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一些不为人知的奇闻异事 - xp1024.com
《明清一些不为人知的奇闻异事》


一 古庙僵尸

山东有一个县(具体是什么县不知道,古籍也没有记载)的山区有僵尸出没,经常有过往客商被僵尸所害。康熙年间的时候,有两个差役押解着一个犯人经过这个地方。当时秋风萧瑟大雨倾盆,眼看天色逐渐暗了下来,一时之间三人却找不到住宿的地方(那时候不比现在到处都是旅馆),几人只好摸黑赶路。走到初更的时候(旧时毎夜分为五个更次,晩七时至九时为"初更"。),远远的望见前方有微弱的灯光,三人心中大喜,脚下不由奔的飞快,待走到跟前一看,发现是两件茅屋,一前一后建在山林间,已经稍显破败了,在外看去似乎也没有生人的气息。此时外面风疾雨大,三人已被浇了一个透心凉,全身湿透在风中瑟瑟发抖,于是也顾不了那么多,推开前屋的房门就进去了。

进去一看,屋中摆放着一张桌子,一盏油灯放在桌上,在昏暗的灯光下,一个身着素衣的年轻女子正背对着他们着低声哭泣,似乎也没有注意到他们的到来,领头的差役就走上前对女子说道:“我们是外县的衙役,因押送犯人路遇大雨,天黑难以赶路,此刻正好途经此地,还请让我们借宿一晚,明晨就走,多有打扰,请勿见怪。”女子慢慢抬起头转过身,看着他们说道:“我丈夫刚刚去世,尸体尚停在后面的房子里还没有下葬,家里也没有别的亲人,只有我一个寡妇,你们若要留宿恐怕不太方便啊。”此时三人又冷又饿,正所谓饥寒交迫,外面狂风暴雨肆虐,实在不愿硬着头皮去赶夜路,于是三人便向女子苦苦哀求起来,一边说着雨夜难行,一边再三恳求允许他们留宿。最后女子似乎实在经不住他们的乞求,便对他们说道:“如果你们一定要住下,那只能住在后面的那间房子里,但是那间房子里停放着我丈夫的尸体,我怕你们会感到不安。”三人此时只求找个落脚的地方休息一晚,眼见女子同意了,心中喜悦万分,忙说这不打紧,我们就住在后屋好了,于是女子就应允了他们的请求。

三人点上蜡烛来到后屋,推开房门一看,果然有一具年轻男性的尸体停放在房子中间,身上盖着一张破草席。三人也顾不了那么多,把蜡烛放在停尸的床上,胡乱吃了点干粮填饱肚子,在房中随便找了点稻草破布铺在地下,躺在上面就和衣而睡了。过了一会,两位差役就鼾声如雷的睡着了(艺高人胆大?),只有这个犯人因为心里害怕,辗转反侧不能入眠。过了一会,他发现烛光突然跳了数下就暗了下来,犯人正在纳闷的时候,却见惨绿的烛光下,尸体慢慢坐了起来,然后把席子掀掉跳下床来,只见僵尸身形枯瘦披头散发,面如金纸目放绿光,犯人三魂六魄几乎都被吓掉,想喊也喊不出来,浑身抖做一团,只有假装睡觉,偷偷睁开眼睛看着僵尸的动静。只见僵尸站立片刻,将三人慢慢扫视一遍,然后走到蜡烛前,对着烛火就去炙烤自己的双手,不一会手就被熏的漆黑了,接着又走到睡在最外面那个差役面前,伏下身子用熏黑的手去涂抹他的脸颊,只见手一挨上去,这个差役就一动不动了。接着僵尸又起身回去烤手,等手熏黑的时候如法炮制,第二个差役很快又不动了,犯人睡在最里面,这时候僵尸又去熏手,准备再来涂抹他的脸,犯人心中恐惧万分,再也忍耐不住了,趁着此刻僵尸正在熏手,突然大喊一声从地下跳了起来,拉开房门就跑了出去,僵尸一看犯人跑出,马上追了出去,犯人一路冒雨狂奔,连过了两座小桥,僵尸还在后面紧追不放,跑着跑着,犯人看见前面依稀有个破庙,马上就跑了进去,庙的后墙已经倒了一半,只有半人高,于是他奋力一纵从墙上跳了过去,僵尸紧紧追来却因为不会跳墙而重重的撞在墙上,倒了下去。此时犯人也已精疲力尽,加上心中惧怕,眼前一黑也昏迷了过去。

等到天亮的时候,附近赶路的一伙客商经过此地,看见有一个人倒在破墙外,用手摸了摸还有气息,于是找来姜汤给他喝下去,犯人这才慢慢醒了过来,惊魂未定的对众人说了昨晚发生的一切,并指给他们看墙那边的僵尸,于是众人带着他沿着昨晚逃跑的脚印寻找,结果到了那个地方一看,根本没有什么茅屋和女子,只有两个差役的尸体倒在一个破败的荒坟旁边。

二 镜冤

明崇祯时期湖北荆州(即现在的江陵)有一个年轻人叫谢三,平时就是一个游手好闲的无赖。有一天白天他在自家后面的菜园子修围墙,到了晚上睡觉的时候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子拜在他面前说道:“我在地下修炼了已经几百年了,马上就会大功告成,但是明天会有一个大劫,我恐怕难以逃过,只有您能救我啊。我的胸前有一个古镜,您记住一定不要拿,只需要把我重新掩藏起来就可以了,我发誓将来会重重的报答您的大恩大德。”这番话说完谢三就惊醒了,但梦里的情景他依然历历在目,不由诧异万分。

第二天清晨,他和几个仆人继续在菜园里修墙,当用锄头挖到一丈多深的时候,突然感觉到四句碰到什么坚硬的东西,几人继续深挖下去居然发现原来是一口石棺,于是好奇的把棺材打开,发现棺材里面躺着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子,穿着古代的盛装,神色栩栩如生,就像睡着了一样。她的胸前挂着一面镜子,直径约有几寸,寒光闪闪直逼人的毛发。这时谢三突然想起了昨晚梦里那个女子给他所说的话,于是就准备合上棺盖,把棺材重新掩埋起来。这时候他的一个仆人多嘴道:“这面古镜精光闪耀非同寻常,我看必然是个宝贝,您尽管拿走就行了,有什么可怕的?”谢三本就是个好财之人,一听之下不由贪心大作,就听从了仆人的话,将女子胸前镜子拿了下来,没想到镜子刚取下来,女孩的身体就化为灰烬了,眼见如此,谢三感到非常害怕,就赶紧和几个仆人把棺材就地掩埋了。

当天晚上睡觉的时候,谢三梦见这个女子又来了,哭着对他说道:“我本来炼形已成,被您破坏了的我道行,这也是一个劫数,我也不会怨恨您得。但是您既然得到了这枚古镜,就应该好好珍惜才是。这样我一定会保佑您的。”从此以后,谢三就把镜子当宝贝一样保护起来,每天早晚都会虔诚供奉。

过了一段时间,这枚古镜突然不时的发出一些古怪的声音来,谢三感到很是奇怪。有一天晚上,他又梦见这个女子对他说:“杨相公(注:杨嗣昌,万历进士,崇祯时拜兵部右侍郎)督师在荆州,现在正在寻找人才,这是立取功名的好时候,您要是能去他做谋士,我一定会帮助你的。”然后,就在梦里教了他很多军政大事的应策(有点像周星驰主演的苏乞儿梦中学艺的味道),醒来之后,谢三就去觐见杨相国,杨相国和他谈论军国大事,谢三按女子梦中所教高谈阔论从容应对,把当前的形式分析的头头是道,杨相国不由大为佩服,认为他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就留他在府中收为幕僚。每次有行军作战之事,便让他出谋划策参与决断,居然也战无不胜,杨相国很是欣喜,于是准备上奏朝廷任命谢三一个官职。正在此时,那个多嘴的仆人却因为一个小小的过错触怒了谢三,谢三暴跳如雷,就用鞭子狠狠的抽打他,结果一不小心失手将他给打死了。正在谢三忐忑不安六神无主的时候,他又梦见女子对他说:“这种小事不用惧怕,您只需说家中有事要请几天假回家,然后再趁机把尸体包好,用车子拉出来,我能护佑您平安无事。”谢三对她是言听计从,于是就按她所说的把尸体包藏好用车子拉出来,没想到走到军营大门的时候,忽然车中血流如注,守门的士兵很震惊,检查车子之后就发现了尸体,迅速就报到了杨相国那里。相国召来谢三询问,谢三不敢隐瞒,就把过失杀仆的事情前前后后说了一遍,再问他一些军政上的事情,他根本就说的驴头不对马嘴,杨相国勃然大怒,追根究底之下谢三就告诉了杨相国镜子的来历,相国马上派人去去他家拿镜子,结果拿镜子的人还没走到他府邸,镜子忽然发出很大的响声,腾空而起,不知所踪。从此以后这个女子再也没有出现在他的梦里,而谢三最后也受尽折磨病死在了监狱里。

三 白僵

明万历年间,在江苏武进(即现在的常州)有一个叫丁全的年轻人,在县衙作征收小吏,专门负责每年催收粮款的事项。这年秋天,又到了催粮的时候,他被上司派去一个村庄负责钱粮征收工作,晚上就借住在一户人家之中,这家主人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借宿的房子是一间空房,中间用厚厚的隔板隔着一分为二,吃过晚饭后老头寒暄了两句就告辞了,出门后从外面将门反锁了起来。(不解,防盗还是防客?)

睡到半夜的时候,丁全迷迷糊糊的听见隔板那边传来一阵声音,他睁眼一看却发现透过隔板的缝隙有微弱的光线传出来,便觉得非常奇怪,就凑到隔板的缝隙前窥视起来。只见隔板的那半间房子停放着一具黑色的棺木,棺木前点着一根蜡烛,在微弱的烛光下一个年轻的红衣少妇正背对着他坐在棺木前的供桌旁边梳着长长的黑发,丁全眼见此景不由觉得毛骨悚然,正在惧怕之时,却见少妇已然梳完头发,慢慢转了过来,丁全不看则已,一看大惊失色,只见她面上生着细细的白毛,眼睛血红,一条鲜红的舌头伸出嘴外几寸,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丁全不由失声喊了出来。少妇听见这边传来人声,转过头就向隔板直扑过来,只听隔板被指甲所划发出咯吱吱的声音,似乎马上就要倒掉,丁全脸色煞白,惊慌失措大声喊起救命来,只是此时夜深人静,喊了半天也没人听见,眼看隔板马上要倒,房门又被反锁不能出去,正在仓惶无计的时候,他突然看见墙角有一个方形的空米桶,于是来不及细想便拿起米桶倒扣下来,将自己罩在米桶内,用手和脚顶住米桶的四个角,不敢发出一点声息。这时,就听外面轰隆一声,隔板终于倒了下来,接着便听脚步声逐渐接近,但是到了桶边却突然没了声息,丁全在桶内屏息静气,唯恐发出一点响声被发现,突然之间,木桶剧烈的晃动了起来,好像有人在外面用力的摇晃着,想推倒米桶,丁全死命的用手脚顶着死角,手指紧紧抓着桶壁,尽力保持住不被撼动,僵持了一段时间,木桶还是没有被推倒,不一会就听见桶底传来咯吱咯吱的声音,丁全仔细一听,才听出是牙齿啃桶底的声音,不由得魂飞魄散,想着木桶怎经得住这怪物利齿啃咬,恐怕今天小命要交待在这里,此刻计无所出只能听天由命了。正在这时,忽听到外面传来公鸡打鸣的声音,桶外瞬间就没了动静。丁全在里面也不敢出来,这半夜一通折腾、连怕带累居然昏迷了过去。

天亮的时候,主人来开了房门,进门就看见一具女尸倒在木桶旁边,而丁全却没了踪影,不由大吃一惊,不知是怎么回事,看见木桶上有一个大豁口,觉得很奇怪,就想把木桶抬起来看看里面有什么,结果抬了半天也抬不动,只好把自己的两个儿子叫来,三人一起才把木桶抬起来,发现丁全在里面就像死了一样不省人事,摸摸胸口,还有心跳,于是赶紧找来生姜汤喂下去,过了一会,丁全才醒转过来,心有余悸的告诉了昨晚发生的事情。老头听后叹了一口气说:“这女尸是我的儿媳妇,因为一点小事想不开,刚刚自缢身亡,想不到居然变成了僵尸,还差点害了你的性命,真是对不住你啊。”四人大着胆子去查看女尸,发现她不仅是面门上长了白毛,甚至连身上都是白色的细毛,舌头依然伸出嘴外,满嘴都是米桶的木屑,几人急忙合力把尸体运到荒郊用火烧了,避免它晚上再出来害人。这是刚刚转变成僵尸还没来得及伤害人命,世上所称的白僵就指的这一种。

四 尸妖

清道光年间,陕西关中(西安一带)有一乡绅,年老得病而亡。他的子子孙孙都住在灵堂里,围着他的棺木守灵。第二天正午的时候,有一个中年灰衣道人从他的门前经过,突然停下脚步对着门口叹起气来。守门的仆人很奇怪,于是上前问道:“不知道长为何叹气?”道人说:“快去告诉你家主人,大祸就要临门了。”仆人不敢怠慢,马上进去对乡绅的儿子们说了。几个儿子都不相信,认为这个道士是来骗钱的,但是也怕万一真有什么祸患,抱着破财免灾的心理就勉强出门看看,想着姑且先听下这个道士怎么说,实在不行给几个钱打发走就得了。道长见到几个儿子出来,上前先做了一个揖道:“贫道路经宝宅,突见凶兆,你家灵堂棺木之中的尸体已经变成异物,不是你们的父亲了。因你全家皆为善良之辈,不忍看到被它所害,所以不敢不告诉你们。”几个儿子听了道人的这番话,心中大为恼怒,认为这个道士是危言耸听,为了骗钱就胡说他们的父亲变成怪物,有两个脾气不好的一边漫骂一边准备上前拳脚相向,道士见状面无惧色,不慌不忙道:“贫道估计你们不会相信,你们到棺木前去看看,棺木的前端应该有一个小圆孔,这是妖物进去的路经,如果没有,贫道情愿认罚,任请随意处置,绝无怨言。”几个儿子们商量了一下,派了一个年龄最小的去查看。这个儿子到棺木前一看,前端正中果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一个铜钱大小的小孔,和这个道士说的一模一样,而抬老父亲入殓的时候棺木明显是完好无损的,于是赶紧出去告诉几位兄长。外面的其他几个儿子听了之后,急忙赶回灵堂查看,一看果然如此,不由面面相觑。愣了一会,赶忙让仆人把道士请进来。道士进来后,几个儿子毕恭毕敬的端茶送水,诚惶诚恐的问道长到底是怎么回事。道士说:“明日子时,此物会从棺木中出来,虽然他依然是你们父亲的样子,但是实际上已经不是你们的父亲了,他会把所有亲近之人的名字都叫一遍,但是你们所有人千万不能答应,否则将必死无疑,切记切记。”道士说完就拱手告辞了,临走的时候告诉他们如果需要,可以在城外道观找他。道士走后,几个儿子毕竟还是有点将信将疑,于是互相商量了一下,干脆让全家上下除了孩子外都住在灵堂守灵,所谓人多胆大,另外让仆人多备点棍棒刀枪,到时静观其变,万一真如道士所说,大家也还相互有个照应。于是吩咐所有仆人准备好了各种家什,在灵堂住了下来。

这天夜里二更的时候,天空突然电闪雷鸣,狂风大作。所有的人几乎都不敢睡觉,点着蜡烛守在灵堂里。到子时将至的时候,大家的心里开始忐忑不安起来。就在此时,靠近棺木的几个儿子突然听到从棺木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衣服和棺木摩擦的声音,接着就是轻微的敲击声,似乎棺木中有什么东西马上就要出来了。众人大惊失色,面色煞白,互相看了一眼,发一声喊就和上下亲眷仆人等等如作鸟兽散,跑的跑,藏的藏,气都不敢多出一口,转眼灵堂便空空荡荡再无一人了。接着就听见棺盖掉落的声音,几个仆人跑的慢了,只好躲在灵堂门口的柱子下装死,其中两个胆大的眼睛微睁一线,用眼角余光偷偷看去。只见在灵堂忽明忽暗的烛光下,一人已从棺木中坐了起来,此时恰好一道闪电划过灵堂,瞬间亮如白昼,借着强光仔细看去正是他们已故的主人,穿着入殓时的衣服,宽大的袖袍随风飘动,面色蜡黄,双眼翻白,没有任何表情。一个仆人吓得魂飞魄散,当即晕死过去,另一个胆大的见状也抖如筛糠,一动也不敢动。它缓缓坐起之后,将头慢慢转动,把整个灵堂扫视了一番,只见灵堂上除了扔了一地的家什和杂物,空无一人。于是它起身缓慢的走了出来(和我们电影里看到的不同,不是只会膝盖不弯的跳,是会走的),接着就一直走入了生前居住的房间,坐在床上的丝绸帐子里一动不动。正在大家吓的半死的时候,突然听见夜空中想起了凄厉的声音,正是他们父亲的声音从卧室传来,仔细听去,似乎是长子的名字,幸亏有道士提前预知,大家躲在自己的房间床下面,大气也不敢出一口,更别提答应了。只听这凄厉的声音从长子叫到幼子,从孙子叫到孙女,老太太到小媳妇,一个没落下。好在所有的小孩提前住在亲戚家,剩下的人又得到道士的告诫,加上晕的晕,怕的怕,硬是没人发出一点声响来。过了半响,只听得那凄厉的声音又开始呼叫起仆人的名字来,从张三到李四一直到王二麻子,当时家里有一个仆人,因为比较愚笨,成天浑浑噩噩,所以只能在家里干点粗活,当叫到他名字的时候,他睡的迷迷糊糊之间,突然听见老爷叫他的名字,不由自主的就答应了。(据我估计此仆是弱智,一般正常人吓都吓死了还敢答应)听见有人答应了,整个房子突然安静下来,那个凄厉的声音也没有再响起,过了半响,它突然从床上下来,慢慢的走回灵堂,左右扫视一番,依旧钻进棺木里躺了下去。此时灵堂的烛火已被吹熄大半,若有若无的烛光照着漆黑的棺木和空无一人的灵堂,整个屋子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屋外传来的狂风暴雨之声。所有人都屏息闭气,一动不动,心里只觉这个黑夜太过漫长,都盼着黎明的曙光赶紧到来。

当第二天拂晓的曙光透进窗棂的时候,一伙吓得七荤八素的人才从各自的房中床下柜里柱前战战兢兢的出来,此时雨收云霁,趁着天色愈来愈亮,一堆人在几个儿子的带领下拿着棍棒站在灵堂门上观望,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终于有几个人一步一步挪进了灵堂,棺木还是棺木,依然停在放中间,但是却没人敢上前看一下躺在里面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正在惊惶不定的时候,突然间一个仆人惊慌万分的跑进来报告:“不好了,有人死了”。全家大惊,迅速退出灵房随那个仆人走到一个房间,这个房间正是那个愚笨的仆人睡觉的地方,进去一看,众人不由倒吸一口凉气,此人面目狰狞,双目圆睁,全身僵硬,已然气绝多时。众人顿时脊梁生出一股凉意,一种莫名的恐惧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此时,几个儿子想起了道士的话来,赶紧派人出去到城外道观相请。过了一个时辰,道人来了。此时整个村里人都知道了这件事,不约而同的赶到这家来看热闹。道士对几个儿子说道:“现在你们还相信这是你们的父亲吗?如果不制伏它,这妖孽恐怕要祸害这一方的人了,昨晚死去的仆人只是一个开始啊。”几个儿子听了既害怕又犹豫(中国古代文化最讲究的就是“孝”, 而且在有关“孝”的种种行为原则中,保持身体完整被赋予了神秘色彩,将其作为“孝”的一个最基本的出发点。比如后来被奉为儒家经典的《孝经》里就明确指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儿孙们必须要随时注意保护自己的身体,这是最基本的孝行。当然对于去世的父祖,自然也要加倍小心地保持遗体的完整,否则就是是大不孝,大逆不道,更别提消灭了。把尸体烧毁的,处徒三年;如果是尊亲属的尸体,就要加罪一等;烧毁棺槨的,处以流三千里;烧毁尊亲属尸体的,就要判处绞刑。这些规定基本都被以后宋元明清各个朝代沿袭。所以,也要理解儿子们的难处),但是周围的邻居们一听要延祸至他们,都请求道士赶紧制伏这个妖孽(人都是自私滴),这种情况下,众怒难犯,几个儿子也只好答应了众人请道士除妖。道士徐徐说道:“今晚所有人都出去,只留四个胆子最大年轻力壮的青年做我的助手就成了。”于是众人推举了附近公认的四个大胆青年,手持棍棒,跟随道人左右。

当晚快到子时的时候,道士身背一口黑剑进入了一间窗户向东的房间,正好在灵堂对面。命令四个青年拿着武器站立在房间四角。然后在卧室正中点上油灯,把画好的符咒贴在门口,盘膝坐下,眼观鼻,鼻观心,开始颂咒打坐。四个青年抖擞精神,不敢有一丝怠慢。子时刚到,棺木中又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尸体又像前晚一样出来了。此物刚出灵堂大门,突然看见对门的屋檐下帖着的符咒,全身一震,似乎很意外,停了片刻,突然直奔此屋而来。走到门口的时候,看着贴在门上的符咒,在门外梭巡数次,似乎犹豫不决。过了一会,一阵凄厉的声音又传了过来,仔细辨认之下,这次却是满口脏言乱语,恣意对着道人咒骂。但是不论此物如何谩骂,道士在屋内都像充耳不闻,也不为所动,只是颂咒的声音更大了一些,四个小伙子更是大气不敢出一口,握着棍棒的手都在颤抖。僵持到天际隐隐发白的时候,妖物似乎更加烦躁起来,数次想冲进来,走到门口又退了回去。此时,道士突然睁开双眼,站起身来,大喝一声:“妖孽,还不进来受死?”此物本就焦躁不安,一听道士之话,不由暴跳如雷,再也按耐不住,从门口冲了进来。只见道士拔出背上的黑剑,挑上一个符咒,挺剑刺去,电光火石之间,妖物已然倒地一动不动,而那四个素称胆大的年轻人虽然没有晕过去,但是已是身抖腿软,半天都迈不了一步,道人又大喝一声:“快把窗户打开!”一个靠近窗户的小伙赶紧把窗户打开,初升得阳光正好照进来,道士掏出一面三寸许的镜子,把光反射到尸体身上,几个人这才战战兢兢的上来,用棍棒压住尸体,唯恐它再跳起来,道士掏出一根黑索,交给四个小伙,把尸体牢牢捆住。此时天已大亮,所有的人都起来赶到这里,看见尸体被捆住在地下一动不动,几个儿子悲从中来,走近去看他们的父亲,结果到跟前仔细一看,此物面目狰狞,全身赤红,根本就不像自己的父亲(这也是僵尸的一种,以后我会详细说),众人抬着尸体到野外,架起柴火,一把火烧成灰烬,烧的时候尸体发出“唧唧”的声音,发出的恶臭数天都没有消散,这是妖物不能胜天地之气的原因啊。

五 黑僵

乾隆初年,桐城(今安徽桐城市)有一个叫周鹏的士人,住在仪凤门外。一天晚上出门到朋友家做客,宾主双方推杯换盏,把酒言欢。酒酣耳热之际也就忘了时间。不知不觉已漏下二鼓(即二更,我国古代把夜晚分成五个时段,用鼓打更报时,所以叫作五更、五鼓,或称五夜,黄昏 一更 一鼓 甲夜 19-21点 ,人定 二更 二鼓 乙夜 21-23点 ,夜半 三更 三鼓 丙夜 23-1点 ,鸡鸣 四更 四鼓 丁夜 1-3点 ,平旦 五更 五鼓 戊夜 3-5点。),朋友看天色已晚,加上他又喝得醉醺醺的,就劝他不要回家了,索性就此住下,明晨赶早回家(那时也没什么**,二更天的时候大部分人早已洗洗睡了)。周鹏酒醉饭饱,执意不肯,非要挑灯夜行。朋友说不过他,只好帮他牵来马匹,扶上马鞍,让他挑上灯笼,乘醉而行。此时云淡风轻,皓月千里,正是“金马玉堂三学士,清风明月两相人”。他一路唱着小曲,随马放歌,悠悠哉哉,好不逍遥。走到一个叫扫家湾的地方(不知这个地名现在还存在否?)这地方本是一片乱坟岗,林密叶茂,其间荒坟众多,不可胜数。周鹏身下的坐骑突然停下了脚步,无论怎么鞭打也不肯前进,眼看着灯笼的烛光也逐渐变成一莹绿火,跳跃不定。他正感纳闷,突然瞟见树林里有什么东西一晃而过,此时月光如水,一泻千里,定睛细看,却是一个披头散发之人跳跃而来。只见它身上穿着鲜红的袍子,一头乌黑的长发披下来遮住脸庞,脚下也没有鞋子,赤足跳着就过来了。眨眼就跳到了马头前,停了下来,双手下垂,一动不动。所谓酒壮怂人胆,周鹏大醉之下也忘了害怕,想着什么东西敢挡我去路,一边伸手就去打它的脸颊,结果右手扇上去头就随着向左摆,左手扇上去头又随着向右摆,打过去又转回来,打过去又转回来,就像是一个内有机括的木偶一样,此时忽然阴风阵阵,寒意乍起。周鹏全身一个激灵,喝下去的酒瞬间就从后背化为细细的汗珠湿透了衣衫,当下酒也醒了大半,面对这么一个活不活,死不死的怪物,想喊这空旷之地渺无一人,想跑身下坐骑又驻步不前,正在进退不得暗暗叫苦的时候,忽然听见后面传来马蹄声,原来是朋友不放心,又和家仆赶过来看看他是否回家。(交友一定要交挚友啊)此物一听后有人声,瞬间又跳回树林里,一闪就消失在了无际的黑夜之中。于是朋友一行护送着语无伦次的周鹏回到了家里。次日起来一看,他的十根手指黑得像墨一样,无论用什么清洗都洗不掉。周鹏大为后怕,就去寻找当地一个很有道行的道士,道士看了他的手后说道:“先生好大的造化,此物名为黑僵,是刚变成僵尸没有多久,伤生也不太多。幸亏修为甚浅,还没有成材(原书即如此说,我估计是还没有修炼够的意思),要是颜色发蓝,那就九死一生了。”周鹏自此以后再也不敢夜深醉归了,后来又过了三、四年,他手上的墨黑色才完全褪尽。

白僵和黑僵自古以来都有记载,有记载说陕西关中因八百里平原土地肥厚,有时候挖三五丈还没有地下水的地方,所以以前在凤翔县以西的地方,有一种丧葬风格,死后不能立即埋葬,要暴露在荒郊野外让他自己腐烂掉,血肉化尽后方能埋葬。否则就有发凶之说。如果尸体没有化尽就埋葬,一旦接触到地气,三个月后尸体就会长出细细的毛。生白毛的叫“白凶”,生黑毛的就是“黑凶”了,晚上就会出来祸害生人,为祸一方。

六 尸变

万历年间,浙江石门县有一个叫张力的中年人,在县衙做里书(大约是负责钱粮征收登记的小吏),有一天他下乡催缴钱粮(又是催粮,过去人民负担重啊),赶了一天的路,到晚上也没找到一家旅店。走到一个村庄的时候就想找户人家借宿一晚,前面十几家茅屋都是黑灯瞎火,看上去了无人烟,远远的望去似乎村后一间房屋隐约露出一丝微弱的灯光,于是就向着光线的方向前行。走到跟前的时候,发现是一间舍,房门虚掩,门外围着破败的栅栏。于是他隔着栅栏向门内大声喊道:“我是县衙里书,因为催粮耽误了时间,请让我借住一宿。”可是等了半响,屋内并无人应答。张力只好近前从门缝向屋内看去,只见里面遍地厚厚的稻草,壁上一盏油灯,灯光昏暗,光照尺许,灯下稻草中睡着一个人,干瘦枯瘠,面长五寸许,宽三寸多(这是什么尺寸?)面孔像是用灰纸糊上的一样,表情麻木,嘴里还不时发出痛苦的呻吟声。张力心底这才明白,原来这家主人是得了重病。可是抬头望去,天上乌云蔽月,周围人烟稀少,除此之外实在找不到可以住宿的地方。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呼叫,连着叫了好几遍,主人才用虚弱的声音低声说道:“客人自己推门进来就是 ”。于是张力便依言推门而入。进门一看,这户人家除了稻草之外家徒四壁,连张床都没有。就连唯一的一盏油灯也即将油尽灯枯。于是张力就问主人是怎么回事,主人断断续续的告诉他,全家都染上了瘟疫而亡,只剩下他一个人,现在也被传染上了,言语之间甚是凄凉。估计张力这种情况见多了,也不以为意。但是环顾一圈,这家一贫如洗,连口水都喝不上。现下跑了半宿水米未进,又累又饿,如何是好?于是就问道周围就近可有卖酒食的酒店?主人告知村前不远就有,但是张力赶了一天的路,脚酸腿疼,实在不愿再走路,加之想着天黑路生,怕万一买不到酒食反而迷路,到时候连个遮风避雨的地方都找不到了,于是就对主人说:“还是请你帮我跑一下吧。”想这主人一条命已去了大半,早已奄奄一息,如何肯去。张力不得已,就说:“这样吧,不让你白跑路,你帮我买来酒食,我给你二百文以作酬劳,如何?”主人寻思半响勉强答应了。于是费了半天劲,喘了半天才起身,拿着钱踉踉跄跄的就出门了。

主人刚出门,油灯的油就没有了,灯光越来越暗,最终完全熄灭了。张力寻思等他回来时间甚早,加之赶了一天的路身倦体乏,不如小睡一会,养足精神等会再大快朵颐。于是和衣而卧,在稻草中睡下了。眼睛刚闭上,忽然听见屋子的角落里传来奇怪的声音,像是有人立身站起来一样。张力大为惊疑,翻身坐起。但是此时油灯已灭,伸手不见五指,睁眼看去一片漆黑。于是拿出随身携带的火石击打,想看看是怎么回事。电光火石的一瞬间,看见屋角一个蓬头散发之人,全身水分像被吸干一样枯瘠,肌肤蜡黄,面宽三寸多,颜色灰暗,双目紧闭,七窍流血,倚墙而立,就如同僵尸一样。张力一见头皮发麻,发根倒立,硬着头皮喝道:“是谁在那里?”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只能听见自己一个人的呼吸声。李念先大惊,越发用力的击打火石,结果每击打一次,就发现僵尸的那张kb之极的脸离自己近了一步,他吓得魂飞魄散,此时只想跑出去,但又怕动静太大激怒了僵尸,只好坐在地下用双手撑着向门口悄悄挪去。没想到他挪一步,僵尸的脚步也挪一步,张力饶是胆大,此刻也魂不附体,肝胆欲裂,好不容易退到门口,迅捷无比的站起来狂奔而出,身后只听得脚步踩在草上发出簌簌之声,回头一看,僵尸直扑而来,紧追不舍。张力此刻也顾不了许多,顺着村前的小路就一路狂奔,一直跑出一里多的样子,看见旁边有一酒店灯火通明,人影幢幢,就像看到救星一样,一头扎了进去,大喊一声就倒在地下,不省人事,僵尸跟着在门外数步也倒了下去。酒家一见,大为惊惧,于是赶紧温了一壶姜汤灌下,张力才苏醒过来,告诉了酒家发生的事情。这才知道整个村子都染上了瘟疫,十室九空,死人甚多,追他的僵尸就是主人的妻子,因为刚死还没来得及入殓,刚才感觉到人的阳气而走魄诈尸,所以才会追人。天亮之后,大家一起寻找这家主人,发现他已倒毙在一座小桥旁边,手中还拿着打酒的钱,离酒店只有五十多步而已。

七 魂魄

明天启年间,江西洪都县(现在的南昌市)有两个读书人张某和刘某,在城郊的北兰寺攻读(因为寺庙清净不易被打扰,所以过去很多读书人都喜欢去那进修)。张某比刘某年龄稍长,两人便以兄弟相称,同甘共苦勤读苦学。 一天,张某家中有事,早早就回家了。结果回到家后突然得了重病,不到两天就死了(可能是脑溢血什么的)。过去通讯不发达,所以刘某在寺中也不知道。这天晚上三更时分他睡的正香,突然听见推门的声音,他大吃一惊,睁眼一看就见张某已然推门而入,快步上前坐在床边。 刘某心中正在惊诧张某为何半夜匆匆返回?只见张某抚着刘某的背悲切万分的说道:“我和兄弟离别还不到两日,居然得了暴疾而亡。现在我已经不是生人了,朋友情深不能割舍,所以特来和你道别。 刘某一听骨寒毛竖,一时之间汗流浃背,躲在被子里战战兢兢一句话也不敢说。张某见其害怕,便安慰他道:“若是我对兄弟有相害之意,岂能一来就和你说实话?你千万不要害怕,我之所以到此来,是想把身后事托付给你啊。”刘某听后心里才稍微安定下来,用发颤的声音问道:“不知兄台所托何事?”张某道:“我上有老母,年已七十余岁,妻子不到三十,孩子五六岁,一年只需要数斛米就能养活了,希望您能帮我周济抚恤一下,这是第一件事;我还有一些文稿没有完成,希望你能帮我完成并出版,使我的微名不泯于世,这是第二件事;我还欠卖笔墨的商人数千钱,希望兄弟帮我偿还,这是第三件事,希望兄弟看在我们多年的情分上能够答应。”刘某听后,连忙点头满口应允。张某于是起身站起来说:“既然兄弟答应了,那我也该走了。”说毕就准备出门,刘某见张某容貌和平时并无两样,言行举止都很正常,说话也在情在理,惧意渐去。想到从此生死两隔,不由悲从中来,哭泣着说道:“兄长既然来和我诀别,为何时间如此短暂,不如再说一会话再走不迟。”张某听后也感悲伤,于是又走回来坐在床上。两人絮絮叨叨,更述生平。一直到天快亮的时候,张某起身道:“时候不早,我真的该走了。”没想到他刚起来,就站立着不动了,双眼突出,色如死灰,死瞪着刘某,容貌也开始变得丑恶狰狞起来。刘某开始害怕起来,对他说道:“兄长的话既已说完,就可以走了。”结果张某一言不发,直直瞪视着他目光炯炯一动不动。刘某拍床大喊道:“兄台此时不走等待何时!”张某还是置若罔闻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刘某不禁毛骨悚然肉跳心惊,猛然跳下床来奔门而出,张某见他出门紧跟其后,穷追不舍,一路追逐了几里路之远。眼看前方有一个矮墙,刘某用尽气力纵身一跳,摔在地上晕了过去,张某之尸身体僵硬不能逾墙,整个身体靠在墙的这边,而头伸过墙的那一边,口中的涎液一滴滴的滴在刘某的脸上,沥沥不绝。

天亮后有路人经过,发现一人一尸倒在墙的两边,这才救醒了刘某。而张某家晚上正在守灵,一觉醒来尸体就不见了,一家人乱作一团,正在四处寻找,听说这个消息后才急忙赶来,将张某的尸身拉了回去入棺安葬。

对于人死后诈尸,古人有这样一种说法,认为人是由**和魂魄组成的。而魂和魄既是一个整体又是互相**的。人的魂是聪灵善良的,而人的魄是愚昧邪恶的。人在刚刚死亡的瞬间,魂魄尚在,所以尚有良知,当心事已毕,了无牵挂,魂灵就散去消失了,只有魄留在尸身里,所以魂在的时候是人,魂去就是僵尸了,世上的遗尸走影,都是因为有魄的原因。只有有修为的高人,才有制魄的方法。

八 女僵

以下这则记录比较有趣,奇特之处是当事人真名真姓,而且是当朝的一品大员,而记录人还是他的后辈,不知真假,所以发来聊当一看。

乾隆年间,有一个叫邹炳泰的人(我查过此人,无锡人,进士出身,累官礼部尚书,加太子少保,协办大学士,很有名气),在他年轻还没有发迹的时候,有一年夏初出门访友,结果走着走着就迷路了,不得已只好住在路边的一个没有人的破庙里面。晚上三更的时候,夜空云卷天舒月明如水,眼见如此良辰美景,他也辗转难寐(文人都有那么一点点小浪漫)。正在欣赏美景的时候,忽然听见东边的走廊里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他心中一惊,不由怀疑是不是来了强盗或者是小偷,于是起身悄悄察看。月光下只见一个青衣女子从廊下走到庭院中,步履蹒跚,面色惨淡,眉毛和眼睛模糊一片看不甚清(不知漂亮否?呵呵)。女子走到庭院中停了下来,然后对着月亮拜了起来,一连拜了三拜,然后返身依然从走廊里走出,直接出了寺庙的大门而去,手里似乎还拿着一个什么东西。邹炳泰心里知道这不是人,但是心中也不是很害怕,于是就跟在后面想看个究竟。穿过走廊一看,门外是一片空地,停着一口棺材,棺材的后盖掉在地下,他这才知道这女子原来是僵尸。于是上前捡起后盖(估计是一口薄棺)藏了起来,想看看等会僵尸回来怎么办(很有好奇心)。然后出了庙门,远远跟着女子,想看看这女僵尸要到哪去,只见它在月下慢慢的走着,似乎很享受的样子。邹炳泰悄悄在路边捡起几个破瓦片远远的扔过去,其中一个刚好砸在它的头上,女子回头一看有人,返身就追了过来。邹炳泰急忙跑回庙里,返身关门,结果用力过猛,把门闸给弄掉了,此时女僵已经追至门口,他只好返身向院内跑去,看见后面有一堵败墙,急忙翻墙而出(我发现破墙乃击败僵尸第一利器,扫帚和墨线排在后面,哈)。女僵被败墙所阻,前行不了,只见它伸出两只枯瘦的双爪做出抓人的样子,宽大的袖口随风飘荡,长长的指甲在月光下闪闪发亮,邹炳泰这才定下神来,估计它过不来,于是又到处找石头瓦块来向它击去。过了片刻,估计僵尸实在受不了他的虐待,转身就走了。邹炳泰怕它从门边绕进来,也悄悄躲了起来。僵尸回到棺木中,发现后盖板不见了,知道是邹炳泰拿走了,于是又走了回来,在墙的那边向这边窥视,邹炳泰躲在暗处一见这家伙又回来了,二话不说,拿起石头瓦块又是一顿狠揍。就这样你来我往乒乒乓乓的打到天亮,僵尸这才倒在地下一动不动了。趁着初升的太阳,邹炳泰走出破庙,找到附近的人家告诉了晚上发生的事,这家人听了都很惊讶,于是赶紧找来一群人把女僵尸拖到野外用火焚化掉。

我很怀疑此记录是他的后人用来美化他的胆识的,呵呵。

九 涤烦香

山东兖州府里有个仆役,名为郎豹,济南人氏,生得魁梧高大,生性风流倜傥,为人刚直不会阿谀奉承,生平嗜酒如命,但是对主人却很忠诚,了解他的人都将他作为自己的心腹一样对待。他家有个年已六十的老母亲,还有一个妹妹叫春小。因为工作的原因,郎豹到了二十五岁还没有娶妻,至今单身一人。

有一年他因为公事骑马过临清县,时值盛夏,烈日当头,赤炎千里。郎豹饥渴交加疲惫不堪,此时望梅无林索茶无肆,正在口渴难忍焦躁不安之际,忽然看见路左白杨树下有茅舍数间,正是一个小小的村落,其中一户人家门口有位年方二八的少女,身姿婀娜容貌清秀脱俗,正侧身坐在松茅棚下卖着新鲜的水果。郎豹跳下马来,走近一看,只见地下的竹筐中有五个桃子,个个都比碗口大,色泽红艳芬香扑鼻。于是便问少女道:“这是肥城(今山东肥城,中外闻名的桃乡)的品种吗?怎么如此硕大?”女子微笑着说:“这是我的兄长从西域雪山带回来的品种,名叫涤烦香,专能生津止渴,即使陆羽吃了,也会忘了御用春茶的味道。”郎豹便向少女询问卖什么价格,女子说一个桃子要卖青蚨白文,郎豹摸遍腰缠,也不够此数,想解下包裹用纸钞换,又嫌麻烦,于是非常懊恼的说道:“罢了罢了,我钱没带够。”女子眼见如此,笑着对他说道:“您即使无钱也没关系,不就是一个桃子而已,我送给您就是了。”说完便取来并州小刀(并州刀剪也很有名),帮他削掉桃皮,只见削皮后的桃子玉肤沃雪,琼液流浆,郎豹入口果然甘美异常,一个桃子瞬间下肚还有点意犹未足。女子芳心揣度,略一思索,就把剩下的四个桃子一并送给了他,对他嫣然一笑道:“前面五十里的地方才有旅店,这样您在路上也可以解渴了。”郎豹闻听此言心中很是感动,就问女子名氏,女子说道:“我姓吉,名叫螺娘。”郎豹又问:“家中还有什么人吗?”答曰一个老母,还有一个哥哥远走他方,其他就没什么人了。 郎豹当即躬身做了一个揖道谢,然后翻身骑马上路了。到了目的地,郎豹办完公事,专门去小商铺买了水粉头钗等女孩喜欢的物事,然后原路返回。到了村落,经人打听找到螺娘家,一进门便看见她正在为自己的母亲捶背。老母一见郎豹就笑着说:“上次吃桃子的客人来了.”郎豹上前鞠躬问好,老母亲也和蔼可亲的回礼,让螺娘奉茶迎客。寒暄两句郎豹便从怀中拿出水粉等小礼物送给母女两,老母笑笑说:“几个桃子,哪能值这么贵重的东西呢,但是你这么远带来,如果不收下,又怕愧对你的心意,那就先收下了,改天再回报你的深情厚谊吧。” 过了一会,螺娘出来奉茶,穿着桃红衫子,朱履翠裙,风致翩翩亭亭玉立,比起郎豹那天刚见到的时候更显娇艳动人。郎豹心中不由浮起爱怜之意,面上忍不住眉目传情,螺娘也低着头悄悄偷着笑,郎豹更加意乱神迷,恋恋不舍,于是老母就留他共进午餐。席间郎豹乘机问老母到:“老人家年龄已大,儿子又在外地,幸好还有一个女儿相陪,不知有婿家吗?”老母道:“多有因八字不合而错过的。”郎豹一听心中暗喜,吃完饭告辞出来,找到当地的里正,给了他一点钱财,让他去吉家说媒。因为里正经常看见郎豹往来出差,所以知道他的大概情况,加之贪慕这点钱财,于是就去吉家说媒。结果一说就成,于是就择日成婚,入赘吉家,婚后夫妻非常和谐美满。

过了一段时候,忽然有一封书信寄到,拆开一看原来是兄长大郎写的,信中说他已经在陕西娶了个妻子,不日就将携妻返回。老母看完信后踌躇万分的说道:“我家只有两间房子,大郎回来后没地方安置新人,这可如何是好啊。”郎豹本来正在考虑带着妻子回济南,此时一听觉得这刚好是天赐良机,于是便对老母说道:“我也有母亲和妹妹在家里,我愿带着螺娘回家,不知您愿不愿意?”老母听后慨然说道:“既是这样,住回最好,这里毕竟不是久居之地啊。”于是便让他们夫妻俩整理行装,准备回家。辞别的时候螺娘悲伤万分哭泣不已,拉着母亲的衣襟不忍松手,老母亲也泪水涟涟,临上车前对螺娘说:“小妮子不要悲苦,生了女儿总是要嫁人的,难道还能在我身边依偎一辈子吗?以后好好孝敬婆婆和小姑子,过好自己的日子,我们还是能见面的。”于是和他们执手道别,让他们回了济南。回到济南郎豹家,他的老母和妹妹看见螺娘都很喜欢,而且螺娘性格温柔,针线刺绣无所不能,深得老母亲的喜爱,小姑春小也经常和嫂子嬉戏,让螺娘教她各种刺绣的花式。周围的邻居都很羡慕他们一家。 过了一年,郎豹的母亲去世了,螺娘和春小都很悲痛,郎豹也依制回家守孝,殡葬后,才又去府中当差。一日他又要去出差,经过临清的时候,准备去看看丈母娘,顺便见见自己的大舅子。可是到了官道旁边,白杨树还在,但是整个村落无影无踪,只有一片旷野,满面风沙,去寻找以前做媒的里长,居然找不到,就像人间蒸发一样。郎豹心里非常疑惑,回家之后问螺娘,螺娘闪烁其词的说道:“想必是都迁徙到别的地方去了吧。” 郎豹于是怀疑螺娘来历不明,恐怕不是什么善类。自此以后便多了个心眼,平时也对螺娘严加管教,出入都要细细询问,生怕螺娘有什么异常,螺娘也不以为意,还如同以前一样落落大方,并无半分异样。 郎豹毕竟还是放心不下,于是私下多次盘问春小嫂嫂可有异常的地方,春小都说没有,和外人连一句话也不说

朗家西边的邻居是一个姓杭的秀才,每天早上去私塾上班的时候,必要过朗家门口。这天杭秀才又翩然而过,刚好遇见几个熟悉的朋友恶作剧,趁他不知道在他衣服后面粘了一个纸做的乌龟,螺娘正好在门口看见,不禁抿唇而笑。适逢郎豹出门,刚好看见,不由怒发冲冠,认为两人有私情,于是抓住螺娘的头发让她跪在地上,用鞭子不停的抽打她,让她承认和杭秀才有奸情,螺娘赌咒发誓以证清白,春小也在旁边帮嫂子解释,郎豹这才停止了殴打,但是依然暴跳如雷的说道:“我们终不会是好姻缘,你如果有相好的,尽管去就是了,我可不想戴绿头巾。”螺娘哭泣道:“女子应从一而终,我即使丑陋,但是也没有什么失德的地方,你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呢。”郎豹也不听,怒气冲冲的出门去了。下午的时候,春小因为觉得嫂子受了冤枉,于是便在集市买了酒食,和螺娘在家中喝酒解闷,螺娘本不喝酒,因为受了冤枉本身心中郁闷,再加上小姑子劝慰之情真切,于是勉强喝了几杯,结果不胜酒力,顿觉头晕身软,倒头就睡在床榻之上。春小见螺娘睡了,也就收拾碗筷出去了。过了一会再进来一看,床上不见螺娘,只有一只粉色狐狸睡在床上。春小惊骇无比,这才知道嫂子的本相。但也不甚害怕,还拉开被子给螺娘盖上,坐在床边等着她醒来。正在此时,郎豹突然回到家中,看见外面杯盘狼藉,就问春小道:“你嫂子在哪里?”春小本就害怕兄长,于是不敢隐瞒,战战兢兢就说了。郎豹掀被一看,果然是一只狐狸正在酣睡,二话不说,出门就去找来绳子将狐狸的四只腿脚捆住,而此时螺娘依然沉睡不知,郎豹转身又去拿墙上挂的腰刀,春小一把拉住郎豹,大声哭着说:“嫂子平时一向贤淑温婉,就算她是狐狸,也没有害过我们家,更别说害你了。 要是你愿意就留下她,不愿意就让她走,何必要伤她性命呢?”此时螺娘已然惊醒,看到自己被捆住,泪如雨下的对春小说:“小姑,我命好苦啊。”话音未落,郎豹挣脱春小,一刀砍下,螺娘顿时血溅桃花,玉人毙命,一缕芳魂随风而去。春小见状悲痛欲绝嚎啕大哭,就像失去了母亲一样,悄悄用布包裹着螺娘的尸体,埋葬在门口的桃树下面。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事传开以后,左邻右舍都没有因为螺娘是异类而害怕,反而都觉得郎豹此人忘恩负义,太过残忍,附近也没有敢再给他说媒的。

过了不久,郎豹给春小找了一个婆家,是一个叫明凤的书生,也算是门当户对,于是就把春小嫁了出去。此时郎豹的残忍之名已经传到了府衙里,上司听说后,心里也厌恶,找个由头就把他开拔了。自此以后,郎豹越发贫困潦倒,迫于生计他把家中能卖的都卖了,后来实在没办法,连房子也卖了,此时无处可去,只好住在城边的白云观中,四处托人找一个工作,因为大家都知道他的为人,所以没有愿意雇佣他的。有一天他正闲坐在道观中,忽然来了一个老道士,看见他坐在地上,笑着对他说道:“看你相貌轩昂,应该前途无量,为何落魄到如此地步?大好机会,你只是不知道而已。”郎豹大喜,问道:“机会在哪呢?”道士说:“比如马上要做兖州郡守的莘野公,现在得了足疾,走路偏颇,一个多月都不能好,名医都看遍了也没有效果,所以一直不能进京觐见皇上,你如果能献上妙方,那么几百金唾手可得啊。”郎豹道:“我又不是大夫,哪来的灵丹妙药啊?”道士说道:“我有药。”于是从随身的行囊里拿出中药少许,还有一枚小桃子,这桃子深绿如油浓翠欲滴,和枣子差不多大小。道士对他说:“这枚桃子产自聚铁州,名叫如意珠。你用这些捣成药丸,进献上去,肯定能把贵人的病治好。”郎豹欣喜道:“如果真的是这样,我必有厚报。”道士做了一个揖说:“我和你有缘,不需要你的报答。”说完转身飘然而去。郎豹心中对此终究还是有点将信将疑,但是此时已然山穷水尽,姑且死马当做活马医再信他一次,于是拿上药丸上门进献。莘野公正在焦虑不安,怕失去觐见的机会(十年以后才能再候选一次),但是所有医生看过,又都束手无策,正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忽听有人来进献药,也不管三七二十一,马上便服用了。等到睡至半夜,忽觉一股热气直透涌泉穴,全身骨节铮铮作响,疾病居然霍然而愈了。他心里大喜,第二天就召见郎豹,想重重赏他。郎豹跪下回道:“小人不愿受赏赐,只想在大人府上为您鞍前马后效劳就可以了。”莘野公就答应了他的要求,从此,郎豹就在府上当差,他一改前面,勤勉努力,几年后就成为莘野公的左膀右臂,平时偶尔受点贿赂得点小钱,即使莘野公知道了也很宽容他。

过了不久,莘野公奉命巡视河道。郎豹随行,出发的时候,莘野公对他说:“我车驾经过的地方,不要惊动地方百姓,只要一间干净的房子,一顿粗茶淡饭就够了。”郎豹平时享受惯了,虽然口头答应,但是心里终究不以为然。出发的头天晚上,乌鸦在房檐叫了一晚,声音就和鬼怪一样。第二天还没大亮,郎豹策马跟在车子后面出发,随从忽然看见他的马后有磷火两团,上下飞舞盘旋,随从便赶紧告诉他,郎豹认为这不吉利,大为恼怒,不仅将他们骂了一顿,还用马鞭去抽打仆人。走到曹州(今山东菏泽)西的时候,忽然见到官道旁边有个七八岁的童子,肌肤如雪,批发垂肩,正在树下摘桃子吃。郎豹在马背上看到桃子虽然小但是颜色灿烂的像朝霞一样。于是停马问童子道:“这是什么桃子?”童子说:“这是我们这的特产,别的地方没有,名叫益智子,味道虽然有点酸,但是后味很甜,传说是仙人所种植的,吃了能给人增加智慧。”郎豹说道:“且给我摘一个尝尝。”童子就摘了一个给他,郎豹在马上就吃了下去,桃一入口,心头忽然感到一阵慌乱。开始也没感到什么异常的,转眼到了藤县东郊,郎豹策马先行,去找客馆。等莘野公到的时候,发现他找的这间房子低矮狭窄,遍地牛马的粪便,三间屋子连睡觉的床榻都没有。莘野公大为诧异,便问他道:“你怎么找这样的房子呢?”郎豹突然瞪着双眼大发脾气,说道:“这是你自己喜欢的,我和什么关系?”莘野公说:“我只不过命令你不要惊动当地百姓,何曾是喜欢这种地方?”郎豹暴跳如雷的说道:“你这穷鬼,不过才发迹了两三年,你就这样妄自尊大吗?我以前见你伺候丞相,御史大夫的时候也没见你这样的讲究。”一边说一边用马鞭指着莘野公,挥舞不已。公大怒,说道:“你这么大逆不道,难道还想打我不成?”郎豹回答道:“好吧,这是你自己要求的。”于是上前就用马鞭一顿乱抽,转眼莘野公的左脸颊就肿了起来,一片青紫之色,公痛极,狂呼起来。外面的随从一拥而进,郎豹已经咆哮着夺门而出,驰马离去。众人拿着家伙就追赶,把郎豹团团围住,郎豹抽出腰间的刀连着砍伤两人,最后众人用棍棒击打马脚,郎豹才被摔下来。众人一拥而上,将他五花大绑,带至监狱关了起来。郎豹一入监狱,忽然心头透明,清醒了过来,回想刚才的所作所为,就像做了一场噩梦一样。

第二天,巡抚就得知了这件事情,大为震怒,认为仆人忤逆主人,这属于大不敬,如果此风不刹,那就反了天了。于是要求此案从严从快,迅速审案,杀鸡给猴看。经过三堂会审都无疑义,于是便定了个斩立决。当时春小嫁人已经三年,还生了一个孩子。这三年间没有见过自己兄长一面,了无音讯。这天晚上,忽然做梦见到螺娘含笑而来,和她握着手拉家常,就像以前一样。春小梦里突然想起她已经死了,于是问道:“嫂子你不怨恨吗?”螺娘说:“我正要去兖州找你的兄长呢。”话说完,春小就醒了,知道不吉利,带着丈夫连夜赶来。等赶到法场的时候,郎豹已经五花大绑跪在地下,春小大呼:“哥哥这是为什么啊?”郎豹抬头洒泪道:“妹子记得收我的尸啊。”言毕三尺青峰已落,瞬间血染法场身首分离。春小痛哭失声,悲伤的不能自已。莘野公得知,给春小白金百两,让她夫妻二人收尸厚葬,夫妻二人感激而去。再说莘野公自被郎豹击打后,左颊青紫,隆起一个小包,痛至骨髓,彻夜不停。遍找良医无效,正自痛苦不堪,忽一日有一书生登门拜访,从袖中拿出一个桃子,黄皮头尖,对他说:“这个桃子名叫定楚丸,吃了可以治愈一切痛楚损伤,所以特地来献给您。”莘野公服用后,果然疼痛立止,伤处恢复。公大喜,想重重酬谢书生,书生坚辞不受。问他的名字也不回答,莘野公感到更加奇怪,一定要问个究竟,书生这才笑了一下说道:“我其实不是医生,是螺娘的兄长,他因为桃子杀了我妹,我也用桃子杀了他。 我的母亲听说您清正廉明,不忍让您受累,所以让我来治伤,实不敢毛遂自荐啊。”说完,众目睽睽之下,书生突然就消失不见了。

十 鱼妖

明正德年间,浙江归安县(今浙江湖州)有一个新任县令邢某,到任刚刚半年,为官平庸中正,政绩也马马虎虎说得过去,既无大功也无小过。家中只有一个妻子宋氏,也没有子嗣。这一年正是深秋时节,到了晚上,夫妇两人洗漱完毕就早早休息了。睡到半夜的时候,忽然一阵撞门声把他们从梦中惊醒。邢县令家中也没仆人,听到深更半夜有人敲门,不知有什么急事,于是起身去开门查看。这一去只去了一盏茶时分也不见人影,宋氏不由感到奇怪,莫不是县中发生什么大事不成?即使是这样也应该说一声再走才是啊,正待起身下床查看,邢县令推门就进来了,宋氏问道:“发生什么事情了?”邢县令答到:“没什么事情,是风太大把门吹得晃动的声音。” 宋氏又问道:“那你怎么去了这么长的时间?”邢县令说:“我刚才顺便去上了个厕所。”说完就解衣脱鞋上床睡觉,宋氏连打几个哈欠,翻一个身正要睡觉,忽然闻见邢县令身上有一股浓烈的腥味,心中不由有些疑惑,但是此刻睡意正浓,也懒得发问,于是眼睛闭上又沉沉睡去。

第二日一早宋氏醒来,发现身边已经没有自己丈夫的身影,心中不由纳闷起来,想着这一大早邢县令到哪去了?出得厅门,却发现厅中放着一个家中洗澡用的大木桶,而自己的丈夫此时正坐在桶中低着头用毛巾擦拭身体,宋氏心道:“这大清早的就洗澡是犯的哪门子邪啊。”待到上前一看,心中更觉奇怪,此时正是蝉不知雪,秋风凛冽的时节,这木桶中居然是冰冷刺骨的凉水,邢县令却也丝毫不觉寒冷,还洗的专心致志,连她进来都没感觉到,于是便问丈夫道:“清晨如此寒冷,你怎么还洗冷水澡?”邢县令此时才发觉到宋氏已经过来了,抬起头来对她说道:“这几天身上脏的厉害,又来不及烧水,所以这才早早起床洗个澡。”宋氏耳听此言,虽心中疑惑,但也不多说,转身就进了厨房做早饭,吃毕早饭邢县令就出门去县衙了。宋氏留在家中担水劈柴,洒扫庭院。 到得黄昏时分,邢县令从县衙回来,此刻宋氏已经准备好了饭菜,就等丈夫回来一起吃。没想到邢县令一看满桌的素菜就皱起了眉头,宋氏不明所以,问道:“怎么今天的菜不合口味吗?”邢县令道:“这满桌尽是素菜,如何没有一点荤腥?”宋氏一脸不解之色道:“这不是都是你平时最喜欢吃的素菜吗?”邢县令满脸不郁之色说道:“我现在换口味了,喜吃些荤的。”宋氏心中不由纳闷:他平时一向茹素,怎么现在换了口味?于是说道:“要是你不喜欢,家中还有点腌肉,我去做了。”当下走到厨房,切上一块腌肉,放上姜葱炒熟端了上去,邢县令更不多话,拿上筷子就开始大快朵颐,不一会就风卷残云吃了个干净,素菜倒是没动上几筷。宋氏虽疑惑,转念一想莫不是天冷肚饿缺点油水?她心中生怕饿着丈夫,所以心下暗道以后每天下午都做个荤菜罢了。丈夫吃完她才草草吃了几口填饱肚子,收拾完残汤剩羹已快二更,洗漱完毕上床休息。 晚上两人亲热时邢县令身上好像也没有昨晚的腥气,而且勇猛异常,迥异平时,宋氏更感奇怪,但是也不还意思发问。第二日早晨起来邢县令如同往日一样吃毕早饭去了县衙,到得下午回来,后面居然跟了一群百姓,抬着一块“明察秋毫”的匾额,吹吹打打,好不热闹。 原来是这归安县有一个棘手的案件,而这个案子历经几年数位前任都没有办法,以至闹的沸沸扬扬,路人皆知。没想到今日邢县令却一断而决,结案合情合理,控辩双方也了无异议,一时之间众百姓都以为遇见了青天,于是送了一块大大的匾额回来。宋氏见丈夫如此英明神武,自不住的心花怒放。当下杀鸡沽酒,犒劳一番。自此以后虽说这邢县令饮食习惯和平时不太一样,偶尔睡觉的时候还会闻到一股腥气,但是除了这些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再加上平时断案如神,以至于归安大治,路不拾遗,老百姓都交口称赞,宋氏也就逐渐习以为常了。

如此过得三年,张天师(张天师是世袭的正一道领袖,是道教门派之一的“正一道”龙虎宗各代传人的称谓。“正一道”(即“天师道”)由张陵(张道陵)创立,后世称张陵为“(祖)天师”,其传人为其子孙世袭,后皆称为“天师”,因张姓即被称为“张天师”。)有事经过归安。这历届天师一般都是道行深厚,神通广大之人,据说专能降妖伏魔,驱鬼僻邪,所以自唐朝起历代皆受朝廷封号,地方官员看见天师经过都要前来迎接,所以县丞听说天师马上要到归安了,就连忙对邢县令说天师要来了,请您沐浴更衣前去迎接。这邢县令一听张天师来了,不仅面无喜色,反而告诉县丞他头疼体热,推脱身体不舒服,就不去迎接了,派县丞去迎接就是了,说完就自己回家了。县丞几次劝说无用,此时天师车马就要到归安城外了,无可奈何之下只好自己带了几个衙役去迎接。到得城外一看,听说天师要来,老百姓倾城出动万人空巷,早就密密麻麻站在路的两边夹道欢迎了。张天师的马轿早已经到了此地,此时才看见县丞带着几个衙役匆匆忙忙的赶过来迎接,老百姓不禁一片哗然,说这天师都来了,怎么县令不来,只派几个属下来迎接,这真对天师大不敬啊。正在一片吵闹声中,张天师走下车来,只见他中等身材,头戴二尺道观,一身杏色长袍,双眼精气内敛,嘴下还有三绺长髯,左手拿着一柄浮尘,真是“始飡霞而吐雾,终凌虚而倒影”,一派的仙风道骨模样。县丞见状连忙上前躬身作礼道:“不知天师驾到,在下有失远迎,请恕罪。”天师尚未说话,身后一个手拿宝剑之人上前问道:“你家大人如何不来迎接?”此时天师右手一摆道:“罢了,我知道你家大人身体不适,我现在要亲自登门拜访,顺道给他祛病疗伤。”周围的百姓和一听天师此言都大为诧异,窃窃私语,而县丞和几个衙役更是面面相觑,不知道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莫不是这邢县令清正廉明以至于张天师都被他惊动了屈尊去家中给他祛病?心中随觉纳闷但是口中依然恭恭敬敬道:“那小人几个便在前带路,请大师跟在后面。”于是几人在前,天师及其一干徒弟随从还有很多崇拜天师的老百姓在后,浩浩荡荡的往邢县令家中而来。

到得邢县令家门口,只见大门紧闭,了无声息。县丞上前敲门,半天才听见宋氏的声音,待得敲开门说明来意,宋氏更是一惊,说道:“我家老爷自早晨去县衙至今未回啊。”县丞一听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明明邢县令是说身体不适回家休息了,怎么此时没了踪影,当下吩咐一个衙役去县衙寻找,过了片刻衙役回来说县衙上上下下都找遍了也没见到邢县令的人影。正在大家都感到奇怪的时候,张天师微微一笑道:“你们都不要再找了,我就知道他不敢来见我。” 众人一听天师此言都觉大为奇怪,想着莫不是这邢县令莫非做了什么亵渎天师的事情?正待发问,却听得天师又说:“我还没到归安就看见这个地方有强烈的妖气,掐指一算,才知真相。”转头问宋氏道:“你可记得三年前的那个晚上风吹门响之事吗?”宋氏点头答是,天师又问道:“你丈夫去开门回来之后可有何异常?”宋氏想想说道:“其他倒也没什么,就是有时能闻到身上有很浓的腥味,而且以前喜素现在喜荤,精力也好过以往。”天师道:“这就对了,现在的邢县令已经不是你丈夫了,是黑鱼精所化,而你原来的丈夫已经在外出开门的时候被它吃掉了。”此话一出,宋氏及一干人等均大为诧异,感到天师说的话实在有点荒诞,但是仔细想想似乎又有点合情合理,何况天师一般也不会说假话来骗他们,一时各人心中都有点将信将疑。张天师见众人面上有犹豫之色,便道:“我知你们心中未必肯信,我料得原来邢县令的尸骨还在大门下面,若是不信,可马上找寻看看。”于是几个衙役迅速找来铲子锄头挖将起来,挖了不到五尺,就见一块白森森的骨头,再挖下去,一个人的完整尸骨暴露出来,从身材上来看,很像邢县令。此时宋氏再无怀疑,眼见丈夫尸骨在眼前,不由泪如泉涌,扑通一声跪在天师面前说道:“原来如此,我丈夫死的好惨,还请天师为我做主,除掉这个妖怪。”张天师上前扶起宋氏,对众人说道:“我此次经过归安,正欲为百姓除此一害。但凡要斩妖除怪,都必须要仗着纯气真煞才可以。但是此怪成精日久,颇为厉害,我虽然有符咒法术,却还是需要有根气的现官相助才成。”天师说完即从怀内掏出一个小铜镜,背面都是篆文,也不知是什么文字,一看就是上古之物,天师把这面铜镜交给宋氏道:“此为异仙镜,乃我历代祖上所传,你持此镜照人,凡是一个人能在里面照出三个影子的,就是仙官了。只有他才能帮助我降服此怪。”好在此时几乎全城老百姓都聚在这里,耳听得天师说出了妖怪,都想看看是怎么回事。于是宋氏便手拿铜镜,挨个照了过去,这一照就是三四个时辰,宋氏直照到眼花手乏,也没找到一个有三影之人,正自沮丧万分,忽然有一七八岁童子跑上前来,原来他在后面看宋氏拿镜照人,以为是什么好玩的物事,于是上前来看看镜子里到底有什么,宋氏正待让他走开,忽听他道:“果真好玩,里面有三个我啊。”宋氏大奇,连忙看去,果然镜子里是三个人影。宋氏不由心下一宽,暗暗道谢天谢地,终于找到了,莫不是我家老爷在天之灵保佑啊,要不是这孩子怎么会自己上前。 于是便拉住孩子,让县丞问在场的百姓这是谁家孩子?此时一户姓杨的人家上来说是自己的孩子,小名小雨。天师正在县衙休息,宋氏连忙把小雨引到天师面前,天师一见,大为欣喜,让县丞把杨家父母叫来,告知他们小雨要帮天师捉妖,并无危险,需在县衙住上三日,让他们放心,并让县丞给他家一点银两,这杨家两口一听要帮除妖又无风险还有银子,自然满口答应,于是小雨便在县衙之中住了下来,这三天小雨是要吃给吃,要喝给喝。只是每天早中晚都要各洗三次澡,洗完用香在身边左饶三圈,右绕三圈。待得第四日,正是一个秋高气爽之日,天师早上起来,沐浴更衣上香祈祷,然后叫来众人说道:“今日正是除妖之时,我算得城北十七里有一个梁家潭,这正是黑鱼精逃去的地方,我们此刻就去那个地方。”于是众人备好车马,带上小雨便向城北而去,一路百姓听说天师要去梁家潭除妖,都跟在后面去看热闹,小雨的父母毕竟有些不放心,也跟了过来。到了梁家潭,才看见是一个宽阔的大水潭,周围杂草丛生。此处地偏人稀,在潭边看去,水色暗绿冰冷刺骨,波浪翻滚深不可测。县丞找来附近的村民一问,村民都说这个潭里有妖怪,因为经常有牛马家畜在潭边失踪,但是过几天就能在潭边看见白骨,只是从来没人看见过妖怪长什么样子,所以附近的村民都不敢来这里洗衣担水,更别提游泳嬉戏了。众人听了,心中更无怀疑。天师下得车来,从车内拿出一个红色小斗篷来,叫宋氏拿了斗篷给小雨紧紧系上。然后给两个徒弟耳语几句,就开始建坛。建好之后,披散头发,双眼微闭,开始画符颂咒,颂的片刻,原本的晴空万里突然飘来大片的乌云,一时风卷云涌,天色变暗,连潭面上也掀起了三尺高的波浪,颇为骇人。 周围看热闹的百姓一见风云突变,不禁吓的面上都变了颜色,胆小的跑了个干净,胆大的也离的远远的观看,一句话也不敢说,生怕有妖怪跳出来吃了自己。只有宋氏和小雨及他的父母还在旁边站着。过得片刻,风更大浪更高,眼看慢慢潭中涌起一个小山一样的浪头,高约数十丈,向着岸边便卷了过来。此时天师猛然睁开双眼,抽出宝剑指向浪头,口中大喝一声:“还不速去!”说时迟那时快,两个徒儿一听此言,忽然伸出双手,抓起小雨,对准浪头,一把便将他扔了过去。众人出其不意,不由发出一片惊骇之声,宋氏更是吓的面色发白,身软腿颤。杨家夫妇嚎啕大哭,要向天师拼命,幸好被几个徒弟拦着,口中还兀自不停喊着:“还我儿命来。”县丞一看,这怎么妖还没除又搭上一条人命了?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天师微微一笑道:“不妨,不妨,你家孩儿自当无恙。”话音未落,就听空中霹雳一声一道闪电划过,一个红色身影站在浪头上,仔细看去,正是小雨,只见他双目紧闭,也不知死活,双手环抱,好像有什么东西。此时浪头也越来越矮,到得岸边刚好把小雨送上岸来。此时已然云散日出,杨家夫妇抢上前去,只见小雨全身都没有一点湿的痕迹,手中环抱着一个大钵,一条一尺长的黑鱼正在游动不已。 天师上前,将钵接过,用符将钵口封住交给徒儿。小雨此刻也睁开眼睛,好奇的左右张望,杨家夫妇见儿子安然无恙,不由喜极而泣。宋氏问小雨怎么回事,小雨结结巴巴的说道:“我昏昏沉沉的像睡过去了一样。迷糊之间好像看见有一个金甲神把这个钵放在我手中,其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众人听罢这才由衷佩服天师法力高强。此时天师对众人道:“此怪罪本当斩,但我念的它治理归安颇有善绩,故饶它不死,但须找一个大瓮倒扣于上,将它埋在公堂之上。”众人依法而行,埋它的时候,忽然觉得其重无比,抬它不动。天师上前大喝道:“孽畜,此时还想让我放你?也罢,待我下次再过归安,我便放你出来。”言毕,大瓮顿轻,于是众人将它埋在了公堂之下。次日天师辞行,全城百姓都来相送,场面更是宏大。临走的时候,天师对众人道:“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以后我也不会再来了。”自此以后,历代天师都既不到也不再经过归安县城了。

十一 怒晴鸡

同治年间,在在河南嵩山的山脚下住着一家农户,这家主人姓曹,名曰曹华,妻子钟氏,还有一个四岁的女儿。平时曹华在山坡上种地,钟氏就在家中操持家务看管孩子,顺便也养了一些鸡犬之类的家畜,每天日出而作,日暮而归,生活虽然平平淡淡,一家人倒也过的恬淡闲适。只是每年惊蛰之后,他家每天都能看见少室山的山顶上有两道红光,远远看去,长的约有六七尺,短的只是四五尺,蜿蜒闪烁,就像两条火龙一样,直到天亮鸡鸣的时候就消失不见了。一到秋天以后,这两道红光就不见踪影了,一直要到来年开春惊蛰之后又会出现,如此一连几年都是这样,附近住着的人家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曹家平时饲养着一只雄鸡,身形健壮,器宇轩昂,有十斤之重,和它交配的母鸡所下的蛋没有一个孵化不出来的,曹家都很喜欢它,平时就叫它“老雄”,养了十多年也舍不得杀它。这一年却发生了一件怪事,母鸡下了几十个蛋居然最后只有一个蛋孵出了小鸡,其他的全坏了,曹华大为懊恼,因为这十几年都没有发生过的事,所以一直以为这是不祥的预兆。有一天下午,一个少数民族商人来到嵩山下,经过曹家的时候,因为口渴就敲门进屋讨碗水喝。曹家本是热心好客之人,于是曹华就给客商倒上一碗茶,让他在院子里坐着喝。正在喝茶的时候,商人一眼就看见了老雄和雏鸡,面上似乎有点诧异,观察了许久,连茶都顾不上喝了。曹华见状不觉有点纳闷,这两只鸡有什么好看的?莫不是他肚饿想买一只回去打打牙祭?那也不用看这么长时间啊。正想着,客商抬起头来,对他说道:“不知你愿不愿意把这两只鸡卖给我?”曹华寻思着今年老雄种的蛋坏了那么多,估计是年龄大了不中用,留着也没用,我先看看他给什么价,要是价钱合适我就把老雄卖了。于是随便答道:“你要是肯出重价,我哪能不卖呢?”客商见他愿意,不禁脸有喜色,连忙说道:“这一老一雏你要多少钱呢?”曹华道:“五百就够了。”客商一听,马上干脆利落的说:“行,就这个价格。”曹华本是漫天要价就地还钱,听得这客商连价都没还一口气就应下了,再看客商脸上一脸喜悦之色,心下大为吃惊,莫非这两只鸡是什么宝贝?不成,我得再试他一试,眼看客商从袖中拿出五百文钱,口中忙道:“且慢,我刚才说的五百是指五百两银子而非五百文铜钱。”此话一出,客商的脸上马上由晴转阴,捉摸不定了。曹华想着是不是我要的价钱太高了,别吓跑了他,想到这里正待张口说是开玩笑的,依旧五百文就好,没想到此时客商突然一咬牙说道:“既是这样,那也成,只是你不能再反悔,就是这个价了。”曹华大喜过望,这两只鸡若要真卖这个价格,那也可算得天价了,够一家老小过几十年了(清朝中晚期一两银子价值人民币150—220元左右,一两银子大约可以盖两间草房,一年有50两银子就算是一个中等家庭了)。客人又道:“只是我今日身上银钱未够,待我先回去取来,明日交付于你。”当下两人说好,客商就告辞回去了。曹华进屋把今天的事给钟氏一说,钟氏也大为吃惊,这价也高的离谱,看这客商也不像疯癫之人,怎么会出这么高的价格,莫不是这鸡确实是个什么宝贝自己却没有发现?两人马上将两只鸡抓来放进笼子里,但是左看右看眼花脖子酸的就是没发现有什么异常的,两人心中虽有疑惑,但想到卖了一个好价钱,以后生活无忧了,倒也满心欢喜,早早熄灯上床,就等明天客商过来,这五百两银子就到手了。

待得第二天老雄打鸣的时候,客商便早早来到了曹家,几句寒暄之后便拿出五百两银子交给了曹华,曹华于是把两只鸡装进笼子里准备交给客商,笑着对客商说:“我当初说五百两银子,本只是和你开玩笑的,没想到你却答应了。只是我很好奇,不知道你如此高价买来两只鸡究竟是做什么用的?”客人也笑着说:“既然蒙你见问,我也不敢不以实相告。这几年你们看见没看见少室山顶的两道红光?”曹华奇道:“见是经常见,就是不知什么原因,莫非和此有关?”客商说:“正是如此。这红光正是两只成精的蜈蚣所发,它们是一父一子,如果再有百年,待到两精长成,那么附近百里之地生灵涂炭,一方禽兽蚕食无遗,而且最后连家畜都不能满足他们的食欲,还会殃及到老弱孩童,到时候连天雷都不能制它们了,实在是此地的一个心腹大患。现在小的还没长成,老的势孤力薄,尚不敢出来公然肆虐,我找寻良久,只有你这两只鸡才能制服它们,老雄身体健壮,没有什么忧虑的,唯一担心的就是雏鸡刚刚孵化出来还没长成,要是能够精心饲养,就能让它茁壮成长,丰其毛羽,壮其精力。我听说几十枚蛋就孵化出这一只鸡来,这说明所有的精气都孕育在这一个蛋里,难怪其他的蛋都孵化不出来。到明年的这个时候,雏鸡就长成了,到时就可以帮助老雄,制服两只蜈蚣精也不是什么难事。”曹华大为不解:“昨晚我和老妻两人看了许久,也没看出这两只鸡和别的鸡有什么异样啊。”客人说道:“区别确实很小,一般的鸡眼睑都是上掩的,唯独这种是下掩的,此鸡名为怒晴,传说是凤凰遗传的支脉。”说完就告辞而去了,临别之际对曹华说道来年毕来拜访。

转眼一年过去,第二年惊蛰刚过,商客果然如约而至,两只鸡也装在笼子里带了过来,老雄精神矍铄,雄风依旧,小雏鸡也长成了,身形相貌居然和老雄也不相上下。这次客商直接就住在了主人家里,曹家两口沽酒煮茶,热情款待。过得几日,刚刚用完晚饭,忽见少室山顶两道红光乍现,就和前几年一样。客商这几天天天晚上都在观察,此时一见,大为欣喜,连忙对曹华说:“妖物又出来了”。当晚做好准备,第二天给两只怒晴鸡吃饱喝足,养足气力,刚刚日暮的的时候就带着两只鸡上少室山了。曹华本来也想一起去看看,客商极力阻止道:“你的身体并不能胜妖气,如果中毒生命堪忧,反而连累我”。于是曹华才打消了好奇的念头。但是客商一走,他还是夜不能寐,于是便留心观察着少室山顶,看看今夜有什么异常。二更天后,又看见少室山上红光两道,就像两股电光一样,或闪或烁,或东或西,或者弯成一个圆圈,或者形成一道直线。曹华正看的专心,忽见两道五尺蓝光从旁疾驰斜掠而至,和红光斗在一起,忽明忽暗,忽红忽绿,忽快忽慢,忽高忽低,四道电光或抑或扬,或分或合,或盘旋如雄鹰,或奋激如鱼跃,或少卷而顿舒,或将前而顿却,一时之间眩人心神,光亮悦目煞是好看。突然之间一道红光望天空笔直而去,一道蓝光紧追而去,陡然间红光万丈一落,瞬间不见。曹华心中暗喜,知道有一只蜈蚣精已经被歼灭了,还有一道红光尚在左冲右突,已被两道蓝光紧紧包围,估计也没有什么作为了,再看片刻,果然红光逐渐慢了下来,又斗了一盏茶时分,气渐披靡,就像一片败叶被狂风吹落一般掉了下来,于是红光就此消失,再也不见了。此时东方欲白,曹华心知两只妖物都已经被除掉了,于是去炉上煮好早茶等待客商回来。过了一个时辰多,客商回来了,只见他满脸疲惫之色,左手提着鸡笼,右手用树枝拖着什么东西。曹华赶忙迎上前去说道:“我知道你已经大功告成了,所以专门在此等候,给你祝贺”。客人脸上并无喜悦之色,长叹一声说道:“两只妖怪虽然除掉了,但是这只鸡也都受了重伤,这可如何是好。”曹华这才看到鸡笼里刚长成的雏鸡已经羽毛脱落殆尽,遍体鳞伤,一息仅存,而老雄也毛羽稀疏,精神沮丧。再看客商右手,方知是用树枝把两只蜈蚣的尸体带了回来,大的长约六尺,左边的钳子已经脱落,还有一两只足在蠕蠕而动,尚没有死透,小的长五尺多,双钳都没在了,足也被扯去大半,已经僵直多时了。曹华咋舌不已,问道:“这两只妖精的尸体还有用吗”?客商道:“红光外烛,身体内一定有不少的宝珠(类似于狗宝之类,据说妖精的元气炼成的,可参考周迅的《画皮》),可辟百毒,就是这尸体,把皮剥下来做剑鞘,也能值千金啊。”于是把鸡交给曹华道:“请你好好照顾它们,它们出力过度,已然快油尽灯枯了,这雏鸡活不过十天,老雄中毒稍浅,也活不过半年。它们均有功于人,希望你能好生安葬,两只鸡都身有剧毒,千万不能食用,切记切记。”说完,又拿出二百两纹银给曹家作为谢意,然后用木匣装了两只蜈蚣精的尸体和曹家夫妇告辞而去。到了客商所说的日子,两只鸡果然先后毙命,曹华谨遵客商的嘱托,将它们一起埋葬了。

十一 蛇异

咸丰六年,在广东驻防的汉旗军里有一个协领叫做刘溥,生平刚直不阿,个性豪爽,尤其以自己的胆略而自负。年轻的时候穷困落魄,为了生活四处奔波。有一次偶然去当地的三元宫游玩,认识了里面的一个道士,觉得他谈吐不凡,于是两人经常往来,友情日厚,居然成了方外之交。刘溥经常有周转不过来的时候,也全赖这个道士全力救济,度过难关。刘溥私下觉得很不好意思,经常惭愧无以回报。有一天他又去三元宫找道士聊天,一去就见道士一脸愁容,坐在地下不发一言,刘溥就问道:“大师有何难事以至郁郁如此?如果能用得上小生的地方,定当赴汤蹈火,万死不辞。”道士一听,马上站起身来,拉着刘溥的手道:“听了居士所言,感到这不是贫道一人的幸运,而是是苍生的福气啊, 请你上座,受贫道一拜,我才敢出言相求。”刘溥道:“大师您这是说的是哪里话啊,平时承您相助,一直无以回报,今日你有难处,正是我回报您的时候,何必像女人一样啰嗦(正在看的mm不要生气啊,呵呵),请告诉我是什么事情,让我和您一起来分担忧愁。”道士做谢道:“如果这样的话,请跟我来,如果您看见什么,千万不要恐慌,有贫道在定保你安然无恙。”刘溥大为好奇,问到底是怎么回事,道士也不说,刘溥再问,道士依旧不答,刘溥只好先跟着道士走,看究竟是怎么回事。此时天色已黑,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北门,走了五里多的路,来到一个天方教(伊斯兰教)先贤的墓前,离墓约有百步之遥,道士结草为坛,让刘溥站在坛中,从头顶到胸口到脚上都贴满了符咒,然后拿出一个麦草做的笼子,大约有一尺多宽,把笼盖揭下来交给他,对他说道:“你听我的引磬(道士的法器,念咒时用以调制音节)声响,就赶紧合上笼盖,千万记住不要忘了。如果见到什么,不要害怕,更不能动,有我在定保你安然无恙。”刘溥莫名其妙,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好满口答应。于是道士披散头发,走着禹步(道士做法时专用步法),左手执剑,右手拿引磬,口中喃喃不已,开始念咒。当时已经是二月中旬,月夜清朗,云淡风轻。待到三更时分,腥风大作月色惨淡,忽然听见声如潮涌,一头巨蛇不知从什么地方爬了过来,头像簸箕那么大,粗如巨瓮,有十多丈长,满身金色的鳞甲,目光如电,伏在坛下,就像对道士稽首一样。刘溥大惧,但是眼见道士不为所动,又加上叮嘱在前,于是打起精神站立不动,突听道士大喝一声“去”,用剑麾一指,于是这条蛇就匍匐而去。过了一会,又有一条蛇来到坛前,像刚才一样,但是全身通体透明,五脏六腑清晰可见,伏在坛前稽首如前,道士也用剑麾让它走了。后来又陆续来了很多蛇,都是奇形怪状,千奇百怪,有长鹿角的,有生黄毛的,有龙首凤尾的,有前后四足的,一蛇头如圆球,两肋有翼,一蛇鳞甲色彩鲜明,口吐五色之气,其余青的黄的,黑的白的,其色不一,大小长短也不一样,都依着次序伏在坛下稽首,不下百余种之多,都让道士用剑麾指着离去了,一直到鸡叫三遍东方破晓道士才停止做法,去掉符咒,让刘溥先回家休息,晚上二更再来这里相候。待得刘溥睡了一觉,吃饱喝足养好了精神,到晚上日暮的时候,依约又来到了此地,道士早已在此等候,又像前晚一样做法,到三更时候,蛇群又蜿蜒而来,络绎不绝。这次来的更是形状怪异,有像蜥蜴的,有像龙虾的,还有牛头蛇身的,马头蛇身的,头上长鸡冠的,有身体像方印的,有身体像扁带的,不一而足,有几百条之多,道士全部用剑麾指着去了,一直又到鸡叫三遍才作罢。然后二人歇工,相约今晚再至。到得第三晚,道士对刘溥说道:“大功告成之日就在今晚,您一定要记住之前我对您的叮嘱,切不敢忘记,更不能疏忽大意。”刘溥点头答道:“谨承您嘱咐,我不敢忘。”于是道士便开坛做法。到得三更,这一晚来的蛇又和前两晚大不一样,头部或者像夜叉,或者像罗汉,或者像猛士,或者像美女,有叫声像婴儿哭一样的,也有叫声像竹子裂开一样的,全是人首蛇身的有几十种之多。还有首尾两头的,双头的,三头到九头都有。道士均用剑麾指着去了。待到四更时分,天空忽然刮起了大风,只见飞沙走石连周围的山谷也轰鸣起来,一时之间天色惨淡,星月无辉。这时又一条蛇到了坛前,只有一丈多长,身上全是五彩鳞甲,头像鸟卵,张口吐舌,双目突起,目光炯炯像火炬一样怒视着道士,并不稽首,忽的曲身一跃,直奔道士面门而去。道士猛的睁开眼睛,大喝一声:“孽畜焉敢无礼!”急用剑头对着蛇身,只见这蛇在空中猛的一个翻滚落了下来,在地上盘旋一圈,又迅即跳了起来,向道士扑去,这次道士还是用剑指着它,它似乎很怕这口宝剑,就是不敢接近,僵持了数个回合,道士忽然咬破自己的舌尖,一口血雾喷在剑上,瞬间剑芒暴起,将蛇压迫在地上,身子忽然缩小到不满五寸,想要逃走,道士用剑芒紧紧逼迫,这蛇眼见一时之间并无去处,旁边刚好有个笼子,于是纵身一跃,进了草笼中。道士就等着请君入瓮的这一刻,此时一见它跳了进去,马上急击引磬,刘溥正全神贯注看着,一听声音,迅捷的将手中的笼盖合上。道士一见,收起宝剑,从袖中拿出四道红符贴在笼身四角,满面喜色的对刘溥说道:“贫道在此奉师傅之命搜捕这个妖精以已经五年了,今天终于不辱师命,大功告成。否则的话,十年后东南沿海的生灵都要受其荼毒,恐怕没有几个能活下来的。”刘溥问道:“大师准备怎么处置它?”道士回道:“我准备将它拿去给我的师傅,这次借助你的力量才降伏了它,所以对你必有厚赏,你将来一定会富贵长寿的,所以你现在一定要努力,不要放弃。今日我们暂且一别,将来蓬莱仙山未必没有相见的时候。”说完就拿着笼子告辞而别了。几年之后,刘溥就做上了协领,家庭和睦,夫妻举案齐眉,最后活到了九十多岁,五世同堂,儿子孙后代都为显贵,至今不绝。

十二 盗墓

杭州人朱四,早年以盗墓起家,累至家财万贯,中年以后,又收了七个徒弟,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就拿着家什出去掘坟挖墓。但是朱四每次出去之前有个习惯,为了知道这次出去的风险以及回报是否丰厚,他临出手之前都要在家里扶乩来预测凶吉(占卜方法。 又称扶箕,扶鸾。扶乩要准备带有细沙的木盘,没有细沙,可用灰土代替。乩笔插在一个筲箕上,有的地区是用一个竹圈或铁圈,圈上固定一支乩笔。扶乩时乩人拿着乩笔不停地在沙盘上写字,口中念某某神灵附降在身 。所写文字,由旁边的人记录下来,据说这就是神灵的指示 ,整理成文字后,就成了有灵验的经文了。现在流行于一些学生中间的“笔仙”、“请笔仙”,其起源大概就是扶乩)。

有一天白天,他们看好一处风水宝地,又准备夜半出手,这天黄昏,朱四依惯例沐浴更衣,上香祈祷,然后恭恭敬敬的开始扶乩。忽然细沙盘上出现了一行字:吾乃岳王(岳飞,杭州至今有岳王庙)是也,汝盗墓取人钱财,罪过大于盗贼,再不悔改,吾当取汝项上人头。朱四一见大惊失色,心中非常害怕,当晚就取消了行动,不仅如此自此以后还驱散了七个徒弟,自己也金盆洗手,准备走正道重新做人。但是他的七个徒弟除了盗墓之外又不会别的本领,一年以后都穷困潦倒,于是又重新找到他,蛊惑他再卜一次凶吉。朱四久不操旧业,心痒难搔,于是就听从几个徒儿的话再次扶乩。此次细沙盘上又显示出一行字来:吾乃西湖水仙,(没听说过,邪神吧我估计),保叔塔(又名保俶塔,位于杭州市西湖北线宝石山上)下有石井,井西有大墓,内有奇珍异宝,掘之可得不下千金。朱四一见大喜,也把前次扶乩岳王的警示忘的干干净净,和几个徒弟细细筹划,做足准备,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拿上铲子锄头等家什就直奔保叔塔而去。到达保叔塔下后,八人分头细细寻找,却并未见到有什么石井。众人心有不甘,又点上火烛,差不多就要掘地三尺了,但是连石井的影子还没见到。朱四也感纳闷,坐在石头上一边抽烟一边寻思:“莫非神灵欺我不成”?正准备招呼几个徒弟收起家伙打道回府,突见西边白光一闪,瞬间朱四头昏眼花,身晃腿软。迷糊之间,听见有人在耳边隐隐约约的说道:“塔西的柳树下难道不是白井吗?”声音尖细非男非女,说不出的阴森渗骨,朱四全身一个冷战,清醒了过来,定睛一看,只见夜色惨淡,冷风袭人,哪里有什么人影?朱四叫来几个徒弟,顺着白光闪过的方向摸了过去,西边是一片柳树林,杨柳枝很是繁密,几人一边拨开头上的柳枝一边在草中细细摸索,忽然一个徒弟发现草中有一处隆起,不仔细看还看不出来,几人围上去用铲铲掉上面的泥土草皮,露出几块白色的条石,正是一个白玉雕成的井栏。只是这口枯井看似已荒废多时,早被泥土填了个结实,也不知是哪个朝代的。七个徒弟眼见找到白井,精神倍增,不待师傅发话便拿起铲子锄头,使出浑身气力挖了起来。这挖坟掘土,本是他们的拿手好戏,不到两个时辰,就挖了四五长丈深,逐渐到了井底,仔细查看一番,却发现井底并无异常,无奈之下只好叫师傅下来查看。朱四下来之后,四处仔细打量,发现井壁一处地方光滑异常,只因泥土覆盖,几个徒弟都难以发现。朱四小心铲掉泥土,一扇一人高的石门出此案在众人眼前,原来这正是墓道门,朱四小心翼翼试探半响,以几十年的经验断定此门没有机关,方才叫一个徒弟合力推开。只见门后是一个墓道,仅容一人进出,迎面阴风习习,也不知有多深邃。朱四点起火烛投了进去,眼看着火苗燃烧由白转黄,由黄转绿,不一会就被风吹灭了。他心下寻思墓道既然有风那就说明空气必然充足,于是等了半袋烟的时间,再丢一只火烛进去,这次火焰摇摆几下,没有熄灭。朱四心道:“成了!”这才点起火把,让上面的几个徒弟垂绳而下鱼贯行进,只留了一个年龄最小的徒弟在门外接应。朱四打着火把在前面,一边小心翼翼的行走,一边观察是否有机关暗道,只见一路并无异常,只有墓道旁四处都是小动物的骨骼,看样子好像是鸡犬之类,一看就是陪葬之物,还有一些不值钱的破陶罐烂瓦片,想来也是用来陪葬的。好在墓道并不甚长,没走多久,就到了宽大的墓室。墓室约十数丈长宽,头顶黑乎乎的也不知高有几丈。几人打着火把向正中走去,隐约看见黑乎乎长方形的东西,不用说这就是主人的棺椁了,只是棺椁四周似乎有四个人影,半人高矮,一动不动,光线昏暗,也难以看个究竟,几人盗墓盗的多了,也不害怕,一起凑上前去,这才看清原来是四个铜人,看造型类似唐人服侍,身带官帽,面上无须,像是宦官的样子,都跪在地上,而棺材的四角,就压在四个铜人的头上。而这个棺椁也异常宽大,颜色朱红,上饰金色图案,四周像是用皮包裹了一圈。朱四上前细看了一圈,心中大喜,断定此墓主人非富即贵,因为早年他曾盗得一个前朝一品官宦之墓,棺椁就和这差不多,而围棺椁一周的皮革经他后来找人鉴定实为为珍贵的犀牛皮。朱四大手一挥:“你们几个在墓室四处找找,看看有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几个徒弟直奔墓室四角寻找起来。朱四却在查看棺椁,看有没有什么机关之类。看了一圈,不由很是奇怪,这棺椁比常人大了一倍,棺盖却严丝合缝,像是一个整体一样,周身一个铁钉也找寻不到,正在纳闷间忽听一声惊叫,朱四不由吓了一跳,寻思此地莫非有什么机关还没发现被却被徒弟撞上了,心中暗暗叫苦,转头望去,一个徒弟指着南面的墙壁,战战兢兢的说道:“这,这,这上面有人!”几人随着他的手看上去,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墙壁上挂着一个人的影子,模模糊糊看不甚清,四肢弯曲,身上的衣服微微摆动,像是马上就会扑将下来一样。朱四不愧久经沙场,心想我盗墓盗的多了,偶尔见那么一两个机关都属正常,怪物倒还没见一个,莫非这次被我撞上了?心中想着,手却伸向怀中,准备拿出墨线来,若有什么不对劲的,管他什么僵尸妖怪,先吃我一弹再说。等了半响,墙上人影依旧一动不动。朱四一咬牙,大着胆子凑上前去,是人是鬼,先看看再说。他将火把举高,照了上去,结果不看则已,一看吓了一跳。只见墙上是一个穿着古服的骷髅,肌肉已化尽,只剩下一付白森森的骨架,空洞的眼窝死死盯住自己,衣服也已朽坏,最奇之处是被一枚胳膊粗细的铁钉穿胸而过,将他死死的订在墙上。手臂弯曲,关节突起,看来当年是被活活订在墙上,以至至今还保存着痛苦挣扎的姿势。古人用活人殉葬由来已久,姬妾奴仆,童男童女,牛马鸡犬都不足为奇,想这朱四盗墓也见得不少,但是像这样用铁钉钉在墙上的,倒是第一次看见。众人打起火把四处照去,发现每面墙上都有一个这样的骷髅,从骨架来看是两男两女,也不知墓主人是何方神圣,居然用如此残忍的方式来给他殉葬。几个徒弟四处看过,并无什么值钱宝贝,不由大为失望。朱四心想这临来之前扶乩神灵指示目前都应验了,没理由没有金银宝贝啊,看来这宝贝只可能在这棺椁之中了。于是让几个徒弟围了上来,用几只火炬照着,看看有什么破棺之法。朱四用斧头轻轻碰了碰棺椁,隐约发出一阵金属撞击之声,看来这个棺椁外面是木头内层必然是铜或铁,若是用斧头砍,只怕无益还坏了最外面的一层犀牛皮,只能撬棺盖,但是整个棺椁又找不到一点缝隙可以插入镐头。正在好生为难的时候,突见棺盖上若隐若现的浮现出一段文字图案来,用火把就近照去,原来是一段印花梵文,年代久远,不能辨识。朱四脑子里灵光一闪,拍了下脑门:“我怎么把这事情忘了呢?”原来当年朱四年轻学艺的时候,他的师傅曾经告诉他,古人有一种传自西域的方法,封闭棺椁的时候可以不用铁钉榫头,用一种复杂的齿轮结构自动闭合。一旦封闭之后,再难开启,具体怎么做不知道,反正现在是失传了。朱四问道:“那如果我遇见怎么办?”师傅道:“我的师傅曾经说过,如果遇见这样的棺椁,棺盖上面必有印花梵文,他传过我一个飞杵咒,这咒文也是梵文所成,据说颂咒百次,棺盖就会自开,但是我生平从未遇见过,现在年龄大了,以后估计也不会遇见了,索性一并传于了你,将来如你万一遇见就用得着了。”朱四万没想到,当年师傅说的一番话居然在这里应验了,眼前这棺椁必然就是师傅所说的那一种,只是不知这飞杵咒有没有用,此时此地,姑且也只好试一试了。于是让六个徒儿围成一圈,自己盘膝坐下心神合一,开始颂起飞杵咒来。好在此咒咒文简单,不长两句,一盏茶的功夫即已颂完。最后一遍咒文的余音刚落,一众人等都瞪大眼睛,盯着棺椁,看看有何变化。静静等了一会,毫无动静。朱四不由忐忑起来,几人面面相觑,莫非此咒只是个传说,一点作用也没有?正在沮丧之际,忽听铮铮铮铮,从棺椁内突然传来四声细微的声音,像是什么东西脱落了出来。少顷,棺椁突然轻微抖动起来,上方出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裂缝,只听扎扎扎扎一阵声音传来,棺盖居然缓慢打开了。朱四大喜,原来师父传给我的东西没白学啊。此刻眼见棺盖已经慢慢打开了一半,一个徒弟按捺不住,急忙上前几步,伸头向棺中看去,想看看到底有什么金银珠宝,也不枉今晚忙活一晚,朱四眼见此刻棺盖还没完全打开,徒弟又如此心急,万一又什么强弩毒箭之类可如何是好,正待开口喝止,忽见这个徒弟脸上突然笼罩了一层薄薄的绿光,身子一动不动,接着双眼圆睁,瞳孔缩小,脸上的五官都开始扭曲起来,像是见到什么kb之极的事情。朱四还没反应过来,说时迟那时快,只见棺椁中突然伸出一只绿莹莹的手臂来,长约一丈,皮肤干涸发皱,五根手指细长,指甲约有三寸之余,尖利无比,就像鹰爪一样,一手便抓在这个徒弟的脖子上,锋利的指甲瞬间插入他的脖子里,他刚张口想喊,只听嗖的一声就头上脚下栽了进去,半个身子都被拉进了棺椁之中,只有双腿双脚还露在外面晃动不已。此时众人才听到从棺椁中传出他的一声惨叫。接着便是一阵肌肉撕裂骨头碰击的铮铮之声,顷刻之间血溅三尺骨肉横飞,朱四和其他几个徒弟眼见此状瞬间汗毛竖骨魂飞魄散,站在原地双股颤抖,一动都动不了,其中两个徒弟裆间更是湿了一片,哪敢上前救援,眼见得被抓入棺椁中的徒弟双脚不动了,几人这才反应过来,发一声喊争先恐后的向墓道奔去。

朱四毕竟经验老道,如此危急之际依然没有乱了分寸,手持火把,心中记牢墓道口的方向,几个大步就到了墓道里。后面几个徒弟心慌手软,把火把也扔了跟在后面,只听一阵巨大的声音传来,震的整个墓室嗡嗡作响,原来棺盖掉在了地上。众人心里暗想棺盖既已脱落,只怕妖物也已出来,不由脚下如风,只恨爹娘少生两条腿。好不容易到了墓门,接应的徒弟正在纳闷,朱四已经跳出不由分说拿起锄头就准备关门。后面几个徒弟大惊,加快脚步冲了出来,最后一个徒弟跑的慢了,还差十余步就到门边,一边跑着一边喊着:“师傅等等我啊。”眼看就要出来,突然从他身后伸出一只绿手来,将他双腿一把抓住,瞬间就拉进了黑暗的墓道里,朱四见状大惊,赶紧和几个徒弟关上石门,抵上锄头铲子,耳听得里面还传来隐隐约约的惨叫声,不由得个个面如土色,战如筛糠。众人定了定神,抓起绳子就爬了上去,上了地面一个个都瘫成一团,这次本想发一笔大财,没想到却丢盔卸甲损兵折将,差点连自己的小命也交代在这里,朱四不由沮丧万分,此时已经晨鸡报晓,东方欲白,于是几人喘了一会儿气,休息了一袋烟的功夫,这才垂头丧气踉跄而去。回家之后,朱四关门闭窗深居简出,犹自后怕不已,心中发誓以后再不干此勾当了。没想过得几天,被害的两个徒弟的家人却找上门来,说是人都出去了几天都没回来,临走之时都说和朱四一起出去了,于是来他家问他要人。朱四把缘由细细说了,并且赌咒发誓,两家人却哪里相信。朱四只好带着一干人等去保叔塔下,结果到得地方,那口白井却无影无踪,无论怎么寻找都找不到了。众人大怒,认定朱四和其他的几个徒弟盗墓的时候害了两人,于是控告到了官府。官府马上派衙役抓了朱四一伙,因为掘坟盗墓是死罪,就把朱四关在狱中。朱四家人为了救他砸锅卖铁荡尽家产,上下打点,这才使他得以不死。但是由于两个徒弟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加之朱四供述的事情也太过荒诞,所以也不放他,结果过了不到一年,朱四不堪折磨,自己就上吊死在狱中了。

十三 画僵

大明天顺年间,湖州有个人叫刘以闲,他的职业很特殊,专为刚刚过世的人画像。古代有人去世的时候,灵堂里一般都要挂遗像,但是当时没有照相技术,所以家属只有请善于丹青的人来现场对着尸体作画,这叫写照。

做这个行当虽然经常面对死尸,但是收入不菲,所以相比其他职业还是不错的。他的邻居住着一对父子,有一天黄昏,一个街坊邻居匆匆忙忙的来找他,原来隔壁住着的那个老人近来一直重病在床,到这天下午的时候终于油尽灯枯,撒手西去了。他的儿子要出去买棺木,所以托其他的邻居来请他去给自己的父亲画像。刘以闲受人之托,不敢怠慢,收拾好水墨纸笔就和邻人出门而去。

到得这家一看,原是一栋二层小楼,门户尚且虚掩。邻居家中有事先走了,于是刘以闲就推门而入,细细扫视一圈,发现一楼并无一人,当下心中推断,死者肯定在楼上,于是轻手轻脚的走上楼梯,不出他所料,死者的遗体盖着一床被子正躺在二楼的床上。刘以闲从业久了,艺高人胆大,所以也并不害怕,于是点上烛火坐在床边,拿出纸笔开始画了起来。 正自聚精会神的画了几笔,忽然觉得尸体的眉毛似乎皱了一下,刘以闲揉了揉眼睛,定睛细看,发现尸体原本紧闭的双眼已经睁开了一条缝隙,他大为诧异,暗想莫不是我头昏眼花看错了,正待持灯细看,只听“忽”的一身,尸体居然挺身坐起,眼睁眉皱,口张齿突,身上依然顶着被单,嘴角还流着白色的涎液。刘以闲当下心中一沉:坏了,走尸了(即刚死亡不久的人尸体感觉到生人的阳气而诈尸)。也亏得他干这一行见多识广,瞬间就定下心神来,知道这种情况千万不能跑,一跑死尸就要来扑你。你动它也动,所以还不如不动,于是就坐在原地,并不逃跑。这一下果然尸体也坐在床上瞪着他,一动不动。坐了一会刘以闲觉得这样傻坐下去有点浪费时间啊,又不知道这家人什么时候回来,不是还要画像吗?反正也跑不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继续画下去,于是重新运笔,按照尸体的样子开始画将起来。只不过每次臂动指运只间,僵尸也依样而动,一人一尸相互对坐,两两相望,此情此景即是滑稽又感惊悚。过了一盏茶时分,终于听见吱呀一声门响,原来这家的儿子买了棺材和一个帮忙的邻居回来了,进门就直接奔二楼而来,想看看画师画完了没有,画完就可以入殓了。没想到刚上得一多半楼梯,抬头一望,便看见一人坐在床边画像,而另一人居然直直坐在床上,心想我让他给亡父做像怎么床上还坐着一个活人,再仔细一看,坐在床上的不是别人正是气绝多时的老父,身上还顶着自己亲手给盖的被单,容貌狰狞丑陋,当下发根直立魂飞魄散,一惊之下脚软心慌,一个趔趄就从楼梯下滚了下去,闷哼一声一动不动,直接就给摔晕了。一楼这个帮忙的邻居正待跟着上二楼抬尸,忽见此人从二楼狼狈摔下,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待上去一看,也吓的屁滚尿流,从楼梯上摔了下来。刘以闲好不容易等到人来,本盼着他们来解救自己,没想到却是这个局面,不由心里大为懊丧和窘迫,此时此刻,也只有强撑着等别的人来。过不多久,抬棺材的人到了,刘以闲听得一楼人声,知道是抬棺的来了,又怕他们像前两人一样重蹈覆辙,不待他们上楼就大声喊道:“你们快去拿笤帚来!”原来他们这一行都知道走尸最怕笤帚。楼下几人一进门就看见楼梯下面躺了两个不知死活的人,正在纳闷间,忽听得二楼有人喊要笤帚,当时心中雪亮,知道上面肯定是走尸了,于是迅速找来长笤帚,几人蹑手蹑脚上得楼来,当头之人用笤帚轻轻一拂,尸体应手而倒。而此时刘以闲才如获大赦站起身来,却早已腰酸背困汗湿衣衫了。于是众人这才烧取姜汤,给昏厥的两人灌下,救醒他们。好在此时死者的遗像也早已画好,于是一干人等抬下尸体放入棺中就迅即安葬了。

十四 苗疆奇遇

明万利四十三年,贵州还是一个未被开化的不毛之地,当地所居苗人分生苗和熟苗两种,被强制接受汉化的苗族人民叫做熟苗,可加入民籍,有国家户口,所谓未受教化的苗族则叫生苗,田地不在赋税之内,一般居住在荒蛮大山之中,地处偏僻,道路崎岖,兼之野兽出没蛮烟瘴雨,一般汉人很少能到此。这年春末夏初,在苍茫大山之中走来一个背着包袱的书生,此人名叫马刚,河南人氏,为人颇有豪气,自小就志在四方,到二十多岁的时候就已经长的身材魁梧,相貌堂堂,于是便开始四处云游,几年来他的足迹遍布全国的很多地方。这年年初的时候,马刚听说因为朝廷修建边墙强制分开熟苗区和生苗区,并禁止他们和汉人做生意,以至于苗区的日用品极度缺乏,于是他打算带点货物偷偷进入苗区和苗人交换,顺便游览一下贵州秀美的风景。但是家里人听说之后都很担忧,认为那里山川险阻,环境恶劣,实在是太危险,便纷纷劝阻他,让他不要去。马刚年轻气盛,对此并不相信,还对家人慨然说道:“大丈夫生死有命,岂能被这点困难吓阻!”于是不顾家人的劝阻,收拾好行囊便踏上了慢慢征途。待得走到贵州思南附近,只见一路到处都是深山老林,所居人烟稀少,马刚也是风餐露宿好不辛苦,虽说路上风景绝美,但是心里不禁有点悔意了。这天他听说附近山里有一个熟苗寨子,原想去和苗民做点交易,没想到在山里走来走去一不小心就迷了路,都半天了还在山中转悠,眼看这山都是峭壁悬崖,脚下的羊肠小道也越走越窄,再走得片刻,连这小路也慢慢消失在半人高的灌木丛中不见了。马刚心中不由焦急万分,只好披荆斩棘奋力上行,想到山顶上看一下有没有什么别的路经。等到气喘吁吁的爬上山顶,放眼远眺,只见山下即是一汪碧潭,潭对面里许隐约有袅袅青烟升起,似有村墟人家。他心中大喜,手脚并用,好不容易下到湖边。只见湖面宽阔,泛起一汪深绿色,伸手下去冰冷刺骨,一时之间也不能过去,马刚无可奈何,想慢慢沿着岸边绕过去,可是此时他已经疲惫万分,又饥又渴,忽然看见湖边有一棵大树,苍劲挺拔枝繁叶茂,他抬头望望天上的太阳,心想不如先在树下休息片刻,养足精神再赶路也不迟,于是紧走两步坐在树下,拿出馒头盛了一碗湖水吃了起来。一个馒头下肚,休息了片刻,稍解困乏,忽听湖面上一阵水声荡漾,马刚抬头一看,只见对岸有一个竹筏正向这边而来,筏上一人手拿竹竿正在奋力撑筏。马刚心中大喜,以为这是摆渡的来接自己了,马上收拾好东西站在湖边摇手呐喊。等到竹筏稍稍靠近一些,隐约看见阀上之人戴着一顶斗笠,身披一件短蓑衣,也分不清是男还是女。过不多一会,筏子便到了岸边,马刚定睛细看,这撑筏之人居然是一个螺髻双垂的少女,只见她桃腮杏面天生丽质,周身除却蓑衣之外再无寸丝半缕,更显得是冰肌玉肤淡雅脱俗,犹如出水芙蓉一般。马刚一见大为惶恐,以为这不知是什么邪物,正待转身躲避,少女已跳上岸来,对他露齿一笑,甚是迷人,口中更不停说着苗语,说了半响见他一脸茫然之色,知他不懂,随即便打起手势,请他登阀。马刚这才醒过神来,知道荒蛮之地的习俗恐怕即是如此,心中不禁窃笑自己未免有点少见多怪,于是纵身一跃上了筏子,这姑娘随即也跳上筏子便向对岸撑去。此时眼见两岸山势俊秀郁郁葱葱,湖面清风阵阵碧波荡漾,真是风景如画,马刚心情大好,想到和一个半裸少女共济一舟,更是心中荡起层层涟漪,面对如此奇遇,他只盼一直不要到对岸才好。可是不消多时,筏子已经靠近岸边,马刚恋恋不舍的跳下船来,从包袱中拿出十文钱交给女子,可是这女子微微一笑,摆手不要,接着系好筏子,向他打起手式,马刚看这手势,似乎在说要做他向导带他前行,不由心中大喜,于是连忙点头应允,两人一前一后向前方走去。曲曲折折的走了一里多的路,终于到了村口。此时天色已黑,四周已经模模糊糊看不清楚了。女子将马刚引到一处房屋前,从外看去似乎是一个神庙,女子亲自打开大门,让他进去,马刚刚进门,女子突然对他用汉语说道:“你可以先住在这个地方,但是你不是我们的族类,所以千万不要出门去别的地方。”马刚一听此话绝无半点苗人学说汉语的生硬之调,心中不由大疑,正待张口追问,女子已经返身而出,将门关起。此时庙内一片黑暗,四周寂静无声,马刚坐在地下,什么都看不见,也不知道这个庙是祭祀什么神仙的。想躺在地下休息一会,腹内却又叫唤起来,摸摸包袱,所带干粮已经吃完,想要出去找点吃的,想起女子临走之前说的话却又不敢。就这样苦苦忍了好久,忽听外面有女子呼叫的声音,马刚好不容易盼来救星,当即冲到门前将门打开,只见门外并无女子的身影,只是门口的台阶上放着一盘熟牛肉,一个锡酒壶。马刚也顾不得那么多,将盘子和酒壶拿到屋内便摸黑吃喝起来。牛肉入口爽滑酥嫩,味道绝美,酒也是芬香淑郁,还是热乎乎的,温度也刚刚好,马刚风卷残云不到一会便吃喝了个干净。吃毕之后转念一想,我和她素不相识,而且我是汉她是苗,能如此厚待于我,必然是对我有所求啊。想至此处,他也不再睡觉,坐着等待女子再来。可是一直等到三更已过,就是不见女子的身影。突然之间听见外面淅淅沥沥的声音,原来是夜里下起了细雨。正待出门看看,忽耳听有人在门外说道:“兮兮说引了一个佳客来,如何不见呢?”语音倍觉清脆,全然不是苗语。接着就见门外有了火光照了进来,马刚迅即从地下起身,走到门前从缝隙中向外看去,只见门外站着另一个不认识的年轻女子,只见她生的灿如春华,皎如秋月,美貌不少于撑筏的女子,也是头戴斗笠,只是全身不着一丝衣物,手中还拿着一个火把,马刚又惊讶之余骇然而笑,心想这不一不小心深入蛮乡,整天都是遇见这些赤身luo体的女子,真是让人情何以堪啊。正在窥望间,女子已双手推门而入,马刚来不及躲避,被撞个正着。女子对他嫣然一笑道:“突如其来,以至我的丑陋样子让您看见,还请恕罪才是。”说毕,脸上似乎泛起一丝红云。马刚不敢说话,唯有弯腰作揖而已。女子笑道:“您不必客气,还请相坐。”于是将火把插在墙上,和马刚一起坐在地下。马刚这才能四周查看一下,发现庙内所供奉的是一女神,这神像也是披发赤体,没有衣服,和所见女子差不多。他心中怀疑这恐怕是因为此地从来都没有布帛之类,更不知何为缝纫,所以最初立教之神的装束就是这样的。于是便问女子姓氏,所居何地,所祀何神。女子徐徐说道:“我叫若若,引您来此的那个女子叫兮兮,我们姐妹两人都是金蚕神的侍女,您现在看到的神像就是金蚕神。蚕有雌雄,所以此神也有男女之分,凡妇人行蛊的,都归此神所管。此地名曰强硐,所居住的全是生苗。白天兮兮渡你之潭,既是瘴水。”马刚又问道:“你二人既是生苗,如何能说汉语?”若若说道:“我姐妹二人本是汉民,自小随父亲从江西到贵州来做生意,不料父亲中了当地苗人恶蛊,命丧此地。苗人头领见我姐妹孤苦伶仃,便送至蚕神庙作为侍女,至今已有十年了。我们虽习养蛊之术,但是因为父亲惨死蛊下,发誓绝不以蛊害人。自蚕神受扰于毒龙,几次前往水府,我们两人没了约束,所以方能自由一点。”马刚一听好奇心起,正欲追问,忽然眼前一闪,兮兮推开门也走了进来。一进来就笑着对若若说:“姐姐居然对生人说了实话,你也不怕蚕神惩罚吗?”若若微微一笑道:“你也太不懂事了,我看郎君有厚福,将借他返回故乡,这又有什么不能说的呢?”于是拉着兮兮让她也一并坐在地下,对马刚说道:“您白日所过瘴水,下有毒龙,平时惧怕阳光,一到阴天便会吞吐毒雾,已经伤害生灵无数了,如果兮兮不去冒险渡你,一到日落,你早已尸骨无存,它本是纯阳之体,知道蚕神貌美,数度骚扰,已经吞吃她的同类无数了,蚕神很害怕,不得已亲自去水府,自献其身,所以最近无暇管理人间的事情,以至蛊毒也不甚灵验。”马刚笑着说道:“按你们所言,蚕神有雌雄之分,现在毒龙如此恣意淫虐,那么雄神岂能不怒?”兮兮说道:“您真是聪明人。我们所忧虑的正是如此啊,雄蚕神法力低微,不敢与毒龙为敌,只能用我们两人来泄欲,我们深惧其毒害,所以打算避而远之。”马刚说:“那你们准备怎么办?”兮兮一听此言,忽然收起笑容,正色对马刚说道:“白天之所以冒险在瘴水之上渡您,并不是没有原因啊。我们两个本是汉民,还想和您一起离开苗疆,这里并非善地,希望您也不要再留在这里了。”马刚一听,心下暗想本来我现在就打算回家,况且二女对我不薄,答应她们也倒可以,只是带着她们上路恐怕不太方便啊。正自犹豫间,若若忽站起道:“要是您愿意带我们离开,我们姐妹俩就愿意一生侍奉在您身边。能不能行您就说一句话,趁着此时蚕神都不在,要是可以我们马上就走,如果不行我们将另去他处,您不要犹豫不决而耽误我们,再迟就来不及了。”马刚本就舍不得这姐妹俩,此时一听二人愿意跟随自己,豪气顿生,对二人说道:“那就这么说定了。”姐妹俩一听,面有喜色,相对一笑道:“请您稍等片刻,容我俩去收拾打扮一下就走。”说完就出门离去。不到片刻,忽听门响,马刚抬头一看,居然是两个窄衣短袖的苗族男人,身上各背着一个竹筐,马刚大为惊惧,正待发问,忽听一人娇笑道:“您看我们这一身可以吗?”他仔细一看,这才松了一口气,原来这正是兮兮若若姐妹两人,都是女扮男装,想来这两套衣服也是早早准备好了的。兮兮指着背上的竹筐道:“有这些东西,我们可以吃用不尽了,还需云游四方吗?”于是三人一起出了庙门,此时天已微亮,几人悄悄从村中穿过,仍走旧道,太阳升起的时候已经到了瘴水边,竹筏还在岸边,三人跳上竹筏便向对岸撑去。马刚此时得知下有毒龙,不由心下战战兢兢,若若似乎知他心惊,笑着对他说道:“有这太阳毒龙不敢出,放心便是。”说话间,竹筏已到对岸,三人跳上岸来,二女扶着马刚,一路跋山涉水如走平地,瞬间即已过了数重山。此时天色变暗,抬头一看,原是太阳被一片乌云遮住了,忽听身后一声巨响,几人回头望去,瘴水之上涌起一片五彩云雾,马刚不明所以,正在纳闷,忽见二女神色大变,对他说道:“毒龙已出,蚕神归家必知我们逃走了,趁着她还没追来,我们赶紧离开这地方。”说话间几人脚下如飞,片刻又翻了一座山头,远远看去一条河流正在山x l淌,马刚此时早已累的筋疲力尽,如果不是二女架着他,恐怕已经瘫坐在地上了。兮兮对马刚道:“千万不要休息,前面就是龙底江,此江有水神守护蚕神不得过,到时她也奈何不了我们了,若是此刻被她追上,必要受那万虫噬咬之刑,我们将会死无葬身之地。”话音将落,忽听身后传来一阵窸窣之声,开始只是轻微的声音,过了一会声音越来越大,就像无数虫蚁在草地树间爬动的声音,几人奔得数步,忽从四周草丛间爬出无数毒蛇蝎子,夹杂大如拳头的蜘蛛蜥蜴,蠕蠕而动,形状怪异kb,迅即便将三人紧紧包围起来。若若一见,迅速从身后竹筐中拿出一个小盒来,打开盒子拿出三条金色肉虫对两人说道:“一人吞一只金蚕,一个时辰内可以百毒不侵,待到了安全之地再来解蛊。”马刚一见,不由头皮发麻,眼见姐妹俩一口吞下,只好闭着眼睛张口将肉虫放入口中囫囵吞下。这金蚕是百毒之王,众毒物闻见其身上的气味便避之不及,一时之间便让出一条道路来,三人精神大振,加快脚步冲到龙底江边,好在此时水势甚浅,刚刚及腰,几人互相搀扶涉水而过,回头一看,身后无数毒物仍滚滚而来,到得江边便被江水挡住不能前进,三人一看仍不免后怕,正在喘息间,耳边忽听一声叹息,这声音阴柔婉转,一入耳内便身感寒意,不由各自打了一个哆嗦,接着就看见所有毒物纷纷退去,瞬间不见。兮兮若若这才松了一口气,知道蚕神再也追不到她们了,感念蚕神十年养育之恩,各自向强硐方向拜了三拜,这才上路向北而去。到得晚上,若若从竹筐中拿出一些草药来,混在一起捣出青汁,分成三份饮了下去,马刚喝下片刻便觉喉头如堵,心烦恶心,当下哇的一声,吐了出来,只见地下呕吐物中一条金色肉虫尚在蠕动,兮兮轻轻一笑便将金蚕小心收在盒子里。几天之后,三人路经一个熟苗寨,若若忽然趴在兮兮耳边对她悄悄说起话来,兮兮一听便笑的前仰后合,马刚非常纳闷,就问是怎么回事。若若回答道:“您不必问,今晚当给您找一个快乐的地方,而且可以泄我们的生父被蛊害之愤。”马刚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若若便走在前面,看见一家门庭轩敞,好像是寨中的大户。若若从身后的竹筐内又拿出一个盒子,打开盒子一看里面是一只小虫,翅膀微合,犹如僵死一般一动不动,若若小心拿出虫子,放在这家的门槛上。过了一会,虫子忽然动了起来,张开翅膀便从门缝飞了进去,瞬间不见。马刚正在惊愕间,若若忽转头对他叮嘱道:“您千万不要把这件事泄露出去,听我的指挥定能让您晚上其乐无穷。”马刚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暂且点头答应下来。过了片刻,忽见这家门户大开,男女老少走出一堆人,一见三人便跪下磕头不已,似乎惧怕万分。马刚这才明白原来这家也是养蛊之家,若若上前厉声说道:“你们的行为让蛊神非常愤怒,还不马上给我们准备一桌上好酒席,我可以帮助你们脱离祸患。”其中有一个年龄最大估计是家长模样的人当即便磕头答应了。于是带着三人来到中庭,指挥其他人沽酒做肉,不一而足,一会变准备了一桌丰盛大餐,三人高坐在上大快朵颐,其余人等均毕恭毕敬的垂手侧立在一旁等候差遣。等到数杯酒下肚,三人微有醉意,兮兮命这家人唱歌助兴,几个**不敢推辞,一起唱起歌来。马刚虽听不懂唱的歌词是什么,但也觉得声音清脆婉转,赏心悦耳。直到二更时分,三人酒足饭饱,这才选了一间清净之房睡了,当晚洞房花烛,其乐融融。第二天早晨,三人起身收拾东西准备出门,这家老小早已等候在外,送上数千两银子和各种银饰,若若这才取出一支香在室中点燃,不消片刻,便见前晚那只小虫不知从哪飞了回来,若若收了虫子放进小盒,三人大摇大摆而去,身后这家人依然躬身站在门外相送,就像奴隶一般。等到出了村,若若才告诉马刚道:“此苗家已经蛊害了过往客商数人了,所得钱财也已过了万千,昨天我们的所为,也足以报复了。”过了几天终于到了贵州之界,兮兮说道:“再走就到了礼节之邦了,所带的东西应该扔了。”于是将竹筐中的蛊虫都悉数扔掉,拿出银子买了汉族妇女的衣服穿上,美貌更异于平常。等到了马刚家,又买了几个仆人,若若主家政,兮兮辅助她,两人本为姐妹,也无妒心,相处甚安。过了一年,各自都生了一个儿子,马刚坐拥两个美人,也不再做云游之想了。

十五 飞僵

嘉庆年间,安徽颍州府蒋府台有事去京师,走到直隶安州(大约在北京密云一带)在官道旁的旅店内休息。正喝着茶的功夫看见一个大约五六十岁的老头走进店来,这老头一身黑瘦皮肤,颌下长着一小撮山羊胡子,一身农夫打扮,长相普普通通,倒也没有什么出奇的地方,也要了一杯茶坐在旁边的桌子上,奇怪的是他的一双手时不时的就会颤动一会,就像摇铃铛一样,以至于喝茶的时候因为双手颤动的幅度太大而拿不起茶杯,蒋府台为人乐善好施,以为老头得了什么疾病双手才会这样,于是就让随从去帮助老头拿起碗喂其喝茶。老头喝完连声道谢,蒋府台问道:“不知老人家有何疾病而会手抖如此?”老头回道:“让大人见笑了,这其实不是疾病造成的,而是当年一时紧张落下的根子。”蒋府台一听大奇:“此话怎讲?”老头道:“说来话长啊。”蒋府台本是休息打尖,正闲得无聊,听得此事正感好奇,于是对老头说道:“但讲不妨。”老头道:“既蒙大人相助,我也不敢不说。我本是这附近一个村的村民,我们村就在山脚下,只有几十户人家。前几年我们村发生了一件怪事,一到晚上就有小孩莫名其妙的失踪,大的不过八九岁,小的也才刚出生。刚开始我们以为被歹人拐去,但是细问之下村里又没有来陌生人,所以很是奇怪。有的小孩晚上在外面玩,玩着玩着就不见了,有的幼儿在睡觉,大人起身出去一会回来也不见了。开始只是一两个失踪,后来过上几天就有一个孩子没见,全村大为恐慌,报上官府,官府来人查看后也没有发现一点蛛丝马迹,于是这案就成了疑案。村里人纷纷传说是出了妖怪了,于是每天傍晚日落以后都要关门闭户互相告诫,把孩子藏在家中,虽然这样,还是时不时有孩子丢失,我的一个最小的孙子也在一个晚上不知所踪。正在全村人惊慌不已的时候,有一天晚上,我们村一个叫刘三的村民去山里打柴,回家回的晚了,当时乌云蔽月,路黑难辨,不知不觉就走错了路,来到一个黑漆漆的山洞前,他正在纳闷,这该不是什么野兽的窝吧,突然听见山洞内传来一阵声音,像是什么东西要出来,于是刘三赶紧在一棵树后躲了起来,心里祈祷着不要出来虎豹豺狼之类的动物,等了一会,忽然“嗖”的一声,模模糊糊看见一个似人非人的东西从山洞里飞了出来,穿着一袭黑衣,身上的衣带在风中飘荡着,像一个巨大的风筝一样向远方飞去。(大家可以自行想象大话西游月光宝盒里黑山老妖出来的场景。)刘三一见大惊,心想这是什么东西还会飞出去,难道是传说中的妖怪不成?心里一时七上八下忐忑不安,正自打算要不要进洞去看看,不到片刻,又听得空中衣带御风的声音倏倏作响,心中知道那东西又回来了,赶紧在树后躲好。片刻就见一个人飞到洞口落了下来,手里还抱着一个东西,坐在洞外的石头上啃咬起来。此时乌云已经散去,月光似水一泻千里。刘三从树后悄悄看去,想看看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妖怪。这不看则已,一看魂飞魄散,只见一个面如金纸,双目赤红,披头散发之人正抱着一个小孩的脑袋狂咬不已,满嘴尖尖的獠牙,在月光下闪着寒光,嘴边还留着白色的脑浆,小孩一动不动,想必早已死去多时。刘三双股颤抖,躲在树后一动不动,耳听得咯吱咯吱的咬嚼之声,唯恐被僵尸看见,过不多久,僵尸吃饱喝足,扔开小孩的尸首,仰头望月,拜了三拜,接着长啸三声就飞入洞中,再无声息。刘三又等了一会,确定没有动静了,这才连滚带爬的跑起来,好在此时月光如镜,不多久就发现了下山的路,于是一路屁滚尿流的就回去了,进了村子已是三更,村里因为刚丢了一个孩子,叫的叫,找的找正乱作一团,突见刘三脸色惨白的跑回来,一见村长就上气不接下气的把所看见的说了出来,当下村长命人敲起锣叫醒全村,告诉大家缘由,然后组织村里的青年壮汉,手拿锄头砍刀,准备连夜上山查看,这时村中一个老人说道:“我以前听说僵尸只能晚上出来,白天见不得阳光,但是会飞的僵尸听都没听说过,想必更加厉害,此时正是黑夜,如果上山碰见它,只怕你们都难以生还啊,不如等到白天僵尸不敢出来你们再去查看。”众人一听都觉得有道理,于是就聚在一起,等到第二天的太阳升起来,一行人在刘三的带领下上山去寻找。刘三顺着昨晚逃下的痕迹把众人带到洞口前,只见洞口的乱石和草丛间散落着小孩的尸体和累累白骨,惨不忍睹。 村里人有找到自己孩子尸骨的,都悲痛的放声大哭,一个个愤怒的咬牙切齿。只是到得洞口一看,里面阴风习习怪声阵阵,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也不知有多深邃。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敢进去。村长眼见这个祸患实在太大,环境也过于凶险,凭着众人的力量不仅降不了它,弄不好还要白搭上几条人命,于是让我们又都下了山回到村子再想办法。这时村子里有一个经常去城里做小买卖的人说道:“我听说在城中有个清风观,里面有个道长法术高强,可以降妖除魔,要不我们去请他来试试。”村里人正自惶恐不安一筹莫展,一听之下仿佛有了救星,于是就推举这人去城中请道长,允诺能降服此怪全村人都会厚礼相待,道长于是便应允了,推算了一个良辰吉日便来到了村里,在村中搭建了一个法坛,准备开坛做法。做法之前把全村人召集到一起对我们说道:“我做法可以布下天罗地网,任何妖魔鬼怪也休想逃出,但是我需要你们中间身强力壮的手拿兵械帮助我,最为重要的是需要有一个胆大心细之人进入到它的巢穴中,不知道你们之中有人敢去吗?”大家一听,面面相觑,想那僵尸巢穴自是凶险无比,此去肯定凶多吉少,所以都没人敢应。当时我的小孙子已经被僵尸吃了,正自满腔愤怒,我平素也算胆大,此刻一想,反正我已经五十出头,不如我去,能成则为村里除却一害,不成大不了和我孙子相伴,死而无憾。于是大声说道:“我可以去。”村长一听大喜,满口允诺以后要给我多少钱粮,我说快死之人,要那些身外之物做什么,如果真的一去不回,只要善待我的家人就行了。于是我就问道长:“不知需要我做什么?”道长说:“不管什么样的僵尸,最怕的就是铃铛声。到了晚上我做法的时候,你先去洞口躲着,看见僵尸飞出之后就进入洞穴,我给你两个紫金大铃铛,你听到僵尸飞回来就手持铃铛不停的摇,千万不能停,如若停下,僵尸进得洞来,不仅我也再无制它之术,你的命也保不住了,切记切记。”说完便给了我两个紫金大铃铛,合起来约有半斤重。我带上铃铛就去了山洞,躲在洞口旁的草丛里。到了夜里三更的时候,突然看见僵尸飞出了洞外,我知道定是法师做法把僵尸引出来,于是抖擞精神,钻进洞里,洞里黑漆漆的一片伸手不见五指,耳听的似乎有蝙蝠在头顶飞过,但是也不知道有多深,我也不敢进洞太远,只能守在洞口,竖耳静听。那法师果然是道行深厚,先是命众人在法坛四周用墨线弹出四道直线将坛子围了起来,自己手持紫青宝剑,口中念念有词,这叫“引尸咒”,主要用来把僵尸引到这来,果然僵尸一听此咒,按耐不住,飞了出来,到得村中,看见道士正在坛上,不由大怒,狂啸一声,自空中扑了下来,撩齿外露,五指张开,作势欲插,法师不慌不忙,抓起一张符纸,就这坛上烛火点燃,用紫青宝剑挑上剑头,对着僵尸大喝一声:“去!”如是者三,僵尸就像一只断线的风筝落了下来,一落地就想扑上法坛,奈何周围都画着墨线,几次想扑都不敢。此时周围埋伏的村民一涌而出,手拿扫帚扁担,齐声呐喊。僵尸一见大惊,被众人围在中间,脸露狰狞,张牙舞爪,作势欲扑,村民一见僵尸的样子,心下也害怕万分,只敢围着呐喊,也没人敢上去,相持片刻,僵尸忽然腾空一跃,飞了上去,法师一见大喊:“这妖孽已然受伤,现在暂时不能伤人,千万不能放过他,今天一定要消灭它。”于是挥剑一喝,带领众人追了过去。我当时正在洞口,耳听得空中作响,知道僵尸去而复回,于是双手一振,将铃铛摇了起来。僵尸飞到洞口,正待进洞,突听得洞内传来琅琅的铃铛声,不由得身躯一震,又怕又怒,迟迟不敢进来。我面向洞口,闭上眼睛,手里使劲的摇铃,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懈怠,僵尸在洞口梭巡数次,始终不敢进来。此时听得洞外一片喧哗之声,原来法师带着众人举着火把追到了洞口。

众人在外面拿着兵械呐喊,把僵尸围了起来,法师在后盘膝坐下,口中又念起咒来,僵尸数次想飞起都没能成功,于是转身又想逃进洞,此时我已经摇了一个时辰多了,双手酸困发麻,感觉铃铛重如石磨,豆大的汗珠一颗颗的从额头滚落下来,只想停下来休息片刻,但是心中却明白成败在此一举,即使双手废了也不能停止摇铃,所以咬着牙关苦苦支撑,僵尸听见铃声没有一丝停歇,始终不敢进来,洞外众人一直呐喊助威,围而不打(不敢打),眼见得又过了半个时辰,东边逐渐亮了起来,僵尸愈发烦躁,突然大吼一声,张开嘴露出满口尖牙,向着众人扑了过来。众人心中本就害怕,一见僵尸脸露狰狞之色,披头散发的扑来拼命,不由一个个心胆俱寒,一声呼叫四散而逃。此时法师坐在地下,见此危急时刻,大喝一声,挥剑而起,与僵尸斗了起来。众人躲在旁边,心惊胆战,不敢上前。又斗的片刻,耳听远处鸡鸣,黎明的曙光终于从云层中透了出来,照在僵尸身上,只见它动作越来越慢,最后低吼一声,倒在地下一动不动了。众人等了一会,确定僵尸不会再挑起,这才一拥而上,法师拿出墨绳,交给众人把僵尸捆了起来,此时我在洞中还不知晓外面的情况,体力已然不支,双手双脚都已麻木兀自摇铃不止,众人听得铃铛还响,这才进入洞中将我扶出,我就像大病了一场,腿软腰酸,浑身衣衫都被汗水湿透。趁着初升的太阳,我们找来木柴堆在僵尸身上,一把火将它烧了个干净,终于除了这一大害,但是自此以后我也落下了个病根,双手到现在都经常为不由自主的做摇铃的动作,实在是让大人您见笑了。”蒋府台耳听这一番话只听得是如痴如醉,此时犹矫舌不已,拇指一伸:“老人家真是勇冠三军啊,蒋某佩服佩服。”说毕,命随从叫上酒菜,和老头觥筹交错,大快朵颐,临走还给了老头一些散碎银两,这才尽兴而散,上路离去。

十六 坐地虎

乾隆初年,安徽桐城县有两个人,一个姓张,一个姓徐,两人是竹马之友,结为金兰之交,成年之后两人相约一起做茶叶生意,出门贩茶都是同音共律,这样路上也互相有个照应,生意这些年做的倒也还将就,家里都能混个温饱。这一年又到了春茶时节,二人收购完茶叶安顿好家小,准备出门贩卖,这次他们要去的地方是江西。两人在路上是起早贪黑风餐露宿,甚是辛苦,以至徐某在路上受了风寒,又加上过于劳累,半路上就得了疾病,一路越来越重,结果走到广信府(江西省上饶市信州区)的时候,徐某终于一病不起,躺在旅店的病榻上奄奄一息。张某赶紧四处延医问药,结果都没有什么效果,终于在三天后的午时驾鹤西去,张某痛哭流涕,不胜伤悲。想两人从小亲密无间表里相依,没想到徐某现在却病亡在了异乡,真是好不凄惨。当下贱卖了茶叶,凑了些银两,准备去买来棺椁,雇人运回桐城安葬。张某在店老板的指引下,来到了街市当中一家棺材店。进门就看见一个约五十岁左右的老头坐在门口抽烟,三角眼睛白净面皮,下颌上稀稀拉拉的几啜胡须,当下就行了个礼道:“掌柜的,我来买口棺材。”老头只顾抽烟,头也没抬说道:“我不是掌柜,掌柜在里面呢。”此时一个中年人听到说话声从里间出来,正是这家掌柜。看见有了客人马上就迎了上来:“不知客官需要哪一种?”张某说道:“要上好棺木一口。”于是掌柜就带着张某看了几口棺材,最后看中了一口,双方讨价还价,以两千文钱成交。

掌柜的问好张某住址,正待招呼几个伙计把棺木抬过去,门口那老头突然站起身来,走到两人面前大声说道:“二千文不行,这口棺材必须要四千文方能卖与你。”张某大为诧异,看掌柜闻听此言也低下头去,不发一言,以为老头必是掌柜的长辈亲戚,见自己是外地人,所以和掌柜串通一气来漫天要价勒索自己,所以非常生气,说道:“你们欺负我是外地人吗?那我就不买了。”于是忿然而归,一路琢磨着明天再问店主打听一下附近有没有别的棺材店。回去已是傍晚时分,张某刚上得二楼走到自己住的房间,便听的房内有隐约的声响,像是人的脚步声,再看窗户里并无烛火之光,张某很是诧异,因为他临走之前紧闭房门,还给给店主专门交待一了声,想着这房中停着徐某的尸体,应该不会有什么人敢进去,莫非此刻是进了小偷?张某于是一边喊着店主,一边推开房门,走了进去。刚进房门,就听忽的一声,一个黑影双臂张开迎面扑来,借着外面微弱的光线看去,只见此人披头散发,脸如黄纸,双目微闭,目无表情,正是午时才断气的好友徐某。张某这一吓非同小可,和徐某虽是平时朝夕相处的兄弟,奈何此时人鬼殊途,眼见徐某之身已为僵尸,作势扑来,不由惊魂落魄一身冷汗。好在他此时刚刚进门,于是迅速转身而出,向楼下落荒而去。出门的时候由于动作太猛身形过急,衣服掀起的风将门带上了一半,此时僵尸正好追到,恰好被关在两块门板之后,但是仍然双臂伸直扑了上去,将十只手指深深的插入到了门板之中,足有半寸之多。张某连滚带爬的跑下楼梯,此刻店主人和小二刚到楼下,见得此景也吓了一跳,待得听张某说走尸了,更是胆战心惊,好在此时二楼只有张某一人住宿,而且一干人等也知道有楼梯僵尸下不来,于是叫小二在楼下别处给张某开了一间房,先给他压压惊,晚上就让他住在这里,准备第二日天明后再做处置。待得第二天天光大亮,主人约了几个伙计,和张某一起拿着扫帚上楼,看见徐某的尸体仍在门板之后,于是用扫帚扫倒在地,几人一起抬回房中。 张某此时害怕晚上再走尸,急于买回棺材将徐某尸体放入钉牢,于是又问店主此处还有别家棺材铺没有?店主回答就此一家,张某不由暗暗叫苦,此时无计可施,只好硬着头皮又去,在路上盘算了一下,这一路跋涉车马住行加上延医看病,所带银两已剩无几,还要留下一些做回去的盘缠,最多只能再给一千文而已。到得棺材铺,看见昨日那老头还在门口坐着抽烟,看见他来了并不言语,只不住的冷笑。张某就当看不见,进的店中找到掌柜说明来意,声明最多只能加一千文,再多就没有了。这次掌柜并不答话,只是不住用眼光瞟着门口的老头。 此时老头转过头来,喷出一口烟雾一脸凶悍的说道:“别以为我不是掌柜,我依然做得了掌柜的主。你到街上打听打听,我这“坐地虎”的名号不是须有其名的,这棺材要是没有四千文你休想拉走。”张某听罢这才明白是碰上地痞无赖了。可是俗话说的好,“强龙不压地头蛇”,此时人生地疏无亲无故,除了任人宰割之外也别无他法。于是低声下气苦苦哀求,可是好话说尽那坐地虎就是不松口,非要四千文,少一文都不行。张某寻思这要按老头的价格那我岂不是只能乞讨而回了?这个万万使不得,眼见的已近正午,价钱又谈不拢,只得悻悻走出店门,想要另寻办法。出得门外心有所想,不由信步由缰越走越远,直到走出城外,来到一片旷野之中,此时正是阳春三月,风和日丽绿草如荫,张某不由停下脚步,却也无心欣赏,一味的唉声叹气。正在彷徨无计之时,忽然看见小路的对面走来一个道士,穿着蓝色的道袍,背着紫色的背囊,白发白须仙风道骨。走到张某面前突然停下脚步,笑着对张某说道:“你是想买棺材的那人吗?”张某非常惊讶,回答道:“正是。”道士又问道:“你是不是受了“坐地虎”的勒索非常生气?”张某更是吃惊,心想这老道什么来头居然对我的事知道的一清二楚,于是恭恭敬敬的回道:“正是,不知道长如何得知?”道士却并不回答他,从身后背囊之中拿出一把鞭子来,这鞭子约有两丈多长,状貌古朴,把柄漆黑,鞭身乌油发亮,也不知用什么皮做成的。

道士对张某说道:“这把鞭子名为镇尸鞭,当年伍子胥鞭楚平王尸体就用的它,我把它借给你,今晚如果尸体还会起来相扑,就用这把鞭子抽打它,定然保你平安无事,待得明日棺材也唾手可得,你也不会为此为难了。”说完就将鞭子交给张某,更无只言片语便转身而去。张某心中大奇,拿着鞭子正想着不知老道说的是真是假,抬头想要追问,却发现老道身影转眼已经不见了。张某心想我莫不是烧了高香遇见了神仙,于是赶紧拿上鞭子就回到客栈,吩咐店家拿来烛火放在桌上,自己找来酒食,草草用毕,便端来一条长凳放在门口,自己坐在上面静观其变。

到了晚上天色将黑,张某聚精会神盯住尸体,看看有什么变化。过了一盏茶的时间,烛火忽然跳了几下,暗了下去,张某猛的一个激灵,知道尸体就要起来,果然不消多时尸体瞬间坐了起来,从床上跳到地下,直奔张某而来。张某手中正握着镇尸鞭,眼看僵尸离他还有四五尺距离,壮起胆子扬手对着僵尸“刷”的就是一鞭,只见一身沉闷之极的声音传来,尸体被鞭子击中发出一声低沉的惨叫,身上似乎被电击中一样,瞬间跳起,然后身子一歪,重重的摔倒在地下,一动不动。张某等得半响,看尸体倒地再无动静,于是叫来店家小二,和他一起把尸体重新抬上床。自此这一晚都无异常,第二天,张某又去棺材店,一进门就见掌柜的满面喜色对他说道:“客官来的正好,昨晚坐地虎突然暴病而亡,我们这一行的大害终于被除掉了。这口棺材我还是卖给你二千文。”张某大为惊奇,忙问起缘故,店主说:“此人姓洪,不知从哪学来妖术,可以役使鬼魅,一直在我的店赖着,有人来买棺材就索要钱财甚多,然后只给我一半,要是不从他,他就施术让尸体晚上走尸扑人,这么多年害人不少,落得横财也很多,早晨突然听说他昨晚暴死,也不知得了什么疾病。”张某这才把昨晚的事情告诉了掌柜,两人急忙赶到洪老头家,悄悄进去一看,老头果然已死还躺在床上,最奇之处是身上从头至腰还有鞭痕。张某和掌柜拍手称庆,回到客栈寻找鞭子却也无影无踪了,于是张某买了棺材把徐某装殓,踏上了回家的路程,就是一直不知道那个道士是何方神圣。

十七 蛇妖

陕西秀才王五,出身寒门,自幼父亲病故和母亲一起相依为命。因为家贫无依,只得靠母亲接一些针线活的微薄收入来度日,所以经常是有上顿没下顿,幸亏他们的邻居刘大看他们孤儿寡母的可怜,经常周济他们,王五才得以继续读书,所以娘俩都很感激刘大,尊称他为刘大先生。一日傍晚,王五吃完饭正和刘大先生在家门口聊天,忽然从路东面来了两个人,远远看去原来是两位年轻女子,一高一矮,身姿婀娜亭亭玉立,走到近前仔细一看,那真是黛眉开娇横远岫,绿鬓淳浓染春烟,居然都是丰姿冶丽的二八佳人。经过王五面前时,矮个子的女子突然对王五拜了一拜说道:“我和我家夫人去走亲戚,现在天色将晚但是路途尚远,我们两个弱女子晚上赶路也不太安全,不知公子能不能让我们借住一宿?”王五听得此言,一时很是踌躇,虽说女子所言合情合理,但毕竟素不相识,而且男女有别,这可如何是好?刘大先生在旁看了个满眼,这时见王五很是为难,于是便对王五说道:“这有什么困难的,你家两间房,你让她们和你的母亲住一间不就行了?”那夫人也不说话,一双水汪汪的杏眼偷偷看着王五,清眸流盼,王五见了不由心肠一软,再听得刘大先生一说,当下满口应允,将两位女子让了进去,进得房中引见给自己的母亲,说了缘由,他母亲也本是热心慈善之人,当即就让两位女子在自己房中宿下了。第二天一早,王五起来向母亲问安,却发现两位女子已经在洒扫厨舍,打水做饭,一点也没有走的意思。王五大为诧异,就去问自己的母亲。母亲笑着说道:“昨晚聊天的时候,那位夫人说自己姓黄,是个寡妇,除了一些远亲也没有什么亲近的人。愿意认我为母亲,帮我在家里操持家务,我见她楚楚可怜,而且身手勤快,我这老胳膊老腿越来越不中用了,留下她以后也能帮我做点家务,所以就应允了她。”王五心道这女子来路不明,总觉得留下她们似乎有点不妥,但见老母已经答应,他又是个孝子,也不好拂了母亲的心意,于是就让她们住了下来。

转眼一个多月过去了,黄氏平时和婢女帮助王母缝补刺绣洗衣做饭,闲时打扫两件房子,把破旧的窗户用油纸糊好,墙上一些裂缝也找人来修补,整个家里收拾的井井有条。王五原来也想修理一下自己的房子但是因为没钱的缘故只好作罢,此刻见刘氏几天就做完了,也不知道她的钱是哪来的,心下不由很是疑惑。转天他就给刘大先生说了自己的疑虑,刘大先生想了想对他说:“你何不告诉她自己家很穷,问问她有没有闲钱周济一下,以此来试探一下她。”于是王五回到家中就假装不经意间对黄氏说了出来,黄氏听后不为所动,对他说道:“我知道你好赌博,如果我给你很多钱,你就会拿去赌掉,所以每天我只给你三百文,至于你母亲的衣食和家里的用度你不用管,我来负责就是,你就不要再说什么了。”王五听后大惊,因为平时喜欢小赌,但是一来因为家贫没有赌资,而来不愿被老母知道,所以隐藏甚深,除却一两个好友并无人知晓,此刻不知黄小姐如何得知?心虽惊疑但想到如此每日可得三百文,而且不用养家,那自是再好不过,于是低头默然不语。黄氏也如她所言每天给他三百文,且从不管他如何花销。自此王五生活大为好转,家中逐渐衣食无忧。过了数月,王母得了风寒,卧病在床,黄氏端茶送药嘘寒问暖,关怀备至,很快王母的病就大有起色,逐渐好转起来。此时王五和女子接触已久,觉得黄氏温婉贤惠,秀外慧中,心中很是喜欢,晚上做梦有时候就会梦见和黄氏在一起嬉笑玩乐,隐隐有想娶她的念头,但是总觉得她来历不明,不敢对母亲说出口。王母病好以后,心中非常感激黄氏,想着如此贤淑的女子,嫁给我儿做媳妇不是名正言顺了吗?于是召来二人说道:“你们一起待了这么长时间,虽以兄妹相称,但是瓜田李下终要避嫌,我有意将你们结为夫妻,不知你们有没有异议?”王五一听心中窃喜,自是点头不已,口中不住说道:“全凭母亲做主。”黄氏也是脸带飞霞,低头不语。王母一见心中大喜,笑着说道:“既是如此,我就请来刘大先生给你们作保,今天就给你们完婚。”正好刘大先生到他家来找王五,王母迎上前去告知了此事,刘大先生一听满口应允,于是当天两人就结拜为夫妻。 嫁给王五之后,黄氏每天早上起来第一件事就是问候母亲,然后就操持家务,也不让王五干活,想读书就都会书,想赌博就赌博,反正每天三百文,既不多给,也不少给。但是每次王五早晨出门去赌博,下午一进家门还没张口黄氏就知道这天的输赢及多少,王五觉得奇怪,每次问她都回答道是偶尔猜中的。有次王五贪念大起,对黄氏道:“每天三百文太少,要是你能多给一些,我赢一次咱们一年就不愁了。”黄氏笑道:“我可以给你试试,不过你的心有点贪,未必就有这个福气。”于是第二日就给了一千文钱对他说道:“今天你去赌,赢到九千钱的时候,就要停手回家,千万不要贪心。”王五说:“就按你说的,我记住了。”说完就出门而去。结果这天手气很好,到点灯的时候,已经赢了九千多文了,此时婢女忽然来找他,说是主母让他回去,王五想今天这么好的手气何不趁机多赢一点,于是又下了一把大注,结果骰子投下去就输了个干净,王五心有不甘,还想再搏,婢女上前,把王五一把拉出门外。回到家中,王五心中愧疚,不敢言语。黄氏笑着说道:“我说的话不错吧?”从此以后,王五金盆洗手,再也不提赌博两字,平时枕席之间两人欢好的时候,王五也经常不敌黄氏,黄氏也不以为意,每次只要王五尽兴就行了。久而久之,王五见婢女长的水灵,又打起了婢女的主意,有一次趁着黄氏不在想调戏婢女,婢女一边挣扎一边说:“娘子是个非常精细的人,我们一举一动她都知道,你的胆子也太大了,而且你的母亲现在年龄已经大了,也需要小心才是,娘子岂是一般人可以相比的。”王五一听心中大为害怕,赶紧放开了婢女。没想到过了几天婢女就不见了,问黄氏,黄氏说:“我已经把她赶走了,留在这恐怕要惹事。”王五心中害怕,就去给刘大先生说了,刘大先生问他:“你和她睡觉的时候,有没有什么异常的地方?”王五道:“白日和一般人一样,就是睡熟的时候黄氏的身子有时候冷的像冰块一样,翻个身却又温暖如常了。有时我先醒,闻到床账中似乎有微微的腥气,但是等黄氏醒来后就有了浓烈的香味。”刘大先生就嘱咐王五密切观察黄氏,看看还有何异常。第二天晚上,黄氏推说身子不舒服,睡在王母那边,晚上王五一人独睡,睡着之后做了一个梦,梦见黄氏对他说:“婢子话太多,我已经把她驱赶到后院的草垛下了。我和你有缘才来这里,你为什么要怀疑我?”第二天早晨醒来,王五记起梦中所言,就对黄氏说后院的稻草已经霉烂了,需要去晒一晒。黄氏就和他一起到后院翻稻草,结果翻起最底下稻草的时候,发现一条蛇盘在那里,像人的胳膊一样粗细,已经被跺成百余段,每段都只有一寸长短。王五见状惊慌失措,而黄氏却神色如常,就像没看见一样。王五忙借口有事出了家门,赶紧跑去找刘大先生,将所看见的事情告诉了他,刘大先生一听也惊慌不已,但是一时之间两人也没有什么办法。过得一日,王五正在门口晒太阳,一个老和尚从他门口经过,见到王五忽然停下脚步,久久的盯着他,王五正感奇怪,老和尚突然对他说:“不知施主是否可以借一步说话?”王五不知道老和尚卖的什么药,于是和他来到一个僻静之地,老和尚问道:“你家中还有何人?”王五道:“一母一妻。”老和尚又问:“不知你妻子有生育否?”王五道:“未曾育得子嗣。”老和尚说道:“我就知道她不能生育。”王五很是纳闷,不知老和尚如何出得此言。老和尚又道:“你幸亏遇见老衲,再迟一点就会被她祸害了。”王五半信半疑的说道:“我家娘子虽然异于常人,但是她对我有恩,既孝敬老母,也贤惠能干。难道方外人就能离间我们夫妻的感情吗?”老和尚见他不甚相信,令他伸出手来,在他掌中用手指画了一道符咒,说道:“你若不信,持此符咒回家,你的妻子如若是妖,那么用手接触过的地方就会发红溃烂,如果是这样,你就到报恩寺来找我。”说完就转身而去了。王五将信将疑的回到家中,刚好看见黄氏正在洗衣服,于是趁其不备,假意抚摸她的胳膊,结果刚一碰到她的肌肤,黄氏就大叫起来,就像被烫到一样。王五悄悄看去,着手之处果然已经发红溃烂,王五心中大惧,敷衍两句,出得门来,先是告知刘大先生,然后两人急奔报恩寺,找到老和尚。老和尚正在打坐,一见二人,眼睛微睁,微笑道:“老衲所言如何?”王刘二人慌忙合掌作揖,请求救命。老和尚说道:“你妻子本是蛇精所化,平时专能吞噬人畜,不过这次到你家中尚能赡养老母,勤劳持家,并未伤身,倒也算得一奇,如若收她性命,未免有恩将仇报之嫌,不如这样,老衲教你一个办法,可以继续和她做得长久夫妻,也不怕她以后凶性大发伤人性命,不知你妻子来的时候可有什么行李?”王五想了想说道:“别的没有,只有一个很小的青布包囊,昼夜放在枕边,我也不曾观看,不知里面是什么。”老和尚道:“今晚月圆,趁其熟睡之时你把包囊偷来连夜给我,此厄则可解矣。”王五和刘大先生听罢方才长舒一口气放下心来,两人商量了一下就告辞而去。当晚月圆,黄氏睡的很早,王五在床上辗转反侧,不敢入睡,及至听得耳边鼾声微起,试探了一下,确定黄氏已然熟睡,于是悄悄的伸手将黄氏枕边的包囊取了过来,正待打开查看,却突见黄氏翻了个身,心中惊慌,赶紧一动不动的装睡,过得一会,看看黄氏并无动静,经此惊吓却也不敢再看,生怕夜长梦多,于是起身蹑手蹑脚出得门来,门外刘大先生早已等候多时,一见王五就知已然得手,当下也不多言,拿上包囊直奔报恩寺而去。王五依旧悄悄回屋,上床睡觉。第二日一觉醒来,黄氏就发现包囊不见了,当即翻箱倒柜,四处寻找,可是房间里面钱财都在,唯独包囊遍寻不着,黄氏面色惨白,神色黯然,不由痛哭起来,哭的是悲痛欲绝,几欲昏倒。王母不知什么事情,过来询问,王五也假装不知,询问黄氏,黄氏只是哭道丢失了一个青布包囊。王五及母亲都道:“好在家里的钱财没动,一个小包囊值几个钱,何至于伤心到这个地步。”黄氏咬牙切齿道:“这不是你们所能知道的,此贼必然深知我,所以趁着昨晚月圆我熟睡而盗取了。”王五心中忐忑,不敢多说,安慰几句就出得门来,直奔刘大先生家而去。刘大先生刚起来,一见王五,赶忙让进里屋,关上房门,悄声说道:“昨晚我连夜将包袱拿去报恩寺,交与老和尚,打开之后看见包囊内是一张蟒蛇皮,老和尚对我说:“这就是黄氏本相,如今她失去此衣,就不能再变回原形了,这样王家就可以享数十年的安乐了,请你转告王五,让他多孝敬母亲,这样黄氏也可以保他多福啊。”王五听了暗暗称奇,想的去掉一个心腹大患,不由长舒一口气。于是便邀请刘大先生一起回去喝上几杯,两人刚走进家门,就见黄氏迎上来说道:“我嫁给你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进你家门已经几年了,如果有失德的地方,请随意处置我。否则我们就从长计议,如果同枕而有二心,怎么能过下去呢?”王五一听惊慌失措,战战兢兢不敢回答。刘大先生一见如此,上前大声说道:“你贤惠是贤惠,但是至今不能生育,而且行踪诡秘,来历不明,能不让人起疑心吗?如果你有什么神通,请你明说,我们可不想和你打哑谜。”黄氏一听此言,泪珠涔涔而下,说道:“先生是正直的人,我不敢骗先生,我本是蛇类,起初本是来意不善,后来看见母亲对我视同己出,深为感谢,所谓知恩图报,于是才委身下嫁王五。此刻既然包囊已失,更无他念。今天既然你们已经识破,我就和你们约定,如果有想加害你们的话,就如同那个婢女一样。至于生子延嗣,将来娶个小妾我绝不阻拦,我只求孝敬母亲,操持家务就行了,如果这样你们还不能相容,那么还我包囊,就此告别。”王五和刘大先生听了此番话,不由深为感动,两人都点头应允。此时突听外面有人口宣佛号:“阿弥陀佛。”王五知是老和尚在门外,赶出门去,老和尚不多言语,伸出手指在王五掌心又画一符,这才说道:“恭喜施主,以此符咒接于伤处,自会疗伤止痛。”说完便飘然而去。王五回家依法而为,果然溃烂处完好如初。于是两人自此以后相敬如宾,举案齐眉,一家人也其乐融融,过上了幸福美满的日子。

十八 荒山白影

同治初年,太平天国运动刚刚失败,被攻陷后的天京(南京)一片腥风血雨,期间死伤无数,难言凄凉。大乱初定后,人们逐渐回到家园,重新开始生活。

在金陵小仓山后有一个大悲庵,经历了数年的兵火之灾后原本雄伟的数间殿阁如今只剩下前殿和后楼两间建筑,有个姓吴的书生当初在太平军攻陷南京的时候只身逃了出去,此刻回来却发现全家老小都死在这次劫难中,只余下他单身一人,唯一的几间房也毁于战火当中,眼下已是家破人亡,无奈之下,只好住在大悲庵的后楼里,平时无事就在前殿开了个私塾,日常给七八个童子教书授业,他的学生都是附近村里的儿童,都是穷苦人家的孩子,所以也不交学费,只是轮流每天由一个学生管饭,虽是粗茶淡饭,但也总比活活饿死强。大悲庵经历数年战乱,早已没有僧人,除了他们师徒几人之外再无旁人,寺庙前后左右都是山,山上荒坟丛立,还有很多来不及掩埋的棺木就暴露在荒山野地中,好不凄凉。

一日黄昏,几个学生已经告辞回家,吴生此时也闲来无事,于是出得寺外站在山坡上远眺风景,此刻夕阳西下晚霞似火,重峦叠嶂暮色苍茫,吴生正待好生欣赏这一美景,忽然发现后山山坡上有一个白衣服的人在匆匆行走,走到一棵松树下就一闪而没了。吴生大为惊讶,以为自己一时眼花,想要细看却又因为天色已晚看不清楚,于是只好满腹狐疑的回到后楼休息。第二天黄昏,吴生依然站在寺外向对面山坡观看,结果天色将黑的时候又见一个白影行走到松树下就消失了,吴生心想这荒山野岭,什么人晚上还在这里行走,莫不是强盗贼人之流?想要去看个究竟,却因天黑路暗,有心没胆,只好回来早早休息。转天清晨天刚亮,吴生趁着学生们还没来,匆匆直奔后山而去,气喘吁吁的走了一盏茶的时刻,终于来到后山山坡上,看见此地除了茂密的树林和荒坟,并无什么异常,待走到那颗松树下一看,却见一具黑色的棺木正在地上,看样子已经停放了一段时间,但是经历风吹雨打却并没有腐朽,吴生仔细看了一圈并无其他发现,又想起连着两晚所见的那个白衣人,不由很是纳闷,百思不得其解,想着想着突然脑子灵光一闪:“易经上说:白者金象也,莫不是强盗贼人将偷抢来的金银藏在这个棺材之中以掩人耳目?难道这是上天可怜我要让我发财了?”心下不由越想越喜,跃跃一试心痒难搔,想要上前打开棺盖,结果推得几下,却纹丝不动,仔细看四周却并无钉隼的痕迹,心中难免有点沮丧,抬头看去,此刻已经日上竿头,学生马上就要来了,于是只好悻悻而归,一路却在思索,待得晚上再来,带上一把斧头把棺木劈开,那时金银财宝尽归我有,岂不快哉?当下脚步如飞,回到殿中,给几个学生草草上完功课,用过晚饭,就站在寺外山坡上观看,等到天色擦黑,白衣人又是一闪即没,他心道时机到了,于是带上斧头,飞奔后山而去。当夜皓月当空,清风徐徐,吴生趁着月光如镜,一路脚下带风,片刻之间即来到了后山松树下,先是坐在地上休息片刻,养足精神,然后拿起斧头走到棺前,使足气力照着棺盖砍将下去。只听“匡”的一声,棺盖上裂开了一条缝隙,吴生一见更是来了精神,当下双手不停,连续砍了下去,只听“匡匡”沉闷之声不绝,在周围山中回响,惊起四周飞鸟无数。砍得十数下,眼见缝隙越来越大,终于在棺盖上砍开了一个大洞,吴生眼见这个洞口大小足以伸进双手取出里面的东西,于是扔下斧头,迫不及待的走到洞口前看了下去,想看看里面到底有什么金银宝贝。这不看不要紧,一看吓一跳,头顶如水的月光从洞口照下,正照在一张惨白如纸的脸上,披头散发,唇无胡须,双眼紧闭,原来棺木之中正是一具身着白衣的年轻男性死尸,正和吴生前几晚看到的白衣人依稀相似。吴生这一吓是非同小可,当下后背就出了一身冷汗,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好不容易回过神来,想着怎么这么倒霉,以为棺材里是金银财宝,没想到真是一具尸体。莫不是上天在戏弄我?转念一想,也许棺中这具死尸入殓的时候有很多金银财宝陪葬也未可知,反正来也来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豁出去了,进去摸索一下,或者有宝贝也说不定。想到此处,不由牙关紧咬,站起身来,走到棺前,俯下身子,脸对着尸体的脸,颤颤抖抖的将双手伸了进去,想摸摸看身体旁边有没有什么陪葬的物品。摸着摸着,感觉尸体的手紧紧握成一个拳头,似乎握着什么东西,吴生心里窃喜,莫不是夜明珠之类的宝贝,那我就发了。当下双手用力,想要掰开死尸的手指,没想到死人的手握的很紧,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才掰开一根手指头,感觉手指枯细,指端尖锐,似乎还有长长的指甲,吴生心下纳闷,没听说人死后还会长这么长的指甲的,正待用力掰开第二根手指,忽然发现手下的尸体全身一震,还没反应过来,就发现一双赤红的的眼睛已经睁了开来,里面黄色的瞳仁缩成绿豆大小,正死死的盯著自己,一张嘴唇不知什么时候已变的猩红,口齿微张,露出满嘴尖利的牙齿,恍惚间似乎还听见“嘿嘿”两声冷笑,犹如老枭啼夜一般。吴生脑子里瞬间一片空白,浑身如绵,肝胆俱裂,胯下不知不觉已经湿了一片,好不容易反应过来,大喊一声抽出双手,转身跌跌撞撞的直奔来路而去。耳听的身后“砰”的一声,棺盖飞了出来,心下更是惊恐至极,头也不回的向寺庙跑去。棺中僵尸跳出之后双臂横张,向着吴生便扑了过来,吴生边跑边听的身后草声簌簌,不由心中暗暗叫苦,想这荒山野岭,此时又是三更时分,拼命呼叫也是无济于事,想他一介文弱书生,本就手无缚鸡之力,加之之前砍棺盖用力过度,后来又受了惊吓,以至于气喘如牛,脚下也不由越来越慢,耳听得身后的披荆分棘之声离自己越来越近,心下越发焦急,跑着跑着,忽然想起以前听老人说僵尸双腿僵硬,不能过沟坎,于是边跑边看,专门向坎坷的小沟小渠跑去,没想到僵尸在身后追来如履平地,速度丝毫不减,这下吴生更是魂飞魄散,心下连说我命休矣。好在这段山路并不算多长,不多一会已经远远望见寺庙就在几十步外。吴生心中大喜,抖擞精神,脚下加快,直奔后楼而去,僵尸在后面更不停歇,口中“呵呵”做声,紧追不舍。吴生跑进楼门,刚想转身关门却发现僵尸已至来不及关了,好在后楼有两层,吴生就住在楼上,于是大骇之下就爬上楼梯逃向二层,刚上二楼就体力不支,加上又急又怕,再也支撑不住,一头就栽倒在自己的床前。第二天天明,几个童子按时来到前殿等待老师上课,平时此时老师早已在这等候,可是今天却一直没见踪影,直到日上三竿,几位童子再也等待不住,怕老师是不是得了什么疾病起不了床,于是商量着到一起后楼来看看。走到后楼刚待上楼,一抬头就看见一个白衣人披头散发,双手高举双腿微曲站在楼梯中间,背向他们一动不动,几位童子喊了几声也不见答应,心下又不知此人死活,见此诡异的情景几位童子大为惊惧,互相看看,发一声喊就四散而逃,分别跑回自己家中对父母说了所见到的一切,于是几家大人聚在一起赶了过来,这一看才知道是僵尸扑人,于是又找来长笤帚,让一个最胆大的村民登上楼梯轻轻一扫,僵尸应声而倒滚下楼梯,众人细看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僵尸不仅面目狰狞,而且手心和脚心已经长出几寸长的白毛,众人连忙找来几个秤锤压在它胸口上,以防备它再暴起伤人,于是这才走上楼去,上楼就看见吴生倒在床边,口吐白沫,摸了一下还有微弱呼吸,赶紧让人就近烧来姜汤灌下去,吴生这才呻吟一声,慢慢醒转过来。众人问他怎么回事,他就把昨晚的一切都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众人听了这才明白。其中一个年长的村民说道:“你真算幸运啊,想必僵尸上楼梯很不容易,所以到天明才竭蹶到楼梯中间,结果天亮之后阳气大盛,它被阳气所侵,所以才僵立不能动了,我们来的时候它还保持向上跳跃的姿势。”吴生于是带着他们来到后山松树下,指引他们看那口棺材,发现棺材里空空如也,什么东西也没有。村民一见就说道:“这是前村一对夫妇的儿子,年已六十就这一个儿子,没想到去年病亡了,想到以后他们老两口去世再也没人给他们送葬,于是下葬的时候预先给他穿上白衣服,结果还没来得及下葬老两口就被乱兵杀了,以至于棺木一直停放在这里,没想到最后居然变成了僵尸。”于是众人回到后楼,一起绑住僵尸抬回棺木中,架上柴堆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十九 宝地

