受在看不见的地方,有个人手掌翻飞间就左右了自己的生活,让自己防不胜防。更何况,对她来说,这是无妄之灾。她已经不是当年那个的那个羸弱的小女孩儿,只能任人摆布,甚至,她也不是过去的林朝澍,现在的她对自己有了更多的自信和把握,对于人生的控制权的问题愈发地敏感了。然而现在,这温虹的态度太过扑朔迷离,她脸上对自己的喜爱似乎并不是全然虚伪的。她究竟想要做什么呢?

白皓看了温虹两眼,见她一脸兴味盎然的样子,实在摸不清她究竟在想什么,又见林朝澍低头并不做声,于是便直言拒绝了,二话不说,握着林朝澍的肩膀,转身就推着她往外走。林朝澍刚想挣脱,他却已经松了手。

两人进了电梯,林朝澍突然笑了起来,转头问他:“我可记得你说过,你妈妈是个疼儿子的家庭主妇。这是同一个人吗?”

白皓见她神态与往常无二,心里一宽,也跟着笑了,俏皮地眨了眨眼:“我说我妈妈是千手观音,你也信?不过,在我心里,她真就是个家庭主妇。我小的时候,她再忙,都能把我照顾得无微不至。”

林朝澍对这点倒真是心生敬佩。且不管温虹在外面风评如何,但在家里,在儿子的心里,她算是个成功的母亲。

“我妈究竟找你干吗?”

“明明是我来见你妈妈的,怎么你老说是她找我啊?我们部里有个项目,建业正在争取。怎么,这事儿你不知道?”

“唉唉唉,你也太不够朋友了,连我是干什么的都不知道。我现在还在设计部这边儿实习呢,哪能知道那么多事儿啊?”

两人一路闲聊,一直到了林朝澍的车旁。白皓帮她拉开车门,林朝澍利落地坐进去,朝他挥挥手,便发动汽车开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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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多情只有春庭月

“有时候,拒绝才是真正的温柔。”——林朝澍

夏日的暑气一日比一日盛了起来。天空中常常是万里无云,只有太阳白花花地耀得人眼花。林朝澍倒觉得还好。和南方贴身贴肉的闷热相比,北京的夏是清透爽利的,只要往树荫里一站,风吹来是凉的,人便就清醒了许多。

那次见过温虹之后,事情变得愈发诡异起来。不久,林朝澍又被调回了原来的项目组。渐渐地,传到她耳朵里的话也越来越多,好几种不同的说法,她往往听了个开头便走开了。偶尔因工作的关系去建业,即使不去刻意观察,她也总能感觉到一些人眼光中的好奇和探究以及其他各色情绪。林朝澍弄不明白温虹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既然温虹不动,那么她也就眼观鼻鼻观心,只做当做之事。

这两日周休,关意晟接了林一一去他的海滨别墅玩,兑现他曾经许下的诺言。林一一自然是高兴得很,拉着林朝澍也要一块儿去。关意晟在一旁闷声不语,由着女儿撒娇耍赖,林朝澍偷空横了他一眼,安抚了半天,才把他们父女送走。

女儿不在身边,世界好像突然就空荡荡的。她窝在书房里,帮着范佩云继续整理高弘毅的书稿。范佩云翻检着书柜里凌乱放置,甚至是胡乱塞在各处缝隙里的手稿,给它们整理编号,再让林朝澍输入到电脑中。

到了下午四点多的时候,林朝澍见范佩云有些气虚的样子,便出去寻了黄嫂,嘱咐她熬些解暑气的汤水,突然听到书房砰地一声响,然后便隐约传来范佩云的呻吟声。她和黄嫂对视一眼,几乎是同时白了脸色,两人一齐朝书房跑去。进了书房,林朝澍见到人字梯倒在墙上,斜斜地翘起了一遍的支脚,而范佩云则坐在地上,满脸痛苦地摸着右腿的膝盖。

“外婆!我说了要爬梯子,让我来,您怎么就自己上去了?是摔到膝盖了吗?还有其他地方疼吗?”林朝澍蹲下来,不敢扶范佩云,也不敢随便碰她的腿,只能着急地询问。

“不碍事,不碍事。就是摔下来的时候撞到膝盖了。”范佩云摆摆手,皱着眉头,忍着疼痛,自己用手轻轻地在膝盖上按,按到痛处,便疼得倒吸一口冷气。

林朝澍见她冷汗都下来了,也有些慌了,站起来去书桌上拿起自己的手机就要给高明打电话。结果手还没碰到电话,铃声就响了起来。林朝澍见是白皓的号码,接起来便不多客套:“白皓,我现在有点儿急事儿。有什么事儿我们迟点儿再说吧。”白皓听她语气急得好似一刻多不愿多耽误,知道一定不是小事,不肯真的听话把电话挂断,坚持地追问。林朝澍心急,实在不能再耗下去,只能说了范佩云的情况。白皓一听,心里这才放松了下来,让她不要慌,自己认识一位极好的骨科医生,马上就带去家里给范佩云看看,再决定是不是送医院。“这样更快更好,就这样吧,你在家等我。”不等林朝澍表示赞同或是反对,白皓便挂了电话。

林朝澍不能不承认,这比去找高明,或是拨120的电话更快更稳妥。她让黄嫂拧了块毛巾过来,帮范佩云擦了擦汗,又喂她喝了点儿水。很快,门铃便响了。林朝澍撑在范佩云身后,看着白凯拎着包,领着两个人,跟在白皓后面进来。她这才回过神来,原来白皓所说的骨科医生就是白凯。是啊,她早应该想到的。白凯虽然是关意晟的朋友,但也是白皓的弟弟。他们二人对视了一两秒,又都莫名地别开了视线。

白凯简单地给范佩云做了初步的检查,的确是只有膝盖部位有明确的损伤,不过还是需要到医院才能进一步确认。他帮范佩云的伤处做了简易的固定处理,然后和白皓他们一块儿把范佩云稳稳地放到了带来的轮椅里。林朝澍急急忙忙拿了钱包证件,和黄嫂一块儿跟在了他们身后。

这栋家属楼是旧房子,楼层又不高,电梯是出了名地慢。快到1楼的时候,林朝澍才突然想起来,今天关意晟会把一一送回家,忙又给关意晟打电话。电梯里信号不好,直到走出电梯到了楼道里才拨通,林朝澍正说着家里的情况,让关意晟看看能不能先让一一在他那儿呆着。话还没有说完,林朝澍走到院子里,抬眼便见到关意晟牵着一一慢慢地走过来,一手举着电话贴在耳边。他们穿着一样颜色一样图案的白色t恤,一样的牛仔裤,一样的洞洞鞋,就像是寻常的一对父女。关意晟也看见了他们,把电话慢慢收起来,放到口袋里。林一一露在衣服外面的皮肤几乎都是红黑红黑的,她本来还是笑着和关意晟说着什么,突然看到坐着轮椅的范佩云和满脸忧惧的林朝澍,马上就僵在原地,一脸迷惑不解的表情,继而眼中蓄满泪水。林朝澍知道高弘毅的突然离世对一一的影响至今还在,她肯定是被这样的阵仗吓坏了,忙赶紧走上前去,蹲下身抱住林一一,跟她耐心地解释范佩云的脚伤。

关意晟的眼神越过林朝澍和林一一,落在了白皓身上,然后才看见了似乎正努力让自己变得不存在,或是变得不显眼的白凯。白凯尴尬畏缩地推着范佩云到救护车旁,看着两个实习医生把范佩云弄上了车,他又在旁指点嘱咐了几句,磨蹭到实在没有合理理由呆在车上了,才跳下车来,笑着朝关意晟挥了挥手:“嘿,哥哥,您也在啊?”他又指指身后的救护车:“我这儿还有个病人要送去医院,下回再找您聚聚啊!”说罢就要上车去。

关意晟只是笑着看他,朝他摆了摆手,然后拉过明显已经平静下来的林一一,用所有人都能听见的音量说:“一一,怎么不跟叔叔们打招呼啊?”他指着白凯说:“那是白叔叔,是爸爸的好朋友。”

林一一看了看关意晟,又看看白皓他们,虽然笑容里还有些忧心,但仍是乖巧地说:“白爸好!白叔叔好!”

白皓的脸色不算好看,勉强地对林一一笑了笑。白凯一只脚踏在车厢里,一脚还在地上,听到关意晟的话,下巴都快掉到地上,视线在林一一和关意晟之间打转,看看大的,又看看小的,对来比去,满心的疑惑,又碍于现在的情况,只能胡乱地对小姑娘点点头,招呼了林朝澍和白皓赶紧上车。

林朝澍无暇顾及这些人的暗潮汹涌,只想着怎么处置女儿,想了想,便要黄嫂带一一回家,自己先一个人跟去医院。关意晟见她一副六神无主却又强自镇定的样子,手放上她的肩头,不轻不重地按了按,见她看向自己,才拍拍她的背,靠近了她,轻声说:“让黄姨跟你去吧,你一个人忙不过来的,一一有我呢。”

林朝澍闻言,抬头看向他,思量了几秒,便点点头:“那就麻烦你了。”她又低声嘱咐了女儿几句,便和黄嫂一块儿上了车。白皓拉着林朝澍上去,安置她坐下,伸手去关门,见关意晟牵着林一一,一大一小,皆注视着这边,神情何其相似,他忽地鼻尖一酸,心头一黯,手上一用力,关上了车门,把这刺眼的一幕隔绝在外。

他见林朝澍心无旁骛地照看着范佩云,一时轻言细语地安抚,一时无措地咬着下唇,不知不觉便呆愣了,而心里则全是过去的一幕一幕,如狂风卷云。

白凯看见了自己哥哥的神情,那眼里的感情不容错认。前几天,他刚在爷爷家里见过自家婶母温虹,听她说起白皓新交了女朋友,是高弘毅的外孙女儿,高明的外甥女,虽然带着个女儿,但她还是挺满意的,正在给他们算一个好日子。当时,他听了就有些心惊肉跳的。这说的不就是林朝澍吗?因为自己夹在两个哥哥当中,所以好些日子都躲着他们走,对他们的情事也是能不知道就不知道,就算知道了,也当做不知道。听婶母的意思,白皓和林朝澍的关系应该已经稳定到谈婚论嫁的地步了,然而今天,他从林朝澍的眼神和动作里根本看不出端倪。而关意晟这边,他就更加看不明白了。那个小女孩儿真的是他的女儿吗?如果是这样,那么他们就之间就不止普通的情人或旧情人那么简单了。按关意晟那么重情的性格,连冯月华那样的妈妈都能忍,且忍了这么多年,怎么可能不认回自己的女儿?他又明明还喜欢着林朝澍,又怎么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女人带着女儿嫁给白皓?

白凯的心里纠结万分,他总是无辜地被拖入八卦的深渊之中,而这些人,却统统没有一个人愿意给他一个痛快。

第六十一章 犹为离人照落花

“习惯的力量如此巨大,以至于当我们发现时,一生就已经这么过去。”——关意晟

父女两人看着救护车开出门口,拐弯便没了踪影。关意晟摸摸林一一的头,蹲下来看着她的眼睛说:“没事儿的,回头咱们给妈妈打电话,好吗?”见小姑娘懂事地点点头,他稍稍松了口气,又问道:“那现在咱们回爸爸家好吗?”

林一一看着关意晟,点点头,乖巧地跟着他上车,自己爬进安全座椅里坐好,熟练地扣好安全带。过了一会儿,她突然轻轻地喊了一声“爸爸”。关意晟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问她什么事。小姑娘咬着唇犹豫了一会儿才说话:“冯奶奶…不,奶奶,她是跟你住在一块儿的吗?”

“不,她不和爸爸住在一块儿?你想见她吗?”

小姑娘睁着大眼睛,顿了两三秒才使劲儿地点了点头。

关意晟笑着说:“这事儿…要妈妈同意才可以,要不,下回咱们问问她?”

林一一赶紧摇摇头:“不用!我妈妈同意的。她说了,只要我自己想好了就可以的。”

关意晟沉默了。他不知道该如何向女儿解释,自己和母亲并不是那种他冷不丁带了孩子回去就能皆大欢喜的关系,他也没有办法向女儿解释,她的出现可能会让自己的父亲不太愉快。这样的场面太尴尬了,他还没有做好准备。然而,女儿的期盼的眼神落在他的肩上,沉甸甸的,压得他心里异常难受。想了想,最终,他还是方向盘一转,向老宅的方向开去。

其实,直到汽车停在老宅的院外,关意晟的心里仍旧充满了不确定。他打开后座的门,林一一已经自己拆了安全带,一脸兴奋地向窗外张望,歪着小脑袋微笑着问他:“爸爸,这就是你家吗?”

关意晟笑着点点头,把她抱下车,牵着她的小手,走了进去。这个场景,有些似曾相识,他脑子里模模糊糊地闪过那些声光画面,和手心里对触感的记忆。初中毕业的那个暑假,他第一次偷偷拿了车钥匙去开车,结果却被关意群发现,小肉球刚到他腰那么高,死死地抓着他的手要跟着去。他去大街上乱闯了一圈回来,自己兴奋得不行,手心里是涔涔的汗,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关意群根本不知道危险,一路上叫得比他还大声。他也是这么把他抱下车,牵着他的手,走了同样的一段路。他被回忆弄得有些心慌意乱,下意识地低头去看女儿,林一一正好仰着笑脸抬头,冲他甜甜一笑,像是一道光直接劈进了他的心底,亮光大作。突然地,只是一瞬间的事,他的心就这么莫名地安定了下来,什么纷乱的念头都扔掉了。

管家刘叔早就开了大门在门口候着,见他牵了个小女孩儿走过来,仔细这么一打量,心里疑惑起来,只是很快就掩饰了过去,笑着上前打招呼。关意晟点点头,问道:“我妈在家吗?”

刘叔点点头:“在花房那边看书。我过去跟她说一声吧。”

关意晟挥挥手:“不用,我自己过去。您去让厨房里准备一点儿给孩子吃的菜,晚上我们在家吃饭。”

刘叔应声而去。关意晟牵着一一往屋后的花房走。林一一忽然拽了拽他的手,小声地问道:“那是爷爷吗?”

关意晟一愣,意识到自己刚才忽略了女儿,忘了向她介绍这个全然陌生环境里的人事物,于是歉意地说:“不是。爸爸刚才忘记向你介绍了,那是刘爷爷,就像你黄奶奶一样,是在家里帮着照顾你爷爷***人。”

“哦…”林一一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冯月华此时正坐在花房旁的大树下,就着一处荫凉,一杯咖啡,几块小饼干,捧着一本书,看看睡睡,隐约听到花园里有小孩的声音,她只当是自己听错了。这座老宅已经很多年没有过孩子的声音,甚至人声都很少,有时候自己在家里办些沙龙什么的,人走了之后,却更显得空旷静寂。直到关意晟和林一一站到她的面前,她才从恍惚中挣脱出来,摘下眼镜,慢慢地,笑容由心底里浮上来,她拉住一一的手,放低了音量,用少有的温柔的语气说:“咱们家一一来了啊…”

林一一抬头看看爸爸,又看看冯月华,问道:“你真是我的奶奶吗?”

冯月华一怔,笑着反问:“是谁告诉你的?”

“是妈妈。爸爸也说了。”

冯月华看了看关意晟,这些天来心里堵着的一团石头,顷刻间土崩瓦解,碎成了一颗一颗的小石粒,滚落在湖水里,激起了大大小小细细碎碎的涟漪。她低头,一眨眼,很快又抬起头来,摸了摸林一一的头:“我是你爸爸的妈妈,当然就是一一的奶奶了。来,你这是第一次来奶奶家,奶奶带你去看好玩儿的东西。”

“好!”林一一响亮地答应了,然后才想到什么般回头看着关意晟。关意晟点点头说,去吧。冯月华经过关意晟身边时,顿了一顿,然而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牵着一一,喁喁说着私语,往楼上自己的房间走去。

关意晟看着她们的身影被花木隐去,低头看向小茶几上的东西:一只咖啡杯,一个点心盘,一本书,一张椅。他看了一会儿,然后在冯月华坐过的椅子上坐下来,抬头看了看她看过的那方已经变成粉色的天空,咬了一口她喜欢的stohrer的甜点,满口的甜腻,他却眉头都没有皱,只是慢慢地慢慢地等着水果和奶油的香气散去。

天色一点一点地暗了下去,关意晟仍是独坐在花园中,看着餐厅方向的灯光亮起,光线在密密相叠的树叶中间,隐隐绰绰地,点点撒金。他一个数字,一个数字,缓慢而坚定地按下了林朝澍的号码,一动不动地等着。响了四五声,电话才被接起来,背景里有人说话的声音,隐约能听出是白凯。

“外婆怎么样了?”

“膝盖半月板损伤,其他的没什么大碍,都是些小的擦伤。一一呢?她还好吗?”

“我带她回我妈这边了。一一说,她想见我妈。现在,跟我妈在楼上房间。”

林朝澍那边一阵的静默,只听得到呼吸声,大约一两分钟后,她才说话:“等会儿我们就回家了。等外婆这边儿安顿好了,我再去接她,可以吗?”

关意晟本想说自己会送一一回去,然而,转念一想,话到嘴边又咽下,简单地应了声好,嘱咐了一两句便挂断了电话。他站起来,拾起茶几上这本法文版的《追忆逝水年华》,轻轻摩挲了封面破皮卷起的地方,这本书,几乎是从他有记忆开始,便放在了冯月华的床头,如今,也跟着她在寂寞的年华里一同老去了。

关意晟走进餐厅的时候,林一一已经乖巧地坐在椅子上了。管家见他也来了,一挥手,很快地便上齐了菜。林一一吃饭的时候,不多说话,细嚼慢咽的。冯月华一直注意着给她布菜,小姑娘甜甜地说谢谢。吃完饭,刚洗完手漱过口,林一一便拉着关意晟到沙发旁,拿起一个糖果色的小皮包,又从皮包里面掏出好几个绒面的盒子,献宝一般堆到关意晟的前面:“这都是奶奶送给我的,是她小时候用过的,爸爸你看看,真漂亮!”

关意晟打开了几个小盒子,里面都是一些小女孩儿喜欢的头饰或是胸针,造型复古,看起来有些年岁了,但是上面嵌着的宝石依旧熠熠生辉。林一一不知道这些东西的价值,但是关意晟心里有数,不过,在他心里林一一闪闪发亮的眼睛,比起宝石来更耀眼。他故作认真地看了看,赞许地说:“嗯,是挺漂亮的。”小姑娘得意地把小盒子里的东西都拿出来,一件件放在茶几上,左看右看。冯月华在一旁越看越欢喜,又上楼去,端了个盒子下来,跟着孙女一块儿挑挑拣拣地,脸上竟有了小姑娘一般的神色。关意晟在旁,只是偶尔搭腔,脸上神色温润。

气氛正好,连冯月华也难得地不太出声,认真地听小姑娘嘟嘟囔囔。只听得门口有汽车引擎的声音传来,接着是缓慢而重的脚步声。关意晟闻到酒气中夹着某种沐浴乳的味道,眉头渐渐地皱了起来,头也没回。冯月华正对着门的方向,见是关孟河,招呼了一声:“回来了。”她便又凑到林一一身边去了。

关孟河本来是要径直上楼去的,眼角扫过冯月华,见到她身旁的那个小人儿,忽地身形一顿,而其他两人都没有要做任何介绍的意思,小姑娘也只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压根儿没注意到家里多了个人。他扫了一圈,低声道:“小晟,你跟我上来。”

关意晟眼神一闪,面色清冷地站起身来,正要转身跟上。冯月华突然出声阻止:“小晟,你陪着一一吧。我跟你爸说两句话。”关孟河眉头紧锁,犹在发愣,她经过时,丢下一句“到我书房吧”,就翩翩然上楼去了。

林一一这才注意到大人这边的动静,看着关孟河的背影,愣愣的,继而又安静地低下头去把弄她的小玩意。过了一会儿,关意晟的电话响了,他一看,是林朝澍的号码,按下接听,送到了一一的耳边,听她奶声奶气地说:“好,我马上就出来。”

关意晟领着一一往外走,她身上挂着那个小包,脚步一跳一跳,小包一跳一跳。远远地见到林朝澍,她就撒开小脚丫跑了过去。林朝澍笑着蹲下身抱住了女儿,亲了亲,低低说了两句话。忽地,林一一又挣开妈妈,朝一旁笑着跑过去。关意晟慢慢地踱出来,见到白皓抱着林一一,两人正笑闹成一团。

林朝澍轻声说:“今天麻烦你了,我们先回去了,你也进去吧。来,一一,跟爸爸再见。”

一一听到妈妈的话,在白皓的怀里笑着挥挥手:“爸爸再见!”

白皓脸上还带着来不及收掉的笑容,冲着他微微一颔首,便抱着一一放到后座上,帮她系好安全带,自己坐上了副驾驶的位置。

关意晟站在满口,背倚着玄色雕花铁门,看着这一家三人如同真正的一家三口般迅速地离开这里。他转身往回走,看到冯月华就站在自己身后不远。等他走进了,冯月华才压低了声音说:“我听说建业那边儿传得很厉害,温虹态度很明确,只差就要领证了。这样一来,要想把一一留在身边儿,那就不那么容易了。我这边儿都已经准备好,只要你点头,明天就能进入司法程序。”

门口暖暖的灯光洒在母子二人身上,静止来看,就似一副油画般好看,温情动人。关意晟的脸,正直直在光柱之下,却暗影丛生,看不清神态,只听他语气平缓地说:“您还记得我和小群小时候的样子吗?这样冷得像冰窖一样的地方,我绝不会让我女儿呆在里面。”

第六十二章 云海尘清

“那些柔顺和华丽的表像,从来不是我的脸,是远处看到的幻象。幻象,是别人的。”——林朝澍

范佩云的腿伤很快就缓下来,看起来已与常人无异,但是要真休养好,得两三年不做剧烈的运动。这大半个月里,白皓隔几天就来送一次药,有时候连白凯都要被拎着一块儿来,任由林朝澍怎么推辞都不听。偶尔,她站在窗边,见到他从车上下来,慢慢地走进院子里,在树下来来回回地转圈,很久之后,才会上楼来。

这一天晚上,林朝澍讲完睡前故事,一一却还是了无睡意的样子,关掉了床头灯,她的眼睛里依然倒映着窗外梦一般的月光。小姑娘翻身趴在枕头上,看着妈妈许久,像说悄悄话一般:“mom,will uncle bai be my new dad?”见妈妈只是看着她,不说话,她又接着自言自语:“i love him,really. but now i already have one”那神情,仿佛这是天底下最重要的决定般,满是慎重。

林朝澍失笑,拍拍女儿的小脑袋,笑着说:“there is no new dad thing. don’t worry!close your eyes now.”林一一从她怀里挣开,撑起身子,认真地说:“可是白爸问过我啊…我答应了要好好想想的。”

林朝澍一怔,轻轻把毛毯拉上来,盖住了女儿微凉的,曝露在冷气里的肩膀,把她搂进自己的怀里,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地、有节奏地拍着她的背。

林一一在妈妈的怀里翻来覆去,还不时传出小小的叹气声。林朝澍即使心里有些沉重,仍是忍不住弯起了嘴角。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烦恼,谁要逃不掉,谁也代替不了。

“一一,我们去旅行好不好?”这个想法并不是突然之间冒出来的。她之前就曾经计划过,要在一一幼儿园毕业以后,带她回到她出生的地方看看,只是家里的一场变故让这个计划被暂时搁置了。

“真的吗?去哪儿啊?”林一一一听,更兴奋了。

“嗯,是真的。不过,地点先保密,好不好?”林朝澍见她在黑暗中仍是亮光闪闪的眼睛,哭笑不得地叹口气,“现在,咱们快点儿睡,明天就开始准备行李了。”

林一一连忙紧紧地闭上了眼,不一会儿,就传来了均匀的鼻息。林朝澍半睁着眼睛,看着落在窗棂上的月光,却是几乎一晚无眠。

上班的路上,林朝澍发现自己手机关机了,大概是昨晚没电之后充电,就一直忘了开。她打开手机,听到不停有短信的铃声响起。等红灯的空档里,她拿起手机一看,好几条都是sarah的。

“怎么办?他跟我求婚了?要不要答应?”

“快啊!快点儿告诉我啊!”

“还是答应吧…”

“嗯,纠结什么呢?赶紧出清存货!”

她一路看下来,乐得笑出了声。真不知道她是躲在什么地方给自己发短信的,如果是尿遁的话,那赵卓也太悲惨了,求婚之后,对方的第一句话居然是:等等,我先去趟洗手间…她赶紧回拨了电话,第一句就问:“答应了吗?”

那边传来一串得意的笑声:“当然答应了。我那就是小矜持一下。怎么说我也不会做出亲者痛仇者快的事儿来。”

“恭喜啊!婚期定了吗?”

“还没,不过我们都觉得最好今年就办了,免得夜长梦多。”

“好啊,到时候不管怎么样,我都会给你送份大礼的。”

“什么叫不管怎么样?你就光送礼就行了?到时候怎么也得让一一给我做花童啊!”

“好好好,先不说了,我在开车,回头再聊。”

到了单位,林朝澍也习惯了这里独有的步调——泡一杯茶,理一理一天要做的事情,再不急不慢地按着自己的节奏来。自从高弘毅离世后,她就没再接过兼职的工作,初时是因为精力不够,到后来是则是发觉过去的自己一直活得太紧绷。她总是想为未知的人生做好准备,到头来却发现让人猝不及防是命运的本性,你若是未雨绸缪,它便连天晴热。放下,接受——这四个字说来简单,要真正透彻领悟,原来过程如此之难。

喝喝茶,有时候发个小呆,再细细琢磨手里的工作,这样的生活原来也不错。林朝澍正这么呆呆地胡乱想着,听到一串纷杂的脚步声从会议室的方向传来,门口隐隐有各种寒暄道别的声音。突然,自家领导站在门口喊了她的名字,她抬头望去,处长正向她招手,他身后闪出一道微胖的身影,正笑眯眯地看着她。办公室的同事大多都知道温虹此人,就算工作上没有过往来,电视里总是见过的,因而一道道目光明里暗里都往她这儿送了过来。林朝澍心里微恼,叹口气,稍稍收拾了一番桌面的东西,便迎出去了。

两三百平米的小会议室,此刻就只有林朝澍和温虹两人。林朝澍不知道她在工作时间、工作场合来找自己,如此这般大张旗鼓,究竟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从头到尾,她都觉得白皓的这位妈妈行事里透着古怪。

温虹这次穿着一件墨绿色的旗袍,戴了串玻璃种的项链,黑发如云,整个人的打扮都与她温婉的气质很相符。若是头次见面,林朝澍估计自己真会相信她就是白皓口中的那个温良的家庭主妇。

“林小姐,坐吧!”温虹反客为主,招呼直立在一旁的林朝澍坐下。

林朝澍找了个斜对着温虹的座位坐下,免得二人真成了谈判一般。

“林小姐一定会觉得我很奇怪。说实话,我选择在这里和你见面,是故意的。一是告诉别人,你是我温虹看重的人。我这人在外面的名声,你应该也听过,一般人是不敢招惹的。二来,我要是特地约了你在外面见面,估计我那傻儿子又要跟我着急了。”温虹脸上笑意一直未减分毫。倒是林朝澍,猜不出她的来意,也猜不透她话里的真意,于是脸上一点儿表情也没有。

“你和白皓,是多年的好朋友,想必他当年为什么和家里闹翻,你也知道。”温虹看了看林朝澍,见她点点头,又接着往下说,“这件事,他一直以为是他父亲从中作梗,现在都还没有缓过劲儿来。其实,要论起来,他父亲不过是出面当了坏人而已。”

温虹娓娓道来,她并不将当年的这件事视为忌讳。就算现在问她,如果一切重来,她是不是还会作出同样的决定,她一定还会答“是”。白皓从小乖巧,被自己保护得太好,好多事情,她不得不替他想得更多一点,做得更多一点。说出来,可能没有人相信,温虹并不介意白皓的妻子来自什么样的背景或是家庭。她是巨贾之后,与白皓的父亲联手打的天下,若说其中没有辛苦,那是不确实的。而她的婚姻也是一个无法跳脱的泥沼,外面来来去去的人,砍去一茬又生新芽,她终是慢慢淡了心。这样熬过几十年,温虹对自己儿子的人生只剩下最简单的健康与快乐的要求。而站在自己儿子身边的那个女子,朱门大户也好,**小户也好,只要是能风雨共度,就都好。只是,不过是一场小小的试炼,两个小儿女便慌了神,一个退缩,一个逃避。其实,并没有别人硬生生去拆散谁,是他们自己在懵懂中早就松开了对方的手。如果没有温虹的纵容和默许,白皓怎么可能能够如此逍遥地过了这么多年随心所欲的生活。

“林小姐,我很喜欢你。我知道你这里,足够坚强。”温虹指了指心脏的位置,笑着说,“我愿意帮我儿子推你们一把。”

林朝澍摇摇头:“温总,您有没有想过,您做的这些,白皓需不需要?我需不需要?”

“白皓从来没有为了谁,放弃了这么多,坚持了这么久。”温虹脸上的笑淡了点儿,“你怎么想,我其实不太在意。你们真能有结果,当然好。要真是不成,我只求白皓心里没有遗憾。你也是做妈妈的人,想必能明白我的心思。”

会议室里,一片的沉默。林朝澍无话可说。温虹今天说的话,推翻了以往她心里对白皓父母的模糊想象,也颠覆了她之前对温虹的感觉。

“我今天来,只是想告诉你,冯月华,也就是关意晟的妈妈,已经委托了律师,也和法院那边打好了招呼,你随时都可能收到法院的传票,希望你能提前做好准备。我知道白皓那小子早就偷偷在帮你找律师了,如果你真需要帮忙,不要拒绝他。”说完,温虹便站起身来,走到林朝澍身边,轻拍了拍她的肩,“女人,有时候要懂得示弱,不要对自己太苛求。我先走了,你好好想想吧。”

林朝澍无法形容自己现在的心情。白皓过去的情事,其实与她并无关联,那也是他最痛的过往,如今这内里秘辛,就连当事人都尚未知情,她却被迫了解得清清楚楚,让她有种心虚的感觉。林朝澍心里明白,温虹是认定了她不会告诉白皓,才把话说得这样通透无伪,她好像是被温虹强拉入了同一片的帐幕背后,成了欺瞒白皓的共犯。

第六十三章 山河影满

“有些事情,有些人,你可以选择,有些,你不可以。”——关意晟

时速表上的指针已经在200左右徘徊,关意晟却只是直视前方,根本没有留意车速的多少。他一手抓着方向盘,一手一直在重播电话,汽车的音响里一个女声反复地说着: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您稍后再拨。

冯月华给他打电话的时候,他正在天津新厂工地的奠基典礼上。现场太吵,他根本没有听到铃音,手机在裤袋里持续震动了很久,他才感觉到。冯月华语气冰冷,带着压抑的怒气,劈头就训:“要不是我,那个女人现在已经带着一一跑去美国了!你还在那儿做你的春秋大梦。”

关意晟眉头一皱,腾地站了起来,也不管旁边陪坐着的人什么表情,一脸煞气地往安静的地方走去。

“什么意思?”

冯月华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刚刚机场海关那边打电话过来,林朝澍带着一一要出境,目的地是美国。现在,海关暂时扣住了她们。白皓也在,不知道能撑多久。我现在正在赶过去,你要是事情办完了,也可以过来亲眼看看。”

“为什么海关会扣住她们?”关意晟觉得好像有人一脚踩上他的某根神经,整个人都被扯得紧绷起来。

“为什么?这有什么为什么?你难道从来没有担心过这个问题?幸亏我跟机场海关打了招呼,不然,就算盯紧了航空公司也没用。这次,他们是一起坐白皓的私人飞机走…”冯月华还没有说完,关意晟就已经挂了电话。

是的,他的确没有想过,林朝澍会一声招呼也不打就这么离开。如果她会离开,早在自己不知真相步步紧逼的时候就离开了。如果那时,她都能顶着压力留下来,现在又为什么会离开?他也不相信林朝澍会跟白皓走。一个爱自己爱到愿意放弃所有坚持的人,怎么可能忽尔就改变了心意?

可是,事实就在眼前。他想要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也必须阻止自己的母亲再一次把事情往更为糟糕的方向推去。关意晟找司机拿了钥匙,一路往机场狂飙而去,林朝澍的电话一直关机,这让他的焦躁情绪成倍累积。

一路上,关意晟的脑子里能想的问题不多。隐隐的不安,慢慢地从不知名的地方渗了出来,渐渐地淹没他原本的笃定。那一年推开房门,空气中凝滞的气味,似乎此刻仍在他的鼻尖萦绕,鲜明如同昨日一般。

两个小时的路程,关意晟只用了差不多四十分钟,正好早冯月华一步赶到机场。冯月华冷眼扫过他,便踩着高跟鞋气势汹汹地往边检的办公室走去。还未到门口,已经有几个人迎了过来,冯月华见其中还有一两位熟人,只得停住脚步,寒暄起来。关意晟则是径直走了进去。

白皓见到关意晟,面色不豫地站了起来,语带讽刺地说:“原来是关总啊。我还说是哪尊大佛挡在前面呢。”关意晟只是轻轻扫了他一眼,像是没有听到他说的话,微笑着朝一一招招手:“一一,来,到爸爸这儿来。”

一一正要过去,林朝澍轻轻拉住她:“一一,能不能先让妈妈跟爸爸说几句话?”

林一一点点头,看看妈妈的脸色,又看看爸爸,面露忧色:“可是,你们不能吵架!”

