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末黔国公 - xp1024.com
《明末黔国公》


第一章 春城昆明

裹着上等丝绸制成的棉被,看着铜镜中的脸,刘浼还是很难接受自己已经穿越的事实。

这话都透着那么俗气和老套,尽管平时忙的不可开交,刘浼还是看过几本小说,但万万没有想到,这种在小说中已经烂俗到发霉的事情,会撞大运般的落到自己头上?

镜中的脸相当白皙,也很年轻,最多十六七岁年龄,眉宇间带着一些横眉,有些戾气,又有明显的稚龄少年的青涩,只是现在这张脸有些萎靡不振的感觉。

这并不奇怪,刘浼感觉自己的头部有些疼痛,应该是受了重创后的结果。

穿越了,刘浼可不觉得自己很幸运,他出身贫寒的农民家庭,从小靠自己努力考上了排名相当靠前的大学,然后进入某部委供职,刚过而立之年已经是实权正处级,位不高但权重,平时忙的不可开交,那些小说里的事对他来说只是消闲解闷,什么穿越,官场,权斗,根本是小孩子的玩意,春风得意的他,何曾想过要改变自己的命运?

但眼前的现实告诉刘浼,不管他是接受或是反对,不管他是要哭天喊地,或是以头撞墙,都是改变不了眼前的现实……

刘浼是一个意志坚定的人,尽管在官场中不可避免的要弯腰低头,但骨子里的强悍和坚韧在此时此刻支撑着他,尽管有略微的失神和惶恐,但很快他便镇定下来。

当务之急,是要弄清楚自己的身份。

眼前的青色幔帐,房中成对的红色官帽椅,还有打磨的异常光滑的青色铜镜,上边装饰的螺钿熠熠生辉,再加上此前躺着的大床足有后世刘浼的整间卧室大,由此可见,出身当是顶级的富贵家族……

在这时,刘浼的脑海突然一震,一些信息从脑海深处传递过来……

“沭忠秀,大明第十一代黔国公沐天波的第五子,嗯,是个妾侍生的庶子,不怎么受重视,也没有被虐待,世家大族里有很多黑暗的角落,但沐天波总不会不喜欢自己的亲生儿子……”

沐天泽的记忆中并没有太多负面的画面……现在是崇祯十六年,沐忠秀刚过十五岁,父亲沐天波也就刚过而立之年,却是已经有了诸多子女,诸子中长大成人的有长子沐忠罕,次子沐忠白,三子沐忠焕,四子沐忠文,五子沐忠秀,还有三个女儿也正是稚龄,诸子女俱未婚娶出嫁,在昆明中的沐国公府里,由于子女众多,仆役也很多,每天都是相当热闹。

沐府世镇云南,首代黔宁王沐英以太祖养子的身份与大将傅友德一起征云南,当时的云贵地方土司众多而汉人稀少,也没有什么象样的州府,云南和缅甸八百宣慰司的大量土司地盘犬牙交错,地方势力错踪复杂,虽然征服了镇云南的蒙元梁王,大明太祖认为并不能算征服成功,其后几十年里云南贵州的地方土司或降或叛,太祖和成祖感觉没有重兵驻守,这些地方很容易失而复得。

缅甸就是一个例子,在元朝时是中国藩属,明初时自立,八百宣慰司成为缅甸国,首领自立为王。

由沐家世镇之后,云南又有诸多卫所驻扎,这个省份才在明朝时确立下来,和贵州成为大明版图,一直到几百年后。

就算有沐家和诸多兵马镇守,云贵地方的土司还保留着相当大的地盘和实力,时降时叛,在天启年间还有震动整个南方的奢安之乱,明廷费了极大力气才平定下去。

沐天波本人的能力不强,只是较为忠心,在永历帝的南明小朝廷的最后时刻,沐天波是大明国公中最后一位跟随在侧的国公勋贵,死于咒水之难,和南明小朝廷的千余朝官贵人被缅王杀害,而永历帝被擒拿之后送到昆明,由吴三桂亲手绞杀,南明小朝廷彻底终结。

沐忠秀本身的回忆和来自后世的记忆夹杂着,各种经历,知识,这些脑海中的精神冲突令得刘浼神色苍白,极度痛苦。

还好,向来坚毅的意志使得他逐渐镇定下来,只是脸上浮现出来的苦笑却是一时半会抹不掉了。

“还真是挑了一个高难度的穿越时空啊……”刘浼心志再坚定,也是忍不住出声抱怨起来。

已经是崇祯十六年,大明再有一年亡国,然后弘光朝撑了一年,接下来南明有鲁王监国,又有隆武帝和桂王,战争持续到康熙初年,算起来沐天波和整个沐家还有二十来年的时光,可是沐忠秀才十五岁,再活二十五年也才四十,在这段时间里他就如待决的死囚,静静等候最后时光的来临?

如果是一般人,刘浼可能会选择剃发投降,可是他知道清朝建立之初手段十分残酷,明朝的宗室几乎被诛杀一空,国公显贵的家族们也是一样被诛除干净。刘浼就算想投降,对清廷来说还是给他一刀最为省事,以沐家在云贵地方的显赫地位和声望,为何留着一个可能会爆的炸弹?

还是斩杀省事。

“既来之,则安之,总会有办法……”刘浼最后又看了一眼铜镜,镜中的少年眼神从迷茫变得坚定,脸部的表情也是变的坚毅起来。

沐忠秀吐了口气,将铜镜放在身边的桌上,顺道打量了一下房间。

不愧是有总府之称的昆明沐府,沐家不是普通的国公家族,如魏国公,英国公,成国公这样的国公世家已经相当豪富,可是相比沐家来说还差的远。

云南原本有亲王藩封,后来与沐家有了争执被调走,黔国公府成了云贵两省第一世家,掌握了权力当然也就有巨量的财富涌入,二百多年来沐家积累了超过皇宫大内的财富也并不稀奇,毕竟皇室的收入虽高,但皇帝要对整个国家负责,大内所藏金银要拿出来供应朝廷开销,沐家却是没有这种责任。

眼前的房间陈设相当奢华,苏造的金砖地面平滑如镜,家俱都是紫檀和黄花梨所制,桌椅上摆放着一些精致的茶具,房间很大,头顶房梁很高,这使得室内采光很好,起身之后,回头看到的是小房间一样的大床。

刘浼知道那是拔步床,相当奢侈华贵的大床,他在后世参观紫檀博物馆时见过传世的实物,一张床的价格是常人难以想象的昂贵。

房间用博古架分割成两部分,外间是长桌和对列的官帽椅,墙壁上悬挂着名人字画,整个房间都相当雅致。

床上放着几卷书,银制烛台上的残烛很长,显见得沐忠秀近来生病,没时间看这些枕边书。

刘浼随手拿起一本看看,笑着一摇头,说道:“要死,小孩子就看这些。”

刘浼已经是三十岁的成年人,虽未结婚经历却是不少,叫这时代人脸红心跳的小黄书对他来说根本是不屑一顾,随手翻翻也就丢开了。

他推开有夹板的棉门帘,阳光一下子晒满了刘浼全身。

眯了一下眼之后,刘浼很快适应了强烈的光线。

刘浼不知道此时的昆明有没有春城之称,但相当显眼的就是现在的天并不算冷。尽管处于崇祯年间的小冰期时期,又是崇祯十六年的冬天,昆明这里还是相当暖和,刘浼只穿着一件夹袍就感觉很舒服,现在又是正午时分,阳光晒在身上时不仅不觉得冷,还有一点轻微的燥热感。

在后世时,刘浼随单位一起集体旅行来过昆明,对昆明的印象是那个著名的世傅馆,有些污染的滇池,讲武堂遗址,还有相当茂盛的绿植,另外就是很多异族风情的小姐姐们。

此时的春城当然不会有那些建筑,刘浼面前就是一个被抄手游廊环绕的大院,和他记忆中的那些庞大的古建筑群有惊人的相似感,游廊,红色的漆柱,廊檐下的栏杆,漆色很新,这和古建筑群的陈旧斑驳有明显的不同。

院落以石板覆地,中间是一株高大的槐树,正屋下是两个很大的铜水缸,里头种植着水仙花,虽然是隆冬时节,还是有花卉开放着。

左侧是兵器架子,放着一些长矛铁枪长刀长斧长戟等长兵器,下层斜搁着柳叶刀和长剑等短兵器。

北侧是箭靶和长弓,箭矢。

右侧是石桌椅,还有一些石制的明显是锻炼用的器材。

现在院中空空无人,房中也无人,院里有浓郁的药香,一个小药炉咕嘟冒着热气,应该看守炉子的小厮也不见踪影。

刘浼走到院中,脑海中突然有个强烈的念头,根本遏止不了,他活动了一下身体,感觉骨节发出轻微的脆响声,然后深吸口气,沉腰挺胸,右拳已经闪电般的打了出去,接着拧身向前,左拳迅速挥击,然后右腿发力一蹬,右拳又再次挥击了出去……

一套明军中流传的拳法打完,刘浼整个人都精神了起来,后脑处的痛觉也减轻了很多,身上流了一些汗,却是感觉无比的轻快。

刘浼开始时还有些不自然,后来整套拳法打下来却是越来越纯熟,几乎每个动作,每次呼吸,每次发力都相当的纯熟自然。

待打完这套拳,刘浼兴致还很高,拿起一支铁枪,拍,戳,挑,抡,刺,挡,挥,所有动作都相当娴熟,并且越使越有一种强烈的想要杀戮和嗜血的欲望。

最后时分,刘浼腰臂手腕一起发力,将沉重的铁枪投掷出去,狠狠砸在西墙之上,将几块墙砖刺成了粉碎。

看着到处都有破损的墙面,刘浼若有所思,现在他知道这少年脸上的戾气是哪来的了。

沐家是军功贵族,每个子弟都要习武,沐忠秀也已经习武好几年,他的天赋相当出色,和父亲沐天波相差不多,甚至沐天波说过老五的武学天赋在其之上。

因为常年习武,又逞强斗狠,沐忠秀身上有强烈的戾气和杀气,需要时不时的释放。

这一次受伤,就是在黔国公府别院柳营附近的街巷里与人争斗,被人偷偷拍了黑砖。

这也是应了句话,功夫再高,也怕板砖。

沐忠秀原本也相信自己被人偷袭,刘浼却是皱了皱眉,他感觉事情没那么简单。以沐忠秀的身手来看已经是个高手,什么样的小混混能对这样的高手偷袭成功?

这里头怕是有阴谋?

刘浼摇了摇头,没有想太深,他对情况还不是很了解,不愿妄下判断。

将长枪拔出来,放回架子上时,刘浼情不自禁的微笑起来。

他对自己现在的身体相当满意,如果有可能的话当然刘浼不要穿越最好。但接受现实的话,现在的身体和家世已经相当不错,十五六岁的少年原本处于身体最好的阶段,精力十足,距离走下坡还有十来年的时间,由于从少年时就开始习武锻炼,身体高大匀称,举手投足都充满劲力,身上有明显鼓起的肌肉群块,相比后世成天坐办公室劳心不出力的亚健康身体,现在的这具身体,才叫刘浼感觉到什么是勃勃生气,这是青春再次降临,只有失去的人才知道这有多么可贵。

这一瞬间,各种情感相当复杂,刘浼差点哭出来。

“五哥起来了?”

几个仆妇和小厮们从南门走进来,看到肃立着的刘浼,有人惊叫起来。

刘浼转过目光,注视着这些人,妇人们都穿着青色或蓝色的比甲,小厮和仆人们则是青布制成的短袍,束发,裹头巾或是戴帽子。

一个穿青色比甲的小女孩走在人群正中,看到刘浼之后便用清脆的声音叫道:“五哥,你醒啦?”

话语中充满惊喜和欢欣,刘浼认出来这是小妹沐柔,比沐忠秀小两岁,两人是一母所出,母亲死后,沐忠秀一直保护着这个亲妹妹,兄妹两人感情极好。

“嗯,我醒了。”刘浼迎上前两步,沐柔已经扑到他怀中,轻声哭泣起来。

这一瞬间,刘浼知道了自己确实是来到了这个时代,千真万确。

“从今天起,我就是沐忠秀。”搂着怀中的小妹,沐忠秀轻声对自己说道。

第二章 被袭经过

此后数日沐忠秀一直在自己所居的院落里养伤,只在每天早晨练武,晚间出门散步。

黔国公府实在太大了,占地在三百亩之上,每天沐忠秀散步都要走半个时辰以上,还只是转了公府的一小部份。

这座公府在昆明被称为沐王府,是洪武年间沐英所筑的侯府,二百多年增设了很多建筑和花木园林,山石水池应有俱有,不仅是昆明城中最大最排场的建筑群落,在整个西南,除了四川的蜀王府外,任何一处其余的府邸都远远比不上这座大府。

在几百年后,这座建筑群落成为云贵总督府,后来逐渐败落,被毁灭于历史长河之中。

在此时此刻,却是无比的庞大与辉煌。

沐忠秀注意到的是府邸中庞大的仓储区,冬天正好是各个庄园送来粮食,肉类,鸡鸭猪羊和皮毛,包括大量的物产的时间。

除了大量的粮食,布匹,丝绸,绢布外,还有各色宝石,金,银,铜,锡等物,也是被搬运到府邸一侧的大片仓房中去。

沐忠秀假作伤势未愈,在远处矗立观看,心中隐隐对沐家的财富有了一些比此前更清楚的认识。

五天之后,沐天波从翠湖返回公府居住,沐忠秀才能有机会去拜见自己的父亲。

沐天波住在公府正中轴线上的主宅之中,另外有几座园林专供其居住,除了正室焦氏之外,还有十余房姬妾,分别居住在一个个院落之内。

沐忠秀到正宅时才赫然惊觉,黔国公府不仅有奴仆数百人,还有过百阉人,专门伺候沐天波和后宅的妇人们。

至于沐忠秀在内的近支男子,则是在偏远一些的宅邸居住,甚至是住到公府外的别院去。

沐家在昆明和云南各处有三百多处庄园别院,足够亲族们轮流居住了。

从沐忠秀居住的西侧院出门,走过一条条长满了苔藓夹道,沐忠秀用手轻轻抚着墙壁,感觉着历史的时光冲涮和无形中的厚重气息。

正宅是沐府中心,堂房轩敞宽广,五架七间的国公府正殿也被称为沐王府大殿,沐天波平时就在这里见外官说政务,沐家对云贵两省的军政事务有很强的决断权,特别是云南的军政事务,巡抚在别的省是一省主官,而在云南,巡抚只是给沐府打下手的存在。

有一些个性特别强的黔国公,欺压本地文武官员跟玩儿似的,而只要沐府能保持云贵地方安靖,强势如嘉靖皇帝,对沐家在云南的所作所为也是捏着鼻子忍下来而已。

沐忠秀从正堂侧门入,穿过游廊和一个个房间,眼光扫到的地方都是极尽奢华,房间中似乎都有女子在窃窃私语,时不时的传来轻笑声。

游廊两侧俱是站着阉人,除了亲族和少数高官之外,这里已经不准任何男子进入了。

沐忠秀走过来时,所有人俱是躬身而礼,待他走过后方敢再直起腰身。

这种强烈的阶层感令得沐忠秀微感不适,虽然知道这是惯常的礼节,这些家里的下人如果有一阵子不曾见到主人,就得下跪行礼,叩了头问安之后才敢起身。

对一个现代人来说,这种礼节并不会叫沐忠秀感觉享受,相反却有些不安。

“五弟来了。”

正堂廊檐下有一个贵公子正从内里而出,脸上是潇洒自若的表情,腰间饰着名贵的碧玉挂饰,手中是撒金折扇,举手投足间,贵气尽显。

沐忠秀忙道:“小弟见过大兄。”

“这一次伤的不轻。”沐忠罕道:“五弟以后要多加小心,不要好勇斗狠的,千金之子还坐不垂堂,咱们的身份,得算万金之子吧。”

沐忠秀抱拳应诺两声,沐忠罕没有别的话说,兄弟二人长揖而别。

沐忠秀并不曾直接入得房内,是得在檐下站立,等候阉人通传。

站立的时候,有几位穿红袍和蓝袍的文官大员从堂内出来,见到沐忠秀这个不得宠的庶子时,诸官员轻轻点头示意,沐忠秀抱拳还礼。

再下来又是十余个武官从内中而出,武官们比文官要热情一些,纷纷向沐忠秀抱拳而礼。

一个阉人出来道:“五哥进去吧,公爷有空了。”

沐忠秀急步而入,感觉与自己在后世进入的宫殿殿阁没甚区别,沐天波坐在正中位置,眉头紧皱,显是有不少烦心事。

“儿子叩见父亲大人。”沐忠秀老老实实的在座椅前跪下,嗑头叩拜。

“你的伤怎样了?”

沐天波身形高大,但并不显得太过粗壮,身材是一种相对匀称的状态。

面容十分俊郎,两眼炯炯有神,说话的声音也是不高不低,从种种细节来看,这是一个出身高贵,受过良好教育的贵族的形象。

对沐忠秀来说最困难的是年龄,沐天波才过而立之年,贵族们十五六岁生子相当正常,对沐天波来说也习惯了家长的地位,对沐忠秀来说,对着年龄和后世自己差不多大的男子称父亲,心理建设还有待强化。

“谢父亲关心。”沐忠秀道:“已经好多了。”

“听说你是与一群白夷打起来的?”

“是被偷袭。”沐忠秀沉声道:“不知父亲信或不信?七八个白夷汉子,当面放对,不是儿子的对手。”

沐天波嘴角露出微笑,眼前这儿子名实不符他是知道的,说是忠秀,其实最为悍勇。只是在以前父子说话时,沐忠秀却是没有这样对答的本事,说话没条理,还过于粗鲁,令得沐天波失望,今天给他的感觉却是有些不同。

“知道为什么吗?”

“当时我往柳营去,没甚特别之事……就是暮色时行到五华山附近时,行人少的多了,经过一个窄巷子时,前头有人堵路,我刚下马要和他们放对,脑后就被人用石弹打了一下,儿子强忍着头疼,放翻了几个,后来他们惊慌了,又看护卫赶上来,就赶紧跑了。”

沐天波眉头紧皱,他原本以为是一场寻常纠纷,听了沐忠秀的话,他亦是感觉此事没有那么简单。

“我叫饶先生去查一查。”沐天波皱眉道:“看看是不是真如你所说。”

饶先生是饶锡之,幕僚之一,还是沐天波的护卫头领,擅使长剑,公府里一些阴私隐秘的事,俱是交给饶锡之去办。

沐忠秀对此无有疑义,点头答应下来。

“你也要小心些,没事在外不要与人置气动手。”沐天波道:“太夫人很担心你,既然你好了,赶紧去她那里问安罢。”

太夫人陈氏对孙儿们倒是都一视同仁,只对嫡长孙沐忠罕是发自骨子里的珍视宠爱,对沐忠秀谈不上有岐见,也不能说不喜欢,老妇人哪有不喜欢孙儿的?只是沐忠秀想得到沐忠罕那样的待遇也是绝无可能。

“是,儿子告退了。”

“你好好养着。”沐天波随口道:“这阵子顺道也想想,你想在哪一块做事?和你二叔一样管田庄,还是和三叔一样替沐家在外奔走?或是到卫所为武官,替沐家镇守地方?你不小了,历代的族人成丁之后都要选择是为官,为将,经商,出外,总要有些事做。要是什么也不做,现在还好,等将来你大兄接了国公位子,你的开销用度就不好说了。”

沐忠秀撇了撇嘴,现在自己不过二两银子的月例银子,和大丫鬟的月例相当,逢年过节有个大红包,到现在他私房钱也没有超过五十两,还不够沐天波吃顿饭的伙食费,讲什么开销用度,说笑么。

不过到沐忠秀成年之后,基本上是成亲之后家族份例会大幅度提高,沐忠秀也可以接受家族的任务调遣,成为官员,乡绅,商人,或是武将。

有了这些职务身份,沐忠秀会有自己的额外收入,单独的宅邸住处,等到下一辈时,基本上和总府这边的大宗就没有太多的关系纠葛,只是普通的族人亲戚关系了。

大家族向来如此,大宗和小宗分的相当清楚,身为沐家的族人肯定会比普通百姓的生活要舒服的多,但也意味着相当沉重的负担和责任。

第三章 窥伺

沐忠秀到晚间去拜见陈太夫人,老夫人是上一代黔国公沐启元的正室,被称为太夫人已经十来年了,其实才五十左右的年龄,和沐忠秀记忆的一样,慈眉善目,对几个孙儿都相当的慈爱喜欢。

对沐天波来说儿子还有嫡庶之分,对陈太夫人来说,除了沐忠罕是真正的宝贝外,对别的孙子无分嫡庶,倒是都一视同仁。

沐忠秀被拉到太夫人怀里,好生抚慰了一通,叫他感受到了一点真正的亲情温暖。

天黑之后,沐忠罕,沐忠白,沐忠焕,沐忠文都赶了过来,一起向太夫人请安。

沐柔等孙女辈也一并前来,四个女孩儿在外间摆桌吃饭,内间是五个孙儿和太夫人一起用饭。

沐忠罕还是此前见的那样,表面上与诸兄弟和睦相处,但骨子里的傲气是相当明显的。

国公府的地位就是如此,身为嫡长子,沐忠罕的地位无可动摇,在嘉靖年间出过意外后,一旦上代国公出缺,下一代还不能履职时,朝廷会用文官代理黔国公府事,保护少年国公成长起来,所以沐忠罕注定是下一代的国公,这一点无可动摇,他的傲气并不奇怪,府中除了沐天波身边的人之外,哪一个不要奉承沐忠罕这个未来的主人?

就算是焦氏夫人,陈太夫人,这些府中的尊亲长辈,二叔沐天恩,三叔沐天泽,都是对沐忠罕另眼相看,同族的兄弟,对沐忠罕也是毕恭毕敬,时间久了,身份与众人不同的沐忠罕身上自是有一股傲气,哪怕是在亲兄弟面前也是一样。

沐忠秀原本看到长兄那副拿捏着的模样便有些怨恨,同为兄弟,地位却是有云泥之别,不说别的,和沐忠罕同是焦氏夫人所生的沐忠焕,在沐府的权势地位就定然会强过沐忠秀和沐忠白,沐忠文三人,生在富贵之家,同为兄弟,地位却是有相当明显的区别,少年人心里又怎么心甘情愿!

现在的他却是没有什么不悦或愤怒的情绪了,这就是规则,有规则总好过没有规则。等到规则被打破的那天便是革命,对中国来说无非就是换一轮新主人上台,内里的规则还是一样,不会有甚区别变化。

吃饭时突然有个仆役过来,说是饶先生请沐忠秀见面说话。

饶锡之是府中的重臣,不会有人拦着他进后宅,沐忠秀禀明了祖母,出了院落垂花门来见饶锡之。

暮色深重,好在每隔几步就有悬挂着的灯笼,大门两侧有一人多高的大型灯笼,房顶上,垂花门下,四处均有灯笼照亮,每到傍晚,便有几十人专门负责在公府内四处点灯照明,沐忠秀出垂花门后,便是一眼看到了饶锡之。

这是个四十左右的中年男子,个头不高,偏瘦,脸型方正,双眼极大也极有神,显露出十分强悍的形象出来。

看起来这是一个光风霁月,直接爽快的汉子,沐忠秀却知道这人与于锡朋一样,俱是父亲沐天波的谋主,而且是不称职的谋主,能力差,猜忌心强,所做决断俱是错误,这直接导致了几年后沐天波被击败退出昆明,在云南各府四处流窜的结果。

“饶先生。”沐忠秀对眼前的中年男子半揖而礼,尽管不欣赏这个挂参议衔的幕僚,沐忠秀还是保持相当客气的礼节。

“五公子受伤之后,倒是比此前更会做人了。”饶锡之开了句玩笑,用玩味的眼神打量了几眼沐忠秀,然后才接着道:“我查了一下,袭击五公子的应该是某个土司派到昆明来的人,选的俱是精强的部属,五公子以一敌十,若不是被人从身后用石弹突袭,哪会受伤?查过之后,众人对五公子的身手倒是佩服的很了。”

“是哪个土司?”

“现在还查不出来,不过,不外乎是滇南一带。”

沐忠秀点了点头,对饶锡之的这个判断还算是认可。

自奢安之乱以后,云南的情况开始不稳定,首先是大明的驻云南和贵州的明军被消耗了实力,失去了镇守云贵的威慑力。

其次是各家土司都看出了大明的虚弱,奢安之乱也就是两个大土司叛乱,明军一败再败,战事持续了好几年时间,明廷由闽浙两湖和四川加云贵驻军,汇集了近二十万人的大军才讨伐成功,而且明军的做战主力还不是经制之师,而是由四川和云南的土司军为主力。

这样的结果就是奢安之乱被平定之后,各地土司不仅没有感觉敬畏,反而都滋生了更多的野心。

从崇祯四年开始,到现在为止,滇南的各家土司接连不断的发起叛乱,虽然被沐天波逐次平定,但各家土司还是发觉,驻云南的明军毫无战斗力,平叛的主力还是奉命被调集去与叛军交战的土司们。

沐家在云南的重大威望的重要性就在于此,虽然有叛乱的土司,也是有更多的土司还是接受沐家的指令调派,甚至缅甸那边的土司也是一样尊敬沐家,包括缅王在内。

这使得沐天波左右支拙,但还能维持沐家在云贵的统治地位,保持大体上稳定的最重要的原因所在。

和大明的情形不同,云贵有众多的西南夷土司部落,世代相承,有的土司世系能追溯到元朝乃至宋朝,大明这二百多年来他们一直和沐家打交道,敬畏沐家代表的力量,这种传统使得他们接受沐天波为众人共同的主人,另外便是朝廷在昆明这样的核心地方有重兵驻守,只要中枢无事,大明和沐天波掌握着钱粮,城池,名份大义,则各家土司的叛乱还是很容易被分化之后平定下去。

“此次应该是滇南某个土司,想用袭扰五公子的办法来扰乱城中人心……”

沐忠秀一皱眉,这算什么结论?

他摇了摇头,说道:“以我的身份,纵是他们得了手,又能怎么样?”

饶锡之干笑两声,说道:“暂且只能想到这么些,若是五公子还能想到什么,随时能来找在下商议。”

沐忠秀点了点头,饶锡之抱拳一礼,转身离开。

沐忠秀停留在原处,感觉到黑暗中隐隐有潜藏的危险。

他还在适应环境,却感觉到隐隐间有强大的敌人,饱含恶意,正在窥伺着自己。

第四章 诡异

不,不可能是自己……

沐忠秀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在开始时他以为就是在暗巷子里被人拍了砖,现在才知道是被人用石弹砸中后脑,才有的重伤昏迷。

西南夷相当复杂,但最明显的特征就是还使用很多石制的物品,包括石犁,石铲,石锄,甚至是石刀,石碗等生活用具。

在云贵,百姓贫困的程度常人难以想象,明朝近三百年,清朝近三百年,云贵在税收上向来是被中枢照顾的两省,在日常税负和中枢下达的摊派任务上,两省也向来是被最被照顾的两省。

甚至陕北穷苦不在云贵之下却得不到这样的照顾,这与云贵归化较晚,有大量的手握重兵的土司有关,稍有不慎就会激起民变甚至是土司造反,当然最重要的原因还是过度的贫困。

连生产生活用具都是石制,当然也有更多的石制武器。

包括石矛,石枪,石弹等等。

从这一点来说,饶锡之的判断也不能说是错误。

但袭击沐忠秀这样的庶子毫无用处,想以此引发沐府的混乱,搅乱昆明城的秩序,影响军民人心,袭杀沐忠秀毫无用处……

沐忠秀感觉自己抓到了一个重要的点,但思路还是模模糊糊的找不到最重要的地方。

暮春时节,天黑了之后还是有些寒冷,沐忠秀额头的汗珠子潺潺滚落而下。

此前沐忠秀还只以为自己只该为将来的大难而担心,现在他却是发觉,云南的局面和形势已经相当严峻,甚至如弓张满,只是敌人现在引而不发,这种刺杀事件应该是小插曲,大规模混乱的前奏,可是这种小插曲的主角如果是自己,那么对沐忠秀本人来说,这就是不折不扣的悲剧了。

沐忠秀回到府西侧的居处时,大丫鬟紫娟等人迎上来,见沐忠秀神思不属的样子,各人也不意外,五公子一直脾气不太好,这些天来倒是显得和气,可还是没有人敢上前打扰这位一脸戾气的贵公子。

“他娘的……”沐忠秀突然爆出一句粗口,两眼环顾左右,杀气显然。

“你要弄死我,我一定就弄死你!”沐忠秀紧握双拳,感觉自己还是找到了最关键的地方。

钱粮兵马,在这个时代,这种乱世开头的时候,只有紧抓钱粮兵马才是真的,别的事俱是假的。

如何得到钱粮,以此掌握兵马?

要庄园,田宅,固定的收入,这些沐忠秀还都没有。

要武官职位,要有部下,才能掌握兵力,在乱世中有自保之力。

咒水之难,沐天波以一敌百,一人杀了九名缅兵,这是缅甸和清方的官史记录,应该无误。

那又有何用?

当敌人大举袭来,堂堂国公只能如一个武夫一样拼命,这实在太失败了。

当然,比起成国公,英国公那样的窝囊废,沐天波的血勇之气确实是强的多了。

“公子,你好象有些事不高兴?”

沐忠秀进屋坐下时,脸色还是很难看,他的家仆总管周钟忍不住进来询问。

沐忠秀看了一眼,眼前这汉子三十出头,年纪不小了,跟着沐忠秀一直不能出头,脸上常有郁郁之气,但沐府的家仆定了主子,一生不得更易,周钟也只能盼着沐忠秀能有出息一些,早些出人头地。

“周钟,”沐忠秀道:“总府的副将周鼎,是不是你的堂兄?”