陕西关中长安门外有一个村落名叫窦家村,这个村子并不算大,约有百十余户,坐落的位置是山水环抱,林树繁密,远远的看去一片郁郁葱葱,间或点缀着茅屋瓦房,炊烟袅袅鸡鸣犬叫,倒是优美的一派田园风光。正德年间,这个村里有一个叫窦谦的人特别精通风水之术,平时就以帮人择地看房为生,他所选择的地方不论是葬人还是修房,吉凶都很灵验,以至于名声远扬,周围十里八乡找他看风水的络绎不绝,很快他也就富裕起来,拆了家里原先的几间茅草屋,自己选了一块地,择了个吉日,起了六间瓦房,带了一个大院子,妻子黄氏也很争气,一连生了两个小子,窦谦不愿意两个儿子和他一样,从小就把他们送进学堂,十四五岁都中了秀才,又分别给他们娶了媳妇,不到一年就有了孙子,窦家此时三世同堂,一家人是家慈子孝,过的和和美美。时光冉冉犹如白驹过隙,眼看着窦老头已过古稀之年,年龄也越来越大,黄氏也先于窦谦而去,两个儿子商量了一下也该考虑他身后之事了。有一天两人约好,对父亲小心说道:“您为别人选择吉地那么多,现在是不是该为您百年之后选一块风水宝地了?”结果窦老头听了之后微微一笑,并不回答。两个儿子面面相觑,不知道父亲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后来又问了几次,每次老头都笑而不答,两个儿子一见如此也就再也不敢多问。这年秋天,老头得了风寒,延医服药都无济于事,眼看着病情越来越重已经卧床不起了,两个儿子一看这次估计熬不住了,于是趁着父亲还有一口气,又问起来。窦老头这才对两个儿子说道:“其实我早已经找到了。”两个儿子就问地在哪里,老头几次欲言又止,儿子们也不知父亲有什么顾虑,数次叩头请问,几次请求之下老头才对他们道:“这块地其实就在我住的这间屋里,我之所以一直不说,是怕你们不能遵照我的遗命执行啊。”两个儿子又叩头不已,流着眼泪说道:“父亲大人所说的话我们怎么敢不遵照呢?”于是窦老头这才说道:“既是如此,我就与你们说明,这块宝地就在我的床下,我死后不要用棺椁埋葬,你们在床下挖地八尺,不能多也不能少,将我头上脚下面向东的倒埋下去,埋的时候身上不能着寸丝半缕,须要裸葬,下葬之后,你们所有人等都不能出门,将此门紧锁,七七四十九日之后方能开锁出门。如果能遵从我的话,就可以用这块地,要是不能的话,千万不要用这块地,在外面随便找一个地方将我埋葬就行了。”两个儿子听了此番话后大为诧异,但是父亲既然说了,只好叩头表示一定遵照父亲的话来做。窦老头看着两个儿子,脸上尚有一丝犹豫之色,于是不再说话。过得两日,窦老头油尽灯枯,驾鹤西去了。全家都悲痛万分,两个儿子更是痛哭流涕不能自已。待得哭完,商量下葬事宜。过去讲究厚葬,越是孝顺丧礼就要办的越隆重,虽然自己的父亲临终之前提出的要求儿子们都答应执行,但是想想这个要求实在是有点匪夷所思,特别是还要裸葬更是让他们百思不得其解。其中一个儿子就说:“父亲虽然遗命如此,但是裸葬还要倒植,作为儿子实在是于心不忍,不如我们变通一下,用布帛将尸体包裹,正立着放入地下,其他的都按他要求的就行了。”另一个儿子一听也同意了,于是就依法而行把窦老头放了进去。一家大小准备好五十天的粮食和生活用品,锁上大门,谢绝见客。这样一直到了第四十八天,窦老头的妻弟黄大从开封到甘肃去办事,路经长安就顺道来探望窦老头。结果到得门口一看大门紧锁,于是就敲起门来。两个儿子就问是谁,黄大就回答是来看望窦老头了。结果一个儿子听得是舅舅来了,急忙说道,实在对不起,我家父亲已经仙去了,我们遵照他的遗命,不敢开门迎客,请舅舅见谅。”黄大大惊,于是就详细询问,两个儿子就隔着门板告知了老头的遗命。黄大一听,又惊又怒,惊的是居然还有这样的下葬方式,简直是闻所未闻,怒的是这样是对窦老头的大不敬他两个儿子也敢这么做?莫不是还有别的原因不成?于是黄大拍着门板,怒不可遏道:“你们的父亲病故你们不通知亲友,这是你们的第一宗大罪,不以礼制厚葬你们的父亲,这是第二宗大罪,天下岂有你们这样忤逆不孝的儿子,难不成是你们有什么异谋不成?赶紧给我开门,否则我就去告知官府了。”两个儿子百般给舅舅解释都无济于事,黄大就是不信,无奈之下,他们只好开门迎客。进来免不了一阵寒暄,百般解释,两个儿子先是给舅舅赔罪不已,然后儿媳孙子都证明所言非妄,黄大这才将信将疑,于是一家人杀鸡煮茶,招待黄大,酒足饭饱之后,安排在偏厢休息了。待得这天夜里,马上就要满七七四十九日了,三更时分,突然狂风大作,月色惨淡,几人都被风声惊醒,从窗外看去忽觉外面一片明亮之色,大惊之下披衣出视,看见原来是埋葬窦老头的房子屋顶之上出现了几股五颜六色的气体,环绕着整个屋子,袅袅不绝。几人马上想到窦老头的宝地是不是有什么异常,正准备破门而入,忽听天空雷声轰轰,只见一道闪电夺目惊心,划破长空从屋顶击入屋内,瞬间众人只听轰的一声,感到一阵地动山摇,之后就倒在地上,一时之间昏迷过去没了知觉。待得片刻,几人慢慢醒转过来,只见窦老头生前所居之屋的房顶已经给出现了一个大窟窿,瓦片四散,两个儿子大为惊恐,站起身来抢入屋内,只见原本埋葬他们父亲的地方已经出现了一个大坑,窦老头的尸身已然挺立在坑中,只是全身都像是长出了鱼的鳞甲,头上也出现了两个小犄角,只是眼睛依然紧闭,身上的布帛已经被闪电击的有如渔网一般将它紧紧包裹,尸身也一片焦黑。黄大此时也进入屋内,一见此景非常惊惧,这莫不是窦老头即将龙化不成?两个儿子眼见此景也后悔不已,正在此时,只听空中雷声大作,几道闪电迅击而下,正中尸身,瞬间窦老头的尸体就灰飞烟灭了。两个儿子反应过来不由嚎啕大哭,这才明白父亲临死之前所说的遗嘱是什么意思,可是此时已经来不及了。悲恸之下,和舅舅一起收拾了几件父亲生前的衣物,在外面找了块地建了一个衣冠冢。只是自此以后,窦家家道日渐中落,子孙凋零。据说这是因为窦老头生前发现这块宝地之后有了非分之想,虽然他的堪舆术很精,但是最终还是害了自己。

一 龟害

道光年间,江苏扬州有一户人家,主人名叫王辉,年约三十余岁,日常在外做些贩卖的生意,家道也算小康。平时王辉在外的时候,妻子张氏就在家中料理家务,家里不仅喂了五头小猪,还养了十几只鸡鸭。这一年阳春三月,张氏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先是家中所养的猪莫名其妙的丢了一头,然后隔三差五的就丢一只鸡或者一只鸭子,张氏在附近四处找寻连个踪影都没见,也不知是自己跑出去了还是被人偷走了。结果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家中所养的这些动物就没了一半。夫妻俩也不知是怎么回事,都为此忧虑不已。有一天早晨,王辉正在院内浇花,忽听外面有人敲门,王辉上前打开门一看,原来门外站着一个四十左右的乞丐,一身衣服破破烂烂,左手执碗右手拿棍,一看就是上门乞讨的。王辉这两天因为家中的家禽不停丢失心情本就不好,此时一见便不耐烦的对乞丐说道:“去去去,我家没有多余的钱!”乞丐一听,不仅并不离开,反而不停的四处打量着他的院子,王辉正待张口呵斥,忽听乞丐对他说道:“你家所养的家畜是不是经常丢失?”王辉乍听此言心中不由一惊,当下对乞丐道:“确实如你所言。不过这事情你怎么知道的?”乞丐冷冷一笑道:“我看你家即将大祸临头了。若不及早找出祸患的根由,以后连人都保不住,何况是动物呢。”王辉听罢,不由心中又惊又怕,连忙问乞丐道:“不知道你有什么办法能化解祸患吗?”乞丐说道:“这是妖物作祟的原因,不过我还不知道它的伎俩如何,要先试一下才知道。不过如果能成功,你要给我十千钱做酒资,不成功的话你也不能怪我。”王辉一听连忙点头应允。于是乞丐便让王辉带他去家中四处查看,等到进了厨房的时候,乞丐忽然在一个水瓮前停下了脚步,将水瓮看了很久,对王辉说道:“应该是在这里了。”当下便让张氏去集市上买回一方猪肉,在锅中煮个半熟,然后穿在铁钩上放在水瓮旁,再将铁钩系上绳子,将绳子一头牢牢的绑在柱子上。一切布置妥当之后,两人悄悄躲在柱子后面窥视。过不多时,果见一物从水瓮下面钻出,闻见肉香张口便咬,结果被铁钩将嘴钩住,疼痛难忍,想逃回去无奈铁钩又被绳子牢牢拴住,一时仓促间不能脱身。乞丐见状赶紧从柱后出来,两步上前将此物用绳子捆住,让王辉过来看。王辉一看,只见此物长的像壁虎一样,约有两尺多长。乞丐对他说道:“此物既是退壳龟,你幸亏遇见了我,它此时修为不够不能变化,我尚能制服,倘若再过几年便能变化食人,那就不是人力可以制服的了,到那时你家恐怕也就没有活口了。”王辉听罢大惊失色,仔细一想,前些年家里是养了一只大龟,但是几年前就不见了,也一直没找到,难道此物即是那只乌龟所化?想至此处便去问乞丐,乞丐听罢对他说道:“正是此物啊。我估计它的壳还在家中应该能找的到。”于是两人便在家中四处找寻,果然在猫洞中找到了一个龟壳,想是因为当时乌龟偶入洞中,洞狭壳宽,乌龟猛力前冲,壳就掉落了下来,以至于变成现在的样子。乞丐指着龟壳对王辉说道:“此物是化骨妙药,若有痈疮腐骨,一用见效,最是灵验,你可要将它藏好啊。”接着着找来一把锋利的菜刀,将这只退壳龟拿至门外剁为肉泥,将所有的血肉小心的放在瓦罐里,将地面的血迹都刮掉,让后把瓦罐埋在地里。做完这一切乞丐笑着对王辉说道:“我帮你料理干净,从此以后你可以高枕无忧了。”王辉大喜,赶紧让张氏沽酒做饭款待乞丐,然后拿出十千钱交给乞丐作为酬谢,乞丐于是告辞离去。

第二年夏天,王辉家来了一个客人,晚上睡觉的时候因为酷热难耐,便将门板取下放在地下当床。第二天王辉起床一看,院中客人居然化成了一滩清水,只有头发还在。王辉大惊,赶紧去告诉了官府。官府来人一看,这事情实在太过诡异,王辉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于是便怀疑是王辉图财害命,将他锁在狱中仔细拷问。王辉这一坐就是半年多,张氏四处打点,家中财物也为之荡尽了。有一天,以前的那个乞丐偶尔又路过他家,想进来看看他,结果一看之下才知王辉吃了官司,已经关在狱中半年多了。乞丐向张氏仔细问清缘由,忽然自己扇着自己的脸说道:“这都是我的过错啊。”原来他当初杀退壳龟的时候,曾经有几点血迹溅在门板上,当时以为不足为患,所以就没有处理,没想到最终害了王家的客人。于是乞丐便自己去官府替王辉鸣冤,将鸡犬放在门板的血迹之上,结果鸡犬的身体全部都化作了清水。至此方真相大白,王辉这才被官府放出了监狱,但是从此家道中落,日渐贫困了。

二 金竹寺

大明天启年间,安徽安庆府有一个人名叫萧灵威,此人年方二十,身材魁梧健壮有力,从小就仰慕鲁仲连郭解这样的侠客,所以一直以他们为榜样,好于行侠仗义打抱不平,以致经常为一些睚眦小事生起仇怨,后来因为树立的仇家太多,好几次都险遭毒手丢了性命,不得已只好销声匿迹远走他乡四处流浪,在外漂泊已经两年多了。有一天晚上月上枝头,他从客栈中外出散步,偶然经过一间茅屋,忽听一阵女子的哭泣声从屋内传出,萧灵威听这声音哭的异常凄惨,不仅动了恻隐之心,于是便进屋内探询。结果进屋一看,原来是母女两人正坐在灯下哭泣不已,看见有一个陌生人进来便停止了哭泣,满脸惊讶之色。萧灵威就询问母女俩为什么哭得如此凄惨,一问之下才知道,原来这家男主人早逝,只剩下寡母白氏和一个年方二八的女儿泱泱相依为命。这茅舍的西边住着一个当地的恶霸无赖名字叫魏虎,素来仗着家中有钱为非作歹鱼肉百姓,早在一年前他就对如花似玉清秀可人的泱泱垂涎三尺,几次托人做媒想把她纳为小妾,但是因为母女两人素来厌恶他的行为所以都坚决不答应,结果几次说媒都吃了闭门羹,魏虎便恼羞成怒,欺负她们母女没有倚靠软弱可欺,便想上门强娶女儿。母女俩知道后悲愤不已,但是因为她们在此地举目无亲无依无靠,想要告官但是官府也被魏虎买通装聋作哑,无可奈何之下泱泱便几次想自尽,多亏白氏发现的早才没有死成。此刻这魏虎已经选定了吉日并放出话来,等到了那一天就要来上门强抢。母女俩听说后无计可施,唯有每天相对哭泣以泪洗面而已。萧灵威一听心中大怒,当下一言不发转身便出了房门,回到自己下榻的客栈,从包袱中拿出一把锋利的匕首放在袖中,向店主人打听清楚了魏虎的居所和长相,然后趁着月色就出了客栈,向着魏虎家奔去。等到了他家,发现这是一个深宅大院,光院墙就有两丈多高。萧灵威自小就身手敏捷,当即纵身一跃跳上墙头,再登着院墙跃上屋顶,轻手轻脚的踩着瓦片向灯光最多的阁楼走去,一路没发出一点声音。等到了那间屋向下一看,发现屋内灯火通明,一个面目丑陋狰狞的虬须大汉正坐在绣阁中,怀里还搂着一个浓妆艳抹的女子正在和几个客人喝酒。只听几个客人笑道:“东头的那个美人还在假惺惺的哭,等到过两天到了你的销金帐中睡上一晚尝了滋味,只怕以后赶她她也不会走。”虬须汉听罢大笑道:“若是她还执迷不悟,就把她关在冰窖之中活活冻死。”客人又说道:“魏郎应该怜香惜玉才是,何必非要说这样的话吓人家小姑娘呢?”虬须汉听罢并不说话,只是大笑不已。萧灵威在屋顶上听的真切,胸中怒火熊熊,当即从袖中将匕首拿在手中,从屋顶纵身跃下,直奔魏虎而去。魏虎和几个客人正喝的醉意浓浓,冷不防一个人从天而降,都吓了一跳,魏虎更是瞠目结舌不知所以,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萧灵威上前一刀便捅进了他的胸膛,当即就让他见了阎王。魏虎怀中的艳姬一看这血淋淋的一幕不由惊叫一声晕了过去,几个客人见状也惊恐万分,张皇失措的起身想跑。萧灵威将匕首从魏虎胸中拔出,大喝一声冲上前去,一刀一个登时将几人全部了结。此时外面的三个仆人听得声音有异先后冲了进来,萧灵威守在门口又连杀了两个,只有第三个眼见形势不对转身逃走了。萧灵威转头一看,见几案上还有一壶酒,于是拿起酒杯连饮三大杯,随即用手指蘸着魏虎的血在墙上写下“杀人者萧灵威也”这六个血字,写完仍然跳上屋顶沿墙而出。此时正所谓月黑风高,四处昏暗一片,萧灵威正不知往何处去,忽看前面百余步外似有一团模模糊糊的亮光,仔细一看像是一个身着白衣的人挑着一盏灯笼在前面走着,于是他便跟在灯笼后健步如飞。等到天快亮时候,他看看四周发现居然已经到了五百里之外,再寻找白衣人却发现已经没了踪影,唯独剩下那盏灯笼还在荒草间扔着,火焰一闪一闪的似乎马上就要熄灭。于是萧灵威便满腹狐疑的上前查看,结果到了近前一看,这哪是什么灯笼,分明是一锭银子落在草丛中,萧灵威俯身将银子拾起,用手掂掂估计有四十两之重,心中虽疑惑万分,但是此时身上也无钱财,暂且先留下以充资斧。于是便将银子收入怀中,在附近随便找了个客栈住了下来。

过了数日,萧灵威便听所住的商旅说起自己杀人之事,他感觉风声日紧,害怕被当地的捕快查到自己的踪迹,于是赶紧换了装束易名过了长江。在路上他听说浙江的天竺山菩萨最灵验,便想着去天竺山焚香忏悔。一路风尘仆仆,上得山来焚香完毕便在寺中住下,白日在神像前默默发愿悔改,请求神灵庇佑,以后每天都诵经打坐,非常虔诚。偶然一日他打坐完毕在山间散步,忽然发现半山腰的壁上有一个石洞,进得洞中便看见一个白须及胸的老和尚正在闭目打坐,老和尚听得有人进来,双目微睁,突然大声向他喝道:“富豪强娶,关你什么事?”萧灵威一听心中大惊,有如一盆冰水从头浇下,心中浮起的第一个想法就是杀了这个老和尚灭口。正欲从袖中取出匕首,老和尚又喝道:“咄!白衣持灯接引你,难道还想与我为仇吗?”萧灵威一听又害怕又感激,不禁拜服于地道:“弟子知罪了,大菩萨法力深厚,定然能解我的灾难。”老和尚看着他缓缓说道:“此处不是你的容身之地,我这有一封信,你拿去交给扬州金竹寺的铁方丈,在他那藏身三日,自然就能逢凶化吉解除灾难。”说毕从袖中拿出一封信交给萧灵威道:“速去,不要回头。”萧灵威将信接过小心的装在怀中,又跪下恭恭敬敬的磕了数十个头,这才转身而出,当即回寺中收拾好行李,下山渡江向扬州而去。这一路又走了十余日,待得到了扬州,向当地人四处打听,均说没有听说过此地有这个寺庙,萧灵威心中不禁觉得非常奇怪,一连数日忧虑不已,他也不敢住在扬州城中,只敢在附近乡村农家之中借宿。一天晚上他在东关浮桥之上散步,忽见一个僧人背着包袱从对面而来,前面还有一个幼僧打着灯笼在引路,走到近前一看,灯笼上写着四个大字:金竹禅院。萧灵威心中一震,正待细看,灯笼已经飘忽东去了,他赶紧跟着灯笼追了上去,一直追了四五里地,才追到灯笼跟前,此时向四周一看,不知不觉已经进入了山中了。僧人见有人追至,转身问道:“不知施主为什么要追我们?”萧灵威此时追的是疲惫不堪,一边喘气一边将信从怀中拿出交给了僧人,僧人接过信就着灯笼下一看,笑着说道:“我当是谁,原来是白衣豁棘尊者。居士既然不辞劳苦前来送信,当随我来。”于是自己在前引路让萧灵威跟在身后,三人不多一会就走到了一片丛林之中,此时月色昏黄,周围的钟楼经阁隐约可见,附近司夜巡逻的打着梆子唱着佛歌,声音凄凉瘆人心肺。来至一间巍峨的阁楼前,僧人进去向方丈禀告,让萧灵威在外等候片刻。过了一会,僧人出来说方丈已经入定了,他将信件放在案几之上,先带萧灵威去客房休息,等到明日再说。于是命幼僧将他带到一间不大的房中,只见房中纤尘不染雅洁无比,不多一会小沙弥端上宵夜,虽是素菜白粥但也做的非常精致。等到第二天起来,却没听方丈召见,萧灵威起床四处转转,发现这寺中往来的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比起天竺山的比丘士女好似有些不同。住到第三日夜里,他睡的正香甜,忽听大殿方向传来一阵撞钟木鱼之声,好像在开大道场一般,于是悄悄起身穿好衣服,准备前去观看。等到了正殿前,却听到大殿突然沉寂了下来,周围一点声音都没有。萧灵威从殿门向内看去,只见大殿之上灯火辉煌,所有佛像荡然无存,只有很多善男信女赤身裸体的躺在地下正行云雨之事,一时间浪声淫语不绝于耳,萧灵威一见大骇,不知此寺居然有如此苟且之事,继之大怒,不禁大喝一声道:“如此昏昏,成何体统!”忽听背后一人大声说道:“咄!六合之中,六合之外,六合所成,男欢女爱,俗子无知,大声惊怪!”萧灵威耳听背后有人说话,不由大吃一惊,待得转身一看,只见说这话的是一个身着紫色僧袍的老和尚,只见他身材枯瘦面如满月,脸上一双小眼精光闪烁,先前的那个引路僧人侍立在一旁,对他说道:“这就是铁方丈,萧居士可以稽首为礼!”萧灵威听罢,虽然心中怒气未消,但是身体却好似不听使唤,双膝一软便跪了下去。方丈伸手将他挽起,一起来到所居室中,问了一下他是如何在天竺山遇见老和尚的,萧灵威不敢隐瞒,一五一十的告诉了铁方丈。铁方丈问毕,对他说道:“刚才你在大殿所见,只是佛家的幻景罢了。所谓智者见之,大彻大悟,愚者见之,可兴可起,不必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说完便让引路僧人带他离开。出来路过大殿的时候,萧灵威却发现大殿之上并无方才所见众人,唯有三尊佛像和一盏长明灯而已。等回到客房之中,忽听窗外鸡鸣,引路僧对他说道:“奉方丈法旨送你离开。”说完用手采摘了一从竹叶交给他,对他说:“以此作为礼物来送给你。”萧灵威不明所以,只好收下放在袖中。引路僧将他送出门外便转身回去,萧灵威定睛一看,这回去的路和来时的迥然不同,他在林中跌跌撞撞走了小半个时辰差点迷路,一直到天大亮才找到山路下了山。将袖中竹叶拿出一看已经掉了一半,剩下的一半金光闪耀,居然全是金竹叶。等到进了扬州城一问路人,方知居然已经过了三年了,而他却记得只在寺中住了三天罢了。他心中连呼奇怪,可是也不明所以,一时也不知该到何处去,思来想去便将袖中金叶子换了钱,买了货物做起贩卖生意,接过不到一年就赚了不少钱,于是在扬州买了房子定居下来,日子也变得越来越好过。这一日他正走在路上,忽然一个女乞丐带着女儿从对面走来,待得走近一见萧灵威便低呼一声,普通一下就和女儿一起跪在了他的面前,口中说道:“不想恩公尚在世间啊。”萧灵威见状不由大吃一惊,待得仔细一看,原来即是当年所救的那一对母女,当下又惊又喜,将母女二人带入家中仔细询问,白氏说道:“当年魏虎被你杀了之后,他的儿子告了官府,官府派人四处捉拿,抓住了一个和你长的一样的人,将他在法场上斩杀了,结果头刚落地尸首就不见了。我感激你的恩德偷偷将头盗出准备埋葬,没想到刚刚动土,那头颅也变成了荷花灯,将我吓了一跳,至今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后来我怕魏家株连于我们,所以就带上女儿逃了出来,一路乞讨至此已经三年了。”萧灵威听后也觉得很奇怪,于是便告知了自己这三年的一切事情。母女二人听罢更加感到诧异,都觉得是遇见了神仙。此刻萧灵威见母女二人可怜,便将她们收留了下来,这母亲感念萧灵威的恩德,和女儿一商量便让她嫁给了萧灵威做妻子,自成亲后夫妇俩举案齐眉相敬如宾,恩爱异常。每次萧灵威想要发怒的时候,他妻子就在一旁低声说道:“金竹寺。”这三字犹如灵丹妙药,萧灵威一听便转怒为笑,终身再无莽撞之事。

三 何首乌

光绪年间,陕西关中有一张姓人家,这家只有四口人,老夫妻俩和儿子儿媳。父子两人都是诸生(明清时期经考试录取而进入府、州、县各级学校学习的生员),因为家贫都在城中富人家教学,所以一个月也难回几次家。家中只剩婆媳二人,日常便习作女工纺纱织布度日,每天鸡鸣就起,一直要辛苦到深夜才能休息。这年秋天的一个夜晚,俩人正在屋里纺纱,忽听门外院中似乎隐隐约约有小孩的嬉闹声,婆媳二人都觉得很诧异,于是便打开房门出外查看,此时月色如水,将庭院照的雪亮,只见院中空无一人,而嬉笑声也转瞬即消。婆媳俩互相看看,均是满脸惊讶之色,若说是听错了吧,可是不可能二人都听错,若是没听错吧,这院中却什么人都没有。当下满腹狐疑的回到屋里继续纺纱。过了半个时辰,两人又同时听见院中传来小孩的嬉笑声,这次的声音和刚才所听见的一样,俩人支起耳朵听了半响,确定无疑之后又起身又将房门打开,结果这次和刚才一样,房门刚一打开院中就寂然无声了,出去一看还是不见人影。婆媳俩觉得更加奇怪,于是一起在院中四处察看,结果看来看去也没发现什么异常,俩人也不明所以,只好回到屋里关上房门心不在焉的继续劳作。过了不多一会,门外又传来孩童的声音,这次俩人没有急于出去,媳妇听了一会,忽然眉头一皱计上心头,趴在婆婆的耳朵边悄悄说道:“你继续纺纱,我到窗户边从窗缝里看看外面到底是怎么回事。”婆婆听罢便点了点头,手上不停继续纺纱,而媳妇却轻轻起身,蹑手蹑脚的走到窗前从两扇窗之间的缝隙中向外看去,只见在皎洁的月光下,两个赤身裸体的幼童正在院中嬉戏,这两个孩子身长不满一尺,其中一个还扎着小辫,似乎是一男一女。两人先是携手到院中对着月亮拜了几拜,然后便互相追逐嬉戏起来。媳妇看着大为讶异,又悄悄的走回来将所见的一切给婆婆说了。婆婆听罢先是诧异,然后满脸忧虑之色,对媳妇说道:“我看这恐怕是什么妖孽的子孙吧,我们两人都是弱质女子,家中又无男人,还是不要去招惹他们,免得被其祸害。我听说见怪不怪,其怪自败,我们就当没看见罢了。”媳妇听婆婆这样说心中也感到害怕,觉得婆婆说得很对,于是便坐下和婆婆继续纺织,一时之间两人都有些心神不定。好在过了不多一会,忽听院中寂然一片,再无嬉闹之声,婆媳二人心知两个幼童定然已经离去,这才松一口气放下心来,收拾了东西早早睡了。自此之后每天晚上两人在屋里劳作的时候就会听见外面幼童的追逐嬉笑之声,两人也不敢出去,只是将房门关紧,自顾自的纺纱织布,就像没听见一样,久而久之便习以为常了。过了半个多月,一天有一个亲戚登门来看望婆媳俩,这位亲戚是一个精通医术的老大夫,婆媳俩一边烧水煮茶一边和他聊着家常,聊着聊着,婆婆就把这段时间所见到的怪异之事告诉了亲戚,想问问他会不会有什么祸害。亲戚听完,向婆媳二人详细询问了两个幼童的模样,然后对他们说道:“若是住宅有妖孽,你们最近这段时间定然不能安居,此幼童以我所知必然是灵药所变,要是你们能得到它蒸了吃掉,可以成地仙啊。”媳妇一听便笑道:“它们一听见人声就跑的无影无踪了,怎么能抓得住呢。”亲戚又道:“这也不是什么难事,我听说稻米是天地正气所结,能压宝藏。若能由将窗户打开一点缝隙把米扔在它们身上,它们就跑不掉了,定然可以得到灵药。”婆媳两人听了深信不疑,等亲戚告辞离去,媳妇先走到院中平时两幼童嬉戏之处,再丈量了一下此地到窗户的距离,大约有一丈多远,估计就算用手扔米也未必能中。进屋给婆婆一说,婆婆给出了一个主意,让截取一段竹筒,将米放入筒中,用一根筷子包着布从后插入筒中作为活塞,推动米从前面激射而出,这样至少可以射两丈远,于是媳妇每天白天就在窗前用竹筒练习射米,几天后便手法熟练百发百中了。等到一天晚上一切就绪,媳妇早早便躲在窗后将竹筒放在窗台上,待两个幼童携手自墙角出来拜月的时候将米推射出去,果然一击而中,只见两个孩子瞬间都倒下一动不动了。媳妇赶紧将门打开,几步上前将两个孩子抓在手里,只觉入手僵硬有如木头,急忙让婆婆将烛火拿过来,待得在烛光下一看,原来这是两个长得类似幼童的植物,眉目如画气郁芬芳,就像木雕一样。婆媳二人大喜,于是商量着第二天早晨做饭的时候用铁锅蒸了吃掉。第二天早晨两人做饭的时候把这灵药放了进去蒸,结果蒸了第一次还是硬的,无法咬动,于是将水换掉又放进锅里蒸,这样一连蒸了六次,灵药才变的绵软可食。婆媳二人各自取了一个吃了下去,只觉入口香甜鲜美异常,不吃饭就饱了,而且一天都不想再吃饭。等晚上睡了一觉,到第二天早晨两人都不能起身,连动都动不了了。等到中午,周围的邻居他家门还没开,寻思着往日早早便见婆媳两人开门做事,今日如何此时还没开门,于是上前敲门,半天也没听见院中有什么动静,心中害怕是不是遇到什么不测,于是叫来旁人翻墙进去查看。没想到一进屋门便发现婆媳俩都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脸上和身上都浮肿起来,眉开口张就是不能说话。邻居大吃一惊,不知她们得了什么疾病,于是赶紧去城中将他们的丈夫叫回来,结果这父子两回来一看既不知道是什么病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急忙去请那个亲戚过来诊视。亲戚急匆匆的赶来一看便笑着对众人说道:“这不是病,前几日我曾经给她们说过成形何首乌的抓捕之法,看来她们肯定是抓来食用了。不过她们不知道这灵药需九蒸九晒方能食用,而且还要避忌铁器,所以才会中毒。”于是便开了几剂解毒开通的药方让父子两人去抓药熬制,再给婆媳二人灌下,如此一连七日,两人浮肿才消,言行也都自如了,众人问她们缘由,果然和那个亲戚说的一样。此后婆媳二人身体强健胜过以前,几月不思饮食。婆婆本年已周甲,结果头发由白转黑,脱落的牙齿也重新生长出来,而媳妇年已四旬,不仅身强体健,皮肤也变的犹如少女一般润泽,还一连生了几个孩子,两人都活了一百多数,最后无疾而终。

注:何首乌,又名能嗣,药中仙品。多产于深山之中,也偶有产于城市,若其根成人形,则是得人之精气的原因。然而具人形的必然通灵,所以一般人不能得到,这也是古来相传已久的。

四 神枪

明正德年间,安徽太平府的大圣庙前,住着一对父子。父亲年约五旬,姓戈名辽,其子二十多岁,名曰继辽。这继辽的母亲前些年病故,父亲一直鳏居,而戈家向来贫困所以继辽至今也是单身未娶。这父子两人善于使用火枪,所以日常就在湖边去猎杀点水鸟野兔之类的拿到集市换点柴米,这附近的人都知道他们枪法精准用枪如神,称呼他们为大小戈,有熟悉的人劝他们不如去从军入伍混口饭吃,但是父子俩嫌军营生活约束没有现在悠闲自由,都不愿意去。有一天傍晚两人趁着夕阳各自扛着一把火枪去湖边打猎,不多一会就猎杀了几只水鸟和一只野兔,父子二人将各自打到的猎物用枪管挂着扛在肩上准备回家。路过宝积山下的时候,忽见官兵十数人抓住了一个贩卖私盐的小商贩,正将他打倒在地踢的死去活来,商贩一边在地下翻滚一边哭喊着求饶,为首的数个官兵仍不罢休,一边嘴里骂骂咧咧一边继续拳打脚踢。商贩的妻女站在一旁又急又怕,哭着将自己头上插的银簪和耳上挂的耳环取下献给官兵,想用这些来帮商贩赎罪,只见一个脸色狞恶的军官收下这些东西,将手一挥止住了殴打,但是还是用铁链拴在商贩的脖子上要牵着他走,商贩的妻女一见跟在后面更是大哭不已,旁边还有两个七八岁的幼儿见父亲被抓,更是嚎啕大哭,在地下不停打滚,几次都险些翻入旁边湍急的河流中。戈辽见状心中不忍,赶上前去对军官说道:“不知大人要将他带到何处去?”军官一脸不耐烦的说道:“我要捉他去官府。”戈辽又问道:“不知此人有何罪?”军官脸色一沉道:“他违抗朝廷禁令私自贩盐,这罪还不大吗?”戈辽一听,嘿嘿一笑说道:“我还当有什么大罪呢,一个平民老百姓肩挑步担,一路起早贪黑含辛茹苦方能赚点蝇头小利,这能算盐枭吗?那些富商巨贾,仗着有钱有势,公然贩卖私盐,那才叫盐枭,你们怎么不去抓他们呢?”军官一听勃然大怒,对他喝道:“你为什么如此袒护于他,莫非你也是和他一伙的?”戈辽心中气愤不已,也大声回道:“是又如何?”军官叫道:“那我就把你也抓走将你双腿打断,看你还敢饶舌。”说毕便从怀中摸出一根黑色的绳索准备来套他。继辽一看不好,赶紧上前好言相劝,说道自己的父亲愚钝无知,还望大人海涵,不要和他一般见识,戈辽却站在一旁不发一言,两眼望天似乎不闻不见。军官一见更是暴跳如雷,不顾继辽苦苦相求,不仅不听反而上前两步扇了继辽一个耳光,然后指挥几个士卒一起上前将他围在中间拳打脚踢。戈辽见儿子被打的口鼻流血,心中大怒,伸手便将火枪从背上取下,对着军官就是一枪,只听轰然一声,那军官胸口上溅出一朵血花,随即仰面朝天倒了下去。众人还没反应过来,戈辽又是一枪将一个正在殴打继辽的一个士卒击倒,继辽一见父亲开枪,心知闯了大祸,但是此时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当即也从背后取下枪来,瞬间青烟冒起火舌喷出,登时又有两个士卒见了阎王。此时这伙官兵才反应过来,眼见父子二人枪法如此犀利,心中大为恐惧,发一声喊便争先恐后的跑了个干净,唯恐父子再追来射杀。两人见官兵如作鸟兽散,也不去追赶,转头对商贩说道:“你们夫妻二人带上行李孩子,赶紧找船渡河而去,千万不可停留。”商贩拉着全家人跪下给他们磕头不已,二人挥手让他们莫要耽搁赶紧离去。眼见这一家人的背影远去,戈辽回头对儿子说道:“这次我们闯下天大的祸事了,不过好男儿敢作敢当,绝不牵连旁人,我们此刻就去官府自首。”继辽和他父亲一样也是血性男儿,此时听罢父亲的话更无他言,于是两人一起来到官府自首。这官府的官员和营卒本就是巨商富贾的走狗鹰犬,听说父子二人打死了他们的同伙,一个个兔死狐悲均是愤恨不已,眼见两人前来自首送上门来,马上将二人五花大绑钉上脚镣关在狱中。过了几日给定了个袒护土匪暴力拒捕的罪名报了上去,准备待朝廷复核完毕即秋后处斩。继辽心中不服,上书辩解说杀人的只是自己,和老父无关,愿意一人受死,官府正恨他们,巴不得两人早死,哪能容他辩解,这一纸辨书呈上犹如石沉大海再无声息。父子二人心知此次难逃一死,也就不再申辩,每日在狱中等死而已。话分两头,再说那商贩逃走之后,携带一家大小在江边租了一条小舟隐匿了下来。这商贩姓马名义,过得几天风声过去就悄悄渡江打探消息,听说戈家父子被下了大狱定了个秋后处斩,心中惊惧万分,回来和妻子刘氏一说,两人不由抱头痛哭,哭毕默默祈求山神,愿意代其一死。然后又让大女儿琳琳装作是戈辽的女儿去狱中给父子两人送饭。戈家父子在狱中受尽欺凌,因为没有亲戚送饭所以只好吃牢狱的剩菜嗖饭,就这还是饱一顿饥一顿,忽听狱卒说女儿来给送饭,心中不由感到诧异,待马琳进来两人一看方知是那日所救商贩之女,均是又惊又喜。马琳上前将饭交给继辽,悄悄对他们说道:“我来的时候父母让我转达给你们一句话,若你们有所不测,他们也一定不会独活的。”父子两人听后大为感动,连忙摇头示意此举万万不可。待他二人吃完,马琳收拾好碗筷这才在狱卒的催促下走出狱门,准备渡江而回。此时已是二更时分,夜色昏黑,马义夫妻俩正坐在船头等女儿回来,忽见江中升起一团亮光,像是月光一样明亮,夫妻二人不觉看的呆了,正痴望间,只听嗖的一声,这一团光亮分散开来,像千万颗闪光的琉璃球一样四处飞舞,又看了片刻,忽然有一片光飞到船舱之中,将整个船舱照的雪亮。夫妻二人大为惊讶,赶紧进舱察看,原来是一棵龙眼大小的珍珠,发着五彩光芒,在夜空中更显的灿烂夺目。夫妻二人知道这是非凡的宝物,急忙将它拾起藏好。过了一会女儿回来,告知了戈家父子在狱中的情形,三人不由唉声叹气悲伤不已。马义又将珍珠拿出来让女儿看,马琳也觉得非常奇怪。待得第二天早晨,马琳上街买菜,听路边两个衙役聊天,说都御使奉圣旨到安徽来巡查,已经到了此地,正准备买一颗上好的珍珠来讨好自己的小妾。马琳站在一旁听罢,心中暗喜道,于是赶紧回船上将这个消息告诉了父母,并让父亲将珍珠交给自己,马义知道女儿的想法,赶紧把珍珠交给了她,马琳将珍珠包好小心放入怀中,哭泣着对父母说道:“女儿不孝,这一走可能要很久才能回来,或许可以救戈家父子也未可知,希望爹娘保重照顾好两个弟弟,千万不要以我为念。”马义老两口也悲伤不已,哭着和她道别,千叮咛万嘱咐让她自己小心,一直将她送过江去才恋恋不舍的回去。马琳到了城中,先找到都御史下榻的驿馆,恳请门人将珍珠献上,这御史姓王,一见此珠圆润无比华光四射,不由心中大喜,赶紧拿给自己的小妾刘氏看,刘氏看后也是非常喜欢爱不释手,连忙让他把卖珠人叫进来细细询问。待得马琳进来,刘氏就问她这珍珠从何而来,马琳低头回答道:“这是小女子家传之宝。”王御史又问这珠欲售多少钱,马琳说道:“小女子情愿分文不要献给大人和夫人。”王御史一听心中大奇,便问她是什么原因,马琳说道:“因父兄出门多年未归,奴家贫困无依,愿为夫人婢女,故此珠一文不取,权当是奴家的进身阶。”刘夫人一听便让马琳抬起头来,只见她明眸皓齿清秀婉丽,一看心中便很喜欢,于是和王御史商量将她留下做了婢女。马琳本就身手麻利,又善于察言观色,凡夫人心中所想她就能马上揣摩出来提前准备好,因此很快便从众婢女中脱颖而出,没过多久就成了刘氏最宠爱的贴身侍女。过了十几日王御史和夫人正在用餐,马琳站在一旁侍奉,席间夫人就对王御史说着马琳有多乖巧能干,一时间对她赞不绝口,王御史听罢大为高兴,就顺口问马琳需要什么奖赏?马琳等了许久就等的这个机会,不待话音落地便快步上前噗通一声跪在御史面前,泣不成声的说道:“奴家父亲是戈辽,兄长戈继辽,都因官司陷在狱中即将性命不保,还望大人能大发慈悲救他们于水火之中,奴家即使粉身碎骨也要报答大人和夫人的大德。”王御史和夫人出其不意,一脸惊愕之色,过了好一会才让马琳起来将事情缘由详细说来。于是马琳便将戈家父子如何打抱不平助他家逃走自己却因此打死官兵自首入狱的事情细细说与他们听。两人听完这才知道是怎么回事,王御史低头思索了一下道:“你父兄的事情,我已经看过案卷了,问题是目前铁证如山不好翻案啊。不过我念你缇萦再生孝心可鉴,明天再去一下府衙,能不能救他们一命就看他们的造化了。”马琳一听喜极而泣,跪下磕头如捣蒜,夫人在旁说道:“若将你父兄救出,你敢背我而去,那我就让大人马上再杀了他们。”马琳忙道:“奴家愿意终身侍奉夫人,断不敢有二心。”

待得第二日,王御史果然早早就去了太平府,太平府的知府听说钦差大人来了赶紧出迎,王御史借口要查阅案件,首先将戈家父子提上堂来,先是详细询问戈辽,然后又翻阅了继辽的辨述状,看完之后故作惊讶道:“这真是一个大孝子啊!”知府见状急忙说道:“这戈家父子凶横无比,杀戮官兵拒捕,不杀不能正国法啊。”御史说道:“我看也罪不致死嘛。”知府一见御史大人如此说,心下马上便明白了,再也不敢多言。于是御史回去就亲自上书,说查戈家父子一案,皆因两人在湖边打猎,隔着芦苇发枪,正中几个巡湖的士兵,实是误杀而非故意杀人,拟将秋后处斩改为充军塞外。奏疏一递上去朝廷就准了,于是便将戈家父子从牢中提出,派了两个衙役押着他们徒步发配到云南充军。经过一个多月的艰苦跋涉,父子二人一路艰辛的来到云南边境,被分配到一个姓熊的将军帐下。熊将军知道二人因枪击获罪,便问他们道:“不知你们的枪法如何啊?”戈辽一笑道:“我虽不敢自夸,但是弹无虚发这四个字还是能做到的。”熊将军半信半疑,便让他们在军械库中自己挑选了两把火枪,然后让他们打靶,两人果然枪法如神百发百中,熊公一见大喜,对他们说道:“没想到你父子枪法如此精良,正有大用。此处西南有一座大山,里面珍禽异兽很多,你们两人去那里打猎,猎得动物便交给我,不仅有赏赐还能给你们记功,累积下来可以早日回家。不过此山深处有毒蟒之类的异兽,千万不要进去,免得白白丢失性命,切记切记。”父子俩一听心中也是欣喜万分,没想到来了此处还能重操旧业,于是便躬身答道:“遵命。”第二天早晨,两人准备好了几天的干粮,扛上枪支就去了山中。等到了那里一看,只见此山峰峦叠嶂蜿蜒起伏,林深茂密郁郁葱葱,父子俩也不敢进的太深,就在外山打猎,好在这外山野兽众多,三天里猎获虎豹之类野兽数只,于是将其带回献给将军,将军一见很是高兴,当即就赏给二人不少钱财和美酒,父子二人也是喜不自胜。自此以后,二人经常去此山打猎,每次猎获回来都有赏赐,一年以后爷俩也积攒了不少钱,平时喝喝小酒吃吃野味倒也悠闲自在,以至于都有点乐不思蜀了。过了一段时间,爷俩在外山打猎打烦了,私下合计着不知这内山到底是什么样子,便想进去看他一看。于是两人便在一天早晨准备好了充足的粮食弹药进入了内山,只见内山峭壁陡立人迹全无,树木粗巨遮天蔽日。两人正在披荆前行,忽闻一阵腥风大作,只见前方的树木纷纷向两边倒下,枝叶四处飞落,原来是一头大象迎面向他们狂奔而来,大象身后几百步外还有一条身长十数丈的大蟒蛇,头似米桶大,粗约两尺多,一双红眼目光闪闪正追着大象,父子两人一见大惊,眼看大象就要奔至跟前,此时又无躲避之处,正待闭目受死,没想到大象见到二人忽然硬生生的停住脚步,接着伏下身子半跪在地下,似乎想请他们搭救。父子俩眼见大象好似并无恶意,此时形势险恶也没有别的办法,于是互相使个眼色便跃上象背,大象见他们上去,似乎甚是喜悦,站起身子准备迈步逃离,忽听身后一阵巨响,原来就刚才这么一耽搁,巨蛇已经追到跟前了,只见它将身子盘起,昂着脑袋吐着红杏,一双眼睛紧盯住他们,似乎马上就要对他们进行攻击。父子二人眼见形势危急,连忙将枪举起瞄准,只听砰砰两声,枪口喷出两道火舌,瞬间正中巨蛇的两只眼睛。原来父子二人经常打猎,知道要射便射动物的要害,此蛇如此巨大,铁砂打在身上就像瘙痒一样,唯有两只眼睛是它最软弱的地方,所以才一起射它的双眼,此时果然一击奏效。只见巨蛇双眼被击盲,便像疯了似地扑了过来,大象惊恐万分,便向前拼命奔跑,戈家父子紧紧伏在象背之上,唯恐摔落下来。眼看前方是一个断崖,大象向旁边一闪,从岔路进入一个山谷中,而巨蛇跟在后面因为双眼已盲不能认路,直接从悬崖之上摔了下去。此时大象才停下脚步伏下身子,让两人从背上下来,然后自己向密林之中奔去。父子俩此时方才松了一口气,向周围看去到处都是树木,地上的灌木草丛有半人高,根本没有路径,只好一边辨别方向一边四处找寻出山的道路。眼看着太阳西斜,好容易才找到了谷口,此时两人筋疲力竭饥渴交加,急于在天黑前找一个落脚的地方。好在行不多时,远远看见谷口有一间房屋,两人心中大喜,走至跟前一看,原是一间庙宇,两人进去一看院中大树参天,庙中却空无一人,连佛像都已不见,看来已经荒弃多时了。此时父子俩已经疲惫万分,于是便在庙中神龛之上拿出随身携带的水和干粮食用。等吃喝完毕天色已经黑了下来,两人便在庙中席地而睡。睡到半夜的时候,忽听院中大树顶上有很大的声响,仔细听去似乎是什么动物的咬嚼之声,接着又听见院中不时落下什么东西,二人不知怎么回事,也不敢出去。等到天亮的时候,两人悄悄出去向树顶张望,只见树枝顶上栖着一只巨大的怪鸟,长着像人的脑袋,身上的羽毛五颜六色,翅膀张起比马车的车盖还大,脚下的爪子还抓着一条巨蛇,正在咬嚼不已,再看院中居然全是巨蛇的骨头,想必这就是昨夜树上落下的东西。父子俩一见大为惊惧,于是悄悄回到庙内,将火枪拿出架好,等到巨鸟食完死蛇准备振翅高飞的时候双枪齐放,正中那巨鸟胸部,只见它怪叫一声,从空中坠落下来,当即毙命。父子大喜,将怪鸟用绳索缚住背在背上,找到出山的道路回到了军营,将怪鸟献给将军,将军一见大为惊喜,当下厚厚犒赏他们,并一再嘱咐他们不要再去内山了。过得几日,父子两人又觉得手痒,于是悄悄准备好东西又进了内山。没想到一到谷口就见上次那只大象等在那里,见到二人又跪在地下请他们上去,二人轻车熟路跳上象背,大象果然又是一路狂奔,将他们背负到一个悬崖之上,又跪下身子让他们下来,用鼻子示意他们躲在旁边的深草丛中,然后就转身离去了。父子二人不知所以,索性躲在草丛中静观其变,过不多时,忽闻一阵腥风四起,两人心下不由嘀咕,莫非又来了一条巨蟒?等了片刻,突见大象在前领着一群虎豹豺狼惊恐万分的狂奔而来,群兽的后面跟着一只怪兽,长着驴一样的脑袋,四肢有如人的手足,还能直立行走,跟在众兽之后紧追不舍,偶有一两只跑的慢的野兽被它追上两口咬死。父子俩等这怪兽走到近前,突发两枪,正中怪物胸口。此物疼痛万分,口中怒吼不已,声音奇大以至于整个山谷都为之震动,暴怒之下它又将附近树木连根拔起四处乱扫,想找到伤它之人。父子两人见状都趴在草丛中屏息静气,唯恐发出一点响动。好在此物受伤极重,胸口血流不止,不到半个时辰便倒在地下一命呜呼了。父子二人眼见怪兽一动不动,这才从草丛中起身出来,将怪兽用绳子拖着带回了军营。将军一见更加惊喜,对他们说道:“你们父子真是神勇异常啊。从此以后就可以不用再去打猎了。”父子俩耳听此言莫名其妙不明所以,将军又道:“现当今皇上喜欢珍奇宝贝,上次打那只巨鸟的翅膀上有天然生成的龙凤纹,夏天蚊蝇不集,可以用作宫扇,而这次猎获的怪兽毛皮极好,可以抵御极度风寒,正好可以用来做御裘。我准备将其献给皇上,顺便把你们的功劳也奏报上去,这样你们也可以获赦回家了。”父子俩一听非常高兴,赶紧跪下叩头称谢,将军挥手让他们起身回营休息去了。过了一个多月,皇帝果然来了圣旨,先是大大褒奖了将军,赏赐甚多,最后不仅将戈辽父子赦免,还把他们升为游记参将,官任原籍。父子二人领旨谢恩,随即收拾东西辞别将军,踏上了回家的路。刚从军营出发了十余里,突然见一群大象奔来,为首的头象用鼻子卷着一根长长的象牙放在地上,似乎是感谢他们的救命之恩。父子俩对头象拜了一拜说道:“感谢你的馈赠,不敢相劳远送,恐怕惊吓到路上行人,还是请回吧。”头象悲鸣三声,带着象群恋恋不舍的离去了。一路上两人早起晚睡好不容易走到四川境内,这天在路上遇见一个高丽商人,那商人一见继辽背上背着的象牙就非常惊讶的说道:“这是万年象齿啊。”于是叫住二人说愿出价一万两白银恳请卖给他,父子俩也觉得背着象牙甚是不便,此刻见商人出价很高,于是便答应了,将象牙卖给了他。等到了安徽境内,父子两人去见巡抚交验文书,一见之下不由惊喜交集,原来这巡抚不是别人,正是他们的救命恩人王御史。原来在前一年王御史已经被皇上任命为安徽巡抚了,父子俩现在即是他的下属。两人感激巡抚的救命之恩,于是献上很多从云南带回的奇珍异宝,巡抚也很高兴,便设宴款待他们。席间酒酣耳热之际巡抚问戈辽道:“你还记得女公子吗?”戈辽一脸茫然,不知这话是什么意思,巡抚大笑,命人将马琳叫出与父子二人相见。三人见面悲喜交集,于是巡抚便代为述说了马琳救他父子的经过,父子两人这才恍然大悟,一时心中感慨万分。巡抚和夫人见继辽至今仍是单身一人,于是将马琳父母也接来,亲自当面主婚嫁给继辽为妻,众人皆大欢喜感恩不尽。后来戈辽辞官不做,继辽被任命为寿春参将,将父亲和妻子及岳父岳母接到府署供养起来,戈辽日常有空,还是背着火枪打打猎,日子过得悠闲自在。马琳在家操持家务,一连生了三个儿子一个女儿,知道的人都说这是因为做了善事的原因啊。

五 活佛

道光十六年的春天,江苏有一个姓孟的书生单身一人出去游玩,有一天将近黄昏,他乘船经过罗塘古镇(今江苏姜堰市),见到岸上阡陌纵横桃红柳绿,一片春意盎然,于是便欣然下船游玩。这一路沿着田间小道边走边看,不由信步走到了一个寺庙前。孟生于是推门而入,却发现前殿并没有人,他心中好奇,便一直从前殿走到后殿,可是殿中除了佛像之外都是空无一人,连一个和尚也看不到。孟生不知所以正待离开,忽然发现后殿的内壁上雕刻着一副木工山水画,这副雕画做工精美,画中人物栩栩如生,实是一件难得的精品。孟生一边赞不绝口,一边伸手去慢慢抚摩这幅雕画,没想到手指抚摩到一个地方的时候,感觉忽然似乎有点活动,孟生觉得有点奇怪,于是便使劲按下去,没想到随着自己的手指用力这个地方便凹陷了下去,似乎是个按钮一样,接着便听扎扎作响,这内壁上居然开了一扇狭窄的小门。孟生大吃一惊,随即向门内看去,只见里面似乎是一间密室,室内灯火辉煌,几个头顶光光的和尚正抱着三四个浓妆艳抹的年轻女子喝酒划拳,此时一见壁门自开,都目不转睛的盯着门外的孟生,一脸惊愕之色。突然其中一个面相狞恶的和尚向他大喝道:“你是什么人?”孟生一见大为惊骇,口中不敢答话,拔脚就跑想要奔出寺外。只听得身后喊声连连,转眼几个和尚便起身从门中追了出来,可怜孟生只不过是一介弱智书生,哪跑得过这几个身材健壮的和尚,还没奔到庙门就被几人追上按倒在地。一个和尚将他嘴捂住,另外几个用绳子将他五花大绑,然后抬回后殿的密室中。进了密室,先前喝问的那个和尚关上门,转头对孟生说道:“你是谁?你怎么会知道这里有密室?”孟生心中惊惧万分,用颤抖的声音答道:“我只是一个穷书生,偶然误打误撞到了此处,实在是什么都不知道。请各位大师恕我无知大发慈悲,我出去绝不会乱说的。”几个僧人一听此言哈哈一笑,接着七嘴八舌的嚷道:“这可是你自寻死路,见到了不该见的东西,难道还想活吗?”其中一个僧人道:“把他掐死算了。”另一个僧人一听摇头道:“掐死还不如将他放入锅中煮了,这样尸首也比较好处理。”孟生在旁一听,全身不禁抖如筛糠,自知撞了和尚们的隐私要被他们灭口,所以此次必死无疑。于是他声泪俱下的对这些和尚乞求道:“小生冒犯了各位大师,自知再无生理,只求你们能广发善心,赐我一个全尸,这样也算功德无量啊。”这时那个相貌狞恶的和尚说道:“我佛慈悲。姑念你刚才是无知,现在说的也可怜,我看还是将来把你当做活佛送你升天吧,这样既满足了你的愿望我们还可以借此大发一笔横财,岂不更好?”其余的几个和尚一听此言都道:“主持此计甚妙。”一边说一边不住的点头。于是主持先指挥众僧将孟生的头发用剃刀剃光,然后再给他饮下哑药让他不能说话,将他幽闭在密室之中,每天给他的饭菜之中不放一点盐粒,逼着几个女子给他喂下去。这样还不到百日,他就变的肥胖无比,而且肌肤白净象女子一般,腰腿无力柔弱的连路都走不动。于是众和尚就在寺外空地上搭建了一个高台,对附近的村民说道三日之后本寺的得道高僧要坐在台上涅槃示寂,用火化来升天。村民一听便一传十十传百的传了开去,最后整个县城的人都知道了此事,到了那一天,老百姓都扶老携幼不远而来,一个个围着木台焚香祈祷,踊跃募捐,一时间寺庙外是人山人海,热闹无比。

当时这县城的县令姓白,听说本邑有这样的奇事,于是也带着几个随从穿着老百姓的衣服前来察看。只见这木台高约三丈,台上坐着一个身材肥硕的年轻僧人,这僧人头上戴着毗卢(毗卢,法身佛的通称)帽,身上披着五彩袈裟,面如满月肌肤白皙,唯独双眼紧闭泪如雨下。台下更有十数个僧人,手执木鱼铜钹,一边敲敲打打一边口中喃喃不已,都是一副虔诚诵经的样子。很多老百姓口中也随之宣着佛号,跪在地下向活佛磕头不已。木台的前后左右都堆放着很多的干柴,只等时间一到就点火引燃送活佛升天。白县令眼见此景,心中不禁有些疑惑,想着这活佛升天为什么泪流不止,难道还有什么尘缘未了吗?想到此处,便先派一个随从去给主持通报道:“本县白大人听说活佛升天非常高兴,还请主持大师先不要急着点火,等他一会先来焚香祝拜之后再送活佛不迟。”这主持平时就听说过本县父母官的威严,此时也不敢违抗,一脸媚笑的说道:“白大人能光临鄙寺,当是增我佛之光,小僧荣幸之至,理应恭候。”于是白县令便火速回到府衙换上官服带上衙役,一路前呼后拥的赶到寺外。这时主持已经带着所有的和尚列队等在门外,一见他来了赶紧双掌合十上前迎接。白县令故意问主持道:“活佛何在?”主持含笑指着木台说道:“坐在那上面的就是活佛了。”接着便给白县令说起这活佛平日的清修高行,白县令一边听着一边口中啧啧称赞不已,待主持说完,白县令忽的眉头一皱对他道:“我出门之时刚查过黄历,今日是天刑日(天刑星属火,乃一凶星),活佛升天恐怕不能登极乐之地啊,依我看不如暂且改期如何?”主持一听不由心中一凛,忙对白县令说道:“这升天的日期是活佛当初自己订下的,恐怕不便更改啊。”白县令一听便笑道:“想这活佛当时未查吉日,我是一县之主,应该为他改正才是。明天是天赦日,升天最为吉利,我想请活佛在我的府邸暂住一晚,这样也能让我一家老小瞻拜一下。”主持听罢脸色大变,急忙回道:“活佛此刻功行圆满,已经不再说话了,而且身形肥重,不便行动,恐怕难以进您的署地啊。”白县令微笑着说道:“这个就不劳你费心了,我自有办法。”于是命人找来几个身材健壮的大汉,将活佛从木架上抬下,一路抬到了自己的府署。主持和一众和尚不敢阻拦,一个个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待活佛进得家门,白县令命人将其安置在自己的内室之中。等到当晚夜深,他独自来到内室之中,发现活佛坐在室中一言不发,如同是一尊佛像一般,待走近在烛光下一看,发现他双目紧闭,脸上涕泪交加。白县令心知有异,于是坐在活佛对面问他道:“你会写字吗?”只见活佛缓缓点了点头。白县令随即拿来笔墨纸砚放在活佛面前,但是因他手臂软弱无力,拿不起毛笔,只能用手指蘸着墨汁在纸上慢慢写字,白县令心中好奇,便在一旁观看,刚开始不知道他要写什么,没想到越看下去越是惊心,待看到最后几个字写完,已经是惊怒交加不能克制。当下将纸拿起放在怀中,对活佛说道:“你且放心,有我在绝不会让你含冤送死。待我明日先找大夫给你看病,等病好了再派人将你遣送回原籍。”活佛此时口不能言,唯泪流满面点头而已。

第二天早晨,白县令先是让所有的僧人都聚集在高台下,不许擅自离开。然后又秘密令众衙役和营卒一起趁着僧人都离开寺中的机会彻底搜查,果然搜出了年轻女子数人,另外还有很多的金银财物。白县令听得回报后,便起身来到高台下。主持一见他来了,于是便上前请求迎接活佛。白县令笑着对他们说道:“活佛有命,令主持代他升天。”主持一听脸色大变,噗通一声跪在地下,给白县令磕头如捣蒜,口中不停说着自己已经知罪了,请求能饶他一命。白县令不为所动,命人将其捆绑起来架在高台上,随即又点了几个助纣为虐的心腹僧侣,让一并绑住扔了上去,接着不顾他们的鬼哭狼嚎,下令将柴火点燃,一时之间风助火势火借风威,瞬间将几个恶僧化为灰烬。剩下的僧人围在高台旁看着,个个身抖腿颤面如死灰。这时白县令才对在场观看的老百姓大声说出了这伙和尚的所作所为,并将搜到的女子和珠宝带出让百姓们观看,这下众百姓才知道事情原委,都纷纷拍手称快。白县令命将剩下的和尚一人鞭打二百罚作劳役,把寺庙废除改为义塾,没收所有的金银财物,一部分作为孟生的旅费,剩下的就当做义塾的费用,众人听了都很信服,对他称赞不已,以后这附近的百姓都称他作“白青天”。

六 虎变

雍正年间,湖北施南府(现在的恩施县)有一户姓范的人家,这家主人名叫金文,日常以贩卖些杂货为生计,他虽年已近三旬,但是还一直没有家室,家中除了一个叫张力的仆人外再无其他的家人,这张力二十出头,为人诚朴耿直,不管是做事还是干活都是兢兢业业任劳任怨,所以范金文非常喜欢他,对他的待遇也很优厚。这一年范金文出门贩卖的时候与当地一个叫杨斌的商家发生了争执,吵着吵着便动起手来,两人拳脚相向打的不可开交,虽然后来被旁人劝解开了,但是自此以后就结下了仇怨。杨斌本就心胸狭隘,对范金文怨恨不已,于是便以钱相诱找来一个无赖,趁范金文晚上回家的时候将他在路上用刀杀了,然后再让这个无赖逃到外地去了。张力听说噩耗之后急忙赶去,一见主人惨遭横死不由心如刀割,痛哭之后便想到这必是杨斌所为,于是第二天一早就急忙赶去官府鸣冤。县令升堂之后问清缘由收了状纸,便让衙役去提杨斌,这杨斌知道张力将他告了,心中也不害怕,让人拿了一千两银子悄悄送给了县令,县令收了杨家的厚礼,便说范金文之死是因为强盗杀人劫财的原因,和杨家没有一点关系,只能等抓到凶手再说。于是这案件就变成了一件无头公案,张力几次去县衙催促,县令不仅不听反而嫌他多事,将他杖打了二十逐出公堂。张力上告无门叫天不应喊地不灵,心中满腔悲愤,无奈之下便买了一把利刃装在身上,想趁杨斌不备的时候将他刺杀为主人报仇。没想到这计划不小心被杨斌知道了,杨斌大为害怕,便赶紧去找到县令,想让他找个借口将张力抓起来投进狱中,这样便能一了百了了。有一个同情张力的衙役得知了这件事,赶紧去给张力通风报信,张力一听急忙趁着黑夜逃走了,自此以后便流落江湖四处漂泊,以给别人打零工为业。好在后来遇见了一个铃医(铃医以摇铃来招徕病家,固而得名,亦指游走江湖的民间医生),看他忠厚老实,于是便收他为徒,经过几年的时间,将一身本领尽数授予了他。师傅见他已经得到了自己的真传,于是就将铃铛和医具交给他,让他去独自谋生,从此张力就摇着铃铛奔走于乡野之间,因为他医术精良,屡化沉疴恶疾,兼之收费低廉,所以方圆数十里的百姓都知道他的大名。

有一天中午,张力在山中行走,准备去给一家农户看病。走到中途,忽然看见对面过来了一个身材魁梧的大汉,走近一看这大汉剑眉星目虬须满腮,长的甚是伟岸,唯独左边的胳膊袒露在衣服外面,这胳膊上有一个很长的伤口,血肉模糊脓浆四出,隐隐还散发出一股臭味。张力一直牢记师傅"扬仁义之德,怀济世之志"的教诲,此时一见不由停下脚步向这大汉问道:“你这胳膊是怎么回事啊?”大汉对他说道:“前些日子在山谷中行走的时候被猎人的飞铳所伤,因无钱求医敷药,以至于到现在就溃烂成这个样子了。”

张力将伤口看了良久,抬头对他说道:“铅丸已经进到筋肉聚集的地方了,若是再不医治,几天后这条胳膊就保不住了。告诉我你的姓名,我可以为你医治。”大汉一听非常高兴的说道:“我叫班雄,今年二十岁,是汉朝班彪(班固的父亲,曾著有《史记后传》)的后人。您要是真的愿意为我疗伤,请和我一起到家中小坐一下。”张力听罢便点头应允了,于是班雄在前引路,两人一起向深山中走去。走了一顿饭的功夫,这山路越来越崎岖,到最后山势高峻显兀,几乎无路可走。班雄见张力走的很是艰难,于是返身用右手将他背在背上,跑跳迅捷一点也不费力。又走了一会,终于到了一个巨大的山洞前,洞外乱石嶙峋野草茂盛。班雄这才将张力轻轻放在地下带着他进入洞内,洞内点着蜡烛,光线甚为明亮,只见洞中无墙无瓦,只有一些床灶桌几等生活用具,还都是用石头做成的。一个白头发的老妇人坐在地下,手持佛珠口中喃喃自语正不停的颂着佛号,一见班雄带着张力进来便脸有喜色,马上停止诵经便欲从地下起身,班雄急忙上前附在老妇人的耳边说了几句,声音低沉也听不清说的什么,老妇人一听便又坐下虔诚的诵起佛号来。张力知道这老妇人是班雄的母亲,于是也不便多问,就让班雄去洞外山泉边处将伤口洗净,然后从背囊中取出专治外伤的千金药给他敷了上去。上完药后对他说道:“三天以后将伤口洗净再敷一次就可以好了。”班雄一听大喜,对着身后喊道:“快将饭食送上来款待客人。”话音刚落便从洞后石室中走出一个发髻上插满山花的年轻女子来,这女子将手中拿着的一个竹筐放在石桌上便又转身回到室内,张力一看只见竹筐内全是鹿肉干。班雄不好意思的对张力说道:“深山中找吃的不太容易,还请您不要嫌弃。”张力此时早已饥肠辘辘,不待班雄说完便伸手从筐中抓出一大块鹿肉干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班雄一见大喜道:“没想到您也是我辈中人啊。”于是和他一起大快朵颐。待吃完后班雄便问起张力的家世来,听说他至今仍是单身一人,便对他说道:“舍妹虽然粗鄙,但也算勤快能干,您既然没有家室,若是不嫌弃的话,就让她来侍奉您,以报答您的恩德吧。”张力一听此言不由愕然万分,没想到这看病还能得到一个媳妇,正在踌躇间,班雄又说道:“我辈做事应当直截了当,不要优柔寡断忸怩作态才是。”接着又走到老妇人跟前给她说了几句话,只见老妇人听后点了点头,转头向洞后叫了一声,方才那女子便又走了出来,神情大方并无羞涩之意。张力见事已至此,于是便点头应允了。班雄大喜,当即将两人叫道一起交拜成亲,当晚洞房花烛其乐融融,自此以后张力便和女子在洞后的石室之中住了下来。

过了十几天,班雄的伤处已然痊愈,便邀请张力和他一起欣赏山中的景色。张力到得洞外一看,果然觉得山势嶙峋树木茂盛,别有一番风景。两人一起前行了数里,道路越来越险峻,张力心中有些恐惧,于是准备返身回去,班雄忽然指着山顶对他说:“上面还有人行走,有什么可害怕的呢?”张力随着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见一人正从山顶飞步而下,不多一会便到了两人跟前,一见班雄便向他叩头说道:“慰文公想和您在南山打猎,特地派我来请您前往。”班雄对来人说道:“我知道了。”于是此人又飞步离开了,瞬间就消失在山谷之中。班雄拉着张力一起回到洞中,对张力说道:“要是能猎获异味,当和您一起共享。”说完便从柜中拿出一件虎皮衣出去了。张力心中不由感到有点奇怪,傍晚吃过饭在洞外散步的时候,忽然远远的看见一只身形巨大的猛虎一边咆哮着一边向山洞狂奔而来,张力大为惊惧,眼见旁边有一棵大树,心中不及细想双手抱树就爬了上去。只见猛虎奔到树下便象人一样站了起来,随即身子一抖虎皮便掉落下来变成了人的形状,张力定睛一看原来正是班雄,他只道遇见了妖怪,心中更加害怕,骑在树枝上双股战栗全身发抖,以至于枝头上的树叶都被抖落了下来。班雄听见头顶簌簌作响,抬头一看发现张力正在头顶,于是便让他下来。张力颤颤巍巍的爬下树,班雄让他和自己一起回到洞中,张力却害怕的站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班雄见状就上前把他搀扶着进了山洞。进洞后班雄便让张力坐下,对他笑道:“偶然间露了真形让您惧怕,这是我的罪过啊。不过这世上的人有虎狼之心的成千上万,况且个个贪残凶狠不死不休,我虽不是人,但是心怀仁慈没有害人之心,而且脱却皮毛就能立还人相。您为什么不害怕这许多的虎而独独害怕我这一只虎,不害怕终身不会变的虎而去害怕偶尔蒙皮的虎呢,这才是我不能理解您的地方啊。”张力一听此言,心中大为佩服,眼见班雄并无恶意,于是才稍稍感到心安。

一天清晨张力早早起床,看见班雄还在睡熟,于是偷偷从柜中将虎皮衣取出走到洞外,他试着将虎皮衣披在身上,结果刚一披上猛然间就变成了一只老虎,自己四处看看觉得很是威武雄壮,唯独四肢不太习惯走起路来还是蹒蹒跚跚。正在此时他的妻子采完鲜花正好回来,一见他的样子不由大笑不止。张力感到非常羞惭,急忙将皮衣抖落下来恢复了人身。妻子微笑着对他说道:“夫君您若是不嫌我们是异类,我可以为您另做一件新衣。”说完便回到洞中告诉了她的母亲,老妇人一听也很欢喜,于是翻箱倒柜的找出十几张旧皮交给女儿,让她按照张力的身材缝制出一张皮衣来。班雄一觉醒来发现妹妹正在缝制虎皮衣,心中不由大为奇怪,便问她是怎么回事,妹妹将早晨的所见给他一说,班雄这才恍然大悟。等到皮衣做好,他便和张力一起蒙上,每天两只老虎都在山洞奔跑跳跃,班雄教张力剪扑啸吼搏杀猎物,时不时的还一起出去打猎,这日子过得很是逍遥自在。

又过了几年,班雄的母亲得了重病,张力采集了山中的草药熬制成汤给她服下,可是因为她病的太重已经油尽灯枯,所以服药之后并不见效,不多时就撒手西去了。班雄大为悲痛,心中怀疑张力的医术不精,于是时不时的就会埋怨他。张力有苦难言,便私下和妻子合计要回自己的家,妻子对他说道:“我兄长性格暴烈,若是被他知道必然不会同意。我听说老虎吃了狗肉后便会大醉,要是能得到狗肉我们就可以离开了。”张力听后便四处找寻野狗,没过几天便猎杀了一只,他的妻子便将狗肉提早烹制好,待兄长一回来就端出来让他食用,班雄大为高兴,不到一会就风卷残云的吃了个干净。吃了没过一会,果然倒在地下烂醉如泥。张力和妻子一看,马上收拾好东西离洞而去。待得十几天后两人快要到家的时候,发现路边有一群人正在上坟祭祀先祖,张力仔细一看,那个杀了主人的杨斌也在人群中,此时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张力不及和妻子细说,从随身的包袱中找出虎皮衣披在身上,瞬间化作一只吊睛白额的大虎埋伏在路边,等杨斌从旁边经过的时候大吼一声跳了出来,将他扑倒在地一口咬死,其他人一见老虎直吓的是哭爹喊娘屁滚尿流四散奔逃而去。张力将皮衣脱下仍放入包袱中,这才对妻子述说了事情的原委。等到回到家中,妻子将虎皮衣拿出想要烧毁,张力大惊,连忙阻止,妻子对他说道:“您的杀机已启,如果再有什么人得罪了你,你要杀他该怎么办呢?”说完便将皮衣扔进火中烧了个干净。后来张力的妻子连生了两个儿子,自小都身体健硕孔武有力,长大后两人入了军队,都立下了不少军功。

七 红衣女

乾隆年间,安徽新安(徽州)郡有一个叫程启的盐商,家中很是富有,他不仅光豪宅就有十几处,家里更是妻妾成群奴仆众多。程启为人大方性格豪爽,平日喜欢结交社会上的富贵显要,所以淮南淮北的大商巨贾不是他的姻亲就是他的朋友。有一年他的母亲准备过寿,于是程启便提前向各位亲朋好友发出邀请,等到过寿前的一天,这些人都赶到了他家,一时之间家中热闹非凡,十几间客房都住满了来祝寿的客人。当时他有一个叫周鹏的亲戚也从远方前来拜贺,因为正院的客房都住满了,所以他便让仆人将相邻的一件院子打开让周鹏住了进去。

周鹏带着随身行李进入院中,只见这院子的围墙都是粉色的,墙外有一棵绿杨柳,枝柔叶密丝丝缕缕垂落在墙头。院中有三间雅房,每间都很精致,中间是堂屋,右边是卧室,而左边的房间房门紧锁,周鹏从门缝中看去,里面放着一些衣柜箱子,还有一个梳妆台,像是女子的内室,但是这三间房子到处都是蜘蛛网,地上灰尘也很厚,隐隐还有一股阴森之气,直逼人的毛发,让他不禁打了几个冷战,看样子这个院落似乎很久都没人居住了。几个仆人进来将房中打扫清洁,又拿来干净的被褥换好,然后请周鹏出去吃晚饭。周鹏这一顿饭一直吃喝到二更过了才醉意醺醺的回来,一进房中他便将几上烛台点燃,走到床边准备上床休息,没想到床账刚被拉开,就见一个红衣女子背对着他躺在床上,周鹏不禁大吃一惊,急忙问女子道:“你是谁?为何在我床上?”女子双眼微闭,一言不发。周鹏心中大疑,不知这是怎么回事,正待追问,忽然转念一想,这莫不是主人的婢女或者小妾效仿紫云、红佛之流不成?他酒后也不及细想,于是便脱衣上床和女子亲热起来。这一晚账中水乳交会春意融融,到了四更雄鸡未鸣的时候女子才起身匆匆离去。待得周鹏一觉睡起已是日上三竿,此时早有仆人等在外面请他前去赴宴,这寿宴一直吃喝到月上枝头还没结束,周鹏一边喝酒,一边回想着昨晚的艳遇,身子没醉这心早就醉了,只是因为当时醉眼朦胧未能看清女子的容颜,他深感惆怅,时不时的摇头叹气不已,于是假装喝醉起身向主人告辞,待回到房间之后急忙将茶煮好,点上香靠在枕头上殷切的等着女子。

等到三更时分,室外已是夜阑人静微风习习,四下一片静寂,周鹏忽然听见外面粉墙上的柳枝摇曳所发出的声音,他仔细一听这似乎不是被风吹动而发出的声音,于是急忙走到门口向外看去。这天夜里月光皎洁明亮如昼,即使是外面数丈外的地方也能看清纤毫。在似水的月光下只见一人正抓着柳枝从墙头上手脚并用的爬了下来,可是待他仔细一看这墙上之人居然是赤身裸体身无寸缕,唯独两脚穿着一双黄色的罗袜,看身形似乎是一个年轻女子。周鹏一见大吃一惊,不知此人是谁为什么翻墙进来,正想看看他的样子,可是眼光向上一扫,不由猛然一个寒战,浑身的毛孔瞬间都收缩起来,一时间惊的魂飞魄散,原来这人自颈部以上空空如也,却根本没有头颅,周鹏身上瞬间出了一身冷汗,心中不及细想,急忙返身回到卧室将门轻轻掩上,自己在门后屏息静气的向外窥视,想看看这到底是什么鬼物。只见这无头身体爬下墙来,在墙边伏下身子,双手在墙根的泥土中似乎刨抓着什么,过了一会,忽然从土中翻出一物放在颈上,定睛一看居然是一个女子的头颅,只见一头长可及地的黑发披散下来,将她的脸遮掩起来,女子一边用手挽着头发一边直奔房门而来。待她一进堂屋就向左边的内室走去,还未走到门口挂在房门上的铁锁就自己打开落了下去,女子推门入内开启衣箱,从中拿出一套红色的衣裙穿在身上,然后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镜子梳理头发调脂化妆。待化妆完毕,女子又走出左室,径直向周鹏所在的卧室而来。周鹏一见,这正是昨晚床上与他春宵一度的红衣女子,心中不由惊骇万分,此时房门无闩眼看她就要进来,可是房中却无处可藏,只好转身先躲到床上账中。刚入帐中就耳听女子推门而入,周鹏心中惊惧万分不知如何是好。忽然手中摸着一个枕头,急切之下便将枕头拿起对着女子用力扔了过去,红衣女子进门之后正在四处观望,不妨一个枕头突然从帐中飞出迎面而来,正中她的头部,只听咕咚一声,那头颅居然被枕头从脖颈上生生撞落了下去,女子急忙俯下身子四处摸索,眼看一只手臂就要碰到头颅。周鹏见状一咬牙猛然从床上跳下,将地上的头颅抓起便向门外扔了出去。女子双手乱舞,就像瞎子一样摸索着墙边走到门外去了。周鹏一见女子出去了,这才敢放声大呼起来。这一声大喊撕破了寂静的夜空,将很多人从梦中惊醒,不到一会程启便和一群仆人点着火烛匆匆忙忙赶到院中,一进院子周鹏便惊魂未定的向他们述说了刚才的事情,众人一听大为惊诧,连忙去院中找寻被扔出去的头颅,结果在烛光下一看,地下竟然是一个骷髅头,而且头发和肌肤都已经脱落干净了,只剩下嘴中还有几颗牙齿。程启细细追问,周鹏这才将昨晚之事也详尽的说了出来。程启一听面色大变,默然不语。原来前几年程启少年英俊,兼之家中富饶,所以蓄养了很多妻妾。他的妻子本来就很有姿色,和他的仆人私通,而他的这些姬妾们也没有一个贞洁的,都和旁人有染,程启不仅不知悔改,还在外面四处渔色猎艳。有一天偶然见到邻居家妻子非常漂亮,于是想尽千方百计将她买了回来,随即用这间院子作为她的金屋。可是他本就是个喜新厌旧之人,不到半年时间又去四处寻花问柳了,这妇人寂寞难耐,就和家中一个仆人好上了。可是偶然一次不小心被程启发现了他们的奸情,仆人只身逃走,留下妇人一人。程启暴跳如雷,在院中将她活活打死,这样犹觉不够解恨,为了杀鸡儆猴,便对家人说道:“我要让这贱人身首异处,永远不能轮回。”于是将她的头割下埋在院内的墙根下,又将她的身子在墙外用火焚化了扬灰挫骨,方才恨恨作罢。这事情已经过了几年本已忘记,此时他听周鹏一说,方才知道这作怪的就是这个女子的鬼魂。程启命人取来铁杵将骷髅头捣得粉碎,然后用火烧掉了。此后这个院子就再也没有发生过其他异常的事情了。

注:个人觉得程启这事情做的够绝的。不过从中还能体会到过去妇女的地位,广大妇女同志们应该感谢五四运动,让你们的地位有了大幅度的提高,呵呵。

八 隔江楼

明崇祯初年,江西赣州府有一个名叫王辉的大夫。他家就居住在江边,每次到对岸的病人家去诊视都是驾着自己的一叶扁舟横流北渡,所以平时都是将舟系在江边的一个阁楼下,此楼名叫隔江楼,原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女儿所住,这家女儿名叫大姑,此楼即是她的梳妆楼。后来大姑因为一些琐事和家人争吵了几句,一时想不开就在楼中上吊自杀了,自大姑死后这楼就锁闭起来不再住人,王辉也觉得不太吉利所以也就不敢再将舟船系在这里了。过了数月,有一天王辉去对岸人家给病人看病,看完之后主人对他盛情款待,留他在家中吃饭喝酒,一直到晚上二更过了才酩酊而归。他独自驾舟不到一刻就到了隔江楼,此时云淡风轻月光皎洁,岸边芦花随风轻轻摇曳,江面上水天一色波光粼粼,王辉见此美景心情大好,不由仰天长啸数声。啸声未落忽闻楼上有人低声呼道:“王先生,这么晚了你才回来吗?”王辉醉中顿时忘了此楼已经很久无人居住,随声抬头仰望,只见隔江楼上大姑凭栏独立,身姿绰约云髻雾鬓,身上的裙带随风轻扬,双眸如水眼含笑意,样子和生前一模一样。王辉因为以前曾经给她看过几次病,所以对她的音容笑貌都很熟悉,此时又见楼中有灯火,不觉感到一阵恍惚,一时忘记大姑早已死去多时了。于是他将舟停在楼下,问大姑道这么晚了还在这做什么。大姑请他上楼来喝杯茶再说,此时他因酒醉正感口干舌燥,听大姑一说心中大喜,于是欣然舍水登陆缘梯而上到了楼中。大姑将他请入闺室之中,只见房中的家具摆设仍如以前一样。王辉坐了一会,大姑便端上香茗请他引用,王辉将茶端在手中,只觉芬香扑鼻入口甘醇,他不觉欣喜万分,一时间赞不绝口。大姑见他高兴,于是张口对他说道:“奴家平日让您费心,几次得病都仰仗您的神医妙方才得以痊愈,以致到现在都没齿难忘。现在到了地下,却又得了鬼病,本已死了一次不堪忍受再死一次,所以还请良医再给我医治一下。”王辉听后也不以为意,就像平常一样让大姑伸出手来为其把脉,没想到手指刚刚搭上大姑的腕部,忽觉触手处冰凉无比,一惊之下这才记起大姑早已死去多时了。可是此时他身在醉乡,也并不感到害怕,反而好奇的问道:“人死都死了,还害怕有病吗?”大姑说道:“是的,其实鬼的病和人的病是一样的,都是因为生前所积累,而不是死后才得上的。比如奴家当初因为负气投缳,其气郁结在胸部,以至于死后才是这个症状,所以虽然看起来是以人医鬼,其实还是以人医人啊。”说完便目不转睛的看着王辉,请他写下药方。王辉三两下便将方子写完交与大姑,顺便问她道:“冥中难道也有药房吗?”大姑回道:“地藏王菩萨广施慈悲,在枉死城中设立药局已经有一千多年了。”王辉此刻了无惧意谈兴正浓,于是又坐着和大姑聊起九幽风景来,大姑为他一一叙述,都和平时世人所说的不太一样。正说着说着王辉忽然戏问大姑道:“我听说缢死鬼的样子非常让人恐惧,可是今天见你却不是这样子啊。”大姑一听,正色作答道:“我感激您的恩德还来不及呢,怎么能让丑陋的形状惊吓到您。”王辉却一再说不信,再三强求大姑想看一看,大姑却始终不肯。此时王辉刚好正在吸烟,见大姑迟迟不愿现出原形,于是便含了一口烟向大姑脸上喷去,连喷了数口,大姑实在抵御不住,向他惊呼道:“您非要逼迫奴家现形,若是让先生受惊,可不是奴家的罪过啊。”话音未落就听四处鬼声哀鸣,王辉定睛一看,大姑的头发已经披散下来,面上愁云密布,一双死鱼般的眼睛鼓出瞪着自己,一条猩红的舌头吐在嘴外,颈上还有一条锦帛悬着,双手下垂一动不动。王辉一见只惊的大叫一声从凳子上摔了下来,一宿的酒意瞬间就醒了过来。双腿软的象棉花一般无力行走,勉强从地下翻身爬起向楼下奔去,暗中感觉到似乎有人扶着他一直走到楼下,还来不及登上自己的小船就昏倒在江边的芦花深处了。待得天亮,王辉才悠悠醒转过来,仓皇起身登船渡江而归,从此隔江楼下就永远没有人敢去了。

九 响马

咸丰年间,山东济宁有一个叫党九的商人,此人年约三旬,平日专到外省去贩卖布匹,数年间经常是只身一人四处奔波。有一天他准备去京城进货,于是收拾好行李带上一千两银子便骑着马出了远门,等走到日头西落的时候刚好到了一家客栈,一问店家恰好还剩下一间客房,于是党九便将马匹和行李一一安置妥当住了进去,刚在大堂坐下准备喝茶用饭,忽见一个白衣少年赶着一辆马车来到了店前,张嘴便向掌柜问道:“有没有住宿的单间?”掌柜连忙回道:“客官实在对不住,店中所有的客房都已经住满了。”只见这少年面有难色的对掌柜的说道:“前面至少还要再走几十里方才有客栈,可是此时天色已晚难以赶路,还请店家行个方便,给我找个下榻之处,至于价钱那是好说。”店主人听他讲的诚恳,又想多赚一点酒食钱,于是对他说道:“我这剩下的最后一间房,刚才已经被这位客官住了,单间是没有了,若是你愿意,可和他同住一间房,反正我每间房都有两张床铺,只是须得这位客官同意才是。”说着便用手指了指正在堂中喝茶的党九。少年听得此话,急忙来到党九面前,向他拱手作礼道:“出门在外,还请您能给行个方便,借宿一宵。”党九刚才早已将二人的对话听个满耳,此时抬头一看,只见这少年大约十八九岁,身材干瘦面色蜡黄,似乎有病一般,唯独面上一双眼睛灿灿有神精光四射。党九见他温文尔雅谦和有礼,不由动了恻隐之心,于是便答应了,还对他说道:“都是出门在外之人,理当互助才是。”少年见他应允下来,心中大喜,忙对他道:“如此就多谢了。”于是转头让店小二将马车停放好,把行李搬进房中,自己却来到堂中坐在党九对面,看到桌上只有两个馒头一碟素菜,急忙让小二上几个荤菜再打上一壶好酒,随即将银子一并付了,邀请党九和他一起享用。党九心中过意不去,口中推辞,少年却一再坚持,于是他无奈之下便接受了,和少年一起吃喝起来。觥筹交错间少年自称姓黄名博,也是山东莱州人氏,此次是要进京应试。党九见他性格豪爽出手大方,再一听目的地也是和自己一样,不由心中喜悦,觉得刚好可以做一个伴,这样路上又能排解寂寞也能安全一些,于是便把这个想法告诉了黄博,黄博一听大喜,说自己正愁一个人赶路无聊,既然党九也是去京城,两人一路最好,这样也有个解闷的旅伴。两人谈性渐起,越说越投机,大有相见恨晚之意,这酒一直喝到二更已过才醉醺醺的互相搀扶着回房休息了。第二日一早,党九便和黄博收拾好行李一起上路了,此后几天两人一路上谈笑风生很是惬意,党九也不觉得赶路枯燥疲乏了,不仅如此每次打尖投宿的时候都是黄博抢着付账,党九开始很不好意思,后来也就慢慢习惯了。这一日两人正走在路上,忽然遇见了五个骑马的大汉,个个都是身材魁梧,一见黄博就和他热情的打招呼。黄博和他们寒暄完毕,转头对党九说道:“这都是我家乡的和我一起进京应试的学子。”说完便让他们和自己一起赶路,五人欣然同意了。自此这路上更加热闹起来,众人谈古道今调笑喧哗,党九也觉得很有意思,认为这一路上可以不用再吊影孤叹了。七人走了数日,忽然在道上又遇见了七个赶着马车的人,每个人都是雕车肥马锦衣华服,一见到黄博便停下车子向他问起讯来,几人都是和颜悦色欣喜异常。待他们说毕,黄博对党九道这七人是他的姻亲,准备去密云一带贩卖棉花的。于是这七人也加入了队伍和他们一起赶路,众人一路同起同宿共食共饮,没过几天就走到了河北境内。这一日他们正走在山道上,忽然下起了倾盆大雨来,道路瞬间变的崎岖泥泞难以行走,众人身上也被浇了一个透心凉,好在往前走了三四里就有一个小镇,镇上有一家不大的客栈,于是他们就投宿在此店中。客栈的掌柜姓姜,为人很是精明能干。这客栈却很简陋,只有一间大客房可供住宿,里面有二十多张炕,所有的客人晚上都睡在这房中。这一日因为大雨,客栈中并无其他的客人,所以客房中只住着他们十四个人。等到用罢晚饭,众人就回到客房吹熄蜡烛上炕休息了。到了晚上三更的时候,姜掌柜有些腹痛,起身想去上厕所,忽见客房中居然亮起了灯火,他的心中不由纳闷起来,这半夜客人们不睡觉却在做什么?于是他走到窗前透过缝隙向屋内看去,只见一人独自在炕上睡的正香,其他的客人却围着蜡烛坐在地下,交头接耳的好像在说什么事情一样,只是说话声音太小,他实在听不清楚。于是姜掌柜在外向屋里呼叫道:“诸位客人怎么还不休息?明天你们不是要早早赶路吗。”话音刚落,屋内就有人回道马上就睡了,随即便吹熄了蜡烛。姜掌柜此时腹痛不已,赶紧去了厕所,待方便完毕刚从厕所中出来,忽听客房内一声大叫,在这寂静的夜晚显得格外渗人,将他吓了一跳。他不知发生何事,于是便又向屋内问道:“诸位客官有什么事吗?”等了片刻屋内寂然无声,并无一人回答。姜掌柜估计可能是哪位客人做了噩梦所发出的声音,于是便回房睡觉去了。等到第二天早晨天刚亮的时候,客人们都起身准备上路。待他们出门的时候,姜掌柜在心中默默将客人点了一遍,发现居然少了一人。昨天入店的时候他专门点了一遍明明是十四个客人,可是刚才出门的却是十三个,这一夜之间怎么会有一人凭空消失了?只怕这其中必有缘故。想到此处姜掌柜赶紧把众人拦住,向他们说道:“昨天你们一共是十四人住店,为什么今天就只有十三人了呢?”客人们一听,都纷纷说没有此事,肯定是掌柜的记错了。姜掌柜一再坚持自己没有记错,这时一个少年笑着对他说道:“你必是老眼昏花了,我们齐足而进齐足而出,怎么会少一个人?要是真的少了一个人,那你说说是谁少了?”姜掌柜记性再好也记不住这十四人的相貌啊,于是一时间张口结舌不能回答,众人哄然大笑,骑马上车而去。姜掌柜眼见他们离去,低头细想昨晚之事,越想越觉得可疑,他生怕自己的客栈出事受到牵连,于是赶紧去找到当地的捕役和地保,告诉了他们昨晚发生的事。两人一听都觉的事有蹊跷,于是到客房之中来查看,刚开始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几人又仔细巡视了一圈,忽然发现有一个炕头之上有三个淡淡的血指印。姜掌柜大声对两人说道:“这些客人全都是强盗,赶紧去追他们。”于是地保赶紧通报四处乡邻,聚集了几百人带上扁担锄头追了上去。好在此时天还未放晴,道路依然泥泞车马难以行走,不多一会众人便顺着车马的辙印将这些客商追上了。这些人回头一看有人来追,纷纷从车中拿出武器来抵抗,瞬间就砍伤了两人。捕役连忙指挥众人将他们团团围住,让孔武有力之人手拿武器上前格斗,到底是人多力量大,不到片刻就将十三个客商击伤腿脚,把他们一一擒住捆绑起来。捕役发现这十三个人身上都随身背了一个布包,于是便让众人将布包拿下,打开一看发现包中居然都是一截人的尸体。众人大惊失色,将他们带到县衙,结果这些人一讯而服,不待用刑纷纷招供。原来他们都是绿林响马,那个少年黄博就是他们的头领,知道党九身怀重金,先是独自前去和他借故结识作伴,然后再巧妙的约齐同伙聚集在偏僻的小店,趁黑夜将党九杀掉,把他的尸体肢解成十三截用灰腌上,这样就不会有血水渗出,最后再带出店外抛弃于荒山野岭,可谓是神不知鬼不觉。没想到这次姜掌柜心细如发,才会在这里失手被捉。县令审得实情,按律将十三个强盗置之于法,还给了姜掌柜几十两银子作为奖赏。姜掌柜得了这笔钱,把党九的尸体给埋葬了,又可怜他客死他乡,派人去通报他的家属前来奔丧,自此以后这一路才算稍微安宁一些了。

注:山东响马,惯以在所骑马上系铃,作为他们之间的暗号。这些人多有豪气,穿着华丽,一般人很难辨认,也不知道他们的歹毒,所以经常图财以至密,杀人于无形。

十 时医

清雍正年间,浙江嘉兴有一个叫魏江的大夫,不仅平日四处给人看病,家中还开有一个药房。当时嘉兴府的知府有一个宝贝女儿,芳龄才十二岁,偶因风寒得了疾病,经人推荐请来魏江诊治,魏江搭脉之后诊断为感冒,给她开了一剂防风散,没想到知府女儿头天晚上喝下药汤,第二天早晨就一命呜呼了。知府痛失爱女心中大为悲痛,认为魏江是个庸医害死了自己的爱女,暴怒之下命人将魏江抓来到府衙来治罪,幸亏有一个平素相识要好的小吏提前给他通风报信,魏江急忙收拾行李带上妻儿举家逃到外地,投靠在岳父家不敢回去。过了一年知府调任他处,魏江听说风声已过,于是便带上妻儿回到嘉兴,他的小舅子送他们回到家中并帮助他重拾旧业。经过一番打扫装饰药房终于重新开张了,开张的那一天周围的邻居和他的亲朋好友都带上礼金前来道贺,魏江在院中大开筵席招待客人,一直到晚上薄暮时分众人还没有散去,依然喝酒划拳哄闹不已,这时忽然有一人在外大声敲门,小舅子开门一看,原来是前来购买医治麻疹之药的,于是便去给魏江禀报,可是魏江此时正和七八桌客人喝的热闹,随口对小舅子说道:“竹柜内第三格第二个的瓶子就是,那药是红色的,你给他一些就是了。”他的小舅子当时也已经喝的七荤八素,看见竹柜中有几个瓶子就随手拿了一瓶出来,将瓶子打开一看正好是红色的药粉,于是就包了一些交给来人让他拿回去了,接着他又回到酒桌上吆五喝六起来。等到晚上酒宴散去客人们都离开了,魏江这才开始检点起药瓶来,结果看见一瓶药放在竹柜外面,打开一看里面放的全是信石粉(低纯度的砒霜),于是就问家人是谁将这瓶信石粉放在外面,他的小舅子赶来一看不由大惊失色,惊慌万分的对他说道:“刚才不是有人来买麻疹药的吗?我看这瓶中之药正是红色,就给他包了一些让他拿走了,哪里知道这居然是信石粉啊。”魏江一听脸色大变,急忙问道:“来买药的是什么人?你给了他多少药?”小舅子想了一下说道:“来人好像是军营中的士卒,收了十余文钱,给了他两三钱药。”魏江一听脸色煞白,愣了半天长叹一声道:“完了,看样子我毕生都不应该做这个行当,这也是命啊。明天必然要惹上一场大官司,也不知道这身家保不保得住。”他的妻子吴氏一听也吓的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数落着自己的弟弟。小舅子回过神来对他们说道:“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们不如连夜逃走,先住在乡下亲戚家,以后再看看情况如何再说。”夫妻俩一听,目前之际也只能是这样了,于是魏江和他的小舅子赶紧收拾好行李趁着夜色逃出了家门。

当时军营中有个提督,刚才北疆被调回来,没想到一到嘉兴身体就感到严重不适,每天都是头昏眼花无精打采,四处延医问药都不见效,他的夫人认为他的症状和麻疹初发很像,所以差遣士卒去买药,等药买回来服用下去,不到一会腹中就发出雷鸣响声,片刻间就坐了起来,感觉神清气爽精神倍增,手脚也有了力气,不由口中连呼:“妙药!妙药!”于是连忙把士卒叫进来,细细询问药是从何处所买的,问完之后说道:“这才是真正的良医啊,以前的大夫都是些庸才。应该将他招入我军中,帮我仔细诊断根除疾病才是。”于是第二日待天一亮便命令中军参将带着一对士兵,带着一身新衣服,备好白银五十两,前去请先生。中军参将带人来到魏家,却见家门紧闭,铁锁把门,派人上前敲门里面却迟迟无人答应,无奈之下叫来左邻右舍询问。邻居们七嘴八舌的说道:“昨天他家药铺才开张,今天却怎么关闭了。想必是被远处的人请去看病了。但是他的妻子还在家中,我们去帮你问一问。”说完几个邻居就来到魏家门前大声喊着魏嫂。却说这吴氏在家中听见有人在外大声的叫门,她悄悄从门缝一看,只见门外尽是披着铠甲手拿武器的士兵,其中一个骑马的军官正在向邻居们询问着什么。吴氏只道是昨晚东窗事发,心中不由惊惧万分,一时只知坐在家中低声哭泣,哪里还敢开门迎客?邻居们耳听得她的哭泣声,都觉莫名其妙,于是在门口低声劝慰道:“外面的官军都带着礼物,看来没有恶意,你先开门再说,即使出了什么事,也不会连累妇孺的。”吴氏听后想想也实在没有更好的办法,不得已才打开了家门。参将一进屋便将聘礼放下,笑着问她道:“先生到哪里去了?我奉提督将军命令召他前去府邸看病。”吴氏一听这才将提了老半天的一颗心才放回肚子里,于是便对参将说道自己的丈夫下乡看病去了。参将把里长叫过来,命他前去找回魏江。里长问清魏江乡下亲戚家的住址,请邻居写了一封书函带上,前去将魏江请回来。魏江见里长来寻,心中不知所以,待打开信函一看方知事情原委,没想到误给信石不仅没有吃死人居然还能使提督将军的顽疾大有起色,他一时也是感到莫名其妙稀里糊涂,于是便和里长一起回到家中。参将一见他回来,马上请他上马去提督府。到了府中,提督将军请他上座,向他请教自己到底是什么疾病,应该如何根除这个顽疾。魏江给将军把完脉,实在不知他所得到底是什么病,于是便胡乱以虚寒应对,说用党参、茯苓、肉桂、附子搓成丸药服下就能治好了。将军听后深信不疑,马上命人赏给他百两纹银,并对他说道:“这些银子暂且算作药材的费用,若是不够,等病痊愈之后再重重谢你。”魏江听罢口中连连称谢,不敢多说连忙告辞而回。等到一回到家中,他就对吴氏说道:“用这么重分量的信石治疗疾病,不仅没有医死人反而还有疗效,这真可以算是天下的一大奇事啊。但是这样的事情很蹊跷,也不能再用这个办法来治疗了,可我又诊断不出他究竟是什么病,这该如何是好?”吴氏想了一会,对自己的丈夫道:“我看你是不是应该向大将军身边的亲随打探一下,看看他这疾病是怎么得上的?”魏江听妻子一说,也觉得只有用这个方法了。于是出门先在酒楼备好一桌上好的酒席,然后来到军营借口相谢把参将请过来,两人坐下一边吃喝一边聊起天来。酒过三寻之后参将的话逐渐多了起来,魏江见时机已到,便旁敲侧击的打听起提督的病来,这一番话对话后他才逐渐琢磨出来病因。原来这提督将军嗜酒如命,而他早年发迹前只是一个普通士兵,历年驻守在边疆,北疆冬季奇寒,所以他经常早晚饮用当地的烈酒来御寒,这酒是小商掺了少许信石酿制出来的,因此一旦下肚浑身就感到发热,后来他升官以后,调回南方,这里却没有这样低劣的酒,所以就得了这种疾病。这病因一找到治病就容易多了,魏江待参将酒足饭饱将他送走,自己急忙赶回家中,先找出各种滋补之药,再加上少许信石粉,搓成丸药,第二天一大早就进献给将军。将军服下之后见效入神居然霍然而愈,一直没有再复发过。将军愈发惊叹魏江医术的精奇,以至于后来无论他手下四营八哨的士兵或者家属得病,都必要请魏江前来诊治,如果治好了就重重酬谢,如果没治好将军就会对他们说:“魏先生都治不好的话,只能说是命该如此啊。”后来他的名声逐渐传了开去,每天登门求医的络绎不绝,不到数年魏家就成了大富之家,重新修建了豪宅,魏江亲自为写了一副对联贴在门上,上联是:运退防风杀命,下联是:时来信石活人。

十一 端工

清咸丰年间,在贵州安顺有一个司马(知府的辅佐官员,即同知),请了一个秀才来教自己的几个儿子。这秀才姓董名青,年约三十五六岁,江西瑞安人氏,生的面黑多须其貌不扬。平日督学甚严,若是有学生调皮捣蛋或者无故旷课,便会用戒尺击打手心作为惩罚,决不宽恕,所以几个学童都很害怕他。他曾经云游于洞庭湖畔,因机缘巧合遇见一个道士,给他传授了一道文昌符箓(文昌神是儒士信奉之神,符箓是道家的密文,一般都随身携带),所以他不论走到哪都要在室中悬挂文昌神的画像,并且早晚虔诚颂咒从不间断。这一年因为司马府需要重新修建,所以就先借了旁边寺庙中的两间房子作为教书的馆舍,前间是学生们上课的地方,后间放着床铺衣物等生活用品,就是他日常起居之室。在门外院中西边的角落还停放着一具黑色的棺厝,也不知是谁的。董青询问寺中的僧人,说是邻居的女儿病死,因家贫无力下葬,所以暂且寄居在此已经一年多了。有一天晚上董青在外间灯下看书,二鼓刚过的时候忽然听见院外有转轮转动一样的声音,他急忙起身到门前从门缝中向外看去,只见院外西边棺厝上的棺盖居然飞快的旋转起来,瞬间就轰然一声落在地上,随即棺中坐起一物,像是一个女子的尸体,它抖抖身上的衣服就从棺材中出来了。只见女尸头发披散面色狰狞,一双小眼隐隐发着绿光,一下地就迅速的向屋门扑了过来。董青见状惊骇万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急切间本能的向门旁躲避,只听轰的一声,插在门后足有胳膊粗的扃门横木就被一分为二断作两截,如同被刀砍断一般。女尸进得门来就直奔卧室而去,董青躲在门后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好在女尸进来并未发现他在门后,左右环顾后就直奔卧室而去。董青惊惧交加,想要大声呼喊,又怕寺僧听不见反而将女尸招惹过来,想要逃跑吧,可是此时夜深寺门也被锁上了,正在焦灼间忽然看见堂中墙上所悬挂的文昌像,耳听得卧室中传来布帛撕裂的声音,眼看女尸找不到人马上就会从卧室中出来,无奈之下只好从门后几步走到文昌像前盘腿坐下,口中默念符咒不敢停止。过了片刻,女尸果然从卧室中出来了,一见董青便双手环抱张嘴露齿直扑而来,董青一见不禁吓的魂飞魄散肝胆俱裂,口中依然大声念着符咒,双眼一闭就此听天由命。过了一会,他感觉没有什么动静,于是悄悄睁开眼睛看去,只见女尸走到离自己一尺多的地方就不敢过来了,就像中间挡着什么东西一样,董青口中不停更加虔诚专注的念着符咒,女尸面有怒容,口中发出呵呵之声,在室中前后徘徊跳跃,几次想伸出双手来抓他,却始终近不得身。双方僵持了良久,忽听窗外雄鸡唱晓,女尸这才无可奈何恨恨而去,依然走回院内进入棺中躺下将棺盖合好。此时董青又惊又怕疲惫不堪,再也支撑不住,一头栽倒在地下昏死了过去。待到天明学生们来上学,没想到一进屋门就见先生倒在地下一动不动,于是赶紧上前呼唤,可是怎么叫都叫不醒他,没办法只好找来寺僧,寺僧见状非常诧异,于是和学生们一起将董青抬回卧室中放在床上,只见卧室中的床单被褥和衣服都被撕裂成一缕一缕,几人更是大吃一惊,寺僧连忙烧来姜汤给董青灌下,他这才慢慢醒转过来。一醒来他就将昨晚棺中女尸出来作怪的事情告诉了寺僧,僧人不敢怠慢,连忙出去召集左邻右舍一起过来察看,众人七嘴八舌的议论着此事,远远看着棺厝不敢靠近,到最后纷纷对寺僧说道:“这种情况恐怕除了端工能治其他人就没有办法了。”端工就是相当于神汉巫婆之类的人,善于用符水来治疗病人,也能驱除妖魅召唤鬼神。他们施法的时候可以将利刀绑作梯子的形状,光脚踩在刀刃上爬上去,也能裸身躺在炽热的火炭上而毫发无损,如果有人于高处失足坠落筋断骨折,或者是被刀剑砍伤胸腹,只要他们用符水一喷,就能接筋续骨止血疗伤,最是灵验无比,而且治好病人之后从不接受酬谢,所以此地的居民都将他们当做神的使者。于是众人就去请了一位端工来。只见这位端工年约五旬,相貌普通衣衫褴褛,唯独身上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袱。他先是围着棺厝左右环视了数圈,聚精会神的盯着棺木,口中念念有词,忽然用手指在棺盖上画了一个符,接着对众人说道:“幸亏此物身上还未长毛,否则的话,它白天就敢出来害人,那时候就很难治它了。”说完便从包袱中取出一个铜碗和一把锋利的匕首来,先让邻人打来一碗烧酒,然后左手持碗,右手拿刀站在棺前,双眼微闭口中喃喃不已念起咒来。待念咒完毕,再命众人合力将棺盖打开。只见几个精壮汉子上前抓住棺盖四角用力一抬就将棺盖抬起仍在地下,众人心中害怕,都远远的闪在一旁,生害怕怪物从中出来。可是等了一会棺中却并无动静,于是有几个胆大的乡民就想上前看看棺内,没想到才走了几步尚未到棺前,却听忽的一声从棺中坐起一物,披头散发凶残狞恶,五官中都流着黑血,只见此物忽然睁开眼睛便待起身。众人只吓的毛发竖立胆战心慌,几个胆小的更是双腿一软就坐在乐地上,其他人见势不对便想撒腿就跑。此时端工站在棺前却并不慌张,只见他迅速含了一口烧酒向女尸喷了过去,正中其面,女尸就像受到一把铁锤重击一般仰面倒了下去,端工急步上前,右手握住匕首用力刺进女尸的胸口,一刀下去黑血激射,足足有三尺之高。此时女尸躺在棺中一动不动,唯独口中发出唧唧之声,过了一会连声音也没有了。端工这才让众人将棺厝抬到野外架上木柴一把火烧掉,从此以后这附近就再也没有出过这样的妖物了。

十二 叶天士

康熙年间,浙江杭州人氏王佑和几个同伴去京城应试。乘船走到姑苏的时候,王佑得了疾病躺在床上,几个同伴雇了一台轿子将他抬到城中,送到名医叶天士的府上请他诊治(叶天士,名桂,号香岩,别号南阳先生,清代四大名医之一)。叶天士给王佑诊断了很长时间,抬头对他说道:“你的病只是普通的感冒风寒,服一剂药就好了。不过我想问问你现在准备到哪里去?”王佑就回道要去京城应试。叶天士听后眉头微皱,对他说道:“我看你就打消这个念头哪也不要去了吧。你这次去京城,待到舍舟登陆的时候必然要得上消渴症(糖尿病或者尿崩症等),此病无药可救,最多不过再活一个月罢了。我刚才给你搭脉的时候感觉脉象已现,若是现在速速回家,还来得及料理后事。”说毕便给他开了一剂药方,回头叮嘱徒弟将此医案记录下来。王佑将药拿上告辞叶天士,一路惶恐不安的回到船上,一见自己的几个同伴就潸然泪下,告诉了他们叶天士所说的话,接着便收拾东西准备回家。几个同伴听后不以为然,劝阻他道:“这不过是医家恐吓人,想多要点钱财罢了。况且叶天士只不过是个给人看病的大夫,又不是神仙,不要将他的话放在心上。”王佑听后心中稍安,暂且打消了回家的念头,几个同伴将药熬好给他服了下去。待得第二天早晨,他的感冒果然就痊愈了。几个伙伴更是怂恿他一起去应试,他也觉得身体没有什么不适的,于是就依然和他们一起北上了,但是一路心中总是有点惴惴不安。这天船行到江口,狂风大作,一时不能前行。几人在船上闲的无聊,就相约一起去逛逛金山寺,一行人走到寺院门口,看见竖立着一块医僧牌。王佑心中本就有点担心,此时便来到禅室中请医僧诊断一下。只见此僧须眉皆白双眼微闭,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等到搭完脉,老僧忽然睁开眼睛问王佑道:“不知居士将要到哪里去?”王佑以应试相对。老僧脸有忧色,对他说道:“恐怕来不及了。此去一旦登上陆地,消渴症就会发作,命不过一月,为什么非要远行呢?”王佑一听大惊,仓惶涕泣着说道:“果然和叶天士说的一样啊。”老僧一听大奇,便问他道:“叶天士是怎么说的?”王佑答道:“和您说的一样,无药可救。”老僧微微一笑道:“这话错了。若果药不能治病救人,圣人又何必留此一道?”王佑一听,似乎老僧话中有话,此时命悬一线,犹如落水之人抓住跟救命稻草一般,急忙问他跪下说道:“还请大师发慈悲心将我一救。”老僧将他扶起对他说道:“你在清河登陆,那里有个地方叫王家营,盛产秋梨。你去买来,将后车装满,渴了就以黎作茶,饿了就蒸梨为饭,将此物食用过百斤,就会安然无恙了。这怎么能说无药可救,岂不是误人性命吗?”王佑大喜,向他拜谢不已,辞别之际对老僧说道:“若是能活命的话,待回来再登门拜谢。”说毕就告辞而去。过了十几天走到清河,一上岸没多久王佑果然得了消渴症,他依照老僧所说在王家营购买了一车的秋梨食用,等到进京的时候,居然就慢慢痊愈了。于是他入闱应试,但是没有考中,所以便收拾好行李回家。路过金山寺的时候,他带上一百两纹银和京中购买的特产,专程到寺中致谢。老僧只收下了特产却没要银子,只是临分别的时候对他说道:“居士过苏州城的时候再去见一下叶天士,让他再给你诊视一下。若是他说你没有病,你就用他之前所言质问他。如果他问你谁将你治疗好的,你就说是我,这比给我银子有用多了。”王佑听后点头受教,谨记在心。待他一到姑苏,就去城中叶天士府邸,请他再给自己诊视。叶天士早已忘了这回事,于是又给他搭脉,搭完对他说道:“你没有病,不用治啊”。这时王佑就将一月前来看病的情形说了,并以叶天士当时所言来质问他。叶天士很诧异,于是命徒弟将医案记录拿来,结果一查之下果然如王佑所言。叶天士大奇道:“这不可能啊,你莫不是遇见了神仙?”王佑笑道:“是佛非仙。”随后便将老僧所言告诉了他。叶天士听后低头沉思半响,对他说道:“我知道了。请先生先回,我将停业去专程请教。”于是待王佑离开,就摘下牌子遣散徒弟,穿上佣人的服装,乘舟直奔金山寺,改名换姓求见老僧,请老僧收自己为门徒学习医术,老僧便同意了。以后他便每天侍奉在老僧左右,看见他治疗过上百个病人,医术和自己似乎不相上下,于是便对老僧说道:“我跟您这些日子已经能悟出一些医道了,请让我代您给病人开方,可以吗?”老僧说道:“可以。”于是有病人来叶天士就代老僧开药方,老僧看过他开的方子,对他说道:“你的医术已经和姑苏叶天士差不多了,为什么不独树一帜而来依附我呢?”叶天士答道:“弟子怕像叶天士之流看病不精误人性命,所以必须精益求精万无一失方能救人。”老僧一听双掌合十说道:“善哉,此言胜过叶天士啊。”

有一日几人抬着一个垂危的病人来看病,这病人腹大如鼓,就像怀孕了一样。家属说道他已经腹痛了数年,现在更加厉害了。老僧诊断完毕,命叶天士再来诊断一次并代为开方,叶天士诊视后开的药方首位药就是白信(白色的砒霜)三分,老僧一看,便笑着说:“妙啊。你医术不及我的地方,就在于太过谨慎。此方需用砒霜一钱方能起死回生永除病根。”叶天士一听惊讶万分的问道:“此人肚中有虫,以信石三分就能药死肚中之虫,若是多了只怕他承受不住便即中毒而亡。”老僧听后说道:“你既然知道他肚中有虫,却不知这虫的大小。此虫已长二十多寸,若以三分药,不过只能将它暂困,待药性一过必会复发,再服用白信,则会避而不受,那时候就真的无药可救了。所以必需要用一钱白信才能杀掉虫子,随大便排出体外,这样永绝后患不是更好吗?”叶天士听后大为佩服。老僧当即便让取出一钱白信给病人服下,对家属说道:“赶紧将他抬回家,今晚他必然要将虫排出,你们把虫拿来让我的徒弟看看。”到了晚上,这家人果然用棍子挑着一条赤色的肉虫来了,长有二尺多,而病人此时已经知道肚饥索食了。老僧又命用人参茯苓进补,过不数日病人就康复了。叶天士由此对老僧心悦诚服,将自己的真实姓名告诉了老僧。老僧也感念他虚心学艺,于是把自己的毕生所学都教给了他,并传给他一部医书。自此以后他的医术比以前又精进了很多,已经没有什么疾病能难倒他了。

注:这篇主要是讲中医的。我一直觉得中医博大精深,不亚于西医。所以对古来的神医也很感兴趣。叶天士此人不仅是名医,还著有《温热论》《临证指南医案》等,在整个中国医学史上,叶天士都是一位具有巨大贡献的伟大医家。后人称其为“仲景、元化一流人也”。 史书称其“贯彻古今医术”,无论其医学理论,还是治学态度都是值得后人珍惜和学习的宝贵遗产。特别是他那种谦恭好学、改名换姓求师学艺的精神永远是后世习医者的光辉典范。

十三 五通神

明天顺年间,浙江钱塘县有一个村民叫戴小一,年约二十岁,生的粗鄙有力,家中种有几亩水田,他的妻子吴氏虽然也是村女,但是却生的眉目如画身姿婀娜,颇有点姿色,芳龄才一十八岁。小一自知妻子貌美,平时防范甚严,别说生人一般进不了家门,就连吴氏也不让她轻易出门抛头露面。有一天晚上夫妻二人刚刚上床熟睡,忽听窗外人声喧哗,似乎有车马经过,随即就听一人大声说道:“戴小一不过是个乡野村夫而已,仙人到此他竟然还敢抱着老婆酣睡不起。”小一被从梦中惊醒,听见此话大惊,赶紧起身走到窗前从缝隙中向外看去。只见外面有十数个人打着纱罩灯笼,簇拥着一个骑着小马的人站在外面。只见此人身着紫衣头戴金冠,看面相打扮正和村中五通祠中所祭祀的五通神中的五郎相似(五通神,又称“五郎神”,是横行乡野、淫人妻女的妖鬼,因专事奸恶,又称“五猖神”。人们祀之是为免患得福,福来生财。遂当作财神祭之。五通神以偶像形式在江南广受庙祀,《聊斋志异》中有一章就是专门记述此神的,有兴趣的同学们可以看看)。村中之人素来敬畏此神,于是小一便想叫醒吴氏一起出去参拜。五郎神忽然隔着窗户对他说道:“莫要惊扰丽人,我这次也正是为她而来。” 小一正准备给他叩头,忽闻此语,不由心中大怒。他性子本妒,素知此神惯于淫人妻女,这附近十里八乡的的年轻女子多有惨遭他们蹂躏的,所以一听此言便怒火中烧,心中也顾不上害怕,大声向窗外叫道:“你不过是一个淫鬼罢了,怎么能当神呢。我就不信你还真的能加害于我。”说完就回身躺在床上,好像不知道外面有神一般。耳听的窗外五郎神又呼叫他的名字,他就随口应道:“我已经睡了,你还想怎么样呢?何况我的妻子恐怕不像别人的妻子那样容易被你得手。”语音刚落就听窗外五郎神笑道:“我就知道你这人很是倔强,不能用理来感化,那就等着瞧吧。”随即就听见他呵斥随从离开,行如风雨疾驰而去,瞬间窗外又恢复了一片寂静。这时小一才将吴氏摇醒,将刚才的事情告诉了她,吴氏听后非常害怕,小一笑着对她说:“我力大如虎身壮似牛,就算淫神来了又能奈我如何?你尽管放心就是了。”吴氏听后才稍感心安。第二天早晨,小一去田地播种,但是心里又很担心吴氏,从早晨到下午连续回去了四次,结果家中并无什么异常,吴氏也好好的安然无恙。村中一同干活的邻人不知缘故,都对他开玩笑道:“你今天腿脚怎么这么勤快啊?莫不是嫂子也在家中等着播种?”小一听后很不好意思,但是又不能明说,只好哈哈一笑了事。等到黄昏回家,他便和吴氏一起商量抵御淫神之事,两人先用一块大石头顶在门后,然后他关上窗户让妻子穿上衣服睡觉,并且让吴氏将衣服裤脚都缝上,自己再拿上一把锋利的铁锨放在枕边作为武器,可谓准备充足防守严密。可是连着等了三天都没有什么异常,吴氏逐渐厌烦起来,对小一说道:“你该不是在梦中所见的五郎神吧?要是真有此事,以神之威灵,难道还会害怕你不敢来吗?”小一却不以为然,始终不敢放松戒备。第四天夜里还未到三更,小一忽听得外面有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而来,小一心知有异,连忙将吴氏推醒对她说道:“五郎神来了,躺在床上必然不免,你赶紧起来才是。”吴氏一听吓的花容失色毛发尽直,一时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没过一会便听外面狂风大作瓦砾翻飞,而顶在门后的石头也自己移到一边,同时关闭的窗户也无故打开,原来的闭门谢客现在却变成了现在的开门揖盗。小一在屋中心惊肉跳,楞在原地一动不动,一时也忘了利器在身,反而是束手以待。再过片刻烛火也被吹灭,屋中一片漆黑。就见门外有一袭烛火缓缓进门,小一定睛一看原来是一个皂衣随从手拿烛台走了进来,再向房中一看除了床铺还在其他的杂物都不见了,那根锋利的铁锨也不见了踪影。吴氏双目紧闭躺在床上,衣裤所缝着的地方都自己解开了,转眼就被脱了个干净,犹如牍中之玉无叶之花一般。小一眼见如此,不禁感到一阵心灰意冷,心中惊惧交加。又过了一会,五郎神笑着走进来,看着小一道:“你妻子真的不容易得手啊。”转头对随从道:“卧榻之侧不宜有此俗人,赶紧把他牵走。”话一说完,就有一物前来驱赶小一,小一只觉一阵头晕眼花,双脚足不沾尘就来到了屋外,随即屋门又紧紧关闭了。小一定睛一看,自己正在屋檐下面,外面一片漆黑,唯见青磷点点上下盘旋。他心中更加害怕,一时心慌腿软站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过了一会就听窗内五郎神的调笑声,狎昵声不绝于耳,吴氏在屋内默然无语,过不多时,就听零云断雨之声传了出来,吴氏也娇声连连,一时间淫荡的样子可以想象。小一此时惊魂稍定,心中又愤怒起来,想要报复五郎神,却又没有什么好的办法。好在过了一会磷火都熄灭了,妖物也离得稍远,小一便想找个能帮他的人。可是这满村之人向来都惧怕此神,唯独左边住着一个姓刘的教书先生素有胆识,而且平日一直对五通神所做所为不满,或者可以找他来助一臂之力也未可知。想到此处,他便想去找这个刘先生,可是又害怕从院中大门出去被五郎神发现,于是便翻墙而出。等来到刘先生家,发现他还没睡,正坐在灯下整理书籍,一见小一突然来访,不由很是诧异。待小一结结巴巴的说完事情原委,老先生大怒道:“以神的身份而行如此污秽之事,这连人都比不上啊。我憎恶他们已经很久了,请你和我一起去你家,我要当着你的面好好教训一下他。”小一听得此言还有点将信将疑,一时间犹豫不决,刘先生见状手拿戒尺道:“你不要害怕,要是不听就直接打他,谅他也不敢抵抗!”小一不得已,于是两人便一起回去,仍是翻墙而过回到院中。还没走到门前,忽听屋内五郎神慌慌张张的说道:“此老来了,我要赶紧躲避才是,否则连血食都享用不了了。”刘先生在外面一听,大声向屋内喊道:“五郎赶紧出来见我,你难道也是长着人头学畜生叫唤吗?”只听屋内一片寂然,无人应答。刘先生大怒,站在门外高声叫骂不已。过了好一会了,屋门才吱呀一声打开了,只见五郎神低头慢慢走出,匍匐在刘先生的脚下请罪。小一见此不由心中大奇,为什么五郎不怕我却如此怕他。耳听得刘先生大声训斥道:“你身为一方的保护神,竟然擅自淫辱民女无所忌惮,难道以为我的笔刀不利吗?我将上诉九阍下控十地,让你尊荣不享祠庙无存,除却神籍而落入鬼道,你看我能不能做到。”五郎神不敢申辩,唯有不停的叩首而已。刘先生又斥责道:“要是这次不重重警告你下次你又会这样,我没有木杖可以打你,只有凭借手中的戒尺给你个教训。”五郎神一听赶紧伏地乞求免去,刘先生不听,拿出戒尺在他背上打了几十下,五郎神也不敢抗拒,只是在地下嘶声呼通而已。打完之后刘先生对他说道:“念你身居神位,所以这次只从轻发落,你可速速离去,下次若再范我绝不饶恕!”五郎神点头不已,瞬间狂风大作就此不见。小一在旁看得矫舌不下,此时方才回过神来,于是便问刘先生道为何五郎神如此惧怕先生?刘先生微笑道:“这不是你所能知道的。你以为他是害怕我这个老先生吗?他其实是害怕我的浩然正气罢了。你现在赶紧进屋去看你的妻子,这次事非得已不能怪她,你和她应琴瑟和好如同从前一样,不要因为今晚的事而抛弃她,而我也该走了。”说完就向他拱手告辞而去。小一送别先生进入室中,看见所有的东西又还回来了,唯独吴氏赤身裸体躺在床上,如同痴迷一般。小一赶紧烧来姜汤给她喂下,吴氏这才醒转过来。待得第二天两人起来一看,发现屋前阶下落了一地的泥皮,这就是昨晚五郎神被打的地方。小一备上厚礼去刘先生家致谢,没想到家中却铁锁把门,向邻居一问,说道一早就见刘先生带着行李出了门,也不知道去了何处。小一心中惋叹不已,怀疑他也是神仙一类。随后又到五通祠中查看,发现第五个神像自腰以下泥衣剥落数片,其他的都如同以前一样。

注:五通神的来历很复杂,是江南地区民间信仰中重要的神灵之一,起源于民间的鬼信仰,定型于唐代。而以“五”为数则是受到了中国古代阴阳五行说的影响。在唐代,五通神是五位能恩泽一方的正神,宋代还曾正式受封。但从宋代开始,五通神的形象与佛教中五通仙的形象在流传过程中发生了交融。受五通仙的影响,五通神开始沦为邪神。至明清,五通神终于完全蜕变为民间淫祀之神,并屡遭禁毁。

十四 鬼耳

雍正年间,河南滑县有个村民叫张阿七,此人五短身材,生的鹰鼻小眼阔面大嘴,相貌甚是丑陋。但是他的左耳却非常怪异,不仅比右耳小一半,而且形状尖耸,就像动物一样,更奇特的是,这只耳朵还能听见鬼语,正因为如此所以附近居住的村民都叫他张鬼耳。每当夜深月黑风清露冷的时候,在林间野地就有鬼鸣四起,此时张鬼耳便屏息静气蹑手蹑脚的循声而去,耸起左耳躲在一旁专心致志的偷听,偶有路人看到,便大声喝问道:“张鬼耳,你又在作怪吗?”他也不应答,唯独双手摇动让人不要再说,唯恐被鬼听见。但是他耳虽能听鬼语眼睛却看不见鬼形,有时反而被鬼所发现,将泥土洒在他身上恶作剧,他对此也熟视无睹。有人好奇的问他:“你既然能听到鬼声,可知鬼有几种?”他回答说:“知道。死去很久的鬼声音长,新死之鬼声音短;雄鬼声音高,雌鬼声音低;富裕之鬼声音大而且传的远,贫穷之鬼声音小而且近;风雅之鬼声音清越,庸俗之鬼声音浑浊,这些我一听就能听出来。每年寒食节的时候,阎罗王放鬼假十天,众鬼皆三五成群六七结伴飘荡于荒坟野草间,这时鬼声才是最多的时候。”众人听后都将信将疑。

有一年寒食节的晚上,张鬼耳又独自一人前去野外,听见几个鬼在聚在一起谈论,其中一个鬼道:“昨夜我经过某村,看见金钱气上冲霄汉,我赶去一看,见一人家正在铁锅中焚烧数以千记的纸钱,他家的鬼甚是懦弱,我们可趁其不备将钱抢走,这样半世就能享用不尽了。”过了一会又听另一鬼道:“昨天我经过前面的村子,看见村中的富人家刚娶了儿媳妇,陪嫁甚是丰厚,房中装财物的箱子排列在一起和一堵墙一般,在窗前有一个妆台,上面有几件首饰,金光灿灿光华夺目,可惜我们拿来没用啊。”张鬼耳听见后,急忙来到前村富室家外,此时已夜深人静,这家的人都已经熟睡,张鬼耳从后墙翻进院内,来到贴着大红喜字的窗前一看,果然如同鬼所说的一样,窗后有一个妆台,上面放着七八样首饰,都是镂金而成没有一个是银的,其中有一个凤钗还镶嵌着一粒黄豆大小的珍珠,最为珍贵。此时夫妇两人还未睡觉,新娘靠在床上俯首玩弄着衣带,新郎在旁边给她说着什么,过了一会,新郎就给新娘脱起衣服来,张鬼耳在外看的不耐烦,于是撮口学起鬼叫来,新娘一听甚是害怕,赶紧缩入账中,少顷就见床账摇动,淫声浪语嗤嗤不觉。张鬼耳等得就是此刻,于是便将手从窗中伸进去,神不知鬼不觉的把所有的首饰都尽数拿出放进怀中,这才又翻墙而出回到家中。他平白得了一大笔财物,心中念念不忘鬼的恩德,于是待第二天一早便去集市上买了一壶浊酒两吊纸钱,一个猪腿和一只煮熟的小鸡,来到昨晚听鬼语之处祭祀感谢了。到了夜间他又去此处,这次却听见一个鬼埋怨道:“昨夜那人也太吝啬了,得了那么多的钱财,却只用这几样东西来感谢我们。看来以后我们不能再随便说话了,免得以后遭到冥谴。”于是群鬼都寂然无声,不发一语。张鬼耳甚是惆怅,改到他处探听,结果也是寂静无声所得,于是他便知道这些鬼都开始忌惮自己了。第二天新月初上的时候,他又带上干粮来到村外野地,潜伏在草丛之间,静静的等候。过了很久,忽听一个女鬼在呜呜叹息,随即又嘤嘤哭泣起来,随即就听一个老太婆的声音说道:“娘子正值青春,与东家郎做伴正是天生佳偶,应当及时行乐才是,奈何在这悲泣不已?”女鬼回答道:“姥姥有所不知,他只喜欢饮酒,没有一天不出门的,每次回来都是酩酊大醉,只顾自己酣睡不顾他人情急。有这样的夫君,我能不苦吗?”只听老太婆又说道:“娘子不要急,老身有一计在此。我有一个侄儿名叫黄六,年少英俊一表人才,近日在社公处当书记,得钱甚多,他择偶条件甚是苛刻,所以年已二十还是单身。娘子倘若有意,明天我就将他叫来,以后娘子前半夜和醉汉睡,后半夜与黄六伴眠,应该是天衣无缝没有破绽。不过事成之后不要忘记老身啊。”老太婆说罢女子并不吭声,似乎已经默许了,两人又拉了几句家常,老太婆就告辞而去。张鬼耳伏在草间,颇觉滑稽可笑。待第二天天亮,他起身一看,发现陇间有一个女子的棺材,上面长满荒草,于是他这才恍然大悟道昨晚是女鬼伤春啊。接着他又来到社公庙前,发现庙的旁边有一个古墓,已经七零八落破败不堪了,他将坟墓上杂草拨开一看,墓中一洞仅存一个骷髅头了。张鬼耳一见便笑道:“你就是黄六吧?请让我以醍醐浇灌你,因为今夜你要与情人酣战,不要力怯退缩才是。”说毕便脱下裤子撒了一泡尿在骷髅头上,接着提好裤子便回家休息去了。待到了晚上,他又去昨夜潜伏之处侦听,没过一会就听见老太婆对女子说道:“昨天黄六正在睡觉,忽然被一个恶人用沸水浇到脸上,口鼻都肿了,今夜是不能来了。恶人实在太狠毒了,应当受到惩罚才是。”张鬼耳一听大怒,起身大叫道:“鬼奴你想怎么样?我岂能怕你吗?”待他喊完之后四周却一片寂静,很长一段时间里再没有听见鬼声了。渐渐张鬼耳也感到非常疲倦,于是就地躺下酣睡起来,一直睡到月亮落下的时候才醒来,没想到眼睛刚睁开就觉得左耳奇痒无比,于是信手折断一根草根伸进耳朵搔痒,正在此时忽然刮起一阵大风,将他头顶的树枝吹落下来,正好碰到草根,将其撞进去一寸多,张鬼耳感觉耳中一阵剧痛,赶紧将草根拔出,结果耳朵却已经就此聋掉,以后就再也不能听见鬼语了。

十五 观音庵

河北固安县只是一个小县城,一直以来只有寺庙并没有尼庵。直到乾隆年间,此县有一富户,家中有一个婢女王氏生的貌美如花色艺双绝,于是这家男主人便将她纳为小妾,一时间是万千宠爱在一身,颇为风光。可惜好景不长,没到两年男主人就因为酒色过度而染上重疾,没几天就一命呜呼了,主人一死,王氏心中却很是害怕,她自知平日最受宠爱,所以自己早被其他的妻妾妒恨,特别是正房太太早对她恨的咬牙切齿,听说正想将她卖出去。若是卖到普通人家去做妻妾倒也罢了,要是被卖给残疾人或者行将就木的老头那可是生不如死啊(潘金莲就是这样被卖给武大郎的)。可是此时主人已死没人再能给她撑腰,她又没有子嗣,只有任人宰割的份,不过这王氏除了貌美之外倒也很聪明,她私下一想与其被别人肆意宰割还不如自己主动出击,于是便找到正房夫人对她哭诉道:“老爷突然病故,我心中悲痛万分,所以请求出家为尼伴着古佛青灯了却残生。”夫人一听觉得她还算有些良心,于是便同意的她的要求,还出钱为她修了一座尼庵,所花费不下万钱,这庵中独供着一尊南海观世音的佛像,因此就号“观音庵”,自此始固安县才有了尼姑。王氏剃掉头发披上佛衣,自号“静定”,随着周围十里八乡的善男信女前来朝拜,观音庵的香火日渐兴盛起来。静定感到自己一人忙不过来,于是又收了徒弟数人,个个都是年轻漂亮的女子。为了防闲,每到晚上静定就锁上庵门,就算是白发老翁黄口小儿都进不得,更别说是精壮汉子了。不仅如此,所有起食饮居需要的物品,都雇了一个贫穷的老太婆代为购买,自己和徒弟除了上香念经,绝不轻易抛头露面。众人都很尊重她们师徒,认为这才是真正的清静之地。

第二年上元节的时候,固安县来了一个新县令名叫汪秉义,此人不仅精明强干而且还能明察秋毫。偶然有一次他出来巡视的时候发现离这观音庵仅有半里之遥的地方就是一个名为法祥寺的和尚庙,这一庵一庙离得如此之近让他心中颇觉讶异。于是他找来附近居住的乡绅地保询问,这些人都说静定师徒贞洁向佛,并无淫秽之事。汪秉元听后稍感心安,但是终觉半信半疑,怕出什么伤风败俗之事损他清誉,于是便派一个名叫谭明的心腹在这附近侦探一下。谭明在这附近晃悠了十几天,每日都见庵门紧闭,静定师徒也是足不出户,心中渐无疑惑,准备回去禀报汪秉元。这一日谭明正在庵前转悠,忽见一个叫许二的土木工匠醉卧在观音庵前,口中大声谩骂不已,再仔细一听似乎每一句都是在辱骂静定的。奇怪的是静定师徒紧闭庵门任凭他在门口叫骂,自己也不敢出来,谭明心中大为疑惑。第二天他便假传县令的命令,说是准备翻修县衙,让县城中的土木工匠都要到他这来报到。等这些工匠都到了,谭明找个借口让其他工匠回去,唯独留下许二,对他说道觉得他的手艺很好,这次翻修工程准备重用他,一边说着一边让人送上早已准备好美酒佳肴和他对坐聊起天来,两人一直聊到到晚上月上梢头,许二吃饱喝足之后才醉醺醺的离开。此后十数日谭明经常将许二请来喝酒,许二心中对他感激不已,两人遂以兄弟相称,逐渐无话不谈。一日两人饮到酒酣耳热之际,谭明故作诧异的问道:“那一天我见你在观音庵前大骂不已是为什么啊?”此时许二已经喝的七荤八素,笑着对他说道:“那个淫婢当初答应给我每月五贯钱,没想到现在却抵赖不给,所以我才会骂她。”谭明说道:“静定大师素有清德,还会有什么事要去贿赂你呢?可不要诬陷她才是。”许二一听怒道:“那个秃娼有何清何德?你们都不知晓,这事唯我一人深知。那个法祥寺的和尚其实都是她的相好,因为害怕被别人发现,所以给了我五十贯钱,请我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给她挖了一条地道,从庙旁的坟边一直通到庵中,总共有四十多丈远,名为“方便门”,那些和尚每晚趁着天黑夜深便从地道中爬过来,有时三个有时五个也说不定,在每月朔望日的时候秃娼还带着女弟子从地道中爬过去在寺庙中作大欢乐道场,她深害怕我会泄露他的秘密,所以才会贿赂我。所以她的什么清德只能欺骗那些善男信女,怎么能骗得到我!”谭明一听心中大喜,待送走许二马上赶到县衙禀告了汪秉元。汪秉元一听大惊,第二天便将许二带到堂上,一问之下果然属实,于是便让他写下供状画了押。他当下不动声色,待此月朔望日晚,漏下五鼓突然带着随从衙役来到法祥寺,到了寺门口众僧人才得知,于是手忙脚乱的穿好衣服出来相迎。汪秉元对法祥寺的主持说道:“我是专程来此上香的,另外请你告诉我寺庙中有多少僧人,我也好一一布施才是。”主持仓促间便向他报了一个数,按名碟却漏报了两人。汪秉元假作大怒,向他说道:“你怎么敢骗我呢?莫不是以为我官小所以有还在睡觉不出来见我的吗?”说毕便命手下人冲进寺中细细搜查。不到一会便听一阵呵斥之声,随即女子惊叫之声四起,衙役在僧人的卧室中搜出了五六个年轻尼姑带了出来,都是赤身裸体不着一丝,一个个吓的花容失色抖作一团。汪秉元笑着对主持说道:“没想到打扰了你们的幽会,实在是大煞风景,不过我估计佛祖的眉头恐怕皱了很久了吧。”一众僧人面如土色,战战兢兢不敢作声,主持更是普通一声跪下磕头如捣蒜,一直将额头磕破,鲜血都流了出来。汪秉元不为所动,命衙役将所有的僧尼都拘走。可是查遍诸尼之中唯独不见静定,于是叫来几个尼姑询问,这才知道静定因为有病留在庵中没来。于是汪秉元命人去庵中将静定也拘来,衙役到了庵中一看才知道,原来静定是因为流产打胎才留在寺中修养的。汪秉元回到县衙,将所有的僧尼都带上堂来,一问之下都纷纷认罪,唯独静定坚决不承认。汪秉元命人将许二带上堂来和她当面对质,静定抵赖不得方才认罪了。此时汪秉元问起寺中不见的两个僧人,众僧这才说道是因为一月前两人因为争风吃醋互殴致死,尸体就埋在寺庙旁。汪秉元派人去查看,果然在寺旁挖出两具尸体,随即便依律将众僧尼定了个流放之醉发往岭南,唯独将静定和主持留下,将二人身上的衣服剥光,让他们面对面的拥抱在一起,然后再用布条将他们紧紧的捆绑起来放在柴火堆上焚化。临点火之前,汪秉元为他们作偈语道:“咄咄大师,四大相依。听我一语,携手归西。由空入色,设想虽奇。刹那败露,信有天知。借此三昧,急早脱离。莫沉欲海,永证菩提。生既长风流之教,死亦化连理之枝。改换皮毛犹牝牡,秋风道上每双骑。”说完便将火点燃,瞬间二人便化为灰烬。自此以后尼庵便废弃了,而固安县也再没有尼姑了。

十六 五通续

康熙初年,苏州吴县乡下有一民女生的非常美貌,肩若削成腰若约素,皓齿星眸风娇水媚,实是一个丰韵可人儿。此女名为窦氏,十八岁就嫁给本乡一个秀才,婚后夫妻两人恩爱甜蜜如胶似漆,俗话说情深不寿,才过两年秀才就染了重疾一病不起,最后竟然撒手西去,只留下寡妻一人孤孤单单以泪洗面。秀才父母早逝只有一个弟弟,此时也出门远游了,家中仅剩下一个婢女平时负责洒扫做饭。这窦氏正是青春靓丽的时候,时间长了难免寂寞难耐,于是心中不禁隐隐有了改嫁的意思,只是一时间还没有找到合适的人家。这一日窦氏回娘家探亲,实则是想和父母再商量一下改嫁的事,因为娘家距此不过一里多路,所以便留下婢女独自守家自己一人回去了。路上经过一个五通祠,祠堂因为连日的阴雨有些残败,五个神像都已然破损,乡人正准备找工匠重新翻修。窦氏心中忽然一动,想到此次改嫁事关自己下半生的幸福,不如顺便进入祠中祈拜一下,让神仙给挑个好人家。没想到刚走到祠堂门口正待抬脚进去,忽见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自内而出,仓促间还差点将她撞倒。窦氏定睛一看,这乞丐浑身的污垢不说,面上还是一只独眼,连一只脚也短了一截,走起路来一跛一跛,乍一看让人说不出的厌嫌。更可恶的是此刻这乞丐还目不转睛的盯着自己,满脸的淫邪之色。窦氏一看也不敢进去了,连忙转身离开,正在此时却听见身后传来乞丐的声音道:“真是一个美人啊。”一边说着还一边鼓掌赞叹不已。窦氏听这声音犹如乌鸦乱叫,浑身不由说不出的难受,再想到他方才满脸的淫相,心中不由大怒,只是此时自己单身一人,只好强压心中怒火加快脚步离开了。待她一回到家中,便向父亲和兄长说起了刚才的事情,两人一听大怒,出门便向五通祠而去,准备找到乞丐将他痛打一顿,可是待他们到祠堂门口一看,却发现并无乞丐的身影,两人四处找寻不得只好怏怏而还。窦氏在家中住了两日,和父母商量好改嫁的事情便想回去,因为此时正是农忙时分,父兄都在田间劳作不能相送,所以只好又自己一人独自回去。等再次经过五通祠的时候,发现那个乞丐仍在门口,可是这次不仅只有一个乞丐,还有四个衣衫破烂污秽不堪的乞丐也和他聚在一起。窦氏一见心中大惊,想要避开他们可是又没有别的路可走,无奈之下只好硬着头皮走过去。众乞丐一见窦氏不由双眼放光一时间都纷纷围了上来,五双眼睛在她身上上下游走眨也不眨,脸上都有轻薄之色。窦氏心中更加害怕,可是想到此时还是白天,而且众乞丐只是嬉笑并没有动手动脚,于是低头加快脚步冲了过去。只听得身后群丐品头论足和调笑声不绝于耳,窦氏也充耳不闻只当作没听见。等回到家中天已经快黑了,因为白天回来的路上受到了众乞丐的调戏心中闷闷不乐,她便吩咐婢女将门窗关紧早早休息了。正在窦氏似睡未睡迷迷糊糊间,忽听得床头似乎有几人聚在一起说话,一人道:“我等现在衣衫被雨水弄得破烂不堪,恐怕要让美人笑话啊,还是等到他日吧。”又一人道:“她现在正想改嫁呢,若是以后再有了丈夫,也不知离这是远还是近。依我看还不如今晚先将她占有,这样她以后就再也无法嫁人了。”随后又听几人说道:“这样最好。”窦氏听这几人的声音虽然非常细微,但是勉强还能听清,似乎不是人所发出来的,她心中不由大惊,正在此时又听众人大声欢呼道:“今晚先让给大哥,我们以长幼为序,自此以后美人再也不用忧虑良宵空度了。”说完就听一阵破空之声有如蚊虫一般一一破窗而去。窦氏不由觉得一阵心旌动摇,感觉自己的四肢也变的柔弱无力,于是张嘴呼叫婢女,结果发现婢女早已进入黑甜乡了。窦氏勉强起身点亮蜡烛四处查看,却发现室中空无一人并无什么异常,她这才稍稍安心,以为刚才自己是做了一个梦,或许是因为今天心怯所致,于是将蜡烛放在桌几上又上床安睡,这次还未等到身下的席子被暖热就进入了梦乡。过不多久,正熟睡间忽窦氏觉下体有异,当即便从梦中惊醒,此时蜡烛仍未熄灭,借着烛光一看,不仅自己的内衣不知什么时候被剥了个精光,身上竟然还伏着一个赤身裸体的人,再仔细一看此人面上只有一只独眼,正是白日所见的那个龌龊乞丐。窦氏惊惧交加,正待开口大声呼救,却发现自己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正惊恐万分间,忽听乞丐伏在她耳边说道:“美人不要害怕,我其实是本地的福神大郎,昨天在祠堂前看见你的花容月貌,心中不觉为之倾倒,所以愿借一晚与你共欢乐,还请你不要拒绝。”窦氏一听本不相信,但是眼睛悄悄一扫发现门窗依然紧闭完好,不可能是破门而入,心中这才知道此人原来是五通神中的大郎。紧接着她又想起刚才听到床头上众人所说的话,想到今晚所受的污垢尚可以忍受,可是倘若其余四神每晚轮流来,那该如何是好?今晚若能用计将大郎制服,其他的神可能就不敢来了。窦氏正在想着的时候,神又伏下身来纵横驰骋,一时之间她感到痛楚万分,正在无可奈何的时候,忽然想起曾听人说起过,神妖之类最怕污秽的东西,虽然此神淫邪近妖,不如试他一试,若是不成就对他说是开玩笑,谅他也不会发怒。这时刚好因为婢女的天癸(月经)刚至,一时间落红狼籍,将裤子弄脏了,所以就将裤子换下来放在床下待洗。此时窦氏暗中伸手摸索,正好摸到脏裤子,裤子上的血污还染了她一手。窦氏心中暗喜,乘大郎不备,忽然用手将血污擦到大郎的额头上,大郎正忙的不可开交,不防突然被污血抹在额头上,不由大惊失色的说道:“为什么要恶作剧?”说完便匆匆起身欲逃。窦氏心中怒极,也不怕这样做会不会给她带来更大的祸患,只想重重惩戒他,于是伸手将手指插入他仅剩的一只眼,双指用力将他眼珠挖了出来,这乌珠一出便掉在床上,却并未见血,大郎神极力挣扎挣脱窦氏便欲逃去,只是刚出门就像撞到墙上一样倒了下去,随即一动不动。窦氏也顾不上穿衣,光着身子就下得床来,手持蜡烛走到门口一看,只见地下躺着一个泥土做的神像,即是五通祠中所祀奉的大郎神的模样,而神像外面的衣服已经被雨水浸泡的凋残零落,所以大郎神看起来才和乞丐一样。窦氏返身回到房中,看见床榻之上那只眼珠还在,大小犹如弹丸一般,和常人的眼珠大不相同。此时窦氏出了胸中一口恶气,心中大快,这才穿好衣服将婢女叫起,两人一起把所有的东西收拾好这才上床睡觉。但是她心中还是有些惴惴不安,非常惧怕五通神来报复。想着想着,她忽然恍然大悟道:“难道这就是我想弃夫改嫁的报应吗?世上岂有坚贞之妇而被鬼神所祟的?”于是当即默默在心中发下毒誓,要洗心革面矢志不嫁。第二天一早她就让婢女将家中亲戚都叫来,众人一进院中就见躺在地下的神像,不由大吃一惊。窦氏将原委简略述说,隐去自己被侮辱的情形,并且告诉大家自己要从一而终绝不二嫁。众人一听既佩服她的机智又深感她的贞洁,于是便号召乡人将神像抬回祠中。没想到乡人得知此事后,都对五通神的淫行很愤怒,于是一起将神像打碎,将祠堂作为土地庙了。唯独窦氏一直都害怕五通神再来报复,于是每月来月经的时候就用洗裤子的污水装在痰盂中,就像红色的泉水一般放在床边,以备万一,可是自此以后五通神再也没有来过。窦氏年至八十才终,弥留时仍让将月水放入棺中,盖因她戒心到此时还一直没忘啊。

十七 平地雷

湖北汉口古称江夏,在汉水、长江交汇之处,水上交通极为方便,可以说是九省通衢。明嘉靖年间,各地的生意人纷纷来到汉口做买卖,这里就渐渐繁荣起来,汉口镇与河南朱仙镇、广东佛山镇、江西景德镇并称为全国四大名镇。当时镇上除了很多生意人之外还有一些跑江湖的,卖艺卖药卜卦算命,三教九流不一而足,每天长堤街、汉正街、花楼街这几条主要街道上都是人来人往热闹非凡。话说这汉正街上有一个名叫刘平的人,此人年约三十出头,生的獐头鼠目尖嘴猴腮,日常学了些詹尹之术(詹尹是古代卜筮者的名字),于是便在街上摆了个桌子以算卦卖卜为生,别看他虽然其貌不扬,但是于这行上倒也学了些真本事,再加上一副伶牙俐齿又善于察言观色,所以往往一占卦别人都说都很灵验,人送外号“平地雷”。于是一传十十传百名声大振,以至于每天上门来求他算卦的络绎不绝,后来甚至有早早前来排起长队等候的。这平地雷的酬金自然也是水涨船高,不到数年就添房置地,家中富有千金,成为了街上的大户。但是他平日极为吝啬,即使一钱入囊,也不肯轻易花出,自己也是清心寡欲没有什么嗜好,至于赌博打牌寻花问柳更是沾都不沾。一日清晨有一位声称从四川远道而来的客人早早就登门拜访,手持一纸女子的生辰八字请他算一下,平地雷仔细看过之后,对来客说道:“此命早年恐怕对自己的夫君有碍,但是一到三十岁就能旺夫益子白手起家了。”客人一听马上起身向他拱手道谢,钦佩万分的对他说道:“正是这样的,您真是半仙啊。”平地雷见状就随口问道:“这是您的什么人啊?”客人回道:“正是舍妹。她去年刚刚丧偶,现在正想找一个好人家改嫁,但是连续说了好几家都没有一个合适的。舍妹家中积蓄甚多,所以聘金多少也无所谓,只求能遇到一个好人家就行了。”这平地雷的父母早逝,老婆几年前病死了,自己也是一直鳏居,此刻听客人一说不觉心中一动,于是笑着问客人道:“那要什么条件的才算是符合她的要求呢?”客人想了一想便说道:“要是像您这样上无公婆的约束,下无儿女的拖累,虽是蔬食布衣,却能享尽清福,这才算是佳偶啊。”平地雷一听心中大喜,于是便说道:“那不如我就来个毛遂自荐吧,您看如何?”来客听后笑道:“我也正有此意,不知高攀得上否。不过话虽如此,但是舍妹性情执拗,不能用言语来强迫她,还须要请她前来自己看一下,行不行由其自主,我也无能为力。”平地雷一听客人说的在理,于是便点头应允了。客人自称姓吴名仁,与他相约和自己的妹妹说好后就前来相看,说毕便起身匆匆告辞而去。平地雷送别客人心中欣喜,此后几天便在家中静待兄妹俩前来,可是却迟迟不见到来。过得十余日,平地雷逐渐失望起来,以为上次客人所说只是笑谈而已。这一天正好下起小雨来,所以上门求卜的也很是稀少。平地雷坐在门口正无聊,忽见四个轿夫抬着一顶大红花轿停在门口,随后一个轿夫掀开帘子,扶出一位年轻丽人来,只见这女子淡妆素抹眉目如画,一袭黄裙身姿婀娜,正所谓明艳动人。女子一见到他便做了一个礼,口中说道想请他卜一卦。平地雷将女子请入大堂,宾主坐定之后女子从怀中掏出一纸生辰八字递给他,请他卜算一下。平地雷接过来打开一看,正是十几日前吴姓客人所拿其妹的生辰八字,心中当即明白过来。于是引经据典旁征博引,将此八字解的是面面俱到。解完之后又亲自泡了一杯好茶奉上,自己还端上新鲜瓜果请女子享用,可谓是口生莲花殷勤备至。只见这丽人时不时的悄悄抬头看看他,眉目间满含笑意,说不出的万种风情,显是心中颇为满意。又坐了一会女子便起身告辞,平地雷一直将其送上花轿才恋恋不舍的目送离去。第二天一早,吴仁便登门拜访,一见平地雷就笑容可掬的说道:“幸不辱命啊,事情总算成了。”平地雷一听大喜,于是干脆就请他做了媒人,又给了丰厚的聘礼,选了一个吉日与吴氏成婚。这吴氏不仅人长得漂亮,而且还贤惠淑雅,两人婚后伉俪情深很是恩爱。吴氏所携带过来的嫁妆非常丰厚,除此之外还带来了一个贴身婢女,也很有大家风范。过了一个多月,平地雷将家中所有一切都交给吴氏打理,连存放钱财箱子的钥匙也一并交给了吴氏保管。

忽有一日有个差役手持请柬来到他家,口称武昌知府听说平地雷的大名,特请他前去卜卦决疑。平地雷随即收拾好东西便匆匆随差役而去,等到渡过长江,差役对他说道:“知府此时不在府中,在城南的私宅内。”于是又带着平地雷来到几里外的地方,将他带到一个宅院前便请他进去。平地雷进去一看,一个身着官服的人正在坐在堂上,于是赶紧跪下叩头请安。知府命人将他扶起,请他坐下卜算数卦。待几卦算完知府又命人端上美酒佳肴来款待他,等他吃饱喝足已是新月初起漏下二更。知府对他说道此时天色已晚回家不便,所以只能让他留宿一宿,于是命差役将他带到一间客房中休息。待第二天早晨平地雷醒来,便去向知府告辞,差役告诉他知府已经回了府衙,他便独自回了家。没想到一进家门就发现家中门窗大开并无一人,到卧室一看存放钱财的箱子还是依然如故,他出门问周围邻居,有人告诉他说昨晚就见吴氏带着婢女赶着马车出了门,说是要回娘家。平地雷心知有异暗叫不好,赶紧赶回房中将箱子打开,结果箱子一开便让他傻了眼,只见满箱都是破砖烂瓦,先前的金银细软都已化为乌有。平地雷不禁惊怒交加,一时间心如刀绞,但是他又害怕被人耻笑所以也不敢声张。过得数日他暗暗打听,这才知道前些日子有一个四川客人为一个名妓赎了身,细问这个名妓的相貌打扮,则正和自己的妻子吴氏一样。此时他心中方才明白这四川客人定是早已盯上自己家中的钱财,所以不惜花了血本设了一个美人局来将自己毕生的积蓄都骗走了,而那个差役和知府也是四川客人所雇,客人自称名叫吴仁其实不就是无人吗?平地雷想到此处心中痛悔不已,可是此时两人早已远走高飞哪里还找得到?只好无可奈何的回家继续卜卦算命。可是后来此事不知如何传了开去,听到的人没有不笑话他的,从此以后前来卜卦算命的日渐人稀,而平地雷最终也终身未娶孤苦一生。

注:古人的骗局用心之深,设计之巧让我惊叹不已,这种不惜血本放长线钓大鱼的办法确实是非常狠毒。

十八 两世人

雍正年间,河南许州府有一个名叫胡晓川的书生,虽然平时勤奋好学文采颇佳,奈何一到考试就难以发挥,所以年年应考年年落榜,直到三十岁尚且连个生员都考不上。当时他住的房子旁边有一条大河,河面上有一座石桥,这桥是通往县城的必经之路,每天往来的行人熙熙攘攘,经桥底而过的船只也是络绎不绝,只是这桥因为年久失修有些残破,连栏杆也断了不少,以至于夜晚行人经过此桥的时候时不时有失足落水丢了性命的。胡晓川虽是一介文弱书生,但却也是古道热肠之人,眼见如此便起意想要募集钱财重新将桥修缮一下,于是就在桥头放了一张桌子,自己写好缘由告示放上功德簿向来来往往的路人募捐,没想到经过一年多的时间居然没有一人愿意出资相助,胡晓川心中愤怒不已,便对众人说道:“此桥若是不修,必将酿成大祸。我既然倡议在先,就不能因为没人愿意好善乐施而作罢,我家尚有地数十亩,就算全卖了也要凭一己之力将桥修好,这样也算了了我的一桩心愿。”于是不顾娇妻幼儿将田卖掉,以售田所得请来工匠购买材料,将所有精力都花在修缮石桥上,历经半年多残败的石桥终于焕然一新,不仅比以前更加漂亮而且也更加坚固了,自此以后也再没有行人失足落水。胡晓川虽然做了一件大善事完成了自己的心愿,但是家里也为此逐渐贫困,刚开始一家三口还能勉强糊口,到后来竟然是朝不保夕有了上顿没下顿,一时间苦不堪言。此时正值三伏酷暑,天气炎热难耐。一日傍晚他带上席子来到桥边躺下乘凉,一边看着天上的新月一边自思,人都说天有公道,我看是天道难凭,象那些狠心鄙吝者,反而脑满肠肥衣食无忧,我修此桥造福千万人,自己一家三口却即将做饿死之鬼,先贤所说的善恶相报又在哪里呢?正在一边心中不平的胡思乱想,一边却不知不觉间昏昏睡去。正朦胧间忽然有几人抬着轿子来到面前,其中一人手持请柬上前相请,他不知所以,问此人也不回答,于是便起身随之上轿而去。过了片刻,几人将他抬到一个大宅院前,他下轿一看却是一个衙门,随即从门中出来一个头戴纱帽身着红色官袍的人向他作揖为礼,胡晓川也不认识此人,眼见对方行礼自己也稀里糊涂的躬身还礼,随后此人便引他进去,胡晓川随此人一路前行,到得东边的院子,只见院中有一扇小门,此人将门打开,拍着他的肩膀说道:“你心中自作主张就行了,但是千万不要乱说话。”胡晓川听得此言正感纳闷,忽觉一阵大力从背后传来,猛然间却被那人用手推入了门内。他恍惚间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床上,只见床外坐着一个中年女子,床里还坐着一个少妇,两人都是身姿婀娜艳丽非凡,胡晓川感到脑中一片迷惘,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道这两个女子又是何人。正待张口相问,忽想起来红衣人对自己所说的话,于是闭口不言以静待动。过了一会,便见一个婢女进来问道:“老祖宗问少爷是否好一些了?”胡晓川仍是双目紧闭不发一言。过一会又听婢女报说老太太前来探视,随即有一个年约六旬的老妇人走进房内,胡晓川双眼微睁悄悄看去,只见她穿的绫罗绸缎甚是光鲜,一脸的雍容富贵之色。这老妇人走到床前一边摸着他的额头一边问他昨晚病势如何,满面的关切之色。正在此时,忽听婢女报道:“老爷和大夫来了,请少奶奶们回避。”话音刚落坐在床头的两个女人便起身告退了,随即又有一个年约五旬的老人陪着一个提着医箱的大夫走了进来,老人将床账掀起让大夫给胡晓川搭脉,过了片刻大夫忽脸有喜色道:“今日少爷脉象大有起色,病势见好,恭喜恭喜啊。”此言一出胡晓川方才明白过来,原来自己的魂魄附在了这位公子的身上了,既然魂魄在此,那自己的身体必然早已死去。话分两头,第二天清晨,胡晓川的妻子看见夫君昨晚出去至今未回,于是带上儿子一起到桥边寻找,结果发现他的身体躺在地上早已僵硬,已然没了气息。妻子一时间难以接受这个噩耗,当即披头散发坐在地上痛哭不起,后来在邻居的劝慰下方才起身,先把家中值点钱的衣物都典当了,又向亲朋四邻借钱方才将他抬棺入殓。胡晓川身体已死魂魄在外,对于此事自是不知,到了第二天晚上,他假作糊涂之状问床头两女子道:“你等都是何人?为何一坐床边一坐床里?”床边女子说道:“得了一场病,你怎么连我们都不认识了?我是你的正房妻子啊。”随即又用手指着床里的女子道:“她是你的小妾。”二人以为他病重的连心智都迷失了,一时间悲切的泪如雨下,胡晓川既知二女身份,于是又闭上眼睛沉沉睡去。睡到三更时分,他慢慢醒来,觉得腹中饥饿难忍,于是便告知了二女,让丫鬟将粥煮好端进来食用。第二天早上,大夫又来诊视,这次一看便连声恭喜道大病将愈已然无碍了。胡晓川便问大夫道:“那我现在可以吃些什么食物?”大夫回道:“重病刚好,饮食须当谨慎才是,还是以清淡为主,不要吃太过油腻的东西。”胡晓川又问道:“我想吃点熏腊肉可以吗?”大夫略一思索道:“可以,但是只能少吃一点。”谁知胡晓川以前家中贫困很久没沾过油水,所以一到吃饭的时候就专挑鸡鸭鱼肉下筷,以至于每次都要妻妾在旁不停劝阻方才放下碗筷作罢。等过得数日身体已然痊愈,胡晓川便想出门转转,等走到大门口抬头一看,门上的匾额书着知府衙门四个大字,心中方才明白自己现在一魂附身作了知府的儿子,想来这必是修桥所获得的善报,才能让他享这安闲之福。之前带他进门的那个红衣官员必然是东厨司命(掌管人的生命.福禄的神,又称“九天东厨司命灶王府君”,为百姓消灾咎.添福寿.增五谷而广受崇拜)。只是现在他虽然在此享福,却不知家中的寡妻幼子过得如何,以后数日每次想到此处他都是心怀忧虑叹息不已,以至于府署中的人都说道:“少爷自从得病以后,经常愁眉不展,似乎有什么心事一般。”而知府和他的夫人也经常劝慰他道:“我们就生了你一个独子,又在此为官,有什么东西是你得不到的,你千万不要忧虑。莫不是身上还有什么病根没有除去吗?”胡晓川每次都答道:“没有什么事。”一天他在府中闲逛,发现署中居然没有一本书籍,他感到非常奇怪,于是问家人道:“府中为何没有书籍?”家人回答道:“以前因为公子您不喜欢读书,所以老爷大怒之下将所有的书都扔了。”众人都以为他是病后失心,以至于什么事都记不得了。胡晓川听后便找到知府对他说:“父亲,我想读书。”知府一听大喜过望,马上命令将书房收拾出来,又重金请来老师教他。这老师一来便出题命胡晓川作一篇文章,以此来测试他的学识。没想到胡晓川只用了半个时辰就写好了。老师拿来一看,居然满篇锦绣不亚于当时的名家。老师大惊,连忙向知府禀道:“公子真是大器啊,连我的学识也不如他,希望您能另请名师来教他。”知府听后大为惊疑,这以前连书都不读的人为何现在却似豁然开窍一般成了奇才?心中便怀疑他的文章是抄袭而来的,于是亲自出题面试。这次胡晓川又是不到半时一气呵成,知府一见这文章与以前所写的迥然不同,实是上佳好文,此时他心中方才相信,不由惊喜万分。老师固辞而去,知府又准备四处延请更好的老师,胡晓川却对知府说道:“父亲不用再四处延师了,所有的诗书,儿自己读就是了。”知府听得此言便依从他让他自己读书。如此过了半年,正好逢试,知府又亲自出了数题让他来作,结果每一篇文章都是非常精妙,知府大喜,便送他回原籍去应试。临走之前大宴宾客,并给他一千两银子作为路上的盘缠,胡晓川想再要一千,知府也很高兴的给他了。