林朝澍一僵,想要用笑容来安抚女儿,末了只挤出了嘴角的一点弧度,微微地点点头,把女儿往白皓那边儿一推,然后引着关意晟走到房间的另一角去。

“为什么我会在限制出境的名单上?”林朝澍背对着女儿,压低了声音问。

“你要带一一去美国,为什么没告诉我?”关意晟盯着林朝澍的眼睛,反问。

“我连和女儿一起旅行的权利也没有了吗?”

“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你都已经向法院申请监护权了,你事先告诉过我吗?”林朝澍恨恨地瞪了回去。她当然知道这不是关意晟的意思,他可能对此完全不知情。然而,即便如此,她还是气恼的。他明明保证了其他的事情都由他去处理,结果还是没能阻止冯月华把事情闹上了法庭。

“法院?监护权?”关意晟被她眼中明明白白的恼恨刺伤,下意识地问出口后,突然明白了,禁不住转头看了看走到了林一一身边去的冯月华。

“昨天我就把法院的信快递给你了,没收到吗?”

“没有,昨天下午我去天津了。”关意晟简短地解释,心里对事情的前因后果有了大致的了解和判断,他低低地说,“对不起,我并不知道我妈会这么做。”

他低垂着眼,掩去了眼中一闪而过的疲惫与无奈。无论是学业还是工作,都是那么强势的一个人,唯独在面对自己的亲人时,总是满身的压抑。林朝澍仿佛都能感受到那种被困得喘不过气来的感觉,她的气忽地就消失了,心就似烈日下的冰淇淋,迅速地融了一地。

“为什么,他,也在这里?”关意晟状似不在意,低头看着地板。

林朝澍见他这幅模样,胸中似有一种莫名的情绪四处突围,来回地碰撞,有很多的话堵在那儿,不能,也不敢往外说。不论是争夺监护权,还是机场扣人,都不是他的错,他毫不知情。似乎,也不能说是冯月华的错。温虹最近在各种场合放话,就连高明都给林朝澍打了电话询问这件事情,这样的阵仗估计一是要制造舆论压力给林朝澍,一是想要逼着冯月华出招,好把林朝澍往她那边儿推。果然,冯月华一急,连关意晟一贯的反对也顾不上,私下里就动手了。她不知内情,又太过喜爱一一,才会一头栽进其中,辨不清方向。甚至,就连温虹,也算不上错。本就是林朝澍起了利用白皓的心在先,温虹只是爱自己的儿子罢了。谁也不能怪,谁也都没错。林朝澍曾经有过的那种自由而恣意的感觉,突然蒙上了尘埃,整个人像是被一张无形的网又重新困住。

“我们只是在机场碰到,正好他去美国,搭他的飞机一起走而已。”林朝澍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里的情绪,“我想带一一回去她出生的地方看看,再好好想想以后的路,想好了,我会告诉你的。关意,我不是不告而别,也不会消失不见的。”

“只是不再回来了,对吗?”关意晟缓缓地抬起头来,眼里有了一层薄雾,又被他迅速地眨去,“所以…这一次,我还是被抛下的那一个?”

林朝澍被他眼里的受伤深深撼动,她忍住想要碰一碰他的冲动,咬住了下唇,顿了几秒:“我不能放弃一一。看样子,你妈妈也不愿意对一一放手。我可以逼着关孟河去对付自己的太太,但是我没办法逼着你站到你妈妈的对立面去。”

“小雨,你能不能对我,有基本的信任?无论是当年也好,现在也好,问题一出现,你就撇开我,自己一个人逃走。你说这是为我好,那你有没有问过,我要不要这样的好?”关意晟的声音压得很低,音量很小,而其中的痛苦却因此显得更为庞然,“有什么问题不能一起面对?我没有你想象中那么不堪一击!”

关意晟的话给了林朝澍迎面一击,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反驳不了,默然地低下头去。而关意晟自己,也被这番情急之下说出来的话打通了他心里的某处反复琢磨而不得其门而入的屏障。像是有一股泉水,正从那破裂之处潺潺地往外冒,涌向他身体的每一处角落。他突然伸手抓住了林朝澍的手臂,因为太过激动而控制不好自己的力道,让林朝澍下意识地轻呼了一声。

“你干什么?!”白皓实在忍不住了,暴喝了出来,抬脚就往这边走。

“不要!白皓,你先别过来,我没事!没事!”林朝澍慌忙转头阻止白皓,见他止住了步子,才回头看向关意晟。

关意晟放松了手上的力气,用一种从未有过的慎重其事的语气说:“有一件事情,我犹豫了很久,该怎么跟你说,总想等到最恰当的时候。现在来看,是我顾虑太多,我对你,也一样不够信任。”

林朝澍被他的话弄得心里七上八下,又毫无头绪,只是睁大了眼睛望着他。

“你还记得那一次我取了你和一一的dna样本吗?我亲自做的比对,我和你不是兄妹,你和关孟河没有任何的血缘关系。”关意晟略微弯下腰,看着她脸上的每一丝表情,却见到她眼中由茫然转而充满了悲伤的情绪。

林朝澍挣开他的手,轻声说:“关意,你何苦这样?如果你真的打定主意要我留在你身边,不需要去编造任何理由。我说过,只要你真的想要,我不会拒绝。”

“是,我要你,不需要任何的借口。我还没有可怜到这种地步,需要这样自欺欺人。我要编造这样的谎言,一早就说了,不用等到现在。如果你不相信,可以跟我去实验室看我所有的实验记录和数据原件。”

关意晟的笃定,让林朝澍心里慌乱了起来。她下意识地拒绝相信,拒绝自己为此而产生的隐秘的动摇和希望,她不想到最后,仍是一场空,一场永远也不能再做的梦。她喃喃而无措地问关意晟:“为什么?为什么不早说?偏偏现在来告诉我?”

第六十四章 风不定

“人生不是童话,王子和公主快乐地生活在一起,便能概括往后的漫长。”——林朝澍

小时候上学,老师说“人定胜天”。那时候,多天真,天真到信以为真,以为人生里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没有翻不过去的高山,只要足够坚定,就能平山填海。长大了,成熟了,经历了,才知道,你可以炸山筑坝,但却对抗不了随之而来的连年干旱,你可以疯狂地消耗能源,却控制不了逐渐加大的臭氧洞。当你已经习惯了人生的变幻,命运的莫测,哪怕一丁点的顺心如意都会使人心存怀疑。

可是,如果,真的是真的呢?

命运,憋着坏笑扬长而去,留下林朝澍,不知所措,与关意晟面面相觑。

最初时,她当然是不信的,不敢想,不敢信,以为这只不过是关意晟的缓兵之计。她读过高云清的那封信,她见过关孟河手上那份dna报告。信是真的。信上娟秀而洒脱的笔迹,她绝对不会错认,她甚至还说得出那几张信纸的来历——高云清有一本厚厚的札记本,几近正方形的形状,深褐色的、光滑的纸,在每一页的右下角,有一朵小小的云,札记本就摆在高云清的案头,经年累月。在某些睡不着的深夜里,她曾经莫名地想起那封信,越想越清醒——关孟河可以伪造dna的报告,却绝对没办法伪造出这样的一封信。

而现在,关意晟说,她不是关孟河的女儿,也不是他的妹妹。信,是真的。那么,什么是假的呢?林朝澍看见了关意晟手中捧着的那个饱满鲜亮的红苹果,却隐隐能猜到咬下去的结果。

那时,她咽下慌乱与动摇,心虚地扯开了大旗,竖眉立眼地瞪着关意晟,只当他是在骗人,就是在骗人。她不敢再多拉扯,回身快步往白皓和女儿的身边走。关意晟大步一迈,单手牢牢地扣住了她的手腕,林朝澍鸵鸟一般的逃避态度刺伤了他,激出了他苦苦压抑深埋心底的疯狂:“我真不明白!如果你连血缘禁忌都可以不顾,还有什么不能面对?还是说,那一晚,你并不是真的想上我的床,只是吃定了我一定不会动手?”

这几句话,就着薄怒,冲口而出,即使有意压低了音量,仍是隐隐约约地飘到了房间的另一端,令白皓眉头紧锁怒发直竖,让冯月华瞬间惨白了脸。

接着,就是一场混乱。林朝澍已经记不得究竟发生了什么,谁说了什么,谁又做了什么。质疑的,鄙夷的,困惑的,悲伤的,怜悯的…各种各样的眼神仿佛四面八方朝她袭来,令她愣在原地,张口无言。

“妈妈!”一声带着哭腔的呼喊横空而出,把林朝澍从混沌的自我中震醒。她推开不知何时挡在前方的关意晟,一把抱起女儿,紧紧抱在怀中安抚。

场面突然地静了下来。关意晟看着如风浪中的孤舟一般的两母女,心里深深地叹息着,震颤着,懊恼着,悔恨着。

“妈妈,这件事,我会跟您解释的。但不是现在。”关意昇看着方寸大乱的冯月华,她眼中的恐惧和震惊也让他的心揪痛,此刻却只能撇过头去不看。

“白皓,我真心感谢这么多年来你对她们的照顾。可是,这是我们之间的事情,和你没有关系,请你不要插手。”

关意昇半拥住林朝澍,推着她往外走。使力定住身体,林朝澍转身向白皓匆匆地说了句“对不起,耽误了你的行程”,也不等他的回应,便抱着女儿匆匆往外走去。

“妈妈!妈妈!这上面写了什么?”林一一摇着神色凝滞的林朝澍,把她从纷乱的思绪中拉了出来。她回过神,见女儿正努力地认着a4的报告纸上一个个的英文单词,赶紧放下,摸了摸一一的头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妈妈,我饿了…”林一一偎依在林朝澍的怀里,撒娇地嘟起了嘴。

孩子,是最真实的存在。不管你是悲是喜,是爱是恨,她饿了就要吃,困了就要睡,往往能让林朝澍虚无而复杂的世界瞬间变得简单而纯粹。

“我们要去吃饭,你要一块儿去吗?”林朝澍不理关意晟专注探究的眼光,牵着林一一站了起来,环顾着这间很有学院风的办公室,见不到任何与食物有关的东西,便轻声问他,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般。

关意晟抱着林一一,领着林朝澍朝灰白的建筑走去,云哥已经候在门口,稍一愣神之后,便微笑着向林朝澍点了点头,继而微微躬身问关意晟:“老板,菜都备好了,叫起吗?”

“嗯,劳烦了。”关意晟嘴里答着云哥的话,眼睛却看着林朝澍。林朝澍打量了这个地方两眼,便垂下眼帘。

云哥见状,偷偷向旁边的人做了个手势,见关意晟正要往里走,忙上前一步,有意无意地挡在他身前:“您是在餐厅用,还是在您的房里用?”

关意晟脚步一顿,自己从来没有在餐厅吃过饭,云哥不可能不知道。他看向云哥,对方仍是一脸谦恭的笑意,只是眼神有些不寻常。关意晟马上会意,站定了,想了想,转身问林朝澍:“你觉得呢?”

林朝澍从他手里接过了林一一,放在地上,理了理她的衣服,淡淡的声音飘过来:“无所谓。”

“那就去我房间吧,让他们把连着后院的门打开。”关意晟仔细交代了一番,才又牵起林一一的手向前走。一路上,干干净净,不该出现的人,一个也没有,偶有男侍者经过,打过招呼便匆匆离去。关意晟这才放下心来。来自家的会所吃饭,一是考虑的时间晚了,别家的锅都凉了,二是他还想找机会和林朝澍说两句话。只是,他忘了,这个时间点,正是那些姑娘“内训”的时候,很容易就会撞见不太适合林朝澍见到的人和事。

到了房间,菜已经摆好,平时被窗帘遮得严实的落地窗被拉开,和房间相连的小花园里日光正炽绿意恰浓。三人安安静静地吃完饭,林一一已经忍不住困意,连最喜欢的甜品在前,都只是咬着调羹小**啄米般地打盹。

关意晟拿下女儿手中的调羹,轻手轻脚地抱起了孩子,对林朝澍说:“这是我的房间,里面有床,让她先睡吧。”

林朝澍跟在他身后走进卧室,等他把一一放好,仔细地为女儿掖好被角。所有的事情都做好停当,两人站在床边,气氛忽然凝滞,就像是热带气旋来临之前的闷热。

关意晟轻轻拉起林朝澍的一只手,慢慢地,一根一根手指地仔细地与她的纠缠、交握,再微微用力一扯,把她带到自己的身前,见她仍是低头不语,伸手把她垂落的头发撩到脑后:“我们,是不是应该好好聊一聊?”

林朝澍抬头看了他一眼,手一扭,固执地从他的掌握里挣脱了开去,不发一语地往外走。这种别扭的样子,关意晟并不着恼,看着她的背影,眼神绵密粘腻。

林朝澍知道自己现在很可笑。今天,关意晟在她的世界里扔下了一颗炸弹,几乎所有的东西都在分崩离析,可是,她现在却被一些细枝末节的事情刺得心绪难平,不能多想,一想就气闷,却又忍不住去虚构故事和细节。虽然她很少去娱乐场所,但这并不代表她没有常识。这里是什么地方,她几乎是一踏进来就猜出了一二。虽然白日的阳光和绿色的植物,让这间房看起来就像是平常的酒店套房,却也不难想象入夜后销金窟温柔乡的样子。

林朝澍在沙发上坐下,深深吸气又吐气,砰地用力关上了脑子那扇门,把那些乱七八糟的画面都拒之门外。

“为什么不早点儿告诉我?”

“…还有一些事情没有弄清楚。我想查清楚了再找个适当的机会跟你说,但是…”

“你在查谁?”林朝澍的声音有些许的干涩,绷得紧紧的,“查我妈妈吗?我想,你应该什么都查不出来吧?”

关意晟握住了她的手,紧紧的:“是,你说得没错。”

“你没有想过换一换调查的对象吗?”林朝澍的声音轻柔,却不乏嘲讽的意味。

“小雨,你能确定那封信是你妈妈写的吗?”关意晟问得很委婉。

林朝澍点点头:“是她写的。那封信,是真的。我读过她留下来的所有日记,她没有必要骗关孟河…”忽的,她顿住了,呆呆想了一会儿,才迟疑地说:“如果…如果她真是要骗关孟河,那也不是不可能…为了逼他放手,她是做得出这样的事情的…不,不对,她可以编出一封信,但是dna是编造不出来的…”

越想,林朝澍越觉得混乱,像是小猫想从纠缠一团的毛线里挣脱出来,却只是把自己缠得更紧,更深。

关意晟也没有答案,他手里只有最后的结果,但却没有足够的资料能够拼凑猜想出真相的轮廓。知情的人,当事的人,几乎都已经不在,而那个仍在的人,手中捏着秘密,或是秘密的一角,却不肯交付。

第六十五章 人初静

“经历过彻底的失去,安全感早就荡然无存。”——关意晟

在最初的时候,即使关意晟对关孟河过往的作为有多么不认同,他也没有怀疑过关孟河手上的那份亲子鉴定——编造一个**的戏码来阻止自己儿子恋情,这得是有多变态多疯狂的编剧才能写得出这样的情节?关孟河不是这样的人,他或许冷情,或许势利,或许权欲熏心,但他足够理智。

其实,对于关孟河的那段隐秘的出轨,关意晟并不是一无所知。少年时的他,听过别人的耳语,渐渐明白,那是这个家庭华服下的疮疤,碰不得,说不明。关孟河后来也有过三三两两的荒唐,在那些来来去去的年轻女人的脸上,关意晟隐约能够见到同一张脸。其实,有些人只是固执地喜欢同一类型的女人,这未必就能说明什么——有一度,关意晟是这么觉得的。然而,当关孟河亲口说出这段过往时,里面充沛的,对于细节的清晰记忆,让关意晟心里对这段往事有了不一样的认知。只是,这些体会和感觉,都是他不能对林朝澍清楚言明的。

当发现林朝澍和自己并无血缘关系之后,关意晟才开始回头重新审视那份他曾深信不疑的亲子鉴定报告。他去找关孟河索要当年的那束胎发。关孟河大约有五六分钟的时间没有开口说话,父子二人在沉默中对峙着。

“早就烧了,扔了。”关孟河疲惫地闭上眼,不去看儿子眼中执拗的眼神。

如果,那束胎发真实存在过,这样的说辞也是能够说得过去的。谁会把炸弹的引线还留在身边,难道是等着它下一次被引爆的机会吗?无论怎样,关意晟心里明白,在关孟河这里,自己不可能再得到什么。

胎发的“消失”,让关意晟再也没有机会去厘清自己心头的种种疑问。一般来说,胎发都是人为剃下来的,不太可能有毛囊保持在上面,这样的样本检测出的结果就很值得怀疑。而那份鉴定报告上却清清楚楚地写明了,是在毛囊中提取了足够的检测样本。这就意味着——假如关孟河没有说谎——这束胎发并不是平常人家在孩子满月时剃头留下的纪念。高云清在把它们寄给关孟河的时候,很可能是有意地放入了好几根拔下的头发——这说明,她是不怕,甚至是希望关孟河去做亲子鉴定的。可是,这样的推论是不合理的。不管怎样,高云清都不可能提供出一份真正的关孟河女儿的胎毛,就连关孟河也做不到——关家已经三代没有过女孩儿了。

就在刚才,林朝澍说,用万分肯定的语气说,那封信,是真的。也对,如果不是认得自己妈妈的笔迹,她怎么会轻易相信一个陌生人说出来的那样可怕的所谓事实。关意晟脑子飞快地转动着。既然林朝澍不是关孟河的女儿,那么高云清要么是故意误导关孟河,要么就是自己弄错了。

所以,不管怎样,这份亲子鉴定肯定是伪造的,关意晟如是认为。那么,是不是可以推断,关孟河早就知道林朝澍不是他的女儿了?那他为什么不惜揭开自己深深隐藏不欲人知的过去,编造了一个近乎残忍的谎言,来拆散自己和林朝澍?对于这些问题,关意晟还没有答案。

关意晟曾让人去林朝澍出生成长的小城,去追寻当年那些人和事留下的蛛丝马迹。在那座年轻的海滨小城里,当年高云清被**的事件曾经轰动一时,而之后林立夏的疯狂举动,更是让整个事件变成了一个口耳相传的传奇故事,至于里面还有多少事实,又添了多少世人的想象和投射,却已经不可考。而年深月久,真正接触过林朝澍一家的人,对高云清这个人只余下了清晰的印象,却模糊了细节。去林朝澍出生的医院,已经找不到当年任何的纪录,这在过去纸质资料存档的年代,是经常会发生的事情。而林立夏的案件,由于他的自杀,警方没有得到任何的当事人的陈述。一切的事情,就像是被时光的洪流掩盖在了层层的沙石泥土之下。

事情似乎又回到了原点。

其实,在某种程度上,关意晟和关孟河是相似的。他们顾大局,看大方向,在必要的时候,有壮士断腕的狠劲,能决断。如果这件事情只和关意晟自己有关,他早就放过不理了。不管是关孟河在造假,还是高云清说了谎,于他而言,只要林朝澍不是他的亲妹妹,那么,那些悬而未决的疑问,又有什么重要呢?过去的已经过去,无法更改,当下和未来才是真正应该把握的。他还不能停止翻查过去的努力,只是因为林朝澍需要一个答案。

林朝澍被他握住的手,冒着一层一层的冷汗,微微地抖着。她神情有些呆滞地看着某个地方,眼泪却慢慢地在眼眶里聚集。关意晟轻轻地把她拉到自己的怀里,松松地抱着,用拇指抹去她眼角噙着的泪,再把她的头放在自己的颈窝里,像是对待脆弱的初生婴儿般。

“所以…我真的不是关孟河的女儿,一一是个健康正常的孩子,我们…我们并没有…”不知道过了多久,林朝澍才开口说话,细声低语,似是直到这一刻,才真正理解了现在的状况。

听她这么说,关意晟抚着她的双臂,撑着她,稍稍分开两人之间的距离,好让他能够看见她的眼睛,也让她能够看清自己脸上认真的神色:“是,没错!我们之间,没有任何的血缘关系。你不用再为一一提心吊胆,也不用为了躲我又背井离乡。这多好…小雨,这真好…”关意晟缓缓地低下头,用自己的额头抵着她的,在这么近的距离里,感受到她温暖轻缓的鼻息,有一种尘埃落定再无风波的幸福感,慢慢慢慢地在心头累积,让他忍不住闭上了眼睛,体会着这难言的一刻。

时间仿佛被拉得很长,一切都是缓慢的,所有的感受在这缓慢里,变得清晰而巨大。关意晟能闻到她发间隐隐约约的,熟悉的清香,还有从她温热的身体里,从那些被衣服遮盖的隐秘的地方所散发的独属于她的体香,微甜,有淡淡的奶味。她微侧着身体被他搂在怀里,曲折的胸线随着呼吸的起伏,一下,一下,安静而亲昵地按压在他的胸膛上。他能感觉到自己从心灵到身体每一处的变化,这些变化,不再带着压抑,不再有不顾一切的孤勇,也不再有不能言明却又无法回避的羞耻感——他是如此愉悦与安定地细细品味着心灵的满足和身体的冲动。

关意晟说不出此刻自己内心的感受,只能用身体去表达。他情不自禁地用自己的鼻子去揉弄林朝澍的鼻尖,用嘴唇去搔动她脸颊上的小汗毛,直至再也按捺不住冲动,试探地,温柔地,吻着她的嘴角,含着她的嘴唇,呼吸着她的呼吸,沉醉地沉溺在这唇齿之间。

林朝澍没有躲,也没有抗拒。初初,她有些木然,有些出神,关意晟的温柔缱绻,好似隔了一层纱,她看得见,摸得着,却不真切。直至,他开始用当年她最喜欢的方式亲吻她,有什么重重地打在她的心里,一把扯开了他们之间的那层纱,释放了她苦苦压抑在心底的回忆和感情。她鼻酸,她流泪,她在他温柔的轻吻里呜呜地,像个孩子一般地张着嘴哭泣。

关意晟没有被她毫不掩饰的神态吓倒,倒是跟着红了眼眶,只好闭眼不看,和着她的眼泪,拖着她的心神,往最虚无处飘飞。到了最后,已经分不清唇间尝到的究竟是谁的眼泪和苦涩。

越往下吻,林朝澍越是心酸。她推开关意晟,一个人掩面嘤嘤哭泣。女儿还在里面睡觉,有顾忌,不能放声哭出心底的种种苦楚,她紧咬自己握拳的手,堵住了放声大哭的冲动。

关意晟不说话,把她整个儿地抱起来放到自己的腿上,轻轻地拍抚着她的背,等到她渐渐地平静下来,亲了亲她的额头,低低地说:“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谁也不能体会此刻林朝澍心里的悔恨。就像关意晟说得那样,如果她能够对他多一分的信任,在事情发生的时候,选择坦诚地携手面对,而不是心怀悲壮独自承担,那么这些年的颠沛流离,这些年的提心吊胆,这些年的压抑和自困,是不是都不会发生?现在,这样的真相,让她过去的这六七年仿佛成了一场闹剧和一个笑话,也让她的整个人生变成了一出荒诞剧。

峰回路转,亦喜亦悲。

林朝澍没办法像关意晟高兴得那么纯粹。她的感情终于不用背负沉重的十字架,可以坦然地铭记、不忘与坚持。可是,回头望去,她却已经看不清楚自己人生的来路,她不知自己从何而来,因何而来。如果自己不是关孟河的女儿,那她的父亲究竟是谁呢?在那些日记本之外,高云清其余的人生被藏在了哪里?

第六十六 章 俯仰流年二十春

“城市会被夷平重建,人心亦如是。”——林朝澍

林朝澍初到美国的时候,在东部的一个城市住过一段时间。那是个很小的城市,天很蓝,云很白,人很少。两三层高的市政厅是城区里的古董建筑,在她住的那条街上,有一间传了四代人的啤酒吧,有一家食物很粗糙的、铺着红白格子布的装修陈旧的餐厅,转角有一间印度人开的便利店,他几乎认识这条街上所有的人。在离开美国之前,林朝澍特意去这里兜了一圈。啤酒吧还在,餐厅的桌布还是一样,便利店的老板仍是呆坐在收银台后看他的旧电影。一切,仍是她离开时候的样子。她走后的时光,仿佛只是须臾一瞬。

在林朝澍的想象里,故乡就应如那座小城一般——无论你走了多远,只要你回到这里,时间就会失去意义,你可以洗去尘埃,重回本真,找回最初的自己。可是,当机场大巴把她在路边放下,她望着这条人潮如织的街道,禁不住盯着蓝底白字写着“烟霞二路”的路牌发了一会儿呆。

已经13年了啊。足够再长出一个少女时期的林朝澍,又恰恰到了那最难忘记的12岁。自从她懵懂地,头也不回地,跟着高明踏上军用机的那一刻开始,这个海滨的小城市就成了她心底里藏着的琥珀,隔着一层透明滑腻的松脂,最幸福的时光被封印在其中,最黑暗的痛苦也被埋葬其中。她没有想过有一天还会回来。回国后在南方生活的那两三年里,她居住的城市离这里只有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她却从来没有回来过。

走出机场的那一霎,潮湿闷热粘稠的空气迎面袭来,让林朝澍有一瞬间呼吸不过来,片刻之后,她闻到了空气中浓重的水汽以及淡淡的咸腥的气息。有时候,人们以为自己已经忘记,其实,记忆只是沉睡在某个黑暗的皱褶里,等待着某一个眼神、某一阵气味、某一种触觉,甚至是某一处相似的场景,把它们唤醒。那一刻,记忆被嗅觉解封,汹涌澎湃将她淹没。

然而,当林朝澍站在自己曾经最熟悉的街道上,却有了迷失在陌生城市的感觉。这条路,有一个很美的名字,连接着自己的家和学校。曾有六年的时光,她在薄薄的晨曦中醒来,自己穿好衣服,背着书包,穿过浓浓的白雾,穿过细密的小雨,迎着金色的阳光,迎着冰冷的寒风,踏着海浪隐约的节奏,经过一排一排对开相连的郁郁葱葱的榕树,时常有垂落的须条拂过她的脸颊和头顶。而现在,她站在同一个地方,却找不到过去的痕迹,整个城市就像是被推平碾压过再重建起来。

林朝澍去问路:人民医院的家属楼怎么走?凉茶店的伙计,用北方口音的普通话回答她说“没听过”。五金店抱着婴儿看店的女老板,用四川话往店内看去,扬声问她的丈夫,暗暗的内室传来一句:不晓得。她看看头顶灰蓝的天空,突然想起有一个很久远的早晨,她在窗口旁喝水,一抬眼就看见一片明净湛蓝的天。

终于,在一个小时之后,经过了来来回回地走错路,穿过一层又一层的高楼,林朝澍找到了自己过去的家。十几栋八九层高的楼被周围的高楼围住,因为填海的关系,从楼道的窗口望出去,海岸线已经相隔遥远。

从范佩云那里拿到的钥匙已经打不开这扇落满灰尘锈迹斑斑的铁门。锁匠对于这样的情况并没有表现出惊讶,安静利索地帮她换了锁。林朝澍推开门,门摇摇晃晃地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惊动了一屋厚厚的灰尘和墙壁上大大小小的霉菌,让她忍不住连连打了好几个喷嚏。那扇曾经被她撞破的窗户被人修理过,重新安上了玻璃,除了高明,她想不出还有谁会这么做。把窗户都打开,林朝澍才敢正常地呼吸。这一套九十几平米的房子,曾经温馨的过去,已经被时间侵蚀得不成样子。

林朝澍试了试水电,都还有。她放下背包,去楼下不远的超市买了新的水桶毛巾和拖把,一寸一寸地开始清理。一个下午,一个晚上,就这么过去了。当林朝澍洗干净毛巾,放好水桶,把垃圾扔到楼下,东方的天空已经变成了粉红色,城市已经睁开了惺忪的睡眼。林朝澍坐在木沙发上,倦意层层卷涌,她把背包当作枕头,就这么睡在了沙发上。

关意晟很早就醒了。或者,可以说,这一晚,他几乎没怎么睡过。床头点着夜灯,手机关了静音。林一一抱住他给她新买的泰迪熊,粉色的小嘴唇窝成o型,睡得口水淌了一枕头。他还记得自己带她去海边的那一次,那是这么多年以来,第一次有人一整夜都睡在他旁边。只要女儿一翻身,关意晟就神经质地惊醒。要是她睡得沉,长久地保持一个姿势,不安会驱使他伸手去探女儿的鼻息。他知道孩子容易生病,关意群就是的,两三岁的时候常常发烧,夜里更厉害,保姆彻夜地守在他们兄弟的房间,累得精疲力竭。林朝澍自己一个人,究竟是怎么熬过来的?只要一想到这个问题,想象那些画面,关意晟的心就像被蜜蜂蛰了一般。

昨天一大早,门铃便响了。关意晟打开门,见到一大一小,睁着一模一样的大眼睛看着自己,让他觉得自己一定仍在梦中。林朝澍一定是看出了他的不清醒,留下林一一和一个小小的行李箱,说自己要去找答案,便离开了。等他回过神来,冲出门去,电梯门早就关上了。林一一还在屋里,他不能不管不顾地追出去,只能悻悻然回去。林一一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有些不高兴地说:“i think she is mad at you…”关意晟如坠云雾之中,一边和女儿大眼瞪小眼,一边拿起手机给林朝澍打电话。

那一日,林朝澍哭了很久,哭到累了,昏昏沉沉在他怀里窝了很久,当时明明答应过他,不会再离开。只是,当他提出要她们母女搬过来时,林朝澍迟疑了,说要再考虑。现在,女儿倒是来了,妈妈却一副要离家出走的架势。

林朝澍很快就接了电话,轻轻地“喂”了一声就不再说话,让关意晟兴师问罪的虚张的怒火马上熄灭。他看着林一一自顾自去沙发上坐好了,好奇地四处打量,心突然就定了下来,转身背着女儿说:“要去多久?”

“我也不知道…应该不会太久。”

“你应该让我陪你去的。”

“…这件事情,我想自己去完成。”

“那把一一放在我这儿算是什么?是人质?还是为了拖住我,好让你自己溜走?”关意晟戏谑地,半真半假地问着。

林朝澍有一两秒没有说话,只有轻浅的呼吸声传来。“外婆身体还在休养中,黄姨忙不过来。正好…你不是想让我们搬过去吗?你不如先试试看,能不能和一一生活在一起。”

关意晟轻轻笑了起来:“你这是想让我知难而退吗?”他转身看了看已经自己在玩ipad的林一一,嘴角轻轻弯起一个愉悦的弧度:“我明白了。你自己万事小心,有什么事情,第一时间给我打电话。记得,要给我打电话。”他听到那边回了一句“好”,仅只一个字,他却听出了缠绵悱恻的意味来。

最近,关意晟是真的忙。除了制药的老本行,前几年在他的主导下,华越开始跨界涉足相关的其他领域,现在,已经慢慢进入了盈利的阶段。他配合方琼的安排,接受了两家财经媒体的专访,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在财经界很是炒了一轮话题。在旁人眼里,大概觉得他是雄心勃勃的企业第二代,然而,现在回头再看,他自己心里明白,驱动自己的,不过是无聊而已——断了其他的想往和希望,只剩这一个方向可以狂奔,可以发泄自己内心的绝望和愤怒,那就不顾一切地往前跑吧。

因为忙,关意晟没办法留在家里陪着林一一。老宅那边,他想了想,实在不是可以托付的地方。他的爷爷奶奶虽然很喜欢孩子,但自己这件事情还没有和他们漏过口风,贸然地送一一过去,怕是真的会惊到两位老人家。他正想着,林一一突然抬头,一本正经地问:“爸爸,你失业了吗?为什么你还不去上班?”关意晟哑然失笑,再想想,又有些受伤的感觉,虽然是刚刚才开始学着做父亲,但在女儿面前渴望被崇拜的虚荣心却不比别人小。

关意晟一手抱着一只半人高的泰迪熊,一手牵着林一一,搭着他的专属电梯到了华越的办公区。一路上,他对众人眼中的惊讶与好奇视若无睹,如常笑着与他们点头致意。走到自己的办公室前,他打开门,讨好般对女儿说:“这是爸爸的办公室。是不是很大?”

林一一慢腾腾地走进去,四处看了看,对这个挑高而宽敞的空间没有半点赞叹的眼神,叹了一口气,从他手里抱过泰迪熊,好似忍耐地说:“我可以玩ipad了吗?”