“是的,周副将是我堂兄。”周钟道:“不过我们关系较远,我又不得志,平常见面,很少说什么话,也没有什么交情。”

沐忠秀微微一笑,知道周钟是害怕自己叫他去办什么不好办的差事,当下说道:“你去和周副将说一声,明天他什么时候得空,我去见他一次。”

“这是小事,包在小人身上。”

……

第二天周钟早早就赶了过来,请沐忠秀一起到前院见周鼎。

周鼎是总府副将,沐天波是黔国公,征南将军,云南总兵官,其麾下有两个副将,四五个参将,十来个游击,总兵力按制在三万人左右。

实际上当然没有那么多,总府现在能控制的兵力,加上巡抚标营在内,一共还不到两万人,而且驻守在昆明,楚雄,元谋等各地,兵力相当的分散。

昆明城中只有一个总府副将,便是周鼎。

其负责的是总府的护卫和昆明城的城防安全,权力和责任都很重,此人理应是沐天波的心腹才对,但其实两者的关系相当疏远。

周鼎是前任国公沐启元留下来的人,原本就和沐天波有些矛盾,加上性格耿介,与饶锡之等人相处的很不愉快,沐天波刻意扶持其麾下参将李大贽,将多半的精锐兵马和最好的兵器都交给李大贽,架空周鼎,如果不是顾及老国公的脸面,周鼎早就被换下来了。

“见过周副将。”

沐忠秀在此之前只是随众人一起见过周鼎,对其印象就是成天板着张脸,脾气很臭,说话也是很冲。

“见过五公子。”

周鼎果然还是板着脸,语气很冲的道:“不知道五公子来见我有何事?”

“周副将知道此前我遇袭之事?”

“知道。”周鼎不耐烦的道:“事后是昆明府的人先赶到,总府的人后到,那些白夷都跑了,现场有一些血迹和打斗痕迹。当时判定是五公子和人争执打架,这事以前也有过。现在五公子说这些人是有预谋,饶锡之查了查,说是和滇南土司有关……五公子,我还是劝你息事宁人的好,这个时候,小事能查成大事,大事弄成坏事,何必呢?”

周鼎的语气到后来已经不是不耐烦,而是明显的训斥了。

沐忠秀心中一动,知道这事还牵扯进更深层次的争斗中去了。

他好言道:“周副将,还请详细向我解释一下。”

沐忠秀又道:“如果要有益大局,当然是好,可是周副将设身处地的替我想想,后脑被人用石弹砸中,差点死了,以后可能还有风险,我总不能就这么一笑置之?”

周鼎有些意外,他知道五公子向来喜欢习武,喜欢用武力解决问题,倒是没有想过,说话虽然平和,却是令人无法拒绝,其条理分明,哪里如传闻中那样只是个莽夫?

“好罢。”周鼎道:“参将李大贽驻元谋,提防土司吾必奎。吾必奎实力强大,当初奢安之乱时,云贵与四川道路断绝,四站之地就是吾必奎带人打穿出来。这人原本很忠心,对总府没有什么怨望不满,李大贽上任之后鱼肉地方,激发多起民变,吾必奎上告兵备道和巡抚,当然同时也上报总府。结果李大贽和饶锡之却说吾必奎骄纵不满,打算谋反,要请总府向元谋加派兵力……这当口五公子若是说被吾必奎的人偷袭了,这不是火上浇油?”

第五章 兵书

“原来如此……”

沐忠秀一下子明白了很多事。

怪不得饶锡之一下子就查到了是滇南人跑到昆明来谋刺,然后估计就直接坐实了是吾必奎,接下来当然是沐天波大怒,下令讨伐吾必奎,或是更加的提防和限制吾必奎的行动,给李大贽更多的支持。

沐忠秀心生厌恶,政治这玩意并不美好,但在生活中没有人摆脱得了它。在前世时沐忠秀经历过很多政治上的倾轧,各种争斗,心机,各种黑暗中的不可告人的小伎俩。但刚穿越就陷入到这种破事里,处于风暴的中心,这并非是他所愿,而且相当明显,现在沐忠秀成了饶锡之和李大贽一伙的筹码,属于被完完全全利用的那种。

周鼎此时也有些困惑,他道:“不过我不太明白,吾必奎刺杀五公子,有什么意义?为什么要这么做?”

从过往的经历看,世代为元谋土司的吾必奎相当忠诚,在天启年间相当辛苦的打通了往四川的道路,元谋土司兵也能征善战,这几年被李大贽百般逼迫之下,吾必奎也没有起兵谋反,大势不理会,派出杀手来刺杀沐府的一个排名最后的庶子,吾必奎疯了?

沐忠秀沉思道:“凡事总有原因,有的时候简单的表相下是复杂的内因,有的时候表面的简单和内在的简单反而一致……”

周鼎和周钟听的目瞪口呆,不知道沐忠秀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如果要知道一件事是简单还是复杂,不要光是纵向去想,还得横向去考虑,这样才可以知道事情的真相。”

沐忠秀对周鼎道:“我想请周副将查一查,我被袭的那晚,昆明城里是不是还发生了若干起类似的袭击案?”

“本将立刻去办。”周鼎已经跟上了沐忠秀的思路,五公子被袭之事,要看看是针对沐府,或是某个固定的目标,或是有人在昆明城里四处袭扰,看驻军和各衙门对突发事件的处理和反应的速度。

如果是后者,那么就真的是居心叵测,很有可能真的是如饶锡之所说的那样,是某个滇南的土司在试探昆明的防御能力。

事关重大,周鼎也不敢怠慢,他是总府副将,昆明城有巡抚,巡按,兵备,府衙,但真正得力,能镇的住汉夷势力的还是只有沐家坐镇的总府,这使得云南的驻军将领有着相当高的地位,这和其余各处的情形完全不同。

周鼎掌握着不小的权力,控制着昆明城中的驻军,城中鱼龙混杂的各方势力都镇的住,由他去查察十几天前晚上发生的事,自然是再合适不过。

……

回到自己居处之后,沐忠秀感觉紫娟等人也是个个可疑,在事情真相没有查明之前,任何人都可能是出卖自己的细作。

他久久坐在房间内,观察着院落里每个人的神情,连周钟也没有放过。

但每个人都很坦然,最少从表面上来看都毫无破绽。

为了掩饰自己,沐忠秀从书架上随意抽取了一本书,摊在自己面前的书案上。

傍晚时来了几个叫沐忠秀意外的访客,沐天波和沐忠罕在十余名阉人的簇拥下来到西院,沐忠秀赶紧起身到门前迎接。

“小五你现在看兵书了?”进房之后,沐忠罕一眼瞥到了书案,笑着道:“纪效新书?了不得,小五有出息了。”

沐天波走近前看了一眼,一脸欣慰的道:“小五,你是真的看,还是掩人耳目?”

沐忠秀道:“儿子是开始看兵书了,儿子的志向是能为武官带兵,成为我沐家的羽翼,将来好好替大兄效力。”

“甚好,甚好。”沐天波一脸欣慰,说道:“忠罕你要记得,我沐家世镇云南近三百年,历代的家主都要有得力的亲族相助,这样方能富贵始终。如果小五将来果真能带兵,你这个大兄一定要好生扶持他,兄弟之间不要起什么纷争才好。”

沐忠罕无所谓的一笑,他对诸兄弟都是如此,反正谁也夺不走他的国公位子,若沐忠秀真的有出息也是好事。

沐天波转过头来,对沐忠秀道:“小五,你看的是哪一版?”

沐忠秀一阵汗颜,幸亏摆在眼前的是纪效新书,这书在后世相当有名,沐忠秀在前世公余闲暇时唯一的爱好就是看书,而且看书很杂,他对明清史有些兴趣,纪效新书就算钻研不深,对付沐天波也肯定是够了。

《纪效新书》原本十八卷,卷首一卷。具体篇目如下:卷首包括“任临观请创立兵营公移”、“新任台金严请任事公移”、“纪效或问”三篇。正文分:束伍篇第一、操令篇第二、阵令篇第三、谕兵篇第四、法禁篇第五、比较篇第六、行营篇第七、操练篇第八、出征篇第九、长兵篇第十、牌筅篇第十一、短兵篇第十二、射法篇第十三、拳经篇第十四、诸器篇第十五、旌旗篇第十六、守哨篇第十七、水兵篇第十八,共十八篇十八卷。

后来戚继光又重新修订,把原本的十八卷本改成了十四卷本,共分为束伍篇第一、耳目篇第二、手足篇第三、手足篇第四、手足篇马附第五、比较篇第六、营阵篇第七、行营篇第八、野营篇第九、实战篇第十、胆气篇第十一、舟师篇第十二、守哨篇第十三、练将篇第十四,共十四篇十四卷。

这两个版本在当时分别有流传,将领之间也按照实际情形来分别阅读,其间细节处并不相同。

沐忠秀暗中精研乃父心思,哪有不明白的道理!当下立刻答道:“回父亲,儿子读的是十四卷本!”

沐天波喜道:“哦,为什么?”

沐忠秀毫不迟疑,答道:“十四卷本乃戚帅临终时重新修订,看似简单,其实一言万当,实在是集戚帅领兵布伍之精要,儿子自然是要学十四卷本。”

他说的斩钉截铁一般,沐天波不觉失笑道:“好小子,倒是好生会自己夸口。”

沐忠秀笑道:“请父亲查考便是。”

话到此处,已经渐入妙境。父子间说话,原本就该这般融洽,只是沐天波身份特殊,沐忠秀之前又不算得宠,所以说话小心带着小心,此时,却是随意多了。

第六章 考校

果然,沐天波听得此言只是露出沉思之色,并没有什么不悦的表示。

他想了一回,便笑道:“那么,给你一个卫所,应当如何做呢?”

沐忠秀肃容答道:“一曰首正名分,使指挥千百户旗军丁舍,秩然有序,而卫所之号令,必行于上下;二曰拿治剥军贪官,以苏久困之卒,使士气渐裕;三曰重治刁军刁官,使卫所之官,敢于任事;四曰禁所伍越序文移,无印白呈,以肃军政;五曰谕以忠义,厚恤战亡,以劝亲上使长之念;六曰清磨户口,均编差役,以养荷戈之力。”

“好,吾儿说的不错。”

虽然这些是戚继光自己所总结,不过沐忠秀说的当真流利,可以说是熟极而流,而沐天波原本也不是想知道儿子是否有独特见解,只是考较他是否当真熟读兵书,此时沐忠秀侃侃而谈,倒正对了沐天波的心思,不由得他不欢喜。

虽然如此,沐天波却不能尽然放心,不禁又问:“那么,卫所崩坏,不可挽回,由得吾儿挑兵,当如何?”

沐忠秀答道:“戚帅尝言,兵之贵选。胆气,伶俐、力大、丰伟、武艺,缺一不可。而就儿所思,当今之世当首重品格。各地军纪崩坏,犹胜戚帅当时。如果儿选,首选忠厚老实,遵守军纪者,有此一条,方可言其胆气,愿守军纪者,再有胆气,再次体格,然后伶俐,武艺可以因材而用,刀牌、弓箭、枪矛,各选而教之可也!”

这一番议论,可就是从书中学来而又切中时弊,可谓得之矣。

这不由得沐天波不由衷欢喜了,沐天波一拍手,喜道:“吾儿可谓真读书,如此,我放心了。”

沐天波有心想拿沐忠罕来比较一下,不过,话到嘴边却又缩了回去。

当下只是道:“这一番议论当真是好,不过,还是要熟而习之,不可一日放松。云南地方颇不平静,将来怕是有小五学而实用的地方,不可懈怠!”

沐忠秀道:“是,儿子省得。”

沐天波此时却甚是欢喜,以往他精力并没有放在府中,所以对自己的儿子们都不尽了然,只知忠罕纨绔,忠文秀气,忠焕聪慧,不曾想到,原来小五也是这般出色,这可真是意外之喜。

不过他生性谨慎严峻,心中喜的无可不可,此时脸上却已经敛了笑容,只又向着沐忠秀道:“你枪法可大成了?”

“不曾。”沐忠秀老实道:“一年刀三年剑十年枪,儿才练过几年枪法,怎敢说练成!现在每日所练,不过是刀牌为主,枪法为辅。”

沐天波嘴角带笑,道:“刀牌是小卒军士所习,这种东西练它做甚,而且,亦不好看。不如学剑,马上用枪,吾儿身高体长,披上甲,定是英姿勃发,好看的紧。”

沐忠秀知道这还是考较的一部份,当下肃容答道:“回父亲的话,咱们武勋世家的子弟应该晓得,临阵厮杀都是以命搏命杀人的勾当,岂是好看的?练武精了,便是你杀人,不精,便是人杀你,岂有侥幸?战场之上,刀枪无眼,岂是好耍的?大人的话,恕儿不敢苟同。”

沐忠罕在一旁终于也是微微动容,历来沐忠罕在内的诸兄弟,见了沐天波都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沐天波为国公已经快二十年,少年继位,历经不少坎坷艰辛,在咒水之难时,面对几千缅兵沐天波冲到敌阵厮杀,悍然杀得九人,这样的人武力是远远超过普通人,普通人一对一持刀相搏,胆气,身手,反应,这些东西稍差一分就是要命的事情。而以一对二,普通人几乎难以抵敌,何况是在乱军从中杀得九人,其武艺可是真正的杀人技,不是后世的那种舞术!

“说的甚好。”沐天波对眼前的第五子已经是印象极为深刻了,当下转头对随从道:“取两把刀来。”

沐府这样的军功公爵世家,刀枪剑戟真的是随处可见,沐忠秀所居的西院里也是有大量的兵器,不一会功夫,便是有人取了两把上好的柳叶刀来。

“来,吾儿先攻过来。”

沐天波持刀在手之后却是与适才不同,刚刚还是雍容洒脱的国公,现在却是把长袍下摆系在腰间,右手持刀,左手虚邀成一个半圆,脚步也是站成了一张弓形,后背微微弯曲,整个人竟似成了一个陌生人一般。

沐忠秀不敢怠慢,他其实也是习武多年,打的底子甚是牢实,不然的话,府中也不会总是夸说五公子武艺高强。

当下右手用力一挥,向着沐天波面门狠劈过去。他习武多年,腕力腰力都已经练的极大,而且身体也极为协调,寻常一刀砍过去,竟是威势惊人,再辅以大喝一声,竟是如奔雷滚滚而过,四周看热闹的阉人和仆役原是不少,此时一个个面色惨白,似乎这一刀劈砍过来竟是向着自己面门一般,于是乱纷纷乱退,躲在远处,不敢再接近观看。

“来的好!”沐天波正面当着这一刀,却是一点不乱,脚下步子从容一滑,身体一扭,由着沐忠秀这一刀从自己的鼻尖滑过,然后右手向前一挥,他原就是反拿长刀,这会子一刀过去,刀背已经击打在沐忠秀的手腕之上,沐忠秀只觉自己手腕一麻,手中的腰刀已经跌落在地。

“哈哈,痛快。”沐天波虽然一刀便已经打败了自家儿子,却也知道刚刚其实是自己行险,沐忠秀身形已经比他还要高大,刚刚这一刀力气也委实不小,如果自己脚步稍慢或是不稳,这一刀所致伤害,只怕不小。

虽然沐天波有些弄巧,不过沐忠秀仍然是极为佩服,适才这一刀自己并没有留力,而沐天波在千均一发之际居然能利用步伐闪避开来,然后一招将自己制服,就这一点而言,对方的实战经验和临阵的心理、眼光、手段,各方各面都远在自己之上。这一仗输了,可是没有半点不服气的地方。

他的神情可也骗不过沐天波,武者之间,有时不必多说,自然就会明白对方的想法。

当下沐天波也不多话,又与沐忠秀回来过了十几招,这一下他却是不再弄巧,闪躲翻腾,抹、削、剁、斩,各种手段全部拿了出来,沐忠秀虽然不是对手,却也是与他杀了个有来有回,两个厮杀的过瘾,一时忘了身份,居然吆喝连声,彼此当成对手一般,两人所在的跨院内只见刀光闪烁,两条人影来回移动闪躲,互相攻击,两刀交击的金铁交鸣之声传出去老远。

“看吧,我说五公子武艺比常人的多,这一下可真看出来了。”

“能和总府爷厮杀个半斤八两,五公子当真了得!”

“总府手里可没有三回之将,全云南谁不知道?五公子才多大年纪,就如此厉害,当真是厉害,佩服佩服。”

闻声赶过来的人自然不少,敢在国公内书房左右围观比武的当然是公府内的心腹家人,众人此时议论纷纷,有些习武的家将内行,便将两人比武的精妙之处说了出来,众人便更是叹服不已。

“好了,今日便是这样。”

再一次把沐忠秀手中腰刀击落之后,沐天波后退两步,将手中长刀也是往地上一扔,感叹道:“开初为父尚且轻松打落你刀,现在有几次就差点伤着你,这么再打下去着实危险,不如作罢。”

第七章 对招

沐天波的话,对沐忠秀而言当真是极高的褒奖。虽然戚继光在纪效新书里有武篇一篇,专教人枪术与刀术等器械武艺练习方法,不过放眼天下,真正自幼便打熬身体,熟习刀枪棍棒和杀人搏击之术的,非得是沐家这样的军功勋戚世家不可。

沐天波的武艺当然没有什么内力与高来高去的轻功一说,不过,正是三十余岁,身体矫健,经验丰富之极,力气也远较常人雄浑,而器械之精,更是普通人一生难以望其项背。

武艺高强的黔国公对自己儿子竟是掌握不好分寸,这其中的意味,已经让旁观众人听在耳中,不禁一个个目瞪口呆,只觉难以置信。

沐忠秀也是满头大汗,虽然沐天波跳开一边,他手中的刀也被打落,不过此时右手兀自颤抖,额头上汗水蒸腾而起,全身亦是如此。

“小五,你的刀法用的奇诡多变,而且招招狠辣,这种刀法是要人命上阵厮杀的刀法,不错,好生练下去,为父没有什么说得的。”

待沐忠秀平静下来,父子俩人一起擦脸歇息,沐天波一边拿着热毛巾擦去自己脸上的汗水,一边沉吟着向沐忠秀说着刚刚比武的心得。

见沐忠秀唯唯称是,沐天波又正色道:“你的力气也有了,不过么,尚未收发于心。小五,你要记得,你的力虽大,不过如果你不能善加利用,收发于心,该出几成力就是几成力的话,到最后,你也无法练到登堂入室!”

这是达者的劝告,纯粹是武者之间的切磋交流,沐忠秀诚心正意的道:“多谢大人的教导,儿子一定好生照大人的话去练。”

“嗯,也别太拘泥。”沐天波笑吟吟的道:“武道各有高低不同,小五你按自己的道一直走下去,没准还是比为父强。”

这样的话沐忠秀却是不必谦虚了,这是一个父亲对儿子的期待和展望。

这时众人在一旁喝起彩来,沐天波回头看一眼,见次子沐忠白,三子沐忠焕,四子沐忠文等人俱在,当下便道:“你们几个成天斗鸡走狗的,不要当没出息的纨绔子弟。和小五学学,看兵书,习武艺,将来才帮得你们大兄,做得一番好事业出来。若是不喜武,也要习文,咱们总府不光是征南将军和云南总兵,事涉云贵大局的,不分文武,军政民政商务,俱有咱们沐家管着的地方。便是咱们自己的家族产业,也得有人经营打理,你们年纪俱是不小了,不要再浪荡下去,和小五学学,听到我的话没有?”

沐天波的形象向来是严厉的国公和威严的父亲,此时又是疾颜厉色而言,也是对沐忠白和沐忠焕,沐忠文几个不太满意,借着对沐忠秀的欣赏将话说了出来,对这三个儿子,表面敲打,内心却是恨铁不成钢的慈父之心。

沐忠白三人当然是忙不迭的答应着,沐忠秀正脱掉濡湿的外袍,一眼看到起身时的沐忠焕眼中的怨恨和不满之色。

诸子之中,除了沐忠罕地位超然之外,沐忠焕也向来自视很高,不把其余的兄弟放在眼里,甚至傲气比沐忠罕还要大。

原因也是简单,沐忠焕与沐忠罕都是焦氏夫人所生的一母同胞,其身份也是嫡子。

若是沐忠罕突然亡故,最大的受益人不是次子沐忠白,而是嫡次子沐忠焕。

这就是朝廷的礼法规矩,任何人不得违背。

沐忠秀打量了这个半大孩子一眼,轻轻摇头……沐忠焕的城府心机太浅薄了,完全不是这块料,再说其若要主持刺杀,最好的下手目标是沐忠罕,沐府的嫡庶分明,大家将来的道路都不相同,彼此间不会有什么真正的冲突。

而以沐忠焕适才的表现,却是对沐忠秀恨之入骨的样子,只是一次习武的彩头和劝告式的训戒,此人就是如此的激愤,这种毫无城府心机的人,不太可能是袭杀案的主使和合作者。

“你们都下去吧。”

沐天波说完之后,挥了挥手,令所有人离开。

众人纷纷退下,只有几个阉人把守在房门外。

沐天波用指节击桌,沉吟不语。

沐忠秀也不询问,相当安静的等候在一旁。

沐天波看到沐忠秀如此表现,心中对这个五儿子的表现评价又是上了一层。

在此之前,沐天波只知道小五是一个莽夫,武艺确实练的不错,但戾气重,喜欢与人斗殴打架,所谓任侠使气,此前的沐忠秀没有任侠,只有使气。

现在看来,这小儿子平时竟是深藏不露,看兵书,习武,都已经入了门槛,沐天波麾下将领众多,要说允文允武,以沐天波看来,虽然小五才这般年纪,成就已经超过很多正儿八经的将领了。

“小五,”沐天波突然道:“此前你默默无闻,表现相当普通,为父也不曾太关注你。为什么这一下子感觉你变了一个人似的,这里头有什么可说道的地方么?”

果然是沐天波感觉到了反常。

一个人可以在半年或一年以上的时间内悄悄的变化,潜移默化的叫人接受改变,但沐忠秀没有采用这样的办法,他今天的表现太出色了,完全颠覆了此前给人的印象,这种变化带来的冲击相当强烈,沐天波要是没有感觉才是活见了鬼。

“大人容禀。”沐忠秀道:“此前儿子感觉年龄尚小,未到出外的时候,有事无事还是藏拙为好,而且性子不定,脾气冲动,确实压不住脾气。这一次被袭,儿子痛感处处均有风险,以儿子的身份也会被袭,由不得不多加几分小心,以后自当不能逞强斗气了,得有所长进。还有一层,恕儿子直言,儿子有些害怕,所以想要出人头地,使大人对儿子加几分欣赏……”

沐天波哈哈一笑,说道:“是叫我猜到了。”

看着沐忠秀,沐天波含笑道:“你这般卖力,以咱们府里的情形,就算懒散不争气,到了年龄,庄园和年例分红俱是少不得你的,咱们总府的人,多半都是这样过来的。偶尔有些有出息的,也是擅长经营,为官,经商,经营庄园,小五你这样用心在兵事上的当然罕见难得,为父心里自是极高兴,对你当然高看一眼,这样的话,外头的人知道了,可能没那么大的胆子再对付你,是不是?”

沐忠秀垂首道:“儿子的心思,难逃父亲大人洞见。”

“你不必太担心。”沐天波目光深沉的道:“最近这些日子,令饶先生多调一些护卫跟着你便是。”

第八章 糊涂国公

沐忠秀抱拳对沐天波道:“多谢大人。”

“我有些话要问你。”沐天波道:“饶先生他们说,这事可能是吾必奎派的土司兵干的,乔装打扮来袭击你,你当时的感觉如何,是不是真的如他们所说,是土司兵里的精锐?”

沐天波最后说话时,语气森然,已经是十分慎重。

近二十年来,朝廷国用匮乏,而且北方压力太大,所有的财政和兵力配置俱是往北方倾斜过去。

特别是川兵向来是西南重镇,在萨尔浒之役和浑河之役里,川军中的白杆兵都是明军中的主力,可见川军土司兵的战斗有多强。

可是历次征战,川军土司兵损失极重,女将秦良玉的丈夫兄弟多有死在东征之役里头的,可谓一门忠烈。

而这种惨烈的结果也是说明一点,川军受损极重,战斗力急剧下降。

这种情形之下,云贵地方的治安压力更大了,特别是在奢安之乱后,明廷虚弱为西南夷土司尽知,明军连往四川的道路都打不通,总府和云南贵州巡抚的兵力完全不够用,空额多,军饷差,军械差,缺乏训练,士伍无战意,云贵地方有事,已经完全靠土司兵。

如果真的是吾必奎在试探,那么后果就相当严重了。

“大人以为是吾必奎么?”沐忠秀道:“那晚遇袭,儿子能确定的就只能是这些人身手不俗,寻常的无赖汉或是夷人,来的那些人不会是儿子的对手,以儿子的身手,也不会在身后被人用石弹袭击成功,动手的俱是有经验的老手,只能确定这一点。

“我就是在疑惑……”沐天波道:“除了沙定洲之外,为父最信任的就是吾必奎,其在奢安之乱时就是我云南兵的主力,诸家土司里,他和沙定洲两人最为卖力,立的功也是最大。如果说调土司兵入昆明驻守,为父只能信任沙定洲和吾必奎两人。”

“那大人为什么叫李大贽去元谋?”沐忠秀道:“听说李参将在元谋挤的吾必奎很难受。”

“这是政治。”沐天波道:“如果吾必奎连这一点压制也承受不住,其心桀骜难训,现在不反,将来也会反。”

这简直就是胡说八道,也是相当昏聩的想法和做法!

怪不得沐天波虽然勇悍,却早早丢了云南,没有能保的住云贵地方。

永历小朝廷进云贵时,包括半个四川和云南,贵州在内,俱是为大西军所控制了。

后来又有广西,广东,湖南,加上四川,永历小朝廷极盛时的地盘有五省左右,在孙可望的梳理下,财政充裕,养兵众多,一时有中兴之象。

后李定国与郑成功约定合兵北伐,李定国去广州,郑成功没有策应,郑成功去南京,又没有叫李定国策应,结果力量分散,极盛之后就是极衰,洪承畴至南京,成功分化打压了南明在闽浙两湖的抵抗势力,然后支持吴三桂进入云贵,孙可望和南明小朝廷争斗失败,愤而投清,将云贵虚实出卖给清廷,导致吴三桂等北方汉军成功进入。

这一切的根源始于沐天波对云贵地方的失控,如果大西军残部进入的云贵是在沐府统治下的一个整体,大西军只能成为客军,为沐家所用,整个历史的大势都会改变。

大西军在当时虽然还有精兵悍将,但张献忠战死,四川不能为根基,大西军又成为流寇,争战十余年引发清军入侵的后果,当时不管是顺军还是大西军,都有重新效忠大明,抗击异族的想法。

如果沐天波的能力再强一些,整个历史的走向都会不同。

沐忠秀看着沐天波,心中有一种痛楚和可惜交杂的感觉,但更多的是对自己未来的担心,现在的生活富贵优裕,是人上人,可几年后一切都会改变,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大人,以儿子的意思,判定反或不反,除了言行,日常的举措,还有突然的变化,比如粮草征调,军械准备,人员征集,还有士气鼓舞动员等等,如果大势未变,吾必奎仓促间派人来行刺谋反,这不是自寻死路?”

“这倒是有理……”沐天波正色点头,沉吟片刻之后才道:“饶先生和于先生倒是没这么说过,只说若吾必奎反,必定惹起大风波,宜早定大计,早做决断……”

“父亲。”沐忠秀忍不住道:“若防范已经使吾必奎不满,仓促间又怎么能谋取此人,这不是自相矛盾吗?若怕惹起大风波,反主动出手使云南大乱,这算是什么决断?”

“有理,有理。”沐天波连说几次,最终道:“小五你不是装样子,看书是看进去了,见事比我都明白的多,这样罢,镇之以静,且看到底是谁在背后弄鬼。”

“儿子以为,如果没有大的诱惑,对方可能是不会再出手了。”沐忠秀道:“那天的事更象是对昆明防御和各方反应的试探,等若下棋的提前布子,是一步闲棋,成功很好,失败也没有什么大的损失,没有大的诱惑,对方是不会再出手了。”

……

公府东院,沐忠罕一摇三摆的走着,十六岁多些的少年人,走路自然也有撵鸡追狗的架式。

一群阉人和小厮跟着他,在府中除了沐天波之外就是沐忠罕最大,跟随沐忠罕的人也是除了波天波之外最多。

沐忠焕阴沉着脸追上去,示意仆役们退后一些。

沐忠焕叫屈道:“大哥,今日咱们好倒霉,没来由的,被训斥一通。”

沐忠罕摇着扇子道:“这有什么,父亲训我也不是头一回了。”

沐忠焕冷笑道:“大哥,你不觉得小五太过出风头了么?”

沐忠罕嘿嘿一笑,道:“今日之事,原本就是父亲给小五找的这个机会,怎么,老三,你就巴不得兄弟们都不出头?”

沐忠焕更是气恼,只是他却不敢向大哥发火,只得悻悻说道:“大哥既然胸有成竹,小弟就不再多嘴了。”

“嗯。”沐忠罕点一点头,看也不看拔脚而去的三弟。他与忠焕虽然是一母同袍,论起兄弟情谊来,当真是淡薄的很。

这个三弟,太要强,又与他同是嫡出的身份,在府里也一样有份势力。现在小五刚在父亲面前稍被注意,他就捻酸吃醋闹个不休,想想在背地里还不知道怎么打自己的主意!

要说威胁,这个嫡出的三弟才是威胁,小五再怎么也是庶出,还是没娘的孩子,能怎么样?