等一出家门,他便托辞要找寻旧友告别,绕道来到自己家附近,让随从在外停车等候,自己下车来到家中。一进家门胡晓川发现家中一贫如洗,虽然妻儿都在但是却没有一个认识他的。于是胡晓川对儿子说道:“你不认识我吗?我是你的父亲啊。”他的妻子听了这话大惊失色,看了半响方才对他说道:“你和我的夫君长相迥异,但是为何声音非常相像呢?”胡晓川于是便将以前发生的事情和盘托出,历历叙述。他的妻儿耳听此言仍然不甚相信,以为他是骗子。胡晓川见状便对妻子说道:“我书房的橱柜内,有一部文稿,文稿内夹着某篇文章,还有诗几首,你可去取来。如果我说的对就是真的,如果我说的错就是假的。”妻子听后半信半疑的打开书柜找出文稿,结果一切都和胡晓川所说的一样,于是这才相信他所说之言,一时间悲从中来。两人不禁抱头痛哭不已,胡晓川对妻儿说道:“我以后不能再回家中了,我有银千两交给你作为你们母子的养家费用。此去应试若能博取功名,就一定能帮儿子成家立业。”说毕便哭别妻儿出门上路了。后来胡晓川果然连试连捷,官至三品,每年都给家中寄两次钱,以至于妻儿最终都成了巨富人家。

十九 山神庙

嘉庆年间,安徽徽州有两户居民,一户家主姓徐名腾,日常做点小本买卖,以贩卖货物为生,家中还有一妻一子,另一户家主姓李名培,却是单身一人,日常读书论道,孜孜不倦。这徐李二人自幼相邻,从小一起长大,虽然从事的职业不同但是友谊却很深厚,于是索性订下金兰之交结为异性兄弟。两人平时以兄弟相称,徐腾年龄稍长为兄,李培年幼一岁为弟,两家朝夕往来不分彼此,好得简直和亲兄弟一样。有一日徐腾找到李培对他说道:“我听说吴中丝绸的价格很便宜,所以准备去进一些再到别处贩卖,若是能赚一点蝇头小利也能稍微让家中富足一点。留下你嫂子和孩子在家中,平时就要劳兄弟多多照顾了。”李培一听当即拍着胸脯应允下来,于是徐腾便收拾好行李告别妻儿出了门。没想到他刚走没几个月,本地瘟疫四起,他的妻儿不幸也被传染上,虽然李培一边四处求医问药一边对娘俩细心照料,奈何最后还是无力回天,母子二人都不治病殁了。李培大为悲伤,以一己之力将母子入殓下葬。过了一年多,徐腾才从外面回来,一到家便见家门紧锁,询问邻居方知妻儿都已病故,大惊之下连忙来找李培。李培见他忽然回来,心中大喜,连忙将他让进屋内,仔细一看却见他衣衫褴褛形容憔悴,满面污垢之色,犹如一个乞丐。李培大惊之下便问他是怎么回事,徐腾满面悲戚的向他说道:“我买了货物准备去湖南贩卖,没想到在洞庭湖乘舟的时候遇上了大风浪,瞬间便将船只打翻,一船的人都喂了鱼鳖,只有我幸运的被渔船救起,可是所有的货资都丢完了,无奈之下只好沿路乞讨,这才历经艰辛的回到家中。没想到妻儿染疾都已经不在了,此时只剩我一人形单影只,这该如何是好呢?”李培听罢便安慰他道:“此事无妨。兄长可以暂时先住在我这,逆来之境,当以顺受。自嫂子和侄儿去世后,兄长家的东西我都拿回来保管在家中。若是将其变卖,还能筹得一点本钱,或许可以东山再起也说不定。”徐腾听后这才稍稍心安。待过得几日他按李培所说将原先家中值钱之物变卖,果然又凑了百十两银子,于是他便将这些银子做为本钱又去湖北做药材生意。这一次只去了两月便回到家中,一见李培就拉着他的手泪如雨下的哭诉道:“我的命实在是太苦了。上一次在洞庭湖遇见大风浪,这一次才乘船到潇湘又遇见强盗,正惶恐间突然刮起大风,船只触礁沉没,我随浪飘到岸边捡了条性命,可是所有的货都荡然无存了。看来我的命注定就是这样了,我以后再也不想出门去做生意了。”李培听后便劝慰他道:“那就请兄长住我家吧,我虽不是巨富之家,但是尚有良田数亩,只有有我一口吃的,就绝不会饿着兄长。”于是自此以后徐腾就住在了李培家里,一日三餐及其他所有的花销都由李培来负担。徐腾此人做生意虽不行,但是却喜欢喝酒赌博,时不时的便要李培给他点小钱出去饮酒作乐,李培也不以为意,每次要都会给他。过了一段时间,李培眼见他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于是好意劝他道:“兄长虽是单身一人没有家室拖累,但是赌博岂能当做一生的事业呢?应当早点找一个正当的职业,这样才能重新成家立业啊。”徐腾听后默然不语。过了数日,徐腾忽对李培道:“有一个姓周的朋友和我相约与他一起开杂货店,但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此时我一文本钱都没有,如何能与他开店?”李培听后便问他道需要多少银两,徐腾便报了一个数目,李培一听这数目如此巨大,家中并无这么多的钱财,眼下之计唯有将几亩田地卖出方才凑得出这个数目,但是若这样做就等于断了他的经济来源,只能依靠徐腾的店铺为生了,可是想到这兄长一生命苦,好不容易找个正当的行当,于是二话不说便将田地卖了,然后将所得银两尽数交与徐腾让他去做生意。徐腾拿了银子转身就出了门,没想到这一去数日都不见人影,李培在家中苦苦等待他的消息,结果一直是杳无音讯,于是便去问那个姓周的人,结果一问才知道徐腾平日在外吃喝嫖赌早已欠了一屁股的债,因为债主追的急了,方才编了个理由骗了李培的买地钱,将银子拿去还了在外面所欠下的债,现在早就远走高飞了。李培一听这噩耗便觉天旋地转,可是此时木已成舟也无可挽回,只好悲伤万分的涕泣而回。因为失去了经济来源,自此以后他便日渐贫困,一开始还能靠典当家中之物勉强度日,到最后值钱的东西都被当完,甚至连每天的饭都吃不上,经常是饱一顿饥一顿,以至于日日坐在家中长吁短叹无可奈何,后来觉得这日子实在是过不下去了,于是有一日趁着夜晚悄悄来到山后的土地庙内,想要上吊自尽。刚进庙内正在四处找寻挂绳的地方,忽听外面传来一阵人声,原是有人前来庙内敬香。李培不暇思索,连忙躲在神像后面。耳听得外面一片喧哗之声,他坐在像后又饥又累,不由打起盹来。恍惚之间忽见山神从坐上下来,笑着对他说道:“深山荒僻,乃是野兽出没的地方。速上我搂,自有好处。”李培心中一惊睁开眼来,方才知道是做了一个梦,他四处巡视一番,眼见这庙中并没有二楼,正纳闷间忽然心中一动道:“莫非是神仙给我托梦不成?既然神能这样说那就肯定是有原因的。这庙虽然没有楼,但是还有顶,我暂且先爬到屋顶上去再说。”出庙一看,旁边正好有一棵古树,于是他便攀着古树上到屋顶。

刚在屋顶伏下身子,忽听周围林木簌簌有声,似乎有一物正奔了过来,李培睁大双眼看去,原来从林中窜出一条身约六尺的吊睛白额猛虎,瞬间便奔入庙中,像人一样跪在神像前。李培见状大为惊异,正自惶恐间,忽听猛虎口作人声道:“好多天都没有吃过东西了,肚中实在饥饿难忍,乞求神灵赐给我点吃的吧。”李培耳听虎作人言,更是惊惧不已,此时忽听座上山神开口道:“明日午时,村西有一头缺耳猪,正在田中锄草,可以作你的食物。不过你命中当饿,恐怕最终还是难以如愿。”猛虎一听,连忙叩首相谢而去。眼见猛虎消失在密林中,李培正准备下来,忽听一阵阴风四起,将他眼睛迷住,随即便听山神问道:“老魅从何而来?”李培心中大奇,向庙内看去,只见一只野狐跪在神像面前,口作女子的声音道:“弟子居住在东村山后的一个岩洞内,洞外荆棘密布,洞的大小刚好能容下我的身子。村中一户姓何的人家有一个儿子,方才一十六岁,生的风流倜傥一表人才,我经常和他做伴,饮食起居都合我意。唯独此处依山建村,附近没有井泉,村人每次用水都徐远赴他处,往返数里颇为艰苦。其实村中的一个小山岭上的峭壁间有个小洞,洞内就是泉脉,只要用斧头轻轻一砸,就会有泉水流出,不仅能供人畜饮用,还能浇灌田地,可惜没人知道啊。”只听山神说道:“你大道将成,不应该去媚惑人,须要言行谨慎才是。”野狐听后点头受教,随即也叩首而出。李培在屋顶等了半响,底下再无异常,于是仍攀树而下,在山神前叩了几个头谢过山神回到家中。第二天一早,他便依言来到东村,一进村就对村民说道:“我听说你们村近来有妖孽在这为害,我有办法可以将之降伏。”话音刚落便听一村民道:“何家的儿子被妖孽所迷,病了半年多一直神智不清,这一下可有救了。”李培又道:“只是我现在口渴难耐,希望能给我一杯热茶先润润口。”众村民起先一听说他能降妖都是满面喜悦之色,后来又听他要喝茶,于是都面露为难之色对他说道:“我们这打水须要往返十余里啊。”李培听罢微微一笑对众人道:“我还有法术,可以让山有水,你们再也无须去那么远的地方打水了。”众人一听面面相觑都是半信半疑。于是李培便将村民领到山岭上,用斧头击打小洞,果然石穿水出,源源不绝。随即又来到后山中,在一个荆棘密布的洞口处点上柴火,将烟灌进去,过不多时果然看见一条黑色的狐狸窜出向北逃去,何家的儿子神智马上便恢复了清醒。全村居民对他大为感激,一共凑了三千两银子送给他,还赠送给他车马十余辆,一直将他送到路口才回。李培赶着车马又来到西村,看见村中并无异常,唯独在路边有一口古井,一个缺了左耳的妇人正提着桶出门准备去汲水。李培眼见此时已近午后,于是不由分说拉住妇人的衣襟便向屋内走去,妇人大惊,高声求救,李培索性将她抱起来扔进屋内将门锁上。此时村中之人眼见如此都以为李培是坏人,于是一边喊着一边聚集上来对他拳打脚踢,好在李培自幼学过一点武术,于是一边抵挡一边喊道:“我这样做是在救这个妇人,你们不要再打了。”众人一听都很惊讶,于是便住手不打。李培便将昨晚山神所言告诉了众人,众人正在疑惑间忽听村外传来三声虎啸,此时又听妇女在屋中突然发出像猪叫一般的声音,一直到虎声消失后才恢复了正常,众人这才相信李培所言,于是纷纷对他拜谢,招待他一顿丰盛的宴席之后方才送他回去。

李培带着银子回到家中,又重新置了十几亩地,将剩下的银子作为日常学习读书之用,平日里勤学苦读,到得第二年进京应试,果然中举,被任命为邻县的县令。他一到任就四处去查勘风土人情体察民意,有一日走在路上,忽见路边站着一人甚是熟悉,仔细一看不是别人正是徐腾。李培此时对他早无恨意,甚至还觉得若不是他自己也不会有山神庙的奇遇,于是便下车与他相认。徐腾一见惊惧万分,待见李培对他不仅不念旧恶甚是还是和以前一样热情,这才逐渐放下心来,只是心中惭愧的无以复加,李培将他带入府中告诉了这些年自己所有的事情,每天大鱼大肉美酒佳肴好生款待,前后数月才送他回家,临别之前还赠送给他很多银子。徐腾回到家后,想起李培所言,不知是真是假,于是想去测试一下山神是否灵验。于是他也来到山神庙中祈祷拜祝,然后仍然在庙中入睡以求神灵在梦中指点,可是一觉睡到五更也没做什么梦,无奈之下便沿树爬上屋顶等待。不到片刻忽觉一阵腥风大作,只听庙内听山神张口说道:“妖狐斑子,你们从何相约而来?”狐狸说道:“弟子上次拜稽而去,次日便有人来村中将泉脉透出,我的府邸还遭了烟火之灾,差点被熏死。”老虎也在旁说道:“您命我吃缺耳猪,结果却被人救去,让我饿了好几天肚子。肯定是那天所说被人听见泄露了秘密。我闻到今天这里就有生人的气息。”山神听罢沉默不语。于是老虎和狐狸开始四处找寻起来,狐狸跳上树顶向下一看便见徐腾战战兢兢的伏在屋顶,于是纵身一跃将他从房檐撞落在地,老虎一见大吼一声扑过来便将他咬死,然后两兽饱餐一顿方才离去。

李培在外地为官,却不知徐腾已葬身兽腹。有一天晚上他忽然做了一个梦,梦中徐腾对他哭诉道:“我生前作孽,已被恶兽所害了。”说毕便哭泣而去。李培猛然从梦中惊醒过来,第二天马上命人回去打探消息,这才知道徐腾果然已经喂了猛虎,李培不由摇头叹息不已,设下灵位为之招魂,每年依然对他祭拜,并经常对人说道:“正所谓一日为兄,终身为兄啊。”

二十 两世孽

乾隆年间,江西上饶有一个书生名叫梁永宏,此人年约三十,自幼聪明好学博闻强记,读书非常刻苦勤奋,每天一直要读到晚上二更以后方才熄灯入睡,兼之他天性诚朴憨厚,周围的邻居都说他能成大器。有一天晚上天色刚黑,他点上蜡烛正欲灯下苦读,此时正值酷暑三伏,天气炎热难耐,因此他将房间门窗大开纳凉,不经意间一抬头,恍惚间忽见门外有一只黑犬,身高约有三尺,对着他昂首摇尾怒目而视,喉咙间还隐隐发出低沉的咆哮声,似乎马上要扑上来撕咬一般。梁永宏大吃一惊,急忙低下头四处环顾,想找一个防身的武器,好不容易摸到一个镇纸拿在手中,抬头一看却发现门外黑犬已不见踪影,他连忙起身出门察看,只见外面夜色如墨,四周也是寂然无声。梁永宏放心不下,回身拿着蜡烛来到后院,正在四处巡视,忽觉树上一道长长的白光从身边飞过,其势疾如闪电快似流星,将他吓了一大跳,他急忙扭头向身后看去,只见这白光没入草丛中瞬间就消失了。梁永宏正自惊魂未定,忽见树后钻出一个头戴方巾满面白须的老者来,只见这老头拄着一根拐杖,身高只有一丈多。老者对他说道:“你因为两世的冤孽,几次都应该死去了,今晚幸好有我,这才又救了你一次。”梁永宏一听又惊又疑,于是便问老者道:“请问老丈却是何人?”老者摸着胡须道:“你先不要管我是谁,且听我说,明晚黑犬还会来此向你寻仇,你明天一早就去集市买一只死羊,将头和四肢除去,用面团做一个人头的模样安上去,然后将羊放在床上,再用你平时穿的衣服盖在羊身上。你悄悄躲在阁楼上,千万不要让它发现你。”梁永宏听罢一时间半信半疑,不置可否。老者见状急道:“不听我言,必遭杀身之祸啊。”说完转身就消失在树后了。梁永宏站在原地楞了半天,心中纳闷不知这是何方神灵,想着看他对自己并无加害之意,不如暂且先按他所说的去做,万一是骗自己的也不致有什么大害,于是第二天一早就按老者所说将羊买回,砍头剁蹄面做人首,到了晚间披上衣服放在床账中,然后自己爬上二层小阁楼,将梯子收上去,再把蜡烛吹熄,躺在隔板上静观其变。到了三更时分,梁永宏正昏昏欲睡,忽听院外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他连忙伏下身子从隔板间的缝隙向下看去,只见一团黑影倏的一声窜进了房内,此时窗外月光朦胧,梁永宏借着微弱的光线一看,这团黑影正是昨晚门外那只三尺高的恶犬。此时黑犬进门方才四下环视,一眼见到床上的假人,随即目现凶光张嘴露齿,纵身一跃便跳上床头,随即一口将面首咬下,然后撕碎衣服将骨肉食尽方才准备离去。梁永宏在阁楼上看的是又惊又怒,惊的是老者所说的果然是真,怒的是此犬咬头嚼骨凶残狠毒,不知前世和他有多大的冤仇。眼见黑犬吃饱喝足心满意足的正要出门,他实在压抑不住心中的怒气,不由愤愤说道:“想不到这孽畜居然如此凶恶。”没想一时说话声音有些大,被黑犬听见了,只见它举头仰视隔楼,双眼目不转睛一动不动,似乎知道楼上有人。梁永宏见状急忙屏息静气的躺在原地,唯恐发出一丝响动。过了一会,黑犬突然在下面一边向上跳着一边狂吠不已,过了好一阵,眼见实在无法上楼,这才泱泱而去。梁永宏在阁楼上已待了半夜,等到黑犬离开,紧接着一阵睡意袭来,不由沉沉睡去。睡梦间忽见昨晚的老者又站在面前,并对他说道:“你今世的犬厄已经化解了,但是方才不应该说话让它发觉,以至来生还会再来相报。但是明晚你还有一劫未过,前次后院树上白光即是为此。明晚你要找一根木棍,在棍身上涂满猪血,将它放在床上再将被子盖好,同时你要躲在隔壁房间,切不可发出丝毫声响,如此方可化解这段劫难。”梁永宏听罢心中一惊,睁开眼时老者已经不见了踪影。早晨起来一下地他就按老者所说布置妥当,到了晚上自己躲在相邻的房间,在隔板上钻了一个小孔以便于窥视。到了夜间三更时分,他贴在隔板上紧张的观望,忽见一道白光飞入自己室中,定睛一看原来是一条白色的巨蛇,身子粗如木桶,双目如同红灯,一进室中便爬入床账将涂满猪血的木棍吞入肚中,然后才徐徐离去。梁永宏在邻间只看的是瞠目结舌惊恐不已,一直等到巨蛇离开很久才敢起身回到卧室。第二天晚上他睡觉的时候又梦见老者前来对他说道:“你前身牙尖嘴利,好于掘人隐私发人罪过,以致两人均遭杀身之祸,此世一化为犬一化为蛇前来向你寻仇,现在大难已过,你应当时时忏悔引以为戒才是。”梁永宏在梦中恭恭敬敬的问道:“两次蒙您援手相助才得以不死,大恩大德永不敢忘。只是尚且不知您是何方神圣,还请指示于我,以后我当日日祈拜。”方巾老者笑道:“你祖父对我有德,所以我才前来相救,此时不便多说,以后你自然会知道的。”

话一说完老者就走了。梁永宏醒来琢磨了半天也没想起来这神仙和他家祖上有何渊源。过了两月,民众在城外举行赛神会,梁永宏也随着去城郊看热闹。没想到刚入神庙抬头一见神像他便呆住了,只见这神像的衣容相貌和前次救他的老者一模一样,梁永宏大惊,连忙出去买来香烛在神像前点燃祷拜,拜毕起身询问庙祝,方知此处原来有神无祠,一直到二十多年前方由梁永宏的祖父四处化募才修了祠庙。至此梁永宏才恍然大悟,终于知道了事情的原委。所谓没有仇,就没有复,没有德,就没有报。德则未必尽报,仇则必有其复,所以与其使人复仇,还不如使人记德啊。

二十一 狐画

咸丰初年,浙江绍兴会稽山下住着一户人家,这家户主姓杨名斌,家中尚有一妻二子,他自幼饱读诗书勤于诵读,只为将来能博取一个功名。无奈天不随人愿,连着考了七八年却还只是一个秀才,眼看即将到了而立之年却无半分功名,他心中不由焦急万分,索性在村外搭建了一座茅庐作为书斋,平日间就在斋中孜孜不倦的读书,若是感到疲惫就效仿古人头悬梁锥刺股,可谓是刻苦至极。自己平日也足不出户,连一日三餐都让家人送到斋中。只是他家里虽有薄田两亩,平日却靠妻子一人辛苦劳作,家里又无积蓄遗产,所以日子过得很紧,勉强只能糊口而已。有一日晚间,他在灯下读书一直读到三更,感到稍微有些疲倦,于是便上床准备小睡一会。没想到眼睛刚刚闭上忽听房门轻响,似乎被一阵风吹开了,他全身不由一凛猛然惊醒过来,只见灯前似乎模模糊糊有一个人站在那里。杨斌乍一见睡意全无,身上瞬间出了一身冷汗,他赶紧揉揉眼睛仔细看去,只见站在灯前的居然是一个年轻靓丽的少女,这女子年约十六七岁,身着一袭杏黄衫,面上水眼山眉樱桃小嘴,端的是身姿婀娜体态翩翩,此刻正眉眼含笑的看着自己,真是风姿绰约楚楚动人。杨斌心中又惊又怕,怀疑她是邻家的女子,于是向她问道:“你是何家女子?”女子嫣然一笑道:“我不是村中的女子,因为和您有夙缘,所以才会来此。”杨斌听得此言,心中稍稍安心,于是对她说道:“此时半夜三更,你一个单身女子来我这里,若是被人知道恐怕有损颜面啊。”女子回道:“更深夜静,又有何人可知?”说完便莲步轻移来到他身边坐在床头。杨斌此时惧意渐去色心又起,心中实在贪恋女子的美貌,于是便将她搂到怀中,两人颠鸾倒凤共成云雨之欢,到得黎明女子方才起身穿衣而去。到了第二天夜晚,女子又来到书斋中陪伴杨斌,杨斌虽说不知女子来历但是却又贪恋她的美色,于是也就闭口不问,自此以后竟然夜夜前来习以为常了。过了一个月,杨斌见女子每天都是夕至晨离,觉得她很辛苦,于是便对她说道:“你每天这样辛苦跋涉,我心中实在是很心疼啊。”女子一听便笑道:“我和您缘分不浅,何必为此担心呢。”杨斌究竟是心中有疑,于是借机问道:“你来茅斋已经有一个多月了,但是我却不知你的姓氏,更不知你到底是何家的女子,你最好如实的告诉我,免得让我时时起疑。”女子听他说的认真,便敛起笑容正色对他说道:“您要是不怕我才可以对您说实话。”杨斌一听忙道:“我们伉俪情深,又有什么可畏惧的呢?”女子听得此言方才对他说道:“我叫娟娟,其实不是人,而是九尾狐仙。您虽然在此潜心苦读,但是将来不仅得不到功名,恐怕还有绝食之忧。我和您有缘,所以才前来相救。”杨斌听后大惊,连忙问道:“此话怎讲?”娟娟道:“近来天气炎热,大旱已经持续了两月,田地即将无收,您每日只知读书,饭食都是妻子送来,哪知家中已无余粮啊。”杨斌听罢方才明白过来,于是又问娟娟道:“我在这里每天不闻窗外事,居然对此全然不知啊。这可如何是好?”娟娟道:“您不必担心,我可以教您学画,每日将画售出,可以赚些许银两,也能养家糊口不致全家饿死。”杨斌一听大喜,连忙称谢不已。娟娟又拿出一点散银对他说道:“你明日可用这些钱先去买点画笔颜料,我好来教你。”杨斌当即点头不已。这晚女子没有回去,自此两人如同夫妇一般住在了一起。第二日一早,杨斌的长子前来送饭,一见父亲便说道:“娘让我转告你,家中已经快没余粮了,最多只能坚持一个月。”杨斌听罢对儿子说道:“告诉她别担心,过段时间我自有办法。”待儿子离开,娟娟便拿出画笔教杨斌作画,一开始先教他运笔的诀窍,后来又教他衬托染色的方法,不到一月,杨斌居然也会作画了。女子先教他画鹿,杨斌用两天方能画完一副,然而鹿的眼睛必然要让娟娟来点,点完之后鹿的神态栩栩如生,可谓浑然天成恍如鲜活,就如同真鹿一般。杨斌拿到城中集市去售卖,每次都是被高价抢走,后来甚至有人专门上门求购,一时间他的名声大振,找他作画的人络绎不绝。一开始他将售画所得的银两交给妻子何氏,何氏正为家中即将断粮而愁眉不展,一见这么多银子也很惊讶,不知他从何处所得,于是他便将娟娟教他作画之事一五一十的告诉了妻子,隐去了她是狐精不说,只说娟娟是无依无靠的民女。何氏一听又惊又怒,惊的是丈夫居然学了一手作画的本领,还能以此发家致富。怒的是他居然在外又纳了一个小妾,自此以后便要有人和她争宠了。于是她便来到书斋中指名要见娟娟,杨斌无奈只好让娟娟出来见她。娟娟一见何氏便躬身曲膝的行礼问好,何氏本是满腔怒火,一见娟娟不仅长的端庄秀丽,对她也很尊重受礼,兼之又教杨斌作画救了一家大小,于是也就作罢了。娟娟后来数次劝告杨斌,让他多回家住住,杨斌却一直不听,以至于数月都难回去几次,就算回家也是不在家中住宿,非要当天赶回书斋。时间长了,何氏心中就有了怨恨,一开始派儿子专门来书斋请杨斌回家,后来眼见杨斌恋女不回,心中不由醋意翻滚,于是自己亲自上门相请,没想到杨斌依然不想回家,何氏忍无可忍,便在门口大骂丈夫,而娟娟每次见到她都是低声下气逆来顺受,所以何氏也不好为难她。又一次何氏又去请杨斌回家,杨斌仍是推三阻四,娟娟一直在旁相劝,杨斌才勉强和妻子回去。回家之后何氏又继续对杨斌数落起来,到最后越说越气,索性连娟娟一起大骂起来,杨斌实在受气不过,于是便对何氏说道:“你知道她是谁吗?她可不是一般人啊。”何氏一听心中惊疑,马上对丈夫穷追猛问,杨斌无奈只好把事情原原本本的告诉了何氏。何氏听罢更是大为惊讶,对自己的丈夫道:“既是狐狸但是已经化了人形,也没什么避忌的,不如接到家中一起生活,这样也互相有个照应。”杨斌一听喜出望外,没想到妻子如此通情达理,于是便依言将娟娟接到了家中。如此过了一年多,杨斌平日爱恋娟娟容貌艳丽,而且她日常服侍杨斌周到体贴,没有不合意的地方,所以心中更加爱她,每晚都留宿在她的房间内,很长时间都不在妻子那里留宿,所以何氏心中的怨恨越来越深,有一天趁回娘家的时候将事情告诉了自己的父亲并对他哭诉道:“良人这个称呼(良人:清白人家的妇女,妻子对丈夫的称呼),是指望着能相守终身的,若是像现在这个样子的话,那么有丈夫和没有丈夫又有什么区别呢?”她的父亲想了想便安慰她道:“照你说的这可是狐精啊,若是你闹的大了必然要遭她的荼毒。你暂且先不动声色,我自有办法。”说完他便劝女儿回去,并一再叮嘱不要到处声张。待何氏一回家,她的父亲便派了一个家人准备好银子去江西龙虎山天师府控诉。过了十数日,有一天黄昏娟娟正在院中和杨斌赏花,忽然间抬头一看大惊失色的对杨斌说道:“我平时一直劝你要善待自己的妻子,不要冷落她让她发怒,你就是不听我的话,以至于现在我的命要丧在你手里了。”杨斌不明所以,对娟娟说道:“爱你没有比得上我的,为什么要这样说呢?”娟娟泪如雨下的说道:“你的岳父已经上告到天师府了,此时我们屋子四周已被神将围住,此劫定然难逃了。”杨斌看看四周并无任何异常,以为她在胡思乱想,于是便不停的安慰她。娟娟也不说话,只含着眼泪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铜镜细细的梳妆,此时天光皎洁红日无云,忽见狂风大作飞沙走石,随即便听空中传来霹雳一声,整个地面也被震的好像抖动起来。杨斌一时不备,站在原地惊得是呆若木鸡,待他醒过神来,却发现娟娟已经凭空消失不见踪影了,唯独桌上水碗之中浮起一寸多长的狐狸毛。杨斌知道娟娟定然已经遇害,心中不由悲从中来,当即坐在地下痛哭失声。随即买来棺木将娟娟生前所穿用的衣物首饰尽数放入,给她修了一个墓将棺木埋了进去。自此以后他平日一个人坐着也默默流泪,晚上睡觉更是痛哭失声,不管别人怎么劝慰都没有用,到后来竟然哭的双目失明,后来请来医生诊断医治,兼之何氏又细心调理方才恢复视力,可是他以后所画的鹿虽然形状和以前一样,但是却再也没有那种神采了,所以他的画鲜有人问津,家道也逐渐衰落了下去,待他的儿子长大成家,杨斌便离家出走,云游四方去了,从此以后就再也没人知道他的下落了。

二十二 卖货郎

明嘉靖年间,陕西商州有两个商人,一名刘三一名张五,两人均以贩猪为业,往常都是结伴一起出去赶猪贩卖,回来也是一路而回,这样不仅彼此能有个照应,路上也不至于寂寞无聊。这年秋天寒风乍起的时候两人又赶着几十头猪去外地贩卖,这一次生意格外顺利,这些猪很快便出手换成了银子,两人得钱甚多,于是便一起回家。这一日两人正在路上边走边聊,忽听身后有人叫道:“两位客人请留步。”刘三和张五回头看去,只见喊话的人是一个身材魁梧高大的汉子,年龄约二十多岁,肩上还挑着两个大箱子,箱子上摆放着一些镜子胭脂花粉之类的杂货,看样子是个卖货郎。那汉子见两人停下脚步,急忙赶了上来,向他们问道:“请问此处离商州尚有多少路程?”刘三一听原来是个问路的,于是便问他道:“你可也是去商州的?”汉子答道:“正是。我打算去商州做点小买卖。”张五一听便笑道:“那正巧了,我们二人也是准备回商州的。此地离商州尚有百余里,恐怕要明日才能到。”卖货郎一听面露喜色道:“如此正好,若不嫌弃的话我就与二位客官结个伴,这样也省的迷途问路,不知二位意下如何?”刘三和张五天性质朴又是一副热心肠,当即便点头应允了,于是三人就一起赶路。路上卖货郎自称姓王名亮,兴安人氏(今陕西安康),一路上与刘张二人喋喋不休相谈甚欢,期间便问他们道出门所为何事,刘张二人便一五一十的告诉了他。王亮听罢便说道:“既是如此,路上理应小心才是,好在现在我们三人一起也能壮个胆了。”刘张一听都觉王武所言极是。说话间三人已走到沙河铺,眼看日头西落天色渐黑,于是便在小镇的西街找了一家客栈住下了。这家客栈不大,只有七八间客房,三人来住店的时候已经有十来个客人住了进去,只剩东头的一厢偏房空着,于是三人便住了进去。待得将行李拿进房中,已是月上枝头了,三人均是又饥又累,王亮便对掌柜的说道:“劳烦您割伤二斤牛肉炒上几个小菜,再打一壶好酒送到我们房间来。”掌柜的答应一声便出去准备了。刘张二人一听互相看看正待张口询问,王亮转身对他们笑道:“赶了一天的路都是疲惫万分了,弄点小酒我们哥三乐呵乐呵。和二位遇见那是有缘啊,所以这顿饭我请了。”刘张一听尚在推辞,王亮又道:“若是一意推辞,那就是看不起我了。”两人一听此言,只好闭口作罢。过不多时,掌柜的将酒食端来,三人便坐在桌前推杯换盏大快朵颐起来,王亮不停给二人敬酒夹菜,三人把酒言欢相见恨晚,一直喝到二更过后方才作罢。此时刘张二人已然酒醉,连衣服都没脱就倒在床头酣然入睡了。王亮见二人睡熟,于是吩咐掌柜进来将碗筷收拾后也吹熄蜡烛上床睡觉了。再说这天晚上紧邻东厢偏房隔壁也住着两个客人,一个是贩卖沙壶(用陶土和沙烧成的壶,可承酒水茶等)的商人名叫孙虎,另一个客人是个算命的瞎子,号称吴半仙。这吴瞎子眼睛虽然看不见,但是耳朵却比常人要灵敏的多,能听到一些常人不能听见的细微之声。这天夜里二更过罢,吴瞎子正在靠墙的那边床上刚刚合上眼睛,忽被一声呼叫惊醒,他支起耳朵一听,声音是从隔壁房间传来的,只是这呼叫声非常急促,只发出一声就没声了,随即便听见隔壁又传来一阵沉闷的声音,好似有人在用斧头之类的利器砍着什么,其中还间杂这一阵似有似无的呻吟声,也亏得是他耳朵灵敏,要换做常人根本就听不到。此时外面夜深人静,吴瞎子越听越是害怕,急切只间便摸索着起来将同屋早已熟睡的贩壶商人孙虎摇醒,这孙虎正睡的香甜,忽被吴瞎子摇醒,心中莫名其妙正待发火,忽见吴瞎子对他摇手让他不要说话,然后便低声悄悄告诉了自己刚才听到的一切。孙虎一听吴瞎子说罢,心中也是大为惊疑,怕隔壁房间的客人有什么不测,但是此时去告官肯定是来不及,若是自己贸然过去相问,一是害怕没有证据反而打草惊蛇,二是情况不明弄不好自己也有生命之忧,所以一时间彷徨无计。此时吴瞎子思索片刻,忽对他说道:“当前之际,我看不如这样。”于是便附在他耳边如此这般的说了半天,孙虎听罢当即点头不已。过了一会,掌柜的正在房中睡觉,忽听吴瞎子的房中传来砰的一声,像是什么东西在地下摔碎的声音,紧接着就听砰乒之声不绝,间杂着两人大声的吵闹声,似乎已经打了起来。掌柜的一听大惊失色,这好端端的怎么有人半夜三更的闹起事来,于是赶紧披上衣服掌灯前去察看。等他赶到房内一看,孙虎和吴瞎子正在大吵大闹,地下有一地的碎陶烂壶,想必是刚才被吴瞎子扔到地下摔破的,周围已有十几个被他们惊醒的客人一边拉着一个在劝架。掌柜的便问二人道为何要半夜三更的喧闹争吵,以至于影响其他客人的休息,二人还未说话,就见东边偏房中的三位客人听到声音后也赶来了,孙虎一见便大声说道:“这瞎子好端端的非说我偷了他的钱财,和我在此纠缠不休,刚好请各位客官做个评判,看看谁在信口胡说。”吴瞎子听后也向众人道:“我住店之前身上带了两贯铜钱,可是半夜醒来一摸怀中却空空如也,居然不翼而飞了,同屋客人又只是他一人,不是他偷走了还是何人?”说毕便要求搜一搜孙虎的行囊。孙虎一听哪里肯应,吴瞎子又不依不饶,于是掌柜的便劝说孙虎道为了明示清白,还是让他搜一搜,王亮等三人在旁也和其他的客人一起纷纷附和。如此孙虎才勉为其难的答应了,吴瞎子上前先在他身上搜过没有,又将他的包袱行囊打开在众人面前一一细细捡翻,依然没有见到半分钱的银子。搜检完毕孙虎大声对众人道:“我说这瞎子是诬陷好人吧。”吴瞎子一听,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下号啕道:“我本就是个瞎子,家中又很贫穷,每日就靠卖卜算命搏得蝇头小利养家糊口,现在将这些钱丢了,那简直是要了我的老命。”说罢从地下跳起来对众人气势汹汹的吼道:“今天凡是住店的,都要全部搜查一遍才行。”众人一听大哗,都觉得瞎子蛮不讲理,王亮更是愤愤说道:“我们是好心来给你们劝架,现在你居然要诬陷我们吗?”吴瞎子一听便回道:“你们要不住在店中,我怎么会诬陷你们?”正在众人喧闹间,掌柜的不欲把事情闹大,于是便劝说众人看在他是一个瞎子的份上暂时忍让一下,反正身正不怕影斜,让他搜搜又何妨?好说歹说众客人才在掌柜的监督下回房将行囊拿来。吴瞎子首先要搜东厢房的三个客人,王亮等三人就让他再身上细细的搜了一遍,确实什么铜钱都没有,三人正待回去,孙虎突然说道:“且慢,你们房中还有两个货箱怎么没拿过来,也要搜一搜才行。”话音刚落,只见王亮脸色大变,急忙向众人说道:“那箱子是我贩货用的,怎么会有钱财。”众人见他面有难色,心中更加起疑,掌柜的也不停催促他们打开箱子检查一下让瞎子安心。三人口中支支吾吾,就是不肯挪动脚步。众人一见心中更加起疑,于是不由分说簇拥着二人来到房中,只见两个箱子正放在墙角。众人上前将箱子打开,发现每个箱中居然是几个油纸包裹的大纸包,将纸包剥开一看,赫然发现居然是一段人的肢体,上面鲜血淋漓,简直是触目惊心。众人一见大骇,转头一看王亮等三人正想逃跑,于是发一声喊一拥而上将三人擒住,用绳子牢牢的捆绑起来。这时孙虎和吴瞎子才一五一十的将刚才所听见的告诉众人,同时也告知了两人为什么半夜三更要演这样一出闹剧。众人一听方才醒悟过来,掌柜的更是感激不已,因为若是以后官府查出在他店中发生命案,他也逃脱不了干系,于是口中一边道谢一边宣布免去所有住店客人的费用,众人将三人带到官府,县令一审之下方知道原来这王亮所挑两箱中早就藏了两人,王亮先是假作商人套得刘张二人的虚实,然后在夜间乘两人大醉的时候将同伙放出,杀掉刘张将尸体肢解包好放入箱中,准备趁天不亮的时候便带着银子挑着箱子出门,反正来时是三人走时也是三人,况且天黑掌柜也

难以看清相貌。这计划本来就够巧的,没想到吴瞎子的办法更巧,所以这才被捉伏法,这只能说明坏事做多了老天自然会有惩罚的办法啊。

二十三 奇婚(上)

清雍正年间,浙江武康有个读书人名叫文登,他十七岁的时候就考取了生员(即秀才),不仅勤学善读学业优异,长得也是玉树临风一表人才。家中早年给他聘下了本地一户柏姓人家的女儿,可是这柏氏福薄命浅,还没过门就得病而亡了。文登对此很是郁闷,于是便想出门云游散散心,顺便有缘再找一个好妻子。有一次他偶然间经过凤阳县,在路上遇见一个五十多岁的老道士,只见这老道面如满月须眉发白,手执一柄银尾拂尘,看上去颇有点仙风道骨的味道。这老道一见他就满面惊讶之色,将他端详半天之后忽然张口问他道:“不知居士从何而来?为何而去?”文登见老道不住的打量自己,正感奇怪,此时忽听他相问,于是不及细思便老老实实的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了他。老道一听便笑道:“原来如此。你想得到一个好妻子,依贫道的指引从此向东南方向走十五里,必有所遇。”说毕老道便转身离去了。文登一听大感奇怪,反正自己也没事,于是便依照老道所指向东南而去。行了十五里左右,果然来到一个绿杨垂柳小河淌水的村落,此时正是阳春三月,村中正搭台唱着春台戏(二三月间搭台唱戏,以祈求好年成,这叫做春台戏),一时间附近十里八村的人都来此观看,所以人流摩肩接踵如峰屯蚁聚,一时间将戏台周围挤得水泄不通,连个落脚的地方难以找到。文登正在四处找寻一个站立的地方,忽见河边垂杨柳下露出了红楼一角,一个妙龄女子在楼上正将门帘半掀偷偷的向外面的戏台上窥探。文登心中一动走近楼前悄悄看去,只见这女子肌肤胜雪容色晶莹如玉,双目犹似一泓清水,粉光黛影摄人心魂。文登一见便被痴痴迷住,在附近来回徘徊一直偷偷盯着女子,心中爱恋不觉难以自制。不知不觉间日头西斜,戏台上也曲终人散,女子放下帘子进入屋内。文登眼见人去楼空,依然恋恋不舍,仰面望着楼上迟迟不肯离去。正在痴迷间,忽觉一人用力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道:“哪里来的傻小子,居然敢偷看别人家的闺阁?”文登不由全身一震,他循声回头看去,只见说话之人是一个满面虬须的大汉,年龄约有四十多数,身材孔武有力,此刻正目不转睛的盯着自己。文登大为惊惧,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大汉见他如此,一把将他胳膊拉住,强行将他拉进红楼内,一直把他拉到大堂之上才将手松开。文登心中更是大惊失色,脸色煞白双股战栗,转身便想逃走。大汉见状哈哈一笑道:“如此胆怯也学风狂。老实告诉你,楼上的女子就是我的掌上明珠慧姑,你若是闺中无妻,我愿意将她许配给你。”文登听罢心中惊疑不定,一时间还不敢相信此话是真是假。大汉见状又对他道:“我说此话句句当真,若是愿意,今晚就可拜堂成亲。”文登耳听此言,心中这才相信,一时间转惊为喜,感到自己走了桃花运,当即点头不已答应下来。此时已是天色擦黑,大汉点上一对红烛,将方才搂头上的女子唤出,命二人换上吉服当堂成亲,又将慧姑的母亲唤出和自己一起坐在堂上,命二人拜了父母天地才送入偏房之中。刚进房间不一会,一个丫鬟就进来将慧姑叫出,说是老夫人有话要说。慧姑起身款款而出,留下文登一人坐在灯下,形单影只颇为无聊。一直等到漏下二鼓,他才见慧姑从画屏东边姗姗而来。一进房中便坐在镜前,对着镜子先将头上的翠凤金钗和金雀花双朵卸下,随即轻解芙蓉帔和鸳鸯百折裙,然后斜靠在床头,脱掉三寸软红睡鞋以及丝绸短裤,低着头向他羞涩的一笑就先登床进入了帐中。文登在旁只看的是欲火中烧难以自制,眼见可人儿进去当即吹熄蜡烛脱掉全身衣裤,急不可耐的钻入红帐之中。一上床他便张开双臂环抱过去,满想得能抱个温香软玉,没想到居然抱了个怀中空空,文登双手左摸右探,硬是不见慧姑的身影,当下心中大惊,连忙起身点燃油灯,就着灯光仔细一看,只见床上唯有一双绣枕半堆锦被而已,哪有慧姑的半分影子?文登一见大为惊骇,刚才自己明明亲眼看着慧姑先进入账中,怎么转眼间自己进来就不见了踪影?他左思右想不得其解,躺在床上孤枕难眠,终夜长吁短叹彷徨不已。一直到天亮的时候,慧姑才从屋外进来。文登急忙问她昨晚的情形,可她就是低着头默然无语。文登也不敢追问,只好怏怏作罢,心中想着等今晚看看再说。到了这天夜里,文登早早吹熄蜡烛脱了衣物悄悄钻入被中。等到二更时分,慧姑从门外进来,身着一件短红内衣,下体着一条齐膝绣裙,头发蓬松形容慵懒,只穿着袜子连鞋都没穿,一进屋便登上床榻。她刚将帐子掀开文登便一把将她的胳膊捉住,正待用力将她拉进怀中,没想到忽然之间感觉她的胳膊在手中就像一团棉花一样绵软无力,文登心中大惊,正待用力握紧,忽觉手中空空,如同雪水化尽一般,瞬间即不见了慧姑的身影。惊骇之下他急忙起身点灯在室中四处查看,可是到处找遍都没有慧姑的身形,他心中不由惊疑万分,不知这慧姑到底是鬼还是仙。这一晚他仍是忐忑不安的独守空房,一直到第三天日上三竿依然不见慧姑的身影,他出去找岳父岳母仆人也说不在,无奈之下只好独自一人留在房中。寂寞无聊之际忽见房内书桌上有笔墨纸砚,于是他便在桌上写起字作为消遣。慧姑有个妹妹名叫颖姑,此时正好从门外经过,不经意间看见文登正在专心致志的写字,不由停下了脚步默默看了起来,看了片刻颖姑忽问文登道:“你也曾读书识字吗?”文登抬头见小姨子满脸讶异之色,于是笑笑答道:“我虽不才至少还是生员,难道有秀才而不会读书识字的吗?”颖姑听罢,低头沉思良久,忽然嘴里发出一声叹息。文登一听心中不由大疑,不知好端端的颖姑为何要发出叹息,于是便向她追问起来。颖姑开始缄口不言,后来经不住文登的苦苦哀求,方对他说道:“我可怜你青年秀士,死期已近尚不自知啊。”文登一听大骇,面色瞬间变的苍白,双膝一软便扑通一声跪在颖姑面前,请求她告诉自己实情。颖姑又道:“实话告诉你,我家父母专以左道邪术劫人财物,每次动手之前必要先杀一人作为神祭,以便让神灵开路。所以往往以我姐慧姑作为诱饵,名虽夫妇,实则无夫妇之实。我自有记事以来,看见因为贪图美色而做了砧板鱼肉的男子不知成百上千了。今夜星光最灿烂的时候,就是你的大限了。”文登听罢此言更是吓的魂飞魄散,一时间涕泪皆出对着颖姑叩首不已,口中苦苦哀求能救他一命。

二十三 奇婚(下)

颖姑对他道:“我有何本领能救你性命?欲解此厄,还需要阿姐才行。”文登一听便问此言何解,颖姑道:“阿姐之所以一上床就遁形不见,是因为在褥子底下压了一张六甲符,上面缠着红绿丝线三十六缕。你今夜先将此符找出扔掉,她就必然不能脱身,等和她做了真正的夫妻之后再以夫妻间的情义哀求她,这样的话自然能救你性命免去灾难。”文登一听大喜,口中连忙称谢不已,颖姑话一说完即匆匆离去。文登急忙回到房中在将褥子掀起细细寻找,果然找到了一个缠满红绿丝的符咒,他心知颖姑所言不假,连忙将符咒从窗中扔进了河里。这晚初更慧姑依然又回到房中,文登早将衣裤脱净钻入被中守株待兔,等到慧姑将衣服脱下进入账中,文登双臂用力瞬间将她抱进怀中,慧姑挣得几下不能脱身,启唇微叹道:“小妮子多嘴坏我家事,既然如此,也是天意啊。”说毕便不再挣扎。文登一听大喜,于是便挺枪跃马纵横驰骋,两人巫山云雨竟成欢会,而慧姑居然还是处女。等到云收雨停,文登顾不上穿衣,一骨碌从被中翻起裸身跪在床头对慧姑道:“还请娘子救我一命。”慧姑连忙起身将他扶起,对他说道:“百年伉俪,万死相随,难道这些话还用夫君说吗?”说毕慧姑便让他赶紧穿好衣服,收拾好行囊背在身上,将他悄悄送出门外。一出门慧姑便从院外捉来一只雄鸡,找来一根木杖将鸡绑在杖头,然后让文登将木杖扛在肩上,叮嘱他道:“此去往北走三十余里,待鸡鸣一起,便将鸡和木杖扔掉,再走二十余里,等我来和你会合一起离开。”文登将慧姑所言牢牢记在心间,于是转身告辞而去。慧姑待夫君离开,算计好时辰,假装惊慌万分的去找父亲,一见他便说道:“大事不好,那小子发觉了我们的计划,居然被他逃走了。”她的父亲一听暴跳如雷,便想骑马去追,慧姑对父亲道:“现在追也不见得能追上,我看不如用飞剑去将他的头斩下,如此更为妥当。”父亲一听觉得女儿所言在理,于是便口念咒语将剑掷向空中,只见一条白练如电光一闪便消失不见了。此时文登出了外城已经走了三十余里,忽听肩上杖头绑的雄鸡大唱不已,心中记得慧姑所言,赶紧连杖带鸡扔在一旁。还没走得几步,忽见一线白光疾若奔雷的从天而降,直奔杖头雄鸡而去,随即就听鸡鸣之声戛然而止,雄鸡身首分离鲜血淋漓,而白光一闪又消失在空中。慧姑和父亲此时正在院中,只见空中电光一闪,宝剑铮然一声坠落在地上,她的父亲上前拾起一看,剑刃上血迹斑斑还是湿的,于是对她说道:“果然如你所言,已经将这小子杀死了。”说完便转身回到了屋里。再说文登此时又向前走了二十多里,已是筋疲力尽,于是便靠在一棵树下休息,忽听空中传来一声鹤鸣,他抬头一看,只见慧姑坐在一只仙鹤的背上从云端飞来,见到文登便降在树前。慧姑从仙鹤背上一跃而下,随即回手一挥,仙鹤就变成了一只纸鹤飘进了她的袖袍中。文登惊喜交加,从地上跃起将慧姑紧紧抱住,慧姑笑道:“此时大劫已过,我们可以回你的家乡了。”文登问道:“那你的父亲要是知道了该如何是好?”女子说道:“旁门左道成不了气候,一旦出了五十里的范围,他就没有办法了。”说毕两人便将行囊背上一起踏上了回家的旅程。路上走了不到一个月就回到了武康县,文登一回到家中就紧闭门窗足不出户,平时都是读书写字,偶尔有空的时候便和慧姑以画眉游戏为乐,两人恩恩爱爱情意绵绵。过了数月,有天早晨文登正在院中读书,忽听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他开门一看,门外站着的不是别人,居然是慧姑的妹妹颖姑。文登一时惊愕不已,先将颖姑请入堂屋,然后赶紧把妻子叫出,慧姑一见颖姑也感到非常惊讶,于是便问妹妹为何来此。颖姑对二人说道:“自姐姐走后,父母强令我代替姐姐做诱饵,我却实在不愿以此害人,父亲大为恼怒,每天都要用鞭子抽打我。前一月幸好他去赴天魔会,于是我才乘机逃出家门,想我一介弱质女子,又是无依无靠,唯有相投姐姐,所以这一路打探方才到此。”慧姑听后大喜,拉住妹妹的手说道:“如此正好,你就放心的住在这吧。”于是就把颖姑安置在偏房中。文登见状面有难色,找个机会悄悄问妻子道:“颖姑来此固然很好,但是她长时间居住在这里,恐怕要被别人闲话。”慧姑一听便笑道:“我本来就没有什么妒忌心,而您也应该知恩图报,没见戏台上唱的女英,黄娥之事吗?那就是例子啊。”说毕便回屋从箱中找出金簪银饰戴在颖姑的头上,并附耳告诉她自己的这番想法。颖姑一听双颊绯红,摇着双手道:“妹子此次前来,不过是作闲门冷燕,岂敢像野鸭子求入鸳鸯队中吗?”慧姑听罢不以为然,以刚才对文登所言劝谕妹妹,颖姑这才红着脸应允下来。慧姑见妹妹点头同意了,心中十分欣喜,于是令二人换上吉服马上成亲,正在互相交拜的时候,忽然又听一阵敲门声,三人大为诧异,不知这次又是何人。文登前去开门,只见敲门的居然是一个老道,文登仔细一看,这老道不是别人,正是当日在路上指点自己的那位道人。老道一见文登便哈哈大笑道:“当初我说你能得到佳妇,此时果然灵验了吧?”文登当即将他请入堂上,恭恭敬敬的给他作礼答谢。此时慧姑和颖姑在内室偷偷窥视,一见老道的样子都很惊讶,两人互相看看走出室中,问老道士道:“您似乎是我父亲的师傅啊。”老道呵呵一笑对她们说道:“正是。不过你们的父亲学仙不成,沦落为旁门左道,又借我教中飞符遁甲之术为恶,虽我痛加教诲,但是他却置若罔闻不加悔改,必要遭到覆灭之灾。我因为痛惜你们无辜,不忍见你们和父母一起惨遭杀戮,所以才引文郎到你家,辗转将你姊妹二人救出,脱你们于水深火热之中啊。”三人听罢赶紧躬身致谢不已,慧姑又问道:“我父母无恙吧?”老道回道:“此刻我和你们在这说话的时候,就是他们被绳之以法的时候。”颖姑和慧姑一听大惊失色,不由失声痛哭起来。老道安慰二人道:“这是他们的恶报,你们有什么可哭泣的呢?”说毕便拂袖转身而去。文登送别老道,第二天便托人到凤阳打探消息,果然得知老道来的那日慧姑父母为官军搜捕去,两人一起在西郊被斩首了,于是他更加信服老道的神奇,而慧姑和颖姑自此和他一起生活,两人终生再也没有用过什么奇门异术。正所谓化入城里(达到小乘教的一种境界),要经过不少魔关,只不过鬼母儿孙,终究还是会入大菩萨的莲花钵底,一日回头,同依道岸,二女之所以能远离苦海,是因为借了仙家的指点而离佛门苦劫啊。行险侥幸的,古今又有几人呢?

二十四 五布政

涪州(今涪陵市)邑枕长、乌两江,素为乌江流域物资集散地,有渝东南门户之称,乌江经此汇入长江。在城的东边临江之处有一块长约半里的大石很是奇特,凡是乘舟由江边经过的人远远看去都会发现这块大石很像一只乌龟,不仅有头有尾,而且头部还一直延伸到江中,仿佛正将头伸在江中饮水。更令人称奇的是若是走近一看,就会发现龟身上还有一条纯石而为的灵蛇将龟身紧紧缠绕,石头上苔藓错杂,仿佛是鳞甲一般。此石历经岁月浑然天成,二物形态惟妙惟肖栩栩如生,只是不能飞走而已。本地人刚开始看到都觉得很是奇妙,可是时间久了也不觉得有什么异常的。明正德年间,有一个旅客乘舟经过此处的时候不经意间看见了这块巨石,这位旅客本是一名来自陕西的风水师,姓刘名星,年约三十多岁,自幼随父亲学习祖传的堪舆之术,一直到二十多岁学有所成方才出门云游天下,一边帮人相看阴阳宅府的吉凶一边四处寻找风水宝地,凡是经他相看的几乎没有不灵验的。话说他在船上远远的一眼就看见了这块巨石,当即心中不由一动,觉得好像是一个千载难逢的风水宝地,随即便求船家划到岸边,自己下船亲自登上石头四处巡视一番,这一看真是让他心花怒放激动不已,自己十几年走了很多地方,却从来没见过如此绝佳的吉地。他压抑住心中的狂喜,当即在涪州租了个房子住了下来,日日打着相宅的旗子走街串巷,想找一个懂行的买家高价将其卖出,没想到半年时间过去了,居然没有一个人相信他说的话,更没人相信那地方是个吉穴。刘星眼看没人相信,心中却又舍不得这么一个好地方白白浪费掉,隔三差五就要去巨石处,每次都要在附近观看良久方才回去。巨石的东边有一座茅庐,茅庐里住着夫妇二人,年约四旬尚无子嗣。丈夫钱三日常以种地为生,有时还在岸边牵船拉纤。夫妇俩生活虽然清贫却是一副热心肠,经常帮助过路的客人,遇到大雨天江边涨水淹没道路钱三还主动背老人和儿童淌过去,也不收取分文报酬。刘星去此地多了,经常见此情形,又一次太阳正盛,他刚好口渴难忍,于是便来到茅庐向钱家夫妻俩讨口水喝。这夫妻二人本是热心善良之辈,见他讨水,不仅马上给他煮茶,还留他在家一起吃饭,虽没有大鱼大肉但也是菜蔬洁净精致。后来刘星来的多了,便和钱三夫妻逐渐熟悉起来,每次他来夫妻二人都要留他饮茶吃饭,对他恭敬有礼,从无怨言。日子长了,刘星不由心动,私下想道我得此地本想着卖一个好价钱,可是这么久了也不能如愿,难道是此地有灵气要待有福的人吗?看钱三夫妻虽是生活贫苦但是却心存温惠,这难道不是福人吗?我看还不如将此吉穴送与他们。他心中打定主意便专程来到钱家,问钱三道:“不知你们此间有没有吉穴以备将来?”钱三道:“我们只是佃农,连耕地都不是我们的,更别说葬地了。”刘星听罢正色对二人说道:“我念你们夫妻俩勤苦耐劳,而且又厚待于我,所以我给你们说一个吉穴,此穴天下少有万金难买。”夫妇二人一听大喜,连忙躬身对他致谢不已。等到夜间,刘星将他们带到巨石上登上龟背,龟背全体都是石头,唯有中间有一个空隙,大小恰好能容下一副棺木,更奇的是这空隙里全是泥土。刘星指着空隙对钱三说道:“你可将你父母的骨殖捡到瓷罐内,再将罐口封上泥土,趁着三日后的初更时分埋在这里,千万不要被别人知道。埋葬的时候,要掘地六尺方可掩埋,掘到五尺的时候,你会发现土里有五只小龟,你用背箩将它们分五次送到江水中。从此以后子孙富贵发祥无量。我本是外乡人,已是年过三旬,若是将来还有耄耋之寿,尚可以前来做贺客。你们勉力行善,不要忘了我说的话。”说毕便转身飘然而去。钱三夫妇听得此言谨记在心,三天后的初更便来到龟背的吉穴旁依言而为,挖到三尺深的时候果然发现了五只绿毛小龟,每只龟的大小约有手掌那么大。钱三暗想,如此小物,何必要五次,用背箩一次装了就可以送它们入江。于是便将五只小龟一起放进背箩送入江水中。然后又挖了一尺,将父母的骨殖埋入,随即用土填埋掩成平地,周围再种上芦苇等植被,这样以后也不会有人知道。自此以后,钱家家道日兴,而且还连生了四子一女,都是聪慧不凡。四个儿子读书之后应试连捷成四进士,居然都被委派为布政使,而女儿长大后嫁人,女婿也考中了进士,巧的是官阶居然和四个儿子是一样的。总共是五个布政使,刚好符合小龟的数目,可惜的是当年钱三没有听刘星的话而是一次运送,所以所以只能发这一世,若是依照刘星的话分五次运送,应当发五世子孙。到后来本地人逐渐知道了这个缘故,于是便把这块巨石叫作“五布政”。

二十五 践行

咸丰四年,湖北枝江有一个年方二十的书生名叫卢义,他身材魁梧健壮有力,但是应考却屡试不中。他有一个同族兄长在道州做司马(道州,今甘肃临洮县),因家中贫困迫不得已他便去投靠这个兄长,结果到了道州才知道这个兄长已于两个月前被任命为镇西令了(镇西,云南盈江县)。此时他投靠不成,连来时所带的盘缠也即将用尽,一时无可奈何只好流落在沙泥驿站。好在他自幼习过一些武术,实在没办法了就在当地教一些童子拳脚棍棒之术作为糊口的办法。他住的驿站前有两颗枣树,树身要一个成人方可合抱,此时正值夏末秋初,树上结满了枣子,每天都有数以百计的当地村民来树下打枣。卢义闲来无事就站在门前看村民打枣,眼见他们手持竹竿在树下又蹦又跳,使劲力气才打下十几个枣来,卢义不由对他们笑道:“像你们这样打枣岂不是太费劲了,还是我来帮帮你们吧。”说毕便脱掉上衣走到左边的树下,袒胸露腹将树抱住,双臂运力使劲一摇,只见树枝四处晃动,枝头的枣子如同雨点一样簌簌落地,一时间把旁观的众人都看的目瞪口呆,口中啧啧称奇不已。此时忽听人群中一人轻笑一声道:“这又何足为奇?”众人一听转头向此人看去,只见说话的是一名四十多岁的汉子,也是身材魁梧健硕,面上一双眼睛精光四射,颌下还留着一把黑须。黑须汉子眼见众人都看着他,于是也走到右边的枣树下将枣树抱住,双臂运劲一动不动,而枣树却连树叶都没有动一下。卢义和村民不由对他嘲笑不已,认为他是在说大话。黑须汉子松开双臂对卢义说道:“你所练习的不过是外功罢了,我练习的却是内功,此树经我双臂一抱,转眼便会憔悴而死。”卢义听后心中根本不信,反而怀疑他吹牛吹过头了,旁观的众人眼见枣树并无异常,都认为黑须汉子是在胡说,于是也四散而去了。过了片刻卢义正准备回到屋中,忽见右边的枣树飘下几片叶子来,他不禁停住脚步向树上看去,只见树叶越落越多,落在地面上的每片叶子都是发黄干枯,到最后竟然纷纷扬扬如同雪片般飘了下来,待到树叶落尽整棵枣树已经枝干僵立犹如千年枯木一般(倚天屠龙记里七伤拳的原型?哈)。卢义一时间大惊失色,此时黑须汉子对他说道:“我看你也算是可教之人。”于是便询问起他的家世来,卢义不敢隐瞒,如实告知了汉子。黑须汉子又问他有没有成婚,卢义摇头道:“我自幼家中贫困,终年都要四处依附于人,哪里来的妻室呢。”黑须汉子一听面露喜色道:“我姓龙名五,有一个女儿名作丽娘,和足下颇为般配,不知你愿不愿意做我的上门女婿?”卢义听罢心中暗想,此时举目无亲饮食难以为继,自己本来也没有家室,若是如此不仅生活有了着落还能白得一个妻子,正是一件天大的好事,于是便回道:“我一生漂泊,丈人的厚爱正是我所愿啊。”龙五一听更喜,于是便带他一起回到家中。等二人回去已是黄昏,龙五先让女儿丽娘换上吉装,当晚便和卢义拜堂成亲送入洞房。待到卢义将丽娘的头巾挑落,发现她不仅长的端庄秀丽还柔婉贤淑,心中更是高兴。当晚夫妻二人共享鱼水之欢自是芙蓉帐暖春意融融。第二天早起龙五便带着卢义拜见家人,先是一个拄着拐杖的跛足老太是丽娘的祖母,然后是一个身材颀瘦面有菜色的妇女是丽娘的嫡母,而一个着短衣窄裤足巨如箩的妇人是丽娘的生母,最后还有一个年轻女子云鬓上插满野花而粉黛不施,这是丽娘同父异母守寡的阿姐。卢义一一和她们参拜之后,这才算正式入赘龙家。在此住了半年之后,他逐渐发现一个奇怪的事情,这龙家既不种地也不经商,可是吃穿用度却从来不缺,开始问丽娘她却什么也不说,后来更发现龙五行踪诡秘,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出去一次,少则三两天多则十天半月,每次回来的时候都要带一个大包袱,也不知装的是什么。时间长了卢义心中更加奇怪,便怀疑龙五绝非善类,可能是一个杀人劫货的江洋大盗,于是心中开始惴惴不安起来。有一次龙五又出门了,卢义趁他不在家私下问丽娘道:“你家的事情我都已经知道了,只是杀人越货终至灭亡,若是到了火焚玉石的那一天,你该如何处置我呢?”丽娘一听脸色大变,低头默然不语,思考良久才抬头对卢义说道:“我现在是您的妻子,所有的事情都凭您处置,我如何敢决断?”卢义对她说道:“我思虑了很长时间,如今之计唯有上禀高堂,和你同归我的家乡,如此才能永无后患。”丽娘回道:“如此甚好,夫君您可以先试着向我祖母说一下,看看她的意思再说。”卢义听后也深以为然,于是便拜见祖母将归意告知了她。老祖母听后沉吟了很久方才对他说道:“你岳丈尚未回家,本来理应等他回来再说。但是你既然去意已决,我也不便阻拦,明日当给你践行。”卢义一听大为欣喜,拜谢之后回房便告诉了丽娘。没想到丽娘一听不仅不喜反而双眉皱起面有忧色道:“夫君有所不知,我家的规矩和常人不同。所谓践行,就是由房到室、堂以及各门,每个地方都有一人手持兵器守在那里。能打败她们夺门而出方才允许我们脱身回归故里,否则的话,刀剑之下可没有骨肉情啊,我那阿姐就是这样守寡的。”卢义听罢方才知道真相,心中不由大为惊恐,一时间彷徨无计。丽娘低头沉思良久,抬头对他道:“我刚才想了一下,阿姐虽短小精悍,但是不是我的对手;嫡母近日臂膀有疾,也能勉强对付;生母虽可以力敌万夫,但是我是她亲生,不至逼人太甚;唯独祖母一只铁拐犹如泰山压顶,稍有疏忽就会头颅粉碎一命呜呼。我当尽心保护您,但是不知道天命如何啊。”卢义听罢虽觉没有十分把握,但是眼下之计也只好如此。这夜夫妻俩相对惶惶,竟然终夜未眠。第二天一早,两人先将行李收拾好背在身后,然后又将兵器藏在身上这才出去。才出闺阁门,阿姐手持双斧迎上前来对二人说道:“妹夫要走了,请你吃了此银刀烩再走不迟。”丽娘上前一步对阿姐说道:“姐姐不要恶作剧了,记得姐夫去世以后,每晚寒夜孤衾都是我替你暖背。今天还请你为我留点薄面才是。”阿姐听后叱道:“痴婢子,背着父亲逃走尚敢厚着脸皮做说客吗?”说毕挥斧直扑丽娘面门而来。丽娘眼见如此,只得从腰中取出两个铜锤来抵挡。姊妹两你来我往打了数个回合,阿姐口中气喘吁吁身上汗如雨下,眼见再也抵挡不住,于是将斧头扔在地下便跑了出去。夫妻俩几步来到外室,只见嫡母手持一鞭迎面而来,笑着对他们说道:“女婿远行无以奉赠,一枝竹节鞭权当贺礼了。”丽娘一见扑通一声跪在地下,对嫡母道:“阿姐自丧夫守寡以来,母亲终年以此为悲。我虽不是您亲生,也希望您能为我着想啊。”嫡母一听便怒道:“妖婢如此多言,我当先打你才是。”说毕便当头一鞭打了下来。丽娘起身挥起手中的铜锤奋力抵挡,两人打了一会,嫡母臂膀有伤逐渐不支,忽然将鞭子扔掉,大骂丽娘道:“刻毒的婢子,欺负我胳膊有伤,用这龙家的流星锤咄咄逼人!还不赶紧走。”丽娘听罢辞谢了嫡母和卢义一起向门外走去。出了外室就是中堂,两人一眼就看见丽娟的生母正在堂中流着眼泪等待他们。丽娟上前几步跪在生母面前,拉着卢义也跪了下去。生母哭道:“女儿,你居然忍心把娘抛弃自己离开吗?”还没说两句就泣不成声了。卢义见状拉着丽娘便想走,丽娘牵着母亲的衣襟不忍离去。生母又道:“女子从夫是正道,我不留你。但践行旧例却不能废啊。”说毕便从兵器架上取下一柄梨花铁枪,枪尖上挑着金钱数枚,珍珠一挂,将手一抖挺枪刺向丽娘怀中,丽娘随手一接,枪头连同所挂之物已脱落下来落入怀中,原来是银样镴枪头。生母随即示意二人将财物收拾好,然后故意大声说道:“你也太嚣张了,居然能被你们逃走。”丽娘一听赶紧拉着卢义向门外疾走。刚到大门口,只听呼的一声,一根精钢铁拐当头砸下,丽娘不敢怠慢,使出浑身解数用尽全力举起双锤架接,只听铛的一声巨响,丽娘双膝一软不由跪在地下,她一边兀自双手上举尽力抵挡,一边对卢义大声喝道:“还不快走!”卢义一听急忙弯腰屈膝迅疾从锤下钻过,一个箭步跃出门外。老祖母见状长叹一声将铁拐抛在地上。丽娘顺势跪在地上向她请罪,老祖母道:“人都说女子向外,今天看来果然。赶紧随你的夫君走吧,不要在这假惺惺的作态。”丽娘连忙起身和卢义一起离开了龙家,两人一路跋涉回到了故里。卢义将金钱和珍珠换成银子,以此为本做起了负贩的生意,也能自给自足,后来日子逐渐小康。过的数年,丽娘派人回家打探,方得知父亲事败,全家已被斩首伏法,唯独生母一人早早远遁,落入空门削发为尼,年八十而终。临终前写了一封书信给丽娘,丽娘携卢义沿着信上的地址找到尼庵,见生母的床头遗留着一根禅杖,两人仔细一看居然是当年那杆铁枪的枪身。丽娟和卢义不由痛哭流涕,将生母的棺木埋葬在东山的阳面,在墓旁结庐守孝,三年后夫妻俩这才返回枝江。

二十六 假五通(上)

道光年间,有一个山西客商姓万名佳,他自幼便没了双亲,靠大伯将他养大,因从小读过书写得一笔漂亮的蝇头小楷,所以十六岁的时候便成为县衙的刀笔小吏,十七岁娶得当地雍家的女儿为妻,而雍氏不仅贤惠而且还颇有些风致。后来万佳弃学经商,专门贩卖鸦片,来往于齐楚间。此人不仅极其精明,而且又善于算计,因此不到三十就发家暴富,赚了很多黑心银子,一时间富甲一方。等他赚够了钱,又寻思起要光宗耀祖起来,于是便花了一千两银子捐了一个九品候补官,在原籍等候录用。此时他身穿官服腰佩美玉,出门有车进门有轿,一边自居为官一边继续做着鸦片生意,居然也成了当地的富绅。万佳自幼精通歌唱丝竹等艺,日常便与一些浪荡公子出没于烟花柳巷,所以经常夜不归宿,只留下雍氏一人独守空房。有一日晚上雍氏正在镜前挑灯卸妆,忽见镜中人影一闪,似乎身后隐约有一个男人的身影。她心中一惊,随即疑心是丈夫早早回来想悄悄和她开一个玩笑,于是满心欢喜的回头看去,没想到身后之人却并不是自己的夫君而是一个美少年,只见这少年面如冠玉风度翩翩,自己生平却从未见过。雍氏张嘴欲叫,却发现自己已然口不能言,连神智也开始迷糊起来。美少年走上前来搂着雍氏坐在床上,一边抚摸着她一边附在她耳际说道:“我是五通神中的四郎,因为可怜你每晚孤枕难眠,所以特地来慰藉你,你大可不必害怕。”雍氏一听又羞又怕,正待用力将他推开,忽觉四郎全身肌肤中有一缕幽香已被吸入体内,随即就觉四郎的舌头伸入自己口中搅拌吮吸,一时间不由芳心大动情不自禁,于是便放弃反抗任其所为。待到云收雨停,雍氏更觉得神清气爽,而此时四郎犹和她同床共枕。雍氏心中又是羞怯又是爱恋,觉得天下的男人都没有四郎这么好的。自此以后每晚四郎都来留宿,每次来的时候两人先要饮酒为乐,一直要饮到微醉方才上床,然后一定要尽欢之后才入睡,如此良久,雍氏对四郎的感情也日渐深厚。没想到偶有一天万佳三更便回到家中,一进雍氏房中便见四郎正拥着她酣睡,他眼见此状当即暴跳如雷,大喝一声便从墙上抽出挂着的宝刀,一刀便向四郎劈去。四郎闻听得开门声已然惊醒,见他回来正自仓皇失措,眼见当头一刀来势汹汹,急切之下化作一道白光从窗缝中飞了出去。万佳惊怒交加,便问雍氏道这是怎么回事。雍氏抵死装作不知,说也没见到有人睡在自己床上,想必是万佳喝醉看走了眼。万佳眼见事情诡异,但是又找不到什么异常的地方,于是只好悻悻作罢,但是心里终究还是很怀疑,自此以后枕席之上对雍氏更是大为冷落,平日见到雍氏也是冷言冷语再无欢颜。过了几天,万佳假装又出门作乐,实际走到半途却悄悄回来想要捉奸。他刚一出门四郎便来到雍氏房中。雍氏一见四郎就扑在他怀里哭泣道:“我本想和您永好,没想到现在却不能如愿了。”四郎听罢却面有难色不作一声。雍氏便问他道:“您既是神道,为何如此害怕凡人呢?”四郎说道:“不是这样的。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是因为有天良的原因。既然盗取了妻子,还要欺凌丈夫,人且不可何况神呢?”话音未落只听一声大喝房门已被踹开,万佳手拿宝刀闯了进来。四郎见他进来,笑一笑便欲离去,没想到抬头一看门外还有十几个健壮的大汉张弓搭箭守在院外,这也是万佳提前布置好的。四郎眼见如此,于是拉着雍氏的衣袖跪在地上向万佳叩头请罪,说道只要放过雍氏他便永绝踪迹再也不来骚扰。万佳一听更是气得暴跳如雷,手起刀落便向四郎头上砍去,只听通的一声,刀就像砍在一面破鼓身上一样,四郎却恍若不知,依然叩头求饶不已。万佳连着又是几刀砍下,四郎依然是毫发无损。此时外面的十数个大汉口中叫嚷着准备冲入房中,四郎眼看形势危急,忽然起身从袖中拿出一把金钱向门外抛出,瞬间犹如漫天花雨一般洒落在地下。趁着众人目眩神迷的刹那间,四郎仍是化作一道白光从万佳胯下飞出屋外。万佳见四郎逃走,将刀扔下从地上将金钱拾起,粗略一数总共有百余两,于是拿出一点作为这些壮汉的酬劳,剩下的都收入了自己的囊中。而雍氏自这晚开始就一病不起,每日都是昏迷不醒一言不发,而万佳因为心中对她厌恶所以也不来探视。这样一直过了一个月的时间,忽一日夜间雍氏清醒过来,自己从床上坐起穿好衣服,然后起身在镜前装饰一新,派人将万佳叫来对他说道:“四郎今夜要来娶我了。”万佳听罢大怒道:“他既是身入神道,为何还要强娶有夫之妇?”雍氏轻轻一笑道:“你就不要再说了。之前你所得的那些钱是为什么?那就是卖我的钱啊。”说毕便登上床账坐下一笑而逝。此时众人忽听空中似乎传来吹鼓丝竹声,车马喧哗声,过了好一会方才寂静下来。第二天万佳的狐朋狗友听说雍氏去世了,纷纷前来安慰他。万佳不仅毫无悲伤之意,反而鼓掌大笑道:“我本来就想出倘远门,雍氏若是不死反而是我的拖累啊。”于是将雍氏埋葬之后遣散家奴带着所有的银子出走四方,继续做起了鸦片生意。过了三年多,万佳经过陕西汉中的时候偶然认识了知府史大人。史知府见他谈吐不凡又写得一手好字,于是便将他留在府中做了幕僚,万佳也在此地买了房子定居下来。史知府此人为人刻薄,万佳却总能投其所好曲意奉承。凡是史知府讨厌的人万佳必然故意为难他,然后借故将其侮辱谩骂;凡是想逢迎知府的万佳也亲自穿针引线周旋备至。若是知府偶然做错了什么事,万佳也挺身而出揽为己过,并对旁人说道:“这都是我的错,和知府大人又有什么关系呢?”因此史知府对他大加赞赏,逢人便说道:“我真是虚度了这么多时光,后悔认识万先生实在是太晚了啊。”过了一段时间,史知府交给万佳一千两银子让他代为购买一个漂亮的姬妾。万佳拿到银子整日游走于大街小巷,四处打探之后在一户贫民家中用五百两银子买得一位艳丽无比的女子,万佳见此女貌美如花,心中实在按耐不住,便先和女子私通,一直迟迟没有敬献给史知府。没想到过了半月史知府就因为贪墨的事情被告发丢官而去,万佳便心安理得的将女子占为己有,作为他的第一个姬妾,起名叫做春花。他有一个朋友是河南人,名叫王七,喜欢收藏古玩,有时也委托万佳代为收购。每次万佳看到珍贵的古器,总是暗中拿出自己的钱来贴补一半,然后将古玩交给王七,只向他报一半的价格。久而久之王七对他大加信任,经常对人说道:“天下守信诚实之人还能有比万先生更好的吗?”过了一段时间,王七要和别人过海经商,于是将自己十六岁的女儿寄居在万家,并对他说道:“我的女儿已到破瓜之年,我若三年不归,还请兄长代为找一个好夫家。”万佳当即拍胸应允下来。没想到待王七一走,万佳便贪恋王氏的美色,于是骗王氏说替他找了一个上门女婿,哄王氏答允下来。待到入赘之日,王氏和夫君交拜天地入了洞房,她将头帕掀起一看,这夫君却不是别人正是万佳。此时王氏叫天不应喊地不灵,只好逆来顺受做了他的第二个小妾,起名叫做夏云。过了数月万佳到江西贩货,偶然乘船过鄱阳湖。这船老大姓焦,有一个女儿甚是貌美。万佳在船上每次吃饭都要亲自下厨,做好精致的菜肴备上一壶好酒邀请焦老头一起吃喝。几天下来两人就彼此熟悉了,一日酒酣耳热之际万佳故作不经意问道:“不知女公子至今为何没有嫁出去啊?”焦老头答道:“这小妮子被我惯坏了,不想再嫁给船工。但是富商巨贾她又高攀不上,所以至今还迟迟未嫁。”万佳哈哈一笑道:“我虽不才,也是一个九品官,不知您愿不愿意将女儿下嫁与我?”焦老头也哈哈一笑道:“你都快四十的人了还没有妻子,谁敢相信啊?”万佳急道:“冤枉啊。我的结发妻子早死,至今尚无再婚。”一边说着一边指天赌咒发誓不已。焦老头见状深信不疑,于是便将女儿嫁给了他。没想到等到一过门却发现他早就有了两个姬妾,焦老头惊怒焦急,一时间悔恨不已,准备诉诸于官府。焦氏大哭着将父亲拉住说道:“女儿现在已是如此,还要再说什么呢?”万佳也跪在地上磕头不已,又拿出大笔银子交给老头,焦老头无奈之下只得长叹一声拂袖而去。于是焦氏便成了他的第三个姬妾,起名叫做秋月。过了半年,万佳偶然在楚州(淮安县)游玩,听说此县有一个名妓名叫张眉娘,风韵上佳。于是他便找到张眉娘在她家住了下来,这张眉娘三十六七,果然是很有风致。她还有一个女儿名叫亭亭,更是生的千娇百媚亭亭玉立。万佳本是风月场中的老手,一来二去便先和女儿亭亭私通了起来,两人订下海誓山盟婚娶之约。后来张眉娘知道了此事,叹息一声说道:“没想到我的女儿比我先有了归宿。青楼之人不缺吃穿,唯独凤冠补服不易得啊。”万佳听罢对她说道:“我本是九品官,他年若是亭亭得了封赏,也可转赠于你。”眉娘听后默然良久,忽附耳对万佳道:“你娶亭亭,只能得到她的人而不能得到她的钱,而且还要破费你的钱财。若是娶了我,不仅可以得到人,还可以得到我这么多年积攒下来的梳妆钱。这样你得人财我得富贵,岂不是一举两得之事?”万佳听罢答道:“如此虽好,但是抛弃亭亭我心犹不忍。”眉娘听罢沉思片刻咬一咬牙说道:“那我们母女二人共侍一夫如何?”万佳一听心中大喜,忙不迭的点头应允下来。等到母女二人随他回到家中,这才发现他已经有了三个姬妾,母女不由悲从中来大哭不已,呼天抢地寻死觅活。万佳极意温柔体贴安慰,终于哄得母女俩化怒为喜,和三个姬妾相安无事以姐妹相称。于是便以眉娘为第四个姬妾,起名叫做冬松,以亭亭为五妾,名作四季。万佳大兴土木扩建府邸,给每个姬妾都修了一个庭院,终日和五个姬妾鼓乐笙箫玩乐不已,一时间过得犹如神仙一般。

二十六 假五通(下)

一日无事,万佳听说有一个叫柯连的画家善于写真,于是便将他邀至府中为五位姬妾作画。这柯连果然身手不凡名不虚传,一会功夫就将五位美女画好,不仅相貌酷似,连神态也惟妙惟肖。万佳更是亲自在画上题字,名曰“五美图”。题字完毕万佳给了柯连洋钱一枚作为酬劳。柯连认为给的太少,与他争了几句,万佳大怒道:“我堂堂一个九品官,难道还不能让你来画一幅画吗?若是这样的话,天下捐官的还有什么意义呢?”说毕便呵斥柯连让他滚出去。柯连忍辱走出门外,心中愤愤不平,于是便来到城中五通祠里燃香祷告,万佳却对此一无所知。过了数日,一夜万佳醉归,奴仆在前面打着灯笼,到了中门就止步不前,这也是万佳给他们立的规矩。他自己摇摇晃晃的刚进入庭院,忽听五位美人的房中传来一阵淫声浪语,嗤嗤不休。他心中一凛猛然酒醒,蹑起手脚走到四季窗前从窗缝向内看去,只见一个身穿狐裘大衣的人背对自己,正抱着四季抚摸着她的一双椒乳,四季口中吃吃笑着,也不挣扎。万佳见状简直气炸了肺,当即怒喝一声闯进房中,只见男子从床上慢慢站起,待他转过身来一看,万佳不由大惊失色,只见这男子的相貌和他一模一样,纤毫不差。这男子一见万佳便大喝道:“你是何妖魅,敢变成我的样子来迷惑四季吗?我结发妻子为五通神所杀,想必他又垂涎于四季的美貌,不然这闯入房中的又是谁呢?”说毕抽出墙上的宝刀便欲上前,而四季也手持剪刀气势汹汹的想要帮忙。万佳心中大惊,连忙向她喊道:“五娘子莫要相信他,虽然我们相貌相同,但是我穿的是羊裘他穿的是狐裘,以此即可相辨。”话音未落就见男子的衣服变成了羊裘,而他的衣服却变作了狐裘,四季更加相信他是妖孽,和假装他的男子上前便欲击杀他,万佳大骇之下急忙夺门而逃,串入冬松的房间。没想到他刚一进去就看也有一个穿着貂裘和自己一模一样的男子抱着冬松喝着小酒,一见万佳进来,也说着和刚才一样的话。万佳急忙说道:“我穿的是狐裘,而他穿的却是貂裘。”话音刚落就见二人的衣服又换了过来,众奴婢上前就来打穿着貂裘的万佳,他只好又狼狈而逃,来到了夏云的房前。万佳不敢进去,先从从窗缝向屋内看去,只见一个衣着狼裘的男子正背对着自己搂着夏云看春宫图,一边看一边还评论不已。听得外面的喧闹之声,男子对夏云故作惊讶道:“你不要害怕,这是五通淫神,听说他们善变,可以变作我的模样纤毫不差。我先和你约好,我穿的是狼裘,若是见到穿的貂裘和我一样的人就是五通神,你可以先将他诱入房中,然后我再用剑将他杀掉。你能帮助我吗?”夏云听罢点头不已,从床头将剑拿下交给男子,万佳见状大惊,也不敢进去,于是又悄悄来到秋月房中。一进门又见一个穿着猞猁裘和自己相貌相同的男子拥着秋月围着炉子炒栗子,两人边吃边说笑,一见万佳进来男子大笑道:“你是何人,敢进我的房间?”随即低头做沉思状,继而又做恍然大悟状对秋月说道:“想来这就是杀我原配的五通神了,如此深仇大恨我实在是忍无可忍。他来的正好,我正想杀他呢。”说毕便去床头娶猎网,想来罩他。万佳见状大呼道:“秋娘不要做梦了,我穿貂裘是真的。”话音未落他的衣服就和男子换了过来,万佳惊骇万分,开门便跑了出去。这一路又跑到春花房前,还没走近就听到房中传来一阵磨刀霍霍的声音,随即听春花道:“我可不是你家正妻所能比的,不能任由五通神玷污。他若敢来我就亲自手刃了他。”万佳一听大骇,趴在门缝上一看,只见房内有一个衣着松鼠裘的男子正对灯抽烟,一边抽着一边对春花笑道:“美人不要害怕。我曾打过他,他喜欢穿猞猁裘,若是见他到此,我们便将他抓住。”万佳一听心中怒极,口中大喝道:“春娘,你床上的是妖怪,我万佳在门外啊。”春花一听怒道:“万佳是九品官员,岂是妖魅能假冒的?”男子也说道:“冒充万佳真是不可理解。你不过贪淫而已,我小妾甚多,你自己选择一个就是了,何必混乱庐山真面目呢?”话音刚落春花已打开房门手拿宝刀迎面劈来,万佳大恐,只好又跑出院子,当晚睡在外厅之中,他低头一看自己的衣服,居然又变回了羊裘。第二天早晨,万佳又悄悄潜回五美房前依次窃听,只听有的说:“不要出门,其他四家都被五通神霸占了,只落下我夫妇逍遥快活岂不更好?”还有的说道:“自家丈夫还辨认不出?以至于其他四家都被五通所污,她们也太愚蠢了。”或者两人互相骂道:“妮子不知羞耻,我房中的才是真夫君,你房中的才是妖魅。”冬松更伏在男子身上笑道:“怎么样?连亭亭都被五通占据了,还是老娘我待你不薄啊。”随即便听断雨零云之声不绝于耳,意态猥亵至极。万佳只听的是愤怒不已,但是又不敢进去,只好悄悄溜回大厅,仰面躺在地下。正在愤愤不已之际,忽见一个容色艳丽至极的年轻垂发女子来到面前,对他笑道:“和您有缘,特来自荐。”万佳知道这也是妖魅,于是大呼一声抓起手边的烟筒便向她打了下去,女子顿时就不见了。此时忽听屏风后有男子说道:“万佳真是太无礼了。我辈兄弟都是五通神,于你的小妾嬉戏觉得未免冷落了你,所以才派我们的小妹前来相伴,没想到你这么不识相,居然对她如此无礼,真是妄自尊大不成?”万佳一听吓得全身发抖,马上跪下叩头不已,口中连称不敢。随即又问道:“你既然称作是神,可明事理吗?”神回道:“只有禽兽才不明事理。”万佳又问道:“是啊,神既明事理,为何已将我妻强娶,此时又来霸占我的五个爱妾?”神听罢此言大笑不已,对他说道:“你是稳戴绿头巾了。到现在你还不知以前的奸夫是谁吗?从前娶你夫人的,是假作我辈的妖魅。如你不信,你告诉我们当时他来是什么样子。”万佳一听心中大疑,于是便老老实实将从前之事一一告知。神听罢说道:“我说是假的吧。若真是我们,又会怎么如此惧怕于你?我们现在都在这里,你的刀也在,你将刀拔出试试,看我们谁怕谁?”万佳一听沮丧不已,一时间万念俱灰,唯有跪伏于地请罪不已。神又对他说道:“万佳,你若能供奉我们,我们就不害你,还可以使你致富。”万佳一听连忙点头应允,从此以后就将五位神灵虔诚的供奉起来。

过了半月,有一天晚上万佳忽然梦见从前的妻子雍氏穿着锦袍玉带珠翠满头的回来了,门外还有很多护卫和随从。雍氏一见万佳便拉着他的手哭泣道:“万郎,你怎么如此可怜啊。我所嫁给的四郎才是真的五通神,他的兄弟早年被郭孝子所斩,现在就剩他孤身一人了。虽然现在没有以前厉害,但是也掌管着东南一角,现在是游魂都监史,麾下士卒如云。我听说霸占你五位小妾的都是假五通神,于是我便告知了四郎。四郎一直觉得对你不住,也愿为你效一些绵薄之力。明日他就领兵前来,代你驱除妖孽,所以今天来请你暂时避其锋芒,不要留在室中。”说毕便欲起身离去,万佳还想留住她叙叙旧,雍氏羞怯的拒绝离开了,随即万佳便从梦中惊醒,耳边还似乎听见车马的喧嚣之声。他将雍氏梦中所言牢牢记住,第二天晚上便悄悄的潜伏在东边的邻居家。到了半夜果然听见府宅之内传来戈戟交鸣之声,四郎的叱咤声,随即又听见五个姬妾的哭泣声和婢女仆人四处乱窜的声音。忽听四郎向属下士卒说道:“这样的假五通如此横行妄为,要是能将他们全部抓住的,我都大大有赏。”随即就听到属众齐声应答。过了一盏茶的时刻,又听四郎大叫道:“跑了一个可如何是好?且先回去报与夫人再说吧。”于是就听见空中响起吹螺击鼓之声为四郎奏凯,过不多一会就寂然无声了。万佳又惊又怕,也不敢回去,一直到第二天清晨他才带了一个仆人进入宅内,只见五美房内各个姬妾婢女都躺在地下昏迷不醒,他急忙找来大夫一一救醒,这五个小妾一醒来就嚎啕大哭,都以为自己的丈夫被妖孽杀了,犹自执迷不悟。万佳再去房中查看自己的金银财物,只见箱柜依旧完好,但是里面的钱财却不翼而飞。庭外台阶下却躺着四条黑白色的小花犬,都是身首分开鲜血淋漓,想必这就是作乱的假五通神。万佳重整门庭医治五妾,过了三天众妾才逐渐清醒过来。在家中四处搜索一番,只剩下了一千两银子,他不由发起愁来:这一家上下这么多口这点钱哪里够呢?想了一会,忽的转忧为喜道:“我原来本是九品官,还是去做官发财吧。”于是便将剩下的这一千两银子尽数拿去贿赂给长官,长官一高兴就给他授了一个邻县县令的实缺。万佳大喜,带着全家老小到邻县上任。刚到任的第一天就坐着轿子前锣后鼓的游街,正在志得意满洋洋自得之时,忽见一阵狂风吹起,夹带着一团黑气落在轿前。黑气中伸出一只大如葵扇的巨手,一把将他的脖子抓住,随即只听空中一人大声说道:“我们五兄弟可谓待你不薄,没想到你恩将仇报引人来杀我们?虽然我们是假五通,但是也绝不会饶恕你的。”说毕便用大手扇万佳的脸,每扇一下声音都很清脆,万佳大声惨呼,没过多久就死在了轿子里。众人眼见如此恐怖之事不由发一声喊逃了个干净。后来当地官员给报了一个暴疾身亡就草草了事,而万家因为没有了衣食来源也是树倒狐弥散,五个小妾瓜分了剩余的家产之后也都各奔东西,自此五美图也就再也不复存在了。

二十七 杀奸

光绪年间,浙江黄岩县有一个商人刘三常年在外地经商,每半年左右才能回家一次。家中留有一个娇妻黄氏,日常在家中种菜喂鸡料理家务。这黄氏年龄不大,刚刚二十出头,也未生育子嗣,生的倒也算是水灵娇媚,因刘三长时间不在家,她难耐心中寂寞,居然和村中的一个年轻无赖勾搭成奸。时间一长难免泄露风声,于是村中就有好事的人将此事托人告知了身在外地的刘三。刘三一听半信半疑,觉得自己的妻子平时端庄贤惠,在家里也是勤劳能干,不像一个水性杨花的荡妇,可是来人说的言之凿凿有鼻有眼,又让他心中不得不疑,于是当即将手中的生意暂时托付于旁人,自己收拾好行李赶回家中一探究竟。黄氏见丈夫突然回来,心中不由一阵惊慌,以为自己的奸情败露了,可是看丈夫的言谈举止并无异常,问起丈夫也只说是暂时回家来住一阵子,过一段时间还要回去,黄氏心中这才放下心来。于是找到一个机会悄悄溜出门去叮嘱无赖让他这段时间就不要再来了,等刘三出门再说。这刘三在家一住就是半年多,半年来他暗中观察,发现妻子平日在家煮茶做饭针织刺绣,并无什么异常,也不见传言中的那个无赖来自己家里,心中不由怀疑起村人的话来,兼之担心外地的生意,所以准备启程返还。可是他心里又有些放心不下,俗话说无风不起浪,妻子到底有没有奸情他也不敢确定,于是一番思索之后便想了一个办法,要将妻子试一试。过得数日,他对妻子说道外地的生意有些问题,所以还要赶回去处理,让黄氏将行李给他收拾好,然后向各位亲友辞别之后方才出门上路,临走之时黄氏将他送到路口,拉着他的衣襟恋恋不舍,一直看着他的背影走远还在身后流着眼泪挥手告别。这刘三心中早已算计好了,一出门就去城中找了个酒楼吃喝玩乐了一番,待到晚上便返回村中,走到家门口的时候正好是三更已过。而黄氏眼见丈夫出门远去,一到日暮便迫不及待的将奸夫叫来。两人久不在一起心中自然十分思念,黄氏更是煮上一壶美酒和奸夫高兴的喝了起来,絮絮叨叨一直喝到三更过了方才作罢,此时二人都微微有些醉意,于是色借酒媒酒壮色胆,一上床就迫不及待的挺枪跃马大战起来。此时刘三正好走到家门口,他蹑手蹑脚的走到窗下支起双耳听去,只听房内正传来一阵云雨之声,期间还夹杂着黄氏的淫声浪语,一时之间不堪入耳。刘三一听便心中大怒,知道传言不假,暴怒之下几步走到厨房将菜刀拿在手上,然后来到房前大声敲门。黄氏正和奸夫欲仙欲死,忽听一阵急促的敲门之声,两人如同从云端摔到深谷一般,瞬间身上出了一身冷汗。黄氏一边急急穿衣一边问道是谁?刘三在外怒发冲冠也不答应。黄氏不知门外是谁,便起身前来开门。而无赖害怕是有人捉奸,于是提前藏身在门旁,待黄氏一开门便趁势躲在门后。黄氏开门便看见门外站着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丈夫刘三,当即吓的花容失色,再看他满脸怒容手持菜刀,更是全身发抖说不出一句话来。刘三一见妻子这幅蓬头散发衣不遮体的样子,更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扬起胳膊当头一刀就砍在黄氏的脖子上,黄氏惊惧之下猝不及防,一声惨叫便血溅三尺香消玉殒。刘三心中犹不解恨,进入房中便去找寻奸夫,此时无赖在门后见此惨景心中大骇,知道若被刘三找到那就是十死无生,眼看刘三还没有发现自己,此时不逃更待何时?于是趁着刘三在房中找寻的时候从门后闪出,一个箭步便夺门而出,待得刘三发觉追出去的时候只看见他的背影已经消失在了黑暗之中。刘三见跑了奸夫大为懊丧,回到房中看着黄氏的尸体寻思道:人说抓贼抓赃杀奸杀双,此时淫妇已被我杀死,但是却跑了奸夫,明日若是上了公堂那是说不清了,必然要被治罪,这可如何是好?他在房中徘徊良久苦苦思索,终于想到一个办法,趁着此时夜色尚黑去村外大路上悄悄埋伏在一旁,看有男性路人经过的时候便跳出来不由分说将他杀掉,然后将尸体背入室中作为奸夫,这样就没有罪了。此法虽然狠毒了一点但是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于是他便拿刀守在村外大路旁的树后。一直守到五更天的时候,忽见河对岸的佛庙有一个僧人打着灯笼出了庙门,过了桥顺着大路向这边而来。刘三待这僧人走到跟前便从树后跳出,不由分说便手起刀落,这和尚又化作一缕幽魂向佛祖报道去了。刘三将和尚背起负入自己室中,想等到天一大亮便去报官。他先将村中里长叫起告知此事,里长一听大惊,急忙叫醒几个村民一同前去观看,没想到村中其他村民听说有杀奸之事都纷纷前来围观。看了一会,有一人忽道:“这和尚怎的双乳突起?我却从未见过男子有如此大的双乳。”众人一看果然如同此人所说,都觉得非常奇怪。于是便有好事者上前将和尚的衣服掀起,没想到这一看才发现居然和女子的胸乳一般,众人又惊又疑,于是又摸和尚的下体,结果一摸之下才知道这根本不是一个和尚而是一个尼姑。众人皆大骇,其中一人说道:“哪有杀奸而杀两个女人的?”刘三在旁一看心中大惊,当时便欲夺路而逃。众人眼看此事有异哪里能让他跑掉,当即上前将他制服捆住送到县衙。县太爷一听此事更觉怪异,于是让差役将无赖奸夫和庙中和尚都拘来查问,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这一问之下方才知道黄氏确是与无赖有染为奸,而尼姑却是以前就与庙中和尚有奸,当晚是专门到庙中行淫秽之事的,想趁五更天没人知晓的时候回去,没想到被刘三躲在树后误杀了。至此所有的事情才真相大白了,县令按律对几人一一治罪,此案才算完结。有好事的人便说道尼乃无人管顾的妇人,本是没人会杀奸的,没想到这次居然被假手于人而杀了,实在是一大奇事,这可能也是因为他们亵渎了佛门净地从而引起了神的愤怒,所以派遣刘三来杀了她,不然的话,又怎么会这么巧呢。

二十八 换银

道光年间,金陵城北门桥附近都是商铺银号,最是繁华热闹。这其中有一家银号是刚开不久的,这家掌柜的姓钱,是外乡人氏。有一天早晨,一个青袍灰须的老头早早便来到银号门口,待一开门便进入店内,从袖中拿出一些银两,说是想换成铜钱。钱掌柜一见有人大清早的来换钱便上前察看,随即便和老头为了银子的成色而争论起来,此时忽有一个白衣少年径直从门外而入,一见老头便恭恭敬敬的作礼道:“敢问老丈可是姓王?”老头一听少年相问,不由满面诧异的回道:“正是老朽。”少年面露惊喜道:“王老伯,我找了你一早,终于在此把你找到了。”老头一听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般。少年见他满面疑惑之色,又对他道:“王老伯,令郎与小侄一起在常州贩货,我们交情甚好。前几日他听说我要回来,特来找我让我将一封银子和书信交与您。我今早前往尊府,没想到您没在府上,问了家人一路打听方才寻到此地,幸好没将令郎所托之事耽误啊。”说毕便从身后的包袱中拿出一包银子和一封书信交给老头,寒暄两句之后又恭恭敬敬的行了一个礼便转身告辞而去了。王老头先将信拆开,扭头对掌柜钱说道:“我年龄大了,老眼昏花也看不清信上的字,还请掌柜的帮我念念。”钱掌柜耳听此言便将信拿过帮他念起来,只听前面絮絮叨叨都说的是一些家庭琐事,信的末尾写道:“儿请人带给纹银十两作为父亲大人的生活开销之用。”老头听罢面露喜色道:“将我刚才换的银子还我,我也不必和你争论成色了。我儿托人给我带的纹银信上说正好十两,就以此银来兑钱如何?”说毕便将那封银子交给掌柜的称验。钱掌柜一听也行,于是便将先前之银还给老头,自己接过寄来的银子便称了起来,没想到一称之下这封银子却不是十两,而是足足有十一两零三钱。钱掌柜心中有些讶异,心中便怀疑老头的儿子托人带银的时候有点匆忙,以至于错了数目。他将银子又称了一遍,仍是十一两三钱,钱掌柜心想:“信上只说是十两纹银,可这老头又没有称重量,那索性我就将错就错,多赚一两三钱。”于是脸上依然不动声色的吩咐徒弟按当时兑换的价格取出九千铜钱交给老头,老头拿了铜钱便转身离去了。

这老头离开不到一盏茶的时分,门外忽又进来一个中年客人。这人一见钱掌柜便急急对他说道:“方才我见那老头刚从你店里出来,你该不会被他骗了吧?”钱掌柜耳听此言大吃一惊,连忙请客人说个明白。客人又对他说道:“这老头是附近的骗子,已经在此行骗多年了,因我也曾被他骗过,所以也认得他。我见他在你店里换钱,已经很替你担心了,只是因为此老很是刁悍,所以我也不敢说。他的银子只怕是假的。”钱掌柜听罢更是受惊不小,急忙找来剪刀将银子剪开一看,里面果然全是铅胎。钱掌柜这一下损失了九千文钱,心中又是心疼又是懊恼,当即气的全身发抖面如土色。他抬起头来一边再三对客人相谢,一边询问老头的住址。客人对他说道:“这老头住的地方离这有十几里远,你要是现在去追也还来得及。只不过我和他相邻而居,若是被他知道是我揭穿他,必然会对我不利。我只能告诉你他家的位置,你自己去追就行了,我可不愿惹祸。”钱掌柜听罢此言心中想道:“若是他不和我去我怎么能找到这地方?”当下便对客人说道:“你只需要和我一起找到地方,然后你告诉我他家门户所在,我自己去就行了,这样他也不知道是你所指,也就不会去找你的麻烦了。”客人一听仍是面有难色,推三阻四不肯和他一起前去。钱掌柜眼看在这耽误的时间越久,自己的银子就越难追回,此时心中焦急万分,当下一咬牙道:“若是你肯和我一起前去,也决不让你白忙一场,我愿意出三两纹银相谢。”客人一听不禁踌躇不已,钱掌柜又在旁苦苦哀求,拿出三两纹银请他收下,客人实在不得已,于是将银子收入怀中,带掌柜一起出门往西而去。这一路走了约十里地,刚过汉西门外,远远看见一个小酒肆,而那个青袍灰须的老头正把钱放在桌上和数人一起饮酒。客人指着老头对钱掌柜道:“这就是他了,你赶紧上前捉住他,我先走了,免得让他看见。”说毕便返身而回了。钱掌柜一见老头心中便怒火翻腾,急急数步奔至酒肆中,冲到老头面前将他衣领抓住,一巴掌便向他脸上扇去,一边打着口中一边叫道:“你这个老骗子,敢用十两铅胎银换我九千文。”众人一时间猝不及防,都看了个目瞪口呆,待反应过来纷纷起身上前将他拉开,并问他为什么殴打老头。钱掌柜将换银之事大声告诉了众人,说毕兀自愤愤不已。老头听后面不改色的对众人道:“我用儿子所寄来的十两纹银兑换铜钱,并不是铅胎。掌柜现在既然说我用的是假银,能不能将银子拿出让大家看一下。”店中从怀中将假银拿出用剪刀剪破让大家看,众人一看里面果真是铅胎。唯独老头在旁笑道:“这银子一看就不是我拿去兑换的银子,我的银子只有十两,所以换得九千文钱。现今看这假银子似乎不止十两,绝不是我原来的银子,这是掌柜的想讹诈我罢了。”众人一听老头说的在理,便让酒肆店主拿来小杆秤将所有的银子放上称重,这一称之下果然不止十两,是十一两三钱。众人一见大怒,都认为钱掌柜是在讹诈老头,于是纷纷责问他,钱掌柜当时本就是贪图小便宜,所以此时一时间无法应对,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更是愤怒,当即上前群起而攻之,将钱掌柜一顿暴打,直到酒肆店主出面制止方才作罢。钱掌柜因为一念之贪,中了老头的计,只能鼻青脸肿的懊丧而归,后来他才知道这其实是一个连环骗局,这老头和白衣少年以及指路的客人全都是一伙的。

二十九 胭脂虎

浙江南浔古镇是江南六大名镇之一,早在南宋时期,南浔就已经是“耕桑之富,甲于浙右”;进入明代,天下蚕桑之利,更是“莫盛于湖”,而一郡之中,“尤以南浔为甲”;到了清代,南浔更是名扬天下,成为江南大半壁江山的丝织原料基地。 整个南浔古镇周围地区,几乎“无不桑之地,无不蚕之家”,每当新丝上市,小镇上便列肆喧阗,衢路拥塞,一日贸易数万金,成为当时国内最大的蚕丝商埠。咸丰四年,小镇上新丝刚上市,所有的商肆都是忙忙碌碌热闹非凡。这一日镇上忽然从东边来了一个头陀,这头陀着一袭黄色的僧袍,身高七尺魁梧健硕,面上鹰鼻环眼虬须杂乱,相貌好不狰狞。更奇的是他还单手持着一个铁鱼(佛教法器,形同木鱼,铁制),看样子约有百余斤重。这头陀自言募化而来,他将铁鱼放置在商肆的柜台上,募化的钱数视商铺的大小而定,若是有不依他意的便不离开,让商铺无法正常营业,一直到商家如他所愿方才将铁鱼提去。这些商家见他勇悍异常,也不敢和他争论,只要见他前来募化,便乖乖依他意愿付钱,没有一家敢说半个不字。这头陀在镇上募化数日,所得钱财着实不少,各商家均是敢怒而不敢言。这天头陀又来到一家当铺前募化,一进店中便将手中铁鱼放置在柜台上,只听砰的一声,柜台左摇右晃似乎要被压垮一般。掌柜的一见赶紧出来问头陀道要募化多少,头陀所言数目颇大,掌柜的略一迟疑便陪着笑脸问道能否将数目减少一些,头陀一听面有怒色不发一言。眼看柜台上的铁鱼摇摇欲坠,掌柜的不敢多言,便依头陀所言如数奉上,然后好言好语请他将铁鱼拿走。没想到这头陀恼怒掌柜敢向他还价,张目厉声道:“现在要我离开,至少要这个数目的一倍才行,否则这铁鱼就算在这生了根了,世世生生都不去了。”几个伙计一听,心中都愤愤不平,有两个脾气火爆的甚至摩拳擦掌和他争论起来。头陀见状也是须发戟张恶语相向,似乎也要动手用武。正在此时,一个叫孙七的年轻学徒从店后来到堂上,正好见到众人和头陀剑拔弩张争吵不休,柜台之上还放着一个铁鱼,他不知发生何事,便问众人缘故。几个伙计七嘴八舌告知了他,孙七听罢微微一笑,顺手从墙壁上取下挂着的鸡毛掸,在柜台上轻轻一拂,只听轰然的一声大响,这百余斤的铁鱼已被拂落在地下。头陀一见大惊失色,瞪着孙七良久不发一言,过了片刻将地上铁鱼提起悻悻而去。众人见此情形也都目瞪口呆愕然不已,眼见头陀走远,掌柜的方才醒过神来,急忙对孙七说道:“我刚才见那头陀虽然离去,但是临走之时咬牙切齿神态可憎。此去定是心存怨恨不会善罢甘休,必然还会前来寻衅复仇,只怕到时候你就不那么容易对付了。依我看你不妨先回去暂避一时,待过得数日清净之后再来不迟。”孙七毕竟年轻,方才见头陀逞强凶恶心中不平方才出手,此时耳听掌柜所言,心中也有些惴惴不安起来,对掌柜的话深以为然,于是便收拾东西暂别众人出门躲避。他有一个姐姐嫁在小黄村,于是便去那里暂避一时。她的姐姐孙氏也精通武术,外号叫做“胭脂虎”,见弟弟忽来投靠,不由心中诧异,一问之下方得实情。孙氏听后心中也颇为恼怒,安慰弟弟几句之后便安顿他住下。平时孙七在家中帮姐姐料理家务,闲来无事便和姐姐学习武术,不到一月孙氏便将一半的绝技传给了弟弟,孙七学会之后颇为自负,认为凭自己的武艺应该可以和那个头陀切磋一番了。有一天他到外村去买东西,偶然经过一间寺庙,听到里面传来刀枪交鸣之声,似乎有人正在练武。孙七大为好奇,便进入寺中观看。没想到一进去便见那化募的头陀正站在院中指导几个年轻僧人舞刀弄枪,孙七自觉有艺在身,所以心中也不害怕。那头陀一见孙七便双眼放光将他紧紧盯住,口中笑道:“我们真是很久不见了。这段时间我一直想找你却没找到,没想到今天你自己来了,很好。那我们就切磋切磋如何?”孙七听罢此言,心中也不以为意,对头陀道:“那你说该如何切磋才好?”头陀哈哈一笑道:“不难。”说毕用手指着院中两个斗大的铁球说道:“我站在铁球上,请你先击打我。若是先倒下的就算输了。”一边说着一边已跳上两个铁球,一脚踏一个扎好马步,运气挺腰,让他来击。孙七站在头陀面前,吐气纳息以手运劲大喝一声使尽浑身气力一拳正中头陀的胸口,只见头陀身子一晃随即岿然不动,再看脚下的两个铁球竟然一半都没入了青砖之中。头陀面不改色的笑道:“就这点本事吗?现在该我了。”说毕跳下铁球将其提起放置在旁,让孙七站立上去。孙七依样站好,只见头陀调息运气,双足左右旋转,忽然高高跃起离地尺余,一拳疾起击打在孙七的胸口。孙七只觉得胸口犹如被千钧之力撞击一般,登时便欲倒下,他勉强运力支撑方才未倒,只是脚下的铁球已随着双足向后滑动了数尺才停住,将地面砖上划出两道小沟。头陀见状微微一笑道:“孺子尚还有点用。不过此时你已受内伤,恐怕难以活过七日。”孙七只觉心口微痛,口中不敢多言,当即跳下铁球出得寺门疾驰回家中,一见姐姐便将刚才比拳之事告诉了她。黄氏一听大惊失色道:“这是死拳啊。幸亏你早早告诉我,尚还有救。否则小命就不保了。”说毕便返身从房内的一个铁盒之中拿出一个丸药命孙七服下,接着对孙七道:“此药一服当保你无恙。不过这头陀也太狠毒了,此仇不能不报。他现在却在何处?”孙七道:“在某村外的寺庙中,不过不知现在还在不在。”孙氏听罢便出门寻去,没想到还没到寺庙前就在道上遇见了一个头陀,看这头陀的样貌好像就和孙七所说的一样,于是便叫住头陀问道:“刚才打伤一个年轻人的头陀是谁?”头陀一听有人相问此事,再一看问话之人只是一个村姑,于是不以为意的答道:“正是我。你想怎么样?”孙氏一听便问道:“你可听说过小黄村的胭脂虎吗?”头陀一听心中一惊,随即回道:“听说过,算是女中豪杰。”孙氏听罢轻笑一声道:“既然听说过还不俯首就死?难道还等老娘亲自动手吗?”头陀一听大怒道:“我大力金刚岂能惧你胭脂虎?”说毕将手中禅杖一辉便向孙氏击来。孙氏见禅杖险险及身方才伸出手去抓住,头陀瞬间觉得一股大力从杖头传来,双手再也拿持不住,被孙氏将禅杖生生夺走。只见孙氏将禅杖拿在手中揉得几揉,禅杖就变成了麻花一样,随即便将禅杖扔在地下,纵身上前用手在头陀肩上轻轻拍了一下,口中喝道:“还不快滚?”这一掌拍下头陀即觉肩头有如刀割一般疼痛难忍,当下再也不敢逗留,急忙返身奔去。孙氏见他逃走随即也回到家中,薄暮时分她让孙七再去寺中探听,方知那头陀却已经死了多时了。

三十 定远僧

明天启七年的八月,正逢全国三年一考的乡试,杭州城也来了不少应试的学子,这些学子加上携带的童仆家人,一时间所有的客栈都是人满为患。有的学子无处可居,于是便租住在当地居民家中。这其中有一个来自乌程县的书生名叫董青,因找不到客栈就租住在涌金门内。租住的这家房舍也并不宽阔,所以主人便和妻子收了租金住回了娘家,将唯一的一间卧室让给董青居住。这天晚上濡暑乍退残月新起,董青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孤枕难眠。快到半夜的时候,他忽然听见庭院中传来一阵脚步声,董青心中一惊,害怕是有窃贼翻墙而入,正待起身察看却听脚步已到窗前,随即窗纸上便映出一个人影来,却是是一个秃顶的男子,似乎像一个和尚。董青心中大为诧异,知道此人并非盗贼,于是便蒙着被子假装熟睡以观其变。只见这和尚伸出双手在窗上稍稍摸索便将窗扇打开,随即翻身而入。一进屋内就将手中的扇子放在桌几上,接着脱掉身上的短衣,蹑手蹑脚的走到床前低声说道:“好姐姐,小僧来也。”董青在被中一听便知此僧定是妇人的姘头,想必是她走得急来不及与这和尚通风报信,所以和尚依然来此偷情。他心中不禁觉得滑稽,一时忍不住便失声笑道:“和尚你可别误会了,现在是小生住在这里,可不是你的好姐姐啊。”和尚一听大惊失色,一时不明就里,急切间也来不及拿上衣物,赤着上身便从窗户跳出逃走了。董青见他离去,起身发现留在桌几上巾扇,便拿在手中仔细观看起来,只见扇子上写有一诗,落款为“定远大和尚慧鉴”,董青一见不由心中暗喜。第二天一早他便换了衣装将扇子小心的放入袖中,然后出了钱塘门向当地人打听定远其人,得知此僧是附近一个寺庙的主持,于是便打听路经来到此寺,将自己的名帖投递给知客僧请求晋见主持定远大师。定远正在坐禅,忽听知客僧报有人求见,再一看名帖却并不相识,心中不觉有些纳闷,于是便让将董青请入。待他进得房内坐下,定远命僧人将茶奉上,董青喝得几口便与定远寒暄了几句,定远心中究是不解,问董青道:“不知居士远来鄙寺有何指教?”董青听罢微微一笑道:“我素来仰慕您的佛道,但是却恨自己却尘根污浊,一直无缘相见。今日有幸见到大师,所以献上此物以示皈依。”说毕便从袖中拿出那把巾扇递给了定远。定远接过扇子一看,正是自己昨晚遗失之物,不由面色大变,一时沉寂良久默默无言。过了片刻他方才回过神来,向董青合掌作谢,并问他道:“不知居士的寓所在何处?”董青听他发问便如实告诉了他,然后就向他告辞而别回到了寓所。坐下刚刚休息了一会,忽见定远穿着袈裟摇着扇子走进门来,一见董青便伏地稽首。董青见状赶紧上前将他扶起,定远四顾左右无人,于是从袖中拿出一个包裹交给董青道:“先生大恩,无以回报。这点薄礼不成敬意,请您千万不要嫌弃。”董青听罢连连辞谢,定远也不多言,将包裹放在茶几上就告辞转身离去了。待定远离开,董青将包袱打开,发现里面是白银百两,他心中甚是高兴,将银子放入自己的行囊中。过了一会他忽然醒悟过来,心中暗道:“我不能再留在这里了。”于是便找到主人托故辞去。主人当晚便与妻子回道家中,晚上睡到半夜的时候,定远果然又来了,他打开窗户悄悄进入室内,走到床前董青前日所卧之处,伸手摸得头颅位置,抽出随身携带的宝刀一刀便砍了下去。主人正在酣睡中,忽听枕边咚的一声巨响,睁眼看去便见一人手拿一把明晃晃的腰刀站在床前,他心中大骇,以为家中来了强盗,连忙起身一把抓住定远的手臂,口中大声呼喊救命起来。定远一听这声音便知是主人回来了,一惊之下非同小可,连忙小声对他说道:“不要叫了,是小僧我啊。”此时四周的邻居都已经听到了主人的呼救声,急忙起身点着火烛提着灯笼拿着扁担棍棒来到他家中,进入室中一看,只见定远手持腰刀呆呆的站在床边哭泣,而床上鲜血淋漓已将被褥湿透,主人的妻子却已经是身首分离香消玉殒了。众人大惊之下一片哗然,不由分说将定远绑缚押到县衙,县令先令人来查验尸体,然后再加询问。定远也不抵赖,一一如实道来。原来这家主人的妻子本就是他的相好,因要掩人耳目,所以才假装让这家主人娶了,实际上每晚半夜都是定远前来奸宿。此次不料却被董青撞破,虽然给了董青银子作为封口之用,但是定远想来想去还是不放心怕他泄露,所以当夜又来想出其不意的杀了他,没想到董青却早已离去,所以才误杀了自己的老相好。县令又命人去找董青,可是按名帖中所寻却怎么也找不到,原来董青在前往寺中之前已经将自己在贴上改名换姓,所以衙役才四处找寻不到。县令听说找不到董青,将定远提出对他说道:“杀人者死,何必非要找到证人?不过若是将你斩首,恐怕你的尘根还断不了,不如换作火葬之法送你升天。等到骨化烟散,他日也可免再生孽障了。”于是命衙役将他抬到教场,堆积柴薪将他焚化,然后把他的骨灰撒入江中才算了却这段公案。后来过了很久董青方才知道此事,并时常自述于人,于是才逐渐有人知道事情的真相。

三十一 鬼代

道光六年,安徽歙县的官道旁有一个小酒肆,酒肆的店主姓田,年龄约有五旬,认识他的人都叫他田老头。田老头的家离他所开小酒肆约有七十余里,一般七八天才回去一次。有一日他回到家中,忽有人来报信说酒肆中有急事要他速回,田老头不敢怠慢,向家人辞别之后便连夜往回赶去。此时天色微阴,残月新起,月色也有些朦朦胧胧。田老头正在赶路,忽觉身后似乎有异,回头看去,似乎有一人正跟在后面,田老头不以为意,继续前行。远远看见前面有一条小河,河上架有一座小石桥,田老头不多一会就到了桥前,正待上桥,忽见一人已在河的对岸,看身影好似先前身后所跟之人。田老头心中大吃一惊,方才也没见有人从他身边超过,怎的会不声不响的到了他前面?他一边想着一边过桥,没想到过得桥没几步,那人身影却又不见了,田老头心中诧异万分,于是转头四顾,发现那人居然已经又跟在自己身后了,他趁着黯淡的月光看去,只见此人云髻高耸,黄衣红鞋身姿妖娆,似乎是一个年轻女子,见自己停下脚步她也站在原地驻步不前。田老头见状不由起了疑心,心中暗自想道若是赶路之人为何一个单身女子并没有同伴相护?若是

三十二 缢鬼

康熙年间,长洲(江苏苏州)有一个读书人名叫韩葵,此人相貌虽是鄙陋却胆略异于常人,年逾四十才中了进士,准备赴京会试。可是因为他家中贫困无钱雇车,所以只得将被服背捆在背上早早徒步进京,这一路朝发夕宿风餐露食甚是艰苦。一日晚间他迷失了道路,好在走了不多一会就见路旁有一户人家,眼看天色已黑,自己又不识道,无奈之下只好坐在这户人家的屋檐下,准备今晚就在这将就一晚,待得明早问清方向以后方再上路。刚坐下没多一会有一个老头便打着灯笼走到屋前,见到有人坐在屋檐下很是惊讶,便上前问韩葵是何人,为什么要坐在自己的房檐下面,韩葵见这老头是屋子的主人,于是便站了起来恭恭敬敬的向他行礼,告知了自己的姓名籍贯,并说因为进京会试天黑失道故此才在屋檐下借宿。老头一听他是进京会试的举人,心中不由肃然起敬,连忙将房门打开请他进去,并让自己的家人准备好酒食让他饱餐一顿,然后在厅堂的西边设置了一个简单的床铺让他休息。韩葵心中大为感动,再三谢过主人之后方才上榻安睡。此时正月十五刚过,门外月明如昼,大厅上供奉着主人家祖先的牌位,案几上的一盏残灯尚未熄灭。韩葵辗转反侧,一时难以入睡,正在此时忽听门口一阵窸窣之声传来,他睁眼一看,从大门的门缝中居然挤进来一个女子,这女子面目恍惚看不甚清,一进来便径直走到灵牌前伏地跪拜,拜完后从怀中拿出一物放在香炉的下面,然后又从东边房门的缝隙间进入了内室。韩葵一见大为惊讶,心知此事有异,于是悄悄起身走到香炉前将方才女子所放之物取出,就在灯下一看此物像是一团蔑丝,上面还缠绕着一缕红线,发出一股刺鼻的腥臭味。韩葵不知这是什么东西,便将其压在自己的枕头下藏起来,仍是躺在床上假装睡觉以观其变。过了一会,忽闻东边厢房门轻响,随即出来两个女子,前面的一个正是方才藏物的红衣女子,还有一个年龄约有二十多岁,黄衣绿裙粉黛不施,双眼迷离的女子跟在后面。只见红衣女子和黄衣女子一前一后的来到灵位前跪拜起来。跪拜完毕红衣女子便去香炉下取方才所藏之物,没想到几番摸索却是没能找到。而黄衣女子站在身后一动不动,良久才返身独自入了东边的厢房内。红衣女子找遍厅堂也没见到东西,于是便来到韩葵床榻前问他道:“刚才香炉下有一件东西,不知您见到没有?”韩葵一听女子问他便翻身坐起道:“是有这回事。不过我想知道你要它做什么?”女子回道:“实话告诉您,我不是生人而是缢死之鬼魂,本应于今晚得替代投生,但是没有这件东西却不能成事,还请您看我可怜的份上还给我吧。”韩葵听罢才知事情端由,只是他心中感念主人的恩德,于是掂须冷笑道:“你用别人的死来代替你的生,我实在不愿为了你而眼睁睁的看着别人死去。东西确实在我这,但是休想让我还给你。”红衣女子听罢脸色大变,口中再三哀求韩葵不已,韩葵却瞪着他冷笑不语。女子眼看乞求无望,脸色惨然一变道:“您难道真的不害怕鬼吗?若是再不归还,我就要变脸了。”韩葵一听便笑道:“你即使变脸,也不过是你的本来面目,有什么可惧怕的呢?”女子听罢口中低语不止,忽的将长袖甩起一佛,瞬间变的蓬发垢面帚眉突睛,一条鲜红的舌头伸出唇外有一尺多长,向着韩葵怒目而视,满脸的狞恶之色。韩葵本就胆大,眼见此状也不畏惧,依然笑着对女鬼道:“你的本事就这点吗?还是试着看我怎么变脸吧。”说毕从床上一跃而下,赤着双脚来到女鬼面前,须髯怒张向女子张嘴用力吹去。此时他宿酒未醒,满嘴的酒气,这一吹的样子就和世上所画的奎星一样,只听女子一声惊呼,随即便扑倒在地,化为一阵云烟,顷刻间便消失不见了。韩葵这时才赶紧来到西厢房外敲门,老头不明所以将门打开,韩葵便告诉了他方才之事。而老头家有一个儿子这几天正好外出,儿媳在家和婆婆不和,白日间婆媳俩因为一点小事争吵了几句,此时老头一听韩葵所言,连忙叫醒老伴来到东厢房门口敲门,没想到里面却没有一丝动静,老两口心知有变,急切间和韩葵一起撞破房门进入屋内,发现儿媳已经挂在梁上了,韩葵一见这妇人正是方才紧随缢鬼的黄衣女子,几人上前急忙将女子解救下来,一摸口鼻尚有一丝气息,拿水灌下方才将她救醒。韩葵便劝慰女子并让其公婆要善待她,一家人对他是感激不已。到了天明韩葵将枕下之物拿出用火烧掉,并将烧成的灰撒到厕所里以绝后患,这才告辞主人继续赶路。这年会试他果然中了状元,后来一直官至礼部尚书。

韩葵,字元少,别字慕芦,康熙年间状元,官至礼部尚书,卒谥文懿。

三十三 活无常

浙江慈溪有一个姓俞的书生,能够以活人之身行走于冥间作为差役,所以人称活无常。俞生本是一个读书人,写得一手好文章,所以不耻于做这个事情,可是冥府需要他当差他也没有办法拒绝,于是每次到了役使他的时候,他就僵卧在床上如同死了一般,只是胸口间还留有一点温热。有时候第二天他就醒来了,也有时候却要好几天他才能醒来,家人逐渐习惯后也不以为异,等他醒来问他冥府中的事情他却闭口不言。俞生有一个特别要好的朋友姓陈,也是一个秀才,后来知道了他能够行走于阴阳间,心中大为好奇,数次请求他带着自己一起到冥府去看看,俞生坚执不可。后来陈生苦求不已,俞生被他扰的实在没有办法,于是对他说道:“你若是一定要和我去,就要先找一个僻静的房间睡下,虽然可能会数日不醒,但是一定要告诫家人不要动你的身体才行。”陈生一听大为高兴,于是便按他所说找了一间静室告诫家人之后睡在床上。眼睛刚刚闭上就见俞生进入房中,手中还拿着一把扇子和一双草鞋。俞生将草鞋交给他道:“这是城隍给我的鞋子,你先穿上吧。”陈生依言将草鞋套在脚上,俞生带着他走出家门,陈生感觉到脚下行走如飞一般,远看城墙虽然高大,可是走到跟前却像自己家的门槛一样轻轻一跃便过去了。他见俞生手中的扇子一边是黑的一边是红的,心中感到很奇怪,便问俞生这扇子是做什么的,俞生答道:“此扇也是城隍授予我的,若是以黑的那一面向人扇风,则可以让他大发寒颤,若是以红的那一面扇,可以让他全身发热。”陈生听了惊讶不已。两人边走边聊不觉间来到一座城市前,俞生对他说道:“这就是冥间的城市了。”陈生定睛一看这城市的亭台楼阁集市房舍和阳间并无什么不同。俞生领他进入城中,来到一座官署前,俞生有事进去了,临走时叮嘱他道:“你就在这门口等我,哪也不要去。此地毕竟和阳间有区别,倘若误入迷途,那我也救不了你了。”陈生连忙点头答应了。可是在外面等了很长时间俞生还没出来,他站在门口很是无聊。正在此时忽然看见几个年轻少女从官署中出来了,个个都是锦服华裳艳丽异常,陈生一时间不由目瞪口呆意乱神迷。几个少女看他这副痴醉的样子不由都觉得好笑,一边互相私私窃语的走着一边还不停回头看着他偷笑。陈生眼看着她们的身影进入一个狭窄的小巷中,心中情欲大动,竟然忘了俞生的告诫,不由自主的跟着几个少女进入了巷中,远远看着她们进了一户人家。陈生跟着她们来到门外,只见大门半开并未紧锁,里面似乎还隐隐约约传来几个女子的嬉笑声。陈生一听大喜,急切间推开房门就进入了院内。没想到他双脚刚迈进大门,忽听半空中阵霹雳声大作,一时震得他头晕眼花心惊胆战,待他回过神来一看,发现周围却并没有房屋,却是一个猪圈,旁边还有数头小猪依偎着一只老母猪,而再看看自己却也变成了一头白尾巴的小猪。陈生心中大惊,明白自己已经投了猪胎,一时懊悔不已,想要回去却又无门,想要张口说话却发现自己只会发出哼哼之声,不由暗自叫苦不已。而俞生此时已经办完事情从官署中出来了,结果发现门外并无陈生的身影,他四处找寻也没找到,实在没办法了只好先回自己家,一醒来就起身到陈生家去察看。陈生的家人见俞生来了,赶紧带他来到卧室中,发现陈生依然僵卧在床上昏睡不醒,他的家人一问方知实情,不由悲从中来大哭不已,纷纷责备俞生没有将陈生带回来。俞生也是心急如焚,上前几步探出手去摸了摸陈生的胸口,转身安慰众人道:“他的胸口尚温,理应生机未绝,我当再往冥府寻找。”说毕便让众人出去,自己躺在陈生旁边睡了下去。陈生的家人在外焦急不安的等了一天多,俞生终于醒来,一出室外就对他们说道:“总算是不负你们所托,我已经找到了他了。只是他的魂魄已经在数百里外的地方重新转世投胎了,除非我亲自前去寻找,否则就永远回不来了。”说毕便让陈生的家人备好车马,自己驾着车来到数百里外的一个村落,四处打听方得知有一户人家的母猪刚刚生了小猪,于是便赶忙道这家的猪圈中去查看,果然发现有一头白尾巴的小猪,一见俞生便奔到跟前对着他号叫起来。俞生见状便问主人这头小猪卖多钱,主人见一个陌生人大老远的跑到自己家中只买这一头小猪,心中知道必有缘由,于是便想狠狠的敲笔竹杠,张嘴便道十两银子。俞生明知被宰却也无可奈何,只好如数掏了银子将小猪买下,然后将小猪带回陈生的卧室中,在床榻旁边用铁锤将其击毙,小猪刚死陈生就闷哼一声醒转了过来,俞生和其家人这才长出了一口气。可是自此之后陈生忽然变得比以前愚钝起来,或许这是因为他曾经堕入猪胎的缘故吧。

三十三 鬼斗

四川丰都山是道教传说中的阴府所在之地,也名平都山。明正德年间,山上道观中出了一个法力高深的老道,道号震玄子。他本来姓马,自幼潜心修行,从师傅那里得到了一种秘术,可以画符咒来救难产的妇女,只要符到就没有不灵验的。每次若有难产的妇女,其家属便将他请至家中,把符咒画在鸡蛋上远远的扔在产妇面前,马上就能顺利分娩,他自得此秘术后行术数年,活人无算,而且每次分文不取,所以这附近的居民都非常敬佩他。有一日薄暮时分,他外出云游归来,乘舟渡河刚刚上岸,忽见一个容色绝美的白衣少妇站立在沙堆上,衣裙随着晚风飘飘欲舞。马道长也不以为异,正准备从她身边经过,没想到这女子一见他便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向他叩首不已。马道长心中大为讶异,还未及张口向问,便听女子跪在地下说道:“妾奉阎罗王的命令今夜来取赵氏作替代,道长虽然一心救生,但是也应该可怜抚恤一下我们这些孤魂野鬼,所以妾乞求您今晚不要再画符相救了,大恩大德没齿难忘。”马道长一听之下心中很是疑惑,便详细问她要替代的女子是谁,待她说毕马道长不由心惊不已,原来这赵氏就是他的义儿(干儿子)之媳,不仅如此赵氏的公公和自己还是莫逆之交,如此交情焉能见死不救?可是此时女鬼又在面前苦苦相求,这可如何是好?他心中盘算数下便假意先应允下来,女鬼见他答应了自己的请求不禁喜形于色,跪在地下口中连连称谢不已,接着起身之后便一闪不见了。马道长见女鬼离去也不敢怠慢,径直循路来到义儿家中,一进门便向他家直说了来此的缘故,老头一听便知此言不虚,儿媳果然今晚临盆,于是赶紧招呼马道长进来。马道长进得门来先设好道坛,然后书写了很多道黄纸符,将所有的门户都贴上,最后又拿来几十个鸡蛋,在蛋壳上画好符咒,自己坐在法坛后面将蜡烛点上静观其变。到了三更时分,忽听屋内传来一阵女子痛苦的呻吟声,原来这赵氏马上就要生了,正在此时忽见阴风飒飒飞沙走石,吹的坛上两只红烛摇晃不已,火苗也瞬间变成绿豆一般发出惨淡的萤光。马道长一见便知女鬼已经前来讨替了,于是马上起身登坛做法。不到片刻就见一阵旋风吹至门口,待得风停雾散方才的白衣女鬼却站在门外,横眉怒目咬牙切齿的指着马道长说道:“臭道士你太可恨了,我曾经乞求于你而你却假意应允,而今为阻我投生不惜来此与我为难,今夜我必破你的法术将你捉来生吞活剥,如此方能泄我心头之恨。”说毕便将头发披散下来垂在地面,将头左右晃动,瞬间身子变得和屋檐一样高大,猩红的舌头也吐出唇外二尺多,满面的鲜血淋漓,一时间腥风四散一家人没有一个闻不到的。她将双手扬起准备进门来捉拿道长,刚刚进门一尺,马道长便抓起坛上的鸡蛋向她扔了过去,女鬼一见颇为害怕,连忙向后退去,随即勃然大怒,又想要进来,马道长再扔一枚鸡蛋将她击退,如此连扔了十几枚鸡蛋,女鬼始终进不得大门。正在此时,忽听屋内传来一阵婴儿呱呱啼哭之声,女鬼一听便脸色惨然,面露沮丧之色,而马道长心中大喜,知道赵氏已经顺利产子了。女鬼随即驻步不前,大哭数声后咬牙切齿的盯着马道长良久方才恨恨离去。马道长见女鬼离去,心中这才松了一口气,连忙将法坛撤走便准备告辞离去。老头全家感念他的恩德,一定要留他吃过早饭之后才准备送他回去。此时天色还未大亮,几人出门没走几步便见前面土路一个凹地上聚集着十几个披头散发的鬼物,当头一个正是方才的女鬼,一见他们众鬼物便欲扑将上来。几人大惊,连忙返身逃回家中,好在那些鬼物畏惧符咒也不敢进来,只是守在路中,似乎必欲得到道长才甘心。马道长又在家中留了一会,待天大亮老头派儿子出门查看,只见土路上似乎已经没有鬼影,那块凹地上唯时不时的刮起一阵狂风,他回来告诉马道长,马道长知道这些鬼物仍在原地未走,不得已便在老头家多住了一天,待得晚上悄悄一看,群鬼不仅没有散去反而越聚越多了,站在凹地上黑压压的犹如树林一般。马道长一见大怒,对老头说道:“这些鬼物欺人太甚!还请您明日正午帮我雇一个轿子,再找来八个身强力壮的轿夫抬上。我将轿子四周贴上符咒,然后坐在轿中,待经过凹地的时候众人一涌而过,纯阳能胜至阴,就算是再多的鬼物又能奈我如何?”第二天中午老头依言找来八个轿夫抬着轿子送马道长回家,刚到凹地的时候便起了一阵狂风将轿子拦住,一时间轿子像有几百斤一般沉重难行,八个轿夫一边口中大声吆喝着一边使足气力奋勇向前,好不容易才过去了,于是他们一路安然无恙的将道长抬至道观,可是自此之后马道长和他的徒弟就老见到寺外鬼影憧憧若隐若现,仿佛这些鬼物仍是不甘心,想等到他出道观后再来报仇,于是他便不敢出寺门一步。如此过了数月,他整日不能出寺,心中颇为郁闷。这一日正好是除夕,马道长想到今天是天神下届的日期,鬼物应该销声匿迹以避,可以乘此出观去散散步。他走到门口看观外并无鬼影,于是便放心地带着徒弟出了道观,没料到刚走了不到一里,忽见一阵狂风四起,风中似乎有无数的鬼物扑来,有捉他头的,踩他背的,抓他脚的,瞬间便将他掀翻在地,马道长猝不及防瞬间便摔的昏死过去。徒弟一见赶紧将他背在背上跑回道观中,耳后仍然传来一阵鬼笑声,那个女鬼兀自在身后大喊道:“今夜方能出我心中一口恶气。”马道长回到道观中躺在床上气若游丝,徒弟赶紧抓来药草熬汤救治,这才让他逐渐醒转过来,可是自此之后他就大病一场,求医问药数年身体才逐渐恢复了健康。

三十四 斗胆

甘肃两当农家颜七,素来胆略过人。一次出门去集市卖菜,待回来的时候已是月上树梢了,颜七挑着担子趁着月光急急赶路,忽听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颜七循声回头看去,只见一人跟在自己身后数十步外,模模糊糊也看不清样子。颜七害怕这是强盗,于是便停下脚步大声问此人道:“你是何人?为何要紧跟着我。”这人听他问话也停下脚步道:“我是鬼。你怕不怕?”颜七听罢知道不是强盗反而松了一口气,他本就胆大,心中也不畏惧,便对此人说道:“活人我尚且不怕,难道还会怕一个死鬼不成?”身后之鬼听罢又对他道:“你有胆子回头再仔细的看看我。”颜七扭头斜着眼睛看去,只见此鬼头发蓬松遮住了额头,满面青黄之色,一双白多黑少的眼睛死盯住自己,就像倒闭在路边的饿殍一般。颜七见状不屑道:“这和乞丐一个样子,有什么害怕的。”说完转身便自顾自的赶路,而那只鬼也默无一言的紧紧跟在身后。又走了半里多路,颜七忽听身后之鬼又对自己道:“你现在再回头看看我。”颜七听罢便转头看去,只见此鬼变的身高数丈,将舌头吐出唇外就像悬挂的旗幡一样,面上又变作紫青色,双目突出精光四射,说不出的狞恶之状。颜七见状仍是不惧,对其说道:“这有什么好害怕的?依我看不过是庙内的鸡脚神罢了。(鸡脚神即雷公),我早就见惯了。”说毕依然继续赶路。此鬼一听大为气馁,心中愤愤不服,于是依旧紧紧跟在他的身后不愿离去。一人一鬼行至一个山坳处,下面多是义冢,此时鬼物又对颜七道:“你要胆子真大,就在此地等我一会,我再约一人来,若是到时你不畏惧,这才算是好汉子。”颜七一听豪气顿生,向其大声道:“这有什么难的,我刚好想在这休息一下,你赶紧去,可别趁机溜了。”说完便一屁股坐在地下点着烟筒抽起烟来。鬼物于是便向前走去,走了数十步又转过头对他喊道:“你可别逃啊。”颜七坐在地下大声答应了。又走了几十步,鬼物仍是转头向他喊道:“你千万别逃啊。”颜七心中颇为不耐,大声对他喊道:“休要啰嗦,赶紧去。”耳听的脚步声越来越远,终于不知所踪了。颜七坐在地下将烟抽完鬼物还没回来,他眼看四周一片荒芜,黑漆漆的并无半点灯火,心中不由思索此时夜深只我一人,若是那鬼引来一个什么夜叉罗刹之类的恶鬼来,那我的小命不是就完了,不如先找个地方暂时躲一下再说。于是他站起身来四处张望,见山坳旁有一颗大杨树,于是便将担子藏在山石后面,自己手脚并用缘着树干爬了上去,坐在一个大丫杈上,坐定之后转念一想自己万一忍不住瞌睡睡着了,若是从树下掉下来怎么办?于是便将自己的缠头布解下将自己的身子和树干捆绑在一起,这样即使是睡着也不会掉下去了。刚把这些事做好,就见鬼物从义冢的方向而来,肩上似乎还扛着一物,白晃晃的像是芦席一般,月色下看不甚清。只见它到了方才颜七抽烟的地方先将肩上之物放在地下,然后转头四顾,发现并无颜七的踪影。接着它便四处找寻,发现了山石后颜七的担子,于是知道颜七定然在此附近,可是一番找寻就是找不见。无奈之下它便在底下大喊起来:“你在哪里?是不是睡着了啊。”连喊数遍,颜七就是不答应。鬼物见此招无用,于是又转口道:“你不是说你胆大如斗吗?没想到现在做了缩头乌龟,有本事就出来会会我,这样算什么英雄好汉。”洋洋洒洒说了半天,颜七依然不为所激,仍是坐在树上不作一声。鬼物见骂了半天也没效果,过了一会忽然和声细语的说道:“你出来吧,我其实是看你胆略过人是条汉子所以才想和你交个朋友而已,绝不会加害你的。”如此喋喋不休边说边找,一直到了鸡鸣四起眼看找寻颜七无望方才长啸一声孑然离去。颜七在树上也被折腾了一夜,眼看鬼物离去这才出了一口气,一阵倦意袭来不知不觉间昏昏沉沉的就睡了。待到东方大白旭日初起的时候,有数人从此地经过,其中一人看见地下之物张口就开始喊叫起来:“哪来的死尸?谁放到这里来的?。”另一人上前看了半天也摇头道:“若说是盗墓的,可这尸体被芦席包着一看就是穷人啊。”几人正惊惶间,忽听头上传来一阵呼噜声,抬头一看居然有一人尚在树上酣睡,几人莫名其妙不知所以,连忙站在树下大呼小叫将他唤醒。颜七睡的正香忽被叫醒,看见树下几人正看着他,于是这才解开布匹爬下树来,听几人一说才知芦席中躺着一具尸体,心中方才知道那鬼物的阴险和狡诈,它见颜七不为所吓,于是又想借助僵尸来害他,幸亏颜七机灵善变躲了起来,否则的话定然被其所害。众人听颜七一说都是面色大变矫舌不下,随即赶紧一起将这尸体掩埋起来。颜七回到家中后怕了好几天,自此以后就再也不敢晚上出行了。

三十五 雷道

明嘉靖初年,河南灵宝彭家村有一个读书人名叫彭刚,他自幼丧父,由寡母拉扯长大,因家中贫困命运多舛,年逾弱冠尚不能博取一个功名,他的亲戚朋友因此都看不起他,走在路上即使对面而来也是视而不见,但是彭刚却是个大度豁达韧性十足的人,他不仅不以为意,对这些亲戚朋友依然彬彬有礼不卑不亢。他侍奉自己的母亲非常孝顺,凡是有好吃的必然要给母亲先尝,和母亲说话也是恭恭敬敬从来也没有缺了礼数。有一年他应童子试不中,回家的路上经过一个古刹,古刹门口坐着一个紫髯鹰鼻的道士,相貌甚是丑陋,他心中有点奇怪,不由将道士多看了几眼,没想到道士一见他便双眼放光面露喜色,从地下一跃而起向他笑着稽首为礼道:“贫道在此等待贵人已经很久了。”彭刚见状惊愕不已,一时间感到莫名其妙,仓促间张口结舌不知所对。道士见状又对他道:“贫道姓万,道号蜕云,由峨眉山云游到此,虽阅人无数,但是像公子您这样富贵难言的却是独独一个。以夙有香火之缘,所以才早早在此等候。”彭刚听罢更觉奇怪,明明自己穷困潦倒,他却偏说是大富大贵,于是心中便怀疑这道士在戏弄自己,他笑着对道士说:“小生只是一个平凡庸俗之辈,哪有甚么富贵可言,大师不要戏弄小生了。”道士听罢此言摇了摇头道:“贫道哪里敢对贵人相戏,窃以为平生相人无数,不论贫富贵贱,倒还没有一个看走眼的。”彭刚一听便问道:“既然是这样就请大师相相小生究竟如何?”道士一听便闭着眼睛掐指轮算起来,口中喃喃片刻后忽睁眼说道:“公子应于三年后入学,又三年后中举,一年后官至御史,后升监司,官至一品,富贵无限。夫妇举案齐眉,子孙后代显贵。”说毕便让彭刚牢牢记住他所说的话,千万不要忘记。彭刚听罢半信半疑,对老道士说道:“小生一介寒衣,连老母都快奉养不起了,正准备弃学而经商,还有什么可奢望的呢?”道士一听急忙摇头对他道:“此事万万不可!公子若是因家贫而忧,贫道尚有一些积蓄,愿意送给您以尽孝道。”说毕便从袖中拿出一锭黄金想要赠与彭刚,彭刚心道无缘无故如何接受这么多的馈赠,于是坚辞不要。道士见状又道:“若是执意不肯受馈,那就算我先借给你的好了,等以后你有了钱再还我也不迟。”彭刚一听觉得此法尚可,于是说道:“这样行是行,但是却没有立下字券,这可如何是好?”道士微笑道:“君子券以口,小人券以手。君子不券不负,小人虽券亦负,负不负在人,和券有什么关系呢。只愿公子富贵以后不要忘了贫道就行了。”彭刚听道士如此说来,于是便谢过道士接受了黄金,拜别之际又问道士道:“若是大师所言不差,那么他日宦海风波还有没有什么危险?”道士听罢沉吟良久对他说道:“公子以后进入宦途,一路当平坦无阻,唯独某年某月某日,当有意外之灾。不过到了那天之前,贫道自然会前来相助,这样就不足为虑了。”说毕便和彭刚互道珍重而去。彭刚回到家中,虽然对道士所言信疑参半,但是还是打消了经商的念头,继续专注读书,想看看道士的话灵不灵验。所幸有道士所借的金子,自己和母亲的衣食可以无忧了,于是他便更加刻苦的学习攻读,果然三年后中了秀才,又三年后中了举人,接着官至左御史,一年后为四川学政,两年后升为两粤总督,都和道士所预言的一模一样。他娶了一位夫人,生了两个公子,将母亲接来侍奉供养,一家人真的是荣华富贵备极显荣。

这样又过了数年,有一日门人忽然来报说有个姓万的道士登门求见,彭刚一听大喜,自己亲自到门外迎接,将他请入堂中,拉着他的手叙故道旧,口中对他连连称谢,接着命人取出十倍的黄金还给道士,并留他在府中好生款待。过得数日两人畅谈之时彭刚忽然记起临别之言,于是便问道:“大师当年所言至今无不应验,只是不知所说的意外之灾到底是怎么回事?”道士回道:“前面的事既然都应验了,后面的事情自然就可想而知了,贫道来此正是为了您啊,所担心的只是日子越来越近了。”彭刚听罢很是害怕,于是急忙向道士恭恭敬敬的拜服下去,口中询问到底是怎么回事。道士对他说道:“您的前世在青城山学道,本来道行甚高。您矢志放生,但是因为不小心误杀了一只青蛙所以才有此劫,到了那一天的午时就会遭到雷谴,了去前世的宿孽。我和您都是前世修行的同门,所以不敢不来提前相告。”彭刚一听面色大变,心中惧怕万分,急忙跪在道士脚下叩头不已,请求他出手相救。道士笑着将他扶起,对他说道:“这事就不劳您费心了,贫道为此思虑良久,早就有了对策,您尽管放宽心好了。”说毕便附耳告诉了彭刚破劫的方法。到了那一天,彭刚依道士所言一早便穿上官服戴上官帽,将印绶挂在腰间坐在堂上,又将手下文武百官召来全部都穿戴整齐,按官阶大小环坐一圈。此时正值仲秋,蓝天白云天高气爽,没想到一到午时忽然就狂风大作乌云密布,随即电闪雷鸣暴雨如注,天空中霹雳之声震耳,电光围绕着屋瓦四射。彭刚正襟危坐于堂上,面若死灰一般。手下的文武百官不知何事,见此情形莫不惶惶四顾惴惴不安。正仓皇间忽见一个婢女气喘吁吁的奔进大堂,一见彭刚便惊慌失措的说道:“快,快,雷要击太夫人了,这该怎么办啊?”彭刚本来事母至孝,一听此言不由面色大变,也顾不了其他事了,起身便和婢女一起奔向内室,众官员一见也都跟着他一起奔了出去。等到众人上气不接下气的跑到太夫人的寝室前,却发现太夫人正和彭刚的妻妾们在玩叶子戏(麻将的前身),几人玩的正是高兴,连他们来了也没发现。彭刚大为惊疑,便问报信的婢女,婢女也不知所以,只说刚才见寝室周围雷电翻飞好不害怕,彭刚等一众官员正诧异间,忽听空中传来霹雳一声,犹如山崩地裂一般,将他们着实吓了一大跳。没过一会便有一个仆人急冲冲的跑来禀告道:“方才大堂被雷穿屋所击,大人前时所坐之地已被击出了一个深丈许的大坑,坑中还有一只像人一般大小的蝎子,已经焦皮烂首被雷击毙了。”彭刚一听大惊失色,连忙派人去找寻道士,可是四处寻找却怎么也找不到,他心中这才明白原来这道士就是一只蝎妖,本想借助自己以避雷劫,虽说他十数年前就已经用心良苦未雨绸缪,但是却依然不能逃脱老天的惩罚,也算天道昭昭疏而不漏了吧。

三十六 兔孕

自古至今,有龙阳之癖的是大有人在,到清朝的时候更是登峰造极俗以为常,很多豪门巨贾都以男宠为乐。乾隆年间,襄阳有个姓韦名乐的商人,家财万贯富甲一方,是当地的一个名门豪族。俗话说“饱暖思淫欲”,因家中衣食无缺,韦乐自是声色犬马不亦乐乎,除去指腹为婚却早亡的正妻,后来又连续娶了四房姬妾,他给四个小老婆都分别修了一个独门独户的别院,每晚都流连于樱红柳绿中。只是他的身体实在不争气,到了年逾三十还没有半个子嗣,韦乐也不以为意,仍是每日纵情于声色之中,后来他玩的腻烦了居然又养了一个年约十六七岁的娈童,名字叫作粲儿,也就是俗称的兔子。这粲儿生的是眉清目秀姣丽柔媚,就连皮肤也是细腻如脂,实不亚于一个绝色美女,韦乐自得到粲儿以后,每日便与他待在一起调笑说乐,晚上也是“鸳鸯被底双眠稳”,至于其他四房姬妾的别院是绝难一去,后来又得到仇十洲(即仇英,明朝著名画家)所画的《左风怀秘戏》一卷,于是两人到了晚间便按谱行云照图作雨,一时间堕入温柔乡便不想再出来了。韦乐的四房太太终日独守空房,眼见粲儿万千宠爱在一身,自己只有拥被独眠夜夜悲泣。其中一房名叫阿紫,年龄和粲儿相仿,不仅容色最为艳丽,而且还很聪明伶俐。粲儿心中早就对她垂涎三尺,此时想她一个年轻女子,正是情欲初起寂寞难耐的时候,于是粲儿便趁韦乐出门的时候借故和阿紫接近,一来二去阿紫按捺不住心中的寂寞,便与粲儿勾搭成奸,两人得逢韦乐不在家的时候便欢聚行乐,而韦乐头上戴了一顶绿油油的帽子尚却不知,对粲儿依然是宠爱万分。这样过了数月,有一日韦乐又因事出门了,他前脚刚走阿紫就将门帘掀起悄声将粲儿叫入房内,粲儿进的门内正欲上前相拥,却见阿紫一把将他推开愁眉苦脸的道:“自上次和你欢好之后,我的红潮不至已经有百余天了,主人本就多年不育,倘若我大了肚子事情败露,那还真不如死掉算了。”粲儿一听面色大变,心中知道此事大大不妙,一时间踌躇万分不知如何是好。他在房内一边来回踱步,一边低头苦苦思索对策。片刻之后他双眼一亮忽然抬头对阿紫说道:“我想好办法了,你就放心好了,绝不会让你受牵累的。”

待到午时,韦乐从外面办完事回来了,于是便招呼粲儿和他一起共进午餐。两人坐下不久,粲儿刚欲起筷,忽皱眉捧腹干呕不已,韦乐一见很是心疼,赶紧将他拥入怀中对他道:“莫不是昨晚我俩坐在花阴之下让你受了风寒?”粲儿道:“不是这样的,自蒙您宠爱,我已经怀有身孕三个月了。”韦乐一听心中大骇,继而大笑道:“我活了这么大还从来没有听说过雄鸡抱卵牡马生驹的事,你可不要以此来戏弄我。”粲儿听罢正色对他道:“您只是不知实情罢了。我见您中年尚且膝下无子,现在又因宠我不近姬妾,心中焦急您不知何时才能生有子嗣,于是悄悄去海棠祠中祈祷,愿意转男为女,为您延续一支血脉。现今果然神明鉴察,早晚让您抱之,您难道还以为我是戏弄您的吗?”韦乐一听大喜,拍着粲儿的背说道:“不入兔穴,蔫得兔子?从此以后我可以守株而待,不用再建立三窟了。“于是心中深信不疑,自此以后每日锦衣玉服山珍海味,将粲儿侍奉的无微不至,而阿紫此时也托病不出,每日待在自己的房中躺在床上养胎,食用都有心腹婢女送进来,绝不出房门一步。粲儿也逐渐在自己的腹部垫些厚布,这样日复一日直到快分娩的前几天粲儿又对韦乐道:“男子在外厢生产殊不雅观,还请您能让我进内室产子。”韦乐一听也有道理,于是便和自己的几个姬妾商议能让粲儿在他们的室中分娩,这样也可掩人耳目,没想到其他几个姬妾一听又惊又怒,都不让粲儿住进去,唯有阿紫躲在被子里对韦乐说:“自您贪恋顽童,三年都不曾到我们房中,现在急了才知道来求我们,难怪姐妹们都不答应。现在要是想让粲儿住在我房中分娩,除非您裹足如前,无事不许踏入我闺房一步,如此我才能答应。”韦乐一听便笑着对她道:“你让我作门外汉莫不是想在房中藏盗吗?”阿紫正色道:“他现在怀有身孕就如同我的姐妹一般,您要是见疑就当我没说过这话。”韦乐于是出去和粲儿商议,粲儿听罢对他道:“这可是一个好办法啊,男子生产本就骇人听闻,现在我住在阿紫房中,一旦临盆,便可假托是阿紫所生,这样也不至于让别人说三道四,以后再污了孩儿的名声。”韦乐听罢觉得此言甚是,于是便依言让粲儿住了进去,自己独宿于外厢房,无事也不敢进房中一步。如此又过了数日,有天晚上忽听仆人来报粲儿在房中呼痛不已,韦乐大为心急,赶紧嘱托家人再去查看,未几又听来报,说粲儿已经生了一个男孩,韦乐欣喜若狂,连忙来到阿紫院前,还没进去粲儿已经头缠布带抱着孩子迎在门口,韦乐将孩子接过来一看,眉目神情和粲儿酷似,于是心中更是无疑,以为粲儿是孩子的母亲,因为粲儿无乳,于是便嘱托阿紫用米汤哺育孩子,阿紫本是孩子的母亲,自是有乳,自此哺育孩子更是顺理成章,要是孩子偶有微恙,阿紫必让心腹婢女将孩子抱入房中百般呵护千般调养,韦乐便以为阿紫不仅没有妒忌之心而且还很贤惠。待一年后孩子已会咿呀学语,便让叫韦乐为父,称粲儿为似娘。后来又过了数年,韦乐因为淫欲无节制坏了身体,没过四十便呜呼哀哉了,他这一死如同树倒狐弥散,其他姬妾便各奔东西,唯有这孩子继承了遗产,而粲儿和阿紫也就做了真夫妻,两人举家搬迁到别处繁衍子息,又成为了当地的富室巨族。

三十七 易鬼妻

浙江兰溪有一户人家,家主姓陆名英,是个满腹经纶的读书人。他十八岁的时候娶妻冷氏,不仅相貌清秀而且贤惠能干,还给他生了一对儿女,夫妻俩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俗话说情深不寿,两个孩子刚刚五岁,冷氏就得了重病不起,没多久便撒手西去,留下陆英和两个孩子相依为命。陆英的父母也都早逝,无人帮他料理家务,无奈之下便经人说媒又续娶了一个年轻女子欧阳氏为妻。这欧阳氏虽然长的貌美,但是性格却是凶悍暴戾,对前妻所留的这对儿女尤其毒虐,动不动就为了一点小事责骂鞭打两个孩子,陆英要是对此稍有微言,欧阳氏便怒色于面反唇相讥,一连要数落他几天才算作罢。有一次陆英实在是对此忍无可忍,一气之下便出了家门想去附近转转散散心,结果没走多远就天色大变,一时电闪雷鸣下起倾盆暴雨来,陆英眼见路旁山谷中有一片茂密的树林,于是急步躲入林间避雨,可是在林间没走两步,脚下之土却突然塌陷下去成了一个黑洞,陆英猝不及防,晕晕乎乎的就随着土块坠入了洞里。坠落之时他两眼一黑心中暗道:吾命休矣。没想到瞬间只觉身子似乎已经落到实处,他坐起身一看,只见四周一片漆黑,伸手一摸,身下居然都是瓦片,感觉似乎自己落在了一间屋顶上。他一时不明所以,于是也不敢乱动,随即就听屋下有人喊道:“有贼!”紧接着一人顺着梯子爬上来,将他按倒在地捆绑起来,用绳子把他吊了下去。陆英不知此人是人是鬼,所以战战兢兢一句话都不敢说,一直到落在地面他才方敢抬头张望。此时绑他之人也已经下来了,正提着灯笼将他细看,陆英此时也刚好抬头看去,这一看心中却吓了一跳,原来这人不是别人,正是以前自己的家仆廖义,可是这廖义早在他成婚前就已经病故了,此时此地没想到居然在这里又重逢了,难道这里就是阴间不成?正在陆英心中惊疑不定的时候,廖义也面露惊骇之色道:“我当是谁,原来是少公子啊。”说毕转身便向屋内奔去,一边跑一边口中还喊着:“老爷太太大喜,少公子来了。”不多时便从屋内出来一对走路颤颤巍巍的老年夫妇,一出来看见陆英便冲上前一把将他抱住便痛哭起来,陆英定睛一看,这对老年夫妇正是自己已经亡故多年的父母,他心中更是惊骇万分,一时不知是真是假。他的父亲赶紧让廖义给他解开绳索,然后对他说道:“此地并非阳间,儿子你能来这个地方也算是一件奇事了。”陆英听罢方才确定眼前之人确是自己的父母,不由心中又悲又喜,一时间抱着父母大哭不已。他的父母一边劝慰他一边将他领进屋内,正在几人絮絮叨叨喋喋不休的时候,陆英忽见自己的亡妻冷氏正在窗下引针刺绣,他不由全身一震,赶紧上前握着冷氏的手想要述说衷肠,没料到冷氏一见他便大惊失色,将手使劲挣脱开对他怒道:“哪里来的野男子,竟然敢对我如此无礼。”陆英没料到妻子见他如同陌路人一般,一时目瞪口呆不知如何是好。此时他的母亲赶紧将他拉在一旁问道:“你是不是又再娶了?”陆英点点头,母亲又道:“怪不得她不认识你。凡是男子续娶后妻的,就和亡故的前妻再无结发之情了,所以即使她再见到你也不认识你了。”说毕便将冷氏拉入内室和她窃窃私语起来,片刻之后冷氏和母亲一起从房中走出,脸上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脸上兀自泪水连连,一见陆英便问起家事来。陆英见她已经醒悟过来,便对她道:“家中尚且无恙,只是膝下的一对儿女日受后妻荼毒,该当如何是好啊。”冷氏一听心中悲痛万分,转过头去面壁而哭起来,陆英见状心中也异常难过,不禁也低头哭泣起来。他的父亲愤怒的对他说道:“你既然已经有了孩子,却不知疼爱他们,非要续娶后妻,以至于让孩子受苦。这些孽都是你自取的,现在后悔有什么用呢?”此时他的母亲见状便劝父亲道:“他固然不值得同情,但是我们还是要为后代着想啊.。”父亲听罢说道:“要保住后嗣,还是要靠我们的好儿媳才行。”母亲皱眉道:“她已经久登鬼录,如何能够帮助儿子?”父亲又道:“不妨事,我先将不贤惠的后媳捉来,让你早晚训诲调教,然后让儿媳随你儿子一起回去,借后媳的身体料理家务,待儿女长大婚嫁完毕再让她们换回来。”冷氏一听大恸道:“我每日都想在公婆身边,为什么要让我离开你们呢?”母亲一听此言也忍不住悲泣起来。父亲怜惜的对冷氏道:“你来此是为孝妇,这次离开是为慈母,这是两全的事情,何必为此恋恋不舍?”说毕便命令陆英带着冷氏出门,在屋角搭了一个长梯命二人拾阶而上,只见这梯子越伸越长,一直深出洞外。陆英和冷氏顺梯爬出洞口,俯身在洞边向下看去,看到父母还站在屋檐下仰头望着他们。夫妻俩哭着告辞了父母,顺着路向家里走去。走了几步就听轰隆一声巨响,两人回头望去只见那个洞口已经合上不留一点痕迹了。