第六十七章 归来恰似辽东鹤

“男人的幼稚,只有那个让他缴械投降的人才能见得到。”——关意晟

每周二的上午,关意晟和市场、公关、销售这几个部门有一场例会。

这一天的例会,会议室里弥漫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浮躁和尴尬的氛围。各位老大们神情已经平复,大多和往常无异,但是一旁列席会议的秘书们,几乎内心都在纠结着到底是现在就找个借口退席去讨论这个惊天八卦,还是留下来多收集些细节。而造成这种场面的,正是乖巧地坐在关意晟旁边低头看着ipad的林一一。

关意晟领着林一一进会议室的时候,大部分人已经到场,他浅浅笑着说:“这是我女儿一一。”然后拍拍她的头,让她跟大家打个招呼,抱着她放在了自己旁边的座位上。销售部总监正拉开椅子要坐下,听到关意晟的这句话,有些发福的身体半弯着在空中僵住,好一会儿才慢慢落座。其他的人也好不到哪儿去,众人面面相觑,办公室里简直成了一片石林。之后,便是各种眼神在空中飞来飞去。之前关意晟带着个小女孩儿上班的消息的确是迅速地传遍了整个公司。没有人摸得清这个女孩儿的身份。关家三代都是男丁,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冯家那边也没听说有个这么大年纪的孩子。也不是没有人猜测是关意晟的孩子。但华越是上市公司,每年的公司年报里,股东的婚姻状况是必须公布的,他这些年的确一直是单身的状况。如果是私生女,那就更诡异。关意晟素来私生活极为低调,自律甚严,不太可能做出这样高调“晒女儿”的事情,更何况,方琼的身份在公司里几乎是半公开的,因而这样的猜测很快就被枪毙了。

然而,关意晟那声风淡云轻的介绍,令大家下巴掉了一地,有些人反应快一些,不露声色地左右打量,寻找着方琼的身影。所以,面对小女娃那声甜甜的“叔叔阿姨好”,大家几乎全体慢了半拍,才陆陆续续有了些回应。

在心里哀哀地叫了起来,几乎已经可以想象自己这接下来的几天的悲惨时光。她是方琼的秘书,方琼被塞在路上,让她独自先来,孰料却遇上了这么生猛的场面。到时候,方琼碍于面子,肯定不会当面问关意晟,只会回去对自己三堂会审。

果然,大概十几分钟之后,方琼微喘着气推开门走进会议室,还没有走到自己的座位,就见到了关意晟身旁的林一一,她呆立了一刻,马上又回过神来,斜斜地扫过了ada的方向,然后刻意保持自然的表情和姿势轻轻安置好自己,为了自己的迟到,歉意地冲其他人笑了笑。

关意晟并没有注意到方琼,他正一边听着报告,一边拧开一罐鲜奶递给女儿。林一一皱着眉头,慢慢地伸手接过,像是灌药一般喝了一小口又放下,那神情令关意晟不禁莞尔。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关意晟心想。他还记得认识第一年的春天,林朝澍感冒了很久,他逼着她喝牛奶,结果她每次都是站在水槽旁捏着鼻子一口灌下的,喝完了还忍不住干呕了几声。关意晟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机,想到那人应该还在飞机上,便硬生生按捺下给她打个电话的冲动。

其实,关意晟本也没想过要带着一一来开会的,怕她耐不住无聊。只是,当时林一一对ipad表现出来的兴趣远超过对他,这让他觉得心口一疼,好似一箭穿心,他脑子里控制不住地浮现出林一一和白皓在一块儿自在亲昵的样子。他知道自己这样想很幼稚,但嫉妒的毒液已经浸泡了整个大脑,他恨不得把自己历年来的丰功伟业都列张表,摆在林一一的面前。因为有个小自己七岁的弟弟的关系,关意晟对孩子还算了解,但关意群是男孩儿,对着香喷喷软乎乎又甜又娇的小女孩儿,如果不事先做好准备,关意晟其实很难有自信能应对自如。今天,林朝澍是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让他几乎在女儿面前失了章法。

虽然知道自己向女儿显摆,这个做法有点儿幼稚,但是,关意晟再想想,也不觉得有多不妥——让女儿多了解自己的,不是坏事,而且,他从没有想过要把林一一藏起来,再说,这么可爱的小女孩儿,谁家能有呢?

会议开到一大半的,突然有人敲了敲门,关意晟偏头一看,胡特助推开门,冯月华从她身后走出来,扫了一圈会议室里的人,挥挥手说:“抱歉打扰了,不要管我,你们继续吧。”然后笑着轻声对林一一说:“一一,快来奶奶这儿。带你出去玩儿去。”林一一欣喜地看着冯月华,又转头看向关意晟,得到他的首肯后,才跳下椅子,一路小跑着奔向冯月华。两人牵着手走了出去,胡特助跟随其后,轻轻带上了门。

刚才的那一幕,几乎是夺去了全部人的注意力。方琼正在总结上个月媒体投放的效果,被冯月华打断,听到她自称“奶奶”,感觉到周围的眼神,有的同情怜悯,有的幸灾乐祸,让她几乎撑不住脸上若无其事的表情,暗自深吸了一口气,挺直了腰杆,垂下眼帘,强迫自己把注意力转回到自己的ppt上来。

会议一结束,关意晟和赵卓说着话就出去了。其他的人收拾好自己的东西,三三两两地离开。方琼既不争先,也不刻意落后,如往常般,踩着十二公分高的红底鞋,微扬着下巴,身后跟着ada,妖娆地往自己的办公室走去。走到公关部的办公区,ada拿着会议记录就想回自己的座位,前方的方琼像是长了后眼睛一般,停下脚步,旋身过来,轻声说了句:“你跟我进来一下。”

觉得小腿肚都开始抽筋,低眉顺眼地跟着方琼进去了她的大玻璃房。

“坐吧。”方琼把百叶帘拉上,坐到办公桌后,脸上早就没了笑意。

有些战战兢兢地,只坐了三分之一的椅子,背挺得笔直,不敢看自己老板的表情。

“关总怎么跟大家介绍那个孩子的?”对ada,方琼很少迂回试探。ada是方琼跳槽的时候带过来的,两人共事了几年,还算是有些相互的信任和情谊在。

“…关总说是他的女儿,叫…其他就没说了。”ada回答得简要精准。她深知关意晟是方琼的死结,凡事只要跟他扯上关系,方琼就容易控制不好自己的情绪,外人看不出来,遭殃的却是她身边的人,比如自己。

沉默了很久,方琼什么也没说就让ada出去了。ada如释重负,落荒而逃。

这段时间,方琼很不好过。关意晟拒绝的信息并不只有传递给了她,而是同时告知了自己的父亲方卫国。最初时,方卫国是气得跳脚的,在书房里转着圈骂着“浑小子”,还指着方琼的鼻子说:“你现在,马上,辞职!”方琼是软磨硬泡地跟父亲说好话,说服他相信自己一定能降服了关意晟,撒娇示意他帮忙跟关家长辈们通通气。方琼明白,冯月华是站在自己这一边的。关孟河虽然一直不太热络的样子,但她看得出来,关家到底是谁说了算。

方卫国被女儿的迷魂汤一灌,当时答应得好好的,斩钉截铁地表示要把这件事给办好了。谁知道,过了不久,他的态度急转直下,跟方琼打起了太极,明里暗里地劝,话里的意思是让她不要太执拗。就连一直支持她的柳青也摇头了,还骗着她去了一场相亲宴。后来,方琼偷偷打听才知道,关意晟让了一块几乎能生金子的地皮给了她的二叔,花了大价钱平息了方家的怒气。

这样的结果让方琼气得把自己的房间砸得稀巴烂,还冲到方卫国的书房,顺手操起方卫国最爱的一个青花笔筒就砸在地上。方卫国虽然心疼自己好不容易收来的宝贝,但是面对女儿的怒气,他也是心虚的。

然而,就算背后一团混乱,但面对关意晟时,方琼尽力表现得落落大方心无芥蒂。她感觉得出来,即便关意晟对自己还不到“爱”的份上,但一定是欣赏的。每次,在各种公开场合站在他身边时,她都觉得彼此心灵相通,没有人更懂得他在事业上的用心,也没有人能比她更衬得起他,他身旁这个位置,理当是她的。即使他现在不明白,总有一天会看得见的。她一定会赢!

可是,林…的公开亮相,几乎是一个耳光扇上了她的脸,像是在笑话她的妄想,令她在众人面前颜面扫地,瞬间就让她从“太子妃”变成了自作多情的花痴。而冯月华,当初也曾对自己疼爱有加、赞许有加,现在,却已经根本不会关照她的感受了——和关意晟的态度相比,冯月华的出现,更令人绝望,像是一手把她推到了悬崖边上,连一丝幻想都不留给她了。

林朝澍,方琼知道她,却没有瞧得起她过。可是,如果林一一是关意晟的女儿,那么情况就根本不同了。方琼觉得背脊发凉,只能背水一战。

第六十八章 落花人独立

“这就像是在做一次没有参考图的拼图游戏,你根本不知道最后会拼出怎样的结果。”——林朝澍

会议结束之后,流言就像是空气里的尘埃一般,肉眼看不见,却散播在华越的每一个角落,并且不停地相互碰撞。网络上,公司员工之间的各种内部讨论群里更是热火朝天,尤其是有人见到不停有送货人员往董事长办公室里搬大大小小的箱子,箱子上印着的各色logo,令人咋舌。

有人芳心碎了一地,有人撇撇嘴见怪不怪,有人暗指方琼幸灾乐祸,有人则开始猜测究竟是谁生和关意晟生了孩子…总经理秘书处的人突然间炙手可热,尤其是助理秘书陈姿,没有人敢去问赵卓和李云鹏,除了这两人之外,她就是最接近关意晟的人了,烦得她彻底关了手机和各种聊天软件,对公司邮箱里的八卦邮件也视而不见。午餐时,她通知了楼下餐厅经理空出vip包厢,关意晟和冯月华要带小公主去吃饭。她自己则是选择窝在座位上,哪儿也不去,就连厕所、茶水间都是能不去就不去。

下午上班时间一到,陈姿泡了一杯茶,送到关意晟的办公桌上。小公主估计又被冯月华劫走了,关意晟一个人捏着手机正发呆,连她敲门进来都没有抬眼看。陈姿已经非常小心,防止自己看到任何能引诱她好奇心的东西,却仍是在抬头和关意晟说话时正眼撞上了他手机屏幕上的睡美人图。惊鸿一瞥,尽管只是近距离的面部特写,还是暧昧又香艳,惊得陈姿的小心脏扑通扑通乱跳,尽力言简意赅地提醒老板半小时后有预约好的来访,也不管他有没有回应,赶紧地、几乎是左脚踩着右脚速速离开了办公室。

关意晟并没有意识到小助理的心情起伏,他甚至连姿势都没有变过——侧着身,用手机支着下巴,眼神放空。从早上到现在,他的私人手机一直开着,铃音开到最大,同时开启了震动,就怕漏接一个电话。半天过去了,电池都换了一块,却仍然没有接到那个人的电话,这让他心情很是纠结。

中午关意晟去冯月华那儿接女儿,推开门,只见到一摞摞的包装盒,原本放沙发茶几的地方已经被搬空,铺上了一块垫子,上面伫立着一座巨大的微缩城堡,要走进了才能看见林一一坐在里面,摆弄各种机关,而冯月华则盘腿坐在一边,戴着老花镜看着手里的文件。

从机场截回林朝澍的当天晚上,关意晟就被冯月华堵在了公寓的楼下。她支开了司机和胡特助,一个人坐在“幻影”的后座,昂着头,背挺得笔直,脸色僵硬得可怕。关意晟打开车门时,见到的就是这样的冯月华。这是他意料之中的反应,没有多说废话,他从公文包里掏出了准备好的鉴定报告递给冯月华。冯月华仔细看过一遍后,摘下眼镜,整个人缓缓地靠向椅背,闭着眼,很久都没有说话。

“我就权当这些都是真的吧…”冯月华的声音里透着疲惫,“但是,不管你们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我还是那一句话:我绝不同意。”

“您很喜欢一一吧?”关意晟慢条斯理地收好文件,“您应该也不想一一难过,更不想她恨您。再说,现在我在乎的只是她妈妈同不同意而已。”

当时,关意晟并没有把话说得太直白,也没有必要。他和林朝澍之间的事情,和别人无关,不是冯月华的意志就能左右的。

对于关意晟为什么会把林一一带在身边,冯月华什么也没有问。她明白,儿子想说,自然会说,他要不想说,自己问了也白问。这段时间以来,她渐渐地发觉,她印象中那个稚嫩的儿子,似乎真的已经羽翼渐丰。她急着表态,急着阻止,不过是暴露自己的无力而已。更何况,在这件事情上,关孟河也站在她这一边。碍于关孟河的身体,想必关意晟也不会做出太出格叛逆的事情来。在冯月华看来,让林一一公开地亮相,倒也不是件坏事儿。一一迟早是要改姓关的,让各方各面都有个心理准备也好。

两个人各存心思,在林一一面前自然不会表露,三人走在路上,欢声笑语的,好不融洽。

晚上,关意晟推了所有的应酬,带女儿回公寓。老宅那边儿送了晚饭过来,他看着一一吃完,然后两人一块儿拆开了刚买来的体感游戏机,摸索了各种游戏,一一最喜欢的还是切西瓜,玩得大汗淋漓还不肯休息。关意晟陪着女儿玩到了十点多,他都有点儿撑不住了,哄着一一洗了澡,三国的故事才开始说,她就已经昏昏欲睡了,喃喃地唤了几声“妈妈”,摸索了一番,翻个身就睡着了。关意晟摸摸她粉色的小脸蛋儿,在床头留了一盏夜灯,轻手轻脚地关上门走了出去。

就算是像他这样身体强壮的男人,一边工作,一边还要照看孩子,一天下来也会觉得异常疲惫。而那个一个人这么过了六年的人,到底是怎么撑到现在的?关意晟摸出手机,看着屏幕上她安静的睡脸,又陷入了持续的纠结中。说实话,虽然工作很忙,但几乎过一会儿,他就会走神。一直在想,她是不是下飞机了?安顿好了吗?是不是等会儿就会来电话报平安了?…他当然可以自己打过去,只是心里却有些莫名其妙的坚持。他想让她感受到他全然的信任,也想等她主动跟自己报备行踪。

可是,他什么也没有等来。经过一晚断断续续的睡眠,关意晟终于不再勉强自己,半坐了起来,外面天光暗沉,女儿酣睡,却依然没有林朝澍的半点儿消息。

林朝澍大概是被饿醒的。在将醒未醒的时候,她睁开眼看着陌生的天花板上霉菌残留的黑色痕迹,还以为仍在梦里,转头看了看周围的陈设,恍惚又以为自己回到了童年,脑海里迅速地闪过一个念头:啊…原来只是一场梦…心里一松,一喜,她闭上眼,神智却渐渐清明起来,又是一惊:一一呢?怎么会不在她身边?忽地翻身坐起来,呆了一会儿,终于全都想明白了。

这个家仍是她当年离开时候的样子,只是所有的东西都黯淡了,鲜活的生命早就逝去,只留下一个躯壳,在时光里风化龟裂。她洗洗擦擦了一整夜,也只能抹去表面的尘埃,却再也唤不回它们早已经消失不见的光亮。林朝澍抬起手腕,看向临走前女儿给她戴上的卡通电子表,已经是下午三点钟,她整整睡了一个对时,难怪会饿得好像身体都空了。

林朝澍从背包里翻出了一小包饼干先填一填肚子。这个家里没有能够吃的东西,就连水壶都已经锈得揭不开盖子了。吃完东西,洗漱过后,觉得自己能正常思考正常说话了,她才拿出手机给关意晟打电话。

彩铃前奏的第二个小节都没完,电话已经被接起,却没有人说话。林朝澍狐疑地把电话从耳边拿开,看了看屏幕,的确是接通的状态,又试探地喂了几声,就在她以为电话出了什么毛病,想要挂断再拨的时候,才听到关意晟的声音:“你在哪儿?”

这声音低沉而温柔,如大提琴被撩动了琴弦,让她突然呼吸一滞,面上飞起了红晕。关意晟见不到她的表情,又听不见声音,轻声唤道:“小雨,你还在吗?”

林朝澍回过神来,心里暗生恼意,摇摇头,答道:“在。一一好吗?我想跟她说说话。”

听到这样的话,关意晟咽下了哽在喉间的一口气,站起身来,无视会议室里正暂停会议等待着他的众人,直接推门出去,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把电话递给了刚刚午睡醒来,正在喝酸奶看电视的林一一。

林一一听到电话里林朝澍的声音,甜甜地喊了一声“妈妈”,又说,“我也想你。”接着响亮地亲了话筒一下:“妈妈,我也亲你了,听见了吗?…我很乖,真的。妈妈,你快回来…你什么时候回来呀?…哦…好!…”

关意晟坐在女儿的旁边,听她和林朝澍亲亲热热没完没了地打电话,心里很不是滋味。自己心心念念等了这么久的电话,而林一一小朋友只是睡着的时候才想起叫了两声妈妈,结果林朝澍打电话来,就跟他说了一个“在”字,便迫不及待地要跟林一一说话,直接地,毫不掩饰地,无视了他,让他觉得这个身高188体重150的人忽然变成了隐形的人。

也不知道两人说了多久,关意晟一直尽量维持着好父亲的风度,不去抢劫女儿手里的电话,坐在一旁掰手指。突然,林一一拉拉他的袖子,把电话递给了他。他摸摸女儿的头,笑着接过电话放在耳边——什么声音也没有,就连电流或者环境杂音都听不见。笑容僵在了他的脸上,他慢慢把电话拿到面前来,果然是已经挂断的,屏幕上的她睡得一脸无辜。

大概林…都看出来他有点儿不对劲,身体微微往一旁缩,小声说:“sorry!我不小心挂掉了…”

果然,林…话音刚落,电话铃声就响了起来。关意晟用手掩住口鼻,清了清嗓子,身子微侧,避开女儿好奇探究的眼神,那双和林朝澍一模一样的大眼,让他觉得仿佛就是林朝澍在看着自己,就算是在千里之外,她也能把自己的适才的窘态看得清清楚楚的。

“喂。”关意晟声音听起来淡淡的,强作不在意,像是一边在忙着什么,一边接电话。林朝澍突然意识到或许自己打扰到了他的工作,忙说:“啊…不好意思,你一定很忙…那我晚上再给你打电…”

“不要!”关意晟听她这么一说,疾声打断了她的话,等到那边一片静默,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柔声说,“不是…我是说我现在不忙,可以说话。”

赵卓在虚掩的门上敲了敲,没有人应答,探头一看,关意晟和林一一两人坐在沙发上。他正想提醒关意晟会议室里的情况,突然间有电话铃声响起,接着便听到了老板说他自己一点儿也不忙。赵卓忍不住偷偷翻了个白眼,在心里重重地哀叹,又喜又悲。会议开到一半,开发部的老大正在全情投入地讲述新药研发的进展,关意晟却大掌一挥,把他满肚子的话噎了回去,全场静默,都以为关意晟有什么话要说,结果他却只是拿起电话放到了耳边。要知道,和研发部开会,关意晟是要求包括他自己在内的任何人都不可以开手机的。所以,赵卓很明白,无论怎样,这个电话是不能打扰的,他只能放弃地回会议室去继续等待了。

第六十九章 当时明月在

“风筝总要循着线的方向,找到它的归属。”——关意晟

那边厢,林朝澍压根儿不知道这边究竟什么状况。她也不是真有什么特别的话要和关意晟说,只是有些不放心女儿,嘱咐他一些照顾林一一的注意事项。关意晟越听脸色越黑,已经黑到了浑然忘我的状态,都顾不上在女儿面前一直维持的形象了,直到林一一爬下沙发,默默地走到离他很远的窗边,弄出了一些声响,他才反应过来。

无声地叹了口气,关意晟站起来,走到女儿身边,见她低着头咬手指,忙安抚地摸了摸她的头顶,牵起了她的手,冲她尽量温柔地笑了笑。

“嗯…嗯…这些我会记住的。你这几天准备做什么呢?什么时候能回来?”关意晟跟女儿一块儿站着看窗外骄阳似火的北京,绿色星星点点的从城市的缝隙里挣扎着探出头来。他忽然想起陪着林朝澍一起读过的张恨水的小说,开篇便是夸赞北京郁郁葱葱遮天蔽日的绿色。那时,她还好奇地问他有没有见过这样的北京。他记得自己当时好似也是被气得内伤,明明只是大他五岁,不是五十岁。在她心里,他到底是有多老?

林朝澍走到那扇破损过又被修复的窗边,外面正大雨如注,时不时有狂风呼啸而过,撼动门窗嗡嗡作响,整片玻璃被水帘完全遮盖,让周遭的世界都变得朦胧而不真切。关意晟问她的问题,她自己都还没有认真想过。她只是已经不知道该向谁去要一个答案,唯一的冲动是想回到最开始的地方,看看这里是不是会有被时光遗漏的物件,能帮她一点一滴地去拼凑自己的来历。而至于该怎么做,或者,这个过程会有多久,又会不会真有结果——这些问题,她还无暇去思考。

“我想先把这边家里的东西整理一下。没有什么其他事儿的话,我想,大概过几天就会回北京。一一就麻烦你再照顾几天。”不管能不能找到答案,还有一个林一一,是她的责任和牵挂,让她不能走得太远太久。

“一一挺好的,别担心。我在那边儿有个朋友,你的事儿我跟他说过,万一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又暂时联络不到我,你可以直接给他电话。我等会儿把他的号码发给你。”

“好。”林朝澍顿了顿,“那…再见了,你去忙吧。”她等了等,直到几个呼吸的时间过去,关意晟才回了声“再见”,挂断了电话。林朝澍听着“嘟嘟嘟”的声音,心里有些憋闷的感觉,好似有什么话没说,想一想,却又想不出要说什么。她甩甩头,让自己振奋起来,把这些无关紧要的情绪都放在一旁。现在此地正是台风季节,也不知道这雨会下多久,当下最紧要的事情是民生问题,她得出去买点儿生活必需品才行。

林朝澍打开门后壁橱。她记得这里是过去家里人放雨伞、雨衣、手电筒这些杂物的地方。果然,她的记忆没有出错。在左边的角落里支着一把黑色的大伞,黑色的皮质手柄,这是林立夏的。黑伞的旁边是自己曾经最喜欢的那把海蓝色的小雨伞。刚刚去美国的时候,她做过一个梦,现在还忘不掉。梦里,她站在阳台上,从8楼的高度看下去,海水从堤岸上倒灌上来,她紧握着蓝色的小雨伞想从楼上往下跳,结果,伞被风吹走了,飘飘荡荡地往远处坠落,徒留下她在满心的惆怅和满脸的泪痕中醒来。高云清喜欢的折叠式的花伞也还好端端地挂在墙上,只是蒙上一层灰白色。林朝澍拿出黑色的大伞,在水管下冲洗了很久,再试着撑开,惊喜地发现伞内并没有太多的锈迹,依然算得上完好坚固。她把钱包和手机揣在手里,拿着伞就出门去了。

楼下的小超市里东西不全,林朝澍走了两条街才找到大卖场。回到家的时候,已经被淋得透湿,正好碰上同一层的住户在开门,对方是个三四十岁的男子,眼神奇怪地打量着她。她赶紧开了门进去,反手落上锁。林立夏工作过的人民医院已经不在这附近,她问过楼下超市里的老板,医院早就迁去了新的开发区,这里住的老住户差不多都搬走了。自从这个区改成商业区之后,这些房子差不多都租给了来做生意的外地人。

把自己拾掇干净后,林朝澍用新买的电热水壶给自己烧了点儿热水,泡了一碗方便面吃。昨天她只是把家具和墙面的灰尘霉菌清理了一番,其他的地方都还来不及动。吃饱了,她便用桶子装了水,拿着抹布,一个抽屉一个柜子地清洁整理。

家里出事的时候,林朝澍还小,根本来不及反应,就被人推来送去,浮萍般不能自己。家里父母留下的遗物,除了警察和高明之外,没有其他人动过。现在看来,大概是案子没有什么疑点,当时警察也没有仔细地搜过,好多的抽屉几乎是原封不动地保持着过去的样子。而高明,看样子也就是捡了高云清的几本日记和一些贴身的东西带走了。

每一个抽屉里,都是林朝澍过去人生的一部分,她仔细地看,认真地擦拭。南方湿气重,尤其又是靠海的房子,遇上几个回南天便容易回潮发霉,这么多年没有人住过的房子,里面的东西难免会积了一层一层的霉菌。她换了一桶又一桶的水,在外面风声雨声的伴奏下,沉浸在自己回忆的世界里,忽喜忽悲,泪流不止。

旧的器物,能扔的,几乎都扔掉了。父母和她自己小时候的旧衣物,统统被塞进了林朝澍特地买来的大垃圾袋里。林立夏有一书柜的专业书,她分门别类地用纸箱打包好,打算捐给当地的图书馆。还有一叠信,被林立夏放在书柜的角落里,都是他农村老家寄来的,林朝澍都看了一遍,不是找他要钱的,就是求他办事的。而高云清的书、家里的几本相簿,连着被高明漏下的她的札记本,林朝澍都是要带回北京去的。

到了深夜,东西基本上都收拾得差不多了。风声雨势也都弱了下来。林朝澍坐在沙发上,对着地上一堆的垃圾袋发呆。这里面,没有她想找的东西。林立夏几乎没有留下只言片语,高云清的札记里也仅仅是一些她阅读时候的笔迹。而她过去认识的人,见证过她的过去的人,都已经不住在这里,踪迹渺然。

坐了一会儿,林朝澍觉得有些闷热,起身去开了窗。风夹着细雨从打开缝隙里往里灌,吹在身上凉丝丝的,她索性把窗户都打开了,正觉得爽快,突然听到有扇门猛地关上,接着是什么东西砸到地板上的声音。她循声看去,书房的门关得紧紧的。刚才收拾书房的时候,她顺手开了窗,这会儿一贯通,风就把门甩上了。林朝澍走过去推开门,固定好,见到地上掉着一只把手,像是什么柜门上的。她举目四望,并没有哪个柜子少了把手,觉得奇怪,突然想起什么,抬头往上看去,果然!上面的一组悬空的柜子上恰恰就少了个把手,原来装着把手的位置露出了柜门的原色。

过去的房子,大概是为了利用空间,常常会在半空中砌一层板子,隔出一个小阁楼似的空间。大部分人家都会把它做成柜子,放一些不太常用的东西。林朝澍记得这里应该是放棉被和冬衣的地方。她从阳台上搬了木梯子过来,架在阁楼的楼板上,小心地爬上去,打开了柜门,把里面的东西一件件往下扔,几乎都搬空之后,在最里面的靠墙的角落里,她见到有一个漆皮斑驳的铁皮盒子,伸手够不着,又爬了两级梯子,大半身体探进去才拿到。

林朝澍的心怦怦直跳。她不记得自己曾经见过这个铁盒子,里面也许空空如也,也许真的藏着谁的过往。她抱着铁盒从梯子上下来,也不管那些散落在地上的东西,径直走到客厅,坐在灯下,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扳开了铁盒的盖子。

铁盒里放在最上面的是林立夏和高云清的一张彩色的结婚照,压塑过,保存得很好。照片上,林立夏浓眉大眼,高鼻方脸,头发半长,根根竖立,还好戴着眼镜,少了份莽直,多了份书卷气;高云清一头浓密的黑发烫成大大的波浪,细长的凤眼,瓜子脸,鼻子小巧挺拔,嘴唇不大却很丰盈,正是最年轻最有风致的时候。照片下是一张发黄的出生记录,写着性别时间和身高体重。这应该就是自己的,林朝澍看了看时间,正吻合。再往下翻,还有几本存折,金额都不大。在铁盒的最底层,放着几本薄薄的病历本。林朝澍拿出其中一本,翻开一看,却并不是谁的病历,而是日记,每一篇的开头都有日期,全是林立夏的字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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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 曾照彩云归

“原来,人就该像流水一般,弯弯绕绕,柔韧地坚持。”——林朝澍

林朝澍消失了。或者,准确地来说,她从关意晟一直在等待与期盼的那条路上消失了,变成了gps地图上一个游离不定的红点。她刚刚离开的时候,曾经说过几天后就要回北京,于是,关意晟觉得自己的心每天都坐在路口的大树下,一心一意地看着来人的方向。可结果,他等到的却只是快递送来的一个沉甸甸的纸箱。打开来一看,里面都是一些旧物,应该是她从那个家里清理出来的东西。关意晟站在书房的书桌旁,对着这一箱东西,怔怔发了一会儿呆,心里闪过各种念头,涌起各种冲动,最后,却只能轻声一笑,摇了摇头,从里面翻检出一本老相册看了起来。至少,这些东西是寄到了他这里,风筝的那条线,她放在了自己的手里。关意晟这么安慰着自己。

那一天晚上,林朝澍在电话里跟关意晟说,想在国内走一走,散散心,要迟一些才回去,让他再多照顾林一一一段时间。关意晟当然不同意。不过三两日,态度变化如此之大,连女儿都能暂时放下不管了,那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他问她到底怎么回事儿,她却犟着不肯说,只说是说这么多年还没有一个人好好地旅行过,问他可不可以帮忙,让她能暂时从“妈妈”的身份里放个假。这样的理由瞬间便戳中了关意晟心里的愧疚感与负罪感,他还能说“不”吗?

他介绍给林朝澍的那个人叫邓飞,是他小时候在大院里生活时候的铁哥们儿,只是后来跟着父母南下去了,现在在那儿也是各条道上都吃得开的人物。对方之前曾跟他通过气,说是林朝澍让他帮忙取几笔陈年的存款,金额不大,加起来也不超过十几万,账户所有人叫林立夏。对他来说,这自然是小事一桩,抬抬手给个方便的事情,很多人愿意给他这个人情。邓飞亲自陪着林朝澍办好了这事儿,她道过谢,就再没有过音讯。他见她一个女孩子孤身住在那个鱼龙混杂的地方,不放心,在她周围埋了人,换班守着。

关意晟挂了林朝澍的电话后就立马找到了邓飞,让他的人把林朝澍盯仔细了,而自己则是打算第二天坐最早的一班飞机过去。可是,到了第二天清晨,他起床之后却发现林一一浑身起了红疹,还有些低烧,他紧张得连自己的私人医生都来不及通知,抱着孩子就冲去了医院。到了医院,院方有些紧张,安排了好几个医生来会诊,结果大家一看,病毒感染,无药可医的,大部分孩子低烧几天就好了,只是需要持续观察孩子的情况。无论把一一交给谁照顾,关意晟都不放心。林朝澍把孩子交到他手上,不是没有考察他的意味在,若是弄砸了,女儿遭罪不说,自己哪儿还有脸去跟孩子的妈妈说什么。于是,他只能含恨留在了北京。最恨最气最急的时候,他当然也动了念头,想用这个理由让林朝澍赶快回北京。手机拿起又放下,放下又拿起,心思千回百转,终于还是把手机扔到了一边。那一天,他守在医院陪着女儿,到了近中午的时候,邓飞又来了电话,他手下的人正跟着林朝澍往火车站的方向走,问他要不要把人拦下来。关意晟思忖一番,拒绝了这个让他万分心动的提议。最终,邓飞的人只是看着林朝澍上了一趟往甘肃方向开去的列车。

自此以后,林朝澍便离开了关意晟所能关照的范围。她在一个很小的站下了车,然后便一路往西北走去。移动的速度不快,走走停停,应该是搭汽车——关意晟每日都会打开手机上的gps追踪软件,默默追踪她的行踪。上次给林朝澍换手机,他只是以防万一,顺手让人加了点儿东西,真没有想过有一天还能用得上。林朝澍也不是不会打电话,但通常都是和林一一说话,两人能叽叽咕咕说上半天,电话回到关意晟手里的时候都发烫了,她和他说不了两句话就会找各种借口挂电话。对于这样明显的差别待遇,关意晟已经走过了从愤恨到麻木到全盘接受的心路历程。他不知道林朝澍去那个山沟沟里究竟是为什么,问她,她次次都是含糊其辞语焉不详,连撒娇的招数都用上了。“你先别问,我回去再跟你细说,好不好啊?”末尾那个“啊”微微地往上挑,直往他心里钻,好几天里都是余音袅绕的。

几天后,关意晟眼见着代表着她的那个小红点离开了那个偏僻的小山村,心里想着,这下应该回来了吧?结果,她倒好,一路慢慢悠悠地从甘肃晃到了青海,又从青海晃到了西藏,差不多游荡了一个月。关意晟心里憋着一股气,就算多想飞过去把她揪回来也好,表面上掩饰得非常之好,开始还会诸多关切,到后来,更是不多问,不催促,只关心她钱够不够用,路上有没有危险。

在林朝澍离开北京的这段时间里,关意晟和林一一一点一滴地熟悉了起来。林一一每天跟着关意晟上下班,最开始还能乖巧地自己看书、玩玩具,到后来就有些坐不住了。离小学开学也还有些时日,冯月华见她无事可做,关意晟又不让孩子离自己太远,于是就在关意晟的办公室旁腾了一间房间出来,请了老师来,上午是钢琴课或是舞蹈课,下午是国画课。关意晟工作实在忙,见孩子也还玩得开心,索性就随她去了。只是,下了班以后的时间,他是一定要陪着林一一的。能推掉饿应酬他都推给了别人,实在推不掉的,跟对方商量,约在灯光敞亮老少咸宜的场所,他带着女儿在旁边,谈完了事儿就走,别人也不太好再拖着他不放。只不过,突然之间他多了个这么大的女儿,还毫不避讳地带了出来,让所有人内心都惊讶无比,当面又不敢问,私底下相互之间通气打听,却都没有头绪。于是乎,华越集团太子爷有个女儿的事情,渐渐地在外面传了开去。

关意晟并没有想过高调不高调这个问题。在他看来,他是一个父亲,且是一个正在寻求女儿认同的父亲,他只是做他觉得应该做的事情,别人怎么想,他真顾不上。当然,也有例外,其一就是他自己的爷爷奶奶。老人家已经深居简出,每日侍花弄草,几乎不问世事,但也不能排除有人故意去说嘴的。关意晟自然是不能给别人这个机会,他早早地就领了一一去拜访他们。关家二老乍一见到天上掉下来的这么个粉雕玉琢的重孙女儿,震惊之后便是狂喜。他们也不是没有抱过重孙,只是关家已经好几代都没有生过女儿,听到谁谁谁又生了个男孩儿,满心腻味,实在稀罕不起来。这会儿见到林一一,见她生得漂亮,小嘴也甜,关家老爷子几乎是笑得合不拢嘴,关意晟的奶奶更是直接把一一搂进了怀里,一口一个“心肝儿”、“宝贝”地喊着。林一一虽然没见过这两位老人家,但孩子天然就能感受到谁是真心喜欢自己,更是人来疯地表现着乖巧和活泼。

关意晟被彻底忽略了好一阵,他坐在一旁仔细看着,暗地里松了一口气,转头不经意间对上了老爷子的笑脸,不料对方慢慢收了笑意,站起身来,手指点点他:“你跟我过来。”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书房,门还没完全关上,就听见老爷子一声暴喝:“跪下!”林一一吓得微微一缩,不明所以地看着书房的方向,轻轻喊了声爸爸,又转回头看着太奶奶,眼眶渐渐红了。这样的玻璃似的小人儿太奶奶哪里应付过,心疼地抱着林一一拍了拍:“不怕不怕啊!你太爷爷就是声音大,没事儿的,他和你爸爸说会儿话。太奶奶啊,在后院养了几只兔子,你想不想看看?”林一一眼睛里含着两泡泪水,看看书房,又看看太奶奶,想了想,还是点了头,跟着去看兔子了。

过了一会儿,关意晟跟着关荣礼身后走出了书房。他偷偷活动了一下背部肌肉,刚才老爷子抽下来的那一戒尺可不轻,看样子是已经肿了。他已经多少年都没有得到过这种“待遇”了。关意晟并不意外老爷子的反应,从小他就被教育,对男人来说“责任”二字最重要,这种弄大了女孩子的肚子又置之不理的事儿,正是老爷子的雷区之一,今天只是抽了一下,可谓是小惩大诫,真是沾了林一一的光。

“这事儿,让你老子和你那个妈都不要掺和!赶紧给我办好了!”末了,关荣礼斩钉截铁地拍了板。

今天关意晟来,其实为的就是这句话。有了关荣礼做后盾,很多事情就会好办得多,省去了一些不必要的麻烦。其他的人且不说,关孟河和冯月华虽然在外面呼风唤雨的,但对关荣礼还是忌惮敬畏的,对他决定的事情,即便不赞成,也不会明着反对。

关意晟早就和关孟河摊牌了。那时,林朝澍还没有离开。他陪着关孟河去听了一次月下古琴。曲终人散之后,两人在阵阵虫鸣里缓缓从山顶下来,夏夜的风吹得衬衣鼓起,头顶的夜空星星密密麻麻,像是撒了一地的细密的玻璃渣。关孟河先停了脚步,转头看向关意晟:“说吧,你应该是有什么要和我说吧?”