不过说起来,小五对自己这个大兄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心思?以前沐忠罕只当沐忠秀是个莽夫,今天看来,小五在此之前只是在藏拙,并没有有意表现,今天是沐天波有意要拔高小五的身份,使暗中潜藏的人不敢轻易再动手,达成的效果有些过好,不仅沐忠焕心里不舒服,估计这会子到后宅和母亲焦氏夫人嘀咕去了,就是沐忠罕自己,心里也未尝没有一些疑惑。

要说夺嫡,沐府在嘉靖年间有这样的事发生。

继位的少年国公年幼,被其叔父暗害,然后朝廷令再择年幼嫡子继任国公,并且要接到南京暂住,成年之后再回昆明。

结果在起程之前,又被暂理沐府事的成年尊长杀害。

沐府连失两国公,嘉靖皇帝震怒,却是完全没有办法。

若要惩罚,等于要将沐府连根拔起,当时北方俺答闹事,东南有倭寇,西南再乱起来可是大明承受不了的重创,眼里从来不揉沙子的嘉靖帝只能将怒火按下来,承认了那个连杀两位少年国公的沐家尊长继任新国公,也就是沐启元,沐天波这一脉。

这事当然不光彩,长辈们提起来时都是含糊其词,毕竟现在的国公位子是祖上用那么不光彩的手段抢过来的,提起来令人感觉尴尬。

但不管怎样,过往的这一段历史沐忠罕也是了解过,并且内心深处真的有一些羞愧。

少年人毕竟是少年人,对正义和邪恶有一套比较天真的评判体系。

沐忠罕想来想去,有一些不确定,一些怀疑和提防,更多的还是迷茫。

第九章 诱敌

此后数日,沐忠秀每天都在坚持习武,并且认真的阅读戚继光留下来的兵书。

这位将领的智慧远超前人,甚至可以说在其后的三百年中国的冷热兵器换代期的战争史中,没有哪一位将领能与之相比。

这是一位集大成的武将,也可以说是一位儒将。

虽然没有功名,戚继光读书很深,见事分明,对世事了解洞彻分明。然后就是选兵,练兵,上阵,金鼓,旗号,兵器,小队做战,中等规模做战,大型会战,车兵与步阵,骑兵进行的复杂配合都了如指掌。还有修筑防御工程,从城墙到空心敌台都是做到最好。当然还有冷热兵器的使用,怎么造好一支铁铳戚继光都做了详细的叙述。

可以说,在戚继光之后的大明武将,只要按照其兵书里的记录来练兵,则事无不成,没有练不好的兵,也没有打不赢的仗。

可惜在戚继光备受冷遇和排挤后,戚家军在其后的战事中被损耗的干干净净,最后的余晖是在与白杆兵配合的浑河血战之中,以车营和火铳,长枪配合的戚家军,与川军一起给了八旗兵相当沉重的杀伤,其表现的战力远远超过辽东明军和蓟镇,宣大明军。

建州八旗在行军做战上是李成梁的徒弟,而李成梁擅长骑兵突袭,大兵团和步战都非其长,建虏不过学了辽东明军的皮毛,就反过来将明军一次次杀的惨败,而在戚继光之后,明军还没有哪个将领能达到够资格指挥大兵团交战的能力,其结果就是眼前这样,明军越来越弱,庞大的国家,远超周边异族小国的强大国力,却是被北虏,建虏,西南夷轮流欺负,损失巨大,庞大的巨人在不断的流血,已经快坚持不下去了。

沐忠秀想要自救,或是在这末世中做出一番事业来,兵书就是非看不可。

武艺是末世中自保的手段,兵法则是更上一层的基石。

……

五天之后,周鼎才过来回拜沐忠秀。

被下人引入院中后,周鼎与在垂花门迎接的沐忠秀互相作揖见礼。

周鼎今次全身大红官袍,胸口绣着一只张牙舞爪的狮子,头戴短翅乌纱,看起来也是威风凛凛。

在后世,一镇副将算是一个军区的副司令员,在大明,副将的职权可高可低,得视其家世和主官的能量来定。

在云南,哪怕是巡抚也得视沐家的意志来决定事务,更不要说一个普通的副将了。

“五公子的猜测没有错。”周鼎负责昆明的日常治安,出了沐府公子被袭的大事,他这个副将在前一阵子也是焦头烂额。

看着沐忠秀,周鼎沉声道:“我这几天派人查了一下,除了五华山下发生了袭击五公子的事外,尚有好几起针对昆明权贵或权贵子弟的袭击,有的象是突起的争执,有的象是意外,略略一查,动手的人当在百人以上,俱是夷人,据下头的人估计,俱是滇南的土司兵。”

“上报了没有?”

周鼎摇头道:“还没有,是我私下派人所查。”

“周副将是怕此事坐实了之后,更会引发饶锡之和李大贽针对吾必奎?”

“是的。”周鼎沉声道:“再逼迫下去,吾必奎必反无疑。”

“现在怕是已经晚了。”沐忠秀这几天也没有闲着,一直在研究沐天波对元谋土司的种种限制和打压。

在沐天波的角度来说,元谋土司这样强悍的异已势力当然一定要提防和打压,在沐忠秀的角度来说,如果自身的实力不强,处于不利一方的人确实是会草木皆兵。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沐家对云贵二百多年的统治早就深入人心,如果沐天波并没有用种种手段使吾必奎知道自己被提防和猜忌,这种反叛原本是可以避免的。

现在看来吾必奎的反叛只是时间问题了,而沐忠秀并不认为昆明城里发生的事与吾必奎有关。

更象是藏的更深的人,有意挑动,或是在试探。

这个势力才更危险,有实力,隐藏的很深,关键时刻可能会一击致命。

层层迷雾之内,到底谁才是主使者?

“吾必奎的事暂且不用理会,父亲会有区处。”沐忠秀对周鼎道:“当务之急,还是要扫清城中的伏击者,否则我出门时都难以自安。”

“五公子说的是……”周鼎迟疑片刻,说道:“有件事很是奇怪,各处遇袭的,要么是千户镇抚官,要么是守门官,要么是各家的嫡长子,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人物。因为看起来象是争执,意外,也并未都真的出事,各家都没怎么放在心上,就象此前五公子昏迷时,我们也只以为是一场普通的吵架争执,现在看来,都是在各处险要地方的官长,或是各权贵之家的重要人物之间发生的突袭。如果对方加派人手,袭扰和占据这些要紧地方,昆明城可能在一夜之间易手!”

周鼎对沐忠秀肃容道:“我打算上禀国公,一定要加强对昆明各处的防患,不可掉以轻心!”

“周副将做的很对……”沐忠秀道:“那为什么是针对我发动袭击?”

周鼎略感尴尬的道:“这也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

“我想起来了。”沐忠秀脑海中灵光一闪,说道:“那日出门往五华山柳营去,借的是大兄的马,看来贼人就是从这一点判断出错,以为我是沐府嫡长子?”

“若是这样,其志非小,其胆子也真是太大了。”

“他们没有打算真的杀人。”沐忠秀冷冷的道:“只是一次预演,从各方面的反应来看,迟缓,掉以轻心,大意到足够叫他们判断,他们可以用少量的兵力就能袭扰和控制昆明。”

事实上昆明就是这么丢掉的,现在沐忠秀已经可以确定,自己只是一次大规模的袭扰预演中的一朵小浪花,而且是被误击的倒霉鬼。

“他们的人估计还没走……”沐忠秀起身道:“对别人可能是误击或是预演,对沐府长子就不一定了,如果长兄出事,沐家会陷入风波和内争之中,很长时间总府都没有精力去理会别的事,或是父亲盛怒之下,会失去理智,从而对某个一直被猜忌的人出手……”

“五公子心思如此缜密,令人敬畏……”周鼎一脸震惊之色,这个老粗武将,一时之间真的是被沐忠秀给惊呆了。

“我会挑几个可用的伴当跟着,周副将再派一些心腹家丁远处跟随,切不可调动营兵,或是向巡抚,巡按,甚至是父亲大人求助。”沐忠秀沉声道:“这件事要设法解决,否则必成总府的大患。”

沐忠秀不知道历史上发生这事最终是怎么解决的,可能是长时间无果之后放弃,也可能是主使者改变了心思。

但是他不能拿自己的性命或是云南的大局来赌,以前的沐忠秀不会关心这些事,也不会理会,可是现在的他既然继承了沐忠秀的身份,也继承了沐家子弟的身份,还有崇祯十六年之后的种种惨事就在眼前,为什么不能化被动为主动,还放着黑暗中的敌人置之不理?这不是他行事的风格,绝没有这种可能。

第十章 布局

“如果五公子有意再引出敌人,本将自会配合。”周鼎深深看了沐忠秀一眼,抱拳道:“总府能坐镇云南二百多年,声望不降,还是得有五公子这样的佳子弟出现才可如此。”

“惭愧,既然顶着沐家子弟的名头,享受好处,当然也得做一些事出来,方不负眼下的一切。”

沐忠秀起身道:“请周副将去准备吧,我们先放出风声,明晚去五华山。”

“好,既然这样,就这么定了。”

周鼎是武夫脾气,定下来计划就不需多说,反正是沐忠秀主持,就算出了差池,周鼎心想了不起这副将不做了便是。

如若是被人在昆明城里当傻子一样耍弄而毫无办法,也无反击,这坐镇昆明的副将做着有什么意思?

……

“小弟最近寻得一些不错的佐料。”沐忠秀坐在沐忠罕的对面,毕恭毕敬的道:“近来天气和暖,想请大兄去柳营那边烤肉吃。”

“好啊,好的很。”沐忠罕很是无所谓,笑着道:“小五有心了,知道我好口腹之欲。”

“食色皆是人欲,小弟也是一样的。”

沐忠罕相比其父确实要庸碌的多,好美酒,美食,美人,这都不是什么秘密。看邸抄,关心朝廷时事,研判时局,甚至做好自己的本业,看兵书,习武,去大校场看操练兵,这些事沐忠罕都全不在意。

其才干已经被人断定是无能之辈,不过也不打紧,沐家在云贵地方的运作自有一套体系,需要国公出头露面的事情并不多,只要沐忠罕是一个正常人,能做出正常的决断就可以了。

“烤肉,怎么个吃法?”

“求个新鲜罢了。”沐忠秀笑道:“制铁签子,选取新鲜肥美的羊肉,用香料,辣椒腌制了,然后用火烤制,烤肉的木料要选用果木,取其木料香味……”

“好,好,好的很。”沐忠罕笑道:“听的为兄口水都要下来了,小五你真的有心了。”

辣椒一味,出现了就受到了云贵百姓的极度欢迎,辣椒进入云贵估计有三十到五十年左右的时间,百年之内在西南地方,包括四川两湖都极受欢迎,就象烟草进入中国后受到北方民众的欢迎,哪怕崇祯和皇太极都极力反对也无济于事,对西南潮湿阴冷地方的百姓来说,这种红色的植物一进来就受到了热烈的欢迎,百姓们认为它能驱寒去湿,拥有很多神奇的功效。

其实别的都是假的,当痛觉袭来时,人们被辣的全身发热,额头冒汗,这才是寒冷湿潮冬季最好的享受。

云南的气候相对贵州当然好的多,不过对辣觉的追求也是相当强烈,沐忠罕对沐忠秀的安排相当满意,他充满期待的道:“小五这么有心,为兄答应下来了。”

“是,到时候我来请大兄一起去柳营。”

柳营又称细柳营,坐落在五华山的山脚下,这座沐府别院也是沐家的几百座庄园中最庞大也最奢华,细致的一所。

还是在沐春经营昆明时,这座临湖倚山的别院就开始修筑了,开始的用意是修一座练兵的兵营,占地广,拥有大量的平地绿地,后来渐渐成了沐家权贵们享受湖风山色的地方,修筑了大量的建筑群。

到了明末清初时,柳营内拥有大量的建筑群落和收藏品,极尽华美,吴三桂夺取昆明后干脆就没有搬到沐家总府去住,直接将柳营改成了平西王府,后来这座王府毁于兵火,剩下的一些建筑被改为寺庙,那些宏大精美的建筑在几百年后还存在着,述说着历史的沧桑与过往。

……

“周钟,将我的银两都取出来。”

院落中站着几个家将,沐忠秀没有把沐天波刚拨给他的家将叫出来,眼前这些都是老人。

周钟有些迟疑,但还是按吩咐将沐忠秀的私藏都取了出来。

沐忠秀看着眼前诸人。

这些家将都是沐天波从世代家将的家族里,或是总府镇兵之内,又或是投效的江湖人物中选取出来的。

钱处雄,是个面色焦黄的二十来岁的汉子,眼神中戾气明显,是个从镇军中选出来的武艺高强的军汉,不过现在沐忠秀怀疑这厮此前是杀人放火的强徒,没有办法才投效到沐府。

张国禄,沐府家将世家出身,忠诚可靠,方面大脸,身形高大。

周钟也是家将世家出身,和周鼎这样的武将都是将门世家的子弟。

这几人跟随沐忠秀好几年了,谈不上关系有多亲密,但最少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在沐家这样的家族,谈不上改换门庭,离了沐家,也没有哪一处地方敢收容他们。

更不要说背主自立这样的事,在这个时代是谈不上的。

如果没有一定的规则约束,那些将领的家丁亲兵,又谈什么在战场上替家主拼命呢?

沐忠秀的私房钱并不多,不到三百两,除了月例,就是逢年过节的赏赐积攒下来的体己银子。

也亏得沐忠秀年龄还不大,还没有到追欢买笑的时候,所以这些银子还在,沐家族中的那些少年公子哥儿,二十左右一年一千两也不够用的,也亏得沐家有全云南三分之一的耕地和大量的庄园和各种产业,才够得上过百庞大嫡系族人的使费开销。

当然沐忠秀这样的身份,商行店铺和庄园都少不了他的,还会有差事和分红,一年几千上万两收入是定然有的。

现在却是还没有这么多好处,只有固定的节赏和份例银子,如沐忠罕这等身份的嫡长子,体己银子可是比沐忠秀要多的多了。

二百多两银子在廊檐下摆了开来,都是五两或十两的小锭银子,数量不多,但摆开来也是很大一堆。

“各人平分了去。”沐忠秀笑道:“我还没庄子,也没店铺,份例和赏赐都在这里了,这一次是替府里冒险,要是成功了我可指望国公再赏我一点儿,你们的赏赐预先就在这里,每人均能分二十两以上,和我出去以命相搏,我不会亏待大伙。”

从家将面面相觑,过了一会儿,钱处雄上前取了自己那份,说道:“俺还有赌债要还,五公子要赏,俺就取了。”

钱处雄又对沐忠秀道:“五公子无非是叫俺们去拼命,当家丁的原本就要拼命,又有额外的厚赏,俺们还有什么可说的?”

张国禄道:“老钱说的是,五公子要俺们效力,俺们听命就是。”

众家丁上前取了赏赐,沐忠秀方将计划对各人说了,从此刻起,所有家丁俱是不能外出,以防泄露消息,各人都取了合手好手的兵器,暗中穿着锁甲,就在西院待命等候出发。

待沐忠秀将所有事情俱是安排好之后,钱处雄一边披戴锁甲,一边对张国禄道:“俺原本以为自己就够疯了,没想到五公子比咱们疯的多了。”

张国禄道:“确实是行险,但除了这样,也没有办法将敌人给引出来。”

“能来最好。”钱处雄眼里显露出杀气,他道:“俺好久没开荤了,能痛宰几个才好。”

第十一章 迎击

翌日过了响午,沐忠罕与沐忠秀就叫人准备车马,黄昏之前,十来个家将和伴当簇拥着沐府的两个公子出了国公府门,沿着青石板铺成的大道往柳营那边去。

此时的昆明是一座周长十里左右的方形略扁的城池,沐英和傅友德在洪武年间修筑,历经二百多年的风风雨雨,至今衙门林立,城中有三条主要的大道,风光景致也是相当的出色,民间有城中有三山一水之称。

三山就是圆通山,五华山和祖遍山,一湖便是翠湖,在后世俱是昆明城区的胜地,山光水色和古迹相映成趣。

在此时的城中可通舟船,上游水流到元谋,往西去的重镇是楚雄,西向是曲靖,往南是后世玉溪临沧地方,也是西南夷密集,与缅甸八百宣慰司来往密切,最为难制。

而实力最强的还是石屏土司龙在田,元谋土司吾必奎,还有蒙自土司沙定洲这几家,由于土司是父子相袭的世袭制,要保持对内的压制和对外对抗,势必要维持相对强力的武力,这是封建制的特点,和中国大一统王朝的集权制完全不同。

沐忠罕先是坐车,后来看到沐忠秀一直骑马,天气和暖,阳光明媚,便也是下车来骑马,与沐忠秀闲聊说话。

原本只是要打发时间,聊起来沐忠罕才感觉大有不同。

沐忠秀说话不抢话,也不亢声,娓娓道来也并不叫人觉得城府太深,也不是刻意挑选沐忠罕爱听的话,但谈话时令人感觉相当的舒服,愿意一直这么闲聊下去。

沐忠罕暗觉奇怪,此前小五并不是这样的人,聊上几句就无词可说,只会说些枪棒之事,令人听着感觉毫无兴趣。

沐忠罕当然不会知道,沐忠秀重生之人,原本就是经历两世,见多识广,而且后世的人也是情商和智商双高的强人,谈话和与人交流是一门艺术,很多人不愿意承认这一点,但当他们发觉和某些人打过交道,发觉所有人喜欢某人,饭局,活动,总喜欢将特定的人叫上,大伙都喜欢听这人说话,而这人也并不是刻意说讨好的话,却总是叫人感觉有趣,谈话时令人感觉舒服,如沐春风。

很简单,这便是情商和智商在你之上的表现了。

沐忠秀和沐忠罕相处,倒也舒服,这个公子哥儿心思简直是透明的,感兴趣的东西就是那固定的几样,只要挑一些其感兴趣的,稍加组织,不需要太刻意,就能令沐忠罕大感兴趣。

等到了柳营附近,民家聚集的区域时,沐忠罕已经对沐忠秀极为亲和,两人相处的相当愉快。

“小五,”沐忠罕骑马累了,坐在马车里头随意道:“日后你有空了,随时能来找为兄喝茶闲聊,若有什么事情要为兄帮手,也只管直说。”

“其实今天就有事瞒着大兄……”时机已到,沐忠秀肃容拱手,向沐忠罕躬身道:“还要请大兄不要责怪。”

“只管说便是了。”沐忠罕有些意外的道:“是短银子使么?”

“笃,笃,笃……”

沐忠秀还未及开口,从暗处突然飞来几支箭矢,全部落在了车厢之上。

沐忠罕一惊,沐忠秀已经跳下马攀上车厢,挡在他的身前。

沐忠秀沉声道:“大兄莫慌,这是上回来刺杀我的刺客,我估计他们真正的目标实为大兄,早有准备……”

沐忠罕深深看了沐忠秀一眼,说道:“小五你这是拿我当饵?”

“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沐忠秀沉声道:“今天有周副将配合,调集了他几十个家丁在外埋伏等候,如果日常大兄没防备出门,遇到刺客又当如何?请恕小弟擅作主张,但小弟以为,不将隐患清除,大兄时刻有生命危险,这才是险之又险的事情,身为兄弟,不可坐视不理……”

暗处还是有箭矢袭来,还间杂着石弹砸过来的砰砰声响,钱处雄和张国禄等人早就从车厢底抽出备好的盾牌,高举在车辆两边,周钟几人则持盾向前,循着箭矢来处持刀冲杀过去。

不远处更是传来喊杀声,显然是周鼎派出来的家丁也是发动了。

“小五你说的有理……”沐忠罕面色稍稍发白,但总体还算镇定,虽是锦衣玉食的国公世子,但也是正经的将门世家,而且是要料理军政,亲临战阵的将门国公,幼时至今的教育还是起了作用,纵不能策马持枪去杀敌,最少也没有那么畏惧,惶恐,害怕。

“不过娘亲怕是要对你不满……你最好早作准备。”沐忠罕眼见箭矢变稀,还有闲暇和沐忠秀开起玩笑来。

沐忠秀惟有苦笑而已,不管道理上怎么对,自己拿沐忠罕诱敌人出动这总是没错的,沐忠罕知道贼人在暗处防不胜防,早解决比晚解决要好的多,可是妇人未必会这么想,很可能因此生恨。

但也无所谓,沐忠秀既然这么做了,当然也做好了承受后果的准备。

喊杀声越发高涨起来,沐忠秀看到远处骑马督战的周鼎,一袭大红官袍在暮色中相当的显眼,其穿着官袍,手持长枪,怒吼声中飞驰出枪,竟是有个人影被其一枪挑飞至半空!

在家丁们和沐府伴当的夹击下,贼人一一被杀,时不时的发出惨叫声。

四周的百姓掩门闭户,战战兢兢的向外偷窥着。

真是末世景像明显了,堂堂黔国公府坐镇的昆明城,近来颇多盗抢杀人案,现在居然是公然在五华山脚下厮杀起来,箭矢往来,石弹飞掠,简直是令人惊诧莫名。

远方响起锣声,不知道是知府衙门还是巡抚带兵前来,又或是黔国公府发兵前来?

突然有七八贼人从暗巷中冲出,口中叫喊夷语,或是挥刀,或是持枪,向着马车方向冲杀过来。

由于其悍勇拼杀,一群周鼎的家丁居然没有挡住,而是被其突破了防御。

沐忠罕情不自禁的缩了缩身子,这些夷种也真是悍勇,有不少人身上浴血,却还是张牙舞爪的冲杀过来。

“处雄和我用长枪,周钟,国禄用刀牌于前,镇定,莫要慌张。”

沐忠秀提着一柄铁枪在手,顷刻间已经令十余名护卫摆成阵列。

冲过来的夷人身后的几条巷子里都冲出不少壮汉,穿便袍,但内里鼓鼓囊囊,明显穿戴铁甲,手中是制式的长枪或腰刀,还有十余弓手已经爬上房顶高处,将一群夷人射手压制下去。

穿着红袍的周鼎也是出现在巷子一侧,远方的锣声更加响亮,显是有大股人群正在赶过来,这里距离五华山柳营很近,原本就居住着不少达官贵人,听到衙门的锣声后,很多大家族也会派出家丁出来助阵。

仅余的夷人知道这是最后的机会,分开几人挡住周鼎的家丁,还有五六人吼叫着向沐忠秀等人冲过来。

“杀!”

沐忠秀知道此时犹豫不得,退步不得,冷兵器厮杀在近处凶险犹过枪械,几个狂徒在短短时间就能袭杀几十人,而且只要极短时间。

若稍稍胆怯,犹豫,后退,很容易在气势上被敌人压倒,眼前之人,在周鼎率家丁赶上来之前,若失了抵抗之力,被砍瓜切菜般杀光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自己若死了,能当是一场荒唐的梦么?

第十二章 剿杀

钱处雄狞笑一声,也是抬枪与沐忠秀一起迎上去,这个护卫明显经验丰富,其抬枪,落手,挺腰,还有前行的脚步,都有丰富的战场经验。

周钟与张国禄几人则高抬盾牌,护住枪手两侧。

沐忠秀首先迎上的是一个持长斧的夷人,其身量长大,穿着夷装,披散头发,其气势汹汹,上前一斧劈砍过来,被同样身长力大的张国禄持盾挡住,张国禄哎哟一声,两腿一弯,险些跪了下去。

也就是这一荡之机被沐忠秀抓住,他大喝一声:“杀!”

手中长枪如毒龙一般疾刺向前刺入对方的心口,那夷人发出惊天大吼,想将手中长斧提起再劈斩过来,沐忠秀两手手腕和两臂发力,腰身一拧,竟是将这人挑飞起来,落后巷角处的一处火堆,这些夷人为了惑人耳目增长声势,四处点火,这一下却是坑了自己,那夷人被火舌舔着,一时未死,叫声更凄惨起来。

这时刀盾相交之声不绝,钱处雄亦是刺死了一个夷兵。

在沐忠秀收枪之时,一个夷兵斜冲过来,挥刀欲斩向沐忠秀后背。

沐忠秀一个闪身,两臂后提,腰身一拧,长枪在后背亦是长了眼一样,竟是一枪捅穿了那个夷兵的喉咙!

沐忠秀抽枪,那夷兵喉咙处鲜血狂喷而出,那人临死之时还是双目圆瞪,似是不敢相信自己被回手一枪所杀。

沐忠秀本人倒还算冷静,并不意外。

练枪最少十年功,他练枪差不多也有五六年了,由于家传枪术精妙,加上身体素质过人,每天苦练不停,其在十步之内,刺敌目,喉,心,腰,腹,无有不中,出枪快,落点准,两手和腰身要稳,可不是寻常人,拿把长枪乱捅就叫枪术,回枪,架档,发力,收力,俱要千锤百炼。

这夷兵,死的并不屈。

这时夷兵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沐忠秀和钱处雄的长枪太狠辣,几乎一枪便是一命,而张国禄和周钟守的也稳,在持盾遮挡的同时,犹有余力出刀伤人。

双方陷入混乱之后,在窄巷刀牌配长枪几乎无敌,在嘶吼声中,夷兵纷纷倒下,很短时间内,巷子里便是躺了满地的尸首。

待周鼎率人赶过来之后,这个身经百战的副将也是看着惨烈的场面发呆。

满地的尸首,强烈刺鼻的血腥味道,每个夷人都是瞪眼死去,有人捂喉,有人按着被刺穿的腹部,身体还没有僵直,脸上还是痛苦和震惊的表情。

这些夷人应该是土司兵里的精锐,其悍勇和武力肯定远远超过普通的明军。

现在土司兵应该是不太瞧的起普通的汉人官兵,更不必提沐忠秀这样的国公之子,在他们想象中应该是最无用的纨绔子弟。

谁料他们的人接二连三的死在沐忠秀的枪下,在被沐忠秀接连刺死两人之后,夷兵们的意志被粉碎,接下来的战事就成了一边倒的屠杀。

这些人也真是强悍坚韧,哪怕是看的出来必败无疑,却是并无人逃走,也没有人投降或求饶,而是闷声苦斗,直到被枪尖刺穿,或是被刀斫砍削而死。

直面白刃,这话说着简单,做起来太难,普通人切菜时被切破层皮,犹自大呼小叫,血流不止而胆战心惊,甚至闹到鸡飞狗跳,得消毒包扎裹的层层叠叠才算完事。

而雪亮锋锐的长刀,尖端锐利,开着放血血槽的长枪枪尖,眼看着这些利器斫斩自身,或是刺穿自己的心腹要害,感觉到极端的痛苦,身边的伙伴在哀嚎惨叫,鲜血狂涌,刀斫人骨时发出的咔嚓声响……

能在这样的环境和场景中仍然奋力苦斗,死战不退,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做的到。

当然,在敌人拼死相拼之下,死战不退,身上负伤流血,仍然高呼酣战,最终将敌人全部杀掉的沐忠秀等人,才是更加强悍的存在。

周鼎赶到时,沐忠秀等人已经做了简单的包扎。

周鼎眼睛瞪的如牛眼一般,一直盯着沐忠秀不放。

适才那些夷兵不顾死伤,甚至自寻死地冲向沐忠秀等人,可是把周鼎吓了个半死。如果沐忠罕和沐忠秀都死了,他一个副将可抗不住沐天波的怒火,轻则免官流放,抄没家产,重则性命难保,家族都要受牵累。

沐家的威势尊严,不是云南人可是难以想象。

而反扑的夷兵,却是悉数死在沐忠秀等人的枪下,这叫周鼎不敢相信,只觉喜出望外,在高兴之余,对沐忠秀的身手也是充满惊奇与敬佩。

沐忠秀胸口,手臂,大腿俱是被刀锋划过,这些夷兵出来做这种危险的勾当,其兵器当然是第一等的锋锐,虽然未被砍中,只是被刀锋掠过,身上肌肤仍然绽开,只伤的不深,只伤了皮肉。

就算如此,也是皮开肉绽,鲜血涌出,周钟等人先不顾自己,撕了衣袍布条,替沐忠秀将伤口包裹好了止血,然后各人才都处理自己身上的伤患。

周鼎的部下家丁也上手帮忙,身为昆明副将的家丁,这些人全是身经百战,天启年间的奢安之乱,还有其后的几起土司叛变,这些人俱是上过战场。

哪怕是这些精锐老卒,对沐忠秀等人的反应,勇悍,还有武艺也是相当敬佩,在替诸人裹伤时,不少老卒忙不迭的交口称赞。

周鼎则是看着身高力壮的沐忠秀,见其身上到处是血痕,包裹好的伤处还在渗出血珠,而沐忠秀却是长身挺立,浑然不在意的样子。

“好个汉子。”周鼎心道:“若不是他的身份,定要讨过来到麾下,最少也够格当个百户把总官了!”

“五公子。”周鼎带着歉意说道:“某带着五十家丁,乔装跟随,一见贼踪就上前包抄厮杀,却叫这几个贼趁隙冲过来,若不是五公子和伴当武勇,几乎要酿成大错!”