两人顺着小道一路前行,眼看快到家门口了,冷氏忽然身形飘动,迅捷无比的先陆英一步进入了家门,陆英正愕然间,忽见一双儿女满面惊慌的自门内奔出,一见父亲便哭诉道:“自您出门后,继母更为恼怒,于是用铁杖来击打我们,我们正哭着四处躲闪,忽见她面上颜色惨变,随即便倒在地下一动不动了。”话音刚落,就见欧阳氏从门内徐步而出,兄妹俩一见她便吓的浑身发抖,赶紧躲在陆英的身后拉着他的衣襟,唯恐继母又来殴打。欧阳氏来到陆英身边伸出手去抚摩着兄妹俩的头,满面爱怜之色,眼中不由泪如泉涌,对两个孩子道:“我才离开你们不到三年,没想到你们就憔悴成这样了。”陆英听她的声音语气与往日大不相同,却和前妻冷氏一般,心中不由大喜,知道冷氏已经附在后妻身上了,忙对两个孩子说道:“你们不要害怕,这其实是你们的亲生母亲。”两个孩子一听,满脸讶异的盯着欧阳氏,一时间不敢相信。冷氏问女儿道:“以前我给你了一个银手镯,现在怎么没见了?”女儿答到:“娘现在头上戴的钗子,就是用我的手镯改的。”冷氏道:“我用这做什么?”说毕便从头上拔下钗子给女儿戴上,随即又问儿子道:“以前我给你用三尺百花回鸾锦给你做的绣带你为什么不系?”儿子怯生生的回道:“被父亲拿去给后娘做了鞋面了。”冷氏转头对陆英道:“原来你这般喜欢后妻,怪不得儿女都受她折磨。”陆英低着头不敢说一句话,赶紧将她扶进室内,冷氏一看药炉茶具以及梳妆扫眉之处都已经不是从前的位置了,再将衣箱开启,只见里面全是新衣,而自己以前的旧衣一件都没有,于是便问陆英旧衣到哪去了,陆英回道:“还是新衣称体,那些旧衣服不要也罢。”冷氏听后默无一言,半天叹了一口气道:“男人心迹,由此一见啊。”陆英此时也知自己失言,连忙再三解释,冷氏如同没听到一般,又走到窗前向院外看去,转头问他道:“以前这窗外种了一株桃树,现在却移植到哪里去了?”陆英回道:“自你去世之后,她每日便乱加剪伐,没多久树就枯槁而死了。”冷氏听罢道:“树犹如此,人何以堪?”回身转头看着一双儿女,不由潸然泪下。过了一会冷氏便提瓮打水,生火做饭,陆英忙劝她不要劳累,冷氏道:“此是后来人的身体发肤,理应要被您爱惜。以前我自嫁入您家,哪有一天是闲坐无事的。”陆英听罢更是神色惭愧,屏息静气不敢做声。冷氏见状又道:“我奉公婆之命来,本不是指责你的过错的,只是强忍怨恨和你欢好,恐怕有伤妇德,所以才不得不宣泄一下啊。”陆英连忙点头不已,自此两人才合好如旧。冷氏朝夕在家处理家务,一直过了十二年,将一双儿女都抚养成人各自成家,女儿嫁给同村郑秀才为妻,儿子娶了钱贡士的女儿,一家人和和睦睦从无间言。忽有一天晚上,冷氏备置了一桌酒席和夫君共享,一直到两人都有七八分醉意的时候冷氏才对陆英道:“昨晚梦见公公让我回去,今晚当和你永诀,我们的夫妻之缘到此就尽了。”陆英正喝的高兴,冷不防听见此言不由大为震惊,一时悲从中来,哭泣着对冷氏道:“现在我们家能如此和睦,全赖你的功劳。你我正当白头相守,为什么要忍心离我而去?”冷氏也哭着说道:“我当初是为抚养子女而来,现在也是为侍奉你的父母而去,若是你一定要留住我,就是不忠不孝。”陆英听罢大恸,转头向墙嚎啕大哭起来。转瞬间冷氏已经登上床躺下去气绝而亡。陆英正在惊叹间忽见妻子的身体又坐起来道:“阿姐既然回去了,妹妹就要来代替她了。”陆英一听这声音,却正是自己的后妻欧阳氏。陆英大惊失色,正在惶恐不安手足无措的时候却听欧阳氏对他道:“您不要对我疑惧,我在公婆那受了十二年的训导,方才知以前的所作所为都是失了妇道的行为。从今开始我当洗心革面,效仿姐姐主持家务,以此来赎我以前的罪孽。”陆英听罢大喜,连忙将儿女召来告知他们,儿女听后都是悲喜交集。欧阳氏对他们道:“我走了十数年,你们都已经成家了,希望你们宽恕我不要念旧恶才是。”儿子说道:“生母的辛劳还是用的您的身体,所以我们有什么旧恶不能忘呢?”欧阳氏一听大喜,于是由此相夫教子恩义备至,乡党宗族都以他们家为楷模称赞不已。

三十八 僵鬼

明宣宗三年,河北唐县有一户张姓人家,主人张大本正当壮年,虽是年纪轻轻却游手好闲终日无所事事,不仅如此他还嗜好赌博,整日留恋于赌场间和一帮无赖豪赌,而他的妻子韩氏在家里每日织布纺纱,辛辛苦苦挣一点钱却大部分都被张大本拿走去做了赌本,而且总是输多赢少有出无进,所以不到几年这张家就家徒四壁一贫如洗,而张大本却依然执迷不悟,后来居然整日整夜都泡在赌场里,三两天也难得回一次家门,只留下韩氏一人在家辛苦劳作以泪洗面。有一日张大本又和一帮无赖在一起聚赌,一直赌到夜间入更时他的钱全输光了,众人又不允许他赊欠,于是将他挤出局外,可是他却心有不甘,兀自在旁恋恋不舍。这伙赌徒中有一个叫小九的,是张大本的表弟,日常以小偷小摸为生,张大本看到他突然眼珠一转计上心头,将他从赌桌边叫道一旁悄悄对他说道:“我内室中的竹筐里有三百文钱,是你嫂子卖布所得,她宁死不让我拿,所以还请表弟施展妙手空空的绝技将钱拿来,方能救我一时之急。”小九一听便将眉头皱起面有难色道:“这可是嫂子最后的一点体己钱了,我可下不了手啊,再说万一被她发现了那该如何是好?”张大本道:“放心吧,有我在即使被你嫂子知道了又能奈你如何呢?”于是便对他连连乞求不已,小九实在碍不过情面,不得已只好点头应允下来。张大本见他应允心中大喜,连忙将他推出门外,让他早去早回,还能赶得上后面的赌局。小九出得门外借着月光赶路,不多时便来到了张家附近,他先是在篱笆外悄悄观察了一下,发现韩氏此时恰好正在户外不知在收拾什么,小九心中暗喜,趁着韩氏背身的时候蹑手蹑脚的进了家门,依张大本之言来到内室,从竹筐中翻出三百文钱放入自己怀中,正准备出门溜走的时候,忽听脚步声响,原来是韩氏忙完又返回房中了。小九一时大惊失色,急切间不及细想,闪身便躲在了内室的门后,好在韩氏却并没有进内室,而在坐在外室点着油灯纺起纱来。小九在门后屏息静气唯恐发出一点响动被嫂子发觉,心中打着主意等会趁她起身不注意的时候再找机会离开。正在他从内室门缝中盯着嫂子动静的时候,忽见一人从外室大门中无声无息的挤了进来,只见此人身着油绿色的长袍,上身穿青色马褂,头戴一顶小秋帽,尖嘴猴腮面上还微微有点胡须,一进来就立在韩氏身后。小九见状大疑,心中暗道:“这莫不是嫂嫂的相好不成?我今天本是为了帮兄长盗金,没想到却帮他抓到了奸夫,也算是一件幸运的事了。”可是看了一会,却发现此人站在韩氏身后好一会儿时间却一言不发动也不动,犹如僵尸一般,而韩氏依然低头纺纱,似乎根本没有发觉身后有人。又过了一盏茶时分,这青衣人忽然伸出手去将韩氏手中棉线扯断,韩氏却如同没见到一般,又将棉线接上继续纺织起来,青衣人见状又将手伸出把线扯断,韩氏依然不知一般由将棉线接好,如此三断三续,韩氏便停下手中之活默默坐在地下良久,面上不由潸然泪下。而身后的青衣人见状却面露喜色,似是欢喜异常。小九见状心中大奇,继而大骇,此人恐怕不是人而是鬼啊。过了一会韩氏便起身出门了,等她返身回来的时候手上却拿着一根麻绳,随即将麻绳搭在房梁上。青衣人在旁边手舞足蹈喜不自胜,又帮她挽结作套,将凳子移来扶着韩氏准备将头套进去,而韩氏此时双眼微闭神情恍惚对此似乎一无所知。眼看着她慢慢将头伸入套中,小九心急如焚,不由大呼一声道:“嫂嫂使不得。”喊毕便从门后冲出,将韩氏一把从凳上抱下来,随即飞起一脚把凳子踢开,口中向外大喊道:“快来救人啊。”此时正当夜深人静,左邻右舍都被这突然的呼救声惊醒,于是赶紧起来打着灯笼哄然而入,一进门就看见韩氏躺在地下昏迷不醒,小九站在一旁浑身发抖,还有一个青衣人站在墙边一动不动。众人连忙将韩氏从地下扶起唤醒,又指着青衣人问小九此人是谁,小九此时方才定下神来,结结巴巴的向众人述说了刚才的事情,并说韩氏之所以要自缢就是因为青衣人的缘故,韩氏此时也对方才所为一无所知,如同做了一场梦一般。众人一听大惊,眼看此时青衣人仍僵立在墙角默然无语,这才知道这恐怕是缢鬼,于是有几个胆大的青年便手持扁担木棍上前向缢鬼打去,结果一碰到他的身体就感觉到像是打在空气中一般,似乎此人是完全透明的,既像烟凝结而成,又如同汽雾一般,而且有形有影,连穿的衣服和相貌都能看得见,从夜里一直到第二天天亮都不灭不散,一村之人都觉得此事非常怪异,于是便告知了官府。县令听说有此奇事亲自和两个衙役前来查看,此时虽是午时,但是墙边的影子依然还在,县令看后也大为不解。后来又过了三天,影子逐渐缩进入了墙内,身形面貌也开始模糊起来。第四天晚上韩氏正睡觉间,忽见四个白衣人从门缝进来,将墙上的青衣人抬起便又走出门外消失不见了,韩氏起身到墙边一看,只见墙上留下了一个淡淡的影子,如同水印一般,从此以后也就再没有什么怪异的事情发生了。

三十九 狐报

乾隆三十年,南京城有一户姓钮的人家,这家夫妇俩都已经到了耳顺之年,膝下只有一个独子在山西做生意,年逾三十尚未成婚,因常年在外,往往好几年才回来一次,所以偌大一个庭院只有老两口居住。有一日夫妻俩正在家闲聊,忽听门外有人叩门,钮老头起身开门一看,门外却站着一个白须老者,手上还拄着一根拐杖,一见他就躬身作了一个礼道:“我姓胡,听人说您家有空闲的房子,我想租几间房间用来安顿我的家小,至于租金多少我是不会计较的。”钮老头一看此人言辞谦恭知书达理,似乎也不是什么邪人恶盗之类,反正家里房子空着也是空着,不如租给了他,即解决了他的困难,自己也可以有点收益,于是便和老伴商量之后答应了下来,将后院的三间房子租给了他。第二天晚上老者便赶着好几辆车来到了钮家宅子前,钮老头知道这是胡家的家眷,也不好出去细看,只是在夜色中隐约看见男女老少十几口人都陆陆续续的走入了后院住了下来。过了几天钮老头发现后院的大门经常是锁着的,偶尔也只有胡老头一个人进进出出,其余的人都是只听得见声音看不见人,偶尔有些吵闹嘈杂,这时胡老头便会大声呵斥两句,院内即刻鸦雀无声了,开始老两口还感到奇怪,久而久之就习以为常了。过了数月,胡老头忽然找到钮老头对他说道:“我有点急事要出门远行,家中的老妻幼子还望您能照顾一下,大恩大德不敢忘记。”钮老头当即便点头应允了,胡老头大为高兴,口中不住称谢,随即转身告辞出了远门。他走后的第一个晚上,钮家老两口正在熟睡,忽听后院传来一阵嬉笑声,过了一会又变成了啼叫的声音,一时间吵吵闹闹此起彼伏,直到快天亮的时候才停息下来。钮老头和老伴被扰的彻夜未眠,心中一肚子的气,第二天一早便起身到后院查看,没想到他在门口敲了良久也不见里面有人答应,无奈之下只好回来。本盼着第二天晚上能睡个好觉,没想到到了晚上又从后院传来嬉笑打闹的声音,钮老头和老伴翻来覆去睡不着觉,被吵的怒火中烧,实在忍不住便起身到后院前向内大喊道:“能不能安静一点,还让不让人睡觉了!”话音将落只听院内瞬间便安静了下来,钮老头等了半天也没什么动静,于是便转身准备回房睡觉,没想到他返身才走了两步,忽见一物嗖的一声从身边飞过,哐的一声落在地面砸了个四分五裂,钮老头大惊失色,月光下定睛一看原来是个瓦片。他心中大怒,正待回头,只听嗖嗖之声不绝,瞬间又有几快破砖烂瓦从院内飞出砸了下来,险险砸到他的头上,钮老头惊惧交加,连忙狼狈万分的跑回屋中,所幸跑的够快这才没被砸中,耳中犹自听见后院传来的嘲笑他的声音。钮老头一时间惊惧交加,不敢出门,耳听得后院折腾到天明方才停歇下来,老两口不堪其扰一夜未眠。待得白天钮老头好好补了一觉,下午醒来在家中独自思索道:“这怎么胡老头的家眷却如此顽劣?今晚一定要好好瞧瞧后院到底是怎么回事。”到了夜里后院又开始喧闹起来,钮老头悄悄起身蹑手蹑脚的来到后院,在墙上搭了一个梯子爬上去向院中看去,这不看则已,一看却是大吃一惊,只见院中十数个身着彩衣的怪物正在院中嬉闹玩乐,月光下只见他们都是尖嘴利牙,身后还拖着一条大尾巴,好似狐狸一般。钮老头心中这才恍然大悟明白过来,原来这胡家都不是人类而是狐狸精啊。他悄悄从墙上爬下来回到屋里,心中翻来覆去的思索着应对之策。第二天一早他便出门去找了当地几个有名的猎人,告诉了他们家中的事情,请他们帮助除妖。几人一听纷纷应允,随他回到家中,到了夜间悄悄埋伏在墙头,待得这些精怪又出来的时候便发射火枪,这些狐狸一时猝不及防,被打的肉焦骨折纷纷殒命了。钮老头先谢过猎人将他们送走,回头看着后院满地的尸体,心道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将这些狐狸的尸体剥皮除肉,让老板把肉腌了作为食用,又将皮卖给皮货商人赚了一笔银子。自此以后他们每晚便又能睡个安稳觉了。又过了数月,胡老头突然从外地回来了,一见钮家夫妻便满面怒色的说道:“我和您家夙无冤仇,为什么杀了我的妻儿老小连一个都不留下?我临行之前谆谆嘱托于您,为何您还要做下如此狠毒之事?”钮老头听罢此言双眼一瞪大声说道:“要说我除狐狸精那是有的,但是杀人妻儿这样的事情就不知道了。”胡老头一听更为恼怒,瞪着他们看了良久方才悻悻离开。钮老头毫不在意,就当这事情没发生过一样。又过了数月,他们的独生儿子忽然从山西回来了,还没到门口就披麻戴孝大声号哭着扑进门来,一见父母便大吃一惊,而钮家老两口一见儿子突然回来还哭的如此伤心也是诧异不已,于是便问起儿子为何如此,儿子说道:“前些日子有一个自称姓胡的白须老头找到我,说二老在家中暴亡,所以特地来告诉我让我回家处理后事,我一听大惊,连忙将手头的事情交给旁人,自己星夜驰归。”钮老头一听便笑道:“这不过是妖狐故意去骗你的罢了,不过它虽然能将你骗回,却不知本来就快到年关了,你回来刚好我们也可以在家中欢聚一下了,这也是天伦乐事啊。它以为是报了仇,我却认为它刚好是做了一件好事,这老狐狸可真是想错了啊。”说毕便哈哈大笑起来,随即将前日家中所发生的事情都悉数告知了儿子,儿子一听方才明白过来,于是也就将错就错待在家中和父母一起过年。到了第二年的上元夜,钮老头被邻居请去喝酒,一直到喝的酩酊大醉方才回来,老伴和儿子都已经先睡了,钮老头浑浑噩噩的将灯笼挂在床账上,然后自己倒头就睡,到了半夜钮家突然燃起了熊熊大火,此时一家三口睡的正香,待被大火惊醒已经来不及逃出了,结果都被活活烧死,于是钮氏一门都就此灭绝了。后来有知道此事的人说钮老头当初杀狐狸精的时候覆巢破卵太过残忍,而老狐对他的报复也更狠毒,先将他儿子骗回,然后再一举而灭,实在是狡猾到了极点,后人不可不戒啊。

四十 鬼狐斗

明末,陕西关中有一户毛姓人家,是乡里的一家富户,其祖上是靠辛勤劳作省吃俭用才一点一滴的积累起财富,主人毛毕的父亲毛长吉年轻的时候还提着竹筐在路旁捡拾马粪,到了毛老太爷病逝毛毕持家的时候家里已经衣食丰足富甲一方了,毛毕也不像自己的祖上那样勤俭持家,不仅是好吃懒做还经常和一群纨绔子弟出入于青楼赌场,花钱如流水一般,附近十里八乡的人都对他的所作所为很是不屑,都认为他是忘了本,毛毕也不以为意,依然是我行我素。这一年恰好是个灾荒之年,导致粮食大面积的歉收,一时间贫民流离失所饿殍千里,唯独毛毕靠着祖上的积累在家坐享其成衣食无忧。这一日他正在家中逗鸟玩乐,忽听传来一阵叩门声,待走出去一看,原来是一个衣衫褴褛的年轻乞丐上门要饭,毛毕正待将他撵走,忽见这乞丐虽然衣衫不整但却长的眉清目秀样貌姣美,当即心中一动便问他从何而来,此人自称姓温名让,也是附近乡中人氏,因家中颗粒无收无奈之下这才出门乞讨,言语间还颇有几分柔媚之情。毛毕本有龙阳之好,见状更是心痒难搔,于是便将他叫入家中,诡言正缺一个仆人,问温让愿不愿意留下为仆?温让一听大喜,连忙跪下叩头称谢不已,于是毛毕便让他洗了一个澡换了身衣裳,出来一看简直如同潘安再世董贤重生,毛毕心中大喜,当晚便留他与自己一起同宿,温让也曲意奉承百依百顺,自此以后两人便两情相悦同起同宿,连吃饭都舍不得分开。只可怜毛毕的妻子陈氏被冷落在一旁,虽心中无比愤懑但却又无可奈何,久而久之竟为此得了重疾,没过多久就撒手西去了。陈氏一死毛毕更无羁绊,和温让每日在家中花前月下醉生梦死,日子过得好不惬意。有一日毛毕偶然独自进山访友,七转八拐居然迷失了道路,眼看着太阳快落山了还在山中瞎转,正在彷徨间忽见前面似有一户人家,上前一看原是一个很大的宅院,光房子都有五六间之多,旁边树木茂密,也没见附近有什么人。毛毕此时也走得累了,于是便盘腿坐在树下的一块石头上休息。正在他四处打量间,忽听吱呀一声门响,从院内出来了一个鹤发鸡皮的老头,手中还拄着一根拐杖,一见毛毕便满脸惊讶之色,接着来到他面前问他道:“客官从何而来?”毛毕便站起来告诉了自己的姓名,并说因为迷路所以才至此地。老头一听便说道:“老朽姓伍,寄居在此地已经二十多年了。你的父亲是不是面黑有麻子名叫长吉的?”毛毕一听也很惊讶,连忙说道:“那正是已经过世的家父。”老头笑道:“十年前我经常在官道上遇见他,近来因为足疾久不出门,没想到你都长这么大了,真是虎父无犬子啊。”说毕伍老头便将毛毕请入室中,两人坐着聊了起来。此时忽然电闪雷鸣下起瓢泼大雨来,毛毕虽是心中焦急想走但是一时间却又走不成,眼看着天色慢慢黑了下来。过了一会,忽有一人戴着斗笠光着脚从门外匆匆而入,毛毕乍看此人相貌和自己的邻居王九很是相似,不过这王九早在三年前就因为风浪将船打翻而葬身鱼腹了,毛毕心中暗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居然也有相貌这么相似的人。未几便听伍老头呼唤来人去烹茶,口中叫的名字居然也是王九,毛毕心中更是惊讶,难道这天下还有相貌相同名字也相同的人吗?过了一会,王九煮好茶捧着敬献给毛毕,毛毕趁机仔细观看了一下,确实是邻人王九无疑,他心中不由惊疑万分,于是便问伍老头道:“这是您的仆人吗?”老头回道:“这只是我的佃户,有时候让他来给我洒扫劳作一下,不算仆人。”毛毕听罢心中更是疑惑不已,此时他忽见老者身后屏风露出两个发髻来,似乎有女子正在后面窥视着自己,他本是个登徒子,一见之下不由的心迷意乱起来,于是也不说回去的话,好在此时大雨依然未停,伍老头道:“雨师留客,也是有夙缘啊。”于是便吩咐王九将饮食端上让客人享用,毛毕举著品尝似乎都像是隔夜之食一般,味道也不怎么可口,于是草草吃了几口便即作罢,老头让王九将他领到左边的一见小屋内安顿下来,屋内干净整洁床账皆备,毛毕脱了衣服就准备上床休息,此时忽听窗外隐约传来女子的笑语之声,毛毕心中大奇,连忙起身悄悄从窗缝中向外看去,只见月色下两个女子站立在屋檐下,一个素服淡妆弓鞋窄袖,年约二十余岁;另一个衣着黄色画着浓妆,年在三十以上,两人指着毛毕房间的窗户笑着小声说道:“哪里来的浪荡公子,居然住在这里?”毛毕本是好色之徒,一听此言当即将窗打开对二人道:“郑交甫在此等候两位佳人解下佩玉已经很久了。”(郑交甫,人物生平不详,据传为周朝人,有汉江遇游女之事,后多用以指男欢女爱之事)。两女子冷不防听他说话,当即吓了一跳,年龄大一些的黄衣女子面色一红,转身便不见了,唯有素服淡妆女子并不害羞,反而自己走进了毛毕的卧室,看着他笑而不言。毛毕问女子道:“刚才在屏风后窥视的人是你吗?”女子低头答道:“正是。”毛毕又问伍老头是女子的什么人,女子回答道:“是我的父亲。”毛毕又问黄衣女郎是谁,女子答道是父亲的小妾,接着又对毛毕道:“我的夫君去世多年了,父亲一直劝我改嫁,只是到现在还没有遇见合适的人。”毛毕笑道:“我的妻子也病故很久了,卿若不弃,我愿为你的夫君。”女子一听低头默然不语,似乎心中同意了。毛毕大喜,一把便将她拥入账中,当晚两人翻云覆雨极尽绸缪。到了天快亮的时候,伍老头突然推门而入,一进来便怒冲冲的对毛毕呵斥道:“我也曾经是官宦人家,岂能容你这蜣螂儿辱及门户!(指毛毕父亲拾粪之事)”毛毕大惊失色,也顾不得穿衣,急忙起身赤条条的跪在地下乞求伍老头原谅,老头不为所动,训斥得越加厉害了。过了一会,伍老头的老伴也来了,黄衣女子也跟在后面,两人一起帮着毛毕向伍老头求情,老妇人说道:“我女儿本也在待字闺中,听说毛郎也未续娶,还不如成全他们,免得家丑外露啊。”佃户王九在旁也极力撮合此事,伍老头无奈之下只好答应了下来,当天毛毕便入赘了他家,自此以后他便成了上门女婿,没多久他便又和黄衣女子勾搭成奸,这下可真是陷入了温柔乡中,每日纵情于声色间乐不思蜀,几月也难得回家一次。温让在家中苦守空房,自然是心有不甘,于是便跟踪他的足迹找到了这里,强行将他拉回家中,没想到在家里没待到几天,他耐不住寂寞又跑了回去。温让如此这般的折腾了数回,朝夕间来往于两地,一时间忙的不亦乐乎。有一日毛毕和两位女子正在房中说话,忽见温让从外一直进入了她们的房间。毛毕的妻子大怒,对温让大声说道:“玉面妖狐,你不过以后庭一曲来媚惑人罢了,倘若哪天遇见猎犬恐怕脑袋都保不住了。”温让也回道:“我就是狐狸精,但比起淫鬼来也算好很多了,让我们各自把本事拿出来看看是谁厉害。”说毕便转身出去了。毛毕听完他们的话一时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以为只是情人间的争风斗口而已,也没放在心上。到了晚上毛毕躺在床上睡的正香,忽然听见轰隆一声巨响,随即床也开始剧烈的晃动起来,他睁眼一看发现房屋似乎马上就要坍塌下来,头顶的瓦石泥沙如同雨点一般落了下来,而周围还不时传来男女的号叫之声,听上去更是凄惨无比。毛毕心中大骇,正在仓惶间忽一人从门口闯入将他一把拉起背在背上,随即急步将他负出屋外,只听身后轰隆之声不绝,毛毕回头望去,只见偌大一个庭院已然土崩瓦解不复存在了,他心中后怕不已,急忙低头看去,原来背负他之人不是别人,正是温让,此时温让也不说话,一路疾跑将他背回家中。待回了家毛毕仍是惊魂未定,于是便急忙询问温让是怎么回事。温让笑道:“您的丽人一家都是鬼,您还不知道吗?那老头是前任甘肃某地的知府,因为贪赃枉法而被杀,其妻称夫人的是王姓巨室的妻子,老头魂魄漂泊无所依靠,所以便依附于她做了夫妻。而浓妆的黄衣女子是妇人的外甥女,也和她葬在一起,做了老头的小妾,至于素服淡妆的那个则是青楼的妓女,因为葬在老妇的旁边所以被认作义女,佃户王九则是您的邻居,溺死已经三年了。我确实是狐,因为和您有夙缘所以才会来此,不忍见到您被淫鬼迷惑,这才发其墓捣其巢以报您的恩德。”毛毕听罢一时目瞪口呆愣在那里,等他明白过来想要再问温让,却发现温让已经消失不见了,而且从此以后他也再没有见过温让了。

四十一 谋妻

顺治三年,广西梧州石门镇北住着两位秀才,一个叫张健一个叫李江,他们自幼相识一起读书,也是同年入了府学,因此同里相善情谊深厚。两人也都成了家,张建家中老母尚在,还有一个妻子马氏和一双幼子,而李江父母已不在人世,妻子命短早早就病亡了,也未留下半个子嗣,只剩他孤身一人。张健平时读书刻苦,每日起早贪黑想要博取一个功名,没想到因为长期辛劳累积成疾,就此一病不起了。李江与他情谊甚笃自然不会袖手旁观,何况张建上有老母下有幼子,于是便代为请医买药柴米油盐这些日常之事,可是张建已经病入膏肓,眼看着一天天就不行了,病重之际他握着李江的手对他说道:“你我二人虽为异姓,实际却和亲兄弟一搬,现在我就要先走一步了,我的老母弱妻以及一双幼子唯有托付给你,请你看在我们情谊的份上好好照顾他们,这样的话我就是在地下也能瞑目了。”李江听后也悲伤不已,哭泣着点头答应了,并指天发誓要善待他的家人,张建眼见如此方才放下心来。未过几天张建便油尽灯枯撒手西去了,李江果然不负所托,帮张家处理了后事,并给张建的两个幼子请了师傅让他们读书,至于平时张家的生活也多为打理,张母和马氏都非常感激他。这样一直过了半年多,李江因为经常来往于张家,所以和张家都非常的熟悉,张母和马氏也从不把他当作外人。这马氏年纪轻轻颇为艳丽动人,而李江久已断弦未娶,一来二去居然日久生情对马氏有了非分之想,只是碍于兄弟之情不好表露出来,而马氏却对此一无所知,仍是把他当做兄长一般,只有感激之意却没有爱慕之情。李江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只好更加殷勤的侍奉张母,希望能讨得她的欢心。有一天张母偶感风寒得了小病,心中觉得时运不济,便托李江帮他找一个算命的来问问流年。李江听罢当即点头应允,出门之后脑中突然灵光一现随即心中暗喜道:以前我是无机可乘,这次终于是找到机会了。原来李江正巧有一个表兄名叫王十,因自幼瞎了双眼于是便找了个师傅学了点卜算之术以此糊口,因为算命多有灵中,所以在江湖上也算小有点名气。此时张母要找算命先生,李江便找到王十,提前给他如此这般的面授机宜,交待好之后便将他带到了张家。王十来到张家,让李江告诉他张母的八字,屈指掐算半天,然后双眉微皱面带忧色对其说道:“我推算老太太的八字,当是亲子难留啊。”张母一听忙道:“先生说的对,我儿刚刚病故还不曾一年。”王十又道:“不过从命相看老太太晚年还能享受螟子之福,虽然眼下是得了小病,不过不出一月就能痊愈了,不要为此担忧才是。”张母一听心中这才放心,于是又让王十推算一下马氏和两个幼子的八字,王十算罢对张母道:“以我算来马氏本就命硬克夫,但是倘若另嫁他人,则不仅能够享受荣华富贵,夫妻二人还能白头偕老。至于二位公子,皆是命中坎坷,今年次子只怕还有一场灾祸。”马氏本就矢志守节,此时一听王十话中之意似乎是让她改嫁,连两个爱子也会有灾,这一下心中不由是怒火翻腾再也忍耐不住,当即便骂道:“你这瞎子胡说什么!莫非你眼睛瞎了心野瞎了不成?”一边骂一边就要赶王十出去。李江见状赶紧拉着王十走出门外,王十一边走一边回头忿忿道:“你命中本该如此,却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李江在旁不停劝着他将他送走,回头进入堂中又去安慰张母,向她请罪说自己找的算命先生不好。张母倒是半信半疑不置可否,马氏却是气犹未平。李江由此知道马氏之心不可动,于是自此以后侍奉张母更是殷勤周到了。过了十几天,张母的病果然痊愈了,又过了三个多月,马氏的次子竟然因为出痘而夭折了,张母和马氏大恸,李江连忙赶来帮他们料理好后事,将一切安排妥当。张母痛定思痛想起算命先生王十的话,不由心中大动,觉得王十当初的预言都已经一一应验了,只怕自己的长孙以后也难逃一劫,若是如此,日后待我风烛残年之际,谁来为我养老送终?想到此处她不由哀叹连连抹泪不已,待抬头看见李江忙碌的身影,不由倍感亲切,觉得他朝夕都来家里侍奉她,实在是一个很不错的人。此时正好邻居施老太婆到她家闲坐,两人聊天间张母即将以前找人算命之事告诉了施老太,施老太安慰她道:“瞎子的话岂能相信?依我看应该再找一个算命先生来推算一下,这样才能解开你的忧愁和怀疑。”张母一听觉得此言甚是合意,于是便托付施老太帮她再找一个算命先生,施老太点头应允后就告辞出门了。没想到这一番话被站在旁边的李江听了个满耳,他心中早就有了打算,一见施老太出门自己连忙编了个借口也向张母告辞而去,一出门便急步追上施老太,将自己的来意告诉她,眼见她面色尚且犹豫,赶紧又从袖中拿出几钱散碎银两交给她,请她在老太太面前多多美言两句。施老太本有点犹豫不决,此时一见银两觉得自己又有好处还能成人之美,于是便同意了下来。第二天一早施老太便领着一个姓陈的瞎子来到张家,一进门便对张母笑道:“这陈先生是附近有名的算命先生,他推算的事情没有不中的,所以我就亲自登门将他请来为你推算。”张母一听赶紧让陈瞎子上座,拿出自己和马氏以及幼子的八字让陈瞎子推算,只见陈瞎子屈指掐算口中喃喃不已,过了一会抬头对张母说了一排话,意思和上次王十所说的大同小异。张母一听心中更是坚信不疑,此时她想要儿媳改嫁的心意已决,施老太又在旁频频以将来孤身贫苦之语来激她,张母更是心惊不已,待送走客人之后她便对媳妇马氏说道:“我们两人一辈子的希望都在此五尺孩童身上,倘若再如算命先生所言有个三长两短根本俱断,那么你我二人又能依靠谁呢?依我看还不如趁着你现在年轻再找一人入赘于我家,则你既得所愿,我也可以安度晚年了,你看这样如何?”张妻一听此言不由大惊失色,随即便失声痛哭起来,一边哭泣一边对婆母说道:“自夫君去后,我矢志终生不嫁,若是依母亲之言却是万万不能。”张母眼见她如此坚决,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但是她心意已决,第二天一早便去找施老太商议找一个上门女婿之事。施老太言语中微微露出李江此人不错,张母一听正合此意,于是便让施老太托人前去做媒。李江见施老太和媒人来了心中大喜,待听得她的来意之后故意严词拒绝道:“我和张建生前以兄弟相称,两人情同骨肉一般,怎么可以做这样的事呢?若是因为害怕日后没有倚靠,则当尽我所能以孝养天年,现在大可不必以此为虑。”施老太把这话原封不动的转达给了张母,张母一听更觉李江为人厚道实在,想让他入赘张家的念头就更强烈了。于是便每日早晚不停都在马氏面前述说此事,并将李江所言告诉了马氏,以此来证实他非常诚实可靠。马氏知道婆母让李江入赘之意已决,踌躇良久方才答应下来。张母见儿媳应允下来不由心中欢喜,连忙请施老太为媒再次上李家门提亲,李江这次仍是故意满口推辞,最后实在经不过众人的劝说方才勉强答应下来,于是便拜张母为继母,当着众人的面立了凭据,然后选了一个吉日定下了入赘的日期。到了那一天李江盛服华装鼓乐齐鸣亲自骑着马前往张家,满面洋洋自得之色,而施老太也兴冲冲惦着小脚跟在后面。没成想刚到张家门前,忽然刮起了一阵旋风,众人瞬间只觉寒气逼人毛发耸立,浑身的冷汗出个不停。接着所有的灯烛皆灭掉了,众人都感觉像喝醉酒般头晕眼花昏昏欲倒。此时李江在马上忽见张建满面怒色的从屋内奔出,身后还跟了数人都是手持绳索枷具,气势汹汹的向他扑来,李江不由面如死灰骇惧欲绝,大叫一声便从马上摔了下来,鲜血如潮水般从口中汹涌而出,众人大惊赶紧上前将他七手八脚的扶起,一看他已是命气若游丝奄奄一息了,于是众人赶紧手忙脚乱的将他抬回家中,刚放在床上他便苏醒了过来,瞪着双眼自言自语,众人一听却是他述说自己如何设局谋取张妻的事情,待得述说完毕忽然面现惊恐之色,指着床前大喊道:“张建带人来捉我了,不要绑我,我随你们去,我随你们去。”说毕便张嘴吐出几口鲜血就此气绝毙命。再说当时李江准备入赘张家的时候,马氏常常露出微笑喜悦的样子,等到入赘的那一天李江马上就要到张家门口了,别人都劝她赶紧换上吉服,于是她便独自上楼闭门妆扮去了,一直等了很久都还没有见她下来。这时正好是李江在门口跌下马来口吐鲜血的时候,正在众人惊叫连连忙作一团之时,有人忽然听见楼上闺房的楼板传来轰隆震动之声,随即大声呼喊马氏也不见有人答应,众人知其有变,急忙上楼破门而入,发现马氏已经躺在地板上,抬头一看梁上还有一截断绳尚在随风飘荡,几人用手一摸好在她心口尚温还有点气息,于是连忙让人找来姜汤灌了下去将她救醒,马氏醒来后便对众人道:“入赘之事婆婆意已决,我虽不敢违逆,但是也万万不敢相从,思来想去唯有一死了之。方才悬梁自尽气息将绝的时候,感觉魂魄已经离开了身体,正飘荡间忽见我夫君从楼上的窗户跳了进来,将脖颈上的绳索扯断,接着对我说道:“李江已被我捉去了,你为何还要死呢。”说完就不见了,于是我才渐渐苏醒了过来。”众人听罢惊讶不已,彼此面面相觑不知真假,再一看马氏脖颈上勒痕犹在,而且她的内衣处处都用线密密缝了起来,不由再无疑心,都感动的落下泪来。而施老太当时在李江见鬼之时也惊吓过度一头栽倒在地上,将头碰到门前的台阶上,以至于整个面目都青肿起来,回去卧床数月请医延药方才痊愈,只是自此之后一只眼睛失明一条腿也跛了。而王十和陈瞎子在李江入赘的那天夜里一个在睡觉的时候好似被人所抓起仍在地下折了一条腿,另一个在梦中喃喃不已似乎和人大声争论着什么,等到家人将他唤醒却发现他已经说不出话来,就此变成了哑巴。而张氏婆媳至此才知李江设下深谋引诱她们入局,而王陈施三人都是和他一伙的,次子之亡只不过是巧合罢了。于是张母自此以后更加觉得自己的儿媳忠贞孝顺,平时对她也是爱怜有加,连周围十里八乡的人们听说此事后也都很敬重她们。张建的长子苦志勤读发愤图强,后来在康熙年间中了进士,官至巡抚,而他的母亲马氏也因此被皇帝赐予诰命夫人的封号,一直活到八十五岁方才寿终正寝,知道的人都说这是因为其苦志守节的报答。

四十二 谋财

康熙初年,浙江武林(杭州)有一个卖菜郎名为柱子,此人年约二十相貌平常,但是为人却是诚实厚道。他每日要但菜经过一户富室家,这家主人姓朱,家中除了老两口外还有三个女儿。每次柱子过他家的时候朱家都要买他的菜,若是朱老爷在就当即给他现钱,若是朱老爷偶尔出门去了老夫人便会对他说让他在门外等等,待老爷回来再给他钱,而每次柱子都安安静静的坐在门外等候,从来不敢擅自进入府中窥视偷看,如此一直有两年的时间都是如此。有一日朱老爷又出门了,柱子仍是坐在门外等候,一会老夫人出来和他聊起家常来,于是便问道他有没有家室,柱子老老实实的回答道:“没有。”老夫人又问道:“那你家还有何人?”柱子答道:“我既无父母也无兄弟,唯一依靠的是我的叔叔婶婶。”老夫人听罢忽然问他道:“那你愿不愿意作我家的上门女婿?”原来朱家只有三个女儿却没有儿子,老两口早就担心以后谁来给他们养老送终了,所以想找一个上门女婿,可是一时又没有什么好的人选,偶然间老夫人想起了柱子,觉得他虽然出身贫贱貌不惊人,但是经过两年时间的观察发现他非常诚实可靠,是个很好的人选,夫妻俩商议之后便决定先让老夫人来问问,若是他没有家室就把自己的长女嫁给他。此时柱子一听老夫人此言顿感诧异万分,认为自己只是一个卖菜的朱家怎能看上他,定然是和自己开玩笑罢了,于是便低头笑笑也不说话。老夫人见他默然无语便以为他想考虑一下,于是也就没有再说什么。柱子晚上回家便将此事告诉了自己的叔叔,叔叔听罢也说道:“他朱家是殷实之家,岂能找你这样贫贱的人,肯定是一句笑言罢了。”过了几天老夫人都没见他有回应,每天早上仍是但菜叫卖如同自己没说过那样的话一般,她心中焦急,有天早晨便早早守在门口,一见柱子过来便将他叫住问道:“我想让你做我的女婿,你为什么不回答我?”柱子便将叔叔所说的话对老夫人说了,老夫人一听急道:“婚姻大事岂可儿戏?我既然说了你就回去和你叔叔好好商议一下再来回复我。”柱子回家便将此言又告诉了叔叔,叔叔一听也是非常惊讶,于是第二天一早便带着柱子来到朱家求见,老俩口将他们请进家门,叔叔问朱老爷道:“贵宅欲以我的侄子为婿,不知有没有这回事?”朱老爷道:“有这事。因为我们夫妇膝下无子只有女儿,你的侄子诚实可靠,所以想将他招上门做半个儿子,将来也好有个依靠。”叔叔一听此事确实,心中虽喜但是仍有忧虑,于是又问道:“如此甚好,但是我家中贫困无力下聘,这可如何是好?”老夫人笑道:“我家求婿又不是求聘,这有什么好担心的。”叔侄二人一听大喜,连忙致谢不已。于是双方选定吉日成亲,朱家将十六岁的长女嫁给了柱子,婚后夫妇相亲相爱,柱子和岳父岳母也相处的很融洽。可是好景不长,过了三年,朱家长女突然暴疾而亡,一家人都很悲痛。后事处理完毕,老两口私下商议道:“女婿好是好,可是女儿却不在了,以后又该怎么办呢?现在次女刚刚长成,若是给她择婿未必能找到像柱子这样的,可是柱子若是再娶你我二人日后养老又没了倚靠,还不如将次女嫁给他算了。”于是又将次女嫁给了柱子,没想到过了三年次女又是暴疾而亡,老两口是欲哭无泪。朱老爷对老伴说道:“六年而丧两女,我们命算真苦的。现在幼女也长成了,你看是不是还是嫁给他?”老伴道:“命已如此,还有什么说的。只希望这次他们能够偕老,我二人也能有所托了。”于是又将幼女嫁给了柱子。可是没成想过了三年幼女也死了,老两口大恸,几人正聚在一起悲泣间,忽然有一个老僧在门口化缘。老夫人大声喝道:“我家陡遭不幸,你还要指望能化些什么?”朱老爷心慈,连忙劝老伴道:“三女俱死以致你我老年皆苦,这是前生怨业啊,你先留他在家中坐,我出门去买些菜蔬做些斋饭与他。”说毕便匆匆出门而去。老夫人将和尚让进堂中坐下,自己感到有些倦累,于是便靠在椅子上便不知不觉睡着了,在睡梦中她恍惚听见老僧对他说道:“你丈夫前世本是水手,以操舟为业。而你的女婿前世却是一个富商,当时他带了很多钱雇你的丈夫载他去淮扬,没想到你丈夫贪图他的钱财而将他谋害了。你的三个女儿前生都是船上的乘客,你丈夫害怕他们泄露此事,于是各自给了他们三十两银子,所以现在每人陪了你女婿三年的枕席。你丈夫的财产本就是你女婿的,所以你们又何必怨天尤人呢?”老夫人听到此处便惊醒过来,睁眼一看老僧却不知到哪里去了。此时正好朱老爷买了菜蔬回家,老夫人上前将他拉到一边告诉了方才梦中老僧之言,老头听后沉默良久一言不发。第二天一早夫妻俩便将所有的家业交给柱子让他另娶,两人一起去了庙中出家,最后也不知所终了。

四十三 阳人祟

明正德十年,成都有个秀才名叫张士英,此人年纪轻轻不过二十岁,因早年父母双亡,所以家中只留下他孤身一人,靠着几亩薄田过日子。张家祖上算是富户,所以宅院颇大,分为前后两院。可是自张士英的父亲辈开始就走了下坡路,日子一年不如一年,到了张士英当家,家里的祖产也被卖得差不多了。平日他一人住在前院,后院因为无人居住年久失修,几次他想重新修葺一下,都因为经济拮据而不能如愿,只好眼睁睁的看着后院破败下去。有一日他正在家中读书,忽然门口来了一位锦衣少年,这少年岁数和他相仿,长的是眉清目秀一表人才。少年自称姓胡,想要将他的后院租下来。此时秋季会试之时将近,城里外地租房的学子多不胜数,张士英也不以为意,于是双方讲好价格便签了协议。随后他便问胡公子何日搬来,胡公子回答说道晚上就住进来。到了晚间胡公子果然带着行李一个人住了进去,张士英看他单身一人租这么大的院子不禁稍稍有点奇怪,后来想想可能是因为后院僻静可以安心读书的缘故吧,于是也就没有再问。第二天早晨一起床他便去后院探访胡公子,想问问他还有什么需要。没想到一入后院不由大吃一惊,只见原先坍塌的围墙已经一夜之间修好,院中的亭台也焕然一新,连树木都是绿意盎然生机勃勃,再看自家的三间房屋更是厅堂整洁窗明几亮。张士英惶恐间以为走错了地方,正想返身退出的时候胡公子已经看见了他,当即出来拉住他对他笑道:“主人躲避客人难道是怕做东道主吗?”张士英一时惊惧交加,便急忙问胡公子道:“这后院已经荒芜多时,怎么一夜之间却巨变如此?”胡公子微笑着说道:“这没有什么可惊奇的,只不过是一点小小的幻术罢了。”说毕便挽着他的手留他在房中一起小酌,只见桌几上摆满了珍羞野味,看样子似乎都不是本地所产,两人品酒朵颐一直喝到午后才尽欢而散,自此以后张士英过上几天都要去后院胡公子那里转转,每次胡公子都要请他品尝各地的山珍异味,逐渐习以为常了。偶有一日他去后院,正碰上胡公子在锁门,似乎是要出去。他便问胡公子要到哪里去?胡公子答道:“我准备去岭南(广东)探访一个朋友,晚上应当就回来了,到时我会叫你和我一起品尝美味的水果。”张世英以为他在说大话,于是就漫不经心的答应了。到了晚上他来到后院,发现胡公子果然已经回来,还在院中的石几上摆满了新鲜的荔枝和芒果,都是粤地之产。胡公子一见他便拿起酒壶对他说道:“来来来,这是粤地特产的郁金酒,我专门带回来想与你一起品尝品尝。”张士英心中惊讶不已,知道这胡公子必有奇异,于是便问他到底是什么来历。胡公子开始不说,耐不住他几次三番的追问,这才对他说道:“我和你已经算是莫逆之交,所以说出来你也不要害怕和猜疑。实话告诉你,我其实是天狐。”张士英听罢心中不免一惊,可是和胡公子朝夕相处他倒也不甚惧怕,心中反而有些羡慕他的异能,于是对他说道:“我听说狐仙能够瞬息千里,今天看来果然是这样的啊。只是兄弟我素来坐井观天,也不知外面的世界有多精彩,能不能请你带我开个眼界啊?”胡公子听罢微微一笑道:“这件事情倒是不难,只是人心贪狠,比起我辈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若是仗着我的法术有恃无恐,到时候恐怕就会惹下大祸。”张士英一听便连忙说只是出去看看,绝不会有非分之想。胡公子听他说得诚恳方才对他道:“这事以后慢慢再说吧。”张士英一听也不好再说什么,两人喝酒吃果相谈甚欢,一直到二更已过方才曲终人散。

过了几天正逢重阳佳节,胡公子将张士英叫到后院对他说道:“今天我可与你一起去峨眉山顶以尽登高之兴。”随即又拿出一件半袖衣服让他穿在身上,然后叮嘱他道:“此衣名曰隐形衣,穿上它别人就看不见你了,只是切不能离我五十步外,否则的话别人就会看见一个狐首人身之人,到时恐怕有性命之忧啊。”原来胡公子到底还是害怕张士英借助隐形衣外出滋事生非,于是故意用此话来骗他,好让他不敢离自己左右,张士英听罢连忙点头不已。胡公子见他答应,便将他手挽起吩咐他闭上眼睛,随即就听耳边风声呼啸,须臾之间睁眼一看二人便已站在峨眉金顶之上,张士英大为兴奋,一直游玩到太阳快落山方才和胡公子尽兴而归。自此以后他便经常和胡公子出去游玩,期间一直遵守胡公子的训诫,胡公子走他就走,胡公子听他也停,坚决不敢离开他左右。有一日二人偶然经过酆都县,听说城外有一个洞能够通往地府,张士英好奇心大起,于是便请求胡公子带他去看看。胡公子笑道:“人生实难,哪有不死的呢。百年以后你自当寝食于此,何必现在非要去看呢?”张士英心中好奇,仍是坚持让胡公子带他去,无奈之下胡公子便带他找到洞口腾身而下,一直坠落了约有一顿饭的时间方才到达洞的底部。张士英睁开眼睛发现洞底甚是黑暗,唯独北边似乎有点点寒光。两人走到跟前一看原来是一个木栅门,于是便启门走了进去,一入门内便觉地势平旷起来,路边的桑麻屋舍无异于人间。张士英随同胡公子又行了数里,忽见房舍密密麻麻多了起来,期间还夹杂着许多街道商衢,路上的行人摩踵擦肩络绎不绝。张士英大为兴奋,一边走着一边四处观看,脚下也越走越快,没留意到胡公子已经被逐渐拉在了后面。过了片刻,张士英发现只有自己一人,心中不由大惊,回头一看隐约看见胡公子的身影似乎还在后面很远处,于是他便立在路旁房舍的屋檐下等待。正在此时他忽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迎面走来,仔细一看原来是早已亡故的朋友刘生,张士英在这里遇见故人,心中不由大喜,连忙对他大声呼叫,没想到刘生置若罔闻如同没听到一般,从他面前走了过去。张士英正在纳闷之际,胡公子已经赶了上来,于是他便问胡公子道为何如此。胡公子道:“阴间鬼看不见人如同阳间人看不见鬼一般。”张士英听罢始知这里的人都看不见自己,于是心中不由窃喜起来,接下来他便大摇大摆的四处观看,也不再顾忌什么。胡公子见状不由暗自后悔方才失言,可是此时已经来不及挽回了。

又走了片刻,两人经过一个宏伟的宅院,听到院内传来一阵悠扬的丝竹之音,张士英大喜,也不顾胡公子,自己闪身便进了院子,发现里面搭着戏台正在演戏。未几几个客人便起身来到台下观看,张士英回头一看,却是四五个年轻女子,个个都是花枝招展青春靓丽,其中有一个年方及笄的少女尤其明艳动人。张士英一看不由春心大起,连忙起身走近女子,悄悄依偎在她身边和她一起坐下。过了一会,女子逐渐觉得身上有些寒冷,于是打了个呵欠便起身返回卧室准备睡觉,张士英一直尾随着女子进入闺房,待她脱了衣服盖上被子自己便欲登床,此时胡公子跟着他来到卧室,一见此景便惊问他道:“你想做什么?”张士英笑道:“我只想为所欲为罢了。”胡公子一脸忧愁之色对他说道:“道德败坏如此,祸事也不远了,此时赶紧跟我一起回去还能免灾。”张士英色字当头如何能听得进金玉良言,对胡公子道:“此间乐,不思蜀。”胡公子数次苦口婆心的劝说他都置若罔闻,无奈之下胡公子只好叹一口气拂袖而去。待他一走张士英便迫不及待的登床进入被中和女子冥合,女子自此便整日昏昏沉沉,每日做梦便梦见和他交合,于是逐渐得了病,张士英也不管不顾,依然缠着女子交合,不到数天女子就病重的卧床不起了。她的家人焦急万分,请来大夫诊治,大夫把完脉后说道:“尺脉浮数,阳邪侵入足少阴以至心肾不交,症现神昏眼赤少腹作胀。此病是阳人作祟,拜祀他就可以痊愈了。”家人听后就依言所为,张士英受拜完毕看见所焚化的纸钱都变成了黄白之物,可是他贪恋女子美貌,依然不去,女子被他所祟身体更加羸弱,以至于一家上下都很焦急。过了数日这家人找来一个道士,据说这道士身具慧眼可以白昼见人。道士一进屋便命众人手持棍棒尾随,张士英方才在床上假寐,忽见道士一进来就指着他道:“躺在床边的就是人。”众人一听此言便拿着棍棒奋力向所指之处乱击。张士英大骇,连忙起身躲避,可是他无论躲在哪里道士都会看见,指挥着众人来击打他。眼看他无处可躲,无奈之下只好夺门而出,道士兀自在身后领着众人紧追不舍。幸好张士英还认识来时的路,一直跑到木栅门冲门而出,众人这才偃旗息鼓悻悻退去。他在暗中摸索半天,既不敢再入木栅门,也没有法术飞升出洞,一时间是进退维谷左右为难,情急之下不由嚎啕大哭起来。正在此时忽听黑暗中一人拍手笑道:“赤壁之游还算快乐吧?为何又前喜而后悲呢?”张士英一听不是别人正是胡公子,犹如找到救星一般当即便拉住他向他述说了方才的一切,并向他诚恳的低头认错。胡公子道:“我就知道你会有这一天的,所以在这等候你已经很久了。”随即便挽住他让他闭上双眼一起飞升出洞回了家,自此以后他在家规规矩矩刻苦读书再也没有了非分之想。过了一年,张士英娶了老婆,新婚燕尔之际老婆却得了病,每日晚上做梦都梦见与鬼交合,张士英延医用药都没什么效果,眼看病不见好无奈之下便去告知了胡公子,想让他看看有什么好的办法。胡公子道:“报应如此,天道能不畏惧吗?”张士英道:“我早就知错了。如今而论还有什么办法吗?”胡公子笑道:“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即可。”张士英听罢恍然大悟,急忙四处奔走,终于访得一个身具慧眼者如法将鬼驱走,这才算将自己的老婆救了回来。

四十四 用印

湖北襄阳府北的朱家镇是个不大的小镇,镇子的东街住着一户人家,家主名叫朱方,他本是一个穷腐书生,可是每日苦读一直到而立之年却没有考取过半点功名,不仅如此他的妻子也因病早亡,也没留下一个子嗣,因此家中只余他一人孤独过日。他三十以后迷上了道学,所以丧妻之后也不再娶,整日打坐修行醉心于老庄之道,也不再去读什么圣贤书了,反正家里还有几亩田地租给了佃农,每年的生计倒是不用费心。有一日他正在门口闲坐,忽见一个挑担的卖货郎经过,他不经意间看见卖货郎的货但上有一尊铜像,从外貌看很象是一个神采奕奕的道士。朱方一见这尊铜像就非常喜欢,心中认定这是真神,于是他急忙叫住货郎,将这尊铜像买了下来。他虽不认识这尊神像是哪位真君,但是心中认定这肯定是位真神,于是每天早晚上香虔诚奉拜,一直供奉了三年之久。一日早晨他拜过神像正想出门,忽见一个全真道人在门前化缘,朱方本就好道,一见同道中人自是不敢怠慢,赶紧返身将他请入屋中热情款待。上茶之际他眼角一瞥,猛然间发现这道士的样貌和自己所供奉的那尊铜神像倒是有些相似,他心中不由一动,于是又在旁边悄悄观察了一会,越看越发现道人的容貌神态都和神像相像,而此时道人也盯着他所供奉的神像,低着头似乎在凝神思索什么。于是他便故意指着神像问道人道:“我虽一心向道每日朝拜,却是不知此神尊名,还请大师见教。”道人一听便抬起头头来微笑道:“此为斗姥宫尊者。”朱方一听大喜,今日遇见道人终于知道了尊神的来历,于是赶紧连声道谢。两人坐下又聊了一会,宾主双方相谈甚欢。道人见家中只有朱方一人,便问他有无娶妻,朱方答道没有。道人对他笑着说道:“我有一女,年已及笄,愿意嫁给你为妻,不知你意下如何?”朱方一听心中大喜,连忙点头应允下来。道人见他答应也是面有喜色,当即便请他和自己一起回去。两人出门走了几里路来到山脚下,又顺着山间小径曲曲折折行了数里,终于来到一间庄园前,只见这庄园颇为宏大,门庭清雅竹石萧疏,和凡间迥异。道人将朱方带进堂中坐下,自己去叫女儿出来。过了片刻只听一阵叮咚环佩之声传出,一个粉衣妙龄少女从内室中走了出来,只见她唇红齿白眉目如画,低着头含笑不语。道人拉着少女的手对朱方说道:“我以后还要靠你们来养老送终,你做到的吗?”朱方赶紧点头承诺道:“那是自然。”道士仰天大笑起来,当晚便让他们合卺成婚。婚后小两口相亲相爱如同蜜里调油,而每天的吃用也从不缺乏,朱方在此温柔乡里乐不思蜀,过得如同神仙一般。过了月余,妻子忽对朱方道:“这里再好也是荒野之处,你我也不能长久待在这里。我听说京师是个大都会,若是我们能居住在那里说不定还能有所作为。”朱方听后也深以为然,于是夫妻俩便去和父亲商议,准备收拾东西北上京城。道人一听非常惊讶,连忙极力阻止他们,可是夫妻俩心意已决不为所动,仍是要坚持要去。道人眼见他们不听,无奈之下长叹一声道:“这恐怕也是天数啊。”于是也不再阻拦他们,让他们收拾东西去了京师。

经过十数天的舟车劳顿,夫妻俩终于来到了京城,他们先是找到一间房子租住了下来。朱方身无一技之长,终日只会诵经打坐。妻子对他道:“我自幼曾从父亲那里学了点小法术,现在传授于你,你学会之后可开门纳徒,这样既可赚点银子养家糊口也能光大我家的门庭。”朱方一听大为欣喜,想不到妻子还有这本领。于是妻子便向他传授了一些移形换影修心炼形之术,朱方试了试还颇有灵验,于是便在集市上设了一个法坛,行一些小法术,众人一看颇为灵验,于是争相拜在他门下为徒,一时间他家门口是门庭若市热闹非凡,其门下的徒弟数以百计。此时正逢京师大旱,天师(即龙虎山的天师,也是朝廷的御用天师)祈雨一月无效,从皇帝到百姓都很焦急,于是朝廷贴出皇榜征求能够求雨的异人。朱方回家后告诉了妻子,妻子一听便极力怂恿他去应征。朱方面有难色的对妻子道:“我只会一些你教的障眼法,这呼风唤雨之术可没学过。”妻子对他笑道:“此事不妨,你修为尚浅,我即使教了你唤雨之法恐怕也未必能灵验。不过你放心的去,我当在坛下助你一臂之力。”于是女子便教了他法咒让他前去应征。朱方揭了皇榜便定了吉日设下法坛准备招风唤雨,到了那天京城的官员和老百姓都前来观看,将法坛围的水泄不通。而天师听说有人能招雨,心中很是惊奇,不信朱方能比他厉害,于是也带着法官一起来观看。到了午时三刻,朱方身着黑色道袍起身上坛,披头散发持剑颂咒,片刻间黑云蔽日狂风骤起,可就是干打雷不下雨,朱方心中焦急万分,不停用眼睛瞟着妻子,妻子知道他道行不够,于是在坛旁双眼微闭颂起法咒,过不多时果然天降暴雨,一时大雨侵盆河渠皆满。周围围观的人群爆发出欢呼喝彩之声,一时间从官员到百姓都认为朱方果然是法力高强,天师和法官在旁虽是嫉妒恼恨,但是不由得心底也暗暗称奇。第二天康熙皇帝知道了此事,专程派人召见了朱方并赐予他丰厚的奖赏,一时间朱方声名大噪,隐约有和天师分庭抗礼之势,想和他结交的王公贵族不计其数,而天师自是门前冷落车马稀,于是心中对朱方嫉恨不已,可是朱方正是皇帝眼前的红人,一时间也奈何不了他。天师心中不甘,于是便派自己的徒弟悄悄打探朱方夫妻俩到底是什么来历。徒弟经过多日的打探,回来便告知了自己师傅,说是朱家原来不是本地人,他的法术好像也是妻子传授的,听说她妻子的法术更高。天师听后也感到很纳闷,不知道朱方的妻子到底是什么来历,不得已便低声下气的假装与朱方交好,日常还经常请他来家饮酒作乐,至于礼物馈赠更是不计其数,等到两人相熟后他便时时在酒酣耳热之际打探朱方妻子的来历,可是朱方口紧,无论他怎么试探就是不说,天师也一筹莫展无可奈何。如此过了数年,有一日朱方的妻子忽对他说:“我有一件皮衣,你拿去恳请天师在里面盖上法印,天师和你关系相善,必然可以应允。”朱方听后虽不解其故,但是还是依妻子所言将这件衣服交给了天师。天师心中虽感诧异,口中却先答应下来,待拿着衣服回到府中便将法官叫来与他商议。两人将衣服翻来覆去的看都没发现什么异常,法官对天师道:“好端端的将此衣拿来盖印,恐怕必有他故啊。”天师道:“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就没有先盖印。俗话说烈火见真金,依我看不妨先将此衣用火烤一下,看这件衣服到底有什么异常之处。”说毕他便让法官将炭盆拿来,自己把衣服张开放在炭盆之上烤了起来。没到一盏茶的时分,他忽觉手中有些异常,低头仔细一看,手上的衣服竟然不知不觉间变成了一块狐狸皮,而且头尾皆备毛发茸茸。天师和法官二人大惊失色,当即将狐狸皮扔进火盆,瞬间便皮焦毛臭化为灰烬。此时朱方的妻子正在家中,忽然间拉着他的手哭泣着对他道:“我和您的缘分尽了。实话告诉您,我不是人,本是天狐。方才本想让天师在自己的毛皮上盖印,冀以能够由此得道升天,没想到被他识破将我皮毛火化,此时我原形将露,身体只余骨肉,性命也在旦夕间不保,而您受我所累,命也在顷刻之间了。”朱方一听大惊,夫妻二人不由抱头痛哭起来,后悔当初不听老父所言以至于现在遭此杀身之祸。过了片刻他的妻子忽然倒在地上气绝身亡,身体也化作了一只没皮的狐狸,朱方正在悲痛间,天师已经将此事陈奏给皇上,皇上大怒,派人来到朱府把他抓住投入大狱,三堂会审之后以妖言惑众的罪名将其斩于法场,而天师因为灭妖有功受到皇上的嘉赏,自此以后更加受到尊崇,终于得偿所愿被赐予国师的称号了。

四十五 雪恨

万历末年,浙江瑞安人朱全到苏州去贩卖茶叶,在客栈中住了很长时间。和客栈一条街的东头住着一户人家,这家只有一个年约二十余岁的孀妇赵氏,家中本来比较殷实,只因丈夫早早病故,所以虽然年纪轻轻但是连个子嗣也没留下。赵氏也算有点姿色,而朱全年龄不大将近三十,也是正当壮年,因为生意的原因经常路过她家门口,偶尔也进去讨碗水喝,顺便和她聊聊天,于是两人逐渐熟悉起来,后来时间长了居然暗生情愫,眉来眼去之间两人犹如干柴遇烈火,居然成了相好,只是顾忌到赵氏的名声,朱全依然是居住在客栈,只是每天晚上偷偷溜去欢会,不到三更便悄悄回来,两人犹如真夫妻一般,自是百般恩爱鹣蝶情深 。可是这年茶叶的行情实在不好,价格也是一落千丈,朱全所带之茶自然也是很难出手,眼看这茶叶的价格一天不如一天,拿在手中越久亏的就越多,无奈之下他咬一咬牙只好低价抛售出去,就算这样仍是将老本折的一塌糊涂,除去付了客栈的吃住费用之后连回家的路费都凑不够了。朱全遭此一击,每日里愁眉苦脸唉声叹气,焦虑之色显于颜表。赵氏见他心中忧急,不忍见所爱之人受苦,于是便拿出自己的一部分积蓄约有千两银子借给他,让他回家重整旗鼓,明年再来。朱全见此情形自是感动万分,口中只言来年必将厚报,于是便收拾行李回了瑞安。第二年春季他果然又带着茶叶再次来到苏州,因为去年茶价低所以今年种茶的人少,以至于这年的茶价反而昂贵,朱全也来的正是时候,他带的茶叶供不应求,转眼便被一抢而空,自然也大大的赚了一笔。他心中很是高兴,于是赶紧来到赵氏家中将银子连本带利一起奉还。赵氏重见老情人,心中本就非常欢喜,此刻又见他来还钱,更觉此人诚实可靠,不由起了将终身相托之意。她对朱全说道:“我夫君早逝又无子嗣,孤身一人在此甚是可怜,不如和你一起回姑苏去做长久夫妻,总比在此偷偷摸摸的苟合要好一万倍。”朱全一听心中不由泛起了嘀咕,原来他在家中早已有了妻室,只是一直没有对赵氏说过。赵氏见他面有难色,于是便问他是什么缘故,无奈之下他便对赵氏说道:“以前我一直不敢对你说,实话告诉你,我家中已经有了妻室,若是带你回去也可以,但是正妻妒悍必不能容,只能给你在外面租一间房子让你住下,你看这样行不行?”赵氏听罢才知还有这么一回事,她起先本是有些微怒,随即又想到既然朱全人不错,也就不多要求什么了,何况自己本来也是个孀妇,于是便点头答应了。朱全见她应允心中大喜,便急忙催促她收拾行装早日启程。过了两日,赵氏晚上交给朱全一个包袱让他先带回客栈,说是自己的这几年的积蓄,等第二天她收拾好衣物再让朱全来接她一起回瑞安。朱全接过沉甸甸的包袱带回客栈,在油灯下打开一看发现里面居然全是金银细软,黄灿灿的价值有万金之多。他看到这么多的钱财心中不由一惊,接着双眼放光贪心顿起,随即便起了不良之念,独自思索了半天方才咬牙自语道:“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心中也不念赵氏对自己情深意切一片真心,第二天天还没大亮就匆匆结账带着包袱出了客栈,雇了一叶扁舟独身而去。赵氏却对此一无所知,仍在家中痴痴等候朱全来接他一起回去,可是左等右等直到傍晚天近黄昏还是不见朱全的踪影,她心中焦急万分,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于是便来到客栈寻找朱全,没想到朱全所住的房间却空无一人,问掌柜的掌柜的说朱全一早就结账回家了,赵氏一听这话犹如一个晴天霹雳一般,瞬间眼黑腿软便欲倒下。掌柜的一看不对劲赶紧将她扶住,看她面如白纸泪如雨下,问她也是一言不发,此时天色已晚,无奈之下只好先将她安顿在朱全以前所住的房间里,想等第二天早上再送她回去。赵氏躺在床上心如死灰,想着本想找一个忠厚老实之人托付终身,没想到却碰见了一个贪财负心之人,这一下不但骗了她的色,连她的安身立命之本也被席卷一空,她越想越是悲伤,一时之间不由万念俱灰,因为自己鉴人不明以至于有此恶报,还有什么脸面活在世上?眼看三更已过,她心中却一时想不开,起身解下自己的腰带悬梁自尽了。第二天早晨掌柜的想送她回家,在外面无论怎么敲门都没人回应,无奈之下只好和伙计破门而入,却发现赵氏吊在梁上已然气绝多时,两人当即被吓的屁滚尿流夺门而出,赶紧找人去报告了官府,官府来验尸之后认定赵氏是自杀身亡,但是又不知道朱全的详细住址,于是便草草将她尸身收敛,此案便不了了之了。

过了数年,有一个浙江平阳县的茶商凌术也到此地来贩茶,恰好也住在这家客栈中,他住的房子正是当年赵氏自尽的那间。到了晚上他熄灯入睡的时候,忽听一阵女子幽怨的哭泣声从房间的角落中传来,在寂静的黑暗中听来分外瘆人。凌术乍一听之下身上不由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一时间额头冷汗直冒,他躺在被中哆哆嗦嗦的问道:“什么人?”话音刚落,女子的声音就消失了。凌术听了半响,也没再听到什么声音,他便以为是隔壁旁人传出来的,于是安心入睡了。没想到到了第二天晚上,他正在迷糊之间,又听见墙角传来若有若无的嗓泣声,和前晚那女子之声一样,凌术猛然一个激灵醒了过来,他悄悄转头向墙角看去,暗黑中似乎看见一个女子的身影若有若无的立在那里,兀自哭个不停。他心中骇惧欲绝,浑身抖如筛糠,赶紧将双眼闭上不敢再看一眼。过了片刻,忽觉一阵阴风从头上吹过,随即便听到床边一声低低的叹息之声,仿佛那女子就在身边一般。凌术闭着眼心里默念道:“观音保佑菩萨保佑。。。。。。。。”念着念着不知不觉就睡着了。第二天早晨睁眼一看,房中却并无任何异常。他这两天被折腾的连觉都没睡好,于是便去问掌柜的,掌柜的听说后也很惊讶,于是便详尽告诉了他以前赵氏自尽之事。凌术听后才有些明白过来,便出去到集市上买了一把香,回到房中焚香默祝道:“不管你是什么孤魂野鬼,若是有沉冤未雪,不妨在梦中告诉我,要是我能帮助你,定然不会推辞,只是不要夜夜惊魂让我无法入睡。”到了当天夜里,他果然做了一个梦,梦中一个艳丽女子向他诉说了自己的冤苦,并恳请他带自己去瑞安找朱全报仇雪恨,凌术在梦中问女子道如何能带她回去?女子让他准备一把红油伞就行了,她的魂魄会藏在伞中随着凌术一起回去,凌术在梦中便应允了下来。自此以后他晚上睡觉再也没有什么异常之事发生,一直到他将茶叶卖掉收拾行李准备回家的那个晚上,又梦见了先前那个女子前来提醒他让他准备好雨伞,于是第二天一早他便收拾好行李将伞拿出背在身后顺水而下。七八天后经过瑞安的时候正好船家要靠岸休息一会,凌术借机上岸故意将伞遗忘在地下,然后返身上船扬帆而去。当时岸边正好有一个卖腌螃蟹的老头看见了这把伞,于是便将其拾起放在货但上,每日挑着担子在瑞安城中乡下走街串巷,足迹踏遍各乡。再说朱全当年回家之后将赵氏的首饰变卖之后得了一大笔钱,然后又用这笔巨款购田置产,扩建宅院,还在城中开了一家药肆,生意也是蒸蒸向上日进斗金。俗话说饱暖思淫欲,有钱之后他又纳了一妾,日子过得甚是悠闲自在。有一天他正坐在药肆中,忽见一老头挑着担子卖腌蟹,不经意间看见货但上的那把红油伞,忽觉心中一阵异样,再仔细一看,发现赵氏居然坐在货但上向他招手微笑,朱全一惊之下遍身寒战,揉揉眼睛再一看赵氏又不见了,他心中惊疑不定不由坐立不安,下午回到家中犹自心神不定毛骨悚然。到了晚上睡觉的时候,他忽然看见赵氏穿着一身红衣披头散发的吐着舌头站在床前,当即就吓得他魂飞魄散大叫一声晕了过去,妻子赶紧将他唤醒,问他何以如此,他却期期艾艾说不出个所以然。自此以后,赵氏的冤魂便留在朱家喧闹,而全家只有朱全一人能够见到,往往白日见鬼夜夜索命,扰的朱全无法安生。无奈之下他先是给赵氏立了牌位,请来高僧念经超度,可是依然没有作用,赵氏之魂仍是日日追迫不依不饶,晚上还托梦给朱全道:“我已上诉冥府,特许我来报仇,你的性命即将不保了。”这样下去不到半月,朱全便得起病来,先是四肢开始慢慢溃烂,然后又得了肺痨症,胸前烂了一个大洞,不到数日便奄奄一息了。朱全的妻妾心中焦急,于是便让人去周围各种寺庙贴上黄纸疏文,以求神灵保佑。当晚朱全又梦见赵氏在梦中横眉怒目道:“像你这样的贪财好色狼心狗肺之人还想再活下去吗?冥府早已对你用刑,明日就是你的大限。”第二天一早他心知必死,于是便将妻妾叫到床边告诉了赵氏所言,说毕便口吐鲜血望空大叫三声道:“我这就还你的命来。”说完便一头栽倒在床下就此气绝身亡了。

四十六 剑仙

姑苏自宋元以来一直以山水秀丽园林典雅而名闻天下,同时也是工商业聚集之地,到明宣德年间,更是发展为海内繁华都会,江南佳丽之地,一时成为士大夫必游的五都之一。这一年清明时节,正是赏春踏青的好时节,来自全国各地的士人学子纷纷来到这里欣赏美景。其中有一个来自湖南长沙的秀才名叫何辉,因为家中经济拮据所带的盘缠也不多,他为了省钱就暂时借宿在虎丘山后的花神庙里。此处距离虎丘山有半里远,所以他不时去山边闲眺,每次都能见到游人如织美女如云,粉白黛绿浓妆淡抹,总是让他大饱眼福。有一次他下山的时候发现走在前面的一群游人中有一个素衣女子,年约二十余岁,不仅身材婀娜多姿楚楚动人,连容貌也是唇红齿白眉目如画,实在是清秀脱俗撩人心扉。何辉一见不由情心大动,目注神移紧紧盯着女子不放,而这女子似乎也注意到了他在盯着自己,时不时回头悄悄向他瞟一眼,似乎也是意有所属。何辉一见更是春心荡漾不能自持,不知不觉间紧跟在女子身后从山上来到山下,一直尾随她到河边,眼睁睁的看着女子上了一艘小船飞棹而去才意犹未尽的怏怏而归。等回到寺中已是月上枝头了,他仍是心神恍惚夜不能寐,无奈之下便挑灯静坐,心中默默回想起女子的神态来。正在此时忽听响起了一阵叩门声,朱辉不由心中大奇,此时庙中和尚早已入睡,而他在此地又无亲无友,值此夜深人静之时,不知这门外之人却又是谁。他起身向外询问,话音刚落敲门声就停了下来,片刻之后门外一个娇柔的女子之声说道:“我就是白天和您相遇在虎丘之人。因为感念您的情意,所以才半夜私奔到此来找你,漫漫长夜也不至于让你感到孤寂。”何辉一听心中大喜,正欲上前开门,忽然转念一想:不过是日间的偶尔邂逅,难道就能让这女子做出私奔的事情吗?何况此时夜黑风高,一个良家女子何以敢孤身犯险来到此地,她又是怎么找到自己的呢?种种疑问堆在心头,思来想去只怕此女不是善良之辈,难道她是妖孽不成?想到此处他心中更加害怕,于是便坐在地下不敢说一句话。女子见他不肯开门,于是又在门外再三向他诉说,情意绵绵听着颇为恻隐动人。何辉在房中却不为所动,无论她说的如何情深意切都是默然静坐,始终不敢答应一句。过了良久,门外的声音终于沉寂下来,何辉也感到非常疲倦,于是便脱衣登床准备入睡,在床上他仍是对女子所言信疑参半,辗转反侧了很久才昏昏睡去。没想到眼睛刚刚闭上就见白日的那位靓丽女子微笑着走了进来,接着便脱下衣服钻入他怀中,他也迷迷糊糊不知推拒,于是两人水乳交融绸缪倍至。如此一直缠绵到雄鸡三唱他才惊醒过来,眼睛一睁却是怀中空空,愣了半天方知昨晚为南柯一梦,心中尚且自解到因为这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缘故吧。不料自此以后他每天晚上便会做这个相同的梦,梦中女子夜夜和他云雨调笑,只是醒来却是无影无踪,这样连续过了十数天,他渐渐感到精神萎靡身体疲惫,整个人也消瘦了下去。有一日他倚着庙门向外远眺,忽然有个道士从门口经过,只见这道士身着百结衣,脚下穿着草鞋,形销骨立貌不惊人,唯独背上背着一口没有剑鞘的宝剑闪着寒光似乎颇为锋利。道人将何辉扫视了一眼,忽然停下脚步将他细细打量起来。何辉正在疑惑间忽听道人张口问他道:“你是活人吗?为什么阳气如此衰弱?难道是与鬼为邻不成?”何辉一听大惊失色,心中不敢隐瞒,于是将这十数天发生的事情源源本本的向他道来。道人听后微微点头道:“这就是了。”说完便将身后所负之剑解下交给他,并叮嘱他道:“将此剑拿去放在床头上就能将鬼怪除掉。若是晚上听见剑鸣之声就要赶紧用手将其握住,千万不要让他飞出去。”何辉听罢连忙点头不已。他将剑接过来仔细一看,只见这剑的剑柄上还缠着几圈草绳。道人又对他道:“今日晚间你先除妖,我明日再来取剑。”说毕便转身而去了。何辉目送道人远去,急忙返身携剑回到房中,依道士所言将其挂在床头之上。到了晚间他便合衣而卧,不料双眼刚刚闭上就听见隐隐约约传来一阵凄惨的歌声,他心中一凛不由惊醒过来,耳听这歌声越来越近马上就要逼近房门了,此时忽见挂在床头的宝剑剑身一动,随即剑柄上缠绕的麻绳瞬间化作一条红线穿窗帘而出,同时门外女子的歌声也戛然而止。正当何辉惊愕万分的时候,又见宝剑发出三寸长的五彩光芒来,明亮耀眼使人不敢逼视,同时剑身还发出铿锵之声,嗡嗡的叫个不停。何辉见此情形心中更是惊诧无比,一时之间忘了道士的叮嘱没去将剑握在手里,此时只听嗖的一声,宝剑犹如离弦之箭一般从窗户向外飞了出去,势如闪电迅捷无比。何辉在旁只看的是张口结舌目瞪口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等到反应过来宝剑早已没了踪影。他因为失了宝剑心中一直惴惴不安,不知明天道人来取剑的时候应该怎么办,以至于这一夜是翻来覆去不得安眠,煎熬了整整一个通宵。第二天一早道人果然前来取剑,只见何辉早早就守在寺庙门口,一见他便扑通一声跪在面前,口中连连谢罪不已。道人知道宝剑已失,随即叹一口气道:“这是战国时期冯先生的剑啊,此剑自出世至今所灭妖魔不可计数,因为你的缘故所以我才将其借给你用以除妖,但是你所遇见的妖物只需用剑柄的绳子捆绑住就行了,不需要再去将她斩杀掉。”说毕他便站在门外的空地上,口中念咒以手向空中召唤,忽然只见一道电光闪过,宝剑便自天而降竖着插进了土里,道人上前用鼻嗅了嗅道:“果然不出我所料,秽气逼人啊。此番污了我剑,又要费一番功夫来炼制了。”于是他便将剑拔起平放在地下,随即张口吐出三尺火焰,如同水银泻地一般瞬间将剑包裹起来,奇怪的是不仅剑柄上的麻绳毫发无损,剑身也散发出耀眼的光芒。此时道人又将宝剑从火中拿起,放在手掌上磨砺起来,过了一会,只见剑刃闪闪发光,就像在磨刀石上新磨的一样锋利。道士于是张口一吸,又将地上的熊熊火焰吸入口中,只余地面一片焦赤之色。道人将剑缓缓背在身后,转头对何辉道:“本来和你有缘,所以才来帮助你。现在妖魔虽除但是你的心气却消耗太过,眼看就将散去了。”接着他让何辉找来七张白纸,然后用手指蘸着墨在纸上各画了一个圆圈,每张纸上的圆圈大小都不一样,最大的直径有一尺,最小的只有一粒黄豆那么大,画完之后他对何辉叮嘱道:“先将大圈贴在墙上,每日对着圆圈打坐,将心神收摄在圆圈之内,连着七天心气就满了。若你能够不懈坚持,从大到小将所有的圆圈依法为之,那么效果更加奇妙,到时你自己就知道了。”说毕便转身飘然而去了。何辉送别道人后回到房中依法为之,到了第四十九天的时候,他忽然感觉到心地彻明大觉大悟,最后只身出门就此不知所踪了。后来有人据说在黄山的天都峰上见过他,已经成为一个云游的道士了。

四十七 妖案

乾隆时期,山东邱县(今河北邱县)有一乡民宋全,家中以务农为生,一家人除了老两口外还有一个年约二十的儿子名叫宋义,一个月前刚刚娶妻,儿媳刘氏艳丽脱俗,姿色颇佳。过了半年,刘氏按当地的习俗回娘家探望父母,在家中住满一月后宋义便按当初的约定去将自己的妻子接回来。他一大早便骑着驴子去了岳父家,和岳父母寒暄几句后便让妻子乘坐在驴背上,自己在前牵着驴子告辞而归。宋李两家之间相距大约有四十余里,中途走到一半的时候要经过一个古墓,这古墓也不知道所葬何人是哪个朝代的,反正已经荒弃了很久,就在路旁的密林中,枝叶繁密遮天蔽日,而且附近居住的村民都传说其中有妖怪出没。此时刘氏忽然对宋义说自己内急,需要方便一下,无奈之下他便让刘氏进入林中小解,自己牵着驴在路旁等候。过了好一会才见刘氏从林中姗姗而出,正在翻身骑驴的时候宋义忽觉有点异常,方才自己妻子腿上所穿好像是一条绿色的裤子,怎么此时妻子的裤子却变成了蓝色?他以为自己眼花,于是便问妻子道:“我见你本来穿的是绿色裤子,怎么此时却变成了蓝色?”刘氏一听便笑道:“我今天一早便穿的蓝裤,何曾穿过什么绿裤?你该不是腹中肚饿的头昏眼花看走眼了吧?”宋义听罢也以为是自己记错了,心中虽是有点狐疑但是也没有再问。没想到这剩下的二十里路上刘氏便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原先在家羞涩寡言,连和自己的老公说话都会脸红,可是此时却和宋义大声说笑,一点也不顾忌路上的行人,而且她的神情身态似乎也和往日大相迥异。宋义心中更觉奇怪,可是仔细观察刘氏却并未发现还有其他的异常,以为妻子今天心情甚好,于是也就没说什么。等回到家中已是傍晚时分,两人拜见完父母便去洗脸,宋义心中终究有些不放心,于是便乘妻子去厨房打水的时候把路上发生的事情告诉了父母,并对父母说了自己的疑惑。没想到父母一听都觉得不可信,认为他是多疑,父亲更是对他说道:“哪有这样奇怪的事情,定是你记错了。”说话间刘氏已经洗完脸回到房中,三人也就没再说什么。等吃过晚饭宋全对儿子说道:“今天你们走了远路身体疲累,理应早早休息才是。”宋义答应了一声便和刘氏一起回到房中,过不多久就见房中油灯熄灭了。宋全和老伴收拾了碗筷,也回到自己的房中安歇了。到了半夜宋全起来上厕所,忽见对面儿子房中尚有灯光,他心中奇怪不知有什么事能让小夫妻两半夜起来,正欲张口相问间忽听啪啪几下急促的声音,似乎是鸟的翅膀在扇动,接着又听到一声怪叫,如同猫头鹰的声音一般,接着一个黑影展着双翅破窗而出,转眼便消失在黑暗中。宋全心中大惊,急忙叫起老伴推门而入,眼前的一切却让老两口惊骇欲绝,只见在昏暗的灯光下,宋义肚破肠流的死在床上,而刘氏却不知所踪。眼见如此惨景,宋全不由惊声大呼起来,老伴更是一声闷哼晕了过去,宋全眼看老伴倒在地下,心中一急双眼发黑也跟着倒了下去。好在此时四邻八舍已经听见了宋全的呼叫声,众人急忙起身点着火把赶了过来,一进宋义屋门就发现这惨不忍睹的一幕,众人不由惊叫不已,有几个冷静之人用手一摸老两口还有气息,赶紧将他们抬到床上找来热汤灌下,这才将他们救醒了过来。接着又派人一早就去县衙告知官府,官府派人前来查验,发现房中金银细软都没有少,唯独床上少了一条床单,除此之外也没发现什么倪端。再问宋全夫妻俩都说是白日并无异常,只是路经古墓之后儿子说刘氏有些古怪,并将半夜所见和宋义晚间对他所说之言原原本本说了出来。众人一听不由大哗,于是纷纷哄传宋家儿子被妖怪所杀,连儿媳妇也被妖怪抓走了,此案也作为一件疑案不了了之。

过了数年,原任县令调走,顶替他的是一位姓颜的新科进士,颜县令才华横溢年少有为。他刚刚接任便将以前堆积的疑案调出仔细推敲,当看到这个案卷的时候他细细看了数遍,忽然抬头对县丞惊道:“此案必是奸杀案!”县丞在旁很是不解,于是便问他为何如此肯定,颜县令道:“若是妖怪抢走刘氏,却未必一定要杀了她的丈夫,即使是要杀了宋义又岂能用刀开膛破腹,而且独独拿走床单又是为何呢?”于是便命令手下出去暗宋义和刘氏所在的两村有没有无故不归的人。过了几天出访的人回来报说刘氏村中有一各叫刘五的男子已经出外未归数年了,家中人也不知道他去了何处,不仅如此,这男子还是刘家的远亲。颜县令马上又派人去问是在案发前出去的还是在案发后出去的?回报说是大概是同一时间。颜县令一听便拍手道:“真凶就是此人啊!”于是便将刘五父母拘来细细盘问,问他平时出门对哪里最熟,刘五父母答道是江苏清江浦,颜县令大喜,于是急忙派遣衙役带上刘氏的父亲按图索骥,到清江浦暗自查询,皇天不负有心人,经过十余天的苦苦寻找,终于在一个酒肆里发现了刘氏,两个衙役和刘父并没有急着上前,而是在旁暗自观察,过了一会看见酒肆的老板出来了,刘父一看果然是刘三。此时衙役才上前将二人当场缉拿押送回来,询问之下方知刘氏在出嫁前便与刘三有奸,及至刘氏嫁入宋家,刘三心中嫉恨万分,与刘氏商议之下便欲除去宋义作一对长久夫妻,于是便借助古墓有妖的留言在夫妻俩归家的路上故布疑阵,待到晚间刘氏趁宋义睡熟将窗户打开放奸夫进来,然后自己先从窗户溜出去,让刘三持刀杀害宋义后背上早已用纸糊好的翅膀从窗中趁黑而出,借此让人认为是妖怪所为,因为床单上全是血污,一看便不像是被妖怪所杀,所以临走之时才将床单卷走。至此此案方才真相大白水落石出,刘三和刘氏自是难逃法网,三个月后双双被斩于闹市,宋义之冤也终于得以被雪,可以瞑目于地下了。

四十八 山神

明天启年间,湖北随州有一个读书人名叫屠越,年约三十仍是个秀才,日常在城中开立私塾养家糊口。这年又到岁末,于是他便关闭了私塾回家过年,没想到刚刚回家不到三天就有一人找上门来,只见来人一身武士打扮,戴着皮帽穿着战袍,身材魁梧气势逼人,一见屠越便拱手作礼,自称姓庄名猛,此次前来是想问问屠先生明年要把私塾设在哪里?屠越也不认识此人,于是便回答他道:“暂且还没考虑此事。”庄猛听后喜道:“我家中有两个愚钝的儿子,还想请先生前去设帐教诲,每年给您三十两银子作为酬劳。”屠越听后略有踌躇,觉得学生有点太少,庄猛又道:“我村中还有邻家的孩子二三人,也可以同来学习,这样先生便可以去了吧?”屠越听后还是有点犹豫,见此情形庄猛返身从门外拿进一个鹿腿放在桌上,然后对屠越道:“这是送给先生的一点薄礼,请您千万不要推辞。”说毕不待屠越答话便转身告辞而出了,屠越正待问他家在何处,可是此时庄猛已经走远了。当时山中有绿林强盗聚众作乱,附近村落时有出入,因此屠越怀疑庄猛就是其中之一,所以心里一直有所顾忌惴惴不安,但是自此也不敢接受别人的相请。过了十数天元宵节刚过,屠越吃闭晚饭正准备入睡,忽听门外又人叩门,他打开门一看,原来是庄猛站在外面,一见他便说道:“我今天已经准备好了车子,所以专程来迎接先生。”屠越一听不禁觉得非常突然,于是便以天黑路险为由想推辞到第二日白天再走,可是庄猛却怎么也不肯答应,无奈之下屠越只好草草收拾了东西随他登车上路。一路黑灯瞎火的走了不知有多远,感觉路经颇为崎岖不平,又走了约一顿饭的时间,车马才停了下来,庄猛将屠越扶下车子,屠越趁着月光一看,原来这是一个不大的村落,村中的房舍样子都很奇怪,像是木头堆砌出来一般。此时天色已经快亮了,庄猛拉着屠越一起走进了一间房屋,屋内陈设简陋东西也是杂乱不堪。庄猛从内间叫出两个童子来让他们拜见老师,只见大的年约十四五岁,名叫文,小的只有十二岁叫做武,样貌长的颇为丑陋凶悍。接着庄猛又将旁边一间小屋作为塾馆让屠越住了下来,以后就让他再这里教自己的两个儿子,邻居的三个九、十岁的孩童也和他们一起读书写字。这样过了半个月,屠越发现庄猛的两个儿子不仅愚蠢顽劣,而且性子非常暴烈,经常欺负比他小的几个同学,屠越训斥责罚他们也不听,依然是我行我素,让他感到十分头疼可是又无可奈何。有一日上课的时候不知为了什么庄文又将一个幼童的额角用砚台击伤,一时间伤口血流如注。屠越大惊失色,一边找来布帛给幼童包扎一边口中大声数落着庄文,庄文也不以为意反而在旁边和庄武嬉笑起来,一脸的洋洋自得之色。屠越一见更是恼怒,不由高声训斥起两人来,正说之间忽见庄猛满面怒色的从门外进来,一进来便说先生袒护幼童冤枉了自己的宝贝儿子,屠越本想着他来必是要惩罚自己的儿子,没想到居然是来护短的,一时心中气愤不已,当即便欲收拾东西向他辞行,庄猛见状对他说道:“你准备到哪去?恐怕不能顺你的意啊。”说毕便转身悻悻而出。屠越见他走了自己也随着他出去了,没想到刚刚出门就听身后传来几个孩子惊恐的叫声,他心中大惊,赶紧返身回屋一看,眼前的惨景差点将他吓晕了过去。只见一个幼童肚破肠流满身是血的躺在地下,庄文和庄武两人正用手伸进腹腔抓出内脏放进嘴里咀嚼着,鲜血顺着嘴角流下来,说不出的诡异恐怖。屠越见此情景不由魂飞魄散,大叫一声便转身而逃,耳听的身后庄文庄武狂啸一声,回头一看二人已经紧紧追来,屠越心中大骇,顺着路拔脚狂奔,一直跑了几里地才气喘吁吁的停了下来,回头一看身后并无二人身影,心中这才稍感安心。可是此时已经日暮,他在荒郊野外也迷失了道路,一时不知该往何处而去。四处查看发现路旁有一个荒窖,于是便想先躲进去休息一下,可是没等他钻进去荆棘中忽然跳出两只狼来,瞬间将他扑倒在地,屠越吓的肝胆俱裂,几乎要晕了过去。两头郎一前一后咬着他的衣服倒拖着他,也不知要将他拖到何处去。正在此时忽然从树后闪出一个褐衣老头,戴着高高的帽子,胡须长的都过了胸,手上还拿着一只木杖,几下就将两头狼击毙了。屠越死里逃生从地下爬起,老头便问他何以到此,屠越便将方才所发生的事一一告知了老头,老头听后对他说道:“此地是豺狼虎豹出没的地方,可不是什么安乐窝,幸亏你遇见了老夫,否则的话就危险了。”说毕便给他指明了出山的道路,让他赶紧回去。屠越赶紧作礼谢过老者顺着他指的道路走了好半天才出了山,等到出山他回头一看,只见身后山高林密层峦叠嶂,刚才的那条道路已经不复存在了。他回到家中连续几天还有点惊魂未定,过了数日,他夜间熟睡的时候梦见指路的老者忽然院前,手中还提着一颗人头,老者对他说道:“庄猛不法,我已经将其枭首了。”屠越仔细一看,这人头正是庄猛的头。屠越惊骇万分,便问老者是谁,老者道:“我是此山之王。”说毕将人头挂在树上就告辞了。等到屠越第二天一早醒来,一出门就见院里的大树上挂着一颗狰狞的老虎头,还在淅淅沥沥的滴着鲜血,屠越见状这才知道老者就是山神,而庄猛和他的儿子都是虎狼之辈啊。

四十九 换妻

康熙年间,陕西总兵王辅臣叛乱,叛军所过之处烧杀掳掠无恶不作,老百姓被逼的家破人亡背井离乡,陕甘之地一片凄凉之色。叛军将抢来的女性年不问老幼貌不分美丑悉数都装在麻袋中,然后以每袋四两银子的价格出售。陕西三原县县民米君年已二十尚未娶亲,因此专程来长安想买一个女子为妻。他拿出一两银子贿赂管事的官员,想买到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子,官员收了银子便让他先进入营中自己选择,于是米君便隔着麻袋一个个的仔细揣摩,经过一番精心挑选终于找了一个细腰小脚的女子,将麻袋扛在肩膀上背了回来。等回到客栈中将麻袋解开一看,里面装的居然是一个满面瘢痕头发花白的老妇人,看样子至少有六七十岁了。米君满怀的期望之情瞬间化作一盆冰水,可是这是他自己精挑细选的,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他面若死灰心中懊丧不已,唯有独自坐在床上生闷气。正在此时一个白头白须的老者牵着一匹驴子来到客栈前,米君抬头一看,发现驴子上还坐着一个年方二八的妙龄女子,虽说是衣衫破烂面有菜色,可是依然掩不住青春靓丽之色。老者将女子扶下来进入店中,让掌柜的将米君西边相邻的一间客房打开住了进去。过了一会老者安置好行李便从房中出来,看见米君站在门口观望便和他聊了起来。老者自称姓刘,已经六十七了,昨天在营中以四两银子买了一个麻袋,解开一看发现是一个年轻女子,好在姿色尚可,以后带回家中也可以服侍一下他了。米君听说后不由心热如火,自己更加觉得运气不好,于是不时的唉声叹气,刘老头得意洋洋,非要拉着米君请他饮酒,米君趁机借他之酒浇己之愁,于是也就不再推辞,和老头一起出去到酒肆中去了。

待两人走远之后,米君所买来的老妇人悄悄来到西边的房子推门而入,一进去就发现老者所买的妙龄女子正在掩面而泣,一见老妇人进来便起身作礼,脸上犹是泪珠涟涟,如同雨侵桃花一般。老妇人答礼之后便询问女子为何在此哭泣,女子道:“奴家姓葛,本是平凉人氏,今年刚刚十六。一家父母兄弟皆被贼所杀,只余奴一人被掠走,贼首想要奸污奴家,奴家哭着抵死不从,贼首大怒,于是故意将奴家卖给这个老头,方才奴家细思此时生不如死,所以在在此悲泣。”老妇人听后不由叹道:“这真是颠倒众生造化弄人啊。老身老而不死遭此离乱,而且无端端的还要拖累人家一个少年,心中也是于心不忍啊。刚才见你家老头龙钟之态和老身正好差不多,况且老夫少妻未必合适。他二人此刻一喜一悲,出去喝酒定然是不醉不归,我二人何不李代桃僵易房而寝,待明日五更你与我家少年郎早起速行,我拼却这一把老骨头和你家老头同就与木,你也不用再悲伤了。”葛氏听罢不由有些踌躇,一时之间不敢答应,老妇人见状又正色道:“这也是交易啊,我们各得其所一举两得。你赶紧到我的房间去吧,迟了就错过机会了。”葛氏听后便点头同意了,待拜谢过老妇人之后便将衣服互换,然后老妇人带着葛氏来到米君的房里,让她躺在床上再将被子给她盖上,然后叮嘱她道:“你千万不要说话。”说毕自己就回到西边客房里用被子盖住头睡下了。二更以后米君和刘老头果然喝的醉醺醺的回来了,这几天两人奔波劳苦本就非常疲累,所以一回各自房中便上床倒头就睡了。睡到三更时分米君忽被一阵叩门声从梦中惊醒,他起身开门一看,外面居然站着自己所买的老妇人。米君不由大惊失色,连忙问她道:“你要到哪里去?”老妇人做了一个手势让他不要说话,随即进入室中紧紧关上房门,然后才将方才和葛氏互换之事告诉了他。米君听后又惊又喜,对老妇人道:“虽然承你厚意,但是这样做不是有些损人利己吗?”老妇人听后不屑道:“不听老人言,那你就要抛弃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娘子,而且还要断送一个老头,于人无益,于己难道就无损吗?”米君听后思虑了好半天方才首肯,于是老妇人便到床边催促葛氏起来,对她嘱咐再三,米君和女子都哭着跪拜老妇人,老妇人将他们扶起道:“时候不早了,你们要赶紧走,免得老头醒过来,老身从此就和你们分别了。”说毕便转身出门仍然回到西边的客房中。米君收拾好行李,让女子以轻纱遮面两人一起出了客栈。走到客栈门口的时候掌柜的问他道:“现在出发太早了吧?”米君回答道:“早行可以躲避酷暑。”说完就扶着葛氏一起离开了。到了第二天日上三竿的时候刘老头才酒醒,一见房中所坐之人居然是个老太婆,不由大惊失色,一边起来一边问她为何在自己房中,葛氏又去了哪里?老妇人对他如实相告,刘老头不听则已,一听就怒发如狂,眼见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娘子却变作了一个鸡皮鹤骨的老太婆,那心中的愤恨简直是无以言表,当即便对她老拳相向,一边打一边口中还谩骂不已。老妇人身体也还健壮,见刘老头打来也不示弱,当即便和他纠缠在一起,一时间住店的旅客观者入堵,掌柜的赶来将二人拉开询问缘由,刘老头气愤的将事情告诉了众人,想要骑着驴子去追米君二人,众人一听都觉得此事颇为滑稽可笑。掌柜的对老头说道:“他现在既然得到了丽人而逃,岂能走大道让你去追?何况四更便已出门,此时恐怕已经走了数十里了。人生在世苦于不自知啊,你若能安分守己,便将此老妇人带回家去,老夫老妻正好过日子,不要再生什么非分之想了才是。”刘老头听罢此言,在原地痴立片刻,怒气也渐渐平息下来,再仔细一想掌柜所言,觉得大有道理,于是便不再多说,收拾了行李和老妇人一起走了。

五十 酒狂

乾隆十年,浙江秀水住着一个姓梁名韬的秀才,年约三十余岁,身材颀长颇为瘦弱,为人处世谦恭有礼。但是他有一个奇怪之处,平时虽小心谨慎胆小怕事,但是一旦几两烧酒下肚就会变得气冲霄汉胆大如斗,似乎无所畏惧,所以知道他的人都戏称他为“酒狂”。因中年丧偶,所以他一直想再找一个妻子,可是急切之间却没有找到。有一日他和几个朋友坐在一起饮酒为乐,喝到酒酣耳热之际他又向几个朋友说了想续弦而不得的苦恼,这时其中有一人看他酒喝多了,于是想要戏耍他一下,便对他说道:“我听说知府的女儿貌美如花,可惜年方及笄却得病而亡。现在她的棺厝暂时寄停在五圣祠准备择吉日下葬,我听附近的说在月白风清之夜还能时不时看见她的芳影。反正你现在是单身,不如趁今晚前去看看,说不定还能有一段艳遇呢。”梁韬此时本已喝的半醉,其他人一听此言也纷纷附和,他心中按耐不住,当即从地下站起对说话那人道:“就依你说的。”接着又对其余人笑道:“兄弟们为我说媒我怎么能推辞呢?明天还要请你们带上美酒一起去我的婚房为我庆贺。”说毕便转身踉跄而出。他的朋友们见此情形不由拍掌大笑起来,因为都知道方才所说女子现形之事是那人编出来骗他的,所以知道就算他真的去了也没有什么大碍。再说梁韬酒醉出门,趁着月色摇摇晃晃的走了很久,到得五圣祠的时候已经是半夜时分了,此时夜深人静庙祝已经睡下,梁韬害怕将他惊醒于是便纵身跳墙而入,进去之后四处张望半天,发现棺厝似乎停放在西边的走廊下,于是便急忙向廊下走去。这一路走来感觉阴风习习,他浑身的酒劲也醒了一半,心中不由生了一丝怯意,在走廊外梭巡数次终不敢进,最后牙一咬便准备返身而走。正在此时他却忽然闻见一阵淡淡的酒香,顺着香味一路找去,发现在走廊的台阶下有一个蓝色的酒瓶,拿起一看里面只有半瓶酒,也不知是谁留在这的。梁韬大喜,抓起瓶子便咕咚咕咚的全灌了下去,这一入口更是觉得味道香醇无比,半瓶酒下肚不到片刻他便又醉了,一时间胆气重生,将方才的惧意全都抛在了脑后。他径直奔上走廊,发现一具红色的棺木正放在那里,看颜色甚新,应该就是知府女儿的棺厝。于是他走上前去,站在棺厝胖用手轻叩着棺盖说道:“小生不才,正好缺了一位贤妻。听说佳人经常出来一游,今晚能不能和我喝几杯啊?”可是他说毕等了半天,棺内却一点动静都没有。梁韬见状又笑道:“这就是所谓的枯木死灰不可复燃啊,如此的话我又有什么好倾慕的呢?”说毕便欲转身而回,可是一足方动,忽听棺中有人娇声呼道:“郎君不要走,妾这就来。”语声未落,就听棺盖轰然一声大响落在了地下,接着棺中人影一闪,一个素衣女子便已起身立在他的身旁。梁韬不由大惊失色,站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只能用眼角的余光悄悄瞟去,只见这女子云鬓散乱面如土色,形销骨立无复人形,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又觉手上一凉,低头一看原来这女子已将一双纤手伸过来握住了自己的手,一阵寒意从手上传来,只觉整条胳膊都感到冰冷刺骨,浑身都不由自主的打起哆嗦来。此时他的一身酒意早已化作豆大的汗珠湿了一身,想跑却又心惊胆战双腿发软,唯有大声叫道:“是我朋友骗我来的,和我无关啊。”一边喊还一边使劲甩着手,让女子赶紧离开。女子在旁边赫然良久,方才对他说道:“原来郎君是好色之人啊,我还想着能和您和两杯酒呢,看样子是不成了。”说毕便悻悻而退回到棺中,只听棺中又传来一阵声响犹如牛鸣之声一般,随即棺盖就回复了原样。梁韬站在棺边汗如雨下,此时见女子回到棺中,当即拔腿狂奔,跌跌撞撞的跑回来了家,一到家中便觉头昏眼花,一头便扎在了床上。第二天早晨,他的朋友们带着酒来他家,一进门看见他仍在床上酣睡,便开玩笑的拍着他说道:“新婚是不是很快乐啊?”没想到梁韬眼睛一睁便大喝一声,将他们吓了一跳,待看清来人后,梁韬方才摇手说道:“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你们几个几乎将我害杀了。”说毕便将昨晚之事详尽的向他们说了。众人听罢均觉得匪夷所思,纷纷摇头表示不信。梁韬见他们不信,于是便让他们自己去看。待众人一起到了武圣祠,发现廊下的棺盖上果然已经裂开了一道寸许长的新裂口,有几个胆大还从裂口处向里窥视,看见棺中死尸的样子果然和梁韬所说一样,众人不禁面面相觑诧异万分,于是这才相信了梁韬所言,而梁韬自此以后也戒了酒,不复再做酒狂了。

五十一 萧娘(上)

长安城外渭水之北,有一座山名曰长陵(刘邦所葬之处)。山的南面旷野辽阔草木茂盛,其中间杂古墓乱坟丛葬累累,相传此地为前代埋葬宫人的地方,每当风雨之夕狐啸鹃啼凄凉万状。在长陵山腰还有一间寺庙,不知是哪个朝代修建的,只是历经岁月已然破败,寺中僧侣也都不知所踪,唯有一个中年跛足道人暂时寄居在那里。这一年的夏末初秋,从泾阳来了一个年轻的书生,因为喜爱此处山水幽静,所以便带着一个仆人住在了寺庙内,每日早晚读书孜孜不倦。这个书生姓卓名涛,刚及弱冠之年,不仅英俊不凡饱读诗书,更是个风流旷达的儒雅之士。

这一日夕阳西下秋风乍起,初红的霜叶映着落日的余晖在风中满山飘舞,可谓风景绝佳美不胜收,卓生也被这美景所深深吸引,于是便站在门口远眺群山,一时感到赏心悦目心旷神怡。正在感叹之时忽见一个素衣白裙的女子带着一个婢女迈着莲花碎步从寺庙的门口经过,婢女的怀中还抱着一把古色古香的银筝。卓生见状心中大觉意外,待他又细细一看只见这素衣女子肌肤似雪身姿妙曼,杏眼含春艳色夺人,此刻也在悄悄用眼角瞟着自己。卓生见此情形不由目注神移心迷意乱,眼看女子从门口慢慢走了过去,便欲尾随着看看她们到底要到何处而去。可抬头一看金乌西坠天色渐暗,心中又担心不能及时赶回,只好怏怏作罢,可是心中犹自恋恋不舍,站在门口一直目送着她们远去这才回到寺中。

到了晚上他独卧床头,心中依然念着那素衣女子的形容举止,一时辗转反侧冥想甚苦,听残玉漏彻夜难眠。到了第二日晨起,他的思念愈发强烈了,坐在房中是无心读书寝食不安,无奈之下便欲去找跛道去聊天散心。可来到跛道房前敲了半天门却不见里面有人应答,他从门缝看去,只见房中到处都贴满了黄纸符咒,跛道躺在地下睡得正酣,头下还枕着一个黑色的盒子。卓生见状只好怏怏作罢,随即又返回自己房中,一时思念心切坐卧不宁,便强自摄定心魂读起书来。到了午间,忽有一个老仆进得寺门,找到卓生之后先躬身做了一个揖道:“我家主人派我来请您去饮酒。”卓生在这里本有几个朋友,此时又正当无聊,听得友人相请正合其意,当下便和老仆一起出了门。

老仆在前带路,卓生紧随其后,这一路七拐八转曲折蜿蜒,所到之处甚为陌生,卓生数次相问,老仆均是不答,好在一路风景幽美,卓生也大饱眼福,不知不觉间便随着老仆来到了山中一间宅院前。只见这宅院雕梁画栋楼阁交错,红砖碧瓦粉墙水地,一看不是王公贵人便是大富之家。卓生见状不由吃了一惊,细想自己的几个朋友均是清寒之士,所居之处更是简陋寒酸,怎会住如此奢华豪宅?莫不是有人一朝飞黄腾达作了大官不成?他满腹狐疑地随着老仆进了宅院,来到一个宏伟的大堂之上,堂中金碧辉煌,摆设名贵精致,有十数人正围着一张长桌在饮酒作乐。而长桌的东头却独自坐着一个锦衣玉服的中年人,此人面白无须气质雍贵,看样子象是此间的主人。老仆上前对着锦衣人恭恭敬敬的行了一个礼,随即附耳说了几句话,这人听罢挥了挥手便让他出去了,随即转过头来看着卓生,从上到下将他细细打量了一番。

卓生看这人素不相识,并非自己的友人,又见他如此打量着自己,于是忽问他道:“你认得我?”此话一出,满堂俱寂,这十几个人都停止了饮酒作乐,将头转过紧盯着他。锦衣人闻听此言也愣了一愣,随即微微一笑道:“不认识。”说话声音尖细,甚是奇特。卓生听罢也微笑道:“如此甚好,我也不认识你。看样子你是请错客人了,就此告辞。”说毕拱了拱手便欲转身而出。正在此时满座之人忽齐齐起身,对他做了一个揖道:“卓先生毕竟是豪旷之士,召之即来足见胸襟磊落,今日得见均是我等之荣幸啊。”卓生见此情形不由大感意外,不知这些人如何认得自己,于是急忙还了个礼道:“素未识韩而错被召见,还请诸位说明缘故,如此小生才方敢相扰。”此时锦衣人哈哈一笑道:“卓先生不必多虑。我乃此地主人,姓洪名十三,在座的皆是我的挚友。因久闻先生雅名,所以今日特备薄酒请先生一聚,实无他意啊。”

卓生也本是个性格豪爽之人,听罢此言也不以为异,当即便道:“如此那我就要讨一杯了。”洪十三急忙起身将他请入上座,又把席上的诸位宾客一一介绍给他,接着命仆人端上各种交梨火枣美味珍馐,与他一起饮起酒来。卓生看这十几位宾客也都是豪客,唯独名字有些古怪,有叫安小六的,有叫陆七的,似乎都带着排行,说话声音也像洪十三般轻言细语,席间各人谈天说地诙谐入妙,而卓生本也是博学多才满腹经纶,自是口吐莲花应对不穷。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众人正喝的酣畅,忽有一个叫刘小二的宾客起身向洪十三进言道:“今日之会,在座的皆是豪客雅士,何不命人将萧娘叫来,她银筝弹奏得甚为精妙,再请她唱一曲新歌以尽今日之欢,如此岂不更好?”众人一听都纷纷出言附和,洪十三当下便命仆人去将萧娘叫来。

过不多时便见一个长袖宫装丽人带着一个婢女款款而入,一进来便低着头垂手立在一旁。众人见她来了皆大喜,洪十三对她道:“今日贵客登门,萧娘为何不上前参见。”萧娘听罢便走了过来,待萧娘走到身前卓生抬头一看,当即心头大震欢喜欲狂,原来这萧娘正是自己昨日所见的那位素衣靓丽女郎。萧娘一见卓生似乎也很感意外,看着他眼波流转欲言又止。待参见完毕洪十三便命萧娘演奏助兴,萧娘故意坐在卓生旁边拨动银筝,口中唱起伊凉(伊州、凉州)之曲,如泣如诉哀怨动人,满座宾客无不潸然泪下。待一曲唱毕洪十三却不悦道:“今日贵客登门,如何要唱这等悲伤之曲?若是扫了我们的雅兴小心皮肉之苦。还不赶紧换一个喜悦之曲。”萧娘一听满脸惶恐的跪在地下道:“妾只是一时有感而发,还请您和诸位客人恕罪才是。”卓生见状心存不忍,也在旁边为她说情,如此洪十三方才悻悻作罢。

接着萧娘又拨动银筝高歌一曲,这一次却是曲调欢快长袖欲舞,卓生得见萧娘心中本就欣喜若狂,此时再闻听乐曲再也按捺不住自己的心情,当即便围着萧娘手舞足蹈起来。众人一见都不觉掩口而笑,洪十三当即便问他道:“卓先生莫非是喝醉了吗?为何与萧娘亲爱如此?”卓生见他发问也不再隐瞒,仗着酒意便将昨日如何与萧娘偶遇以至一见倾心不能自已。满堂宾客闻之皆大笑,洪十三笑道:“原来如此。萧娘容貌确为国色,卓先生也可谓是慧眼识珠,我看今日您不妨和她一起回去,登楚台梦神女也是乐事一件啊。”卓生和萧娘听罢此言皆相视而笑,随即萧娘又手抚银筝低吟一曲,这次曲调低回宛转凄婉缠绵,众人只听的心醉神迷目痴口呆,一曲唱罢半天方才叫起好来。

(五十一)—萧娘(下)

过不多时天色渐暗,洪十三站起对众人说道:“今日与卓先生一聚可谓有幸,只是此时天色不早,先生晚归甚是不便,所以还请先生先行,我等也都各自散去了。”卓生闻听此言便起身向众人作揖告辞,回头再看萧娘却见她已经先走了,卓生心中不禁大为失落,满面皆是失望之色。可待他出门走了没多远,忽听路旁有人在轻声叫他,待循声看去他不觉大喜过望,原来是萧娘带着婢女站在路旁正等着他。萧娘一见他便挽着他的胳膊对他说道:“妾所居住的地方和您所住的地方离得不远,所以便在此地等您,这样也可以与您一道同行。”卓生一听更觉欣喜,自觉天下之幸事莫过于此。

此时月堕花梢路径渐暗,婢女在前挑着一盏荷花灯带路,二人跟在后面互诉衷情,不知不觉就走了数里之遥,远远便看见前面山林中透出点点灯光。待卓生走近一看,发现在松树林里有一间低矮的宅院,门扉深掩漏出些许光线来。婢女走至门前轻叩数声,只听“吱呀”一声门响,就见一个头发花白弓腰驼背的老妇人手持一只红烛将房门打开,一见婢女便问道:“娘子归家为何这么晚?”待她抬头一看跟在后面的卓生,先是吃了一惊,随即又笑道:“难怪油灯的灯芯忽然大得象豆一般,原来是弄玉带着萧史回来了。”

萧娘一听面色微红,上前两步小声对她道:“姥姥就不要笑话了,我被诸恶鬼纠缠奴役,一时不得脱身,因见这位郎君诚挚厚道有情有义,想让他帮我驱逐恶鬼,所以才带他回来。有劳老人家在家久等,想来您此刻已经疲倦了,还请先睡吧。”言毕又对婢女说道:“走了一路口干舌燥,赶紧去泡点茶来解渴。”随即转身请卓生进来,将门紧紧关闭。待卓生和她一起进入内室,发现她的闺房不大甚是狭隘,但是房中却几案整洁一尘不染,案上还堆着数卷书册,笔墨纸砚一一俱全。

卓生坐定之后便问萧娘案上是何书籍,萧娘回道:“只是我闲来无事所吟的一些诗稿罢了。”卓生一听大感惊讶,便取过略略一翻,见其行字簪花书法娟秀,所写之诗锦篇绣帙水洁冰清,实是一个咏絮之才。卓生见此惊问她道:“我观卿身怀大才,为何甘作此卑贱之业?”萧娘闻听默然不语,半响方哽咽流涕的回道:“孤处空山,为人驱役,不得已才忍辱为之。妾本是良家女,因为遇人不淑所以才流落于此地。回想往事就像在眼前一样,心中只有无限的哀怨,而这些事又不能明白的告诉您,即便告诉只怕您也不愿意听啊。”

卓生闻听此言心中也大感伤悲,当即对萧娘道:“卿每日所需薪水几何?我虽然是一介寒士身薄力微,但也愿尽我所能倾力相助。”萧娘听罢又道:“您的话真是让妾感激不尽,只是妾也有点小小的积蓄,暂时不需要别人的供养。您若是爱妾的话,只需回去乞求寺庙的中跛道,将日间宴席之上的那些无赖驱赶走,如此妾便能安心的住在这里,也不会再受奴役了。”卓生一听当即应允道:“这有何难,待我明日回去便去找他,只是却不知他有没有这个能耐。”

萧娘听罢喜形于色,对他说道:“这跛道身怀大神通,此事对他来说易如反掌。”说毕便将席上诸人姓名一一写在纸上交给了他。卓生将名单接过放进怀中,此时婢女已将茶煮好端了进来,他和萧娘一边品茶一边闲聊,大有相见恨晚之意。萧娘还即兴写了两首七律赠与了他,卓生读罢不由黯然道:“卿的诗句辞旨凄恻怨而不怒,已得《国风》之精髓,但是为何其中宫苑之气如此浓呢?”萧娘听罢不禁泣道:“妾本是被废的宫人幽逐于此,现今早已国破家亡,回想起这些事实在是无限悲伤啊。”二人又在灯下絮叨良久,方才秉烛就寝。

床第间卓生怜香惜玉绸缪备至,待云收雨停卓生枕上欲定一世姻缘,萧娘闻听叹一口气道:“毕世夫妻一宵恩爱,以后您虽然有意,但是只恐三生石畔也无再见之时了。”说毕转头呜咽不已。卓生不解其故多方劝解,可问她原因她却始终含糊不言。此时窗外已是雄鸡初啼,卓生也感疲倦至极,不知不觉便沉沉昏睡了过去。这一觉不知睡了多长时间,昏昏沉沉间卓生只觉凉露沁肌寒风刺骨,竟然将他冻醒了过来。待睁眼一看他不由大吃一惊,只见自己正睡在一个古墓之上,而昨夜的房屋美人全部化为乌有,唯有秋草凋零寒虫絮语而已。

卓生急忙起身整理好衣服,再到古墓后一番查看,发现有一块石碑埋没在野草间,碑上苔藓斑驳已看不清所刻文字了。卓生用树枝将石碑上的苔藓逐一去除细细审视,这才认出碑上所刻一行字曰:“永佑宫宫人萧眉纤香冢”,此时他才明白过来原来昨晚自己所遇见的全是鬼啊。他当即找来树枝标志其墓,然后寻路而归。待一回到寺中他便径直去跛道房中找寻,跛道一见他便惊道:“一夜不见,为何您面上带着如此重的鬼气?”卓生不敢隐瞒,急忙如实告知了昨晚之事,道士听后大笑道:“如此来说这女鬼对您也算是有情啊。”

卓生随即便将昨夜萧娘所言告诉了道士,并拿出名单恳请他代为驱逐,道士却摇摇头对他道:“人鬼两道,各归天命。贫道不愿惹这些麻烦事,须知那洪十三也不是善类。”卓生一听不由大为焦急,当即噗通一声跪在了跛道的面前涕泪皆下的哀求起来,最后跛道实在拗不过他方对他道:“看你也是个情痴之人,罢了罢了,贫道也就为你破一次例吧。只是洪十三必然不会善罢甘休,贫道再送你一个盒子,你小心保藏好,说不定到时可救你一难。”说毕便从房中拿出他当做枕头的盒子交给了卓生,随即又取来一张黄纸,用朱砂在上面龙飞凤舞的写上符咒,然后作法将符咒并同名单一起焚烧掉了。

到了夜里卓生睡得正香,忽听旷野中传来一阵呵斥之声,随即又听见鬼语凄凄,哀求声不绝于耳,众鬼口中喃喃不知作何语,而呵斥声也越来越严厉,忽听窗外一声炸雷响过,接着便既然无声了。卓生知道这定是在驱逐洪十三之类,心中一直惴惴不安,直到此时方才放下心来重又睡去。眼睛刚闭上忽见萧娘满面笑容的走了进来,对他作了一个礼道:“郎君果然是诚信之人啊。前日你所见的那些客人都是以前宫中的宦官,因为死后也埋在此处,所以便以洪十三为首奴役妾身为此贱业。此次幸得郎君相助将他们驱除,自此以后妾也能在此安心居住了。”

卓生上前想要拉住萧娘一诉衷肠,萧娘却挣脱道:“人鬼殊途万难一聚,况且久在一起必会对郎君不利,日后还请您多多保重,妾在九泉之下也不敢忘记您的恩情。”说毕便转身而去了。卓生见萧娘离去心中大急,起身便欲将他拉住,可一伸手却抓了空,猛然将眼睛睁开才知是南柯一梦,当即唏嘘感慨不已。等到隆冬时节他便辞别道人回了家,他心中记得跛道的叮嘱,一直将那个盒子放在他枕头旁边。有一日晚上他刚刚入睡,忽见洪十三带着那些宾客怒气冲冲的闯进家门,一见他便恶狠狠地说道:“当初我们好意请你喝酒,可你却恩将仇报找来跛道将我们驱离,以至于现在成了孤魂野鬼四处飘零。那牛鼻子道行深厚我们不敢招惹,找了很长时间好不容易才找到你,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卓生闻听也不甘示弱,当即呵斥他道:“你不过是前朝宫中的一个逆乱阴阳的宦官罢了,活着的时候专横跋扈欺压弱小,死了还要来倚强凌弱作威作福,如若不将你们驱逐,哪还有众宫女们的活路?”洪十三听罢更加恼怒,当即挥手与身后众鬼一拥而上,直扑上来便欲殴击卓生。卓生一见大骇,正待呼救之时忽见一道耀眼白光从枕旁木盒中飞出,瞬间只听众鬼惊呼声四起,待卓生睁眼看时只见房中一片寂静,洪十三与众鬼早已不知踪影。他起身走至木盒前一看,却发现盒中只有一张黄纸所画的宝剑,此刻剑刃上似乎隐隐还有黑色的血迹,他赶紧对着木盒拜了三拜,仍然将木盒小心收藏好,每日早晚焚香祷拜,从此以后也就再也没有什么异常之事发生了。过了数年他再次来到长陵山,找来工匠将萧娘的墓重新修葺一番,自此每年都会去她的墓前祭拜数次,而每次祭拜完毕萧娘都会在梦中前来相谢,音容笑貌和以前一模一样。

五十二 豪客

明嘉靖年间,江浙沿海一带皆为倭寇所残害,起初这些海盗流民不过是抢劫海上的船只和过往商旅,后来在一些汉奸的引导下逐渐侵入到内地,在两省大肆烧杀掳掠,光江浙一带被杀民众达数十万人。嘉靖三十二年,总兵俞大猷(福建泉州人,以开国功臣世袭泉州卫百户官,三十三岁时参加全国武举获得第五名,武艺高强身手不凡,曾经在少林寺传授给少林僧棍术,是嘉靖、隆庆年间的名将,与另一抗倭名将戚继光并称“俞龙戚虎”)率精兵夜袭普陀山倭寇老营,重创倭寇,又在王江泾歼灭倭寇两千人,四十年,戚继光率戚家军等在台州九战九捷,痛歼入寇台州之敌。此后,戚、俞联合,基本肃清福建、浙江倭寇,两省经过五六年的苦战方得平定,俞大猷此时驻扎在松江,也借此时机整顿军务操练士卒,准备将盘踞在广东的倭寇一举荡平。

这一日风和日丽天气晴朗,他准备亲自监督军队操练,于是众将卒俱排列着整齐的队形鸦雀无声在校场中等着他。此时忽然有一个身材颀长满脸胡须之人在队伍旁边不停地观望,还不时的四处走来走去。管队的将领发现之后便大声呵斥他,让他速速离去,不要扰乱练兵,可此人却置若罔闻依然我行我素,将领见状不由勃然大怒,当即便命一小队士兵上前将他拿下,可这人待众士卒来到近前,忽然身形转动拳脚齐飞,瞬间便将十数个士卒打到在地,一时呻吟声不绝于耳。将领见此情形又惊又怒,双手一挥便命令大队士兵上前将此人围了起来,长须人一见自己被围,抢上前去迅捷无比的打倒了一个士卒,将他手持的木棍抢过,拿在手中左冲右突四处挥舞,所向之处皆披靡万分,凡是上前阻挡他的士卒全被打倒在地,一时之间众将士竟然无人敢再上前,只是将他紧紧的包围在里面,让他也难以逃脱。

正在一片喧嚷纷乱间,俞大猷骑着马带着几个随从赶到了校场,见此情形不由大惊,待手下的军官将事情的缘由向他汇报之后,他却不怒反笑道:“如此英雄好汉,我倒要想会他一会。”说毕便不顾众随从的劝阻亲自骑马来到队伍前,挥手让士卒暂且先退下,随即对长须人大声说道:“你武艺如此高强,何患将来得不到富贵荣华,却为什么定要和我手下的士兵们一较高下呢?”长须人见他发问,抬头将他细细打量一番,忽问他道:“来人可是俞将军?”俞大猷哈哈一笑道:“正是。”此人听罢将手中木棍丢在一旁,双手一拱道:“久仰将军大名,今日得见幸会之甚。草民偶过此地,不料与将军驾下众士卒发生了点冲突,还望将军能够海涵。”俞大猷看这人虽然身材消瘦,却生的虎目剑眉器宇轩昂,再加上身手不凡武艺高超,心中不由起了爱才之念,想要将他招致麾下,于是便微笑着问他道:“不知壮士大名,是何方人氏啊?”长须人恭恭敬敬地回道:“草民姓邬,名友仁,崇明人氏,因老父在金陵,准备前去探望,恰好所乘渡船停泊在此,看见军队操演阵图,心中好奇所以才前来观看。”

俞大猷听罢便请他和自己一起去演武堂,想再试一下他使用兵器的技艺,邬友仁也不推辞,当即便和他一起来到了演武堂,看了看堂上所摆放的刀枪棍棒,一边看一边轻轻摇头,似乎对此都不太满意。俞大猷见状便问他为何摇头,邬友仁回道:“此等兵器均太轻,我难以将技艺显示出来。”堂中几个随侍将领听罢互相看看,脸上均有不信之色,更有人认为他在说大话,甚至在堂下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邬友仁见众人不信,随手拿起一杆精钢铸就的梨花枪来,可刚刚舞动一圈枪杆便被折断了。众人一见不由大惊失色,这才知道他的武艺果然深不可测,俞大猷见此情形心中更喜,便命随从将自己使用的长槊拿来让他试用。这长槊重四十多斤,邬友仁将长槊接过放在手中掂了掂,似乎还是感觉有些重量不足,只是不好说出来,于是便手持长槊舞将起来,这一番舞动众人只觉寒风如箭刺人肌肤,邬友仁将这一杆长槊舞得是滴水不漏密不透风,以致周围数丈之地没有人再敢站在那里,只将众将领看得是目瞪口呆昨舌难下,就连俞大猷虽说素来精通此技艺,此时一看心中也是称赞不已。

待邬友仁将一套槊法舞完,堂下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喝彩声,俞大猷当即便问他道:“你可愿入我帐下为国效力?”邬友仁听罢微微一笑道:“若是给的官大就可以,否则的话恕难从命。”俞大猷听罢哈哈大笑,当场便封他做了千户,能统兵千余人。邬友仁沉思片刻便应允下来,随即对俞大猷道:“我的行李还在船上,请允许我先回去一趟将行李取来。”俞大猷答应了他,并赠送给他了一匹骏马,还派了四个随从和他一起回去。邬友仁谢过俞大猷,随即牵着马出了军营,可刚跳上马背就听骏马一声长嘶,随即口吐白沫倒了下去,邬友仁跳下马来,脚下大步流星行走如飞,任凭那四个随从在后面如何喊叫也不停留,头也不回的一路直奔而去。待四人策马走近一看,发现俞大猷所赠送给邬友仁的那匹骏马已然被压断了脊梁骨,当场毙命了。

四人见此情形不由大骇,急忙快马加鞭紧紧追赶,远远看见邬友仁的身影就在前方,可是虽奋力策马相随,却始终追他不上。待一番追赶之后,不知不觉已到海边,遥见一艘大船停泊在远处,近岸则是一叶扁舟,舟上还有两人,一见邬友仁便划着小周向岸边靠来。此时邬友仁已赶到岸边,见小舟离岸尚有两丈余远的距离,当即收身提气纵身一跃,如同一只大鸟般飞上了小舟。四个随从也已赶到岸边,见状不由惊愕不已,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来。只见邬友仁从船头缓缓转过身来,对着四人大声说道:“实话告诉你们,我原来其实是宝山的官军将领,因为犯了一点微弱的过错而被上司所罢黜,后来便下了海做了流民(海盗),往来于海上已经二十余年了,现在已为一岛之主。听说俞将军治军严谨素有奇效,所以特意前来一看,今日得见果如其言,心中佩服不已。况且他能将我从一介平民提拔而为千户,可谓慧眼识才,只是与其让我俯首于总兵之门,终不及在海外称尊自在得多。现在我就要走了,请你们回去代我谢过俞将军,并转告他一言:我自此之后当逐一告知我的伙伴,只要俞将军在任一日,我们绝不敢以一矢相加,以此来报答他的知遇之恩。”说毕又向四人拱一拱手,就此转身乘舟向大船而去。

眼看快到大船旁边的时候,舟上二人唿哨数声,随声从大船上呼啦啦出来了一百多号手执刀枪之人,个个一身黄衣黄裤精悍打扮,都毕恭毕敬的匍匐在船头相迎,就像是在迎接王公贵族一般,一直待邬友仁进入舱内,大船方才扬帆东去就此不见。四人见状瞠目结舌惊诧不已,急忙策马转身赶回军营,将方才所见据实向俞大猷禀报,并转达了邬友仁临别所言,俞大猷听罢惊讶之余满心惋惜,连着几日都郁郁不欢,为不能挽留住这样的人才而痛惜不已。后来俞大猷镇守松江十余年,邬友仁等果然未曾犯过一兵一卒,终其任内海上也无烽烟之警。(完结)

五十三 奕艺

乾隆到嘉庆年间,围棋之戏盛行,上至王公贵族,下至贩夫走卒,沉迷于此的不计其数,来自全国各地的高手都纷纷汇聚在京师,或在棋苑设彩相搏,或投靠于达官贵人家作为门客,日常与之弈棋为业。在这些善奕之士中有一个来自山东济南的儒生名叫黄少文,他棋艺高超冠绝群雄,在京师各个棋苑鲜有敌手,因此一时名声远扬妇孺皆知,每日请他对弈之人更是络绎不绝。可寻常之人想要请他即使是备上份厚礼也不一定能如愿,只有一些高官名绅或者富家巨室方才能请他对弈数局。这一日京中礼部的赵侍郎因为酷爱此道,听说黄少文的大名后便派专人带上厚礼上门相请,说是想要请他指教下棋艺。黄少文听说赵侍郎相请自是不敢怠慢,当即便应邀来到赵侍郎的府邸,待得宾主双方寒暄数句之后赵侍郎便命人摆上棋盘,准备厮杀一番。当时在侍郎府中有个来自浙江富阳的幕僚名叫韩紫荆,此人虽不到三旬年纪轻轻,却是天资聪颖精明强干,所以赵侍郎也将他视为自己的左膀右臂,平时让他随侍左右出谋划策,此时赵侍郎要和黄少文对搏,便命韩紫荆在旁作壁上观。

两人自早至午共计下了三盘棋,头两盘都是赵侍郎大败,而第三盘黄少文有心相让,赵侍郎才得以赢了这盘。赵侍郎知道黄少文手下留情,心中对他的棋艺更加佩服不已,当即赏了他几十两银子,还派人备好车马将他送了回去。待送走了黄少文,赵侍郎仍然对他赞不绝口,认为当今棋艺最高的非他莫属了,此时韩紫荆在旁忽然对他说道:“虽说黄先生的名气盛极一时,可是方才以我来看,他的棋艺于攻守之法还有很大的不足,而且过多的计较城池一地的得失,恐怕难以说是无敌啊。”赵侍郎听罢很觉诧异,因为韩紫荆来府上数年,从未听说过他于围棋一道有什么深造,此时忽听他说出如此一番话来,自是大感意外,当下就问他道:“难道韩先生也精通此道吗?”韩紫荆回道:“不敢说精通,只是略懂一二而已。”赵侍郎听得他也善于奕艺,心中不由大喜,当即便命他和自己对弈一盘。不料一局下来虽说他只以半目之差落败,可心中却知这是韩紫荆有意相让的缘故,如果单以韩紫荆的棋力,恐怕早就将他杀得落花流水片甲不留了。赵侍郎本是个大度豁达之人,不仅不以为意反而颇为欣喜,觉得府中有如此高手自己却不知道,实在是识人不明啊,而韩紫荆的棋艺高深莫测,和黄少文可谓旗鼓相当不分伯仲。

他一心想知道韩紫荆和黄少文到底谁的棋艺高,于是过了两天便又派人将黄少文邀来,让他和韩紫荆对弈一局。黄少文起初以为又是和赵侍郎对局,不料到得府中却是让他和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人对弈,放在平时他自是不屑一顾,可是此时碍于赵侍郎的情面,只好勉强应允下来,心里却对韩紫荆很是轻视,落子也是漫不经心。不料布局阶段数子一落黄少文便觉有异,看韩紫荆的布局投子,初看似乎落子草草绝不经意,可是及一着落枰中,则原先的瓦砾虫沙尽数变为了风云雷电,转眼自己的棋子便风声鹤唳满盘皆危,他心中一凛方知面前对手年纪虽轻却是棋力深厚,当即打点起十二分的精神和他对弈起来。又过得片刻,只见韩紫荆动须相应妙手连出,而黄少文却是左遮右挡苦苦支撑,即使是偶尔忽发冷招想要出奇制胜,可往往却被韩紫荆不加思索信手而应,轻描淡写间便将危机化于无形,不到一盏香的功夫便稀里糊涂的败下阵来。黄少文心中惊怒交加,以为是自己轻心所致,于是要求和韩紫荆再下一局,可这一局棋他使出浑身解数也无济于事,很快就又输了。他心中仍是不服,仍想再下一盘,韩紫荆见状心中不忍,便欲手下留情让他赢一盘,可转念一想对方也是顶尖高手,若是有意相让必备他看破,如此的话对黄少文来说更觉羞辱,再加上自己的东家也在一旁观看,因此也就没有故意相让,而第三局自然又是黄少文输了。

此时他不由愧窘万分,想他自出道以来和人对弈便是胜多负少,到了现在棋艺更是出神入化难觅敌手,不料今日面对一个无名之辈却是三盘皆墨,心中震惊之余更是愧怒交集,此时他面红耳赤满头大汗,还不住的用袖子擦着额头密密的汗珠。赵侍郎一直在旁观战,见此情形便对他笑道:“黄先生无须多恼,胜败乃是兵家常事嘛。”韩紫荆也起身作礼道:“多承黄先生相让。”黄少文听罢心中更是羞惭难挡,对韩紫荆道:“今天恰好我旧疾复发身体不适,心力难以集中这才让你有机可乘,待改天我养好身体再来与你一决胜负。”说毕便向赵侍郎拱手告辞,随即恨恨离去了,连赵侍郎赏给他的银子都没要。待他一走赵侍郎便哈哈大笑着对韩紫荆说道:“据说此人在京中打遍棋苑无敌手,不料今日却折在先生的手里,先生可谓是真人不露相啊。”韩紫荆平时为人谦和,本不欲和黄少文一较高低,只是不想违背东家的意愿方才勉强一为,此时听罢却不喜反忧道:“棋性即为人性。方才从棋性中我观黄少文此人心胸狭隘斤斤计较,我本不欲以此来和人争高下,今日不意得罪于他,恐怕会给自己带来灾患啊。”赵侍郎一听却不以为意道:“不就是个游戏吗?我看先生是多虑了。”韩紫荆听罢默无一言,只是微微摇头而已。

俗话说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虽说黄少文回去之后对此事是守口如瓶,可侍郎府中还是有口快之人将二人当日对弈之事传了出去,因此不多几天京师中都知道了侍郎府有个韩紫荆的年轻人棋力深厚奕艺高超,连黄少文都不是他对手,韩紫荆也由此声名鹊起,每日登门相邀之人不绝,只是他生性平和淡泊名利,一般都推辞不去,所以也极少有人知道他的棋艺到底有多高深。后来京城中的一个王爷听说了他的大名,于是派人请他前来对弈,韩紫荆本不想去,可这王爷本是赵侍郎的顶头上司,又耐不住赵侍郎的百般劝说,只好随来人去了王府。自早晨一直到中午,他在府中和王爷对了三局,头两局一胜一和,第三局却是输了半子。原来在路上王府之人便对他说王爷生性好胜,喜赢不喜输,所以一再叮嘱他不要为此惹王爷不高兴。韩紫荆初一听颇有些为难,本来这王爷他也不想得罪,可输给他多了却又怕被他看出来,所以这三局棋他于进退间分毫不失,走每一步都是禅精竭虑煞费苦心,因此每一局棋的结局都在他的算计之中,可这三局棋又要下得是天衣无缝,让王爷一点都觉察不出来,真可谓是用心良苦至极,而这一番耗费的心力远远超过普通棋局数倍。

王爷由此大喜,对他的棋艺赞不绝口,当即命人厚赏于他,韩紫荆却坚辞不受,躬身谢过王爷之后便转身告辞而出了。可出门没走多久,他忽见黄少文却站在路边,一见他便将他拦住对他道:“前日我身体不适,现今我已康复,所以今日特来寻你一决高低。”韩紫荆此时是心力交瘁身乏体疲,实在是不欲再下,当即便苦苦推辞,可黄少文就是死活不依,拉着他的衣衫不让他走,口中只道下一盘即可,韩紫荆最后实在是无可奈何,只好勉强答应下来。黄少文见他应允心中大喜,急忙取出棋盘棋子放在地下,两人盘膝而坐就此厮杀起来。过不多时棋至中盘,为争一个角,韩紫荆反复思索久久不能落子,黄少文见状便在旁边用冷言冰语相激,还对韩紫荆冷笑道:“先生不是很厉害吗?难道不想再战了?”韩紫荆本就精疲力竭心血大耗,此时再听得黄少文在旁冷嘲热讽苦苦相逼,不由心头一急神色顿异,忽然“哇”的一声张口喷出鲜血数升,瞬间便将一半的棋盘染红。黄少文见状心中暗喜,当即假意对韩紫荆道:“下棋只是娱乐罢了,先生何必如此?”韩紫荆此刻面色煞白,坐在地下委顿不起,口中只请黄少文将他送回侍郎府邸,黄少文在路上拦了一辆马车,给了赶车人点银子,让他把韩紫荆拉回了侍郎府,而韩紫荆回去之后即卧床不起,不到三天便呕血而亡了。

黄少文得知此消息后不仅不悲反而大喜,原来当日韩紫荆受邀去王爷府便被黄少文得知,因为他也曾经和王爷下过棋,知道王爷是个输不起的人,所以料到这三局棋必然会大费韩紫荆的心神,于是才算准时间专程在半路将他拦截下,逼迫韩紫荆和自己下棋,其间再以言语相激,终于迫使他吐血而亡,如此一来京师也再没有棋艺超过自己的人了。此计筹划缜密天衣无缝,不可谓不毒辣,而韩紫荆却因为善于奕艺丢了自己的性命,实在是既可怜又可悲啊。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此时黄少文已经年近六十,自韩紫荆死后,他一直未逢敌手,棋艺早已是名满天下,能和他对弈之人也是寥若星辰了。这一年的阳春三月,一个年方二十余岁的年轻人到了京城,此人名叫范西屏(范西屏,名世勋,海宁郭店人,清代围棋国手,被称为“棋圣”), 从浙江海宁人,自幼聪颖伶俐,三岁就能站在旁边看父亲下棋,十三岁便在棋界崭露头角,十六岁即名满江南,不少国手都曾败在他的手下,被誉为不世出的奇才。此次他云游京师,与棋苑中的各位高手对弈,居然无一落败,短短一月即名动京师,而京城中的达官贵人听说后便在棋苑设立了巨彩,邀请黄少文前来和范西屏一决高下。

黄少文在京中也早已听说过这件事,他现在虽早已不缺钱财,但却也想借机和范西屏较量一下,看看他有没有传说中的那么厉害,此时恰逢有人相请,于是便顺水推舟来到棋苑和范西屏进行了一场博弈。这一场对弈双方搏杀激烈妙招频出,范西屏下棋能以弃为取以屈为伸,如神龙变化莫测首尾,黄少文很久都没有遇见过这么强劲的棋对手了,一时手忙脚乱难以招架,以致于每走一步棋都要苦苦思索半天方才落子,可范西屏却不暇思索落子如飞,这一盘棋直从早晨一直下到午后,双方均水米未沾,将周围观战的众人也看的眼花缭乱赞叹不已。此时对局已接近尾声,全局胜负只在一角的得失,只见黄少文手掂一枚棋子半天都没有落下,满脸皆是焦虑之色。范西屏在旁等的不耐,忽对他道:“先生难道不想再战了吗?”话音将落黄少文面色突变,这电光火石的一瞬间他便想起了范西屏方才所言与二十年前自己激迫韩紫荆之言一模一样,再回想当年也是因为一角之争而迫死了韩紫荆,他的胸口犹如遭受了一枚重锤般,当即面色煞白双手颤抖,心头一热张口便呕出了数升鲜血,随即仰天长叹道:“这都是我造的孽啊。天要夺我的命,这一角还有什么可争的呢?”说毕便推枰认输了。范西屏见状大惊失色,急忙好言安慰于他,黄少文也不多言,让人将他送回府中,当晚便气绝身亡了。而范西屏自此名声大噪,没多久竟成为四大国手之一,被推崇为“棋圣”。而后来有知道前事的人都说,从范西屏出生的那年推算,正好是韩紫荆病逝之时,二人又都是浙江人,与黄少文所下的这两盘棋又何其相似,由此可见这是天道循环报应不爽啊。

五十四 三年缘

浙江绍兴向为文化之邦,而绍兴人不仅处世精明治事审慎,且工于心计善于言辞,所以自明朝起,自绍兴而出不远千里到各地做幕僚(即师爷)的人是多不胜数。嘉靖年间,绍兴府有一个儒生名叫张兰古,早年他家也是个殷实之府,张兰古自幼入学吃用不愁,虽说熟读四书五经,可数次应试却是名落孙山,只是他也并不气馁,仍然每日勤学苦读孜孜不倦,欲想有朝一日能金榜题名光宗耀祖。可惜天有不测风云,到他三十而立之时,家中却突遭一场变故,从而导致家道中落,后来连一家老小的衣食用度也难以为继,无奈之下他便经朋友介绍去沔阳县(今陕西勉县)入府为幕。这沔阳县北依秦岭,南垣巴山,居川陕甘要冲,自古民风淳朴物产富庶,也是兵家必争之地,他一路跋山涉水风尘仆仆的来到了这里,暂时居住在定军山脚下(黄忠斩夏侯渊处)的一间破败的木屋中,平时在县衙中做些文字抄写之类的事情,薪水也很微薄,除了自己的日常用度之外,还要寄一些回去作为贴补,所以日子过得甚为清贫,十数日也难得吃一顿荤。

这一日时近黄昏百鸟归林,张兰古闲来无事便站在门外赏景,此时忽听山路上传来一阵清脆的马铃声,他转头循声看去,只见一个年轻女子独自驾着一辆马车驶了过来,车后还装着几个箱笼。张兰古见状心中大感讶异,想这日头西斜天色渐暗,可这女子却单身一人行走山路,实在是有些不合常理。正在纳闷间却见马车一路疾行向自己这边驶来,经过他身旁的时候忽然停了下来,随即便听一个清脆娇嫩之声道:“请问先生家中可有旁人?”张兰古闻听女子忽然发问不由一惊,再听她这所问之事更是大感意外,于是抬起头将女子细细打量了一番,这一看只将他看的心头大震半天都没回过神来。只见这女子年约二八,黄衣红裙云鬓高耸,身姿婀娜容貌艳丽,让他惊为天人,一时张口结舌站在那里,半天都没说出句话来。

女子见他这幅痴状不由轻启朱唇微微一笑,随即又问了他一遍,这次张兰古方才如梦初醒,急忙回道:“家中只有小生一人而已。”女子听罢又对他道:“小女子孤身赶路,眼见天将日暮难以为继,若是先生愿意,请让小女子借宿一晚,不知您意下如何?”张兰古听得此言心中大喜,当即点头应允下来,女子见状也是面露喜色,随即下得车来先将马车安顿好,再请他帮自己将车后所载的箱笼也都搬了进来。待女子进门一看,只见房中家徒四壁,除了一张床和一张桌子外几乎是别无他物。女子转头对他笑道:“不知先生今晚欲让妾住在何处?”张兰古闻听此言心中羞愧不已,一时面红耳赤窘态万分。

女子见状忽收起笑容,上前对他作了个礼道:“刚才所言只是玩笑罢了,请您不要介意。实话告诉您,妾借宿是假,其实是想与您作百年之好,所以才作此毛遂之事,却不知先生您愿不愿意?”张兰古闻听此言心中又惊又喜,暗道如此美事怎会落在自己头上,只怕是自己听错了。女子见他将信将疑,于是又将方才所言说了一遍,张兰古这次听得是真真切切,心中不由欣喜若狂,本欲点头应允,忽转念一想道:“现今我孤身在外飘零落魄,既无钱财也无权势,为何这如花美女却会主动投怀入抱,莫不是其中有什么缘故?”女子见他满脸狐疑之色,当即便知他心意,又对他道:“妾古姓,小字湘云,本地人氏。因家中变故欲投奔亲友不成,路过此地偶然看见您,觉得您也是个本分之人,走投无路之下方才有此下策,还请先生万勿见疑。”张兰古听得此言心中疑惑稍解,于是便问起女子的来历,可女子却总是顾左右而言他,似乎还有什么隐情。

张兰古正在奇怪,偶一转头看见那几个箱子,忽然心中一动道:“她莫不是大户人家的姬妾自己携带细软私奔而逃的吗?”想到这里他心中也不再多想,兼之又贪恋女子姿色,于是便点头同意了。当晚虽说是破屋旧床,可房内却是春意融融,二人颠暖倒凤极尽绸缪,就此作了夫妇。可张兰古在绍兴早已有了妻子,他想起这事心中总觉得不安,于是第二日一早起来便如实告知了古氏,没想到古氏听罢却不以为意,张兰古又说自己薪水微薄,只怕古氏跟他要忍饥受苦。古氏听罢对他笑道:“此事郎君不足为忧。妾所带来的箱子里有些银子,可以拿来作为家用。”张兰古一听心中大喜,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了。自此以后古氏每日都会从箱中拿出一点钱来,数目刚好够一日之用,既不会多也不会少,不仅如此,她还请来工匠将所居破房修葺一新,又买来精致家具和各色摆设,转眼家中便换了模样迥异从前,而且家中无论是做饭洗衣还是女红刺绣,古氏无不曲尽其妙,将家务打理得井井有条,张兰古的日子也逐渐过得安逸起来。

如此一年过去了,一日闲来无事,张兰古正在县衙里闲坐,忽然有邮差送来一封家书,他打开一看,原来是自己的妻子找人所写的,信中说道家中的老母及妻子很是想念自己,问他什么时候能回去。张兰古看完之后心中有些伤感,想自己现在在这异乡生活尚能一得温饱,可家中的母妻老小平日里就靠着做点针线活和自己寄回去的一点微薄薪水度日,每天吃糠咽菜过得甚是艰难。想到这里,他心中不由很是悲伤,整整一天都是闷闷不乐,于是就想把他们都接到沔阳来,可是再一想这来回路上的花费着实不小,自己却又拿不出来,所以心中很是踌躇。待他下午愁眉不展的回到家中,古氏一见他便说道:“您是想将婆母和家眷一并接过来吗?”张兰古听罢不大惊道:“此事为我心中所想,你却如何得知?”古氏笑道:“我不过是猜得罢了。”张兰古道:“虽说想是这么想的,可又谈何容易呢?”古氏听罢便问他道:“您算过大约需要多少盘缠吗?”张兰古下午早就在心中算计过了,当下回道:“既是长途人众又多,这一路花费我估计最少需要三百两银子。”古氏听罢又道:“您有可靠的人来送他们吗?”张兰古道:“这个我早就想好了,家中还有一个堂兄,为人本分厚道,做事成熟老练,当能担此重任。”古氏听罢低头沉思了一会,随即回房打开自己所带的箱子,取出三百两银子交给张兰古道:“您速写家书,将这三百两银子寄回去,如此也可早早与家人团聚了。”张兰古大喜过望,急忙写好家书托可靠之人连信带钱一并捎了回去,就等妻儿老小一家到沔阳来团聚。

过了半个多月,一日晨起,古氏忽对张兰古道:“以妾算来,您的眷属就在这一两天就要到了,您也该先做好迎接的准备啊。”张兰古道:“别的倒没什么,只是我们的居室狭小,人多恐怕难以住下。”古氏听罢又取出几十两银子交给他道:“前日妾早已打探好,离此地不远有一处空闲宅院,不仅颇为宽敞,而且家什具备,您现在就可以拿着这些银子去找主人,把这间宅院租下来就是了。”张兰古一听大喜,便拿着银子按古氏所言去将那宅子租了下来。第二天中午,张家一家老小果然到了沔阳,古氏暂且先留在家中,让张兰古独自一人先将他们接到了宅子里。一家人久别重逢分外欣喜,执手泪眼闲话家常,待诸事安顿完毕已是午后三刻,此时张兰古才将古氏之事告诉了他们,并说道现在的一切均是仰以她之力方才得以团聚。张兰古的母亲和妻子听罢先是万分惊讶,随后又都非常感念她的恩德,于是便让张兰古将她叫来想见。张兰古让古氏出来,古氏却道:“妾现在还有点事情,稍等片刻当出去拜见。”然后将早已准备好的新衣服让张兰古拿出去给各人换上,身材大小没有不合体的。过不多时,古氏在堂中备下一桌宴席,菜肴极为丰盛精致,也不知她仓促间是如何做到的。

古氏先请张家老小一一入座,然后方才出来拜见姑婆和正妻,并为她们逐一敬酒祝寿,言辞之间极为谦卑有礼。众人一看,发现她不仅长得秀丽端庄光艳夺目,而且温婉贤淑谦谦有礼,真可谓是“我见犹怜”。张母心中暗道:“有妇如此,可是我却愧无见面之礼,这可如何是好?”她心念方动古氏已知,急忙将张兰古拉到房中,悄悄交给他二百两银子并对他说道:“婆母想要给我见面礼,您可以将这二百两银子拿去给她,就说这是您的银子,一部分可以做给我的见面礼,剩下的可作日常零用。”张兰古听罢大为感动,便依言而为,古氏又取出自己的首饰送给她们,张家上下都很感激她,一家人是其乐融融相得甚欢。自此以后每日古氏除了早晚给婆母请安之外,其余时间都待在房中,没事的时候还喜欢和张兰古对酌几杯,外面的人时而能听见她的说笑声,可在窗外窥视好像又看不见她的身影,于是都觉得有些奇怪,而且古氏能知人心意,往往别人心里刚想到缺些什么她就已经知道了,所以所需要的东西都能提前准备好,问她她也笑而不语,久而久之众人也都习惯了。

待第二年过去,古氏之名已是远近皆知,附近村民都传说她有神通。有好事之人便议论纷纷,怀疑她可能是狐妖。一日有人悄悄对张兰古道:“您这如夫人本就来历不明,又能知人心意变化神通,以我看来必是狐妖。只是我听说凡是狐妖口中皆有灵丹,睡觉的时候便会吸纳吞吐,若是你能将其取出服下,便可以强身健体延年益寿啊。”张兰古听罢口中虽然不言,心中却为之一动,再回想起古氏平日的言行,越发觉得此人所言不缪。这一日晚上,他待古氏熟睡之后便起身悄悄窥视,发现古氏朱唇微启,舌尖果然有一颗红丹在滴溜旋转,还发出些许微弱的光芒。张兰古见状心中大喜,便欲趁古氏呼吸之时用手挖取出来,不料刚将手伸进去古氏便惊醒了过来,待看清是张兰古之后不由怒斥他道:“您原本只是一个穷书生,家徒四壁难得温饱,自妾跟您之后方能至有今日,妾可谓待您不薄,可现在您却如此轻薄无情,实在是罪不可恕啊!”说毕用手向空中一指,张兰古便被虚吊了起来,接着便有鞭子飞过来使劲的抽打他,而古氏在旁袖手旁观不发一言。

张兰古吃痛不过便大声喊叫起来,不多时张母和张妻即循声而来,见此情形不由大吃一惊,当即便问古氏这是为何。古氏对张母泣道:“实话告诉您,妾确实并非人类实是狐仙。但虽非同类却无相害之心,而且自入张家以来孝敬姑婆勤勉家务,自问也没有失德的地方,他何至于薄情至此地步?”随即便对张母诉说了张兰古方才所为。张母一听之下心中大惊,可她心中感念古氏的贤惠,也不甚害怕,先将张兰古大声训斥了一番,转头又对古氏温言道:“我知你是一片孝心,张家能有今天也全亏了你。只是我这不肖儿一时糊涂做了错事,还望你念在夫妻一场的情份上饶恕他才是。”古氏听罢方才说道:“婆母所命不敢不从。”说毕又用手虚指一下,张兰古便从半空中摔了下来,张母又将他一顿严厉呵斥,让他向古氏赔礼道歉,张兰古心中惭愧万分,跪在地下乞求悔过不已,如此古氏才悻悻作罢,二人又和好如初。

转眼第三年又过去了,一日午间古氏忽然备了一桌酒席,将家中所有人叫来逐一敬酒,最后她又对张兰古做了一个礼,哭泣着对他说道:“妾和您仅有三年的缘分,今天便是我们分别的日子。到明年中秋时节我们尚能再见一面,从那以后就不会再见了。”众人闻听皆惊诧万分,张兰古和张母更是悲伤不已,苦苦哀求古氏能留下来,古氏哭着说道:“这是定数,多一天都不能留啊。”说毕便拜别众人,转瞬间就不见了。张家上下唏嘘良久,张兰古更是伤心万分,一直不能将她忘怀。到了第二年中秋节,张兰古想起古氏临别所言,早早便在庭院摆上瓜果和老母妻妹一起等候。到了二更时分,忽见古氏从门外飘然而入,手里还抱着一个孩子,她将孩子交给了张兰古,还对他道:“您本来没有子嗣,妾为您生了一个孩子,也算延续了张家的香火,还请您好好抚育他,将来必会光大张家的门庭。”众人一见都围上来观看,发现这孩子的模样果然和张兰古酷肖。接着古氏又逐一拜见张母和他的妻妹,然后对张兰古道:“妾和您的缘分尽于此了。”说毕便消失不见了。后来等这个孩子长大果然中了举人,而张兰古最后也进紫柏山(传说张良跟随赤松子修道的仙山)修道不知所踪了。

五十五 秦景明

秦景明是明末清初上海松江人,医术高超久负盛名,尤其擅长于痘疹一科,往往有起死回生的手段。有一年初夏时节他应邀到邻县去给人看病,天未大亮便带着家童早早驾着一叶扁舟顺江而下,待朝阳初升之时他已经到达了目的地,正准备将小舟停泊在一座小拱桥下。不料方一抬头却看见有一位少女正在桥边织布,秦景明皱着眉头将这少女打量了半天,忽指着她对家童说道:“你试着从她身后悄悄将她拦腰抱住以此来戏弄她一下。”家童听罢却不敢去,对他说道:“若是人家父兄来了只怕我必然免不了一番皮肉之苦。”秦景明哈哈一笑道:“有我在此你又何惧?尽管依我所言去做就是了,没什么可担心的。”家童听罢这才放心,于是便依他所言悄悄从少女身后猛然将她拦腰抱住。少女一时猝不及防,当即吓得面无人色惊骇欲狂,张口便大声呼救起来。附近的村民听见她呼救便纷纷赶了过来,见光天化日之下有人居然敢调戏本村的少女,不由个个义愤填膺满脸怒色,迅即便要上前将家童捉拿去见官。家童见此情形顿时吓得全身发抖脸色煞白,转头用乞求的眼光看着自己的主人。此时秦景明在船头向众人呼道:“不关他的事,是我让他这么做的。”

村民听得有人喊话均吃了一惊,待向船头一看才发现原来是秦先生,因为秦景明经常到此地来给患者诊治,所以很多村民都认识他。众人听得是他让家童所为,均是大惑不解,于是便请秦先生下船,想问个究竟。秦景明下了船先向众人问道:“这女子还没有出过痘吧?”众人一听均大感奇怪,再一问那少女果然没有出过水痘。秦景明又道:“我方才在船头看她即将出痘,只是毒藏于肾间,欲出而又隐,此时用什么药都没有用了(天花出则其毒散,积于体内便有危险)。所以我才让家童故意去惊吓她,一惊之下毒便会提到肝脏上,如此便可以着手治疗了。”众人一听均大为佩服,便请他给少女开药方。秦景明道:“我本是受邀而来,病家现在也急着等我去,只是舍舟登陆还要数里地,时间恐怕是来不及了。但是我知离此不远之处有个先生医术高明,你们可以将他请来开一剂药方即可。”接着便告诉了这个先生的姓名地址,让村民去将此人请来。待这个先生匆匆赶来,一见少女便拍手笑道:“这女子我早知其出痘凶险,好在今天出得是惊痘,就不再是绝症了。”众人一听对秦景明越加佩服,便将方才之事告诉了他,先生一听心中大为敬服,从此皈心捧手终身对秦景明执弟子礼。

秦景明虽然医术高超技艺精湛,可却嗜好赌博之戏,一旦上了赌场,那便是“天子呼来不上船”了。一次南翔有家富室,家财万贯米烂成仓,可惜家中兄弟二人均早逝,只余妯娌二人及一个独子,对这根独苗可谓是掌上明珠爱若至宝,平日妯娌二人照顾的是无微不至。不想这孩子年方六岁便出了痘,他的母亲不敢怠慢,急忙派家仆乘舟飞速去请秦先生。秦景明此时刚好正在赌桌上,闻听有人来请随口就对仆人回道:“你先回去,我稍后就来。”可等仆人一走他仍沉迷于搏戏,直至牌局结束方才想起此事,这才匆忙操舟而去。待赶到这家富室门口,便看见全家上下都站在那里等他,人人脸上均是焦灼之色。秦景明见状便道说今日逆潮,所以来得迟了,主家也不多言,急忙将他让了进去诊视。待他进门一看,发现这孩子因为耽搁了时间,水痘长久出不来,已经没办法医治了。秦景明见状将病情如实告知了主家,随即就想告辞而去。这时一个仆人劝阻他道:“先生远道而来,连顿饱饭都没有吃上,若是不能好好招待一下就是我们失礼了。”说毕便请他进入一间小屋坐下。虽然秦景明百般推辞,可仆人坚执不可,无奈之下只好客随主便坐了进去。

不想他在室中刚坐下,忽见门帘一挑进来一个中年美妇人,穿得是锦罗绸缎光艳照人,只是面色青白杏眼含威,瞪着他咬牙切齿不发一言。秦景明见状心中纳闷不已,正待张口相问,却见这美妇人冲上前来,不由分说一手抓住他的胡须,一手从身后拿出把明晃晃的长刀,对他怒斥道:“今天我派人专程去请你,所酬谢的银两也不算少,而此地并无长江大河,如何有潮逆之说?即便是你不愿受颠簸之苦,轻车快马也能去接你,我是绝不会吝啬这些钱的。只是你因为沉迷搏戏方才误了时辰,你以为我不知道吗?前些时候痘欲出尚显,此时却隐了下去以致于不能医治,这都是因为你耽搁了时间的缘故啊。今天若是这孩子不能复生则我也不愿独活,而你就更别想活了。”秦景明听罢心中惭愧万分,一时面红耳赤满头汗珠,口中只连连叹道:“冤孽”。妇人见状又激他道:“经常听别人说你是活神仙,可现在看来是空有仙名罢了。如若连个孩童都治不好,你这半生名誉我看都是偷盗而来的。”秦景明闻听大窘,对妇人道:“你先放手,我有一个办法,可以姑且一试,说不定有效也未可知。”美妇人一听此言心中大喜,急忙依言放手,秦景明吩咐她先去找一张席子,又在房中地下掘了一个坑,将席子铺在上面,然后又让孩子卧在席上,用黄土遍洒其身,接着开了药方让人抓来药熬好,将药水均匀的洒在孩子的身上,最后又找来一张席子将孩子严严实实的遮盖起来,等一切做完便锁上房门和妇人一起守在门外。

到了夜半时分,忽闻一阵奇臭从屋内传来,秦景明从地下一跃而起满面喜色道:“活了!”妇人将门打开一看,只见孩子的痘已经出来了,只是皮败肉腐通体白浆,将来恐怕是个麻子,可这条命总算是捡回来了。妯娌二人喜极而泣,当即给他跪下感谢他的大恩大德,秦景明急忙将她们扶起,又给孩子开了几张方子,让其家人煎药调理,数日过后自无大碍。眼看天已大亮,他便欲告辞而还,可妇人却坚决不允,并对他说道:“先生大德毕生难忘,还恳请能再留此半月,妾愿以千金奉上为您祝寿。如此也能让这附近十里八乡的居民沾上您的恩惠,即便家中有事,您的徒弟也都能帮您料理。”接着又约了数人每日专门和他一起赌博为乐,秦景明是乐而忘归不复思蜀。待半月过去家中徒弟来请,妇人又送上一大笔银子作为谢礼,秦景明却坚辞不受,并对她道:“这孩子能够活过来,完全是因为他的母亲之福,我不敢贪此天功啊。”妇人不为所动,将银子强行放在他的舟中,他这才勉强接受。待一回到松江,他便以此金造了一座痘神院,每日早晚参拜虔诚供奉。到了秦景明的晚年,有一次来了个衣衫褴褛的道人求诊,秦景明给他把完脉后惊讶的对他说道:“六部皆阳,人世间可没有这样的脉象啊。”道人一听便哈哈大笑,还用手轻轻拂了一下他的胡须道:“孺子可教。”秦景明正惊讶间转眼道人便消失不见了。待他回到内室,儿孙看见他不由都拍着手笑起来,原来方才被道士所拂之处已然变得如黑漆一样,而其他的胡子还是花白如初,自此秦景明便自称仙髯,一直活到九十多岁才无疾而终。

五十六 双还魂

明清以来,天津卫一直是京城下的第一通衢要道,不仅人口稠密经济发达,而且集市贸易非常兴旺,素有“十集一市”之说,每年逢到赶大会之时更是商贾云集热闹非凡,一直要到足足满一个月之后才会散去。话说乾隆年间,天津卫近郊连柯里有个书生名叫刘钟,他自幼聪明伶俐勤奋好学,及弱冠之年便考上了生员,长的也是眉清目秀一表非凡,英俊潇洒风姿翩翩,是此间少有的美男子,一直尚未娶妻。只是他生性文静,平时除了读书之外也不出游,只是为了应付学府考试会文之时方才进一次城。他家世代居住连柯里,家中没有田地也不太宽裕,所以便在村中开了一个小小的酒肆以博取每日的温饱。刘钟的父亲担心他为此荒废了学业,于是便请了他的表哥骆生日常来帮助自己经营,和刘钟暂时同居一室。

与刘家相邻而居的是一家姓张的富室,家中颇为富足,可是老两口却膝下无子,只有一个芳龄二八的女儿名叫盈盈,也是生的明眸皓齿靡颜腻理,容貌艳丽远近皆知。有一天她偶然与当地丐帮的头领田二之母邬氏在门口闲聊,忽见刘钟从门口信步经过。她在旁低头斜眼悄悄窥视,只见刘钟身穿白衣长袍,脚踩青丝鞋履,手上还摇着一把青竹扇不急不缓徐步而行,可谓温文尔雅玉树临风,不由将她看得春心暗动,一直悄悄看着刘钟,直到目送他的背影远去。邬氏在旁将这一幕看了个满眼,心中已然猜得她意,于是便开玩笑道:“刘学究倒是一表人才,也不知谁这么有福气生了他。不过老身听说他还尚未婚娶,若是能和姑娘您作鸾凤之配,那可真是一对天作地设的玉人。”