关意晟下了两级台阶,站到了父亲的身边,看着幽深的山谷里点点灯光,声音不大,却很清晰,风把他说得每一个字都送到了关孟河的耳朵里:“林朝澍不是您的女儿。我已经重新做过对比。”

沉默被风吹得晃来荡去,关孟河分不清眼前究竟是深绿色的山谷,还是一团墨黑,他眨了眨眼,才渐渐能看到山脊的轮廓。“她是不是我女儿不重要。你还不明白吗?”他想起了记忆中的那张脸,抬头看着他,眼里闪着光和热。什么是真,什么又是假?他已经分辨不明,也不想再去细想。

“是,她是不是您的女儿,对我来说,真不重要。我只是无意中发现了这件事儿,觉得应该让您知道而已。既然,您也这么想,那就最好不过。”关意晟双手插兜,眯着眼睛看向远处。

关孟河转过头来,看着儿子的侧脸:“那个孩子…不适合关家。就算是为了她好,你也不应该这样勉强把她拉进来。”

“呵呵!”关意晟轻声笑了起来,他看着关孟河,一脸意外的表情,“您什么时候这么关心她了?您放心,小雨不是您想象中的那么脆弱。我也不会让她一个人单打独斗。小雨的妈妈不适合关家,您没有留住她,她后来过得好吗?我妈倒是挺合适的,但是,她过得怎么样,您问过吗?”

关孟河被关意晟嘴角冷冽的笑容刺得心头一窒,闪身越过他,脚步匆忙,好似再不离开,就要掩饰不住眼底喷涌而出的狼狈神色。

关意晟向关孟河的背影看去,他依然高大魁梧,黯淡的月光从他身后斜斜地照射下去,在他的面前形成了一个巨大的、长长的暗影,他走得再快,再急,也踏不出这片黑暗来。

刚才和关孟河所说的话,本不在关意晟的计划里,实在是因为看不过眼关孟河虚伪的善意,才忍不住用话刺他,虽有意气的成分,但也并不是虚言。在最初下定决心向自己的感情投降时,关意晟知道自己父母肯定是不能同意的,他并不忌惮和家里撕破脸,也下定了这样的决心。而现在,他的想法却不同了。如果他想要给林朝澍一个值得她期待的未来,这未来里最好不要有太多太高的门槛绊住她的幸福。所以,在她走进他的世界之前,他愿意,也应该,帮她把所有高高的门槛都一一踏平。

第七十一章 怀归人自急

“如果没有她,我想我应该也还能继续呼吸,直到我可以放弃的时候。”——关意晟

他们认识后的第一个春假,关意晟开着他那辆破烂的二手福特老laser带着林朝澍往西走,目的地是黄石国家公园。为了这次旅行,林朝澍早早地就跟打工的同事调了班,忍痛又向老板请了两天假。上路之后,她精打细算地考虑着各种开销和时间。关意晟见她神经紧张的样子,可爱又可气,故意在路上拖拖拉拉——伊利湖、密歇根湖,还有沿途不知名的各种公园,他统统都要去转一转。路上碰到了几个去森林公园观察动物的生物系学生,关意晟也硬拉着她一块儿去凑热闹,把林朝澍的计划弄得一团糟。结果,还没有开到一半的路程,时间就已经不够了,只能原地掉头往回走。当时,林朝澍气得半天不想和关意晟说话,一个人冷着脸看窗外。到了晚上,关意晟把车停在宿营地,支起了帐篷。半夜的时候,他把林朝澍摇醒,拉开帐篷的窗,要她看银河。林朝澍睡得迷迷糊糊,很久才清醒过来,想到自己正和他冷战,正要反抗,却被眼前壮观的星河震撼了。关意晟在她耳边轻轻笑着问:“你不觉得到没到黄石都不重要吗?”

林朝澍当时不明白,只觉得自己期待了这么久、准备了这么久的旅行就这么半路夭折了,罪魁祸首还在给自己找借口,甚至不惜半夜扰人清梦,心里更是火大,就算银河再美,她也不想要承认。别扭了半天,最后她还是被关意晟半哄半骗半使强地就地正法了。

想想那时候的自己,林朝澍不禁捂着脸不想面对,难得关意晟还能一路上温言相待。她拢了拢身上的厚厚的牦牛毡,头靠在涂着桐油的原木窗棂上,仰头看着漫天星光,真有一道长链挂在天际。这星星又密又沉,仿佛人一踮脚一伸手就能碰到。到了此时此刻,她才能理解当年关意晟在她耳边说过的那句话。

半年之前的林朝澍,绝不会想到自己有一天会一个人跑到藏区看星星。从林立夏的老家离开,她搭了老乡的顺风车去县城。在县城小小的汽车站里,她本来已经买好了去火车站的汽车票,却在等车的时候偶然地遇到了几个刚刚大学毕业的背包客,听他们说着路上的事儿,突然地就心生羡慕。其中一个女孩儿见她听得认真,热情地邀她跟他们一起去青海湖。她被对方眼中闪耀的热忱打动了,脑子一热,换了票,跟着他们一块儿走了。

有了这样的开端,林朝澍一发便不可收拾。到了青海湖之后,她和那群年轻人便分手了。他们的下一站是新疆,而她则想去藏区看看。也许是见她一个单身女子独自上路,路途上遇到的同行人总会对她多一分的关照。到了西藏,她碰上了一队骑摩托车穿越西藏的美国留学生。巧得很,在这些人中有一个在北京读博士的小姑娘cathy,正是她在大学时打工认识的校友。于是,她大着胆子跟这些人闯进了西藏的深处。前几天,他们在几乎杳无人烟的高原上骑行,和一群土狼遭遇上了,大家慌乱地一路狂飙。此时藏区正是雨季,刚刚下过雨的地面泥泞不堪,摩托车陷入了满地的黄泥里,根本骑不快,还有几辆车摔在了草地里。要不是正好有藏民外出,用猎枪赶跑了狼群,真是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

大部分人都只是受了点儿惊吓,没有实际的损伤,就是林朝澍坐的这辆车摔得狠点儿。她倒还好,只是一些擦伤,手腕扭到而已。开车的mork运气不好,右腿小腿可能是骨折了。这里实在是偏远,林朝澍压根儿不知道自己究竟身处何处,据这个村里懂点儿汉语的藏民说,最近的卫生站也有好几十公里远。mork的伤,一时半刻好不了,大部队也不可能全留在这儿等他一个人,只能他们先走,再找辆汽车回来把他接到大一点儿的医院去。正好林朝澍有些轻伤,她对那天的土狼遭遇战也有后怕,就自告奋勇留下来陪着mork等着。

这里海拔不低,林朝澍觉得头疼得比之前要严重一些。等到车队的人都走了之后,她才发现找不到自己的手机了,仔细想想,大概是那天大逃亡的时候掉了,也不知道掉在哪里,根本没法儿找,即便是找到了也没什么用。mork的手机也根本收不到信号。他们俩借住在一户藏民的家里。这户人家的当家人老得看不出年纪,是村里唯一的藏医,据说也是方圆百里内最好的藏医。老人家热情地要帮他们治伤,mork看到那药膏黑乎乎的,有一股奇怪的味道,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只愿意打上夹板。林朝澍倒是很好奇,让他给自己手腕敷上了药,脸上擦破的地方也抹了药膏。mork看她的眼神好似看着疯子一般,惊恐的神色乐得她笑得直不起腰来。过了一天,林朝澍的手好了大半,她炫耀地在mork面前晃了晃,这个20出头的德州小伙儿却还是不愿意相信藏医的神奇药膏。

他们在这个雪山围绕的小村落里已经困滞了几天。在开始的第一天里,她心烦意乱,各种的不适应——怕范佩云得不到她的消息会担心,怕离开的人找不到回来这里的路;她吃不惯这里的食物,她住的房间楼下就是藏民养牲畜的地方…这里的时间,缓慢得几乎好似不存在,她在烦恼慌乱之后,还有大把的时间只能用发呆来打发。在那些无聊呆坐的时间里,她和自己的呼吸玩游戏,和飞过去的小飞虫大眼瞪小眼,看日升月落,斗转星移,看太阳在雪山上炫目的光影魔术,这一切都让她的心慢慢地安静了下来。到现在,她对一切遭遇已经安之若素,甚至开始喜欢起这里来。

虽然是夏天,藏区的夜晚温度依然不高,林朝澍怕冷,又想看星星,用牦牛毡把自己裹得紧紧的,推开一点儿窗户,看外面的广袤天地。这样的夏夜,这样的星海,这样的高原,还有她身下不时微震的地板,以及地板下猪圈里仍然醒着的几头肥嘟嘟的猪——构成了一个奇幻的世界,超出了她之前所有的生活经验,让她觉得自己像是误入仙境的爱丽丝。

第二天,天还是蒙蒙亮的时候,正对着窗户的雪山顶上折射出太阳的第一缕金色光线,楼下的小猪发出了刚刚清醒时娇憨的哼哼声,世界在一切细微而奥妙的声响中慢慢地醒来。突然,有一种非常不和谐的急促的节奏打破了这样的宁静之美。躺在林朝澍对面的mork虎地翻身爬了起来,侧耳认真地听着越来越近的、几乎要把山顶积雪都唤醒的引擎声,压低了声音欢快地喊着林朝澍:“wakeup,jane!listen!”

林朝澍早就醒了,只不过是躺着在看风景,她懒懒地、慢慢地爬起来,抓了抓睡得乱七八糟的头发,把自己最喜欢的牦牛毡披在身上,推开门,走到外面的长廊下,往远处望去,两三辆彪悍霸道的迷彩越野车往这里急速开来,作为回应,村里响起了此起彼伏的狗吠,不少人家的男人都出门来看是什么情况,睡眼惺忪的孩子们有的连鞋也没穿就跑了出来,往村口的方向狂奔,大声地笑着叫着。林朝澍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这不妨碍她理解孩子们那种发自内心的惊喜和快乐。她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儿,难道是附近驻扎部队的一些例行的物资发放?摩托车队的人就算是要回来接他们,最多也就是租个私车,哪儿能使唤得动部队啊?房间里行动不便的mork还在问她看见什么了,她走回房间,告诉他是当地部队的车,不太可能是来接他们的。mork颓然地倒回了他的矮榻上,低声咒骂了好几句。林朝澍见他这副一刻也呆不下去的模样,也不知道如何是好,一个念头突然闪过:或许可以搭部队的车出去,再和cathy他们联系。想到这,她赶紧裹紧了毯子,推开门冲了出去。

林朝澍夹在三五个孩子中间往路口跑去。越野车已经减速,陆续地停了下来,好几个穿着军装的士兵从车上下来,皮肤都是黑里泛红,已经和藏民们没有分别了。虽然她已经喜欢上了这个宁静的遗世独立的小村落,但是见到现实世界里的来人,还是禁不住有些激动。突然,她的脚步慢了下来,迟疑地,狐疑地,看着那个从中间那辆车上下来的高大的人影,在一堆黑黝黝的士兵里,他小麦色的皮肤已经是鹤立**群,一件宝蓝色的冲锋衣更是扎眼,整个人沐浴在金色晨光里,好看得像是在拍摄汽车广告的场景。林朝澍呆呆地看着,心里乱七八糟地感叹着男人美色,对于他一步一步的靠近像是完全没有发觉。直到他走到了她的面前,虎着脸,俯下身瞪着她,她才回过神来,身体微微往后仰,却还是躲不过他的逼近,只好抬脚往后退。

“躲?你还想躲?”关意晟一声咆哮,一把拉住林朝澍,抿着嘴瞪着她。林朝澍傻傻地看着他凶狠神色,脸上慢慢地浮起了笑容,眼泪从弯起的眼里涌了出来,突然地,出乎关意晟意料地,扎进了他的怀里,踮起脚双手用力地搂住了他的脖子。关意晟这些天来的焦急担心在见到她脸上的擦伤和手腕上的包扎时,爆发成了难以压抑的怒气,却被她这么孩子气的一抱,弄得不知道该怎么反应。就这么放过她,他不甘心,但要让他现在放开她,他更不甘心。僵了一两秒,关意晟无可奈何地紧紧地回抱住了她。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掰开了她的手,稍微把她推开了一些,皱着眉头问她:“你究竟多久没洗澡了?这是什么味道?你住猪圈吗?”林朝澍的眼泪还没干,听到他这么问,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低头闻了闻自己身上的衣物,好像是有些奇怪味道。她有些尴尬,又觉得好笑,红着脸扭头就往回走,结果却差点儿被身后一群睁着亮晶晶眼睛的小鬼们绊倒。她愣了愣,又往旁边看去,跟着关意晟来的军人都不好意思地在四处看天,当地的藏民们则毫不避讳地笑眯眯地看着她。林朝澍脸上瞬间烧起了最旺的柴火,她低下头,朝着自己借住的小楼的方向闷头小跑而去。

第七十二章 物态本自暇

“发生过的事情永远也无法清零,即使那些过往已经没有了任何的意义。”——林朝澍

关意晟腿长,三步两步便赶上了林朝澍,大手一捞,把她没受伤的那只手握在掌心里,拉住了她:“等等,我还有话要问你。”

林朝澍两眼不敢在周围乱飘,只能把视线放在他的脸上,这才从刚才那惊鸿一瞥的惊艳中跳出来,发现他眼里满满的都是红血丝,眼下两片深深的青影,也不知道几天没有刮胡子了,黑黑一片从下巴连到了鬓角。他这几天大概过得不太好吧?林朝澍有些心虚地想。

“手机呢?”

“掉了…”

“掉哪儿了知道吗?”

“…”林朝澍轻轻地摇摇头,想了想,抬头问他,“那手机很贵吗?”

关意晟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突然偏过头去,嘴角抑制不住地抽搐了起来,忍了忍,实在忍不住,无声地笑了起来。他从上衣口袋掏出了一支面板已经破裂的手机递给她:“这是你的吧?”

林朝澍接过来看了看,自言自语道:“修修还能用吧?”

抹了一把脸,深呼吸数下,关意晟才能平复心中的无力感,他双手叉着腰,无奈地看着她,想说什么,最后还是放弃了:“走吧!那个叫mork的住哪儿?我让人先过去把他接车上去。”

“跟我来吧。”林朝澍转身往前走去。关意晟打了个手势,两个年轻的小战士跑过来,跟在他们身后。

进了院子,会说些藏语的小战士跑去跟这家主人打招呼,两人连比带划说说笑笑的,主人家的儿子指了指楼上,两个小兵就先蹬蹬蹬跑上楼去了。

关意晟跟在林朝澍的后面上楼,楼板被他沉重的步伐踩得吱嘎吱嘎响,他探头看了看一楼的猪圈和杂物,又往周围扫了一圈,几乎家家户户都是这样的小楼,一楼是牲畜,二楼住人。他皱皱眉,终于知道林朝澍身上的气味从何而来了。

林朝澍走进住了几天的房间,小战士正在帮着他们收拾东西。mork见到她进来,赶紧扶着柱子站起来,紧张地问她这是怎么回事儿。林朝澍忙走到他身边,跟他解释了现在的状况,指了指身后的关意晟,说是她的朋友带人来接他们了,让他放心。mork一副大松了一口气的模样,几乎要喜极而泣了,张开双手就要给她一个感激的拥抱。关意晟把林朝澍往后一拉,自己挡到前面,拧着眉扭头对小战士说:“赶紧把他弄下去!”

“是!”两人齐声答道。一人过去利索地背起mork,一人一肩扛着一个大背包,行动迅速地往外撤。

“走,你住哪儿?我帮你去收拾东西。”关意晟拉着林朝澍也往外走。

林朝澍扯住他,指了指另外一个矮榻:“我就住这儿啊!东西已经都收拾好了,包都让他们拿走了。”

关意晟看了看两张距离不超过一米的床榻,嘴角危险地抿成了一条直线,他淡淡地问:“这几天你们都睡在这儿?”

林朝澍点点头,主人家的房子也不宽裕,再说mork行动不便,总是需要有个人在半边照看的。这一路走过来,多半是住青年旅舍,见多了背包客,对于男女之间共用一间房,她并不觉得是多大的事儿,推了推关意晟:“咱们走吧!”关意晟却纹丝不动,她觉得奇怪,仰头去看他的表情,却在下一秒毫无防备地被他搂进了怀中,一个火热令人心底震颤的吻强硬地烙了下来。林朝澍吓了一跳,来不及反应就已经城门失守,突然记起自己早上还没有刷牙,身上又有一股猪圈味儿,又羞又窘,使劲儿要推开他。关意晟不耐烦地抓住她不安分的手,结结实实地吻了一记之后又迅速地抽身,什么也没说,干脆地牵着她的手走出了光线昏暗的房间。林朝澍被他弄得晕头转向,嘴唇上火辣辣地又痛又痒又麻,敢怒而不敢言,只能瞪着他的背,瞪得自己眼酸,才突然意识到自己怎么也染上了幼稚的毛病,遂作罢。

关意晟拉着林朝澍跟主人家道谢,又让人从后尾箱搬了几箱东西放在院子里,一行人这才全部上车,车队掉头离开。林朝澍回头看了很久,直到那个村庄被大山挡住,才慢慢地转回身来。突然想起来什么,她问关意晟:“刚才那些人都看着我笑,笑什么?我脸上有什么吗?”关意晟认真地看了她一眼,摇摇头:“没有,挺好的。”

突然前面驾驶座上传来“扑哧”一声,关意晟马上狠狠地瞪了过去。林朝澍看着这两人奇怪地反应,心里愈加怀疑和不安起来:“有镜子吗?…把手机给我也行!”

关意晟不情不愿地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给她,她打开自拍模式一看,愣了一愣,过了一会儿,会过意来,腾地一下,整张脸都红了起来——她嘴边一圈,向两边延伸到脸颊的位置,全都是深浅不一的粉色红痕,她皮肤白,容易留痕,一定是刚才关意晟亲她的时候被他满脸的胡渣刺出来的。村里的男人女人们一看都心知肚明,所以才会笑得那样意味深长。太丢脸了!林朝澍在心里哀嚎,愤恨不已,只是一想到之前这些痕迹是怎么被他磨出来的,便连对“罪魁祸首”兴师问罪的勇气都没有,艳红着一张脸扭头去看窗外的风景。

他们走了一段很长的几乎不算是路的泥地,才回到一条窄小的碎石路上来,还经过好几段山体滑坡的地方。林朝澍有些心惊地看着七歪八拐的羊肠一般的山路,后知后觉地问关意晟:“你是怎么找到那儿去的?”

关意晟身形一顿,清清喉咙,言简意赅地说:“现在的手机里都有定位系统。”

“咦…应该早就没电了啊…没电也行吗?”林朝澍拿出那个破烂不堪的手机,前前后后翻看,好奇它的神奇。

不想让她继续纠缠在这个话题上,关意晟突然语气严肃地问:“你的手机怎么会掉在山坡底下?”

林朝澍离开北京后,手机一直没有关过机。那一天晚上,林朝澍没有在固定的时间给一一打电话,关意晟就觉得不对,打过去,没有人接,再打,关机。之后的一天,追踪器的位置完全没有改变。关意晟记下了经纬度去问当地部队,对方却告诉他那是个无人区。他放下电话,把林一一送到自家老宅,自己连夜就往南苑机场赶,路上给自己在当地军区任职政委的三叔关孟海打了个很长的电话。到了拉萨,关意晟也顾不上跟关孟海见面,下了飞机就跟着关孟海安排的人往腹地里狂奔。当一群人在一个滑坡的山谷下发现那支手机时,关意晟捏着手机,很久都没有说话,黑着脸咬着牙,几乎要把手机捏碎,脑子里空空一片,蹲下来就要往地里挖人。

领队的马团赶紧拦住他,挥手叫当地的老兵过来。老兵们都说这个塌方看起来已经有好几天了,上面仅剩的那段窄路上还有些摩托车轮胎的压痕,估计林朝澍应该是塌方之后经过这里的。其中一名老兵挠挠头,想了想,又说,这条路很偏,但还是偶尔会有人选择这条少有人走的路来穿越西藏腹地,他大致能猜出来他们的前进路线。搜救的队伍开着车赶了一天的路,还真的幸运地遇到了林朝澍之前跟着的那个摩托车队,问了他们才知道林朝澍和mork留在一个村子里养伤了。知道了具体的方位,人没有大碍,关意晟悬着的心才放下了一大半。他让马团带着其他人和车先回去,他只留下了三辆车和一些粮食药品,一路找着过来。

这其中的曲折,林朝澍不可能知道,关意晟也不想和她多提。林朝澍想了半天,突然想起她经过一个峡谷时,觉得风景很美,拿出手机来拍过照就塞在了裤子口袋里,后来的山路路况很不好,一路颠簸,可能是滑出去了自己也不知道。于是,对于关意晟的问题,她只能一脸迷茫地摇摇头。关意晟见她的圆溜溜的大眼睛里全是无辜,知道问也问不出什么来,只好作罢。他只是想到那凶险的一幕,仍有些余悸难平罢了,并不是真心想问要个答案。

“一一呢?”意外相逢的惊喜和惊吓过去之后,林朝澍冷静下来,才想到这个问题。关意晟也来这里了,那一一交给谁在照顾呢?

“本来想送回外婆那儿,又怕她问起你的事儿,不好解释。我就暂时让我妈先照顾着,回北京我再接过来。你别多想。”

“不会,怎么会多想?她是孩子的奶奶,一一也很喜欢她,多一个人疼她总是好事儿。”

“咱们今天大概会在附近部队的驻地休息一晚,明天早上坐飞机去拉萨。他们有卫星电话,你可以先给一一打个电话。”

“嗯。”林朝澍点点头,不自在地挪了挪身体,看着一身沧桑一脸疲倦的关意晟,踟蹰了一阵,尔后轻声地说:“谢谢你…过来找我。”

关意晟瞟了瞟她,眼睛又看向前方,手却准确地抓住了她的,淡声说:“我来找你,不是为了听你说谢谢的。你这样抛夫弃子地跑来这里,总应该要我一个合理的理由吧。”

第七十三章 寒波淡淡起

“真到了生死交关的那一刻,才明白,所有的顾虑都太过矫情。”——关意晟

汽车奔驰在高原之上,高山大湖,清澈透明,无一处不是绝美风景,二人却都没有心思去看。关意晟说完那句话之后,就没再开口。林朝澍思量了半天该如何应答,忽然觉得不对,才发现他紧紧攥着自己的手,沉沉地睡着了。经过几处坑洼不平的路面,他被颠得整个人朝林朝澍滑过去,却也只是轻轻叮咛了一声,掀掀眼皮,就势在她肩头找了一处舒服的位置,磨蹭了几下,不久鼻息又均匀绵长起来。

林朝澍被他的重量压得紧紧贴在了角落里,这样的姿势并不算舒服,一时还好,时间长一点,便浑身发麻。她偷偷看了看开车的小战士,对方也正从后视镜里往后看,双方眼神一碰,都尴尬地掉开视线,林朝澍更是觉得不好意思,试着要把关意晟扶正,又不忍心吵醒他,轻手轻脚地推了几下,结果不仅没推开他,还让他不耐起来,好似嫌她扰人清梦,右臂从她腰后伸过去,索性把她完全地抱在了怀里。

“关意晟!”再迟钝,林朝澍也知道他醒了,压低了声音恼恨地喊他的名字,“快起来!我喘不过气来了!”说话间,一根手指还在他胸膛上使劲儿戳了戳。

关意晟一把捉住她作怪的手,慢慢吞吞地稍微支起了身体,又软软地塌下来,反而把林朝澍压得更紧:“嘶…”他溢出唇间一声忍痛的低呼,呼吸有些紊乱。林朝澍看不到他的表情,急忙问道:“怎么了?哪里不对吗?”高原上一路行来,她见过不少高原反应导致的悲剧,心里不由得慌了起来,再也不顾其他,摸摸他的额头,温度还好,却仍不放心,又往他身上其他地方摸去,到最后,想了想,掀开他的衣服就要探手进去。关意晟连忙一缩,按住了她的手,忍住了身体的瞬间反应,喉间止不住地滚出一串低低的笑声。他是真睡着了一会儿,迷迷糊糊地挨到了林朝澍身上,也就顺应时势,揩了一把油,后来真醒了,一时兴起想要逗弄她,没成想结果终是惹火烧身,弄得自己心里发痒,身体发胀,却不得纾解。

他的笑声让林朝澍终于明白过来,红着脸啐了他一口,羞恼地推开了他。关意晟顺着她的力气懒洋洋地退开,自顾自地笑了一阵,说道:“之前跟你说的话,没忘吧?”他伏过身来,轻声附在她耳边,一语双关地说:“你的账,晚上咱们再好好地算一算!”语毕,便懒洋洋地退开身,

他们一行人赶到部队驻地的时候,已经是薄暮时分。赶了一天的路,半道上只是停车让大家简单休息了一会儿,吃了点儿干粮。汽车开近山脚下的这个四方的小院落的时候,空气中飘来柴火的香气,那是一种代表人间烟火的、充满食欲和画面感的味道。

天性热情,对这高原上的军营充满了好奇,而那些驻守在这里的士兵,久不见外人的,更何况外国人,围在他身边与他比比划划地交流,争相承担照顾他的任务。关意晟压根不管这个人,权当不存在,拉着林朝澍进了后院就没再出现过。

两人在房间里单独吃过饭,关意晟领着林朝澍到了浴室的门口,塞给她一个氧气袋,仔细地嘱咐她:“好好洗洗吧,我在外面给你把风。觉得胸闷就吸几口氧,真感觉不行了一定要叫我,别不好意思。”

当热水从头顶淋下来的时候,林朝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忽然有一种幸福得想哭的感觉。她真是很久没有这么正正经经地洗过热水澡了。藏民们用得是户外用石头木板围起来的四面漏风不加顶盖的洗澡间,她真没有勇气走进去,更别说像其他人一样去附近的河里洗澡了。

热气蒸腾,水声哗哗,林朝澍仔仔细细地刷洗着自己,隐约间听见外面有声响,在水声里听得不真切,她惊得赶紧伸手去关水龙头,浴室的门却砰地一声被大力推开,一个人掀了布帘就闯了进来。林朝澍没来得关水,吓得一声尖叫,马上背过身去对着来人,一块小毛巾拿在手上一时间不知道是遮上面还是遮下面。

来人被林朝澍的高声尖叫震得愣了一愣,尴尬地侧过脸去,出声安抚兼解释:“是我!别怕!你没事吧?这么久不出来,刚才叫你也没回答…”

林朝澍认出是关意晟的声音,松了口气,但转而又气急:“你愣着干吗?还不出去啊!”

两人说话间,突然听到外面有脚步声和人声往浴室急急靠近,其中似是马团的声音朗声喊道:“林小姐,发生什么事儿了?”

林朝澍愣了一下,正要答话。孰料关意晟想也没想,赶紧关了门出去,拦住了闻声赶到的马团几人,只说是她差点儿滑到,现在没事儿了,送着他们去了前院。

林朝澍听着人声渐远,满心无力地抓着水管,轻轻地用额头去撞:真是不用再做人了!她在里面洗澡,完了是关意晟走了出去,别人该怎么想啊?

洗完澡出来,林朝澍脸上粉扑扑的,也不知道是不是洗澡太久憋的…关意晟教了她电话怎么用,自己也去清洗收拾了,这几天赶路下来,他也真没好好休整过。

跟一一打完电话之后,林朝澍又拨了范佩云的电话,怕自己几天未和家里联络,让她起了疑心。好在她之前也不是日日往家里打电话,范佩云倒还没有发现异常,电话那端嘱咐了她几句,问她什么时候回去,末了,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对了,昨天白皓又过来看我了。那孩子还真有心,带了一堆的东西,回头你帮我好好谢谢他。”

结束和外婆的通话,林朝澍呆坐了一会儿,低头不语,复又拿起电话,拨了一串数字。很久,电话才被接起,白皓严肃地”喂”了一声。林朝澍很少听到他这么正经的语气,愣了一下才轻声说:“是我,白皓。”

“小雨?你现在在哪儿?电话怎么一直关机?出什么事儿了?…”

“你别担心,我现在在西藏,挺好的,很快就会回北京了。”林朝澍见他问得急,赶紧截住了他没完没了地问题。离开北京的时候,她并没有告诉白皓。也不是刻意隐瞒,不管温虹在盘算什么,也不管白皓心里怎么想,她既然不可能回报,就不能暧昧地拖着。只是,林一一并不明白这些,没过几天就把她回南方的事儿主动告诉白皓了。她早上离开的南方老家,下午白皓就赶过去了。然而她不知道的是,那一回扑了空之后,白皓并没有放弃,而是一路追着她的行踪。只是林朝澍走得太随兴,到了青海之后,白皓就再也找不到线索,只能一个人回了北京。

“那你告诉我航班号,我去接你吧。”

“不用…我,还不确定日期…”

这样的气氛真是尴尬。林朝澍心里喟叹着。一人欲言又止,一人惜字如金,很快就无话可说。“白皓,回北京后我去找你,我们见面再说吧!”挂了电话,林朝澍闷闷地站起身,想出去走一走,却被无声无息用身体把门堵得严严实实的关意晟吓了一大跳。

“你怎么来了也不说话!”

“怕打扰你打电话啊…”关意晟手里拿着换下的衣物,关了门,慢吞吞地走进来,语气yīn森森的。

林朝澍斜了他一眼,垂着眼轻声说:“我出去走走。”

关意晟拉住她:“晚上黑咕隆咚的,有什么好走的?你以为这里是长安街啊?你看看你头发还在滴水,外面这么大风…”他按着她坐下,抽过一条干毛巾,动作有些粗鲁地帮她擦拭起来。偶尔扯到头发,林朝澍便吃痛地轻呼,不知怎么又不敢反抗,暗自有些气闷。关意晟擦了一会儿,心火却还是难以压下,反而愈发地烦躁起来,不由得把毛巾往桌上大力地一扔,两手撑在桌面上,身体往下压,把林朝澍圈在自己的掌控范围里,两眼炯炯地盯着她看,像是要看到她心里去:“小没良心的!人是我救出来的,还就在我身边儿呆着,居然能当着我的面儿给别人打电话报平安!”