“怪不得周副将。”沐忠秀静静摇头,说道:“我等带着盾牌,武器,原本就是要防备贼子狗急跳墙。”

“见过大公子。”

沐忠罕面色苍白的走过来,适才的厮杀他看的相当清楚真切,他身子一直在发抖,直到现在才勉强镇定下来。

走到近前,沐忠罕看着沐忠秀,语气由衷的说道:“五弟,此前你一直舞弄枪棒,愚兄还不以为然,以为我家的子弟哪需得着枪棒之术。现在看来,兄长我真是大错特错,今日不是五弟,为兄怕要性命不保。”

第十三章 让功

沐忠秀抱拳道:“也是因为小弟,大兄才轻身涉险,虽然你我兄弟并肩杀敌,尽诛匪类,但不管怎样,遇到这种事,小弟也是惭愧,惊扰了大兄了。”

“是为兄一意要诱敌,与五弟何关?”沐忠罕笑道:“夫人那里,自有为兄去顶着。”

“哈哈,大兄要辛苦了。”

这件事传扬开来,沐天波这个黔国公表面上定然大怒,但对沐忠秀兄弟的胆色肯定会十分欣赏,毕竟沐家子弟敢上阵杀敌,且手刃多名夷兵,这是件大好事,在土司间传扬开来,会有益于沐家巩固形象和地位。

而国公夫人定会真的大怒,如果沐忠罕不顶上去,沐忠秀不知道要被骂成什么样子,很可能焦夫人还会以国公夫人的身份,认真责罚于他。

这件事,可是万万不能承认是沐忠秀的独自主张。

沐忠罕算是凭白捞取了不小的好处,对自身形象大有助益。

周鼎若有所思,眼前这两个少年公子的心机可是比自己深沉的多了。

“现在可以上报给巡抚,巡按衙门,”沐忠秀道:“当然更要紧的,还是上禀父亲,大兄诱敌,我兄弟并肩杀敌,当然最为要紧的,还是周副将带兵剿杀了贼盗,还昆明城一个清平世界。”

周鼎忙抱拳谦虚,不过众人都是明白,沐家兄弟要的就是名声,实际的功劳对他们来说用途不大,黔国公的赏识才是最要紧的,至于周鼎,一场昆明城中的剿匪战其实也不算太大功劳,但一下子保了沐府两位公子,剿杀了暗中谋刺的夷兵,这功劳对沐天波来说可不能算小,可以使周鼎摆脱在总府里的尴尬局面,最少不会时刻担心被人排挤。

这一场小规模的剿匪战,大家可以各取所需,在遍布死尸,血腥味浓郁的巷子里,诸人俱是微笑起来。

只有钱处雄不是很明白,他盯着眼前地面蠕动的身体,抽出腰刀,很仔细也很有兴味的给那些没死透的夷人补起刀来。

……

天黑之前,云南巡抚吴兆元等人就接到了禀报,城中的大吏们都知道了有大量夷兵潜伏城中,四处偷袭的消息。

连沐家二位公子都遇袭,所幸是总府副将周鼎反应及时,率家丁剿杀了贼人。

斩首四十一级,吴兆元率部赶到时满地的死尸都摆放好了,首级整整齐齐的摆放在一边。

一个幕僚对巡抚低语道:“消息确实了,是沐家设的局,这伙人此前袭击过不少人,伤了沐府五公子,沐家感觉是土司捣鬼,沐府两位公子亲自出来诱敌,副将周鼎率部伏击,将这些贼人全部剿灭。”

吴兆元不动声色的道:“有消息说是吾必奎?”

“不太可能是他。”幕僚摇头道:“以在下对吾必奎的了解,他要真的造反,会是直接扯旗就反,不会搞这种暗杀的勾当。”

“言之有理。”吴兆元点点头,说道:“这不是吾必奎的风格。”

“是不是他,得看总府意思。”

“总府暂且也不会想闹出轩然大波,弄到不可收拾。”吴兆元沉吟着道:“我们也不要理会这事,装糊涂好了,真的激出土司反叛的事,到时候再和黔国公分说。”

云南地方,巡抚处于罕见的弱势,只有当黔国公年迈不能理事,或是年少继位,照例由巡抚兼理总兵事,一旦黔国公成年理事,巡抚便处于弱势。

吴兆元当然不会愿意当一个伴诺听话的巡抚,总得在职权范围内争取一些权力。

“沐家两个公子哥儿也是了得。”幕僚赞道:“居然敢轻身诱敌,这般胆色可真了不起,黔国公后继有人。”

“沐家长公子我常见。”吴兆元不以为然的道:“寻常庸碌一普通人耳。论起来,黔国公的第五子向来听说勇悍,未听说有心机,但这一次的事,诱敌,杀敌,分功给周鼎和长公子,足见胸襟气度不凡,可惜是第五子,还是个庶子。”

“这倒真是可惜了的。”幕僚感慨道:“嫡庶有分,这一生不会有大功业了。”

吴兆元冷笑一声,心中对幕僚的判断不以为然。

现在是崇祯十六年,稍有常识的都看的出来大明风雨飘摇,时刻有亡国之危,闯逆已经占据西安,大败孙传庭,朝廷最后一支能战的经制之师秦军全军覆没,而此前的朱仙镇大败,十四年时松锦战事大败,北方明军精锐主力全失,现在只能困守北京一线,闯贼占据半个湖北,半个湖南,随时威胁河北与山东,若其南下,不知道江南的左良玉和黄得功是否挡的住?若是自上游而下,沿江夺南京,江南两浙财赋力不保,北方根本不可能撑的下来。而若其从关中北上,自河东而入京师,则京师也是一样难保,现在可不是崇祯二年时了,皇太极率部围京师,北方诸省各种兵马星夜驰援去救京师,现在么,人心尽失,财政崩溃,闯逆占据大片地盘,献贼则占了全川,流贼大势已成,很多人都在观望,等着大明倒下的那一天。

吴兆元远在云南,暂且还感觉安全,其对黔国公并无好感,也没有太多信心,现在想的多半是怎么聚拢实力,若果真有一天九鼎易主,地方实力派选对了势力投效,总能获得相当丰厚的回报。

这是一点私心,吴兆元从未表露出来,他更多的象是一个汲汲求治的合格巡抚。

……

“憨娃子他们全死了?”

消息在数天内传遍了元谋,楚雄,曲靖,蒙自等地。

毕竟有土司派出夷兵到昆明城中作乱,这是沐家镇守云南二百多年来的头一次。

“黔国公震怒,派家丁和总府兵马一千多人大索昆明城,抓了好几十人,其中有几个是潜藏的匪盗。”报信人对着主上,不紧不慢的道:“总府大怒之下,动用尚方剑将这些积年匪盗都斩首了。憨娃子他们是全死了,这很不幸,不过此后没有我们的人被查抄拿捕出来,这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沐家这个老五,是个角色。”主人不紧不慢的道:“现在看来,有些小瞧了沐家和昆明的防御,这件事暂且放下来不去管他。”

“吾必奎那里要再压一下吗?”

“不压了。”主人冷笑一声,说道:“吾必奎早就不高兴了,沐天波放李大贽去压他,弄的元谋地方人人都有怨气,这股气不撒出去,土司都压不住,沐天波可是真蠢,亏我们一直死心踏地的跟着沐家,瞧瞧人家是怎么回报我们的?又是怎么看我们的?汉人的话,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他娘的,老子就异给他们看。”

主人也是一肚皮的怨气,说着说着,脸上就露出愤恨之色来。

报信人忙提醒道:“主人要小心,沐天波现在对主人你还是很信任,这相当要紧,不可露出怨色,哪怕私下里也是如此。”

主人点点头,他知道自己父子两代替沐家效力,沐天波相对吾必奎确实更信任自己,这一点确实可以好好利用,昆明的事,怕是沐天波也疑不到自己头上,除了那死老头龙在田,自己可是沐天波最信任的人。

“咱们最近也别往昆明城派人了。”主人吩咐身边的心腹,说道:“沐家看来还有些力量,时机未至之前,一切要以隐忍为上。”

“是,主人。”连报信人在内,一群土司心腹都躬身答应着。

第十四章 石城庄

事隔多日之后,昆明城里的余波终于平息下来。

沐家两位公子伏击夷兵,阵斩数十人的消息已经传遍云南,沐天波震怒,大索全城,杀了好多不开眼的盗匪。

在遍索不得又杀人泄恨之后,昆明城里的治安一时大好,很多文武官员当面赞颂沐天波的果决手腕,令得黔国公大为得意。

这件事,算是完全平息下来。

得益的除了沐府的声望和黔国公本人的声望大涨之外,沐家五公子沐忠秀也进入了不少人的眼帘之内。

所有人都惊叹沐忠秀的胆略和身手,虽然有沐忠罕和周鼎分担了不少目光,可是有心人还是知道,能做这样的事不是周鼎这武将,或是沐忠罕这纨绔子弟能做到的,这两人身后的沐忠秀才更值得重视。

在沐府之内,更是有种种传言和小道消息,沐府家丁数百人,丫鬟仆妇加上仆人小厮有好几百,加上过百阉人,完全就是一个小型的半封闭的社区,外间有什么大事出来就成了消磨时间的谈资,何况事情与本府的两位公子有关。

焦氏夫人为此大发雷霆,但沐忠罕坚持是自己知情并且同意,焦氏拿这个亲生的长子没有办法,只能将怒火按下去,不过几次将周鼎在内宅的亲族叫过来训斥,弄的周鼎灰头土脸。

官面上周鼎则是得到了沐天波当面的表扬和奖励,而且是当着诸多将领的面,这使得周鼎虽不能借此事更上一步,调任他镇任总兵官,但最少在沐家的势力范围之内,周鼎的地位是稳固下来了。

沐天波发愁的是对沐忠秀的处置。

沐天恩,沐天泽力劝将小五放到外头去,不能再留在总府内了。

这小子胆大心细武力过人,再有什么事情叫沐忠秀插手,可能办好也可能办坏,特别是其是庶子,偏生沐忠罕对其相当信任,而焦氏对沐忠秀则怒气满满,特别是在有老三沐忠焕递小话,说怪话的前提之下。

沐天波原本是想留沐忠秀在身边,但权衡再三,也是只能将他放到总府外头去了。

“小五。”沐天波有些伤感的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道理我不必多说了,想留你在总府,代价太大,所得太小,还是给你一个庄子,你早早出外去打理庄园去吧,若有机会,再保举你为武官,让你有个官职在身。”

“父亲已经为儿子做很多了。”沐忠秀对沐天波的安排反而相当欢迎,甚至隐隐有欢欣鼓舞之感。

留在沐天波身边,无非就是在府里多一些接触上层消息的机会,对相对熟悉历史进程的沐忠秀来说并不是太看重。

另外就是潜在的实力增长,也会使焦氏和沐忠罕,沐忠焕更敌视自己,得不偿失。

还有就是接触高层的机会增多,但相对经营自己的实力,这种损失也在可接受的范围之内。

沐忠秀最尴尬的还是自己的身份地位,身为庶子,受到提防和打压是必然的损失,但身为黔国公之子,能提前把庄园,官职这些好处拿到手,对沐忠秀来说是更好的结果。

否则就是坐在宝山之上却两手空空,等沐天波被人赶出昆明如丧家之犬之时,自己能怎样,跟着到处逃命吗?

“你能这样想就最好。”沐天波颇为欣慰的点一点头,转身对跟着自己过来的总管阮凤祥道:“忠罕都四个庄子了,给小五一个大的,比如柳营四周的庄园,应该不算太过份?”

“不算。”阮凤祥为沐府总管二十多年了,沐天波还是少年时他就是总管了,老头儿须眉皆白,在沐府颇为受人尊重,当下笑着道:“总府的田亩,咱们自己私下实话实说,大约是在一百七十万亩左右,占整个云南的三成多。置田置地,多半还是黔宁王当年就着手进行,百年之下就有这个数字,从嘉靖过后,这百多年没增加多少,也就三四十万亩,现在田亩皆有主,不象当年天下初定,祖宗想弄多少,就有多少……”

沐忠秀原本强按住心中的激动,不知道沐天波会赐给自己什么样的产业,现在他整个人已经呆征了,原来他已经知道沐家很富贵,现在才知道,用富贵来形容这样的国公世家,确实还是太单薄苍白了些。

云南所有的耕地在五百万亩左右,主要集中在昆明和几个临河的州府附近,以云南的总体面积来说,耕地开发面积不大,远远不及后世,在此时也是有很多旱地坡田,田亩的质量也是很差,不能与河南,湖南,湖北,江南等地相比,相对福建这样的多山少田的地方,田亩出产也差强人意。

加上夷人多,小规模战事骚乱多,遇到战事百姓就逃亡离散,地方损失大,所以朝廷征税,哪怕是加派三饷,云贵两省都是最受照顾的地方。

饶是如此,一个家族拥有一省三分之一的土地,加上特权之下能开的当铺,钱庄等来钱的生意,还有土司进贡等额外的收入,沐府之富,确实已经超过了帝王家。

“这些年场面大,进项少,出去多,老三去一趟京师,明面上贡物值十万,暗地里塞出去的怕有五十万。”沐天波笑笑,对阮凤祥道:“何况风雨不顺,田亩的出产,十万亩也抵不上一家当铺钱庄,说这些做甚。”

“国公爷这话不对了。”旁人怕沐天波,阮凤祥却是不怕的,当下笑着道:“金银店铺不过是浮产,田亩才是根基。”

沐天波知道这老货站在夫人那边,不愿按自己所想的那样把柳营和附近的庄子给小五,想想也确实是自己孟浪,柳营是历代国公别院,辉煌阔大,不在国公府之下,附近的庄园村落落极多,田亩有二十万,给了小五,不仅焦夫人不乐意,就是自己的几个兄弟也必定会说怪话,会有很多出来,反给小五招怨。

沐府虽然富可敌国,可是二百多年,族人滋生,大家都靠着公中的田亩和商行店铺出产分红过活,历代国公会分给自己的儿子们一些庄园,时间久了还会被拿回去。

一个普通的族人,上溯三代,父亲也是国公,这种情形在大家族来说并不少见,只能尽量不要做的太过份,引发族人的反弹。

沐天波用略带歉意的眼光看了一眼沐忠秀,小五确实很出色,很优秀,但自己想给他更多,反而会是害了他。

“那换一个?得大,就在滇池南,”沐天波道:“老货,这一次可不要多说什么了。”

“那就是石城庄罢,石城庄可是国公爷行猎踏青的地方,国公爷真舍得?”

石城庄也是沐天波直属的庄园之一,沐家上好的田地几乎全部在昆明。

当初沐英的长子沐春十七岁随沐英征西,以后又征云南,才武有父风,积功授后军都督府佥事。沐英死后,袭父职,镇守云南。修屯政,辟田三十余万亩,凿铁池河,灌溉宜良涸田数万亩,使五千余户民有生业,文治武功都效法其父,惜年仅三十六岁而卒。

从沐春开始,沐家在云南代代如此行事,博得了赫赫声名的同时,沐家的家族田产也是与日俱增。

云南与贵州不同,贵州那里多山少田少水,根本无有什么良田。而昆明这里却是靠着八百里滇池,四周全部是肥田沃土,耕种的也多半是汉民,绝少土人。

就在这八百里滇池附近,沐家有好几十万亩的良田,分成大大小小几十个庄子,功臣勋田照例还不需上缴赋税,除了佃农所有的之外,便全部是沐家所有。

“那就是石城庄罢,石城庄可是国公爷行猎踏青的地方,国公爷真舍得?”

“石城庄啊?”沐天波倒是真有些迟疑起来。

阮凤祥苦着脸道:“正是,滇池南的庄子若说大些的,土地好些的,也只有这一个最为合适了。”

倒也难怪沐天波迟疑,石城庄是沐家几个大庄子之一,有四万多亩的土地,一座小山,一处过百亩的小湖泊,庄院建的虽然不大,不过却是小巧精致,沐天波闲暇时,便到庄上钓鱼打猎,算是他游玩的一处园子,把这庄子给沐忠秀,他倒真是有点舍不得。

“唉,话已经说出来了,难道我还能把自己的话咽回去?”呆了一会之后,沐天波便笑道:“老货,就把石城庄给忠秀吧,可怜这孩子向来是领二两的月例,穷这么久,又很出息,就把这庄子给他,也是该当的。”

阮凤祥提出这庄子出来,原本也是打着试探的主意,不曾想沐天波倒是一口便答应下来。

他吃了一惊,连忙看了沐忠秀几眼,这才出去安排。

沐天波心情甚是愉悦,他看着沐忠秀,道:“好了,小五你自己去吧,习武读书,都不要荒废,我要时时查考的。”

“是的,父亲。”沐忠秀笑道:“儿子近来除了看兵书,还看农书,到了庄上可不愿坐享食利,总得好好做一番事业出来,我听说这些年雨水少,近滇池的田亩到底不多,农庄上的佃农都过的很苦,收成很低,儿子愿意去做点实务,将田亩收成提上来。”

“屯田方能强兵。”沐天波点头道:“你还真是有古名将之风。”

这话也算是对沐忠秀饱含期许,不过沐天波也不是太抱有希望,农事在他看来要有经验,不象习武靠天赋,忠秀不管怎么能干,距离熟谙农业也是差的太远了。

沐天波一走,沐忠秀立刻将周钟叫过来,说道:“国公将石城庄赏我了,过几天我们就出城去看看,规划一下,看看怎么将庄园经营好。”

“石城庄啊?”伏击之事以后,沐忠秀肯定会因为功劳受赏,不过周钟也是万万想不到,居然一下子就得了这座大庄园。

这一下周钟喜不自胜,说道:“五公子这一下真是一跃成龙了,咱们这些人,也能跟着沾光。”

“你们不要想着去渔肉乡里。”沐忠秀警告道:“我要的是好生经营,打造一片靠的住的基业,未来要做一番大事业,这是正经根基,谁敢败坏我的事,我都饶不过他。”

周钟神色凛然,连忙点头应诺下来。

第十五章 账簿

隔了数日,石城庄的小管事李宝赶了过来求见。

沐忠秀还是照例习武,李宝在院中眼看着沐忠秀练完一套拳,然后才好整以暇的走过来。

李宝心中钦佩,眼前这少年公子,也算是能按捺的住了,性子看起来真的沉稳。

沐忠秀对李宝道:“李总管此来,是带账簿过来的?”

李宝听闻沐忠秀发问,不敢怠慢,忙上前道:“石城庄的田亩总计出来了,有临湖庄园一座,四周村落四十七个,四万四百二十一亩地,庄下有佃户人家一千六百三十一户,口七千七百二十一人,庄下马一百五十九匹,骡、驴共五百余匹,牛一百五十三头,羊一千三百一十七头,鸡鸭无数。令,有湖泊百余亩,年产鱼十万斤以上,山林中猎物无数,现今可都是五公子的啦。”

李宝原以为沐忠秀必定面露喜欢,不料沐忠秀却是轻轻摇头,说道:“几万亩地,人口是不少了,牛马骡驴加起来不到一千头,牛太少了。”

李宝只得尽量讨这少主人的欢喜,不免得又上来凑趣,把庄上风景说的天下绝无,地下少有,湖光山色,行猎钓鱼,都是好耍的乐子,至于收入出息,云南这里当然是种稻米,三千多年前,云南各地便开始种米,每年三月谷雨时栽种,五月收获,然后再种二季稻米,一年两熟之后,便休耕等候来年。

以当时的自然条件,越冬的作物只有北方的几样,比如小麦之类,云南这里冬季虽然不冷,稻米自然也种不成了,而放眼整个云南,土地贫瘠的地方不少,稻米只能一熟的地方亦是很多,越是土地贫瘠的地方,稻米亩产越少,便是沐忠秀的石城庄的亩产量,最高也就是在一石半到两石之间。

若是在江南等地,一亩的亩产可以稳定在两石左右,温饱当然不成问题。

明代一石粮约重一百二十斤左右,七八口的人家,佃上十几亩地,收入与主人对半,一年两熟,尚可温饱,一年一熟,日子就很困难。

而贵州地方,土地肥田极少,亩产更少,若是家中田地少的,收成尚不足自己吃用,更不提要缴纳赋税或是上交给田主了。

沐忠秀的石城庄沿着滇池和几条支流河水展开,有不少水田,水田的产量当然不低,但七成以上还是旱田,据李宝所言,旱田收成这些年是年年下降,佃农们温饱都难保障,处于苟延残喘勉强过活的凄惨境地。

当然李宝不会说的这么直白,用词相当委婉,他怕沐忠秀不爱听。

谁料这位贵公子皱眉凝神,听的十分认真,李宝要是说的不详细,沐忠秀还会打断他,询问一些细节。

几番对答下来,沐忠秀神色安然,李宝却是满头大汗了。

“听人说,不如亲眼去看看。”沐忠秀道:“我欲好生屯田,在石城庄好好经营一番,待我禀报父亲,亲自去庄上看一看。”

这倒是李宝没想到的事,当下只能出门来等候。

谁料沐忠秀做事雷厉风行,李宝出来不久,见一群家将已经从马厩牵了马过来,同时准备干粮食料,石城庄距离昆明城好几十里,一路上都是村庄,打尖不易,还是提前预备的好。

李宝拉着一个家将,问道:“老兄,五公子一向是这么顶真的么?”

那人不答,反过来问道:“你是管庄的?在石城庄多久了?”

李宝心一沉,答道:“大管庄是刘方,阮总管会隔一阵派人去查帐,每年收两季租也是阮总管派人去,我是小管庄,也就是管管杂事,钱粮诸事插不上手……”

那人咧嘴一笑,说道:“到底多久了?”

“三个月多些。”

“那你怕个鸟。”那人道:“教你一个乖,凡事听公子的就行,此前你就算得些好处也有限的,公子不会介意。”

“不是听说五公子粗直,就喜欢舞弄枪棒。”李宝皱眉叹道:“听老兄这么说,是个粗中有细的主?”

“粗中有细?”说话的是钱处雄,这厮颇有些恶趣味,故意吓唬李宝道:“精细缜密令人恐惧,小总管,你要真有见不得人的事,赶紧说啊。”

李宝心中惴惴不安,不过仔细回想,上任时间短,除了拿了佃户一些鸡鸭和粮食,还半推半就的上了两个小娘子的床,别的事也就没有了,这样的事,在沐府的庄园根本无人理会,提都懒得提的小事而已。

见李宝凝神细思的样子,钱处雄大笑起来,一旁的张国禄走过来,拍拍李宝肩膀,道:“五公子是打算认真梳理石城庄,你跟着小心做事,五公子不亏待部属。”

上回诱敌剿贼,跟沐忠秀出战的家将都得了重赏,事前给银一半,事后沐忠秀也没有食言,将银两全部下发。

有此前因,张国禄等人才感觉沐忠秀是个值得跟随的主上。

说话间周钟已经小跑往上房方向去了,众人继续安心整理行装。

……

“小五还真好玩。”沐天恩和沐天泽坐在上房与沐天波说着闲话,听了周钟禀报,沐天恩笑道:“他一个半大娃子,还真想去屯田?”

沐天泽皱眉道:“府里由他折腾好了,庄子要是折腾坏了,影响的可是公中的收入。”

沐天波笑道:“这几年干旱少雨,近滇池的水田还好,大半的旱田都在减产,有一些田亩子粒粮都要收不上来了,小五还能折腾成什么样?”

这一下沐天恩和沐天泽都不出声,不过两人脸上还是一副不以为然的神情。

沐忠秀在五华山行刺之事中大出风头,这两位叔父经常被人询问沐家五哥儿,两个叔父心里都有些吃味。

而且沐府中人,对沐忠秀的印象就是鲁莽粗直,喜欢习武,对他经营田庄是否成功,心中充满怀疑也并不奇怪。

“叫五哥儿不要瞎折腾。”沐天波对周钟道:“庄上储的钱粮由他支用,佃农也随他支使,但有一条,弄坏了事情,就是他自己的过错,你将我的话,原原本本的告诉他!”

第十六章 庄园

周钟,钱处雄,张国禄等人牵马跟随,沐忠秀悄无声息的从国公府的侧门走了出来。

不知为何,出门之后,沐忠秀感觉到一种由衷的快慰和轻松感。

似乎是小鸟被放出笼门,又象是周末的傍晚放学的小学生,天不冷不热,在朦朦胧胧的细雨中奔向自己的家门,沿途是略微湿润的泥土地,书包在身后甩来甩去……

沐忠秀自失一笑,很久没有这种雀跃的感觉了。

重生啊,有得有失,自己成为暮气沉沉的小官僚有多久了?

多少理想,志向,大学宿舍吹牛逼时的那些豪言壮志,改变社会,实现理想的抱负,哪去了?

能成为自己的主宰,改变时代,一点一滴的去做好手头的每件事,会不会真的能走向成功?最少沐忠秀能确定一点,如果自己不去做,未来的前途可比当一个庸碌的公务员要凄惨的多,下场绝不会很美妙。

毕竟这个时代的残酷远非后世人能想象,沐忠秀不敢想象,自己在大厦倾倒的时候,能够安然无事。

从昆明城出来之后,城门外还是相当的热闹。

人烟稠密,来往的行人很多。

僧尼黄冠和束头巾的读书人,戴沙笼一样头巾的富家翁,满面焦黄色,一嘴坏牙穿着破烂衣衫,扛着扁担的力役。

清早挑菜入城的菜农们。

叫人避让不迭的拉粪车。

从城外送滇池水入城,给讲究的有钱人提供清水的水车。

城外的小吃铺,茶铺子也是极多,招牌林立,店招在半空中飘舞着。

走过人烟稠密的商业区,穿越大片低矮的平房,接下来也是大片的平原区,只有少量的显露红色基地的低矮的小山。

回首看去,昆明城建筑在三丈多高的底基之上,包砖城墙也有三丈多高,二十多米的城墙绵延十余里,看起来巍峨壮丽,令人有一种渺小之感。

穿行十余里后,可以看到滇池一侧,湖水如海水一般冲涮向岸边,一人高的芦苇从绵延不绝,看不到边。

沿着湖水,错落有致的布满了农田和村庄。

沐忠秀知道这里是云南前卫和右卫的军户和农户夹杂的地区,民户有不少是沐府的佃农,也有一些世家大族和士绅的田地,多半还是沐家的产业。

军户耕作的土地就多半是沐家产业。

云南的夷人真是众多,在一路行来时,大量的包着头巾的夷人经过,有行商,有信使,有官差,多半是各处的土司派遣到府城公干,有人布行,有人骑着低矮的西南矮马,看起来相当滑稽。

不管是夷人还是汉人,衣着款式虽然不同,但衣袍颜色基本上是以灰色,黑色,和蓝色为主,偶尔的亮色,比如青衫绿袍,或是妇人穿着青葱色,黄色,绿色的比甲经过,则多半明显是士绅或士绅的家属。

隔上几里,就会有一个小型的军堡,云南都司有十几个卫,比如云南前卫,左卫,右卫,还有楚雄卫,曲靖卫,卫下有所,也就是百户,卫有城,所有堡,堡下则是有小型的火路墩。

这些边防设施隔几里就有一个,不过多半长满枯草,并没有卫所士卒驻守。

沐忠秀若有所思,在国初时候,太祖派沐英屯兵云南,兴修昆明城,在那时,恐怕昆明四周的地方也是前线,残元势力,各方强势的土司,战事不停,那个时候的卫所兵,十分耕战,八分耕,二分战,国家拨付土地与军户,军户自备粮草挟弓带刀,保护国土……

现在一切俱成过往,云南的十几个卫,帐册上的兵马已经很少,实际能动用的兵马就更少了,卫所兵不可恃,只有少量的总府镇兵,巡抚标兵,各驻守参将和游击所部募兵可用了。

国力孱弱,其实就是从卫所崩坏开始……

由早至午,众人只在滇池边短暂的打尖,吃些干粮,饮些清水。

李宝发觉沐忠秀和众人一样吃干粮,饮清水,神态自若,心中触动更深。

不管怎样,沐府的这位五公子,给李宝的感觉越来越象是一个上位者,一位豪杰之士,体貌雄壮而心思细腻,深沉多智……

“前头就是石城庄,”行到午时末刻时,李宝指着前方一个军堡,笑着道:“原本是一个百户所,也叫石堡所,后来渐渐废弃,不过看到这军堡,就是咱们的庄园到了。”

沐忠秀道:“这里尚算云南右卫所在的地方吧?”

“是的,五公子说的对。”

“卫指挥,同知,佥事,俱在府城坐衙办事?”