盈盈一听此言当即面颊绯红,忸怩半天方才责备让邬氏不要乱说,邬氏见状心中更加了然,她知张家有钱,于是又对盈盈道:“若是您能酬谢十匹丝绢作为老身的敛装,那老身便能做你的媒人前去说媒,必定会一帆风顺马到成功的。”盈盈一听羞不可耐,低着头莲步轻移急忙回屋去了,邬氏在后叫得数声也没将她叫住,只好抚掌叹息怏怏而去。到得第二天一早,张母带着盈盈到亲戚家去作客,路过集市的时候,刚好碰见一群游手好闲无所事事的公子哥们,这伙恶少泼皮一见盈盈生的美貌便起了歹心,当即争相上前故意挤撞,转眼即将张母挤得不知所踪了。盈盈见母亲被人挤散,而诸恶少又将她围着意欲不良,她心中不禁又惊又怕,一时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正在焦灼不安四处找寻间,忽见道旁有间凉棚,一个老妇人正在凉棚下卖着茶水,她仔细一看,原来这老妇人正是卖油郎郭析的母亲殷氏,也是住在她家附近的邻居。此时她得见熟人犹如见到救星,急忙快步进入凉棚中躲避。殷氏一见便知缘故,于是大声呵斥诸泼皮无赖让他们离开,如此盈盈才稍感安心。殷氏见状又问盈盈道:“小娘子为什么要独自一人出行呢?”盈盈回道自己本和母亲一道去探亲,不料半路被挤散了,殷氏听罢一脸惊讶道:“真是危险之至啊。若是遇见不良匪人将小娘子抢走,那岂不是你的父母要痛不欲生了?幸亏老天有眼,今天遇见了老身,你且不要害怕,待集会散去老身就亲自送你回去。”盈盈一听眼前之际唯有如此,当即便谢过殷氏,自己坐在小凳上面向墙壁一言不发。

过了片刻忽然来了一个二十多岁的男子,一见盈盈坐在里面有些吃惊,待殷氏上前对他耳语几句之后他便来到盈盈身旁将她细细打量一番。盈盈不知这是何人,被他看得心中发毛,于是斜着眼睛用余光偷偷窥视,只见此人脚穿一双麻履,身着开襟短衫,胸口还有一团乱毛犹如刺猬般,一双三角小眼死死将她盯住,表情猥琐可恶。盈盈见状心中更加害怕,于是便闭上眼睛不敢再看。男子将她上下打量一番便回身和殷氏又耳语了数句方才转身离去,殷氏随即对盈盈道:“还请姑娘代老身看一下红泥炉,不要让茶沸了出来,老身有点事情去去就来。”盈盈见刚才那男子和她耳语已然有些疑惑,此时听罢此言心中不由起了疑念,怕她将会对自己不利,于是便先假意应允下来,待殷氏前脚一走自己后脚便急忙从凉棚后钻出逃走了。

待她抬头放眼望去才棚后是一片荒野之地,周围俱是没腰深的野草,地下荆棘密布凸凹不平,她四顾茫茫不辨道路,只有信步而行。这一路也不知走了多久,双脚也被荆棘刺的鲜血淋漓,可是她还没找到回家的路。盈盈心中惊惧万分,仍是忍痛前行。此时已是夕阳西下新月挂树,眼看着天色逐渐暗了下来,盈盈心中愈发着急,正在四处张望间,忽见一翩翩少年迎面而来。她不知来者何人,急切间连忙伏下身子躲在草丛中一动也不敢动。待少年走至近前,盈盈借着月光看去,真是无巧不巧,这少年郎正在自己心仪已久的刘生。原来刘钟今日正好又逢会文,所以刚从城中准备返家,因为看天色已晚,所以便抄了一条捷径。

盈盈一个单身少女,此时又在荒郊野外迷了路,心中慌乱恐惧无以复加,忽见刘生直如同见到救星一般,当下也顾不得羞涩,站起身便向他呼叫道:“刘郎止步!”刘钟低头正在疾行,不妨野草中忽然站起一人,口中还呼叫着让他留步,着实将他吓了一跳。待他定神一看,此人居然是自己的邻居盈盈姑娘,心中更觉惊讶万分,当即便问道:“姑娘怎么会在这里?”盈盈便将随同母亲探亲不料却被挤散之事说了一遍,然后哭泣着说自己不识路径,请求刘钟能带她回家。刘钟听罢才知缘由,他本是个侠义好善之人,再说盈盈又是他的邻居,所以当即便应允了下来,于是自己便在前面带路,让盈盈跟在后面踏草而行。

只是这片荒草地颇为坎坷,走不多时盈盈便娇喘吁吁香汗淋漓,纤步挪移之间常被绊倒,步履蹒跚屡行屡仆,真是苦不堪言。而刘生在前却是一直和她保持数步的距离,即使看见她跌倒也不上前搀扶。两人又走了片刻盈盈心中微怨,忽对刘钟说道:“刘郎莫非很憎恶妾吗?如若不然眼看妾如此狼狈为何忍心不施援手?”刘钟听后急忙回道:“不是小生不愿意,而是此刻你我二人孤男寡女瓜田李下,理应辟嫌才是。”盈盈一听不由嗔怒道:“此时夜黑风清,若是有人看见男女同行,谁还信我们之间是清白的?况且现在妾身这番模样,除了你也不会有人知道。你即便是憎恶妾,妾也愿意以身相许。”刘钟一听此言不由惊喜万分,其实他心中也早已对盈盈的美貌仰慕已久,只是因为家中贫穷和张家门户所差甚大,所以一直不敢做非分之想,此时忽听盈盈愿意以身相许,不由心花怒放喜不自禁。

可他转念一想自家和张家却是贫富悬殊,即使是盈盈愿意只怕他的父母也不愿意,于是便对她道:“能得到你这样的佳人为偶这也是我心中的夙愿。只是你我两家贫富悬殊门户迥异,倘若中途有变那该如何是好呢?”盈盈听罢咬牙毅然说道:“妾仰慕郎君文才出众英俊儒雅,所以才愿意委身下嫁。此念心中所藏已久,非今日才有。我们此刻能邂逅与此,可见这也是天作之缘,若是日后中途有变,妾唯有一死而已。”说毕便眼泛泪花低声哭泣起来。刘钟闻听此言不由大为感动,一边回身从袖中取出手巾替盈盈擦去脸上的泪珠,一边对她说道:“你的深情小生已铭记肺腑,明天小生就央请媒人上门提亲。”盈盈听他此言心中这才放下心来,于是便向他要过手巾作为定情之物,还将自己手上所戴的碧玉戒指脱下送给了刘钟作为信物,这时刘钟方敢搀扶着她择路而返。

待行至张家门口已是二更时分,刘钟向盈盈辞别便欲离去,盈盈又拉着他叮嘱了半天,眼见他的背影消失在了黑暗中方才转身轻轻叩门。张母自盈盈走失之后四处寻找不得,心中又急又怕只好涕泣而回。盈盈的父亲听说后更是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不仅派遣众仆人出去到处找寻,还将她的母亲一顿训斥。正在二人焦灼不安心神大乱之时忽听有人叩门,待开门一看门外却正是自己的掌上明珠,张母顿时喜极而泣,一把将女儿抱在了怀中,而张父此时心中也才松了一口气。待得三人返回屋中,盈盈便将今日之事详尽告知了自己的父母,并且说道若不是刘生相送今日恐怕就回不来了,她的父母听罢才知缘由,心中也对刘生感激不已。而刘钟回到家中也将此事告诉了自己的父母,父母一听也都很高兴,第二天一早便托了个媒人上张家提亲。

张家见刘家托人提亲,虽说老两口很感谢刘生,但是张母终究对此有些怀疑,况且刘家也不富裕,害怕女儿嫁过去会跟着吃苦,于是张母便对盈盈说道:“这可事关到你的终身幸福,你可要仔细考虑。千万不要象卓文君卖酒一样被人耻笑的时候才后悔啊。”盈盈低头羞涩的说道:“女儿知道您是怕女儿嫁过去受苦。只是贫富皆有定数,女儿看刘郎骨秀神焕,似乎终究不是池中之物啊。”张母听罢已知女儿心意,等给盈盈的父亲一说他也就同意了,于是两家便立了婚约结为秦晋之好。刘生更是欢喜万分,自此以后便开始打扫庭院清扫堂屋,将新房准备好,而张家也赶做嫁衣备置嫁妆,就等着算一个好日子给二人完婚。

刘张两家联姻的消息不到数天就传遍了连柯里,众人闻听之后都觉得郎才女貌甚是相得,纷纷上门恭贺,唯独田二之母田邬氏自上次和盈盈说过以后正等着她家上门找自己做媒提亲,如此一笔丰厚的谢礼唾手可得,不料张家却这么快和刘家结为了胭亲,这愿望自然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失望之余不由暗生怨恨,心中道这么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妮子居然敢绕过老娘自许婚姻,害的老娘连身衣服都没得到,实在是可恨至极。而卖油郎郭析的母亲郭殷氏上次在凉棚中本拟借此时机将盈盈先骗至自己家中,让儿子捷足先占,待生米煮成熟饭后再送回张家,到时张家不同意也得同意。没想到如意算盘虽好,却没想到却因为自己的一时疏忽,竟然让本已入了虎口的肥羊逃掉了,反而为他人作了嫁衣裳,成却了一段好姻缘,自然也是咬牙切齿妒恨交加。

一次二人偶然相遇闲聊,说起此事都是摩拳擦掌恨恨不已,于是便一拍即合起了坏心,埋头扎在一起窃窃私语商量了半天,准备同作鸩鸟来破坏刘张二人的婚姻。一日田邬氏眼瞅着盈盈随父亲去了亲戚家,于是便先和郭殷氏商量好,然后上门假意找张母借针线,闲聊间故意问张母道:“大娘觅得如此乘龙快婿,真是羡慕死老婆子了。只是不知道刘家可曾下过聘礼吗?”张母笑道:“暂时还没有,只立了婚约。”邬氏听罢似乎张嘴欲言,可看看张母又将话咽了回去。张母见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心中有些疑惑,于是便欲问个究竟。邬氏踌躇再三,忽然拍掌说道:“老婆子几乎忘记了,佛经上曾经说过:破坏别人婚姻者,要永堕拔舌地狱啊。”张母见状心中更加疑惑,更加追问不已。

此时邬氏才作不得已状对她道:“日常经常受大娘照顾,即使是舌头被拔掉也不敢不说啊。盈盈是富家女子,向来娇生惯养受用惯了,而刘家连一碗稀粥都不能周全,且刘生每日在外寻花问柳,时常还在一些荡妇家中留宿,而且患有肺痨症,经常咳血不止。若是将盈盈嫁过去不是等于将她送入火坑吗?”张母听罢不由半信半疑,因为此事她却从未听人说过,所以一时不知真假。邬氏见张母脸上阴晴不定,显是不甚相信,忽然厉声说道:“大娘尚且蒙在鼓中吗?实话告诉您,上次你们母女二人被冲散之事,就是刘生和他的同学所为,这样他才有机可乘,让你全家感激他的恩德,否则的话,像你们这样富贵之家的千金,怎么会心甘情愿的委身下嫁给这个穷小子呢?”张母之前对此事本就有点怀疑,此时听邬氏说的真切心中不由信了大半,当即便勃然大怒。

邬氏见状心中暗喜,反而假意安慰张母道:“大娘切勿动怒。以盈盈的容貌品德,何愁找不到金龟婿。这事就包在我老婆子身上,你就放心好了。”张母闻听口中连连称谢,并送给她了一匹上好绸缎。邬氏推辞了一番便收下了,随即又闲聊两句起身告辞出门而去。而郭殷氏在此同时也去酒肆中找到刘父,一见他面便故作惊讶道:“我看你年龄不算大,为什么变得如此昏庸糊涂呢?”刘父一听莫名其妙,便问她何来此言。郭殷氏道:“我听说你家贤郎聘了张家的小姐,有没有这回事?”刘父听罢点了点头,仍是一脸不解。郭殷氏又道:“我还听别人说,您家夜里挖掘地窖得到了斗大的黄金,不知有没有此事?”刘父一听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当即哈哈一笑道:“哪有此事。若果真有这好事我还会在这里开这营生不成。你可千万不要瞎说啊。”

郭殷氏听罢正色道:“既然没有此事,你家怎么敢聘盈盈呢?这小妮子虽然貌若天仙,但如果穿得不是锦绣必然会磨破她的娇嫩的肌肤;吃的要不是山珍海味必然会将碗摔破哭闹不休,若是偶然得个小病,光那人参茯苓之类的补品没有万钱是万万不可的。且她日常只知蓬头散发和家童踢球斗虫,既不会作家务也不会女红,真要是娶来当画中人看看还是可以的。而您家中贫穷没有田地,只靠着这酒肆来搏得些蝇头小利,若是真是让贤郎娶了她,只怕将来她进门之日就是你被气死之时。”刘父一听大怒,当即便将媒人叫来,让他去张家辞婚。媒人一听很是为难,便问是什么原因以致于要退婚。刘父正在气头上,便随口答道:“就说我儿得了重疾。”媒人听罢答应了一声便来到张府,对盈盈的父母说明了来意。

此时张母早将邬氏所言告诉了丈夫,可盈盈的父亲还是有点不信,于是张母便问媒人道:“刘生是有肺痨症吗?”媒人听罢便随口称是。张母对丈夫道:“如何?我所言非谬吧。”张父见状心中也无疑意,当下便点头同意了,于是瞒着女儿毁了婚约。过了十数天,盈盈在家中见父母忽然不提成亲之事,而刘家又迟迟没有上门商议,于是便去询问母亲。张母不忍见女儿伤心,言语间支支吾吾闪烁其词,盈盈见状心中疑窦丛生,待回到闺房中又去询问贴身婢女,婢女对此事略知一些,便悄悄告诉了她。盈盈听罢只觉一个晴天霹雳,瞬间万念俱灰伤心欲绝,哭得是梨花带雨死去活来。

张母得知后赶紧前来相劝,并道这是刘家因病主动上门毁约的,盈盈也不听她说,只将自己锁在房中哭泣,整整两日不饮不食。第三天早晨张母起来隔窗呼她,可叫了半天房内也没动静,她心中很是不安,于是便急忙派人去将自己的丈夫叫来,及至张父赶到和她一起破门而入却为时已晚,只见盈盈已用三尺白绫将自己悬于梁上了。二人及一众家仆手忙脚乱的将她从房梁解下,张母用手一摸虽然身体尚有余温,可口鼻却没了呼吸,显是悬梁自尽未久。夫妻俩是悲从中来嚎啕大哭,心中均是悔恨不已,可是此时人死不能复生,说什么也没用了。待老两口哭毕便命人买来棺材将盈盈入殓,并将她日常所戴的金饰玉钗都尽数放在棺内陪葬。

郭殷氏和田邬氏闻听此消息之后不仅不悲反而心中大快,还故意去买来纸钱专程上门祭奠。郭殷氏假意抚棺痛哭之时,不经意间看见了棺内的陪葬物颇为丰厚,她当时便心中大动贪念顿生,待傍晚盈盈下葬之后,她一回家便迫不及待的和儿子商量起来,谋划好今晚去掘墓,将棺中的黄白物都席卷一空。接着她便去村头沽酒买肉,让儿子吃饱喝足,然后郭析便趁着酒意踏月荷锄而往。待郭析到得盈盈新坟一看,只见坟头白幡飘动纸钱零落,好不凄凉。他用手一探泥土甚为松散,当即便使足力气挖了起来,不多时便将黄土移去,将棺盖打开,看见棺内果然如母亲所说金银首饰不少。他心中大为欢喜,将棺内陪葬之物尽数搜走放入腰囊中。

正准备离开之时忽见盈盈一身敛衣皆为锦缎所制,若是拿来卖掉可值不少钱财,想至此处他便伸手去剥敛衣,不料才将盈盈尸身搬动得几下,忽见她全身一震,随即口中发出一阵似有似无的呻吟,脸上睫毛跳动数下,眼睛似乎马上就要睁开。郭析一看这是走尸了,直吓得是魂飞魄散屁滚尿流,转身便落荒而逃,奔入旁边的树林里连大气都不敢出。过得片刻,只见盈盈忽从棺中站起,随即摇摇晃晃的走了出来,站在棺旁呆立片刻,又慢慢坐在地下轻声喘气,好像力气不支一般。郭析躲在树后窥视了一会,发觉这似乎不像是走尸,于是壮起胆子从树后走出,对盈盈远远呼道:“盈姑娘莫非是死而复生了么?”原来盈盈当时悬梁未久,只是一时闭气,父母却不知晓,以致于将她活埋,幸好泥土松散不至于隔绝空气,而郭析晚上盗墓打开棺盖流进新鲜空气,兼之剥敛衣时又将她左右晃动,她这才还了魂醒过来。

可此时连她自己也不知所在何处,正茫然坐在地下喘气之时忽听有人相问,抬头一看相距甚远也看不清此人相貌,于是便对其说道:“我此刻如梦方醒,实不知身在何处。若是你能背我回家,我家定然会有重谢。”郭析一听大喜,马上便点头应允了,上前将盈盈负在背后便走。可行至半路他忽转念一想道:自己本是为了盗墓掘金而来,若是她家人知道了可是罪名不小啊,别到时候赏金没拿到却吃了官司,那可就亏大了。想至此处他停下脚步转头对盈盈道:“你家所陪葬之物都在我的腰囊中,还请姑娘千万不要告诉别人。”此时乌云散去月光皎洁,刚好正照在他的脸上,盈盈低头一看不由心中大骇,几欲叫了出来,原来这人正是当日在凉棚中不住打量自己的粗莽大汉,此刻在这深更半夜又见到他,如何能让自己不害怕。

她半响方强自镇定对郭析道:“我之所以能复活,全是你的恩德。感谢你还来不及,又怎么会去说这件事呢,你就放心好了。”郭析听罢这才安心,可走了一会他又觉不妥,对盈盈道:“深更半夜背着一个女子行路,要是被巡夜的人遇见岂不是说不清了?”盈盈道:“那你意欲何为?”郭析想了想道:“此处倒是离我家不远。以我看不如先去我家,你和我母亲先将就一晚,待明日再送你回去。”原来他心中对盈盈的美貌仍是念念不忘,此时又起了歹念,想要故技重施。盈盈听他说毕,知道他心存不良,本不想答应,可一想这荒郊野外四下无人,若是惹恼了他用强,自己可就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到时只有逆来顺受的份,万般无奈之下只好先应允下来。郭析见她同意心中欢喜万分,当即背着她大步流星的向家中赶去。

不消片刻他就来到家门前,先举起拳头将门擂得数下,可里面却无人应答。郭析正待开口叫门,忽听村外巡夜之人的柝声不绝,且这声音越来越近。他心中焦急,便放下盈盈随手在地下摸起一块石头擂起门来,可等了一会门内仍是没有动静。郭析知道老娘还在家中,可这么半天居然没听见自己的叫门,莫非是睡得太沉?此时耳闻柝声越来越近,他生害怕被巡夜人看见说不清,心中急怒之下后退数步,举起右足便向大门踢去。这一脚势大力沉,只听一声闷响,大门便轰然倒下。郭析将盈盈一把拉入房内,随即到处找寻母亲,却始终不见。等到巡夜之人远去之后他方才敢点上蜡烛四处查看,待他寻到门口却见门板下压着一人,看装束正是郭殷氏。

郭析见状大惊,急忙将门板抬起,只见郭殷氏头破血流的躺在地下,早已去见了阎王。原来郭析晚上走后郭殷氏便将剩余的酒喝了,可是又不胜酒力,于是就靠在门后睡着了,连郭析回来砸门都没听见。不想郭析见无人应答急怒之下举足将门踢到,倒下之时不偏不斜正砸在她的脑门上,当即便一命呜呼,连脑浆都崩了出来。盈盈见此恐怖之景不由双腿发软面色煞白,躲在一旁瑟瑟发抖,而郭析更是又惊又悔,面色铁青不发一言。过了片刻他回过神来,转头便问盈盈该怎么办。盈盈见他面色铁青目有凶光,心中自是骇惧万分,但她素有急智,于是温言对郭析道:“我现在死而复生本就骇人听闻,与其惊吓别人,还不如嫁给你算了,反正现在我的棺材还在,你现在就可以将你母亲的尸首埋了进去,我们再一起远走高飞。如此神不知鬼不觉岂不是更好?”郭析一听此言正合他意,当即便点头同意了,随即便嘱咐盈盈在家守候,自己则背上殷氏的尸体带上锄头出了门,直奔盈盈的新坟而去。

盈盈眼见郭析的背影消失在黑夜中,急忙起身奔出,好在这里离家不远,道路也还认识,于是便摸黑蹒跚而行。待她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到村头,远远便看见前面有一堆火光,还有一人在火前低声嗓泣。她走近一看,发现这人一身素衣,手持蜡烛正烧着纸钱,火光将他的容貌映得分外清楚,正是自己朝思暮想为之魂牵梦萦的刘郎啊。盈盈见他心中大喜,急忙挥手呼道:“您是前度刘郎吗?妾已经复生了,自此弦断可续破镜能圆,千万不要以为我是火光中的魂魄。”刘生自听说盈盈自尽之后心中悲痛万分,他知盈盈之死全是为了自己,可是却又不敢违背父亲的意愿,只好晚上偷偷到村头来烧纸祭奠盈盈。正在伤心时却忽听有人唤他,待抬头一看发现这人一身白衣长发散乱,面如黄纸身似纸鸢,正是前日为自己殉情而死的盈盈。

这一下将他骇得是毛发竖立汗湿衣衫,当即大叫一声从地下一跃而起,口中结结巴巴道:“毁约都是因为父母之命,可万万怨不得小生。”盈盈见他把自己当做了鬼魂,于是急道:“妾真的活了。”刘生听罢却坚执不信,对盈盈道:“世上难道还真有返魂香吗?卿即使是想学焦桂英,可小生却不是王魁啊。”(戏剧故事人物,出身妓女。善良多情。曾多方帮助落难的王魁,结为夫妇,不料反被抛弃,愤而自杀。死后鬼魂活捉王魁,达到了复仇的目的。故事最早见于宋张帮几《侍儿小名录拾遗》和罗烨《醉翁谈录》。明王玉峰《焚香记》也写其事,但情节有所不同。)盈盈听罢更觉凄恻,于是便想上前拉住他的手细说,不料刘生见她欲拉自己,以为她要前来复仇索命,惊呼一声便转身而逃,盈盈紧随其后苦苦呼唤,他却脚下如飞头也不敢回。

待刘生一路狂奔回家,一进门便返身将门紧紧拴住,倚在门后大口喘气。与他同住的骆生见状惊诧万分,便询问他为何如此慌张惧怕。刘生双股战栗抖如筛糠,唯有手指窗外战战兢兢道:“盈盈变作厉鬼索我性命来了。”骆生一听大惊,急忙来到窗前向外看去,透过窗纸果然看见外面有一女子的身影,还伴随着一阵嘤嘤哭泣之声。骆生见状不由毛骨悚然,急忙返身从墙上取下猎枪,从窗隙中悄悄瞄准女鬼开了一枪,只听霹雳一声巨响,女鬼应声而倒作了聻(鬼死所变)。这时团头田二正和保正在村外巡夜,忽听枪声传出不知发生何事,于是便循声来到刘家房前,一眼便见地俯卧着一个女子动也不动,显是已然毙命。

待上前敲门询问,骆生在屋内回道用枪驱逐女鬼。田二怒道:“我见这女子明明是人,怎会是鬼?你休要骗我,人命关天,岂能由你胡说。”骆生和刘生一听都很惊讶,于是便出门来查看,一看之下盈盈有形有质,哪是什么鬼物?骆生面色惨白,知道自己误杀了人,刘生更是痛悔不已大哭起来。田二见状以为他是心虚胆怯,于是便让保正去官府告官,自己留下看守着他们。不多时骆生便拉着刘生回到了房中,田二找来一床破芦席先将尸身盖住,自己搬来一张长凳坐在旁边,转头一看墙角的木架子上还放着几坛酒和一些腌制的小菜,于是便将抱过酒坛将就小菜喝了起来。刚喝了数口忽想起听人说过凡是新亡之人最容易走尸,于是又找来一根碗口粗的木棍放在手边以防走尸,这才放心大胆的喝起酒来。

待一坛酒喝了个底朝天,他已经是醉眼惺忪头晕眼花,不知不觉便靠在凳旁沉入了醉乡。说来也巧,田二的母亲田邬氏本是个接生婆,这天晚上适逢有人相请,待接生完毕已是半夜三更,回来之时路过此地,一眼便见自己的儿子正耷拉着头抱着酒坛坐在地下鼾声如雷。邬氏一见又惊又气,知道儿子又喝醉了,心中担心他夜深受凉,于是便上前使劲摇晃他想要将他叫醒。不料方用力摇得数下,田二忽的睁开眼睛,一见邬氏便满脸惊恐之色,不待邬氏说话顺手便拿起手边的木棒当头一棍劈头盖脑地打了下来。这一下出其不意猝不及防,邬氏哪里能躲开,当即便被打在脑门顶上,连叫都没叫就倒在了地上。田二见她倒地,又照着头上补了几棍,直到见她不动了,方才提着她的脚将她拖入了芦席下,随即又搬过一坛酒喝了数口,这才靠着凳子继续沉沉睡去。

到天亮的时候,县令听保正前来报案,便派几个衙役将骆生刘生及女尸一并带到堂下,先将骆生和刘生传来细细询问,两人皆将事情原委一一说明,刘生最后跪在地哭泣着请求用自己的命来抵盈盈之命,以此了却前生的冤孽。正在这时仵作也将尸体查验完毕,上前禀告县令道:“此女尸头顶颅骨裂开,这显然是钝器伤而不是火器所为。”众人一听不由大奇,保正也急忙前去查看,却发现这具女尸居然不是盈盈而是邬氏,他当即惊得面无人色,结结巴巴的向县令回禀道:“大人,此,此人并非盈盈,而,而是田邬氏。”县令听罢也觉得匪夷所思,于是便又转头问地下跪着的骆、刘二生,两人听得如此更是面面相觑,不知尸体为何忽然变成了田邬氏,皆是一脸茫然之色。

县令见二人不似作伪,况且保正来报案的时候也说是盈盈被火器所毙,便命保正去将田二找来询问。待保正和两个衙役到刘家一番找寻,这才发现田二坐在地下尚在黑甜乡中,于是一个衙役上前用力拍着他的肩膀想要将他叫醒。不想田二眼睛一睁便如疯子般抓起手边的木棒劈头盖脸的打将下来,好在这个衙役眼明脚快这才躲开,田二却不甘罢休,追着他便欲继续击打,余下二人见状大吃一惊,赶紧上前制止。三人合力好不容易才将他制服,将他用绳索捆绑起来,木棒也被夺下仍在一旁。田二却依然拼命挣扎,口中还大声喊着:“有鬼,有鬼!”,如同中邪了一般。三人费尽气力将他带回公堂,田二却依然狂叫不已,县令见状不由勃然大怒,命人先将他用鞭子笞打二十下,又打来一桶井水从头浇下,这才让他清醒了过来。

他一见县令坐在面前,不待发问便上前滔滔不绝的说了昨晚骆生杀盈盈之事,并道夜半忽见盈盈走尸,被自己数棍击倒,这才不至于被其所害。县令听罢不住冷笑,只让衙役带他自己去看。田二一见芦席下的尸身并非盈盈而是自己的亲母邬氏,当即是张口结舌呆若木鸡,半天才抚着母亲的尸体嚎啕大哭起来。此时忽见郭析的邻居匆匆赶来,一到公堂上便说清早起来见郭家大门倾倒,进去一看屋内母子二人皆失踪不见,门下还有大滩的血迹,所以才前来报案,请求县令前去查看。县令闻听便派了两个衙役随同前去,不料刚出衙门就见郭析扛着锄头正在街上买花烛,满面皆是喜悦之色。衙役上前不由分说便将他拿住,一看他肩头有血面上粘土,带回堂上问他母亲郭殷氏所在何处,他却是全身战栗是口不能言。

县令见状正欲对他用刑,忽见盈盈之父带着一个少女走上公堂来。众人一见莫不惊叹,原来这少女却正是已然毙命的盈盈。刘生本已万念俱灰伤心欲绝,此时忽见盈盈死而又生自是惊喜万分,当即目不转睛的盯着盈盈,盈盈也脉脉含情的看着他,两人似有千言万语却又不能诉说。张父随即便告说女儿死而复生,却被歹人盗坟掘金,所有陪葬物均被席卷一空,请求县令追拿歹徒。县令派人前去查验,可打开棺木一看,里面葬的却是郭殷氏的尸体,县令听得回禀后大奇,便将盈盈传上询问。盈盈这才一五一十的诉说了昨晚发生的一切,并道自己当时并未被枪丸击中,只是因为身体本就虚弱,又受了枪声的惊吓方才倒地晕厥,众人慌乱之下均未查验,以为她被枪击毙命,待田二睡着自己便醒了过了,寻路自行回到了家中。

此时众人一听方才恍然大悟,而刘父听说此事也早已赶了过来,待和张父一说才知毁约皆为殷、邬两个长舌妇人所为,于是都是后悔不迭。而当时围观之民约有千人,听罢莫不拙舌。县令对众人道:“报应昭昭,丝毫不爽。虽说两个逆子都是误杀了自己的母亲,但是也不必详办,本官拟将其杖毙相抵,你们看如何?”众人一听都大声喝道:“好!”于是便立即将两个逆子杖毙与公堂上,尸体拖出弃于荒野以儆效尤,此案便准备结案了。这时众人一起上堂请求道:“佳人双还魂实乃天津卫一大奇事。只是盈盈本应和刘生为天作之合,只因恶妇挑唆才致如此。虽说现今婚约已毁,我等却不愿见其银河相隔为终身憾事,所以还请父母官能玉成怨旷成人之美,也算是我天津卫的一段佳话。”县令听罢哈哈大笑道:“就依你们所请。”于是当即便命两家准备好鼓乐花烛,让刘生和盈盈换上吉服,自己亲自来到刘家为他们主婚,然后才返回府邸。而刘生和盈盈虽说受尽劫难,最后却有情人终成眷属,除了他们情感坚贞的原因,恐怕是上天也在保佑他们吧。

五十七 盗妹

嘉庆年间,有一代姓公子常年在杭州经商,此人苏州人氏,单名一个君字,他相貌英俊风姿特秀,年方十九尚未娶妻。这一年桂花飘香之时,忽有一封家书寄来,他打开一看,原来是父母在当地已为他许下一门亲事,并且择好吉日让他速速回家成婚。代君看毕家书不敢怠慢,父母之命他岂能不遵,此时离吉日已近时间颇为紧迫,于是他当即便收拾行囊匆匆踏上了归程。这一路他有车乘车,无车就步行,待经过太湖之时已是黄昏日暮,代君也感身疲腿乏劳顿不堪,一抬头恰逢看见有一艘莲蓬小船泊在岸边,船头还站着二人,均着一身开襟短褂,皮肤黝黑身材健硕,正在收白日搭在舱顶的渔网,看上去似乎是当地的渔户。代君疲惫不堪实在不欲再走,可放眼四望附近又没有人家,他心中一动便欲乘船而归,于是走上前问二人道:“敢问二位小哥,可否能搭载我一程,至于酬谢自是好说。”这二人听他发问,抬起头来先将他上下打量一番,然后彼此相视一笑方对他道:“自然可以,你且先上船来,待到目的地后再给钱也不迟。”代君一听心中甚喜,背着行囊纵身一跃便上了船。

他轻步走到舱口,将门帘挑开钻了进去,不料一抬头即见舱内还有一个年约十七八岁的少女,生得朱唇皓齿双瞳剪水,娇小玲珑绰约多姿,正坐着缝补衣裳。代君不意这小船中还有这等美貌女子,一时颇为心动,便不时看着少女,心中春意荡漾。这少女也没想到船上竟然来了一个潇洒美少年,看他明目朗星皎如玉树,何况还在不停地窥视自己,显是对自己有意,于是也对代君频频目视不已。此时船只已解缆而行,因是逆流而上,走不多时二船工即上岸拉纤,舱中只余代君与少女二人。代君盘膝坐在板上,抬眼正悄悄偷窥间恰逢少女也正看着自己,一时四目相对目注神聚,代君心中不由大窘,正欲低头避开,忽听女子脆声问道:“你为什么老是看着奴家?”代君闻言语带调笑道:“不意此地居然有卿这等妙人,所以小生才不能不看。”女子听罢脸颊一红,随即正色道:“你看奴家虽妙,奴家看你今夜恐怕是大大不妙。”代君听罢却一脸不解,以为少女在开自己的玩笑。少女见状也不多言,当即将舱中一处船板揭去,只见板下压着数口锋利之极的长刀,寒光闪闪耀人眼目。

代君一见大惊失色,知道自己上了贼船,只怕小命顷刻间会不保,情急之下当即拜伏在地向女子求救。女子又问他道:“你可曾娶妻吗?”代君回道:“小生尚未婚娶,此次即是奉父母之命回家完婚的。”女子听罢便不再说话,依然低头又缝起衣服来。代君见状又欲相求,忽听舱外脚步声起,他心中知是船工二人回来了,急忙起身闭口不言。原来二位船工拉纤拉得累了,便上船来歇息一会,待他们抽了一锅烟养足了气力,便又出舱拉纤去了。代君见二人上岸,急忙又伏下身子苦苦乞求少女救自己一命。女子这次似乎心中有些不忍,于是问他道:“你所带的行李中有多少银钱?”代君回道:“因走得仓促,实未带多少银子,只是路上的一点盘缠而已。”说毕便打开包袱让女子查验。女子一看果如他所言,又对他道:“实话告诉你,这二人是奴家的兄长,日常以渔户为名劫取搭乘的过往旅客,所杀已不下数十人,只怕你今晚也会做那刀下之鬼。”代君听罢更觉魂飞魄散,于是哭泣着请求少女出手相救。少女低头沉思片刻方对他道:“奴家现今思来想去,唯有一计或许可以让你脱身。”说毕便让他附耳过来,对他如此这般的说了一番。代君听罢觉得当前之际也只好如此,于是便点头同意了。

过不多时,少女的二位兄长正在岸边用力拉纤,忽听船中传来一阵惊呼声,二人心中大惊,急忙系好缆绳奔入舱内,一眼便见代君正满脸痛苦状在地下翻滚不休,口中还呼叫连连。二人心中惊诧莫名,便向妹妹看去。少女对他们道:“方才在舱中本来他还好好的,不料突然之间却说心口痛,口中还不住大声呼叫,只怕是暴疾发作啊。”二人一听这才明白过来,当即便问代君是得的什么疾病。代君在地下手捧胸口面有痛苦之色道:“恐是心疾旧病复发。”二人一听便问他可否有药,代君手指包袱道:“药丸即在此中。只是我此刻心痛力乏难以起身,还请二位代我取药服下,大恩大德不敢忘记。”二人听罢依言上前代他打开包袱,将内外细细搜索了一番,只见包袱中除了几两散碎银子外只有两件日常换洗的衣衫,并无什么药丸。二人张口正待相问,又见代君用手一拍脑门满脸恍然道:“我记起来了,走时匆忙药将丸放在桌上,却并未携带,是我记错了。”随即又对二人道:“多谢二位相助,我此时已好多了,只需再喝上一碗热汤便无大碍。”少女听罢忽对兄长道:“热汤自是不难,只是舱中已无柴火,还请二位兄长找去捡拾一些。“二人听罢相视一眼便出舱而去,临去之前还频频嘱咐妹妹要将代生小心看护。

代君眼见二人上岸这才松了一口气,原来这即是方才少女所言之计,让他诈病故意叫二人搜索其包袱,如此看见没有大笔钱财或许会放了他也未可定。此时女子又出舱查看一番,回来一脸忧色对代君道:“奴家观二位兄长面色犹豫,此刻船只所泊之地又荒无人烟,虽然你确实没有多少银子,只是身上的衣服甚为华好,恐怕终究不免啊。”代君一听顿时面无人色,本以为自己尚能生还,不料终究还是难逃一劫,无奈之下唯有面壁低泣坐以待毙。女子见状也低头不语,好像是在思虑着什么事情,过了半响忽抬头咬咬牙道:“事已既此,也怪不得我了。”随即从舱下拿出长刀,交给代君道:“奴家平日常思,二位兄长行此勾当甚久,终究不免有伏法的一天,虽然奴家未曾害过一条人命,只怕到时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必将牵累与奴家。与其受这无妄之灾,倒不如今天做个了断,拼个鱼死网破。你将刀拿去伏在舱门,待二位兄长探首而入当即一刀砍下,如此方才有生路。”代君自小胆小谨慎,连只鸡都未曾杀过,此时一听要他杀人,如何能有这个勇气,虽说刀已接过,可拿在手中却不住发抖,面色惊恐浑身战栗,眼看这刀随时就会掉了下来。女子见状心已了然,知他怯懦无用,当即便将刀接过,让他在舱内坐好,自己手持长刀守在舱门。

过不多时只见床头一沉有人跃上,随即门帘一挑一人即弯腰低头钻了进来。说时迟那时快,只见空中刀光一闪,噗通一声一个人头已咕噜着滚落地下,随即脖腔中鲜血直喷,慢慢倒了下去。代君只看的是心胆俱裂噤若寒蝉,少女却面不改色神情自若,一脚将尸身踢开,继续守在门口。舱外次兄见兄长进去便听噗通一声,此后再无动静,他张口大声呼叫兄长和妹妹,可是舱内却始终不见有人应答。他心中忐忑不安,怀疑是客人有了防备,于是便站在船头小心张望。少女在门隙中窥视,知其次兄起疑,于是返身轻轻将舱顶划破,自己借夜幕探身而出,顺着桅杆悄悄爬到帆篷之上,趁着月色纵身一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船头扑了下去。她的次兄正在船头向舱内张望,不妨空中一人突如只大鸟般向自己袭来,一时猝不及防,还未看清来人的面目便稀里糊涂的被砍了脑袋,尸身随即也掉进了湖中。代君在舱中见少女瞬间手刃二兄不由惊骇万分,拔足便欲上岸而逃,此时却见人影一闪少女已拦在他面前,他不禁失魂落魄抖如筛糠,以为少女要杀自己灭口。只见少女将刀徐徐收起,杏眼含泪对他道:“事已至此,你还想到哪里去?奴家当和你一同去官府自首才是。”代君听罢心中先是大奇,转念一想自己即使逃走日后也难脱干系,还不如一听去见官,于是便点头同意了。

少女回到舱中拿出一个黑色包袱,然后和代君一起上岸向官府而去。天明之后二人来到官府鸣鼓升堂,女子上堂便历述其二位兄长平日杀人越货无恶不作之事,并言今日之事实非得以,哭泣着请求将她一起处死。府令一听大奇,先将往年无头陈案翻出一对全都符合,再看女子所呈上的黑色包袱中全是她两位兄长所杀之人的发辫,足有数十条之多,这才相信她的两位兄长确实是江湖大盗。可这少女虽有杀兄之罪,但是大盗也因此而亡,却又是功不可没。虽说因为心中爱慕代君而连刃二兄算不上大义灭亲,但是其兄长劫人货物杀人如麻,本来也是死罪,或许是众冤鬼附在少女的身上报仇也未可知。府令想至此处念其年少无亲,于是便命代君娶她为妻带回家去。代君见她手刃二兄武艺高强,心中早已惴惴不安,此时一听更是不敢,于是便对府令说道家中已有婚约。府令见状又劝慰他半天,并给他专门出具了证明让他放心大胆的带少女回家,代君这才敢从命。待他回到家中,岳家听说此事后便退了婚约,而少女也与代君正式成亲作了夫妇。婚后她不仅侍奉公婆非常孝顺,而且聪颖贤惠德性柔顺,夫妇间鹣鲽情深相敬如宾,终身也未再提过一次刀剑。

五十八 白氏

嘉靖年间,在北京房山居住着一家农户,家中因父母早逝只余兄妹二人相依为命。兄长王侃相貌平平身无长物,每日早出晚归辛苦耕耘,到二十一岁尚未婚娶。而他的妹妹王氏才十七岁,出落得是亭亭玉立俊俏可人,虽说她容貌娇美却因为家中贫穷也一直未嫁,平时待兄长出门自己就在家中缝补炊洗做些家务。这年早春时节万物复苏,一日王侃早早便扛上锄头去田里松土,到日上三竿兀自挥汗如雨辛勤劳作,忽然一阵狂风大作,只吹得飞沙走石草叶纷飞,一时间连眼睛都睁不开。王侃见状便欲回到田旁的芦棚中躲避一下,不料刚走了两步忽见一个黄衫女子披头散发赤着双足逆风而来,一见王侃便急忙大声呼道:“王郎救我!”王侃正被大风吹得东倒西歪举步维艰,听得求救声心中一惊,待抬头一看见这女子楚楚可怜狼狈万分,不由起了怜惜之意,一时也不及细问,急忙对她道:“如何才能救你?”女子道:“只需让我藏身在芦棚下就行了。等会即有一阵旋风卷来,那就是追我的人,你只需对他说我已经向西去了。”说毕便匆匆钻进芦棚中躲在小床下面。

王侃正在错愕间又见果然从东北方向吹来一阵旋风,一时势如奔马扶摇万里,围着自己的农田绕了数圈,附近之落叶沙石尽数被席卷而飞。王侃见状大惊,站在芦棚门口急忙按女子所言抬手指着西边道:“已经向西而去了。”说来也怪,这阵旋风似乎能听懂人语,王侃话音将落它便按言所指迅即向西而去,一路风声雷动好不骇人。王侃眼见旋风远去,站在原地目瞪口呆惊愕不已,半天方才回过神来,这才转身进入芦棚中,见女子已经坐在他的床上,正将裙子撕下一角来缠着自己的芊足,一见王侃进来便抬起头看着他,面上杏眼含笑口中还喘息未定。王侃见这女子生的螓首蛾眉齿白唇红,绰约多姿娇艳无匹,心中不由又惊又喜,当即好言宽慰她道:“追者已经走远了,你也无须再害怕。”女子一边挽着发髻一边站起身对他拜道:“您的深恩大德,我永难忘记。”王侃问道:“既是如此你将如何回报我呢?”女子道:“金帛珠玉您想要什么尽管说就是了。”王侃见这女子确实有如画中仙人,心中早就春意大动,于是笑着对她说道:“我所想要的可不是这些东西。”女子问他道:“那不知您心中到底想要什么呢?”王侃听罢也不回答,只是盯着她笑而不言。女子见状脸上一红随即对他怒目而视,转眼又笑道:“您真是不安好心。如此的话我却不得不作个负心人了。”说毕便欲离去。王侃急忙将双臂张开拦在门口,不让她出去,不料女子却忽然缩下身子从他腋下钻了出去,动作轻灵迅捷无比,王侃猝不及防被她夺门而出,眼睁睁的看着她衣裙带风急奔逃去,转眼即没了踪影。

他心中大失所望,对这黄衣女子不由有些怨恨,于是扛上锄头怏怏而回。不料走到途中他正准备经过一座小木桥的时候,忽见方才那位黄衫女子竟然坐在溪边的一块石头上,一见他便笑道:“您该不会认为我是中山狼吧?”王侃不意她居然在这里等着自己,方才之郁闷早已化作惊喜,只是脸上故意装出一幅生气的样子问她道:“你既然已经躲过灾祸了,为何不去找一个安乐之地,还在这等我作甚?”女子听罢娇笑一声,随即起身上前将他手轻轻拉住对他道:“刚才我只不过是和您开玩笑而已,您何必要为此而生气呢,居然还真以为我是负心人。您对我恩德深厚,作为报答我愿以身相许,如不嫌弃的话请允许我和您一起回家吧。”王侃一听此言心中狂喜,如此艳遇岂能放过,于是便带着她一起回到了家中。王侃的妹妹一见哥哥带着一位如此美貌的年轻女子回家,心中很是吃惊,待兄长将今日之事一说她才了然,随即笑道:“象这么千娇百媚的可人儿我见犹怜,何况是兄长呢。”王侃皱着眉头道:“如此好是好,只是蜚短流长人言可畏,若是有人腹诽该当如何是好?”王氏道:“此事无忧。我们附近好说是非的只有一个住在东边的邻居钟八耳,只是此人已经远走他乡了,当不足为虑。我看嫂子媚曼婉妙秀外慧中,正好能和兄长你相依度日,只恐你福薄不能消受啊。”女子听罢此言,当即对着她拜了一拜说道:“郎君对我有大恩德,委身侍奉那是情理宜然,我所忧虑的只是您不能相容。若是您能怜悯收留我,诸事多多包涵,那么家中定然能和气致祥安于磐石,人言也更不为虑了。”王氏听她一说心中更喜,当即便杀了一只鸡下厨烧好,让二人行了合卺之礼。当晚洞房花烛春意浓浓,王侃与女子颠暖倒凤两情相洽,正式作了夫妻。

枕席间王侃问女子的来历,女子自言白姓,家住在良乡,今年一十九岁,自幼便没了爹娘,孤苦飘零孑然一生。昨日偶然出游,不意被一阵妖风所逐,若不是遇见王侃恐怕已被阎王召见了,言讫泪水涟涟。王侃闻听心中怜惜,又问她道所居何处,白氏道:“家中房屋早已破落,妾无枝可栖,每日四处飘泊无以为家,所幸每次都能找到安全的藏身之处,所以还不至于被人欺辱。”王侃一听大奇,不由问道:“那你又何以为生呢?”白氏道:“日常寻点针线活来糊口罢了。”第二日一早,王侃将白氏身世给妹妹说了,王氏听罢也唏嘘不已,随即对他们说道:“只要嫂子人好,自此就不要担心无家可归。以后兄长耕地,嫂子在家做饭,我给兄长送饭,自然能将日子过好。今日兄长应先去集上置办几匹布,给嫂子做身衣裳,几曾见过农家媳妇穿着如此艳丽的?”王侃听后深以为然,可是却因为家中贫穷实在拿不出买布的钱来。

正在发愁间忽听白氏对他道:“无需为此忧虑,妾平日积攒了十匹布,就藏在小溪旁边土地祠的香案下,你此刻只需过去取来就是了。”王侃听罢以为她是在开玩笑,一时并不相信。白氏再三催促他,他才半信半疑的去了,不料到了土地祠一找香案下果然藏着十匹布,他心中惊喜万分,急忙将布匹拿了回来,并将此事告诉了妹妹。王氏听罢也很惊讶,问白氏道:“那个土地祠地处偏僻荒凉已久,嫂子何时在那里藏了布匹?”白氏道:“那只是偶然路过随便藏的。”王氏一听虽没有再问,可是心中却有了疑惑。好在白氏心灵手巧,尤其工于女红,不到数日便将衣服作了出来,不仅身材合体而且做工精良,王氏见了也不禁大为赞叹。姑嫂二人自此尽心尽力操持家务,将家中收拾的井井有条,日子也逐渐好了起来。可是好景不不长,过了几个月忽然起了蝗灾,每亩田地的收成锐减,只有往年的十之二三。此时又逢官府催收,兄妹二人为此每日在家中愁眉不展焦虑万分,唯独白氏神情自若似乎不以为意。

一日王侃与妹妹商议,准备去村中大户牛家去借点钱,先将这眼前的难关度过再说。不想白氏听后劝阻他们道:“你们兄妹二人这次只怕想错了。牛家只是一个守财奴罢了,若是没有权势相迫,纵然是至亲好友相请他也不肯借一文钱,何况一个外人呢?我看你要上门相求的话不仅自取其辱而且无济于事,依我看不如顺天应命随遇而安,事情到了危急之时,必然有解救的办法,你们还是先等等看吧。”王侃兄妹二人听罢均不以为然,不听她的劝阻仍然去向牛家借钱,果然不出白氏所料不仅被讥刺羞辱了一番,而且一文钱也没借到便空手而返。及至王侃郁郁不乐的回到家,发现催捐的官吏已经等在他家门口了,一见王侃便抓住他的领口,让他今日无论如何都要将税银交出,否则的话就要抓他去见官。王侃一边极力争辩一边好言相求,请官吏先在外面等等,让他进屋去再想想办法。

待他一进门白氏便问他所差税银几何,王侃回道:“加上往年所欠的旧账,一共是七两多银子。”白氏听罢嗤笑道:“妾还以为欠了多少呢,还须让你们愁得数日寝食难安。这点银子有何为难,你此刻再去一次土地祠,在西北角的地砖下面藏有一坛银子,你全都取来。除了税银之外,剩下的都做为家中日常所需之用。”王侃一听大为欢喜,可转念一想白氏一个孤苦女子如何能有这么多银子,于是又觉得是白氏在戏弄他,此时王氏对他道:“兄长莫非忘了上次十匹布的事情了吗?值此紧急时刻,不要再犹豫了,赶紧去吧。”王侃听罢这才悄悄从后院矮墙纵身跃过,向土地庙急奔而去。

待到了庙中一找,果然如白氏所言挖出了一个黑色的坛子,里面白银磊磊夺人眼目。王侃心中狂喜,犹如范进中举一般,急忙将衣服脱下将白银包裹进去背在身后回到家中,他先取出八两银子交给小吏,声言多出的是给他的,小吏见状自然喜笑颜开,当即便告辞离去了。王氏随即便问白氏这银子从何而来,白氏却笑而不语,王侃虽觉奇怪,却因有了巨财不欲追问,而王氏却更觉疑惑了。待第二日一早王侃便拿出五百两银子买了良田,随即又修起了巨宅豪院,将田地全都租了出去,自己也不再劳作,又听取白氏的建议做点小生意,如此不到两年,家中日进斗金钱财滚滚,逐渐也成为了当地富甲一方的大户。

只是白氏数年尚未育有子嗣,王侃心中一直以此为念,有次偶然提起,白氏便脸有不豫之色道:“郎君刚得温饱便欲纳妾了吗?为何薄情到这种地步呢?”王侃一听急忙赔罪道:“不是我忘恩负义,实是怕王家的先人自我开始断了祭祀。”女子听罢轻笑一声道:“若是如此的话你就休要再啰嗦了,妾马上为您生个儿子就是了。”王侃闻言大笑,以为这是白氏在戏谑自己罢了。到了晚间上床之时,白氏让王侃先不要睡觉,自己登床将帘幔放下,也不知她在里面做什么,王侃正在纳闷间,忽听帘内呱呱之声大作,白氏随即挑帘而出对王侃道:“还不去看你的儿子?”王侃闻言心中大骇,急忙探身向床上看去,只见一个眉目如画的白胖小子正躺在床帐中手舞足蹈。王侃惊喜交加,急忙将妹妹王氏叫来,王氏见嫂子生子也是喜笑颜开,可是随即又想平日也未见白氏大腹便便,如何转瞬之间便妊娠生子,心中不由疑窦丛生。王侃见白氏虽生了孩子,可言笑之间和平日殊无两样,也不由疑惑起来,兄妹二人都觉得这孩子来历有异,于是便给他起了个名字叫异生。

此时乡中还有一家富户姓刘,刘翁有一个独子名璇,年方二十尚未婚娶,还是国子监学生。刘家听说王氏不仅容貌美艳而且品性淑娴,于是便找了个媒人上门提亲。王侃觉得彼此门当户对,便欲将妹妹许配给刘家,只是唯独白氏神色沮丧,极力阻止。王侃对她道:“刘家富而好礼,刘璇也是一表人才,让妹妹嫁过去也算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你又何必从中作梗呢?”于是不听白氏的劝阻将妹妹许给了刘家。白氏见状长叹一口气道:“姻缘天定,违天不详。只是我和刘家的儿子有点过节,虽为亲戚,仍要避开。若是刘璇到时,切勿让我和他相见,否则的话便会有祸患发生了。”王侃听罢便随口应允了。等到王氏嫁过去,夫妻二人果然感情和睦如鼓琴瑟,只是每次王氏和夫君回娘家白氏便会托故不出,即使相见也是在闺房中单独和王氏聊聊家常,时间长了刘璇不由心中生疑,于是数次请求王侃,希望能见见白氏,可是王侃每次都找各种理由予以拒绝。刘璇心中奇怪万分,回家后便问妻子,可王氏也说不知为何,他心中更加纳闷,想来想去便和妻子谋划了一策,先设下酒宴邀请王侃来赴宴,待酒酣耳热之际他假装如厕,实则快步悄悄来到王家。这天适逢白氏正抱着孩子在院中散步,刘璇突然推门而入上前便向白氏做了个揖。白氏见状大惊失色,仓促之间不及回避,急忙用衣袖将脸遮住,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而刘璇却在这瞬间看见了白氏的容貌,忽然脸色煞白呆若木鸡,半响方惊叫一声返身踉跄而回,及至到家犹惊魂未定,面色如同死灰一般。

王侃兄妹见状非常惊讶,便问道刘璇这是何故。刘璇定过神来方问王侃道:“尊嫂不知是谁家的女儿?芳龄几何,与您成亲几年了?这其中大有异常,还希望您能如实相告,千万不要隐瞒。”王侃不知他为何发问,所以一开始支支吾吾不肯明言,刘璇见状又正色道:“你我都是至亲骨肉,还请不要欺骗。我之所以这样说,自然是有深意,兄长为何如此见外呢?”王氏心中本对嫂子怀疑已久,闻听此言也想知道个究竟,于是也在旁极力附和,王侃实在不得已,这才将白氏所来一五一十告诉了他。不料刘璇听罢脸色一变道:“如此说来,兄长定然是遇见了妖物啊。”王侃闻听大不相信,问他道:“何以见得?”刘璇道:“在兄长面前实不敢相欺。弟久慕嫂嫂贤淑,只是一直不得相见,心中深以为憾。刚才留您在这饮酒之时,我已趁便去了一趟您的府邸,正巧和嫂嫂在庭院相遇。可我仔细一看,这嫂嫂白氏不是别人,却正是三年前祸害我的人啊。三年前的清明,我给先人扫墓,回家的途中遇见了白氏,此女只说和我有夙愿,愿意侍奉枕席,也是我色迷双眼神魂俱失,于是便带她回家住在了一起。可两月过去,我虽和她日日欢好,但身体却逐渐变得瘦弱起来,每日也是神情恍惚无精打采,后来居然得了病卧床不起。父母见状心中生疑,知道我被妖邪所祟,于是千方百计的想给我驱邪,可是每次却总是不能成功,白氏一直在我左右形影不离,眼看我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父母不由心急如焚焦虑万分。

正当束手无策之时偶然听说在山东有个姓姜的道士,驱魔逐妖法术如神,父母便派人厚礼将其请到家中,乞求他做法将白氏驱走。姜道士当即便书写了两道朱符,让先将一道符咒在中堂焚烧,另一道却好生保藏起来,言道数年后尚有大用。这一道符咒刚刚烧毕,我便见到一个神将进入房中,相貌如同庙中所塑的灵官一样,一进来便去捉拿白氏。白氏见状花容失色,急忙御风而逃,神将也紧跟其后化作一阵狂风而去,此后白氏也再未见返,如此我的病才逐渐痊愈。今天听兄长一说,我方掐指算来,兄长遇见嫂嫂之日恰好是神将逐妖之日。只是兄长此时对她颇为溺爱,必然不信我的话。而今朱符虽在却不足为凭,我听说倘若嫂嫂为妖女,定然体有异香,而且会经常护住自己的尻骨,不许别人摸。您可先回想一下,若尊嫂确实是这样的话,那就定然是妖邪无异了。”这一席话直将王侃听得是目瞪口呆惊愕不已,数次张口欲言,可是想想却又将话咽了回去。此时王氏在旁说道:“尻骨我倒是不知道,只是体香却是不妄。兄长宜早做计议,切勿到时后悔啊。”王侃听罢半天方徐徐叹口气道:“若是按妹丈所言,其为妖女无疑。但是自我和她相好以来,家中因她而富,儿子也赖她所养,就连妹妹也因她而嫁给了你,所以她对我王家实有大恩啊。我曾经听说过有以德报怨的,却很少听说过有以怨报德的。况且内人柔婉贤淑,必非蛇蝎心肠,就算她是异类,我也不忍心将她抛弃。这话自今以后你们休要再提,我也不想再听了。”刘璇闻听急道:“黄蜂尚且有毒,何况是妖魅呢?如若不听我的良言相劝,死期就会不远了。”王侃听罢脸色一变,随即拂袖而起径直出去离去,这一场筵席最终是不欢而散。

待王侃离开后,王氏心中惦念兄长的安危,终究是放心不下,于是便让丈夫将朱符拿出,自己悄悄回到娘家。此时王侃和白氏正在房中和孩子嬉戏,王氏将朱符放在二人寝室门前引燃,瞬间便觉狂风大作天昏地暗,随即便见白氏惊慌失措的从房中冲出,左右四顾之后忽然倒地化作一只黑狐冲门而去,在她身后却有一道旋风疾如飞电紧追不舍,转眼即不知所向。王侃在房中一时震惊不已,待妹妹给他说明缘由,他悲伤欲绝心中大恸,任凭王氏百般劝慰也无用,自此不吃不喝数日便气绝身亡了,而白氏也再没有回来过,家中只余异生仅存。王氏见兄长殉情而死,心中悔恨无以复加,只是人死不能复生,最后只得将异生抱回家中好生抚养。异生天资聪颖勤学好读,到了十八岁即中了举,最终也算光大了王家的门庭,后来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多次派人寻找自己的生母,可是却再没有过白氏的消息了。

五十九 阴案

咸丰九年,适逢三年一举的乡试,四川全省的学子都纷纷汇聚到阆中的贡院,想用半生的辛勤攻读来博取一个功名。其中有一个来自夔州(今重庆奉节)姓何的儒生,首场被分到东场第一号,不料他一进号中就觉一阵刺鼻的恶臭传来,直将他熏得头晕脑胀昏昏欲呕。他循味找去,这才发现号舍旁边居然是一个厕所,怪不得臭气熏天逼人耳目,可这号舍是上面派发的,自己也没办法,只好自认倒霉。正在他强忍恶臭安置行李之时,忽有一人挑帘而入,一见他先拱手做了一个揖,口中自称王姓,双流人氏,此次冒昧相求想与他换一间号舍。何生听罢此言先是心中一喜,觉得这才是瞌睡来了有人送枕头,但随即又有些疑惑,想自己这号舍臭气难闻,王生居然主动来和他相换,莫非王生的号舍也有什么怪异不成?想到这里,他就提出先到王生的号舍去看看,王生一听便同意了,当即就带着他去看了自己的号舍。

王生分到得号舍在西场,果然是干净整洁且离首尾两端都很远,何生一见大为欣喜,于是便应允下来和王生互换了号舍。到了这天晚上他正准备入睡之时,忽有一阵阴风刮起,将号舍门帘掀开,连桌上的火烛都被吹得摇摇欲灭。就在这灯火摇曳间,何生忽见一人悄然立在门外,只见此人红衣白裙发髻高耸,唇红齿白面色惨青,细看却是一个容貌颇为艳丽的少妇,只是面上阴气重重。何生一见大为惊骇,想这考场内外都有军士看守,如何会有少妇闯进来,再看这少妇站在门外又不进来,只是目光烁烁不停地向门内察看,神色颇为仓惶。此时又是一阵寒风吹过,只将何生吹得冷汗直冒,瞬间感觉到阵阵凉气逼人,他心中不由惊恐万分,怀疑这妇人不是生人而是鬼魂。正在此时,忽听少妇张口问他道:“这是王生的坐号,你却为什么在这里?”何生听她发问,且语声和常人无异,当下心中惧意稍去,便将自己和王生换号之事如实告诉了她。

少妇听罢柳眉倒竖对他厉声道:“实话告诉你,我与王生有血海深仇,此次特奉文昌星君旨意前来取他的狗命,你速速出号将他换来,以免李代桃僵。”何生一听心中着实为难,便对她道:“此刻夜深人静,再说白日号舍刚刚换过,哪有这么容易又换回来。不如我将他舍号告知你,你自己前去寻他就是了。”少妇听罢对他温言道:“你有所不知,每座号舍前都有神灵司守,若是进去要先验票才行,此时你们掉了号,我还须回去换票,实在是太费周折了。”何生平时本来就是一个通达之人,经常替左邻右舍排解纠纷,此时见这女鬼神色温和,对他似无恶意,于是便问她有何冤情。女鬼道:“这不关你的事情,何必要管闲。”何生笑道:“我这人惯当和事老,你不妨先说说。”少妇听罢长叹一口气道:“此事如何能善罢甘休。”接着便将事情的缘由向他娓娓道来。

原来这少妇姓高,嫁于双流农户郭三为妻。郭家本是佃户,租了王生五十亩田地,夫妻俩家中还有一个老母和两个孩子,每日早出晚归辛勤耕耘,每年除了缴纳的租子之外剩余的收成勉强可以养家糊口。可是去年秋天郭三却突然染上重疾,未到一月便撇下老母幼子撒手西去,这一来家中的重担都落在了高氏身上,可高氏一个弱质女子却怎干得了耕田耘地的体力活。正在全家愁眉不展的时候王生恰好来他家催租,一见高氏生的貌美不由色心大动,于是便在私下挑逗她,可是高氏却一直不从。王生见她贞洁守志一时也没有办法,正在无可奈何之时却见她家因为郭三去世,以致养家糊口颇为艰难,眼看就朝不保夕了。王生见状便欲趁火打劫,于是找到高氏对她说道愿意免去郭家每年的田租,并且还可以代她抚养姑母及幼子,条件是要让高氏作他的外室,否则的话便要抽佃移家,一粒租也不贷给她。高氏开始死活不从,可是眼看一家老小无以为继,只好勉强应允了下来。

头两年王生对高氏还算善待,而且依守诺言每年吃穿用度都是不缺,只是男人都是喜新厌旧,没过多久王生在外又有了新欢,于是对高氏逐渐冷淡起来。高氏见他如此薄情寡义不由心生怨恨,这一对假夫妻便从此反目为仇,到最后王生嫌她纠缠不休竟要将他们一家撵走以断瓜葛。高氏自思枉自失了身此时又将无家可归,况且不能奉养姑婆抚育孩子,真可谓呼天不应叫地不灵,满腔的冤屈无处诉说,彷徨无路之下便愤而悬梁自尽了。王生见出了人命,只给了郭家老幼一点散碎银子便匆匆了事,这老母幼子靠着这点银子苦苦度日,现今银子也即将用完,眼看着就要忍饥挨饿难以维生了。而高氏死后一缕冤魂不散,便到冥司去告状,冥司的官员认为王生秽德彰闻败节丧心,于是先查到王生祖德甚厚,今科应中,所以发了关票允许妇人前来试场报仇雪恨。何生听高氏说毕这才知事情缘由,当即低头叹息不已,随即便让女鬼在号舍中稍等片刻,他此刻就出去将王生换回来。

王生此时已然入睡,忽听何生在外小声叫他,不由很是诧异,待何生将女鬼找他报仇之事给他说了,王生当即面如死灰全身发抖,随即五体投地拜伏于地,乞求何生救他一命,原来他心中早已想到冤魂可能会来寻仇,所以才主动和何生互换了号舍。何生对他道:“此事关系名节人命,要想解开这个结谈何容易?”王生听罢只是跪在地下继续苦苦哀求不已。何生见他实在可怜,思筹再三方对他道:“看你如此模样我心也不忍,此时我有一计,或许能救你一命。只是你既要保命就不能吝惜钱财,否则我也没办法了。”王生家中本是巨富,拥有千亩良田,此时命在旦夕,岂能吝啬钱财,一听何生之言,当即忙不迭的点头答应下来。何生见他应允,方才对他道:“你以前之所以结下如此冤仇,皆因负义二字。若是此时你能信守前言,将此五十亩地送给郭家,让他祖孙衣食有个着落,或许能让高氏放过你。若是你难以割舍吝啬钱财,则人鬼两隔,我却不能从中相调了。”王生一听大喜,急忙跪在地下指天发誓,愿意捐出田地补赎旧恶,何生见他答应了便转身回到自己号舍中,见高氏仍然在原地等候。

何生劝她道:“你之所以失节,主要是为了婆母和孩子的衣食而计。如今他若是能将这五十亩田地尽数送与你家,这样既能给你的姑婆养老送终,孩子的养育所需也不用担忧,如此还能成全你的一片孝慈之心,正所谓亡羊补牢事犹未晚。否则的话,王生大不了一死,而你的婆母幼子恐将早晚难保。如此一来想必也不是你心所愿的,孰得孰失还请你三思才是。”高氏不意他忽作此言,待得听毕心似稍动,站立良久方才对何生道:“王生品德低下,出尔反尔,若是等他出了考场却不履行诺言,该当如何?”何生道:“我做事皆脚踏实地,岂能空言无忌受人欺骗?”高氏又思考片刻,方才缓缓点头道:“就依你所言吧。”何生听罢心中欢喜,于是又来到王生号舍前将方才之事对他说了,王生听得女鬼不来找他索命了,不由手舞足蹈狂喜不已。何生见状便让他先立下字据,将五十亩田地折算成银价写为借据,交给何生保管,待考试完毕再去双流何家以此为据收了地契转交给郭家,如此领欠两清然后再将借据退还。

待两人商议定,何生又赶回去报与高氏,高氏听后对他道:“如此好是好,但是还须回报冥府定夺才是。”说毕便让何生稍候,自己先回冥府禀告,言毕转眼即消失不见了。何生在号舍中坐了一会,高氏忽然挑帘走了进来,一见他便满脸喜色对他拜了一拜道:“朱衣神(主管考场之神)认为此法大佳,且能一举保全数命,足可销案了。”接着又跪下向他叩了三个头便欲离去,何生见状心中一动,问她道:“你经常往来桂宫(天上掌管科名的官府),还请你再帮我问问今科有没有何某的功名?”高氏听罢让他稍等,自己再去问问。片刻之后她回来告诉何生道:“您的功名尚隔数科,这次恐是榜上无名。”何生听后不由心灰意冷,又恳求她道:“这次因为你的事情耽误了我的时间,能不能代我向朱衣神求求情?”高氏道:“科名天定,岂能如人世般可以说情。我虽然可以代你相求,只是此事恐怕很难。”说毕又离去了。这次女鬼一去犹如黄鹤,何生在号舍中等了良久也没见她回来,他心知这次乡试恐将无望,于是匆匆起笔草草将试题写完。

待三场考毕,何生收拾行李准备到双流去,不料到了晚上,忽见高氏前来对他贺喜道:“我受您之托,到桂宫去给您祈求功名,可是文昌星君就是不许。我跪了三天三夜,文帝怜悯我,命下属检视功名簿,因为王生淫恶而削去他的功名,而您因为这次调和有功,所以命将他的功名换给您,中五十余名。又念我因孝失节,且能释怨报恩,与厉鬼相异,所以赐我转生到富贵之家。今天我一得到旨意便赶来告诉您,还望您不要匆匆离去。”说毕又向他做了一个揖便扑地而灭了。何生听罢便多留了数日,待发榜之日一看,果如高氏所言中了五十三名。他心中感念高氏的情义,专程去双流找到她家,先将事情原委告知了家中的老妇,然后到王生家换地契。王生听说他来了,急忙将他请至家中好生款待,为了感谢他的活命之恩又赠给他五十两白银作为谢礼。何生将地契交给老妇人,又带着高氏的儿子查勘界址,办妥后事。待一切安置妥当之后何生才回到了家乡,他常对别人说起此事,并道:“若是和阴案有功,能和阳间的案子岂不是更加功德无量?所以奉劝世人,少生争讼,多为和事啊。”

六十 荆客

安徽芜湖以东有一个古镇名为鸠慈,镇子虽不算大,却是人口稠密商业繁华,过往行旅络绎不绝。嘉庆年间,当地有一伙泼皮无赖,平日均着一身开襟短褂,腰缠布带斜戴帽子,双脚倒拖着布鞋,左手握一根尺余长的烟杆,右手托着一个鸟笼,笼中还有只活蹦乱跳的鸟儿,叽叽喳喳叫个不停。这伙人每日游手好闲无所事事,当地的街坊商旅对他们都是又恨又怕,一见他们便远远避开,唯恐一不小心惹来祸端。每天一早他们便聚集在街市茶馆中饮茶,过往行人只见茶馆的房檐下一字挂着数十个鸟笼,笼中百鸟鼓翅喧鸣不已。而这伙闲人惯于好强斗胜,往往因为所养之鸟的优劣而争论不休,为此互相辱骂打架如同家常便饭一般。

这天早晨,诸人又如往日一样聚在茶馆中,刚将各自的鸟笼挂上,忽见一人手执鸟笼也进了茶肆。众人一看此人肩宽腰圆体型健硕,浓眉如帚器宇轩昂,外着一身长袍马褂,与当地人装扮截然不同,一进来也将自己手中的鸟笼挂在屋檐下面。众人见状心知他定是外地客商,不知此处风俗才敢来这茶肆饮茶,若是本地人绝不会来此。待他慢慢将笼布挑开,众人均觉眼前一亮,原来笼中竟然是一只色彩斑斓的虎皮鹦鹉。这鹦鹉一见边上众鸟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心中似有些不耐,忽张嘴作出一阵猫叫声,其声惟妙惟肖足可以假乱真。众鸟相闻瞬间皆吓得鸦雀无声,唯有鹦鹉若无其事的站在笼中左右四顾。

此时忽见客人皱起眉头对鹦鹉道:“虎儿,休得作此恶作剧。”众人听这客人的语音粗犷,似乎是来自荆襄一带。不料这鹦鹉听见主人说话,居然张口回道:“知道了。”其声清脆娇嫩,犹如七八岁童子一般。诸闲人见这虎皮鹦鹉不仅语音奇巧,还能听懂人话,不由心中暗暗称奇。再放眼屋檐下,他们自己所驯养的鸟儿恐怕没有一只能比得上的,于是一时心中均起了艳羡之意。其中有一个阴险狡诈的无赖之徒名叫刘三,隐隐然是这伙泼皮的头领,此刻在旁甚是眼热,欺外来客身单力孤,便和几个狐朋狗友聚在一起窃窃私语,欲将此鸟用计夺取过来。

正在几人商议间,忽见旁桌一个身材魁梧的长脚汉子腾的一声站起身来,转头对刘三等嗔目大呼道:“你们几个缩头乌龟只敢在下面说说,如何不敢行动呢?”说毕便将袖子撩起来伸出两个钵大的拳头,大摇大摆地走到房檐下,举起手便欲去取荆客所挂的鸟笼。原来此人名为王二狗,性情凶悍行事狠辣,素来欺男霸女无恶不作,因为身高腿长外号竹篙,也是当地的一霸,和刘三为了头领的位置一直明争暗斗不休,方才见刘三几人低声私语,早知他们心意,又鄙视他们只敢言不敢行,于是这才起身想凭着自己一身蛮力来抢夺鹦鹉。

而荆客此时却一直低头在品茶,似乎对此事一无所知,眼看王二狗的手堪堪就要碰到鸟笼,忽见荆客放下茶杯抬起头来将他盯住,一双虎目不怒自威,目光如刀一般紧紧跟随着他。王二狗见状全身忽感到一阵寒意,接着又打了几个哆嗦,手也不由自主的停了下来。可他随即便想到凭着自己一身的武力,在此地何曾怕过谁,更别说这人生地不熟的外地客商了,就算自己恃强凌弱,晾他也不敢放个屁出来,何况此时还有这么多兄弟盯着自己,刘三在旁更是虎视眈眈,这个面子无论如何是丢不起的。想至此处,他手臂只停了一停,仍是高高举起,眼看手掌已经托住了鸟笼,只需稍稍用力便能将其取下。

正在这时众人忽见人影一闪,荆客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迅捷起身来到王二狗身旁,伸出一指轻轻点在他的腰下。王二狗正欲发力将鸟笼拿走,不意荆客一指点在他腰下,当即便觉全身一震,随即四肢犹如僵直一般没了知觉,而那只手臂依然保持着高高举起的姿势落不下去。荆客此时才缓缓上前将鸟笼取下,然后放下笼布徐徐走出茶肆。众人见荆客出门远去,而王二狗却身体僵直,始终保持手臂上举的姿势,既是滑稽又是古怪。有人上前叫他,他口中虽答应,可却连脚趾头都动不了一下,众人见状大骇,心知这定是方才荆客一指所为,正议论纷纷不知如何是好,忽见刘三站起来对众人道:“解铃还须系铃人。眼前之际要赶紧将荆客追回,如此才能救下竹篙。”众人一听深以为然,于是便和刘三一起出门,向荆客行走的方向急追而去。

众人直追了半柱香的时间,方才远远看见荆客手托鸟笼不疾不徐的正在前面赶路,忽听身后一阵嘈杂的脚步声,转身一看却见刘三带着一伙人追来,以为他们要替王二狗报仇,当即便轻轻将鸟笼放在地下,随即气定神闲的站在原地一语不发的看着他们。不料刘三追至身边却上前对他深鞠一躬道:“不知先生身负绝艺,刚才得罪了先生还望海涵。”荆客闻听此言不由大感意外,随即双手拱起还礼,口中谦辞不已。刘三又道:“我那兄弟是个粗人,又不懂什么礼节,一时起了贪心以致于冒犯了先生,还望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将他饶恕则个。”荆客听罢将手一摆淡淡说道:“在下只是一介普通行旅,哪有什么技艺,你们定是弄错了。”

刘三听他矢口否认心中大急,扑通一声就跪在地下拉着荆客的衣襟对他道:“我那兄弟有眼无珠冒犯了您,确是罪该万死,只是希望您念在他家中还有七十岁老母的份上饶了他,如此我们兄弟都对您的大恩大德感激不尽。”说毕回身使个眼色,和他一起来的人都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原来这伙闲人虽说无恶不作,可是相互间还有些兄弟义气。荆客见状大感意外,半响方对他们道:“不意你们居然义气深厚,我也就不为难你们了。都起身吧。”刘三见他答应了下来心中大喜,急忙起身在前带路,一伙人前呼后拥的和荆客一起回到茶肆中。

此时王二狗依然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荆客来到他面前伸手在胸前轻轻一拂,只见他的手臂立即便垂了下来,随即身子一软坐在了地上。原来是方才因为僵立太久,身体早就酸麻困乏,此时得解却再也支撑不住了。荆客随即向众人告辞,转身出门而去,刘三口中不住称谢,待目送荆客远去,急忙返身回视王二狗,只见他面色沮丧目光迷茫,坐在地下不发一言。刘三对他好言安慰道:“兄弟莫要生气,在这个地方只要惹了我们,无论他是哪路神仙,定然让他讨不了好去。俗话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且先宽心静养几天,待身体恢复之后我们再慢慢计议不迟。”

王二狗一直以来即和刘三明争暗斗不休,今天经此一事却对他深感谢意,口中虽然默然不语,心中却早已失了和刘三争斗之心,当即点头不已,自此以后他心甘情愿作了刘三的手下,整日都盘算着如何能报仇雪恨以洗今日之辱。可是说来也奇怪,荆客自离去之后就再也没人见过他了,而刘三派人出去四处打听也没人知道他的底细,犹如泥牛入海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们不由心中为此纳闷不已。

时光冉冉有如白驹过隙,转眼一年又过去了,刘三等一直没有打探到荆客的消息,虽然他们心中明白象荆客这样的商旅经常是漂泊四方行无定踪,只怕以后永远也不会再来鸠慈小镇,可是心里毕竟还是不甘心,特别是王二狗为此一直念念不忘。这年阳春三月柳发新芽万物复苏,恰逢一个外地戏团到镇上来唱春台戏,戏台就搭在江滩空地上,每日从早到晚锣鼓齐鸣丝乐悠扬,从四面八方赶来看戏的乡民摩肩接踵熙熙攘攘,将这戏台围得是水泄不通。如此热闹之地刘三等一伙泼皮无赖自然也不会放过,他们每日一早便在戏台周围占据有利地形,一边摇头晃脑的听戏过瘾,一边对稍有姿色的年轻女子品头论足,有时甚至还会上前用言语调笑一把,吓得那些大姑娘小媳妇都不敢经过他们身边。

这日午后阳光灿烂,王二狗闲的无聊,正在戏台边四顾环视,想看看附近有没有漂亮的女子,不料眼光一扫忽见东边一块石头上站着一个身材魁梧之人,正在聚精会神的看戏。王二狗见此人的身形有些眼熟,他不由心中一动,急忙走至近前细细一看,这才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原来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去年在茶肆中羞辱自己的荆客。苦苦找了一年都没找到,不料今日居然在这里遇见了,也算是冤家路窄吧。此时他眼看仇人在眼前心中是又惊又怒,可是去年领教过荆客的厉害,知道他身负绝艺自己却无论如何也不是对手,思来想去眼前之际唯有回去告诉刘三,看看他有什么好的计策。刘三正眯着眼睛在河滩边晒太阳,忽见王二狗上气不接下气的跑回来,也不知是有什么急事。他心中正在纳闷,就听王二狗禀告说在戏台旁见到了荆客。刘三一听便来了精神,凝神细想片刻后,当即便命人将戏台附近所有的无赖子都叫来,对他们如此这般的交待了一番,众人一听都觉得此法可行,于是纷纷领命而去了。

再说这荆客本是做负贩生意的,每年都要到鸠慈来一次,今年他仍是象去年一样来此地售卖货物,为此还在当地租了一艘扁舟,将货物都放置在舟中,自己也不住客栈,晚间就宿在船舱中。这日泊舟江边,他顺着江滩一路而下闲庭信步,远远便见搭台唱戏,于是也随众乡民一起前来听戏,不想江滩上人头攒动挤得是水泄不通,自己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块石头站在上面。可是这戏才听了片刻,忽见周围人潮涌动不住向自己挤了过来。开始他以为是看戏的人太多,正待从石头上下来,不料瞬间前面几人已经东倒西歪的靠了过来,转眼便倚在了他的身上。荆客以为这几人是被挤撞倒的,正欲将他们扶起,忽觉一阵大力从这几人身上传来,力道来势奇猛,若是常人恐怕当即就会被挤倒在地,此时乡民挨三顶五一片混乱,一跤跌下定然会遭受万人踩踏,可谓不死也伤啊。

荆客见来者不善,急切间气沉丹田,双脚分开不丁不八,站在石上稳如泰山。王二狗见状在后发一声喊,众泼皮集所有人之力齐齐向荆客撞去,想将其一举推倒。荆客见众人势若排山倒海,当即大喝一声抬起双臂,将前面数人牢牢抵住。众人只觉自己撞上了一堵厚强,使尽全身气力也无济于事。这时周围的乡民见形势不对都已远远避开,只留下荆客一人被数十人牢牢包围在里面。刘三在后看荆客依然纹丝不动,双手一挥又有十数人从旁扑出加入到战团中去。荆客站在石上看得真切,眼看对方人源源不绝越来越多,忽低喝一声将双臂放下身子也随之一跃闪开,众泼皮正将吃奶的劲都使了出来,不料原本面前的这一堵墙忽然消失不见了,一时猝手不及失了重心,只听哎呦之声不绝,众泼皮摔得摔,爬得爬,倒在地下呼痛不已,而荆客却袖手在旁不住冷笑。

王二狗见状心中恼怒万分,对众人大喝一声道:“大伙一起上啊,他一个外乡人能有多厉害。”众人一听此言当即爬起身来一拥而上,对着荆客拳脚相加,欲仗着人多势众对他一顿乱殴。荆客见对方人数众多,自己又手无寸铁,所谓双拳难敌四手,形势危急之下他顺手一指便将最前二人制住,随即一手一个抓起二人作为肉盾,一边抵御众人拳脚一边夺路而出。众泼皮见他如此勇猛心中也是惊骇万分,一番拳脚倒有一大半打在了两个倒霉的同伴身上,而剩下的一小半打在荆客身上直如击中一块硬石一般,荆客似乎毫无知觉,反是他们的拳脚都红肿了起来。再过片刻荆客居然挥舞着肉盾冲出重围,顺江边急奔而去,众人只敢在他身后装腔作势大声呐喊,却无一人敢再追过去,眼睁睁的看着他提着同伴远去了。

刘三见状也咋舌不已,半天方才回过神来,而荆客一脱重围便足不沾地双脚如风一般回到舟中,一看两个肉盾脸上鼻青脸肿,身上也是青紫交加,此刻竟然已经昏了过去。舟中艄公见状不由大惊失色,待问清原因方叹一口气对荆客道:“你之所以不远千里孤身一人来到此地,不过是为了赚取一些蝇头小利罢了,岂是来这好勇斗强以求名扬天下的吗?再说这帮人都是本地的泼皮无赖,别说一般的寻常百姓见了他们要绕道走,就连官府拿他们也没办法,你现今招惹了他们,他们定然不会善罢甘休。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况你势单力孤,若是再争斗下去,恐怕会给你带来更大的祸患。以我看你不如将这二人赶紧放掉,再将舱中货物卖掉早早回家,如此才能得保平安啊。”荆客听罢此言深以为然,于是便依言解开两个肉盾的穴道,将他们提到离小舟很远的地方放他们回去了,接着又上岸找到买家,想将所有的货物都贱卖给他。

正在二人讨价还价的时候,恰好王二狗从门外经过,一眼便看见荆客正在里面和买家商谈,他唯恐打草惊蛇,只站在隐蔽处悄悄监视,等荆客谈好价钱匆匆离开,他才进去问明白了荆客的所居之所,急忙回去告诉了刘三。刘三听罢先惊后喜,踱步思虑半天,方才对王二狗道:“我先写一封信派人交予荆客。你现在就出门将镇上所有兄弟叫来,人要越多越好,明日一切听我号令就是。”王二狗听罢大喜,当即领命而去。再说荆客与买家谈好价格回到舟中,刚坐下没多久便见一人来到舟前,将一封书信毕恭毕敬的交给了他。荆客打开书信一看,方知此信是刘三所写,信中说道明日午时在江滩戏台旁备下薄酒,请他务必光临。荆客看毕略一思索,对来人道:“请转告刘三爷,我明日定会准时赴约。”

待得来人转身离去,荆客回到舱中打开一口箱子,从中取出两柄长约尺许的腰刀仔细擦拭起来。艄公见这两柄腰刀刀刃锋利寒光习习,脸上不由惊得变了颜色,慌忙对荆客道:“莫非你想要杀人不成?如此的话必然将会惹来滔天大祸,不如趁此时机速速回去,以我看这才是上策啊。”荆客听罢笑道:“你怎么会这么想呢?我虽然有一身武艺,但却不欲以此伤人,更谈不上杀人了,只不过是想让他们知难而退罢了。”艄公听罢半信半疑,荆客也不再多说,先将双刀用布束好,随即让艄公随便做些饭食,待吃饱喝足之后倒头就睡了。当晚夜凉似水新月如钩,荆客一夜鼾声如雷沉沉入睡,唯有艄公提心吊胆忐忑不安,在舱中辗转反侧半天之后方才睡着。

第二天旭日初升时荆客才睡起,他只用江水随便洗了把脸,便怀揣着两把腰刀前去赴约,艄公见状让他吃毕早饭再去,他笑一笑对艄公道:“深感你的厚谊,待我回来再吃也不迟。”艄公听罢摇头叹息不已,认为他这一去定是凶多吉少。荆客见他神情已知他心中所想,却也不以为意,抬头仰天大笑三声方才疾步远去。待他走到昨日戏台旁举首一看,只见天上日头恰好正中,放眼四顾周围却并未见刘三等人的人影,只有十数个体形健硕的彪形大汉虎视眈眈的站在那里,一见荆客便从四面围了上来。

一个虎目鹰鼻的大汉上前两步对荆客拱拱手道:“刘三爷早已命我等在此等候多时了。”荆客听罢问他道:“不知刘三爷所在何处?”大汉道:“还请贵客随我前去,一会便知。”说毕便转身在前带路向东走去,荆客见状也不多问,跟在他身后缓步而行,其余十数个汉子皆紧跟其周围,将他簇拥在中间唯恐他趁机逃掉。走了约有一盏茶时分,远远便看见前面有一座宏伟的道观,引路的大汉走至观前,躬腰做个手势请荆客进去。荆客抬头一看,只见门上悬着三个斗大的字曰“清风观”,待他进得院中,发现这道观规模宏大院落众多,分为前中后三殿,而院中此刻已然密密麻麻站满了人,约有数百之众,皆是短衣开襟面容狰恶,站在两旁怒目而视,只留出一条通向中殿的小路。

荆客见状殊无惧意,怀揣双刀目不斜视款款进入殿中。而大殿四周也站满了几百名粗犷的汉子,皆目不转睛的盯着他,刘三及王二狗等站在中间,一见荆客便迎了上来。只见刘三笑容满面拱一拱手道:“自去年得以领教您的神技之后我等兄弟一直铭记于心。不料昨日在江滩偶遇,我这几个不成器的属下欲和您一较高下,只是米粒之珠难挡光华,最终仍是丢盔卸甲溃不成军,您的武功可谓深不可测万人莫敌啊。今天我等专程在此相候,欲与您再一较高下,您神功盖世,自不会以为我们是以多欺少,再说我们也不过只有千人而已,离万人尚远,凭您的本事也是绰绰有余。若是这次您能再胜,则我等不仅心服口服,更愿尊您为我们之首,任凭您的差遣,您看如何?”话一说毕他将双手一挥,只听身后轰然一声,原来有人已经将道观大门紧紧关闭起来,显是不欲让荆客逃走。

荆客见状知道今日刘三一伙有备而来,接下来恐将是一场恶斗,他倒是不愁脱身,只是到时又要多伤性命,以致后患无穷啊。想至此处他对众人大声道:“你们这样苦苦相逼又是何苦呢?我之所以做下如此冒昧之事,是因为诸位欺我人生地疏身单力孤,一开始想要夺我所好,后来又欲让我被万人踩踏,所以不得已才出手自救。今天诸位恃众欺寡迫我入此重围,若是我要离开自是不难,只恐拳脚无眼伤了诸位。我现有一策在此,请诸位允我略施小技,若诸位觉得可以相敌则来攻击我,若是觉得不能相敌就放我离去,这样也可以避免两败俱伤的结局,不知诸位以为如何?”刘三听罢此言先是一愣,接着转念一想这荆客武艺高强,若是硬来即使自己人多势众只怕也要受伤不少,此刻荆客提出的这个办法倒不失为一个两全其美之策,于是他便点头同意了。

荆客见他应允下来又对他道:“请拿一斛小豆来。”刘三转头吩咐属下去找来一斛小豆,荆客让众人在殿中腾出一块空地来,用香灰在地下划了一个圆圈,自己手持双刀立在中间,接着命十数人每人抓一把小豆依次站在外围,对他们说道:“等会待我双刀舞起之时,请诸位各自以手中的小豆一颗颗的投掷到圈内,落在圈外就非我所知,若是落在圈内的小豆有一粒完整的,就算是将我放进油锅内烹炸我也不会眨一眨眼。”说毕便手抡双刀挥舞起来。只见他由慢到快由缓而疾,刀光四面闪动上下盘旋,瞬间便如白练一片不见人影。圈外之人手持小豆一颗颗的向圈内扔了进去,转眼空中豆飞如雨,唯听刀声淅淅而已。

不到半柱香的时间,众人已将手中之豆尽数抛了出去,而荆客也徐徐收刀站在原地,大气都没喘一口。围观众人定睛一看,只见圈内积了一寸多厚的豆子,只是都已经被残破碎割,没有一颗完整的。众人一见脸色大变,皆瞠目结舌惊愕不已,此时荆客方对刘三说道:“此时你们应该知道我刚才所言非妄了吧?若是与我真枪实剑的交手,只怕此道观中的人非死即伤有如此豆了。”刘三听罢面如死灰默无一言,半响方挥一挥手让手下将道观门打开,恭恭敬敬的目送荆客远去了。自此以后再也没人在镇上见过荆客,而刘三等一伙的恶行也收敛了许多,当地居民都说这是因为荆客的缘故。

六十一 绳伎

江苏吴县以东有一座山名叫上方山(一名楞伽山),此山立于石湖之畔,一面依水,三面皆是田园风光,站在山顶放眼望去可谓青山绿水风景独秀,实乃当地的一座名胜。俗话说天下名山僧占尽,如此风水宝地自不能少了佛家寺院,在山的南麓有一座禅院名曰治平寺,据说始建于隋代,虽历经岁月沧桑却一直香火不熄,到了康熙年间经过众善男信女不断修葺已成为当地的一座名刹,不仅规模宏伟院落甚多,且房屋幽邃小径曲折,不知道的人第一次进去往往会迷于其中不知路径。寺中僧众约有五十余人,年龄自老至幼不一而足,每日晨钟暮鼓打坐诵经,俨然是个庄严宝刹佛门净地。

这年三月间春回大地和风袭人,山上鲜花烂漫绿草如茵,附近村中女眷见此美景纷纷上山踏青,闲暇之余也顺便到寺中去拜佛求签,以致山上一时柳腰纤纤俏影不绝。可这一日忽发生了件咄咄怪事,有几个年轻女眷清晨便早早上了山,本应午时即回,可到了傍晚日头西斜百鸟归林仍不见其踪影,一家人见状心中焦急万分,担心她们出了什么意外,便集结相邻村民点着火把上山寻找,可四处搜索一番皆遍寻无果,有人便说她们可能去了寺庙朝佛,想问问治平寺的僧人见过没有。可众人来到寺前敲开山门一问,寺中僧侣纷纷摇头摆手,皆说从未见过,众人一听面面相觑,均有些半信半疑。

此时治平寺的主持出云大师见状更是满面怒色道:“出家人不打诳语,何况此为清修之处,如何能收容女流之辈,岂不亵渎了众位神佛。”众人闻听一时默然,无奈之下只好下山报官。官府第二日一早便派大批衙役到山上细细搜寻,连治平寺也被里里外外的翻了一遍,可是一点蛛丝马迹都未能找到,于是就怀疑这些女眷可能在山中遇见了什么意外,或是被人拐卖到他处也未可知,让家人又去附近相邻之地到处找寻,可都犹如大海捞针般毫无消息。后来连续数月每月都有几个年轻妇人在山上失了踪影,这些妇人均是附近村民家眷,且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前后共计有十数人之多。

即使是家属报了官府也无济于事,此案也作为一桩疑案被搁置了起来。附近的村民觉得此事很是蹊跷,想这山上并无财狼虎豹,最近也没见什么陌生可疑之人,这些年轻妇人好端端的怎会凭空消失不见?有人便怀疑这些年轻妇人是被治平寺的僧众强留藏在了隐蔽之地,于是数次借上香之机在寺中四处明察暗访,可终究无半分端倪可寻,且众僧侣面容庄重目不斜视,似乎也不是什么奸邪之辈,此事只好不了了之,只是众人始终难去心头疑虑,便互相告诫不要让女眷再上山,即使是进山求佛也是几家结伴而行求个平安。自此便没听说过有妇女再失踪过,而以前失踪的那些年轻女子却还是一直未能找到。

到七月酷暑间,县城中忽来了两位绳伎(登高走绳的杂技女艺人),大清早便在热闹的集市中敲锣打鼓表演杂技,一时观者如堵行人皆驻足不前。这二位绳伎其一是个容貌姣美的少妇,约有二十余岁,长身玉立媚态动人,红衣绿裤立于系在两根竹竿的绳索上,登高走低疾步如飞;另一个紫衣黄裙的垂髫少女是她的妹妹,也是明眸善睐楚楚动人,且两人身姿曼妙脚步轻盈,有懂行的人便怀疑她们都是自幼习武身怀绝技之人。

过不多时二人又站在绳子两头舞起剑来,一时白练耀眼寒芒慑人,众人眼花缭乱咋舌不下,一个个看得目瞪口张如痴如醉,待二人舞完之后方才爆出一阵雷鸣般的叫好声,少妇面不改色跳下绳来,先向众人做个万福为谢,随即便让少女手持瓷盘上前讨要赏钱,众人皆慷慨解囊少有吝惜,不到片刻瓷盘中便落满了铜钱,姐妹俩见状不由相视一笑,觉得这一早上的幸苦没有白费。二人正待将盘中铜钱收入怀中,忽听当的一声大响,随即便见一个白花花的东西落在了盘上,二人定睛一看,原来盘中竟然是锭二两重的银子。

少妇见状心中不由一惊,想那平常售艺所得都是铜钱,即使碰上慷慨之人也不过是多给数文罢了,象这般直接给银子的可谓是破天荒头一遭,更何况一出手就是二两,足够抵得上姐妹俩数月辛苦所得了。众人一看也很诧异,都想看看是什么人如此大方。待姐妹俩随他们转头看去,只见赏银之人是一个二十七八的年轻男子,容貌平常身材微胖,颌下还有一小撮黑须,身穿灰色长袍马褂,看面料皆为锦缎所制,头上也戴一顶灰色瓜皮帽,帽子正中缀着一块雕刻精美的白玉,显然是价值不菲。

少妇见他此刻正看着自己笑而不语,脸上不由微微一红,方欲张口相谢,旁边已有认识之人拱手对中年男子笑道:“我当是谁出手如此阔绰,原来是朱公子啊。”随即又对少妇道:“这位朱公子是本地数一数二的巨富,今天你遇见他可算是有大有福气,还不赶紧谢过朱公子?”少妇一听才知原来今日是遇见贵人了,急忙拉过妹妹躬身做个万福道:“谢过朱公子打赏。”朱公子挥一挥手对姐妹二人道:“罢了罢了,免礼就是。我方才见你二人绳伎颇为精湛,欲请你二人随我回家让我妻妾开开眼界,不知你二人可愿随我回去,至于赏金自是好说。”

姐妹俩听罢此言互相看看都面有疑惑之色,不知这朱公子所言真假,再说自己二人在此地人生地疏,若是遇见一个不怀好意之人恐将惹来祸患。此时周围围观之人又对她们道:“这朱公子可是个乐善好施之人,你姐妹二人随他前去表演那赏金定然丰厚,如此机会可万万不能错过啊。”少妇听罢低头稍一思索,看这朱公子慈眉善目不似恶人,况且方才出手又慷慨大方,恐怕旁人所言不假。再说自己二人又有武艺在身,到时若是情况有变,谅来脱身也不会是什么难事,想至此处她便点头同意了。朱公子见她应允下来心中大喜,当即便让她们收拾了东西随自己一起坐车回到家中。

这朱公子的府宅在西城门下,青砖红瓦雕梁画栋,坐南朝北院落众多,果然不愧是巨富之家。待姐妹二人随朱公子走进府中一看,只见宅内亭台楼榭小桥流水,院中花木成荫奴仆如云,其间还有数个衣着艳丽的女子正坐着闲聊,看样子年龄甚轻,想必这就是朱公子的几个妻妾了。姐妹二人在院中空地搭好绳索便表演起来,这次她们抖擞精神竭尽全力,果然获得掌声喝彩不断。待剑术舞毕,众妻妾连呼精彩,纷纷请丈夫厚厚打赏,而朱公子在旁目不转睛的又看了一遍,心中似乎若有所思。

看二人表演完毕,他先将姐妹俩请进堂中坐下,然后方才问少妇道:“我看你们似乎皆身负武功,不知是否自幼曾习拳勇之类?”少妇回道:“正如您所言,只是近来已经很少练习了。”朱公子又问道:“你们的武艺只怕能敌数人吧?”少妇听罢笑道:“妾自游江湖以来,与人相角无一落败,唯独在泰安道中遇见一个年轻的少林僧人,武艺高强骁健绝伦,足足打了一天妾仅得平手,所以是不能以众寡来计孰强孰弱的。”朱公子听罢面有喜色,忽将手一挥屏退旁人,接着小声对她道:“我有一事欲求二位相助,不知可否?”

原来这朱公子虽然年纪轻轻,却是一个古道热肠之人,平日又素来爱管闲事,今年早些时候听说上方山之事他也曾怀疑治平寺的僧侣难脱干系,但却苦于一直没有证据。今日在街上偶见姐妹俩表演绳技,他见这二人武艺超群剑术出神入化,心中不由忽然想到,若是能让这姐妹二人扮作香客混入治平寺一探究竟,岂不就能弄明白附近女子失踪到底是不是僧人所为,于是他这才以表演之名请姐妹二人回家,实欲请二人相助自己一臂之力。

少妇此刻见他忽然张口相求,不由大感意外,急忙问他所求何事。朱公子便将上方山女子失踪之事源源本本的告知了她们,并将自己的想法也对她们和盘托出,并许诺到事成之后酬以重金。少妇听完始觉惊诧,继而低头踌躇再三,似乎一时难以定夺,此时那少女见状又将她拉在一旁耳语数句,她听罢这才慢慢走至朱公子面前,对他弯腰作礼道:“妾等虽是江湖女子,实不欲多管闲事,何况妹子年龄尚幼,也不欲带她犯那凶险之地。只是方才妹妹对我说道可怜这十数个失踪女子,力劝我应允下来。若是此事真如你所言,则我姐妹二人定当竭尽全力探个水落石出。”

朱公子一听心中大喜,急忙对她拜道:“如此我代这些女子的家属谢过二位姑娘了。还未请教二位怎么称呼?”少妇嫣然一笑道:“不敢。妾白氏,名珍玉,江湖人称白大娘,妹妹小字琪玉,今年刚刚一十六岁。”朱公子对她道:“今晚如不嫌弃就先住在我的客房中,待明日一早我便派人送你们去治平寺。”白氏姐妹一听便点头同意了,朱公子当即吩咐仆人收拾出一间洁净的雅舍作为客房,将二人安置于其中,接着又命厨子做上几个精致小菜送到房中,让她们养精蓄锐早早歇息了。

第二日鸡叫头便姐妹俩便起了床,朱公子早已命婢女为她们准备好了一套家眷的衣裳和首饰,待二人换好后出来一看,果然是光彩照人艳丽非凡。到日上三竿的时候,姐妹俩都准备完毕,她们手持的一对宝剑剑身柔韧,所以将其紧紧缠在腰间,而旁人也不能发现。朱公子命人抬着肩舆送姐妹俩一直到上方山脚下,然后对她们道:“我只能送你们到这里了,若是人多必让他们起疑,反而会打草惊蛇。待你们上山后我会命人守在这里,假如寺中并无异常,最迟黄昏之前你们即可下山到此会合,若是日落还没见到你们,我将率府中的众武师在寺外悄悄守候,一旦有变我等就径直杀入寺中与你们里应外合,你看如何?”白大娘听罢点点头道:“就依你所言。”说毕即带着香烛等物与妹妹玉琪一道上山去了。朱公子目送二人背影远去,转身便回到府中召集众武师及家丁准备好家什待机而动。

白氏姐妹俩顺着山间小径款款而行,直走了一个多时辰方来到治平寺外。守门的小沙弥看见两个年轻靓丽女子前来敬香,急忙返身进去禀告了主持。因寺中很久都没有女眷来过了,主持出云大师一听赶紧出来迎接二人。白大娘抬眼看去,只见这出云大师年约四旬皮肤白皙,只是身材甚高,其他也没有什么异于常人之处。出云先是双手合十口诵一声佛号,接着问二人道:“不知二位娘娘从何处而来?”白大娘听罢也双手合十还礼道:“我姐妹二人皆是远方游客,听说上方山风景绝佳,且治平寺佛法深厚求签灵验,故特来敬香祈拜。”出云听罢呵呵一笑道:“原来如此。若说佛法深厚恐愧不敢当,只是求签确实颇为灵验,此言倒也不妄,只是本寺院落甚多,二位娘娘又是第一次来,若是无人指引只怕会迷了道路,老衲当令有道高僧为二位娘娘带路,老衲还要打坐参禅,就恕不奉陪了。”说毕便命小沙弥请出一位白须白眉的老僧为姐妹俩作向导,带她们去大殿上香。

白大娘谢过出云,随老和尚一起来到大殿上。待敬香之际她眼光微扫,发现这老和尚年龄颇大,除了说话间偶尔看一眼她们,其余时间皆面容庄重目不斜视,而身后跟着的两个小沙弥年龄也甚幼,约有十一二岁,面上稚气尚未脱去。待上香完毕,姐妹俩又请老僧作为向导引她们在寺中四处转转,老僧听罢似乎有些不耐,开始不住推脱,后来经不住白大娘的再三请求,方才勉为其难带她们一游。这治平寺果然房舍众多,除了大殿小殿,还有经堂与僧舍,足足走了半个时辰才将各处转遍。一路姐妹俩目不转睛四处留意,可所经之处皆干净整洁,除了遇见几个普通僧人在打坐参禅外,连个香客都没看见,更别说是有什么年轻女子了。白大娘见状心中有些疑惑,便怀疑是不是朱公子及一众人等都冤枉了寺僧,于是转头小声对妹妹说道:“我看此乃清净佛地,不知何人会造谣生事?”玉琪见状也是大惑不解。

老僧最后又带她们来到经堂,只见堂上正中塑着一尊如来镀金雕像,堂中砖地上摆着数十个蒲团,却不见一个和尚在此念经。白大娘心中奇怪不已,于是问老僧道:“今日怎么没有一个僧人在此念经?”话音未落忽见出云手持一根精钢禅杖从门外走了进来,对白大娘微微一笑道:“娘娘是远方之客,偶游鄙刹,自不知本寺千手观音最为灵验,何不随老衲前去上香礼拜?”白氏姐妹听罢此言心中均微感讶异,这一路走来并未见有什么千手观音,莫非这寺中还有自己还未到之处?她们正欲张口问问那个老僧,不料一回头却见老僧及小沙弥不知什么时候竟然已经不见了,经堂中除了出云外还有两个身材魁梧的披发头陀手持戒刀站在门口,显是不欲让自己姐妹二人离开。白大娘见状心中不由一惊,随即便嫣然一笑道:“方才一路走来,我姐妹二人并未见寺中有观音大士之像,莫不是大师口出戏言不成?”

出云闻听哈哈一笑道:“老衲是一寺之主,岂能诓骗娘娘?还请二位轻移莲步随老衲前来。”说毕便走上前去伸出右手在如来身上一处用手按下,只听一阵轧轧声传来,佛像后的那面墙竟然向左右缓缓分开,白大娘定睛一看,墙后居然是一个宽阔的院落。白氏姐妹不意这经堂中还有这等精巧的机关,可谓是别有洞天,以致满脸皆是惊愕之色。出云回头看着她们微微一笑道:“还请两位娘娘随我前来。”说毕便径直向前走去。白大娘见状虽面露惊色心中却是不惧,暗道事已至此,就算是龙潭虎穴说不得也只能闯闯了,于是拉着妹妹紧随其后走了进去。而两个披发头陀眼见姐妹俩进去这才跟随而入,一进去便按动门旁一个机括,只见两扇墙壁又缓缓合了起来,中间不留一丝缝隙。

待白大娘进院一看心中不由更是惊叹不已,只见这院子四面皆紧贴山壁,山头林深叶密云雾缭绕,寻常人等绝难攀爬而上,故也无法发现这个隐蔽之地。这宅院颇为畅达宽阔,院中回廊百折曲径通幽,碧梧绿柳垂荫满阶,风景倒是优美之至。几人顺着回廊来到尽头的一间精舍前,还未进去便隔窗闻听到一阵嬉笑声。出云挑开门帘带白氏姐妹走入房中,只见里面居然有十七八个壮年僧人,皆是赤身席地而坐,一边嬉闹着一边饮酒吃肉,见出云带着两个年轻靓丽女子进来不由都双眼放光,满脸淫邪之色。

白大娘见状故作一脸惊恐状,战战兢兢问出云道:“此为何处,大师为何要带我们到这里来?”出云哈哈一笑道:“既然来此便是有缘,两位娘子修要多问,还不如先陪老衲饮上数杯,到了晚间再一同去享极乐之福。”说毕他也将僧袍脱掉,一把扯过姐妹二人让她们坐在左右,命其与自己饮酒为乐。白大娘给妹妹使个眼色,二人便假意依从,坐在出云身旁为他斟酒,出云左拥右抱一时好不快活。诸僧在旁看得眼红脖赤,其中一僧忽起身出去,不多时便带回十余个年轻妇人来,均是衣衫破旧,容貌妍媸不一,一个个低眉顺目强作欢颜陪着众僧人饮酒作乐。

这一番酒只喝到日头西斜方才作罢,众僧也喝的七倒八歪满身酒意,出云看时候不早,便起身对诸僧道:“此刻先让诸位娘子在此说说闲话,我等先出去洗个澡,待晚上再来与她们伴宿。”众僧一听连连称妙,于是一个个踉跄而出将房门锁住,只留下两个僧人在外守候。白大娘见众僧离去,当即便将诸位女子叫至身前,一问果然是近半年来附近村落失踪的女子,皆因进寺上香被恶僧胁迫强留至此,其间饱受诸僧摧残蹂躏,可谓生不如死。白大娘先将自己姐妹的来意告诉了这些女子,然后对她们道:“我姐妹此次前来一探虚实,就是为了救你们出此牢笼。”众妇人一听皆跪在地下泣拜不已,继而又对白大娘道:“此处坚墙密室苦无出路,兼之恶僧凶恶强悍,岂是我等弱女子所能敌,这该如何是好?”白大娘听罢笑道:“这些秃奴不足为惧,对付他们不是什么难事。”众女子听罢都有些半信半疑。

眼看窗外一轮明月挂在了树梢,天色也渐渐黑了下来,众女子刚将蜡烛点起,忽听一阵脚步声传来,随即门便被打开,进来了两个披发头陀。白大娘抬眼一看,这两个面貌狰狞可怖的头陀正是下午相随白云左右之人,想必不是他的徒弟就是他的心腹。只见两个头陀上前不由分说拉着白氏姐妹便出了门,将她们分别带到旁边两间相邻的小屋中。原来他二人本是出云随侍左右的的心腹爱徒,白日眼见刚刚掳来两个如花似玉的美人,不由心痒难搔,只是苦于师傅的淫威而不敢擅动。不料下午喝了一番酒后二人是欲火攻心,恰逢出云酒醉尚在酣睡,于是便悄悄潜来此处,欲将白氏姐妹带至旁边的两间精舍尝个新鲜。

此时一个头陀进房便欲逼迫玉琪,玉琪一边虚与委蛇,暗中却已将腰中所缠宝剑抽出,趁其不备一剑便刺了过去,那头陀猝不及防,当即便被洞穿胸口见了阎王,玉琪随即出门到相邻之房查看,刚走到门口便见姐姐手提宝剑也出来了,剑刃上血迹斑斑,显然另一个头陀也被她当场了断了。姐妹二人此刻不及细说,急忙回到方才囚禁众位妇人的房前,两个守门的僧人正靠在墙上打盹,还未及睁眼便被她们一剑一个送去了西天,玉琪从他们身上搜出钥匙将门打开,让妇人们鱼贯而出,随她们一起沿着回廊向暗门奔去。

不料她们未到门口便见出云满脸怒色带着几个随从僧人启门而入,此刻出云一见姐妹二人不由大为诧异,满面怒容转眼即化为惊愕之色。原来他一觉醒来找两个徒儿不着,又听随侍的僧人说他们早就过来了,知道这二人定是瞒了自己来偷食,心中不由怒火翻腾,拿上禅杖便欲赶来教训这两个不成器的徒儿。不想暗门打开恰好看见白氏姐妹带着一群妇人正欲逃出,而姐妹俩手上还提着两把寒光闪闪的宝剑,刃上犹自有血丝缕缕。出云见状心中大骇,暗道老衲打了一辈子的雁,不料今日却被雁啄瞎了眼,看样子这姐妹二人不仅身负武艺而且定然是来意不善。

此时他心中虽惊诧万分面上却是临危不乱,一边命人去寺中召唤其他僧众,一边对白氏姐妹低声喝道:“你们到底是何人?老衲那两个徒儿呢?”白大娘尚未答话,玉琪已在旁边抢先回道:“我们刚才已经送你那两个宝贝徒弟去了西方极乐世界,不知你这贼秃想不想去?”出云听罢便知两位徒儿已经丧命,他不怒反笑道:“老衲倒也想去,不过还是先送二位娘子去打个前站吧。”说毕操起禅杖呼喝一声便与几个随从扑了上来。白大娘见其来势汹汹,转头对众妇人道:“你们暂且先回房中,待我们收拾了这帮贼秃再出来不迟。”说话间出云已扑到面前,白大娘让玉琪抵挡住其余几个随从,自己手持宝剑与出云斗了起来。

这出云虽说貌不惊人,武功上却有过人之处,兼之臂力奇大招数刚猛,禅杖挥起隐隐带风,声势着实骇人。白大娘剑走轻灵出招迅捷,以快打慢以巧制拙,只见一团白光上下挥舞四处盘旋,与出云一时斗得旗鼓相当。两人正斗得激烈间,忽见又有三十余个精壮僧人手持刀杖一拥而入,原来寺中僧人闻听有变,急忙拿上武器赶来相助。白大娘见对方人数众多,自己姐妹二人以寡敌众颇为困难,口中呼哨一声,忽然与玉琪一同纵身跃起,瞬间便飞到了房顶上,脚踩屋脊疾走如飞。众僧见状在下大声呼喝,纷纷耸身攀爬,白氏姐妹用脚将瓦片挑起向众僧踢去,一时瓦如雨下,众僧猝不及防纷纷躲避,就算有僧人勉强爬上房顶,怎比得上姐妹二人绳上的本事,站在屋脊上左摇右晃,被白大娘三拳两脚便打了下去,当场即摔的骨断筋折。

其余僧人见此情形更不敢上来,只站在房下将她们紧紧包围,唯独出云凶悍无比,一边挥舞禅杖拨开瓦片,一边提气纵身跃上屋顶,追着二人缠斗起来。白大娘见状心中不由有些担忧,对方人多势众,如此斗下去也不是办法,自己二人若要脱身倒是不难,可要是这伙秃驴将妇人们灭口藏尸,到时即使报官也会死无对证,反而让她们白白丧了性命,而朱公子此时不知是否在寺外,为何迟迟不来接应她们。正想之时,忽听门外传来一阵呐喊声,随即又有一拨人手持刀枪从外面冲了进来。玉琪转头一看不由心中大喜,原来正是朱公子带着四十余个武师家丁冲了进来。原来黄昏之时他已率领一众武师到了山脚下,可一直没见到姐妹二人下山,他心知寺中必有异常,于是等到天黑领着众人趁着夜色悄悄摸上山,埋伏在寺庙周围。

不多时便听见寺内传来一阵喧哗脚步声,他心知定是姐妹二人所为,急忙命人翻墙而入打开山门冲了进去,可是急切间却找不到姐妹二人,好在在旁边的僧舍中抓到了个老和尚和两个沙弥,一问才知这三人是出云专门用来迷惑上香的妇人,让她们以为寺僧并无恶意,趁其放松戒备方才将其胁迫拘留为奴,用心险恶实乃无以复加。只是老僧心地仁慈,不欲做这伤天害理之事,可又惧于出云淫威,所以才勉强为之。白天白氏姐妹相求游寺他几次推脱,实是不欲陷她们于牢笼中,后来只因姐妹俩数次相求才不得已为之。此时见老僧见朱公子率人进寺,不待多说便急忙带他们来到经堂暗室,这才能冲了进去救白氏姐妹。

白大娘见朱公子及一众武师冲了进来,不由士气大振,而众恶僧见状却是心惊胆战,知道阴谋败露覆灭只在迟早之间,再加上这伙武师家丁都是有些武艺之人,不到数个回合即有几个僧人在刀枪下送了性命,其余僧众更是惊慌失措,纷纷丢盔卸甲四处逃串,被朱公子手下一一拿住。出云在房上眼见此景越斗越是心寒,转身跳下屋顶便想逃走,却被白氏姐妹及众武师紧紧围住,白大娘笑道:“出云大师,你乃一寺之主,此刻你的徒子徒孙皆已束手就缚,出家人应以慈悲为怀,你难道就忍心弃他们于不顾吗?”出云眼见大势已去,料定自己今日逃脱牢笼,一时不由万念俱灰,仰天长叹一声将禅杖反转过来,对着自己脑门击了下去,当场便血溅三尺倒地毙命。

众人见他自尽倒也颇感惊讶,转念一想若是被官府拿住他只怕所受更惨,如此死法倒算是便宜了他。朱公子当下一面派人去报官,一面让手下将所有僧人五花大绑押下了山,只留下那个老僧及两个小沙弥没有捆。官府将所有僧人一审方知这一切皆是出云所谋,虽说出云已死,但为了杀一儆百仍要暴尸七日,然后拖去野地喂狗,而余下的僧侣也一一治罪,弃市充军不一而足,唯独老僧及幼僧系受出云胁迫,且此次救人有功,姑且免罪,准其蓄发还俗。朱公子及白氏姐妹勇闯虎穴,救出失踪之妇人,此乃大功一件,赏白银二百两,披红挂彩游街,所有妇人皆发还原家,因被迫失身,夫家不得歧视。而朱公子回到家中便依约拿出重金相酬,并同官府赏赐的二百两白银一起赠与了白氏姐妹。白氏姐妹将银子收下,谢过了朱公子便告辞离去,自此之后不知所踪,唯此事流传下来成为当地的一段传奇佳话。

六十二 治狐

山东济宁汶上县古称中都,历史悠久人杰地灵,只明朝嘉靖至万历年间,汶上县就相继有四人出任尚书之职,可谓是十步香草人才济济。道光年间,在县城的北门住着一户卢姓人家,家主卢翁年约五旬是个贡生,在当地德高望重颇有声誉,家中除了老伴罗氏之外还有一双儿女,长子名叫为义,自幼博闻强记满腹经纶,十六岁便早早考上了生员,如今已经娶妻生子;次女小名妙姑,生得是清秀绝伦明艳照人,虽年已二九却一直未能找到合适的夫婿,因此尚在闺中待嫁。卢家家资丰厚颇为富足,而且墙高院阔屋落甚多,家中又未请仆人,因此还空了几间房子无人居住,日常就堆放些不用的杂具旧物等。

这年夏去秋来天气渐凉,一日早晨秋风乍起落叶萧瑟,妙姑起来觉得脚上的绣鞋有些单薄,抵挡不住这寒气,于是便想换一双厚鞋。可她在房中找来找去都没找见合适的鞋,不是太薄就是太厚,要么就是嫌花色不好看,正在郁闷间忽想起有去年有一双旧花布棉鞋似乎放在后面空房的竹箧中,此时节穿上厚薄正好,于是她便到房中来找寻。不料刚刚掀开装鞋的竹箧,忽见一个长约三寸身着青衫的小人正在里面酣睡,这小人面如冠玉眉目如画,胸口一起一伏,双眼尚未睁开。妙姑乍一见只骇得花容失色手脚发抖,此时恰好卢家的儿媳黄氏正在院中洗衣,于是她便急忙冲出门外喊嫂嫂进来观看。

不料姑嫂二人刚刚进门,忽从窗口跳进一只黑色的大狸猫来,也不知是从哪窜出来的,进到房中一口便将竹箧中的小人叼起,接着又迅捷无比的从窗口跳了出去。妙姑和嫂子急忙循迹追至院中,可转眼间狸猫已逃得无影无踪了,二人见状皆惊讶万分,赶紧回屋去禀告卢翁。卢翁正眯着眼睛靠在躺椅上饮茶,忽见爱女和儿媳慌慌张张的跑进来,心中不由大感奇怪,待听得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说罢才知实情原委,他心中更是无比诧异,想这事情闻所未闻也不知是真是假,于是便怀疑是不是姑嫂二人看花了眼,可二人一口咬定所见是实绝非眼花。

卢翁见状更觉纳闷,自己也想不出个头绪来,于是便安慰她们说见怪不怪其怪自败,对其置之不理就是了,谅来也没什么大碍。妙姑和嫂嫂听了此言才觉稍稍心安,当下便回房各行其事了。不料第二日一早卢翁一觉醒来,正待穿衣起身,忽见枕旁放着一物花花绿绿,卢翁一见大为疑惑,不知这是何物,待他俯身细看不由大吃一惊,原来这堆花花绿绿之物居然是一件女子的亵衣,看样式绝不是自己老伴罗氏的。他急忙叫醒老伴让她来辨认,结果罗氏一看便说这是儿媳黄氏的,却不知怎会在卢翁枕旁。这边老两口还在对此惊疑不已,那边儿媳黄氏却为早晨起来找不到亵衣而将房中翻了个底朝天,待见婆婆罗氏将亵衣拿来一说,她更是脸红心跳羞臊万分。

几人正在惊诧莫名之时,忽听半空中一人阴测测地说道:“昨日我儿正在酣睡,你姑嫂二人却引来狸猫将他衔走,险些害他丢了性命,今日之事不过是对尔等稍加惩处罢了。”卢翁及家人听罢大吃一惊,抬头望去只见头顶空无一人,心想恐怕这是因为昨日之事惹上狐仙了,于是赶紧向空中不住躬身赔礼,说道冒犯大仙实非本意,还请大仙恕罪。只听那声音又道:“若是让我既往不咎也非难事,只需将妙姑嫁于我家小儿为妻便可,否则的话你家恐将鸡犬不安永无宁日!”卢翁本想备些牲品香烛好生祈拜,不料狐仙却提出这等无理要求,想那妙姑是他们夫妻二人的掌上明珠,老两口对其爱若至宝,如何能让她委身下嫁于妖物?这狐仙的胃口也未免太大了一些。

想到这里他不由有些愤慨,但仍是强压心头之怒向空中拱手道:“大仙若是要牲品祭祀自不在话下,只是要小女下嫁令郎,只怕人神殊途,恐难从命。”话音将落便听空中大喝一声道:“即是如此,便休要怪我无情了。”卢翁听罢脸色铁青再无一言,默然半响也不见狐仙说话,心知它已经远去了,转头一望家中诸人皆心存忐忑,脸上均有忧虑之色,妙姑更是面色煞白战战兢兢,显是心中恐惧至极。卢翁见状不由心中又爱又怜,对她温言道:“女儿休要多虑,谅它一个野狐除了恶作剧之外也没什么神通。”罗氏也将妙姑揽入怀中百般安慰,妙姑这才稍稍心安。

过不多时儿媳黄氏将早餐做好摆放在餐桌上,便过来招呼众人去厅中用餐。卢翁及家人来到大厅中正待坐下,忽然闻见一股浓烈的臭味从桌上袭来,闻者无不恶心欲呕。众人循味看去,只见桌上每个碗盘中居然都盛放着一坨粪便,显然这恶臭便是由它而来。黄氏一见大惊失色,心想方才这餐盘中明明是自己亲手调制的小菜,如何此时却变成了粪便,卢翁起初也有些惊骇,随即便明白这定是狐狸又在恶作剧,当下叹一口气命众人收拾了碗筷清洗干净,又让老伴再去做一锅粥来。这次罗氏亲自下厨,和儿媳不眨眼的盯着,唯恐狐狸又搞出什么花样来,好在却并无什么异常,一家人好歹算是吃了顿早餐。

到了午后三刻,为义正在房中读书,忽然从窗外飞进一个拳头大的石头,将他瞬间打得头破血流。卢翁听得儿媳惊叫急忙赶来,一见之下急忙命罗氏出去找寻大夫回来给儿子包扎,自己却守在女儿房外唯恐再有什么意外。万幸为义头上伤口不大,除了流些血之外并无大碍,卢翁夫妻俩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好不容易熬到晚上天色渐暗,诸人忐忑不安的用过晚餐便回到各自房中早早安歇了,卢翁怕女儿独处一室有什么意外,便让罗氏和女儿同睡,自己独居偏房。不料睡到半夜只听叮当之声不绝,随即石子瓦片如雨一般落下,尽数砸在门窗之上。

卢翁大喝一声起身出门查看,门外却是漆黑静寂空无一人,待他回来好不容易睡着,一觉醒来却又发现鞋子不翼而飞,正在到处找寻间就听儿子来说在厕所中发现了他的鞋子,已经污秽不堪了。卢翁无奈只好重换了一双鞋,同时吩咐家人提高警惕提防野狐作恶。自此家人小心戒备处处提防,唯恐一不小心着了道,可稍有松懈狐狸便大肆作恶,如此过了三天,卢家上下举家惊悸防不胜防,诸人白日吃不好晚上睡不着,每天提心吊胆不堪其扰,卢翁见状便想找个有道高人来将狐精驱走。

此时恰好罗氏听人说城西刘家有一个女狐精,日常借寄在刘家后院的空宅中,这狐精自称九姑,不仅从不为害于人,还经常与众妇女隔墙谈笑,且擅于代人调节纠纷,化解邻里矛盾,因此附近居民都对其颇为敬重,尊称她为大仙。罗氏随即便将此事告诉了卢翁,并道:“找人驱除妖狐固然好,只恐一时难以找到道行深厚之人,若被妖狐知道只怕还会生出更大的祸患来。以我看不如先找到九姑大仙让它去通融一下,若能好言将妖狐请走岂不更佳?”卢翁一听也觉老伴所言甚是,于是便点头同意了,当即让罗氏提着一只公鸡到刘家去请求九姑帮助。

罗氏惦着小脚一路匆匆来到刘家,待敲开房门将来意给主人一说,主人便将她引至后院,只见院中一间空房大门紧锁,只在房前放着一张香案,上面摆着瓜果等供物,中间的香炉中还插着三炷香,此时犹自轻烟袅袅。主人对罗氏道九姑大仙就居住在这间房中,并让她跪在香案前将所求之事诉于大仙。罗氏先将公鸡放在香案之上,然后双手合十恭恭敬敬的跪在地下,再将家中之事一一如实说了,并请九姑代为说情请家中狐仙另居他处。

待她絮絮叨叨的说毕,忽听房内传来一阵银铃般的女声笑道:“我当姥姥有何难事,原来是所为此而来。此畜名为黑胡同,其实并无什么子嗣,那竹箧中的小人和跳进来的黑猫只不过是它以此设局来骗你们罢了。它们本是雌雄一对,只是雌的因为迷人害命,已于前年在麒麟台下被天雷击毙了,当时这雄的躲在比干墓中才逃过一劫,如今它居然还敢去你家作祟为害么?你且不要心急,待我今日先去劝劝它,明日再来回复你。”罗氏一听大喜过望,急忙叩头作谢大仙,接着又起身谢过主人,这才又急匆匆的返回家中报信。卢翁及家人一听也都欣喜万分,卢翁更是如释重负,觉得九姑再怎么说也是狐类,由她游说自当不难,若能化干戈于玉帛也是美事一件。

当晚家中妖狐居然没有作恶,众人也终于能睡数天以来第一顿安稳觉了。待得第二日早晨卢翁刚刚起床就听外面有人敲门,待他打开门一看,原来是刘家主人站在门外,一见他便拱拱手道:“我奉家中九姑大仙之命,特来传达口信。九姑大仙说,昨日她去说情,没想到黑胡同这畜生不仅凶悍霸道,还提出诸多无理要求,说是若是平息此事,需将你女儿妙姑嫁给它,而且要将后院空房作为它的府宅,并在你家中供奉大仙黑胡同之位,每日敬献熟鸡一只,美酒香茗也是断不能缺,如此才能免去祸患,否则便让你卢家永无安宁之日。九姑大仙又说,她的修为甚浅,远不及黑胡同,兼之又是同类,也不忍相残,还是请你另请高明才是。”说毕便即转身告辞而回。

卢翁听罢又气又惊,本以为此事已能善罢,没想到这妖狐却以为自己软弱可欺,反而变本加厉得寸进尺,还提出这些无理要求来,实在是欺人太甚。他转身回到房中将此事告诉了家人,并对他们道:“我思来想去,如今唯有一法可行。城隍主管一城的阴事,妖狐鬼怪皆在他的统辖之内,况本城城隍素有灵异,我这就写好状纸去城隍庙告这妖狐!”家人一听也觉得眼前之际唯有如此,于是便纷纷镇纸研墨让卢翁写状子。待卢翁洋洋洒洒一番长文写完,将其交给儿子为义,让他看看还有什么不妥之处。为义一边看一边称赞不已,说道这状子笔酣墨饱条理清晰,想必此次去城隍庙定会一告而准。

正说话间忽听房顶有人哈哈大笑道:“我可不怕你告状,我还正等着你去告我呢。”说毕便寂然无声了。卢翁心中更为恼怒,当即揣好状纸出了门,来到城隍庙中神像前焚香祷告,最后将状纸烧了,这才满怀希望的回到家中。这日妖狐果然未再作恶,众人心道只怕它忌惮城隍,巴不得它赶紧远遁。不料到了半夜三更之时,一家人正熟睡间,忽听厅中有人大呼道:“神道城隍已经至此,卢家人为何还不出来迎接?”卢翁一听大惊,急忙披上衣服和儿子一起出来看个究竟。只见厅中灯光如豆磷火荧荧,中间的太师椅上却坐着一个身着红色官袍之人,只是光线昏暗难以看清那人容貌。卢翁及儿子互相看看均是一脸纳闷之色,难不成白日刚刚告状晚上城隍便亲自上门办案不成?

卢翁更是满腹狐疑,正待张口相问,忽听官袍之人阴森森说道:“你这老儿不是白日才告了我吗?此刻我即是城隍,你能奈我如何?”说毕张嘴发出一阵桀桀怪笑,听得父子二人头皮发麻身寒腿颤。卢翁心知这定是妖狐无疑,正在惊惧之时他忽想到听说妖邪都怕秽物,于是急忙转头对儿子道:“它不过是一个妖狐罢了,你赶紧将房中夜壶拿来扔过去,将他原形打出来!”为义听罢也醒过神来,急忙回到房中将夜壶拿出,大着胆子对着厅中之人使劲掷了过去。只听砰的一声,夜壶却重重摔在了地下,将壶中之尿也洒了出来,厅上不由得一时骚臭难闻。

父子俩抬眼看去发现太师椅上却空无一人,妖狐也不知去了何处。他们正待四处查看,忽听罗氏房中传来一声惊呼,听声音正是爱女妙姑所发。卢翁心中一惊脸色大变,急忙抢入房中,只见妙姑倒在地下双眼紧闭,而罗氏在一旁惊慌失措,对妙姑不住低声呼唤,可妙姑却是一动不动。罗翁急忙问老伴道:“方才发生何事,妙姑怎会如此?”罗氏泣道:“先前妙姑还好好的与我说话,不知为何忽然双眼发直大叫一声便倒在地下不省人事了,这可如何是好啊。”说毕又哭泣不已。罗翁大喝道:“哭有什么用,还不赶紧出去找大夫来?”罗氏道:“此时半夜三更,到哪去找大夫啊?”罗翁正待说话,忽听头顶妖狐怪笑道:“就算找来大夫也没用。你们且看她身上有什么痕迹?”罗氏闻听急忙将妙姑衣袖挽起查看,这不看不要紧,一看却将老两口吓了一大跳,只见妙姑手臂上全是青紫之色,一片连成一片如同尾巴一般。

卢翁急忙转身出门唤来黄氏,罗氏和儿媳一起解开妙姑衣服一看,只见妙姑全身皆布满了这种青紫色的瘢痕,姑嫂俩见状不由心中骇然不已,不知这是怎么回事。此时又听妖狐在半空道:“此乃我家印记,唤作“狐尾斑”。若是答应与我为妻则罢,若是不答应的话这些印记每日便会红肿疼痛,既不能挨也不能碰,就连在床上翻个身也会痛苦不堪,保管让她生不如死!”言语间颇为自负,得意之态溢于言表。说话间妙姑已然悠然醒转,只是她一醒过来便大声呼痛不已,卢翁心知妖狐所言不虚,不由长吁短叹焦虑万分,而这晚卢家上下无不胆战心惊人人自危,众人坐在一起直守到雄鸡唱白东方欲晓,妙姑及家人疲惫不堪方才先后睡去,只余卢翁一人垂头丧气木然坐在厅中,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正在黯然神伤间,忽听外面有人敲门问道:“不知卢老爷可在府中?”卢翁闻听急忙打开房门,发现外面站着一个精干的皂隶,见他出来便躬身作揖道:“县府方大人请您前去议事。”原来这县府的府尹姓方名宝乐,乡试和卢翁为一榜所中,可谓敏而好学多谋善断,兼之为官清洁廉明,所以当地百姓都称之为“神君”,今日因为修河堤募捐之事所以找当地的乡绅富户前来议事。卢翁见府尹相请便跟随皂隶来到县衙,只见方县令早已坐在堂上相候,卢翁向方县令作礼之后便被请在左手旁坐下,过不多时众乡绅富户也都纷纷赶到,各自为礼后也依序坐下了。

方县令见人都齐了,这才将修河堤之事与众人说了,大家一听便在堂下七嘴八舌议论纷纷,唯独卢翁心中有事充耳不闻,问到他时他也只是唯唯诺诺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全然不知众人到底说了些什么。方县令看在眼里奇在心上,待事情商议完毕众乡绅纷纷起身告辞,方县令唯独将卢翁留下对他道:“刚才本官见年兄无精打采气色昏迷,莫不是有什么心事不成?”卢翁听罢先叹一口气,摇一摇头半天默然不语。方县令见此情形知他定有难事,又对他道:“若是年兄有何难事不妨说出来,说不定本官也能帮你出个主意。”卢翁见他说得诚恳,此时自己也没有什么主意,还不如给方县令说了,说不定他有什么办法也未可知,于是便将家中近几日之事对他源源本本的道出,最后说到自己爱女妙姑的时候不由痛上心头老泪纵横。

方县令在旁越听越惊越听越奇,不知自己辖地还有如此咄咄怪事。待卢翁说完,他皱起眉头在堂中踱了数个来回,忽停下脚步对卢翁道:“年兄,我方才思来想去,这件事只怕还是你错了。”卢翁一听大为惊愕,不知他何出此言。只听方县令又道:“你想想看,你我皆是肉身凡人,怎敢和大仙去一较高低?况且大仙要娶你的女儿,正是你家的福气,旁人求也求不来,你怎得如此糊涂还要坚执不许?”卢翁听罢更是疑惑不已,眉头一蹙问方县令道:“那依大人之意是答应它的所有要求?”方县令笑道:“正是此意。只是目前妙姑身有小恙,尚需调养数日方能成亲。年兄此时赶紧回家,先将后院空房打扫清洁,再将黑胡同大仙的牌位立好,每日献上美酒佳肴供奉,万万不可缺了礼数,待妙姑身体恢复之后,再择吉日成亲。”

这一番话只将卢翁听得目瞪口呆愕然不已,依方县令所言难道就该把自己的女儿嫁给妖狐不成?可方县令又是本地的父母官,他也不敢出言驳斥,一时满脸疑惑欲言又止。方县令见状又笑道:“年兄无需多虑,只需按本官所吩咐的回去准备便是了,这是本县的一件盛事,到时本官会亲自登门主持完婚。”说毕便端茶送客。卢翁听方县令如此说,心中虽是大不情愿,可一来妖狐逞凶妙姑有疾,自己却束手无策;二来这本县的父母官都同意了婚事,到时还要亲自主持,自己再不同意那不是公然抗命吗?眼见方县令送客,只好转身告辞。

待他一回家中便将此事告诉了罗氏,罗氏听罢也是惊诧万分,后来一想眼前实无他路,老俩口抱头痛哭一顿后只好依言收拾好空房,再摆上黑胡同大仙的牌位,又买来熟鸡果酒好生供奉。这一切刚刚备置妥当,忽听妖狐在空中大笑道:“早知现在又何必当初?实话告诉你,昨日你去城隍庙之时我早已尾随在后,趁你不备将状纸掉了个包,你到现在还不知吧?不过昨日我看在你是未来岳丈的面上手下留情,若是你日后再要干这些不利于我之事,小心我的诸般毒辣手段。今日而起妙姑即是我未过门的妻子,我当解其封印,待她休息数日后再与她成亲,到时你我就是一家人了,哈哈。。。。。”卢翁听罢默无一言,唯有摇头叹气不已。

这日晚上妙姑身上印记果然退了个干净,她也不再向往日一样呻吟呼痛,只是精神还是有些萎靡,老两口见状也算是稍稍欣慰了一些。再说方县令送走卢翁之后也没闲着,当晚先择了个吉时沐浴更衣,接着又净心斋戒连晚饭也未吃。到得第二日早晨,他先命人将衙门大门紧闭,自己在里面处理公事,也不接见外人。直到傍晚黄昏之时,他忽然将众衙役召集起来,命他们跟自己一起去西郊抓捕盗匪,为免打草惊蛇走漏了风声,此次行动皆要秘密而行,不得大声喧哗。说毕便带着众衙役出了西门,却径直来到城隍庙前。方县令进入庙中,先焚香敬拜,再拿出早已写好的官牒引燃烧掉,这才出了庙门吩咐众衙役随他去北门除妖,众随从皆莫名其妙,不知他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方县令带着众衙役一路疾行来到卢家,随从上前轻声敲门,卢翁开门一看不由大为惊讶,不知方县令此时带着众多衙役来自己家所为何事。他还未及张口相问,方县令便摆摆手低声道:“你先不要问,只需带本官去供奉大仙之处。”卢翁听罢更是莫名其妙,但想方县令如此说必有他的道理,于是当下也不多话,急忙带众人来到后院空房中。方县令一进房中看见见香案上的木牌便勃然大怒,几步上前指着木牌大声呵斥道:“妖狐敢在此作祟吗?”说毕便拿起牌位狠狠扔到地下,又命卢翁找到稻秸将牌位包裹成一个人形状,接着便让众衙役用杖一起击打。

待打到三十多下,忽见地下草人一跃而起便欲逃跑,可刚刚起身便被一阵乱杖打了下去,再也动弹不得。方县令见状手抚额头庆幸道:“仰赖神威才能将这妖狐抓住啊。”说毕命衙役们用力乱击,万万不可使其逃掉。过不多时稻草便被击得溃烂,连里面的牌位也四分五裂了,此时方县令又命人将稻草和牌位拿至院中一把火烧掉,焚烧的时候众人都闻见一股浓烈的皮毛焦臭味。卢翁及家人大为惊喜,知道方县令已助他们除去心腹大患,正欲跪下叩头作谢,方县令却摆手道:“休要多礼,此时本官还有事在身,先告辞了。”说毕转身带着随从便出了门,再次来到了城隍庙。

方县令先谢过城隍,接着大声请求道:“还请神恩于三月内将狐党尽数驱逐离境,以保我一城百姓平安。”祈祷完毕这才打道回府。第二日一早卢翁便备上厚礼顶香敬谢,当地乡绅听说此事后也不约而至,纷纷对方县令赞不绝口,都说他神通广大鬼神莫测。方县令听罢哈哈大笑道:“本官又不是道士,何能捉妖,不过是本之以诚罢了,诚则有灵,邪不胜正!此乃天下至理。”众人一听始才恍然,心中更加对他敬佩不已。后三月之夜,百姓时不时会听见狐狸声呜呜四起,竖耳细听之下,其中有哭黑胡同的,也有咒骂卢翁的,但对于方县令却无一句怨言恨语。而九姑虽不害人,只因也属狐类故被驱逐出境不知所往,三月过后满城晚上便寂然无声,自此汶上县也再无狐类了。

六十三 厌剑(上)

嘉靖年间,河北沧州儒生陈兴健在江苏宜兴为幕客,县署中除他之外还有六七个幕友,年长的约有四十开外,年轻的却只有二十多岁,虽说众人籍贯各不相同,本地外省皆有,但日常分工协作配合默契,底下诸人私交也甚好,因都住在县署中,所以闲暇时经常聚在一起饮酒为乐。其中有一个来自湖北天门的刑席(也叫刑名师爷,明朝师爷主要分为、钱谷师爷、折奏师爷、书启师爷、征比师爷和挂号师爷等,刑名师爷管刑事、民事案件的审理)韩冲颇有些与众不同,此人身长七尺骨瘦如材,额头高耸面皮焦黄,相貌在众人之中实属平凡之极。而他性子也有些孤僻,平时沉默寡言喜欢独来独往,每日在府署中办完手头的公事便回到自己所居的房中,连晚饭也不吃。陈兴建和众幕友数次聚会之时请他出来一起饮酒,他也只来过一两次,而且席间大部分时间都在饮酒,只偶尔和身边之人说几句闲话。后来众人再邀请他,他却索性闭门不出,说什么自己不喜热闹只想清净。诸幕友一听均觉他脾气十分古怪,于是便悻悻作罢,以后饮酒之时也不再叫他了。

可别看他平日宽袍大袖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连说话也是懒洋洋的,可办起案来是一点也不含糊,不论有何棘案难事,他总能一一处理妥当,所以深得本县姜县令的信任。陈兴建因为主管钱谷征收,和他打交道比其他人要多,因此韩冲对他也颇为客气,每次见他都会打个招呼,有时候碰到韩冲兴致好的时候还会主动和他多说两句,虽说只是家常闲话,可相比其他幕友来说也算是难能可贵了。有一次陈兴建闲来无事,走到韩冲房门前想看看他在做什么,于是便上前轻轻敲门,可敲得十数下却未见房中有人应答,他以为韩冲尚未回来不在房中,正待转身离开之际却听“吱呀”一声房门缓缓打开,韩冲身穿一身白袍白袜,头挽发髻,赤着双脚站在门口,看这摸样似乎是已经上床睡了。此时一轮月牙斜挂在窗外树梢上,天色尚且朦胧并未全黑,陈兴建见状心中大为纳闷,不知韩冲为何如此早便休息了,正欲开口相问,却听韩冲冷冷道:“不知陈兄此时前来有何见教?”陈兴建一听当即笑道:“小弟见今晚月色甚好,闲来无事便欲和韩兄说说话解解闷。”韩冲双眉皱起道:“此时天色已晚,我劳累一天身倦体乏,何况明日还有诸多杂务要办,恕我就不奉陪了。”说毕“怦”的一声便将房门紧紧关上了。

陈兴建在他方才说话间眼睛越过他身子向房中瞟去,只见里面唯有一张窄床和一个桌几,床上被褥整齐,床边似乎还有两个箱子,桌几上并未点蜡烛,只有一个香炉,炉中还插着三只香,香火忽明忽暗点点晃动,同时鼻中还能闻到一阵淡淡的香气。看这情形,韩冲显然并未睡觉,只是不知他一个人在房中搞什么古怪,难不成是坐在床上发呆不成?想到这里陈兴建不由微感诧异,不过他本是个豁达大度之人,又素知韩冲性格怪异难以琢磨,所以吃了闭门羹也不生气,摇摇头笑一笑便转身离开了。待过得几日众幕友晚上又聚在一起饮酒,席间陈兴建偶将此事告诉了众人,话音将落即有一人道:“陈兄不说此事倒罢了,一说我也觉得奇怪。这韩冲日常去县署办案之前势必要将门窗紧锁,而且要反复检查两三遍,似乎唯恐有人趁他不在进去。何况他每天回来之后即足不出户,晚上也极少见他点蜡烛,即便是最近盛夏酷暑也不将窗打开,这其中的端倪却奇怪的紧哪。”

此人刚说完忽听另一人又道:“不仅如此,有一日半夜我喝多了尿急,起来放茅之时路经他房前,忽见窗内白光晃动犹如电闪,上下纷飞盘旋飞舞,我当时心中惊骇交集,赶紧伸手揉揉眼睛,可睁眼再看瞬间那些白光便即消失不见了,我站在那里呆呆愣了半天也不明所以,第二天起来想起此事只当是做梦,此时想来恐怕也未必是梦。”一人笑道:“说不定你晚上真是马尿喝多了看花了眼,或者是半夜天上确实闪电也未可知。若是你那晚遇见的是个年轻貌美的女鬼,只怕早就搂在怀中风流快活去了,第二天起来也只道是做了个春梦。”众人一听皆哈哈大笑,接着又纷纷推杯换盏呼五吆六起来,至于韩冲之事虽有疑窦也只是说说而已。这一晚风轻云淡月色甚好,陈兴建也随着他们一直饮到三更时分才大醉而归。

他这一觉直睡到第二日巳时还未睁眼,正在酣睡间忽听外面有人大声敲门道:“陈兄,你怎么此时还不去县衙,姜县令等你多时仍不见你,所以派我来找你。”陈兴建猛一听不由心中大惊,急忙一骨碌坐了起来,看窗外日上三竿阳光灿烂,心中直呼“糟糕”,听门外之人的声音像是书席(即书启师爷,负责撰写官方文书处理信函等,相当于秘书文书之职),当下对他道:“还劳您先去给大人禀告一下,就说我今日有些头昏以致起得迟了些,此刻马上就来。”书席应了一声就去了。陈兴建急急起身穿衣洗漱,待他收拾完毕快步赶到衙中,却见姜县令身着官服正在大堂上来回踱着步,口中还在不停喃喃自语,似乎一点也没察觉到他的到来。

陈兴建看他面有忧色眉头紧锁,似乎有什么疑难之事,急忙躬身对他道:“昨日多喝了几杯,以致起得迟了,还请大人恕罪。”姜县令听他说话这才发现他已经来了,抬起头对他摇摇手道:“罢了罢了,你们以后还是要少喝一点,千万莫要贪杯误事。”陈兴建恭恭敬敬道:“大人见教得是。”姜县令本也是个儒雅之士,平素待人颇为和蔼,此时又不欲对他大加责备,当即对他道:“倭寇近来频繁扰我江浙二省,朝廷近日急征钱粮,怕是又要打仗了。可上面交给本县的的任务却迟迟未能完成,始终还差着一截。前日知府大人已派人来训斥了我一顿,说我办事不利,眼看这还有半月即到期限,若是完不成任务那可如何是好啊。”

陈兴建一听才知姜县令所忧之事原来是为此,心中倒是一宽,因为昨日他才检阅过账簿,对此事甚为了解,于是对姜县令不慌不忙道:“这一月之前咱门不是已将征钱粮的公告给各乡发出去了吗,属下昨天查点过各方上缴的钱粮数目,虽说还差一些,但是还有半月期限,想必完成应该不难。”姜县令听罢却不以为意,摇摇头对他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此地民众本多富庶,征些钱粮原本不难。只是今年因为战事频起已经征了数次,算上这一次已是第六次了,百姓家中只怕已无余粮,要征齐钱粮谈何容易。”陈兴建听罢先是一愣,随即便明白姜县令心怀仁慈,不欲搜刮穷苦百姓,所以心中也对他好生相敬,当即问他道:“不知大人有何高见?”

姜县令道:“我近几日苦苦思索,此次若想完成所需数目,恐怕还需向乡绅富户多多募集才是。”陈兴建一听心中暗道:“县令大人此想法虽好,只怕这些乡绅富户未必愿意。”又听姜县令继续道:“城中富户前几次也募集了几次,恐怕也无余力了,这次就只能在乡中募捐了。左家庄是本县第一大乡,乡中富豪大户着实不少,我今日已写好征收钱粮的公文告示,让这些乡绅们多出钱粮将这所差的数目补上,事成之后也自也不会亏待他们。”陈兴建听到这里心中深感敬佩,对姜县令道:“大人宅心仁厚爱民如子,实乃本地百姓的福气。”姜县令微微一笑道:“你且先不要来奉承于我,这件事也需要你亲自去操办。”陈兴建道:“全凭大人差遣。”

姜县令又道:“虽说左家庄的富户甚多,可让他们多出钱粮恐非易事。即便有公文在此,只怕他们阳奉阴违故意拖延,最终误了大事,你我都担当不起。你本是钱席,故我欲派你去左家庄催收,务必要将所缺钱粮尽数缴上,如此我才能安心。”陈兴建低头躬身道:“这正是属下分内之事,自责无旁贷。”姜县令大喜道:“你办事我定然放心。现下你赶紧回去收拾行李,今天就带上公文去左家庄。”陈兴建道:“属下定当不负重托。”说毕便告辞姜县令匆匆赶回居处,将被囊行李准备妥当,又去和众幕客一一道别。其他人一听他要去左家庄富户家中征收钱粮都觉得是件大大的美事,唯独韩冲听后不以为然,反倒是面无表情默无一言,陈兴建对此也毫不在意,告别众人后当即出门向东而去。

左家庄在县城的东南面,离城大约有十数里之遥,此时正值七月苦热间,夏日炎炎火伞高张,行了不到数里他即汗流浃背口干舌燥,正欲停下来喝口水,刚将水囊拿出便听路旁一人叫道:“陈兄。”陈兴建一听心中大奇,放下水囊循声看去,只见前面一颗梧桐树下站着一个身材颀瘦之人,定睛一看正是韩冲。陈兴建看见是他心中先是一惊随即又是一喜,方才告别之时看他不以为意,不料此时却独自一人在这里等候自己,可见还是对他另眼相看的。陈兴建几步走至树下,正欲张口相问,韩冲却抢先对他道:“陈兄所去的左家庄,近日听说不甚太平,刚才人多耳杂我也不想多说,只是平日多蒙您关爱,况且事关陈兄安危不敢不言,所以特专程赶来告知。”

这一席话只将陈兴建听得云山雾罩不知所以,最近可没听说哪个地方不太平啊,近年宜兴在姜县令的治理下既无盗匪也无贼人,韩冲这一番话可让人捉摸不透了。他当下问道:“不知韩兄何出此言?”韩冲仍是面无表情一字一顿道:“左家庄有妖!”陈兴建一听不由哈哈大笑,拍着韩冲的肩膀道:“韩兄可真会说笑,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何来什么妖魔鬼怪?只怕是韩兄听什么人胡言乱语吧。”韩冲听罢忽抬眼将他一扫,瞬间眼中精光爆射,随即便又消失不见,仍是低头淡淡对他道:“信不信由你。我只是专程来提醒你罢了。”

陈兴建见他刚才看自己时眼光与往日迥然相异,心中不由一凛,再说此人平时不苟言笑,此刻见他说得真切,似乎也不像是戏言,于是正色对他道:“多谢韩兄提醒。”韩冲又将他上下打量了一会,好像在看一件奇怪的物事,陈兴建被他看得莫名其妙,正待张口相询,韩冲忽伸出手拍拍他背上的包袱道:“就此别过,多多保重。”说毕转身便离去了。陈兴建正待和他再说几句话,不成想他说走便走,稍稍迟疑一下背影已在十数丈之外了,陈兴建口张了数下仍是没叫出来,看天上日头又向西斜了些,想起离左家庄尚余十里多路,于是急忙拿出水囊喝了几口水又顶着炎炎烈日匆匆赶起路来。

这十里多路虽不算长,但是值此炎炎夏日,还未走得几步便挥汗如雨气喘如牛,即便是不停喝水,最多走上一二里便要找个阴凉处歇息片刻。如此走走停停,直到夕阳西斜红霞满天之时他才走到左家庄。这左家庄是宜兴第一大乡,大约住着百多户人家,一条蜿蜒的小河从村边流淌而过,河边垂柳连成一片,郁郁葱葱的庄稼地间矗立着一间间民居宅院,红墙青瓦绿树成荫,此时家家户户炊烟袅袅,真可谓是“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陈兴建本是满身疲惫,可乍一见这一副优美的田园风光,仍是心旷神怡精神备增。他先向村民问明了当地里正所居之处,随即敲开里正家门,将所携公文示知于他。里正是个年约五旬的黄瘦老头,一见府衙公文不敢怠慢,急忙将他请入家中,又让老伴做好晚饭请他用了,这才对他道:“今日天色已晚,先生便暂居我家,待明日一早我再去将庄中大户都叫来听先生训示。”

陈兴建精疲力竭,当下草草洗了脚便进客房上了床,正欲将自己的薄被拉开盖上,可刚打开就听当的一声,一件黑黝黝的物事从被中掉了出来,落在了地下。陈兴建大为惊异,急忙将其从地下捡起一看,原来却是一个红檀木匣,比人的手掌略小一些,漆色斑驳颇为破旧,木匣开口处被一张朱书符箓贴了个严实,显然不欲让人打开。陈兴建见状心中大奇,早晨自己捆绑被褥之时明明未曾见这个红檀木匣,不知此时它却从何处钻出?他一时对此大惑不解,楞了半天又抖抖被子,却见一张窄窄的薄纸条轻轻飘了出来,陈兴建一把将其抓住,隐约看见上面还有字,当即便将这张纸拿至灯前。只见上面用蝇头小楷写着:陈兄,此木匣随身携带可保你平安,只是千万不要自行打开,否则必有大祸。此匣乃我家传之物,还请陈兄日后完璧归赵,切记切记。署名是韩冲,字迹龙飞凤舞畅汗淋漓。

陈兴建看罢不由哑然失笑,这韩冲真的好生奇怪,这些话为何不当面告知,还要专门写封书信?想来这木匣也是送别之时借着拍包袱之机放进去的,又怕自己不信将木匣扔了,所以说还要让自己带回去还给他,真是怪人一个。这左家庄淳朴自然风景如画,岂能是个出妖之处,当真是有些可笑。不过这韩冲终归也是一番好意,我也不便拂了他的心意,须当小心保管随身携带,可别给他弄丢了。想至此处,陈兴建便将木匣放在枕旁,此时二更已过,一阵倦意袭来,他觉得眼皮都快睁不开了,当即倒头沉沉入睡进了梦乡。第二天一早醒来里正已将早餐备好,陈兴建洗漱完毕草草吃了几口便命里正将这乡中的十余家富户召集过来。因诸家住的各有远近,直到接近午时众乡绅才陆续赶到,里正向陈兴建回禀道除了东头的朱三老爷没来,其余的大户都到了。

陈兴建问朱三老爷为何没来,里正犹豫再三方道:“他家中有事,只说明日专程拜访。”陈兴建看他说话间神色古怪,言语闪烁其词,再看其余诸人也都神情很不自然,似乎其中有什么隐情,只是他一时不便发问,于是当下便先将官府征收钱粮之事说了,并言明此次征集的任务要全落在他们这些富户身上。话一说完只见这些人随即便低声交头接耳起来。过不多时一人抬起头道:“此次征收钱粮数目着实不小,何况这两年又连逢旱灾蝗灾,庄稼收成也不好,若是仓促之间要拿出这么多的钱粮来恐怕甚为不易啊。”陈兴建一听便知是这些富户们的推辞之言,近两年虽说偶有旱灾蝗灾,但规模均小,时间也不甚长,即便是影响收成,也只是很少的一部分,寻常佃户还能按时交租,堂堂的财主居然拿不出来岂不是可笑?不过是这些人嫌没有好处罢了。

只是此次前来姜县令只说事成之后定有好处,可没说这好处是什么,即便是我说了也是画饼充饥的事情,看来先前姜县令所担心的果然是有原因的,说不得此刻我要先立点威,否则这次任务恐怕要黄了。想到这里他咳嗽两声正色说道:“此次朝廷征收甚急,再说也是为了铲除倭寇以保我一方平安,所以还请各位大力协助,若是不能按时完成钱粮征集任务,误了朝廷的大事,上面怪罪下来,不仅姜大人和我逃不了干系,连你等恐怕都有牢狱之灾。”说到这里,他见诸人面上神色为之一变,心中不由暗自得意,接着话锋一转又温言道:“若是诸位能早日完成征集任务,事成之后姜大人定然不会忘了各位的功劳,我回去之后也一定会禀明大人,给各位请功,所以还请各位三思。”这一番话软中带硬恩威并施,诸人听罢又彼此看看均默然不语。

过了良久仍是先前说话那人道:“先生即是如此说,我等定当尽力。只是这次的数目实在是有点大,即使挨家分摊下来我等还是有些力不从心,不知大人能否将朱三老爷叫来再商议一下?他家钱财万贯米积如山,若是肯出力的话我等定义不容辞。”等他说完,其余诸人皆纷纷点头附和。陈兴建听罢此言心道这些人对这个什么朱三老爷如此推崇,想来平时是以他为首,看样子他们是想让朱三出大头,不过眼前之际也不能心急,需要先摸摸这朱三的虚实再说,于是便微笑对众人道:“即是如此,那你们就先回去商议一下。”十余人一听便纷纷告辞离去了。待他们一走,陈兴建便唤过里正询问起朱三来,这一问才知道原来朱三是左家庄最大的富户,光上好水田就有几百亩,家中还有两个儿子,长子在外地做生意,次子留在身边帮他打理家事,这左家庄论家大业大非他家莫属。

陈兴建又问朱三今日为何不来,里正不由脸色为之一变,随即道:“他家今日有丧事,故未能前来。”陈兴建见他脸上变色,又想起方才他说话的神情,心知这事情必然有古怪,于是便问他朱家是谁死了,里正犹豫再三,方才道:“听说好像是他家一个男仆,名叫刘小。”陈兴建又问道:“一个仆人死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你何以说话吞吞吐吐不尽不实?”里正听罢急道:“先生有所不知,他家近来有些怪异,这一月已经办了两回丧事,算上今日的已经是第四起了。寻常人家死个人倒也平常,只是象他家这般一月连死四个的却着实少见,何况死者还都是年轻力壮的男子。”陈兴建一听大奇,忙问里正道:“都是男子?”里正点点头道:“那还有假?前面死得三个都是,都是二、三十多岁。就这刚死的刘小,年龄才十九岁,不过,不过。。。。。”话说到这里,他又有些吞吞吐吐起来。

陈兴建知道他心中多有顾忌,于是对他道:“你放心好了,我来此处只为征收,其余事情也不欲多管。”里正听罢这才继续说道:“我三日前才在村外见过刘小,当时他刚挑了一担柴火回来,我见他行走迅捷健壮有力,还夸了他两句。想不到时隔两日他却突然暴亡,着实让我好生奇怪。”陈兴建听罢心中更觉惊讶,面上却不动声色问道:“你没问这刘小是如何死的?”里正道:“问了。朱三老爷家得人说是染上恶疾而亡的,说来奇怪,他家前三个男仆听说也是身染恶疾而亡。”陈兴建闻听心中也很奇怪,又问道:“那可知这几人到底染得是何恶疾?”里正道:“我们开始也想知道,只是听大夫说病情凶恶从未见过,而且从发病到死亡只有两三天而已,实不知这是什么病。”

说到这里,里正面上隐隐有些恐惧之色,又对陈兴建低声道:“只是此事实在太过诡异,庄上因此有人说是他家冲撞了恶鬼,所以才会一月间连死数人。”陈兴建听罢轻轻“哦”了一声,对此不置可否,手捻胡须望空发起呆来。里正见状急忙干笑道:“您是官府的人,此话原不该说,只是承蒙先生见问,不敢不言。”陈兴建听他说话这才回过神来,对他笑道:“多谢了。”里正随即便叫来老伴出去下厨房生火做午饭,只余下陈兴建一人在屋中。他脑海中想着方才里正之言,总觉得此事有些蹊跷。看来明日不待朱三前来,自己需得亲自上门拜访。一来将征集钱粮之事告知于他,二来也顺便看看他家到底有什么古怪。

六十三 厌剑(下)

隔天早晨起来吃过早饭,陈兴建让里正带路到朱三家去。里正在前领着他顺着田间小路七拐八转,走了约有半个多时辰方来到一间宅院前。这宅子坐南朝北墙高院深,足有十七八间房子,看上去甚为高大宽阔,正中两扇红漆大门分外显眼。里正上前抓着门环敲打数下,就见有人将门打开,看摸样是一个年老家仆。里正问那家仆道:“你家老爷呢?”老仆见是里正,忙回道:“朱老爷正在后院处理刘小的后事。”里正又道:“这是县府中的陈先生,前来拜访你家老爷,还不赶紧前去通报,可不要怠慢了贵人。”老仆将陈兴建上下打量一番便急忙转身进去了。过不多时就见一个四十余岁的矮胖子走了出来,一见陈兴建便作礼道:“不知先生前来,鄙人有失远迎,还望先生海涵。”陈兴建见此人穿着一身褪了色的旧长袍,上面还有几个补丁,心中不由有些纳闷,难道这位外表寒酸相貌普通的矮胖子就是朱三不成?正在疑惑间又听里正对他道:“这位便是朱三老爷了。”陈兴建一听心中才知眼前这不起眼的矮胖子确实是本地首屈一指的富户,真可谓是人不能貌相财不可外露啊。再看他此刻虽是面带笑容,却难以掩住眉目间的几分忧色,于是急忙拱手还礼道:“不敢,冒昧前来拜访实非得以。”朱三道:“先生客气了,里面请。”陈兴建哈哈一笑道:“那就打扰了。”说着举步便跨进了门内。

转头一看里正仍在门外欲言又止,他心中正觉纳闷,随即便恍然大悟,当下对里正道:“我和朱三爷还有很多话要说,请你暂且先回吧。”里正听他此言如蒙大赦,当即便忙不迭的告辞而去。待宾主二人在厅中坐下,朱三命家仆端上茶来,对陈兴建道:“不知先生此次前来可是为了钱粮征集之事?”陈兴建笑道:“正是为此。”朱三又道:“实不瞒先生,昨日其他富户已派人前来向我告知了此事。”陈兴建道:“原来如此。那依您看来此事如何?”朱三叹一口气道:“若是放在往常我定当竭尽全力报效朝廷,只是近日来家中发生了一些事情需费些精力打理,待我将手头之事处理完毕便与众乡绅商议征集之事,先生看如何?”陈兴建听罢心中是一喜一忧,喜的是听朱三的口气似乎倒不像是有抵触,忧的是若要处理他家的事情花费时间太多,到时误了征集大事可该如何是好?想到这里他对朱三道:“您所说的可是家中有人染疾暴亡之事?”朱三一听大惊失色,对他道:“先生何以得知?”话一出口便醒悟过来,定是里正对他说的,于是又长叹一口气道:“事已既此,也就不瞒先生了。我所忧心的即是为此。”陈兴建好奇心起,问他道:“不知您的家仆所染何疾?”朱三听罢黯然道:“前前后后去我已将这附近十里八乡的名医都请过了,但所有大夫都瞧不出是什么病。”陈兴建一听更奇,于是便向他追问,这一问之下朱三才将将事情缘由说了。

原来二十多天前,一个三十余岁的男仆忽然被发现赤身裸体的躺在柴房的草堆上昏迷不醒,当时他双眼紧闭遍体青紫,气若游丝命悬一线。朱三急忙命人请来大夫给他救治,不料大夫来把了脉之后连说奇怪,说他这似病非病,实在难以诊断,还是另请高明。朱三无奈之下又请其他大夫来诊治,可连着数个大夫皆是束手无策摇头不已,不知这是什么疾病。拖到第二天早上那家仆就死去了,可虽说死时全身水肿,不料三天后下葬之时却变成了一具干尸,似乎身上所有的水分都蒸发不见了,真是诡异至极。起初众人以为是染上恶疾,不料过得数天又有一个男家仆被发现倒在后院的空房中晕厥过去,赤身裸体遍身青肿,症状和先前之人一模一样,也是隔天便死了,死后三天也变成了一具蜡尸。这一来朱家上下皆恐慌不已,不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朱三怕是有什么古怪,急忙找来神汉巫婆在家做法驱邪,可时隔数天却又死了一个男仆,这次却是倒在墙边。朱家上下人人自危惶恐不安,这几日晚上也是结伴而居,可前晚这刘小半夜起来上厕所就没回来,等第二天一早发现他的时候他已经僵卧在厕所后的草丛中没有呼吸了。

一个月间连死四人,说起来可谓是骇人听闻,何况每个死者都死得不明不白,一时间左家庄流言四起,有说他家恶疾凶猛的,还有说他家有妖的,往常的高朋满座也变成了门可罗雀,一般人都不敢登门。朱三正为此事忧虑不已,实在无奈便想将刘小下葬之后便遣散家仆,让次子到兄长那去避避,自己和老伴在家中留守。此刻陈兴建上门商议征集钱粮之事,他本就自顾不暇,哪还有精力操心这些事。陈兴建听他说完方才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想了一会对他道:“驱邪之说甚是荒诞不经,以我看来只怕真是恶疾传染。不瞒您说,我倒是懂一点岐黄之术,如不嫌弃的话,我想看看刘小的尸身,说不定还能看出点端倪来。”他这一番话可不是胡编乱造,他的父亲本就是个有点名气的乡村游医,虽说他没有子承父业,但是自幼耳熏目染也学了不少,府署中若是有人得个头疼脑热之类的小病,找他开个方子煎药服了往往有灵验,此刻朱三听得他懂医术,心中不禁有些怀疑,想到前面几个大夫都是束手无策,难道他陈先生就行吗?但转念一想此刻死马当作活马医,别的大夫看不出来,说不定陈先生却能看出来,于是起身道:“不知先生还懂医术,可谓是博学多才啊。若真能看出家仆所得何病,将此事弄个水落石出,我愿将此次征收钱粮的一半双手奉上。”陈兴建一听惊喜交集,若果真能如此那他自然也是大功一件,当下便让朱三带路去看刘小的尸身。

朱三将他带至右手一间偏房内,刘小的尸身就停放在这里。陈兴建慢慢将搭在尸体上的布轻轻揭起,忽然“啊”的一声轻轻叫了出来,不由向后退了一大步。原来这陈小此刻已成为一具蜡尸,全身缩至不到三尺,面上皮肤皱起连眉目都分不清,嘴巴大张口齿外露,着实狰狞可怖,纵是陈兴建胆大,此刻一见也是毛骨悚然不寒而栗。朱三在旁道:“刚开始时却不是这样的,停上三日便会如此。”陈兴建定了定神放下尸布走出房门,在脑中苦苦思索一番终究没有头绪,看这陈小的死状果然是似病非病。此刻天色已然不早,朱三对他道:“陈先生若是不嫌弃的话,今晚就在敝处住下吧。”陈兴建本就胆略过人,兼之记挂着那一半的钱粮,于是便说道:“如此也好。待我晚上再好好推敲一番。”朱三见他应允下来心中不由大喜,原来最近他家出了此事,亲朋好友皆人人自危,平时绝足不登,就算有什么事也是在门口远远传个话便走,此时陈先生能留下来最好,如此多一个人便能壮个胆了。于是他当即便吩咐厨房备上一桌上好酒席请陈兴建上座,待吃喝完毕又将他安排在左手的第三间客房中让他歇息,并让自己的儿子过来陪他,说是两人结伴安全一些。陈兴建看这朱家的二公子眉清目秀丰神雅淡,虽说年纪轻轻倒是一表人才,盛情难却之下便同意了.