林朝澍看着他认真生气的表情,呐呐不知从何解释起:“我…和他不是你想的那样…”

关意晟慢慢地蹲下来,平视着她,敛去了眉梢眼角的凛冽之气,声音低沉回响:“其实,我真是不甘心!这一次,我明明想好了,要等着你心甘情愿地走到我身边。”他低头叹气,轻轻笑了起来:“结果,还是心急火燎地赶了过来。那我之前忍什么呢?早知道就扣着你在身边儿呆着,哪儿也不许你去!你说,你是不是个坏丫头?”说着,捉着她的手放到嘴边,重重地咬了一口她的指尖。

林朝澍听着他这一大段的话,本是思绪重重,却不防末了被人突然一咬,痛呼着要缩回手,又被紧紧拽住不放。拉扯了几个来回,她力不如人,只能放弃,任由他抓着揉捏,接着又拆开了她腕间的纱布,重新给她上药。

“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要回南方老家,又为什么去了甘肃吗?”林朝澍觉得那指尖带着烫人的温度在自己的皮肤上跳跃弹唱,有一股暖意从手心直抵心里,她偷偷瞥着他专注的眉眼,忽地就有了一种笃定,一种岁月静好的安稳之感。

第七十四章 白鸟悠悠下

“过去很重要,有了过去才成其为今天。然而过去又不重要,不放下过去,就看不见来路。”——林朝澍

关意晟手上正缠着纱布,抬眼瞥了林朝澍一眼,又低下头专注地打着结,完工之后左右打量,觉得好了才放开了她的手。可能是蹲久了有些腿麻,他率性地往地上一坐,微微仰头迎着林朝澍的视线:“古人说,投我以桃,报之以李。我人都追到这儿来了,你总不能什么也不表示吧?如果你现在不说,一定有你不想说的理由,我也不会逼你说。只要当你愿意说的时候,是想说给我听,那就行了。”

林朝澍明明觉得自己已经做好了准备,然而话到了嘴边却乱成了一团麻,不知道该怎么才能说得清楚明白。而关意晟的一番话让她了有一种被承托的安全感,就是像是无论她低到何处,总会有一双手向她伸出来。她听着前院隐隐约约的人声笑语,有些出神。良久,她才收回了放空的眼神,低头看着自己眼前的一小块儿地方。

“甘肃是我爸爸的家乡。夏河县你听过吗?我去了才知道,那儿有座拉扑楞寺,特别有名。不过,他的家离县城还要坐一整天的车才能到。你知道吗?从我懂事儿的时候开始,我就没见过我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所以,直到现在,我还特别不会跟老人相处…”

“我在整理家里的时候,发现我爸留下了一笔钱。后来我请你的朋友帮忙取了出来。这次去甘肃,就是把钱送回去。家里没什么人了,就只有一个三叔,住在快塌了的老房子里…我…我原来还恨过他们…怎么不要我,怎么把我扔在福利院里…”

林朝澍哽咽起来,眼泪模糊了视线,想到那栋没有窗户的黑乎乎的房子,塌了一半的羊圈,15岁还没有上过学的孩子…心里五味杂陈,没有办法准确地表达自己那时内心的震撼。

关意晟伸出手,抹去了她脸上滚落的眼泪,低声说:“这不是你的错,你那时候什么都不知道。”

闻言,林朝澍急急地摇着头,奋力地眨去眼里的泪水,想要说什么,却被喉间硬块哽住。她强迫自己深呼吸,忍住泪意,哑着嗓子说:“在12岁以前,我觉得我爸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我要什么有什么,他从来不会拒绝。所以,他自杀的时候,把我绑在床上,这是我心里一直都过不去的坎儿。后来…就算知道自己不是他的孩子,我还是过不去…”

关意晟静静地看着她流泪,眼底里满是哀悯,他站起来,伸手搂住了她,轻轻拍着她的背:“好了,不要说了,不要想了,都过去了。”

“如果这一次我没有回家,没有找到我爸的日记,不管过了多久,这件事儿在我心里永远也过不去。”平息了突然汹涌的情绪,林朝澍推开关意晟,无意识地轻轻抚摸着自己在他腰腹间留下的泪痕,“我不是关孟河的女儿,也不是林立夏的女儿。事实上,我连我妈妈的孩子都不是。我只是我爸在医院里捡来的弃婴。”

在林立夏的那些藏得隐匿、连高云清都不知道的日记本里,散落着这个故事的前因后果。

当年,高云清的确是生下了一个女婴,在她身边喂养了几天后,突然出现了呼吸困难的症状,被送到了加护病房后,抢救无效夭折了。当时高云清的情况不好,林立夏不知道该如何让妻子接受这个噩耗。正当在他彷徨地在楼梯间里徘徊的时候,发现了被丢弃在楼道角落里的女婴。他抱起孩子,发现了孩子脚上还有医院的吊牌。护士长一看到这个孩子就恨恨地骂了起来。这个孩子和高云清的孩子差不多是同时间出生的,她的父母知道是个女孩儿之后,脸色就不太好看,但谁也想不到他们会做出抛弃孩子的残忍举动。

林立夏抱着这个孩子,看着她皱巴巴红彤彤的脸,突然有了一个疯狂大胆的想法:既然这个孩子没有人要,不如就用她替换了那个夭折的女婴。林立夏在医院人缘还不错,他哀求护士长帮他这个忙,护士长想了想,也就同意了,调换了两个婴儿的资料。一边是没有人要的孩子,一边是痛失爱女的父母,护士长大概也觉得这是个皆大欢喜的做法。这件事情只有护士长和林立夏两个人知道。两年后,这个护士长调去了其他城市工作,不久后又移民澳洲,带着这个她可能已经淡忘的秘密去了异国他乡。

如果没有高云清的意外离世,林朝澍大概会像其他普通的女孩儿那样,在父母的宠爱里长大,读一所不错的大学,嫁一个平常的男人,过着平顺富足的生活。她的身世将成为永远的秘密。

然而,高云清遇害了,用最屈辱最不堪的方式痛苦地离开了这个世界,但杀害她的人却杳无踪影。这个事件,触发了林立夏心里被掩埋隐藏的偏执的因子,他开始自己充当执法者的角色。在过去很长的一段时间,林朝澍没有办法理解父亲的转变,也不能相信一个救死扶伤的医生会成为连环杀手。因而,她在大学里修了心理学,想通过这样的方式去解开自己心里的结。她曾经有过的猜想和推断,在林立夏的日记里得到了印证。高云清死后,他开始关注新闻里关于**未遂案件的报道,常常去公安局打探消息,别人都以为他还放不下高云清的案子,便没有人在意,以为他不过是一个不肯放弃的受害人家属。每一个被他“宣判”和“执行正义”的人,都被割去了生殖器,赤身捆绑着曝尸荒野。到最后,他意识到警察对自己起了疑心,也并不慌张。他从来也没有想要掩饰什么,更不想被别人审判和评价,所以他选择了自我了断。在他最后的几篇日记里,多半是激越的情绪性的语言,很少提到真实的世界,和林朝澍有关的只有一句话:“我没有办法面对她,一看到她我就会想到清清,但我也不忍心把她留在这个肮脏的世界上。”

这个事件就像是一副巨幅的拼图,每个人负责自己各自的一部分,都只能看到部分的真实所引起的偏差。当关键的那几块碎片被林朝澍找到,小心翼翼地拼好,她才真正理解了自己生命中所发生的一切。

她想,林立夏是爱她的,在他最疯狂最没有理性的时候,还为她留了一丝的清醒。他大可以让林朝澍也吃安眠药,可是他没有这么做,绑上她的手脚,是一种听天由命的做法——他下不去手,那就让老天来决定。

林立夏救了她,养了她13年,宠了她12年——他对自己没有亏欠。到现在,林朝澍终于打开了心底的这个结。

“当我看到我爸的家人过得那么苦,再想想当年他对我的好,我觉得很内疚…其实,没有人错待过我,现在我手里有的每一分,都是额外的——包括你在内。”林朝澍仰起头看着关意晟,鼻子眼睛都是红红的,眼泪还噙着泪,楚楚可怜。

关意晟没有想到事情的真相竟然会是这样。高云清没有说谎,她大概是在孩子还在的时候就留下了她的头发,借此告诉关孟河她所言非虚。关孟河也没有造假,那份真实的检验报告让他以为林朝澍真是自己的孩子,所以才会那样坚决地反对。没有人应该负责,所有人都没有错,却让他们两个人承担了后果——或者说,真正被生活折磨的,只有林朝澍一个人而已。而这个小傻瓜,现在却一脸愧疚神色地看着自己。更要命的是,她在一个男人敏感的部位来回地磨蹭、毫无知觉地抚摸,让他一边听着林朝澍的讲述,一边还要分身和自己身体的兽性搏斗。

关意晟拍拍她的头顶,像安抚孩子那样:“好了,说完了吗?”

林朝澍点点头。

关意晟蹲下来,握着她的手,郑重其事地说:“早知道你会哭成这样,我宁愿你不告诉我。反正,对我来说,你是谁并不重要,只要你心甘情愿地愿意走到我身边,留在我身边就好,别的我压根儿就不在乎。现在,你想说的说完了,该轮到我了,是吗?”

林朝澍又点点头,睫毛上还挂着细碎的泪珠,小小地抽噎着,异常乖巧地模样。

关意晟狡黠地笑了起来,一把将林朝澍打横抱起,高呼一声:“走喽!咱们睡觉去!”

林朝澍惊叫一声,紧紧搂住关意晟的脖子,回过神来,娇羞又恼恨地拍他的肩膀,压低了声音骂道:“你疯了啊!外面全是人…哪儿有你这样儿的…”她正正经经,满怀凄怆地跟他告白自己的过去,自己的纠结,自己的愧疚,以为他是温柔而贴心的倾听者,是知音人,谁知道他竟是满脑子的废料,想得却是别的事儿。

关意晟根本不理会她的挣扎,笑着暧昧地在她耳边说:“你都撩拨我一晚上了,圣人也忍不住!”

第七十五章 明日落红应满径

“有弱点的人才会可爱。”——关意晟

“别闹了!快放我下来!”林朝澍两颊粉色动人,还努力板起脸训人,“想睡觉回自己房间去睡!”

关意晟轻轻松松地抱着她走到了里面的小房间,把她放在床上,自己也跟着贴上去,林朝澍直往墙边躲,他凑过去一脸委屈地说:“哪儿还有我的房间?就你这张床都是木板板凳临时凑出来的。我跟人家说我是来找媳妇儿的,哪有放着媳妇儿不抱,偏要去和那些大老粗挤一张床的道理?我不自在,别人也不自在。”

他越凑越近,林朝澍推着他的脸,是真用了劲儿的,想把他推到一边儿去,结果关意晟动也不动,任由自己的俊脸变形。最后还是林朝澍绷不住了,看着他滑稽的脸笑了起来,笑得肩膀一抽一抽的,手上也软了劲儿。

“你笑起来真好看…”关意晟趁热打铁,抓住她的手放在她的身侧牢牢地压着,忽而一脸正经地说,“不要再哭了。就算哭,也只能为我哭,只能在我的面前哭。”

林朝澍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她怔怔地看着他英挺的眉眼,好像很少有机会这么认真地去看他。记忆里,少年的清隽温柔,成年的温润沉稳,总是交叠闪过,以至于模糊了他的面目,但感觉却清晰异常。她看着他缓缓地靠近自己,不由自主地咬着唇低下头去,他眼里的火热让她心慌失措浮躁不安,像是有蚂蚁在一点点啃噬着心脏。林朝澍在等,等他靠前或是退后,她才知道自己下一步该怎么做。可是,关意晟却在空中定住了,只有鼻息暖暖地扫过她的额头。两个人一个靠墙坐着,一个人亲密地倾身相就,时间好似在这一刻凝固。

明知道不该抬头,林朝澍却控制不住自己的冲动,偷偷地抬眼去看关意晟,正好撞入了他在她周身撒下的密不透风的网里——没有语言,没有动作,他的眼里有隐忍有期待有欲望有执拗,表情却是故作的轻松,挂着温柔微笑的伪装,像是在说,说吧,说你也在期待——这样的关意晟,让林朝澍的心狠狠一颤,动容不已。她垂下眼脸掩饰眼中的湿润,慢慢地在嘴角绽开了一朵小小的笑花,温柔地笑骂:“关意晟!你真幼稚!”人都放在床上压在墙角了,还要故作姿态地端着,这个男人啊…她一脸坚定地勾住他的脖子,拉下他的身体,迅速地在他嘴角亲了一口又推开,用哄女儿的语气说:“可以了吗?这一次是我主动的,是我心甘情愿的。不管你有没有追过来,我都会自己走向你…这样够不够?”

忽如一阵春风拂面,万木逢春,关意晟脸上的棱角刹那间都被磨平,他咧开嘴坏笑着摇头:“刚才那是什么?我怎么觉得是被小狗咬了一口?这怎么作得准?坏丫头!想想我真惨…被你抛弃了这么多年我都不离不弃的,现在还舍生忘死地追过来,结果就得了一嘴啃…啧啧,丫头,你知道我现在是商人,还是很会赚钱的商人,我的这笔账可不是这么算的…”说着说着,他便低下头来。

“说谁小狗呢?不要过来…呵…不要…唔…嗯啊…”林朝澍一边笑一边闪,无奈对方人高马大,又是存了心堵她,压根没有出路,没挣扎几下就被他捉住压在墙上深深地吻。她本来是咬紧了牙关不张嘴,关意晟却像只小狗般轻舔着她的嘴角,痒得她轻笑了起来,一不小心城门大开,让他抓住机会便进去搅了个天翻地覆,她渐渐就失了神,灵魂腾地便升了空,只留下躯壳沉溺在感官快乐之中。

关意晟本来只是存心闹林朝澍,不想让她在悲戚的情绪里浮沉挣扎。虽然他身体在叫嚣,本能在抗议,但现在真不是最好的时间和地点——他们都太累,外面又太多人,环境太不浪漫——只要点到即止,尝一点儿甜头,补偿一下自己长久以来的等待就好。可是,这一口下去的确很甜,那就再多尝一口吧,嗯,不错,好吧…最后一口…如此这般,人越来越贪心,拥有得越多就越放不了手。更摧毁理智的是林朝澍这个小妖精,她完全不抵抗,柔柔软软地绕着他、攀附着她,如水一般顺着他心欲的方向流淌,甜腻而热情地用她粉色的舌尖轻舔着他的嘴唇、他的牙齿,模糊而暧昧地在他的唇内喘息、轻吟…

“嗯哼…那啥…小关啊,睡了吗?”突然有人在门外扯着嗓子说话,“我看你还亮着灯。醒着就出个声!”

林朝澍身体一僵,马上反应过来,赶紧就要推开关意晟。关意晟却仿若没听见似的,慢慢吞吞地松开唇间吮着的她的唇,见她两颊绯红,喘得曲线起伏的,忍不住又低头狠狠亲了一口,这才起身拉开些距离,伸手帮她把扯得乱七八糟的薄毛衣整理好,看着她一副被狠狠蹂躏过后的性感神情,忍不住暗咒一句仰头轻叹,认命地下床去开门。

“马团,什么事儿?”关意晟拉开门,声音里还带着一丝暗哑。他脸色不明,看着面前的这个程咬金,不知道该是恼他还是该感谢他。

马团看着他的脸,一下愣住了,这几天都不太有表情的脸染着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神色,让人忽然发现这张脸原来这么好看,竟然有妩媚的感觉。直到关意晟疑惑地拧了眉,他才回过神来,有些窘迫地偏开头去,打着哈哈说:“这个…呵呵…不好意思打扰了啊…我刚刚接到通知,因为明天天气的原因,飞机要提早一个小时到,差不多六点半就要从这里出发。你们做好准备啊!”

“好,谢谢您!那我们就先休息了。”关意晟礼貌地道过谢,关上门往里间走去。

马团在门口怔了怔,觉得自己刚才真是着了魔了,怎么会觉得这小子可口诱人呢?…他越想越不对,几乎是小跑着逃回了自己的房间。

关意晟走进里间的时候,林朝澍还呆呆地坐在床上,维持着他离开时的姿势。

“你这是在等我回来继续?好吧!既然这样,那我就只能舍命陪媳妇儿了!”关意晟关了灯,调笑着一边脱衣服,一边靠近林朝澍。

用力瞪了关意晟一眼,林朝澍从床脚扯过一床被子抖开来,自顾自地盖上,想想不放心,又把自己牢牢地卷了起来,背对着他躺着。

“嘿!我盖什么啊?好媳妇儿…来,让点儿被子给我…在这儿感冒了那可是会死人的啊!”关意晟躺在她旁边,一边是哀兵政策,一边不手软地抢被子。

林朝澍紧紧地拽着胸口的被子,转过身来瞪着他:“谁是你媳妇儿,你还有完没完?”她指了指床脚:“那不还有床被子吗?”

“女儿都生了,不是媳妇儿是什么?那被子里没你啊,谁要盖!不抱着你我睡不着。”关意晟一脸理直气壮的表情说着赖皮的话,坚持不懈地扯着林朝澍的被子卷筒,终于被他撕开了一道口子,他手脚并用地钻了进去,紧紧地抱住了林朝澍。

林朝澍几乎是用气声说道:“那这几年你都抱着谁睡的?”关意晟瞬间就没了声响。

快到熄灯休息的时间了,之前在前院活动的人都陆陆续续地回了后院的宿舍。林朝澍竖耳听着外面士兵们走动的脚步声和清晰的交谈声,脸上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心里气恼,狠狠揪了关意晟横在自己胸前的手臂一把。

“哎呦!”这点儿疼对关意晟来说实在算不得什么,但他还是夸张地大叫了一声。林朝澍连忙转过身来捂住他的嘴,声音压倒极低:“叫什么叫?这墙一点儿也不隔音。”

关意晟闷笑着拉下了她的手,双手双脚齐上,缠紧了她,头抵着她的额头,轻声说:“睡吧,明天还要早起呢!”

林朝澍觉得他一定是故意把一半的体重都压在自己身上了,让她喘不过气来,忍不住闷声挣扎起来。关意晟开始的时候只是闭眼不理,后来突然地收紧了手,把她压在自己怀里,紧紧贴着,在她耳边小声说:“你再动,我就真忍不下去了。这临时搭的床也不知道耐不耐摇…”

林朝澍一边耳朵听着他威胁的话,一边耳朵贴在她胸膛上听着他快速的心跳,身体贴近了才察觉到他身体的变化,整个人突然间就变成了一只煮红的虾子,僵着身体再也不敢动弹。

对于她的乖顺,关意晟半是满意半是失望,放松了钳制,只留一只手臂从她腰上横过去搂住,很快就在心满意足和疲惫中睡去。林朝澍听着他均匀的呼吸和微微地鼾声,在黑暗里看着他脸的轮廓,眼泪静静地又涌了上来,她轻轻地抹去,小心地把头靠在他的胸膛上,也伸手搂住了他的腰,闭上眼安心地睡着了。

第七十六章 秋风吹渭水

“可不可以这一刻就是地老天荒?”——林朝澍

飞机起飞的时候,天还没有亮,只在东方透着一层薄薄的光。等飞到高空的时候,才见到在云层里有一道金光乍现。林朝澍睡眼惺忪地系着安全带坐在靠着机舱壁的一排座椅上。这是一辆军用机,完全谈不上有多舒适,机舱里人和货物混杂相处。一个小战士过来给了他们俩一人一袋早餐,她把面包捏在手里,人却发着呆。她很久没有睡得这么踏实了,早上完全醒不过来。关意晟起得早,蹑手蹑脚地一个人把所有的东西都收拾好了才把她摇醒,一路拖着她洗脸刷牙上飞机。被关意晟强迫着吃了点儿东西之后,她在摇晃起伏的飞机上很安心地靠着关意晟的肩头睡着了。

林朝澍醒来的时候,飞机正在拉萨的一处军用机场缓缓降落,她仍是困困呆呆的,反应迟缓,有些傻气的样子。关意晟牵着她的手走向一辆黑色的奥迪,车旁站着一位两鬓花白但身体健硕的军人,大约是四十来岁的年纪,负手而立,神情严肃。

“三叔!”关意晟先开口叫人。

“你这个臭小子!回头再跟你算账!来,先给我看看到底是什么宝贝蛋蛋不见了,连老爷子都打电话来关切。”关孟海在关意晟的肩上捶了一拳,低头看到他和林朝澍紧紧牵着的手,忍不住上下打量着她。

关意晟笑着把林朝澍微微往前一推:“三叔,这是林朝澍,我女儿的妈。小雨,这是三叔。”

林朝澍听得他对自己的介绍,倒吸一口气,当着长辈发作不得,只能忍下,恭谨地欠了欠身:“关叔叔好!这次谢谢您了!”

“不错,不错!看见没,比你懂事儿多了!”关孟海眯着眼看了一会儿林朝澍,突然指着林朝澍笑了起来,转头对关意晟说,“走吧,先陪我去吃个早餐,歇歇脚。”旁边的勤务员赶紧拉开后座的门,关孟海正要坐进去,突然想起什么,又直起身瞪着关意晟:“对了,你小子什么时候又买了新飞机?借机场都借到我这儿来了?”

关意晟瞟了瞟远处停着的自己的那架falcon7x,避重就轻地答道:“您要是喜欢,就停这儿给您用了!随便找个人送我们回去就成。”

“你就编排我吧!哪家的叔叔眼巴巴地追着侄儿要东西的?谁稀罕!”关孟海气呼呼地钻进车里,“砰”地关上了门。

关意晟笑着拉着林朝澍上了后面一辆车。上车后,林朝澍小声地问关意晟:“你叔叔生气了?”

“哪儿能啊!他就是看起来严肃,在自家人面前就是老小孩儿一个。我小时候多半儿是他领着我玩儿。”关意晟一脸的轻松,显然的,关孟海对林朝澍印象不错。

三人就在机场旁边的宾馆里吃的早饭。吃得差不多的时候,关孟河和关意晟开始低声交谈起来,两人的脸色都严肃起来,隐约飘过来几个词——“常委”、“换届”、“调动”…,听得她皱起了眉头。她轻手轻脚地站起身,想到旁边的花园里去走走,被一直分神照看着她的关意晟一把拉住:“没事儿,你就坐这儿,不用回避。”

林朝澍看着他们笑了笑:“你们聊那些东西太闷了,我出去走走看看。”关意晟仔细看了看她的脸色,确定没有异常,才慢慢松开手。

关孟海看了眼林朝澍的背影,突然停下了之前的话题,郑重地问关意晟:“就她了?”

“就她了!”

“确定了?”

“很确定!”

“你爸妈什么态度?”

“他们…不就那样儿?您还不了解吗?”

“嗯…行,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林朝澍在外面转了一圈,觉得时间差不多了才折回去,关家两叔侄已经站起身正准备离开。见到林朝澍进来,关意晟忙过去牵了她手:“正要出去找你呢!咱们该上飞机了。”他转头对关孟海随意地说了声:“三叔,我们走了啊!”

关孟海叉着腰,嫌弃地挥挥手:“赶紧地!见你一回烦一回!尽找些麻烦事儿给我!”

关意晟头也不回地拉着林朝澍就走。林朝澍还是不太能适应这样表达感情的方式,横了他一眼,礼貌地向关孟海点点头:“关叔叔,再见!”

“小林啊,下次再来玩儿啊!…这小子一肚子坏水,你可得考虑清楚喽!”

关意晟笑着把林朝澍往外推:“走吧!”

在飞行的四个小时里,关意晟几乎一直在打电话。下飞机的时候,赵卓已经等在了机舱外面。到了停车场,他递给关意晟一个牛皮纸袋和一把车钥匙,便形色匆匆地离开了。林朝澍上车之后,想了想,偏头对关意晟说:“可不可以先去接一一,再一块儿送我们回去?”

关意晟正在发动汽车,侧头看了她一眼,不说话,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不着急,咱们还得先去办件最要紧的事儿。”

“什么要紧事儿?”林朝澍茫然地看着前面急速变幻的画面,脸上闪过一丝隐忍的表情,最后还是忍不住娇叱,“关意晟!你开车能不能开慢点儿?!”

关意晟抿着嘴闷笑,松了松脚下的油门:“你说人是不是很奇怪?你这样对我大呼小叫的,我居然觉得挺高兴、挺怀念的。

“到底要去哪儿?”林朝澍不想理会他对自己的揶揄,却不知道关意晟说的是童叟无欺的真心话。对待外人,林朝澍素来是有礼而疏离的,很少有外露的情绪,只有对着关意晟,该发火就发火,一点儿也掩不住,有时候甚至就跟小炮仗筒一样,一点就燃。

“去结婚!”关意晟方向盘流畅地一转,汽车快速地掉头,甩得林朝澍觉得自己有些头晕眼花,以至于连他说什么都听错了。

“什么?你说什么?”

“我说,去!结!婚!”

“谁结婚?”

“我和你啊。不然还有谁?”

林朝澍有一种很不真实的感觉,难道自己还在飞机上打盹?正在做一个荒唐而疯狂的梦。她努力地在心里分辨着当下的虚幻与现实,想来想去,仍是一团的混沌。

在她发呆的时候,关意晟已经把车停在了民政局的停车场里。他下了车,转到另一边帮林朝澍开门,让她下车。

林朝澍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如果我不是在做梦,那就是你疯了…”

“你没疯,我也没做梦。下车吧,咱们到了!”关意晟把她拉下车,甩上车门,也不管她什么反应,牵着她就往办公大楼里面走。

“等等等等!”林朝澍终于愿意面对这个疯狂的现实了,她拽着关意晟的手不肯走,一脸受不了的表情,“我不记得我们讨论过结婚这个话题,我也没有答应过要嫁给你。”

“没有吗?”关意晟看着她,脸上满是疑惑,“不对啊!我记得昨天晚上,在你啃了我一口之后,你说你心甘情愿,要自己走到我身边,对吧?”

林朝澍脸一红:“是,没错!我是说过,可是这跟结婚有什么关系?”

“我的原则是只有我的合法妻子才能站在我身边。还是说,你只是打算玩玩我?不是认真的?那我怎么办?一一怎么办?”

这样内容奇怪的对话,引起了三三两两经过的路人的注意,有人好奇地看了过来。林朝澍瞪着关意晟:“瞎说什么啊?结婚是说结就能结的事儿吗?”

“当然!”关意晟晃了晃手里的牛皮纸袋,“你的户口本、我的户口本、结婚申请表、2寸合照——全都在这里,身份证我们也都带着。只要你进去签个名,等五分钟,马上就能领证。”

“我们非得这么累地说话吗?你明明知道我在说什么。”林朝澍败下阵来,无奈又哀怨地看着他。

“如果我说得还不明白…行,那我换个方式来说。”关意晟刚才嬉笑赖皮的神色突然间收得干干净净的,他握着林朝澍的手,单膝跪了下去,正色道,“林朝澍,我想现在、马上、立刻跟你结婚,让你成为我的合法妻子,让林一一不仅仅从血缘意义上是我的孩子,在法律关系上也成为我的孩子。”

关意晟突然的一跪,让林朝澍懵了,最初的反应只是尴尬——她最讨厌成为别人注意的焦点,别人关注的眼神会让她非常不自在——可是,当关意晟用十二万分的认真说出这番话,特别是和一一有关的那部分,让林朝澍的眼圈瞬间红了。她不能违心地说自己不愿意,可也没办法真的毫不犹豫地点头。她明白,既然自己已经决定要和他在一起,结婚是一件可预期的事情。只是,她从来没有想过那个可预期的将来就是现在。然而,她的确也想不出非得拒绝的理由。

见她泪光盈盈低头不语,关意晟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蓝色的小盒子,打开后从里面取出两只很朴素的,只是嵌着一圈碎钻的白金对戒,一只套进她的无名指,一只戴在他自己的手上。“好了,咱们走吧!”他站起来,十指交扣紧紧地牵着她,用不容拒绝的姿态。

第七十七章 落叶满长安

“我总是会想很多,但绝不拖沓。”——关意晟

林朝澍觉得自己一定是被关意晟传染了疯狂的因子,好像自从在西藏见到他之后,就被拖着拽着进入了一个变化莫测的漩涡之中。她明明是清醒的,却好似无法思考地跟着关意晟的方向,亦步亦趋。

手里无意识地**着关意晟塞给她的一本结婚证,林朝澍怔怔地坐在车里,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你怎么会有我的户口本?”

“你不觉得现在问这个有点儿晚吗?”关意晟好笑地看着她。林朝澍不说话,咬着嘴唇瞪着他,大有不回答不罢休的架势。

“ok,是赵卓女朋友上你们家拿的。”几乎没有挣扎地,关意晟马上就投降了,毫不犹豫地毫无压力地供出了共犯。

“合照呢?我们明明没拍过。”

“ps的吧…我也不知道赵卓怎么弄出来的。”他当然知道。这张合的确是ps的,但林朝澍的照片是他从之前找人跟拍的照片中选出来的,她自己都没见过。

林朝澍默然。若是关意晟下定决心要做某件事情,就算是从零开始,他也总是有办法的——关于他的这一点,她还没有忘记。就算sarah不帮他拿出户口本,他一定还有其他办法来达成自己的目的。再说了,她又有什么立场去怪自己的朋友?sarah一定是一番热血好意,而那个在结婚申请书上签字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她自己。跟自己别扭了许久,她也觉得自己有些矫情了,才终于五味杂陈地接受了这个现实——在民政局的停车场里,关意晟向她求婚,然后,现在,她结婚了,她和关意晟结婚了。

“关太太,结婚证你可得收好喽哇!要不,你的也放我这里统一保管吧。”关意晟一边儿开车,一边儿从她手里抽回了结婚证,和他的一块儿放进了储物箱里。

过了一会儿,林朝澍幽幽地问:“你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预谋的?去西藏之前?”

关意晟明白现在自己在她心里就跟下**抢劫的人差不多,对于她的问题最好是一五一十地回答:“昨天晚上。你睡着了以后我给赵卓打了电话,让他想办法安排一下。”

“你认定了我一定会答应?”

“没有。我只是想试一试。”关意晟尽量答得谦虚。

“如果我坚决不同意呢?你有没有想过这个可能?你会怎么办?”

“嗯哼…咳咳…”关意晟有点儿不自在地清清嗓子,“就那样儿啊…”这个问题,他一时还真没办法大喇喇地说实话。虽然是单膝下跪了,但由头到尾,他就没有问过她同不同意、愿不愿意。下跪,只是他在表达自己对这件事情的认真程度。在林朝澍还没有想好的时候,他可以等,等她心甘情愿。而现在既然她已经做好了要和自己并肩而行的准备,他就不打算再把主动权交给她了——要按她的个性来,他还真是怕夜长梦多。

林朝澍并不知道关意晟的这些弯弯绕绕的心思,还在不依不饶穷追猛打地问着:“就怎么样?”

关意晟挂空挡拉手刹熄火,把钥匙一拔,抓过林朝澍亲了一口,笑着哄她:“好了,该下车了,咱们上去再说,行吗?”

林朝澍听到他这么说,才注意到汽车已经停在了地下停车场里,正要回头问他,他已经下了车。她赶紧跟着下车,迎着他走过去:“你停这里干什么?不是要去接一一吗?”

关意晟搂着她往电梯走:“不着急!虽然正紧事儿办完了,但是,关太太,你之前欠的旧账,我们还没有清算呢!”

“什么意思?”林朝澍疑惑地看着他。该道歉的事情道歉了,该说明的过往也交代了,现在连证都领了,还有什么旧账可翻的?

关意晟按下自己住的楼层,等电梯门合上,他才挑着眉低头看着她说:“你自己想。”

电梯门一开,林朝澍就见到了一条似曾相识的楼道——这是关意晟的公寓。关意晟一手牵着她,一手掏出钥匙来开门。林朝澍突然隐隐有些明白,一股燥热在脸上蔓延开来,心跳得不像是自己的,双腿也有些发软。她站在原地,不肯再往前再走一步。

关意晟被她拖住,回头看见她别扭的神情,嘴角不自觉地挂了一丝坏笑:“我只是想好好跟你聊聊你动不动就做逃兵的行为,还不知死活跟人学着做什么背包客…你脸红什么?是不是想歪了?”

“你到底有什么事情?!”林朝澍尴尬起来,被他逗弄得头顶都要冒烟了。

“已经到门口了,你非得站在这里说吗?”关意晟手上也不使劲儿,只是站在那儿等着她。

林朝澍迟疑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慢慢地走了进去。

“咔哒”一声,门被关意晟轻轻关上。林朝澍站在玄关的鞋柜前看了看,一边回头一边问:“你们家拖鞋在哪儿?”

毫无预警地,关意晟猛地抱起她,一个旋身把她放在半人高的靠墙的鞋柜上,不等她反应过来就整个人压了上来,狠狠地亲了下去,从嘴唇到耳朵,从脖子到胸前,有些粗暴地辗转吮吸、轻咬。林朝澍开始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根本没明白发生了什么,等她回过神来,她下飞机时换上的大v领的t恤已经被他拉下了半边的肩膀。

“骗子!关意晟你这个大骗子!”林朝澍气急,一边躲着他的吻,一边拼命压住他已经钻到自己衣服下的双手。她还想再说什么,却被关意晟抓住机会堵住了她的唇,扎扎实实地吻了透,吻到林朝澍已经有些失神,他才肯暂时放过她,喘着气轻笑了起来:“关太太,你说得不对。首先,这里不是‘你们家’,而是‘我们家’。其次,我没骗你,该算的账,我是一点儿都不会漏掉的…”越往后说,声音越低越暧昧。

林朝澍一双清澈的大眼被**染得妩媚妖冶而不自知,她被欺负得太惨,刚才有几秒根本吸不上气,眼里湿润而迷蒙,整个人既有了成熟的风情却还保存着少女的青涩滋味,看得关意晟喉间发紧,呼吸又烫了起来,情不自禁地俯下身去轻吻着自己刚才一时失控弄出来的红痕,修长的手指爱怜地轻轻滑过她胸前一大片白皙上逐渐一路往下的点点紫斑。

“弄疼你了吧?我刚才…有些心急…”关意晟抬起头,百般宠溺地浅浅啄吻,“这个我认错,是我不好。”

一阵委屈和不甘涌上了林朝澍的心头,她看着这个男人,他是从容的,笃定的,眼中深潭千丈难以探知,却也是稳固的,可靠的。“混蛋!大混蛋!”她眼泪静静地涌了出来,嘴里骂着,“哪有人求婚是在停车场的?对了…那还根本算不上求婚,愿不愿意都没有问!哄着人结了婚,又把人骗过来…你就不能缓一缓,按部就班地做这些事儿吗?”她越想越不甘心,捶了他几拳犹不解恨,忽地扑过去就着他的脖子用力咬了一口。

这一口真不是矫情撒娇的,而是下了八成的力气,疼得关意晟倒抽一口气:“坏丫头!你还真咬啊!”

“咬了又怎么样!”林朝澍擦了擦泪,两眼亮闪闪地望着他。

关意晟心里一动,身体一紧,笑着哄道:“成!想怎么咬就怎么咬!”还偏着头把脖子亮在她面前,一副任人宰割的样子。

林朝澍咬了咬唇,突然噗呲轻笑了一声,意识到自己刚才在跟这个男人撒娇,红晕在脸上徘徊久久不散。

关意晟被她不自觉的媚态勾得魂不守舍,他抑制不住地——也压根儿不想自控——靠近她,温柔缱绻地寻找着她红艳的双唇,在吻与吻的间隙,呢喃般叹息着说:“我缓不下来…这一天,我幻想过太多次。小雨,现在,我才有安全感,才能理智气壮地亲你抱你摸你,才能正大光明地要求你什么也不想,只看我一个人只爱我一个人,才能把你牢牢锁在我身边…让我为所欲为…啊呀!”