“是的,不过他们也早就无事可办了,凡征发,仓库,管训,军械诸事,早就废驰了。”

沐忠秀点点头,看起来云南的各卫中以府城诸卫废弃的最为厉害,整个卫所已经只成了一纸空文。

距离庄园很近了,四周田亩都属于石城庄所有,一些村落隐藏在树木之内和山丘之中,一些农夫赤脚走上田埂时才看到沐忠秀一行,吓的魂飞魄散,远远的趴在田埂上叩头行礼,然后战战兢兢的转身离去。

沐忠秀下了马,周钟上前把马牵着继续前行。众人在小路和田埂间行走向前。

走过一些田亩,只见沟渠干涸,收过稻米的田亩里裂开了一道道口子,田亩的表皮翘起一块块硬皮,前几天下过一场小雨,连这些硬土地的表面都没有浸透,叫人感觉触目惊心。

“这样下去,明年还收个鸟毛的稻子。”钱处雄看的焦燥起来,飞踢一脚,踢出了满天的灰尘泥土。

沐忠秀没有训斥这个鲁莽的部下,只是深深叹了口气。

后世这里还在滇池四周,肯定是属于昆明的市区范围,再往下游应该是晋宁,继续向前是玉溪,往东南行是石林……这些地方在后世是旅游盛地,沐忠秀当然来玩过。

当时的印象就是很多红石山,很多坡田,农家,种植着各种作物,当时的感觉是昆明花卉种植极多,到处都是成片的花田,现在看来,红石山依旧,却没有一条条公路,到处是山丘,高低不平,但这已经算是云南相当不错的农业区域了。

“其实四周河流不少,大梁河,柴河……”李宝对沐忠秀道:“就是都干涸了。”

“滇池也缩了不少。”张国禄沉声道:“我小时候的滇池要比现在向前百米,现在有不少沿湖的水田,都是水退了之后开出来的田。”

沐忠秀点头不语,转头看李宝所指的几条河流所在的地方,远远的看到一些龙骨水车,这是汉唐时就用的引水工具,现在是将河水引上来,灌溉田亩的主力。

不过按李宝所说,河水都干涸了,剩下的水面离岸边十几米高,水力要么够不到,要么引上来的水流相当有限,很多水田都是靠人力挑水上岸,人很辛苦不说,效果也极其有限。

沐忠秀此时才明白,为什么沐家的很多田亩都年年报歉收,沐天波等人也没有办法,这样的天灾之下,人力显得渺小无力,这是全国性的天灾,在很多地方都引发了人相食的惨剧。

这就是明末的小冰河时期。

第十七章 介绍

众人心思沉重的在荒芜的田地和干涸的河流边走过,沿途有不少衣衫褴褛农人忙不迭的在路边向沐忠秀叩首行礼。

沐忠秀略感不自在,那些农人多半面黄肌瘦,个头也多半很矮,后世最穷困的农民都要比这些农夫壮实高大许多。

但身边的李宝,周钟,张国禄和钱处雄都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了,可见这些农人的形象,还有他们所行的礼节,在这些人看来是相当正常的事,不足为怪。

沐忠秀感觉自己行走在一副水墨画里,又或是行走在一部岛国的武士片中,田庄,下跪的农夫,簇拥在领主身边的武士……

沐家的农庄制,还真是和岛国的大名制名有相似之处啊。

不过放眼整个大明,能如沐家这样拥有全省三分之一的土地,拥有崇高的威望和指挥军队的权力,节制文官的国公地位,如此情形的只有沐府一家。

曾经有人建议给辽东李家相同的地位,文官们没有同意给李成梁世爵和实际的分封地位,但李家一门七总兵,除了李家的人无人能镇住辽东,也等于是给了李家世镇辽东的地位,可惜李家没顶住努尔哈赤的进攻,否则辽东李家的地位就和云南沐家相似,一北一南,相映成趣。

“五公子,前头就是石城堡,绕过去就是临滇池修的石城庄。”

李宝指向前方,沐忠秀看到半里外有一座长满枯草,砖石崩碎的堡垒,大约是有二三百步方圆,堡中可供少量人居住生活,遇到战事可容纳过千人,一个百户所的正兵,余丁,加上他们的家属俱可容纳。

时间推移,昆明已经成内边首府,这些军堡早失去了作用,在岁月侵蚀之下,成了眼下的这般模样。

石城庄就在军堡之后,座北朝南,庄前有大片的空地,栽种着大量的果树,昆明的水土日照十分适合花卉和果木的生长,沐忠秀看到有大片的梨树都结满了果实,几个庄丁模样的在过千亩的果园中来回巡行,一些仆妇在果园中修枝和采摘结好的果实。

李宝道:“这些果树原本是种着好看,现在也供给总府。”

沐忠秀点点头,继续观察四周的环境。

庄园面积并不大,和四周的村庄比起来又象是天宫般的建筑。

层层叠叠的建筑群大约有百间房舍,错落有致的占满了百亩方圆的地方,其间有果树,花卉,桑树,榆树等树木掩映,似乎还有几丈高的假山石堆,可以在庄园外就看的到。

外围房舍似有防御功能,一圈的圆形建筑,以砖石修筑,将内里的房舍园林掩映保护起来。

沐忠秀若有所思,这个庄园在修建之初,可能昆明的局面还不是很稳当……所以庄园应该是沐府控制南方,将触角前伸的一个基地。

最少在当年修筑时肯定是如此。

庄园外左侧里许是一个大池塘,四周种满树木,水面下降了不少,右侧修筑了一些房舍,是仓房,粮库,供人住的房舍,猪栏,鸡舍,更远方是一些菜田。

沐忠秀等人越走越近,庄子里的人显是看到了,过不多时,庄子正门大开,管事刘方和数十仆役一并迎出来,在庄前黑压压跪下满地的人。

“总管免礼。”沐忠秀亲自将刘方扶起来,又对众人道:“俱都免礼。”

“多谢五公子。”众人异口同声的道谢,看起来是事前排演过了。

沐忠秀笑了笑,大踏步的走入这个已经属于自己的大庄园,从现在开始,他也是一个封建小领主了。

……

“四万四千余亩地,只有零头是水田……”刘方有些拘谨的坐在沐忠秀的下首,这位公子初来乍到,不看那些奇巧的亭台楼阁,也不看那些精心准备的俏丽小娘,坐在正堂的正中交椅之中,首先就开始询问起石城庄的附属村落,田庄,收成,储备等各种细节,这令得刘方在内心啧啧称奇。

“原本的四万多亩地,分为四十多个村子,七千多口人,每口种地五十余亩,若风调雨顺,交给总府租税之后,日子还算宽松……”

按刘方的说法,一个四口之家得种二百多亩地,这个劳作力度相当大,但还在合理的范围之内。

古人授田,成丁最少五十亩一个人,因为分少了一户人家根本就不够吃的。唐时就是如此,几十亩粮田加上几十亩桑田,男耕女织,这是庞大帝国的最小的生产单位。

耕作方式落后,水利不合格,肥料不足,这些地并不是年年都种,而是要休耕轮种,很低的亩产产量,沉重的赋税压的人喘不过气来,如果每户拥有百亩或百亩以上,总还能保持温饱的状态,如果人口多了,各人名下的农田变少,那就会产生粮食危机。

华夏二三百年一次的鼎革,带来的天下动荡,人口骤降,主要矛盾就在于此。

治乱循环,就是内部解决耕地和人口矛盾的一种办法,阀值到了,天下动荡就开始了。

据刘方所说,石城庄原本一年能收粮食四百多万斤,近四万石的收成,相当可观。从崇祯七年到如今,年年减产,现在的收成已经不到两万石,连极盛时的一半也不到。

庄外有菜田二十处,猪栏三处,羊分散在十来个村庄散养,马厩两处,骡栏四处,鸡舍十余处,约有五十余个仆役在庄内劳作,照料骡马和日常洒扫,都是四周村庄的人轮流来值役。

这是一种变相的徭役,好在并不算太劳苦,也不频繁。

在刘方介绍的时候,沐忠秀只偶尔点一下头,示意自己听到了。

他在后世养成了这样一种习惯,听介绍的时候,不轻易发表意见,也不随口应和,只是以点头示意对方继续,这样可以养成一种气度,使对方不能轻易揣摩出自己的意见和态度,免得被人针对,有的放矢。

这种深沉的姿态令刘方有些无所适从,眼前这位五公子的神态威严,似乎连黔国公也比不上,更不要说他见过的沐府其余诸公子。

短短一瞬间内,刘方有些失神,内心更是有些惶恐和后悔。

第十八章 种田党人

沿着河流,池塘,还有庄后的滇池又走了一圈之后,沐忠秀吃了一餐简单的晚饭,感觉内心多了一些把握。

前世的他是南方某个著名的农林畜牧业学校毕业……不要误会,沐忠秀并不是农学专业出身,他在农学院学的是经济管理,有些可笑,但这是事实。

好在没养过猪,总见识过猪跑。

学院里的专业林林总总,比如园林花卉专业,动物学,植物学,资源与环境科学,食品科技,信息科技,草业,生命科学……沐忠秀的宿舍楼里住着一群动物学专业的,不仅养鸡养猪还学养鱼。四年时间,沐忠秀跟着那些花钱来学养猪的家伙混了不少经验点。但都没用,现代畜牧业和明末时期的完全扯不上关系,倒是跟那帮牲口混过一些农学课程,沐忠秀的结论仍然是:毫无用处。

现代农业已经和工业能力挂勾,良种选育,然后是农药,补剂,化肥,各种农业器械。这些玩意,沐忠秀怎么可能弄的到手?

沐忠秀记得,有个农学方面的师兄喝大了,大着舌头对他说道:“从选种来说,年年优选杂交种,年年要用新种,这就是一种退化。其实我们选的杂交良种,和农民自己选出来的良种,如果去除我们精心管理照料,还有化肥农药的因素,双方的产量差距不会超过一百公斤……而且所谓的高产量杂交种,因为口感和各种因素,并没有大规模推广种植……”

粮食的高产量,就是选育良种,然后无非是水和光和作用,加上肥料,很简单。

不过沐忠秀估计,若是把自己的看法抛出去,沐天波一怒之下,可能就把这庄园给收回去了。

要真的这么简单,大明还有这么多人饿肚子?

陕北晋北和河南,这几处地方是灾害的重灾区,农民起义的源头,如果种地简单,这些农民军疯了不成?

所谓的简单,只是相对的简单,针对沐忠秀现在要面临的局面而言……

晚上日头落下去之后,屋子里有些寒冷,几个仆役端来炭盆,将屋中照映的红通通的,整个堂房带卧室都放了火炉,四处俱是暖烘烘的。

天黑之后,周钟和杨炳两人抱着厚厚一摞账簿进来,张国禄跟在身后,笑着道:“五哥儿,刘方的脸色可不好看,李宝倒还好。”

“账簿都在此了?”沐忠秀看了看,还好,也就四五十本。

这种四柱册的账簿看着很厚,其实记录的内容不会太多,演算起来也应该不太困难。

“都在这了。”周钟龇牙咧嘴的道:“这么厚,小的只粗通文墨,张国禄差不多,钱处雄和杨炳大字不识几个,帮不了忙啊。”

“无妨。”沐忠秀笑了笑,搓了搓手,说道:“拿算盘,毛笔,还有纸张来,一晚上我也算的出来。”

众家将都象是被打了一闷棍,但周钟将笔墨纸砚和算盘拿过来之后,发觉沐忠秀真的开始持笔计算,几人互相对视一眼,俱是退了出来。

钱处雄嘎着嗓子道:“俺一直以为世子和俺是一样是粗人,还真是看走眼了。”

周钟一脸郁闷的道:“我可从未见过五哥儿学打算盘……他在哪学的,我怎不知道?”

张国禄和杨炳面面相觑,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灯烛之下,沐忠秀面色沉静,一本一本的过着账簿,将有错漏不平的帐本单独放在一边,记录好数字,然后将纸条又团了团,放在炭火盘里烧掉。

算帐是一定要算,怎么处置,还得下一步再说。

至于打算盘,算帐,这对沐忠秀来说算什么了不起的大事?

他可是学经济的,后来是电子计算化了,沐忠秀上学时,学校机房最好的电脑也就是四八六,计算器当然是有,但学校还是鼓励学生掌握好一手好算盘……经济管理和财务会计都要学,不是必考科目,但属于最好掌握的技能。

等后来沐忠秀国考过关,成了公务员,算盘当然是用不上了,不过他的同学们也是白费力气,电脑更新换代之快超过所有人的想象,很快就是电子计算为主,甚至到后来,财务人员饭碗都快保不住了。

这些只是小事,沐忠秀算帐的时候,心思根本没有用在这事上。

这个庄园,是起步之基,也是沐忠秀盘算好的事情。

这个年头,最大的暴利当然是出海。一艘船带着满满一船的瓷器、丝绸、漆器等物出去,回来的时候,带回来的就是半船的银子。

不夸张的说,如果能垄断大明的海外贸易,一年几百万银子跟玩儿似的。

除了出海贸易,自己开织厂、钱庄、当铺当然也是来钱极快的行当。不过,这几样都要本钱,而且是大本钱,这样才能赚钱,而不是被别人吃掉。

而且,本钱雄厚只是基础,最重要的是要把权力变现,要心黑手辣,这等事,沐忠秀是做不来的。

出海,云南这里距离福建广州江南等几个传统的出海贸易区都太远了,鞭长莫及。而且,一艘海船总得几万银子,加上货,没有十万金根本不要想出去……海外贸易利润极高,可风险也极大。十艘船出去,最少有三四艘回不来。如果不幸那艘是自己的船,那么,就是血本无归。

让沐忠秀拿这个钱去冒险,这真是开玩笑。

他也没有这个钱。

开织厂,要大量工人,要本钱,而且中心也不在云南,而在江南。

至于造玻璃,开练钢厂……别开玩笑了吧。

所以想来算去,竟是没有别的办法,想多攒几个本钱,就只有老老实实的种地,还得把地种好。若不然,连吃粥都是冷的。

想来这也真是笑话,一个现代人回到古代,一肚皮的知识,弄到最后,居然沦落到种地的地步,沐忠秀想到的时候,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

这个庄园,一年两万石的收成,算粮食是二百多万斤,听起来有些吓人,但要养活一支三千人左右的军队,最低配给也得是一年这个数。

还不算盐菜钱,衣袍,军械,旗帜,靴子,弓箭,火器,饷银,这些额外的开销才是大头。

这两万多石粮又不是全归沐忠秀所有,按例得上交给公中一半,剩下来的一万多石才是沐忠秀自己的收入。

按现在的昆明粮价,一石粮五钱白银左右,沐忠秀一年的收入是五千两。

如果想做个小地主,过小康日子,这收入倒是超出了,但想做沐忠秀想做的事,这钱可是差的远了。

只能一步一步来,先把地种好……如果产量翻上几番,最少可以完成原始积累,然后再考虑收入扩大化,那时候估计也建起了班底,可以抢夺更多的资源做更多更赚钱的事情……

身为一个现代人,小时候把麦子当韭菜的存在,灯烛之下,沐忠秀翻着账簿,左手持笔,右手飞速的打着算盘,心里想的却是种地的事情,他的神色越发严肃起来。

第十九章 所见

沐忠秀在石城庄只住了一天,附近的村庄,镇子,俱未来的及去看,第三天清晨就折返昆明,看着怒马如龙离开的沐忠秀一行,只留下刘方,李宝等人面面相觑,不知道五公子为何而来,又为何而去。

这一次回程,沐忠秀看的其实却更加仔细了。

沿街的村落和农人,田亩和河流。

沐忠秀看到无数面有菜色,衣袍不整的百姓,甚至妇人穿的衣袍也不能遮体。

他却没有任何旖旎心思,看着那些黑瘦的躯体在干涸的田地里艰难的翻动着硬实的土块,心中唯有感慨和悲凉。

在路过一个小村时,沐忠秀曾经驻马观看。

看完之后,他的面色更加沉重,随行的周钟等人不知就里,俱是战战兢兢,不敢多语。

回到府中之后,沐忠秀立刻求见沐天波。

抵达府城已经是傍晚,国公府的下人们正在于四处点灯,将诺大的国公府照映通明,富贵景像尽显无余。

沐忠秀内心颇感复杂,他得益于现在的身份,也是知道现在的身份怎么谋得的富贵。按朱元璋的设计,公侯伯和官员们可以过的比普通百姓强,比如知县就是十户百姓的收入来供给。

公侯伯获得的好处更多,但绝不会是眼下这样。

在大明太祖治下,获罪的公侯府和官员极多,除了一些大案是朱元璋诛除异已之外,很多贵族是因为行为不谨,手伸的太长,使太祖皇帝厌恶而获罪。

辞官回乡,约束族人不占好处,手一直没伸出来的汤和,因为这种谨慎和恤民的态度受到太祖的赞赏。

沐家的财富,当然是来自对细民百姓,特别是云南军户的压榨和掠夺。

沐忠秀所在的地方,百姓中十成有九成是过去的军户,他们被军官层层盘剥,被剥夺微薄的口粮,替国家打仗的同时还得替上级军官种地,服劳役,小旗盘剥军士,总旗盘剥小旗,百户盘剥治下所有人,再上来是千户,指挥佥事,同知,指挥使……

最终汇集的邪恶的总头目,就是镇守云南,掌握军政大权的黔国公府。

沐家的土地,最少有一半是原本的卫所土地,在这种天高皇帝远,只要沐家不造反,大明天子就不管不问的地界,沐家要强夺土地,谁能拦的住?

沐忠秀一路走入上房,看着灯火通明,热闹非常的景像,内心感觉却是无比复杂。

“儿拜见父亲。”沭忠秀进房之后,先向沐天波跪下行礼。

里面正热闹,人来人往,沐天波坐在方桌上首,桌上摆满酒菜,热腾腾的冒着热气,沐天波一身家常衣袍,手中持着筷子,对沐忠秀笑道:“小五莫多礼了,起来。”

“谢父亲。”

沐忠秀站起身来,才看到是沐天泽,沐天恩打横陪着沐天波,沐忠罕,沐忠白,沐忠焕和沐忠文都坐在另外一侧的桌上。

“小五去看庄子了?”沐天波面色有些凝重,对沐忠秀道:“你三叔从京师回来一阵子了,今天摆宴听他说说京师情形,你回来的正好。”

沐忠秀心中一动,说道:“京师情形是不是不太好?”

沐忠焕抢白道:“你怎知道?莫非小五你不但会枪棒拳脚,还懂占卜算卦?”

沐忠秀也不看他,不过是个捻酸吃醋的小孩,不值当计较,当下沉声道:“父亲,儿最近常看邸抄,听说河南,河北,山东,这两年灾情更重,官兵在朱仙镇大败后,对闯逆也无办法,京师一带情形,当然不会好。”

沐忠秀又接着道:“儿赴石城,身披锦袍,食酒肉,夜晚犹不胜寒。而百姓奔走于风霜之中,面色惨黑,单衣无褐。其妻子所居,泥屋一间,半无烟火。七八岁男女,犹有赤裸向日取暖者……儿驻马询问,百姓皆道,凶荒灾益一年胜过一年,缴纳租赋尚且无着,自身不得温饱,何暇及妻子呢?”

若是后世,男子先顾自己,不顾妻儿,当然被喷为渣男中的极品渣,在这个时代,却是有吃食先顾成年男子,然后是男孩,再下来是老人,然后才是妻子,最后才是女儿。

这是时代的食物链,没有顶门立户做重活的男子,所有人都得饿死。

没有男孩,就没有将来的壮劳力,也无法将田宅家产传递下去,这年头可没有女儿继承权一说,没有男丁,田宅会被族中分给别的近亲。

然后是老人,这是孝道,也是最基本的道德准则。

然后是半个劳力的妻子,最后才是无足轻重的女儿。

沐忠秀的话,使在座的人面色沉重,沐天泽轻笑道:“小五果然和以往不同了,也知道关心黎庶辛苦,倒是和我所见类似,只是河南百姓,比咱们这里还要凄惨的多,有天早晨我带从人骑马赶路,就遇着一个官兵老卒,清早在路边烤食人腿,当时情形,真是不类人间。”

京师见闻,沐天泽讲的多了,沐天波听了点点头,并不怎么放在心上,他向着沐忠秀道:“小五的意思,是要给佃农减租税?老实说,近几年已经减过几次了。别看总府收的租税多,总府家兵,仆役,族人,亲属,最少几万人等着靠咱们吃饭,以前一年能净收百万石,留下粮食,变换银两,分赐将士,执役,管庄,亲族,还得给土司,朝官一部份,总府的排场大,用度也不少。现在么,一年才收五六十万石上来,留足够吃的,粮食能卖多少钱?要不是还有店铺钱庄贴补,怕是已经精穷了。”

以往,沐天波绝不会对儿子说这种哭穷的话,沐家这几年确实也青黄不接,但还没有到蚀老本的时候,那几百间库房还是塞的满满的……但收入剧减也是事实,云南的灾情不是很严重,但也到了叫沐家减少一半收入的地步了,如果沐忠秀仁心发作,强烈要求减租,石城庄一个庄子少收点不算什么,要是别的庄子听说了,都要求一视同仁,那时候沐天波怎么办?

沐天波隐隐觉得,小五不象是和他说废话的人,所以也颇有耐心的解释一番,接下来沐天波就看向沐忠秀,要看看老五还有什么话说?

第二十章 开源节流

“父亲,二叔,三叔……”沐忠秀道:“我这两天踏看田亩,河流,发觉现田庄处处缺水都很严重,就是河中的水也是水位下沉的厉害,以至龙骨水龙引水不易。四处减产,天时不正,水利不足,才是最根本之事。”

沐天波皱眉道:“奈何年景不佳?有水无水,有雨无雨,这是老天注定,为之奈何?”

沐忠焕讥嘲道:“我以为小五有什么真知灼见……原来还是这般的废话。”

沐忠秀这一次有些皱眉,这个沐忠焕,敌意还真是重啊。

沐忠罕在一旁道:“老三莫多嘴,听小五说下去。”

沐忠白和沐忠文俱是寻常纨绔公子,只顾着眼前酒菜,对这些大人的话题不感兴趣。

沐忠焕是盯着沐忠秀找麻烦,只有沐忠罕有些兴趣,他心中暗想,小五看来是真出息了,这样也好,将来我多一个得力臂助……

相对不成熟的沐忠焕,沐忠罕很笃定,也很从容……

沐天泽笑道:“如今天下都是这样的情形,我在河南和山东所见也是如此,天久旱不雨,到处飞蝗,在归德一带,我遇到蝗群,真是遮天蔽日,如大片大片的黑云,飞蝗振翅飞掠而过,所过之处,一点儿绿意都见不到了,只有黑云般的蝗群,飞沙掠石……到了冬天就感觉酷寒,这样的天时,从神宗皇帝那会就开始,已经好些年,崇祯二年,四年,七年,十一年,十四年,十五年,越发严重……十四年闯逆从商洛山里出来,只千余骑,半年时间便至十万人,一年之内到五十万人,就是因为河南大灾,人相食,不造反没有出路了。”

沐忠秀轻轻点头,沐天泽这个助攻很好,虽然远在云南谈起北方的事,沐天泽的总体语气还是相当轻松,并且也相对客观,没有站在贵族士绅的立场痛骂流贼一通,但这几句话已经足够了,在场的人无不面色凝重,包括一直寻衅的沐忠焕在内。

气氛改变,一直埋头食饭的沐忠白和沐忠文抬起呆滞的脸,扫视一圈,两人又不约而同的低下头去。

“眼下的情形,持续下去,我怕沐家的力量会继续削弱,使有心人更加觊觎沐家。”沐忠秀很沉稳的接话道:“云南看似平静,佃户虽穷苦还活的下去,不至于到河南那样,但云南又有与河南不同之处,便是土司众多。若咱们弱了,土司们起了异样心思,就是咱们的心腹大患……”

这一下沐天波的神色真变了,沐忠秀说的相当有道理!

“我想咱们要么开源,要么节流。”沐忠秀接着道:“父亲说已经很俭省,那就只能开源。钱庄当铺各种店铺,赚的是银两,无益于大量的佃农。佃农无粮,卫所崩坏,就是现在总府无兵可用的窘迫情形的原因所在。若佃农富,卫所强,则内强而无外忧,这才是固本强源的最好办法。儿子苦思数日,观各处田地缺水,主要原因是两种原因,一种是近河水田,因河水干涸,河岸过高,龙骨水车无法引水上岸,或引水太少,守着河水却无法灌溉田地。另一种便是远离滇池,河水的田亩,现在都干裂的厉害,有不少地干脆就抛荒,或是种些豆子,不能种稻米了。看这年景,一两年内想风调雨顺是不可能了,已经灾荒几十年,谁知道还要多久?与其等着靠天,不如想办法。儿子想,一种是引水上岸,一种是引地下水上来,只要有水,产量就能恢复到灾害之前,甚至还高些,另外采用一些办法,精心伺弄,儿子有信心,不仅恢复原产量,还可以提升不少产量上来。”

沐忠焕在一旁发出冷笑声,不过这一次根本无人应和他,连沐忠罕都一皱眉,这个老三,太不知趣!

沐天波颇感兴趣的道:“水源为第一要紧,水田比旱田贵三倍,这些事我也知道,不过小五,要怎么引水和打水?要知道打水井取水,各处田庄也有这么做的,成效很差。”

打水效果不佳是肯定的,云南地处高原地区,地下水储量倒是没问题,因为除了少数地区外,正常年景云南的降水量足够,加上没有工业取水,这个时代的地下水储量肯定相当丰厚。打水出问题主要还是出在深度上,除了岩洞水之外,由于高原地貌,云南的地下水有很多裂隙,流向不定,只有打到足够深度,才能获得稳定的取水。

这就是打井的难度所在,打一眼井,昨天还有相当丰富的地下水源,第二天可能就干涸了。

总之,要足够深。

沐忠秀答道:“现在的水车太小,取水范围不足,儿子在天工开物上看到江南有一种大型水车,可引水高度达到六七丈,足以满足河水边的田亩用水,还不用牲口或人力不停踏踏牵引,只用水流带动就可引水。”

沐天恩怀疑道:“要是这样说来,只要河中有水,这水车就能引水上岸?”

倒是不怪他怀疑,现在的水车最多引水十米左右,也就是三丈,沐忠秀说的这种大水车,引水范围扩大了一倍还多,也就是二十多米,这样的话,只要河流里有水,就可以源源不断的引水上来了。

沐忠秀相当肯定的道:“有这种大水车,而且也一定造的出来。”

沐忠秀说的这种大水车,就是筒车的一种,其实就是黄河大水车的一种。天工开物上也确实有,但是是以江南的大水车为蓝本,这也不怪宋应星,他毕竟游历的地方还是以南方为主。

筒车是在唐代就已经出现,主要是在黄河流域取水,开始时是要以人力或畜力拉动,到了明朝嘉靖年间,兰州人段续在游历四方后发明和改善了这种以链轮转动,翻板取水的大型水车。可以说在技术上是比荷兰的风车强的多,但由于中国对科技发展的不重视,传播和应用的范围相当小,甚至逐渐失传,以眼前为例,就算是在座的是黔国公本人和近支亲族,他们对这种大型水车的反应也是瞠目结舌,甚至不敢相信。

这就是技术应用在华夏的尴尬,更不要说更上一层的科学。

第二十一章 引水和家丁

沐天波神色已经变得郑重,他向沐忠秀道:“河边引水用大水车,那么远离河岸的旱田就是打井么?”

沐忠秀道:“正是打井,此前的水井取水不多,或是过不了多久就干涸了,我的意思,要打五六丈,甚至六七丈的深井,不仅要打的深,还要将水引出,这样方有用处。”

在场的人无不皱眉,打井这事在很多地方都是要紧大事,毕竟不是人人都能住邻河地方。不仅是田亩需要用水,人和牧畜均需用水。

很多山谷中居住的百姓,需得到数里乃至十数里外打水,一年到头也难洗一回澡,云南的一些地方,与陕北的情形类似。

若是能打出深井,不仅是解决灌溉田亩的事,还能解决百姓的生活用水。

沐天波可不光是一个武人,他是黔国公,云南的军政乃至民生事务都与他相关,以沐天波的能力,性格,也是很想造福一方。

看到众人的神色,沐忠秀微笑道:“请父亲,二叔,三叔放心,这深井我必定能打的出来,也用的上水。只是岩隙水,熔洞水,不一定很好喝,可能会微苦,微咸。”

“这有什么要紧?”沐天波道:“只要你打的出来,便是大功一件!”

沐忠秀确实是有把握,他到石城庄的时候特意巡行过,大多数村庄都是那种轱辘把井,最多五六米深,以人力汲水上来,只能满足生活用水,想用这种凿井法打出来的井满足农业所需,那是远远不够的。

后世时的井,最少深十几二十米,甚至更深,沐忠秀小时候生活在农村,那种手压井都是深井,因为后世的地下水层已经严重下沉,不打深便没水。

这种手压机井用起来方便,打上来的水甘洌清甜,小孩子在夏天在外玩的一身汗,打上井水一边洗一边喝,是相当畅快的经验,甚至不比呆在空调房里来的差。

这种手压井如果用壮年男子不停的压动,一天灌溉几亩地是可以做到,如果要满足大规模的灌溉需求,可以开挖更深更大的深井,同时用改进的龙骨水车,以畜力拉动水车,昼夜不停的引水。

至于更深,更大的井,这个时代就不做考虑了,在后世的超过一定深度的深井都是用水泵抽水,人力或畜力都不可能办的到。

沐天波深深看了儿子一眼,转头对沐天泽,沐天恩道:“怎么样,能叫小五试试么?”

“拨付钱粮吗?”沐天恩笑道:“小五,你要多少钱粮?”

“钱粮所需有限的很。”沐忠秀很恭谨的道:“只是凡有大事,小侄感觉需要回禀父亲大人,将事情奏明之后再动手才好。”

“哈哈,好的很,好的很。”沐天恩闻言一笑,对沐天波道:“我此前一直担心小五脾气强直刚硬,容易惹事生非。我沐家就算青黄不接,也不是寻常人家能比的,说句狂话,怕是连天家也比咱们家差点儿。咱们怕的是什么?不是缺钱粮,也不是外敌来犯,怕的就是自己家的子弟不争气!忠罕大度雍容,是个掌舵的好材料,将来当了国公,有小五这些兄弟帮衬着,咱们沐家还怕什么?”

这一番话,当然是给沐天波凑趣,难得的是说在痒痒处,使得沐天波高兴的脸上放光,当下笑着道:“小五,你还有什么事,一并赶紧说!”

“别的无甚大事。”沐忠秀微笑道:“儿子知道石城庄原本是石城千户所,有旗军一千一百二十员额,儿子将来想走武官的路子,替沐家镇守地方,所以想提前练些家丁,人数在一百二十人左右,需马二百匹,每人每月两石粮,银一两八钱,计每年需粮近三千石,马料银每马月需五两,每年要千两,另有节赏,年赏,武器,马鞍,还有恩赏抚恤之类,开销颇大,还需请父亲大人恩准。另,还需拨给五户匠户,造些弓箭箭矢,打造甲胄兵器和马蹄铁一类事物……”

“你还真是一出接着一出……”沐天波此时心情很好,只是一时不置可否。他虽然还不知道沐忠秀是不是在吹牛,但这个儿子有想法,也有对应的办法,能不能办成是一回事,有想法对策,等于是伙计给掌柜拿出来整套的计划书,虽然还有很多细节要完善,最少眼前这儿子真的是大有长进。

这个时代,人们的思维有局限性,信息传播极慢,除了眼前的知识之外,信息来源相对单调贫乏。

沐忠秀的表现在他自己看来已经是尽量藏拙,对沐天波等人来说,却是真的有眼前一亮,耳目一新之感。

沐天泽这时说道:“小五的想法是对的,他自幼喜枪棒,当然要走武官的路子,这个事我倒是支持。”

沐家镇守云南已经二百多年,是与国同休的国公世家,武力是维持总府地位的最根本的保障,沐府有总府家兵,在沐英,沐春等早期时,先是有数万南征将士留驻,后来云南都司成立,早年卫所兵为明军主力,云南都司有二十卫二十千户所,额兵十余万人,皆是沐家所制。后卫所渐不能用,沐家开始在昆明募兵,由黔国公亲领,这就是所谓的总府兵。

至沐天波时,由于钱粮不继,王朝衰败之病在沐家也体现的相当明显,总府兵不足三千人,且缺乏训练,甲胄器械均差,总府兵已经不能负担镇守云贵的重任了。

对这些事,沐家的高层也是清楚,但苦于无人能领其事,但沐家的高层对武力的要紧和紧迫性,心里也是清楚,而且历代下来,沐府子弟安插在云南各卫为武官,只要自家愿意,总府肯定是全力支持。

这是关系到沐家稳定的大局!