他抬头看看今夜夜色甚好,于是想在附近四处转转,给朱三打了个招呼便走出门去。出门顺着小径信步走去,行不多远便来到一个池塘边,这池塘颇为宽阔,旁边种满了柳树。此时月光皎洁,水面上波光点点,轻烟薄雾笼罩着田野,此情此景只让人赏心悦目心旷神怡。陈兴建见此美景不由陶醉其中,耳听村柝声远远传来知道时候不早,于是便欲转身回去,不料刚走数步忽见百余尺外有个人影一闪即逝,他心中一惊急忙紧追几步,只见前面隐约是个年轻女子的身影,顶上发髻高耸,走路体态婀娜多姿,只是隔得远了看不甚清,也不知是谁家的女子。陈兴建见此刻二更已过,心中不由有些奇怪,想这一个年轻女子怎会孤身一人在这田间行走?莫不是有什么急事不成?又走了一会陈兴建更觉奇怪,看这女子所行方向似乎也是要去朱家的,莫非这女子也是朱家的亲戚不成?两人就这么一前一后顺路走去,不知不觉便来到了朱家宅前,陈兴建眼见女子身影在门口一晃便即不见,心中不由大为奇怪,待他推开大门进入院中,却不见了女子的身影。他心中疑惑不已,想回到客房中问问朱公子,不料刚走到竹林旁就见有一个女子站在客房的窗外向内悄悄窥视。陈兴建见状吃了一惊,正待张口相问,忽然心中一动,想到这该不会是朱公子在村中相好的哪家姑娘,此时悄悄来此约会的。再一想若是自己此刻出去,恐怕又要伤了小儿女的情面,还是先在这躲一躲再说。于是当下打定主意先不出去,要等到女子离开再进去。

过了一会,忽听女子向窗内轻声叫道:“朱公子,朱公子。”声音温柔至极,陈兴建听在耳里,只觉回肠荡气,便似在叫自己一般,一时面红耳赤双腿发颤,忍不住便要出声答应。只是房内一片漆黑,那朱公子想必已经睡着了,女子只叫了两声便即住口,忽将头向前一探伸入窗内,随即身子蠕动,也顺着窗户慢慢钻了进去。陈兴建看那女子身姿奇特,心中不由有些诧异,站在竹林中犹豫了片刻,总觉得这事有点古怪,一时好奇心起,最后还是跟了过去。他蹑手蹑脚走至窗下,借着月光悄悄向里面看去,不料眼前的情景却让他胆战心惊魂飞魄散。只见朱公子全身赤裸的躺在床上,房内却并无什么女子,只有一只黑乎乎的怪物紧紧缠在他身上。这怪物如人腿般粗细,圆头小眼,似蛇非蛇,身上还有一层粘液,此刻它正将头伏在朱公子的口鼻上,不知在吮吸着什么,而朱公子却在床上双眼紧闭一动不动,只口鼻中偶尔发出一两声呻吟。

陈兴建见此诡异恐怖之情形,不由满脸惊骇之色,忍不住“啊”的一声叫了出来,这惊呼声一出口他心中便知不妙,当即转身欲逃,可一时惊吓过度腿软无力,只走了七八步便摔倒在地上。那怪物听得声音便知窗外有人,抬起头就游下床来,只将身子蠕动得数下便爬上了窗台,伸出一个丑陋狰狞的脑袋左右环视。陈兴建躺在地下回头看去,只见它昂着脑袋,一双赤红色的小眼说不出的阴森可怖,陈兴建看着看着,忽觉全身一震,随即便觉一阵头晕眼花,眼前竟然出现了一张艳丽至极的脸,脸上媚眼如丝千般风情,说不出的魅惑之态,以此同时耳边似乎也听见一个女子妩媚至极的声音叫道:“陈公子,陈公子。”陈兴建只觉浑身酥软,连骨头似乎都要化了,身上欲火如炽,当即便从地下爬起,一步步的向女子走去。

正在此时忽听怀中嗡嗡声大作,随即便见两道白光疾如闪电般飞出,直奔女子而去,陈兴建只觉身前白影攒动,接着一声巨响,他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朱家上下此时都已经早早歇息了,忽院中传来一声巨响将他们从梦中惊醒,待朱三领着众人匆匆赶来,只见陈兴建双目紧闭倒在地下,朱三见状大吃一惊,急忙上前用手一摸,还在还有气息,于是赶紧命人将他抬进房内施救。这边正手忙脚乱慌作一团,那边又说朱公子也躺在床上昏迷不醒,朱三听罢更是惊骇,待进房一看不由叫苦不已,原来这朱公子的症状和前几日的陈小一样,看来性命也在须臾之间。朱三见此情形长叹一声心中惨然,都说是祸躲不过,看来儿子这次也是在劫难逃了,好在陈先生问题倒是不大,只需将他救醒过来便先送他回去,免得官府的人出了什么意外自己难逃干系。直到鸡叫头便陈兴建才醒了过来,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在朱三房中,朱三见他醒来急忙问他昨晚之事,他怔了半天方才想起,于是便一五一十如实告知了朱三,朱三听罢这才明白家中近来频繁死人确是妖怪所为。

陈兴建坐起身低头看看,只见胸前衣襟上有两个小洞,他想了一会方恍然大悟,原来自己担心将韩冲给的木匣弄丢了,于是平时就贴身放在怀中,没想到这次却是小木匣救了自己的性命,看来这韩冲定非寻常之人。他用手在胸前一摸,幸好木匣还在,他随即将木匣拿出,只见先前所贴符箓已经不见了。陈兴建心中疑惑不已,想要打开盒子看看,可想起韩冲信上对其叮嘱,犹豫再三还是作罢。此时天色已然大亮,韩冲正想去看看朱公子,刚走到院中便听院外有人敲门,随即一人大声问道:“不知陈兄可在此处吗?”陈兴建听这声音有些熟悉,一时却想不起来是谁。他走上前去将门打开,只见门外站着一个黄瘦之人,这人一见他便说道:“陈兄别来无恙?”陈兴建定睛一看,这人不是韩冲还会是谁?

陈兴建看见他不由心中一阵狂喜,拉着韩冲的手一把将他扯入门内道:“韩兄,怎么是你啊,我还正准备今天回去找你呢。”此时朱三听得有客上门也赶了出来,陈兴建扭头对朱三道:“这位韩先生可是个奇人,昨晚我的性命就是他救的。”朱三一听忽双眼放光,犹如找到救星一般,扑通一声便跪在了地下,声泪俱下的对韩冲道:“还请先生救救小儿,大恩大德没齿难忘啊。”韩冲对他道:“我此番前来即是为此,只是扰我一番清修,这地方又待不得了。”他先掐指算了一会,对朱三道:“你此刻找些精干劳力紧随于我。”朱三一听急忙命人重金找了二十余个健壮汉子,附近的乡民听说有高人来捉妖,也纷纷赶来看热闹。韩冲在前引着众人来到一个池塘边,陈兴建一看这里正是自己昨晚散步之处。韩冲对众人道:“你们去找几部水车来,将此塘的水车干。”众人听罢当即找来几部水车抽起水来,好在这水塘虽然宽阔水却不深,到了午后已经快见底了。

韩冲又在池边走了一圈,忽指着一处对众人道:“将此处淤泥清理干净。”朱三急忙又花重金请了几个汉子下去清淤,这几个汉子埋头苦干了半个时辰,忽然啊的一声惊叫出来,随即屁滚尿流的爬了上来。众人定睛一看,原来在淤泥中躺着一个黑乎乎的怪物,大约有三丈多长,碗口般粗细,模样和陈兴建昨晚所见一样。韩冲对众人道:“这就是近来在朱家作祟之妖。”朱三指着它战战兢兢地问道:“这究竟是什么妖怪?”韩冲道:“这是一只修炼百年的黄鳝精。它昨晚受了剑伤,虽然逃了回来,可伤势过重,此刻早已毙命。你可取一碗它的血让令郎喝下去,当保令郎安然无恙。”朱三听罢大喜,急忙命人取血给儿子拿回去灌下。陈兴建在旁问韩冲道:“然则我昨晚所见女子也是它所变吗?”韩冲道:“此物最擅幻化迷人心智,专害壮年男子,先吸精后取血,所以死者皆如蜡尸一般。这次能借你之手除去,也是它作恶太多,上天要惩罚它啊。”韩冲听到这里方才恍然大悟,忽想起木匣还在身上,于是急忙取出还给了韩冲,并问他道木匣中究竟是何物。

韩冲接过匣子看了半天,然后小心翼翼地放进怀中,对他道:“这不是你所能知道的。”陈兴建听罢也不再问,只是心中好奇更重。待他们回到朱家,朱公子已经醒了过来,面上也有了些血色。朱三见儿子捡了一条命回来,心中欣喜若狂,不用陈兴建说话便将一半的钱粮奉上,并亲自劝说其余的富户也把剩下的一半钱粮也如数交了,陈兴建眼看此次任务顺利完成,心中也是欣喜不已,当即便和韩冲一起告辞朱三回了县衙,临别之际朱三又拿出一笔银子相谢,两人皆坚辞不受。走到半途韩冲忽对陈兴建道:“陈兄,此次除妖之事还望您暂且不要给别人说,我本是个清散之人,假托为幕实为修行,此次出手也是情非得已,看来此地是不能久留了。”陈兴建听罢大为惊讶,对韩冲道:“这次多亏了韩兄我才得以重生,感谢您都来不及,怎么会到处乱说扰你清修。还请韩兄放心,我自会守口如瓶。”韩冲听罢这才稍稍安心。

待二人回了县衙,陈兴建便去禀告姜县令,姜县令闻听钱粮提前征收完毕,心中大喜过望,对陈兴建是赞不绝口,立即吩咐下去备上一桌上好酒席给他接风。县衙中其余的幕客听说此事也纷纷前来祝贺,唯独韩冲一回去便呆在自己房中没有出来,连陈兴建去请他他也不来,陈兴建不好勉强只能作罢。待筵席完毕已是二更已过,陈兴建喝得醉醺醺的就回来了。路过韩冲房前的时候看见房门虚掩并未上锁,他伸手轻轻一推便将房门推开走了进去。只见韩冲并不在房中,也不知到哪去了。他正欲转身离开,忽见床帐顶上悬着一个黄布小包,包外也贴着朱书符箓,和小木匣上所贴一样。他一见便好奇心大作,于是借着酒劲便将符箓扯掉,待打开包裹一看里面正是那个红檀木的小匣子。陈兴建又将匣子打开,发现里面放着两个龙眼大的铁丸,光润可鉴。他心中大奇,正在仔细端详之时,忽听一人在身后惊道:“你怎么进来了?”陈兴建转身一看,原来正是韩冲回来了,韩冲见他已将木匣打开,不由面色大变,随即顿足道:“剑光已泄,如今大祸不远了。”

陈兴建听罢哈哈一笑道:“韩兄何处此言?”韩冲见他喝醉了,也不和他说话,当即坐下闭上眼睛掐着指头占起卦来,陈兴建在旁却不以为意。过不多时韩冲睁开眼睛缓缓道:“你不听我的劝诫,非要偷窥我的剑,如今杀气已经不可遏制了。今夜五鼓时分即会有飞剑斩你人头,祸由自作,不要后悔!”陈兴建听罢此言心中大骇,一身酒气当即也醒了大半,急忙俯身对韩冲说道:“今晚我喝多了酒,一时好奇心起才致有此杀身大祸。韩兄不是常人,还请救我一命。”韩冲闭目沉思良久道:“我练此剑已近二十年,到现在仍是可发而不可制,尚不能做到收发如心,所以若是生人看见,必然身首异处。上次交给你的时候我专门用符箓封住,并再三言明不得擅自打开,就是怕你不知利害,轻触神物。现今事情急迫,姑且先以法术厌之,或许能够得免。”说毕站起身来,先用剪刀剪去陈兴建的头发和手指甲,又写了一道符箓贴在他的后背上,对他道:“由此向艮方疾驰三十里才能停下来。”然后又将他的头发指甲包裹起来,绑在庭中的一颗大树上。等到这些事都做好之后,韩冲对陈兴建道:“你此时骑上快马路上千万不可逗留,务必要在五鼓之前赶到三十里外,待天亮再回来。”陈兴建惹了大祸也不敢多说,当即牵了一匹快马,从府署一出便马不停蹄的向东北方而去。

到了五鼓时分,一个幕客恰好早起,忽见白光两道从韩冲房内飞出,在府署上空盘旋良久,忽飞到庭中树旁绕树三匝而灭。这幕客在旁看得张口结舌惊愕不已,揉揉眼睛正欲回去将其他诸人叫起,忽听“喀喇”一声大作,只见院中那颗粗及十围的大树居然从中折断倒了下来,这一下众人都被惊醒了过来,待他们起来听方才那幕客一说,也都是满面惊骇之色,再走到树前一看,只见大树是被利器拦腰截断的。此时韩冲已从房内走了出来,满脸懊丧之色道:“陈君虽然躲过一劫,我三年练剑之功却毁于一旦,真是可惜。”众人一听才知韩冲是个高人,于是纷纷七嘴八舌的问他,可韩冲却置之不理,径直走到树根下从土中挖出两个铁球来,小心装入木匣中,又一言不发的走进房内将门紧紧关上。众人见状心中均大惑不解,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可谁也不知到底是怎么回事。待天明陈兴建回来,众人才告诉了他昨晚之事,又将庭中断树指给他看,只将陈兴建看得背上出了一身冷汗,他心中明白若不是韩冲,只怕自己现在已经身首异处了。他心中感念韩冲的恩德,想到他房中去致谢,不料进房一看却见房内空空,韩冲带着行李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此后他一直四处打听韩冲的消息,却始终没有见过他的踪影了。

六十四 侠盗

山东这个地方自古以来历史悠久物产丰饶,英雄豪杰辈出,可谓是数不胜数。到了清嘉庆年间,吏治腐败天灾不断,很多穷苦老百姓过得水深火热苦不堪言,其中一些迫于无奈便铤而走险落草为寇,专做劫道的勾当。这伙盗寇品性不一良莠混杂,有的不分青红皂白便杀人越货,有的却是专门劫富济贫替天行道。官兵每日东征西剿忙得不亦乐乎,可这星星之火转眼便成燎原之势,扑了这头那头又起,到最后官兵疲于奔命,索性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再管了,因此山东境内盗匪肆虐,一般客商行旅赶路有钱的请保镖,没钱的便白日结伴而行,若非有十万火急的事,绝对没人敢走夜路,即便如此却还是经常有被劫掠掳杀的,凄惨之状不一而足。在这些盗寇中名头最为响亮的便是菏泽人曹世杰,此人自幼得遇异人,学得一身武艺,尤其精于弹丸之术,他的弹丸皆为铁制,在百步外以弓击出可入木三寸。他本是个生性豪爽的血性男儿,却因生活所迫沦为巨盗,只是心中良善终究未泯,即便劫财也只劫富豪和贪官,而且经常将所劫之钱用以救济贫苦百姓,所以在江湖上名声甚佳,再加上他武艺确实精湛,一手弹丸之术出神入化,因此只要他所到之处,附近的强盗劫匪均退避三舍,不敢与其争锋,自出道以来横行于齐鲁间,从未逢过敌手。到了三十五岁的时候,他觉得长此以往并非良策,于是便金盆洗手急流勇退,在官道上开了一家客栈,自此改行为商。此时山东依然是世道艰险荆棘满途,有的客人头天还住在客栈好好的,第二天便在偏僻处身首异处了,身上财物也被劫掠一空。曹世杰见此情形心中大是不忍,虽说他已退出江湖,但依然是嫉恶如仇,对滥杀无辜欺负弱小之行径更是十分痛恨,于是仔细思筹一番后便将这附近十数个强人盗匪请来,和他们约定,若是住在自己客栈中的商旅,只要手上持有他亲自发给的路条,则所有盗匪均不得犯其秋毫。众盗匪素知他的为人,又对他心存敬畏,于是便纷纷应允了。自此之后住在客栈中的客商行路遇劫,只要能出示曹世杰的路条,这些盗匪均依守诺言放他们过去。但也并非所有住店之人均会得到路条,若是发现有贪官污吏或者是地主富豪这些脑满肠肥之徒曹世杰就不予路条,任凭这些盗匪们肆意而为,一来这些人的钱财都是贪污剥削而来,二来也是给这些盗匪们一些好处,因此曹世杰开这客栈三年,一直和各路强豪相安无事。这年又到了腊月二十,眼看年关即到,住店的客人也大大减少,每天只不过三四人而已。这天下午天空忽飘起了鹅毛大雪,外面银装素裹北风呼号,官道上也少见人踪。曹世杰估计这天气也不会有什么客人,便欲关起门来盘账,不料小二正准备关门就见外面一人顶着大雪风尘仆仆地走了进来,张口便对他道:“掌柜的,请问还有没有干净的客房?”曹世杰见如此恶劣的天气居然还有人来住店,心中不由有些意外,待他抬眼一瞧,只见来人身穿一袭青衫,肩上背着一个布囊,面白少须身材削瘦,看年龄约有三十岁上下,一边向他问话一边拍打着身上的雪花,满脸皆是疲惫之色,显是赶了不少的路。曹世杰回道:“客房多得很,不知客官喜欢大的还是小的?”这人听罢犹豫一下道:“还是开一间小的吧。”曹世杰应了一声便让小二带他去了客房。这客人一进房间便没有出来,也不知是不是在睡觉,直到晚上掌灯时分才见他走出客房,站在门口看着外面纷纷扬扬的大雪,脸上皆是忧虑之色。曹世杰走到他身旁轻咳一声,他这才醒过神来,发现是掌柜的来了,急忙向曹世杰拱手道:“掌柜的好。”曹世杰微笑道:“客官是在这赏雪吗?”青衫客闻听回道:“在下哪有这个雅兴。在下是担心这雪下个不停,误了行程。”曹世杰又问道:“年关已近,客官是要赶回家中吗?”青衫客道:“正是。只是这大雪纷飞道路泥泞,也不知赶得回否?”原来这客人姓李名君,和几个同伴常年在外经商做点小本买卖,眼看年关已近,其他诸人都不能脱身回来,所以委托他给家中妻儿老小将一年的花费带回。这笔银子为数不少,足足有五百多两,李君将其换成几张银票贴身藏在怀中,只盼能早日赶回将这些银两带给家属,如此也算不负兄弟们的重托,因此在路上起早贪黑风餐露宿,眼看再有两日便可回家,不料走到这里却碰上大风雪,恰好遇见这家客栈,于是便进来住下,只待明日一早便起身赶路。曹世杰听得此言便知道他不过是个普通百姓罢了,转念一想如今马上就要过年,道上的各位兄弟每日都在四处劫道,也想过个肥年,这客人孤身一人又没有什么钱,再说他家老小都在眼巴巴的等他回去团圆,可别在路上被这些绿林好汉们劫了,于是当即打下主意明早便给他一张路条保他平安到家。想至此处他对李君道:“此刻除夕将至,外面盗匪四出,若是一个单身客人赶路,可危险得很哪。”李君一听心中不由咯噔一下,这话正说到了他一路担心的地方,于是急忙对曹世杰道:“掌柜的见笑了,在下既非达官显贵也不是商贾老财,身上最多不过只有一些散碎银子作为盘缠,想来这些山大王们也不会为难在下的。”曹世杰听罢摇摇头道:“我看未必。”李君一听此言心中不由一惊,不知他何出此言,当下也不多说,要了一碗阳春面三两口吃完便回了房中。李君进房看时候不早,便上床准备休息,可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半天也睡不着觉,心中始终为刚才曹世杰的几句话而忐忑不安。一来他身上确实携有重金,二来曹世杰刚才这番话虽说是随口说的,可仔细一想,似乎别有他意,特别是最后“我看未必”这四个字,真得是让人更加难以揣测,莫非这掌柜的知道自己身上携带重金不成?又不成这店竟然是黑店?他思来想去了半宿,一时辗转反侧不能入睡,心中却越想越是害怕,正胡思乱想间忽听窗外柝声响了四下,原来不知不觉已是四更了,他心中又想虽说不知这客栈是不是黑店,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还是早早离开为妙。想到这里他当机立断,急忙起身将行囊收拾好出了房门,眼看掌柜的和小二都在熟睡,他蹑手蹑脚的走到门边,悄悄打开门闩出了客栈。虽说外面夜色漆黑,但好在此时大雪已经停了,他唯恐店中有人追出,当即深一脚浅一脚的急急向前走去。

第二日听得窗外雄鸡报晓曹世杰才睁眼醒来,他刚将衣服穿起,就见小二慌慌张张的跑来对他说道:“掌柜的不好了,早上我去叫昨天住店的那位客人起床,却见客房房门虚掩,我敲得数下也不见里面有人答应,又怕出什么意外,于是便推门而入,不料进去一看发现房内空无一人,这、这客人昨夜不知什么时候竟然已经悄悄走了,连房费也没付。”曹世杰听小二一说心中大感意外,口中不禁“咦”了一声,待转念一想便已恍然,定是自己昨晚之言让这客人起了疑心,怕对他不利,所以才半夜偷偷不辞而别了。房费倒是不足一提,只是这个时节各路的豪强们都在四处劫道捕食,他一个单身客人赶夜路怕是凶多吉少,若是昨晚将话挑明只怕也不会让他起疑而逃,现在劫了财是小事,要是他遭了杀身之祸丢了性命岂不是全因自己?想到这里曹世杰不由有些懊悔,他对小二道:“慌张什么,不就是点房费吗。你去看看,门外雪地上的足迹是往哪个方向去的。”过了一会小二回禀道那两个足迹是向东而去得,曹世杰听罢低头沉思片刻,最终还是决定让小二骑上一匹快马追上客人将路条交给他,只希望这时候客人还没有走太远。他转身回到房中取出路条交给小二,让他去后院找匹快马配上马鞍,沿着道上足迹务必要追到客人,小二应了一声便将路条揣在怀中到后院准备去了。正在曹世杰忧心时忽听门口一人大呼道:“掌柜的在吗?”曹世杰闻听这人声音甚为耳熟,待抬头一看,原来门外站的居然是昨晚住店的那位客人李君,他一见心中大喜,急忙迎上问道:“客官怎么回来了?”话一出口只听扑通一声,这客人居然跪在了地下,紧接着声泪涕下的对他道:“还请掌柜的发发慈悲救我一救。”曹世杰见状有些诧异,赶紧将他扶起道:“外面天冷,有什么话还是进来说吧。”一边说一边将他拉进屋内,转头大声吩咐小二不要去了,将炭火生旺再泡上一壶热茶给客人暖暖身子。李君不知是冷还是怕,全身一直在发颤,直到进屋喝了几口热茶才好一些。曹世杰看他缓过神来了,这才问他何以如此。李君低头泣道:“昨夜不辞而别实非得以,本想赶个夜路,不想走到前方山脚下就碰上了一伙强人,将我身上钱财尽数劫走,差点连性命都丢了。”说毕犹自后怕不已。曹世杰听罢心道果不出我所料,当即问他道:“被劫走多少钱财?”李君道:“不瞒掌柜的说,身上总共有五百两银票,都被这些强人抢了,这些银子是我几个同乡托我带给他们家眷一年的生活所需,可让我怎么给他们交代啊?”说毕不由嚎啕大哭起来。曹世杰又问他道:“那你又回来意欲何为?”李君道:“我此刻身无分文,在这里也是举目无亲,思前想后还是厚着脸皮回来,请掌柜的借点盘缠让我先回去吧。”曹世杰眉头一皱道:“即便你回去也是身无分文,若是这些家眷们找你要钱,你又该如何是好?”李君叹一口气道:“既然受人之托就要守之以信。我回家就算是将祖房卖了,也要把这钱给补上,若是补不上,那就只能以死谢罪了。”曹世杰听罢心中暗暗赞道:“想不到这人还是一个重情守信之人。”他接着又问道:“你可知劫你之人长什么模样?”李君回道:“当时天尚黑,他们又都蒙着面,再说我胆都快吓破了,哪里还敢抬头去看,实不知他们长何模样。”曹世杰听罢沉思良久,对他道:“我在此地开这客栈,算是半个地主,因此和这些山大王们还算有点交情,你若信得过我的话就先在我这住两天,吃住都不需你花费一文钱,容我再想个妥善之策,或能让你所失财物完璧归还。”李君正埋头暗自伤心,忽一听此言犹如落水之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般,当即又扑通一声跪在地下道:“若是果真如此,那掌柜的就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先代全家老小谢过掌柜的大恩大德。”说毕对着曹世杰叩头不已。曹世杰见状急忙上前拉他起来,随即扭头吩咐厨房做上一碗热腾腾的荷包蛋端上,让客人吃饱之后又安排他先到客房中去休息。待李君千恩万谢的去了客房,曹世杰低着头在房中来回踱步,脑中苦苦思索着一个万全之策。到了下午,他谋略已定,当下先写好十余份请柬,把小二叫来对他道:“你骑上马,将这些请柬按上面的地址逐一发出,请这些人明日午时一定要来这里赴宴。”小二应了一声便骑马出去了。到了傍晚时分忽听外面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原来是小二回来了,他一进客栈就向曹世杰禀告道所有请柬均已送到,这些头领们都说明日定会按时赴约。曹世杰一听心中大为欣喜,随即便吩咐下去让厨房连夜杀猪宰羊做好准备,又将李君叫来对他道:“明日午时我会将这附近的各路强人首领邀请到客栈中来,到时你看我站起劝酒之时便赶紧上前手持一炷香跪在台阶下,我代你来讨还银票。”李君听罢点头不已,牢牢记住。第二天午时一过,各路豪强首领果然按时赶到了,曹世杰先将他们让进店中依次坐下,对他们道:“往日承蒙诸位厚爱,赏曹某几分薄面,才得以保这客栈中住店客人的平安,现今眼看年关将近,所以曹某备了些薄酒专程将诸位请来,以此相谢诸位的情义,还请大家千万不要客气。”众人听后纷纷起身拱手为礼。曹世杰端起酒杯,向众人一一敬酒,待一轮酒敬罢,李君忽手持一炷香跪在了台阶下面,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席上诸人出其不意,大都面露惊诧之色,一时不知这是怎么回事。此时曹世杰已经回到主位上,举起酒杯朗声向众人道:“这位客人昨日住在我店中,可我却一时疏忽忘记给他路条,以致今早被劫。区区五百两银票虽是不多,可却与他举家性命相关,因此我在这里代他求个情,在座列位若是谁拿走了还请还给他,如此也足以显示我辈皆是仗义疏财之人。”席上诸人听罢才知今日所为何事,当即三三两两交头接耳起来,过了良久,却是无一人承认。曹世杰见状又道:“这次不是我要多事,主要还是因为我的疏忽才会有此误会,还请各位看在我的薄面上还给他吧。”众人听罢彼此看看仍是默然无语。曹世杰又等了片刻,见诸客无人应声,不由脸色一变,缓缓向众人一一扫视过去,口中道:“我有一言,请诸位听听。盗劫别人的财物,本就是不得已的行径,然则盗亦有道,方不负为绿林豪杰。现在欺凌一个孤客,是为不仁,又劫去他的急需,是为不义,见小利而忘义,更是不信。如此不仁不义不信之人,即是诸位共同的仇人,若是诸位有心包庇,那在座的诸位就是我的仇人!”众人一听便知道他已然动怒,心中均是为之一凛,坐上一人急忙起身对各人道:“曹大哥所言甚是,劫取孤客原本不应是我辈所为,在座哪位拿了银票此时还请还给这位客人,免得曹大哥为难,我等也是颜面无光。”这一番话说完底下又是一阵窃窃私语,随即便有一人站起道:“这客人的银票是我拿的,即是如此,我还与他就是。”众人一看只见这人身材魁梧满脸横肉,原来是白沙寨的大当家刘铁,外号叫做鬼见愁。此人心胸狭隘睚眦必报,是个十分难缠之人。曹世杰一见是他,当即笑道:“刘寨主敢作敢当,真是男儿本色,好生令人敬佩。”其实刘铁本不想还银票,这已经到口的肉如何有吐出来的道理,只是一来众怒难犯,二来曹世杰武功高强,他自知远非敌手,眼前之际即使是心中一千一万个不愿也只有乖乖拿出。此时他转头对旁边的随从道:“将那几张银票拿出,还给台阶下的那位客人。”李君接过银票一时恍若做梦,醒过神来急忙向席上诸人叩首不已,曹世杰上前将他扶起,让他将银票小心藏好,并对他道:“自今日起,即便没有路条你也不用担心路上遭劫了,我相信这些豪杰们都是言出必信的好汉,你此刻收拾一下赶紧回家团圆去吧。”李君听罢涕泪交加,向他再三叩首之后才告辞离去。曹世杰送别他转身又回来与众人喝酒,直到夕阳西斜众人才纷纷散去。

转眼二十余日过去,再有三天即是正月十五了。这一天午后曹世杰正在客栈中闭目养神,忽听外面传来一阵马蹄声,到了门口便停了下来。接着一人走进店中道:“在下给曹大爷请安了”曹世杰睁开眼睛就见一个大汉手持一封请柬站在面前,一见他便躬身道:“小的是白沙寨刘寨主手下,此次是专程来给曹大爷送一封书信的。”说毕即将手中之信递了上来。曹世杰打开一看,原来里面是张大红请柬,上面写道邀请他参加元宵节赏月之会,落款是刘铁。曹世杰看罢心中有点疑惑,年前刚刚从刘铁那里虎口夺食,现在刘铁却要请他去赴宴,只怕是没安什么好心,他正待找个托辞推掉,来人又道:”我家寨主说,上次之事多有得罪,还劳您费心费力,心中着实过意不去。再过三天恰逢上元佳节,故寨主特备下薄席向您赔罪,还请您到时务必光临。”曹世杰听罢心想既然话说到这里,再不去就显得我小家子气了,况且我有弓弹在手,就算刘铁起了坏心又能奈我如何?想到这里他抬头对大汉道:“请回去转告你家寨主,曹某三日后定当准时赴约。”大汉听罢面露喜色,应了一声便告辞离去了。到了元宵节这天,曹世杰单身匹马,带着弓和弹丸前往白沙寨,刚到寨门口就见刘铁和一干手下早已等候在那里,一见他便热情的拉住他的手说道:“上次多有得罪,还请曹大哥多多担待。”曹世杰哈哈一笑道:“刘寨主你多虑了,你我本是兄弟,再说不知者不怪,我哪会挂在心上。”刘铁笑道:“如此甚好,那我就放心了。今日我专程备了几坛上好老酒,咱们二人品酒赏月,不醉不归可好?”曹世杰喜道:“那是最好。”说话间刘铁已挽着他的手走了进去。到了晚上圆月当空,刘铁命人在外摆了筵席,又搬出十数坛酒来,当即和曹世杰开怀畅饮起来。席间各人轮流上前敬酒,曹世杰酒量颇大,连干十数碗也是面不改色,这一顿酒直喝到二更过去他才微露醉意,刘铁对他道:“曹大哥有些醉了,晚上赶夜路有些不妥,我已收拾了一间洁净的客房,您先在我这住上一晚,待明日再回也不迟。”曹世杰一听觉得也有道理,于是便同意了,刘铁挥挥手命手下将曹世杰带到客房,果然是洁净清雅,他当晚即住在那里,这一觉直睡到第二天日上三竿才醒来。曹世杰起来洗漱完毕,出门一看不见一人,他是客人不好在山寨内随意走动,于是又回到房中,看见书架上放着几本书,便随手抽出一本看了起来。过不多时,忽见一个身着绿衫的婢女捧着茶进来放在桌上,曹世杰抬眼瞅去,发现这婢女甚是年幼,只有十三四岁。他扫了一眼没有说话,仍是低头继续看书。这婢女放下茶杯走了出去,刚出门忽小声说道:“马上就要大祸临头了尚不自知,此时看书又有何用?”曹世杰耳力极好,这婢女虽是自言自语,但是每个字他都听得清清楚楚,言一入耳当即心中一惊,急忙将这婢女叫住问道:“你刚才何出此言?”婢女不意自己的话被他听见,脸上满是惊慌之色,一时不敢言语。曹世杰见状知她害怕,又好言相慰,如此婢女才开口道:“我实不知。今早就见我家姑娘照镜子的时候忽然对镜叹息道:‘这曹世杰虽是一表人才,可惜命在今日。”婢女说完便急匆匆的走了,唯恐被别人看见。曹世杰听罢此言才知这刘铁果然不安好心,定是那日让他难堪他心中忌恨,所以才借上元节之筵来加害于我,依这婢女所言恐怕今日便要动手。只是我有弓弹在手,难道还会惧怕这些鼠辈不成?想到这里他便伸手去摸腰中的弹囊,不料一摸之下居然摸了个空,原来昨晚不知什么时候弹囊已不见了,他心中震惊,转念一想昨晚熟睡之际好像有人进来,他随口问了句那人不知说了句什么就出去了,此刻想来,定是进来偷自己弹囊的。他没了弹丸犹如虎失利爪鸟无双翼,正在手足无措间转头一看好在弓仍然挂在墙上,他也不愿坐以待毙,当即从墙上将弓取下斜挎在身上,眼瞅外面空无一人,于是悄悄来到马厩想要骑马逃走。不料进去一看不仅自己的马不见踪影,整个马厩连一匹马都没有,只有一头瘦驴,想来是众盗怕自己逃跑,已先将马匹都藏起来了。无奈之下他只好将驴牵出,纵身跨上沿着山路疾驰而去。这驴本就瘦弱不堪,腿脚又赶不上马迅疾,走了多时才不过数里地,曹世杰心急如焚,唯恐盗寇追上。又走了片刻,忽闻身后马蹄声疾,他一听不由心中暗暗叫苦,不想追兵如此迅捷。待回身一看身后两骑由远及近,转眼便要追至跟前,曹世杰见只有两人,心中稍感心安。此时就听马上一人娇声喝道:“曹世杰,大丈夫做事为何要嫁祸于女子?你若是逃了我们该怎么办?”说话间两骑已到眼前。曹世杰定睛看去,只见马上之人原来竟然是两个女子,一个是方才给他上茶的婢女,另一个女子约有二十左右,一身短褂长裤,眉目间颇有飒爽之气,看样子这就是婢女口中的姑娘了。曹世杰一见便知定是婢女回去将方才问话之事告诉了姑娘,姑娘一听即知他要逃,又担心他逃走之后刘铁怪罪二人走漏风声,所以这才快马加鞭追了上来。他当即对二人拱手道:“多谢二位的救命之恩。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绝不会连累你们。请你们先走,我来抵挡追兵。”话音将落只听身后人喊马嘶烟尘滚滚,十余骑追兵已至,刘铁一马当先冲在前面,口中还大声叫道:“我诚心待客,曹大哥为何还要不辞而别?”曹世杰见状心中一惊道:“没想到他们来得这么快。”他习惯性的在怀中去摸弹囊,一摸之下才想起弹囊早就不在了,值此危急时刻正不知如何是好,忽然间手指触到一个硬物,他一怔之下忽然大喜,暗道天助我也,原来这硬物正是他放在怀中的数锭元丝银,大小皆和弹丸差不多。他将银锭拿出回身以弓弹出,只听哎呀一声,一个盗寇被击中面门从马上摔了下来气绝身亡,刘铁还没回过神来,就见眼前白光闪过,又有二人跌下马来,皆是一命呜呼。刘铁见转眼三人已经毙命,曹世杰弹丸之技果然如神,他惊恐欲狂,大声叫道:“曹世杰居然还有弹丸啊。”说毕便转身而逃,带着随从眨眼就不见了。曹世杰见追兵已去,当即返身而行。不多时就见二女在前方等他,那姑娘一见他便道:“我本是刘铁之妹,早已不愿随之为寇。此时我得脱苦海,还要多谢先生大恩,因此我自愿终身侍奉先生,以婢女为妾,不知先生之意如何?”曹世杰一听心中大惊,急道:“此事万万不可。我先将你兄的银子追回,又杀了他的党羽,现在又娶了她的妹妹,再将婢女为妾,如此一来别人又该如何看我呢?”姑娘听罢对他道:“此时妾势已不能回去,可是放眼四望又举目无亲,天下之大却无容身之所。您现在脱困了,难道就忍心置妾于死地吗?”曹世杰皱眉沉思良久方对她道:“若不然这样,我的年龄远大过你,就当你的兄长,你作我的妹妹,先和我一起回去,将来我再为你找个好人家,你看如何?”姑娘听罢想了想也点头同意了。曹世杰领着二人回到客栈,知道这地方不能久留,当即收拾好行李,第二天天不亮就带着二人离开了此地,自此以后再也不知所踪了。

六十五 寻仙

道光年间,在江苏句容勾曲山下有一个风景优美的村庄名叫庐江村,村中约有几十户人家,大都以务农打渔为生。在村西头的小河旁有三间瓦房,里面住着兄弟二人。兄长金二年约十八九岁,弟弟金咏甚是年幼,还不到十三岁。只因兄弟俩的父母都早已离世,留下二人相依为命,靠着祖上的几亩薄田维持生计。金咏虽是年幼,却长的容貌清秀姣如好女,兼之聪明伶俐敏而好学,故兄长金二非常疼爱这个弟弟,还节衣缩食送他去邻村中私塾读书,盼他将来能够出人头地。金咏不负兄长期望,不仅读书勤奋刻苦,学业也很优异,虽说每日来回要走数里地,可他每日早早便起,上学从不迟到。这年三月间,一日他放学回家,刚走至山脚下就见路旁的一块石头上坐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这老妇人看着慈眉善目满脸和蔼,一见他便笑眯眯的说道:“小郎君如此俊美的相貌,将来只怕要娶天上人为偶才行,象世间平庸的女子恐怕终究不能与你相配,若是不嫌弃的话,老身当为你执柯说媒,小郎君看行是不行?”金咏时当年少,乍听老妇之言不知所以,遂低头腼腆而过,老妇也不再多说,只在身后看着他笑而不语。

金咏虽说心中有些奇怪,可回到家中也不以为意。不料第二日他放学回家时又在山脚下遇见了这个老妇人,老妇人一见他仍是笑眯眯的对他说了一番话,和昨日所说之言一模一样,金咏心中诧异,也不敢相问,依旧是不语而回。接着此后接连数月,每日放学他都会遇见这个老妇人,而且每次都会问他相同的话,金咏初时惊诧不已,后来看老妇并无恶意,以为她不过是随口说说,逐渐也就习惯了,只是自己始终不搭一言片语。又过了数天,他再经过此地,却发现老妇已经无影无踪,而且自此之后他也没有再见过这个老妇人了。转眼一年过去,金咏差不多也忘了此事,有一日他放学回家,忽又在山脚下遇见了那个老妇人,仍旧问着他相同的话。此时金咏年龄渐长,已出落成一个风度翩翩的美少年了,对男女之情也有了些朦朦胧胧的了解,所以这次他不由好奇心起,于是便羞涩的问老妇道:“不知您所说的天人在何处,能否让小生一睹真容呢?”老妇人听他张口相询,一时不由呵呵大笑,对他道:“那有什么不行的呢?只是老身此时有事在身,不能与你一同前去,不过老身当为你指明道路,你自己去看就是了。若是有意,你可以回来再告诉老身。”说毕便手指山中对他道:“你明日沿此山路前行,距此三里地许见到门前栽有一株桃花树的就是了。”

金咏听罢却有些半信不疑,因为这山中他曾经去过,却并未听说住着什么人家。老妇见他一脸疑惑之色,又对他笑道:“你不必担心,明日依老身所言定当不虚此行。”金咏一听这才躬身作谢,老妇人摇手道:“此刻不需谢,待找到之后再谢也不迟。”说毕便转身徐徐进山而去了。金咏想着老妇之言,在原地痴立半响方才回到家中。第二日清晨,他吃过早饭,和兄长打了声招呼就去上学了。一到私塾他便对先生道:“学生的外祖父有病甚重,兄长命我前去看望,故请求先生准假一日。”先生知道金咏平日非常忠厚温良,所以也不疑有他,便点头应允了,金咏请准假出得私塾,当即便依老妇所指方向进山而去。此时山中云雾缭绕,他沿着小径走不多时便觉山越来越高,树林也随之茂密起来,再走了片刻,居然逐渐迷失了道路。金咏有些心慌,眼见这里并无什么人家,便欲转身而回。

正在此时,他忽见前方小溪旁隐约有一片绯红之色,待走进一看,只见是一株粗约数围得大桃树,枝头桃花开得正灿烂,而树后是一间红砖绿瓦的宅院,只怕这就是老妇人所说之处了。金咏一见大喜,急忙来到门前,眼见大门虚掩并未上锁,当即伸出双手将门推开,他抬起脚正欲跨入,忽闻一人大声呵斥道:“谁家的小儿郎,乳臭未干就想作偷花贼吗?”金咏一听大惊,抬头看去只见一个鸡皮鹤发年逾古稀的老翁手持拐杖从门内走了出来,目不转睛的盯着自己。金咏天性聪慧善解人意,见此情形也毫无惧意,当即上前向老翁躬身做了一个揖。老翁左手执杖,伸出右手抚摸着他的头顶笑道:“这小子的来意可不善啊。”金咏闻听朗声回道:“听说这里有天上人,所以才特来一见,也不知是真是假。”老翁听罢皱眉道:“这又是刘家姥姥多嘴,不过她所言倒是不虚,你随我来便是。”说毕拉着他的手将他带了进去。

金咏随老翁进门一看,只见院内是瓦屋三间,老翁带他进入中室坐下,金咏四处打量一番,见房中有一把瑶琴,瑶琴后是一个书架,上面也不知摆放着什么书。此时就听老翁叫道:“紫玉,有客到了,将茶奉上。”话音将落,就见门帘一挑,一个垂髫少女手捧一个漆盘走了进来。这女子年龄比金咏稍大一些,楚腰蛴领艳丽绝伦。金咏只觉她容貌美如出水芙蓉,风神婉丽娟娟动人,心中不由叹道:这就是老妇人所说的天上人吧。老翁随即命女子给客人奉茶,金咏坐在一旁看得痴了,竟然茫然不觉,老翁见状不由笑道:“这小儿郎真是个情种啊。”接着又问金咏道:“你现在得见天上人,总算心满意足了吧?”金咏回道:“见是见了,却还没有得偿我愿。”老翁笑着问道:“那要怎样才能满足你的愿望呢?”金咏想了想道:“若是能整日和天人待在一起,这样才算是心满意足。”老翁一听大笑道:“此事谈何容易。”两人说话间女子就站在一旁用眼角偷偷瞟视着金咏,老翁又问女子道:“紫玉,你看如何?”紫玉低头不语,似乎也想让金咏留下来。老翁见状便对金咏说道:“其实这也不是什么难事,若是你能留下来不回家,我就让紫玉每日陪你玩耍嬉戏。”金咏一听正合他意,当即便点头不已应允下来。老翁又转头对紫玉道:“阿玉得此儿郎,以后也不会孤独无伴了。”紫玉听罢眉目含笑不发一言。

自此以后金咏每日晚间和老翁同榻,白天就和紫玉嬉戏同游,或在花前斗百草,或在月下捉迷藏,两人携手牵臂脉脉相通,出则成双入则成对,可谓耳鬓厮磨亲密无间。金咏在此也是乐不思蜀,不知不觉春去冬来周而复始,桃花谢了又开,转眼一年就过去了,金咏和紫玉二人也长了一岁,情窦初开之际,眉目之间也有了情爱之意。一日紫玉起得晚了,正在房中缠足,金咏此时恰好来叫她出去玩,不料走到窗边一看便呆住了,只见紫玉双足洁白似雪纤细如锥,如同一截嫩藕一般,将他看得目瞪口呆春心情动,竟然张口对紫玉喊道:“若是我能得到阿姐为妻的话,那今生就再无遗憾了。”紫玉不妨窗外有人,咋听此言先是一惊,随即便面色绯红羞涩万分。此时老翁忽从外面进来,听见此言甚是愤怒,一见金咏便斥责他道:“你这小子居然想窃取我的掌上明珠吗?真是养虎为患啊。”金咏听罢惶恐不已,老翁又禁止紫玉以后和他待在一起,对金咏怒目而视,只恨不得上前来打他。金咏见此情形心中更加害怕,当即托辞小便抬脚出门,顺着原路便返回了村中。及至他到家门前一看,却发现原来的三间瓦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改成了小楼,门口去年自己亲自栽种的一株小柳树现在却长成一棵合抱参天的大树了。

金咏见状大惊,急忙上前叩门。不多时便有一个拄着拐杖的老翁出来了,年龄约有六十多岁,金咏见他相貌和自己的兄长有些相像,于是便问他这里是不是金家?老者将他打量半天道:“正是。你从哪来?要找我家何人?”金咏便告诉了他自己的名字。老者一听大笑道:“这也太荒谬了吧。我的父母已经去世多年了,听他们说我曾经有个叔叔名咏,少时去私塾上学,到了晚上还没回家,想来是早已葬身虎狼之口,为此我父亲坚决不让我读书而是让我终老于田间。我叔叔死的那年距今差不多快七十年了,就算尚在人间,也是个牙齿脱落头发雪白的八旬老头了,哪会像你这么年轻?你就不要再开玩笑了。”金咏闻听心中不信,于是便和他争辩起来,不想房内随即涌出一伙人来,都是老者的子孙辈,听说此事之后皆对金咏怒目而视,口中大声嚷道:“哪里来的黄口小儿,莫非还想冒充人家的祖辈不成?”说着便挽袖摩拳欲上来打他。正闹得不可开交间邻居一位八十余岁的老翁出来了,他听说此事后先打量了一番金咏,随即对众人道:“这事有点奇怪,你们先不要轻举妄动。”金咏一看这老者面目依稀有几分熟悉,好似自己在私塾的同学,他正想张口询问,就听老翁对金家长者道:“你的叔叔曾经与我在一个私塾同学,面容我还能记得一些。此儿看相貌颇为相肖,难不成是你叔叔遇见仙人了吗?”金家长者道:“这事谁又能相信呢?”邻翁道:“我记得你叔叔肋下有七颗黑痣,状若七星,曾经有人说那是仙人之相,此刻可以当面查验一下,若是他也有,那就必是无疑。”话音将落金咏已将上衣脱下,众人一看,他肋间果然有七颗黑痣排列如七星般,金家上下见状不由惊得合不拢嘴。

此时金咏又述说了自己兄嫂的容貌及日常一些家事,都和他们所知一样。金家上下自此再无怀疑,持杖老者当即率领众儿孙跪下,以为他是真仙。众人请他入了家门,仍住在从前所居之室,附近的邻里听说此事之后都来拜访,说起幼时之事仿佛就在眼前一般,直至夜深才逐一散去。金咏独处一室酣睡至天明,待睁眼起身,忽觉得颌下有什么东西,他伸手一摸,居然是长达寸许的胡子,根根银白如丝,而且面上到处都是皱纹,头发雪白犹如一个八十多的老者。金咏心中大骇,愕然半响方叹息道:“久居仙境如同婴童一般,今天不过是在尘世中待了一日,已是须发皆白,难怪忙碌之人容易老啊。”于是便不辞而别,仍沿着前日路径进山来到紫玉家,不料到了近前一看,眼前满目皆是树林,根本就没有什么宅邸。他正彷徨无助间,忽见一人蹒跚而来,待走至近前一看,却是当年每日都在放学路所见的老妇人。金咏一见心中大喜,急忙上前对其作揖,老妇人看见他却是满脸惊讶茫然不识,金咏知道自己容貌已变,于是急忙告诉她了自己的姓名。老妇人听罢这才恍然大悟,对他笑道:“若是你只是中寿的话,你墓上的树都有两手合围那么粗了。然则你现在拦住我是何用意?”金咏道:“我此刻只想能重见天人就心满意足了,哪还敢有什么奢望呢?”老妇听罢忽正色道:“欲想觅得仙缘,当先求得佳偶。”说着便从怀中拿出一根丈余长的红菱交给他并对他道:“拿着红菱向东南方向走,见有一块齐整的树林便向空中拂去,如此便能找到你想找的人了。”

金咏闻听狂喜,可突然又想到自己现在容貌衰老,恐怕会被仙人嫌弃,所以一时黯然伤神愁眉不展。老妇人仿佛知道他的想法,又从袖中拿出一面铜镜对他照道:“你不是又变成少年了吗?”金咏向镜中一看,果见里面是一个翩翩美少年,不仅头发乌黑,下颌的胡子也都掉光了。他心中不胜欣喜,急忙对老妇人下拜致谢,老妇人却转眼就不见了。金咏依老妇之言一路向西南而去,走了一盏茶的时间果然见到山坳处有一块平坦之地,地上树木整齐茂盛。他心知老妇所说即在此处,随即来到林中手持红菱向空中拂去,果觉红菱中包裹一物落了下来,他上前打开一看,只见一丽人正在掩笑整衣,这丽人不是别人正是他朝思暮想的紫玉。金咏惊喜如狂,急忙上前拉住她的衣裳,唯恐她再跑掉。紫玉见状莞尔一笑道:“这媒人也实在太不讲理了,非要强自主持婚姻,让人真是无奈。”说毕便拉着金咏向东而行,走了数百步,忽见山间有一巨宅,峰还水绕楼宇巍峨,二人还未入内即闻笙乐大作,老翁带着十数人皆身着吉服站在门旁迎接,当晚二人便成婚完礼,自此之后金咏潜心道学,习得辟谷之术,终于得成地仙休得正果,而芦花村也为他设置了神位,时时拜祭,香火终年不断。

六十六 螺精

乾隆年间,江西宜春县城南门住着一户人家,主人将济年已四十开外,家中除了妻子谢氏外还有一子一女,长子名逸,年满十七,次女名娟,方才是豆蔻年华之龄。蒋家本是一个书香门第,蒋济也是饱读诗书满腹经纶,只是时运有些不济,虽说早早就考上了生员,却是一直未能中举。而他的长子蒋逸天资聪颖,读书过目不忘,十五岁时就考上了生员,比起蒋济来足足早了三年,且在学府中成绩优秀,连学官都说他前途不可限量,隐隐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之意。蒋济见儿子如此出息自是心花怒放,想着将来光宗耀祖就全指靠着他了,于是和老伴谢氏起早贪黑不辞劳苦,操持家务经营生计,只让儿子心无旁骛的读书。眼看儿子已经到了婚娶的年龄,为了不让儿子为此分心,蒋济便和老伴商量了一下,为其说了一门亲事。女方名叫书秀,也是城中的一户乡绅之女,和蒋家算得上是门当户对,况且书秀不仅容貌俏丽远近闻名,且性格温婉精于女红,可谓秀外慧中贤良淑德,蒋济夫妻俩对此也很满意,当即就下了一份丰厚的聘礼,又和亲家商议了一个吉日,只等时日一到便给二人完婚。

到了成亲那日,蒋逸早早便披红挂彩骑着马带着轿子一路吹吹打打的上门迎亲,待将新娘接上轿一行人便转身而回。走至半路之时几个轿夫停下来稍稍休息一会,其中一个轿夫正蹲在地下抽着旱烟,忽然发现路旁有一个田螺,这个田螺样子倒很普通,就是个头比一般的田螺大上数倍,足有人的拳头大小。轿夫一见很是讶异,便将其拾起顺手绑在轿后,想等新人送到后即解下带走,回家截断其尾部还可以当海螺吹。不料几人刚将轿子抬起便觉有些异常,感觉这轿子似乎比方才重了一截,几人只当是自己抬久了身子乏力,于是也未多疑,待抬到蒋府门前几人已是大汗淋漓喘气不已,轿夫将轿子放在门口便回身去拿田螺,不料到轿后一看却发现田螺已经不见踪影了,他以为田螺怕是遗失在路上了,心中也不以为意。此时只听堂上笙箫并举,即将要行交拜之礼了,蒋逸几步走至轿前便欲将新娘扶出,不料他伸手刚将轿帘掀起,却突然“啊”的一声叫了出来,满面的喜悦之情瞬间也化作惊诧之色,显是看到了什么怪异之事。众人见状大奇,急忙涌上前去一看,不由个个也是一脸惊骇诧异莫名。原来这花轿中居然并排坐着两个新娘,不仅身上穿的吉服一模一样,连头上也盖着红巾布,坐在里面不发一言,众人一时不由大哗,纷纷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蒋济和老伴本在堂上等着小夫妻前来行礼,不料等了半天也没见到人影,正在纳闷之时忽见女儿小娟慌慌张张的跑进来对二人道:“方才哥哥伸手掀去轿帘,却发现里面竟有两个新人,实在是奇怪,还请父母大人快出去看看。”夫妻俩一听大惊,急忙随之来到门外,果然发现轿中端坐着两个新娘,蒋济心中惊骇不已,赶紧将儿子叫来细细询问,不料蒋逸也是一脸惶恐之色,只说是迎亲之时确实只有一人进入轿中,实不知接回家中为何会有两人。蒋济又问几个轿夫,可他们都满面茫然摇头不已,看样子也是一无所知。蒋济无奈之下先让儿子将二人扶下轿来,眼前之事如此怪异,定然是不能再成礼完婚了,只有先分辨出真假才是。于是他便命人飞速去女方家中,请其父母前来一辩真伪。过不多时书秀的父母即匆匆赶至蒋家,

一进堂中还未及张口,忽见两个新娘将头巾一掀,飞步奔至父母身旁,一个牵着父亲的衣襟,另一个挽着母亲的衣袖,口中喋喋不休,争着向父母诉说,都称对方是妖,自己才是真的。众人一见这两个女子不仅容貌相同,连声音也是一模一样,啼笑间实无从分别,心中不由都暗暗称奇。书秀的父母眼见如此也难以分辨,不知哪个女儿才是真的,心中是焦灼万分。此时蒋济上前拉过亲家小声道:“以我看来从外貌上来看确实难分真假,只有另用他策才行。”书秀的父亲满面忧色道:“此时此际还有什么办法?”蒋济道:“你们夫妇二人不妨各问一人相同的问题,比如说书秀的生日及一些家里的琐事等,我料定假的定然答不出来,如此真伪立辩。”书秀的父亲听罢也觉得这个方法可行,于是便悄悄告知夫人,各自拉了一个女儿分开询问,不料这二人对其所问均对答如流,且回答都很正确。这一下更让众人为难,眼见一时难以分辨真假,蒋济便让家人收拾出东西两间偏房来,让两个新娘各居一室,再暗暗观察她们有什么异常之处。

一晃数天过去,蒋家上下虽每日用心查看,可两位女子言谈举止起立坐行间却并无可疑之处,让一家人看不出任何端倪来。蒋济觉得时间长了也不是办法,无奈之下便写了封控状托人带至龙虎山天师府,想请真人派个法官来家中驱妖。过了数日所托之人返回带来真人口谕道:“此妖物与你的儿子有缘,你且不要害怕,只管让你的儿子与她成礼完婚就是了,待一月过去之后妖物自会离去。”蒋济听罢觉得匪夷所思,又怕妖物会伤害儿子,所以迟迟不敢依言而行。蒋逸听说之后对父亲道:“既然真人如此说,想来自会无恙,再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父亲大可不必为此多虑。”蒋济听罢想想实在别无良策,这才勉强同意了。

当晚蒋府张灯结彩大摆筵席,将亲友邀来共聚一堂,为三人举行了合卺之礼,自此便以东西两室为洞房,而蒋逸轮流宿于其间,倒是相得甚欢。蒋济开始还有些担心,不料十数天过去却见儿子神采奕奕并无异常,心中总算是松了口气。待一月过去,蒋济想起真人之言,以为妖物应该自行离去了,可数天已过去,二个儿媳仍居住在东西二室,没有一个走的。蒋济见真人所言不验,心中颇为惊讶,只是一时也不见有何害处,所以姑且听之仍之。而蒋逸这一个月来却过得赛过活神仙一般,生怕失去两位美娇妻,此时见真人所言不准,心中不仅不以为意反而窃喜,只觉最好一直这样下去才好。

转眼一月又过去了,这一日晚上蒋逸宿于东室,正待上床歇息之时,书秀忽对他潸然泪下道:“妾与君缘分已尽,今晚就要走了。”蒋逸闻听此言大惊,急忙握住她的手问道:“好端端的为何要口出此言?”书秀道:“你就不要再追问了。妾只问你,妾和西室的书秀想比到底谁更漂亮?”蒋逸将其谛视良久,方才回道:“卿似乎要更美一些。”书秀听罢面露喜色道:“妾与君本有夙缘,只是因为自惭形秽害怕不能讨得您的欢心。后来知道您家会聘下西室的书秀作为配偶,于是便悄悄到她的闺房中想看看她到底是什么模样。不料一至其室便见她正在对镜梳妆,我细细一看,她果然是容貌出众秀丽非凡,我心中爱羡交加,于是就藏在她房中潜心学了三年,不论是容貌梳妆与言谈举止都学得惟妙惟肖,待她下嫁的那天才与之同坐一轿来到君家。果然不仅所有人都分辨不出来,连她的父母都不知真假。此刻又蒙您夸奖,我即使离去心中也再无遗憾了。”这番话说毕女子便消失不见了。

蒋逸心中大惊,四处找寻不得,急忙找到父母将此事告知了他们,蒋济听罢这才知道原来东室书秀为妖,再一算时间,方知真人所言一月缘分实为一月枕席之缘。几人又到西室问书秀当日轿中之情形,书秀只说那日走到途中休息之时,忽然感觉似乎有人偎坐在自己身旁,可是花轿却不见变窄,当时自己又被红巾遮盖住头面,所以也是一无所睹,实不知那女子如何进得轿中。几人听罢心中均惊疑不定,终究不知这女子到底是何妖物。过得数日,这事逐渐传了出去,此时才有一个轿夫将当日捡到田螺之事告诉了蒋家,一家人至此才恍然大悟,原来此女即是田螺精啊。

附:田螺姑娘的原型

今天不太忙,随意写点。大家小时候可能都看过或者听过田螺姑娘这个故事,说是民间传说,不过我却在一本古籍《此中人语》中找到了这篇故事的原型之一,这才知道其实我们所听到的故事只是一半,就像童话故事中“从此公主和王子过上了幸福生活”一样,实际则不是这样的。田螺姑娘的故事大约发生在明末清始天下初定之时,(更早的版本是西晋时的《搜神后记》,不过在那时田螺姑娘是仙,结局也和这篇不太一样,到了清代则变为妖了)主人公名为卫福,本是明朝的一个大户人家,不料经过兵火之灾后全家仅余他一人独活,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虽说大部分的家产都再战火中化为灰烬,不过所幸还有一间祖居房产可以栖身,他典卖了家中仅剩的物事凑了些钱做起了小本买卖,每日早出晚归走街串巷,一天幸苦所得仅够糊口而已,可谓是度日维艰。卫福每天黎明即将房门反锁出去,到中午才回来,洗衣做饭俱是自己亲为,算得上是勤俭持家的典范。

有一天他象往日一样早早出了门,不料到中午回来一看却发现厨房中的饭食已经做好了,眼见回来时门锁完好,他不由大为惊异,不知是何人所为。可此时他早已饥肠辘辘,也管不了那么多了,于是端起碗就吃了起来,觉得这饭菜味道绝美,很快便狼吞虎咽一扫而光。自此而始以后的十数天,他每天回来都能吃到可口的饭菜,心中却是疑惑万分,于是在一日出门后将门虚掩,自己悄悄站在外面向内窥视,看看到底有何异常。如此等了一个多时辰,忽见院中水缸左右摇动,随之一个妙龄少女从中姗姗而出,生得是明眸皓齿风韵绝佳,一出来即轻移莲步往厨房而去。卫福在门外惊喜交加,以为是天仙下凡,正在此时他忽然想起水缸中原有一只田螺,已经养了数年了,看来这女子定是田螺妖无疑。想到这里他轻轻推门而入,来到水缸前一看果见缸中的田螺只剩下一个空壳了。他先将螺壳拿出藏在隐秘的地方,接着又悄悄走进厨房,只见那女子撩衣卷袖正在忙碌不已。卫福见状走至女子身后,出其不意一下将她紧紧抱住,女子却并不惊慌,一边微笑着一边挣脱,卫福将她抱得更紧,生怕她逃走,僵持片刻之后女子双颊赤红身软乏力,卫福索性将她直接抱进了卧室,一番巫山雨云之后二人便作了夫妇。

女子性格温婉贤良淑惠,女工刺绣无不精巧,卫福对她也很是喜爱。过了数年,女子连着生了两个儿子,眉目都和她很相似。又过了十年,两个儿子都已十余岁了,而女子的容貌却一点未变,仍是年轻靓丽光彩照人。一日夫妻二人为了一点小事发生了口角,卫福言语说得重了些,女子即泪落如珠伤心万分,卫福见状心生爱怜,转而好言相慰,可女子仍旧是低头哭泣不已,口中还说道:“把我的家还来,我还是回去的好。”卫福无论怎样安慰,女子就是不依不饶,口中翻来覆去就是这一句,到最后卫福有些恼了,便将所藏的螺壳拿出扔在地下道:“这不过是你本来的面目,你还以为是什么价值连城的宝贝?”不料话音将落就听轰然一声巨响,女子与螺壳都已不知所踪。卫福见状大骇,赶紧四处寻找,可就是遍寻不着,于是他又向空中赔礼道歉,两个儿子也跪在地下哀声呼唤百般祈祷,可是女子却依然是杳无音信。卫福懊悔万分伤心欲绝,自此以后也不复再娶了。后来两个儿子长大都考中了进士,就让卫福准备了一副空棺,里面放着女子以前所穿过的衣服,然后选好墓地安葬,为其立墓碑曰:田夫人之墓。这就是清代的版本,而西晋的版本中田螺姑娘则是神仙(白水素女),最后是回到了天上,不知福州现在有没有为之立下的神位。说实话我倒是挺喜欢清代的这个版本,因为至少由此说明了一件事,即便是羡煞旁人的神仙眷侣,柴米油盐吵架拌嘴的琐事也是在所难免的,从这方面来说这个版本更贴近生活一些。

六十七 珊瑚

河南开封府古称汴梁,号称七朝都会,自北宋以来就是一个繁华之地,商贸发达人口众多,是当时世界上鲜有的大都市之一。到明洪熙年间,虽屡经兵火之灾已无北宋初期的繁荣,但依然是中原第一大都,号称“八省通衢,势若两京” 。而汴河两岸不仅风景旖旎,更是商贩巨贵聚集之所,因此每年到了清明之时便是人们上河之际,一时汴河两岸就会像节日一般热闹,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平民百姓,纷纷沿着两岸踏青赏景游玩嬉耍,这也是自北宋开始便有的风俗。

这年三月时节,汴河两岸照旧是热闹非凡人如潮涌,游玩踏春的人也是摩肩接踵熙熙攘攘。其中有个来自河南滑县的儒生姓孟名韬,也专程和朋友一起赶来游赏美景,只见两岸士女如织车水马龙,沿途叫卖的小商小贩多不胜数,各种货物摆得琳琅满目,将二人看得是眼花缭乱目不暇给。二人一边东张西望一边缓缓前行,忽见前面约十余步外有数十人围作一圈不知在看些什么,口中还不时发出叫好声,孟涛一见甚是好奇,于是便拉着友人奋力挤上前去,好不容易到里面一看方才知是三人带着一只老虎在卖艺。

这三人一老二壮,以父子相称,均着一身短褂长裤,体格魁梧身手矫健,满面江湖之色,而旁边的老虎身长约有八尺,爪牙钩刺纹质斑斓,头上一目已眇,虽有兽王之貌却已无了兽王之势。老者用手抓着它的长须,故意将头伸到它的嘴边,只见老虎将嘴大张,任凭老者的头放进它的嘴里却并不咬下,显然是驯化得颇为温善,犹如自己所养的猫狗一般。虽是如此,众人看见老虎口中一排利齿闪闪发光,仍是不寒而栗,都是心惊胆战为之捏一把汗,直到老者不慌不忙缓缓将头从虎嘴中取出众人提起的心这才放下。

眼见老者站在中间笑吟吟的拱手为礼,众人喝彩声如雷,纷纷掏出铜钱扔了出去,一时犹如雨点般的撒落在地下,老者边致谢边与两个儿子弯腰将钱一一拾起放进盘中。孟韬看得有趣,也从怀中摸了两文钱赏给了他们,待老者与两个儿子将钱收好,又将老虎驱赶进一个马车拉的大木箱中,这才赶着车离去了。此时围观之人也四散而去,孟韬虽说方才年及弱冠,又是一付书生模样,可是自幼却是心地善良豪侠仗义,他眼见此景,心中隐隐有些“虎落平阳”之意,不由有感而发轻声叹息道:“若是大丈夫一时不慎而误落陷阱,岂不是也和它一样了。”

朋友在旁听见知道他心生怜悯之意,于是笑着戏弄他道:“难不成你想将它买来放生吗?”孟韬听罢道:“这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朋友笑道:“那可是人家赖以生活的衣食来源,我看没那么容易就卖给你吧。”孟韬转念一想这话也有些道理,于是也就此打住不再多言,只是心里总有点怏怏不乐。待二人将沿河两岸逛毕已是天近黄昏,好在集市上美味小吃着实不少,两人饱餐了一顿方才回到客栈。孟韬走了一天很是疲惫,洗漱完毕后早早即上床睡了,脑袋刚挨到枕头便鼾声如雷进了梦乡。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正在酣睡之时猛然忽听房门声响,随即便见一位头戴紫金冠身着白衣的老者进到房中,鹤发长须仙风道骨。孟韬还未及张口相问,却听老者对他拱手作揖道:“封使君(老虎的别称,出自《太平御览》)贬谪期限已满,郎君若能怀仁慈之心行侠义之事,使之回复自由重归山林,则不仅能得到美女为妻,还能化解奇祸,得道成仙,可谓是功德无量啊。”孟韬闻听大奇,踌躇再三方对老者道:“你所说的也确实是我白日所想,只是那父子三人全得它赖以生活,若要买来恐怕必然索价昂贵,而我此刻身上所带银两也不多,只怕他们未必得卖。”

老者听罢笑道:“此事郎君无须担心,明日只管前去,必然会有机可乘。”孟韬一听大喜,急忙道:“若果真能如此的话,我明日便去将它买回放归山林。”老者手抚胡须笑而不语,随即转身便出门而去了。孟韬刚想将他叫住问问他的大名,不料双眼一睁方才发现是南柯一梦,眼见房中一片漆黑,想起方才梦里老者所言心中更是诧异不已,想着莫非这是神仙专门前来指点他不成?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思虑良久,直到窗外四更梆声敲过这才又沉沉睡去。

第二日一早待他醒来,窗外已是日上三竿阳光明媚。孟韬记着昨晚梦中之事,起来匆匆洗了把脸,连早餐都未用就招呼朋友与他再到昨日父子三人耍虎之处去看看。朋友一听便知他意,无奈之下摇摇头便和他一起出门了。待二人到了跟前一看,恰逢父子正鸣锣开场,老虎在旁双眼紧闭尾巴轻摇,似乎有些无精打采,脖颈上还有条绳索,将它拴在一根木柱上。此刻只见那老者先将头上所戴帽子脱下,顶上一发不生是个光头,接着又将上衣除下,坦胸露背走上前去,忽顿足一跃而上,骑在虎背双手抱着虎颈,更以光头在虎嘴旁蹭来蹭去。

众人正兀自惊叹间,猛然间忽听“嗷”的一声狂啸,老虎张开血盆大嘴,转过头来一口便咬了下去,瞬间老者即身首分离一命呜呼,脖颈上喷出的鲜血足有三尺多高。众人在旁见老虎忽然发威将主人噬杀,均吓得魂飞魄散肝胆俱裂,发一声喊便四散逃去,生怕跑的慢了便会葬身虎口。而老虎此时也不追赶,反而舔舔嘴边鲜血又静静卧在了地下。两个儿子目睹此惨景不由惊骇欲绝,愣了半天方才醒过神来,随即呼天抢地哭得痛不欲生。其中一个儿子道:“我们所养的这只虎,向来颇为驯良,今天不知何故突然性情大变,居然将我父噬杀,一定要杀了它给我父报仇。”说毕抽出刀来便欲和兄弟一起上前将老虎杀掉。

此时众人都已跑远,唯独孟韬站在原地动也未动,他眼见方才一幕确是骇人,又见老虎转眼便会命丧刀下,忽心中一动,于是走上前去拉住兄弟俩对他们道:“你们所言似有不妥。想那老虎吃人乃是天性,就算你们此刻将它杀了,难道还能救回你们父亲的性命吗?况且人财两空,如此做的话岂不是很不值得?”两个儿子一听此言均是一愣,随即想想这话倒也在理,于是便问他道:“那你说该怎么办才好?”孟韬道:“我看还不如将这头老虎卖给我,所得钱可以厚葬父亲安顿家小,余下的还可以作为本钱另谋出路,不知你们意下如何?”

兄弟俩听后互相看看,又在旁窃窃私议半天,认为他所言方法可行。孟韬见状便问他们这老虎要卖多少钱,二人答道要十万贯钱,孟韬身上所带恰好有二三百两银票,于是便检出一张一百两的银票交予了兄弟俩,二人这才将父亲尸身抬上马车嚎啕大哭而去。待他们走远,孟韬便欲上前将绳索从木柱上解下来,朋友在旁看得心惊,急对他道:“绳索系在颈上尚且还咬人,若是解下来小心步老者的后尘变作了伥鬼。”孟韬心中不以为然,依然将绳索解下,说来也怪,老虎刚才凶性大发,此刻却温顺无比,居然还乖乖跟着他走,围观之人都为之骇然,一时只敢远远的围观而不敢到近前来。

孟韬有心将它放生,可是此处离山甚远,于是他将老虎栓在一处,自己去集市上买了一匹马来,骑着马拉着老虎向城外疾驰而去。直走了两个时辰方才到山前,孟韬跳下马来对老虎道:“此处荒野深山,不缺活物,你不要去惊扰行人,免得株连于我。”说毕走上前去将绳索从老虎颈上解下,挥挥手道:“去吧。”老虎重得自由意甚欣喜,先将他看了半天,一只独目炯炯有神,接着伏身马前叩首数十下,孟韬见状心中更为惊异,连连挥手让它速行,忽听一声震天巨吼,转眼便飞沙走石狂风大作,将孟韬吹得睁不开眼。待片刻之后风才停下来,他睁眼一看,却见老虎已经不见踪影了。

孟韬站在原地惆怅良久方才打马而回,他的朋友早在客栈中等候,一见他便问放虎之事。孟韬详细将经过一一道来,可说到老虎叩首相谢的时候朋友却不甚相信,认为这是他编出来的,孟韬笑一笑也不争辩,心道反正此事只我一人得知,别人信不信也没有什么关系,总算放生一事已成,也可谓是得偿所愿了,所以自此以后他即使是在至亲好友面前也绝口不提此事。转眼半年过去,到了秋试之时孟韬一战告捷,中了解元,按例要到京城去参加礼部主持的考试。他收拾好行李骑着一匹骏马单身便上了路,一路早起晚宿甚是艰辛。

这一日他走到了河北境内,所见皆山峦叠嶂蜿蜒起伏,所以自早上起就拼命赶路,不料人生地疏兼之林密山险,走到日头西坠之时居然还没找到出山的道路,眼看天色渐暗,他心中不由焦急万分。又走了片刻,忽见前方林中炊烟袅袅,似有人家。孟韬一见心中大喜,急忙驱马上前,果见老屋数间矗立在山崖旁,门口还有一条涓涓细流,曲折蜿蜒清澈见底。孟韬翻身下马正待上前敲门,忽听吱呀一声门响,从屋内出来了一个独目老头,一见他便问道:“何处来的贵人光临草野之地?”孟韬急忙上前拱手为礼自道姓名,并说日暮途穷迷失道路,乞能借宿一晚。

老者听罢即将他邀入堂中,待宾主坐定之后孟韬方才细细打量,见老者衣冠整洁言语粗豪,自称以前客居中州,不久前才回来。过不多时天色已黑,又有一老妇举着碎步上得堂来点灯,只是颤颤巍巍脚步蹒跚。老者对孟韬道:“贫寒之家请不起仆人,此即为老朽之山妻。”孟韬一听急忙起身为礼,又见她点灯甚为吃力,于是便想代她而为。老者见状急忙摇手阻止道:“你是贵客,再说又奔波劳累了一天,怎么能让你越俎代庖呢?”言毕转头向里屋叫道:“珊瑚儿,快出来拜见郎君,顺便也能帮你母亲点灯。”话音将落,果见一位年轻女子从里屋施施然而出,先将油灯点燃,然后才走到孟韬身前趋身为礼。

孟韬借着灯光一看,只见此女年约二八身姿婀娜,皓齿朱唇肤如凝脂,虽是一身寻常旧衣,却难掩绝色容颜,只将他看得是神魂飞越几乎失礼,半响方回过神来,问老者道:“这是您的女公子吗?”老者笑道:“正是。因为郎君是贵人,所以才敢让女儿出来相见。”说话间老妇已将菜肴端上案来,女子也将美酒温好送上,老者以大杯自饮,而以小杯劝客,怕孟韬不胜酒力喝醉了。孟韬尝了几口菜肴,虽是山野之味却也可口,他风卷残云填饱了肚子,又与老者饮了几杯酒,感觉有些头晕,这时老者让珊瑚先将客房收拾好,然后带着孟韬前去歇息。

珊瑚在前带路,将孟韬引至旁边的一间偏房中,只见床榻整洁一尘不染,显是用心打扫过。珊瑚对孟韬道:“郎君可以休息了。”孟韬看她双眼微流笑意,不由心痒难搔,于是问她道:“不知小姐可有婿家?”珊瑚一听满面娇羞,顿足微嗔道:“夜深人静郎君也该安歇了,为何还要在此絮叨?若是被老父听见,只怕会辱及贵客。”孟韬此时酒劲上来已经有些醉了,索性伸出手去就想抓住珊瑚的衣袖,珊瑚奖状大惊,极力挣脱才逃出房去,孟韬只觉头晕眼花,一阵醉意涌上也就不知不觉睡着了。

这一觉直睡到天光大亮他才醒来,睁眼想起昨晚之事,他自觉酒后失德行为放浪,心中不免有些惴惴不安。此时忽听珊瑚似乎在庭院中在扫地,他也不敢出去。忽听珊瑚在外呼道:“郎君起来了吗?你看这漫天风雪,真是留客天啊。”孟韬听罢心中才稍稍安心,于是起身披衣出门观看,果见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扬扬从空中落下,山林中银装素裹分外妖娆,连庭院中也积了厚厚一层。珊瑚一见他便笑道:“昨晚差点被你吓破了胆。”孟韬闻听更觉羞愧,低头小声道:“昨晚多喝了点酒,还请小姐多多恕罪。”珊瑚眼中秋波流转双颊绯红,数次欲言又止。

眼看庭中积雪已经扫完,她忽转过身来问孟韬道:“郎君可有家室?”孟韬答道:“还未曾娶。”珊瑚又道:“此话当真?”孟韬手指天空道:“天日可誓。”珊瑚听罢面有喜色,踌躇再三方对他道:“若是您能在我父母面前求婚,他们定然会应允的。”孟韬一听欣喜若狂,急忙道:“如此也正是小生所愿。”此时忽听老妇叫珊瑚到厨房去帮忙,珊瑚一听便急忙赶过去了。孟韬正准备回屋,就见老者也从里屋出来对他道:“茫茫风雪行走不易,不如等天气好转再走也不迟。”孟韬听此言正合他意,当下便同意了。

过了一会珊瑚将烙饼端上案几就退出房去,孟韬一边吃一边问老者道:“不知您家女公子可许配有夫家?”老者笑道:“穷乡僻野,择配甚难,所以至今仍然未许。”孟韬听罢起身作礼道:“小生不才刚刚中举,至今还单身未娶,不知能否毛遂自荐作东床之选?”老者听罢思虑再三方道:“这小妮性子甚是倔强,此事需等老朽和山妻问明白她的意思后才能定夺,免得他日又怨恨老夫孟浪。”说毕便起身到里屋中去了。过了片刻,老者满脸笑容的出来对孟韬道:“大喜大喜,小妮子竟然同意了。我夫妇已经老了,犹如风烛草霜,若是一朝殒谢留下女儿孤单一人心中也实不安。不如今天你们就拜堂成亲,明日便让她随你去,只是愧无丰厚嫁妆,还请郎君见谅。”孟韬闻听心花怒放,当即对老者拜了又拜,口中连连称谢不已。

过了片刻老妇人扶着珊瑚也出来了,只见她换了一身新衣,薄施脂粉云鬓微掠,更觉妩媚动人。当下二人便交拜完礼,老妇人亲自下厨作了丰盛的筵席,一家人团聚一起开怀痛饮。到了晚上二老皆已回屋,就以客房作为他们的新房,当晚洞房花烛一室皆春,夫妻二人备极恩爱盟誓万言。第二日起来大雪果然已停,天空也放晴了,孟韬收拾好行囊就带着珊瑚准备上路。老者对他道:“珊瑚儿自幼娇生惯养任性妄为,还请郎君看在老朽面上不要怪罪。”老妇人也拉着女儿的手泣道:“好好侍奉郎君,待衣锦还乡时可要来看看我们啊。”珊瑚也是痛哭流涕悲伤不已。

孟韬将马让给珊瑚骑,自己在前牵马步行,老者又从门前石下取出一个包袱来,里面皆是白花花的银子。老者对孟韬道:“仓促之间来不及备嫁妆,只好以此为礼了。”孟韬急忙推辞道:“小婿尚且未下聘,何敢再拿厚礼呢?”老者道:“只当是路上的一点花销罢了。”孟韬推辞不过,只好勉强拿了三锭银子,老者嫌他取得太少,又将剩下的银子尽数放入他的包袱中,这才挥手道:“你们去吧。”孟韬和珊瑚回身拜过二老,方才恋恋不舍的上路。

依着珊瑚的指点不到两个时辰他们便出了山,又走了数十里便来到一个繁华的城市中,孟韬在集市上又为珊瑚买了许多华丽的衣服和首饰,将其打扮得更加靓丽,接着雇了车马让珊瑚坐在里面,一路便进了京城,找了间宽敞的宅子租下,孟韬每日勤奋读书准备殿试,而珊瑚在家洗衣做饭,将他照料得无微不至。待得榜发之日,孟韬果然高中进士,没过几天便被任命为浙江会稽的县令。他收拾好行李带着珊瑚赴任,在当地颇有政声。只是孟韬生性豪爽好客,知道他做了县令之后,亲朋好友纷纷前来投靠,旧雨新云良莠不齐,孟韬也是来者不拒,都一一接纳下来。

到了第二年孟韬因为政绩卓越被擢升为杭州府尹,这一来前来投奔的幕客更是数不胜数。珊瑚眼见如此很为之担心,私下里多次劝谏,让孟韬将这些幕客遣走,可孟韬始终不以为意。久而久之这些幕客听说后心中都很害怕,于是凑了些钱买了一个妖姬名叫窈娘,敬奉给孟韬为妾。这窈娘不仅容貌艳丽,而且弹琴说唱无一不工,孟韬一见便别其迷住了,可是又恐珊瑚生气,以致迟迟不敢相告。可珊瑚知道后却并不生气,仍是象往常一样对他,孟韬这才放下心来,将窈娘正式纳为小妾。自此以后,孟韬终日与其厮混,经常连政事都忘了处理,而那些幕客们终于得偿所愿,暗中代他处理政务,以他之名做了很多坏事。

珊瑚数次劝谏均无济于事,眼见如此索性一个人独居一室,绝不与窈娘争宠。但是如果孟韬偶然身有小恙,她则鸡鸣即起,煎汤熬药殷勤服侍,对孟韬犹如孝子一般,连窈娘也自愧不如。窈娘见珊瑚发肤肢体无一处不美,就算是头发蓬乱粗衣旧服,仍是别有风韵。待她回房自己照照镜子,愈发自惭形秽。时间长了,不免由惭生妒,由妒生恨,于是广结婢女仆人,在家中布下自己的心腹,想要陷害排挤珊瑚,只是一时又找不到什么机会。思来想去,她终于谋得一策,让心腹婢女悄悄在珊瑚房中的点心里下上鸩毒,想要毒杀珊瑚。

不料这日晚上恰好孟韬来到珊瑚房中问话,说了几句便觉肚饥,珊瑚将房中点心送上让他果腹。窈娘在窗外窥视,见大祸将酿不由惊出一身冷汗来,急忙冲入房中将点心一把打落在地,恰好被家中所养之猫吃了,转眼即四脚朝天一命呜呼了。孟涛见状大惊失色,珊瑚也是满脸惶恐一无所知。待回到窈娘房中,窈娘忽然噗通一声跪在地下苦苦哀求离去,孟韬大惑不解,便问她缘由。窈娘哭泣着对孟韬道:“今日之事你还不明白吗?夫人善妒,眼见郎君现在宠爱我便生恨意,还差点将您毒死。如今若是我再不走,恐怕终有一天要命丧她手啊。”孟韬一听心中却有些不信,对她道:“休得胡说。夫人贤良淑惠,定是你误会她了。”窈娘怒道:“你没见连猫都毙命了吗?到这个地步,你还回护于她,小心哪天稀里糊涂就没命了。”孟韬听罢默然良久,不置可否。窈娘见状心中暗喜,知道孟韬心中已经开始起疑了。

过了数天,窈娘晚上起夜,恰好正见珊瑚站在庭中焚香月下礼拜北斗,她见状心中不由窃喜,暗道天助我也。到了第二日早晨,她忽然手捧胸口呼痛不已,整整一天都未起床。孟韬找来几个有名的大夫给她把脉,也都说不出来是得了什么病。眼看着三日过去窈娘却无好转的迹象,孟韬心中为此焦虑万分,索性连公堂也不去了,所有政务都交予幕客处理。窈娘对他道:“贱妾前几日夜里偶然看见夫人在院中焚香祈拜,口中念念有词,满脸皆是怨恨之色,只怕是前些日子毒杀不成所以又用魇巫之术来咒贱妾了。”孟韬心中本就起了疑心,此时一听不由勃然大怒,当即便来到珊瑚房中质问她。珊瑚百般辩解孟韬终是不听,唯有低声哭泣而已。

孟韬心中怒火中烧,想要休了珊瑚赶她回家,珊瑚闻听大惊,泣问他道:“自从成为您的妻子后,有什么失德的地方以致于您说出这样绝情的话来?”孟韬恨恨道:“我和你缘分已尽,犹如眼中钉喉中刺,即使是片刻也不能相留。”珊瑚闻听大恸,口中苦苦哀求不已。孟韬道:“若是一定要留下来,除非跪下受鞭笞之刑方可。”珊瑚听罢没有丝毫犹豫,立即跪在地下请孟韬鞭打她。此时旁边的婢女仆人心中大为不忍,于是争相伏在珊瑚身旁,愿意代她挨打,孟韬见状愈发愤怒,用鞭子将珊瑚抽了十数鞭才狠狠作罢。过了数天,这件事逐渐传了出去,当地的仕宦眷属听说此事后都为珊瑚鸣不平,兼之孟韬久不理政事,以致幕客假他之手欺男霸女四处作恶,终于有人将他告上了朝廷,说他沉迷于酒色,贪污受贿侵吞公款,罪状共计有数十条之多。

孟韬闻听大惊,急忙和幕客商量,出千金购买了一件玉鼎,准备献给中丞,又花巨资买了一件貂衣送给御史,想要贿赂他们。这两样东西买回即放在堂中,不料到了夜间忽听一声巨响,随即便见熊熊火光将堂屋照的雪亮。待孟韬及仆人赶到,发现不仅玉鼎已裂成数块,连貂衣也化为灰烬了。孟韬始惊后怒,追问是何人所为,可众人都道不曾看见有人进来,唯有窈娘一口咬定是夫人所为。孟韬怒发如狂,将珊瑚从房中叫来,不由分说便拿起木杖便打了过去,还让珊瑚立刻离开,永远不许回来。珊瑚见状叹一口气道:“此地真是不可久留啊。”说毕将身上所穿外衣和头上的首饰都脱下来扔在地下,换上当时所穿的嫁衣匆匆出门而去,转眼即不见了踪影。婢女仆佣见此情形都悲伤不已,唯有窈娘欣喜若狂洋洋自得。

过了数日朝廷来了圣旨,将孟韬贬至山东滕阳为县丞,眼看他已失势,婢仆和幕客一时星散走了个干净,孟韬将家中的一些名贵玩物典当了一些银子,带着窈娘前去赴任。路经河北之时走着走着忽误入山谷,又走了片刻发现居然来到了当年自己借宿之处,孟韬大惊失色,唯恐被珊瑚的父母责备,也无颜相见他们,于是勒马不前,让窈娘代他前去窥探。不料过了片刻窈娘回来嘴一撇道:“哪有什么人家?想必是你记错了。”孟韬听罢大奇,急忙策马前去察看,果见屋宇全无,只有当年门前的那条小溪依然蜿蜒流淌。孟韬心中疑惑不已,以为珊瑚家已经搬走,急忙打马而过。好在当年出山的路倒还记得,走了一个时辰方才找到官道。

待他们好容易到了滕阳县,只能住在一个小宅院中。县丞这个职位本就清苦异常,和从前不可同日而语。没过多久窈娘便不能忍受,终日埋怨发怒,而孟韬无可奈何,唯有默默忍受。过了数天他偶感风寒卧床不起,呼叫窈娘数声却不见她,勉强起身一看才知窈娘已将金银细软席卷一空与别人私奔了。孟韬见状面如死灰伤心欲绝,至此才后悔道:“这难道就是抛弃结发妻子的恶报吗?”只是此时无论他有多么懊悔也来不及了。过了数月,他又因小事得罪了上司,被上司弹劾革职充军云南。此时他已身无分文,穿着囚衣徒步而行,监管他的两个差役又很恶毒刻薄,整日对他非打即骂,不到数日他的双足即已溃烂肿胀,即便如此两个差役也毫无怜悯之心,每日依然催他速行,稍有怠慢便棍棒齐下,孟韬一路是苦不堪言。

这一日三人好不容易走至湖南凤凰万山丛中,忽见前面人迹罕至处有一石亭。此时两个差役互相使个眼色,待三人一进石亭,一个差役忽嗔目怒喝道:“你自己的罪理应自己承受,为何要连累我们和你一起受苦?赶紧自行了断免得将我腰刀弄脏。”孟韬听罢惊惧万分,不由涕泪皆下,口中苦苦哀求能饶他一命。两个差役看他不愿自尽,将钢刀拔出上前便欲将他杀死,孟韬见势所难免,唯有将双目一闭引颈受死而已。此时忽听腥风怒号飞沙走石,一头白额猛虎从山上迅如闪电般奔下,瞬间便将两个差役咬死。孟韬惊骇欲绝,两眼一黑便晕倒在地人事不知。

恍惚中忽听耳畔似乎有人在叫他的名字,孟韬睁开双眼,只见眼前居然是一张熟悉之极的脸,不是自己的结发妻子珊瑚还能是谁?孟韬一见她便嚎啕大哭道:“此刻你我夫妻邂逅,不知是在梦中还是在冥府?”珊瑚见他醒来,便问他道:“你的窈娘何在?你的那些幕客此时又在哪里?”孟韬闻听此言一翻身便跪在地下以首触地道:“我知错了,还请夫人饶恕我的罪过。”珊瑚听罢转过头去默然不语。孟韬又问她道:“方才那只老虎道哪去了?而你又是从哪里来的?”珊瑚嫣然一笑道:“郎君既已至此,说来您也无须畏惧。妾不是人类,本是虎。郎君以前在中州所放的那只独目虎就是妾的生父,因为感谢郎君的恩德,所以才会让我侍奉您。不料没有过错却被您逐出家门,若非您大难当前,实在是无颜相见啊。不知郎君您能不以同类而见疑吗?”

孟韬听罢此言才知事情原委,当即道:“岂但不疑而已。”说毕将差役抛在地下的腰刀拾起,一刀便将自己的拇指切了下来,以此来向珊瑚赔罪。珊瑚不及阻挡,急忙掏出随身携带的药粉撒上,又将拇指接好包裹起来,孟韬也感觉不到疼痛。珊瑚责备他道:“郎君即有悔意,又何必这样做呢?”孟韬道:“若非如此我怎么对得起你呢。”接着又问珊瑚的父母在哪里。珊瑚道:“他们天谪已满,早已重回仙班了。在南山之南,尚有茅屋数间,不知郎君能光临吗?”孟韬道:“天下之大,无以为家。我又有什么不愿意呢?”珊瑚道:“以郎君您的资质,勘破虚幻得成仙果也非难事。”说毕便携他手一起同行,逐渐进入白云深处,最后也不知所踪了。过了数十年,凤凰县的儒生焦意在扶乩之时孟韬的神灵忽降乩盘,将此事源源本本一一道来,如此后人才得以知晓。至今凤凰县山中石亭尚立有一碑,上书“珊瑚救夫处”,当地女子多有祈拜,据说颇有灵验。

六十八 婚异

河南修武县文化源远历史悠久,是个千年古县。自元明以来当地就有一个奇特的风俗,凡是家中有儿子的到了十三四岁就会给他早早完婚娶个媳妇,而通常儿媳要比儿子年长数岁,有的甚至会年长十岁以上,这样既能细心照顾夫君的衣食起居,也可以早早帮助公婆操持家务。到了康熙初年,当地的一家邹姓农户为自己刚满十三岁的儿子娶了房媳妇,这媳妇娘家姓刘,年方二十正是桃李年华,虽说也是邻村农家之女,却生得杏眼弯眉面容甜美,颇有几分姿色。邹家在村中虽不是大富却也是小康,家中还请有几个长工仆人,邹翁的爱子名叫天贵,尚是一个面容稚嫩的垂髫少年。

头天新人过门,自是敲锣打鼓笙歌鼎沸,宾朋高坐热闹非凡,直到晚上众人才慢慢散去,一对新人也早早入了洞房。不料待得第二天日头高照,邹家老俩口却不见小夫妻按俗礼给他们请安。邹翁心道:虽说“春宵一刻值千金”,可现在天已近午,就算儿子年幼贪睡,这儿媳刘氏总该起身问安了吧?莫不是有什么意外不成?想至此处二老便来到新房门前呼叫儿子的名字,叫了数声方听天贵在屋内小声答应,可左叫右叫就是不见他出来,而儿媳刘氏也是默无一声。邹翁心中更加纳闷,不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于是便和老伴来到窗下将窗纸悄悄捅破向里面窥视,不料一看之下这房中一幕着实将二人吓了一大跳,只见自己的儿子被一根棕绳五花大绑的捆缚在床足下,衣衫凌乱精神萎靡,而床上萝帐轻垂人影晃动,似乎还有两个人。

老两口见状心中大骇,难道是家中昨天半夜来了强盗自己却一无所知,于是急忙问儿子道:“是何人将你捆绑?”天贵一脸惊恐的答道:“昨晚刚进洞房插好门闩,忽然有一个身材魁梧的大汉从床下钻出,将我用绳子捆绑在此,然后和新媳妇在床上睡了一宿。”邹翁闻听心中更惊,急忙问道:“那你为何不大声呼救?”天贵战战兢兢道:“我不敢,那汉子说我要是敢喊叫便立即杀了我。”话音未落,只见床帐一掀,随即一男一女从床上翻身下了地。这男子身材健硕肤色黝黑,一脸狞恶之色,而女子正是昨日刚刚过门的新媳妇刘氏,此刻兀自身着新衣,只见她满面绯红头发散乱,连看也不看公婆一眼。

男子几步走至天贵面前,从怀中摸出一把尺余长的杀猪刀来架在他的颈上,面向邹氏夫妇恶声道:“实话告诉你们,我本和陈氏自幼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不料她的父母嫌弃我贫穷,居然将她许配给你家黄口小儿,这一口恶气实难咽下。昨日我趁人不备早早便藏了进来,若是不让我尽欢而去,我就马上杀了这小子。”邹翁一听惊骇万分,眼见自己的爱子被其挟持,稍有不慎便会有杀身之祸,这天贵可是他们的独苗,平日爱若掌上明珠,如果有个三长两短,那老两口也不用活了。眼见老伴陈氏惊吓过度几欲昏厥,他急忙一边扶住老伴一边对那汉子乞求道:“你千万不要鲁莽,有事好商量,只要不伤害我儿天贵,什么条件老汉都可以答应。”汉子大笑道:“此事甚易。你们赶紧去做些美味酒食先从窗口送进来,若是不丰盛或者不可口,我仍会杀了你们的宝贝儿子。”邹翁听罢心中暗暗叫苦,急忙命人下厨依言做好饭菜,又温好一壶美酒一并端来,放在窗台上。

那汉子虽说人长的粗鲁可心倒很精细,他生怕邹家在酒食中下药,于是先用一根长绳拴在天贵腰间,然后一手持绳一手持刀,命天贵走到窗边将酒食端回几案上,再让他将每样饭菜都尝几口,又喝了杯酒,等了片刻看他无事这才和刘氏一起吃了起来,吃完又命天贵将碗碟饭盒送至窗边让人端走。邹翁见此情形也无可奈何,想要报官却怕这汉子狗急跳墙杀了天贵,一时计无所出唯有顿足叹息而已。此时邹家早有好事者将此事传了出去,左邻右舍听说有人劫持新郎均大感惊讶,于是都纷纷到邹家来察看究竟,不料进门一看果真如此,众人心中均诧异万分,一时间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可也想不出一个好办法来。

一晃三日已过,这汉子白天呼五吆六一味索取美味佳肴,到了晚上就将门户紧闭搂着新娘刘氏逍遥快活,而天贵却被锁在床脚,不仅一日三餐只能吃二人的残羹剩汤,时不时还被辱骂恐吓,白日提心吊胆晚上噩梦连连,只短短三日便已形销骨立憔悴不堪,邹家老俩口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可偏偏是束手无策。此时有几个邻居便让他报官,邹翁觉得这样长久下去也不是办法,犹豫再三便同意了,为了不惊动那黑汉子便让邻居代他悄悄报了官府。当时修武县的县令姓徐,进士出身,刚刚到此地赴任不久,屁股还未在公堂上坐热就遇见了这咄咄怪事,开始心中还不甚相信,等带着一众衙役风风火火的赶到了邹家,进门一看才知果真如此,一众人等不由得暗暗称奇。

邹翁见父母官驾到犹如见到救星一般,急忙请徐县令进堂屋中上座,随即又让老伴奉上香茗。徐县令坐在堂中思虑良久,连茶都忘了饮,可一连想了数个办法,都因为投鼠忌器而不得不作罢。邹翁在旁见他眉头皱起冥思苦想,一时也不敢出声打扰。过了片刻徐县令忽抬头问他道:“你这儿媳可有父母?”邹翁起身答道:“有。就在邻村,离此约有数里地之遥。”徐县令又问道:“她父母可曾来过?”邹翁道:“因事起仓促,也不曾告知他们,他们也没有来过。”徐县令面有疑色道:“这倒奇了,这三天此事传得沸沸扬扬远近皆知,他们是娘家至亲岂能不知?这中间怕是有什么缘由。”邹翁这几天为此事焦头烂额,本没时间想这些,此时听徐县令一说,心中也觉得有些蹊跷。徐县令问清刘氏父母所在,当即便命两个差役去邻村将他们带来。

过了一个多时辰,只见两个差役带着一对老年夫妇来到邹家,邹翁一看正是刘氏的父母,只是两人皆垂头丧气面有愧色。原来这几日他们在家中早已听说自己的女儿出此丑事,心中不由羞愧交加,生怕别人议论,也不敢出门,更不敢到邹家来,怕丢不起这个人。这天夫妇二人正在家中为此抹泪,忽见两个衙役上门相请,这才知道此事官府已经知道了,于是才不得不随差役来到邹家,因此一见亲家便脸颊发烧无地自容。徐县令问得他们几句便知事情缘由,原来这黑面汉子名叫陈黑子,与刘家同居一村,陈黑子自幼父母双亡,吃百家饭长大,目不识丁身无长物,好在身强力壮有一把子蛮力,所以尚能给人打短工赖以糊口。

前些年秋收农忙之时刘家曾请他前来帮忙,每日在家中忙里忙外出出进进。不想时间长了这小子居然和刘家的女儿素芳眉来眼去勾搭成奸还做下了苟且之事,刘父发现之后暴跳如雷,当即便将陈黑子赶出门外,为了遮丑赶紧找来媒人,将素芳许给了邹家,只当邹家的儿子年幼不知人事,尚能将这丑事掩住,不料陈黑子心有不甘,居然在素芳出嫁之时铤而走险做下如此无法无天之事,实在是让他们又惊又骇羞惭难当。徐县令问话完毕便让刘氏夫妇去窗外呼叫自己的女儿出来,可是任凭夫妇俩在外如何大声呼叫,素芳在屋内就是一声不吭。徐县令见状大怒,对刘氏夫妇道:“有女如此,可谓不孝之极。此皆为你们教女无方才致有此恶果,理应重重惩罚才是。”说毕便命衙役用鞭子抽打刘父二十下,刘母也被左右开弓掌掴十下,将二人打得哀嚎连连口中求饶不已。

待得打完,徐县令接着又命二人隔窗呼叫女儿,可素芳依然是不理不睬。徐县令见状命衙役继续鞭打刘父五十,掌掴刘母二十,打完再让他们呼叫素芳,不料素芳仍是置若罔闻默无一言。徐县令怒发如狂,当即命令衙役接着打,打完再叫,如是者数次。可怜刘父被鞭打共计二百余下,刘母也被掌掴了一百下,两人一个双臀紫红鲜血淋漓,一个鼻青脸肿面目全非,双双跪在门口声嘶力竭的哀求女儿,可房内却始终寂然一片。徐县令见状也无可奈何,只好命衙役先将刘氏夫妇带到偏房中,自己坐在堂中另思他策。正在他为之愁眉不展之时,旁边有一幕僚忽上前对他道:“大人,在下有一策不知可不可行?”徐县令闻听神情为之一振,当即道:“快快讲来。”

幕僚道:“前几日我们刚刚抓获一个盗贼关在狱中,此人名叫罗七,善于打洞钻穴窃人财物,我们不妨让他趁夜深人静之时潜至墙下悄悄打一个洞钻进去,先神不知鬼不觉将邹公子救出,然后再破门而入将这对奸夫淫妇拿住,如此则可避免投鼠忌器之嫌,不知大人以为此计如何?”徐县令听罢大喜,拍手对幕僚道:“此计大妙,就依你言。你此刻就去府中将犯人提出,只说事成之后大大有赏。”幕僚应了一声便去狱中将犯人提出带回,徐县令一看此人身材瘦弱形容猥琐,心中不由有些怀疑,不知他有没有这个本事,只是眼前也无别的良策,唯有用此人一试。眼看二更已过天色漆黑,陈黑子和刘氏吃饱喝足也早已上床安歇,徐县令先将此事告知邹翁并让他放心,保证不会伤害到天贵,接着便让十数个衙役悄悄埋伏在门口。

此时罗七在窗外聆听良久,确定屋内三人皆已酣睡之后这才蹑手蹑脚的来到墙下,用一把小锄头悄悄挖了起来。这罗七虽是貌不惊人身手却是不凡,也不见他怎么费劲就悄无声息的挖出了一个洞来,大小恰好能容一人钻进。罗七手脚并用悄悄从洞中爬了进去,将捆缚天贵的绳子用小刀割断,先将天贵口捂住将他叫醒,再对他打手势让他悄悄跟自己爬出来。天贵猛然被人摇醒先是大惊,若不是口被捂住差点便惊叫出来,好在他天资聪颖,见到罗七手势便知这是救他之人,当即便轻手轻脚随罗七从洞中钻了出来,待一到外面便有衙役将他接到堂屋中。邹翁及老伴站在外面提心吊胆等了半响,唯恐有个闪失害了儿子性命,直到此时见天贵安然无恙的被救出,心中这一块大石方算落了地,两人一进堂屋便抱着天贵嘘寒问暖喋喋不休,心中欢喜实所难言。

便在此刻就见徐县令将手一挥,只听轰然一声房门已应声而倒,埋伏在门外的众衙役一拥而入闯了进去。而床上二人正在酣睡,忽听一声巨响,还未及反应过来便被一群人五花大绑捆了个结实,衙役又从枕下搜出凶刀一把,连同二人一并连夜解回县衙。第二日一早,徐县令便击鼓升堂审理此案。此时一城百姓均已闻听此事,纷纷扶老携幼前来听审,从门口到大堂挤得是水泄不通。徐县令命衙役将奸夫淫妇带来,众人一看这陈黑子须发纷乱黑丑可憎,而刘素芳却是纤腰弓足肤如凝脂,两人在一起反差如此巨大,不由让众人啧啧称奇。徐县令先将陈素芳提上,拍着桌子对其怒斥道:“本官见得各色人等多了,却从未见过有如你一般无耻,如你一般不孝之人,简直是猪狗不如。”说毕便命衙役上前将其全身衣服除去,不着寸丝片缕,然后先掌掴一百,和当日其母所受一样,再鞭笞二百,和其父所受数目相同,最后判其通奸之罪,杖责四十,命其父母领回,将邹家所下聘礼原数退还,让天贵另娶良家之女。

素芳默无一言脱衣受刑,转眼便双颊红肿皮破血流,待受刑完毕,刘家夫妇扶着女儿出了公堂,各自脱下自己的衣裤为女儿遮羞。而旁边围观的民众达数千人之多,纷纷上前将衣服又夺走,让刘素芳赤身裸体回了家。接着徐县令又命人带上陈黑子,判了个通奸挟持,意图谋杀的罪名,用鞭子笞打两千下。这陈黑子身体甚为强健,寻常之人被鞭两千一般都抵受不住早早毙命,他却能得以不死,挨到第二日又被鞭笞了两千下,这次尚未鞭完即气绝而亡了。刘家夫妇自带着女儿回家后又羞又气,不到数年便先后病亡,而素芳没了依靠,又无人愿娶,最后居然投身勾栏做了烟花妓女,每有客人询问当年之事她便会娓娓道来,客人听得高兴往往会多给几个赏钱,她也能藉此糊口,而脸上因为被掴的伤痕一直都在,到老都未能消退。

六十九 狐诱

乾隆年间,在陕西扶风县有一儒生名叫丁玮,丁家衣食无缺家道小康,只是他年近四十却已断弦三次,家中尚有一子两女年龄皆幼,虽有保姆仆人照顾,可家中事务却始终缺少一个得力之人来打理。丁玮心中倒是想再找一个妻子来持家,可是附近知道此事的人都说他命中克妻,不敢将女儿嫁给他,所以一时也没能找到。丁玮素来痴迷神仙之术,每天夜里四更时分便起来在庭中树下打坐修行吐故纳新,一直要坐到天光近晓方才作罢。有一天夜里他又像往日一样盘膝坐在榻上打坐,正在屏息静气之时忽听周围似有细微的响动声,待他睁眼一看,只见对面数尺外居然蹲着一只狐狸,毛色黝黑尾巴高耸,一双小眼滴流乱转,还目不转睛的盯着自己,似乎是非常好奇。丁玮一见也不以为异,低声呵斥几句便将狐狸赶走了,不料到了第二日夜里他打坐之时那只狐狸居然又来了,仍然像模像样的蹲在他对面看他打坐,丁玮无奈挥挥手又将它赶走。说来也怪,自此以后隔三岔五那只黑狐就要来树下看丁玮修行,丁玮初时还将它驱走,后来见它并无恶意,也就不再赶它,任由它蹲在一旁,逐渐也就习以为常了。

如此过了数月,一天半夜丁玮刚刚来到庭中盘膝坐下,双眼甫闭忽觉似有一人与他并席而坐,虽觉衣香袭人却默无一声。丁玮心中不由一惊,不知这深更半夜何人不请自来,正待睁眼相看,忽脑中灵光闪动,心中暗道:“人皆说魔由心生,莫不是我心魔太盛以致产生幻觉不成?”想至此处他仍是闭目息心强摄心魂,以不变顺应万变。不料过得片刻,他又觉脸上一凉,随即便感两片温热的嘴唇贴了上来不住亲吻,粉香脂腻肌肤光洁。丁玮心中大骇,急忙睁开双眼看去,只见面前居然是一个容貌艳丽至极的二八佳人,体态轻盈身姿曼妙,眉弯嘴小笑靥如花。丁玮愕然良久忽恍然大悟,对女道:“我知你必是向日那只黑狐所化,只是我近来待你不薄,为何还要幻化出如此模样来打扰我的清修?若不速速离去,只恐会老拳相向,到时可就不妙了。”女子听罢却不以为意,仍是掩袖嗤嗤而笑却不愿走开。

丁玮等了一会见她还坐在旁边不想离去,心中甚是烦躁不耐,忽奋起右足一脚便将女子踢了下去。女子出其不意被他踹倒,在地下呻吟呼痛半响才狼狈不堪的爬起,一边整理衣服一边忿忿然道:“如此鲁莽而为难道就是读书人的行径吗?我这就走,以后也不会再来了,你可千万不要后悔。”丁玮听罢急忙躬身作谢道:“如此最好,感卿厚意,绝不敢说后悔。”女子又道:“从此以后,即使是你每日焚香祷告三叩九拜,我也不会再出现了。”丁玮不屑道:“我永不敢动此念头。”女子一听再无他言,整理好衣服转眼便消失不见了。过了数日,丁玮傍晚时分正在房中洗浴,忽听门帘响动,转头一看却见前日那狐女居然又来了,一进房中便对他笑道:“今日我又来看你裸浴了。”丁玮不为所动,仍是自顾自的搓洗,只当是没看见她一样。不料女子轻移莲步走至浴桶旁,伸出手去抚摸着他的背道:“看你背上的积垢足有两寸厚,还不如让我来给你清洗一下,不知意下如何?”

丁玮只觉背上一双纤手肤如凝脂混若无骨,同时鼻中又嗅到一阵少女的体香,一时不由欲心大动,胯间之物也翘然而举了起来。女子一见咯咯娇笑不已,用手轻拍着他的脸颊道:“哪里来的迂腐书生,居然如此轻薄,也不怕污了人家小女子的眼睛吗?”丁玮本是一时动心把持不住,闻听此言心中不由一凛,随即暗暗想到:学道之人本不能逞欲望之欢,何况我明知此女是狐,为何还要动了色心?想到这里他不由羞怒交加,忽然站起身来瞠目大呼一声,随即挥起一拳便结结实实的打在女子脸上,将她瞬间打倒在地。女子吃痛不已哀呼连连,从地下爬起掀开帘子便冲出门外,转眼又不知所踪了。

过了十数日,忽有一小足老妇来到了丁家,说道久闻主人鳏居,苦欲找一贤妻而不得,现今离此四十里外有一户卞姓人家,家资百万婢仆如云,夫妇俩有一独女年方二八,生得慧美贤淑世所难匹,她可以为媒穿针引线,定然会水到渠成抱得佳人归,只恐丁玮是个读书人,对媒人之言不信,所以可以先派人随她一起前去卞家察看,若是果如她所言,只求能得点钱帛作为谢礼。丁玮听她说毕心中将信将疑,只是见她说得实诚,姑且便让自己的姑母和嫂子随她一起前去看看。到了下午太阳落山他的姑母嫂子才姗姗而回,一见丁玮便满面笑容道:“大喜大喜。那卞家墙高门阔,庭院深邃,果是大户。而他家的小女也是貌若天仙可人如玉,我看这方圆数十里之地没有能比得上她的。后来经媒人一说卞家即同意了,只待下了聘礼便择下吉日将女儿嫁过来。”丁玮听罢这才相信,心中也不胜欣喜,于是第二日便让姑母去卞家下了聘礼,约好三日后成亲完礼。

到了娶亲那天丁家张灯结彩高朋满座,待夫妻交拜入了洞房,丁玮急欲一睹娇妻芳颜,不料将新娘头上的红布揭去一看,居然还是前日的那位狐女。丁玮瞠目结舌心中大骇,站在原地半天难发一声。女子一双妙目顾盼流连,对他微笑道:“您的修道之念已坚,成功也指日可待,但是尚缺真诀法门,我就是专门前来引领你的,将来你我二人也可同登仙道。”丁玮听罢此言方才醒过神来,正欲张口大呼,却见那媒婆不知什么时候已翩然而入,还劝他道:“姻缘自有天定,我看郎君您就不要推辞了。”丁玮一听勃然大怒,抓起房中的痰盂便向二人砸了过去,只听哐当一声痰盂摔在地下裂为两半,而二人却化作两只狐狸破窗而逃了。丁玮大呼小叫追了出去,将此事告诉了家人,并让他们一起找寻这两只狐狸。

过不多久忽听有人道:“这两个妖孽在厕所中。”众人闻听冲进厕所,果见似有二人在内,众人不由分说一顿拳打脚踢将二人打倒在地,待将烛火点亮一看,这二人居然一是丁玮的姑母一是丁玮的嫂子,此刻两人早已污秽满身遍体伤痕,蜷缩在地下动弹不得。众人见状大哗,急忙将这二人救起扶出,再到院中四处找寻,可就是不见妖狐的踪影,丁玮无奈只好恨恨作罢。到了第二天,他又带上姑母去卞家去一看究竟,不料到了那里只见一片荒山野林,古柏参天坟墓数堆,哪有什么人家,丁玮知道这定然又是妖狐的障目之术,只好自认倒霉愤愤而回,自此以后那只黑狐也再没有来过,有知道此事的人都说丁玮为了修道实在是太过迂腐,以致于错过了一段好姻缘,唯独丁玮对此不以为然,依然专心致志的修心养性,指望能够早登仙籍,终身都未能再娶。

七十 血冤(上)

明万历年间,昆剧在江浙一带逐渐兴起,此即所谓“南昆”。本地风俗无论是逢年过节或是婚丧嫁娶都会请戏班子来搭台演唱,而每次演出的时候都是人山人海热闹非凡。当时在这些大大小小的戏班中最有名气的便是来自昆山的“水云苑”,不仅唱功非凡而且名角甚多,所以生意也是最好,每日来请他们的人都是纷纷攘攘络绎不绝。“水云苑”的班主姓吴名征,年约三十五六,平素性格豪爽惯于行侠好义,每日带着戏班游走于城中乡下,虽说天天风吹日晒奔波劳碌,可收入倒也还算丰厚。这年初春他受人之邀带着戏团到苏州庙会去演出,待半个月后庙会结束才收拾东西启程而回,途中经过一个名叫歇马桥的村落时,众人走得有些累了,于是便坐在路旁休息,想等养足精神再赶路。

此时这村中恰有一个姓杨的大户人家,家主杨云君是这里远近闻名的财主,使奴唤婢家资丰厚,村中一大半的农家都是他的佃户。他最大的爱好便是听戏,是个十足的戏迷,平时若是听说这附近来了什么戏班必会重金请至家中演上数日,直到过足耳瘾之后方才作罢。这一日他听得家仆说村中又来了一个戏班,而且是鼎鼎大名的“水云苑”,如此良机千载难逢,岂能白白错过?他急忙备上厚礼,亲自找到戏团班主吴征,请他们到自己家中演几天戏,其间吃住都算他的,报酬自然也不会低。吴征听得有人相请还管吃管住,条件也不算薄,虽说累了点,可这白花花的银子谁不想赚,于是和众伶人商量了一下便点头同意了。

杨云君见他同意心中不胜欢喜,当即将他们请至家中,反正杨家庭院幽邃空房颇多,便安排了两间洁净的客房让戏班众人住宿。到了下午他又命人杀猪宰羊大摆筵席,让戏班的人吃饱喝足养好精神,只待第二日一早便搭台开唱。待众人酒足饭饱之后杨云君便先行告辞了,余下众人喝得兴起也了无睡意,回到房中便聚在一起掷骰赌起大小来,大家围作一圈呼五吆六好不热闹。吴征今晚手气不错,一上来就连着赢了几局,那输了得几个伶人不甘罢休,赌注也越押越大。眼看这局各人又押了两钱银子,轮到吴征坐庄,他手腕轻轻一抖便将骰子撒了下去,只见几粒骰子在碗中滴溜溜地转个不停,众人屏息静气目不转睛的盯着,不知这一把是大还是小。

正在此时忽听“滴答”一声,随即便见骰碗中落了一粒鲜红的血点。吴征见状一愣,以为是天气燥热自己鼻子流血,急忙伸出手去擦,可一抹之下却发现手上却并无血迹。他抬头看去,却见其余诸人皆面有疑惑之色,彼此互相看看,都以为是别人所滴,可每个人脸上都干干净净见不到一丝血迹。此时又听滴答滴答声络绎不绝,每响一声便有一大滴鲜血落在碗中,转眼六粒骰子便被鲜血尽数染红,也不知是大是小,连碗底都被侵了一层,腥血淋漓怵目惊心。众人见状心中惊讶不已,急忙举头齐齐向上看去,这一看不由让他们吓了一大跳,只见头顶的隔板上居然有一块桌几大小的血渍,中间一处还在不住滴血,正好落在下面的骰碗中。

众人心中大骇,一个个目瞪口张愕然无语,眼见血渍还在慢慢向四周不停扩散,忽听“喀喇”一声巨响,头顶的隔板居然破了一个大洞,随之从中垂下白花花一物来,恰好吊在吴征头顶上左右摇摆。待众人仔细一看,不由个个头皮发麻毛发倒竖,有几个胆小的伶人当即便叫了出来。原来这东西居然是一双女人的纤纤玉足,只是肤色惨白发青不似活人,还不停有鲜血顺着双腿汩汩而下,转眼连脚跟都被染红了。众人吓得是魂飞魄散惊骇欲狂,发一声喊便争先恐后的向门外奔去。慌乱中不知谁又失手将油灯也打翻在地,屋内瞬间漆黑一片,众人只觉阴风习习寒冷刺骨,脚下磕磕绊绊连滚带爬,大呼小叫的好不容易才逃到屋外庭院中。

此时杨家的十几个家仆听见惊叫声急忙提着灯笼赶来察看,不料一进院中就见戏班诸人皆蓬头赤足的坐在地下,一个个面色煞白神色痴迷,连问了数声都不见有人应声。家仆见状一边让人去禀告杨老爷,一边先将吴征扶起来,又替他摩胸捶背半响这才让他缓过神来。待吴征心有余悸的将方才所见之事告诉众家仆,这十余个家仆也惊诧莫名不知是怎么回事,于是便手拿木棍打着灯笼进房屋去探个究竟。不料十几人在房中左转右转四处查看,可除了地上有几双戏班伶人逃跑之时被踩掉的鞋子外却并未见什么异常,头顶的隔板也完好如初,连一滴血迹都没有,更别说什么大洞了。家仆们见状以为戏班的人酒喝多了神智恍惚有了幻觉,于是一出来便将吴征一番责怨,说他们喝醉了头昏眼花乱说一气,这大半夜的还要惊扰他们,实在是太不应该。

吴征听家仆一说不由大为诧异,恰好此时戏班其余诸人也纷纷清醒过来,大家七嘴八舌又将方才所见说了一遍,与吴征所言并无二样。家仆们见他们众口一词,又说得有鼻子有眼,也不和他们多说,只让他们自己进屋去看。吴征心中正在纳闷不已,眼见此时人多,于是又壮起胆子带着诸人进屋察看,不料一看之下果如家仆所言,屋内却并无任何异常之处。见此情形他心中不由大奇,若说一人看花了眼那有可能,可这十余人个个都看花了眼那岂不是就太邪门了?正在十数人大惑不解之时杨云君杨老爷终于衣衫不整地赶到了,他住的院子离此颇远,看样子显是刚刚从梦中被叫醒。

吴征见主人来了便急忙将此事告知了他,不料一番话还未说完,忽见杨老爷面如土色神情大变,连双腿都在不住颤抖,似乎心中极为惧怕。过了半天他方才强自镇定道:“此事只怕是你们酒喝多了所见到的幻觉。眼看三更已过,诸位又受了惊吓,想必要早早歇息了,我这就吩咐下人为你们重新再安排两间雅舍。”说毕便命家仆将他们带至旁边的一个庭院,又开了两间客房让他们安心休息。临走之时吴征回头看去,只见杨老爷站在原地举首向天,口中喃喃自语,也不知在说些什么,吴征见状又想起方才一幕,心中隐隐有些不安起来。这一晚戏班诸人皆惊魂未定疑惑重重,在铺上翻来覆去久久都未能入睡,吴征也是心慌意乱一夜数惊,直到快五更时才勉强睡着。

第二天直到日头高照戏班诸人才姗姗起床,一个个都有些疲惫。吴征在院中还未洗漱完毕,就见杨老爷带着一个手拿折扇锦衣玉带的公子哥走了进来,吴征连忙上前作了个礼,再一问方知这公子哥居然是杨老爷的长子杨皓玉。吴征见这杨公子二十七八的年龄甚是儒雅,身形却不似他父亲那般肥胖,唯独一双眼仁白多黑少,按相面书上来说多少有些淫邪之相。此刻杨公子一见他便满脸堆笑道:“吴班主好。听说昨夜诸位受惊不小,心中着实过意不去,所以今早特地和家父一起来看看,不知各位休息得可好?”吴征忙回道:“有劳少东家挂念,我们睡得还算安稳。”杨公子道:“那就好,那就好。”说毕将手一挥,随之便有一位家仆手捧一个黑漆木盘走上前来,吴征定睛一看,盘中竟然放着几锭白花花的银子,被太阳一照甚是耀眼。

还未等他说话,杨公子又笑道:“这一百两银子权当是给大家压压惊,招待有不周之处,还请诸位多多包涵。”吴征听罢心中一凛,急忙摆手道:“少东家客气了,如此厚重之礼我等万万不敢收。”杨公子道:“吴班主哪里话,这只是家父的一点心意,一定要收下。”正在二人互相推辞间杨老爷也在旁张口劝道:“即是犬子的一片心意,我看吴班主就收下吧,一味推辞莫非是看不起我杨家了。”吴征心道还未唱戏就先赠厚礼,此事大大有违常理,只是杨老爷此言一出这不收也不成了,索性还是先收下再说。想到这里他也不再推辞,将戏班诸人都叫来,言明这是杨老爷和杨公子赏给他们的,待会唱戏可要将本事都使足,千万别让杨老爷和公子看扁了。众人一听大喜,急忙躬身谢过老少东家,口中纷纷道:“这就不劳您多说了,待会看我们的就成,保管让东家过足瘾。”杨老爷和公子一听哈哈大笑,又将众伶人好生夸赞了数句,吴征让诸人回去准备行头,只等用过早餐便登台开唱。

此时杨老爷说有点事先回去了,只余杨公子站在那里有一句没一句的和吴征闲聊。过得片刻杨公子见众人皆已回屋,忽低声对吴征道:“吴班主,要是方便的话咱们外面借一步说话。”吴征闻听一愣,随即便明白这才是说正事来了,当即笑道:“好说,好说。”两人一边说着一边走出院外。杨公子左右看看四下无人,侧首小声对吴道:“吴班主,不瞒您说,我们杨家在这家大业大,前些年修的这宅子空房也多,可不知昨晚怎么就会出这种事,实在是让人倍觉意外。”吴征一听连忙道:“少东家不必过于担心,也恐是我们昨晚喝的多了看走了眼,一时大惊小怪让您见笑了。”杨公子看了他一眼,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吴征见状正色道:“少东家有何难事明言即可,若是我等能效犬马之力当义不容辞。”杨公子听罢此言面色一喜,随即又吞吞吐吐道:“即蒙吴班主相问,在下也不敢不说。在下有一个小小的请求,还请吴班主等不要将此事说出去,须知乡下人平素少见多怪,流言蜚语又多,这个,这个若是传出去不仅与我杨家声誉有染,只怕附近之人也会疯言疯语四处鼓舌,到时平地无风三尺浪,虽无大碍却着实烦心。”说毕又干笑两声。

吴征听罢这才恍然道怪不得杨家父子大清早的就赶来送银子,原来这是封口费啊。他又转念一想这寻常百姓家中都有很多忌讳,若是房屋有鬼之类的事情一般都会百般隐忍,唯恐说出去引人口舌,更别说象杨家这样的大户了,所以杨公子这要求倒也合情合理,再说白花花的银子也收了,今日将戏唱完明天拍拍屁股就走人了,谁还有闲心去嚼口舌,想到这里他也笑道:“杨公子多虑了,我们卖艺之人走南闯北见得也多了,喝醉了酒看花眼怎么还好意思出去胡说八道,况且那又不是什么光彩之事,说出去岂不是自己扇自己的脸么?”杨公子听罢先是一愣,随即便明白过来,眉开眼笑道:“对,对,吴班主所言极是。如此在下就放心了。”两人正说着话间就听院内一伶人大声道:“班主,早饭端上来了,你再不吃我们可就吃完了。”杨公子一听急忙拱手笑道:“那在下就不打扰你们用餐了,戏台已在花园中搭好,待会我们再会。”吴征抱拳道:“杨公子请便。”眼见他背影远去,这才转身回屋和大伙一起吃起早饭来。

七十 血冤(中)

待得吃完,众人在家仆的带领下来到花园中,这花园不仅占地宽广修建得也颇为精致,亭台楼榭小桥流水,芳树萋萋绿草如茵,很有点苏州园林的味道。花园正中戏台早已搭好,对面即是一个雕梁画栋的二层小楼,此刻杨老爷眯着眼睛坐在二楼阳台正中,左边是杨公子皓玉,右边却坐着七八个浓妆艳抹衣着光鲜的年轻女子,一边吃着各色零食一边还在不停说笑,想来这必是杨家的女眷。吴征见杨家父子早已在此等候,急忙催促众人画好脸谱穿上行头赶紧上场。今日上演的曲目是《包公审案》,本是水云苑的拿手好戏,况且众伶人大清早的又得了杨家一笔打赏,自是卖足气力尽心表演,杨家父子在楼上时时拍案称绝时时摇头晃脑如痴如醉,而杨大老爷更恨不得自己也到台上来唱上一段。

又演了一会即轮到秦香莲上场了,饰演秦香莲的男旦名叫小五,不仅相貌生得颇为俊秀,连身段也很妖娆,若是化起妆来那真是比女人还女人。只见他扭动腰肢拖着水袖款款登台,一亮相就招来楼上一片叫好声。吴征在后台抬头悄悄看去,见杨家父子一脸笑意显然心情甚佳,见此情形他心中也颇为得意,知道这一场演出只怕所得报酬也不会少,倒是如何分这些银子却是有些费心。正在他心中暗暗盘算之时,忽听戏台上唱戏声戛然而止,就像被剪刀从中活生生剪断一般。他心中大为惊奇,急忙探头看去,就见那秦香莲呆呆站在台上,一双杏眼痴痴望着对面,全身微微发颤,既不唱戏也不走动。吴征见状大感纳闷,不知这小五犯得什么邪,莫不是忘词了不成?他正待小声提醒两句,却见小五突然转过身子噗通一声跪在包拯前,口中还大叫一声道:“请大人给小女子申冤哪!”

吴征猝不及防不由吓了一跳,想着这出戏平日演的多了,可没见在这当口有此一出啊。再听这小五声音凄厉尖细,与往日截然不同,他心中更是惊疑万分。此时台上扮演包拯的伶人也傻了,不知小五这到底唱得是哪出,眼见楼上看戏的观众尚且蒙在鼓里,无奈之下只好硬着头皮演下去,于是便口唱戏词道:“你有何冤屈,速速道来?”只见这“秦香莲”披头散发地跪在地下,全身兀自不停颤抖,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吴征及一众人等不知缘由,一时也都是云山雾罩不明就里。那“包拯”无奈又连问两遍,直到问第三遍的时候方见“秦香莲”缓缓将头抬起。只见她半边脸庞被黑发遮住,但一双杏眼却赤红如血,如同喷火一般死命瞪着前方,眼角边还挂着两滴血红的泪珠,顺着脸颊慢慢滚落。

戏班诸人见他唇猩面白咬牙切齿,哪里是原本样貌清秀的小五,分明是一个面目狰狞的女恶鬼,只将那假包拯吓得魂飞魄散肝胆俱裂,大叫一声便晕死了过去。其余诸人站在台后看得真切,一个个皆双股战栗魂不附体,竟然呆呆立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此时台上台下一片混乱,好在吴征最先醒过神来,几步便赶上台去,眼见那秦香莲跪在原地一动不动,吴征上前伸手轻拍数下,却见他顺势倒在了台上。吴征大惊,战战兢兢将他身子扳过一看,只见他面色惨白牙关紧咬,虽然已经晕了过去,可并无方才的恐怖之态。吴征急忙回头示意几人上前将二人抬回房中休息。此时杨家父子不知发生何事,也赶紧派下人来询问。吴征对来人笑道:“并无什么大事,想是近来天气炎热,二人昨晚又未曾休息的好,怕是有些中暑。请你回去禀告你家老爷和公子,让他们大可宽心就是。”

仆人应了一声即去回报了,吴征心中却在暗暗思索,这两天所遇都是极为怪异之事,莫非这杨家真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可无论如何,水云苑的牌子却万万不能砸在自己手中。他抬头环视一圈,见诸人都目不转睛的盯着他,显是等他发号施令,于是当即对他们道:“包公审案我看是演不成了,那就换演一出西厢记吧。”众人听罢均点头称是,急忙下去更换行头做好准备,不多一会丝竹锣鼓声又起,随即另一个男旦袅袅婷婷的走上台依依呀呀唱了起来。吴征抬头悄悄向对面小楼看去,只见杨家父子眯着双眼听得正过瘾,这提起的心总算才放下来。此时他忽觉有人在底下拉他的衣角,转头一看原来是方才他派去照顾小五的伶人小七,吴征还未及张口就见他急急道:“班主,您还是去看看小五吧。”吴征皱眉道:“他又怎么了?”小七忽一脸惶恐对他道:“我也说不清,您还是自己去看看吧。”吴征一时不知出了什么事,于是急忙跟着他回到昨晚下榻之处,只见小五躺在床上双目紧闭,口中却在自言自语,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吴征走近床边俯身一听,好像他仍是说些“申冤”“报仇”之类,翻来覆去喋喋不休。吴征又伸手摸了摸他额头,也未见发热,看来这些胡话不一定是因病所致。正在纳闷时小七忽凑上来道:“班主,您看他这是不是。。。。。。?”吴征抬头见他一脸诡异欲言又止,心头不由一震,随即缓缓道:“你是说小五是鬼上身?”小七慢慢点了点头,又对他道:“班主,昨天晚上之事你难道真以为是咱们酒喝多了眼花?以我看这杨家怕是真有古怪。再说今日小五好端端的唱戏却突然变了一个模样,此刻依然神志不清,看他现在的神态,若不是有鬼上身还会是什么?”吴征本来心中早就有所怀疑,此刻听小七一说更觉心神不定,沉吟良久方决定试他一试。就在这时忽听小五喃道:“大人,要为民女申冤哪。”吴征在床头听得真切,随口便接到:“你真有冤屈?”话一出口忽见小五猛然将双眼睁开,眨也不眨的盯着自己,眼中赤红如欲滴血。

小七本就胆小,眼见此景不由“啊”的一声叫了出来,脚下不住后退,直退到门口方才停住。吴征心中虽也恐惧万分,但仍是强自镇定站在床头不动,只是眼光不与小五接触,一时间房中无人说话,仅能听见三人沉重的呼吸声。过了片刻,忽听小五嘶声一字一顿道:“你不是官,你管不了的。”吴征听他说话果然有些诡异,于是大着胆子道:“你有何冤屈尽管说出来,不要吓着我的伙伴。虽然我只是个跑江湖的,但也是个古道热肠的汉子,若是你真有冤屈的话,我定然不会袖手旁观。”小五听罢又将他看了一会,忽道:“你不是官,和你说没用。”吴征问道:“那到底你要怎样?”小五口中道:“民女要见官,民女要见刚才台上那个官老爷。”吴征闻听此言不由一愣,随即便明白他说得是戏台上的黑脸包拯,心想若真是如此倒也容易,只需让人再穿上戏服过来便可,可是方才饰演包拯的伶人被吓晕了,此时才刚刚醒过来,兀自惊魂未定,怎么可能好端端地再被吓一次,这事肯定是万万不成的。

但若是找别人来扮演,一时半刻哪能画好戏妆,只怕一眼就会被女鬼识破。眼前之际须得先将小五救下再说,想到这里他忽灵机一动对小五道:“方才那官出去办案了,要晚上才能回来。我看不如这样,待他一回来我就将他带到这里,到时你有什么冤屈尽管对他说,你看这样可好?”小五听罢低头凝思半响,抬头问道:“此话当真?”吴征道:“当真。”小五又道:“好,那就依你所言。只是你这屋里住的生人太多,阳气太重,只怕民女难以抵受,须得今晚子时到民女房中才行。”吴征大奇,问他道:“不知你所居何处?”小五道:“即是昨晚你们掷骰博彩之房。”吴征一听便醒悟过来,当即道:“就依你言。”小五又道:“那你先发一个誓,免得大话诳我。”吴征指天咒地发了个毒誓,小五听罢这才放心,忽脸色一变大叫一声道:“民女好惨哪。”言毕双腿一挺两眼翻白就此晕了过去。

吴征见状心中大骇,唯恐小五有个三长两短,急忙抢上前去察看,探手一摸觉得小五呼吸平稳这才放下心来,转头见小七还双腿发颤站在门口,显是情况一有不对随时便会拔脚而逃。他心中是又好气又好笑,对小七道:“女鬼走了,还不赶紧熬点姜汤来。”小七闻听此言如释重负,急忙转身出去熬姜汤去了。过不多时他便将姜汤端进房中,吴征一口口给小五灌下,不到片刻便见小五长舒一口气慢慢将眼睛睁开,只是一脸茫然不知身在何处。吴征随口问他当时的情况,他也只记得刚唱了数句便见旋风大作,风中一个赤身裸体满身鲜血的女子披头散发迎面扑来,随即他便双眼一黑人事不知了,至于后来所说何语所做何事更是一无所知。吴征一听果是女鬼上身,只是不知这女鬼为何要纠缠他们,于是安慰了小五几句便出了门,一边踱步一边苦苦思索着这事该如何是好。

他正在门外左右徘徊,忽听身后有脚步声,抬头一看原来是小七也跟了出来,此刻还眼巴巴地望着自己,似乎有什么话要说。吴征见状对他斥责道:“你不在房中好好照看小五,跟着我来做什么?”小七低头讪讪道:“小五现下又睡着了,我怕女鬼再来纠缠,房中又只我一人,实在是有点害怕。”吴征眉头一竖道:“就你胆小,这青天白日的,难道还会把你吃了不成。”小七闷着头不作一言,良久方踌躇道:“班主,我有一句话不知当不当说。”吴征心头火起,不耐烦道:“什么当不当说的,要说就赶紧说,别耽误我想正事。”小七抬头道:“班主,我看此地邪气太重,还不如等唱完戏收了银子大家伙拍拍屁股走人算了,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什么孤魂野鬼的都跟咱们一点关系都没有,咱们也犯不着去招惹他们。”

此言一出吴征却是一愣,因为其实一开始他也有过这念头,可他自小就是个性格豪爽好幕侠义之人,向来做事说一是一说二是二,不仅对人极讲义气,平时更是一诺千金,凡是答应过的事情从没有反悔的,因此手下这一帮伙计也都心甘情愿的跟着他走南闯北,从无半句怨言。方才他在门外就想过戏一唱完即告辞离去,只是一来既然已经答应了女鬼,而且又发了毒誓,自己这一走自己岂不是成了一个言而无信的小人了。俗话说举头三尺有神明,对方虽是女鬼也断然不可欺啊;二来两个伙计的身体还未恢复,就算马上要走只怕一时也难以做到,所以早已下了决心今晚要去赴女鬼之约。不料此时他听小七又说出这番话来,心知他一贯是个贪财怕死之人,不过除此之外倒也没什么坏心,于是面上不仅不怒反而微微一笑道:“此言大大有理。但是你五哥和三哥身子还未恢复,只怕走不动路,这一路就有劳你轮流把他们背着走了。”

小七一听大为惊恐,随即便知吴征心意,当即对他道:“班主,我也就随便说说而已。若是三个五哥他们身体欠安,那就再休息几日,等养好身体再走也不迟。”说毕便欲脚底抹油溜回房中。吴征见他想跑,心中忽然一动道:“且慢,今晚还有一事尚需你来帮我。”小七回身笑道:“但有何事任凭班主差遣。”吴征道:“此事说来也不难。我方才在房中既然答应了女鬼,自然也不想爽约。本想今晚假扮包拯去会会她,只是后来一想身边若缺个展昭的话就装不像了。其他人我也不欲他们知道此事,免得个个连觉都睡不安稳,所以思来想去就只有带你去了。”小七万万想不到吴征让他所做之事居然是扮成展昭随他一起去会女鬼,当即吓得面如白纸,结结巴巴对吴征道:“班主您就别开玩笑了,就我这胆子见到只老鼠都害怕,更别说陪您去那种地方了。再说五哥还在屋里等着我照料呢。”说毕扭头便想跑。

吴征大喝一声道:“站住。方才你不是说任凭我差遣吗,怎的这点事情都不愿意?我又没让你出头露面,只需在旁摆个样子就好。再说我们俩人一起也能壮个胆,若是我有什么三长两短你还能报个信不是。”眼见小七张口欲言,吴征不待他多说又道:“你五哥我自会找别人照看,你就不用操心了。若是展昭扮得好,这次的分红我多给你加三成。”小七本想苦苦央求他两句,不料一听后面一句话当即就来了精神,他虽胆小谨慎却极为爱财,平素又知这班主有情有义敢作敢当,断不会连累与他,再说这次若是不去的话只怕班主自此以后不仅对他没有好脸色,而且连一文钱也不会给他,思来想去一咬牙便答应了,只是反复要求班主一定要保证他的安全。吴征笑道:“你的命重要我的命就不重要么?放心吧,有我在定然保你没事。”小七听了这才稍感安心。

此时吴征抬头望去已是日头西斜,他心中暗道过了这么久戏也该唱完了吧。不多时果见众伙计带着行当三三两两的回来了,杨老爷又命皓玉来探望中暑晕倒的两位伙计,还问需不需要请大夫来瞧瞧。吴征连忙谢道不用了,说二人都已好转,休息一晚自当无恙。杨皓玉想要进房去亲自看看,吴征连忙阻止他道:“两个伙计都已熟睡,再说房中汗味又大,熏着少东家就不好了。”杨皓玉听得此言只好作罢,临走之时忽又低声问道:“他们二人确是中暑?”吴征笑道:“不是中暑还会是什么?”杨皓玉也随之笑道:“班主不要多虑,我也就是随便问问。”说毕便转身告辞而回了。吴征见他这副神情心中更是疑窦丛生,知道这杨公子定然不是随口而问的,正在他沉思间忽见家仆来报说杨老爷在庭中摆了几桌筵席招待戏团,说是要好好慰劳慰劳他们,并言道这戏还未听够,想让他们第二天再接着唱。这一顿饭确实异常丰盛,众人个个兴高采烈大快朵颐,唯有二人是食不知味酒不知醇。这二人一是班主吴征,另一个自然就是小七了。吴征是因为晚上之事而心有旁骛,小七却也是因相同之事而惶惶不安。两人均低头喝了十几杯闷酒,饭菜却未曾动得几筷,这一顿饭吃得自是索然无味。

到了掌灯时分众人已然酒足饭饱,纷纷回房洗漱一番先睡了,不多时房内便鼾声一片。吴征借口要和小七到外面去散散步,一出门却拉着小七悄悄躲到旁边放器具的房中,先各自化好戏妆,耳听二更梆声已过方才穿戴着戏服凭着记忆摸黑向女鬼所居之处而去,临走之时小七还专门拿了一柄明晃晃的锡纸刀,说是万一危急之时可以防身用。两人一路蹑手蹑脚转了半天,可这杨家实在是有点大,再加上天黑路生,几次差点被杨家巡夜的家仆发现,幸亏吴征机警发现得快,每次均和小七及时躲在黑暗角落,这才险险避过。两人只转了半个多时辰,一半凭着记忆一半凭着运气,好不容易才找到那间房子。不料待他们到了近前一看,却见房门不仅挂了一把大锁,门上还贴了两张封条,封条上墨迹淋漓尚未干透,显是不久前才封的门。吴征心道看样子这杨家父子唯恐让人再进此屋,如此一来更说明这房内必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今晚就算是刀山火海看来我都要进去闯一闯了。

血冤(下)

小七看见房门紧锁不由心中暗喜,悄声对吴征道:“班主,这门都锁了怎么进去,我看还不如回去吧。”吴征心想好不容易才来到这,若不弄个水落石出怎么能轻言回去,更别说自己还立了毒誓。他凝思片刻对小七道:“且慢,我记得后面还有扇窗户,待我先去看看再说。”小七听罢大感失望,只好在心里不停向菩萨默默祷告,只盼那窗户也锁上才好,如此即可名正言顺的打道回府,说不定还能赶得上做个美梦。待二人来到屋后一看,果见两扇窗户紧闭,上面也贴上了封条。小七见状心中大喜,想着我这一番祈祷果然没有白费,看来回去要好好烧上几柱高香才成。吴征紧皱眉头走上前去,用手轻轻推了推,发现这扇窗户虽然也被贴了封条,但是似乎里面却并没有上闩,估计是贴封条的人偷了懒。

吴征眉头一展心头大宽,急忙从怀中掏出一把随身携带的匕首来,用刃尖轻轻将封条划破,再伸出双手一推便将窗户缓缓推开,随即回头对小七低声道:“你跟在我后面翻窗进去。”小七美梦破灭心头懊丧万分,只好壮起胆子愁眉苦脸的跟着吴征翻窗进入屋内。此时恰好乌云散去皓月当空,似水般的月光从窗户洒进来,将屋内照得雪亮。吴征环视一周,发现屋内摆设依旧,昨日晚上那个用来掷骰的瓷碗还在桌上放着,甚至连碗中的六粒骰子还都保存着原样,只是面面皆是血红一点朝上,看来颇为诡异。他回头一看小七如影随形地跟在身后,一脸惊恐的四处窥视,唯恐一不注意从哪个角落里就会窜出一个恐怖的女鬼来。吴征坐在桌后的木椅上对他嗤道:“看你那点出息,此刻还未到子时,你先站在我身后扮好展昭,免得待会穿帮,再说就算女鬼出来不是还有我挡在你前面吗。”小七听罢点头不已,赶紧战战兢兢地立在吴征身后,怀中紧抱着锡纸刀,仿佛这是他的防身法宝一般。

站了一会一阵倦意袭来,再加上晚上本来喝了些酒,因此不多时他便低垂着头打起盹来。吴征晚上也喝了不少酒,耳听得身后传来小七的轻鼾声,只坐了片刻也觉眼皮打架难以睁开,不知不觉伏在桌上睡着了。正在迷糊间忽听滴答一声,随即便见一粒豆大的血滴落在了桌上。吴征举头看去,只见头顶隔板上又像上次一样渗出一滩血迹来,只是这次的血迹远比上次扩散得快,转眼整个隔板都被铺满,随即又向四面墙不停渗了下去。血水连滴带淌,不多时便将地板尽数染红,整个房间一片腥赤,着实让人触目惊心。吴征见状大惊失色,急忙回身去召唤小七,不料一转头却发现小七满身皆是鲜血,连戏服都被湿透,此刻兀自双目紧闭一动不动,脸上似笑非笑表情古怪。吴征饶是胆大也被眼前之景骇得毛发竖立汗流浃背,情急之下正待起身查看,不料身子一震两眼睁开方知刚才是南柯一梦。

他擦去满头汗珠回身看去,却见小七抱着纸刀睡得正熟,抬头看看隔板依旧,四面墙上也并无丝毫血迹,心中这才算放下心来。吴征伸手将小七拍打两下将他叫醒,正想对他说让他不要睡了,不想小七眼睛一睁还未及说话便面色大变,双眼瞪得如铜铃般大,一眨不眨的盯着前方,口唇微张全身颤抖,可就是说不出一句话,仿佛是看见了什么恐怖至极的事物一样。吴征见状心知有异,正待回头去看,忽觉一阵阴风刺骨沁人肌肤,全身一凉如坠冰窟。他强忍寒意缓缓转过身去,只见夜凉如水月光皎洁,桌案前一个白衣女子披头散发跪伏于地,对着自己叩首不已。

吴征毛骨悚然不寒而栗,坐在椅上只觉双腿发颤汗透衣裳,耳听得身后小七牙齿咬得格格作响,语不成声道:“班、班主,那、那、女鬼、来、来、来、”连说几个来字,就是说不下去,想必此刻已然是魂飞天外屁滚尿流了。吴征心道此时此刻既然已经来了索性就硬撑到底,再说自己画着戏妆扮着包拯,谅这女鬼也不敢犯官作恶。他定了定神大着胆子问道:“下跪何人?”此言一出只见女鬼全身一颤缓缓抬起头来。小七在后心中发毛,闭上双眼不敢去看,唯恐会再被骇个生不如死,吴征的心也是噗通一阵乱跳,不知这女鬼到底是什么恐怖模样。不料他抬眼一看,只见月光下居然浮现出一张秀丽绝伦的脸庞来,朱唇皓齿眉目如画,原来这女鬼竟是个容貌极美的年轻少妇,只是此刻她杏眼含泪面带戚容,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

吴征和小七见这女鬼样貌不仅不是丑恶可憎反而艳丽无比,惊讶之余心中惧意已去了大半。只听女子低声泣道:“大人,民女冤比海深哪。”吴征轻咳一声道:“本官深夜至此专为查案,你有何冤屈尽管道来,本官与你做主。”女子听罢用袖子擦去眼角的泪水,跪在地下又磕了三个头,这才将整件事情的缘由娓娓道来。原来这年轻少妇姓黄,十八岁时嫁给本村农家张大本为妻。张大本家中并无田地,租得是杨家的几亩水田,虽说生活有些清贫,但是夫妻俩都是吃苦耐劳之人,每日晨兴夜寐朝耕暮耘,日子虽然清贫倒也过得和美。夫妻二人感情和睦恩爱万分,过了一年黄氏就生了个儿子,她平时就在家带带孩子做做家务,几乎是足不出户。不成想去年天旱收成锐减,欠了杨老爷的租子还不上,张大本数次恳求明年再还,可杨老爷都不答应。

一日张大本的父亲偶感风寒不能起床,便让黄氏前去给丈夫送饭。不料待她走至田间时,恰被路经此处的杨老爷看见,杨老爷不意村中还有如此貌美之妇,一时色欲大起,对黄氏的容貌垂涎三尺,回家连做梦都在想着她。为了将黄氏霸占,杨老爷在家中苦思良久终于谋得一策,他先亲自到张家登门催租,张大本一听便苦苦哀求,说道老父患病儿子幼小,实在是交不出租子,恳请杨老爷高抬贵手,待来年丰收定然交上。杨老爷摇头道:“村中一半农家皆是我的佃户,若是个个都像你这般不交,那我杨家岂不是要喝西北风么?”此时黄氏及张父听见都出来好言相求,央他看在老父幼子的份上发发慈悲。此举正中杨老爷的下怀,他见时机已到,于是假意对张家诸人道:“你们所言确实也可怜,只是若是单放过你家也不合适。我看不如这样,我府中正缺一个做针线活的人,你让黄氏到我府上做一个月的针线活,我就免了你们今年所欠之租。”张大本听罢虽然心中不愿,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除此之外实无他策,无奈之下只好点头同意了。

自此黄氏每日早晨即来杨府,待做完一天的活后就回到张家。可打一开始杨老爷就没安好心,每次做活时都把黄氏单独安排在这间空房中,伺机诱之以利挑之以言,屡次想逼她就范,可黄氏就是忠贞不二抵死不从,杨老爷虽然心中恼怒一时也无可奈何。只是黄氏回家也不敢告诉丈夫,唯恐丈夫发怒不让她去做活,到时杨家再一逼租,那一家老小可怎么活啊。不成想没多久她又被杨皓玉看见了,这杨皓玉外表虽儒雅可却心地狠毒,平素仗着家中财势在村中欺男霸女惯了,而且和他父亲一样都是色中饿鬼,因此一见黄氏这朵水灵灵的鲜花岂有不采之理?可是无论这父子俩如何逼迫利诱,黄氏却始终坚贞不屈。眼看一月时间即将过去,这一日杨皓玉喝了几杯酒从外面回来,路过此屋时正看见黄氏在里面刺绣,他酒壮色胆急不可耐,当即命家仆尽数远离不得打扰,自己闯入屋内便欲强行奸污黄氏。

黄氏一见大惊失色,急忙站起身来拼死反抗,将杨皓玉的脸都抓破了。杨皓玉大怒道:“你这贱人,我看你是敬酒不吃非要吃罚酒。”说毕便上前紧紧掐住黄氏脖子,直到她晕死过去,然后剥去她的衣裳将她奸污了。待得黄氏醒转见自己赤身裸体躺在地下,知道已被杨皓玉淫辱,不由悲怒交加大声叫骂起来。杨皓玉又惊又怒,唯恐他人听见,急忙用破布将其口塞住,又找来绳子捆住黄氏,用鞭子狂抽了数百下。可怜黄氏惨遭淫辱又受鞭笞,浑身鲜血淋漓体无完肤,不到一个时辰便香消玉殒了。正在此时杨老爷也欲来找黄氏,不料一进屋就发现黄氏赤身裸体血流满地,伸手一探竟然已然毙命,而自己的儿子却在一旁满身酒气大骂不休。杨老爷一看便知这定是自己的儿子逼奸害命干得好事,可现今出了人命,首先须得想一妥善之策来保全儿子的性命。父子二人在屋内思虑良久,终于决定将黄氏的尸体悬挂在屋顶大梁上,又找来木板连夜在粱下搭建了一层隔板,将地面冲洗得干干净净,连黄氏的衣服也尽数烧去,可谓是藏尸灭迹神鬼不知。

那张家苦等一晚不见黄氏回来,第二天一早便上门来找寻,可杨皓玉一口咬定黄氏昨晚已经回家,并未在府中。张大本四处找寻不到妻子,只好告上官府,可官府派人到杨家来寻自然也是一无所获,黄氏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案子足足搁置了半年也没有头绪。杨家父子本就心中有鬼,唯恐黄氏一缕冤魂不散,又秘密找来有道之人许以重金,算好方位在房屋四周插上桃木符,以此来镇住黄氏之魄。可怜黄氏含冤惨死,却连申雪的机会都没有,直到昨晚吴征他们住了进去,黄氏才得以生出幻相,欲找人申冤。适逢戏班诸人逃出去之时将房间一角的桃木符踩坏,第二日黄氏冤魂才能出门,正四处飘荡无所依靠之时,忽见花园中有人搭台唱戏,黄氏因自幼在家中极少出门,嫁到夫家之后更是绝难抛头露面,因此也从未到过官府,更不知这官是什么样子,只听家人偶尔说过。此刻她正值彷徨无助之际,一见台上包拯便将他当做了父母官,所以才附身在小五身上喊起冤来,后来便与吴征立下这子夜之约,如此一桩惊天命案才得以浮出水面。

黄氏这一番话直将吴征二人听的是又惊又怒难以置信,想不到这杨家父子表面看来道貌岸然,可私下居然能做出如此禽兽之事,简直是猪狗不如,怪不得昨晚杨云君一听此事便面色大变向天祈祷,第二天又让杨皓玉给戏班一百两银子封口,原来是心中有鬼啊。吴征越想越怒,不由拍案而起道:“你放心,我虽不是真官,但却定然能给你申冤,绝不会让这父子二人得逞。”黄氏一听抬头惊道:“难道你不是官么?”吴征道:“实不相瞒,我等只是唱戏的戏子。不过待我一出杨家,便去官府为你雪冤。”黄氏听罢大喜,连忙跪在地上叩首不已。吴征想想又道:“只是单凭鬼魂之说恐怕难以让人相信,你可有什么证物?”黄氏从手腕上脱下一个玉镯交给他并对他道:“这是我出嫁之时娘家所陪,一直到死都戴在腕上。到时你便可以此为证。”吴征接过玉镯一看,只见这镯子色泽碧绿触手温润,最下端还刻着一个小小的“黄”字。

吴征将其小心放入怀中,对黄氏道:“此刻时候已然不早,我们也要先回去了,待得离开杨家即是你沉冤昭雪的日子。”黄氏闻言喜极而泣道:“全劳二位恩公。”说毕作了一个礼便消失不见了。吴征坐在桌旁惆怅良久,回头看去只见小七也痴痴立在原地尚未回过神来,于是伸手拍了拍他肩头道:“还在想什么?先随我回去才是。”一掌拍下就听小七“啊”的一声叫了出来,随即对吴征道:“班主,今晚此行果然不虚。”吴征一摆手道:“此刻不要多说,待我们回去再慢慢商议。”小七笑着点了点头,跟着他从窗中又翻了出去,两人一落地吴征便返身把窗户缓缓带上,又用手沾了点口水将封条贴好,这才悄无声息的和小七一起回到房中。

第二日一早戏团诸人刚刚用完早点就见杨皓玉笑嘻嘻的进来了,他一见吴征便道:“吴班主,昨夜大伙可休息得好?”吴征尚未答话,站在他身后的小七早已经将头别过扭到一边去了,吴征心知杨皓玉表面和善,实则是个蛇蝎心肠,最是阴毒不过,此时尚未离开杨家,须得当心才好。于是急忙上前几步拱手笑道:“还好,还好。”杨皓玉又问道:“饭菜也还算可口吧?”吴征谢道:“行走江湖之人有口饱饭吃就不错了,哪里还敢挑三拣四。承蒙老东家和您的款待,鄙班上下感激不尽。”杨皓玉闻听颇为高兴,又道:“即是如此,我也就放心了。那还请各位拾掇一下跟我去花园吧,老父在那早已等候多时了。”吴征一听即回头大声道:“哥几个打足精神再辛苦一天,杨大老爷定然重重有赏。”说毕问杨皓玉道:“少东家,你说是不是?”杨皓玉笑道:“那是自然。”吴征转头叮嘱小七让他继续照看好他三哥五哥,自己带着其余诸人随杨皓玉去了花园唱戏。

路上杨皓玉又问起昨日得病的二人有没有好转,吴征道:“有劳少东家挂念。他二人言行自如已无大碍,只是精神还有些疲倦,因此我便让他们再安心静养一天,”杨皓玉听罢道:“那就好,那就好。”说话间众人已到花园,一进去果见杨老爷和家眷已坐在楼上等着开唱,吴征等人也不多说,穿上行头敲锣奏乐就唱了起来。今日足足唱了三出戏,分别是《西厢记》《荆钗记》和《闹铜台》,因为缺了两人,吴征也不得不披挂上阵,以致于待得三场唱完众人收拾家什回来都汗流满身疲惫不堪。吴征站在树下仰首看天,心中盘算着明天一早需当离开杨家,出了村子就直奔官府,告杨家父子个逼奸害命之罪,到时可人赃俱获以助黄氏申冤报仇,只是事不宜迟,须得早下决断才行。想至此处他便让家仆带他去见杨家父子,意欲向他们告辞。

此时杨家父子带着几个艳姬正在庭中斗蟋蟀,忽见吴征前来告辞,心中都有些意外。杨老爷一脸疑惑问他道:“我今日听得不过瘾,本打算明日再留诸位一天,可如今你却说明日要走,莫不是我杨家怠慢了各位不成?”吴征一听忙拱手笑道:“东家盛情款待,我们感激不尽,这话可万万不敢当。”杨老爷又道:“那为何要匆匆离开?”杨皓玉在旁也道:“莫非是你们嫌酬金少了?若果真如此那也好说,只需吴班主开个价就成。”吴征一听急忙摆手道:“少东家千万不要误会,我吴征也并非这样的市井小人。只因大家伙在苏州待了半月,到得贵府又连唱两天,各人早已疲惫不堪,眼看昨日已经病倒了两个,若是明天再唱一天只怕大家伙都撑不住了。再说出门时间长了思家心切,所以大家伙才托我来向两位东家求个情,还请您二位千万见谅。”说毕便弯下腰深深向二人做了一个长揖。

正在此时忽听叮当一声,从他怀中掉下一物来,咕噜噜的在地下滚了几圈,恰好落在了杨皓玉的脚下。吴征抬头一看心中不由一怔,原来此物竟然是昨晚黄氏给他用以告官的信物碧玉手镯。杨皓玉缓缓弯腰将镯子捡起,拿在手上仔细端详起来。吴征心中此刻却是忐忑难安,不知这玉镯杨皓玉认不认得,若是认得那可就大大不妙了。只见杨皓玉看了一会,忽抬头对他笑道:“怎么吴班主身上会有一个女人的玉镯?看这质地还不错,难道是给哪个相好的定情之物?”吴征一听忙回道:“少东家说笑了,这本是在苏州给贱内所买的,值不了几个钱。”杨皓玉走过来将玉镯交还给他,吴征看他脸上神情自若和往常并无不同,一颗悬起的心才悄然放下。杨皓玉转身对杨云君道:“既然吴班主执意要告辞,我看父亲大人也就不要再勉强了吧,免得误了人家夫妻团聚。”杨云君听罢沉吟片刻也点了点头同意了。

杨皓玉回头又对吴征道:“待会我吩咐下去,让厨房备上两桌上好酒席好给你们践行。”吴征正待推辞,杨皓玉却摆摆手让他不要再客气了,即是如此他也不好再说什么,于是谢过杨家父子便回了房中,待给众人一说,大家也都很高兴,唯有小七撇一撇嘴道:“伪君子!”吴征怕被别人听见,急忙扯了扯他衣袖,示意他不可乱说。过了半个时辰,忽见杨皓玉带着一个家丁又来了,吴征迎上前去还未张口,就听杨皓玉笑道:“这两日大家伙辛苦了,这是老父专门给各位备的一份谢礼,还请吴班主不要嫌弃。”说话间身后家丁已将瓷盘呈上,吴征扫了一眼大概有五六百两白花花的银子,比昨日出手可大方多了。众人一见心里都乐开了花,觉得这次辛苦总算没有白费。吴征带众伙计一起谢过杨公子,又与他寒暄两句才送他离去了。

眼看日落西山华灯初上,杨府家仆来请戏团所有人去大厅赴宴。众人来到厅上,只见两桌精美筵席早已备好,丰盛程度比昨日更甚。随即便见杨老爷便从内室走出,对吴征等人笑道:“小儿方才有点急事出去了,所以不能来给大家践行,因此只能由老朽来陪诸位,若是招呼不周还请各位见谅。”众人见杨老爷亲自作陪,一个个皆感受宠若惊,急忙逐一站起谢过。杨老爷挥挥手便开席大吃,席间他还频频举杯劝酒夹菜,这一顿饭足足吃了一个多时辰,直到快二更时才结束,此时众人都已喝了不少酒,有的连路都走不稳了,还需别人搀扶才回到房中。吴征也经不住杨老爷劝,自然喝了不少,所以回到房中脑袋一挨枕头便沉沉睡去。

这一觉也不知睡了多久,正沉睡间吴征忽听一个女子的声音在耳旁急促地道:“公子!公子!”吴征欲睁开双眼,可感觉这眼皮就像被浆糊黏住一般难以张开,且全身酸困乏力,懒洋洋地似乎只想一直睡下去,以致耳中听得有人呼唤,口中只能嗯嗯应答两声,却依旧闭着眼睛继续酣睡。只听那女子呼声越来越急,吴征刚开始还能应两声,到后来索性就像听不见了。正在此时他忽觉一阵寒风沁骨,全身如坠冰窟一般,连打了数个寒颤,满脑倦意瞬间消失得无踪无影。他心中大惊,急忙睁开双眼,只见面前一张娇俏的脸庞看着自己,正是冤死的少妇黄氏。吴征还未及发问,就听黄氏急急道:“恩公,杨家父子已知事情败露,所以今夜四更便会命人来点火烧房,意欲将你们尽数烧死,再上报官府说是失火所致,以此来杀人灭口。我得知消息后急忙赶来报信,不料好不容易找到这里,一进门却见你们横七竖八满身酒气的睡了一地。方才我数次叫您却叫不起来,因此才用我体内的阴气助您清醒过来,冒昧之处还请见谅。”吴征听罢此言不由大骇,一骨碌便翻身爬起,满身酒意荡然无存,他一边去叫其他的伙计,一边询问黄氏何以得知。

原来白日下午吴征去辞行之际,怀中玉镯不慎滚出落下,杨皓玉俯身拾起一看便觉有些眼熟,只因去年藏尸之际他就见黄氏手腕戴着这样一个玉镯,当时他看这玉镯质地上乘,便欲取下据为己有,不料取了数次都难以脱下,最后只好作罢。此时他一见这玉镯和黄氏身上所戴似乎一样,开始以为只是巧合,不料看到手镯上所刻的“黄”字之时不由心头大震,知道这的确是黄氏之物,心中惊骇一时实难以言表。只是此人城府极深,平日喜怒不形于色,因此仍能不动声色的还给吴征,转身便给他父亲做了个眼色,让杨云君同意放吴征他们离开。待吴征一走,杨皓玉便将玉镯之事告诉了杨云君,杨云君听罢心头大乱,又想起前日黄氏显灵之事,当下不住口埋怨儿子道:“都是你这不肖子做下的好事,若是东窗事发就是家破人亡的大祸!”杨皓玉却道:“你先不要说那些,待我等会去那房中查看一番再说。”杨云君怔了一会又道:“说不定那玉镯是头晚吴征在房中捡到的也未可知。”杨皓玉一听便断然道:“此事绝无可能。当日我数次用力脱取都未能取下,眼睁睁的看着它一直戴在黄氏腕上,怎会被人随意捡到?眼前之际是要弄清楚吴征他们到底知道多少,而这玉镯又是从哪里来的。”他又低头沉思片刻,对父亲道:“我看不如这样,等会你出面去宴请他们,酒中不妨下些迷药,让他们吃喝完毕早早入睡。我带几个信得过的家仆去藏尸之屋查看,顺便再到戏班所住之处去搜搜,看看到底有没有什么可疑之处。”杨云君听儿子一说觉得此法甚好,当即便点头同意了。