林朝澍气闷地磨着牙。本来好好的一段的情话,听得她心里阵阵酸软,几乎又要落下泪来,结果却被他最后一句话破坏了所有的气氛。

“坏丫头!”关意晟越挫越勇,仗着自己身形高大结实,把林朝澍牢牢压在墙上,对着她的耳朵呵气,“我想你。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想你。你就一点星半点儿也没想过我吗?”他一边说,一边沿着她颈侧一路蜿蜒吻下,这高度正正好,让他只要稍一低头就能见到她胸前丰盈之间的深深沟壑。他毫不迟疑地吻了上去,像是要把自己埋在里面,沉溺到死。

林朝澍在心里轻轻地叹息。她当然想他,在那些或是模糊或是清晰的梦里,欢愉和痛苦交杂,甚至越是欢愉,醒来后就愈加痛苦,愈加不堪。抗拒也抗拒过了,矜持也矜持过了,甚至撒娇也撒够了。走到这一刻,她是应该要向自己内心最真实的声音投降了。她双手贴上他的脸,让他从自己的胸前抬起头来,定定地和他对视了几秒,闭着眼贴上了他的唇。

关意晟只呆了一秒钟的时间,便即刻明白了她的意思。他一把扣住她的脖子,不客气地辗转深吻着。守军收兵,城门大开,关意晟便如入无人之境,放开手脚地折腾,又嫌之前的姿势不方便,抱着林朝澍放到地上,顷刻间地上便满是散落的衣物。

这样光溜溜地站在玄关,让林朝澍实在是羞得不行,此刻,她再也拦不住已经没什么理智的男人,关意晟认真起来,手劲很大,大有遇佛杀佛的气势。她只能以柔克刚,搂着他的脖子在他耳边红着脸轻轻说了一句话。关意晟眼睛一亮,停下动作,盯着她看了一眼,眼神烫得她受不住地撇开头去。

林朝澍是被他扔到床上去的。“啊”的一声娇呼还未落,便被人压在身下堵住了嘴,半点儿声音也透不出来。就从这一刻开始,林朝澍觉得她的整个世界都被封闭起来,里面塞得满满的都是这一个男人。无论她看向哪里,转向哪个方向…甚至是闭起眼睛,她所能触摸感知的,都只有关意晟而已。他们紧紧相连,难分彼此,再也不会有飘飘如浮萍不知所终的心慌,有了关意晟之后的世界,一切都是这样稳固踏实。她从来不知道,一个人沉浸在巨大的幸福感之中时,也会哭到不能自己。关意晟摸到她满脸湿润,不知是汗是泪,想要扳过她的脸来看仔细。林朝澍不让,紧紧地搂住了他的脖子,把自己完全地送了出去。

78-85

第七十八章 月旧人新

“到了一定的年纪,人才会分得清任性和执着的区别。”——林朝澍

汗水、泪水、粘腻的**。低泣、轻啜、绵长的浅吟。

一时间狂风暴雨,一时间雨细风和,忽来骤去,周而复始。

放不下,停不住,原以为自己已是玉老田荒,对着谁都是波澜不惊的,却原来是被人下了蛊,非她不可。

关意晟在最开始的时候多少还能顾及林朝澍的感受。两人相互试探着、摸索着,寻找着六七年时光在各自身上的印痕,在回忆的轮廓里补足了真实的细节。林朝澍的青涩与生疏,让他从不敢置信到心生怜惜与愧疚,按下自己身体内咆哮着要释放的冲动,耐心地引导、撩拨、挑弄,直至她火热到融化,如蜂蜜般甜蜜诱人,一沾染便不可自拔。到了后来,愈发上手之后,关意晟渐渐地便有些忘形,看着皎白的身体在墨色的床单上颤抖、起伏,听她低低地喊着自己的名字,更是越发收不了手。这些年来,他克制得太用力,隐忍得太久,一旦放纵起来,便是像要毁天灭地一般,释放自己所有的需要,放纵自己最狂野火热的想象。不管林朝澍怎么哭泣、求饶,甚至是红着脸帮着他,都只是在火上浇了油而已,到了最后两回,他几乎已经听不见其他的声响,脑子里全是她含着他的名字在唇间拧眉低唱的样子。

终于,风收雨住,满室狼藉。

林朝澍娇软无力地陷在被榻之间,莹白的皮肤隐隐绰绰地欲语还休。关意晟还不肯撒手,从背后抱着她,一手捏了一团雪腻眷恋地把玩着,一手撩开她汗湿的头发,在她耳后颈间轻吻流连。渐渐地,又有些火起,他不自觉地下手重了起来。

“你要再不停手…”林朝澍喉间干涩,略带童音的声音夹着嘶哑,虽然是满心愤恨,说出口却像是在撒娇,“等天亮了,咱们就去离婚。”

关意晟停了手,抱着她闷笑起来,笑到最后,用鼻尖蹭了蹭她冒着薄汗的肩头,舌头卷了汗珠含着,挨近她耳边轻声说:“去洗洗吧,免得着凉。”

林朝澍把头埋在枕头里不理人。如果她还有力气,真想一脚把他踹下床。洗洗?怕着凉?那之前是谁把她摁在冰凉的窗玻璃上的?真是黄鼠狼给**拜年,还不知道安的什么心。先前她已经上过一次当,还以为已经结束,不料只是换个地方被折腾,这回,说什么也不理了。

见她纹丝不动,一副抱定青松不放松的样子,关意晟觉得好笑,又不敢太张扬,弯了眉眼唇角,有些心虚有些理亏有些志得意满。他终于抽身推开,扯过被子帮她细细掩好,自己先下床去了。

林朝澍终于能体会瘫软在床的感觉了,真是动一根手指头都要费半天劲儿。她已经是半睡半醒的昏迷状态,脑子却一直在回忆里搜索,末了,只换来心里的窒闷——过去,他从来没有这样不管不顾花样百出过。她无声地叹息,闭上眼,告诉自己应该把这些自寻烦恼的念头扔在一旁。虽然知道自己此刻是满身的狼藉,也顾不了那么多,勉强挪动换着姿势,忍住身下的酸软和些微的痛,慢慢地寻找舒服的角度。

这时已经星稀月沉,北京城正酣睡中,即使是cbd,此刻也是灯稀火冷,有了些沉静的气质。两人昨天下午三四点到的家,一直厮混到了第二天凌晨三四点,偏偏有人完全了时间概念,好似精力无穷一般。林朝澍早在半道上就已经昏昏欲睡,却无奈地不断地被人强行打扰,现在她终于能清清静静地一个人躺着了,很快便睡得不省人事。

关意晟洗完澡出来,身体疲累才一点点浮上来,但精神上却觉得神清气爽。他走到床边,看到林朝澍已经埋在被子里睡熟了,露在外面的肩头上能见到一枚枚密密麻麻的吻痕。不用掀开被子,关意晟也知道其他地方好不到哪儿去。她皮肤白,轻轻一碰就留痕,过去在一起的时候,她年纪又还小,他每回都是耐着性子诸多顾忌,即使再动情,也会压着自己,怕吓着她,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畅快地放开手脚过。他爱怜地用指尖滑过她的脸颊,看了一会儿,便起身去床脚的柜子里拿了条睡裤套上,折回浴室拧了一条热毛巾,来来回回好几次,仔仔细细地帮人事不省的林朝澍擦去了身上的粘腻。孟浪情动的时候不觉得,此刻冷静下来,看着她身上的那些痕迹,还真有些心疼。关意晟拿了件自己的t恤给她穿上,又裹走了一塌糊涂的床单被套扔到洗衣间,这才回来摸到她身边搂着一块儿睡了。

林朝澍是被饿醒的,就像是胃里被掏了一个洞,有风呼呼地贯穿而过,呼噜作响。房间里的窗帘拉得密密实实,床头亮着一盏夜灯,她不知道外面的天光,分不出是现在是夜晚还是白天。难道自己只是稍稍打个盹就醒了?身边的人已经没了影子。她慢慢地坐起身,全身又胀又酸痛,掀开被子站起来,像个腿脚不灵便的老太太般挪着小碎步走到窗边微微拨开窗帘往外看,似乎已经是日影西斜的光景。她突然想到什么,赶紧又掩上帘子,低头往自己身上看去,一件白色纯棉的男士t恤把她包裹得好好的,只露了一双长腿在外面。她松了口气,思绪又一转,忽而脸上红晕乱飞。她记起来,自己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被他翻来覆去地擦身体,擦到最私密的部位时,她在心里大叫不要,还梦见自己一把推开了他,其实只是嘟囔了一句就又昏睡过去。

房间里的各种狼藉已经被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所有的东西都归了原位,好像昨天那一场暴风骤雨般的激切从来没有发生过一般。林朝澍看到床头放着新的内衣裤和裙子,她拿起来看,近了才闻到淡淡的洗涤剂的香气,心下明了,一定是早上让人送过来后又洗了烘干的。这再再显示了某人个性里不外露的偏执,她叹道,再看内衣尺码,完全吻合,决定要在“偏执”后面加上“风流”——要不是阅人无数,哪能猜得这么准?此刻,内心酸溜溜的人,完全忘了自己昨天被扒下的旧衣物上是有尺码的。

林朝澍拿着衣服小碎步挪去去浴室。没多久,便从室内传来一声压抑的惊呼,接着便是她咬牙切齿的大喊:关!意!晟!

这时,正在隔壁书房和关意晟开会的赵卓和李云鹏听到声响,突然齐齐地僵住了,也不敢看老板脸色,电话里还连线着其他的几方人马,都是公司各个部门的大员,大家都只当作没有听见。关意晟放下翘着的二郎腿,温声说道:“抱歉,家里有点儿事儿,先暂停十分钟,大家也休息一下。”说完就起身出去了,留下两个故作镇定、面无表情的人。

关意晟走进房间,看到空无一人,顿时有些明白了,走到浴室门口,意思意思地敲了两下就直接走了进去。林朝澍正站在花洒下面,听到声响,回头一看,人已经倚着盥洗台站着,光明正大毫不避忌地看着自己。

“别人在洗澡的时候你能不能不要总是问也不问就闯进来?”

“我敲了门,是你没听见。再说了,你叫那么大声,我总得看看你是不是发生什么事儿了。”

“你看看你做的好事儿!”林朝澍想到自己一身的青紫吻痕和指印就想尖叫,特别是脖子和胸口的有很深的无力感,抬眼见到关意晟真一脸认真地要凑近来看,娇声怒骂道,“流氓!快出去!”

关意晟想笑又怕她更生气,于是掩了掩嘴,恋恋不舍地又看了一眼才离开。林朝澍被他挑衅成功,气得孩子气地冲着他的背影又大骂了一句“大流氓”。

坐在床上,关意晟实在忍不住地大笑起来。虽然过去在一起的时候林朝澍也常常对他横眉竖眼,但也不曾像现在这样放松过,像是心头那些压着的,身后在驱赶着的,都消失不见了,她整个人都慢慢地舒展开来,愈发地展现出她本来的样子。

电话会议里的其他人可能听不见所有的响动,但是仅仅一墙之隔的赵卓和李云鹏可是听得清清楚楚。两人尴尬地对视一眼,又各自撇开头去。

林朝澍很快地打理好自己,穿好衣服走出来。她瞪着仍是一脸促狭笑意的关意晟,指着自己颈脖到胸前的吻痕,气愤难平地说:“这样让我怎么出去见人?”

关意晟逗她:“要不就干脆不出门了,反正你们单位那边我也打过招呼了。等会儿我就去把一一接过来。”说完,见她气鼓鼓的样子,控制不住又笑了一阵才打住:“好了,好了,我找了条围巾,等会出门的时候再系上。先出去吃点儿东西吧。”

林朝澍被他牵着去餐厅,经过房门大开的书房时,她不经意地往里面看了一眼,惊得脚步都踉跄了一下。关意晟回头看见她的表情,索性就停下来,从后面握着她的肩膀走近门口,瞟了眼还亮着灯的电话机,对着房里已经站起来的两人介绍道:“来,跟你们介绍一下,我太太,林朝澍。”接着又低头对差不多已经石化的林朝澍说:“赵卓你认识,另外一位也是我的秘书,李云鹏。我们一起共事很多年了。电话里其他的人,下次见面再介绍你认识。”

赵卓和李云鹏朝林朝澍点点头:“关太太您好!”林朝澍慌乱地点了点头,不太敢直视那两人,扯了一抹笑:“你们好!”

“先去吃点儿东西垫垫胃,等会儿我们去家里接了一一再一块儿吃完饭。”关意晟温柔地嘱咐着林朝澍,一边推着她往外走,回头对赵李两人说,“我马上就过来,你先通知一下大家就位。”

出了门,林朝澍一转身就狠狠在关意晟的腰间掐了一把,压低了声音质问:“有人在你也不提醒我!刚才…”说着说着,想到刚才那些对话在外人听来有多暧昧、自己脖子上的吻痕有多显眼,便再也说不下去,牙痒痒地瞪着一脸云淡风轻的关意晟。

“他们根本就没有听见。”关意晟见林朝澍一脸不信的样子,诚恳地说道,“就算听见了,也会当作没听见的,你放心。”

彼岸

第七十九章 溯溪而上

这还是林朝澍第一次认真地打量关意晟口中的“老宅”。上一次过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又因为不欲与关意晟太过亲近,接了女儿就走了。这一次,时间尚早,夏末秋初的五点钟,那幢被掩映在层层叠叠的绿意之间的古朴的老房子,随着汽车的驶近而变幻出不同的面貌。

“为什么你爷爷奶奶没住在这个老宅里面?”路上无聊,林朝澍随口问道。

“那个房子是我姥姥姥爷的,也就是过去冯家的院子。姥爷他们回来后,房子就还给他们了。这么多年,我妈住习惯了,不想搬…我爷爷奶奶也不想跟小辈们住一块儿,嫌我们烦。下次你见到他们就知道了。”

“哦。”林朝澍应了一声,就不再说话了。她突然觉得有些心慌,即便他们在心灵上再契合,但在实际的生活层面上,他们两个人实在是太生疏。

“不要乱想,也不要多想,嗯?”关意晟见她低头静默的样子,空出一只手来摸了摸她的头。林朝澍抬头看了关意晟一眼,他眼中的了然和担心让她倍感窝心,嘴角挂上了安抚的笑意。

经过哨岗的时候,林朝澍扫了一眼站得挺直的哨兵,心里的浓云又重了一分,背脊下意识地挺了起来。这两天里晕头转向的幸福感让她一直像是在云端上行走,那些景色炫目而不真实。如今,才感觉自己落到了实地上。她很明白,也一直笃信,世界上没有平白无故的幸福,要得到,就要有所承担。

关意晟把车停在道旁的停车位,牵了她的手就往里走。雕花雅致的黑色铁门缓缓打开,前院里小桥流水,碧色浓烈,后边是一幢大约四层楼高的中西合璧的房子,很有些民国的风度。林朝澍一边走,一边细心打量。在她和冯月华不多的几次接触所留下的印象中,她还以为冯月华喜欢的应该是繁复华丽的巴洛克风,或是风格凌厉冷峻的哥特式,却没想到,她会喜欢住在这样气韵宁静的地方。

保姆开了大门在门口候着,打了招呼就离开了。关意晟和林朝澍走进客厅的时候冯月华正从楼上款款下来,见到他们两人,微微笑了笑:“林小姐,好久不见!难得到我们家做客,不要拘谨。一一在后院玩儿呢,我已经让人去叫她过来了。你先坐吧。”

关意晟脸色淡然,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是牵着林朝澍的那只手又收紧了一些。林朝澍回握了一下,便从他的手里挣开,浅笑着朝冯月华点点头:“冯董您好,谢谢您这些天对一一的照顾。之前您送了她那么多礼物,我还没有当面谢过您,实在不好意思。”

冯月华在自己惯常坐的那个沙发上坐下来,见林朝澍和关意晟还站着,便示意他们也坐。“坐着说话吧。小意你也是的,这是你的客人,你应当更要好好招呼才对。”她端起保姆递过来的茶,“这个茶是我新近尝试的雨花茶。我喝肉桂喝了几十年,心血来潮想尝个鲜,结果,还是觉得肉桂好。你们也来品一品吧。”

林朝澍看了看茶,端起来闻了闻香,叹道:“这茶叶闻起来的确很清爽。可惜我不太能喝茶,这里面到底是什么滋味,看来只有关意可以说一说了。”

关意晟心领神会,啖了一口,轻笑着对冯月华说:“妈,这个味道淡得刚刚好,我倒是找这种茶找了很久。您要是不爱喝,收了多少都只管给我。”

冯月华看了关意晟一眼,正要开口说什么,突然有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到了门口,她即刻便笑了起来:“看这孩子,在家里也跑得急吼吼的。”

“妈妈!”林一一跑着扑向林朝澍,也不管自己一身汗湿,抱着妈妈就蹭了起来。林朝澍搂着她,擦了擦她额头上的汗,亲了一口,仔仔细细地看着女儿的眉眼,心里就软得一塌糊涂的。

“妈妈,你还要走吗?下次可以带着我一块儿去吗?”林一一腻在妈妈身上,数日不见,让她心里好似有了不安全的感觉。

“妈妈不走了,今天就是来接你回家的。这几天你在奶奶家捣蛋了没有?”林朝澍一脸温柔笑意。

“才没有!我帮着奶奶种了九层塔、薄荷,还在土里捉了小虫!”说到她最近接触到的好玩的事儿,她的眼睛都亮了。

关意晟看着女儿和妻子喁喁私语亲密亲爱的画面,嘴角不由自主地翘了起来,心情大好,看着自己母亲的眼光也柔和了起来:“妈,我们等会就接一一回去,这几天麻烦您了。”

冯月华看了儿子一眼,喝了口茶,眉头一拧,放在了茶几上,扭头让人把茶撤下去,这才转头轻声道:“两家人养一个孩子,总要定个规矩,免得横生事端,对孩子也不好。”

“这个问题您就不用再担心了。我和小雨已经领了证,以后,孩子当然是跟着我们俩一块儿生活。”关意晟也用同样的音量说着话,脸上笑意不减,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的母亲。

冯月华眼睛微微眯了起来,看着关意晟,不动也不说话,良久,才慢慢地站起身来,低头问他:“你都想好了?”

“想好了。”

“很好。很好。”冯月华点点头,转头微笑着对林朝澍说,“林小姐慢坐,我还有点事儿要处理,要先上楼去了。”

“您忙吧。”林朝澍站起来,拉了拉女儿,低头对她说,“我们得回家了。一一,和奶奶道别。”

林一一看了看笑得有些僵的冯月华,觉得她好似突然变了个人一样,不太敢如前两日那般恣意撒娇,有些拘谨地挥挥手,说了声“奶奶再见”便又依偎到林朝澍的身边。

冯月华尽量目光柔和地看着孩子,笑着点了点头,便转身往楼上走去。

林朝澍和关意晟对视了一眼,关意晟先笑了起来,站起来说:“走吧。”他弯腰抱起女儿,另一只手牵着林朝澍,头也不回地走出老宅。

三个人一块儿吃晚餐。到了尾声的时候,关意晟拿起餐巾印了印嘴角,叫来侍者结账,然后对林朝澍说:“吃完饭就送你们回外婆那儿吧。”

林朝澍状似惊讶地瞪大了眼,继而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关意晟问道。

“没什么…我只是…多想了。”林朝澍本来都已经打好腹稿,该怎么说服关意晟让自己和一一先回外婆家住着,没想到,他倒是一点儿要留她们的意思也没有。

关意晟低低地笑了起来:“都说了没事儿千万别乱想。我只是想着正好借着这机会去正式拜访一下外婆。过两天,你再帮我约舅舅见个面。”

“不能再等等吗?”

“我都等了六年,不,七年了。再等下去,头发都要全白了。”关意晟坚决地驳回了林朝澍临阵退缩的要求。

范佩云对于林朝澍突然的归来显得非常高兴,站在门口就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外孙女,抓着她的手不放,半是埋怨半是心疼地说:“黑了又瘦了。一个人跑出去干什么呢?唉…对了,看我,都忘了…白皓和白医生也在…”她的话在看见林朝澍背后的关意晟时突然停住了,滞了一滞,又看看林朝澍,一时不知道要说什么。

林朝澍也没有料到回家会遇到这样的场面,只是该来的躲不过,就他们而言,不管是谁,总有要面对这一幕的一天。她回头对关意晟说:“进来吧。”

那边厢,白凯早就有些走不住,看到关意晟走进来,下意识地就站了起来,讨好地打招呼:“大哥,小雨,回来了啊!”顿了顿,他不着痕迹地吸了口气,鼓起勇气对面无表情的白皓说:“哥,今晚我还要值班,得去医院了,你要不要跟我一块儿走?”

“你先走吧。”白皓头也没抬,沉声回应,端起茶杯喝起茶来。

白凯觉得这房间里的气氛已经要诡异到极点,他已经尽了力去挽救自己的堂哥了,无论谁来问这事儿,他都是问心无愧的。要论聪明,在家族里,白皓当然是顶尖的。但是,在某些方面,他被温虹保护得太过了。白凯在心里大叹一声,罢了罢了,个人业障个人消吧,他又不是佛陀,度不了众生,只能求个自保而已。礼貌地和众人告退,白凯迅速地逃离了八卦风暴的中心,根本不敢细看关意晟看自己的眼神。

关意晟拎着礼物盒躬身递给范佩云,恭谨地说:“外婆,今天我是特地来拜访您的,这些礼物既是我的心意,也是我应做到的礼数。”

范佩云在见到关意晟的那一刻就明白了,林朝澍已经做了选择,下了决定。她即使怀揣着不能释怀的旧事,那也是上一辈人的事儿了,不能阻了小辈们的路,白白惹人厌烦。她浅笑着接过礼盒,让黄嫂帮她收起来,又招呼关意晟坐下,亲自沏了一杯茶给他。

“白皓,我有件要给你的礼物忘在车上了,你能不能跟我下去取?”林朝澍再也受不了这样尴尬的气氛,更不忍心看着白皓脸上一点点灰下去的神采,她怕再慢一步,他便会从关意晟的嘴里听到自己结婚的消息,这样实在太过残忍。

第八十章 怅恨路隔

“快刀乱麻是痛,犹疑不决则是更痛。”——林朝澍

“我想,应该没有礼物要拿这件事,对吧?”白皓跟在林朝澍走出电梯,在灯光微暗的楼道口,他放慢了脚步,声音低回地问。

林朝澍背对着他,顿住了,转身看向他:“是。我的确给你带了礼物,不过是在楼上的背包里。我只是…想跟你聊一聊。走吧!”

两人一前一后,慢慢地往院外走去,昏黄的灯光从高大的树冠间弥漫开,让他们的影子都是轻浅而模糊的。

时近开学,已经陆陆续续有学生返校,不断有人经过他们的身旁,或是从他们中间穿插而过,却都没能打破两人之间持续着的安静氛围,这份安静像是有语言有内涵,他们脚下踏出的每一步都是对方可以破译的密码。

“昨天,我和他去民政局登记了。”林朝澍终于停了下来,站在原地,等着白皓走到自己身旁,声音很轻,“对我自己来说,都觉得很突然,但是,或许人有时候就是需要一点突如其来的勇气推自己一把。”

白皓停下来,站得笔直,眼睛看着林朝澍,慢慢地越睁越大,瞬间面如白纸。林朝澍有一刻是不敢看他的,她只能把头垂下,或是望向别处,直到重新聚集了勇气才能再次面对。

“我想,至少,我应该自己告诉你这件事情。”她低声解释,“对不起…我…”

“不,不用这样。”白皓忍住心头渗透蔓延开来的钝刀割肉般的疼痛,阻止了林朝澍的道歉,“你没有做什么需要道歉的事情。我说过,我做的事情都是心甘情愿的。”他停了停,看了看落到自己鞋面上的一片枯叶,低头说:“我之所以会告诉你我的感情,只不过是对自己负责而已,而不是一定要你做些什么来回应我。你不用把这件事情想得这么严重。”

林朝澍从来没有这样的经验,在感情上也没有足够的历练能告诉她到底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意思而不伤害到对方。除了道歉,她想不出还能再说什么,她也明白,无论她说什么,都不能让白皓好过。那些话,与其说是在安慰对方,不如说是在平息自己心头浓浓的负罪感。

“不,我…应该道歉的,在我最脆弱的时候,我利用了你…现在想来,我很后悔。”林朝澍低头细诉,“白皓,你一定明白的,在我和一一的心里,你有多重要,比亲人还要亲。”

白皓看着头低得几乎快要抬不起来的林朝澍,眼里火辣辣地疼,却用力眨回了可疑的眼泪,深呼吸了两口,才笑着说:“和你相反,小雨,我都不知道我有多感谢你的脆弱和利用。如果当时我没有把握那个机会,到了现在,我才会真的后悔。至少,你给了一段很美的梦。现在这个结果,我早就预料到了,也做好了准备,你真的不用太担心。”

一阵风贴着地面吹过,卷起了一地的落叶和灰尘,好似夏天真的结束了,已经开始有了秋凉的萧索。林朝澍看着被风卷着微微扬起的枯叶,在风过之后又慢慢落下,她忍不住地心疼,像有一块巨石压在胸口,堵住了所有的话,唯有眼泪簌簌落下。

“别这样…”白皓觉得那眼泪一颗颗都是滴在自己的心上,有腐蚀人心的力量,生疼生疼,他伸手揩去她的眼泪,“看你哭,我听高兴的。总算,有一次你是为我哭的。可是,我也希望,这是最后一次。你不是说我是你和一一的亲人吗?亲人应该是站在你背后,随时能帮你擦眼泪的。”

“白皓…”林朝澍忍不住抱住了他,“不要说了…”她不想再听他忍着痛还要来宽慰自己,好像一切又回到了起点,在那个荒凉的小镇上,一个内心有伤的yīn郁男子,把自己仅剩的光和热都给了她。

白皓僵了一秒,才轻轻地回抱了她,眼泪差一点儿就要涌上眼眶,在低头的那一刻,他看到了她围巾边缘一枚枚若隐若现的吻痕,心下黯然而空茫,泪意一点点地消散。这一切,早已经无可挽回。

“起风了,你穿得少,快回去吧。我送你,正好要去取车。”白皓轻轻推开林朝澍,掉转头往回走。林朝澍站在原地,迟疑了一会儿才快步跟了上去:“白皓…”

“好了,我真没大事儿。不甘心是真有点儿的,他也没有比我帅啊…”白皓快走了几步,听到林朝澍的声音,顿了顿,突然转过身来笑着如此说道,“你可千万别把我看得太脆弱。哄女孩子的时候当然是要感性点儿,现在,你都不让我哄了,我也懒得继续扮深情了。哎,对了,倒是我妈,可能比我更难过。我是真没想到她会那么喜欢你。”

林朝澍看着白皓故作洒脱的神情,听他插科打诨,心里越发难受起来,却只能强自压抑,告诫自己不能表露,不能戳破了他的谎言。她勉强地也跟着笑了起来,顺着他的话往下说:“是!是我太自作多情。我都忘了白大师早就是是身经百战女粉丝无数了。”

她追上几步,走到白皓的身旁,跟他扯起了自己做背包客其间的各种经历。两人说说笑笑地,顺着来时的路往回走,就像是过去无数次曾经有过的那样的愉快。只是,不论是白皓还是林朝澍,心里都非常清楚,这大概会是最后一次,他们心无芥蒂,或是装作心无芥蒂地单独地谈天说地了。

走到院外的停车位,林朝澍看着白皓上车,两人静静地对视了一刻,又都笑了起来,同时朝对方挥了挥手。白皓回头看向前方,脚下油门一踩,汽车便缓缓驶离。在那一刻,林朝澍分明能看到他瞬间敛去了轻松的表情,在明暗不定的路灯下,脸上一片逐渐蔓延的yīn影。这一幕,又一次地让她的心情沉重起来,她怔怔地看着汽车的尾灯,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才转身往回走。

林朝澍满怀心事地低头走了几步,突然之间觉得有些寒毛直竖,她抬起头来,前方楼道门口的灯下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灯光从他斜后方射过来,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林朝澍脚步一顿,几乎就要停在原地,愣了愣,却又快步往前走去。

关意晟从灯下走了出来,他眼神复杂地看着朝自己几乎是小跑过来的女人,无奈地伸出双臂环住了她,任由她闷在自己怀里。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拍拍她的头:“够吧了?再多一会儿,我这假大方就真装不下去了!”

林朝澍在他怀里蹭了又蹭,好似无限眷恋,轻声说:“谢谢你。”关意晟哑然,笑了起来,用力地把她搂了搂。

“对了,你跟外婆谈得怎么样?都说清楚了吗?”林朝澍终于想起来,自己刚才把关意晟一个人扔在那儿面对外婆。

“小没良心的!这时候才想起来啊?”关意晟牵起林朝澍的手,“对我还不放心吗?走吧,我送你上楼,然后我就先回去了。”

林朝澍被他拉着往前走,他的背影,像是一堵墙,挡住了迎面袭来的微凉夜风。她拉住他,却又欲言又止,最终只是问他:“一一要上小学了,你知道吗?”

关意晟微微挑眉看着她:“我有那么糊涂吗?早就问过她了。”

“那…”

“你有什么就说吧。还有什么是不能和我说的吗?”

“我当时给一一选的学校离这里不远…如果…要是…我们搬到你那边儿,孩子上学会太远…”

关意晟看着她认真考虑的纠结的表情,忍不住低低地掩嘴笑了起来,直到林朝澍羞愤地拍打他,才勉强收起了玩笑的心情,正色道:“这个事情交给我吧。我那边儿的公寓只是为了工作方便而已,太小了。我可没想过结了婚还过单身汉的生活。嗯…你要是想着还要赖在外婆家住一段时间,我倒是不反对,反正收拾房子也要点儿时间。但是,这是有期限的。”

林朝澍点点头,这才松了一口气。虽然是被他拉着跑,陀螺一样转个不停,匆匆忙忙地踏进了婚姻关系之中,但她这些年来一直都是一个人,仓促之间还没有做好两个人一起生活的准备。

关意晟送她走到门口,敲开门,进去卧室看了看已经睡着的一一,又跟外婆闲话了两句便离开了。临走的时候,他拉着她走到门外的暗处,搂着她低头在她耳边低声说:“我真后悔了…要不,你今天先跟我回去?”

林朝澍在他腰间狠掐了一把,推开他,按下电梯,轻笑着抬头看着他,见他脸上被欲望折磨的神态,不由愉悦地轻笑起来,电梯门一开,便推着他进去,一边嘱咐道:“路上不要开快车。”

关意晟拉着她不放,在她唇上厮磨了许久,久到电梯里角落里站着的人忍不住出声:“你们到底走是不走?”林朝澍被吓得弹开一尺之外,满脸绯色,小跑着逃回家里,身后的男人笑了起来,她听到笑声,红着脸咒道:混蛋!

第八十一章 窗里星光少

“爱和占有,有时候是重合的,有时候其实是两件截然不同的事情。”——关意晟

关于自己真正的身世,林朝澍打算就让这个秘密和林立夏的那些日记一样,在火焰里变成灰烬,再随风散去。她不想再纠结于过去,更不想让无辜的人因为这件事情而被痛苦折磨。在她的心里,她仍是过去的那个林朝澍。生命的来历,哪里敌得过真实相处的亲缘和感情。

这大半年以来,被关意晟苦苦紧逼而掀起的旧事,已经尘埃渐落,抹去着其中人的感情挣扎和心路历程,生活依旧在照着自己的步伐不紧不慢地走着。

林朝澍第二天便回单位销了假,开始了正常的生活。她想着,林一一马上就要上小学了,还有很多东西没有准备,想想便有些憧憬和期待。

倒是很自觉地跑上门来说是要负荆请罪,只是看起来态度并不是很诚恳:“咦?天气还这么热,穿什么高领?来,给我检查检查,看看赵卓他们家大boss够不够勤奋。”

“喂!”林朝澍忍笑瞪她,“你还没嫁人呢!能不能说话矜持点儿啊?”她看了看餐厅里其他桌的客人,好在没有人注意到她们这边的动静。

笑得很贼:“怎么?从了没?我一直拷问赵卓来着,结果人家一副很有职业操守的样子。哼!我就不相信他心里不会跟猫抓似的。”

林朝澍忽地想起那天在关意晟的公寓里遇到他们的情形,脸不自觉地红了起来。她连忙转了话题:“你今天中午怎么有时间过来找我吃饭?”

的脸色突然就有点儿僵,低头把自己的千层面戳得面目全非,吸了口气,才抬头说:“你回来之后还没有怎么看新闻吧?”

林朝澍觉得这问题真是奇怪,新闻上有什么消息会和自己有关,而又能让sarah这么难以启齿呢?

见她一脸莫名其妙的状况外的表情,索性放下了手里的叉子,想着该怎么把这前因后果说明白:“你知道大boss之前在媒体上挺出风头的吧?”

林朝澍点点头。怎么能不知道?那段时间,正是不太想再想起他的时候,却常常能看到他作封面的杂志,网上也是一堆对他这个人的猜测。

“那…你听过方琼这个名字吗?”sarah有些小心地问道。

林朝澍愣了一下,又点了点头:“知道。”

“你是怎么知道的?”

“之前偶然遇到过一两次。怎么了?”

“大boss有没有跟你提起过她?”