沐天波沉吟片刻,说道:“制水车,打井之事,先加紧进行,你的石城庄储银不多,粮食也不多,我也不能替你破例,叫你的庄子不上交粮食。一会叫阮总管下发两千银子与你,用我的体己银子,和公中无关,你自家去试吧,成或不成,都与公中无关。养兵之事,是你自家的家丁,用你石城庄的收入来做,为父也不管你,却也不与你钱粮,不过,做不成,成了笑话,为父却是要责罚于你的,你要想清楚了!”

第二十二章 北方情形

沐天波只支持沐忠秀二千两的打井银子,且是他自己的私房钱,和沐府公中支出无关。

这是一种相当谨慎的态度,大家族的族长处理事情的风格大抵都是如此。

除了几个亲兄弟之外,沐天波还有最少十几个堂叔,好几十个堂兄弟,过百个堂侄,这还是近支,要是远支都算上,沐家的亲族光是男丁就有过千人。

二百六十年的世家,而且钟鸣鼎食,每个男子都会纳妾,这种繁衍速度相当恐怖。

沐天波是当代的黔国公,也是沐家的族长,他要负担的可不是自己和自己的妻儿,而是整个沐氏家族。

所以沐家收入剧减之后,沐天波所说的钱粮紧张可不是虚话。

在宣布给沐忠秀银子时,沐天波也是相当关注,两眼紧紧盯着沐忠秀,真的是希望这个儿子能创造奇迹。

至于沐忠秀要养家丁,那也是他自家的事,但事前禀明家主也是必要的程序,在沐天波的角度来说,沐忠秀谨慎老成,知道为父分忧,相当不错。

沐天波也不会给沐忠秀钱粮支持,近支子弟都有自己的庄园,他们不管做什么事,交了公中一半之后,由得自己支配,公中也不会出钱支持。

沐忠秀花天酒地,奢侈浪费,那是他自家的事,只要不惹乱子,沐天波也不会管。

叫沐天波感觉欣慰的便是,得了庄子之后,小五要做的还是正经事情,这叫沐天波内心感觉十分开心。

对沐忠秀要养百来个家丁的计划,在沐天波等人看来,也是相当的正常。

以石城庄的收入,想养一个千户所看来是不太可能,按沐忠秀的标准,一百二十个家丁一年光粮食就好几千石,马料得过万石,加上月饷,器械,恩抚节赏,如果打仗训练死了人还得有抚恤,得帮着家丁安家……这可不是后世的标准,本时代家丁的标准就是这样,细酒肥羊,田宅家人,都是高标准。

沐忠秀是不可能那样养家丁,他所谓的家丁计划也就是个练兵的引子。

屯田才能练兵,练兵就得练精兵。

这时代家丁的标准,勉强算是能养出真正的军人来,按边军或卫所兵的标准,就是养一群乞丐。

这不是夸张,大明亿万人口,加派三饷后一年收入两千六百万石粮,大量杂物,两千多万白银收入,建州女真的人口是大明的三百分之一,其财政收入几乎为零,所有的银两都是靠抢掠所得,其战兵很少,就算全旗皆为兵也就六万人左右,大明号称有二百多万人的军队,只要这支军队稍微象点样子,这个庞大的帝国怎么可能为这么一个小部落所灭?

建州女真的力量,放在先秦时,燕国随意派个偏将就能灭其族。

放在秦汉时,其根本不配称为边患。

放在唐时,也就是一个羁縻州,小麻烦都算不上。

要知道唐的敌人是突厥,动辄便是三四十万人的骑兵规模,而且不是退化的蒙古人,是处于上升期的庞大的草原帝国。

就算是回鹘,吐蕃,还有吐谷浑,铁勒,哪个部族均是有十万骑以上,而且常年征战,岂是建州部这种全族丁口才六万人的小部落能比的!

明军太贫,太弱,太苦了!

沐忠秀要改变这一切,首先得从自己身边做起,他要种地,屯田,养兵,当武官,屯更多的田,养更多的兵,他所有的兵都必须是家丁待遇,将来钱粮多了,给将士们的待遇还会增长……这一切当然还不能和沐天波等人说,要是此时说出来,怕是众人能将他当成疯子。

“下头叫你三叔继续说时局,”沐天波对沐忠秀笑道:“小五你要仔细听,将来你要真的为武官,可能要带兵出战,各地方的情形,特别是北方的情形,一定要注意听清楚了。”

云贵两省这几十年来也不安稳,除了震动天下的播州杨应龙造成的大征伐外,奢安之乱的前后也陆续是有不少土司造反。

外省兵马经常会进入云贵,云贵驻军也常被调至外省,虽然云南出兵是以土司兵为主,有时候也会有总府兵马出征,沐天波看起来是对沐忠秀寄予厚望了。

起时局来,沐天泽的脸色就不大好看。

“去年,女真兵再入我大明境内,围德州,克济南,俘鲁王并军民百姓数十万,加上金银,牛马,其从畿辅一带出关时,京师戒严……”

虽然说的是崇祯十五年的事情,沐天泽脸上犹有惊惧之色。

八旗兵过境时,京师戒严,沐天泽当时也在城中,他带着沐府家兵一起领了武器上城,当时京营兵在名册上有十万人,其实上只有不到五万人,其中又多半是老弱残卒,根本不堪一战,真正能上城的,只有一万来人。

这情形何等的危急!

沐天泽现在提起来时,额头仍然是大汗淋漓。

沐天泽苦笑道:“京师方圆五六十里的城墙,那么大的地方,不到两万精兵,如何守得?所以老弱也上城了,帮着摇旗呐喊以壮声势。各城门皇上都派了锦衣卫和太监们把守,以防突变。同时,在城里到处张榜募集壮士,听说,城内有一个流氓光棍头子领了几百部下应募,皇上就在平台召见他了,天颜亲见,温言抚慰,着这流氓带着人上城去防守城池。一出皇宫,圣旨就接着出来,陛下封这青皮光棍为游击将军,实授!”

沐天泽面色惨然,环顾左右,道:“想我大明几近三百年天下,当年也先入侵京师,于少保手中总也还有十万大军,而且还有不少边军,时至今日,居然要一群青皮无赖上城助战,我皇上心中是何滋味,可想而知!”

就在这时,沐天泽又道:“还有不好的消息。北边,还是大旱。从山西到河南,好多个省份从去年冬天一直旱到今春。没雪,过冬时麦子就冻死大半,开了春,还是没雨水,十之八九,全干死了。颗粒无收,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三月时,又闹蝗灾,真的是教人活不下去。于是吃树根,草皮,草叶尽,乃人相食。我过河南南阳时,正好唐王上疏请朝廷赈灾,说是南阳已经有母煮儿食的惨事,今上阅疏之后,乃发三千五百两银子,赈济山西、河南两省。”

“什么?三千五百两?”沐天波闻言震惊,立时站了起来,皱眉问道:“三弟,这是真的?山西通省大旱,河南就算是南阳一府也有几百万人,怎么圣上就发这么一点银子赈济?”

沐天泽苦笑道:“河南那里,确实已经是人相食了。弟路过时,看到满城满道的流民,个个面黄肌瘦,不少人走着走着就倒毙了,旁边的人已经是视若无睹了。弟沿途赈济,买了不少米来施粥,不过,也救不了太多人。圣上那里,也是很难,连连欠收,九边大军全要靠朝廷来养活,种下去的收不回来,连种子也赔了。辽西那里,每年要费饷三四百万,内地也是流贼做乱,需饷甚多。这几样一起下来,朝廷在三大征时就把张江陵张相国十年间用一条鞭法弄出来的银子给用光了,早就没钱,又何谈赈济?弟在京师时,听说圣上已经穿着打补丁的衣服,原是不信,不过,平台召见时大胆偷看,圣上那天也凑巧正穿着打补丁的衣服,弟看了,不胜心酸之至。听说,补丁是皇后自己亲兵缝纫的。除了这个,圣上吃饭已经不用孝敬,以防大铛们贪污,不过他自己也舍不得用银子,每顿饭,不过一两个菜,常常吃素,弟看皇上的身形,很是瘦弱……唉唉,真是,国事竟至于如此!”

他这一番话,可以说是骇人听闻,在场众人,已经被他的话吓的呆住了。

第二十三章 资格

内廷窘迫至此,国库如洗,可见一斑。

因此,众人对刚刚皇帝赈济之少也能理解了。沐天泽也欣慰的说道:“虽然赈济不多,不过皇上免除了山西和南阳等地的加饷摊派,这样,来年百姓也会好过不少。”

“是的,但愿如此。”沐天波摇了摇头,信心并不足。

沐天波执掌总府已经行之有年,地方的军政事物也经手了不少,他经历极多,而对沐天泽在京师与回到云南一路上的所见所闻,还是把这个执掌总府的现任黔国公给震动了。沐天波极为吃惊,也很害怕。沐家受明朝国恩二百余年,对这个王朝的忠诚已经浸入了血脉之中,所以尽管云南这里安然无事,不过,沐天波一样觉得忧心忡忡,心里夹杂着担忧和伤心等多种情绪。

他只是在暗中想着:“大明二百余年,民间受恩极重,恩泽遍于天下,不会亡的,不会的!”

良久之后,他终于说道:“这一次,希望我们送的贡物,能对内廷有所裨益啊。”

这一次沐家派人到京师去,虽然要直观的了解一下当今天下的局势,同时也是有多年不与京师来往,所以要联络感情的意思,因为几十的不进京了,所以贡物特别的优厚。

足赤黄金一千两,银三万,还有布匹、绸缎、金刚石、青箭头、丹砂、琥珀、玛瑙、马蹄等贵重物品或是云南特产,算一算,价值十万总是有的。对一个一统天下有亿万生民的大帝国来说,这笔钱简直是不值得一提,不过,对北京内廷来说,也是不无小补的一笔横财了。

沐天泽闻言摇头:“圣上一向忧心国事,这笔钱大约我出京不久,就已经发往辽东去了。”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间也是说不出话来。

崇祯帝做为帝王来说,私德上没有任何的瑕疵和问题。比较神宗和以往的大明诸帝,今上勤政之极,即位以来,几乎没有一天不见大臣,不理政务。就算是偶尔染病,也是与内阁请假,绝不会无故罢朝。同时,今上不好音乐,不喜丹青,不问苍生不敬鬼神,丹药之物,更是绝不沾边。女色上,虽然宠爱田妃,不过也只有田妃一个人罢了。衣服,旧了不做,能补则补,吃饭不讲究,一顿一两个菜也行,可以说,大明现在加了三饷摊派,又是年年灾害,不过从来没有人往天子失德这种事上去想。

今上,实在是一个挑不出任何毛病的皇帝。不过,就是这样的一位皇帝,为什么国事每况愈下,甚至有病入膏肓,难以恢复元气之感?

这件事,在场的人谁也给不出答案,于是只好沉默以对。

沐忠秀倒是心有所感,很想说上几句,不过,他知道所说不合时宜,当下只得噤口不语。

沐天泽笑道:“临行之际,有一支数千骑的关宁兵过来勤王,由总兵吴三桂亲领,我见到了吴将军,果然正当青壮,少年时的白马将军,现在已经是一方重镇了。”

沐忠秀颇为好奇,说道:“三叔,关宁铁骑军容怎么样?”

“比我们的总府兵强多了,”沐天泽肃然道:“比起土司兵也强的多!”

关宁兵是大明一年花几百万养出来的精锐,沐天波等人也知道是强兵,当下各人怀着愉快的心情,听沐天泽继续说道:“关宁铁骑,诚然是天下精锐。我此次见到的关宁兵,人数并不多,吴总兵带的也只三四千人。其部下全是骑兵,一人双马或是三马,奔驰起来时,势若奔雷,当者辟易。穿的甲胄也很精良,多半是铁甲,除了用腰刀、铁棒、狼牙棒外,人人还有一支三眼火铳,这是孙恺阳当初在辽西练兵时花费重资才配给的。人人一支,临阵之前就装好火药,冲阵时,人人发火,轮射时如雷霆万均,这就得了先手,敌人无不丧胆……”

沐忠秀听的微微点头,关兵的核心武装大约是三万人左右,这支军队确实是大明帝国最后的一支强兵,可惜就是忠诚度不高,简单来说,就是谁给钱替谁卖命。

这支军队现在沐府的人提起来时,最多是羡慕其装备,替大明朝廷有这么一支强兵高兴,他们当然不会知道,在未来的二十年后,沐天波在内的所有人,都是与这支军队息息相关。

在永历小朝廷的最后时刻,是吴三桂上疏,坚决要荡平残明势力,而当时清廷财政困难,对逃到缅甸的残明势力已经不是太关注,吴三桂为了自身的权势地位,上疏言其危害,坚决要求肃清永历朝廷最后的残余势力。

清廷乃同意其所请,从京师各处派出八旗兵,配合吴三桂的关宁兵,扫平了李定国和白文选残部的阻拦,进入缅甸,逼迫缅王献出永历,吴三桂亲自将永历绞死,而沐天波等一千多残明文武官员,则被缅王派部骗至咒水,全体杀害。

在此之前,一路从北京杀到陕西,再到湖北,再到江南,最后杀到云贵,吴三桂和他的关宁兵替清朝的建立立下了汗马功劳,其两手沾染的全是华夏汉民的鲜血,云贵地方,包括沐家的势力,都是被吴三桂和他的部下荡平。

沐忠秀感觉自己的手心全是汗水,一时间有真正进入这段历史的紧张感。

如果布置不当,或是混日子,被快刀临头的日子,怕也是不远了!

“今天就到这里……”沐天波不动声色的打量着几个儿子,心里头不免有些失望。

两个嫡子,长子沐忠罕在小声的打着呵欠,一副万事不关心的样子。

三子忠焕,两眼一直盯着沐忠秀,嫉妒心太重,心机也浅,不是做大事的人。

忠白,吃货一个。

忠文,书呆子一个。

只有忠秀,不愧其名,文武两道,甚至世道人心,当前政务,都有涉猎和关心。

这倒是沐家的千里驹,值得认真关注并栽培!

“忠秀,”沐天波吩咐道:“一会取了银,就抓紧回石城庄做你的取水,打井诸事。家丁之事,要做也给我好好做,不要落笑话。等诸事上了头绪,有空就回昆明来,以后的总府会议,你只要赶上了,也能在一旁听着……”

旁人还不怎样,沐忠焕心头却是着急起来,总府会议,是商量云贵地方军政大事的小会,只有沐天波最亲近的亲人,还有总府的幕僚,武将才有资格参加。

沐忠焕都无有资格,只有沐忠罕这个嫡长子和两位嫡亲的叔叔,才有资格参加这样的会议。

这才几天,小五居然把这等资格都混到手了?

第二十四章 放松

众人陆续散开,沐忠秀往外走时,沐忠焕从他身侧经过,两人冷眼对视了几眼。

沐忠焕一脸怨气,两眼中敌意相当明显,沐忠秀却是浑不在意,甚至状态轻松的耸了耸肩膀。

现在看来,沐忠焕是考虑的多年之后的布局,沐忠罕是国公,掌总的,沐忠焕则是最被倚重的兄弟,手握大权,将总府的兵权,财权,掌握大半。

沐忠罕给人的感觉就是庸碌平常,沐忠焕有这种野心也不奇怪。

只是这厮却不拿镜子照照自己,看看自己的才具如何?

沐家历代都是国公最大,然后总会有几个出色的嫡亲兄弟掌握权力,一旦国公有什么意外,大权也就有可能旁落。

嘉靖年间的黔国公早逝,留下两个幼子,当时的国公亲弟弟掌权,将两个侄儿陆续害死,将国公之位,生生抢夺到手。

甚至沐忠秀读这段家史时,感觉那位早逝的黔国公,死因也是相当的可疑。

沐忠焕是不是有这种野心,难说的很,但其没有这种手段,沐忠秀却是相当肯定。

“小五,等会儿……”

刚刚还呵欠连天的沐忠罕叫住了沐忠秀,微笑着走过来。

“大兄,有事儿?”沐忠秀微笑着一叉手,站在路边等着。

“三叔后来说的事,沉甸甸的,吓人的很,我没细听……”沐忠罕很亲热的揽着沐忠秀的臂膀,兄弟二人并肩走着,沐忠罕的话说的很直白,沐忠秀忍着笑,轻轻点头。

这位未来的黔国公从不忌惮暴露自己的弱点,是可笑,还是可敬,是毫无城府,还是将世事想的相当通透?

“倒是小五你说的打井,引水,这些事我听着很带劲。”沐忠罕悄声道:“父亲也太小气,两千银子够干什么使的?我早就有好几个庄子,这些年也攒了些私房钱,并不多,平时花销也大,一会儿我叫人送三千两过去,给你再打个底。”

沐忠秀道:“大兄,这些事可未必一定能成,要是做不好,小弟实在是有愧于心。”

“咱们亲兄弟,三千银子是不少,就能比咱们兄弟情谊还重?”沐忠罕笑着道:“再说你一年也有万把石粮食,石城庄还有鱼和桑麻出产,一两千银一年的收益是有的,加上粮食,你要做不成,银子慢慢还我就是。”

沐忠秀哈哈一笑,说道:“若是我的水车能成,大兄的庄子当然也能用。”

“甚好,我就是这个意思。”沐忠罕道:“老三的庄子甭给他用,小气巴拉的,成天乌眼鸡一样,盯着这个不对,那个也不顺眼。”

“一切都是大兄说了算。”沐忠秀含笑答应,他当然也没有以德报怨的想法和打算,不过沐家的大多数庄园,只要沐天波开口,沐忠秀都会答应提供水车,沐家的实力增强,也就等于沐忠秀变强。

“好生做。”沐忠罕拍了拍沐忠秀的肩膀,若有所思的道:“将来诸兄弟里,可能我最能依靠的就是小五你了。”

……

五千两银子的购买力在云南还算不错,在残破的北方或富裕的江南,其价值已经不能和几十年前相比。

嘉靖年间,三两银子一头牛,六两银子买一匹战马。

现在的北方,河南地方,一石粗粮就得值二两银子,人相食的最恐怖的阶段,比如李自成围开封的时间段,十两银子也未必买到一石粮。

在富裕的江南,由于短短几十年间涌入了海量的白银,通货膨胀不可避免的发生,物价较嘉靖和万历年间涨了许多,银子的价值远比当年要低的多。

在云南,白银涌入较少,通货膨胀不比北方和江南严重,算是保持着相对平稳的经济和民生环境。

五千两银子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

在此之前,沐忠秀十几年的积蓄才二百来两,一次诱敌行动用来赏赐部下,用的精光。

二百多两银子,等于后世十来万人民币,换了别的人,可未必有这种魄力。

五千多两,等于后世三四百万人民币,可以做的事已经不少了。

用两匹矮脚马驼上银子,周钟和钱处雄等人跟随而行,沐忠秀连一天也没有在府中耽搁,他身边的几个丫鬟已经坐车到石城庄,最亲信的伴当护卫就在身边,对父兄也是有了交代,并且得到了力度不小的支持,现在的他,只要抓紧时间回到石城庄,屯田大计,就可以立刻展开了。

昆明正午的阳光相当毒辣,沐忠秀沐浴在这样的阳光下,却是觉得内心轻松而宁静,甚至毒辣的阳光之中,似乎也蕴藏着一点温柔。

人在真正成功之后是有一些疲惫和放松,但在大事即将开始,看到成功的曙光却还没有成功时,大抵就是如此。

兴奋,期待,空气都是带着一点欢快的感觉,令人想振臂高呼。

沐忠秀内心有点好笑,自己在后世也算是成功了,眼下不过是获得了种地的权力和资格,就值得如此的兴奋和高兴?

转念一想,当然是相当值得。

古人所谓之大事,在戎在祀,只有战争和祭祀在古人眼里才算得大事。沐忠秀要做的不是升官发财,而是屯田养兵,是为了未来的战争,是为了自救,也是为了拯救身边每个值得救的人,往大了说,是要拯救整个华夏的文明,避免其后三百年的沉沦和百年的血腥和苦难。

如果能做到,后世的那些成就,算得了什么呢?

在众人策骑出城的时候,很多人看到了沐府五公子,一行数骑匆匆赶赴城外,沐家五公子的脸色也是一直在变幻着,时而凝重,时而轻松,时而是欢快愉悦的笑容。

城门口有一队总府兵把守,为首的是一个把总,见到沐忠秀,这个把总远远的就拱手示意,并且下令部下肃清道路,让开通道给五公子穿过瓮城门和外城门。

“这是周鼎的一个部下,上次诱敌之战他也在。”沐忠秀想起来这人是谁,向着对方拱手还礼致意,内心充满愉悦的感觉。

穿越至今,在现在这个时候,他终于有了一丝脚踏实地的感觉。

第二十五章 变化

回到石城庄中已经天黑,刘庄和李宝等人在庄子门口提着灯笼迎侯,又是大批的丫鬟小子庄丁仆妇在门前迎候,沐忠秀叫人牵了马到马厩去照料,钱处雄等人卸下银子,将银子送到庄中的银库,银库在西北角,是整块的石料砌成的五开间的库房,不开窗,和四周的建筑隔开,好几道锁之外还有庄丁轮流警戒。

不过银库在此之前空空荡荡,连一百两也没有,这也是沐忠秀急着去昆明的原因,就象是招投标,得把标书赶紧投过去,获得风投,待钱处雄等人把五千两银子搬进去,沐忠秀也是松了口气,他的第一批风投资金终于到位了。

“老管庄,李宝,下次我出入庄子,不要弄这么大的场面了。”沐忠秀换了外袍,上面染满了灰尘,这年头的道路可不是柏油路或是水泥路,全部是夯土的官道,天旱不雨,道路上灰尘比马蹄还深,跑动时满天扬尘,这场景和一些废土电影相当类似,只是身处其中叫人苦不堪言。

“是,五公子。”刘庄和李宝一起躬身答应着,态度比此前要恭谨的多。

几个从昆明过来的丫鬟迎上前来,要用湿毛巾给沐忠秀擦脸。

一些庄丁用羡慕的眼光看着这一幕,这些昆明来的丫鬟平素不会抛头露脸,不管是鹅蛋脸还是瓜子脸,都是面容姣好,肤白貌美,令得石城庄的这些土豹子大开眼界,也是暗中不停的吞咽口水。

不过并没有人敢盯着看,这些丫鬟都是五公子身边伺候的人,谁知道哪天就开脸当了姨娘,敢打主意,怕是嫌自己死的不够快。

“不用麻烦了。”沐忠秀在此之前怀疑自己身边的人俱是细作,不敢和她们亲近,后来诱敌之后,斩杀了威胁,对身边的人也放下心来,但他还不是太习惯被人无微不至的照顾,身形略有僵硬的拒绝。

“五公子早些安置,一路奔波辛苦了。”

刘方此时已经知道沐忠秀获得了总府的全力支持,他心中的不安感越发强烈,在此时只能加倍的恭谨,希望能用自己的良好态度,使自己能保住大管庄的位置。

在众人退下来后,只有李宝跟了进来,沐忠秀已经只穿着小衣站在院里的一口古井前亲自打出一桶水来,四周的十来个小丫头子已经背过了身,正在窃笑。

一看到李宝,管事的大丫头沧月便向着李宝笑道:“李管事来了,五哥儿说要洗冷水澡,李管事劝劝他吧?”

李宝听的也是一笑,却是没有劝,他知道这几天沐忠秀每天都用冷水洗澡,众人问过原因,知道沐忠秀要锻炼体魄,另外也是锻炼自己的意志。

当下李宝只站在沐忠秀身前笑道:“五哥儿今天不打一会子拳了?”

“不打了。”沐忠秀提起一桶水来,然后一举过头,猛然一翻,整整一桶极凉的井水已经浇在了自己身上,一时间水花四溅,他从头到脚已经被水淋的湿透。

在场的丫鬟们却是没有料到他果真是这般,一时间俱是吓的花容失色。沧月更是大惊,一双妙目睁圆了,难掩惊讶。

“不妨事。”李宝一直在旁边伺候着,看到丫鬟们如此,却是摆手一笑,道:“五哥儿这样是为了强身,这几天在府里也是这般,早晚各一桶没有一天误过的,你们看多了便知道了。”

虽然是如此说,众丫头还是胆战心惊,直到沐忠秀又提了几桶浇了个痛快,然后用毛巾抹干身子,进房换了衣服后,众人这才把心放了下来。

“你去吧,今晚我将账簿最后对一下,明天叫刘方将帐房们叫过来,不要误了事。”

进了房坐下,沐忠秀随口吩咐着李宝。李宝虽然不算是他的心腹,不过使唤了这些日子已经逐渐用的顺手,对方投效的心思相当明显。

“好,五哥儿早点歇息。”李宝眼见无事,便也告退而出。到了院门附近,却又是提着灯笼巡视一圈,待看到周钟杨炳等一伙家将已经在院子外头四处巡逻防备,这才真正放下心来,自去歇息不提。

打发了李宝和一群上夜的丫头们,沐忠秀自己却是没有睡觉的打算。他的根基太浅薄了,不得不比别人更辛苦一些。

拿起刘方给的账簿本子,面前是一盏茶与一把算盘,一支笔,几张纸,再加上一炉香,沐忠秀竟是打算彻夜盘账了。

此前他已经查出不少漏洞,明天翻牌,沐忠秀要更慎重一些。

第一步就是不能被人哄骗了去。如果连自己的产业也闹不清楚,事事都依赖别人,那么,想彻底掌握这里,左右不过是一句空话罢了。

他须得小心再小心,哪怕就是苦了自己,也说不得了。

灯火之下,沐忠秀肃容正坐,先是把账翻了一遍,这已经费了一个钟点的功夫。然后,喝一口茶,闭上眼睛倚在座椅上,闭目养了会神,接着,再看一次,这一次却是用笔写了半天,然后再打算盘,再对上一次,如此反复,整个房中唯有笔写于纸的沙沙声响,还有算盘的单调声响,一直到了入夜功夫,沐忠秀终于掷笔一叹,脸上却已经满是笑容。

沧月是大丫头,是太夫人陈氏赏给沐忠秀的,相貌出色,脾气更是稳重,此前沧月一直觉得沐忠秀就是个半大的娃娃,这阵子却是觉得沐忠秀的脾气变得古怪,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异样。

待看到沐忠秀脸上的微笑时,沧月心中一动,突然觉得有一种疼惜的感觉。

就象是妇人看到辛苦的男子,自会有一种感动。

现在沧月知道沐忠秀的奇怪感觉是什么了,是这个少年突然有了成年男子的成熟。

沧月上前一步,俯身向着沐忠秀低声道:“五哥儿,这会子眼见已经入夜子时,再不睡断然不成的了,就算如此,也是极为伤神。”

如此说话,自然是离的极近,吐气如兰,处子异香扑鼻,原本极疲惫的沐忠秀竟是精神一振。只是他眼中异光一闪,却又迅即收敛,只是向着沧月一笑,道:“说的也是,不过,也算是弄完了,不白辛苦一场。我也睡了,你不须再等,也去睡吧。”

适才他已经几次催促,只是沧月却是不敢,听得沐忠秀要去休息,心里也是一松,不自禁娇笑道:“正是呢,我也困的受不得了。”

她情不自禁伸了一个懒腰,因是在卧房内,身上衣量也是极薄,这一下,腰间一抹如脂似玉的雪白露出。

眼前情形极为香艳,沐忠秀却只是摇头一笑。

如此无话,沐忠秀倒床便睡,黑甜一觉,一夜好睡。

第二十六章 发作

沐忠秀早晨起身后,用猪毛制的牙涮配上中药调制的牙膏涮牙洗漱,早餐是大丫鬟紫娟带着小丫鬟们伺候,沧月辛苦一夜,已经去休息了。

相比身形凹凸有致,性感妩媚的沧月,紫娟身形要瘦弱单薄些,但脸型却是鹅蛋脸,白皙光滑,皮肤水润,满满的胶原蛋白,两只眼睛大而有神,时不时的似乎用探询的眼光偷偷打量沐忠秀。

沐忠秀并不说话,他知道这些小丫头反而比成年男子难对付,自己身上的变化对她们来说象是半夜里的灯塔,亮的太明显了。

吃罢了早饭,沐忠秀没急着做什么事,而是令人将天工开物带上来,他最近除了看纪效新书外,便是看武备志和天工开物。

还有一套徐光启和陈子龙编的农书,号称还未完本,但已经有好几十卷了。

至于另外几套都是全本,最晚的天工开物成书也快十年了。

纪效新书印涮数量不少,将门世家和黔国公府这样的大将门都会买好几套备着,开工开物印涮和刊行都相当困难,可能是这种技术方面的书籍,士大夫们真的不怎么感兴趣。

沐忠秀知道这套书在此后真的失传了,是民国之后又在日本发现,再带回国内。

这些书一套就是几十本过百本,摆在一起摞起来如小山一般,沐忠秀就坐在窗前,静静的看书。

紫娟也坐在一旁,令人隔一阵子送上毛巾,香茶,沐忠秀有时摆手不要,有时候擦一擦脸,回头看一眼紫娟。

说是大丫鬟,其实也就是十五六岁的小女孩儿,和沐忠秀对视时,紫娟面色微红,太阳的光线之下,可以看到脸颊两边细细的绒毛。

到响午之前,沐忠秀才吩咐刘方,李宝带着庄上的帐房先生们过来。

紫娟和丫鬟们退出来,到丫鬟们休息的屋子呆着,紫娟对张望着院门动静的沧月道:“五哥儿真沉的住气,我以为第一次盘帐他就要和那些帐花子算帐,谁料竟又算了一回,算完了,今早还看书到响午……”

沧月若有所思的点头道:“可能这就是做大事的男子才该有的样子?”

两个大丫鬟面面相觑,一时半会说不出话来。

……

刘方,李宝先到,两人一起向沐忠秀问好。

沐忠秀对着刘方道:“帐目一事,是大管事亲力亲为,还是委托给下头的人?”

刘方吃了一惊,小心问道:“怎么,有不对的地方?”