接下来杨云君在大厅中宴请戏班诸人,杨皓玉便带人到了藏尸之屋,细细察看一番发现顶棚隔板倒是完好,只是窗户上的封条有一丝缝隙,明显是被人挑破又粘上的,由此看来必是有人偷偷进来过。待出去之后他又悄悄来到戏团所居之处,进入房中搜索了一番,这次却是一无所获。待得吴征等人喝醉回房酣睡,杨皓玉却在内室中与父亲秘密商议起来,虽说没有查到什么大的可疑之处,但是黄氏的碧玉手镯却始终让二人心神不定寝食难安。杨皓玉对父亲道:“我听说近来因为大旱,张大本一家已经吃了上顿没下顿,眼看就准备出去逃荒了,待他们一走此案便会不了了之,永远也没人会知道,所以决不能在这要紧档口出什么意外。虽说现在并不知吴征他们是否知道真相,但是假若他们知道的话,我们父子二人皆是杀头的大罪。”杨云君闻听一脸惶恐道:“那依你说该如何是好?”杨皓玉看着父亲冷笑几声道:“依我看最好是让他们永远开不了口!”杨云君一听脸色大变,随即颤声道:“你是说杀了他们灭口?这可是十几条人命啊。”说到这里,他的全身也不由自主的抖了起来。杨皓玉冷冷道:“俗话说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若是此事被泄露出去,你我二人皆死无葬身之处,何况他们十几条贱命如何能抵得上我们父子的命?”杨云君听罢思虑良久方问儿子道:“你打算如何去做?”杨皓玉道:“这个我早已谋划好。他们喝下放了迷药的酒,现在自然睡得和死猪一样,估计叫都叫不醒。到四更时,我便带人在房屋前后堆上柴草,将门窗从外面锁住,然后放火点燃,不让他们一人得脱。到了天明再去官府报个失火,大不了花点银子打发他们的家属罢了。”杨云君听罢点点头道:“此计甚好,只是要做得隐秘些才行。”杨皓玉道:“父亲放心,我只带两个信得过的家仆去做就行了,定让他们稀里糊涂的去见阎王。”此言说毕父子二人互相看看,不由哈哈大笑起来。

说来也巧,堆放柴火的房子离黄氏所居之屋离得不远,杨皓玉吩咐两个心腹家仆先来准备好柴火,二人一边在屋外劈柴火一边窃窃私语,商议晚上应该如何锁门点火这样才能不惊醒众人。黄氏见他们白日劈了许多柴火已有些奇怪,悄悄飘至近前一听这才知道杨皓玉的毒计,因此急急赶来通报吴征。吴征听罢不由勃然大怒,想不到这杨家父子如此狠毒,居然想要了整个戏班人的性命,多亏黄氏前来报信,否则众人都糊里糊涂的丧了性命还不知是为何。他跳下地来挨个去叫醒诸人,可这些人却因喝了药酒一时都难以醒转,急切之下他转头对黄氏道:“现今他们都昏睡不醒,我看还要有劳你再帮我个忙,将他们一一吹醒过来。”黄氏面有难色道:“此屋阳气太盛,而我体内阴寒之气已所余无几,最多只能吹醒一人。”吴征耳听窗外三更梆声已过,不由急道:“那就先帮我把小七吹醒。”黄氏依言鼓腮向小七脸上吹去,只见小七一个哆嗦便醒了过来,待睁眼一见黄氏站在面前,当即面色大变,张嘴便欲喊叫,亏得吴征在旁眼疾手快,一掌按在他嘴上,硬生生的将这声惊叫憋了回去。

吴征低声对他道:“我们此刻命在旦夕,黄氏是来救我们的。”当下就把杨家父子意欲害命的阴谋简单给他说了,小七此时也醒过神来,再一听吴征所言也是惊怒万分,当即问吴征该怎么办。吴征道:“你先到外面井中提上一桶水来,将你师兄弟挨个泼醒,我们再连夜逃出杨家,只是你出去之时千万不要发出声响,免得杨家人知晓。”小七应了一声便出门打水去了。吴征对黄氏道:“这杨家我们还不太熟,不知有什么捷径可以速速离开?”黄氏道:“这个不劳恩公多虑,你们出门紧跟我身后就是了,我在门外等着,免得惊吓到他们。”说毕对他行了一个礼便飘出窗外了。不多时小七便将两桶水提了进来,吴征和他一起用水瓢舀水将众人挨个泼醒。众人睡得正香,猛被人用冷水激醒不由惊愕万分,愣了半天都醒不过神来,不知是怎么回事。吴征也来不及多说,只说杨家父子要害大伙性命,若要活命就赶紧跟着自己走。众人一听更是莫名其妙,这白日还好端端的又给银子又请吃席,怎么几个时辰不到就变成了要害大家伙的性命?莫非是吴班主喝多了在说酒话?可仔细一看他面上神态却又不像,大家伙不由一头雾水面面相觑。

吴征见众人怔怔看着自己,心知他们不信,于是低声说道:“此时万分紧急,来不及对诸位细说。可诸位知道我吴征平日为人,绝对不会拿性命之事与你们开玩笑。现在赶紧起身随我一起逃出杨家,行李什么的都不要拿了,回头等事情平息了再做打算”。小七也在旁道:“众位兄弟,吴班主所言句句是实,杨家身负惊天命案,我们须当立即离开,否则都会性命不保。”众人听连小七也这么说,可见此事确实有些不同寻常,只是大半夜的忽然来这一出,也实在太突然了点。小五平素一贯精明,眼见吴征一脸焦灼之色,暗想吴班主平日对兄弟们极好,又从未骗过大伙,此刻如此焦急,定然是已到了火烧眉毛得紧急时刻,再说事关所有人的安危,无论如何我要帮他一帮。想至此处他转头对众人道:“各位兄弟,吴班主平素做事光明磊落,与大家伙情同手足。此时他既然如此说必然有他的道理,我看不如先跟他走,到了外面自然会知道缘由,到时就算有什么闪失,不过是误了大家的觉罢了。”众人听小五说得在理,不由纷纷点头。

吴征见状心中大喜,急忙带他们悄悄出了门,出门便见一点磷火星星闪闪飘在前方,众人见状大惊,只有吴征和小七知道这便是黄氏的魂魄,眼见磷火在前带路,当下带着他们紧跟其后摸黑走去。一路七转八拐之后果然来到墙边找到了那个豁口,众人依次从中钻出,吴征最后一个离开,忽听耳畔黄氏小声道:“恩公,我只能送你们到这里了,我还需回去提防那杨家父子毁尸灭迹。此处离官道已经不远,再走一个多时辰就能到县城,到时一切都靠恩公了。”吴征回身对磷火躬身道:“多谢救命之恩,我定当不负所托。”眼见磷火上下盘旋飞舞数圈这才消失不见,众人都看得目瞪口呆咋舌不下。吴征带着他们迈开大步直奔官道而去,路上方给他们细细说了这二日所发生之事,众人听罢开始皆听得瞠目结舌惊愕万般,觉得此事匪夷所思不可思议,但细细一想却又合情合理,一个个背脊上不由都出了一层冷汗。吴征眼见离杨家越来越远,心中方才逐渐放下心来,此时忽见身后杨家方向火光冲天人声喧哗,想来定是杨家父子放火烧房,众人至此终知吴征所言果然不妄,心中后怕之余不由都骂杨家父子衣冠禽兽蛇蝎心肠。

到天亮时戏班诸人在吴征的带领下已赶到县衙。吴征上堂击鼓鸣冤,县令听得有人报案急忙升堂,吴征跪在堂下将这两日在杨家所遇之事一一道来,把这县令听的是惊疑不定。黄氏之案拖了半年之久,皆因找不到尸首而不得不搁置下来,此时忽听吴征说黄氏显灵,并言之凿凿道杨皓玉逼奸害命,而且连藏尸之处都说了出来,虽说他将此事说得有鼻子有眼,可单凭着这神鬼之说,实难让人信服啊。吴征见县令皱着眉头,心知他还不敢完全相信,急忙从怀中掏出碧玉镯呈上去,说这就是黄氏所戴,此即为物证。县令见状急忙命人将张大本叫来辨认,不料张大本一见玉镯便嚎啕大哭起来,说这正是黄氏的陪嫁之物,不知如何在吴征手里。县令一听更无疑意,当即带上衙役直奔杨家而去。却说杨皓玉四更时分在戏班所居屋外放了一把大火,不到一个多时辰便将房屋烧为灰烬,他得意洋洋的派人去察看,不料却发现房中并无一具尸首,他和杨云君闻听回报心中惊骇万分,不知这戏班之人如何能逃脱出去。杨皓玉知道大事不好,急忙到藏黄氏尸体的屋子想要毁尸灭迹,不料一进门就见黄氏满身鲜血的站在房中,见到他便直扑上来,口中大叫着:“恶贼,还我命来。”杨皓玉吓得魂飞魄散肝胆俱裂,大叫一声便狼狈而逃。

待出来喘了半天气他方才缓过神来,寻思着一不做二不休索性连这间屋子一起烧了,不料正在堆架柴火时就见十数个衙役已然破门而入,不由分说便将他父子二人拿住,他知事情已败露,叹一口气便不再说话,唯独杨云君在旁低头不住喃喃道:“报应啊,报应啊。”衙役依吴征之言将隔板拆除,果见黄氏的尸体还悬吊在梁上,只是身体并未腐烂,面目仍栩栩如生。县令让张大本将妻子尸体领回安葬,再将杨氏父子带回一审,供述确如吴征所言一般。杨皓玉逼奸杀人,判斩立决,杨云君系同谋,流放到边疆给披甲人为奴,杨家财产全部充公。至此黄氏终于沉冤得雪大仇得报,而吴征也因破案有功特赏银五百两。戏团诸人虽说行李被烧了个干净,可能让一段沉冤昭雪心中也欢喜万分,吴征用赏赐之银重新置办了行头,又带着他们踏上了归程。数月之后他在梦中忽见黄氏来拜谢,说道冥府怜她贞洁,已让她去富贵人家重新转世投胎,因感念吴征恩德特来相谢,吴征正欲和她多说两句,她却转身而出飘然离去了,吴征想要起身追出,猛一睁眼却见房中空无一人,只窗外清风习习夜凉如水。

注:这篇文章更新时间长了点,不过如果从质量的角度看,我觉得还是有点仓促,到后期有些“赶”的感觉。这个系列的初期主要是以明清古籍中的故事作为素材进行的二次创作,当时尽量想体现一些原汁原味,把我们老祖宗的东西挖出来呈献给大家,所以在写作风格上更贴切于原文。后来我逐渐发现很多素材在情节上不够曲折,细节上不够清楚,至于人物刻画和心理活动基本上非常少,有的几乎没有(这也是文言文的一个不足之处),所以即使重新创作精彩程度还是远远不够,因此我开始尝试加入更多我的东西,有细心的朋友会发现我前面的写作风格和现在的风格是不太一样的,而这就是主要原因。单纯从现在的故事而言,我觉得更多是以我为主,所以曾经有网友让我借鉴《江湖奇侠录》,但是我却不想。因为那些文章也都是从古籍中而来,单纯拾人牙慧那就没有自己的风格了,既然写,就要写出新意来,所以我还是坚持我的创作思路。就我而言,若是再重新写《白话聊斋》,恐怕也能写出一个迥异常人的聊斋来(例如徐克改编自聊斋的“倩女幽魂”,这就是一个永恒的经典)。我曾经考虑过重起一楼,以将前面的文章和现在的分别开,但是一来嫌麻烦,二来怕自己再没了写这个系列的恒心,所以还是能写一篇算一篇。只是有几点我申明再三,可有些朋友始终不能理解,在此我重申一次:

第一、我不是职业作家,不靠写这些东西来赚钱。

第二、作为一个标准的70后,我上有老下有小,生活压力大,只能以业余时间来创作(基本是是中午和晚上)。能写的快我就快写,若是忙就慢一点,等不及的可以一个星期甚至一个月后再来,不要再说什么更新慢之类。就以这篇《血冤》来说,不考虑耗死的脑细胞,只需码字,看看要码多长时间。免费看得东西,好就看,不好就不看,非要我牺牲所有的业余时间甚至是正事也不做的来满足您,您说是不是也不太合适?再说我也要养家糊口照顾老人,所以还是互相多多谅解一下吧。

第三、我写这些只是因为兴趣和爱好,不要让我成为一个负担。

同时感谢广大网友们的大力支持,有一些网友几乎每天都在默默顶贴,非常感谢你们的厚爱,你们的支持也是我最大的动力之一。

七十一 书仙(上)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踌蹰。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这首《山坡羊潼关怀古》是元代著名的散曲家张养浩赴陕西救灾路经潼关所作,当时他眼见人民因战乱天灾等流离失所苦不堪言,乱世之凄惨实所罕见,于是怀着忧国忧民之心有感而发,因此写下了这首千古绝唱,说得是不论历史哪个朝代,它们兴盛也罢灭亡也罢,最后遭殃的还都是老百姓。时光飞逝如白驹过隙,弹指间三百余年过去,此时已是大明崇祯三年,虽早已日转星移江山更易,但是老百姓的日子却一点也不见好。自天启末到崇祯初,河南陕西等地天灾不断,兼之官僚腐败横征暴敛,老百姓在水生火热中苦受煎熬,往往很多家庭卖儿鬻女也难求一饱,无奈之下只好拖家带口四处逃荒,因此一时间官道上到处都是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流民,可相邻之地皆有受灾,即便是到处乞讨也难求一饱,更有甚者一些老弱妇孺得了疾病也无钱医治,最终只能暴死于道旁,尸骸任凭风吹雨打最终化为一堆白骨,而过往之人逐渐已经习以为常了。

这一日在河南通往南阳府的山道上走来一位年轻的男子,这男子圆帽青衫神情俊秀,衣着虽普通但却干净整洁,一看就和逃荒的流民大不一样,除此之外他背上还负着一个竹笈,里面堆放着一些书画之类的卷籍,看这番模样倒像是一个书生。此人姓胡名柏,原是陕西白水人氏,虽说自幼聪明好学饱读诗书,可却厌恶官场黑暗不愿应试,到了十六岁上就随一个同乡到京城经商,以此赚取一些微薄的收入来奉养家中的父母。初时东家见他头脑聪颖宅心宽厚,便试着让他先做一年账房先生,平时只管大的收入开支,对一些小钱也故意不管不问,不料到了年底一对账,发现胡柏所管的账目清清楚楚一毫不差,除了自己的薪水之外不曾多取过柜上一钱,东家由此觉得他精明强干诚实可信,于是便放心的将所有钱财账务都交给他打理。而胡柏也不负所托,每年的账目都是干干净净分文不缺,如此几年下来生意越做越好,胡柏也深得东家信任,薪水自然逐渐加了上去。他每月除了寄回一些银子作为乡间二老的生活所需外,其余的都存了下来,旁人都以为这些银子都作为他将来娶妻养家的费用,只是不知这胡柏却有个嗜好,那就是于书法一道有大爱。

他自幼起便临摹名家字帖练得一手好字,尤其钟爱王右军的书法,对其推崇备至,往往以不得一见《兰亭集序》的真迹为毕生大憾。他曾经对人道:“若是能让自己得见兰亭真迹,纵然是马上即死也无憾了。”想那《兰亭集序》的真迹世人皆说已经陪葬于唐太宗李世民的昭陵中了,别说寻常百姓,即便是后世的历代皇帝千方百计的四处找寻,想一见真容也如雾里看花竹篮提水,更别说他一个普通老百姓了,因此别人听了多是一笑而已。胡柏自跟随亲戚到京城之后,知道这里的古玩店里偶尔会有一些流落到民间的大家书法真迹,于是一旦有余闲便去古玩店中转转,想着运气好的话也能淘上一幅。不料这些历代大家的书法真迹别说平时难得一见,即便是运气好淘到一幅,那价格也是贵的离谱,看看还是可以的,要买下来那便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胡柏眼见如此只好退而求其次,看到有什么自己喜欢的珍贵摹本便爱不释手心痒难搔,即便是省吃俭用节衣缩食也要将其买下收藏,闲暇之余在房中拿出仔细揣摩静心赏玩,只觉天下最快意之事莫过于此,因此这数年下来他的积蓄大部分皆已用尽,都尽数化作了这些纸卷墨字。

这年春天他在京城中忽然听说白水县农民王二因为不堪苛捐杂税和富豪欺压,走投无路之下便聚众作乱,已经攻破了县城杀了县令,而自己的双亲了无消息生死不明。胡柏一听心急如焚,他本是个孝子,此时父母有难恨不得插上翅膀赶紧飞回去,于是急忙向东家告假。东家听说之后一来担心他在路上的安全,二来也实在舍不得他走,便劝他道:“此时兵荒马乱盗匪横行,你孤身一人难保安全。不若等我将手头之事处理完毕之后找几个人与你一起回去,这样路上也好有个照应。”胡柏此时归心似箭,一刻也不想耽搁,仍是坚持要走,东家一看拗不过他也只好同意了。胡柏没收拾什么东西,只是对自己收藏的书法摹本放心不下,于是便拣选了几幅自认为最好的随身带上,如此路上寂寞时也可拿出作为消遣。他不会骑马,因此出了京城便先雇了一辆大车,这时京畿附近倒还相对安全些,流民也极少能见。不料一路向南,流民越来越多,待到河南与河北的交界处,车夫听说前面时有流民哄抢过往客商,便说什么也不愿再往前走了。胡柏许以重金,车夫仍是坚执不可,只说钱财事小,身家性命可是大事,胡柏无奈只好下车背上竹笈徒步而行。

这一番风餐露宿艰苦跋涉,只走了十数天好容易才快到南阳府。好在路上他白日行路晚间投宿,流民虽多,却没有见到传说中的盗抢,也或许看他是个穷书生的样子没有几个钱吧。只是胡柏一路所见田地荒芜白骨累累,衣不遮体的贫穷之民比比皆是,而富豪之家却是锦衣玉食百般奢侈,可谓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他心中不由愤愤不平感慨万分。只是当世之下别说他一个小小书生,纵然是王公大臣又能如何,还不是日日左拥右抱歌舞升平,眼看着大明江山一片风雨飘摇。这一天走不多时他在前面的山道上又见到了一具白骨,只是那骨骸甚小,一看便知是个几岁的幼童遗骸,也不知是因病还是饥饿而亡的。胡柏一路枯骨见得多了倒也不甚畏惧,只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小的孩童尸骨,他心中极为不忍,当即轻叹一声,低头诵声“阿弥陀佛”便继续疾行赶路。可才走了数里地,忽然间乌云蔽日狂风大作,转眼便下起倾盆大雨来。胡柏见天色不早,转头四顾这附近似乎又没有什么人烟,眼前之际须当趁着天黑之前找到一个栖身之所才是。他转身从竹笈中取出一把油纸伞撑开,沿着泥泞的山路深一脚浅一脚的向前走去。

这一路越走雨下得越大,兼之狂风肆虐,一把小小的油纸伞几乎根本挡不住风雨,不多时胡柏便全身湿透,连鞋里也进满了脏水。虽说时当春末夏初之季,可湿透的衣服贴在身上,再被冷风一吹,全身也是不住的打起寒颤来。胡柏心中只想赶紧找一个避雨之所先暖和暖和再说,可直到天色昏暗下来,沿途仍是没有见到一栋民居。胡柏心中暗暗叫苦,早知如此今日就不该逞强,非要一天之内翻山赶到南阳,以致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淋雨受冻。心中正在自怨间忽听一声炸雷震耳欲聋,接着一道闪电划过夜空,甚是耀眼。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间,胡柏发现前方数百步外隐约有青砖碧瓦在树林间显现,只是此刻天光暗淡,兼之大雨滂沱,若非这道闪电还真看不清楚。此时他早已精疲力竭,眼见前方似有人烟心中不由大喜若狂,急忙加快脚步沿路向前奔去。待他奔至近前一看,发现这果然是一个村落,只是村口数间房屋皆是黑灯瞎火,也不知里面是否有人。胡柏疾步走至一间茅屋檐下,伸手一边拍门一边大声叫道:“屋里可有人吗?”可一句话问完良久,却不见里面有人应声。胡柏不得已又重重拍了数下,屋内仍是寂静无声。此时外面风大雨急,他连饥带寒只想赶紧找个栖身之所,当下也顾不得那么多,伸出手便去推门,不想这门居然没有上闩,吱呀一声便被他缓缓推开了。

胡柏心中欣喜,一步便跨进门内,只见屋内漆黑一片,好像主人并不在家。胡柏想起竹笈中备有火折,为了防雨还专门用油纸密密包裹,此时不知还能不能用。他转身将火折从竹笈中取出,发现还未被雨水侵湿,不由心中大宽,急忙将火折打燃。借着微弱的光线,他看见墙边有一张桌子,桌上还放着一盏油灯,胡柏上前小心用火折将油灯点亮,这才转头四处查看起来。只见房中摆设颇为简单,除了这张桌子和长凳外,靠墙角的地方还摆着一张宽大的木床,床帐低垂下来,上面落满了尘埃,看起来这似乎是个农户之家。胡柏眉头一皱心中暗道:“这主人想必是出远门去了,可又怎么如此粗心连门都不锁?”可随即他又想到,看这农户家几乎是家徒四壁,即便是来了小偷又有何物可拿?想到这里他不由摇头笑笑,再回头一看屋外仍是暴雨如注,连一点停下的意思都没有,看来今晚自己只好在此将就一宿了。胡柏放下竹笈准备坐下休息,却感觉身上凉飕飕的,正待回身将房门关上,不料还未转身便觉一阵狂风已穿门而入,将床帏掀起一角,露出两双黑漆漆的脚来。胡柏猝不及防惊骇欲绝,当即站在原地颤声问道:“什么人?”此时只闻屋外雷雨之声不绝,房内却是一片静谧。

胡柏心惊胆战的等了半天却不见有人应答,只好壮着胆子又问了一次,可床上之人却始终一声不吭。越是如此胡柏心中越是害怕,他不知床上到底是人是鬼,一时只觉寒毛卓竖毛骨悚然,额头的冷汗涔涔直往外冒,顺着眼角流下来他也不敢伸手去擦。正在此时又是一阵大风吹入屋内,将床帏彻底卷了起来,胡柏定睛一看不由吓得魂飞魄散肝胆俱裂,只见床上居然躺着一男一女两具死尸,皆是面如金纸口角溢血,一双眼睛似合未合,直勾勾的盯着自己。胡柏大叫一声转身夺门而出,连地上的油纸伞也来不及拾取,冒着滂沱大雨顺着村中小径疾疾向前奔去。一路所见两旁茅屋皆无人声,房内更是漆黑一片,与方才那间是一模一样。胡柏见此情形更加骇惧,足下加劲拼命向前跑去,只盼能找个有光亮的屋子。电闪雷鸣间忽见数十步外似乎隐约有微弱的光线透出,胡柏一见犹如遇见救星般直奔而去。待他狼狈到了近前一看方才发现这是个宅院,仿佛是一大户人家所居,墙上两扇朱红大门虚掩,被闪电晃得格外耀眼,院中有栋二层小楼,那微弱的光线正是从楼中透出的。胡柏心想既有灯光必有人居,想至此处他不由精神大振,急忙快步上前推门而入,不料刚进院中就被一物绊了个跟头,此时他也顾不得那么多,急忙从地下爬起,摸索着找到楼门冲了进去,一进小楼便双足发软瘫坐在地下,大口的喘起气来。

待惊魂普定,他才转头四处打量起来,发现这楼下大约有七八间房子,可每间房子都挂着门帘,里面黑漆漆的并无灯火,唯有一盏油灯挂在厅中壁上忽明忽暗,似乎随时都会熄灭一般。胡柏扶着墙壁缓缓站起身子,颤声问道:“屋内可有人吗?”不想他静待片刻,却无人应答。胡柏见二楼也有灯光,心想或许主人在楼上也未可知,于是便找到木梯缘梯而上。这次他一到楼上便发现二楼只有四五间房,只是其他房间都是漆黑一片,唯有左手间的那间房子房门虚掩,里面透出隐约的光线来。胡柏心道:看来这主人就在这里了。他轻咳两声,站在门口大声向屋内问道:“请问有人在吗?”等了半响,忽听屋内一人低声道:“你是何人?”胡柏听得屋内有人应答,心中不由一喜,随即又觉得这声音轻柔似乎不是男子,且说话之时有气无力,仿佛刚刚睡醒一般。胡柏道:“在下是行路的客商,只因被大雨所阻难以前行,还请主人容留一宿。”又等了半响,才听屋内那人吃力道:“即,即是如此,还请先生进来吧。”胡柏闻听此言,伸手将门推开便走了进去。

只见房内灯光如豆,一人躺在对面床上不住的喘气,胡柏抬眼看去,却见此人长发蓬松面如金纸,小眼阔嘴骨瘦如柴,居然是个相貌颇为丑陋的年轻女子,看模样最多十六七岁。胡柏再仔细一看这房中摆设,分明是间女子的闺房,他一时心中大惊,急忙低头赔礼道:“在下不知这是小姐的闺房,冒昧而入还请见谅。”女子躺在床上喘息半天方缓缓道:“先生不用多礼,房内有凳,还请先生自己坐吧。”胡柏听这女子吐字很是费劲,似乎是身患重疾无力说话一般,他心中不解,又问女子道:“这里只有你一人吗?”女子听罢正欲说话,忽然又是一阵上气不接下气的大喘,好不容易才平息下来。女子手抚胸口低声道:“实话告诉您,我一家上下十数口人,现今死得就只余我一人了。”胡柏一听大惊失色,急忙问道:“此话怎讲?”女子低叹一声道:“先生有所不知。小女子骆姓,家父出自书香门第,自幼饱读诗书满腹经纶,只因看透世道黑暗不愿为仕,因此七八年前举家搬来这里。此处名邵家村,约有数十户人家,虽处深山荒僻之处,但也得以安享桃源之乐。不料半个月前瘟疫大起,得病之人往往面色如金全身乏力,不过两三天便吐血而亡,村中居民十室九空,往往一家死绝也无人知晓。短短十余天整个村子都变成了死村,我家也未能幸免,上至父母下至姊妹,数天皆染疾而亡,此刻这楼里的每间房内都有一两具尸首。三日前我眼睁睁的看着年幼的妹妹没了呼吸,刚将她尸身抱回隔壁房间便觉全身乏力喘息不止,自知也被染上终将不免,因此此时唯有等死而已。”

待骆氏吃力的将这一番话断断续续讲完,胡柏却听得是心惊肉跳惊骇万分,这才知道为何整村皆黑空无一人,而先前所见的那两具尸体自然也是染疫而亡的村民了。他万万想不到自己无意之间居然闯进了一个瘟疫横行之地,一时面如白纸忐忑不安,生怕自己也被传染上。骆氏仿佛知他心意,抬头看了他一眼道:“公子莫要担心,我见公子山根略浅鼻头丰隆,定是个命大福大之人,想来自能逢凶化吉百毒不侵。”胡柏听了此言方才有些稍稍安心。又待片刻,骆氏忽问他道:“敢问公子贵姓?”胡柏道:“在下姓胡名柏,白水人氏。”接着便将自己回家探亲之事告诉了骆氏。骆氏听罢躺在床上呻吟数声,忽勉力将头抬起对胡柏道:“胡公子,小女子有一事相求,还盼公子应允。”胡柏本也是个古道热肠之人,当即便道:“姑娘有何吩咐但说无妨。”骆氏喘着气道:“我此刻油尽灯枯,也不知能否熬得到天明,只是这两日来水米未进,人说即便是死也要做个饱死之鬼,所以还请公子能可怜可怜我,替我熬碗稀粥,不知公子能否应允?”胡柏眼见这骆氏气息奄奄命在旦夕,一双小眼中满是期盼之情,让他看着着实不忍,虽说他此刻也是全身乏力疲惫万分,但犹豫了一下还是缓缓点了点头答应了。

骆氏见他应允下来明面上露出一丝喜色,接着便告诉了他米在何处,水缸在何处,胡柏此时已知这楼中每个房间中皆是死人,只是既然已经答应了骆氏,自然不能对一个垂死的少女言而无信,此时唯有强忍心中恐惧举着油灯下了楼,依言来到厨房找到水米,将灶火引燃熬了一锅稀粥。他虽也是饥肠辘辘但却怕被传染恶疾,因此一口也未敢吃,只将粥盛进碗里上楼端进房中。骆氏靠在床上浑身无力,胡柏便拿着勺子一口一口给她喂下,不料才吃了数口骆氏便哇得一声吐了出来,随即便开始大口大口的吐着黑血。胡柏见状在旁更是心惊无措,只好待她吐完再继续给她喂食,骆氏却缓缓摇摇头道:“够了,我已吃不下。”胡柏将碗放下,对骆氏道:“姑娘,待天明雨住我去给你寻个大夫,说不定还能治好你的病。”骆氏闻听惨然一笑道:“自村中瘟疫盛行,就没有一个郎中敢来了,我这病是好不了啦,就不劳公子费心了。”胡柏一听心中凄然,一时不知说什么话才好。

隔了一会,又听骆氏道:“公子能让我在踏上黄泉路前吃碗稀粥,大恩大德实难相报。我有一物想赠与公子,还请公子收下。”说毕伸手从床内拿出一个竖长的木盒来。胡柏见这盒子包装精美封实严密,也不知里面到底是什么。可此时此际收人馈赠,总有些趁人之危的意思,实非大丈夫所为。想至此处他急忙摇头推辞道:“姑娘勿要多礼,在下只是尽力而为,不敢求人回报。”骆氏道:“此是我家传之物,与其随着我们的枯骨葬入荒山野岭,还不如赠与公子,即以此聊表谢意,也不枉埋没了这件宝物。我看公子也是知书达礼之人,也就不要再推辞了。”胡柏见她满面焦急之色,似乎生怕自己不收,再听她这一番话说得诚挚真切,心想再推让倒显得自己小气,于是便伸手接了过来。骆氏见状轻呼一口气,满面欣慰之色轻声对他道:“我有些倦了,想先睡一会,公子请自便。”说毕便将头转向床内双眼闭了起来。胡柏听她此言心中好生踌躇,按理说人家姑娘睡觉自己一个单身男子不应在房中停留,可一想这楼上楼下满屋的死人,却又不敢出去,再说外面狂风暴雨根本无处可去,思来想去只好暂且在这房中先倚着桌子休息片刻,待天明再做打算。眼见骆氏已经熟睡过去,他却心中恐惧不敢闭眼,只是赶了一天的路又连惊带吓,又架不住滚滚而来连绵不绝的睡意,最后不知不觉竟然也进入了梦乡。

正朦胧间忽觉一阵寒风刺骨,耳畔似乎听到有人在急切地叫道:“胡公子,胡公子,快醒醒!”胡柏不由全身一个寒颤惊醒过来,他转眼一看骆氏面朝床内双眼紧闭,看样子仍在睡觉,而桌上油灯却忽明忽暗跳跃不定。胡柏背对房门站起身来,弯着腰去挑灯芯,想让房间更亮一些,可刚挑得数下心中忽感一阵异样,觉得背后似乎有人一动不动地正站在在门外紧紧盯着自己。胡柏只觉一股寒意由脚至首而起,背后瞬间沁出一阵密密的冷汗来。他虽然仍保持着挑灯的动作,可一双手却不住在发抖,身子也一动不敢动,心中既想回头看看,却又怕真的看到什么不想见到的东西,一时间他只觉喉咙发干头皮酥麻,心中恐惧之情无以复加。此时忽听喀喇一声,窗外夜空闪过一道电光,随即又是雷声轰然贯耳,胡柏猛然一惊再也忍受不住,借着雷电之威大叫一声便转过身来,只见房门虽是半开,门外却并无一人,唯有一片让人窒息的黑暗。胡柏不知方才是否是幻觉,急忙上前将房门紧紧关闭,回身缓缓坐下,这才感到手足发软全身虚脱,心中兀自惊魂未定。这后半夜他犹如惊弓之鸟一般再也不敢再闭上眼睛,就这样一直忐忑不安的坐到五更。到了天光放亮之时,下了一夜的大雨终于停了,一缕金色的阳光从窗隙中透射进来,正好照在骆氏的枕头上。胡柏站起身来轻声唤道:“姑娘,你可好些没有?”不料叫得数声骆氏却并不应答。胡柏心中猛然一紧,起身慢慢走至床前,伸出手去推了推骆氏,只觉触手之处一片冰凉,这才知道骆氏不知夜里什么时候早已气绝身亡了。胡柏看她神色安详嘴角尚有一丝笑意,站在床前长叹一声呆立半响,这才转身收拾自己的东西准备上路。

竹笳中的卷轴因都包着油纸所以尚未被雨水侵湿,其他东西也都没少,就是丢了一把油纸伞。正盘点间胡柏眼角忽然扫见昨晚骆氏赠与他的那个木盒还在桌上放着,他心中一动,想着差点把这忘了。听骆氏说这是她家传之物,却不知是什么宝贝,一时好奇心起,他便将盒上封条小心揭去把盒盖打开,待他定睛一看双眼不由一亮,原来盒中竟然也是一幅卷轴,而且从颜色和装裱来看怕还是件古物,只不知是字还是画。胡柏将卷轴拿出小心打开,不料只看了一眼便心头大震,原来这卷轴却是一幅书法,当头两句是“永和九年,岁在葵丑”,这正是《兰亭集序》的首句,这幅《兰亭集序》他自幼至今早已临摹了数千遍,只怕即便是睡着了也能默写出来,此时却不料在这荒僻之地见到,心中着实吃惊不小。他接着再看下去,不料越看越是惊讶,只见这幅书法魏晋风格浓烈,用笔浑厚点画沉遂,与王羲之书法韵意极为相似,再看这幅书法首尾盖了历朝历代不少收藏鉴赏印章,其中一个赫然正是“元天历内府藏印”。看到这枚印章,胡柏不由惊呼一声,难道这一副“兰亭集序”便是唐代大书法家虞世南所临,后人称之为临本之尊的“天历本”么?

他惊喜之余随即又想,如此珍贵之物怎会出自一个普通民家,怕是赝品也未可知。只是他从未见过真迹,一时也难辨真伪,当下便将这幅字原样装好,在外面也包上油纸放在竹莢中。待一切收拾妥当,他背上竹莢小心翼翼的下了楼来到院中,出门之际看见门口躺着一头黑犬的尸体,这才明白昨晚绊倒自己之物原来是它,看样子这骆家不仅是人,连畜生都没能逃掉瘟神的魔掌。此时艳阳当空万里无云,胡柏出了大门回头看去,只见整个村子一片静寂,既无炊烟也无犬吠,看来确实已无一个活人了。他正待沿路出村,忽想起骆氏的尸身还在楼中,心中感谢骆氏的情义,不忍见其一家人暴尸于此,于是便找来烂布稻草泼上灯油将房引燃,将骆氏家人尽数焚化。眼看烈火熊熊而起,胡柏低头合十默默祈祷道:“骆姑娘,盼你早脱苦海重新投生。”说毕连鞠三个躬转身便走,直到走了很远他回头看去,却见风助火势越烧越旺,转眼已将整个邵家村化作一片火海,连半边天都红了。胡柏见状低诵一声道:“阿弥陀佛。”随即便踩着泥泞的道路继续往南阳而去。

七十一 书仙(下)

这一路胡柏昼行夜宿有惊无险,饥民虽多却秩序井然,并无哄抢过往商旅之事,因此不到十日他便回到了白水县城。此时官军进剿一月,王二兵败被杀,白水也刚刚被官军收复了。胡柏心中担心自己父母的安危,一入县城便直奔家门而去,却见自己的父母好端端的在家中,他这颗心才总算是放了下来。原来王二作乱之时只是攻打县衙劫杀富贵,二老在家紧闭房门足不出户,虽受了些惊吓,倒也未曾损失什么。不过也正因为如此,一家人才得以团聚,可谓是祸福参半,胡家上下均是欢喜万分。过得半月,胡柏忽然收到一封信,打开一看原来是东家所写,信中说道一来担心他的安危,不知他是否平安到达,二来是因为最近生意繁忙人手不够,若是家中无事,还望他见到信后能尽早回去帮忙。胡柏看罢便将此事告知了父母,父母皆说这东家有情有义,让儿子不要在家耽搁,还是早点回去才是。胡柏心中也一直感念东家的恩德,当即将家中诸事一一安排妥当,这才恋恋不舍的辞别父母踏上回程。

路上到处还是一片兵荒马乱之相,路过南阳之时胡柏仍旧住在上次的那家小客栈中,想看看那和尚还在不在。刘掌柜一见他老脸都乐开了花,殷勤万分的跑前跑后端茶送水,后来听胡柏又问起那和尚,刘掌柜便道胡柏走得第二日和尚也悄悄离去了,不知去了哪里,说到这里刘掌柜又开始不住口的夸着胡柏的仁义。胡柏心中略感失望,随手赏了他几文钱便回房休息了。第二日早起一看天空艳阳高照,胡柏在柜台上结完帐便出了门,刘掌柜一直将他恭恭敬敬的送至门外才回去。此时已是春末夏初,出城进山走了几个时辰胡柏便觉头顶烈日炎炎,汗湿数重衣裳。又走一会更觉口唇焦渴酷热难耐,正想找个阴凉之处喝口水,忽见前面路旁有一颗大树,树下还坐着几人正在歇息。待走近一看才知这几人原来也是赶路的行人,因为天热所以在此休息。胡柏上前和他们打了个招呼,随即也找个地方坐了下来,他拿出干粮就着凉水填饱了肚子,转头一看那几人都靠着树干眯着眼打起盹来,这瞌睡仿佛能传染一般,瞬间胡柏也觉双眼发涩昏昏欲睡,想着不妨小睡一会再赶路,于是也靠在竹莢上沉沉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冷风吹来将他惊醒,待睁眼一看,只见西边一抹晚霞衬着夕阳,树头飞鸟正在纷纷归巢,而原先那几个路人不知什么时候早就走了,唯余他一人酣睡至此时才醒。胡柏口中失声叫道:“坏了坏了。”心道一时贪睡,却误了行程。前面山路甚长,非四五个时辰出不了山,而这条路他上次走过,沿途除了邵家庄之外并无其他村落,此刻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这可如何是好。他本想掉头回去,可一想回南阳也要再行几个时辰,况且好容易走了这么多路,心中实在有些不甘。正在此时他忽然想起上次在路上似乎见到过一个破败的土地祠,虽然已早无香火供奉,不过看起来勉强还能遮风挡雨,实在不行今晚不就在那里将就一晚,待明日再继续赶路。想至此处他忙不迭的从地下起身,抬头一看夕阳已被山峰遮了一半,赶紧打足精神迈开大步向前走去。

过不多时天色逐渐便暗了下来,此时一轮新月挂在半空,月光冷冷清清的洒在山间,山道前后并无人烟,唯有他一人孤单的身影,四周树影朦胧虫叫枭啼,偶尔还传来一两声野兽的嚎叫,将胡柏听得心惊不已。一路胡柏不住四处张望,可走了许久,却始终未见到那座土地祠。他心中暗暗起疑道:莫不是我记错了不成?若果真如此,今晚可就大大糟糕了。待脚下不停又走了二三里,仍是一无所见,路旁除了树林便是山崖,那座土地祠却了无踪影,如同不曾有过一般。胡柏虽然走得已是精疲力竭,可却不敢停下脚步,唯恐路旁窜出什么财狼虎豹来。正自不住懊丧悔恨间,忽见前面数里处星火点点,仿佛全是灯光。胡柏见此情形心中大为惊异,他知这一路除了邵家庄并无其他人居,况且这邵家庄也被自己一把火烧了,哪还有什么村落,莫不是自己看花了眼?他满腹狐疑的向前走去,行不多远便发现前面有一小路,此刻灯火就在小路的前方不远处。

此刻那灯火渐亮看得真真切切,胡柏心中暗想,莫不是这岔路上还有一个村庄而我上次却未曾留意?虽说有些惊疑不定,可仍是决定前去看看,万一真有人居自己今晚也能找个投宿之所了。不多时胡柏已沿路走至近前,果见路旁立着青砖碧瓦十数间房,房前均张灯结彩挂着灯笼,像是有什么喜事一般。胡柏见状心中大喜,原来这真是一个村庄,而且这里家家都有灯火,和邵家庄那个鬼地方大不相同,此刻一想到邵家庄他仍觉后怕,身上不由连打了几个哆嗦。胡柏好容易定下神来,几步走至房前,伸手便在门上轻敲了数下。过不多时便听吱呀一声门缓缓打开,却见一个三十余岁的精瘦男子站在门口,正目不转睛的盯着自己。胡柏见他一身农夫打扮甚是平常,唯独脸色蜡黄眼光茫然,似乎有些空洞无神。胡柏拱拱手道:“在下是赶路的行人,天晚路经此处,腹中饥饿身困体乏,故欲借宿一晚,还请主家多多包涵。”那农夫听了此言却不答话,仍是怔怔看着他,也不知脑中在想些什么。

胡柏又向他身后看去,只见屋中还有一个妇人,此刻坐在桌旁似乎也在盯着自己。他心中疑惑正待又问,那男子忽然张口道:“我家就这一间房,向来不待生客,若要投宿且跟我来。”说毕便走出门外,回身将门关好,向胡柏做了个手势让他跟着自己。胡柏听他说话一字一顿,语调既无轻重高低也无抑扬顿挫,入耳生涩说不出的别扭,心中不由大感奇怪。眼看他在前面孑孓而行,自己虽满腹疑问但也只能先随他去看看再说,于是便紧跟在这农夫身后向前走去。一路他见每间房中都是灯火明亮,窗后人影憧憧,可却不见一人出门,家家的大门都是紧紧关闭着的。那农夫走得片刻便回头看看,似乎怕他没有跟上,一直带着他走过了数间瓦房,最后才在中间的一扇红门前停了下来。胡柏抬头一看只见这间宅子颇为宏伟,远比前面的房屋要宽大得多。农夫伸手拉着铜环在门上轻叩数下,不消片刻便出来一个方巾长衫的儒士来,农夫上前耳语数句,儒士听罢转头满脸堆笑对胡柏做个揖道:“贵客上门有失远迎,还请见谅。”胡柏见他年龄不算多大,长得倒是俊朗,急忙躬身还礼道:“远来之人只想找一个寄宿之处,明日一早便走,绝不敢多扰,还请主家海涵。”儒士道:“好说,好说。先生请进。”说话间已将胡柏让了进去。

主客二人进到堂中,胡柏回头一看,那农夫却没有跟着进来,想必是已经回去了。儒士请胡柏在桌旁坐下,对他道:“鄙人姓马名阁,乃是本族之长。不知客人是何方人氏,要到哪去?”胡柏老老实实回道:“在下姓胡名柏,陕西白水人氏,有事欲赴京城,只因贪睡误了行程,不得已才来叨扰。”马阁闻听笑道:“这一路本就人烟稀少,先生能找到此处也算不易。”胡柏见他言谈举止间文雅有礼,显然是个饱读诗书之士,却不知何以在此荒村野岭,不过又想此时正逢乱世,一些士族名门为了躲避战火隐居于此倒也不足为奇。两人又说得片刻,胡柏的肚子忽叽里咕噜的叫了起来,马阁一脸关切的问道:“先生还未曾用过晚饭吧?”胡柏走了一天早就饥肠辘辘,当下便点了点头。马阁转头对堂下道:“快去给胡先生准备晚饭,顺便将茶赶紧端上来”只听堂下有人应了一声就去了。

不多时便见一个荆衣粗布的女子低着头将茶奉上,胡柏喝了一口,觉得没有什么味道,再看这茶叶就如同是放了很长时间一般。他与马阁又说了会话,先前那女子终于将饭食端了上来,仍是俯首视地款步姗姗,也不知长得是何模样。马阁站起笑道:“仓促之间不及准备,粗茶淡饭只能请先生将就一下,左边的厢房即为客房,饭毕可以在此歇息。我此刻还有点事,所以先行告退了,先生请慢用。”胡柏急忙起身为礼,待马阁转身出了房门,他才坐下狼吞虎咽起来。可能是饿的太狠的缘故,不到片刻所有饭菜便被一扫而光,直到落入肚中他才感到这饭菜味道实在不太佳,不过吃也吃了便不以为意。待得吃完,他便进到左边厢房中,见里面几榻齐备摆设整洁,果然是间客房。胡柏将油灯放在几案上,转头见窗纸上树影扶疏明月窥人,不由心情大好,想着反正此际无事,便从竹莢中拿出那副“天历本”细细欣赏起来。

正在沉醉于书法间,忽听窗外有人“咦”了一声,似乎颇为惊奇。胡柏不妨窗外有人,被吓了一大跳,急忙伸手去推窗户,只见窗外人影一闪便即不见了。胡柏听这声音娇脆,似是女子所发,正待发问时,忽觉心中一阵异样,感觉有人正在门外盯着自己,如同上次在邵家村所经历的一样,不多时背上寒风习习居然渗出一层密密的冷汗来。他极力定了定神转过身来,果见门外站着一人,只是灯光昏暗看不清他的容貌。胡柏未及惊呼,那人却已踏步而入,对他笑道:“先生吃得可好?”胡柏定睛一看,原来正是此间主人马阁。他心中一松,呼了口气道:“还好,还好。”马阁又道:“乡野之地,比不得城中,还请先生见谅。”胡柏急忙道:“您实在太客气了,在下能有一口饭吃,能有一席安睡已是感激不尽,哪里还能奢求。”马阁闻听微微一笑道:“那就好。”言毕转头对门外道:“进来吧。”话音将落便从门外走进一个人来,马阁定睛一看,原来正是方才那端茶送饭的女子。

胡柏正在纳闷间就听马阁对他道:“此乃小女删娘,年方二八尚在闺阁,今夜专程让她来侍寝,还望先生不要嫌弃。”胡柏一听此言惊得半天合不拢嘴,须知这侍寝风俗自战国就有,历朝历代皆有延续,不过能获此待遇的非王即贵,想自己不过是一介布衣,如何能让主人家的女儿侍寝?这个玩笑也未免开得太大了点。他当即忙不迭的摇头道:“在下何德何能敢有此殊遇?这可万万使不得。”马阁笑道:“此乃本地风俗,先生又是贵客,就不要再推辞了。”不待胡柏说话,他已经带上房门转身出去了。胡柏见状手足无措,一时不知说什么好,眼看删娘仍站在门口,便对她道:“在下不惯让人侍寝,姑娘还请回吧。”删娘听了却并不应声,反而慢慢走至他跟前,忽抬头轻轻问道:“先生可是姓胡?”胡柏见月光下一副清秀绝伦的脸庞,不由愣了一愣,不意这女子竟然生得如此美貌,可是仔细一看却见她双眼无神面无表情,如同木偶一般,再听她所问之言,更是惊愕万分,当即便缓缓点了点头。

女子又道:“天可怜见,能在此得遇先生,即是福,也是祸啊。”胡柏一听惊疑万分,急忙问道:“不知姑娘何出此言?”删娘道:“还请先生千万不要害怕。”说毕抬起衣袖在面上轻轻一拂,只见眼前丽人忽变作一个小燕阔嘴的丑陋女子,胡柏仔细一看,不由面如白纸双眼发直,差点惊呼出来,原来这女子正是上次在邵家庄遇见的染疫而亡的骆氏。胡柏此时双腿颤抖牙关紧咬,半天方结结巴巴的问道:“你,你不是,不是死了么?”骆氏见状急忙对他道:“先生莫要害怕,我确实是鬼而非人,但对先生却绝无加害之意。”胡柏闻听此言方稍稍安心一些,又问骆氏道:“你如何会在这?而这里究竟又是何处?”骆氏轻叹一声道:“此事说来话长,只恐一言难尽。”言毕又急急对他道:“胡先生,你此刻需赶紧逃命才是,晚了就来不及了。”胡柏一听大惊失色道:“此话怎讲?”

骆氏道:“这里根本就没什么村庄,全都是恶鬼幻化出来的。”她见胡柏一脸惊疑之色,接着又道:“最近这附近流行的瘟疫,皆是因为疫鬼作恶的原因,而此间的主人,便是诸疫鬼的首领,名作赤菟大鬼。他专吸人精气,夺人性命,一旦为其所祟,魂魄便会成为伥鬼。你先前在村口所见的农户便全是邵家庄的伥鬼,只不过这些人生前庸碌愚蠢,所以死后用处不大,最多不过带带路作看守罢了。”胡柏一听便明白过来,怪不得那农夫看起来眼神茫然,原来是这个原因。骆氏又道:“当日你在邵家庄熟睡之时,那赤菟大鬼便要取你性命,那时我刚死,在他面前苦苦哀求,并情愿供他奴役,他这才堪堪放过你。我端茶送饭时偷偷瞟了你数眼,但是不敢肯定是你,直到在窗外看到我送你的那本天历本之后才敢确定。这赤菟大鬼幻化作儒生模样,外表看起来文质彬彬道貌岸然,实则阴险狡诈狠毒无比,本想着你上次已逃出生天,不料这次你居然又自投罗网。”这一席话将胡柏听得是心惊肉跳毛骨悚然,至此他才明白上次在邵家庄为何感到有人在身后窥视,为何在梦中听到邵氏在呼叫自己,为何方才马阁在门外的时候自己的感觉和邵家庄的一样,原来皆因如此。他战战兢兢的问骆氏道:“那此刻该当如何是好?”

骆氏道:“那赤菟大鬼惯于先吸取精气再夺人性命,但生人之精气他却不能直接吸取,故每有落单的客人,他便命我先与其交合采补精气,他再于我身上吸取,待将精气都采完后才收人性命,成为其新的伥鬼。象你这般知书达礼之人,比起那些乡村农夫来精气更纯,所以在黎明之前他定然不会下手,你须当趁此良机赶紧逃走,永远不要再回来。”胡柏听罢知形势危急,急忙收拾东西准备逃命。临出门之际他回头看去,只见骆氏仍站在原地怔怔得看着他,他忽然心中一动,问骆氏道:“我若逃走,你怎么办?”骆氏道:“大不了受其一番毒打折磨罢了,也不打紧,公子莫要耽搁,赶紧走吧。”胡柏心想我若一走了之,让她一个弱女子惨受荼毒,非大丈夫所为。想至此处他对骆氏道:“不如你和我一起逃走,也不用忍受老鬼的折磨了。”骆氏凄然道:“我的魂魄受他所制,天下虽大却无处可逃。公子不要管我,自己逃命去吧,若再耽搁恐怕就来不及了。”胡柏听他此言心知多说无益,唯有自己逃出之后再想法搭救与她,当即对骆氏深鞠一躬道:“多谢姑娘再次相救,若是胡某能得出生天,绝不会忘记姑娘的大恩。”骆氏也不多说,只不住挥袖让他速行。

胡柏走出房门,只见周围一片静谧,他轻手轻脚的打开大门,沿着来路疾行而去。此时路旁两边屋中都已漆黑一片,唯有门口的灯笼还亮着,胡柏知道这屋中都是伥鬼,脚下更是不敢停留。眼看即将到路的尽头,忽听一人冷冷问道:“胡先生,深夜露凉,为何要不辞而别?”胡柏一听此言心中大惊,抬头看去前面路上站着一人,此人面色铁青目光阴沉,却正是此间的主人马阁。胡柏一见是他心中大呼糟糕,知他正是骆氏口中的赤菟大鬼,他当即停下脚步强作笑颜对马阁道:“在下有点急事,所以才不告而别,还望主人海涵。”马阁听罢忽阴测测笑道:“我看先生定是嫌我招待不周吧,即是如此,我就多找些人来服侍先生。”话音将落便见所有屋前的灯笼尽数熄灭了,随即就听每间房门缓缓打开,从中慢慢走出一群人来,这些人个个目光呆滞眼窝深陷,皮肤蜡黄状如僵尸,逐渐围拢上来将胡柏紧紧包在中间。胡柏见状大惊失色,心道今晚终将不免,索性张口骂道:“你这老鬼好不狠毒,即吸人精气又祟人性命,你就不怕上天的惩罚吗?”马阁闻听仰天大笑,笑毕才对他道:“那小妮子竟然把什么都给你说了,如此也好,我既然吸取不到你的精气,今日就让你作我的伥鬼,总比这些蠢头呆脑的家伙要强得多。”说毕忽袍袖一挥,瞬间便化作一只三丈余高赤发小眼的巨龟,一口白森森的獠牙突了出来,说不出的狰狞丑恶。

只见他张口不住喷出一股股黄雾,同时伸出蒲扇般的巨手向胡柏抓来。胡柏眼见此幕吓得魂不附体,当即双眼一闭心中叫道:“吾命休矣。”正在此危急时刻,忽听身后竹莢中传来“嗡嗡”之声,这声音愈来愈大愈来愈急,眼看鬼手堪堪抓到他的衣裳,只听霹雳一声巨响,一道白光穿莢而出,疾若闪电般向赤菟大鬼射去。那鬼物猝不及防,被白光穿胸而入,当即便化作一了团黄雾。眼看这团黄雾逐渐散了开来,胡柏只觉鼻前腥臭难闻,此时又听啪嗒一声,竹莢中跃起一物如蒲扇般大小,胡柏定睛一看居然是南阳客栈中那和尚所赠的箕形端砚,转眼那黄雾便被其吸得一干二净。端砚吸足了毒雾,从空中落了下来,仍如原来一般大小。胡柏命悬一线之际陡逢此变,心中惊愕万状自不待言,他回头左右四顾,发现不仅那赤菟大鬼已经荡然无存,连同那群伥鬼也无影无踪了,而周围的所有房屋都化作乌有,自己却站在一堆乱坟岗中。他死里逃生欣喜万分,当下也不敢停留,急忙深一脚浅一脚踩着荆棘寻路而出,直到天明出了深山心中才安定下来。

待晚上找到客栈中住下,他将竹莢中的东西拿出逐一点查,这才发现和尚所赠的那只狼毫笔不见了。此时他已知那和尚定是异人,却不想弄丢了他赠的东西,心中不由懊悔不已,待想回头再去寻恐怕也难以找到,于是只好作罢。再走得十余日他总算到了京城,东家一见他分外欣喜,胡柏也投桃报李每日忙碌于生意,只闲暇时拿出那本兰亭序慢慢欣赏作为消遣。一月之后的夜晚,他在梦中忽然见到骆氏走了进来,向他拜谢道:“多亏公子除去恶鬼,不仅保得一方平安,我的魂魄也得以自由。如今我就要投生去了,心中感念公子的恩德,所以特地前来相谢。”说毕做了个礼就走了。胡柏猛然从梦中醒来,知道这必是骆氏托梦与他,心中不由感叹不已。到得第二年初夏,他恰好被东家派去绍兴办事,闲暇之余忽然想到那莽和尚曾经说过让他去绍兴平水云门寺去找他,他当即向当地人问清了方向赶到了那里,不料到了寺中向里面的僧人打听这个和尚,却并无一人知晓。胡柏心中纳闷不已,便在寺中逐一查寻,不想走到偏殿的时候,忽见殿上一座塑像和那莽和尚颇为相像,他心中大感诧异,一问才知那是辩才大师的塑像,他至此才恍然大悟,原来救他的居然是辩才大师的真身,他回到家中之后便将辩才大师的神位供上,每日虔诚敬拜,终其一身不敢懈怠。

七十二 祝由<上>

扬州,自古以来即为江淮重镇,因靠着大运河,一向被誉为南北枢纽,淮左名邦,居交通要冲,富盐渔之利,自隋至清一千多年间,虽屡遭兵燹,却不掩其繁华锦绣的气象,到乾隆皇帝登基之后曾六下江南,其第一站盘桓之地,便都定在扬州,以此足见其地位之显要。这年已是嘉庆六年的春天,处处花红柳绿莺飞燕语,正是扬州风光最为绮丽的时节。李太白曾经诗云: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因此每年到了这个时节,从外地来此寻花问柳的巨商富贾和一些附庸风雅的文人骚客便纷纷趁此时节来到了这个美景如画的大都市。一时间在小秦淮河的码头边都泊满了大大小小的游舫,这些游舫大都为显贵富商所雇,准备泛舟长江作金焦之游。在码头正中的位置停泊着一艘巨大的游舫,看来尤为华丽,不仅船头五颜六色的旌旗迎风招展,连同舫上的楼阁也是雕梁画栋分外精致,一看便知这游舫的主人身份不同寻常。这天清晨微风习习波澜不惊,一轮红日从东方喷薄而出,此时就见一人掀开舱楼门上悬挂的墨玉荷花软帘走了出来,行至船头便停下脚步,将双手背在身后伫立良久,向岸边不住的观望。此人年约二十出头,方脸小眼面目黝黑,长得颇为难看,一身金丝锦缎做的长袍随风轻轻摆动,帽上还缀着颗如同鸽卵般大小的珠子,在阳光下甚是光彩夺目,此刻他面上神情冷峭,看着岸上川流不息的行人一言不发。过不多时又见几个端着茶杯举着果盘的家仆婢女也走了过来,毕恭毕敬的侍立在他身后,连句话都不敢多说。

眼看日头已上两杆,这年轻男子的面上不由略显一丝焦灼之色,看起来他似乎是在等什么人。正在此时,忽见四个膀大腰圆的壮汉抬着一顶黄色的软轿走上了码头,这轿子不仅颜色鲜艳,就连大小也比寻常的轿子宽了一倍。四个壮汉小心翼翼的将轿子轻轻落下,伸手将轿帘掀开,只见一人从轿中慢慢走了出来,此人肥头大耳身材极为臃肿,便是寻常二人的体重加起来恐怕也不及他,以致于每走一步都好似很吃力般,一出来便用胖乎乎的手从怀中拿出条丝绵手帕缓缓擦拭起起额头的汗珠来。那船头伫立的年轻男子一见他便面露喜色,当即双手一拱大声道:“马老板别来无恙,在下已经在此恭候多时了。”那被称作马老板的胖子闻声看去,脸上立刻堆满了笑容,一双本就不大的眼睛更是挤成了两条细缝,也躬身回道:“有劳陈公子久候,马某真是过意不去啊。”原来这年轻男子姓陈名士槐,家中本是西蜀的大户,世代以贩盐为业,可谓家财万贯富有千金,到了陈士槐这代因他是家中独子更是宠若至宝,自小娇生惯养溺爱不明,以致于长大后恃宠任性顽劣不堪,仗着家中有钱便欺男霸女作恶一方,陈家老两口也听之任之不管不问,反正他家有的是钱,即便偶尔是这宝贝儿子惹出了事端,大把的银子送去,官府也是睁只眼闭只眼,因此当地平民百姓均是敢怒不敢言。而这身材巨胖之人名叫马耀轩,是陈家生意上的伙伴,也是扬州城中的巨富,因陈士槐跟着父母来过两次扬州,所以也和他熟识。陈士槐本是个不学无术的登徒子,早就听说扬州美景如画佳人众多,只是每次来都因父母在身旁而不能为所欲为,因此心中一直引以为憾。这年春天恰逢又要到扬州购盐,他便花言巧语哄得父母开心,让其带着几个婢仆前来扬州采购,想要趁此时机大肆享乐一回。他在家中排场惯了,所以一到扬州便先租了艘当地最大的游舫,然后才派仆人去马耀轩府上投帖。马耀轩一听大买主来了不敢怠慢,忙对陈家的仆人道:“请转告你家公子,马某人明天一早便去船上拜访。”不料他头晚被人宴请,席上多喝了点酒,第二日醒得晚了些,匆匆盥洗完毕连早点都未及吃便坐着轿子急忙出门,可紧赶慢赶还是来得迟了,让陈士槐多等了一会。这事若是放在往常,陈公子定然会大发雷霆将人骂得狗血淋头,可如今身在异乡为客却不敢托大,因此居然也能收拾起少爷脾气容忍了下来,眼见马耀轩姗姗来迟,不过总算是来了,便吩咐几个仆人将他小心的扶上船让进舱中。

待宾主双方坐定,婢女也将香茗呈上,马耀轩嘬了一口茶道:“陈公子此次大驾光临,马某人是喜不自胜,只盼您能在这多留数日,我也好尽尽地主之谊。”陈士槐哈哈一笑道:“马老板的厚意在下心领了。此次我到扬州来有两件事,第一件自然是买盐,第二件事嘛,实不相瞒,我来之前早就听说此地嫣红柳绿佳丽云集,而小弟我生平就好这一口,因此这次专门准备了十万金钱,不知能不能买到这二分明月,所以还要请马老板多多指点。”马耀轩听罢抚须微笑道:“陈公子真乃性情中人啊。古人云: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为的是什么?还不是为能在这花花世界恣意享乐?陈公子若有此意马某焉能袖手旁观,定当让您得偿所愿才是。”陈士槐一听大喜,连忙拱手作谢不已。接下来二人便商谈起购盐之事,可这次陈士槐进得盐多,再加上又是第一次谈生意,想要杀个好价钱,因此直到午时已过双方也未能谈拢。马耀轩本就没吃早饭,此时更是饿的饥肠辘辘,陈士槐本欲在船上宴请他,可话一出口马耀轩便笑道:“公子是客马某是主,只有客随主便岂有越俎代庖之理?不瞒你说,我来之前早已在富春楼定了一桌上好的酒席,所以还请陈公子能赏光,给马某人一个面子。”陈士槐听罢微微一笑道:“听说富春楼是扬州最有名的酒楼,我虽然来了两次都未曾去过,心中早就艳羡已久,马老板既然已经安排好了,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马耀轩满脸堆笑,连额头上的每道皱纹都如舒展开一般,口中只道:“你我之间还有什么客气的。请,请。”一边说着,一边做个邀请的手势。

两人一前一后下得船来,却见两顶软轿停在码头上早就侯在那里多时了,不用说这也是马耀轩提前安排好的。陈士槐见状心中暗喜,更觉得这马老板是个有心之人,对其不由增了几分好感。待二人到得富春楼坐下,桌上早已摆好各种精致菜肴,什么拆烩鲤鱼头、蟹粉狮子头、扒烧整猪头,大煮干丝等等,都是扬州菜的代表,其它各种精致小吃和点心更是琳琅满目数不胜数,除此之外还有一坛上好的陈年花雕。马耀轩将坛口封泥打开,便有一股浓烈的酒香溢了出来,他先敬了陈士槐三杯,接着拍了拍巴掌,便有两个手抱琵琶的乐伎娉婷而入,坐下来开始依依呀呀的唱了起来。这两个乐伎虽然衣着华丽,姿色却是平平,口中所唱得是徐凝的《忆扬州 》:“ 萧娘脸薄难胜泪,桃叶眉长易得悉。 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乐声悠扬歌喉婉转,甚是动听。陈士槐数杯酒下肚,耳听这首《忆扬州》又勾起了他心头之念,于是当下便向马耀轩打听起扬州青楼所在之处。马耀轩眼见如此色急心中暗暗好笑,口中只道:“此事不急,待将购盐之事谈妥马某亲自带公子前去便是,保管让公子满意。”陈士槐听罢更觉心痒难搔,将手一挥道:“盐价之事好说,此刻我们便来商谈。”马耀轩正等着这句话,可口中仍道:“还是先饮酒吧,明天再谈也不迟。”陈士槐急道:“马老板做事怎么如此拖沓?明日我还想到城中去转转,哪里还等得及?我看不如现在就谈吧。”马耀轩心中暗喜,脸上仍是一副不情愿的样子道:“即是如此,那就只好依着公子了。”接着二人重新议价,陈士槐酒色攻心无心商谈,自是步步退让,最终让马耀轩捡了个大便宜,卖出的价格比往年要足足高出两分来。马耀轩大喜过望,直到此时他才将扬州城中的风月之所向陈士槐详尽说了,连哪处女子姿色甚佳,哪处女子才情颇好都一一说到,将陈士槐听得是喜不自胜,恨不得马上就去。这一顿酒两人只喝到二更时分才作罢,陈士槐有些醉了,脚步踉跄连路都走不稳,马耀轩亲自将他送到船上休息,这才告辞而回了。

七十二 祝由<中>

第二日一早醒来,马耀轩命管家过来传话说因要联系装船之事,这几日就不能奉陪了,待诸事妥当之后再来拜访。陈士槐也乐的自己一人独来独往不受羁绊,待打发走了管家匆匆用过早点,当下便到码头上雇了顶轿子,送他去秦楼楚馆一一寻花问柳逍遥快活,虽说事前曾受过马耀轩的指点,可这扬州青楼云集群芳争艳,兼之每到一处还要挑肥拣瘦细细品玩,因此一天下来他也只游玩了十之二三。陈士槐在这方面颇有毅力,也不嫌劳累,连着数日方才将这些地方挨个转完,虽说每日左拥右抱夜夜欢娱,可大多却是些庸脂俗粉,没有中他心意的。陈士槐心中不免有些失落,想问问马耀轩还有什么好的地方,可一连数天都没见到他的影子,一问便说忙着在装船。这一日陈士槐正在船上喝茶,忽见马耀轩的管家上船来禀告说盐船都已装好,因此专程来请陈公子赴宴,仍是在那富春楼。陈士槐一听正合他意,于是便欣然上轿随管家往富春楼而去。不料经过陆家巷一户人家的时候,忽见一位老妇人端着盆子走出门外,扬手将盆中脏水泼出,险险泼到陈士槐所坐的轿子上。管家见状在旁大怒,当即便大声斥责起那老妇人来,那老妇人不甘示弱也反唇相讥,一时二人即在门前争吵起来。

陈士槐平素也是霸道惯了的人,眼见如此心中不由恼怒万分,正待下轿与管家一道训斥那“不长眼睛”的老太婆,忽听一人道:“刘姨莫要与人争了,还是赶紧进来吧。”语音轻柔,悦耳动听。陈士槐撩开轿帘循声望去,就见一个身姿婀娜的妙龄女子从门内走出,扯着老妇的衣襟便欲将她拉入门内。这女子约有十六七岁,身着一袭淡黄色长裙,眉目如画清丽难言,陈士槐一生之中从未见过如此美貌的女子,只张大了口合不拢嘴来,刹那间目瞪口呆手足无措。眼见那女子拉着老妇便要进门,老妇却心有不甘,兀自回头瞪着他们怒目而视,陈士槐一个激灵醒过神来,一腔怒火早华为乌有,急忙下了轿子叫住管家让他不可无礼,然后转身对那女子笑嘻嘻道:“小娘子莫要生气,这都是些粗俗下人,一时无礼冲撞了小娘子,我代他们向你赔罪了。”说毕还假模假样的做了一个揖。那黄衫女子抬头一看,却见一个相貌阴鸷的年轻男子正目不转睛的盯着自己,一双色眼不住将她从头到脚上下打量,脸上还带着三分淫邪七分猥琐,着实令人生厌。见此情形她又羞又怒,双颊不由瞬间绯红,拉着老妇便逃也似的急急进入门内,转身将门紧紧关闭。陈士槐眼见女子回去了心中不禁大感失望,魂不守舍的在外痴痴看了半天,幻想着还能再见到那女子,可等了许久那两扇门却未曾再打开过,直到管家不住口的催促之下他才恋恋不舍的坐进轿中离去。

待到了富春楼,马耀轩早已在雅间中等候多时,寒暄几句后两人便举杯推盏饮起小酒来,席间陈士槐心中兀自对刚才那黄衫女子念念不忘,以致于心不在蔫食不知味,马耀轩数次对他说话他都茫然不知充耳不闻。马耀轩心中纳闷不已,于是便问他道:“今日你我兄弟二人相聚本应高兴才是,可我却见你怏怏不乐,莫不是这几天遇见什么烦心事不成?若果真如此不妨明言,或许我也能帮你点小忙,再怎么说哥哥我在扬州也算是有点名气,寻常小事倒还能担待得起。”陈士槐听罢此言不由心中一动,想着马耀轩所言也不算虚妄,他在扬州确实有些势力,以至于连官府都要给他几分面子,眼前这件事说不定也只能求他相助了。当下将酒杯放下叹一口气道:“实不相瞒,方才小弟我过来的时候在路上偶遇一个靓丽女子,容貌实是生平罕见,因此心中一直念念不忘,以致席间失态怠慢了兄台,还望马兄见谅。”马耀轩一听心中方才释然,想着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当即哈哈一笑道:“这段时间兄弟每日都去风月之所采花扑蝶,难道就没有碰上一个瞧得上眼的?”陈士槐又叹一口气道:“那些庸脂俗粉只怕连她的一根小手指也比不上。”马耀轩一听心中大为好奇,不知这陈公子到底遇见的是哪位姑娘,居然能让他如此神不守舍,于是便叫来管家让他去陆家巷打探一下,看看那黄衫女子到底是谁家的碧玉千金。

待管家出门,两人絮絮叨叨又饮了七八杯酒,陈士槐正等得焦急时便见管家回来了,进门就附在马耀轩耳边嘀嘀咕咕小声言语起来。陈士槐见状在旁心急难耐,却又不好相问,好容易待管家说完,马耀轩挥挥手便让他出去了,抬头一见陈士槐那副猴急模样,不由笑道:“有劳兄弟久等,总算不负所托。”陈士槐大喜,急忙问道:“那女子究竟是何人?”马耀轩喝口茶不紧不慢道:“那女子姓顾,小字怜影,今年芳龄十七,尚待在闺字阁中,其父顾君竹是府衙的一个刀笔小吏。兄弟眼光不错,这顾姑娘嘛,倒也当得起小家碧玉四字。”陈士槐一听大喜过望道:“那依马兄看该如何是好?”马耀轩沉吟片刻方缓缓道:“依我看明日便可遣媒人上门提亲。”陈士槐心花怒放道:“如此最好。只是我在此地人缘生疏,这件事还需请马兄费心。”马耀轩笑道:“这件事哥哥我是责无旁贷。”说毕又将管家叫来,让他去将此地最有名的媒人杨婆请来。

过不多时那杨婆便随着管家摇摇摆摆的来到富春楼,一见二人便先道了个万福,随即眉开眼笑道:“老身就说今早怎么尽听喜鹊叫了,原来是马老板要找老身啊。”陈士槐见这杨婆年约五旬,长得倒是颇为精明,一看便是个牙尖嘴利能说会道之人。马老板微笑道:“杨妈妈,此次请你前来是要托你一件好事。这位陈公子,”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指着陈士槐,接着道:“这位陈公子是西蜀的巨富,看上本地的一位姑娘,所以想托你前去做个媒。若是成了的话,不仅陈公子大大有赏,连我也要厚赏于你。”杨婆一听当即转头看了看陈士槐,笑道:“我说呢,马老板找老身定然是好事。看这陈公子衣着光鲜一表人才,定是富家的少爷,却不知哪家姑娘能蒙陈公子高看,真是天大的福气。”说毕还啧啧两声。陈士槐耳听她谀词如潮,高兴的嘴都快合不拢了。马耀轩道:“这位姑娘便是住在陆家巷的顾家千金。”杨婆听罢皱起眉头思虑片刻,方展眉笑道:“莫不是顾君竹的女儿怜影?”马耀轩笑道:“杨妈妈真好记性,正是顾怜影。”杨婆伸出手赞道:“陈公子真好眼力,那小妮子确实有几分姿色。却不知陈公子家中可有妻室,听说那小妮子心高气傲性格刚烈,恐怕不愿为人婢妾。”陈士槐一听不由面有难色,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杨婆见状便知他在家中定然早有妻室,只怕连姬妾也不会少,如此一来,这个媒倒不好说了。

马耀轩在旁见她面有难色,已知她心意,当即对她道:“象陈公子这样的人中龙凤即便有上三妻四妾也是寻常之事,顾家姑娘若是肯从那也是进了金窝,自有享不尽的富贵,杨妈妈尽管去说便是,无需多虑。”杨婆犹豫半天道:“那也难说得很,老身只怕难以担此重任啊。”马耀轩笑道:“早就听说杨妈妈能说会道巧舌如簧,是扬州城中第一媒人,给人牵线搭桥没有不成的,所以才专程将您找来,这件小事自然也不在话下,只需使出手段去做就是了。”说毕让管家取出十两白银交给杨婆道:“这只是一些跑路的辛苦费,你先收着,待事成之后还有重谢。”杨婆一见银子双眼不由放光,一边伸手接过放进怀中,一边不住躬身作谢道:“多谢马老板打赏,老婆子这次纵然是将嘴皮磨破也要将那小妮子给套来,定然不会辜负二位大老板的心意。”马耀轩眉头一皱道:“休说废话,今日先将陈公子的八字给你,明日一早便上门提亲去。”杨婆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为了陈公子即便跑断腿也是应该的。”陈士槐大喜,当下将自己的生辰八字写下给了杨婆,顺便也赏了她十两银子,杨婆今日财星高照,还未出马便得了二十两白花花的银子,心中喜悦难以言表,只恨不得现在就将顾家小姐拽过来与陈公子当堂成亲,好再挣一笔丰厚的谢金。

眼看着她惦着小脚喜滋滋的出了门,马耀轩对陈士槐笑道:“这老婆子虽说有点疯癫,可做媒却有一套,贤弟尽管放心,今日安心饮酒,明日只听好消息便是了。”陈士槐心事得解也是精神大振,举杯对马耀轩道:“有劳马兄费心,小弟先敬马兄三杯,若此次果真能抱得美人归,小弟定有厚谢。”马耀轩道:“你我兄弟还客气什么,区区小事何足挂齿。”陈士槐道:“一定要谢的,一定要谢的。”马耀轩道:“若真要谢得话,不如明年再来我这购盐的时候也给我找个西蜀美女带来。”说毕哈哈大笑起来。陈士槐闻听此言先是一怔,随即便明白这是马耀轩暗示他明年还要在他马家购盐,于是也哈哈一笑道:“这还需要马兄说吗?那是一定的。”这一晚二人觥筹交错不醉不归,直喝到天近三更眼都直了才作罢,马耀轩又找了两个相貌不俗的粉头一人搂着一个睡了,陈士槐酒助色欲一直折腾到天快亮才沉沉睡去。第二日一早杨婆便踮着小脚赶到了陆家巷,敲开顾家房门便将来意对顾君竹一一道来,说是昨日陈公子偶经门外见到怜影,当即便惊为天人,为之茶饭不思,所以特地找她来提亲。不料顾君竹虽说只是个小吏,却有几分读书人的骨气,一听是要让怜影给西蜀的盐商做妾,不由面色一变勃然大怒,对杨婆怒道:“我顾家虽非富家巨户,但也是书香门第,因此择偶甚为苛刻,所以小女直到现在还在闺中。若论做妾的话,这扬州城中的富商多了去,要嫁也早嫁了,还等得到你这老太婆来做媒。今日不妨告诉你,小女只做正室,万无给奸商当侍妾的道理。”

怜影在后堂闻听,知道托人提亲的便是昨日觊觎她美色的那个龌龊公子,心中也是愤怒不已。顾君竹冷冷对杨婆道:“此事以后休要再提,你还是回去吧。”杨婆听罢犹如一盆凉水当头浇下,她本打算将媒说成得一份厚礼,不料任她花言巧语口沫横飞顾家父女就是不为所动,反倒对她下了逐客令,她一时恼羞成怒,说着说着便语出不逊起来,到最后居然还威胁顾君竹道:“老身好意来说媒,你们父女二人却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实话告诉你们,陈公子家大业大,能嫁到他家是你们上辈子修来的福气。此事若是成了你们就是他家的座上宾,若是不成恐怕就要大祸临头了。”顾竹君一听怒发如狂,上前就给了杨婆两个大巴掌,将她打得眼冒金星晕头涨脑,接着又喝斥她让她赶紧滚出顾家。杨婆挨了打,又怕说媒不成陈公子一怒之下再收回那二十两银子,当即便踉踉跄跄的赶到马府,一见马耀轩便呼天抢地的哭了起来。马耀轩见状大为惊讶,便问她为何如此,杨婆道:“老身今日一早巴巴的赶去说媒,不料顾君竹那老匹夫一听是您让我给说媒的,便道决不让女儿嫁给奸商为妾,老身心中不服,于是就替您说了几句话,他他听后不仅不以为意,居然还扇了老身两记耳光,又将老身赶了出来,说是以后休要再提此事,马老板,您说说这算什么事啊。”马耀轩听罢脸色不禁一变,心中明白顾君竹这样的读书人看不起他这样的富商,一时不由怒气勃发,可他城府极深,转眼便神色如常,反而好言安慰杨婆道:“杨妈妈辛苦了,这事怨不得你。等下去你到管家那里领上二十两银子,权当给你疗伤的费用。”

杨婆本来担心到手的二十两银子飞了,没想到这马老板如此通情达理,不仅没有收回银子反而又赏给了她二十两,这两巴掌挨得也算值了。欢喜之余更觉顾君竹可恶,因此一边忙不迭的作谢一边道:“那顾君竹如此可恨,老身可不能咽下这口气。”马耀轩淡淡一笑道:“他们读书人看不起我们这些贩夫走卒原也是寻常之事,你也休要再多言。”杨婆闻听不敢再多说,弯腰作了谢便下去领银子去了。马耀轩站在庭中双手背在身后仰首向天,蹙起眉头呆立良久,方才到了别院去看陈士槐。陈士槐此时睡得正酣犹未醒来,马耀轩在门外叫了他数声他才惊醒,眼睛一睁便想到莫不是说媒成了马老板来报喜了,赶紧跳下床来穿鞋,不料急匆匆的打开门却见马耀轩面无表情的站在门外,淡淡说道:“刚才杨婆回报我道,顾家父女坚决不同意这门亲事,她多说了几句反而还挨了那顾竹君两巴掌。”言毕轻轻叹了口气。陈士槐听罢此言犹如一盆冷水当头泼下,喜悦的心情瞬间化为乌有,目瞪口张面如死灰,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也重重叹了一口气,失望之情溢于言表。马耀轩满脸歉意道:“这次有负兄弟重托,哥哥心中好生惭愧啊。”陈士槐摇摇手道:“这事不怪马兄。只可惜我好容易找到折二分明月,却揽不入怀中,叫我以后可怎么办呢?马兄,难道就真的没有什么办法么?”马耀轩看看他,忽道:“其实这事也不是没有办法,只是。。。。。。”脸上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陈士槐一听还有希望不由大喜,急忙问道:“马兄还有什么办法不妨说来听听。”

马耀轩笑道:“看你急得,此事须得进房中说才好。”陈士槐猛然醒悟过来,连忙道:“你看我这一急就都忘了。”说毕将马耀轩让进房中。二人坐定之后,马耀轩道:“我思虑再三,顾君竹虽只是个小吏,家中却是小康,兼之读书人酸臭迂腐性格执拗,因此不能以财而取,只能用势来谋。”这一番话将陈士槐听得稀里糊涂如坠云雾中,不知马耀轩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马耀轩看他一副茫然不解的样子,接着又低声道:“前日我去衙门找府台,得知最近城中新捕得两个江洋大盗,打家劫舍颇多,案情重大。我思来想去,不如拿出一笔银子来重金贿赂狱卒和盗匪,让大盗招供的时候将顾君竹攀上,将他先送入牢中关起来。待他吃上官司后我再放出风声,必要让怜影亲自上门向你求救,你答应之后我即出马找府台求情放她父亲出狱,如此一来一颗明珠包管握在你手掌心中,再也跑不掉了。”陈士槐听罢大喜,只要能得到怜影即便是这种恶毒手段也不足为奇,他当即拍掌道:“马兄此计大好。这次所有花费都由兄弟我一力承担,马兄只管去做便是了。”马耀轩道:“你我兄弟还分什么彼此,这次就不怕她不乖乖的来入我们的瓮了。”说到得意之处二人皆哈哈大笑起来。

七十二 祝由(下)

过了数日顾家父女二人正在家中闲话,忽听外面有人在擂门,顾竹君眉头一皱道:“不知何人如此粗鲁。”一边嘀咕着一边去开门,不料刚将门打开就见几个衙役手执铁链气势汹汹的站在门口,顾君竹见领头的是府衙中的捕头刘大,更觉惊诧莫名,当即拱手作礼道:“刘捕头忽然造访鄙宅,不知所为何事?”刘大眼横眉立冷冷道:“奉府台大人命,特地来捉拿你归案!”顾君竹闻听大惊失色,一时间如坠云雾中,满脸茫然道:“刘捕头何出此言?”刘大又道:“你做得好事,如何又装作不知?”顾竹君急道:“在下实不知刘捕头所言为何,还盼能向在下明示。”刘大喝道:“我可没闲工夫来和你啰嗦。”言毕将手一挥,命其余几个衙役将铁链系在顾竹君颈中,拉着他便欲出门。此时竹影在内室中听的真切,眼见父亲要被带走心中不由大骇,,当即不管不顾的扑了出来,站在门口双手一拦道:“我父亲到底所犯何罪,你们为何要将他抓走?”刘大走上几步道:“我等只是奉命行事,有何冤屈到了堂上再说不迟。”说毕上前将竹影重重推倒在地,押着顾竹君扬长而去,待竹影挣扎着从地上爬起追至门外,早已不见几人的身影,她不由身子一软倚在门边,眼中豆大的泪珠如雨滴一般滚落下来。

想她自幼丧母,全凭父亲含辛茹苦的将她一手带大,原本指望着找一个好的夫家,所以父亲才因此择婿甚严,以致于到现在都未能找到如意的婆家,不料而今飞来横祸,父亲蒙冤锒铛入狱,家中大厦将倾,她心中惊惧交加,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待坐在屋中哭了半天,她忽然想起父亲平日有一个私交甚好的朋友,这人叫作郑楠,也在府衙中做事,眼前唯有先去找郑楠打探打探消息再说。想至此处她连泪水都来不及擦干便急匆匆的出了门,郑楠见她上门相询,急忙将她让进屋内,屏退家仆后方才对她小声道:“我方才去了一趟府衙,你父亲据说是和江湖大盗打家劫舍的案子有染,眼下正关在大狱中,连我都难以见到。”怜影一听急道:“那定是匪人诬陷,我父亲平素为人正直,绝不可能有作奸犯科之事。”郑楠道:“你父为人我固所知,此中恐怕另有隐情。”他看怜影一脸惊诧之色,接着又压低声音道:“你父近来可有得罪什么人没有?”怜影愕然道:“未曾有过啊。”郑楠低头蹙眉道:“这就怪了。我有一个亲戚在狱中当差,你来之前我曾经到狱中找他,想让他通融一下,他却对我道上司有令,任何人都不得进监探望竹君兄,后来听他言中之意,好似是你父亲得罪了什么达官贵人以致于被牵累进来的,我一再追问他也不肯多说,只说要赶紧找得力之人上下打点,如此恐怕才能让他洗清冤屈得脱囹圄。”

怜影听罢心中纳闷不已,思来想去忽然想起前几日杨婆上门提亲被父亲打骂出门之事,那杨婆临走之前还恶狠狠的威胁道说若提亲不成即要大祸临头,莫非这次父亲出事皆因如此?想到这里她便将此事告诉了郑楠,郑楠听罢沉思良久道:“听你所言,祸出于此也不是不可能,只是此时苦于没有证据罢了。”怜影听罢心急如焚,眼中泪花泛起,险些又要哭出声来。郑楠见她面上梨花带雨一副楚楚可怜样,急忙安慰她道:“侄女莫慌,依我看现在你不妨去找一下那位陈公子,不管此事是不是他所为,权且死马当作活马医,或许他能救你父亲也说不定,除此之外再无良策。”怜影平日待父极孝,此时老父有难,即便是让她上刀山下火海也是心甘情愿,因此一听郑楠之言更无二话,牙齿一咬便决定出门去找陈公子。郑楠道:“你且别急,我先出去问问陈公子在何处,否则你到哪里去找他?再说若是上了官府应有状纸,你的状纸又在哪里?”怜影听罢猛醒过来,知道自己太心急了些,以致于连这些都忘了,于是急忙谢过郑楠,请他出去打探陈公子的消息,自己在家研墨提笔写了一篇状子,可谓言辞悲切声情并茂。

等了一个多时辰郑楠才回来,告诉她陈公子的居所在码头游舫上,怜影听罢将状子携带在身上,出门便直奔码头而去。待到了码头已是日头西斜,怜影向人打听,知道眼前这艘最大的游舫便是陈公子的起居之所,她从怀中拿出状子,大哭着便欲从舢板上登上游舫。说来也巧,这日陈公子闲来无聊,正欲乘舟游览,不料船工刚将缆绳解开,还未及收小舢板,就见一个女子大哭着跳上舢板向船上奔来。此时江面风急浪涌,兼之缆绳已解,一个大浪拍来船身剧烈晃动,怜影脚下一滑再也站立不稳,在众人惊呼声中便从板上直直掉了下去,摔在了堤下,头不偏不倚恰好碰上铁锚,瞬间即被锚尖贯穿头颅,连一只眼睛都从眼眶中掉了出来,待众船工将她抬到船上一看,已是只有出得气没有进得气,眼看玉碎花焉奄奄一息了。陈公子一时未能认出这女子是何人,却见她手中兀自紧紧握着一张状纸,于是忙命人取来一看,才知这位鲜血淋漓的女子便是自己心中魂牵梦绕为之茶饭不思的顾怜影,他心中惊骇万分,眼看怜影血如泉涌命若游丝,已是危在旦夕,急切之下赶紧命人去找大夫。

可一连来了几个大夫,一看怜影这样子都摇摇头说救不了了,陈公子见自己船上要出人命,而且追究起来全因自己而起,一时骇得面如土色,情急之下他对众人大声道:“如有能救活怜影的,我当酬以千金,决不食言。”语声将落便听船上一位叫李七的船工上前道:“此间有一位神医名作何苏娘,据说她的药囊中有返生香和还魂丹二物,最能白骨生肉起死还生。若能请到此人,那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陈公子闻听此言将信将疑,问李七道:“果能如此?”李七道:“不信你问问本地人即知。”言毕周围围观之人纷纷出言附和,皆说这女子除了何苏娘之外再无旁人能治。原来此地有一位大夫名叫何大林,主治各种跌打损伤毒痈疔疮,医术颇为精湛,在城中小有些名气,每日上门求诊的病人是络绎不绝。何大林不仅医术了得,心地也很善良,若是病人家中实在贫困连药费都拿不出来,他索性就分文不取,因此一提起他没有不说好的。这何苏娘即是他的独生爱女,因经常在父亲身边看他医治病人,所以也将父亲的医术学了十之七八,有时何大林出诊而又来了病人,若是不很严重的话都由何苏娘代为诊治,居然也是手到病除。

何大林的妻子因病早逝,就留下这一个女儿,眼看已经到了十七岁,何大林便想将衣钵传给女儿,可何苏娘却觉得着这一科不太洁净,因此一直不愿意,何大林也不好勉强,只能暂且听之任之。一日有位衣衫褴褛挑着担子卖旧货的小贩一瘸一拐的到他家来求诊,何大林恰好又出门去了,何苏娘便代父诊治。原来这小贩的左脚上生了一个大疮,而且已经溃烂流脓了,何苏娘见状便施以药石为其敷治,治疗完毕见他贫穷也不收分文。这小贩心中非常感激,于是便从货但上拿出几本旧医书来作为谢意,何苏娘推辞不过只好收下了。待小贩离开后她将几本医书一一翻阅,有几本都很普通,唯有一册每页都书写着看不懂的蝌蚪文字,如同符箓咒语般。何苏娘心中一动,觉得这本书可能是个宝贝,于是便将其小心收藏起来。待何大林回来后她便问父亲道:“世上有没有用符水来治病的方法?”何大林略微思索一下道:“好像有,我听说辰州祝由科最善长以符水治病驱邪,只是这些年精于此术的人越来越少了,我也一直没有见过。”何苏娘听罢心中暗喜,以后日常无事便将这本书拿出练习上面的符咒,不到半年就写得和书上惟妙惟肖,只是一直不知道这些符咒的意思。

有一日她偶然经过天宁寺,因行路甚多脚趾酸困,所以靠在大殿旁边的石栏杆旁休息。此时忽见一个游医摇着铃铛从面前经过,此人虬髯虎颌宽肩窄腰,相貌不同常人,最奇之处是他背后还插着一面黄颜色的小方旗,旗上写着一行黑字:祝由科善治一切疑难杂症。何苏娘一见心中惊讶不已,急忙将他叫住,假意问病道:“大夫,若是患有心痛之疾该当如何诊治?”这游医见有人问诊,当即停下脚步,转头将何苏娘仔细端详良久方道:“必见其人方能诊治。我看女菩萨没有病容。”何苏娘听他语音不是本地人,倒像是湖南一带的,当下便从袖中拿出那本看不懂的医书道:“小女子这里有本医书,只是一直不知书上所写为何意,不知您懂不懂?”游医听她此言颇感讶异,便接过医书看了起来,只翻阅了数页便面露惊讶之色,抬起头对何苏娘道:“这是祝由科正传嫡派,不知是何人授给女菩萨的?”何苏娘一听心中欣喜异常,对游医道:“也是机缘巧合才得到这本医书,小女子倒是很想学,只是苦于没有良师能引导进门,所以为此一直耿耿于怀。”游医听罢将她上下端详了一会,又详细问了何苏娘是如何得到这本书的,待她说毕方才展眉笑道:“原来女菩萨出自岐黄世家,兼之又有仁慈心肠,真是难能可贵。其实祝由科学起来没什么难的,女菩萨家想必离这不太远,可先归去告知令尊,请令尊到城西准提庵中找我,如此我必倾囊相授。”说毕不待苏娘说话就摇着铃铛扬长而去了。

苏娘满心欢喜的回到家中,将方才游医所言告知了父亲,请父亲去城西庵中将这个游医请上门来,不料父亲听后眉头一皱道:“这不过是江湖术士罢了,多半是混口饭吃的,只怕没有多少真才实学。就算有点本事,若是他索酬甚昂,又该怎么办呢?”苏娘道:“女儿颇有相人之术,方才观察那人的面像,必不会是不学无术的江湖骗子。”何大林不忍拂了女儿的心意,便去城西准提庵中察看,果然发现有个游医如同女儿所说一样,他便上前将苏娘聘师之意转述,这游医一听便欣然同意了,跟着何大林回了何宅,自此这游医就住在何家,每日传授苏娘祝由术。苏娘所藏医书实则有两部分,一为针砭符水术,一为驱治鬼狐术。游医一一详细为苏娘讲解,苏娘则心领神会一学即通。如此三月过去,苏娘终于学有所成,游医对她道:“你以后操此术行走天下,当无衣食之忧。只是施术之时要慎重,千万不可妄用。”苏娘谨记教诲,一一点头应允。她和父亲商议如何酬谢师傅,游医却摇摇手道:“我当年学此术时,曾在神前立过誓言,除了饮食之外,不敢妄收别人一钱。现在我将此术交给了你,祝由术也算是有了传人了。”说毕便辞别苏家父女,摇着铃铛离去了。自师傅走后苏娘便以祝由术代人诊治,凡是符水施到没有不应手而愈的,一时间她名声大噪远近皆知,附近的病患争来就诊,每日门外都排着长队,而她的父亲何大林反而鲜有问诊的,一天到晚颇为寂寞。好在何大林也不以为意,索性做了女儿的帮手,每日助她打理一些琐事。

此刻顾怜影命在旦夕,李七便想起了这位神医,因此才对陈公子推荐了她。陈公子喜道:“既然有能擅长此术的人,何不早早去迎?”当即便命几个仆人骑着马带上李七飞奔去接。过了小半个时辰,何苏娘便被接到了船上,陈公子一见她面,发现她不过是个貌不惊人十七八岁的妙龄女子,心中不由有些犯嘀咕,担心李七的话言过其实。只见何苏娘先仔细查看了一番怜影的伤势,然后面有忧色摇摇头道:“这姑娘已经魂游墟墓间了,即便是阎罗亲来,只怕也无可奈何了。”陈公子听罢大惊,当下苦苦哀求,并许以千金之外,再加上三百石粮食。时当山东黄河决口,受水灾的民众有数十邑之多。苏娘考虑再三,方对对陈公子道:“小女子给人治病素来不收分文。只是当今水患灾民数十万之多,官府赈灾却拿不出那么多银子,若是公子能出一万两白银以赈山东饥民,则小女子必将竭尽全力救助,否则的话那就没有办法了。”陈士槐此时心慌意乱早已没了方寸,只求不要摊上人命官司,因此听说能救顾怜影,即使再多的钱也愿意,当即忙不迭的点头应允。苏娘见他答应下来,方俯身先将怜影的眼珠放入眶内,又从皮荚中摸出一颗白色的药丸塞在怜影头上的血窟窿中,随即要了一碗清水,用手指书写符咒化入碗中,再拔下头上的银簪撬开怜影的嘴角将符水灌了进去。这一切都做完之后,命人拿来毛巾将怜影身上的血迹擦拭干净,随后用锦被将其覆盖上,嘱咐众人不可偷视。

陈士槐在旁看得是目瞪口呆忐忑不安,也不知怜影到底能不能活,他见苏娘在甲板上闭目而坐,也不敢多嘴询问,只得在旁屏息静气老老实实的立了半个时辰,正在心中焦虑万分间,忽见苏娘双目一睁道:“可以了。”随即起身将锦被揭开,拍拍手笑道:“活了。”陈士槐又惊又喜,急忙上前观看,果见怜影樱唇欲起眼角微扬,额上香汗淋漓却不见伤口,泪珠涔涔衣袖皆湿。他心中惊喜若狂,急忙转身吩咐下人拿出一张一万两的银票来交给苏娘。苏娘接过银票对他道:“我能治这姑娘的外伤,却治不了她的心伤。此刻她还不能说话,若是能让她见到自己的父亲的话则始能言语。”原来刚才怜影的状子放在一旁她已悄悄看过,知道了事情的缘由,心中感念怜影是个孝女,因此才对陈士槐说出这样一番话来。陈士槐惭惧交加冷汗直冒,一边作揖一边忙不迭的答应。待送走苏娘,他急速去找马耀轩,将这事情告知他,让他赶紧将顾竹君放出来。马耀轩不意事情会闹到这个地步,大惊之下急忙赶到府衙,一番游说外加厚礼将顾竹君保了出来,接上轿子便送到陈士槐船上。怜影一见父亲,方才哇得一声哭了出来,对顾竹君道:“今日我父女得以相见,难道还尚在人间吗?”顾竹君眼见爱女如此不由悲从中来,父女二人抱头痛哭。

陈士槐见怜影康复如常心中一块大石才总算落了地,急忙命人找来两台软轿送他们回了陆家巷顾宅。而这消息不到几天就传遍了扬州城中,众人皆说怜影投江救父,实乃至孝之女,都对她是赞不绝口。过了数天马耀轩摆下酒席给陈士槐压惊,酒过三巡马耀轩站起自责道:“这次本想让贤弟抱得美人归,不料却是鸡飞蛋打一场空,险些还闹出人命来,说起来都是哥哥考虑不周,给贤弟心头添堵,这里先赔罪了。”说毕便躬身做了个礼。陈士槐惊魂普定,听马耀轩如此一说,纵然是心中有几分怨气当即也化为乌有,反而感激的说道:“马兄说哪里话,这都是小弟一时心急,和马兄无关。”马耀轩满脸愧色道:“还连累兄弟损失了一万两银子,真是得不偿失啊。”陈士槐一听心中更觉心疼,恨恨道:“当时情非得已,也非我本意。”马耀轩眼珠一转道:“不过顾竹君入狱一事怜影尚不知情,以我看来,公子此次出钱出力,倒是对她有大恩,莫若公子再找个媒人上门提亲,这次要是能成,也不枉我们白白花费这么多的功夫。”陈士槐听罢此言眼睛一亮,不由拍着自己的额头道:“全亏马兄提醒,我这就去办。”马耀轩又给他介绍了几个当地的媒婆,陈士槐选了个能说会道的宋婆再次上门提亲。

这宋婆一到顾家便对顾竹君说明了来意,又道这次他能得脱牢狱之灾全凭陈公子之力,即便是将陈公子称为大恩人也不为过,难得公子对怜影一往情深,若是嫁给他也算是报了大恩了,直说的是天花乱坠口沫横飞。顾竹君听他说得在理,心中也不由有些感激陈公子,可让怜影远嫁异乡又不情不愿,一时之间好生踌躇,犹豫半天之后方说要和女儿商量一下。待他进入内室将宋婆来意对女儿一说,怜影却坚决不从,并对他道:“父亲以为这陈公子是什么好人吗?他始以利诱,后以威劫,父亲这次蒙冤入狱,安知不是他从中做的手脚?此人只怕是个狡诈阴险心肠歹毒之辈,再说富贵人家的公子好憎无常喜新厌旧,此时见我貌美而不惜多方罗致,若是以后年老色衰他必会重找新欢,与其到时我独守空房赋那《白头吟》,不如此刻就严词相拒,断了他的念头。”顾竹君方才被那宋婆说得晕晕乎乎乱了方寸,此刻女儿的这番话犹如醍醐灌顶,让他瞬间便醒悟了过来,当即回到堂上对宋婆严词拒绝道:“小女生长于寒门,所以甘居贫贱,不愿富贵。若是公子以势相迫,只怕她性子刚烈会以死相拼,到时即便是我也没有办法了。”宋婆听罢心中不甘,又舔着脸劝说几句,顾竹君不为所动,将她好言送出门外,宋婆无奈,只好怏怏回去将顾竹君之言源源本本转述给陈马二人,二人听罢面面相觑,都没想到这怜影一个柔弱女子不仅性格刚烈而且冰雪聪明,居然洞穿了他们的阴谋,陈士槐长叹一声只好作罢,终于绝了此念,直到几日后他乘船回西蜀,终究未将这扬州的二分明月带走。

再说怜影知道自己的命是被苏娘所救之后,一直心存感激,早想上门当面致谢,只因陈士槐还在扬州,所以才托言养病深居简出,不愿在招惹是非,好不容易才等到陈士槐离开扬州,她和父亲备上一份礼物,乘着轿子来到何府找苏娘拜谢救命之恩。待怜影一见苏娘,才发现她也是个和自己一样的妙龄女子,怜影不禁惊讶不已,问苏娘道:“不知阿姐有何神术居然能让我起死回生?”苏娘笑道:“这只是妹妹你的福分大罢了,我又有什么功劳呢。”怜影心中羡慕万分,便想跟从苏娘学习祝由术,她问苏娘道:“这神术不知可以传授外人吗?”素娘一听便知她心意,对她道:“有何不可?莫非妹妹想学吗?”怜影急忙点了点头。苏娘敛起笑容将她端详了半天,方正色道:“我观妹妹面相,恐怕将来不久即会成为富贵场中人,不是真能学此术者。我这里有一道符咒和一颗丸药,他日若是贤伉俪有难,可吞服下去,自然能保无患,只是妹妹要随身携带,千万不要忘记。”言毕便从皮莢中拿出符咒和药丸交给了怜影,怜影接过小心藏在身上,这才拜谢苏娘而回了。

过了半个多月,顾家果然又来了一个媒人,这次是替城东的秀才周莲来提亲的,原来这周莲素有才学至今单身,近日闻听怜影之事,深感她是个贤惠孝顺的奇女子,因此特地让媒人上门提亲。顾竹君和女儿一商量,都觉得这周秀才沉稳厚重才华出众,于是便高兴的同意了。二人成婚后,这年秋天周秀才果然考中了举人,到了第二年的春天又再接再厉中了进士,被任命为余姚县的县令。周莲带着娇妻岳父到了余姚上任,他不仅勤于政事而且明察秋毫,当地老百姓都对他敬若神明。过了两年邻县忽有一股盗匪作乱,四处劫库戮官声势猖獗。周莲不敢怠慢,亲自带领衙役壮丁,每日四处巡视保境内平安。不想这一日巡到县界,恰好和这一股悍匪相遇,周莲手持大旗身先士卒,指挥部众奋勇向前,经过一番激烈的战斗,盗匪不支落败而逃,周莲单枪匹马冲在最前面追击,一直追到一个石桥上,眼看众匪都已远遁,这才勒马准备回去。不料此时忽有一个狡猾的匪盗从桥下钻出,从后面一刀便砍在周莲的脖颈上,将他头都快砍掉了,只留了一小部分还能连上。周莲拼尽全力回身用枪将盗匪刺死,这才伏在马上昏死过去。待战马将周莲驮回县衙,众人将周莲抬下一摸,鼻中气若游丝伤口犹自流血不止,眼看人就要不行了。

几个衙役急忙跑去告知怜影,怜影陡闻此变故不由惊骇欲绝,跪在周莲身前以首触地哭道:“天哪,怎么会到这个地步。”此时顾竹君在旁也慌得手足无措,忽然想起何苏娘当年的馈赠,于是便提醒女儿道:“苏娘给的东西你可带在身边?”怜影正在悲伤间忽听父亲这句话,猛然想起了当年苏娘对自己所言,好在这几年她每日都将符咒和药丸放在身上,于是急忙将它们拿出,先将药丸放在周莲的伤口上,接着又将符咒化入水中给丈夫服下,再找来被子将他身体盖住,屏退众人自己独自在旁闭目祈祷。过了半个时辰忽听被内传来一阵呻吟声,怜影欣喜若狂道:“郎君活了。”她揭开被褥,只见周莲睁开眼睛对自己道:“这半天如同做了一场梦般,只是身体太疲倦了。”怜影抱着丈夫泪如泉涌,再看他颈上的伤口已经愈合,独只留下了一条红线。周莲此次死里逃生众人皆说他必有后福,此后他果然因为政绩卓越被擢升为布政使,夫妻二人心中感念苏娘的恩德,于是便遣管家去接她到府中,不料数天之后管家回来禀告说何苏娘两年前早已出门云游四方去了,至今也不知所踪,怜影闻听和丈夫嗟叹不已,都说想必苏娘已经成仙了,于是在家中供上她的牌位,终其一生虔诚供奉香火不断。

七十三 追魂(上)

乾隆十六年的初夏,陕、甘、滇、贵四省蝗灾大旱不断,庄稼十之八九颗粒无收,受灾之民众数十万计,皆家徒四壁无果腹之粮,往往一家都被饿死的也不在少数,以致民死大半父子相食,可谓凄惨难言。陕西褒城(即褒姒所出生之地)虽说只是一个人口不过万余的小县城,受灾也颇重,已经连续三个月没落过一滴雨水了,往日碧波荡漾的褒水河现在都干涸见底,龟裂的河床上连一丝湿气都没有。山中田地随之大片旱死,所居农户无以为继,只好扶老携幼到城中来乞讨要饭。这一日众饥民顺着古栈道来到鸡头关,这里也是进入褒城的必经之地,站在山头上已经能隐约看见山下的县城民居两了。眼看褒城就在眼前,众饥民不由精神大振,争先恐后的便欲通关而过。不料到了关口一看,却发现那里站着七八个衙役却将关口牢牢封住,说是县太爷担心饥民进入城中作乱,因此凡是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流民都不能过去。

众饥民一听便炸了锅,都是挣扎在生死线上的人,这好容易才看见一线希望,却被县太爷生生扼杀,如何能善罢甘休,于是众人求得求,闹的闹,想让把守的衙役手下留情放他们一条生路,可这些公差如狼似虎残酷无情,任凭众饥民苦苦哀求也不为所动,不仅如此领头的衙役还对他们大声斥骂,让饥民顺着原路折回,否则的话就要将闹事的“歹人”统统拿下。众人一见这伙衙役如此穷凶极恶不由都群情激愤起来,几个年轻人挥舞着胳膊大声喊道:“反正回去也是死,不如我们大伙冲过关去,说不定还有一条活路。”此言一出,众人群相呼应,当即一拥而上奋力抬去拦路的木杆,众衙役待要阻拦,却不抵饥民人多势众,早被七歪八倒的推至一旁,眼睁睁的看着这些饥民冲关而去。为首的衙役又惊又骇,急忙命人骑上快马下山去禀告县太爷。这褒城的县太爷姓许,刚刚到任不及半年,平日庸庸碌碌也没什么本事,只想着来此地做几年的平安官就高升调走,因此生怕饥民进城惹下什么乱子影响了他的前程,所以才在鸡头关上设卡,不料此举反而却激起了民变,只将他骇得是手抖腿颤不知如何是好。

正在惊慌失措六神无主间,忽听守门的衙役来报说是本地的富户马振民求见,说是有办法阻止灾民进城。这真是瞌睡来了有人送枕头,许县令一听大喜,急忙命人将他请进内室。过不多时便有一个浓眉大眼身材魁梧的汉子走了进来,此人便是褒城首富马振民,他本是廪生,早年以教读起家,后又外出经商,逐渐累积出家财万贯,不到四十岁已是此地的第一富户了。此时他一见许县令先举手作了个礼,之后方才问道:“在下听说灾民已经冲过鸡头关马上就要入城了?”许县令满面忧色道:“正是。本官担心他们入城之后作乱,所以为之一筹莫展。不知你可有什么好的法子。”马振民道:“依在下看来,堵不如梳。”许县令听罢眉头一抬道:“此话怎讲?”马振民徐徐道:“与其在鸡头关设卡阻止他们入城,还不如在城边设立粥厂赈济灾民,如此一来这些灾民自不会进城,大人也就不必为此担忧了。”许县令闻听此言,不仅不喜反而没好气道:“你当本官没想过这法子?若是上面拨有赈灾粮款,我早就这样做了,还等得到你来说。如今没有钱粮,让我拿什么来赈济灾民?”

马振民一听便笑道:“此事不难。大人莫要忘记我叫什么名字。”徐县令听他此言心中不由一动,他名为振民,振民即是赈民,莫非这马大官人愿意自己出银子来赈济灾民不成?想至此处他满面疑惑的问马振民道:“难道你的意思是。。。。。。。”马振民见他一付将信将疑的样子,不由笑道:“大人莫疑,在下确有此意。”原来这马振民出身贫寒,虽说为富一方,却是心存善良,和那些不仁不义的奸商截然不同。眼见今岁大灾,饥民流离失所,早就想开个粥厂赈济灾民,却又怕官府责怪他越俎代庖,于是趁此事件才专门面见许县令。果不出他所料,许县令闻听此言欣喜万分,想着有人替他出钱出粮赈灾,既安抚了灾民不致进城作乱,还能落个爱民如子的好名声,如此一举两得的好事,岂有不应允之礼。他脸上愁云一扫喜笑颜开,急步上前握住马振民的手道:“你真不愧是本地乡绅的典范啊,就依你言。来年我定然上报为你请功。”马振民笑道:“这都是大人心地仁慈体贴民众,在下不过是顺手而劳罢了。”许县令见他言语间还不贪功,心中更为欢喜,当即吩咐下去,命众衙役随他一起在城外三里处搭一个大大的粥棚,以此来赈济灾民。

众饥民冲关而下本来心头烧着一番怒火,准备进城来和许县令说理,不料到了城边却发现有粥厂赈灾,一腔怒火不由都化作了惊喜,纷纷蜂拥而上便要哄抢。马振民眼见如此,便站在旁边大声呼喊让他们排好队,又照顾老弱病残先打粥,方将众饥民一一安顿下来。这粥厂一开就是两月多,直到几场大雨降下旱情稍解,众饥民方才散去,此间果然秩序井然对城中居民秋毫无犯,许县令心中一块大石落地,对马振民是赞不绝口。而粥厂赈济灾民过万,救人无数,方圆数十里之地的灾民更是对马振民感恩戴德,皆尊称他为“马菩萨”。这一年的秋天,马振民正在家中闲坐,忽有一人上门求见,马振民将他请入一看,原来是住在城西的鞋庄老板吕代强,马振民见他愁眉苦脸似有什么为难之事,便问他道:“不知吕老板找我有何贵干?”吕代强犹豫再三数次欲言又止,马振民心中不由感到奇怪,一再询问下吕代强方才叹口气道:“马老板,我这次来是想将我的祖宅卖给您的。”

马振民听罢心中吃了一惊,急忙问道:“吕老板何出此言?”吕代强又重重叹口气道:“不瞒您说,前段时间我到省城进货,一时不慎受骗上当还吃了官司,最后好容易洗清冤屈,却又花费了大把银子,再加上本钱也亏的一干二净,现在早已是债台高筑,每日上门要债的络绎不绝,将门槛都快踩断了。若是这个月底我还不能还上银子,只怕又要吃官司了。因此无奈之下,只能将祖宅卖掉,可这城中能出得起价钱的也只有您了,所以就来毛遂自荐,唐突之处还请见谅。”马振民听罢才知事情缘由,他低头思虑了一下,对吕代强道:“你这祖宅所售何价?”吕代强看了看他,吞吞吐吐道:“我那宅子您也知道,大小共是四间,再不成也值个四、五百两银子。”马振民一听又沉吟片刻,忽对吕代强道:“我看不如这样,你这房子我出五百两买了,再多借给你一百两让你去重操旧业,房契暂且先保管在我这里,若是你日后翻了本再赎回去,你看这样如何?”吕代强一听此言喜不自胜,都说这马振民是活菩萨,今日一见果真如此,可谓是名不虚传啊。他低头想了想又道:“马老板果然是宅心仁厚,吕某感激不尽。只是吕某还有一个小要求,盼您能应允。”马振民道:“但说不妨。”吕代强道:“我此刻将房卖给您,除去还债之外已所余无多,眼看一家妻儿老小居无定所,只盼您能允许我们仍住在那里,就当是租借您的房子,也能暂且免去四处漂泊之苦。”马振民一听便笑道:“你那房子我本来就没打算住,你们一家就还住在那里吧,至于租金么,什么时候有钱了再给也不迟。”当下便叫过保人立了字据,双方银契两清,吕代强这才千恩万谢的告辞而去了。

七十三 追魂(下)

自买了房契之后马振民就从来没有过问过房子的事情,任由吕家人居住。开始吕代强每月还送点钱来说是租金,可半年后也不见他人影了,马振民对此也不以为意,就让他白白住着。马家的仆人却是心中不忿,说道哪有卖了房子还白白居住的道理,想要去吕家将租金要回来,马振民得知后急忙阻止他们道:“吕家之所以将祖宅卖给我,主要是因为他做生意亏了本,和那些因为生活奢侈好吃懒做败了家的人不一样,我也不是为了贪羡他家的祖居才买下来,只是为了解他一时的燃眉之急罢了。此时他不交租金自有为难之处,你们千万不可上门催逼。”这番话说毕马家的仆人才悻悻作罢。

如此又过了五年,一日吕代强忽然托人上门给马振民带话,说道做生意又亏了本,已无颜再见他,如今要携妻带子举家外出,因此特来告知东家,将房子交回。马振民闻听嗟叹良久方才带着家仆去看房子,不料到了吕家祖居却大吃一惊,原来这几间房子不仅室中空空不余一物,连门窗都被拆下,墙壁也为之损坏,唯余椽瓦而已。家仆见状不由大怒道:“让他白住五年不交租金倒罢了,为何还要毁坏门窗墙壁,这吕代强实在是太可恶了。”马振民闻听不仅不怒,反而对家仆道:“生米难食拆室为炊,想必他的日子已过得够苦了,能将房子还给我也不算违背道义,你们就不要再责怪他了吧。”眼看这房子残破不堪已经无法居住,马振民便决定找来工匠将其拆除,然后在原地再起新居。

到了拆除的那日他亲自率领工匠前来,指挥着他们砸墙卸瓦拆梁搬砖,一直忙到中午才吃饭。这一日天气颇为炎热,众人吃毕饭后都躺在地下小憩片刻,马振民也倚在门口打起盹来。正迷糊间他忽听耳畔有人说道:“此老正睡,可以将他魂魄摄走,以此来索要酒食。”语音将落,又听另一人道:“万万不可。此老乃财帛星中的正人君子,若是摄取他的魂魄,恐怕要惹来祸端。”随即又听几人窃窃私语,不知在说些什么。马振民忽的一下便惊醒过来,他来不及多说,起身第一件事便是去查点人数,果然发现少了一个叫刘九的泥水匠。众人都很惊讶,说刚才刘九还在这里和他们一起休息,怎么睁开眼就不见了,于是呼叫刘九的名字四处找寻,终于在吕家的厕所里发现了刘九,只是此刻他躺在地下口吐白沫昏迷不醒,似乎中了邪一般。

马振民见状急忙吩咐众人将刘九抬到自己家中,接着才对他们说了刚才睡觉时所听到的鬼语,又道:“此事必是吕家祖上怨我拆了他们的旧居,但又不敢祸祟我,所以才迁怒于刘九。”众人听后皆惊讶不已。当晚马振民便杀了只大公鸡,又备上酒菜祭祀吕家的祖上,说道拆房也是迫不得已,请他们宽宏大量不要怪罪于旁人。可一晚过去刘九仍躺在船上昏迷不醒,没有半分好转。无奈之下马振民只好让家仆请来城中最有名的神汉。等这神汉来到马家,一见到刘九的样子便说此人是被鬼物迷了魂魄,即世人所说的魂不附体,唯有追魂才能将他救回。所谓追魂便是先备上丰富的祭品到城隍庙请神享用,再带上一只大公鸡,将病者的衣服裹在公鸡身上,然后一路叫着病者的名字回到家中,据说如此便能将病者的魂魄追回来。

马振民一听便依神汉所言备上礼品亲自到城隍庙祭祀,待祭祀完毕,又命家仆抱着一只裹着刘九衣服的公鸡一路大声叫着刘九的名字回到了家中,一回家神汉便让家仆将鸡放至刘九床前,说也奇怪,雄鸡刚刚落地,刘九便忽的一声从床上坐起,抚着胸口对众人道:“总算是回来了。”马振民闻听大奇,便问他何出此言,刘九道:“东家有所不知。昨日我正在休息,忽然来了几个相貌狰狞之人,一见我便讹诈说我欠了他们银钱,要我归还。我坚决不允,还与他们争吵不休,这几人大怒,便抓着我的头发扯住我的衣襟,强行拉着我前行。正在苦不堪言之时忽然经过一个大衙门,从衙门中出来一个官吏模样的人,先是大声呵斥那几人将他们全都赶走,接着又命我回家。可是我回头一看只见来路昏天黑地全然不识,也不知如何归家,于是便恳请官吏给我指引道路,那官吏道:“你先在东厢房中等着,稍后自有人来引你回去。”说毕就转身进去了。我四顾茫然外面一片浑噩,无奈之下只好依言进到东厢房,看见房内有一张狭长的桌子,桌子还带有一个抽斗,抽斗中有竹牌一副,只是少了幺六这张牌。我坐在桌后实在无聊,便拿着竹牌自己玩了起来。过不多久忽听门外有人在大声叫我的名字,我赶紧起身出门,却见门口有一只色泽鲜亮的大凤凰发出五彩光芒,一边张嘴叫着我的名字一边慢慢向前走去,我心中十分好奇,便跟在它的后面随它而行,不意走着走着就回到这里来了。”

众人听罢刘九之言心中都很诧异,马振民更是惊奇不已,于是便又一个人亲自回到城隍庙中查看,果见东厢房内有一张狭长的桌子,他打开桌子一看,里面赫然放着一副散乱的竹牌,他心中倍觉惊讶,又悄悄查点了一下,这副牌却只有三十一张少了一张,而少的那张正是幺六那张牌。至此马振民惊诧万分咋舌不下,良久方道:“看来刘九的魂魄果然在这里待过,鬼神之道不可谓不大啊。”待一回到家,他就命家仆买来纸钱等物在吕家祖居前焚化祭祀,自此以后也就没有什么怪事发生了。

孔子曾经说过:“敬鬼神而远之。”这个远是避让的意思,其实一个人若能立心以正,行己以恭,则不仅不必远鬼神,鬼神反而会避让他,如同文中所说一样,鬼神之所以不敢祸祟马振民,就是因为他是一个正人君子的缘故,所谓“好人有好报”,那是有因果关系的。

七十四 阴法(上)

明万历十五年,富顺县府(今四川自贡)府衙中缺少一个书吏,于是县令张谦便在城门上张榜招贤纳良。榜文贴出不到三天,便有一人前来揭榜应召,守门的衙役一看,此人身长三尺余,长脸深目,瘦骨嶙嶙,穿一身旧得几乎看不出颜色的粗布衫,年龄约有三十多岁,可谓相貌普通之至,于是便将他带至县府公堂上。张县令上堂一问,方知这人姓顾名群,蜀地巴中人氏,自幼读书识字,还考中过秀才。张县令见他貌不出众,便随口问了几个文章书写方面的问题,顾群皆对答如流,张县令又出了个题目让他写一篇文章,他不暇思索应手而成,不仅文笔出众不蔓不枝,而且字迹工整如行云流水,端得是个人才。张县令一见大喜,便将他当场录用,每月俸银三钱,自此这顾群就随其他的幕客一起住在府衙中,日常写点文书作个笔录,倒也勤勉能干,兼之他性格诙谐,为人和善,这府衙中的人上至县丞下至衙役都很喜欢他,平时闲来无事就聚在一起喝喝酒聊聊天,经常是不醉不归尽欢方散。

这一日恰逢本地的盐商钱万利宴请府衙中的众幕客,顾群最见不得这些脑满肠肥富而不仁的奸商,本不想去,可耐不住县丞及众幕友的一再相劝,无奈之下只好和他们一起前去赴宴。这钱万利肥头大耳满面油光,长得虽然难看却偏生喜欢穿锦衣华服,尤其腰上那条翡翠带钩更是晶莹剔透翠绿欲滴,一看便知是个罕见宝贝。原来这条翡翠带钩是他刚刚花费了重金从波斯商人手中买来,本欲在人前大肆炫耀一番,可惜他的狐朋狗友都是一些粗俗不堪的生意人,思来想去便专程叫来府衙中的幕客一起鉴赏,这些人大都是读过书的文化人,想必更懂得其中的门道。此时他见众人果不其然都盯着自己腰间的这条带钩,心中不由大为得意,哈哈一笑索性将腰带解了下来,让众人拿在手中轮流欣赏。众人见这翡翠带钩实为罕见珍物,一个个都不敢轻言妄动,唯有口中啧啧不停称赞而已,而钱万利听在耳里乐在心中,得意之色溢于言表。

此刻唯有顾群一人在旁视若淡然不为所动,只不住自斟自饮半天也不出一言。钱万利见状心中不由有气,想着莫不是你这穷酸不识货?于是他站起来走至顾群身前道:“我看顾先生一直未出声,莫非这翡翠带钩有什么瑕疵不成?”顾群闻听微微一笑道:“不敢,这带钩碧透于身,鲜浮于面,倒确实是件好东西,只不过。。。。。。。”说道这里,他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钱万利闻听此言心中大奇,莫不是我这宝贝还真有什么瑕疵我却不知,可别上了那胡商的当才好,于是急忙问道:“还请先生直言。”顾群道:“请钱老板将带钩给我仔细瞧瞧才好说。”钱万利一听急忙拿起带钩交给顾群,可眼看这带钩堪堪交到他的手上,不料他手却忽然一缩,钱万利始料不及拿捏不住,只听当啷一声,那翡翠带钩便掉在了地下摔成了三截。众人一见大惊失色,钱万利更是面色煞白嘴唇发抖,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来。想这宝贝是他花了大价钱才买到手,如今却被顾群失手摔成三截,那就一文不值了,这可真是血本无归啊,他一时又惊又怒,恶狠狠地盯着顾群,直欲将他生吞活剥一般。

此时其余诸人也为顾群捏了把汗,可他却不以为意,反而漫笑道:“不料一时失手摔了宝贝,不妨事不妨事,我赔你一个就是。”钱万利一听更是火冒三丈,这翡翠带钩世上仅此一件并无二物,他顾群却说要赔自己一件,简直犹如痴人说梦一般,我倒要看看,他到底怎么赔。想至此处他强压心头怒火道:“好,好。若是你真能赔我条一模一一样的带钩,我钱某人不仅不怪罪先生,还要重赏先生。若是不能,可别怪我翻脸无情。”其余诸人一听此言也都暗暗心惊,均想这顾先生莫非骇得失心疯了,这翡翠带钩就算是把他卖了也不够赔啊,此刻又见钱万利双眼喷火怒不可遏的样子,都不禁为顾群捏了一把汗。只见顾群却若无其事一般,缓缓俯下身子将三截断了的翡翠拾起,放在桌上依原样拼好,又嘬起嘴吹出一口气,接着笑吟吟的拿起翡翠带钩交给钱万利道:“总算是完璧归赵了,钱老板看看这件可与你的那件一样?”钱万利和诸人在旁看得是莫名其妙不明所以,待他一脸疑惑的将翡翠带钩接过,只见整件带钩光润圆滑,连一丝缝隙都没有。钱万利又惊又喜,大惑不解。

顾群见其余诸人也都一脸疑惑,于是笑了笑道:“这只不过是点障眼法罢了,权当是今晚的一个乐子,诸位没什么可吃惊的。”众人听罢均将信将疑,钱万利更是稀里糊涂不明就里,只是赶紧将带钩挂在腰上,直到酒席结束也不肯再解下来了。顾群低头饮酒也不多说,待酒席散后众人又问他方才之事,他才缓缓道:“那翡翠带钩还不是那钱万利用民脂民膏买回来的,我不过是和他开个小小玩笑让他不要太得意罢了。”众幕客听罢都将信将疑,顾群见状也不多言,伸手一拂便将面前的茶杯扫落在地下,只听当啷一声那茶杯便摔成了三四片,顾群不慌不忙将其从地下捡起合成原状,仍是象方才一样轻轻吹口气,只见这茶杯顷刻间便恢复了原样,根本看不出来有什么异样。此时顾群方微微一笑道:“如何?”众人在旁只看得是目瞪口呆惊奇不已,此刻听他问话方醒过神来,不由都大喝了一声彩,对他赞不绝口,自此大家均知道这顾先生身怀奇术,是个神人,府衙中从上到下都对他是另眼相看。

可从那晚之后顾先生仍是一如往常,做事兢兢业业,喜欢和众幕友开开玩笑喝喝酒,只是若是有人想让他再施展神术的时候他却怎么也不肯,只说那是骗人的小把戏,众人见状也就不再勉强。有一日众人又聚在一起饮酒,席间有一名为高江的幕友发现顾群吃得很少,每顿才吃一个小馒头,于是便问他道:“我看顾先生法术精深,为何饭量却如此之小?”顾群闻听对他笑道:“不是顾某饭量小,而是我就从来不知道吃饱的滋味。与其怎么吃都吃不饱,还不如每顿少吃点意思一下。”高江听罢根本不信,于是就激他道:“那先生能吃得下一百个白面馒头吗?”顾群道:“那有什么不可以得,只怕即使是一百个馒头也填不饱我的肚子。”高江一听便将众幕友叫来,将方才二人所言尽数告诉了他们,众人一听也都不信,顾群道:“即是你们不信,我有什么法子。”高江眼珠转了几转,又和众人聚在一起窃窃私语一番,随即对顾群道:“顾先生,不如我们来打一个赌吧。明日下午仍在此处,我们准备好一百个白面大馒头,若是你一顿能吃完的话,我们就挑个日子摆上酒席请你看戏,若是不能吃完的话,这酒席照吃戏照看,只是所需的花费就由你来出好了,如何?”顾群听罢头都没抬道:“好,就依你们所言。”

第二日一早,众人凑了些钱买了一百个又大又圆的白面馒头,到了下午便将其堆在院中桌上,如同一座小山般高。高江去把顾群从房中请来,不料顾群一见这馒头山便眉开眼笑道:“今日总算能开怀大吃了。”众人一听都觉匪夷所思,想这一堆馒头就算是几个壮汉来也未必能一顿吃完,这顾先生文弱削瘦,如何能夸下这般海口?于是均面带怀疑之色站在一旁,看他怎么吃完这馒头山。只见顾群不慌不慢的盘腿坐在桌前,让人端了一大碗水来,伸手便拿起一个馒头吃了起来,三两口便将馒头送下了肚,他端起碗喝了口水,接着又拿起一个馒头,也是很快就吃完了,他再喝一口水,伸手又去抓第三个馒头,如此周而复始,一个时辰过去,眼看着这馒头山逐渐降低最终一个不剩,都被他吃得干干净净,而那一大碗水也刚好喝完。众人在旁初是好奇,始而惊讶,继而诧异,最后皆是骇得张目结舌难出一言,都觉得这是不可能的事。

顾群吃罢馒头,抬起头扫了他们一眼,拍拍肚子道:“还有没有馒头了,我这还是半饱呢。”高江在旁醒过神来,急忙作揖道:“先生神术,我等甘愿认输。”顾群笑道:“你们快准备酒席吧,我可等不及了。”说毕站起身来扬长而去,只留下众人站在原地面面相觑。沉默良久后高江忽对众人大声道:“这事绝不可能!我看顾先生身材瘦弱,腹中恐怕连一升的大小都没有,所以这一百个馒头绝不会是被他吃下肚了。”其余人等听罢此言都不明所以,于是纷纷望着他,高江又接着道:“依我看这定然又是他的障眼术。”众人一听恍然大悟,在旁边七嘴八舌议论纷纷。高江打断他们道:“若是大家伙不愿认这个输出这个钱,就得揭破他才行。我若猜得不错,这一百个馒头肯定是被他用法术搬到别处去了,我们若是能找到这些馒头,他就抵赖不得,只能乖乖认输。”众幕友听罢都深以为然,纷纷点头不已,只是要怎么找到这些馒头却是件大大的难事。正在他们苦思冥想一筹莫展之际,忽有一人拍手大叫到:“有了,我们去找白大仙问问不就成了。”

七十四 阴法(中)

高江不知这白大仙是谁,正待向那人询问,旁边便有几人七嘴八舌的告诉了他白大仙的来历。原来离这县城西门三里外有个兰家祠堂,本是早年此地的一个大户宗祠,不料后来这兰家因犯罪吃了官司,家道日益衰落,到了近年更是人丁稀少,索性卖了祖居举家外出谋生去了,唯余这祠堂留在原处无人看管,历经风吹雨打逐渐变得破败不堪。可今年开春忽然不知从哪来了个游方道士,居然寄宿在里面替人占卜算命,号称善风角占知晓未来过去。偶有附近居民去找他卜算不仅皆有灵验,且奇准无比,因此一传十十传百,都说这道士有神机妙算之术,一时在城中名声大噪,找他算卦的是络绎不绝。这道士眼见每日求卦的人太多,便又立了三条规矩,一是每日只课三卦,多一卦都不行,理由是天机不可多泄,否则会遭天谴。其二是算卦不要酬金,只需备上鸡鸭等家禽一只,酒一壶即可。其三是卜卦只在白日,晚间概不见客。这三条一出,每日找他算卦的更是需备上鸡鹅早早便在门口排队,就这也不见得能见他一面,但凡只要能让他卜算,就没有不准的,因他自称姓白,所以附近的人都尊称他为白大仙。

高江近半年来在府中很少出去,所以对此事一无所闻,此际听说有如此神人,不由眼前一亮精神大振,对众人道:“既有这等神仙人物,那还何愁此事?今日天色已晚,明日一早我们就备上礼品去找他。”众人听罢纷纷点头称是,接下来高江又将明日买鸡备酒之事一一安排妥当,这才各自散去。待第二天鸡叫三遍,高江便与众幕客一道带着礼品去了兰家祠。待他们走至近前一看,这祠堂虽然宏伟宽阔可却残旧破败,里外三间唯有左手一间小厢房尚勉强能住人,厢房门口还挂着一个脏兮兮的布帘,帘上左右并排竖着两行大字:神机妙算,算出人生祸福事;未卜先知,知晓上下五千年。高江一见心中不由暗道:“好大的口气。”待他再往门前一看,不由皱起了眉头,原来这一大早就有七八人等在那里,手中都提着鸡鸭鹅等家禽,看来都是来找这白大仙算卦的。众幕客一问才知原来这白大仙尚未起床,因此这些求卦之人也不敢打扰,只能在外等候。高江心想若是和这些人一样排队等的话轮到他们三卦早过了,情急之下便对他们说道:“公差办案,闲人闪开。”说话间高江便挤到门前伸手掀开帘子带着五六个幕客闯了进去,留下门外七八个等着算卦的一脸敢怒不敢言之色。

待众人一进去便发现这屋内摆设颇为简陋,墙角是一张小桌,桌上摆放着笔墨纸砚,地下还横着一床破草席,一人本来正躺在席上,见有人闯进,此刻已坐起身子目不转睛的盯着他们。这人头挽发髻身着道袍,塌鼻小眼其貌不扬,一副没睡醒的样子,想必这就是众人所言的白大仙了。高江见状心中不由有些失望,他本以为这白大仙必然是个仙风道骨不食烟火的得道高人,不曾想居然是个形容邋遢相貌猥琐的老道。还没待他张口相询,忽听白大仙细声细气问道:“各位官爷一大早便不请而入,不知所为何事?”高江拱拱手道:“我等久闻白大仙有神鬼莫测之术,因此专程登门拜访,若是扰了大仙的好梦,还望恕罪。”那白大仙闻听此言,又将他们逐个扫视一遍,方不急不慢道:“不敢。方外之人不过是求个温饱而已。各位所求何事但说不妨。”高江听其所言倒是不俗,心中也不敢怠慢,便将与顾群吃馒头打赌之事一五一十的告知了白大仙,最后道明来意,说想请白大仙给打一卦,算算这些馒头到底被搬到哪去了。

不料白大仙初时面无表情,越听眉头却是锁得越紧,一等高江说完便迫不及待的问他这顾群的相貌打扮,待听高江说毕面色不由瞬间一变,随即低下头闭起双眼一声不吭。高江一时不明所以,在旁等了一会见白大仙始终无语,便咳嗽一声轻轻叫道:“大仙?大仙?”连叫了数声,方见白大仙缓缓睁开双眼,高江毕恭毕敬道:“还请大仙指点迷津。”白大仙目光湛湛盯着他道:“你们真想知道?”高江与众人皆点头不已。白大仙道:“好,贫道可以给你们算一卦,但贫道有个要求你们一定要应允。”高江闻听喜道:“这个规矩我们知道,我们早已给大仙备好一只八斤重的雄鸡和一坛美酒了。”白大仙摇摇头道:“非也,贫道所言不是此事。”这一番话将众人听得稀里糊涂,不知这白大仙到底是什么意思,莫不是还想要银子不成?高江干笑两声道:“这些薄礼确实不成敬意,若是大师嫌少尽可直言。”白大仙又摇摇头道:“其实贫道的请求说出来很简单。你们有所不知,这位顾先生是个高人,法术精通博大,贫道自愧不如,所以也不敢破他的法。除非你们能在七天后的戊时让他既不能出府衙也不能行法术,贫道就可以帮你们赢下这个赌局。”

高江一听大喜,心想这又不是什么难事,于是拍着胸脯对白大仙道:“这有何难,全包在我们身上好了。”言毕众人也纷纷出言附和。白大仙道:“既能如此,贫道这就给你们打一卦,算算这些馒头到底在何处。”说毕便从袖中拿出几文古钱来抛在桌上,待古钱落定,他便目不转睛的盯着古钱,久久不发一言。高江及一众人等在旁屏息静气的看着,唯恐扰乱了白大仙的思路。过了小半柱香时分,只听白大仙徐徐吐口气道:“总算有着落了。你们回去在马厩中细细查找,如贫道所算不错,馒头定然藏在那里。”众人一听大喜,高江连声谢道:“多谢大仙指点,我们这就回去找寻,若果真如大仙所言,我等必有厚谢。”白大仙摇摇头道:“谢倒不必了,只是你们答应贫道的事情千万不可忘记,否则必有大祸临头。”众人七嘴八舌均道此乃小事一桩,必然能说到做到,不劳白大仙费心。白大仙闻听似乎才放下心来,对他们点头道:“如此最好。”待众人告辞了白大仙回到府衙中,依着大仙的指点来到马厩,经过一番仔细搜寻,果然在马厩的阁楼上找到了这一百个白面馒头。众人皆欢呼雀跃大为欢喜,都说白大仙果然是活神仙,对其佩服得五体投地。

高江又让人将这些馒头装好,随即带着这些馒头来找顾群。顾群适在房中打坐,见他们前来略微有些诧异。高江一见他便指着馒头道:“顾先生上次又骗我等了。原来你先用障眼法,再用搬运术将这些馒头运到马厩的阁楼上,如今这些馒头都被我们找到了,这又该怎么说呢?”顾群听罢却不惊不怒,反而淡淡一笑道:“是我输了。你们说该如何罚我?”高江道:“我与各位幕友都商量好了,请先生七日后在院中备下酒席请我们赏戏吃酒以作赔罪,如何?”顾群听罢低头轻轻“哦”了一声,似乎有些意外。高江以为他想抵赖,便对他道:“顾先生也是一言九鼎的人物,该不会爽约吧?”顾群抬起头对众人笑笑道:“区区小事,如何敢诓骗大家。就依你们所言。”说毕又从怀中摸出十两银子交给高江,托他去准备酒席商情戏班,众人一听均喜笑颜开,对顾先生是交口陈赞,都说他是个诚信之人,顾群对此却充耳不闻,只低着头似乎一直在思虑着什么。

七十四 阴法(下)

七天时间转眼就过去了,到得第八日午后,众人早早便将手头之事处理完,聚在庭院中单等戏班前来搭台唱戏,一时院中热闹非凡,连张县令都被请来了。张县令初时不知事情缘由,高江便一五一十的禀告了他,张县令听罢惊诧之余更觉有趣,不意自己的属下还有这等能人,于是便想问问顾群,不料院中到处查看一番却未发现他的踪影,高江见状急忙和几个幕友赶到顾群所居之处,却见他尚坐在床上闭目打坐。高江不由分说上前拉起他就要走,顾群睁眼问道:“不是银子都给你了吗?还要我去做什么?”高江道:“今日你是东家,哪有请客东家不出面的道理。再说张县令已经来了,正等着见你哪。”顾群闻言笑道:“即是如此我若不去却是失礼,也罢,我去就是。”言毕便随高江等人来到庭院中。

此时戏班已将戏台搭好唱了起来,众人簇拥着张县令坐在台下看得目不转睛。顾群过去对张县令行了个礼,张县令正看得过瘾,随口问了两句便又转头看戏去了。顾群也不多话,自己搬了把椅子坐在最后,双眼眯成一条缝,也不知到底是在看戏还是在听戏。高江心中谨记白大仙所言,怕顾群又玩什么花样,于是也搬了把椅子坐在他身旁,指着台上有一句没一句的和顾群闲聊,顾群口中或“嗯”或“啊”,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还时不时的抬头看天。高江见此刻尚在申时,离白大仙所说的戊时还早,眼见台上唱的精彩,于是也逐渐看得入迷,懒得再和顾群说话。不知不觉酉时已过,高江早已安排好三桌丰盛的筵席,此刻见日头西斜,便命人将酒菜瓜果流水般的端上,请张县令坐上席,顾群坐下席,自己和县丞陪坐在两旁,台上继续唱戏,台下觥筹交错,众人一边赏戏一边吃酒,端的是自在快活。

待这台戏唱罢已是月上梢头,张县令吃罢酒席便先回了,高江见戊时已到,白大仙曾经千叮咛万嘱咐,说是千万不能让顾先生在这个时刻作法,否则即会有大祸临头。白大仙就是活神仙,他的话可不能不听,否则真有大祸自己可担当不起。想到这里他便使个眼色,一众幕友早已明白,纷纷上前敬酒的敬酒,夹菜的夹菜,让顾群无暇旁顾,就连他上个茅房都有人跟着。顾群对此似乎一无所觉,兼之他酒量惊人来者不拒,数十杯酒下肚不仅了无醉意反而精神倍增,话也多了起来。他本就是个诙谐风趣之人,此时更是口若悬河妙语如珠,尽说些天下的奇闻异事,只将众人听得大笑不已。又说了片刻他忽对众人道:“讲了这么久,真得有点累了,容我点上烟抽两口解解乏再说。”言毕便欲回房去取水烟袋。

高江怀疑其中有异,于是也站起身讪笑道:“先生不会是要借故先回吧?我们说好的今晚可是不醉不归,再说我们还没听够先生的故事呢。”顾群听罢忽抬起头扫了高江一眼,高江只觉他瞬间目光如电慑人魂魄,心头不由一凛,可转眼顾群又恢复了原样,懒洋洋地笑道:“即是不相信我,还请高先生和我一道去。”高江听他此言心中松了一口气,可自己一人去又不放心,于是又叫了两人随行。待顾群在前慢悠悠的进入自己的房间,高江等人就站在门口等待,好在过了片刻就见顾群走了出来,手中果然拿着根尺余长的水烟袋和一张引火的纸煤,他一见高江便道:“怎样,我说我只不过是回来取烟袋而已。”高江急忙赔笑道:“顾先生确是诚信之人,我们如今是知道了。”顾群对此话不置可否,便又随他们回到庭院中。

众人正等得不耐,一见顾先生便叫嚷着让他继续讲故事。顾群淡淡一笑道:“诸位莫急,先等我抽口演解解乏再说不迟。”一边说着一边掏出火折来准备引燃纸煤。只见他将一条纸煤撕为两半,然后点燃了其中的一条来引烟丝,不料这条纸煤堪堪烧完,忽见空中狂风席卷乌云大作,一时吹得树动枝摇飞花落叶,众人连眼睛都难以睁开。正在惶恐间,却见顾群又不紧不慢的点燃了第二条纸煤,这次纸煤一烧完便见一道闪电划破夜空,随即就听霹雳声大作,将众人耳朵都快震聋一般,高江等人见状惊骇万分,一时站在院里浑身抖做一团。此时忽见一物从空中直直落入院中,众人定睛一看地下居然是一只白色的老鼠,只是这老鼠的个头远比一般老鼠为大,简直就如同一头小猪般,此刻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也不知是死是活。顾群至此方仰天大笑数声道:“三年之功终于成了。”这句话将众人听得如坠云雾中,都不知他所言是何意。

顾群见他们一脸茫然惊恐状,于是温言安慰道:“诸位不必害怕,其实这院中的白鼠即是你们所信的白大仙。这孽畜算起来也是我同门,只是数年前堕入魔道,信奉采补邪术,专于夜间潜入闺房淫祸年轻的女子,这些年在蜀地已有不少少女身受其毒。我奉师命捉拿他已三年,他虽道行不如我,可却擅长逃跑之术,因此数次眼看就要将他拿住,却被他险险逃走。这次我追踪他一直到了此地,可夜间四处打探都未能找到他的藏身之所。前些日我偶然和你们玩笑打赌,不料却被你们揭破,当时我便知道除了他不会有第二个人有这本事。我料定他一得知我在这里便要前来加害,而且算准今日适逢月圆之夜,而戊时又是他法力最盛之时,因此才会让你们将宴请放在今日,好缠住我让我不及施术,如此他即能施隐身术前来相害。我却故意装作不知,就等此刻请君入瓮,不想你们紧缠住我不放,无奈之下才借口回房取烟袋,匆匆将符咒写在纸煤上,以致于在这里施法惊吓了大家,也是情不得已。不过总算是不负师恩所命,将这孽畜拿住,说起来还要感谢诸位才是。”这一番话只将众人听得是惊骇万分难以置信,高江心中更是忐忑不安,正思虑着要不要上前赔罪,却见顾群又对众人拱拱手道:“如今大事已了,我也该告辞了。请转告张县令,顾某感谢他的厚待,各位后会有期。”众人不及反应过来,又听霹雳一声大作,待回过神来一看,发现天上乌云尽散月光皎洁,而院中已不见了顾群的身影,连那只大白鼠也随之不见了,院中诸人皆面如白纸抖如筛糠,好半天才缓过神来。待第二天一早他们就急忙赶去兰家祠堂查看,果然发现厢房中空空如也,那白大仙自此真的就再也不见了。

七十五 食人(上)

草长莺飞,花红柳绿,正是春光烂漫时。这一年是乾隆二十三年,山东即墨康源村也是一派春耕农忙的景象。邻河不远的地方并排矗立着两栋青砖碧瓦的民居,其中一栋屋顶炊烟袅袅,院内鸡鸣狗吠,想来这家正在做饭。过不多时从屋内出来一个容貌姣好风姿绰约的少妇来,一直走到夹墙边才停下脚步,隔墙向邻院娇声呼道:“秦魁兄弟,饭做好啦,你哥哥让我来叫你。”语音将落,只听隔壁房门吱呀一声,随即也出来个二十多岁的男子来,这男子长身玉立眉清目秀,长得倒是俊俏,只是身上穿了件早已洗的褪了色的破旧青衫,面容之间还带着几分憔悴之色。

他打开院门,急步来到邻院,一进院中便对女子躬身道:“又要麻烦嫂嫂了。”那女子还未答话,就听屋内一阵豪爽的笑声道:“你我兄弟二人情同手足,还有什么好客气的。”随着笑声屋内又走出来一个浓眉粗眼朴实憨厚的汉子来。秦魁一见急忙又作礼道:“总是来叨扰兄长,小弟我心里真是过意不去。”那汉子闻听却不以为然,摆摆手道:“吃几顿饭又不是什么大事,兄弟无需多言。”一边说着一边拉着秦魁走进屋里,只见堂中桌几上早摆好了几样酒菜,两人分主宾坐定,女子在旁给二人一一斟上酒,他们这才吃喝起来。

原来这汉子姓屈名自新,今年刚刚三十,与秦魁都是这村中的居民。秦魁自幼父亲早逝,全靠老母做针线活将他带大,可他除了长得英俊外却无其他长处,不仅身不能扛肩不能挑,即便是种地都没把力气,因此家中甚是贫穷,无奈之下只好以“人俑”为业。(过去凡家中有人死去,出殡之时在队伍的最前面便会有一个开路神,南方一般是用纸竹之物扎成,而齐鲁之地的风俗却是用活人来扮演,此即所谓“人俑”,也算贱业的一种)。而秦、屈两家相邻,中间仅隔一墙堪及人肩。屈自新家中小康,兼之又是一个乐善好施心地仁厚之人,见秦家穷困潦倒,经常是有一顿没一顿,以致于心中大是不忍,因此便时时接济衣食,不让母子二人挨冻受饿。秦母感激他的恩德,便让秦魁拜其为兄,二人自此便以兄弟相称,而那女子便是屈自明的妻子刁氏,年方二十六岁,秦魁也称她为嫂。

这一日屈自新得知秦家又数日未见荤腥了,于是便让刁氏去割了两斤猪肉烧好,又打了一壶酒叫秦魁来打个牙祭,因为秦母腿脚不便,所以还专门盛了一份饭菜让刁氏给秦母端去。二人闲聊间屈自新忽然想到自家的耕牛这几日因为牧童家中有事而无人放牧,于是便随口问秦魁道:“兄弟进来可有空闲?”最近也没人来请秦魁作人俑,秦魁在家中正闲得发慌,因此听屈自新问起只好叹口气道:“不瞒兄长,最近生意实在不好,小弟我半个月都没出过门了。”屈自新略一思索随即笑道:“即是有空最好。这几日我家的牧童回家了,那几头耕牛就一直无人放牧,兄弟若不嫌弃的话就帮个忙,一日的饭食哥哥都包了。”

秦魁一听急忙应道:“总是吃兄长家的白饭,正愁无以回报,些许小事交给小弟就成。”屈自新笑道:“什么回报不回报的,兄弟真是太见外了。只因最近农忙家中缺人手,否则哥哥我也不敢劳兄弟的大驾。”其实屈自新让秦魁帮着牧牛一半是因为确实缺人,另一半却是看秦魁最近没有收入,欲借此接济一下他,可又不想让他觉得这是嗟来之食,因此才出此言。果然秦魁一听既眉开眼笑道:“即是如此,那我明日一早便来,定然不会辜负兄长所托。”当下二人将此事说定,只待明日一早秦魁便去放牧。第二天鸡叫三遍天光放亮,秦魁果然按时上门,从栏中赶着五头耕牛便向河边而去,那里水草丰美,最适合放牧。到了中午屈自新便让刁氏将饭送到河边,待秦魁吃完再将饭盒拿回,等到太阳将要落山,秦魁又将牛赶回栏厩中拴好,屈自新留他和自己一起用过晚饭方才让他回去,这一连数日皆是如此,秦魁每日在河边睡睡觉晒晒太阳,倒也逍遥快活。

第六天一早秦魁仍象往常一样将牛赶到河边,到了中午屈自新让刁氏给他送过饭之后便欲躺在床上小憩片刻,不料刚将双眼闭上,忽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随即自家大门哐当一声便被撞开,只听秦魁在外急急叫道:“兄长快出来,大事不好了。”屈自新一听心中大惊,急忙起身来到院中,秦魁一见他便上气不接下气道:“兄长,那牛,牛,牛全都死了!”屈自新一听不由惊讶万分,急忙问道:“牛都是怎么死的?”秦魁满脸慌乱之色道:“不,不,不知道!”屈自新听罢更是诧异莫名,想这五头耕牛早上还好好的,怎么过了个中午便会突然暴毙,而且连秦魁都不知是怎么死的,这真是匪夷所思,急切间他不及多问,拔脚便奔向河边,而刁氏闻听此事一时脸色煞白,也跟在他身后向河边急急而去。

待屈自新到河堤下一看,只见自家的五头耕牛均是口吐白沫四脚朝天的躺在草丛中,早已毙命多时。他转头便问秦魁道:“这牛是如何死的?”秦魁见他发问,慌忙道:“小弟真的不知。方才我吃完饭正待坐在树荫下休息片刻,忽听五头耕牛齐声鸣叫起来,将我吓了一大跳。待我睁开眼睛就见它们一边叫着一边四处乱撞,像是在驱赶什么东西一样,可我定睛一看,这里除了自己之外却并无他物,我才说起身去看,却见它们忽然长声哀鸣倒在了地下,就此一动不动。这一下可将我胆都快骇破了,过了好一会才敢上前察看,发现每头牛均是口吐白沫已然毙命。我又惊又怕,所以才急忙跑回来告知兄长,想不到,唉。。。。。”说到最后他叹一口气,也说不下去了。

屈自新听他说完心中也是惊疑不定,这牛好端端的莫不是撞邪了不成?可头顶青天白日阳光刺眼,又撞得是哪门子邪?他略一思索说不定这些牛是吃了什么有毒的东西也未可知。他再回头看去见秦魁脸上仍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于是安慰他道:“兄弟不必慌张,说不定这牛是吃了什么毒物,或是染上了牛瘟才暴亡的。”秦魁听罢此言才神色稍安。而刁氏见状却心疼不已,在旁低声嗓泣起来。屈自新对刁氏道:“娘子莫要哭了。过几日我再去集上买两头牛犊就是,这病牛只怕是无法食用,你且去村中请几个人过来,先将这五头牛的尸身掩埋了再说。”刁氏闻听抹抹眼泪就去了,不多时便请来几个身强力壮的村民,拿着锄头和屈自新一起刨了五个大坑,将牛的尸首一一掩埋。秦魁口中不住自责,可屈自新对他不仅一句责备都没有,反而一直好言安慰,只将秦魁感动的不知说什么才好。

第二天屈自新又从集上买了两头牛犊,让刁氏好生喂养。不料转天中午刁氏去栏中喂牛,忽慌慌张张回来对丈夫道两头牛犊又死了。屈自新闻听大吃一惊,急忙赶到栏中查看,发现这两头牛犊的死状和前些日那五头牛一样,都是口吐白沫而亡,她再一问刁氏,也说牛犊死前均是乱叫乱撞,像是在驱赶什么东西般。屈自新听罢心中惊疑不定,可是无论怎么查询就是找不出牛犊的死因,最终只好不了了之。可自此之后家中就怪事不断,过了三天养的鸡莫名其妙的死了两只,又过了数日羊圈中的羊也死了一只,这一个月隔三岔五都会死只家禽或牲畜,直叫屈自新和刁氏心中惴惴不安,晚上连觉都睡不好,不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一日二人正在家中说起此事,忽听村头有人手摇铃铛大声叫道:“卜卦算命,卜卦算命。”刁氏听见忽眼前一亮,原来这是当地一个姓柳的算命先生,因给人卜算多有言中,所以当地人均称呼他为“柳仙”,他时常摇着铃铛行走于附近各个村落,故刁氏听见铃铛声便知是他来了,于是对丈夫道:“家中最近运道不佳,虽然是牲畜遭灾,无关人事,但总算与我家有损。今日恰巧柳仙来了,我看不如你去找他卜算一下,看看到底是冲撞了哪路神仙。”屈自新一月来也为此事愁眉不展,听刁氏一说深以为然,于是便出门去找柳仙。他循着铃声一直来到村头,看见一个干瘦老头正摇着铃铛站在树下,这就是柳仙了。

他上前几步正待说话,不料柳仙却忽然问他道:“我看你面相晦涩,莫非最近家中经常折财不成?”屈自新一听大惊,心中暗道果然是活神仙,我还未张口他便已知此事,于是急忙回道:“正是这样。”接着便将近些日子家中发生的奇怪事情给柳仙一一详尽道来。待他言毕,柳仙低头思索片刻,再将他细细审度一番方道:“牛羊牲畜只是小事,我只担心恐怕有比这更糟糕的事情。”言毕便让屈自新将上衣脱下,先查看他的背,又摸了摸他的小腹,然后命他将鞋子也脱下,低头仔细的看他的足,最后叩问了他的生辰八字,双眼微闭手指掐动开始推算起来。屈自新不明所以,只依他所言一一让其查看,此刻见柳仙眉头微皱口中喃喃,一颗心不由也忐忑不安起来。

过了良久柳仙忽睁开眼睛,又向屈自新看了半天,随即摇头叹息不已。屈自新心中一凛,急忙问道:“大仙可算出了些什么?”柳仙又叹口气道:“言之无益,又何必再言。”屈自新又惊又疑追问不休,柳仙这才缓缓道:“观君容貌,算得上是君子之相,只可惜仅余三日阳寿了,所以我才说言之无益。”屈自新听罢大惊失色,急忙问道:“大仙此话怎讲?”柳仙道:“你额无生骨,鼻无梁柱,目无寸睛,足无天根,背无三甲,腹无三壬,不寿之症,你有其六。我又以生辰八字推算,三日后刑冲克犯交至,必会断绝生气。你此时不如急归,早早准备后事,或许可以避免临时失措,至于其他的就不是我所能知道的了。”柳仙这番话犹如一个晴天霹雳般,将屈自新瞬间震得嘴唇颤抖面如死灰,半天不能发出声来,柳仙见状心中不忍,长叹一声转便扭头而去,之余屈自新在原地征立良久方木然转身,拖着沉重的脚步一步步走回家中。

七十六 食人(中)

刁氏正在家中翘首以待,好容易等屈自新回来,正待上前相问间却见自己的丈夫一脸黯然之色,径直走进卧室僵卧在床上不作一声。刁氏心中疑心大起,便站在门口问道:“你为何如此模样,那柳仙到底是如何说的啊?”屈自新听妻子发问,在床上翻了个身重重叹口气道:“唉!三日后只怕我就要和你诀别了。”刁氏一听愕然道:“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屈自新随即便将柳仙所言如实告知了刁氏,刁氏听罢震惊之余大为悲戚,一时涕泪皆下道:“若柳仙之言属实,则妾也义不独生,当从君于地下。”说毕呜咽不已。屈自新见状心中不忍,于是安慰她道:“术士之言安可尽信。想我饭量甚好身强体硕,怎么会突然死去,说不定他只是乱说而已。”刁氏正在悲泣,闻听此言忽抹去泪水对丈夫道:“妾听说仙道之流既能知人生死,也能使人死生,柳仙说不定就是此类。何不现在就去找他求个破解的法子,迟了只怕就追不上了。”屈自新道:“生死由命,无须多言。”说毕翻个身脸朝里又不说话了。刁氏心中大急,上前再三泣求,又伸手去拉拽他,如此屈自新才勉强同意了。

待他出了村口沿着小径向前追去,不多时便见那柳仙的身影远远走在前面。屈自明心中欣喜,随即大声呼喊起来,让柳仙暂且留步。柳仙回身一见是他,不由诧异道:“你去而复返,莫非是怀疑我所说的话吗?”屈自新躬身道:“不敢。我听说能知人生死者也有让人生死之术,所以我专程来乞求大仙,若是能让我避过此劫,则屈某定当重谢,决不食言。”柳仙听罢凝神思索片刻,对他道:“此为命数,又如何逃得过去。不过我敬重你是位君子,所以有个破解的法子不妨一试。实话告诉你,你命中不会死于疾病而会死于鬼物。三日后的晡时,你要找四个身强胆壮之人将你围起,你们五人可开怀畅饮大声说笑,此即为豪气,阳气盛则鬼物也不敢近,若是能挨过酉时,自会安然无恙了。”屈自新听罢大喜,急忙躬身作谢,并许诺要给柳仙重谢。柳仙正色道:“我传你此法不为钱财,只是敬佩你的为人不忍心见你暴死罢了。”说毕转身扬长而去,屈自新恭恭敬敬的目送他离开,随即也回了家。

不料一进家门就见刁氏仍坐在室中嘤嘤哭泣,泪水将胸前的衣襟都打湿了。屈自新见状大为感动,急忙上前劝慰她道:“你不要再哭了,柳仙已经传了我破解之术。”接着便将柳仙之言告诉了刁氏,刁氏一听不由转涕为笑,当下便和丈夫商量起请人之事。屈自新原想将秦魁请来,不料刁氏听后嘴一撇道:“你那秦魁兄弟弱不禁风,哪有什么胆气可言,不要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才好。”屈自新听罢觉得妻子说的在理,于是便打消了这个念头。当下二人经过一番商议请来村中最有胆气的四个壮年男子,将柳仙之言告知他们,请他们三日后来助一臂之力。这屈自新在村中名声甚佳,众人本就很敬服他,二来又听说是柳仙所言更无怀疑,因此听说此事后这四人纷纷拍着胸脯应允下来,至此刁氏也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转眼三日已过,到了第四日午时,刁氏便将那四个壮年男子请来,因家中院子有些狭小,便在离家不远处的树荫下找了个宽阔的地方摆好桌几,再端上提前准备好的下酒小菜,让四人将屈自新围在中间豪饮。刁氏在家中准备下午的饭菜,因此便让秦魁在中间往来传送,每当酒壶中的酒堪堪饮尽,屈自新便大声呼叫秦魁让他去拿酒。这四人连同屈自新皆是豪爽之士,酒量自然颇佳,到了天擦黑时才仅仅得以半醉。此时酒瓶中的酒已经喝完了,屈自新让秦魁去家中酒缸中盛酒,可等了半天也没见他的踪影。屈自新便大声呼喊刁氏,问秦魁怎么还不回来,刁氏隔墙应道:“秦家叔叔方才说他有些腹痛,已经回家休息去了。”屈自新一听便有些急了,口中喃喃自语道:“怎得不早说,害的我们在这久等。”一边说着一边起身拿起酒瓶回家盛酒去了,余下四人仍坐在树下谈笑风生的等他回来。可直等了半个多时辰也没见到他的影子,四人逐渐等的不耐,其中一人道:“屈自新莫非是喝多了?怎得现在还没来。”另一人道:“我看他说不定已经躺在床上睡着了。要不然我们现在去给他说一声也回去算了。”三人一听纷纷点头称是。不料他们从地下返身站起,还未及走得两步就忽听刁氏大声惊呼道:“快来人啊,快来人啊,有鬼!有鬼!”语音凄厉至极。四人一听大惊,急忙快步奔至屈家院前,发现门口一片鲜血狼藉,而刁氏浑身颤抖扶墙而立,双眼圆睁面上无一丝血色,显是受了不小的惊吓。

四人急忙问道:“哪里有鬼?”刁氏哆嗦半天方战战兢兢道:“方才我夫君从外回家,不料刚进门便有一个蓝面恶鬼紧随而入,将他脖子一把扭住,先咬掉他的耳朵,然后张开巨口将他的头也吞了进去。我眼见此景只骇得是魂飞魄散,当场便晕了过去,一直到现在才醒来,可如今丈夫和恶鬼却都不见踪影,这可如何是好?”四人听罢刁氏所言也都骇异万分,再看地上鲜血怵目惊心,便急忙去村中喊人,待众人赶来后听说有鬼食人都不胜惊讶,于是就打着火把出门四处查看。此时正当四月初旬,新月微明万里无云,众人刚出村口不远便遥见前面隐约有一物正在向北前行,于是共起鼓噪而追。那鬼物奔行甚快,似乎足不沾地一般,众人在后也都紧追不舍。眼看那鬼物已奔至河边大堤上,却忽然停住了脚步,月光下只见它一身黑衣,满头赤发披散下来,背对着众人一动不动。众人见状一时也不敢近前,只站在不远的地方大声呼喝壮胆。等了片刻那四个胆大之人便拿着锄头扁担等欲上前一探究竟,不料正在此时那鬼物却忽然将头回过望向他们,却见它面色如靛,双目深不见睛,獠牙翻出唇外,须发皆赤如火,端得是狰狞可怖。众人见状大骇,几个胆小的更是被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下,唯有那四人鼓起勇气大喝一声冲上前去,不料那鬼物忽转身前行,噗通一声便落入河中。众人见状急忙赶至堤上,只见河面上浪花翻滚宿鹭惊飞,哪有鬼物半分踪影。众人心中不甘,沿着河堤东西各巡视了半里,可终究是一无所见,无奈之下只好回到村中。

此时子时刚过,刁氏还倚坐在家门口哭泣不已,一见众人回来便上前询问,众人将方才所见告知了她,她呆立片刻即嚎啕大哭起来。众人在旁七嘴八舌的劝慰良久,刁氏方才战栗着哭泣道:“我现在心中实在是太害怕了。有劳你们帮着给相邻的秦家老夫人带个话,请她过来跟我做一夜之伴,我心中感激不尽。”众人一听便答应了。待他们来到秦家门口,见窗纸间灯火犹明,从室中还传出阵阵呻吟声。众人推门而入,一进去便看见秦魁卧在床上不住呻吟,秦母正在一旁给他按摩小腹。秦魁看见众人很是惊讶,问他们道:“酒宴散了吗?屈兄无恙吧?我早就说术士之言不可信,像他身体那么强壮的人怎么会有暴亡的道理,而聚众豪饮便能退鬼的说法也更是荒谬不经!”众人惊问道:“你还不知道吗?”接着便你一言我一语的将屈自新被鬼所食之事告诉了他。秦魁听着听着面色惨变,众人还未说完他即大叫一声晕了过去,秦母大惊,急忙抚着他的胸口不住叫他,秦魁这才悠然醒转,坐起身对众人道:“屈兄这样的好人,居然会惨遭此祸,世间难道还有这么怪异的事情吗?”言毕泪下数行不能自已,边哭边历数自己与屈自新的兄弟情谊,嗟叹惋惜悲伤欲绝。众人在一旁也为之叹息良久,方才将刁氏所言转说与秦母,秦魁一听便催促母亲速去,并央求众人将其母送至刁氏房中。秦母随村中诸人来到屈家,刁氏一见她便又哭了起来,众人纷纷不住口安慰,只将二人送入房中关门上锁这才各自散去。

七十七 食人(下)

第二日一早,刁氏便托人将保正及村中诸人请来,对他们哭拜道:“未亡人遭此横祸已是心肠碎裂悲苦欲绝,只是我夫君的命该当到何处去索要,还请诸位帮我拿个主意才是。”保正听说此事后也很惊讶,于是对刁氏道:“我看这等奇事骇人听闻,眼前唯有报官才是。”众人一听也觉得在理,便以昨日豪饮的四人为证将此事上陈于官府。当时即墨的县令名叫周正山,此人是宁波人,年约四旬,做事精明果断,在本地素有声名。他听说辖地出了如此一桩怪事,心中大感诧异,急忙将刁氏及四人一一召来询问,每人均言之凿凿如出一口,而保正也没有其他的异词。他又亲自带领衙役去屈家查勘,发现门口的血迹尚未全干,将村中诸人传来一一讯问,诸人都口出一辄。他接着又去河堤鬼物投河处查看,只见这里水流喘急波涛汹涌,用绳子系上石头测量,约有四丈余深,因竭川无术唯有望河兴叹而已。最后实在找不出什么端倪,只好以此事查无头绪且涉及神怪,姑且将各人遣回,待以后再慢慢查访。

转瞬一年已过,屈自新被鬼所食之事始终是不明所以,这段时间刁氏身着素服一直在家中操劳家务,偶然有人在她面前提起此事她也是以泪洗面悲痛得不能自制。这年春天周县令调到外县去了,接替他的却是一个三十出头的年轻人,名叫康公灵。这人看起来似乎没有上任那么精明,整日浑浑噩噩无所事事,接替县令月余时间,所有事情都听从下属的意见,进退举止皆由左右扶掖,因此属下吏役之辈心中都瞧不起他,将他当做傀儡一般。不想一月过后,他忽对属众道:“本官当初接印之时天干大为不利,明天当和你们一起虔诚拜印除旧换新。”属下听后都很纳闷,不知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到了第二日一早,他沐浴更衣之后便在公堂上拜印升座,接着将一月来众吏役的种种不法事情一一揭露,并按刑律予以惩责,属下们大惊失色,个个吓得呆若木鸡,自此都对他恭恭敬敬,再也不敢行作奸犯科之事。