“sarah,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林朝澍被她的一堆问题问得心里七上八下的,饶是再信任笃定,心脏也经不起想象力的折磨。

“这女的现在是华越公关部的老大,经常会陪着大boss出席各种场合。这段时间,也不知道是哪儿来的八卦,把她的背景扒拉了出来,说她是高干子弟,他们家和大boss家是世交,还说他们之间是有婚约的。有些八卦报纸还登了些模模糊糊的照片。”

原来是这件事。林朝澍的心稳稳地落回了原位,她有些好笑地看着sarah义愤填膺的样子,故作讶然地问她:“这些你怎么没早告诉我?还帮着他们拿了我的户口本?”

“啊呀!这些都是八卦,我们家赵卓跟我用人格保证都不是真的。我看着也不像。要真像他们说的,大boss干吗还要处心积虑地算计,不,是计划你们的事儿呢?我看哪,肯定是这女的自己放的风声…”

还在愤愤地声讨着方琼的种种,林朝澍已经有些走神。是了,这段时间的纠缠,让她几乎要忘掉,在他们分开的六年中,关意晟自有他的生活,有他的过去,是自己不了解的世界。看来,要弭平这距离,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情。王子和公主结婚之后就过着幸福的生活——这果然是只有童话里才有的结局。

“好啦好啦!我跟你开玩笑的。你也说了是八卦消息,就连你都不信,我怎么会信?吃吧,吃完了,带你去挑件结婚礼物给我。”

“哇…着你也说得出口?你现在可是ceo夫人啊,权贵啊,还跟我这样的平头老百姓、可怜兮兮的月光族要礼物?太凶残了!”

当时的林朝澍对这件事情并不在意。她知道方琼和关意晟有过瓜葛,也听过他们之间所谓的婚约传说。只是,她见过关意晟对待方琼的态度,那并不是两情相悦的状况所应该有的。至于,方琼在关意晟的公司任职这件事情,她倒是真不知道。可是,如果换位思考,一个女人遇到自己喜欢的人,想办法去接近这个人,这又有什么错呢?彼时,男未婚女未嫁,大家都是自由身,这些事情都无可厚非。林朝澍如是以为,所以,她既没有自寻不快地去查找相关新闻来看,也没有去逼问关意晟的态度。

林朝澍没有想过,很快,她便和方琼狭路相逢,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正面遭遇。

就在sarah特地跟她通报过敌情后的第三天中午,林朝澍像往常一样,一个人慢慢走在去吃午饭的路上。刚刚结束和关意晟毫无意义的通话,她心情大好地一个人细细品味生活中的新乐趣,低着头数着自己脚下的方格,做无聊的老游戏,不料,有一个人突然出现在自己的前方,她赶紧往旁边一闪,下意识说了句“对不起”,便要绕过去。不料,对方却伸手拦住了她,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林小姐,有时间可以谈一谈吗?”

林朝澍后知后觉地抬起头来,一个身材高挑的女人,穿着白衬衣和宝蓝色丝绒材质的阔腿裤,简单利落,长发看似随意地散落,却满满的都是风情,她带着一副墨镜,遮住了大半张脸,白皙的皮肤和大红的唇色相得益彰。即使是用女人挑剔的眼光来看,林朝澍都不得不承认,对方说是个气场非常强大的美丽的女人。

来人见她不说话,摘下了自己的墨镜,嘴角轻扬:“林小姐真是贵人多忘事。我还以为,你应该对我还有些印象才是。”

林朝澍笑了笑,见到她虽然有些惊讶,但想一想,也不算意外。她淡淡地说道:“方小姐,您好。”

“我们能找个地方坐一坐吗?”方琼虽然嘴上问着,但身体语言体现出的却是不容拒绝的讯息。

“如果您觉得有必要的话,我中午倒也没有什么事儿,反正也是一个人吃饭。”

林朝澍领着方琼去了她常去的那家小小的咖啡店,中午的简餐虽然种类不多,但味道还不错。她点了一客蘑菇芝士意粉和奇异果汁,把餐单递给方琼:“这里的意粉和三文治都还不错,你可以试试。”

方琼看了眼餐单,并没有去接,只是偏头对侍者说:“一杯爱尔兰咖啡,谢谢。”

林朝澍见状,不以为意,把餐单递给了侍者,笑着说:“就这些吧,麻烦可以快点儿吗?我有点儿饿了。”

侍者应声飞快地离开了。

“我想,你应该知道我今天来是为了什么。”方琼把腿叠成优雅的姿态,稍微歪着身子靠在沙发扶手上,唇上带笑。

林朝澍慢吞吞地喝了一口柠檬水,摇摇头:“说实话,我其实不太确定您找我有什么事儿。毕竟,我跟您只是有几面之缘而已。”

方琼端详着她,数秒之后才笑了起来:“没关系,你不明白的话,看了这些东西,想必就会很清楚了。”说着,她从自己随身的豹纹mulberry里拿出一本杂志放到桌上,推到了林朝澍的面前。

林朝澍低头瞄了瞄杂志的封面,上面有模糊的小图,像是关意晟和方琼正从老宅的门口走出来。她收回目光,抬头看了眼方琼:“我刚回北京没几天,一直在忙,倒真没时间看杂志。”

“这是我刚刚从杂志社拿来的,这本杂志永远也不会再发行,所有已经印刷的,都就地销毁了。我们会对对方提起法律诉讼的。”方琼淡淡地说,“我拿过来,只是想告诉你,我说的话,并不是空口无凭的。”

方琼坐直了身体,直视着林朝澍,脸上笑意尽收:“我知道你和意晟哥是旧时,还有一个女儿。但是,对我来说,那都是过去的事儿了,追究这些没有意义。在你回来之前,我们已经订婚。这不仅仅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情,也是两个家庭之间的事儿。意晟哥是个有担当有肩膀的人,他没办法对你们撒手不管,这个我能够理解。他的一些做法的确容易让人产生误会。所以,林小姐,我想,这也不是你的错。有些话,男人说不出口,只有我来替他做这个坏人。”

正好在方琼停下来的空档,侍者送了东西过来。林朝澍昨晚被某个饥渴难耐以及食言而肥的人揪到了公寓,晚上尽了兴,早上起来又是一番折腾,害得她上班都迟到了,哪里还顾得上早餐。闻到香浓的芝士味道,她肚子忍不住都咕咕叫起来,她尴尬地对方琼笑了笑:“不好意思,方小姐,我实在有点儿饿,要先吃了。您要是不介意的话,可以继续。”见方琼不说话,她就当是默认了吧,喝了一口果汁垫垫胃,便埋头认真地吃起来。

方琼端起咖啡闻了闻,又回原处,看着吃得优雅却又节奏紧凑的林朝澍,脸色慢慢地yīn沉了下来,嘴角那抹似有若无的笑容都不见了。

林朝澍吃完,擦了擦嘴,喝了口水漱漱口,招呼侍者过来收拾走餐盘。她终于才有了搭理方琼的体力和精神:“方小姐,您可以继续您之前没说完的话了。”说真话,她其实还挺佩服方琼能坐在那儿等着她把饭吃完,她还以为她要么会拂袖而去,要么就会拍案而起。

“林小姐,我不是来棒打鸳鸯或者挑拨离间的。对我来说,选不选择意晟哥,并不是由我来决定的。只是,你们之间的关系如果继续暧昧下去,会让我和我的家庭脸上很难看,这也会让意晟哥承受很大的压力。你可能不了解,对我和意晟哥来说,婚姻从来不是两情相悦就行,还有很多其他的考虑。”

林朝澍听到这里,由衷地点了点头。婚姻的确不是两个人爱或不爱就能决定和维持的,这点,她想,可能方琼不会比她体会得更深刻。“所以,方小姐你的意思是?”

“我知道你的女儿是在美国出生的,为了她将来受教育考虑,其实,你有没有想过再回去美国生活?我可以帮你申请到最好私校,你们所有的生活费用、学费都由我来承担。”

第八十二章 一番洗清秋

“你怎么能分清楚放弃和争取的分界?很多时候,不过是运气罢了。”——林朝澍

“如果我不想去美国呢?”问这个问题时,林朝澍没有其他任何的情绪,比如挑衅或是嘲讽,她真是纯属好奇。

“林小姐,我不觉得你愿意成为别人婚姻里多出来的那个人。与其在这里浪费时间做一些不可能有结果的事情,不如换个环境重新开始。人又何必要和自己过不去呢?”方琼恳切地说,“另外…我也听过一些说法,你和白皓关系不错,他的妈妈温虹也挺喜欢你的。其实白皓的条件和关意晟也不相上下,如果不想去美国,选择白皓,这条路走起来可能会更顺一点。你说呢?”

林朝澍看了看表,时间也差不多了,她扬手找来侍者结账,把钱递过去之后,笑着对方琼说:“抱歉,我下午上班的时间快到了。谢谢您的提议和建议。不过,该怎么过我的生活,我想,这是比较私人的事情,您有些交浅言深了。如果,你对我和关意晟之间的关系感到不满,请直接和他去说。如果是关意晟自己对我们的关系有想法,他应该会自己来告诉我。您慢坐,再见!”语毕,她看也不看方琼的表情,直接转身走出了咖啡馆。

和她成长过程中遇到的那些充满了无聊敌意的人相比,方琼的段数实在不算是高。她可能是太骄傲了,骄傲到不屑于使用那些“常规”的手段。林朝澍暗暗叹气,居然有些遗憾的感觉,没有支票,没有诋毁,没有威胁,方琼走的是以理服人的伪闺蜜路线,她是不是应该感谢方琼对自己的评价还不算太低?只是这场戏,还真没法儿看。

走了一段路,林朝澍又想,如果这个时候,她和关意晟还没有结婚的话,自己还会不会像现在这样淡定以对?想来想去,还真是不得不认同,那个男人下手快狠准并不是没有道理的,一锤定音之后,其他的便都成了可以忽略不计的杂音。只是,被一个人女人一副正宫的姿态跑到自己面前来劝退,林朝澍想想又觉得不甘心。这样的事情,女人何其无辜?男人,都是男人的错!

那边厢,关意晟正一个人在办公室里吃工作餐,吃到一半,想起之前的那通电话,又一个人傻乎乎地笑了起来,直到有人敲门,才慢慢敛去了脸上的笑容,沉声说:“进来。”

赵卓拿着一个文件夹进来,见到关意晟脸上还有残留的笑意,暗自叹息,现在这样的状况大概就只有他一个人能笑得出来。这几天,之前在董事会那儿一直悬而未决的几个项目突然纷纷被毙,关意晟手中正在推进的两个新药项目的主导权也借着他之前休假未归的名义被董办劫了过去。现在更惨,这几年来关意晟投入了大量的人力和资金研发一种针对艾滋病治疗的新药,如果成功,便很有可能改变目前高价进口药垄断市场的格局。目前研发已经进入关键阶段,但新一期的资金申请却迟迟没有批下来。而现在赵卓手上拿的就是最后的审批结果。

关意晟看到赵卓脸上的神色,放下手上的碗筷,快手快脚地收拾好东西放到一旁,接过他递过来的文件夹,打开来看了看,脸色瞬间变黑,嘴唇抿成了一条僵硬的直线,一团火从胸口直窜脑门。这一次,董事会不仅仅是暂停了对这个项目的资金投入,而是决定彻底结束这个项目,美其名曰是“止损”。迄今为止发生的种种,大致都没有出乎关意晟的预料,他也早就做好了应对的准备,只是看到自己的母亲一步步一件件做的事情都是他事前所做的最坏的打算,还是忍不住心火上升。

“我知道了,你去忙吧。”良久,关意晟才低声对赵卓说。赵卓离开后,关意晟在沙发上呆坐了一阵,拿起自己的私人电话,拨通了一个号码:“顾西,是我。通知poty那边,可以和华越联系了。”

下午三四点的时候,关意晟才终于有了点儿空闲的时间。他忍不住又想给林朝澍打电话,拿出手机来看,屏幕上一片无聊的雨雾,佳人影渺。昨天晚上,不小心被林朝澍看到了他的手机屏幕,才发现原来他一直是用她睡觉的照片作背景和屏保。她羞愤不已,对于这个人男人的无节操表示了极大的愤慨:这么暧昧的照片,怎么能就这么大喇喇地展示出来?别人该怎么想?林朝澍跳到关意晟身上就是一顿胖揍,逼问他究竟是什么时候拍的照片,怎么她一点儿印象也没有?她本来就是花拳绣腿,再加上还是有心收了力气的,打在关意晟身上就跟拍蚊子似的,他一点儿也不在意,倒是看她气得满脸通红,可爱又可怜,才好心地说:“你忘了?那次你崴了脚,跟我去了海边儿的别墅。我一整夜没怎么睡,早上去海边儿走走,经过你房间,看你睡得香,忍不住就拍了几张照片留作纪念。”

林朝澍竖眉冷眼地瞪了他半天,最后还是忍不住笑场:“有你这么强词夺理的吗?明明是自己偷偷溜进去偷窥,居然还敢把犯罪证据摆在桌面上,还好意思说什么‘经过’…还有,什么叫我‘跟着你去海边儿别墅’?是你劫持了我,好不好?”

关意晟自己想着也觉得好笑。那时,他内心纠结,一夜未眠,第二天凌晨,耐不住心里的痒,还是去了林朝澍的房间。看着柔和灯光下她的睡颜,他心里真是绝望的,真就以为那会是最后一次看到她睡着的样子,所以才偷偷拍了照片,收藏在手机里,深藏在心底里。到后来,脑子太乱,才会失心疯到大冬天地去海边吹风。关意晟看着林朝澍近在咫尺的脸庞,自己一伸手便可以碰到,心头一热,猛地拽住她的手拉过来,一个翻身把她压在身下的沙发上,发狠地吻了起来。林朝澍起初也以为他只是闹她,笑着推拒了一阵,发现情况不对的时候自己也没办法抽身了,半推半就地软软应承了下来。只是,事后就算已经精疲力尽,林朝澍还是没忘掉这件事情,强行地把他手机的屏幕屏保都换成了默认的版本。

“嘀嘀嘀!嘀嘀嘀!”关意晟正想得心头发痒,突然桌面电话响了起来,他神色忽地就暗了下来,盯着电话机,让它多响了一会儿才接起来:“什么事?”

“关总,方总监来了,您现在方便吗?”是陈姿的声音。

“让她进来吧。”关意晟几乎忘了,今天一早他就让赵卓通知方琼下午过来一趟。在他离开的期间,出现了一些关于他个人生活的流言。赵卓和李云鹏在第一时间就把相关的国内和国外的报道、帖子整理给他看过,这也是那天在公寓里,他为什么不制止林朝澍,后来又在电话会议的进行中介绍了林朝澍身份的原因。他倒想看看,作为华越公关部的第一人,方琼会怎么处理这件事情。

“叩叩叩!”门上轻响,方琼推开门走了进来,笑着跟他打招呼:“关总!”关意晟示意她坐在办公桌前的椅子上:“坐吧!这是一个小问题要问你,不会耽误太长时间。”

“好。”方琼姿态优雅地缓缓落座,微微甩了甩头,把胸前的长卷发轻轻地撩到肩后,一股幽香从她发间散开。

关意晟略略退开一些,架起了二郎腿,双手放在膝头,淡淡地说:“方总监,对于现在媒体上对我个人私生活的过度关注,你们公关部怎么看?”

“这件事情,公关部已经着手处理了。之前在网站上发布不实消息的id已经被封号,我们在tweet、facebook上发布了官方的辟谣讯息,国内的各大微博网站也都删除了相关内容。报道相关消息的报纸和杂志已经收到了我们的律师信,会在下一期的重要版面刊登道歉启事。有一家叫做《名流》的杂志在接到我们律师函之后仍然打算刊发,我也已经压了下来,销毁了已经印刷的杂志。至于这些消息的来源,我还在和网站交涉中,希望能拿到他具体的身份信息。这就是目前这件事的处理情况。”

关意晟像是在想什么问题,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没有马上说话,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来,直视着方琼说:“关于我个人生活的一些变动,我本来应该要先通知董事会的。不过,鉴于目前的这个情况,我还是想先和你通个气,商量下一步的一些安排。”

方琼一直弯着的嘴角忽地有些僵硬,心头一紧,想问,却又不知道问什么。

关意晟并没有等她的反应,直接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前几天在开电话会议的时候,正好碰上了,我就跟赵卓他们俩介绍了我的太太,可能有些同事在电话里也听见了。我结婚的这件事情,本来是没打算张扬的。我太太不太喜欢被人关注。既然,现在外界这么多的流言,倒不如就我当下婚姻的状况做个公开的正式声明吧。具体该怎么操作,你们公关部出个方案。但有个前提,我的太太不用配合公开露面。”

“…结婚?你什么时候结婚的?”方琼怔住了,根本没注意到自己已然失态。那天她在电话里的确是听见了关意晟对林朝澍的称呼,但她以为那只是口头上说说而已。关意晟结婚,公司的法律部也好,关意晟的私人律师也好,统统一点儿风声都没透出来。要知道,他的婚姻,绝不是他一个人的事情。

关意晟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突然笑了笑:“方总监,这是我的私事,可能不太方便和你讨论。具体的细节问题,在公开声明中也不用提及。我希望明天下班前能看到你的方案。如果没有其他的问题,你可以回办公室了。”

“这怎么可能?如果你们已经结婚了,为什么她不告诉我?”方琼想来想去,还是不相信——是不愿相信,也是不能相信。

“她?”关意晟看着方琼的眼突然缩了一下,脸上的笑意益发地明显起来,说话的语气也更加温和,“这么说你已经见过我太太了?这样也好。如果以后你还愿意继续为华越服务的话,倒是有一些事情是你可以协助她的。”

方琼不是傻子。她素来是冰雪聪明的,只是,在关意晟这件事情上,她被蒙住了眼睛。到了现在,她也分不出自己究竟是不甘心多一些,还是伤心更多一些,但是,关意晟温和话语下那冰冷冷的寒意,她还是能听出来的。想到之前自己在林朝澍面前说的那些话,方琼就恨得牙痒——那个女人,她分明就是在看自己的笑话。方琼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挫折?男人于她从来都是手到擒来。她没有想过,自己花了这么大的功夫,居然还是在关意晟这儿踢到了铁板。

方琼站了起来,看着关意晟那张波澜不惊的脸,恨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再也顾不上自己在职场、在关意晟面前一直维持的良好涵养的风度,扭头便冲出了办公室,高跟鞋踩在地毯上都仍是咚咚咚地响着。

第八十三章 细看涛生云灭

“男人大多喜欢美女对自己的暧昧情愫,但前提是对方得懂分寸。”——关意晟

林一一终于成为小学生了。

林朝澍和关意晟一起送林一一去学校报名、领书,看着她坐在自己小小的座位上。让林朝澍心里心酸又骄傲的是,好些孩子都哭哭啼啼地拉着父母不肯松手,林一一却满脸开心地冲他们挥了挥手,头也没回就走进了教室。

看着女儿的背影,林朝澍想起了她生下来的样子、她婴儿时到处乱爬的样子、她刚会走路时摇摇晃晃的样子…那些一幕一幕好像就是昨天的事情,她明明还抱在怀里的甜蜜的小婴儿,突然间就长大了,从妈妈的怀抱里慢慢离开,进入了另一个更加缤纷多彩的世界。林朝澍越想越伤感,也不管还在给女儿拍照的关意晟,自己一个人低着头转身离开。

关意晟追了上来,见妻子的神情不对,眼眶鼻头都红了,忙拥着她,轻言细语地哄着:“瞧你!你之前带着女儿买文具什么的,我看你挺高兴的啊。”见她一点儿都不为所动,仍然是心情沉重的样子,又换了方式:“孩子都这样,翅膀硬了就要飞。以后,总有一天会只剩我们俩的,你现在要想的应该是怎么把我给哄住了。”

林朝澍眼里漫着一层浅浅的泪,还是忍不住笑着拍了关意晟一把,吸了口气,扬头看着他,忽然笑得很灿烂,就像是从乌云间突然绽裂出的那一抹金色的光,眼睛里好像有千言万语涌动。关意晟读着她没有说出口的话,读得都快要醉倒,眼神专注而炙热。两个人的眼中都只有彼此,没有人注意到有一个熟悉的人影在楼道的转角出现,又忽然消失。

白皓几乎是三步一跃,像一阵风一般卷过楼梯,一直到离开教学楼很远,快到体育馆的时候才停下来。他并不知道这是哪里,从他看到关意晟和林朝澍相视而笑的画面那一刻开始,他的脑中就是一片空白,除了赶快离开这一个念头,就不能再多想什么。他答应了林一一在她开学的这一天要来,见证她穿校服成为小学生的样子。上次见面后的这半个月,白皓很忙,工作、生活一切如常。他以为他可以的。谁离了谁又不能活?时间能治愈所有的伤口,这句话本没有错。只是白皓忽略了时间的剂量大小的问题,这么短,只能刚刚好给伤口消毒而已,现在它又在毫无防备地情况下又被突然地扯开,怎么可能不血淋淋地疼痛?

白皓在空无一人的主席台背后的台阶上坐了很久,直到一班来上体育课的小孩儿叽叽喳喳地靠近,才惊醒了一直沉溺在回忆里的人。他挣扎了很久,还是拨通了林朝澍的电话。

林朝澍和关意晟刚上车。关意晟正要和林朝澍说什么,突然她的电话响了,刘若英清清淡淡地唱着《为爱疯狂》。林朝澍把电话拿出来,看了看屏幕上的名字,关意晟在一旁很故意地不小心看到:白爸。他很幼稚地撇了撇嘴,对于“白爸”这个称呼以及林一一对白皓的感情,他都感到很不爽,心里酸溜溜的,却也没有办法。

林朝澍迟疑了一下,抬眼看了看关意晟,他正坐得笔直地看着前方,认真开车的样子。她心里觉得好笑,又不好戳穿,还是接听了电话。

“白皓,什么事儿?”

“今天是一一开学。我答应了要去看她的,可是白天我走不开。我想问问,我能不能来接她放学,然后带她去吃饭庆祝?”白皓说话的语速很快,像是在某件重要工作的间隙拨来的电话。

林朝澍听到这样的要求,忍不住又看。了眼身边的正牌爸爸,见他还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于是便爽快地答应了:“当然可以,我想一一会很高兴的。不过,她下午四点就放学了,你时间上能安排吗?”

“可以,我已经尽量把工作都排开了。…小雨,谢谢你。”

林朝澍听到他的道谢,心头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一丝丝地牵扯着某个地方地疼着:“应该是我要谢谢你才对。”

“嘿,跟我还客气什么?好了,不和你说了,我还有事儿要忙,回头再聊吧。晚上我会尽量早点儿送孩子回去的,你别担心啊!那…再见了!”

“嗯,再见…”

林朝澍挂了电话,把手机塞回包内,有些走神,很久都没说话。关意晟斜眼瞟了一眼她的表情,脸色yīn沉沉的,突然也不想说话,看着前方的路况,只是车速越来越快。

“关意晟!我说过了,不要开快车!”林朝澍从自己的思绪里走出来,忽然发现车子正在飞速前进,不由吓了一跳,惊呼起来。

关意晟依旧一脸黑云,不说话,冷着一张俊脸,脚下却还是慢慢松了油门,车速渐渐地降了下来。

林朝澍看着这条陌生的路,讶异地问道:“这是去哪儿?不是说好了要送我去单位的吗?”

关意晟抿着嘴,过了很久才语调很冷地说:“才发现啊?我这都快开到目的地了。”

林朝澍这才觉得不对起来,他明显是在某种酸溜溜的情绪中,而且是很用力地在表现出来,生怕别人没发现,像是孩子一样,无声地呐喊着:“我不高兴了!快来摸摸我的头吧!”她看着他绷得很紧的侧脸,慢慢伸手摸了上去,摩挲着他短短的、不明显的胡渣茬。

关意晟心里闷气,很想要有骨气地闪开躲避她的示好,身体却不听脑袋的指挥,仍是一动不动,任由她来回抚摸,甚至还可耻地把微微地把脸往她的手心里凑。

“好了吧?真小气!”林朝澍轻轻拍了拍他的脸,皱皱鼻子,“你的那位方琼来找我示威,要我回美国去,我都没说什么。”

关意晟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方向盘一转,一个潇洒连贯的弧线就把车倒进了停车格里。他挂了空档,拉了手刹,确定汽车不可能再动了,这才大幅地转过身体,有些无奈又有些宠溺地看着林朝澍:“那是谁好几天都不肯跟我回家?足足饿了我快一个礼拜…你敢说,你不是有意报复?”

“喂!你还好意思说?是谁说如果我想住外婆家他没有意见的?结果只是空有一句话,三天两头地耍流氓!”

“流氓?你没见过真流氓什么样儿吧?”关意晟说着,作势就要朝林朝澍扑过去。

林朝澍死死地抵住他,红着脸骂道:“色魔!能不能不要随时随地地发情啊!”他的表现让她几乎要以为分开的这几年他和自己一样也是一片空白,不然怎么能这么持续地性致勃勃?好像是要一次性把几年的份都补回来。当然,拜方琼的“好心”所赐,她对他过去几年的情史算是了解得很通透,知道他绝对没有亏待过他自己。

说到方琼,也真算得上是个很有趣的人。也不知道关意晟对她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反正那天见面之后没多久,她就从华越告病辞职了。而之前媒体上已经有些偃旗息鼓的八卦消息突然又热烈起来——原因是有网友在微博上爆料,发了一张关意晟和林朝澍、林一一一块儿在餐厅吃饭的照片,说林朝澍是他的地下女友,还生了个私生女,而这些事情都是瞒着“未婚妻”方琼的,后来方琼发现这些事情后就马上和关意晟分手,并且同时火速地从华越辞职。这些说法似是而非,若是把照片和华越最近的人事变动联系起来看,又好似真的是那么回事。

关意晟突然形象大变,从青年才俊、黄金单身汉,一夜之间变成了脚踏两只船且不负责任的花心大少,而方琼则成了最无辜地受害者。尔后,接连有几名网友跳出来接着“爆料”,挖出了关意晟之前交往过的数位女朋友,甚至连他在大院里的初恋都翻了出来。

豪门秘辛,富二代的糜烂生活,一波三折的狗血剧情——这些要素让这个八卦风波一时成了网络上最热门的新闻。尽管方琼本人也在自己的微博上再三表示自己和关意晟只是朋友和曾经的上下级关系,却被人当做是欲盖弥彰,反而有一波一波的人去安慰她,甚至还有人为她打抱不平,去华越的官方网站留言谩骂。

林朝澍不是个八卦的人,对别人的生活,她甚至缺乏最低的好奇心。可是,这件事情真是诡异,明明是自己的故事,却被改变成了面目全非的电视剧,让她忍不住好奇,接下来,该怎么演?

然而,关意晟绝不是个坐以待毙的人。他不喜欢把自己的私隐摊在阳光下,但也并不太介意别人没有恶意的猜测揣度,只是这件事情牵扯到了林朝澍和林一一两个人,让他全身的警戒都打开了,大有谁靠近一步就狠狠咬谁一口的架势。很快,华越的发言人便发布了官方的辟谣信息,声称关意晟和林朝澍曾经因为误会而分开过,目前两人处于“良好的婚姻状况之中”,对于不实的传闻和报道将保留追诉的权利。没过几日,有关关意晟的这场戏便落了幕,网络上曾经热烈的讨论突然地销声匿迹了。很快,她便听舅妈赵如平说起,方琼的妈妈去欧洲巡演,方琼作为贴身助理也跟着去了,大概两三年之内都不会回北京了。

林朝澍不会去问关意晟他到底做了什么,她不关心这个,只要能不伤害到女儿,给她一个不受打扰的正常的童年,她真不介意关意晟的各种手段。

“好啦!别闹了!你把车停人家门口干吗啊?”林朝澍快抵不住关意晟的攻势了,连忙求饶,提醒他现在的状况并不适合某些活动。

关意晟也不是真心想做些什么,不过是心里本来就憋了气,又不能正常地表达出来,便借着由头想折腾一下林朝澍,泄泄心头的邪火。见到她急得那样儿,他终于停了下来,慢条斯理地撑起自己,却又故意磨蹭几下,惹得她脸快红透了才甘心让开。林朝澍顺势把他往后一推,手忙脚乱地整理自己的衣服,又拉下镜子看看脸上有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关意晟也稍微整理了一番自己,推开车门就下去,绕道林朝澍这边,帮她开了车门。

林朝澍迟疑地看着他,问道:“你到底要干什么?为什么要在这儿停车?”虽然很多女人喜欢浪漫和惊喜,但是,对于林朝澍来说,她不喜欢突发的事件。

关意晟很无奈地叹了口气:“小姐,你下来就知道了,我还能卖了你吗?卖了你我还得搭上我自己,多不划算?”

林朝澍这才慢吞吞地跳下车。关意晟握着她的肩,帮她转了个身,语带炫耀地说:“怎么样?喜欢吧?!”

第八十四章 水天空阔

“厄运来的时候不低头,幸福来的时候莫忘形。”——林朝澍

这里很明显是一个纯别墅的楼盘,离北四环并不算远,但却已经看不太出城市的轮廓——背靠着一座起伏低缓的山丘,小区里满满都是银杏,红红黄黄得很热闹,风一吹来,满地落叶轻舞。

林朝澍现在正在别墅群最角落的地方,和这里其他地方不一样的是,她面前的这栋建筑被灰白色的石墙矮矮地围了起来,高大的杨树在院内露出了茂密的树冠,通过尖顶镂花的铁门,能见到一条笔直地步道直通向一栋红墙青砖的古典建筑风格的房子,步道的两旁散落着姿态秀雅的樱花树。这样的场景,让林朝澍忽然恍惚起来,就像是突然间掉入了时空陷阱,回到了当年的布朗大学,她每天都要经过这样的一条小路回到宿舍。而那栋宿舍,和眼前的这栋房子何其相似?

林朝澍疑惑地转头看向关意晟:“你不要告诉我这是最近才开始建的。”这离她上回跟他提到住哪儿的问题才多久啊?

关意晟把脸伏在她的肩头,低低地笑了一阵,显然是被林朝澍的话给逗乐了。“这个楼盘是华越的,建的时候我给自己留了一块儿地。当时我也没什么想法,这地就一直空着。去年刚遇见你不久的时候,我知道你住的地方离这儿不远,突然就动了念头,要把这儿盖起来。”他拿出遥控打开了铁门,牵着犹在梦中的林朝澍漫步走了进去,“这房子晾在这儿也有一段时间了。咱们的事儿定下来以后,我才又重新收拾了一下,待会儿你进去看看,哪儿不满意,咱们再改。”

一路上,关意晟献宝一样地仔细跟林朝澍介绍着院子里那些树的来历。比如,这一棵是100多年了,从山里面寻来的。那一棵是黄金桂,长到6米多高的,价格贵不说,卖家还不肯卖…林朝澍默默地听着,随着他的脚步往前走,两人绕过盖满睡莲的圆形花池,走到了门前的十几级高的台阶下。关意晟握紧了她的手往上走,她却不肯,拉住了他,轻声地问:“你…是不是还记得我说过的话?”

“什么话?”关意晟脸上露出了疑惑的神色。

林朝澍看了看他,低下头来,飞快地说:“没什么…走吧,进去看看。”这时候,她反倒急了起来,蹬蹬蹬地快步往上走。

关意晟一把捞住了经过自己身边的女人,抱得紧紧的,紧得林朝澍能听见他胸腔里闷闷地起伏回响着他自己说话的声音:“傻丫头!我怎么会不记得?不记得,我能把房子建成这样儿的?”当年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就像许多的小情侣那样,会轻易地画着未来生活的蓝图。而对林朝澍来说,她心里最重要的渴求便是一个家,她曾经好几次地说过,她希望以后的家能安在像罗德岛、像布朗这么美的地方。这个话,林朝澍放在心里,没想到,关意晟也没忘。

林朝澍张嘴就往他胸口咬上去,咬了一口不解恨,又要再补上一口。关意晟赶紧往后面的台阶上退,一不小心就坐在了台阶上,害得林朝澍也被他带着扑倒在他的身上。关意晟干脆就半躺着,无赖地把她抱在自己身上不放。林朝澍花了好大力气才挣开,半撑起了自己的身体,关意晟突然伸手扣住了她的脖子,黑白分明的双瞳里没有戏谑,只有一种粘稠浓烈的情绪快速地涌动,形成了一个快速旋转的漩涡,把林朝澍深深地缠裹了进去。

“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我也以为自己不记得了。所以,我才会想着就这么凑活着过吧。那些女人,我不能否认她们的存在。或许我这么说有些无耻,但我对她们没有比欣赏好感更多的感情了。”关意晟撑着坐起来,把林朝澍抱在自己的腿上,“这些事儿你一直没有问过我。我心里其实真的挺慌的。以后,别再拿她们来埋汰我了,什么叫‘你那位方琼’…我心里会疼,恨不得你扇我个耳光解气。”

林朝澍对关意晟的这一大段的哀兵姿态的剖白没有任何的准备,一开始不禁愣住了。她没有想到他会选择在这样的地点和时间,向自己解释之前的风波。当新闻铺天盖地的时候,关意晟第一时间就给她打了电话,只说尽量不要让林一一看到这些消息,其他的事情他会尽快解决。林朝澍还以为他打算就这么过去了就算了,她也没想过还要再提起。这一轮折腾下来,她早就是金刚不坏之身,没有人比她更懂得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尘埃落定。只是,这也让她再次发现,这个男人并不如他表面上表现得那么淡定,好多事情,他放在心里,甚至是一个人放在心里。这样的体认,让她不由微微有些心疼,就算他话的末尾还是掩饰性地耍了贱,她也不在乎。

林朝澍突然飞快地在关意晟嘴上啄了一口,趁着他发愣的时机,从他身上跳了下来,一个人轻快地往上走去。关意晟回过神来,连忙站起来追了上去,两人纠缠着进了门。林朝澍死命地挣脱开,喘着气喊道:“关意晟!你别忘了你今天带我来是干什么的!”