沐忠秀淡淡一笑,也不答他,只道:“老管事说明首尾便可,一会我自然会说。”

刘方无奈,只得道:“帐目的事,当然是由帐房里的先生们来弄,小人只管汇总交上来,若是有不妥当,责成他们重做便是。”

沐忠秀闻言一笑,知道给了刘方反应的时间,这个大管庄要是不把自己摘清,那就蠢到家了,这样的人也不配当上大管庄。

与此同时,三个账房先生闻命而来,就在房中站成了一长溜。突然被召,显得事情有不对的地方,不过各人却是脸色不变,只依次站好,等着沐忠秀发话。

这自然是表象……钱处雄和杨炳,周钟,张国禄等家将全部按着刀站在门前,帐房们进房时,首先就是感觉到气氛不对,内心怎可能不紧张。

“你们都是老先生了,账目不平也敢拿来?”众人问好后,沐忠秀突然冷了脸,拿起薄子翻开,找出一处错漏了的地方,向着一个账房冷笑道:“不知道是你不慎弄错了,还是有意欺我?”

那账房硬头头皮道:“五哥儿怎么能懂账上的事?这必是有人在后头捣鬼,小人做了三十来年的账,从未错过一回。请哥儿把说话的人叫来,让小人与他当面对质!”

“错了?”沐忠秀勃然大怒,左手拿起那一处错误的账薄明细,右手算盘居然还是打的叭叭直响,这一手漂亮功夫一露出来,在场的账房统是脸色灰白,各人再也想不到,沐府中的公子居然打的一手好算盘,这么一来,可什么话也不必说了。

不一会功夫,桌面上的账簿已经算的清爽,错漏不平的地方一个也没有放过,如此这般,在场的账房先生们一个个面色如土,再也无话可说。

李宝暗暗点头……五哥儿两夜功夫,将几十本账簿盘的清清楚楚,错漏之处一一找出来当面点明,这份功夫,他自忖可是没有。

更要紧的便是,此前五哥儿已经发觉不妥,还是隐忍下来,又辛苦一夜,找着更多的错漏,这才发难,这种心志毅力,可是常人所难及了。

沐忠秀略一沉吟,捧着手里的茶盅喝了一口,吩咐道:“这是头一回,也罢了。以后还请各位老先生还请多用用心。我沐家待人宽厚,却不能任人欺蒙,下次若是还账目不平,该怎么样,各位自己心里清楚。”

其实不止是这石城庄上,沐府上下,不论是哪一个庄子哪有账目不出错的?管事当然有管事的好处,年例分成,样样少不得一点。账房那些薪俸原本并不优厚,银钱却是天天过手,日子久了,难免会冒虚火,从中弄巧略做一点假,弄点花头好处,东家业主也是清楚,只要账房不过分,小小不言的也就罢了。

沐天波以前掌事,便是如此。

偏偏这五公子如此认真,又偏偏账目算的比鬼都精,那双眼睛一扫,账簿上的毛病一看就知,这几天来,各人见他拿了薄子无甚话说,还以为这公子哥只是虚张声势,结果今天一闹出来,却真真是大家没脸。现在五哥儿又强令各人把账目算平,这就是说,以前的那些好处,都得吐出来,然后把帐做平,若是不然,五公子一翻脸,开革还是轻的!

三个账房灰头土脸的往外头走,沐忠秀又把人叫住,竟是微微一笑,向着刘方吩咐道:“去和家里账房上说一声,给各位先生每人十两银子,这几天要辛苦了,拿着钱去喝点酒开心一下。”

李宝暗暗摇头,五哥儿还是有点儿糊涂。

二两银子,就能在昆明府里叫一桌中等酒席,十两银子,就是中八珍的席面。眼前这些账房哪有人真去这么胡吃海喝的?十两,怕是够他们用半年了!

心里这么嘀咕,却不敢驳少爷的回,只得连声应了。

账房们刚刚还被训斥,一转眼的功夫,五少爷又是放赏,手面还是不小,大伙儿不知道少爷到底是怎么个章程,只得立定脚步,躬手垂手,等着少爷再吩咐话下来。

沐忠秀沉吟着道:“各位都很辛苦,清水池塘不养鱼,各位有些虚账花头贴补一下家用,我原本不该查。”

看到账房们脸红,沐忠秀摆手道:“不妨事,这些都是全天下的通例,怪不得各位。”

说到这里,沐忠秀话锋又是一转,呆着脸道:“不过在我这里这么行事,不成!丁是丁,卯是卯,账是一厘也不能错。该给诸位的赏赐,我一文钱也不少,不该各位拿的,一文也不能拿,从今儿起就立下死规矩,以后也这么办理。从今儿开始,以后各位的工钱按现在的数目多发三成,实心任事不耍滑躲懒的,还给提花红好处,年底的红利也一文不少大伙的。只这一条,以后账目算清楚,不要欺上瞒下,各位要是能办到,在这里给我应一声,办不到,现下就请辞,免得日后难做。”

第二十七章 包容

“是,五哥儿您歇着。”

“咱们这就回去把账目给做平,再拿来给您过目。”

三个帐房的每张脸都鲜活起来,个个满面春风,喜上眉梢。伙计不要求,东家主动给涨工钱,通大明朝的天下都没听说过。虽然以后不能做花账,这个少东主绝不是好糊弄的,不过明面上大伙的好处都有了,谁还耐烦去做那下三滥的事?

沐忠秀眼光扫过这几个帐房,又看了看刘方,沉声道:“记着我最后一句话,对第一次过错的原谅,意味着对下一次过错的加倍惩罚,你们一定要记牢固了。”

刘方低垂下头,心中有庆幸和警惕感,三个帐房也想起了外间按刀站着的家将,沐家的公子,真的要暗中弄死几个帐房,谁敢来查?

巡抚,巡按,还是昆明知府?

这一次三个帐房一起抱拳,齐涮涮道:“我等敢不牢记?日后做事定当十足用心,绝不敢懈怠庄上的公事。”

……

沐忠秀长出口气,向着刘方笑道:“老管庄,我刚才行事如何?”

刘方正等着这句话,闻言之后,连忙跪下,请罪道:“哥儿恕罪,我在此多年,竟是不能察查这些账花子的情弊,其罪非小。请哥儿将我捆了,发往昆明请老公爷从重治罪。”

沐忠秀冷笑一声,说道:“嘿,到这时候,老管庄还来糊弄我?”

这刘方名字虽然带个方字,行事却是一点儿不方。其实账房归账房,他最多是个失察的过失,这样把一个多年勤谨的老管事送往昆明,怕是治罪倒不会,反而沐忠秀却是要被好生训斥一通。

毕竟,账房的事怕是沐天波自己也没法儿,查出来,账花子服气了,没来由却拐上一个得用的庄园管事,这可算是得不偿失。

至于刘方,肯定是在这么多年管庄的职位上捞了不小的好处,帐房最多弄些花帐,是得利的小头,大头是刘方这样的管事拿了。

刘方也不可能全拿,上头还有府里的大管事们,最终是到阮老总管那里。

所以这事没有办法穷究,真的查到最后,到阮老头那里,事情就闹大了。

阮家世代替沐家管事,阮老头已经辅佐了三代国公,忠心耿耿,家里的人弄好处是明着来的,阮家在昆明就有庄园,沐天波还经常被邀去听戏喝酒,阮家的钱哪来的?大家都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要是沐忠秀弄的太过份,所有沐家的人都会觉得小五太刻薄,形象会大大失分。

沐忠秀向着刘方笑道:“假撇清的话,老管事别再说了。既往不究,往后老管庄要记得,凡事公心为上,只要对我实诚,天大的错我能包容。对我虚心假意,无错也是有错,老管庄省得了吗?”

刘方擦泪,道:“是,哥儿明鉴。”

“明鉴么,也算不上。不过,我虽然年幼,这其中的关系倒也明白。现在要紧的是水车,水井诸事,需要工匠和劳力,器械,老管庄一定要竭力帮我的手,不要让我在总府那边出乖露丑才是。”

刘方擦汗道:“不敢,岂敢!”

“好。”沐忠秀一笑起身,扶起刘方,笑道:“那日后倚重的地方多的是呢。”

李宝在一旁若有所思,原本他以为沐忠秀借着查帐之机,痛斥或是罢革刘方,严查过往情弊,革退几个帐房,雷霆万均般的将庄上的人换一遍。

现在看来竟是和风细雨,但细想起来,这般的处置似乎是比自己想象的那样更加妥当和从容,也令人看的出来五公子不是那种莽撞无情的人,效果似乎更好。

房外传来钱处雄的嘀咕声,按着刀站了半天,居然一个被拿下的人也没有,这个杀星莽汉,似乎也是有些不满意。

……

对庄子进行了初步的梳理,沐忠秀对自己的做法也是给了及格以上的分数。

他是当过官的人,知道彻底推翻一个体系,看着痛快,其实副作用也不少。

拿石城庄的情形来说,是使功不如使过。

换一批人,还要约束,监督,核查,并不比现在这样子轻省多少,而且会带来舆论和形象上的压力。

现在的处置力度,等将来再抓住不轨之徒,重重惩罚,谁也说不出沐忠秀的不是来。

给过机会,还犯错,真当沐家的人没脾气或没办法?

就算是昆明总府那边,也会支持沐忠秀,不会有什么杂音出现。

两个管庄,还有各个村落的小管庄,再加上帐房,管库,杂役头子,仆妇首领,大丫鬟,小丫鬟,大量的庄丁村民,其实也就是此前的军户,大约就是石城庄的整个生态链条。

当然还有沐忠秀这个主人和家将,这是最核心的力量。

梳理完了,没有人给沐忠秀添乱生事,接下来就该通盘考虑屯田水利的事了。

如果能将水利做好,沐忠秀估计,下一秀,也就是明年夏初的收获就会和风调雨顺时的收获相差不多。

甚至略有超过。

但这样还是有个问题,便是原本的风调雨顺的庄园,一年的收获也就是两万石粮,不到一万两银子的收益。

这个钱,说少不少,说多也真是不多。

想用这笔钱完成梳理整个石城千户所,重建旗兵战力的任务,那是肯定不够。

华夏几千年来,农业生产说是最被重视,在大明农民被视为四民之首,其实也就是打打嘴炮,小农经济之下,就是以家庭为单位的生产模式,虽然是精耕细作,但家庭的力量有限,收成基本上是靠天吃饭,所以衍生了各种奇奇怪怪的风俗,比如二月二拜龙王之类,烧香磕头祈求上苍保佑,礼仪之下,是毫无组织力的小农经济脆弱的现实。

四民之首的农民,生活却是最艰苦,最困窘,相比欧洲的自耕农,华夏的百姓哪怕是最富裕的宋朝,肉类和主食的摄入其实都被人家远远甩在身后。

这是一种耻辱,不折不扣的耻辱。

小农经济脆弱,效率低下,对抗天灾和人祸的本钱薄弱,沐忠秀来自后世,优先考虑的不是恢复家庭单位的精耕细作,不是给农户供水就完事了。

沐忠秀考虑的是大农庄模式的生产方式,更高效,产出更高,对抗风险的能力也更高。

沐家巧取豪夺的大量田产,正好给了沐忠秀试验计划的土壤。

什么叫水到渠成,眼下的情形就是。

想到未来,沐忠秀两眼熠熠生辉。

第二十八章 出路

刘方出门的时候,不觉打了个踉跄,李宝眼明手快,搀扶了一下,使得刘方站稳了身形。

“大管庄小心些。”李宝道:“你老有年岁了,跌一下不是耍的。”

“无妨。”刘方定定神,看了看李宝,说道:“一会儿你就派人知会四处的庄上,明天早晨,所有十五到六十的男子,全部到庄上这里等着五哥儿训话。”

李宝道:“大管庄,动静是不是太大了?”

“你没看出来?”刘方道:“五哥儿是那种做事缜密精细的主上,不会乱来。适才我们出来时,他有吩咐,咱们就要按咐咐将事情给做好!”

李宝默默点头,良久后才道:“既是这么着,这事我连夜办。”

刘方呵呵一笑,一甩手,自顾走了。

李宝在暗处站了片刻,也是摇头一笑,轻声嘀咕道:“五哥儿手段还真是厉害……”

……

昆明城中,沐天波也对阮管家吩咐道:“小五那里要着手做事了,石城庄那边只有一个镇子,也不太繁华,四周全是普通庄户,缺乏匠人,一会你在左卫,右卫,各调十户匠户,行文给指挥使司,调到石城所去。”

“听国公爷的令。”

这只是件小事,沐天波也不怎么放在心上,二十户匠户在黔国公眼里,和二十窝蚂蚁也差不多,甚至还不如二十窝蚂蚁聚拢时来的震撼。

沐天波只是油然一笑,摇头道:“我竟是老了么?现在居然听起儿子的指派来了。”

阮老头须眉皆白,不动声色的笑道:“老爷也就是盼着五哥儿有出息,咱们沐府还缺那点粮?不管是大哥儿,二哥儿,三哥儿,四哥儿,还是五哥儿,只要有出息,就是咱们沐家有面子,就是总府有面子,国公爷有面子。老太夫人知道了,心里也必定是高兴的。哪怕就是给哥儿当顽意儿来耍,只要是做正事,办砸了也没有什么……”

“老货你真是会说笑话。”沐天波瞥了身边的老管事一眼,说道:“几千银子,几千庄丁,折腾起来陪他玩?办不到,我必有重处!”

……

张大宁一家住在昆明城中的东北角,这一片地方全是贫民所居,房子低矮潮湿,破烂不堪,晴天还好,雨天泥泞不堪,连进人都难。

这一片地方,都是云南前卫的卫所军居所,虽然卫所崩坏,可云贵这边的军法严苛,逃军第二次被抓就一定会被处死,有勇气,毅力,胆略出逃的毕竟是少数,而且跑出去了,除了要相关的户籍证明,还要有地可种,有积蓄在路途中使用,敢出逃,又能成功跑到外地安身立命的,毕竟是少数。

若是江南地方,卫所军跑起来就方便的多,随意一处地方都能揽工养活一家,所以江南各卫的旗军,十不存一。

军户生活异常困窘,按太祖到嘉靖,万历年间的老例,边户墩军,无家小的一个月领四斗,有家小的领五斗粮,如果能实额放粮,一家人的生活还能维持,但自万历中期之后,灾害频繁,收成锐减,各卫所放粮的数字也是一减再减,现在一户军户每月最多领二斗多粮,连一个人的吃食都难维持,只能揽工做活,给各级武官当佃农,妇人做些针织贴补家用,云南这里好歹有个好处,野草众多,主食加上野菜,勉强能维持一家人不饿死。

这般的军队,想要有战斗力自是毫无可能,维持云贵地方的,除了土司兵外,便是总府家兵,巡抚标营和少量的将领家丁。

张大宁不仅是军户,还是军户中更低一等的匠户,他家里的光景比一般的军户要更困难的多,就是一直在生和死的边缘挣扎着。

天刚麻花亮的时候,到处都燃起了炊烟,很多军户的当家男子都要出门做活,或是到城外田地里去,或是在城里打杂工,早晨时婆娘们用杂和面烙一些硬饼子,给当家的男人吃。

张大宁没法去揽活,前一阵他家妇人生了场病,也没钱抓药,好在是熬了过来,现在还是病恹恹的不能做活,家里三个娃,老大才十岁,另外两个每天光屁股乱跑,没衣服穿,暂且也不需要。

老大是个女娃,现在穿着她娘的衣袍在做早饭,衣袍破烂不堪,一直垂到脚边。

做毕了早饭,吃完洗涮过了,老大就钻到破棉絮里发呆,她没合身的衣服穿,又不能光着身子出门,现在老大最大的愿望就是能有一身遮体的衣服穿。

张大宁叹息一声,小孩的旧衣袍也得好几十钱一身,他哪有这个钱?

在吸吮菜糊糊的老三屁股上拍一把,叫这比锅台还矮的小子去端饭过来,穷人家的娃没多少讲究,也没有童年,再过两年,老二和老三都得学着匠户活,将来承袭匠人身份,又是个不死不活的匠户!

在张大宁端起大海碗的时候,一个叫李浩的小吏,小心翼翼的穿过泥泞的小巷道路,出现在张家门前。

大明的小吏,特别是卫所吏员,待遇极差,若是县衙的书办吏员可以获得额外的好处,卫所的小吏,就真的是斗食吏了。

李浩头顶的吏巾,身上的青衣吏袍还是祖上传下来的,已经浆洗的发白,走到张大宁家门口时,李浩虽然努力提着衣襟,袍角还是溅满了泥点。

“张大哥。”李浩招呼一声,他读过不少书,身上有读书人的酸气,说话也是文质彬彬的样子。

“李司书啊。”张大宁抬起头来,端着碗道:“吃过了么?赶巧了,进来一起吃点?”

李浩看到张大宁身边三个娃在拼命咽口水,赶紧摇头道:“吃过了……你赶紧收拾收拾,一会有大车带你一家出城。”

“出城?”张大宁道:“今天还要去百户家里做活计,出城做甚?”

“去石城庄。”李浩道:“你家,还有另外十九家,全部调到石城所当匠户。”

“啥?”

张大宁腾的一下站了起来,脸上满是惊怒。

在昆明城里当匠户虽然一样辛苦,好歹可以抽空做点短工,赚一些钱买粮。

石城所是云南前卫下的一个百户所,乡下地方,哪有多少工可做,如果还是发那么一点粮食,张大宁一家可能都会饿死。

“你莫急。”李浩和张大宁家族最少认得三代了,虽然一家是匠户,一家是吏员世家,但些许的身份差异,并不能阻碍平民们的玩代友谊。

李浩沉声道:“这次没准是个好机会……总府家的五公子要在石城庄打井和造水车,要的工匠多,既然要用你们匠人的本事,总得叫你们吃饱。五公子我打听过了,为人还不错,用人时舍得给银子,杨炳,周钟,钱处雄,张国禄一伙,都说五公子好。”

云南各卫的人,也是视总府为主心骨,沐家是他们真正的主上,这些在总府之下讨活的人,总是会更受关注,也容易为人所知。

“钱处雄我知道。”张大宁坐下去,慢慢说道:“大狗熊似的,夏天露出衣襟,满胸口都是黑毛,这人不是好东西,不过说话还实诚,不象是鬼话精。”

“是了!”李浩颇欣慰的道:“要是他们说的是真的,大宁哥你家可能真有出路了。”

第二十九章 煮饭

李浩通知过张大宁家之后,又到另外几户匠户家去通知。

房舍留着,笨重的家俱也不准带,只是要带着匠户们各自的工具和一些家私细软就可以了。

家人当然也带上,调这些工匠是去石城所安家,不是临时的用工,而是要做长久之计。

张大宁等人并不是很愿意,在昆明虽然也穷苦不堪,好歹能活下来。

匠户在下头的卫所生存起来更加困难,虽然李浩的话给张大宁一些安慰和希望,但如果能推掉这个差事,相信二十户匠户全部都宁愿留在城里。

不到半个时辰,云南前卫的二十户匠户都编组完成。

这些卫所下的匠户没有人生自由,也不可能如民间的工匠那样自己接私活,他们有的时候在昆明,有时候被征调出去,甚至还有人走几千里路到京师应差役,还好崇祯年间没有大工程,天启皇帝的皇陵都草草了事,若是嘉靖,万历年间,皇朝有大工程,全天下所有的卫所工匠都可能被征调,大工用工,比如陵工要用十几万人,除了班操卫所军外,过万的匠人都是从天下征调,并且不负担路费,也没有任何赏赐。

这就是大明,死于路途或是在工期死在京师的卫所军人和工匠,不知凡几,不会有人替他们说话,荒坟之下,是不甘的灵魂,死掉的人在贵人眼里不过是数字,但他们也是父亲,儿子,丈夫……

被征调的工匠是二十户,成年的匠人大约有四十余人,加上妇人,老人,孩子,在城门附近集结了过百人。

总府调了十余辆大车过来,帮着这些人把他们家里的破烂放上车,男子和妇人,小孩一起挤到车上,每个人均是愁眉苦脸。

“放心吧。”李浩是负责这件事的前卫吏员,他也不知道这些匠户的未来会怎样,现在却只能安慰众人道:“五公子仁厚,你们不会吃亏。”

说罢拍拍车身,马车夫一甩响鞭,挽马或是骡子开始向前,在高低不平的官道上奋蹄向前,车身如在波浪中行驶的小船一样,起起伏伏,逐渐远离。

……

尽管刘方和李宝相当努力,但已经沦为普通百姓的石城所想汇集所有的青壮,一夜和一上午的功夫肯定是办不到。

所有的壮丁就是十五到六十的男子,事实上由于长期的体力透支和严重的缺乏营养,大明的男子过了四十就体能下降,身体机能出现问题,平民的平均寿命也就是四十,在这年龄,很多贫民会因为一场小病就要了命,因为他们身体素质差,缺衣少药,在青壮年时能熬过去的小病,在四十过后很可能就扛不住了。

到五十六十的年龄,很多男子头发花白,齿牙动摇,甚至因为缺钙而弓腰塌背,说是壮丁,只是名册上的无意义的数据而已。

一千六百三十一户,分布在十几个村庄,在不到十平方公里的范围内,在沐忠秀下令后,刘方等人连夜通知壮丁男子前来,到第二天午后,前来的壮丁还是不足两千人。

这个数字肯定不全,正常情况下,一户人家最少有两个满足年龄线要求和标准的成年男子。

“我等办事不力……”刘方和李宝一起抱拳请罪,两人俱是一脸愧色。

“各人不知道我的用意,也不明白发生了何事,一听到传召,有不少人懒得动弹,也有人躲着不肯来,这很正常。”沐忠秀的神色倒是很镇定,想了一想,对刘方道:“庄上还有多少储粮?”

“现在还有一万一千石。”刘方道:“年前还要派壮丁和大车起运,要送走六千石,原本是只留一千石,现在五哥儿过来了,按规矩,留五千石下来。”

“有粮食就好办……”沐忠秀知道自己若是争一争,沐天波估计会把那六千石也留下来,但想一想黔国公也是不容易,有上千族人要养,还有沐家的家兵,武官,外围势力,官员要打点,土司要应酬,开销很大,现在已经是在用过往的积蓄,六千石粮,就算是在年前粮价贵的时候也就是三千两银子,最多不到四千,自己已经从昆明带回五千两来,想来沐忠罕给银子,不会不禀报给沐天波知道。

要是再强留这六千石,给黔国公的观感未必好……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啊!

想了想,沐忠秀笑道:“叫人出来熬粥,要厚实些,算了,煮点白米饭吧,二三两重的饭团,每个来的壮丁一人发两个。”

刘方有些迟疑,看看李宝,这厮却是面无表情。

若是前天,刘方会毫不犹豫的驳回沐忠秀的话,十五六岁的哥儿,真的是不知世事。这库里大半是未脱壳的精粮,一石五钱银子,若是脱了壳的精米,价格还要翻倍上去。

这一下就得用掉近千斤精粮,加上耗费的柴薪,一下子就是十来两银子出去了。

银子倒不是太多,可是刘方满脑子就是有一个疑问:凭什么?

不要说沐忠秀,便是刘方到村庄上去,管庄的管事和庄上的老者得到村头迎接,敲锣打鼓,在道边奉茶,跪拜,刘方要有什么吩咐,这些人得屁滚尿流的去办,若是刘方有什么不满,一翻脸,后果就会相当严重。

夺佃,加租,加鸡鸭鱼肉等额外的供奉,只要刘方一句话,能立刻叫村上的百姓生死两难!

就算李宝这样的二管庄,走到哪儿都是横着走,庄上的小妇人大姑娘,相中哪个,就能上哪个的床。

就是这么霸道,就是这么滋润,这就是阶级之差,百姓除非是造反,不然永远在这种有形无形的规矩的桎梏之下……

刘方的想不通,相当正常!

“你不看看他们什么模样?”沐忠秀没好气的道:“衣衫褴褛就算了,一个比一个瘦弱不堪,我要做的事,需着壮劳力,还要连续做好多天,这种征发徭役,若好生做和懈怠着做,效果却是差的极远。我是要足够的壮丁,在明春之前将农田和河流边的水利之事做好,叫他们饿着肚皮,累的发颤来赶工么?”

刘方和李宝都流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刘方应了一声,赶紧亲自去安排,小两千人千多斤米,这一下子庄上的后厨要手忙脚乱了。

李宝则安排所有的壮丁排队等候,这些人不知道发生了何事,一个个显露出惶恐,烦躁等诸多负面表情。

沐忠秀下意识的想纪录一下时间,现在是崇祯十六年,清崇德八年,生肖是羊年,农历来说是癸未年,今年相对于崇祯十四年,十五年,似乎大明王朝不是太倒霉,只有湖北总兵钱文选战死,巡抚宋一鹤自杀殉国,然后是孙传庭战败而死,闯逆开始进入关中。

虽然人人都感觉大明危险,但从总体的趋势来说也并未感觉比崇祯十四年或是十五年更危险。

只有沐忠秀知道,危机将至,大厦将倾。

眼前的事,则是沐忠秀本人小事业的开始,或许也是一次大的历史契机的开端?

第三十章 列队

在庄园门前的空地上,站满了四处村庄汇集而来的男子们。

在等待的过程中,沐忠秀也是打量着他们。

面黄肌瘦,个头普遍偏矮,一米七以上就可以明显的看的出来,近两千男子,一米八以上的估计一巴掌数的过来。

一米六五到一米七,这大约是平均的身高了。

西南地方,男子的平均身高原本就相对落后,不能与山东北直等处相比,而多山少田,卫所多,汉夷杂处,没有大规模的对外贸易,田土又减产,这几十年来,估计平均身高还会略有下降。

衣衫褴褛更是普遍,多半的人穿着未染色的土布袍子,破烂不堪,根本挡不住寒气。也还好这里是昆明,只要有日照,气温就不算太低。

现在是午后,沐忠秀估计是有二十度左右的气温,虽然如此,这些人身体禀赋太弱,冬春之时最难熬,这些人在寒风之下,都是忍不住在瑟瑟发抖。

在沐忠秀打量过去的时候,不少丁壮都是有些惶恐和害怕。

他们在此时已经知道了沐忠秀的身份……总府,黔国公,这些字眼每个人都很熟悉,对于云南的汉人百姓,或是沐家的佃农们来说,黔国公府的族人都是天上人,黔国公本人更是仅次于天子的大人物,而黔国公的亲生儿子,当然也是他们无法乞及,根本不在一个层面上的高贵存在。

沐忠秀本人也是相当出众。

自幼喜欢枪棒拳术,高大挺拔,浑身有明显的肌肉盘结,但身形看起来还是十分匀称。浅蓝色的箭衣长袍,佩上一些玉佩饰物,就是标准的贵族公子的形象。

在沐忠秀的眼光之下,人们多半低头躲闪,没有人与他对视。

很多人都充满好奇,不知道这位贵公子将他们召来是什么意思,当煮米饭的香味传过来的时候,人群开始略微骚动起来。

人们脸上动容,光是闻味道他们就知道是白米饭,对于普通的农人来说,这是一年到头也未必能吃上一回的稀罕物。

尽管这些粮食是他们种出来的,但他们可是不够格享用。

普通的农家,多半食用杂粮,糜子,高粱,豆子,葵,各种野菜,加上糙米,白米饭这种昂贵的食物,基本上除了年节之外,就是小孩或老人生了病时,才会有资格享用一两次,而且多半是熬粥。

至于精白米饭……这种事也敢想?小心天打雷劈啊!

但白米饭就是白米饭,一年吃不上两回,眼前这些人也知道是白米饭。

很多人鼻翼都张开了,喉咙也滚动着。很多成年人其实没那么馋,长久的苦难岁月早就使他们练成了不为外物所动的坚强内心,但闻到白米饭的香味,实在是叫他们太难以抗拒。

对后人来说,没有好菜来配,白饭就是白饭而已,一碗白饭贵的两块,便宜的一块钱一小碗,很多小妹妹一小碗白饭也吃不光,总是要剩下点儿。

对这个时代的人来说,什么上八珍中八珍的席面他们不敢想,甚至没有这种想象力,对这些人来说,什么皇上吃油炸的炸糕,皇上用金锄头上地里干活,这就是他们贫乏的想象力的极限了。

近在眼前,经常想象的,便是能痛痛快快的吃上一碗白米饭,可惜的是,很多人到死也没有办法完成这种并不奢侈,在后世人看来还相当好笑的愿望。

“来领饭团。”

十来个厨子和仆妇忙活了小半个时辰,虽然不可避免的还是形成了锅巴,但十来锅白米饭还是做了出来。

接着妇人们便是搓饭团,比拳头大的一个个白米饭团,冒着香气和热气,出现在众人眼前。

对普通的农夫来说,这大约就是最为梦幻的场景了。

人群一下子骚动起来,若不是沐忠秀令钱处雄等家将维持秩序,怕是当场就要大乱起来。

有人迟疑,有人畏惧,有人不相信,但在刘方和李宝等人的督促下,这些男子们还是一个个走上前来,将饭团一个个领到手中。

“当场吃,不吃完不准走。”沐忠秀看到有不少人想把饭团塞到怀里,自己不吃,却是想把白米饭团带走。

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当家的男子遇到这样的珍馐,想着把饭团带回家,给家里的父母,妻儿们享用,这种心理太正常了。

但沐忠秀是要他们来做活计的,这些人真的是要多吃几顿饱饭,当下便是大声道:“今天各人没带碗来,所以发饭团,明天过来的,响午和晚上吃两顿,每人均给半斤,晚上走时再给打一碗带走,现在却是要全部吃光,不准留!”