康县令又命人取来往年的陈案一一审查,当看到屈自新的案件后他反复查阅数遍,对属下道:“这案件如何能悬而不决一年之久?”言毕便让将四名证人传来反复询问,四人仍是口出一辄并无他言。康县令思索良久,又问他们道:“你们看到的那只鬼有多大?”四人道:“大小和人差不多,只是样子很让人害怕。”康县令接着问道:“那鬼投水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回道:“我等未来得及赶到河堤,所以不知具体形状,只听见落水的声音而已。”康县令又问道:“你们五人在院外饮酒,难道没有往来送酒菜的人吗?”四人道:“有,是屈自新的挚友秦魁,也是他的邻居。”康县令问道:“秦魁是做什么的?”答道:“以人佣为业。”康县令听罢蹙眉默然良久,接着命人将刁氏叫来,问她道:“鬼食你的夫君,秦魁见到没有?”刁氏回道:“当时秦魁腹痛,早就回家去了,因此不曾看见。”康县令笑对众人道:“你们以为鬼物是投河了吗?其实这鬼还躲在屋里,我现在就去将它赶出来。”说毕便带上差役直奔秦魁家,在屋子前后左右勘察一番,发现房后有一小园,园中角落上堆着捆柴薪。康县令命人将柴移走,见下面都是新土。他笑对众人道:“鬼窟就在这里了。”随即命人去挖这些泥土。

不想还未挖到一半,就见一具尚未腐烂的尸首露了出来,众人一见这尸首正是被鬼所食的屈自新。康县令派仵作查验,发现他心下有一刀痕,显是被害而亡。康县令喝令将秦魁拿下,转头对刁氏道:“你认识这是何人的尸首吗?”刁氏面如死灰,突然扑通一声跪在康县令的面前,声泪俱下的为她的丈夫申冤。康县令面色一变大声呵斥道:“你前后数次供词凿凿,说鬼物先吃掉你丈夫的耳朵,又吞下他的头颅,如今这尸首却双耳完好,况且鬼又没有剜心,那你丈夫心下的那道刀痕又是怎么回事。”刁氏一听浑身发抖,瘫在地下不出一言。康县令指着刁氏和秦魁道:“杀人的就是你们二人!”秦魁面色煞白,犹自诡辩,康县令命人搜查其家,果然找出一把尺余长的利刃,与屈自新的伤痕吻合,秦魁这才无言以对。康县令将二人带至公堂,果然一讯皆服。原来早在六年前刁氏因为喜爱秦魁的俊秀就和他有了私情,可时间长了总觉得这不是长久之计。一日二人欢好时刁氏忽对秦魁道:“我想送你良田六十亩,再加上一个如花似玉的妻子,你觉得如何?”秦魁一听大喜道:“这正是我的心愿啊,只是你又怎会有这些来送我。”刁氏轻轻一笑道:“若是能把屈自新杀了,那我和良田不全都是你的了?”秦魁听罢大吃一惊,屈自新对他实在不薄,让他下此狠手却是不忍,因此呆愣片刻不置可否。刁氏见他犹豫不决,于是在旁不住劝说,秦魁抵不住这良田美色的诱惑,于是咬咬牙就答应了下来。

接下来二人便设了一个计谋,先是拿出银子去贿赂柳仙,然后由刁氏投毒药死牛鸡等物,这才让屈自新去找柳仙卜算。之所以要让四人来陪饮,只是因为要有个证人而已,后来哀求众人去秦家将秦母叫来,也是为了证明秦魁当时确实有病在家,。至于那鬼物自然是秦魁所扮,不过是将作人俑的道具拿来一用罢了,而秦魁水性上佳,因此故意让众人追至河边,投河之后却悄悄游到僻静处上岸回了家。康县令问清案件明细,急忙派人去捉拿柳仙,不料这柳仙早就不知逃到何处去了,于是依律将刁氏及秦魁凌迟处死,至此一桩奇案才得以了结,屈自新的冤屈也终被昭雪。后来有人问康县令道:“此案上任都找不出头绪,为何您破案却如此神速?”康县令道:“世有杀夫之妻,古无吞人之鬼,前任周公不过一时忽略罢了。鬼不吞人则已,若能吞人则身体必百倍于人身方可。而这只鬼的体形和常人一样,所以绝不可能将人吞下,若不是被鬼食,那必然是被人杀了后将身体埋藏起来了。且鬼之为物,应该是有影无形,举动无声,而这只鬼投河时还会发出声响,由此而知定是人装扮的。”众人听罢此言皆深为敬服,于是远近之人都传诵康县令的神明。

七十八 宅鬼

嘉庆六年的仲夏,云南大理城中发生了一件怪事,众人纷纷传说当地的富商大户马家的新宅居然闹起了鬼,一时间这消息沸沸扬扬传遍了大街小巷,甚至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消遣话题,可传来传去都不知道是真是假。而马家的主人马晓钧近来也确实也有些郁闷,近几日更是连门都不怎么出,说起来他家祖上在此地繁衍已有百余年了,可谓家大业大根基深厚,到了马晓钧主家时更是发扬光大,将茶叶生意做得是风生水起,即便说是财源滚滚日进斗金也不为过,再加上妻子傅氏温柔贤惠持家有方,因此不到十年家产就增加了数倍。

他夫妇二人育有一子两女,眼看着儿子已经到了十八岁,因此便找媒人说了门亲事,儿媳何氏也是大家闺秀,算得上门当户对。成亲之前夫妇俩一合计,觉得现在所住的房子不仅有些旧还有点狭小,如今儿子成家这旧房住着恐怕不成,于是便花了大价钱在城南河边买了新宅。这新宅有院落四处,总计大小房屋二十余间,原是本地一个退隐仕宦所居,三年前这家主人病故,家眷都回了乡下,因此这宅院也足足空了三年,直到今年被马晓钧一眼看中,方才历经周折找到主家,好说歹说才将其高价买了下来。马晓钧找来工匠将其重新粉刷装饰一新,远看门庭壮丽近观庭院幽深,只觉城中鲜有人家能比。待宅子收拾妥当,马家夫妇便为儿子迎娶新妇,将东边的院子作为小两口的新居。

儿媳何氏性格温婉孝敬公婆,过门后和夫君相亲相爱,一家人其乐融融,日子过得是有滋有味。只可惜好景不长,一月未出,家中居然发生了三件怪事。先是一日正午仆人洗刷完马桶,将其放在院中晾晒时马桶忽然无风自起,盘旋飞舞到空中互相碰撞,过好一阵子才落下地来,直将仆人们在旁看得的瞠目结舌惊骇不已。这事还没弄明白,晚上子时马厩中的群马忽集体发出嘶鸣声,似乎是受到大的惊吓般,可等着众仆人打着灯笼去察看,却又什么都没发现,而且自此之后每夜群马都会有一惊,或在子时或在寅时,马家诸人对此皆大惑不解,而仆人们私下议论纷纷,都说这事太过诡异,莫不是新宅中有什么古怪不成,因此一到日暮便无人敢独自在院中穿行,即便要出去也需找几人作伴方敢出门。

马晓钧虽说心中也感诧异,但又不知究竟,只好听之任之不为所动,并对家人道见怪不怪其怪自败,让他们也不要放在心上。不料过了数天,儿媳何氏好端端的却忽然患了心疾,每日疯疯癫癫或歌或泣,偶尔夜深人静时还光着脚在房中四处奔跑,若是有人去拉她便会躺在地下翻滚着怒骂不休。马晓钧替她连着请了七八个大夫,皆是束手无策,都说这病治不好,夫妻俩为此愁得连饭都吃不下。时间长了这事情逐渐被家仆泄露了出去,因此城中人热议纷纷,都说马家闹鬼,马晓钧害怕被人指指戳戳,更觉无颜出门,每日唯有闭门不出待在家中长吁短叹而已。这一日他正在房中闭目养神,忽听仆人来报说是自己的小舅子傅佳来了,正在厅上等候,马晓钧和傅氏一听大喜,急忙出来相见。原来这傅佳前些年参军,现今已升至杭州绿营都司一职,这次因公事到云南来,所以顺便探望下姐姐姐夫。

久别重逢分外欣喜,待姐弟俩贴己话说毕马晓钧便将傅佳安排在西院下榻,旁边即相邻着马厩。一切安置妥当后,他又在厅中安排家宴为傅佳接风。饮至半酣之时傅佳道:“姐夫,你这宅子真够气派的,我姐跟你算是有福啊。”马晓钧一听不由苦笑道:“不瞒你说,舍下多鬼,夜间独宿的话你不害怕吗?”傅佳以为姐夫在说笑话,于是回道:“姐夫休要说笑,这等富丽堂皇之宅,还有什么鬼物!”马晓钧正色道:“我这可不是说笑,是真的。”说毕便将这一月来所发生之事源源本本告知了傅佳。傅佳越听越是惊奇,这才知道姐夫刚才并非喝多了口出戏言,可他素来胆略过人,于是借着酒劲拍拍胸脯道:“我辈作武将的,皆是亡命之徒,死且不怕,还能畏惧鬼物么?”马晓钧见状也摇头笑笑,于是也不再提及此事。夜半酒阑,二人各回房间,傅佳白日车马劳累,兼之又喝了不少酒,因此一上床便沉沉睡去入了梦乡。

睡至夜半,傅佳忽从梦中醒来,只觉唇干舌燥口渴难耐,便坐起身子准备下床倒杯茶喝,不料双脚尚未落地,忽听头顶隔板上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来,让他不觉大吃一惊。傅佳腾的一声下了地,将桌上烛台用火折点燃,坐在床边仰着头定定看着顶棚,竖起耳朵仔细听着上面的动静。过不多时头顶的声音越来越大,时而象有人在来回踱步,时而又像是在抖动衣角,将傅佳听得有些心慌意乱。他正待出去叫人,顶棚却忽然安静了下来,一点声音都没有了。傅佳又在下等了良久,除了自己的呼吸声外再无所闻,他这才心中稍安,喝了杯茶便上了床,连蜡烛都不敢熄灭。不想眼睛刚刚闭上,头顶声音又大起,像是有人在顶板奔跑一般,声音从东南而起,至西北角才停下来。傅佳一个激灵坐起身来,眼睛眨也不眨盯着顶棚。

等了半响,头上又没了动静,傅佳正待起身察看,忽听“砰”的一声传来,将他吓了一跳。他循声看去,只见屋角顶棚处忽然露出一个尺余长黑乎乎的东西来,状若马尾一般,从顶棚徐徐垂落下来,此地光线甚暗,傅佳即便是睁大双眼也看不清楚到底是什么物事,只觉一身毛发森竖冷汗直冒。眼看着这东西越伸越长,颜色也由黑转白,继而变粉,有三四指的宽度。傅佳不知这是何物,心中正觉纳闷,忽见这黑物中露出两只眼睛来,足有杏仁大小,眼中还发出幽暗的绿光,一动不动的看着傅佳。傅佳心中大骇,正欲张口呼叫,忽又想到自己方才在姐夫面前夸口之言,若是此刻示弱呼叫,以后将何以见人?因此强自撑住,只瞪大眼睛使劲盯着。此时这怪物的口鼻也逐渐露了出来,唇红齿白冷笑不已,烛火也随之缩如绿豆般大小,光线惨淡几将熄灭。傅佳只觉昏昏沉沉有如梦魇,四肢无力不能动一动,那怪物从顶棚倏然而下,又似旋风般透窗而出,瞬间即不知踪影了。

说来也奇,怪物一走傅佳便如大梦初醒,一身大汗淋漓酒意全无,定下神来只听前院马厩中群马惊嘶,而门窗全完好如故。傅佳坐在床上思索,这怪物等会必要回来,这可如何是好?思来想去他将腰刀抽出放在枕边,又穿好衣服和靴子躺在床上以备不测。五更刚过就听马厩中的马又嘶鸣起来,傅佳本就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一听马叫便翻身坐起,双手紧握枕旁刀柄。只听呼的一声,一物透窗而入直扑床前,傅佳一看正是方才那长发怪物,他不及思索大喝一声,挥刀便向其砍去,随即就听轰然一声大作,连蜡烛都熄灭了,屋内漆黑一片,唯闻头顶一片乱声,良久方才平息下来。傅佳也不敢再睡,紧握腰刀直到天明,找到姐夫告知了他夜里发生的怪事。马晓钧听罢大吃一惊,半天都咋舌不下。

傅佳对他道:“姐夫,我看你这宅第大有古怪,说不定外甥媳妇的病也是因此而起,得赶紧想个法子将其驱走,否则一家上下都会鸡犬不宁。”马晓钧眉头一皱道:“你说的虽然在理,可是我又不是神仙,如何会驱鬼除妖?”此时傅氏听说此事也赶了过来,听丈夫一说便道:“我前些日子听说城东桥边有一老翁姓徐,能走活无常,出没于幽冥间,无鬼眼却能见鬼貌,识鬼性,何不去将他请来看看?”马晓钧和傅佳听罢都觉此法可行,于是便让傅氏带上礼物去城东相请徐翁。过了一个多时辰傅氏便回来了,身后还跟了一个五十多岁身材精瘦的老翁,相貌倒是平常,唯独一双眼睛发出惨绿色的荧光来,似乎带着一身的鬼气。不用说这就是人称活无常的徐翁了。这徐翁一进宅院便皱起眉头将所有房屋都查看了一遍,最后在傅佳所居昨晚所住之处停了下来,点上一锅烟看着顶棚久久不出一言。

马晓钧见状心中忐忑不安,当下便问他道:“我这宅中可有何不妥?”徐翁抽一口烟,又抬头看了看顶棚,方回答他道:“蟠天际地,混阴淆阳。世不能无人,地不能无鬼。鬼有时为人,人有时变鬼。鬼得正气为神,得清气为仙,得飘渺之气为佛,得邪厉不正之气为魅,贵宅之物即是鬼魅。”几人一听大惊,急忙问道:“那可有何术能将其驱走?”徐翁道:“地气不正,驱之无益。依老朽看,当移居别处以避其戾气。”马晓钧道:“不是我不想移出,我是怕找不到合适的吉宅。”徐翁一听便笑道:“老朽看来何处不是吉宅。”马晓钧听罢恍然大悟,当即躬身致谢。待送走徐翁,他迅即去别处买了一间宅院,选了个日子便举家搬迁了进去。说来也怪,到了搬家的那天,儿媳何氏却大哭不止,说什么也不愿离开。马晓钧无奈便让儿子拿着剑恐吓她,不料何氏赤着脚便逃,众人将她拉住强行给她穿上鞋袜,塞入车中到了新居。不成想刚刚下车,何氏便醒了过来,行为举止如常人一样,众人问她以前之事,她却是茫然不知。自此之后家中诸事和顺,鸡犬不惊,而马晓钧将原来的宅子贱价出售,后来连更数主,没有一个能得安宁的,最终被废弃作为菜圃了。

七十九 孽报

姑苏城外,红柳庄旁,虽说已是残冬时节,河边的垂柳枝上却绽出了点点嫩绿。离河不远之处有一座宅院,红砖碧瓦雕梁画栋,尺余厚的红墙围着大小屋落数十余间,一看便知这家的主人非富即贵。此刻院中人来人往忙忙碌碌,从东边的一间厢房中还不时传出一阵朗朗读书声,顺着窗内看去,只见一个十八九岁相貌英俊的儒雅书生正带着五个学生在诵诗咏文。这书生姓康名晖,本地人氏,夙以才貌在乡中小有名气,只因家中贫寒,便在当地最为富裕的单家设帐为师,籍以获取温饱。单家三世为宦,富甲一郡,僮仆婢女数十百人,可谓声势显赫,连苏州府的府尹也是他们的座上宾,时常登门拜访嘘寒问暖。主人单天宇四旬开外,小眼薄唇面皮精瘦,性格冷漠无情,御下极为残酷。他为这些仆童婢女们制定了一套严厉的家规,若是不慎冒犯,轻则鞭抽杖击,重则炮烙夹手,以致于有人为此丧命也不足为奇。一来官府忌惮他家权势,轻易不敢招惹,二来他家有的是钱,即便打死个下人随便拿点银子就把家属的嘴赌上了,因此一旦出了这种事从来没有人敢去告官,而别人的性命在他眼中犹如猫狗一般。

按说这样的东翁理应很难相处,可这康晖却有一样常人不及的本领,那就是善于察言观色,他自入馆后潜心观察细心琢磨,没花多久便摸透了单天宇的脾性,知他好大喜功刚愎自用,因此每次见到东家便极力阿谀奉承,尽拣好听的话说,只说得单天宇沾沾自喜飘飘然然,一来二去便觉得这康先生人着实不错,不仅肚子很有才华,而且能言善语,所以除了在生活上多有照顾外一般也不为难他,宾主之间相处也颇为相得。康晖所带的五个学生有四个都是单天宇的子侄,年龄只有十四五岁,名曰修、保、杰,礼,还有一个却是单天宇同父异母庶出的弟弟,名叫天文,比其余四人年龄稍长些,已经一十七岁了。他虽然文质彬彬弱不禁风,却是敏而好学天资聪颖,有时所写的诗文连先生康晖都自叹不如。康晖此人外表看来儒雅大度,实则心胸狭隘小肚鸡肠,他表面虽然对天文赞不绝口,背后却对他很是猜忌。这五个学生中单保心直口快直肚直肠,不论单家的大事小事他都会口无遮拦的告诉老师,因此虽说他顽劣不堪调皮捣蛋,康晖反倒是和他关系最好。倘若单家发生一事,单保必会前去侦听明白后回来告诉康晖,若是家中来了一个不陌生人,康晖也必然要去向单保问个清楚,因此两人名义上是师徒,实际上却是友朋一党。

这日早课上毕,单天宇派人来传话,说是有内亲来了,中午在堂上设下宴席招待亲戚,特意让五位公子作陪。单家家规甚严,即便是子侄也不敢违背,因此五人一听不敢怠慢,急忙辞过先生赶过去赴宴了。康晖用过午饭看了会书,眼见窗外日光慵懒,一阵睡意袭来眼皮不住打架,于是打了数个哈欠也上床睡觉了。这一觉只睡到下午才堪堪醒来,睁眼看时窗外已是日暮时分,只觉全身乏力没睡醒般,好半天都不愿起床。正在此时忽听外面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间或夹杂着银铃般的笑语,听起来似有一群女眷正边说边笑向这边走来。康晖听见这莺声燕语马上来了精神,当下从床上一跃而起,蹑手蹑脚的走到门后,将眼睛贴在门缝上向外窥视起来。原来此时家宴已散,内眷送亲戚回客舍,正好路经书房,康晖只见外面花红柳绿姹紫嫣红,纷纷扰扰十数人从门前娉婷而过。其中有一身着翠衣素裙的年轻婢女容色艳丽风致嫣然,将康晖看得心神不定意乱情迷,直到诸女眷走出很远还犹自恋恋不舍。正坐在床上凝思冥想间,一个僮仆已经敲门而入将下午的酒菜陈于案几之上,转身便要出去,康晖心中一动,急忙将其叫住问道:“诸位公子现所在何处?”僮仆回道:“有客人留宿,公子们都在忙着安顿起居。”康晖道:“有劳你去告诉保公子一声,就说等忙完了请他到我这里来一下。”僮仆应了一声便走了。

过了半个时辰,单保果然来到书房中,康晖请他坐下,二人就着小菜对酌起来。待几杯酒下肚,康晖欠身问单保道:“方才有十几位女眷从门口经过,其中一个身着翠衣素裙的女子年不过十六七岁,不知却是何人?”单保不意康晖忽然发问,举着酒杯蹙眉凝思半响方问道:“先生所说的可是那个白皙胜雪,眸黑齿皓,乌发如云光可鉴人的女子?”康晖笑道:“正是,不想你也观察得这么仔细。”单保笑道:“那是三姑母房中的贴身丫鬟,名作慧云。这妮子不仅相貌出色,而且冰雪聪明,尤其擅于针线之活,因此颇得三姑母的欢心,虽年已十九,却一直未有婿家。”康晖听罢“哦”了一声,一边倒酒一边戏问道:“如此美人日日在前,你们兄弟几个就没想着去尝尝滋味吗?”单保微微一笑道:“美味在前谁不是垂涎三尺?可是慧云这丫头不仅聪明还很狡黠,每次总能全身而退,我们兄弟几个都是可望而不可及啊。可虽说这丫头眼光高,却唯独和天文很是要好,也不知是看上他哪一点了。”康晖听罢不由奇道:“天文自负清高,我想小慧也是贤淑端重,这二人只怕并无瓜葛,恐怕是你等吃不到葡萄便想当然罢了。”单保一听急道:“这可不是我们瞎说,二人私自幽会时即被我们撞见过。”康晖问道:“你们所见何状?”单保俯身上前压低声音道:“老三在浴室门口见过他们眉来眼去暗送秋波,不仅如此,我还在后花园中看见过他们卿卿我我诸般丑态,只不过我们从未对旁人说过而已。”康晖听罢大笑道:“原来如此。我看天文外表道貌岸然,不想这还是个多情种子,真是可笑啊可笑。”说话间两人又喝了一壶酒,闲扯几句后单保看天色不早便起身告辞了。

过得数日,正在早课之时,单杰忽然问康晖道:“先生,前些日子弟子读书,看到蛮国、触国之事,却不知这故事出自何处,还请先生赐教。”康晖听得学生发问,冥思苦想了半天却想不起来他所说的蛮、触之事是哪本书里的,因此支吾半天也不能作答。此时天文见他一副尴尬模样,有心替他解围,于是在旁对单杰道:“此乃《庄子阳泽篇》所载。”接着便对单杰详细述说了这个典故。康晖面色绯红,在旁越听越是惭愧,逐渐因惭生妒,因妒而恨,不仅不对天文心存感激,反而大声训斥他道:“求学之人当以周易、尚书等《十三经》为根本,除此之外皆为荒唐之物,即便是知道又有什么用!”天文见先生发怒,心中有些不解,当即辩道:“一事不知便是儒者之耻。即便是宰相用人,也是要用博学好知之人啊。”康晖见天文还敢辩解,心中更怒,于是冷笑一声道:“读书除了好学外,也要注重礼仪,遵规守纪,所谓知书达礼即是如此。我年龄虽稍长于你,但毕竟是你的师长,你再有才学也是我的弟子,却敢以弟子的身份欺凌师长,如此以下犯上读书又有何用?况且你平日自诩儒者,儒者皆有大德之人,如何能做出淫人婢女乱人闺阁的丑事来?”天文听见此言有如耳边炸了一个惊雷,顿时面色煞白嘴唇发抖,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来。此时其余几人见状也纷纷在旁不住劝解,如此康晖才渐渐平息怒气,但自此之后始终不再与天文说话,而天文也是神色沮丧,终日为此惶惶不安。

不出数日,便有好事者将此事告诉了单天宇,说是天文因读书之事顶撞了先生。单天宇得知大怒,将天文叫来大加斥责,并按家规笞天文十鞭。接着又吩咐备上一桌酒席,命人把康晖请来好言相慰。席间单天宇道:“弱弟无知,言语间冲撞了先生,还望先生海涵。”康晖见他亲自作陪并向自己致歉,也就势赶驴下坡,连忙道:“东翁哪里话,在下也非小肚鸡肠之人,些许小事何曾挂在心上。”单天宇听罢甚喜,于是便和康晖推杯换盏痛饮起来。几杯小酒下肚,他不由话多起来,于是又将生平得意之事絮絮叨叨说了一遍,言毕还问康晖是否赞同。这些话康晖不知听过十数遍,耳朵都快听出老茧来了,放在往常他必然会乘机大肆吹捧,可此刻见他一脸沾沾自喜之色,心中不由忽然想起天文来,忍不住讪笑道:“老先生的文章政事皆是极好的,唯独家法稍有宽松,外人闻听也殊为可惜。”单天宇正怡然自得,忽听康辉此言,不由面色一变怫然道:“老夫家政,自以为不输于石奋、柳公绰二人(此皆为西汉、唐代名士,以治家严整有法度著称),可听先生今日所言,却着实让老夫不解,莫非先生是有所指不成?”康晖听罢脸现为难之色,故意踌躇再三方道:“即承老先生厚爱,故知无不言。只是此事涉及隐私,不大方便说啊。”单天宇听罢不由大疑,马上屏退左右追问康晖。康晖便将天文私会慧云之事添油加醋的告诉了他。

单天宇初时有些不信,觉得天文乃一介儒生还不至于做出这有伤风化之事,康晖正色道:“此事乃令郎亲眼所见,老先生不信可以问问他们。再说您本为乡里的模范表率,奈何要为这些儿女之事致白璧微瑕呢?”单天宇听罢立即命人将单保等人叫来,一加询问果如康晖所言。他平日自诩治家严谨,不料现在却被人面摘其疵,心中不由怒发如狂,当即将酒杯扔在地下摔得粉碎,让人将慧云这贱婢带来,不由分说即是一顿乱杖,问她和天文有没有私情。慧云不堪痛楚,只好承认倾慕天文才华,但二人却未有伤风败俗之事。单天宇听得慧云承认与天文有私,心中怒极,令人将其衣裙剥下,赤身裸身捆在庭柱之上,用捣药的石砧杵插入下体,并将天文等人叫来观看。天文不知何事仓促来此,及至见到慧云为他受此酷刑,不由惊痛交集,掩面伏地大哭不起。单天宇拿过鞭子一边大骂着一边劈头盖脸的抽打慧云,可怜她一个弱质女子,如何能经受这等荼毒,不消数鞭即晕死过去。单天宇犹不解恨,转而抽起地下的天文来,将其打的皮开肉绽血流满地。此时三姑母得知此事急忙赶来苦苦求情,单天宇这才住手,命人将天文锁至厕所,这才恨恨不已的回寝室歇息去了。三姑母见他离去,赶紧将小慧从庭柱上解下抬到自己房中,此时小慧血流不止,将床席都浸湿透了,已是气息奄奄命若游丝。三姑母及其家人围在床边守候着她,见此惨状均不由潸然泪下心痛万分。等到三更时分,忽见慧云怒睁双眼从床上坐起,大声叫道:“奴家冤死,死后必为厉鬼,以报此血海深仇。”说毕长号数声气绝而亡,围守诸人见状无不悲伤欲绝。等到第二天早晨,单天宇听说慧云已死,命人将其抬出去葬在乱坟岗,三姑母又赶来为天文求情,他这才同意将天文放出,不料待打开厕所门一看,天文本就不堪其辱,兼之听说慧云为自己而死,悲痛之下万念俱灰,居然也用腰带悬在梁上自尽了。单天宇闻听不仅不悲,反而放声大笑道:“死得好,如此的话就不用我再出手清理门户了。”而单家诸人闻听无不心寒。再说康晖听说因为自己的挑拨之言,慧云和天文双双毙命,心中不由惴惴不安,况且经此事之后单家上下鄙夷他的为人,都对其嗤之以鼻,明里白眼暗中咒骂,走哪里都觉得有人戳他的脊梁骨,就连单保也不敢和他在一起了。康晖自觉无趣,兼之心中有愧,于是托故向单天宇告辞回家,单天宇再三挽留不住,便送了他一笔厚礼让他离去了。

自康晖回家之后,每日均是心神不定,尤其是夜半无人时一想到天文及慧云之事即汗流浃背彻夜难眠。适逢乡试在即,他只能强自摄定心神读书备战,一日晚间挑灯夜读,将近三更仍未入睡。其母李氏心疼爱子,于是下厨亲自熬了碗鱼羹给他送进书房。不料刚走至门口忽感阴风四起刺人肌肤,不由连着打了数个寒战,正诧异间眼角余光似觉窗旁站有一人,她初时以为自己老眼昏花看错了,待揉揉眼睛定睛看去,却见一个赤身女子血流满身的立于窗前,披头散发一动不动。李氏只骇得骨寒毛竖魂飞魄散,扔掉手中汤碗大叫一声便昏倒在地。

康晖正在房中读书,忽听门外“当啷”一声,随即便传来母亲惊叫,他大吃一惊,迅即冲出房外,只见母亲已昏倒在自己书房门前。康晖急忙将母亲抱入房间,找来温水灌下,李氏这才悠悠醒转,一见儿子便心有余悸的告诉了她方才所见之事。康晖不听则已,一听便瞬间面如土色,浑身抖如筛糠,他战战兢兢向窗外看去,却见一片静寂人影全无。李氏定下神来安慰他道:“你也不要担心,想必是为娘刚才看错了也未可知。眼前乡试在即,依娘看不如先去城中你舅父家暂居数日,说不定还能博取一个功名。”此时康晖心中骇惧实无以复加,听母亲一说深以为然,急忙点头同意了。这一晚他点起蜡烛不敢入睡,生怕慧云的鬼魂来找他寻仇,待到鸡叫头遍,即收拾好行李进了城住在了舅父家中。

他舅父有一个儿子名叫腾云,年龄和他相若,因为也要参加乡试,所以也和他住在一起读书,而这段时间慧云的鬼魂再没出现过,康晖也逐渐安下心来。一日闲暇间,腾云忽问康晖道:“红柳庄有个叫单天文的年轻人,不知你可曾听说过?”康晖一听心中砰然,略一迟疑方道:“不仅知道,而且那单天文还是我的门生。”腾云惊道:“我听说那单天文学识渊博天资聪颖,不想居然还是你的学生。只是后来又听说他一夜之间命归黄泉,却不知所为何事,着实让人扼腕叹息。”康晖沉默半响,叹一口气便将事情原本告诉了腾云,末了还道:“此事实不怪我,只怨他二人不知检点败坏风俗方有此难。”腾云此时已听得是悚然汗下咋舌不已,痴坐良久方叹道:“兄到现在尚且还不自责吗?这事情只怕皆因你而起啊。”康晖闻听不悦道:“你所说的话有些言过其实了,大不了应试之后我找几个僧人给他们作个道场。”腾云闻听此言摇摇头不置可否,最终二人不欢而散。

待到乡试那天,兄弟俩恰好在一个考场,只是号舍不同。到了夜间二更时,场内诸学子要么在冥思苦想,要么昏昏欲睡,不料却忽然听见外面传来一阵女子的哭泣声,其声凄惨其音悲切,众人皆觉得毛骨悚然,可又不明其因,唯独康晖神色沮丧不饮不食,目光痴痴不住发呆。到了第二日晚上三更,腾云刚将文章草拟好,正准备假寐片刻,忽听外面脚步匆匆人声嘈杂,还有人大叫着出怪事了。腾云大为惊异,急忙掀开门帘走了出来,只见康晖的号舍前人来人往观者如潮。他心知有异,急忙挤身而入,却见康晖赤身裸体坐在檐下,瞠目直视前方,厉声大叫道:“单天宇时候未到,姑且放过这老贼,待三年后再来寻他。现今奴家要拔去这小贼的舌头,再找他去阴间对质。”说毕便将手伸入口中抓住舌根用力向外拔,眼看着舌头一点点的被拔出,鲜血也随之流出嘴外,顺着身子落入土中。

腾云见状大骇,急忙上前拉住他的手想阻止他,不想康晖力大无比,腾云根本拉不动,等到众人报官时,他已将自己的舌头连根拉出仍在地下,随即晕绝在地,转眼一命呜呼了。围观的诸学子又惊又怕,都不明所以,腾云不忍将康晖的恶行曝出,于是禀明官员后将康晖的尸身运出考场埋葬了。待到这科榜发,腾云竟然名列三甲,第二年便欲公车入都。临行前一晚他作了个梦,梦中康晖赤身流血身带枷锁向他前来告别,并对他道:“我因小怨心生妒忌,又以口舌致二人死于非命,实乃罪不可赦。如今要与单天宇一起到阴间去结案,还望弟替我设一法场赎我之罪孽,则兄在九泉之下感激不尽。”说毕拉着他的手呜咽不已。腾云听罢一惊而醒,心中不由大为悲恸,第二天便请了几个高僧前来做道场,替慧云及天文超度,而就在这同一天,单天宇也在家中全身溃烂暴疾而亡了。

八十 秋霞

江西峡江县地处赣江要冲,地势险要,江面狭窄,流水急湍,故名峡江。在城西江边有座周瑜庙,号称是“巴邱古迹”,本是峡江县的一处名胜,只是因为年久失修有些破败,以致游人寥寥,香火也不甚旺。嘉庆年间,山西人邵大江因为任临近县丞连续三年政绩考核皆为优秀,所以被任命为峡江县令,他到任不过两月便政声大作,将县内治理得井井有条。他有一个独生儿子名叫小河,年约十八九岁,长相颇为俊秀,只是性格恬淡不善辞令,整日只知埋头苦读。一次出游偶至江边周瑜庙,觉得这里地僻人稀,是个读书的好地方,于是便禀明父亲,在庙旁不远处搭建了一座小书房,编竹为墙辟畦栽花,作为用功之所,而照料他起居的只有一个年幼的仆童,住在书房别室。

小河平日与县学中的边、魏二生私交最好,闲暇之余这二人便来江边舍中小坐,与小河论诗品文相谈甚欢。这一年秋闱边生高中,全家张灯结彩大宴宾朋,小河也专程登门相贺,却不胜酒力醉意而归。时已日暮,倦鸟归林,待小河脚步踉跄的走至柴门,忽发现门前站着一个妙龄女郎,这女子虽身着丧服,却姿态妖娆极为艳丽。小河一见不由为之心荡,不知这是谁家女儿,于是急忙上前躬身相问。女子见他相询却低下头来一言不发,似乎有些羞涩不支。小河见状指着门内对她道:“此即小生所居之处,若是姑娘不介意的话可以进来稍作歇息。此时天色将暗,若是姑娘单身在外恐有不测啊。”不料女子听罢此言却忽然抬起头来正色道:“少男处女何能孤处一室,你是哪来的书生敢在这里花言巧语多嘴多舌。若非我丧服在身当百般隐忍,早就回去告知家人将你痛打一番了。”说毕便怒气冲冲的转身而去。

小河不意女子忽然发怒,眼见她远去心中不由惭愧万分,赶紧回身进门呆坐窗前,呼了数声不见僮仆应答,转身看去原来他早已进了黑甜乡中了。小河平日温文尔雅行为庄重,不料今日酒后却有些失态,言语颇为轻薄,因此心中后悔不已。方枯坐冥想间,忽听外面传来叩门声,小河闻听有些诧异,不知这么晚了还有谁来登门拜访,于是蹑手蹑脚走至阶下,悄悄从篱笆的缝隙中向外看去,只见门外之人依稀便是刚才那位素服女子。他大为惊愕,急忙上前将门打开,那女子却一言不发低头而入,径直进入内室中。小河心中惊疑万分,于是问女子道:“看你方才已如黄鹤远去,本以为你一去不返,为何却又重回草舍,难道是想带着家人前来兴师问罪吗?”女子抬起头来,一双乌黑的眼珠盯着他骨碌碌的乱转,忽嫣然一笑道:“实话告诉你,我本是要到城中去,方才所说只是担心你是歹人罢了,此刻天色已晚,我孤身孱弱兼之途远莫及,虑及你的关切之言深以为然,故万不得已欲托一宿,不知你肯不肯借一席之地度此良宵?”言语间眼波流动妩媚万分。

小河听罢此言不由大喜,拉着她的衣袖道:“即是飞琼自降,小生岂有不悦之理。”于是拉着她便进了床帐。当晚二人如胶似漆恩爱异常,直至鸡叫女子才揽衣而起,对小河道:“妾名秋霞,本是附近村中曹家的女儿,父母因事出了远门,因妾有病在身便将妾留在家中休养,平日让一个聋哑老妇照料。君若不弃的话,妾自今以后便暮来朝去,与君做个长久夫妻。”小河初识男女之情,心中欢喜自不待言,耳听秋霞所言当即点头不已,他将秋霞送至门外还叮嘱再三,唯恐秋霞不来,直至秋霞指天发誓才恋恋不舍的送她离去。第二天傍晚,小河用过晚饭,早早便打发僮仆到旁室安睡,自己却在在房中等待秋霞。到天擦黑时,秋霞果然依约而来,小河欣喜万分,急忙将她揽入怀中百般恩爱,直至鸡叫秋霞方才离去。自此之后她每日暮至朝离,没有一天不来的。

过得半月,边生和魏生二人闲暇之余到江边拜访小河,不料一见他却大吃一惊,只见小河面黄肌瘦形容憔悴,仿佛得了重病一般,二人急忙询问小河,小河却不以为然,只说恐是读书辛苦劳累所致。二人听罢心中起疑,便乘小河倒茶之际私下询问僮仆。僮仆悄悄对二人道:“就算您二位不问,我也想对您二位说说。公子半月以来,饮食消减日近羸弱,即便是书也不太看了。每日天将黑时便关门闭窗说要休息,我也一直有些怀疑,可又不敢问他。”边生和魏生一听更加怀疑,于是对僮仆说:“我们见他如此模样也很惊讶,你这几日需留心侦听,若是有何见闻,速速报知我们,千万不要让小河知道。”僮仆听罢便点头答应下来。

到了晚上太阳落山,小河果然又催促僮仆到旁室歇息,僮仆假意在室中酣睡,实则支起双耳聆听外面动静。过不多久忽听隔壁房中隐约传来一阵说笑声,僮仆一骨碌从床上翻身坐起,蹑手蹑脚下得地来走至窗前悄悄窥视,这眼前一幕却将他吓得魂飞魄散,只见室内小河正搂着一个红衣骷髅戏谑灯下,而骷髅也搂着小河百般风情万般作态,这情景即让人感到恐惧又让人觉得诡异。僮仆只觉心惊胆战双腿发软,大气也不敢出一口,好半天才勉力挪动双脚回到自己室中,一晚上都没敢合眼。好不容易等到鸡叫天明,他急忙出门进城找到边、魏二生,将昨晚所见告诉了他们,并问这该如何是好。二人听罢大惊失色,商量了半天方对僮仆道:“我们就说这事有古怪,原来是如此,这世上岂有与枯骨缠绵而不致祸害的道理?既然与你家公子交谊深厚情系朋友,知而不谏则非义也。你先回去,暂且不要对外人泄露此事,我等自有处置。”僮仆听后大为宽心,于是便告辞回去了。此时恰好县学一个姓刘的秀才从广东游学归来,边、魏二生便以给刘生接风为由将小河约来。

席间二人正在思谋如何启口,恰好上了一道菜是甲鱼,魏生见状灵机一动,用筷子夹起一块甲鱼的骨头放进嘴里,边咀嚼边对小河道:“这鳖骨比较奇特,即非禽类也非兽类,即便是肉和裙也不甚美观,况且现在只余下这白骨,为何还会恋恋不舍呢?”边生一听心领神会,也旁敲侧击道:“之所以恋恋不舍,就是因为貌美的缘故啊,若是美貌一去,何恋之有?”小河听罢不以为然笑道:“这话也不尽然。当年燕昭王之所以舍得用千金买下一具死马的骨头,正是因为见到了俊骨就如同见到了骏马的道理。”其实此言本是小河无心之语,但机锋却恰巧与二生相对,边、魏听罢相视默然,心中均觉小河受惑太深,已不可再谏。待宴席散去,二人一商议,觉得眼前之际唯有将此事告知小河之父,西峡县令邵大人。

不出二人所料,邵县令听得此事之后果然惊骇欲绝,急对他们道:“我儿年少气血未定,荒郊僻壤也不能久居,二位可速去促他归家,以绝此大患!”边生略一思索,对邵县令道:“让公子回家倒也是良策,但是万一那鬼物不甘心,改日又追到府中那该如何是好?依在下看除害务尽,不如稍缓片刻,待我们将其出处侦察清楚再一举将它消灭,这才是一劳永逸之道。”魏生听罢却道:“此事万万不可。邵公子此际命悬一刻形势危急,若不赶紧去救恐怕就来不及了。”边生一听却笑道:“魏兄此言可谓是梦醒索烛畏黑不早啊。试想邵公子已被魅惑半月,现在岂需争此一夕间么?”邵县令一听恍然大悟,对边生道:“先生所见正是,有你这番话我就没有什么可忧虑的了。这事我就全部委托给先生,我愿借给你骏马数匹,并带得力之人十人,悉听先生差遣,再派六人跟随魏先生作为后备,你们看如何?”边、魏一听大喜,当下即做好准备,只等傍晚时就出发。

到了傍晚金乌西坠,他们便埋伏在离书房不远的树林中,接着又派人去找到小河的僮仆,约好一旦今晚鬼物到了即急速来禀告。到了二更时分,僮仆气喘吁吁的跑来报告说那红衣骷髅来了,正在房中和公子调笑。边生怕惊动鬼物,于是单身和僮仆悄悄来到窗外向内窥视,果见小河正拥着一具骷髅躺在床帐中,边生见状唯恐打草惊蛇,当即回去将所见一一告知,并命众人在此暂侯,自己又去躲在柴门旁的大树上悄悄等待。好不容易听到鸡鸣,便见小河送一红衣女子出来,待女子走后便掩门而回了。边生胆大,从树上下来便悄悄跟在红衣女子身后,一直跟到周瑜庙前方见她冉冉而入不曾再出。边生见状急忙回到树林中对众人道:“这一夜没白守,现今终于知道这鬼物的巢穴了,应该就在周瑜庙中。”说毕即命众人抄起武器点着火把随他前去庙中。众人进到庙里四处找寻皆一无所见,最后来到西边院后,发现屋檐下停放着一具棺厝,上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灰尘,颜色已掉落了一半,看样子已经有很长年月了。

边生将棺柩前和的灰尘擦去,看见上面刻有一行黑字:故曲江县丞曹公之女秋霞之柩。边生找来当地农户一问,皆说这棺厝停放在庙中已有二十多年,也没见有人来找过。边生不敢怠慢,急忙命人飞驰报与邵县令,邵县令听罢亲自来到周瑜庙,命人将棺厝打开查验,果见里面躺着一具骷髅,衣服的颜色和边生所见一模一样,只是头部双目凹陷处已逐渐长出新肉来,实乃怪事一件。在女尸的枕畔还有一把白玉尺,边生一见便惊道:“这白玉尺不正是公子之物吗?”邵县令也惊道:“这女尸如此怪异,哪能不成妖孽!若非边先生,我儿迟早会为鬼婿啊!”说毕便命人将这女尸抬出烧掉。众人架上柴火便来焚尸,直至日头高照才堪堪烧尽,期间这女尸不仅发出“唧唧”之声,散发出的恶臭更是数里外都能闻到。小河当日即被父亲接回署中,开始他还闷闷不乐,及至父亲即边、魏二生告诉缘由,并将他送给秋霞的白玉尺拿出作证,他心中这才后怕起来,自此以后也不敢再做非分之想,后来刻苦攻读终于考中了进士,官至府台,为政素有清名。

八十一 张仙

张仙,又称送子张仙,是一个传说中够赐给世人儿女后嗣的道教男性神祇,类似于送子娘娘、鬼子母神,此神的来源有两种说法,据《金台纪闻》载,张仙实际是五代时期后蜀国主孟昶。“世所传“张仙像”者,乃蜀王孟昶挟弹图也。初,花蕊夫人入宋宫,念其故主,偶携此图,遂悬于壁,且祀之谨。太祖幸而见之,致诘焉。夫人诡答之曰:“此蜀中张仙神也。祀之能令人有子。”非实有所谓“张仙”也”。后来传到民间,人们不知其中的原因,就以为张仙为送子神。他的神像,雕塑较少,多为画像,凡有夫妇多年不育者,便买来一张张仙的画像供奉在家中,每日焚香祈祷,以能求得子嗣,自宋至明,江南一带供奉甚众,而会画张仙的画师往往生意兴隆大发其财。

天顺年间,浙江嘉善县即有一位名叫何健的年轻的画师非常擅长于此道,此人虽只三十出头,他所画的张仙却眉目如生勃勃有神气,不论是求子还是小儿惊啼,一经祈祷常有灵验,因此人们皆以为神,远近数百里奔走相告,上门求购的更络绎不绝,而何健也因此富裕了起来。话说离县城东数里地有个村子叫永安村,村子东头住着一户徐姓农家,家主徐大牛二十出头,身强力壮憨厚老实,种着五亩水田,生活也能小康,三年前又娶了邻村女子赵氏为妻,日子过得倒也和美。赵氏朱唇皓齿娇艳如花,是十里八乡远近皆知的美人,自嫁给徐大牛后每日操持家务喂鸡煮饭,也是一个贤惠之妻。唯有一事美中不足,那就是赵氏嫁过来三年却未曾育得半个子嗣,夫妇俩常为此愁眉不展唉声叹气。

这一日徐大牛在田间劳作,偶听旁人道县城中有位叫何健的画师所画的张仙颇为神奇,即便不孕一经祈祷多有灵验,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徐大牛回家之后便将此事告知了妻子,二人商议之后便决定明日一起去城中何家求购一副张仙画像,以便能让赵氏早日怀孕。第二日一早鸡叫头遍,二人即早早出了门,待进城一路打听,好容易来到何健府前。不料远远便见门口已排起一队,约有三、四十人,看起来都是来求画像的。夫妇二人见状便也排在队尾,不多时又有人来排在他们身后,到日出二杆之时排队的已有百余人之多了。不多时何府大门开启,随即便见一个短须仆人出来大声道:“排好队一个一个来,每幅画都是现画,帧首题字,每幅八十文钱。”说毕便将排在第一位的人叫进去了。过了一柱香时分,才见那人手持一帧画卷笑容满面的出来了,仆人随即又将第二人叫入门内,如此周而复始,到正午时分才不过进了十余人。

徐氏夫妇见状不由有些心急,看这样子,到他们的时候只怕已是下午了,眼见身后有人等得不耐已然离去,说是明日一早再来,可徐氏夫妇离城甚远,实在不想在路上来回折腾,只好饭也不吃硬着头皮在烈日下等待。等到日头西斜时,前面诸人终于一一叫完了,徐氏夫妇正待等仆人叫自己进去,不料仆人却道:“我家主人有些倦了,今日不再作画,各位请回,待明日一早再来。”徐大牛和赵氏一听不由暗暗叫苦,这忍饥受渴等了一天,好容易轮到自己却是这句话,莫非今天要白白辛苦不成?眼见身后其余人摇头散去,徐大牛却心有不甘,上前一把拉住仆人衣袖道:“我们等了一天路途遥远,还望小哥高抬贵手,请你家主人再画一幅,即便多花些钱我们也愿意。”仆人将袖一甩道:“你这人好不懂道理,我家主人说不画就是不画,为何还要在这纠缠不休?还是早回明日再来吧。”赵氏一听心中焦急,也上前苦苦哀求,可仆人就是坚决不允。

正在几人争执间,忽听门内一人喝道:“何人在此恬噪不休?”随声从门内走出一位锦袍小帽的中年人来,这人身着锦袍十指修长,一双小眼却很是有神,满脸皆是不耐之色。仆人一见随即恭恭敬敬道:“回禀主人,这二人不知好歹,非要强行买画,我说什么都不听,因此在这争执。”徐大牛一听,方知此人即是何画师,他性格急躁说话喜直来直去,当即拱一拱手大声道:“何公子,我们大清早便赶远路而来,头顶烈日忍饥受饿直到现在,眼看就要轮到我们你却不画了,这个、这个。。。。。。。。。”说到这里他略一停顿,言中不满之意表露无遗。何健一听不由勃然大怒,从来求画之人还未有一个敢和他这样说话的,他正待大声呵斥,忽听一个娇嫩之声道:“何公子,非我夫妻二人要故意纠缠,实乃路远不及再来,还望公子能不辞劳苦再作一副,莫让我夫妻俩空手而归。”

何健猝闻莺声心中不由一动,待他转头循声看去,只见徐大牛身旁却站着一个娇滴滴的小妇人,这妇人身姿婀娜面若桃花,犹如出水芙蓉一般,一双水汪汪的大眼正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只将他看得神魂颠倒意乱情迷。赵氏见何健一看到自己便移不开眼睛,心中又羞又急,唯恐丈夫发怒,急忙低下头去不敢再言。家仆见何健直勾勾的盯着赵氏,急忙在旁叫道:“公子,公子!”何健闻声方醒过神来,回头看徐大牛正满脸不悦的看着自己,心中自觉失态,脸上不由有些发烫。他轻咳一声,对徐大牛温言道:“今日非我故意刁难,只因画了一天腰酸腕困,实在难以再画,即便是此时勉强下笔,恐怕也非佳品。我看不如这样,你们将住址留下,待我明日画好便派人送去,也可免你二位行路之苦,你看如何?”徐大牛本来心中大为愤懑,只因有求于人故隐而未发,不意何健忽出此言,一时喜出望外,当即满脸憨笑道:“如此最好,多谢何公子。”说毕便摸出八十文钱交给仆人,又详细告知了自己的姓名和详细住址,这才与赵氏告辞离去。

夫妇俩自回去后在家中眼巴巴的等了两日,却一直未见何健差人将画送来,第三天一早徐大牛等得不耐,便怀疑是不是何健将此事忘了,正在二人为此嘀咕间,忽听外面一人大声叩门道:“家中可有人吗?”徐大牛一听急忙上前将门打开,只见门外人正是何健的家仆。他一边用衣袖擦拭额头上的汗水一边对徐大牛道:“总算是找到你了。这是我家公子专为你们画的张仙,你们可要好生供奉。”说毕便从背后包袱中取出尺余长的一副卷轴来交给了徐大牛。徐氏夫妇眼见画已送来欣喜异常,急忙请家仆进来歇歇,家仆摇摇手道:“不用了。路途遥远我还要急着回去呢。”说毕便转身离去了。徐大牛回到屋中和赵氏一起将卷轴打开,只见帧首写着徐氏夫妇的大名,下面还有一行小字,曰:心虔诚,事自成。中间画着一位穿着华丽、手持弓箭向空射天狗的美丈夫,神态逼真,想来这就是世上所传的张仙了。徐大牛不敢怠慢,急忙与赵氏一起将其挂在堂屋正中,每日早晚焚香祈祷虔诚供奉,一日也不敢间断。

十数天过去,一日徐大牛出门给人帮忙,要到第二日才能回来,晚上只赵氏一人在家。二更时分她即将门窗紧闭吹灭烛火脱衣上床,不想刚睡着就做了一个梦,梦中一个长相俊美的男子来到她床前对她道:“我就是张仙。念你夫妻志念虔诚,所以特来送子。只是你丈夫身体有疾,不能播种,所以本仙便亲自代他耕耘,不久便会有收获,因此你也不要害怕。”说毕便脱衣上床将其抱住。赵氏一惊之下便从梦中惊醒,不料发现身旁果然躺有一人,她惊骇至极便欲大呼,却又腰肢酥软浑身乏力,只得任凭这男子为所欲为。待云雨完毕这男子整理好衣服便走到堂前冉冉而没了,赵氏又羞又惊,急忙起身秉烛来到堂上察看,只见堂上空无一人,她又去看那副张仙画,果然觉得画上的张仙和方才那男子长得一模一样,唯独此刻这张仙面上眼中含情目光流转,将赵氏看得心惊不已。至此她才相信这确是张仙显灵了,心中暗自惊喜,连第二天丈夫回来都没告诉他。自此之后她信奉张仙之心更为虔诚,而这画中仙人每逢徐大牛外出不在家的时候便从画中出来与赵氏欢好,赵氏也逐渐习以为常了。

半年过去赵氏缺一直未有身孕,可这张仙却益发肆无忌惮,居然趁晚上于徐大牛熟睡的时候出来,径直上床与赵氏翻云覆雨,待云收雨住再回到画上,而赵氏此时早已情迷意乱不能抗拒了。一日晚间徐大牛熟睡正酣,忽被一阵尿意憋醒,他正待翻身起床,刚坐起来即见一个锦衣男子迅速从床头疾奔到堂前,转眼就不见了。徐大牛见状大骇,再转头一看赵氏衣衫凌乱酥胸半露,尚闭着眼睛喃喃不已。徐大牛心中惊怒万分,迅即将赵氏叫醒,询问她到底怎么回事。赵氏方才正和张仙颠鸾倒凤,可忽然之间却被丈夫叫醒,再听丈夫一说当时情形,当即低下头去一声不吭。见此情形徐大牛更为惊疑,当即不住逼问,赵氏抵赖不过,这才含羞将实情一一说出,并道这是张仙显灵,来帮徐家传播子嗣。徐大牛听罢不由怒发如狂,对赵氏道:“自古至今从未听说有神如此者!此必为妖孽附在画像上所为。”说毕奔至堂前将画像一把扯下,拿到灶膛便欲引火将其烧掉。赵氏见状大惊失色,紧随其后赶来趁其不备奋力将画抢过,打开一看只见画上张仙满脸惶恐之色,似乎惧怕已极。徐大牛见妻子如此所为更是怒火中烧不能自已,夹手又将画抢了过来扔进火中。说来也怪,那画像在火中还未烧到一半就隐约听到一个男人痛苦的呻吟呼叫声,徐大牛闻听心中更加惶遽,而赵氏却惊叫一声晕了过去。

徐大牛大惊,急忙将妻子抱回床上,喂了几口热汤赵氏才悠悠醒转过来,只是目光痴迷不言不动。徐大牛知道妻子是被妖孽迷住了心魂,第二日一早便去找了一个有名的神婆给妻子驱邪,他怕说出来惹人笑话,只说妻子因病中邪。那神婆足足在家中跳了三日赵氏才好转过来,只是一直精神萎靡不振,过了半月才恢复如常。可徐大牛心中疑窦丛生,一日进城他便想去找何画师问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可待他匆匆赶到何画师府前的时候却见朱门紧闭门可罗雀,也没有求画之人在排队。见此情形他心中大感惊奇,于是急忙向人打听,这才知道何画师在前些日子已经无疾暴亡了。徐大牛闻听大吃一惊,欲要详问那人却是一无所知。正在他大惑不解间忽见何府大门开启,从门中出来一个人,却是上次何健派去给他们送画的家仆。徐大牛急忙上前和他打个招呼,不料这家仆抬头一见是他便惊愕失色,呆立在门前半天也不说一句话。徐大牛见状更加疑惑,正待相问,却见那家仆忽上前将他拉至一个僻静处,这才问他道:“你将那副画悬在家中后可有何异常之事么?”徐大牛不意他忽问此事,心中大惊,愕然半天方道:“我正想为此事问你,不料你却先来问我。”于是便将家中所发生的怪事一一道来。

家仆听罢又问道:“你可记得烧画像是哪一日?”徐大牛蹙眉想想道:“记得,便是上月十三日的晚上。”家仆听罢拍掌顿足道:“这就对了!”徐大牛一听大惑不解,便问道:“什么叫这就对了?”家仆也不说话,只长吁短叹良久,徐大牛心中更加疑惑,口中不住追问。家仆眼见四周无人,方小声对他道明了这事情的缘由。原来徐氏夫妇求画之日何健一直目送二人背影远去才恋恋不舍的转身回屋,坐在桌前半天却茶饭不思,即便是用膳之时也是食之无味,一想到赵氏的花容月貌即心荡神移不能自制,可随即想到徐大牛却又随即愤愤不平起来,认为赵氏这只千娇万媚的花朵,为什么插在了徐大牛这么一个粗鲁不堪的臭牛粪上,真是可惜,可惜啊。这一晚上他在床上辗转反侧彻夜难眠,忽想起有一个道友交谊深厚,据说小有法力,说不定还有点办法,于是第二天一早便关门谢客,到城东东观台去找那个道友。他这一去直到晚上才春风满面的回来,一进家门即在灯下精心画了幅张仙图,还在画像后面不为人所注意的地方用蝇头小楷将自己的生辰八字题上,并在画前焚香祈祷道:“倘有夙缘,当于梦中相会。”说毕又从袖中拿出一张符咒来烧掉了。

待到第三天一早,他便派家仆将这幅画送到了徐家。不过十数天,他晚上果然于梦中借张仙和赵氏欢好,心中不由欣喜若狂,自以为这是人间奇遇,兴奋之下便对家仆道了实情,说这皆是其道友所施法力才能玉成好事。家仆听罢心中隐隐觉得乱人闺阁实乃不齿之事,劝了几次可何健却根本不听,无奈之下只好听之任之。不料到了上月十三日的晚上,何健正在一人独酌,忽然满面惊惶对家仆道:“徐大牛要用火来烧我的身体,这次我恐怕是活不成了。”说毕便大声喊叫着死了,死的时候身体焦黑,就像被火烧过一样。家仆心知其异,不忍暴其恶,于是对外只说暴疾而亡。徐大牛听到这里方才如梦初醒恍然大悟,心中只觉痛快淋漓,谢过家仆后回到家中便将此事告诉了赵氏,赵氏一听也醒悟过来,不由羞愧万分。过了数日徐大牛偶然闲聊间又无意将此事告诉了旁人,一传十十传百,这事情便逐渐传了开去。以致于后来买了画像之人一听此事,都害怕这画像会成妖孽,便纷纷将其投入火中,于是不到半年何健所作的张仙画尽数都成了灰烬。

八十二 亡殃

世人皆传言人死之后其魂灵会返回家中,要在家巡视一圈后才会恋恋不舍的离开,且当日还同时会有凶煞出现,因此也称其为归煞。而这种说法到底是真是假却从来无人知道,但古往今来世俗之人大都对此坚信不疑。明天启年间,京都有一富户家业庞大子嗣甚多,是日恰逢儿媳难产而亡,家中主翁请来阴阳法师一番推算,算定七日之后必有回煞,因此嘱咐主家到时一定要举家出避,万万不可冲撞了殃神,否则将大大不利,弄不好还会死人。主翁一听不敢怠慢,将法师这番话牢记在心,到了回煞那天,全家老幼设宴祭祀之后便依言迁徙而出,到外面亲戚处暂借一宿。可临走之际主翁却又担心家中无人看守,万一夜晚有盗贼不请而入,那就大大不妙了。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要让人留守防贼,于是便命一个叫三宝的年轻男仆留下守家。

这三宝年轻力壮体形健硕,虽然有把子蛮力但胆子却甚小,他一听主人让他留下守候便将头摇个不停,说什么也不敢独自一人留在家中。可是此时其他仆婢皆被遣返回家,只他一人无家无室,主翁也实在无人可替,便指着堂上的衣柜安慰他道:“你不用担心。到了晚上你便躲在这柜子中,若是殃神来了你便屏声静气自能安然无恙,若是殃神没来你就在里面安心的睡觉,有什么可怕的呢?”言毕又以厚金频频相诱,三宝听罢心中尽管仍是不情不愿,可又怕一再推脱惹主人发怒,兼之有钱可得,无奈之下只得硬着头皮应允下来,主翁见他答应心中大喜,叮嘱再三方带家眷离去。三宝独自一人留在堂上,眼看天色逐渐暗了下去,心中不免有些戚戚,于是急忙吃了两个馒头,再将供桌上的烛火点燃,便打开衣柜门钻了进去。好在这柜子足够宽大,他进去之后仍能背靠柜壁坐在其中,倒也不觉得累,只是心中一直忐忑不安,没过多久便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三宝忽被一阵声音从梦中惊醒。他睁开眼睛侧耳听去,只觉室外风声沥沥,在这夜深人静之时分外让人心慌。此时他躲在柜中再也难以入睡,心中总感到一阵莫名的惶恐。又过了半柱香时分,忽听屋外台阶前传来一阵细微的脚步声,随即便听门“吱呀”一声仿佛被风缓缓吹开。三宝在柜中面无人色战战兢兢,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此时烛光微闪昏惨不明,在这衣柜门恰巧正对着大门,他便悄悄从门缝向外窥视,只见门口站立着一个人影,看那衣饰身材,仿佛正是故去不久的死者,身上自上而下还绕着三窜纸钱。三宝见此情形不由心惊胆战不敢再看,急忙闭上眼睛听天由命。过了片刻只听一阵脚步声仿佛到了供桌前,又过了一会却听堂中脚步簌簌,纸钱窸窣之声不绝于耳。三宝心中有些好奇,于是微微睁开双眼向外看去,只见那亡殃正在绕室缓缓而行,似有恋恋不舍之状。

三宝心中越发骇惧,心中暗自庆幸亏得自己躲在衣柜中没被其发现,否则不堪设想。那亡殃在室中绕了数圈,却忽然停了下来,侧耳似有所听,举首似有所觅,三宝不明所以,只躲在柜中静观其变。不料片刻之后,忽见亡殃口中呜呜作声,举足直奔衣柜而来。见此情形三宝直骇得毛发俱立魂飞魄散,想叫叫不出来想逃却又不敢,正惶急不安手足无措间亡殃已一把将柜门拉开,三宝只见眼前一张披头散发的面孔惨白如雪,心中骇惧之情无以复加,当即大叫一声便晕了过去,而与此同时那亡殃也惊鸣一声倒在了地上。到了第二天天明,主翁早早便带着家眷赶回家中,可在外连呼数声都不见三宝应声,急忙打开房门带人进来察看。不想一进堂上便见柜门大开,三宝瘫倒在柜中不知生死,而柜门外还倒着一个亡殃。众人大惊若狂,拔足狂奔,转瞬便争先恐后的逃出门外。

主翁喘息半天惊魂未定,急忙将四邻五舍之人找来,将这咄咄怪事告知了他们。众人一听皆觉惊讶万分,于是数十人壮起胆子秉烛执杖进去查看,这才发现三宝在柜中一息尚存,而地下的亡殃衣裳虽是故人之衣,实则却是一个生人,唯独发髻上还拖着三贯纸钱。主翁上前细细一看,原来却是儿媳生前的贴身婢女小红,只是此时她已经没了气息。众人将三宝从柜中抬出,用热汤灌下,不多时三宝便醒了过来,将昨晚所见告知了众人。主翁一听方才恍然大悟,原来这婢女小红素来狡黠,自儿媳死后她便萌生去意,于是便想借这亡殃之说趁家中无人之际窃点金银细软,于是便早早备好儿媳之衣饰,到了回煞日即打扮成亡殃的样子在家中四处搜寻金银细软。不料主翁临时命三宝在柜中留守,小红对此却是一无所知,本想到衣柜中寻些值钱之物,不料却碰上了被吓得七荤八素的三宝,猝不及防之下居然被活生生的吓死了,真可谓是造化弄人,聪明反被聪明误。主翁即知原委也不多言,笑而将其入殓与儿媳同葬,也算是九泉之下有个伴了。不到数天此奇事便传遍京师大街小巷,人们皆笑道:“只听说殃能使人死,实不知人也能让殃亡啊!”

八十三 色戒

杭州城东南二十五里处,有个小市镇,叫做袁浦,乃是一个古色古香的江南小镇。明成化年间,在镇西石桥旁住着一个年轻的儒士名叫陈星翰,此人文思敏捷博古通今,在当地颇有点才名,可唯有一样却多为人诟病,那就是性好渔色放荡不羁。虽说家中有一位正值桃李年华千娇万媚的妻子,可他却仍不知足,一有闲暇便频频出去四处猎艳,杭州城内的青楼勾栏他多有涉足,沾花惹草更是寻常之事。他的妻子黄氏不仅相貌出众且贤淑知礼,对丈夫的这种恶习时常好言相劝,可陈星翰对此却总是充耳不闻,有时被说得恼羞成怒还会恶语相向,以致夫妻俩时常为此反目,最终黄氏无可奈何,于是只好听之任之不在管他。

这年四月初八正逢乡试,陈星翰便带着行装策马去杭州应考。不料途中经过一个叫龚家城的小村时,偶见一个年轻少妇正站在家门前采摘桃花。这少妇黄衫绿裙身姿婀娜,明眸皓齿美艳绝伦,往桃树下一站真可谓是“人面桃花相映红”。陈星翰本就是个登徒子,一见如此美貌之妇便为之心荡神移,当即嘞住马缰缓缓而行。眼看快到这少妇家门前,那少妇却专心折花,对他连正眼也未瞧上一眼。他有心想搭讪却不知如何开口,思来想去便故意将马鞭仍在地下,然后缓缓下马将马鞭徐徐拾起,自己却迟迟不愿上马。那美妇人见状心中奇怪,便低着头用眼睛不住瞟他。

陈星翰见此举果然引起美人的注意,心中不由窃喜,于是双眼盯着那妇人自言自语道:“荥阳生的鞭子掉了,汧国夫人为何却不将他请到家中去呢?(不明白的同学可参阅唐宋传奇之《李娃传》)”那妇人猝闻此语不由双颊绯红,嘴唇一泯捧着花便转身进屋去了,随即将门紧紧关上。陈星翰在外等了半天迟迟不见那美妇出来,心中不由大失所望,再抬头一看天色也不早了,又怕误了行程,只好翻身上马怏怏而去。这一路颠簸劳累,待到了杭州已是华灯初上月挂枝头,陈星翰在考场附近找了一家客栈住了下来。

他只要了碗素面吃了便回到房中,匆匆洗漱完毕后即上床躺下准备休息,可一闭上眼睛脑海中不由自主便会浮现出白日那折花美妇的俊俏模样来,只让他心痒难搔夜不能寐,辗转良久叹气不绝。

正神思恍惚间忽见一人推门而入,对他作揖道:“某不请自来,还望先生恕罪。”陈星翰一惊之下急忙起身看去,只见来人头戴高冠身着杏黄衫,腰中还配着一柄锋利的长剑,星眸俊目气宇不凡。陈星翰心中惊讶不已,于是便起身回礼,恭恭敬敬的问这客人究竟是何人,来他房中所为何事。客人笑道:“实不相瞒,我即是黄衫客(传说为唐代侠客,即挟持李益和霍小玉相见的豪士。因穿黄衫,故名。见唐蒋防《霍小玉传》)。自小玉死后我便与昆仑奴之辈浪迹海上逍遥快活,不复再管人间琐事。近来偶觉技痒,故才重履人世,今日知你心迹,所以特来相助一臂之力。”陈星翰闻听大喜,于是便将白日所见告诉了黄衫客,并问他有没有良策可让自己一亲芳泽。

黄衫客听罢略一思索便问他道:“是不是村子南边第五家,门口还有一颗大银杏树的那家?”陈星翰回想了一下,确实正如黄衫客所言,于是便点了点头。黄衫客皱起眉头道:“这事情说起来真有点难。那美人本是良家之妇,所嫁夫婿也是孔孟弟子,门第即便是和足下相比也差不到哪里去,可并非青楼女子可比。既非章台路旁柳,又怎好任人攀折呢?”陈星翰听罢不由有些失望,可是心中终有不甘,于是便向客人苦苦哀求。黄衫客踌躇良久,方对他道:“念你心诚,不得恐心中不甘,所以姑且先答应你。但是此事颇难,若是我有什么唐突之处,还望你不要怪罪。”陈星翰听他应允下来心中大喜若狂,忙点头不迭。黄衫客见状大笑三声道:“如此甚好,我去也!”说毕便从窗口飞出,转眼即不见踪影了。

陈星翰见他果然如传说中的身怀绝技,心中不由又多了几分希望。他满怀忐忑的等了一炷香时分,就听“嗖”的一声从窗口跃进一人来,定睛看去正是方才那黄衫客,只是这次他回来的时候背上还负着一人,看那人身姿柔弱头顶乌云高耸,仿佛是个女子,再看这女子的穿着打扮,却和自己白日在龚家城所见的那美妇一样,陈星翰的心不由“噗通噗通”狂跳起来。黄衫客将女子搀到床边坐下,陈星翰借着烛光看去,这女子正是自己日思夜想魂牵梦萦之人,只是此时她双颊绯红两眼微闭,仿佛喝醉酒般,却也更添了一丝妩媚,将陈星翰看得是心痒难搔,恨不得上前一把将她揽入怀中温存一番,只是碍于黄衫客在,因此数次欲言又止。(天涯首发原创)黄衫客见其一副猴急模样,于是笑一笑道:“总算没有辜负您的厚爱。此时夜色撩人,您也该和丽人一起共赴温柔乡了。”陈星翰一听欣喜若狂,急忙问道:“如此甚好,只是夜深人稀你要到何处去?”黄衫客道:“这个就不劳您担心了。我就住在东厢房,方才还带了一个美人来,容貌与您的心上人相比可谓不分伯仲。君能偎红,我亦依翠,如此两不相妨岂不更好?”陈星翰此时早已欲火缠身心急难耐,一听此言即拍掌叫好,送别黄衫客之后便迫不及待的将意中人抱入床帐中,脱衣除袜备极秽亵。

待得云雨完毕,陈星翰心满意足的躺在床上看着身边的丽人,忽想起方才那黄衫客说还带了一位丽人,听他言语间似乎那丽人的容貌也很出众,却不知到底有多美貌。他一时好奇心起,便穿衣下床,悄悄来到东厢房外。好在窗户未闭,他便伏在窗下探头悄悄向屋内看去。只见烛光下一位衣衫不整的女子正背对着自己与黄衫客并卧在床,陈星翰见不到女子容貌正在心急,就听女子娇声道:“奴家夫君太花心,每日只知渔脂猎粉四处寻欢,将奴家抛弃在家中独守空房。今日得以侍君枕席,愿自此以后白首偕老。”(天涯首发原创)黄衫客伸手将女子搂住,对其笑道:“你说的倒是在理,只是要送一顶绿头巾给你的丈夫,似乎不太好吧?”那女子轻哼一声不屑道:“他自作自受,又怪得了谁?”说着转过头来和黄衫客一起笑了起来。陈星翰一见这女子的容貌不由大惊失色,险些叫了叫了出来。原来这女子方才一张口说话陈星翰即觉耳熟,听来听去这语音却象极了自己的妻子黄氏,可看不到女子的容貌终究不敢确定。此时他见这女子转过头来,在月光下看了个真真切切,不是黄氏却又是谁?一惊之下随即怒火翻腾,心中再也难以压抑,当即踹门而入冲了进去,指着黄衫客大骂道:“哪里来的狂奴,居然敢乱人闺阁玷人清白?”眼见黄衫客所配的长剑就悬挂在床头,他急急上前拔出剑来作势欲砍。

此时黄氏忽然从床上消失不见了,黄衫客不慌不忙振衣而起,对他笑道:“你也知道这是乱人闺阁玷人清白吗?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此刻你床上人尚在,难道你就不为她的丈夫留些余地吗?”陈星翰听罢此言一时面红耳赤涩口难言,唯有手执长剑怒目而视。(天涯首发原创)正在此时忽见一个身材魁梧的男子冲入陈星翰所居之屋,不久便将那美妇人拽着头发拖走了。陈星翰见状吓得浑身发抖手足无措,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正自彷徨不安间,又见那男子满面怒容冲门而入,陈星翰心慌胆怯,连剑都拿捏不住,“珰”的一声就掉在了地下。那男子将剑拾起,一剑便向他刺了过来,陈星翰大骇,急忙四处躲避,而黄衫客也代他向那男子求情,可男子怒气终究不减,将陈星翰逼到墙角,口中大喝道:“你这色徒人面兽心,勾引有夫之妇玷污我家清白,如今饶你不得!”说毕一剑便砍了过来。陈星翰只觉三尺青锋转瞬已在颈上,心中骇惧至极,不由大叫一声,双眼一睁方觉才是南柯一梦。转头看窗外微风习习月光似水,这才长长出了一口气,再回想方才梦中所为,不由长叹一声道:“淫人妻者,妻亦被人淫。天道好还,人言可畏。此日宣淫榻上,即是明日插标卖妻之媒。况奸情一旦败露,终将惹来杀身之祸,我岂能长时间以身相试?”想到这里,他再回忆平日所作所为,不由身上冷汗直冒,连衣裳都被湿透了。(天涯首发原创)第二日他应试完毕,早早即回到家中,自此洗心革面痛改前非,娼楼妓馆绝足不去,与黄氏琴瑟相和感情甚笃,每日专注求学心无旁骛,两年后果然中了举人,日后官至三品,在当地传为一段佳话。

八十四 葬妖

山东平原县历史悠久名人辈出,三国时蜀汉昭烈帝刘备曾经在此任过县令,因此与之有关的庙祀及古迹很多,到了万历年间,历经沧桑岁月,唯东村的一座关圣庙尚存,香火也不甚旺。东村本是个不大的庄子,村中居民皆为农户,唯独村南桑榆树下的刘家却出了个秀才。这秀才年约二十三四,单名一个蕙字,自幼父母双亡,全靠姐姐刘氏做些针线活才含辛茹苦的将他拉扯大。刘家没有田地,且刘蕙身体瘦弱面相文静,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也不是个能干农活的人,刘氏便省吃节用将他送入外村私塾读书,指望弟弟将来能考上个功名光宗耀祖。到了刘氏十六岁那年,她被城中富户谢三才的儿子看上,于是便嫁入谢家做了小妾。出嫁之时,刘氏将谢家的聘金尽数给了弟弟,让他在家中心无旁骛的读书。刘蕙也没有辜负姐姐的这番厚望,他日以继夜勤学苦读,终于在十八岁那年考上了秀才,姐姐刘氏闻听后高兴的泪水涟涟。

刘蕙本想再接再励中个举人,不料连考两次都是名落孙山,不由有些灰心丧气。再说此时姐姐所给的钱也用的差不多了,他不想再靠姐姐救济,便在关圣庙中开了一个私塾,教村中七八个幼童诗书,以此糊口。这年到了年关前,他又进城去探望姐姐刘氏。刘氏见弟弟来了非常高兴,拉着他聊了很久的家常,临走的时候又送给他一只公鸡让他带走。刘蕙将鸡带回家杀了,准备年三十再吃。不想适逢一个弟子家丢了只公鸡,这孩子在村中到处找寻的时候正好看见刘蕙在家门口杀鸡,回家之后他便将此事告诉了父母。孩子的父母知道刘蕙素来贫穷,平时根本买不起鸡,因此便怀疑自家的鸡是不是被他偷走了。两人在家中议论的时候被孩子听见了,第二天上学的时候年幼无知的孩子便将自己父母昨晚之言都告诉了先生,刘蕙一听不由气得浑身发抖,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来。他虽贫穷却很自恃清高,幼时便对孔老夫子“贫贱不能移”这句话深信不疑,此刻无端受辱,心中恼怒可想而知。

刘蕙当即将孩子的父母及村中老幼都请至关圣庙前,对众人大声说道:“昨日我去省城探望家姐,临走之时她送我一只雄鸡以备年关之用,不料却因此被人无端怀疑,以致蒙此不白之冤。此刻我无以自明,唯有在关圣庙前起誓:若是刘某做了不肖之事,出门便会摔个大跟头。”说毕便点燃香烛插在关圣像前的香炉中,毕恭毕敬的磕了三个头,方才起身振衣而出。不想前脚刚跨出门槛,后脚却忽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头也晕晕乎乎,如同喝醉酒般一个踉跄便摔了下去,待他狼狈不堪的爬起一看,右脚背已经肿的象馒头一样了。此时围观的村民见状不由哈哈大笑起来,对他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刘蕙又羞又急,不由悲愤万分的仰天大呼道:“冤枉啊!英雄困辱泥涂,不但为群小所侮,连神都不愿为我申冤。罢了罢了,此地也不可再留。”说毕转身回到家中,将值钱的家具当了五两银子,随即收拾行李辞别姐姐远赴京师。

此时恰逢御史李大人正在招募精明干练的文书,刘蕙前去应征,因知书识礼被李御史一眼看中,于是便留在李府做了幕僚。平日他处理完公事之后便利用闲暇时间刻苦攻读,不敢有一丝懈怠。俗话说“天道酬勤”,这句话果然不假,第二年春季恰逢会试,刘蕙居然一战而捷高中进士,李御史见他是个人才也很高兴,再说又是出自自己门下,于是大力提携,不到数年,刘蕙也做了御史,官至三品门第显贵。此时他已娶妻生子,又将姐姐刘氏也接入京师奉养,刘氏看见弟弟光耀门庭不负所望,更是喜得是合不拢嘴。唯独刘蕙对关圣庙之事依旧耿耿于怀不能释然。这年秋天恰逢皇帝御赐的护国天师进京入觐,刘蕙想起乡中旧事便疾书一纸,将此事诉至天师,请求他能帮自己查一查为何当年神灵会如此戏弄于他,以致至今仍蒙冤难雪。天师收到诉状之后不敢怠慢,回去之时专程路经平原县,到东村关圣庙前向关圣烧了一道申文询问此事究竟,之后方才回到江西龙虎山。

天师走后第二天半夜时分,东村村民正在酣睡,忽听关圣庙后轰然一声巨响,附近之人还看见一道电光闪过,将天际映得雪亮。第二天清晨,众人去关圣庙中查看,却未发现有何异常,大家都觉得非常奇怪。过了十数天,刘蕙在京中忽然接到天师派人送来的信函,上面说刘蕙所查之事关圣已有回复,言道当年恰逢关圣奉玉帝旨意赴凌霄殿商议讨伐蚩尤之事,因此刘蕙发誓时并不曾在庙中。庙后有一荒冢,冢中有一修炼五百年的老獾,趁关圣不在便假托神灵妄居宝坐,窃以为寒贱之人中必无奇士,因此才用狡狯的伎俩来搏得众人一笑。关圣已命座下周仓发其巢穴,用青龙刀将他斩杀了。刘蕙看完信后惊愕不已,当即告假星夜而归。他一回到东村便将当年学童的父母及村中父老请至关圣庙前,让他们和自己一起来到庙后,果然在草丛中发现了一个塌陷下去的荒冢。刘蕙指挥众人将荒冢挖开,赫然发现一只大小如猪般的老獾身首异处躺在血泊之中。

众人见状都惊讶不已,此时刘蕙才将天师所言告知了他们,至此村民才恍然大悟,再联想起前些日子关圣庙的异象,知道当初冤枉了刘蕙,纷纷来向他赔礼道歉。刘蕙始而释然,继而长叹一口气道:“它因为戏弄我才会召来杀身之祸。虽说是咎由自取,但是若非经此一激,我到死恐怕也不过是个乡村学究罢了,功名富贵又自何而来?天下祸福相依,正所谓小人也可为君子之福啊。如此说来,此物于我有恩才是。”说毕便命属下选择一块空地将其埋葬,坟前还竖立起一块石碑,刘蕙亲自题文道:报恩冢,焚香祈拜之后才回到京师,自此一帆风顺,以高寿善终。由此可见英雄困顿之时所受羞辱,皆是恩惠,不然就不会有淮阴侯千金报德的事了。世上一些轻薄之人,时常睚眦必报,这就是因为器量太小的缘故啊。

八十五 剑术

世人皆知科考,但多不知科考也分为文武两科。文举考由隋炀帝杨广而起,武举考则由唐代武则天始,虽说历朝的武举制时而废除时而恢复,武举的地位也低于文举,但仍不失为一些侠士豪杰的出路,唐有郭子仪,宋有薛奕,明有熊廷弼,都是出身武举的英雄人物,可谓出将入相,名垂青史。至清朝初年,因天下由铁骑劲弓得来,顺治、康熙二帝时时强调文武并重,故武举的地位大为上升,俨然已可和文举平起平坐,而全国考武举之人也是趋之若鹜,其中尤以陕甘两省为多。这年早春时节又逢武举会试,全国各地的少年豪侠纷纷上京赶考。在陕西傥骆古道上一匹白马奋鬃扬蹄疾驰而来,马上是个青布短衣的俊俏少年,年龄约有十八九岁,腰悬宝剑,背负长弓,身上隐隐有一股英武之气。两旁古松夹道,白云绕山,如此美景少年却无暇顾及,只是马不停蹄向前飞奔,眼看着到了山脚下一处繁华的集镇才勒住马缰徐徐停了下来。

原来这少年名作纪人龙,陕西兴州人氏,自幼好武任侠,精于技击,在当地罕有敌手。适逢清廷开武科广纳贤才,他便报名欣然应试,历经童,乡二考,成绩皆名列前茅,所以才在开春进京参加会试。而这山中集镇名曰华阳,两河并流青山为屏,乃是一个千年古镇,也是傥骆古道上最大的官驿所在。此时纪人龙早已腹中空空,便随便找了一家饭铺,将马拴在门外,自己进去要了碗面皮坐在门口吃了起来。那店伙站在柜台后将他打量半天,忽张口问他道:“这位客官可是要进京应试的?”纪人龙闻听此言有些奇怪,更不知他从何得知。转念一想近来只怕进京会试之人甚多,所以这店伙一见他的这身装束便知究竟,倒也没什么稀奇的。当即便回道:“正是。”店伙笑道:“即是如此,我便与你说一件好事,不知客官可否愿听?”

纪人龙听罢心中大奇,当下对店伙道:“但讲无妨。”却听那店伙道:“离此三里外有个银杏庄,庄主名叫潘俊涛,不仅家资万贯而且是个侠义好客之人,近来又广纳天下豪杰,前几日专程派人通知镇上所有的客栈饭铺,若是遇见进京应试武举的客人都可去他庄上盘亘数日,一来交个朋友,二来切磋技艺,不仅食宿皆免,临走之时还有盘缠相赠。如此好事那可是打着灯笼也难寻,不知客官想不想当个座上宾?”这番话说出来只将纪人龙听得啼笑皆非,他本出身富贵之家,打小就没缺过银子,这等秋风实在是不屑于去打。可转念一想,这潘俊涛如此思贤若渴,只怕庄上藏龙卧虎有些人物,自己又喜欢结交能人异士,若是去他庄上一趟,说不定还能认识几个英雄豪杰。想到这里他对店伙笑道:“即是有此好事,若是不去那不是亏了。”说毕便从怀中掏出十文钱付了饭钱,又多给了店伙几文相谢,顺便向他问清了银杏庄的具体方位,这才出门策马而去。(未完待续)

(续)不出三里,果见路旁数百株银杏树环抱着一座大庄园,庄外悬着红底黑字的灯笼甚是晃眼,一看便是大户人家。两个家丁守在门口,问明来意后急忙进去通报了。少顷就见一个锦衣华服的中年人笑容满面的走了出来,一见纪人龙便对他道:“贵客上门,潘某有失远迎,失敬,失敬。”纪人龙心知这便是庄园主人了,不由多看了两眼。只见这潘俊涛三十五六的岁数,肩宽腰窄走路虎虎生风,一看也是个身手矫捷之人。他双手一拱对潘俊涛道:“适才在镇上闻听潘庄主豪侠仗义慷慨好客,所以特来登门拜访,此刻看来果然是名不虚传!”潘俊涛听罢此言双眼不由笑咪成了一条缝,连连摇手道:“不敢当,不敢当。”说毕便将纪人龙引进大门,命仆人为其安排了一间客房,说是今日暂且先休息,待明日再为纪先生接风,又客气两句便起身告辞了。纪人龙睡了一觉,起来仆人已将晚饭送来,有酒有菜倒是颇为丰盛。吃罢饭天色已晚,纪人龙便出门四处看看,发现这间庄园颇为宏伟,光是像他这样的客房就有二十余间,且每间房中都有灯火,想必屋中住的也是和他一样的客人。山中寒气较重,又转了一会他便感觉到凉意渐浓,于是便回去早早休息了。

第二日午时刚过,便有仆人来报说潘庄主请他到红枫堂去赴宴。纪人龙带上佩刀及弓箭随仆人来到一个大堂上,只见堂中摆着二十余张桌几,每张桌后皆有一人,都是寻常武师打扮,年龄大的约有四十余岁,年龄小的却和自己差不多,此时都目不转睛的盯着自己。潘俊涛坐在堂中主座,一见他便站起身将他请入首席,接着对众人介绍道:“这是昨日本庄来的贵客纪先生,他可是准备上京城参加会试的进士。”转头对纪人龙道:“这些也都是本庄的客人,来庄上已有些日子了。”接着便逐一给他介绍起来。纪人龙听这些人有来在西蜀的,有来自关中的,还有来自甘肃平凉的,有的人身材粗壮健硕,有的却是短小精悍,或佩短刀或背长剑,对他皆略一拱手,面有倨傲之色。纪人龙少年老成,心中微怒面上却毫不显露,一一点头拱手回礼。待行至最后一张桌子,却见一人早早站起,立在桌后颇为谦恭,与其他人倒是不同。潘俊涛指着此人道:“这位是刘先生。”纪人龙刚回完礼,便被潘俊涛拉走回了坐位。他心中颇感奇怪,为何潘庄主介绍旁人的时候都口舌滔滔不厌其烦,唯独到了这位却只有短短六个字,似乎对这人颇不待见。他扭头看去,只见那位刘先生衣衫破旧面带憔悴,似乎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此刻已坐回原位,低头垂手默然无语。纪人龙见状心中倒是佩服这位刘先生涵养甚佳,有副好脾气。

待酒过三巡,东首一老者忽起身道:“纪先生即是赴京城应试,想必是身怀绝技,不知能否让我等开开眼界?”纪人龙听罢此言心中不由有气,这摆明是考他来了,正待推辞两句,就听潘俊涛道:“纪先生初来乍到,我看就不必了吧?”只听那老者道:“即是如此,老朽就给大家助个酒兴。”说毕便手持单刀走上堂来。原来那老者姓劳名长生,来银杏庄最早,擅长单刀之术,兼之年龄又最长,因此隐然已成了众门客的首领,此时见潘俊涛对纪人龙颇为看重,心中不禁有些妒意。只见他单刀舞起端的是门户严谨招数精妙,一套刀法表演完底下众门客已大声叫起好来。此时劳长生站在原地大气不喘,对纪人龙拱手道:“见笑了。”随即又走回原座连饮了三杯酒。纪人龙见他这套刀法练完心中早已了然于胸,当下站起身对潘俊涛道:“承蒙庄主盛情款待,纪某感激不尽。在下也略通技击之术,愿为庄主及诸位朋友一助雅兴。”潘俊涛闻听大喜,忙对他道:“那就有劳先生了。”纪人龙徐徐走至堂中,对堂上诸人拱拱手道:“献丑了。”说毕便将拔出佩刀使了开来。

众人只见堂上刀光闪闪夺人耳目,犹如行云流水般,可谓刀刀精招招奇,比之劳长生的刀法不知要好过多少,直将诸人看得心旷神怡。劳长生在堂下更是暗叫一声惭愧,额上冷汗不由涔涔而下。其余诸人技艺大多不如劳长生,即便几个强一点的最多也不过和他一般,方才见纪人龙年纪轻轻貌不惊人,心中对他尚存小觑之意,此刻却是由衷钦佩不已,不由暗叹技不如人。待这套刀法演完,堂上忽爆出一阵雷鸣般的叫好声,比之刚才劳长生舞刀时又响了很多。纪人龙气定神闲面不改色,向潘俊涛行了个礼便即回到自己坐位上。潘俊涛大喜道:“纪先生刀法果然是神乎其神,来来来,潘某敬先生三杯。”说毕走至桌前和纪人龙连干三杯。接着转头对众人道:“我看此间技艺当以以纪先生为最佳,诸君以后要和他多亲近亲近。”众门客听罢纷纷点头称是,各自上前争相敬酒,阿谀之词不绝于耳。

纪人龙数十杯酒下肚,再听众人谀词如潮,不由有些飘飘然起来,只觉这次去京城会试定然会金榜题名。不料偶然间看见末席的刘先生依然坐在桌后,也没过来象其他人一样给自己敬酒,心中不由大感怪异,便随口问潘俊涛道:“那刘先生是何许人?到府上有多长时间了?”潘俊涛听他问起,连忙回道:“此人是个怪人。说来惭愧,他半年前投到我府上,当时只说是关西人氏,我却不知他的来历。”纪人龙大奇,又问劳长生道:“即是如此,那他可有什么本事?”劳长生不屑道:“自他来此就没见过他有何本事,只知每日和我们一起吃喝罢了,怕也是个混饭吃的。”话音将落,众人皆哄堂大笑起来。那刘先生埋头夹菜,恍若未闻。潘俊涛摇摇手止住众人道:“反正我这也有些余粮,养个把人也不费力,权当是做善事了。”纪人龙听罢这才知道方才介绍之时潘俊涛何以会厚此薄彼了,心中不由叹一口气,感慨这世事艰难生存不易。这一晚众人觥筹交错尽兴而欢,到了半夜才各自回到自己的房间休息去了。

(续)以后数日纪人龙就留在庄中与众客人切磋武术,众人见他年纪轻轻却有一身好功夫,心中对他也很佩服,再加上他性格豪爽待人和善,诸宾客都愿意和他交往。唯独那刘先生每日待在自己房中不出,只吃饭时才能见一面,纪人龙对此也不以为意。到得第六日,纪人龙怕误了考期不敢再留,于是即向潘俊涛辞别。潘俊涛再三挽留不住,便在厅上摆了二十余桌丰盛的酒宴,将庄上所有客人请来为其践行。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众人正在胡天海地间,忽听庄丁前来禀告说门外有人求见。潘俊涛心道恐怕又是有人上门投拜了,于是便让庄丁将来人带至厅上。

少时便见一人在庄丁的带领下迈着赳赳大步登上堂来。众人一看,只见来人黑衫长裤身材高大,虎目鹰鼻满面虬须,神色甚是威猛。黑衫客在堂中站定,对潘俊涛拱手道:“今日听说潘庄主在此群宴英豪,所以特来凑个热闹。”说毕转身向堂中客人一一扫视过去。纪人龙见他面色如铁目光似刀,盯向自己之时浑身便不由自主想打个寒颤,心中一时大为惊呀。其他的客人更是不敢与之目光相接,纷纷低下头去。这黑衫客眼光在众人面上挨个缓缓扫过,到末桌时忽脸色一变,眼中精光四射,盯着刘先生久久不发一言。刘先生却像不知道一般,仍旧低着头自顾自的饮酒,仿佛这堂上诸人皆和自己无关。

众人见状又惊又奇,不知这黑衫客到底是何来意。潘俊涛轻咳一声道:“客人远来理当厚待,请上座。”说毕便让仆人在上手摆了一张桌子,请黑衫客与纪人龙并排坐了。黑衫客端起酒杯连饮三杯,站起身道:“今日与诸君之会也是缘分,但不知诸位都有什么绝技,还请各奏所能让在下一饱眼福。在下也有薄技,当献出来请诸位指教。”潘俊涛一听黑衫客所言正是投他所好,不由喜笑颜开对诸人道:“客人所言正合我意,诸君当竭尽所能,我必有厚赏。”众人不知这黑衫客到底是何许人,更不知其武艺高低,于是便交头接耳一番,觉得此间技艺最高者唯有纪人龙,于是一致推举他上去表演。

纪人龙百般推辞不得,无奈之下只好走到堂中,双手一拱对诸人道:“献丑了。”说毕将腰中佩刀抽出使了开来。众人只见堂上刀光闪闪耀人耳目,端的是门户严谨招数精妙,纵横灵动刚柔并济,只将众人看得心旷神怡赞叹不绝。待一套刀法行云流水般的舞完,堂下早爆出一阵雷鸣般的叫好声。纪人龙收刀入鞘大气不喘,向众人拱手为谢,心中隐隐有些自得之意。待他回到座位上,却见那黑衫客站起身笑道:“技艺不错,只不过还不能算精,须当再练十年方能有小成。”众人一听都是耸然动容,在桌后议论纷纷,心中觉得此人太过狂妄,面上均有不信之色。

纪人龙心中更是有气,当下站起身道:“在下学艺不精,见笑了。还请贵客赐教。”黑衫客也不多话,微微一笑便走至堂上,手腕一抖从腰间抽出两把窄窄的软剑来,对诸人道:“请诸君多多指教。”长剑一挥众人眼前便有两道长长的电光闪过,初时如雪滚花翻闪倏不定,后来只觉白光环绕其身,旋转翻飞犹如圆月一般,方才纪人龙所使的剑术与其比起来就如同幼儿嬉戏一样。众人个个只看得目瞪口呆惊骇难言,纪人龙直到此时才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这句话果然不虚,这黑衫客的剑术比自己好过不知千百倍,即便是再练十年只怕也难以望其项背,想起方才心中的桀骜之意不由额头冷汗簌簌而落。

正在此时忽听一声大喝,却见两道白光疾如闪电直奔末桌的刘先生而去,众人眼见这一剑势若奔雷难以抵挡,只怕刘先生非死即伤,一时皆骇然失色,不由“啊”的一声叫了出来。不料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却见刘先生迅捷无比的从桌后跃起,轻轻巧巧的避开了这一剑,衣衫不动身姿曼妙,显是武艺高超。众人大感意外,不由又“咦”的一声齐齐叫了出来。只见刘先生身子刚刚落定,黑衫客的两道剑光又紧随而至,刘先生也是手腕一抖便从袖中抽出两把金色的软剑来,向着白光迎去。二人四剑相交,只听“叮叮当当”之声不绝于耳,犹如大珠小珠落玉盘般,甚是好听,只是剑上寒气森森刺人肌肤。

两人招数皆迅捷如电,斗到后来已经看不出谁在攻谁在守。众人只觉一团白光与两条金蛇纠缠在一起,有如云涌雾卷连绵不绝,将旁观诸人看得目眩神迷采声大作。又斗了片刻,二人兵刃上剑芒暴涨寒气更盛,诸人不由慢慢后退以避让,厅上二人越斗越烈,直至一盏茶过去,始见金光渐盛而白光却不住退缩,到了大厅门口,忽听一声长啸,白光滚滚而出瞬间向东南逝去。众人定睛看去,只见刘先生背手立在门口,皱着眉头仰视天空,不知在想着什么。潘俊涛急忙走至门前,对刘先生长揖道:“不知先生技艺精湛如斯,以前多有得罪,还请先生见谅。”

刘先生转过身来道:“不敢当。实不相瞒,我与方才那黑衫客皆是同门师兄弟,自幼便随师父习技击之术。只是他心胸狭窄,因我的技艺比他高而不能相容,学成以来数次与我一较高下,连这次已是第七次了。我不欲与其同根相煎,只好四处躲避。初时闻听你府上能人异士众多,所以才来投拜在你府中,不想皆是些以貌取人碌碌无为之辈。此次即被他追至,这里也不能再留了,我去也,诸位多保重。”潘俊涛还想再挽留,话未出口便见其奔至土墙边纵身一跃即消失不见了,只留下众人目瞪口张呆立在原地,半天都难作一言。纪人龙经方才之事后豪气顿消,也打消了进京赴试的念头,当下告辞潘俊涛及众宾客,回到家中苦练技击之术,十余年后终有小成,只是终身待人谦恭有礼,再也不敢有丝毫桀傲之心了。

八十六 尺郭

自古以来,希望自己长生不老修仙成佛之人多不胜数。上至王侯将相下至凡夫俗子,皆有为其痴迷不能自拔者,而能得成大道之人却是闻所未闻,可世人依然犹如飞蛾投火前赴后继,旁门左道层出不穷,其中尤以道家最盛。乾隆年间河南商丘有一富户,家主田忠福年纪虽轻却笃信长生之术,经常四处搜寻长生秘诀,可试了数法皆觉不能称心如意,因此一直为之郁郁。一日外出游玩,在崇法寺外偶遇一游方郎中,这郎中虽说身材粗短容貌丑陋,可谈吐却是不凡,说起养身法来更是头头是道。田忠福对其大为钦服,便趁机向其打探可有长生不老之术。那郎中闻听笑道:“这有何难!君不闻采战之术么,此即为长生之不二法门。”田忠福听罢却眉头一皱道:“采阴补阳只为道家传说罢了,恐怕当不得真。”游方郎中一听却收起笑容正色对他道:“先生此言谬矣!岂不闻道书曰:“皇帝御三千六百女而成仙。”男女相成,犹天地相生,天地得交会之道,故无终竟之限;人失交接之道,故有夭折之渐。能避渐伤之事,而得阴阳之术,则为不死之道也。”

这番话说出只将田忠福听得疑窦尽去欢喜丛生,他想了想又问郎中道:“您所说的真是让人耳目一新。我倒很想试试这采战之术,可是却不得其门而入,还望您不吝赐教。”道士微微一笑对他道:“此非难事。我这有本《黄帝内经》,上载各种奇门秘术,皆为御女之道,你可拿去好生参阅。”说毕便从怀中拿出一本古书来交给了他,并道:“照此书修炼,至多再过十年您就将体会到长生的乐趣了。”田忠福惊喜万分,如获至宝般将这本书放入怀中,随即命家仆送上一百两纹银给这位郎中作为谢礼,不料那郎中摇摇手道:“即是相逢便为有缘,这些铜臭气太重,可不要污了我的清名。”说毕哈哈大笑转身扬长而去。田忠福正待出口挽留,忽见一阵风起吹得他难以睁眼,待得风停那郎中却早已不知所踪了。见此情形田忠福大为惊愕,转念一想只怕是自己今天遇见活神仙了,当即跪下对着空中磕头感谢不已,然后才起身满心欢喜的回到家中。

到晚上时他迫不及待的将这本书打开,只见上面果然是各种御女之术,图文并茂描述详尽。他一见之下心痒难搔,当晚便与一妻两妾如法而为,第二日起来果觉神清气爽精力倍增,心中不由暗叹这游方郎中果然没有骗他,这次总算是找到正确的修行方法了。自此以后他每日便依书上所教潜心修炼,到得后来竟然又买了七八个年幼的少女日夜嬲站,不想初时尚能随心所欲,待得数月过去便逐渐面黄肌瘦身倦体乏,田忠福自觉恐是用功不够,便又按书上所写自己配了春恤胶服用,果然是精力倍增勇猛异常,他也由此更加相信那郎中是上仙垂悯他才下凡来传授正道的,而其所言之采补术更是无上神法,修习下去定然能成大道,以致日夜深陷其中难以自拔。

(续)一日夜深,田忠福如往常般与自己最喜欢的宠妾在密室床上“修炼”,正在酣战之时忽听门外一阵大笑传来,连屋檐都似乎要被这笑声掀起。田忠福自修炼采战之术以来,早就对家中诸人一一告诫过,若是不得自己的允许,任谁都不能进来,否则将会遭到重罚,因此家人平时都不敢擅入。此时他猛然听到这笑声,心中又惊又怒,不知是谁吃了豹子胆敢来扰乱他修行。正待喝问间,却见门扉轻启,一人已飘然而入立在床前。田忠福定睛一看,却见来人居然是个须眉皆白的老道,衣衫破旧面如菜色,此刻正笑容可掬的看着自己。田忠福一见不由勃然大怒,当即叱喝道:“你是哪来的野道,竟然敢闯入我的房间偷窥男女私事!”老道听罢又是一阵大笑,抚须对他道:“男女大欲,王者不禁,有何讳言?”

田忠福闻听心中更加惊怒,张口便欲呼叫家仆将这恶道赶出。老道似知他心意,摇手对他笑道:“田君不要疑惑。贫道这里有一横陈之戏,您一观便知究竟。”田忠福听他此言奇异高深,不知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心道暂且先看看再说,于是便点了点头应允了下来。只见老道从袖袍中缓缓伸出左手,平放在他面前。田忠福见这双手除了血肉饱满指节修长,与他人倒也没有任何异常之处。他满腹狐疑的看了看老道,正欲张口询问,老道却微微一笑,对着左掌轻轻吁了一口气。却见那手掌如同发面般越来越大越来越宽,到最后直如一把葵扇般大小,将田忠福看得是目瞪口呆愕然难言。最怪异的是掌中还并排放着九张合欢床,仅有寸般长短,床帐低垂未卷,银钩铮铮作响,声如碎玉细微可辩。

田忠福一见大奇,急忙目不转睛的盯着这些床帐。少顷便见中央的那张床帐左角办启,伸出一只女子的玉足来,虽是小如虫臂,但却肌肤白皙纤细修长。随即便听一女子娇笑道:“皆说夏姬练就素女采战之术得以容颜永葆,妾等久习此术,何时才能似她般得成大道?”话音将落,就听右首帐中传来一男子之声道:“房中之法十余家,或以补救劳损,或以攻治众病,或以采阴补阳,或以增年延寿,此皆上古仙家所传,定然不妄。我等尽力演练,用心修行,自会水到渠成,有何忧虑可言?”又听一帐中男子笑道:“闲话休说,莫误了大好时间。像我这样横看成岭侧看成峰,岂不是游行自在。”随即便听床帐中一阵云雨声隐约传来。忽中间床帐一掀,一面目俊俏的年轻男子赤身挑下地来,将其余八张床帐一一掀起,却见每张床上都躺着一男一女两个小人儿,皆披头散发衣不蔽体,叠股缠足交错而卧。

中帐男子拍手大笑道:“好好好,我等应互张旗鼓背城一战,如此才能应证大道,若是鸿沟各据,又有何意味?”说毕便在地下铺上一张尺许长的百花毡,让床上诸人皆下来在毡上云雨交欢,似九对虫蚁般往来蠢动,奇淫技巧层出不穷,尽都现于道人手掌之中。田忠福与姬妾在旁正看得面红耳赤春心大动,忽见老道右手一挥,一个身长只有八九寸长的小人从袍袖中腾跃而出,径直便登上左掌。田忠福细细一看不由险些失声惊呼出来,原来这小人居然是那传给自己采战之术的游方郎中。只见那郎中站在一旁观看片刻,眼见诸人欲仙欲死奋战不休,忽伸手在脸上一抹,已变作一个面目狰狞的恶鬼来,上前抓起一个小人便连皮带骨一口吞下。余下众人不由惊骇万分,赤身露体哭喊着四处逃散,不想都被那恶鬼赶上一口一个嚼着吃了。

田忠福见状不由骇然失色,眼见掌中断肢残腿鲜血淋漓,心中大是恐惧,转眼看那道人却笑吟吟的看着自己,仿佛若无其事。那恶鬼口中咀嚼片刻,忽探候吐出十八个骷髅头来,随即从腰中解下一条绳索,将这十八个骷髅头尽数串作一串,又如同佛珠般挂在自己颈上,这才擦擦嘴变回郎中的模样跳回老道的袖袍中去了。待田忠福回过神来,发现老道掌中空空如也,而那手掌也恢复成常人大小了。老道笑着问他道:“这即是横陈之战,不知田君您可曾看清?”田忠福心中惊诧万分,急忙问道:“方才掌中之辈皆为何人?”老道曰:“此皆如田君欲以采战术求长生之人。”田忠福又问道:“即是如此那恶鬼又作何名?”老道曰:“此鬼名尺郭,为天下之淫魔,平日幻化万状,专以巧言引人堕入魔道供其果腹。仙家本以清心寡欲得臻上寿,若想与欲海中求仙,无异于火中取栗,侍淫魔一起,不仅不能求长生,反而会早早丧身。你几时见过九转炉头尽都炼些春恤胶为续命丹的?”

田忠福听罢此言如醍醐灌顶恍然大悟,知道自己已经入了魔道,眼前这老道定是仙人来点化自己来了,于是急忙噗通一声跪在道人面前道:“弟子无知,误信淫魔。还请上仙传授正道。”那道人大笑道:“贫道并非仙人,有何术可授?”田忠福不肯起来,跪在地下不住磕头苦苦乞求,老道方才说道:“罢了罢了,念你心诚,赐你一法,当好自为之。”说毕提起案上毛笔,在纸上写下四句话来便拂衣而去。田忠福将纸拿起一看,发现上面写的是十六个大字,曰:“内火不生,外火不煎,以水济火,是以永年”。田忠福读罢凝思片刻顿为醒悟,自此遣散妻妾,专心研究元门正宗。三年后弃家入山,不知行踪,或有人言其已成仙,但终未可知。

八十七 鬼舟

明天启三年九月,浙江嘉兴南塘村旁的一座农舍内,一个二十余岁面容姣好的少妇正围着厨房灶台忙碌不停,旁边还有个垂髫幼童在帮着扇火。扇了一会,那幼童有些累了,抬起头奶声奶气的问妇人道:“娘,笼中馒头什么时候才能蒸好啊,我都饿了。”那少妇擦擦额头的汗水,莞尔一笑道:“你在等等,马上就好了。”那幼童甚是乖巧,听了也不吵闹,低头又拿起扇子扇火去了。原来这少妇姓王,娘家与南塘村仅有一水相隔,五年前才嫁到这里,丈夫胡大成是个老实本分的农民,每日早出晚归耕耘田地,饶是如此,苛捐杂税却多如牛毛,即便是风调雨顺之年一家人所获收成也仅堪温饱。王氏娘家贫穷,又是家中独女,她待父母颇为孝顺,日常多有接济,胡大成心地憨厚善良,也从不阻拦。两人育有一个独子名叫至宝,如今已经五岁多了,聪明伶俐甚是爱人,夫妻俩视为掌上明珠一般。

这一日胡大成又早早出门下地了,临走之前吩咐王氏中午蒸上一笼馒头,自己中午再回来吃。王氏想着二十余日没回娘家了,也不知父母在家中如何,于是便多蒸了一笼,准备午后回趟娘家,顺便将馒头给父母带去。不多时馒头便蒸好了,王氏先拿了一个给儿子吃,自己切了盘咸菜和馒头一并放在桌上,等丈夫回来。待中午胡大成回家吃毕,王氏便将回娘家之意告诉了丈夫,胡大成想了想道:“你和儿子回去可以,但不要在家中过夜,因为明日一早我准备带你们娘俩进城,去买匹布给你们做身衣裳,你们今日早去早回便是。” 王氏一听心中欢喜万分,应了声便提着一篮馒头带着儿子出了门。

胡大成见妻儿走了,将门锁好扛着锄头又去了田间劳作。待到下午夕阳西斜,他才满身疲惫的回来了,不料走至家门一看发现门上还挂着大锁,显是妻儿尚未回来。胡大成拿出钥匙一边开门一边暗自嘀咕,走时明明说好早去早回,为何这时还不见王氏带着儿子回来,莫不是留在岳丈家吃饭不成?他进得门来抓起两个馒头就着中午吃剩的咸菜狼吞虎咽的下了肚,眼看着天色渐暗直至暮色沉沉,王氏和至宝仍然没有回来。胡大成估计妻儿今晚在岳丈家住下了,心中不由微微有些愤懑,出门之际走之前自己千叮咛万嘱咐,她却不记在心上,以致非要误了明日行程,着实有些可恼。胡思乱想间一阵倦意袭来,他倒在床上便呼呼大睡了。

待到第二日醒来,胡大成一早便在家中等待,可直到午时过了仍未见到妻儿回来,他心中疑惑万分,便出门想去岳丈家看看王氏何故久去不归,不料坐渡船到了岳丈家一看,发现只有老两口在家,却并无王氏和儿子的身影。他再一问二老皆说昨日并未见到王氏带着儿子回来过。胡大成听罢大惊失色,一再追问二老仍是口执一词,他心中不由慌乱莫名,急忙将昨天中午王氏带着儿子回娘家之事源源本本的告诉了二老,二老听罢也是焦急万分,赶紧与胡大成一起出门沿路找寻,可四处打听乡民都说未见王氏和至宝,三人边走边喊,苦苦找寻未果,眼看天色已晚秋风渐起,胡大成便让岳丈二人先回家休息,自己继续沿着河堤找寻。

(续)走不多时一团乌云飘来将月亮遮了一半,随即便下起了潇潇细雨,胡大成举目四望,见前面芦苇丛中恰好有个破败的茅棚勉强可以容身,于是便奔至棚下躲雨。此时河面起了一层白茫茫的薄雾,胡大成全身湿透蜷缩成一团靠在角落,耳听得外面雨点打在苇叶上沥沥有声,心中又想起娇妻幼子不知所踪生死未卜,心中焦灼之情不可抑制,一番胡思乱想兼之饥寒交加,不知不觉便沉沉睡去。也不知睡了多久,朦胧间忽听河面上传来一阵水声,胡大成睁眼看去,发现在雾中隐约有一点碧绿色的荧光由远及近顺河而来。他心中惊讶不知这是何物,待那荧光走至近前,方才发现居然是一条箬笠小舟,船首挂着一盏白纸灯笼,而那荧光便是从灯笼中透出的。

这箬笠舟虽不大,甲板上却站着十余人,且皆是面目模糊不甚清楚,默然而立悄无一声。胡大成心中惊疑莫名,不知这深更半夜还会有什么人在江上行船,莫不是赶路的商旅不成?可这箬笠小舟寻常只能载客四五名,从未曾见过能载十数名客人的船,再看这舟上之人形状诡异,让人一瞧心头便有股凉意升起,他更是惴惴不安惶恐万状。正在满腹狐疑时,忽见船尾立着一人,看身形服饰颇像自己的妻子王氏。胡大成心头一震,睁大眼睛极目远眺,那女子却背对自己看不到容貌,但其身旁还有一个幼小的孩童,看身影也像极了自己的爱子至宝。眼看小舟顺流而下越来越近,胡大成顾不得许多,张口便呼叫了起来。

舟上诸人听见喊声皆慢慢转头看了过来,胡大成一见不由脑袋轰然一声差点晕了过去,只见这些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只是个个肢体残缺不全,人人面如黄蜡神情呆滞,有如僵尸一般,正痴痴的看着自己。胡大成心中暗道不妙,这只怕是遇见鬼了,拔脚便欲逃走,正在此时忽听船上有人在叫他的名字,他猛然一惊循声看去,见舟后那位女子已然缓缓转过身来,不是王氏却又是谁?而身旁的幼童也正是自己的爱子至宝。胡大成惊喜万分,正待问妻子为何半夜乘舟在这河面上飘荡,只见王氏面色惨白目中含泪,呜咽着对他说道:“昨日妾与君一别不想却生死两隔,只怕今生要与君永别了。”

胡大成心中骇然,张口呼道:“你且休要胡说。至宝快与你娘下船随我回家。”至宝低着头手拉王氏站在一旁,对胡大成之言恍若未闻。王氏悲泣道:“明日天亮你可顺着河堤向南直行,找到昨天妾亲手所蒸的馒头,如此我们娘俩才可沉冤得雪,千万莫要忘记。”说话间那小舟已顺水远去,胡大成见状心中大急,正待上前继续呼喊,却见王氏头发忽的披散下来,一缕鲜血顺着额头汩汩而下,转眼满面鲜血淋漓,犹自向他涕泣不已,而至宝面色铁青并无表情,对着胡大成不断招手,将他骇的是张目结舌难发一言,口中呵呵做声就是叫不出来。

却在此时,船头十数人也纷纷转过身来,口中向他呼道:“冤枉哪,冤枉哪,我们冤枉哪。。。。。。。”其声凄惨,瘆人肌肤。胡大成只觉头皮发麻毛骨悚然,一声大叫坐起身来,这才发现刚才竟然是南柯一梦。他伸手抹去额头的冷汗,放眼望去河面仍是大雾弥漫,四周一片寂静无声,唯独那阵阵喊冤之声似乎还在耳际萦绕,久久不能散去。胡大成心中不禁悲戚难言,知道妻儿定是凶多吉少,这一晚心绪不宁的坐在茅棚中再无睡意。待第二日天际微微发亮,他便依王氏梦中所言,顺着河堤向南而去。

(续)待第二日天际微微发亮,便依王氏梦中所言,顺着河堤向南而去。走到万寿山之北,忽见河边芦苇丛中泊着一艘箬叶舟,胡大成想起昨晚之梦不由心中一动,悄悄走至近前,只见舟尾有两个蓬头垢面的小乞丐,正在争吵不休。其中一个小乞手提竹篮道:“昨日师父说你没有乞讨到钱,故罚你不许吃饭。而我昨天收获甚多,这馒头是师父奖给我的,如今师父不在,你却要来抢我的馒头,真是可恶!”另一小丐手中拿着两个大白馒头道:“这篮馒头又不是师父蒸的,分明是昨日那个渡河妇人所带,再说一篮馒头你又吃不完,分给我两个又打什么紧。”

胡大成听罢二人所言,心中不由大震,急忙向那小丐手中竹篮看去,发现正是自家之物,而篮中的馒头不消说也是王氏亲手所蒸,却不知此时为何在这小丐手上。耳听得两人仍在争执不休,他心中惊骇至极,眼见河面宽阔四周并无人烟,也不知船上还有没有别人,自己孤身一人,贸然上船相询,只怕打草惊蛇反而让其逃走,思来想去只能先暂且离开,待找齐人手前来相助才能一探究竟。想到这里,他悄悄转身缓步而行,唯恐惊动舟中人,直到离开河堤才飞快的向前面村庄奔去,径直找到地保告知了缘由。地保一听不敢怠慢,急忙在村中找了数十名身强力壮的村民,手持扁担木棍赶至河边。

胡大成奔在最前,率领十数人一跃而上,发现舟中除了两个小丐之外还有两个四十余岁的中年乞丐,虽是衣衫褴褛,却是鹰鼻鹞眼状貌狞恶,看见胡大成等人显是吃惊不小。胡大成一进舱中便问二丐自己妻子王氏何在,二丐口执一词,均摇头说不知。胡大成又以小丐之言质问,二丐仍是坚称不知,此时一同上船的村民在前后舱及舱底都搜寻了一遍,发现数十个大瓮放在那里,却未见王氏及至宝的身影。胡大成问二丐瓮中是何物,二丐闻听面色大变,默然无言。众人心疑,便打开一瓮,一看之下不由骇得呆了,原来瓮中竟然是具无头尸体,腌泡在盐水中。

此时二丐趁着众人愣怔的功夫突然转身逃上岸去,不料岸边早有村民围住,当即将二人打倒,用麻绳五花大绑的捆了起来。舟上诸人回过神来将所有大瓮打开,发现里面竟然全都是人的身体,或头或腿,或胳膊或内脏,均用盐水泡着,有的已成为蜡尸了。待寻至船尾,胡大成发现有一个小瓮,封泥甚为新鲜,他打开瓮口一看,不由大叫一声便晕了过去。众人上前看去,瓮中正是王氏和至宝的两颗人头,王氏双眼不闭,目中隐隐有血渗出,颈上鲜血淋漓尚未干透。众人急忙舀来河水给胡大成灌下,半天他才醒转过来,抱着小瓮大哭不已。

众村民见此惨状不由个个心中凄恻难言,扭头看见二丐更是怒不可遏,上前对其一阵拳打脚踢。这二丐站在那里任凭殴击却不呼一声,似乎感觉不到苦痛般。地保见状觉得这二丐定是妖人,便让村民将所有瓮并二丐一起押解到县衙。胡大成在外击鼓鸣冤,县令升堂后一问方知原委,大惊之下讯问二丐,二丐却始终无一言。县令又命大刑伺候,可二丐均坦然受之,虽皮开肉绽血流不止,面上却无一点痛楚之色。县令束手无策,便吩咐将刑房师爷叫来,想问问他该怎么办。

这刑房师爷是本地人,办案无数熟知各地风土人情,待他赶到问清案由,心中已明白大半,当即对县令道:“大人有所不知,早先就闻听浙西有一伙乞丐成群结伴,驾着箬叶舟散行各处。若是有人摆渡,他们便赚其上船,女的稍有姿色便自行奸淫,然后或杀了烹煮或卖至青楼为娼,男的劫财害命腌制成干肉,据说每日食用可强筋健骨不惧外伤。若是幼童便将其脑髓卖给达官贵人作为药引,据闻可以长生不老。更有甚者,还将幼童迷去失心智,或剜去双目,或挑断手筋足筋,或打折手足,让其每日在市集乞讨,名曰“盆景”。这伙恶丐恶贯满盈罪行累累,皆因居无定所而鲜有能绳之以法,想来这二丐也是其中之一。今日也算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被胡大成发现而一举拿下,否则这本地百姓不知又有多少会惨遭荼毒啊。”

县令及在场诸人一听才算明白过来,虽然二丐自始至终不发一言,但县令依然判决将二丐凌迟处死,只是除了王氏及至宝之外其余尸首始终无从得知,只能由官府则地埋在一处。胡大成大仇得报却是悲伤万分,数日都不能安睡。有天晚上他刚迷迷糊糊闭上双眼,即见王氏带着至宝走了进来,对他泣道:“如今沉冤得雪,妾也就安心的去了。今世我们夫妻缘已尽,大恩大德来世再报。”说毕转身便欲出门。胡大成心中一惊,急忙伸出手来想拉住王氏,不想双眼一睁眼前却空无一人,唯听门外风声萧萧细雨绵绵,说不尽的凄凉苦楚。

(后记:这一篇写得比较残酷,也比较残忍,很多同学以为这只是小说杜撰,很不幸,这是史实,光江浙县志就多有记载,其余各地更是屡见不鲜。延至近代,更觉世风日下,有过之而无不及,人为了满足自己的贪欲,不惜去做那天良丧尽之事,可谓禽兽不如!写到这里我又想起了一件让我时时内疚的旧事,那是三年前的一个冬天,我和妻子路经本地电影院门口,恰巧看见一名年轻的妇女带着一个约有两岁的孩童正坐在地下乞讨,当时我是“宝贝回家”的志愿者,于是便顺手拍了一张照片,又问了那妇女和孩子几句,可他们都不怎么说话。回家后我便将照片发在宝贝回家的网站上,不想三日后的中午,汉中公安局打拐办联系上我,详细询问这个孩子的情况。一开始我觉得很意外,后来才知道,在我发上网的第三天,一个湖北枝江的张姓父亲看到照片,认出照片中的孩子正是自己被拐一年多的儿子,于是通过湖北当地的公安和本地公安部门联系,要求快速协查。只是等我再去电影院前的时候,已经不见了这对“母子”身影。一天后孩子的父亲赶到汉中,我与汉中的志愿者骑着自行车沿街寻找,可始终再没有见到孩子的身影。看着那位父亲在电影院门口嚎啕大哭无助的样子,同样作为一个五岁孩子的父亲,我也感到非常伤心难过。我后来时常悔恨自己经验不足,当时应该直接报警的,所以后来当我再看见有乞讨卖艺的儿童时,我会毫不犹豫的打电话报警。有时候,一个孩子就意味着一个家庭的全部幸福。所以在此我恳请各位,请关注乞讨儿童,你所看到的,不一定是真实的,你所听到的,也不一定是确切的,有时候多问两句,也可能就会挽救一个孩子,从而挽救一个家庭。

八十八 晚秋

寒风萧瑟,草木摇落。时当雍正三年的深秋时节,在秦蜀交界的巴山小路上,一个二十四五岁的书生行色匆匆正在埋头赶路。这书生名叫苏静涛,世居陕西南郑,也是当地极有名气的一位儒士,十年寒窗苦读,本想考取一个功名,无奈家中突遭变故难以为继,只好投奔蜀地巴中亲戚家为幕客。在路上风尘仆仆的走了两日,要翻过这座大山才能进入蜀境。此时已是夕阳西斜暮色苍茫,这山路前后却不见一人,苏静涛心中不禁有些惴惴不安起来。原本上山之前在山脚下有一小镇可以住宿,可他囊中羞涩又想省一晚的住宿费,想着在路边寻找民居借宿,可上山十数里,这山中却并未曾见到人烟,想来这里山高林密,只怕是无人居住。苏静涛心中不由有些后悔,可此时掉头回去也来不及了,只好硬着头皮向前走去。

行不多时,日头便坠落在山后,只留天边一抹晚霞,渐渐的也消失不见了。苏静涛心中焦急,想要找一个容身之所,可周围除了树木便是山崖,哪有什么人居。正自急切不安之时,忽见前面不远处似乎有栋房屋,只是光线昏暗看不甚清。苏静涛见有人居不由精神大振,急忙快步奔至近前,这才发现居然是间破败的道观,椽烂瓦缺不知荒废了多长时间。他心中大感失望,不过再一看这道观勉强还可以遮风挡雨,似乎也能借宿一晚。苏静涛正待伸手推门,忽见门上依稀用白粉写着两行字,只是天色昏暗看不甚清。他心中好奇,急忙取出蜡烛点上,凑到近前仔细看去,却见门上写着八个大字:内有恶鬼,万勿留宿。字迹潦草笔画歪斜,显是路人所留。

苏静涛看罢心中一惊,不禁有些踌躇起来,可耳听山中兽吼虫鸣,再看周围怪石嶙峋甚是可怖,眼前之境,除此道观暂可栖身外,实无他法,无奈之下便壮起胆子伸手将门推开走了进去。待用蜡烛四处一照,只见这观中神像早已不见,唯独香案尚存,地面满是灰尘,一看便知很久没有人来过了。苏静涛看东边一角甚为宽敞,于是便将蜡烛放在香案上,在门外折了些树枝将地面灰尘扫去,这才倚着墙边坐下,将随身携带的干粮拿出吃了起来。待一个馒头下肚,腹中饥饿稍解,他又起身四处巡视一番,发现这观中并无什么异常,心道那门上的字只怕是有人恶作剧也未可知,于是本来有些忐忑的心也逐渐安定下来,一阵倦意袭来不知不觉便靠在墙上睡着了。

也不知沉睡了多久,忽听一阵窸窣之声,苏静涛浑身一个激灵猛然惊醒过来,眼睛一睁便见一群老鼠从他面前匆匆奔过,从门缝中钻出即不见了。见此情形他悬起的一颗心方才落了下来,此时一阵山风从破窗中涌进,将烛火吹得摇摇欲坠,苏静涛正欲起身将蜡烛从香案上拿下,扭头一看不由骇得呆了,却见身旁不知什么时候立了一人,这人脚上穿着紫色的绣花鞋,下身白裙长可及地,裙带随着山风轻轻舞动。苏静涛只觉毛发乍立喉头发干,心中一念如电光闪过:只怕这真是遇见鬼了,门上之字果然不虚啊。一时恐惧得无以复加,全身颤抖手脚发软,就是不敢将头抬起,唯有闭起双眼心中暗道:“只是我的幻觉罢了。”可虽不停安慰着自己,却知实是自欺欺人,唯盼这是一场噩梦,醒来就会没事了。

可等了片刻,他始终不觉有异,心中不由有些疑惑,怕是自己刚才有了幻觉,于是便将双眼微微睁开,猛然间却见一张唇红齿白的脸孔正在面前,一双大眼清澈如水,眨也不眨的盯着自己。苏静涛先是一惊,待看清眼前居然是个眉目如画的妙龄少女,心中惧意稍去,也定定的看着这少女,不知她到底是人是鬼。那少女正弯腰凝视着他,见他忽然睁开眼睛看着自己,本来面白如纸的脸上不由多了一抹绯红,当即退后数步,怔怔将他打量了一会,忽张口问道:“不知郎君是何方人氏?”语音清脆入耳酥甜。苏静涛听她发问,心中惧意又去了一些,当下整了整衣服从地下站起,对少女道:“在下是陕西南郑人氏,要到巴中去投亲,只因天晚路险才在这留宿一晚,却不知姑娘是人是鬼,为何也在这道观之中?”

那少女听罢面色不由隐隐有喜色一现,随即弯腰做礼道:“妾知郎君也是读书人,当明事理知善恶,故也不敢相欺。实不相瞒,妾冯氏,小字晚秋,自幼也曾读书识字。因为强暴所污激愤自尽,在此沦为孤魂已经三年多了。”苏静涛听罢女子所言,知道她果然是鬼,刚刚落下的心不由又提了起来。可看她容貌秀丽言辞有礼,实无半分恶状,心中不禁疑惑万分。女子似有所察觉,对他道:“妾之所以半夜现身以致惊吓到您,实是情非得已,只因有事欲托付郎君,不知可否?”苏静涛一听更觉惊异,当即道:“便请道来,若是在下能有效劳之处,定然不敢退却。”女子听他此言,大为感激,于是便将前事娓娓道来。

原来这冯晚秋年方十六,是山脚下小镇上冯员外的独生爱女。三年前的孟春时节,她随母亲去火神庙看春台戏,不意被镇上的恶少姬二公子撞见惹上了祸端。这姬二公子的父亲在省城为官,家中有财有势,自幼又是娇生惯养溺爱非常,年纪轻轻便和一帮无赖子混在一起,以致于在镇上欺男霸女无恶不作。这一日他偶遇晚秋便惊为天人,觉得这女子清秀脱俗容貌靓丽,梳妆淡雅如雪中幽兰,一时垂涎欲滴欲心大起,看戏之时一双色眼直直盯在晚秋身上,浑不知戏台上所唱得究竟是何剧。待得晚秋和母亲看完戏坐轿离去,他又与仆人悄悄尾随母女俩来到一家门前,只见门口人将其迎接进去。姬二公子犹自恋恋不舍,在门口流连半响竟然舍不得离去。

仆人见状便劝他道:“公子不必心急。我识得这老妇人,她就是专教人刺绣女工的唐老妪。此刻天色已晚,公子请先回,待明日我专程来此为公子打探一下这是谁家的女儿,公子再花点银子将她纳为小妾便是。”姬二公子一听大喜,当即道:“若能如我愿,定有重赏。”主仆二人这才转身离去。待回到家中姬二公子夜不能寐,天刚刚放亮便催促仆人赶紧去唐老太家。待仆人敲开唐家大门说明来意,唐老妪皱起眉头面有难色道:“这事恐怕不成。冯家女儿家境殷实,不能诱之以利,况且这女子贤淑端贞,必不欲为人婢妾,太难,太难!”仆人无奈,只好回去将唐老妪之言如实禀报。姬二公子听罢不由大为沮丧,可想起晚秋的美色心中实在不甘,于是便亲自登门拜访,并向唐老妪许以重金为酬,欲让她成全此事。

唐老妪一来忌惮他家权势,二来又贪图这钱财,谋筹再三方对他道:“老身倒有一计,只是不知能不能成。这妮子近来每日下午都要到老身这来学习女红,有时还会与老身饮上几杯。待她明日来时,老身便请她饮酒,再将酒中放些迷药,而后放公子悄悄进入房中。待事成之后公子再上门提亲,如此则此事可成。只是老身若劝不动她饮酒,公子就断了这个念头吧。”姬二公子听罢大喜,当即便送给唐老太一根金钗作为谢礼,言明事成之后再来重谢,临别之际又叮嘱再三,之后方才转身离去。待第二日午后,姬二公子如约前来,唐老妪早已等在门口,一见他便满面喜色道:“公子真是好大的福气。老身方才已经将她灌醉,此时已经睡了,公子只管进去便是。”姬二公子听罢欣喜若狂,急忙随唐老太来到房中,见晚秋果然正在床上帐中酣睡。

待唐老太返身出去将门关上,姬二公子来到床前将红帐挑起,只见晚秋双颊晕红肌肤胜雪,宛如海棠春睡一般,甚是迷人心魄。姬二公子欲火焚身,急不可耐的钻进帐中除去晚秋衣裳肆意轻薄。晚秋此时似有所觉,无奈遍体酥融无力相拒,只好任其摧残。不知过了多久,唐老妪忽急匆匆进入房中,说道冯家婢女见小姐迟迟不归,上门找寻来了。说话间便催促姬二公子穿上衣服赶紧从后门离去。晚秋此时云髻蓬松尚有余醉,闻得婢女来寻强自起身穿衣梳妆。唐老妪悄悄对婢女道:“你家小姐方才腹痛,故暂时在此休息。”待晚秋草草梳妆完毕出来,一见婢女便悄然泪下。婢女以为她身体不适,可数次问她皆不应答。二人出门乘轿回到家中,晚秋一见母亲便将其抱住大哭了起来,边哭边道:“女儿有负母亲,可该如何是好。”

母亲见状大疑,叫来婢女询问方才所见之事,以为她和唐老妪有什么口角之争,于是对晚秋道:“你莫不是被唐老妪欺负了?若果真如此,只管告诉母亲,我替你去向她问罪便是。”晚秋也不答话,径直便回自己房中了。待下午婢女去叫她,却发现她不在房中,家人大为惊慌,四处找寻一夜未果。第二日上山的猎人偶然在道观中歇脚,赫然发现梁上悬有一人,大惊之下急忙到镇上叫人,这才发现居然是晚秋。原来她受此奇辱心中愤懑难平,一时想不开便趁家人不备上山到道观中以三尺白绫悬梁自尽了。晚秋父母眼见女儿命赴黄泉不由悲痛欲绝,上门去问唐老太她却抵死不认,只说并无异常之事。冯家夫妻俩无奈,只好买了棺木将晚秋下葬。

入殓之时晚秋母亲发现她下体隐有伤痕,这才明白女儿定是被恶人所辱羞愤而死,欲要报官追查此事,可冯员外却怕自揭家丑污了名声,于是只好隐忍不发。只是晚秋母亲因思女心切终于成疾,不到一年便郁郁而终。冯员外孤身一人凄苦难言,第二年便将家产变卖到外地经商去了,只可怜晚秋一缕芳魂不灭暂栖道观,若是有人借宿她便时而显身诉冤,可往往还未开口便将路人吓得神魂颠倒夺门而逃,因此才会说这道观中有恶鬼,时日一长便再也无人敢在此借宿了。

待晚秋说完苏静涛才知此事原委,心中觉得这晚秋甚是可怜,他素负侠义,好打抱不平,此时一听更是心绪难平,当即便问晚秋道:“然则卿当何为?”晚秋再拜一拜道:“妾的仇人是姬氏之子。之前妾曾经在冥府鸣冤告状,只是因为姬二公子的父亲给他捐了个官,早在两年前他就到巴中去上任了,因此须到蜀地的城隍府去控诉。”苏静涛不解道:“即是如此,卿何不早去?”晚秋道:“郎君有所不知。妾在本地冥府虽来去自由,但出入关口必须要由本地人携带才行,犹如人间必须要有保人一样,否则便会有路神阻拦,因此妾才斗胆请求郎君带妾过关。”苏静涛道:“此事容易。只是该如何携带才是?”晚秋道:“郎君只需以片纸书写上妾的生庚并小字,随身携带即可。”苏静涛二话不说,当即拿出纸来问清晚秋的生辰八字并小名写下,然后仔细收入怀中。

晚秋又道:“妾白日不便现身,晚上若郎君欲见,可于人少出拿出纸片来低呼妾名即可。”苏静涛牢记在心,暗想反正孤身一人,若是晚上能与晚秋相伴倒也不错。说话间窗外天光已然发亮,晚秋道:“郎君今日当早行,妾先告退,路上若有猛兽妾自当代为驱赶。”说毕转身冉冉而没。苏静涛收拾好行囊出了得道观,走到山顶即见一个关卡,上书“秦关”二字。守城士兵验过关牒放他过去,苏静涛回头一看关卡上写的却是“蜀阁”二字,原来这山顶即是秦蜀交界之处。他伸手摸摸怀中,所幸那纸片仍在,这才放下心来,可终究不知晚秋有没有随他一起过关。沿路顺山而下,不多时便到了一个小镇,名字甚是好听,叫做“桃源”。苏静涛见这里山水秀丽风景优美,果如世外桃源一般。再一问此处离巴中尚有二百余里,抬头看看天色已然不早,他便找了一家小客栈住了下来。

到了晚间他拿出纸片低呼数声,想看看晚秋在不在,语音将落便听一人在身后道:“郎君不负所托,妾感激不尽。”转头看去晚秋却站在灯旁笑意盈盈。苏静涛见她果然随自己过了秦关蜀阁,心中不禁大喜,急忙道:“区区小事,何足挂齿。”晚秋谢道:“妾今日得过秦关,全赖郎君援手。此地离巴中甚远,妾当再陪郎君两日,也免得您路上孤单。”苏静涛听罢心中欣喜,当即便拉她坐下,和她谈笑起来。晚秋自幼读过诗书,琴棋书画皆有涉猎,此时与苏静涛谈文论诗,倒颇相契合。二人在灯下一直谈到三更时分,晚秋怕扰了苏静涛休息,遂起身告辞而去。苏静涛却觉意犹未尽,在床上翻来覆去半天不能入睡,想着这晚秋不仅容貌秀丽,还是个才女,只可惜红颜薄命,令他直叹息不已。此后两日白天赶路,到了晚上晚秋便来与他聊天,虽说人鬼两途,苏静涛却觉自幼至今人生之乐无过于此者,心中对晚秋逐渐暗生情愫,只盼这一路无休止的走下去才好。

只可惜二百余里实在不算长,到了第三日便到了巴中县城。苏静涛找到亲戚府上投了名帖,不多时亲戚便出来将他迎了进去,还吩咐仆人给他安排了一间客房。到了下午亲戚又备了一桌丰盛的筵席给他接风,待酒足饭饱已是月上枝头。苏静涛乘着酒兴回到房中,将纸片拿出正欲呼唤,抬头却见晚秋早已站在窗下,淡妆素裹楚楚动人,将他不由看得痴了。晚秋目光似水满蕴深情,与他凝视良久方道:“今日得郎君相助已到巴中,妾将去冥府诉冤,故专程来与您道别。”苏静涛听罢心中大是不舍,数次张口欲言又止。晚秋早已知他心意,对他道:“天下之事有聚必有散。您不要怨恨妾不能长久在您身边侍奉,若非如此,妾生前之耻虽汉江之水也不能濯清。郎君大恩妾自当图报,只是妾身已污,不敢不顾廉耻再攀附于您,所以请郎君也不要再留恋妾这个负心人了。”言毕潸然泪下悲泣不已。

苏静涛怅然半响道:“即是如此,小生唯盼姑娘大冤得雪,早日托生。”晚秋听罢更是伤心的不能自制,对他躬身拜了三次才转身飘然离去。苏静涛追至窗边,却见天空一轮圆月明亮皎洁,院中却早已不见晚秋的身影。转眼一年过去,苏静涛在亲戚府中每日协助处理些公文杂事,闲暇之余便在房中刻苦攻读,只是心中对晚秋始终有所牵挂,时时还不能忘怀。这一日晚上他闲来无事倚在窗边对月独酌,眼见外面秋风萧瑟落叶飞舞,不由又想起晚秋来。正自黯然神伤间,忽听一人娇声说道:“郎君在此独酌有何乐趣?莫若妾来陪您饮上几杯。”苏静涛听这声音似曾相识,心中不由大动,循声转头看去,却见一个白衣黄裙的俏丽女子立在梧桐树下笑靥如花,不是晚秋却又是谁?苏静涛欣喜若狂,急忙出门拉住晚秋的手,一时却不知说什么好。

晚秋双颊一红,轻轻将手抽出,对他拜道:“郎君别来无恙?”苏静涛忙道:“自卿离别,小生日日思念,今日总算得见,不知姑娘沉冤可昭?”晚秋笑道:“蒙先生大恩,妾才得以控诉本地城隍。如今姬二公子已转任万源,城隍命鬼役将他与唐老妪老太一并拘来,二人始而不服,直至用刑才令他们招供。冥王判将姬二公子斩首,卖其妻女以填贪墨之亏空,唐老妪则罚投生娼家为妓,后以年老色衰不堪饥贫自缢而死。妾因为能尽名节,冥王令我托生于兴州富户为儿,此次我是专程来与郎君作别的。郎君行此善事,冥司已知,来年赴试必有所成。”说毕对他又拜了一拜。苏静涛正欲挽留,晚秋却道:“冥司催的紧,妾不敢再耽搁。”说毕泪眼婆娑涕泣不止。苏静涛伤心欲绝,伸手想要拉住她,忽觉一阵风来晚秋便不见了。

苏静涛站在树下叹息良久方才回屋,过了数日,忽听公文报说姬二公子以贪墨在万源城外被枭首示众,他知晚秋所言不虚心中也暗自替她高兴。到了夜间他忽梦见晚秋前来对他道:“妾还有一事要托付郎君。妾死之时,系帛于颈,这绳帛此时尚在道观梁上,一遇天阴下雨喉间尚痛,今虽欲托生,此厄不消则会带至阳间。还乞郎君来年回去之时将绳帛烧化,每日再为妾诵读金刚经,只需七日便可,妾感激不尽。”苏静涛醒来谨记晚秋所言不敢忘记。到第二年秋闱他依晚秋之言赴阆中应试,放榜果然高中,被任命为洋州县令。回陕之时他又路过道观,便依晚秋之言在梁上找到绳帛烧化,又诵经七日才毕。到任之后政绩卓越明察秋毫,为官颇有清誉,直至八十才无疾而终。

八十九 女伎

献县乃冀中重镇,历史悠久,英才辈出,自明清以来,豪杰之士磨砺戎马间,皆欲建功立业。到康熙五十二年,献县又出了一个豪侠窦尔敦,将大名府运往京城的十万两官银半道劫走了,一时天下为之震惊。虽说这窦尔敦后来被清廷抓住秘密处死,但隐然已成为献县诸少年男子心中的偶像,人人争先恐后习武弃文,但凡百姓家中稍有余资便会送其子到当地武馆学习技击之术,故本地练武之风日盛,直至雍正年间出了一个大文豪纪昀才稍改重武轻文的恶俗,而这些都是后话了。却说雍正三年春末夏初之际,适逢献县城隍庙会,每年的这个时候附近十里八乡的村民便会赶来观看社火,因此是人来人往热闹非凡,一些小商贩也会借机发点小财,瓜果小吃琳琅满目,甚至还有一些走街串巷的江湖艺人前来卖艺,时常引人驻足围观。

这一日城中又来了个杂戏班子,老少男女约有七八人,围了场子便开始鸣锣表演起来。众人纷纷围拢上去观看,见尽是些顶碗,变戏法之类的技艺,与寻常戏班倒也无什么不同。看了一会均觉索然无味,正待转身离开,忽见一个绿衫红裙的靓丽女子姗姗而出,向众人道了个万福,便开始表演起走绳之术来。这女子年约二八上下,皓齿蛾眉杏眼含春,实在是一个少见的美人,诸人一见不禁纷纷喝起采来。再看她在绳索上纵横跳跃行走自如,惊险动作层出不穷,将众人看得是屏息静气目不转睛,待最后女子从绳上纵身轻轻跃下笑吟吟的向诸人致谢才醒过神来,更是爆出震天的喝采声。那戏班的班主是个五十多岁的老人,满脸沧桑之色,连胡须也白了一半,此时手拿托盘在场边寻求打赏。围观之人也不吝啬,你三文我五文扔进盘中,转眼盘底就落满了一层铜钱,将这班主喜的合不拢嘴,向着诸人不住作揖致谢。

此时忽听一人笑道:“这小娘子长得可标致的紧哪,不如今晚跟爷回去单独给爷再耍一个,让爷看还会什么其他的把戏,哈哈。”戏班诸人闻听此等淫语,不由皆面色大变,众人循声看去,只见说话的是一个身高六尺满脸横肉的魁梧汉子,年约三十来岁,一双色眼正盯在那绿衫女子身上,不住自上而下自下而上的来回打量。绿衫女子见状双颊绯红面有怒色,当即便欲发作,戏班班主却是跑惯江湖经验丰富,各色人等见得多了,知道此人多半来者不善,当即给红衣女子使个眼色,让她不要轻举妄动。自己却走至那汉子面前,双手一拱满脸堆笑道:“小老儿姓唐,是本班的班主,不知大爷怎么称呼?”话音将落旁边早有好事之人道:“他便是本城的武举雷大官人,怎得你们不认识吗?”原来这魁梧汉子便是献县本地唯一的武举人雷鹏。此人自幼顽劣不堪,却又好习拳脚之术,父母便专门为其聘了一个名师教其练武,他天生神力,能开十四石弓,又精于拳术,到了十八岁上便中了武举。可偏偏他人品低下纵淫好色,在献县欺男霸女无人敢惹。今日出来赶庙会,无意看见戏班的绿衫女子生得甚是貌美,不由垂涎欲滴色心大起,想要将这女子带回家陪宿一晚,故而才出此言。

唐班主闻听心中一怔,忙打个哈哈道:“原来是雷大官人。小老儿初到宝地,有怠慢之处,还请大官人多多包涵。”雷鹏两眼上翻面孔朝天,哼了一声道:“罢了罢了。我是见这小娘子演得好,想将她请去给我单独演一场,明日你再来我府上领人吧。”说毕上前便欲拉扯那绿衫女子。唐班主见状大惊,急忙挡在女子前干笑道:“雷大官人,这可万万使不得。我等皆是卖艺不卖身,大官人何必要坏了江湖规矩。”不意雷鹏听罢面色忽变,咬牙怒道:“你这老儿不识好歹,我能看上她算是她的福气,你却在这啰里啰嗦些什么,惹恼了休要怪雷某手下无情!”唐班主急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莫非没有王法了!”雷鹏仰首大笑道:“本官人便是王法,你能奈我如何。”说毕伸手欲将唐班主推开。唐班主只是不让,口中兀自与他争辩不已,雷鹏怒由心生,忽出一拳正中唐班主胸口,将其打翻在地,“哇”的一声吐出口鲜血来。绿衫女子见状大急,急忙俯身与诸人将唐班主扶起,只见他面如白纸神色委顿,显是伤得不轻。

众人群情激奋,纷纷质问雷鹏为何出手伤人。雷鹏洋洋自得道:“谁让这老东西不知好歹,没有一拳将他打死算是他的造化了。谁要再敢挡我,就如他一般下场。”戏班诸人听罢皆是敢怒而不敢言。雷鹏对绿衫女子笑道:“小娘子,乖乖和雷某回去吧,定然保你好处多多。”唐班主见状急对女子喘息道:“英娘,万万不可。”原来那绿衫女子名作英娘,三年前唐班主在山东蓬莱官道上遇见她,见她单身一人四处乞讨,一问才知她父母染疫双双身亡,故才四处飘零无以为家。唐班主念念她孤苦伶仃身世可怜,因此将她收留传其绳伎,不想这英娘天赋异禀一学即会,久而久之便逐渐成为戏班的台柱子了。此刻英娘眼见唐班主被打成重伤,其余诸人又束手无策,她咬牙沉思片刻,忽抬头对雷鹏笑道:“大官人莫要生气。即是钟情于妾,妾也不敢推脱,这就随大官人去就是了。只是唐班主被官人打成重伤,还请大官人赏五十两银子让他拿去抓药,如此小女子才敢放心和官人去。”雷鹏闻听大喜,对英娘道:“还是小娘子识时务。五十两银子诚非难事,若小娘子果为处子,也不算破费。”说毕便命仆人拿出银子交给英娘。

英娘接过银子走到唐班主面前,对他道:“班主,您带着戏班赶紧离开此地,这点银子先拿去养伤。”唐班主急道:“英娘,此事万万不可。我纵是拼上老命,也不能眼睁睁的看你落入虎口。”英娘笑着安慰他道:“班主放心离去便是,英娘蒙您容留,大恩一直无以回报,此次祸因皆由英娘而起,不敢再让您受牵累。”唐班主还欲再言,英娘已将银两交至他手中,摇手让其无须多说,免得再惹恼了雷鹏,接着又让戏班其余人等收拾东西扶着唐班主离开。待得目送众人远去,英娘方才回首对雷鹏道:“大官人,妾随你去便是。”雷鹏闻听心花怒放,当即雇了一顶花轿将英娘抬回了府上。他先将英娘安顿在偏房中,这也是他与一些花柳女子寻欢作乐的地方,又派了两个婢女贴身伺候,唯恐英娘寻机逃走。英娘却是神色如常,整日下午端坐在房中闭目养神,连端上来的茶水糕点看都不看一眼。佳人有侯,雷鹏自是心情大好,晚饭时专门喝了点小酒,这才带着三分醉意来到偏房。

进门一看英娘低头坐在床边,烛光下更添了三分妩媚。他一时心痒难耐,当即挥挥手让两个婢女出去,又返身将门锁紧,走到英娘面前嬉皮笑脸道:“小娘子,我来了,你看如此良辰美景,还不快快与我共度春宵?”说毕便伸出手去想要去搂抱她。英娘不慌不忙侧身一闪,让他扑了个空,随即起身笑道:“大官人真是武举?”雷鹏一怔,洋洋自得道:“如假包换。”英娘又问道:“大官人当真能开十四石的弓?”雷鹏仰首哈哈笑道:“那是自不待言。难道小娘子不信?”英娘道:“妾还真的有些不信。”雷鹏闻听心中微怒,对她道:“小娘子不妨在这城中打听打听,谁不知道我雷某的大名。这武举货真价实,可不是你们江湖卖艺能比的,要不然我现在就将弓拿来让你见识见识。”说毕便欲出门去拿弓箭。英娘抿嘴一笑道:“大官人且慢。妾幼时也倒学过一点薄技,此时想和大官人打个赌,若是大官人赢了,英娘愿听凭大官人所为,可若是英娘侥幸胜了,大官人却要开门送客,不知大官人敢是不敢?”雷鹏听罢此言大是好奇,当即道:“那还请小娘子先划下道来。”

英娘道:“如此妾就直言。妾请登床先睡,大官人若是能侵犯妾,则可任意为之,否则当如妾所言开门送妾离开,不知大官人肯是不肯?”雷鹏听罢心中大感有趣,再见她笑意盈盈娇艳动人,心道晾她一个弱质女流,能有多大本事,不过是欲以藉此遮羞罢了。若能让她心服口服共享鱼水之欢,这才真是美不可言。念及此处他断然道:“如此甚好,就依小娘子所言,可不许反悔。”英娘笑道:“妾绝不敢反悔。”说毕便走至床前,将衫裙鞋袜尽数脱去,只留一件贴身小衣,俯身伏在床上。雷鹏在旁见她酥胸半露肌肤胜雪,腰肢只堪盈盈一握,将他看得血脉贲张欲火难耐,当即脱去全身衣裤,纵身一跃跳上了床,急不可耐的伸出双手抓住英娘双肩,欲将她身子搬转过来。初时他见英娘肌肤胜雪吹弹欲破,还怕一时劲大伤了她,所以只使了三分力,不料双手搭上肩头便感觉英娘身体如同铁板一般,连连用力居然搬不过来。

雷鹏心中大惊,双手加力逐渐至十成,可无论他如何用劲,英娘的身体都如同被铁浇注在床上,只是纹丝不动。到得后来,雷鹏额上的汗珠都渗了出来,不由大为焦急,眼看翻身不成,他忽一手一只抓住英娘双腿,使出开弓之式,用尽生平之力想将英娘双腿分开。想这雷鹏也非徒有虚名,往常十几石的弓轻易就被他拉开了,不想这次直至使尽全力也不能动其分毫。他面红耳赤大汗淋漓,只好放手坐在床边喘气不已。待喘息平定,他又抓过茶碗咕咚咕咚将茶喝得一滴不剩,转头看床上英娘双目微闭神色如常,不由恼羞成怒起来,想自己堂堂一个武举,居然连这个看起来弱不禁风娇滴滴的美人儿都无可奈何,传出去岂不是让人笑话。可方才自己用尽浑身解数却无济于事,这可如何是好?他越想越羞越想越恼,忽的大叫一声挥起拳头就向英娘臂上打去。可双拳甫一及身,只觉英娘方才柔软的身体瞬间变得坚硬如石,任他如何击打都恍若不知,反而震得他双手隐隐作痛。打了一阵,英娘一声未出,他却已累的气喘吁吁,只好坐下来休息片刻。此时他方知英娘身负绝技乃是一个奇女子,小觑之心已尽然全去,只想着该如何是好。

眼看三更已过,他忽心念一动,既然硬的不行,索性试试软招,说不定英娘能被其言语所动也未可知。于是当即便翻身伏在英娘背上,对其柔声相唤,想用花言巧语来打动英娘。可无论他甜言蜜语巧舌如簧,英娘就是一声不吭充耳不闻,后来只听鼾声轻起,居然入了梦乡。雷鹏见状大为沮丧,眼看如此美味放在眼前却吃不到,只急得抓耳挠腮心焦火燎,后半夜上下拨弄软硬兼施,英娘却始终保持这个姿势酣睡不醒。耳听窗外雄鸡报晓,忙碌终宿还是一无所获,正垂头丧气间,忽见英娘从床上一跃而起,穿好衣衫之后对他笑道:“多承大官人手下留情,英娘不胜感激。还望大官人能不计前嫌,信守诺言。”雷鹏坐在椅上一言不发,心中虽万分不舍也只能摇摇手让她离开。英娘娇笑一声打开门从容离去,雷鹏眼睁睁的看着她离去,只不住的摇头叹气。坐了片刻他正待起身,忽觉两腿乏力难以站立,全身酸痛不已,两只手掌更是肿胀不堪,如同两个馒头一般。他心中大惊,急忙命人请来大夫,延医用药足足调养了一个多月才能下床,可自此之后元气大伤,连五六石的弓都难以拉开,因此再也不敢逞强斗勇胡作非。而英娘一去杳无音讯,直至三年后有人在浙江偶然见到了她,仍是在唐班主的戏班表演绳伎,技艺高超容颜依旧,着实让人啧啧称奇。

十九十 巨钱

康熙十五年的深秋时节,山西潞安县城的胡府张灯结彩热闹非凡,原来这一日恰逢城中巨富胡文恭五十大寿,胡家上下均兴高采烈,光筵席就摆了六十余桌,亲朋好友达官显贵遍及邀请,将胡文恭乐的是合不拢嘴。待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众人正在呼五吆六间忽见胡家的长公子走上堂来禀告胡文恭道:“父亲,五岳子先生已经请到,此刻就在门外相候。”此言一出,原本喧闹的大堂上瞬间便安静了下来,每人眼中皆有惊讶之色,胡文恭更是惊喜交加,站起身来急道:“快快有请先生!”胡公子应了一声便匆匆而出,而堂上诸人不由面面相觑,不时还有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少顷便见胡公子领了一人走了进来,这人头挽道髻衣着褴褛,神情却颇为飘逸,对诸人略一拱手道:“五岳子有礼了。”听口音似乎来自燕赵之地。众人见这道士便是五岳子,皆目不转睛盯着他,每人脸上神色各不相同。

原来这五岳子是一个月前来到潞安府的一位奇人,平时寄宿在城隍庙里,以变戏法为生,据说能颠倒四时花木,幻化鸟兽鱼虫,着实让人拍手叫绝,因此短短十数天名气即传遍城中大街小巷,一时观者如堵,络绎不绝。虽说此时正值三藩之乱,但战事一直未波及北方,兼之潞安府民间富足,商贾土豪甚多,听说城中来了一位奇人,便争先恐后欲将其邀入府中一度究竟。可这五岳子却是脾性古怪,若是平民百姓来观看只需一碗青菜白饭作为酬谢,倘使是商贾富贵们则闭门不见,纵然给多少银子也不成。因此这些富商们久闻其人不见其形,今日却不知胡家用了什么法子能将他请到,这面子可算大得很哪。他们殊不知胡家长公子为人至孝,早听说五岳子身怀奇术,值父亲大寿之际便欲专程派人重金将其邀到府上,想让他表演戏法来助兴。可五岳子依然不为所动,让他连接吃了三个闭门羹,胡公子却韧性十足,连着数天每日早早便在城隍庙前守候,一见五岳子即苦苦相求,直至第七日上五岳子念他志诚孝顺,这才破例应允下来。

此时胡文恭见他前来,心中喜悦不言而喻,急忙命人请五岳子上座。五岳子微微一笑道:“方外之人不好酒肉,今日贫道专为祝寿而来,有些小小法术可搏诸位一笑,却不知诸位却想看些什么?”此言一出满堂皆惊,堂中诸人或疑惑,或不信,忽有一人大声道:“听说先生能颠倒四时,我虽是一粗人,却喜看桃花,不知先生可变得出?”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那人五短身材浓眉大眼,原是潞安府中的捕头赵亘。堂上有人知道他胸无点墨性子粗鄙,自不会附庸风雅赏起桃花,不过是出个难题罢了,想这深秋季节,桃树开花谈何容易。不想五岳子听罢抚须笑道:“此有何难?”说毕转身走到门口,对着院中十数株桃树将袍袖连挥三下,回头道:“诸位请看。”众人随之来到门口,放眼望去却见那桃树枝上忽已发出点点粉色花蕾,转眼便慢慢绽开,花香幽幽沁人心脾,将诸人瞧得是赏心悦目心旷神怡。

五岳子哈哈一笑道:“贫道身无分文,以此作为胡员外的寿礼如何?”胡文恭正瞠目结舌啧啧称赞,忽听此言又惊又喜,急忙躬身谢过。五岳子袍袖一挥,忽然一阵风来,卷起满树桃花,纷纷扬扬飘向夜空,转瞬即消失不见了。此时众人惊讶不已,皆知这五岳子果然名不虚传,先前还有的疑虑不信已一扫而光,都很佩服他的神术。五岳子道:“诸位还有所请,但说无妨。”语音将落忽听那赵亘叫道:“此不过是幻术罢了,都是些江湖骗术,没什么大不了的。”此言一出众人大哗,一时议论纷纷。胡文恭心中暗暗有些恼怒,对赵亘道:“赵捕头酒喝多了,尽爱说些笑话。”赵亘满脸通红一身酒气,口中兀自嚷道:“我不仅爱花,还爱钱。若是他能变出钱来,我才信服。”胡文恭笑道:“道长乃世外高人,如何肯变这些俗物?”五岳子闻听也不恼怒,淡淡道:“此是人之常情。试问在场诸人,又有哪一个不爱此俗物,贫道也不能脱俗。”言毕忽从袖中取出一文铜钱来,喃喃自语道:“外圆象天,内方如地,欲壑难填,何异埋头地狱?”随手一挥便将铜钱扔出,不偏不倚正插在地下的泥土中。众人正自不解,忽见那铜钱似乎动了一动,已比先前大了一圈。众人揉揉眼睛再看,发现那铜钱忽又大了一圈,须臾已长成车轮大小,立在地下。正在诸人惊异间,五岳子已道:“今晚适逢连成子与贫道相约海上,不能再陪各位了,待明日早来收回此钱,诸位慢慢观看就是。”随即又指着铜钱大笑道:“此物有福则享,无福则殃,你们可不要轻觑与它。”说完转身便出了门扬长而去。胡文恭闻听一脸愕然,正待出言挽留,却见他已头不回的走远了。

众宾客面面相觑,都不知这五岳子到底是何方神圣,楞了半响才小声议论起来,有说他是活神仙的,有说他是身怀奇术的江湖异士的的,都跟在胡文恭后聚在铜钱旁指指点点,唯有赵亘口中喃喃,坚称这五岳子是故弄玄虚的骗子,众人也不去理他。看了一会只觉这枚铜钱也无什么异常,只是比寻常铜钱大了数十倍,实看不出有何玄机。此时一轮皎月早已挂在天空,眼看时候不早,客人们纷纷向胡文恭告辞回家,胡文恭命长子将诸人一一送走便回房去了。待远处三更梆声响过,胡家家仆也都关门上闩熄灯休息,转眼院中空无一人,唯有那枚大钱仍孤零零的立在原地。此时忽见黑暗中一个人影悄悄走了出来,站在大钱面前伸出双手不住抚摸。月光将他容貌照的清楚,正是潞安府的捕头赵亘。原来方才他见自己所言无人相信,心中大是不服,可这枚大钱又实实在在的立在面前,一时难以辩驳。心中一动便假托如厕,实则躲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待胡家无人后便悄悄走出,想要细细揣摩一下这枚铜钱,说不定能找到什么端倪出来。

他走到铜钱旁伸手不住摩挲,感觉触手冰凉,并无什么异常,他心中不甘,又转过去将另一面摸了遍,可仍是找不出什么不同。至此他不由有些沮丧,正想转身离去,一抬头忽见月光下那铜钱的方孔中居然散发出一道五色光来,流光溢彩颇为夺目。赵亘心中大奇,探首从孔中看去,只见里面居然别有一番洞天,琼楼翠阁,綉槛文窗,赫然是片世外桃源。更奇的是这楼中所物无一不精无一不奇,琉璃屏,珊瑚榻,兼之珠玉宝玩无不具备,将他看得是眼花缭乱心动不已。正自疑惑间,忽听一阵莺声燕语传来,随即便见三个身穿五铢衣的女子手抱乐器从楼中走出,均是明铛玉佩光彩照人,居然是罕见的绝色美女。只听左首那紫衫丽人道:“《紫云回》这首曲子自被阿环盗走之后已经很久没有演奏过了,今晚月色甚好,何不重奏此曲?”中间那黄衫丽人娇笑道:“姐姐说得甚是。只是有曲而无舞,终是无趣,不如让阿蛮就着乐曲一展舞姿,岂不更好?”右首那红衣丽人听罢却痴立不语,似乎尚有些犹豫。紫衫丽人见状笑道:“阿蛮莫不是让白家郎将腰围变粗了?”红衣丽人听罢不由双颊红晕,羞道:“两位姐姐莫要取笑奴家了,即是良辰美景不应虚度,奴家就为两位姐姐助个兴。”黄衫丽人闻听笑道:“这才是好妹妹。”说毕盘膝而坐一用琵琶一用萧奏起乐来。

赵亘初听只觉这琴韵优雅,箫声清丽,琴箫悠扬,甚是和谐,让人听得心驰神醉,流连其中。一阵风来庭前桃花秫秫而落,如同红雨。小蛮趁风振袖而舞,身姿曼妙,细腰无骨玉腿修长,翩翩身影穿梭于桃花之间,更是别样的艳丽。赵亘初时探首而入,此时正逢佳境如痴如醉,不知不觉间半个身子都探了进来,正在此时忽听楼上一声娇喝道:“哪里来的龌龊奴,敢来此窥视闺榻!”语音将落,三位丽人及楼阁便忽然消失不见了。赵亘惊出一身冷汗,醒过神来,发现自己半个身子已然穿过钱孔,他急忙想将身子退出,不想那方孔却不住缩小,将他卡在了其中。赵亘心中慌乱,愈加用力挣扎,可越是挣扎那钱孔缩得越小,赵亘欲进不能,欲退不可,又觉腰际疼痛难忍,不由放声狂呼起来。胡家上下乍听院中有人大声喊叫皆惊讶万分,以为是来了盗贼,待胡文恭披衣起来带着家奴急匆匆赶到,这才发现呼叫之人居然是赵亘。他大惊之下急忙问起缘由,赵亘这才将方才之事一五一十都告诉了他。胡文恭听罢又好气又好笑,再看那钱孔果然将赵亘牢牢束住,于是派了几个身强力壮的仆人想将他拉出来,可稍稍用劲赵亘就痛不可支,无奈之下只好作罢。

不多时天色已亮,胡家又有好事的家仆将这事传了出去,附近之人听说有这等奇事纷纷赶至胡家来看稀奇,一见赵亘的样子便大笑不止,赵亘又羞又愧,垂头丧气一声不吭,任凭诸人对他指指点点。正在众人束手无策时,一人已施施然走了进来,众人一看,正是那奇人五岳子。他一见赵亘的模样,不由双眉紧皱道:“你乃一介贫骨,却妄觊妻妾之奉宫室之美,以致钻穿钱孔,孽由自作,不可活矣!”赵亘闻听吓得脸色惨白,浑身颤抖难言一声。众人也是大惊,胡文恭急忙对五月子道:“虽说他心存妄念,但终究只是一个粗人不明事理,还盼道长能救他一救。”五岳子道:“天地间,有礼义廉耻、酒色财气八字,如武侯八阵图。廉为生门,财为死门,他现今已从死门而入,尚乞望能从生门而出吗?”赵亘听罢全身抖如筛糠,再也按捺不住,当即“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边哭边苦苦哀求五岳子能救他一命。五岳子叹一口气道:“贫道看你尚有悔悟之心,或可一救。”言毕从袖中取出一支笔来,轻呵一口气,那笔瞬间变得足有扫帚般大小,五岳子命人取来浓墨,用毛笔蘸了在钱孔边上涂了一个圈,说来也怪,那钱孔眼瞧着慢慢的扩了开来,忽听“哎呦”一声,原来是赵亘已从钱孔中穿出一头栽在了地下。五岳子对铜钱又呵一口气,铜钱随之慢慢缩小,直至如普通大小。五岳子拾起钱纳入袖中,对赵亘道:“如今暂且让你笔下超生,以后切勿再为一钱而不顾性命了。”赵亘跪在地下汗如雨下,唯磕头如捣蒜。众人或惊或佩,议论纷纷,五岳子却仰首大笑,笑声中已转身出门飘然而去。待胡文恭回过神来派人去追,门外早已不见五岳子的身影了。众人知道遇见了散仙,均是惊叹不已。第二年胡文恭带头出资在城隍庙为五岳子立了一座塑像,当地居民焚香祈祷时有灵验,只是一只不知这五岳子到底是何方神仙,于是便尊称他为“钱仙”。而赵亘自此以后洗心革面,做事循规蹈矩,终身不敢再妄收他人一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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