“没忘。先试试家俱顺不顺手耐不耐用也很重要。”

“…”

关意晟搂着林朝澍悬空抵着玄关的墙,手已经从她牛仔裤的裤腰里面伸了进去捏了好几把,林朝澍眼看着就要失守,谁也没料到这关头上关意晟的手机响了。

“噢…”关意晟的喉头发出一声懊恼的呻吟,任性地抵着她还是不肯放下来。林朝澍从他的口袋里摸出手机,直接按下接听键,递到了他的耳边。关意晟装模作样地瞪着她,终是无奈地松开了手。林朝澍一得了自由,顾不得整理好自己,先一溜小跑去了客厅,保持安全距离再说。见他皱着眉去了另一侧饭厅的方向,她才寻了一圈,去洗手间整理了仪容。

白色的蕾丝钩花窗帘、桌巾,田园风格的碎花沙发,浅蓝色的墙,白色的家俱…这些细节,无一不是自己当年的憧憬。只是…林朝澍摇摇头,关意晟好像忘了,他们分开得太久,自己已经不是那个还怀着少女心的17岁的林朝澍。她环顾了一圈有着浓烈小清新风格的室内,不由得笑得软在沙发上——一想到关意晟住在这里的画面,就觉得特别有喜感。不过,她能保证,林一一一定会喜欢的。

关意晟挂了电话走过来,拧着的眉头还没有来得及松开,脸上还有风暴的痕迹,看到一个人躺在沙发上傻笑的林朝澍,脚步慢了下来,心里就像是突然开了一朵花,有她在身边,真像是随时带着一瓶“百忧解”。

他在她身旁坐了下来,扭头对她说:“我爸说想跟我们见一面。我还没有答应,想问问你的意见。”

林朝澍渐渐地隐去了笑容,慢慢地坐了起来,拨了拨散乱的头发,看着关意晟问道:“见,当然得见面。他是你爸爸,不是吗?”

“要是你不想见他,不用勉强自己。任何人,只要你不想搭理,都可以不搭理。我惯得起。”关意晟习惯性地把她抓过来,靠得更近一些,用额头抵着她的,轻声但坚决地说。

林朝澍听他这么说,忍不住笑了,双手捧着他的脸,退开一些距离,看着他眼里认真的光芒,嘴角一弯,小梨涡甜甜的:“大叔!不要耍幼稚!”

她被关意晟不甘心的表情逗得心情大好,忍不住从后面抱住了他,头靠在他的肩上,温柔地说:“我不希望我们的婚姻要避开家人,像是偷偷摸摸的…你别急,先听我说。我不需要婚礼,也不要昭告世人,但是,我希望,至少我们的亲人是了解的、认同的。即便他们一时半会儿没办法接受,我也不想成为你和家庭决裂的原因。人可以选择自己的伴侣,却不能选择自己的父母。那样勉强的婚姻关系,怎么可能长久?再说,这样一来我们是不是会给一一一个不好的示范?如果有一天她为了一个男人而跟我们闹僵,你会怎么想?”

关意晟转过身来,把她拖到自己腿上抱着,好笑又感慨地盯着她很久,亲昵地蹭了蹭她的鼻尖:“胆子真肥啊你!都给我上起课来了,还一套一套的。”他突兀地伸手摸到她胸前掂了掂,笑着说:“嗯,还好,脑子长了胸还没缩水。”

“你…混蛋!大流氓!不!老流氓!”林朝澍真没想到自己刚说过那么一段掏心掏肺的话,关意晟还能有情绪耍贱。

关意晟眯着眼,表情危险地咬着牙说:“丫头,下次你千万记得,得换个词!第一,流氓这话很励志。第二,老这个字眼更励志。这两个加起来,很容易就会让男人斗志昂扬。不能让你小瞧了去,得让你看看什么叫被时光淬炼过的真流氓!”

于是,林朝澍又一次“自食恶果”,真就被压着陪着关意晟试遍了从客厅到卧室各个家俱的耐用度。

第八十五章 星河欲转千帆舞

“我愿意步步为营,而你一无所知。”——关意晟

关孟河到得很早。从一道小门里进去,经理引着他穿过一条不算窄逼的廊道,直接就进了包厢外独立的小院子。关孟河挥挥手,秘书就跟着经理一块儿退出去了。就着斜阳最后的一点儿余辉,他一个人慢慢地在院子里踱步,深吸慢吐,直至被暮色浸润成了墙上的一抹青影。

关意晟和林朝澍携手进来的时候,关孟河站在院子的角落里,仰头看着墙上一片枯槁的爬墙虎。听到人声,他微微侧过头来,见到正牵手并肩而立的两人,沉声说道:“进去吧。”

三人落座,菜色陆续上桌,一切安静无声而迅速。

关孟河看了一眼坐在自己对面的关意晟,心里的感觉很是复杂。在他的这一生里,远有比庸常的成家立业生儿育女更高的目标和追求,因此,他的感情、婚姻和时间几乎都被投入在这个目标里。由于能分出来的感情和精力太有限,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对儿子是放纵的。只要关意晟和关意群不偏出大致的轨道,他对细节并不在意。在关意群的意外之后,他才突然意识到自己之前对儿子们的轻忽。可是,关意晟的懂事、乖顺和静默,让他又渐渐地麻木起来。如果不是林朝澍的出现,他几乎意识不到关意晟已经成了一个的城府颇深的成熟男人,有足够的力量可以与自己对抗了。

“你已经正式拜访过小雨的外婆和舅舅了?”关孟河像是普通闲聊一样问起。

“是,我和小雨的事情已经通知过大家了。”关意晟笑了笑,看了一眼身旁的林朝澍。

关孟河点点头,转向林朝澍说:“按道理来说,我应该亲自去的,只是前段时间我工作上的事情太多,一直没能抽出时间。你回去问问外婆和你舅舅舅妈,看看他们什么时间合适,我想,还是应该大家一起吃个饭,正式见个面。虽然现在你们年轻人都嫌麻烦,但是该有的礼数礼节,我们还是不能省的。”

林朝澍看着面前玻璃杯里仍兀自旋转上下的细长的茶叶,轻轻地应了声“好”。

“爸,这件事儿我来办吧。定好了时间地点,我再跟您和我妈说。”关意晟在桌下握住了林朝澍的手,轻轻地揉搓着。

“嗯,这样更好。到时候大家再商量一下婚礼的事儿。这事儿在关家和冯家都是大事儿。你爷爷奶奶那儿,你自己已经去说过了。前两天,我也打电话告诉了你姥爷他们,大家都挺高兴的,估计下个月就会回来。回头我让你妈妈先想想有什么能事先准备的。好了,吃吧。这些菜凉了就不好了。”关孟河拿起筷子,招呼着其他两个人。

三人闷头静静地吃了一阵。突然间关孟河的手机响了,他拿起电话,听了一阵,眉头越皱越紧,脸色越来越沉:“马上召集大家到现场开会。我现在就赶过去。”挂了电话,关孟河看了看林朝澍和关意晟,心里微微一叹,还有话本想饭后再说,现在只能匆匆带过了。

“我有点儿公事得先走了。你们俩慢慢吃,这家的厨师原来是香港半岛的主厨,做的东西应该对小雨胃口。”他顿了顿,放缓了语速对林朝澍说,“小雨,我知道,之前有些yīn差阳错的事情可能让你对着我不太自在。以后大家就是一家人了,那些事情,你不要太放在心上。”

林朝澍低着头,“yīn差阳错”…她在心里冷冷地笑了,真想摇着头叹气,生生忍住了,挂着一抹笑意在嘴角,她抬起头来看着关孟河说:“既然我决定要和他在一起,我当然明白,您是关意晟的爸爸,是一一的爷爷,这都是不能改变的。”

关孟河听了,脸上看出不什么,只是点点头说:“你一直是个懂事儿的孩子。”

“爸,有事儿你您就先走吧。”关意晟一边儿说一边儿站了起来,林朝澍顿了顿,也跟着站起身。

“你们坐吧!那我先走了。”他正转身要走,突然又想到什么,停下来对关意晟说:“你三叔最近会回趟北京。到时候你安排一下,和你三叔他们聚一聚。”

“好。”关意晟干脆地应承下来。

关孟河交代完毕,抓起外套就往院子里走去,院门口,他的秘书已经等在那儿了。

关意晟拉着林朝澍坐了下来:“吃吧!我觉得这厨子还真不错。这个酥皮香芋,一一应该爱吃。要不咱们新家吃入伙饭的时候,让他去掌勺?…”

林朝澍打断了关意晟故作无事的念叨:“对不起!我还以为我能应付得很好的…那个称呼,我实在说不出口。”

关意晟斜斜看了她一眼,心里一暖,轻言细语地安抚道:“我之前也说了,不管你想怎么样,我惯得起。我对你没要求,他也一样。你就是对他横眉冷对,那你也是我媳妇儿,他孙女儿的妈。再说了,我没觉得你有哪儿做得不好的。”

听到他这么说,林朝澍心头的郁结渐渐化开了些,细一想,忍不住好奇地凑到关意晟的面前,轻声问道:“我记得,你爸他原来明明是坚决反对的。可是今天看起来,他怎么完全没有要为难我们的意思啊…”

“傻丫头!你想这么多干吗?难不成你还盼着他暗地里下绊子吗?”关意晟瞪着他,眼里全是笑意。

林朝澍愣了一下,随即自嘲地笑了起来。她今天真是做好了足足的心理准备来的。来之前,关意晟也没有说清楚关孟河究竟是个什么态度,她还以为他是不太好说出口,害得她前一晚翻来覆去地琢磨,到底怎么应对才恰当。结果,关孟河一个“不”字也没有说,客客气气的,一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的样子,和关意晟两人像是平常人家平常婚事一般地商量着,倒让她有些无措了。

关意晟挑了一团螺肉出来,沾好了酱汁递到林朝澍的嘴边儿:“你不是爱吃这个吗?今儿这个还算新鲜,多吃点儿也没关系。”

林朝澍咬了一口尝了尝了,倒真是脆甜脆甜的,也不再纠结之前的问题,放宽了心认真享受起美食来。

关意晟见她吃得欢,心里着实松了一把。关孟河今天的表态早已是他意料当中的事儿,他紧张的、关心的只是林朝澍的心情而已。说实话,若林朝澍真的没办法面对他的家人,不相往来也无不可,只是从今往后便要活得费劲儿些,多了很多避讳的话题和彼此的雷区。就像林朝澍跟他说的那样儿,这样的婚姻关系并不正常。而这不是他想要给林朝澍和林一一的生活。

关孟河坐在急速飞驰的汽车内,疲惫地闭目养神着。对这桩婚事,他当然是反对的。在他的潜意识里,仍然不能相信关意晟给他看的报告,或者,换句话来说,他不愿意相信高云清会骗她——假如高云清没有骗他,那么是不是真有这么一个孩子,她又在哪里?这样的推测,他同样不愿意接受。可是,他猛然发现,他已经没有办法掌握关意晟。在他还没有发觉的时候,关意晟已经铺好了所有的路,不管他对这段关系怎么看待,他都只剩下点头这一个选择。

因为方琼的事情,关孟河与方卫国的关系彻底弄僵了。虽然关意晟让了地给方家,不至于落下话柄在别人手里,面上的和谐仍在,但要真如之前那样相互依扶却已经不可能了。现在,正是关孟河仕途发展的关键时刻,他离天梯只剩一步之遥,却在这个时刻发生了这样的事情,让他心里烦闷不已。关孟河本就不同意冯月华的这个做法,成了,固然是件好事,但若是不成,后果可想而知,他并不想冒险。这也是为什么他在最开始对方琼并不热络的原因。只是,冯月华把这件事情想得太简单,对关意晟又太有信心,所以才让事情发展到谁也无法控制的地步。

前几天,关孟河打早场球的时候,意外地遇到了林朝澍的舅舅高明,对方不冷不热地过来跟他打招呼,笑笑地邀请他一同下场。当时,关孟河有点儿意外,却也没有推却。近年来高明升得很快,势头强劲,眼下大选之前,大家都盯着各大军区那几个位置,而高明是最有希望的人选之一。因为当年他和高云清的事儿,高明和他一直互不对盘,虽说赵如平不知就里一直从中牵线,但双方的态度都是回避的。几杆球打下来,关孟河才明白为什么高明对自己伸出了橄榄枝。对方说得很委婉,但意思是清楚的——高明虽说也不太赞同关意晟和林朝澍的婚事,但现在木已成舟,再反对也没有用了。现在,两家是姻亲了,若是林朝澍过得好,大家便都好,若是林朝澍受了委屈,她背后还有个舅舅在。

不仅仅是高明,关孟河还接收到了自己家庭内部的压力。关家老爷子就不用说了,关意晟抢了一步先机,跟老爷子通了气,在老爷子心里,关孟河就成了那个棒打鸳鸯的搅屎棍,把他召了去,劈头就是一顿训斥。关孟海也跟他通过几次电话,谈了谈目前的一些形势,说到最后,权衡利弊,总是劝他不要太过执拗。

关孟河今天已经说得足够明白,不仅他同意了,接受了,并且他也说服了冯月华的爸爸妈妈,他们都会站在关意晟这边儿,这样一来,即便在冯月华那儿关孟河说不上话,那也无碍了。

86-87完-结

第八十六章 天接云涛连晓雾

“这世间,没有哪一种感情经得起挥霍和践踏。”——林朝澍

林朝澍敏感地察觉到关意晟最近似乎越来越清闲。

首先,他打骚扰电话的次数越来越多。有时候早上刚刚分开,他能在十点的时候就打电话来,说是提醒她要站起来做个广播体操或是眼保健操,总之是要瞎闹纠缠半天。下午吧,离下班还有两三个小时的时候,他就开始打电话。“去哪儿吃啊?”“想吃什么啊?”“哪哪儿开了家新店要不要试一试?”…诸如此类的问题,关意晟问得不厌其烦,就像是突然变身北京美食达人。

其次,他主动承担起了接女儿放学的任务。差不多每天他都是接了林一一下课,带她去约定的餐厅,一边儿看着女儿写作业,一边儿等林朝澍过来会合吃晚饭。

刚开始那几天,林朝澍还以为是只是工作和工作之间的空隙,也就没怎么在意。可是,时间一长,她就觉得不对了,想问,却又莫名地觉得心慌,不问,哽在胸口总是觉得气闷。这一天,关意晟送了她们俩回外婆家,临走的时候又掳了林朝澍走。林朝澍破天荒地一声没吭,也没挣扎,乖巧柔顺地跟在关意晟的身后,惊得关意晟都回头看了她两眼。两人回到公寓,关意晟跟林朝澍说起想把新家后面两栋副楼的其中一栋改成一层健身房,一层练舞室,一层钢琴室。林朝澍忍不住白了他一眼,想到他最近的异常,又把已经到了嘴边的揶揄的话吞了下去。她犹豫了半天。结果洗洗涮涮之后,关意晟抱着她就扔上了床,人也跟着压了上来,林朝澍赶紧推开了他,正色道:“等等,我有问题想问你。”

关意晟盯着她看了几秒,皱眉说:“你今天怎么这么不对劲儿?”

“不对劲儿的人是你吧?”林朝澍有些哀怨地看着恶人先告状的人,“关大总裁,你最近很有空啊!是不是出什么事儿了?”

“怎么?嫌我烦了?这才多久,你就痒了?”关意晟逼近她,故意地作出一副多疑的样子。

“关意晟!我是认真的。要是真有什么事儿,你不要瞒着我。”

“我的大小姐!能有什么事儿啊?你脑子里想什么啊?我把工作都赖给我妈了,想跟你跟女儿多点儿时间相处,不可以吗?”关意晟一脸无奈地看着她,哭笑不得的表情。

林朝澍将信将疑地盯着关意晟的表情,又看不出来任何破绽,只能暂时地偃旗息鼓:“真不是吗?”

“不是!过段时间,我又会忙得跟陀螺似的,到时候你可别抱怨。”关意晟搂着她躺了下来。

林朝澍习惯性地把头枕在他的肩窝上,脸贴着他的胸口,轻轻地叹了口气,却被关意晟抬起了下巴,用温柔的吻去化解她的愁绪,用炙热的体温熨帖她的心,让她渐渐忘却了所有的思绪,只知道跟随起舞直至化境。

许久之后。林朝澍已经沉沉睡去,光滑的背贴在关意晟的怀里,严丝合缝。关意晟摩挲着她瘦削却滑腻的肩头,享受着此刻的静谧时光,就像是这些天与冯月华的那些纷扰冲突从来没有存在过一般。他想,林朝澍大概是猜到了一些什么,所以才会想问,又不太愿意面对。他的确是越来越清闲,冯月华用各种各样的方法在架空他,越来越多的工作被转移到董事长办公室去处理,他好像真成了游手好闲的二世祖。只是,冯月华至今还没有正面和他说过什么,像是在憋着劲儿等关意晟自己沉不住气主动过去求饶。

想着想着,越想越觉得好笑,越想又觉得悲凉,关意晟不知道该忍住笑,还是该忍住泪。

周一的上午,华越的会议室里,冯月华扫了一圈坐着的人,眼神凌厉了起来,微微一侧头,胡特助赶紧附耳解释,关意晟今天还没有进办公室,刚才打他电话,也没有人接听。冯月华听了,眉头越发皱得紧,一口气在胸口窜来窜去,却终是一言不发,示意胡特助继续主持会议。

会议结束之后,冯月华快步走回办公室,把笔记本一把摔在了办公桌上,转身对胡特助说:“打!接着打电话!”这已经不是关意晟第一次缺席会议,之前两三次缺席,至少还会提前打个招呼,不是告病就说自己临时有重要会面。这一次,连招呼也不打,甚至人都找不到。冯月华窝了一肚子的火,无处发泄。自从知道林朝澍是那个女人的女儿,她就打心底里不喜欢,只是看在林一一的份上,不会面上做得难看而已,但要她点头答应他们的婚事,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儿。关意晟这一招先斩后奏,激得冯月华怒火攻心,让她一想到那张白玉一般的脸就觉得扎眼挠心,哪里肯吃下这个闷亏。

胡特助放下电话,摇了摇头:“还是没有人接…要不我让赵卓去找找关总吧。”

“去,快去!”冯月华控制不住有些心浮气躁。胡特助走到一边拨电话,看了冯月华一眼,又迅速地垂下眼帘,轻声交代赵卓赶紧找到关意晟。

“冯总,再过十分钟就是我们和poty的签约仪式,您准备一下。”胡特助走到神情凝滞的冯月华身边,提醒她接下来的重要行程。华越将手中正在进行的研制的几个新药的项目以打包销售的方式,用1.3亿美金的价格卖给了德国的poty制药。实际上昨天两家公司的代表已经签订了正式的合约,今天只是一个媒体发布会,能够对外技术输出,对华越的品牌形象来说非常加分。

在冯月华看来,目前华越在制药这一块儿的投入过大,牵制了他们在地产行业的资金,她对此不满也不是一时半会儿了。这一次,借着林朝澍的事儿,她把这些新药的项目捏在手里,一方面是给关意晟施加压力,一方面意在按自己的方式重新调配集团内部资源。敲山震虎,冯月华想,关意晟是个聪明人,应该明白的,没有她,没有华越在背后支持,他的任何理想也好目标也好,都只会是空谈。他得清楚,能力再高又如何?离了背景和平台,能力算什么?多少人一身本事落魄江湖的?关意晟觉得自己翅膀硬了,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冯月华恨恨地想着,她要让他看看,没了华越,他还能不能折腾出浪来。

冯月华去洗手间整理了一番仪容,稍微补了补妆容,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随即昂头挺胸地走出了办公室,往多媒体大厅行去。

公关部和研发部的人早就在会场准备,媒体已经陆续到场。冯月华走进去的时候,热情地和相熟的记者聊了几句,邀请他们在签约仪式后留下来一块儿吃饭。正说得欢声笑语时,门口一阵搔动,几个金发碧眼身材高大的欧洲人走了进来,技术部总监正和领头的男人低声交谈,引着他往冯月华这边儿走来。

“冯董,我跟您介绍一下,这位是poty制药的coo鲍尔先生。”技术部总监笑着说,“mr. bauer,this is mrs. feng,our chairman.”

鲍尔是位风度翩翩的中年男子,他礼貌地微笑着和冯月华握手寒暄。冯月华和他聊了两句,便示意他和自己一同上去主席台。

站在主席台上,冯月华看向场下坐着的人,脸上是一贯得体优雅的笑容。当她的视线扫到会场角落时,看到关意晟和顾西并肩坐在那儿,眼里寒光一闪,嘴上说的话却没有停顿。

冯月华说完,便是鲍尔上场致辞。接着双方签字,交换了合约书,拍照,媒体简短采访。在一团繁花锦簇中,关意晟站在一旁,笑意融融,侧头与顾西说着什么。鲍尔本来被一位记者拉着正采访中,他面带微笑地详细地回答着,目光不经意往外一看,见到了那两人,惊讶地一顿,旋即低头迅速地结束了采访,排开众人走到了关意晟和顾西二人的面前,一番拥抱之后,三人热络地交谈起来。

冯月华当然注意到了这一幕,她眼睛微微眯了起来,又马上放松,姿态自然地应付着记者。也有几位记者发现了关意晟,便有些蠢蠢欲动地想过去,却不料鲍尔领着二人往冯月华那边走去,于是记者们也跟着一块儿聚了过来。

鲍尔用流利的中文对冯月华说:“冯董事长,这位是关意晟,这位是顾西,他们的公司前几天刚刚收购了poty所有的股份,所以现在他们已经成为了poty唯一所有人。”

顾西笑着说:“冯阿姨,我昨天才知道跟华越的这个事儿的。哎呦,真没想到,这兜兜转转的,原来都是在自家人的口袋里进出啊。”

冯月华脑子晕眩了几秒,便马上明白了几分。她架住了脸上的微笑,淡淡地对着顾西说:“下回见到你们家老爷子,我可得夸夸你。这几年自己出去摸爬滚打的,你倒真是历练出来了。”

顾西指了指关意晟:“这军功章里,有我的一半儿,可也有您儿子的一半儿。说来说去,还是您调教得好,我这只是跟着小晟学了点儿皮毛。”

冯月华脸上的笑容渐渐僵了起来,盯着关意晟几秒,没再说什么,便要离开。眼见着旁边的记者闻了腥味儿就要围拢来,公关部的人忙出来控制场面,宣布采访时间结束,请媒体到一旁茶叙。

顾西看了眼从头到尾微笑不语的关意晟,叹了口气说:“何必呢?这下子连累我也被记恨上了。你也知道你妈,那是个饶人的吗?只求我别落在她手里啊!”

“行了吧你!这戏看得还过瘾?”关意晟斜了他一眼,便丢下他自顾自走了。顾西不以为意,和满头雾水的鲍尔对视了一眼,笑着和他一块儿离开了。

第八十七章 大结局 温柔入深乡

“漫长的人生,会因为有一个人存在而变得短促,这就是幸福。”——关意晟

冯月华仰着头急步走回办公室,在窗边踱了好几个来回。胡特助把门带好,自己则仔细听着门内的动静。过了一会儿,她听到冯月华叫自己,忙敲了两声门,推门走了进去。

“你问问研发部,最近有没有人事方面的变动。”冯月华声音有些哑。

胡特助站了一会儿,没有动,迟疑着。冯月华抬起头来看着她,脸色慢慢有些灰败:“你知道什么?”

胡特助微低着头,没有看冯月华,声音里没有起伏地说:“上个星期,研发部有五个人陆续辞职。他们大多是已经打包出售的各个项目的负责人,关总特批了即时离职。”

“你怎么会知道?”冯月华身体靠在办公桌上,一只手撑在桌面上,手背青筋毕露,指尖发白。

“我今天早上整理人事部的月度报告的时候偶然翻到的。”胡特助口齿清楚地应对。她并不是今早才知道的,只是这一点肯定是不能直说的。那天她去其他楼层的办公室,等不及电梯就去走楼梯,听到两个小姑娘聊起这些人事异动。当然,在华越内部,最大的人事变动就是关意晟的被架空,研发部大将的纷纷出走似乎也让人有兔死狐悲之感。但凡是有些门道的人都收到了风声,各种谣言四处流窜,人心浮动,大有重新洗牌之前的躁动感。这些,胡特助不能肯定冯月华知不知道,即使听不到看不到,总是多少能预料到的。然而,有些事情即便别人能看得明白透彻,当事人若是钻进了牛角尖,总是选择性地眼盲耳聋的。她在心里感慨着,静静地等着冯月华的反应。

胡特助所说的情况,基本上与冯月华刚才心里的猜测不相上下,她心头气血翻涌,一时之间根本说不出话来。想想关意晟这段时间以来的平静无波,就是等着这一刻吧?只怕是从她要把新药项目接手过去的时候,关意晟就开始布局了,那些交到自己手里的进度报告里到底有多少水分,恐怕只有关意晟和那几个离职的人才知道了。如果新药的研发已经到了收尾阶段,那么她就是活生生把金**母卖了肉**的价。冯月华越想越是懊恼,抖着声音恨声说道:“你去…请关总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不用了,我已经过来了。”一个朗润的男声响起,关意晟缓步走了进来,面上是疏淡的神色,微微笑着对胡特助说,“麻烦你把电话和来访都先挡一挡。”

胡特助点点头,无声地走出办公室。

沉默。

冯月华绕过宽大的办公桌走回自己的座椅,一言不发。而关意晟则是双手插兜走到沙发旁,解了西装的扣子,慢条斯理地坐了下去。两个人就像是在进行一场角力,仿佛谁先开了口谁就输了气势。

冯月华看着关意晟气定神闲的姿态,眉目清冷得异常地陌生。她撇过头去,调开视线,看向对面墙上巨幅的色彩斑斓的抽象派油画,终是心浮气躁耗不下去:“你没有什么想跟我说的吗?”

“有,当然有。”关意晟看向冯月华,嘴角忽然挂上一抹笑,“下周三姥爷他们回北京。我爸让我约了小雨的外婆和舅舅舅妈周五晚上正式见面,姥爷他们也会去。想问问您的意见。”

“我的意见?你还想听吗?”冯月华觉得讽刺至极。

“您是我的妈妈,您的意见,我当然得听。”关意晟说得诚恳无比。

“我还真没看出来。要是你真像你说得这么孝顺,我要你离婚,你会听吗?”

“我既然已经结婚,就没有想过要离婚。这件事情,您继续这么拧着,对大家都不好。”

这话里的姿态,像是一把刀刺到冯月华的心里——木已成舟,你又奈得我何?她把手放在桌面上,握了拳又松开,反反复复,几乎是从齿间磨着说出来:“关意晟!不要以为我就剩下你一个儿子,华越就非你不可,关家冯家就非你不可!”

关意晟闻言,愣了愣,双目低垂,半晌后,低低地笑了几声,说:“妈妈,您这一辈子,到底有没有把眼睛放在别人身上过?如果您对我曾经用过半点儿心,您应该知道,我有多恨我背上背着的这些东西。您也应该会明白,为什么我还会留在这里。您要是真把我当作您唯一的儿子,您就不会一直拿着群群的事儿来勒索我的感情…”

他缓缓站起了身,转向冯月华的方向,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这些年来,这是我第一次按照我的意愿做我真正想做的事儿。您要能替我高兴,那是最好。您要是不能,那我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冯月华对上他的视线,冷笑了一声:“我当然高兴。我教了你这么些年,看看,你现在用在我这儿的这一招真是漂亮。”

关意晟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头一撇,不欲多言,抬脚就往外走去。

“站住!”冯月华霍地站起来,“这就是你对自己妈妈的态度吗?你还记不记得你自己说过什么?”

关意晟背对着她定住,过了一会儿才转过身来,眼中隐隐有风云涌动,沉声说道:“我当然没有忘记。”关意群出了意外之后,他日夜守着情绪不稳的冯月华,他说过,他会帮着弟弟完成没有完成的事儿,他会把关意群的那份梦想和责任都一起扛在肩上。

“我以为,这些年,一件件儿的您都看得清清楚楚的。”关意晟摇摇头,“算了…”他无心再和冯月华纠缠下去,在她身上,他几乎已经耗尽了所有的亲情和耐心。

关意晟走到门口,背后已经一点儿声音也没有,他顿了顿,终究是没有再回头。

两个月之后。

“起来!起来!快起来!”林朝澍摇着关意晟的肩,大声地冲着他耳朵喊。关意晟眼睛都没睁开,伸手一捞就把林朝澍拎上床搂在了胸前压得紧紧地。林朝澍被憋得面色涨红,又挣不开手脚,只能奋力在他胸口一咬,关意晟痛呼一声松了手,她才又重见天日。

“没见过你这么爱咬人的小狗…”关意晟低低沉沉地笑着,眼睛半眯着,“来,再陪我多睡一会儿。”

林朝澍跳起来,避开他的手臂:“我才没见过你这么心安理得吃软饭的!”

“好!好!好!”关意晟把头闷在枕头里磨蹭了会儿,然后突然地起身朝林朝澍扑过去,一边儿说着:“既然你都开始抱怨了,那吃软饭也有吃软饭的职业尊严。我得让你看看什么叫做专业素养!”

“住手!别闹了!”林朝澍左躲右闪,不一会儿就已经气喘吁吁脸色酡红。关意晟这时不仅是脑子全醒了,身体也醒了,看着****的人就在自己身下,不真做点儿什么好像还挺辜负这大好时光的。他三下五除二地就把林朝澍扒得只剩下内衣裤,粉红色的内衣衬着莹白的皮肤,随着她的挣扎,一片乳浪翻波,看得他更是血往下涌,一嘴咬住一只软白,一只手压着她的身体,一只手就把她的内裤卷下来往床边儿一扔。他伸手往下探了探,指尖触得一汪莹润,羞得林朝澍直往上缩。关意晟喘着粗气儿覆上了林朝澍,哑着嗓子在她耳边用性感的声音说:“今儿有点儿急。先等我缓过这阵儿,咱们再来说专业不专业的事儿…”说话间便勾起林朝澍的一条长腿,有些不耐地挤了进去。没到了底,两人均是一叹,对视一眼,林朝澍迷蒙着咬唇撇开了头,关意晟更是受不住,也不论章法,急急地就干脆直接地来。正是忘形的时候,突然门口传来一声脆生生的稚气抱怨:“妈妈!你怎么叫了这么久爸爸还不起床啊?”

“啊!”林朝澍发出短促的一声疾呼,一脚踹开了关意晟,卷着被子缩到一旁,抬头看见关意晟正是尴尬的状态,赤条条地半跪在床上,想到不对,忙又把被子抛了过去,把两个人都盖在了被子底下。

“爸爸!我妈妈呢?”林一一小朋友走进来,见妈妈不在,疑惑地问道。关意晟只露个头,像是刚醒一样,摇摇头:“没看见。要不你去后面儿的健身房去找找?”

林一一正要转头走,突然又折回来,撅着嘴说:“爸爸你说了今天早上要带我去爬山的,现在还在睡懒觉!”小姑娘指着地上的粉色内裤:“你还乱丢衣服!”

“好好好,爸爸马上起床。你先去找你妈妈,乖啊!”关意晟忍着被人掐着的疼,笑着哄着女儿。稚嫩单纯的林一一又一次被关意晟骗去了后院,无知无觉地小旋风一般往外跑去。好容易送了小程咬金出去,他伸手掀开被子,林朝澍已经过肩的墨黑长发凌乱地披散着,她捂着脸不肯面对。关意晟觉得好笑:“你要再不起来,待会儿小祖宗可又要回来了啊!”

林朝澍弹起来,先是扑打了他一阵,才甘心情愿地迅速穿好衣服。关意晟倒是不急,慢吞吞地捞起地上的睡裤随便一套,先走到窗边儿看了看院子里的瑟缩枯枝残叶,伸了个懒腰。

“你到底要在家里休息到什么时候啊?”林朝澍一边儿收拾枕头被子,一边儿问道。

“怎么了?真怕我吃软饭啊?”关意晟看了她一眼。

“你妈妈给我打了好几个电话问这事儿了。够了吧?”林朝澍叹口气。虽然冯月华在电话里的口气并不好,到底是收了虚伪客气,话里有着缓和的意思。

关意晟走到林朝澍的身边,从后面轻轻地搂住了她的腰,把她圈在自己的怀里摇晃着。

“你要是觉得烦,就别接她电话。”

“什么话!”

“疼老婆的话。”

“不要脸!”

“要脸有什么用?要脸的话,你早跑了…”

“…”

关意晟嗅着她发间的清香,胸臆间盈满的全是满足。上个月,他们已经带着一众亲友飞去大溪地举办了一个小小的婚礼。范佩云在婚礼上老泪纵横,引得林朝澍也哭花了妆。冯月华虽然冷着一张脸,但是碍于她父母的强硬态度,好歹也还是去了,婚礼后的家宴上,一个人默默坐在一旁喝了半瓶的香槟。

现在,关意晟真是不急着逼冯月华服软。这段时间扔下了华越那一摊子的事儿,正好能好好看一看自己手底下几间公司的状况。悠悠闲闲地工作,悠悠闲闲地生活,娇妻稚子,这样的生活他从前几乎是奢望都没有过的。

林朝澍仍是害羞的,红着脸从他怀里挣了出来,推着他去卫生间洗漱:“我帮吴嫂准备早餐去。”

男人慢慢地拖着脚步走进了卫生间,林朝澍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肌肉线条充满了美感,脸上越发烧起来。她回过神来,笑着摇了摇头,穿过光影明亮的现在,往充满一一笑声的未来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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