在此起彼伏的吆喝声中,所有壮丁均是将白米饭团给咽了下去。

沐忠秀看到了最少有数百人流下泪来,不要人带头,有不少人跪下给沐忠秀磕头,口中也不知道说什么致谢的话语。

“别的先不管了……”沐忠秀低低叹息一声,对刘方道:“先吃两天饱饭,各人身上有了气力,再开始做活计,干活的时间,每天供两顿饭,带叫他们带一碗回家。”

见刘方有些迟疑,沐忠秀笑道:“买些糙米,掺杂着做吧,人吃饱了有力气,还有忠心,些许饭食就能换到的东西,其实比粮食要珍贵的多……”

刘方或许不是很明白,或许明白了,沐忠秀对此持无所谓的态度。

关键就是刘方知道听令行事,这就足够了。

此前的账簿拿到手,沐忠秀引而不发,然后才敲打,最终却没有处置,只是加以警告,这一系列动作下来,相信刘方应该明白沐忠秀是什么样的性格,拥有什么样的手段,这些足够叫这个大管庄,接下来的日子谨慎小心,事事听令行事了。

对这些丁壮的使用,沐忠秀是打算细水长流,如果是按他的计划推行,将佃农全部改为庄丁,对这些人的管理和使用,就得多花费一些心思。

沐忠秀将目光投向所有人,大声道:“你们这些人,谁是石城所的正兵,站在我左手边,余丁站右手边。”

按大明卫所的规矩,军户世代相承,不是特殊原因不会从军籍中勾除,军户世代相袭,长子为正兵补袭,其余的男丁就为余丁。

大约有七百多男子站到了沐忠秀的左手边,千余人站到了右边。

其实这些旗兵根本不分左右,只是按沐忠秀的手式来分别站立。

站立时,他们排列的速度倒是还可以,见可卫所虽然废驰,为了表面功夫,还是对这些正兵和余丁进行过队列训练,这是大明卫所军人的基本功,从矮到高,排列的相对还算整齐。

第三十一章 招募

沐忠秀点点头,说道:“卫所废驰,黔国公深为忧虑,我在此要编练一个百户的旗兵当成家兵,由年在十八到三十的壮年男子,能站立一个时辰身体不晃,提得动百斤石锁,能听令训练,不畏辛苦的男子,从明天起就能到庄上来报名,合格之后便算是我的家丁了。”

看到不少人还在懵懂之中,沐忠秀摇头一笑,接着道:“家丁训练要三个月,期间每人给粮一石,等训练合格了,每人每月给粮两石,银一两八钱,年节还有酒肉银钱赏赐……”

“轰!”

底下的人象是一群被惊飞的苍蝇,整个场面都乱了起来。

所有人都省悟过来,这可不是给哪个百户或千户当家丁,那已经是相当不错的差事,这可是给沐府的五公子当家丁,等于是成了总府兵的一份子。

总府兵的待遇也远不及家丁待遇,一般的总府兵月饷一两,发不足额还经常欠饷,粮食也只有一石,还是未脱壳的粗粮,夹杂着石子砂砾等杂物,普通的总府兵很难靠军饷养活家小,但生活已经比卫所的军户要强不少了。

他们不用每天土里刨食,从年初劳作到年尾,总还有饷银可拿,要知道很多百姓除非是要交纳皇粮国税时才拿粮食换银子,平常时候,家里最多有铜钱,很多人家里连铜钱也没有,需要一些物品时就直接拿粮食换。

以物换物还是相当流行的贸易方式,在最繁华的城市都可以这么做。

“我愿意。”

“俺也愿意给公子当家丁!”

一群人在短暂的呆滞之后,很快就省悟过来,开始向沐忠秀表达忠心。

家丁的待遇远在普通战兵之上,是总府之下的骄子,成为五公子的家丁,真的是一世衣食无忧了。

当然叫嚷出来的都是壮年汉子,而且几乎全部是军户,有不少是在册的正兵。不管怎样,他们要参加一年数次的会操,学过队列,家里有弓箭和长刀长枪,练过基本的武艺,身体素质要强过普通的百姓。

对那些平民或是身体素质一般的男子来说,现在的情形就象是一只只肥鹅在自己眼前振翅飞过,自己却没有机会去染指,这种痛苦叫他们痛不欲生。

当然他们现在还不明白,沐忠秀对他们也是另有安排,此时的他们越是痛苦难当,沐忠秀安排起来时,就越发容易。

所以这是一个心理学上的小招数,沐忠秀是故意为之。

“周钟,张国禄。”沐忠秀对眼前的情形还是相当满意,他吩咐两个家将道:“明天你们负责这件事,记录好他们的籍贯,身状,姓名,还有住址,对了,叫他们带保状来,民户要里甲,军户要总旗具结,以防奸人混入。凡是有作奸犯科,结伙斗殴,偷盗等诸多劣迹的,不管怎么强壮也不能要,懂了么?”

两个家将一起抱拳,说道:“请公子放心,我等一定按咐咐做。”

沐忠秀转向李宝,说道:“他们识字不多,你带两个帐房当帮手。”

李宝略感为难,他自己识字也不多,而且也没做过这样的事,帐房们这几天也忙碌的很,因为沐忠秀已经交代下去,需要购买不少工具和开始准备大农庄的事情,帐房们已经把铺盖卷都搬进了庄园,再叫他们做额外的事这些帐房也不敢抱怨,但李宝担心会影响事情的进度。

“附近各千户所和百户所都有吏员,昆明城里的也行。”沐忠秀是何等人,一眼看出来李宝有为难之处,想了想,笑道:“征调一批吏员过来帮忙吧,帐房先生们就算了。”

“好,小人立刻去办。”李宝抱了抱拳,头一回感觉很有信心。

眼前这位五哥儿,太聪明,太机敏了,这样的人又有决心做好一件事,可能真的会成功?

沐忠秀微微一笑,他可是后世那种体制里拼杀出来的官员,眼前这些事,繁琐细碎和后世的文山会海和各种琐杂相比,简直不值一提。

但他转眼神色又变得凝重起来:不要轻视古人的智慧,另外,不要小视自己将来的危机。

在后世为官不行,了不起还能做别的,总有一碗饭吃。

在这个时代,自己现在做的事若是失败了,等待他的结果是什么?

才打开一点小小的局面,就敢沾沾自喜吗?

……

丁秀中披着破旧而浆洗的干干净净的外袍,站在村口等自己的父亲丁大贵回村,天已经擦黑了,再晚一些就得赶夜路。

对没有火把,家里油灯也相当金贵的普通农户来说,在这种时候还没有回家是不可思议的怪诞行为。

好在跟着丁大贵一起出门的汉子们都没有回来,这叫村里的妇孺们略感安心。

再出事,不能一个庄子百来口壮汉一起都出了事?

丁秀中的名字很大气,也是村上唯一的老秀长取的,丁大贵先后生了一儿两女,均是没有满一岁就夭折了,到丁秀中的时候,虽然是个女娃儿,但生下来就是一头黑发,两只大眼中黑色的眼眸很有神采,当时看到的人均是断定,这小女娃长大了还不知道是如何的美貌。

丁大贵大喜之下,拿了二十文请老先生取个名,老秀才沉吟片刻,说道,看这娃儿,容貌秀外,将来品性还要好才好,秀外而慧中,便叫秀中吧。

现在丁秀中已经十五,出落的婷婷玉立,在普遍肤色黑黄色的妇人当中皮肤白皙的亮眼,身形也比普通的同龄人高出一头,走在路上,只要是男子便忍不住多看两眼,很多妇人都用嫉恨的眼神盯着她。

因为担心,也是缺少衣袍更换,除非是出来做农活,丁秀中平素很少出门,今天若不是父亲怪异的迟滞不归,她也不会冒险在黄昏时跑出家门。

四周已经有一些危险的目光,有不少光棍汉子,眼光一直在丁秀中挺拔的身材上游走着,哪怕是披着最宽松的外袍,挺拔的臀部和已经发育的胸口都遮掩不住。

还好,丁大贵等人在天黑透之前总算赶了回来。

“阿爹。”丁秀中迎上前去,有些焦虑的问道:“怎么回来的这么晚?”

“有好事。”丁大贵笑呵呵的道:“回家说去。”

丁大贵一边说话,一边用眼神扫视着那些图谋不轨的汉子,在他的目光之下,那些猥琐的目光全部退让了去。

在平均身高一米七不到的村汉群体中,丁大平是少有的一米八个头的壮汉,三十七岁的年龄还算得上是壮汉,身姿挺拔,两手粗大有力,这是一个能将石碾子舞弄起来玩耍的壮汉,军户正丁,擅使弓箭,长枪,一般人却是惹不起他。

“你吃半个,你弟半个。”丁大贵从怀里掏出一个不到三两重的饭团,现在冷透了僵硬了,但在这对父女眼中还是难得的珍馐,看到这白米饭团,丁秀中的呼吸都有些急促了。

看到父亲掰开饭团,丁秀中又将自己的那份掰开来,说道:“弟弟吃一半,俺和娘亲各吃一半。”

丁大贵没吱声,只是轻轻拍了拍女儿的头,对被生活和苦难打磨过的糙汉子来说,这已经是罕见的柔情举动。

回家的路上,丁大贵轻声道:“沐家五公子来了,那可真是个贵公子,生的真好看……好闺女,俺们以后可能会过上好日子哩。”

丁秀中没出声,眼睛亮晶晶的,少女心里好奇的不是过上怎么的好日子,就是好奇,一个男子,怎么“生的真好看”?

第三十二章 感动

马车持续不断的晃动着,从布满灰尘和虫眼的木制车窗向外看,到处是干涸的河流,硬实的农田土地,矛尖一般尖锐的稻杆根底,还有一从从的布满了灰尘的灌木。

树木,村落,河流,风尘仆仆的行人。

张富宁把六岁的小儿子揽在怀里,垫坐在自己腿上,省得儿子被颠坏了。

这车太颠,官道高低不平,大车象是在水面上行船,浪来了浪又去了,人们东倒西歪,根本没有能坐正的时候。

但没有人抱怨,五六十里地,如果总府不安排车马,他们就只能扛挑着东西走过去,那要比坐车辛苦的多了。

还没有人会提供行粮,得自己准备干粮,又是一笔损失。

有不少工匠窃窃私语,不知道总府这一次这么着急安排他们去石城所,到底是为了什么要紧的工程?

他们也知道是沐府五公子的要求,黔国公亲自的安排,这使得惴惴不安的心理有些安慰。

不管怎样,黔国公府,也就是总府的信誉和地位在云南是无可动摇的,人们仰慕黔国公府,哪怕有不少人受到压迫和损害,但除了直接被迫害伤害过的人,对这种二百六十年来一直镇守云南,保护大明和汉民利益的家族,总是仰慕大于敌意,信任多过怀疑。

李浩仰头坐在车厢另一边,他和另外几个吏员被紧急调往石城所,据李浩所知,还有一些识文墨,通律令的吏员也被调了过去。

对李浩这种卫所吏员来说,倒是无所谓在哪里当差,除了菲薄的俸禄之外,他能额外获取的好处相当有限,到哪里任吏员都是没有太多的差别。

强烈的颠簸终于停了下来,赶大车的在车外叫喊着,让人们赶紧下车,搬抬下自己家里的东西,他还要在天黑之前赶回昆明去。

二十家匠户纷纷下车,男子们顾不得活动僵直的身体,赶紧把自己家的工具和一些家私细软搬下来。

这些东西加起来未必值二两银子,基本上就是他们的全部家当了。

李浩等人则聚集在一起,简单的收拾下自己的仪容,好歹是吏员,不能太过邋遢了。

收拾好之后,人们才有闲暇打量四周。

如水墨画般的庄园出现在众人眼前,层层叠叠的房舍,各种树木掩映着的山石,溪流,小湖,还有大片的空地,更叫人惊奇的是庄园门前支出来的十几口大锅,还有拿着碗排队打饭的那些庄民们。

当李浩等人看到所有人都打了满满一大碗“二米饭”时,所有人都惊呆了。

就算是昆明城里的人,又或是吏员,这种白米和红米或黄米杂着的饭也是很难吃到,虽然是二米饭也是难得可贵。

在匠户们下车时,沐忠秀也是站在大门前看到了这些各卫调来的工匠们。

大明有匠户好几十万,分为军匠,灶匠,民匠,其中军匠地位最低,过的最惨。

从眼前这些人的衣着,神情,身形来看,所言不虚。

理论上,普通军户每个月有粮一石,还有分配的田地,上交卫所之后可以留存一部份给自己。

当然,这只限于理论上。

军匠却是理论上什么也没有,除了技术工种带来的各种杂活,全年无休无止的劳作外,他们没有田亩,每月支粮只三斗,上工时支粮米八合,这些帐面上的粮饷,经过层层克扣之后,到他们手上的就是相当菲薄,连温饱也难维持。

他们普遍面黄肌瘦,比军户和民户还要瘦弱的多,面色黑黄,脸有菜色。深冬的天气并不算暖和,早晨只有五六度的低温,很多匠户就是穿着夹袍,被冻的瑟瑟发抖,他们的妻子,孩子,都象是从难民营里刚出来,甚至有不少孩子都是光脚,他们根本置不起鞋袜给孩子。

看到沐忠秀走过来,所有匠户都是神色紧张,然后纷纷跪了下去。

李浩等几个吏员也是赶紧躬身行礼,他们的身份和沐忠秀也是相差极远。

不要看沐忠秀现在只是白丁,只要沐天波愿意,随时能给沐忠秀授官。如果不想做实事,就直接恩荫某卫指挥佥事,瞬间就是四品武官。

这并不是要当官作威作福,只是公府的世家子弟,不管是出门游历,经商,有官员身份都要方便的多。

这是武家世家的特权,和文人世家的子弟其实是一样的。

文人世家的子弟,出门游历有用不光的人脉,其家族的门生故旧,或是为官,或是一方名士,普通百姓和商人的限制,对这些大世家的子弟来说就是虚文,完全不必放在眼里。

崇祯年间著名的旅游家徐霞客,游历全国,到处不受路引和关卡限制,甚至当地的府县官员亲自接待,普通人没有徐霞客的财力和闲暇的时间,更没有他走遍全国畅通无阻的人脉和底气。

若是沐忠秀要做正经武官,稍加历练后沐天波也能授给他实职,沐府不少人就在各卫和总府领兵,但总体上来说,由于是出身钟鸣鼎食的世家,沐家的嫡脉出色的实在不多,这也是沐忠秀显露才干后,沐天波在惊喜之下,大力支持的根本原因。

不是沐忠秀有多出色,而是沐家太需要得力的人才了。

“你们此前过的很辛苦。”沐忠秀不动声色的对所有匠人们道:“在这里我要你们做不少活计,皇帝不差饿兵,从今天开始,每人均能吃饱饭,包括你们的家人。每隔三天,给所有人开一次荤,大肥肉片管够。我要你们做的,便是按我的要求和标准做出我要的工具,替我效力,你们能做到吗?”

在震惊之中,所有匠人都陷入了呆滞状态,没有人回答。

这倒是意料之中,昨天召来的丁壮已经适应了,他们捧着从家里带来的碗正吃的香,有不少人端着碗一边吃一边瞧热闹。

还有相当多的妇孺也是闻讯而来,沐忠秀有言在先,丁壮的家人也能领一碗饭,很多村民的家属已经急不可待的端着碗在等候着。

还好有家兵维持秩序,不然这里非打起来不可。

沐忠秀叫人端来一碗白饭,走到匠户群里看了看,看到一个五六岁大的小黑孩,说道:“小子叫甚名?”

“张承福……”

“好名字。”沐忠秀笑道:“给你饭,敢吃吗?”

小孩怯生生的看向四周,没有人给他答案,对白米饭的渴望压倒了一切谨慎小心的心理,小男孩道:“敢吃。”

“甚好。”沐忠秀将碗递过去,小孩先小心翼翼的尝一口,又奉给身边的父母,见父母摇头,才又大口吃起来。

“好家教,可见穷人也有孝道。”沐忠秀轻轻抚了抚小脏孩的头顶,没有嫌弃也没有过多的同情,只有由衷的赞赏。

这种举动,在沐忠秀看来很普通,但在场的匠人们不分男女,均是红了眼眶。

看到众人的神情,沐忠秀微微失神,他倒是完全忽略了,这个时代的阶级。

鸿沟一般,天堑一般的身份之别,他的举动,自然而然的做了出来,不是拉拢和做作,所以在最短的时间内,令得原本相当麻木的匠人们,很明显的流露出了感动的神情。

第三十三章 开弓

在不远处,丁秀中等村庄的妇孺们眼睁睁的看着这一幕,小孩子们流露出羡慕的表情,年长的妇人们则交口称颂,希望自己晚间也能带满满一碗饭回家。

年轻的妇人,刚出嫁不久的小媳妇和大姑娘们,则是都紧紧盯着沐忠秀。

沐忠秀今天穿月白色的箭袍,这种箭袍可以扣紧袖扣,不象普通的衣衫两袖的袖口太大,影响行动。下摆也收束到膝间,可以快步行走,不影响骑马,这是一种标准的武夫袍服,如果要出战的话,沐忠秀的箭袍两侧会系上双插箭袋,身后背弓,腰间悬刀,手持长枪或纹眉长刀,转瞬间就会变成一个标准的武人。

就算现在,身形挺拔,穿着月白长袍的沐忠秀,仍然是吸引了诸多年轻女子的眼光,这些目光中,不乏仰慕,敬爱,或自卑自伤等复杂情绪。

“果然生的很好看……”年方十五,每天就想着伺候好生病的母亲,带好年幼弟弟的丁秀中并没有太多复杂的情绪,和那些年老的妇人一样,她就是在乞盼着晚上的一大碗饭,另外她更挂心的是父亲有没有挑上家丁,如果丁大贵能够成功,丁家的一切烦忧困难都会在极短时间内烟消云散。

如果挑不上……丁秀中轻轻摇了摇头,精致漂亮的脸蛋上布满紧张之色,父亲孔武有力,弓箭枪术都是第一等,村中无敌,不可能挑不上家丁?

……

“在下李浩,奉命来记录诸位的身状,籍贯,还有收录保人保单,嗯,现在可以开始了。”阳光之下,李浩正襟危坐,伸手持笔,在濡湿的墨盒中把毛笔润湿,然后叫排队的壮汉们开始送上保单,同时自述籍贯和过往经历。

这些东西,李浩等人有言在先,记录在案之后会分别查访。

只要有人叙述不详,或是故意隐瞒,乃至撒谎,不仅挑中后会被革退,沐府还会视其罪过的严重程度,加以惩罚。

眼前是排成长龙般的庞大队伍,四周一千七百多户,过来应募家丁的怕有两千人以上,很多只要是身体正常的汉子,都会选择来试一试,谁知道自己会不会撞了大运,成功入选?

更远一些地方的民户都有人听到消息,连夜赶过来的,沐府的家丁,这种机会对普通人来说,不亚于中了最高额度的彩票。

“丁大贵,高五尺九寸面白有须身形长大年三十七……”李浩悬腕书写,速度很快。

在他身边是十来个吏员,每人都是坐在书案后,开始一个个审核保单,记录身貌,核对所有的信息,将不合格的直接踢出去。

青衣吏员们都是常年与农人和军户打交道的,什么样的人和其经历,造成什么样的性格,是否能用,基本上这些吏员就能判断出七七八八。

有一些曾经作奸犯科的汉子,虽然求来了保单,还是被毫不留情的踢了出去。

这些人当然是不敢闹事,只能垂头丧气的离开,一旁不远处一脸戾气的钱处雄按刀站着,虎视眈眈的盯着这边,只要有人敢不排队或是闹事,钱处雄和张国禄等人就会训斥,迄今为止,还没有人敢顶嘴。

李浩记录了十几人之后,感觉手腕有些酸疼,他停了一下,用左手捏了捏右手手腕。

这时他看到张富宁一家已经领了饭食,和所有匠户围坐在一起开始享用起米饭时,李浩才微微一笑,显得极为开心……尽管他自己还是饥肠辘辘。

第一关的记录和复核涮下了两千人中的三四百人。

剩下的人开始过第二关,拉动十个力的硬弓。

十几面弓被摆在案上,经过的人要拉满这柄硬弓,并且连续快拉六次,慢拉六次。

每次都是要拉满,如果逾时拉不开,或是拉不满,或是拉满不能持续数息时间,都会被视为不合格。

十个力曾经是明军弓手的标准弓力,以太祖建立卫所时的标准,一个百户所下有两总旗,十小旗,官兵在内共一百二十人,其中额定弓手数量在四十人左右,并且每隔五天要训练一次,弓手的标准就是能开十个力的弓,并且十射六中。

在洪武年间,由于天下承平,军士开始逃亡,洪武年间逃亡了近四万人,这是官方记录的数字,到英宗正统年间,逃亡数字达到几十万,到了嘉靖之前,统计数字是恐怖的一百三十万,当时的官方宣布,天下卫所军人未逃亡的只有九十七万人。

后来经过多次梳理,勾军,帐面人数恢复到百万以上,再加上毁灭了大明财政的百万以上的募军,形成了百万卫所军和百万边军的局面。

云南这里的卫所军帐面上是十四万人多,在洪武到永乐和正统年间,云南爆发过多次大规模战事,主要战力还是来自卫所军。

到嘉靖之后,卫所与民户没有区别,沐家开始募集总府兵,卫所形同虚设。

到目前为止,石城所这样的千户所,正军一千二百人,加上若干余丁,按标准来说都应该拉开十个力的弓,并且十射六中方为合格……当然,这是不可能办得到的事了。

事实上天下武备崩坏不光是大明,曾经是劲敌,横扫欧亚的蒙古人也早就堕落了。现在的蒙古射手也完全没有办法使用强弓。他们多半用软弱的骑弓,五六个力,准头倒是很好,可是箭矢绵软无力。只是由于地理环境的优势使他们还具有骑兵优势,从林丹汗被皇太极从辽东外的草原一路追杀到呼和浩特,丧家之犬般的林丹汗还是带着几万蒙古骑兵破开了大同边墙,烧杀抢掠,勒索了大量钱财银两,同时杀害了几万边民……从武备上来看,大明真的是华夏武力的谷底,堪称耻辱。

相比之下,女真人全民善射,虽然骑射得天下是谣言虚传,但其部落中人,从能站立的孩童就开始学射,成年男子轻松开十个力弓,并且基本上箭无虚发,这倒也是事实。

女真人与明军的战事中,以旗丁掩射,箭落如雨乱明军阵脚,掩护主力战阵,清兵的弓箭对明军不合格的火器和少量的弓手,真的是占尽了优势。

眼前的这些汉子,虽然普遍面黄肌瘦,但由于此前已经清退了相当多不合格的报名者,最少表面上来看,这些都是处于二十到三十多岁黄金年岁的壮年男子。

但是很可惜,十个力的制式步弓,能拉满,并且拉动十余下,还能维持拉满状态数息时间的,十个里头最多有两三个。

这一轮过后,一千多报名者只有不到四百人过关。

对这个数字,沐忠秀皱了皱眉,但并没有多说什么。

第三十四章 攀爬

丁大贵能轻松拉满步弓,但连续拉动和维持拉满的姿态,对他来说也是有些困难。

得益于昨天和今天连续吃饱了饭,丁大贵还是将这一整套的动作都做完了。

一个汉子不服气,说道:“俺能拉满也能连续拉动,但为甚要拉满了不动?”

丁大贵叹口气,拍拍那汉子道:“弓手拉满后最少得瞄一下,再确定目标,感觉远近和风力,最后松指射箭,连几息时间拉满都办不到,还怎么瞄准撒放?”

原来如此!

此前有一些人愤愤然,感觉是受了刁难,现在他们才省悟过来,眼下的要求是最低的标准,根本不算是刁难。

过了这一关之后,便是抬举石锁,这一关又涮下来不少人。

能将百斤石锁搬起来的人还真是不少,毕竟是常年劳作的下苦人,但能连续举起,并且提着石锁走动百步的人,那就是少之又少了。

这也是必要的标准,手持沉重的兵器与敌人交战,体能的消耗不在搬举石锁之下,而一旦身披几十斤的铁甲就无法移动脚步,怎么说也不能算是合格的家丁。

最终过关的不满三百人,二百多人的队伍稀稀拉拉,相比报名时的两千人就显得单薄的多。

钱处雄等人走过来,这几个沐府家兵用挑剔的眼神看着眼前这伙过了两关的汉子,他们是沐府家兵,武艺身手力气早就经过考验,当然有资格用看菜鸟的眼神打量着这些新人。

况且还是没有彻底过关的新人。

“接下来是最后一关。”钱处雄指着空场上竖起来的高大攀索,顶端是一面飘扬的红旗,钱处雄说道:“爬上去,触摸红旗,然后跳下来。”

众人发出惊怒声响,眼前的攀索最少有三丈多高,十米的距离,底部虽然是沙坑,跳下来也是相当危险的事。

不小心就会跌断腿或是胳膊,或是什么骨头,总之是相当的危险。

“一柱香的时间。”钱处雄和周钟点燃了一柱长香,接着好整以暇的道:“这段时间碰到红旗并且跃下来的,就算过关,可以留在庄子里,一个月领一石粮,要是一柱香内办不到的,自家走出去吧。”

在众人尚且惊疑不定的时候,丁大贵便是第一个到攀索之下。

几十根圆木固定起来,有攀索绳网向上,一面小红旗在最顶端,丁大贵相看了一眼,知道其实没甚大风险,向上的时候或是拽着攀索,或是沿着绳网向上就好,下来的时候往沙坑里一跃,生死由天好了。

就算是跌断腿,丁大贵也要试一试。

现在的这事是他最大的指望,摆脱眼下衣食难继的最好的机会,可能也是这一生中最后的一次机会,这种机会,怎么可能因为胆怯而放弃?

看到丁大贵的举措,连相当刻薄凶残的钱处雄也是点了点头,能走到这小旗之下的毫无疑问是石城所几千男丁中的佼佼者,力气耐力都相当出众。

最后一关就是考查的接受指令能到什么程度,另外就是决心和胆气。

有力气没胆色,不能接受可能送命的指令,这样的人是当不了家丁的。

平时好吃好喝养着的家丁,关键时刻不敢为主上牺牲性命,这种家丁要来是无用的。

这是朴实的道德观念,就象钱处雄等人认为军户逃亡可以理解,募兵在战场上不出力也可以理解一样。

得到多少就得付出多少,这才是公平和合理的状态。

在丁大贵的带动下,不少人攀爬向上,手碰红旗之后跃下。

还好,在不断的哎哟声中,有二百来人最终突破了心理障碍,成功跃下,有一百多人虽然努力向上,但最终还是放弃了。

除了有十几人扭了脚脖子外,包括丁大贵在内的大多数人都平安无事,可见沐忠秀设计的最后一关,只是考验人的胆色,并不至于叫人受伤到骨折的地步。

“五公子。”张国禄抱拳道:“最终留下二百一十八人,还是有些超过公子所需要的数字?”

沐忠秀看着眼前的这一大群人,和两千多人相比二百来人是很少,大约就是十中取一,这和他预料的相差不多,但二百多人站在一起时,还是站的密密麻麻,特别是这二百多人俱是通过了胆量和力量的考核,是相当珍贵的种子。

“都留下来吧。”沐忠秀考虑一下,说道:“三个月的训练,训练期领一石粮,排名靠前的成为家丁,一百二十名之后的,成为护院,训练期领四斗粮。家丁按此前说的那样,每月支两石粮,一两八钱银,节赏年赏都有。护院就是每月一石粮,领四钱银,没有节赏,年赏视其表现。如果家丁有出缺,或是犯过,或是考核名次在倒数,可以用护院中排名靠前的补上……就是这样。”

在场所有的人俱是听到了,原本垂头丧气的百余名落选者又抬起了头,虽然未能入选家丁,但好歹可以留下来,每月一石粮,如果能实领,就是眼下这种精米,加上四钱银,等于每个月领粮两石还多,若换成粗粮杂粮,每月有四石还多,一家人的温饱足够了,还可以有盈余。可以给妻儿做点衣服鞋子袜子,可以有点积蓄应对不可测的风险,比如老人或孩子生病……

至于入选家丁的则更加高兴了,训练期都有一石粮可领,一旦过关每个月两石粮加一两八钱银,有这笔收入很快能买到自己的土地,或是在几年后盖起一座象样的农家小院传承给子孙后代,对一个农民来说,又是处于相对封闭和生活节奏迟缓的时代,这个时代的人可没有什么过多的欲望,什么豪车飞机游艇根本是不存在的东西,能盖起一座砖石建筑的小院,三间正堂两间厢房加两间门房,加个茅房和骡马棚猪圈鸡舍,这一套标准建下来要四十到六十两银子,能完成这个梦想,对这个时代的人不亚于拥有了私人飞机。

三百多人齐涮涮跪下来,一起向沐忠秀致谢,很多人将头碰的砰砰直响,在场的所有人都意会到,在这一刻,他们的人生轨迹已经改变了。

对沐忠秀来说,同样如此。

第三十五章 改变之机

在沐忠秀抵达石城庄的第三天,连续放了好几天的粮之后,四周的百姓脸上都多了一些血色,男子们的腰杆挺直了些,妇人们也开始没有忌惮的在庄园门前说笑,到处是嘻嘻哈哈的声响,小孩子们吃饱了,在庄子四周跑动笑闹……刘方和李宝等人还是尽量约束这些村庄上来的人们,四周的景致不能乱动,不能随意破坏,看着不起眼的石头有点缀景致的作用,绝不能乱碰。

就算这样,四周的景致还是遭遇了不同程度的破坏,直到刘方训斥了很多人之后,这种情形才不再发生。

好在沐忠秀也不是太介意,这叫刘方和李宝等人很是松了口气。

经过几天的适应之后,沐忠秀对四周村庄的情形也有了大体的了解。

除了大管庄和二管庄外,十七个村子都有个庄头,如果是卫所下的军户就是有百户或总旗来管理,如果是纯粹的佃农民户,就是每个庄上由总甲任庄头。

卫所,保甲,等于是一张绵密的大网,将每个人都牢固的束缚起来了。

除了卫所和保甲外,尚有宗族形成的族权,宗族对自家的族人拥有说一不二的管辖权,如果是族人一致认可同意,就算是处以私刑官府也不会过问。

比如将水性杨花的妇人沉塘之类的事,就是族权的体现。

云南这里毕竟是大量的新移民填充,和江南和东南地方大有不同,族权要稍弱一些,加上四周土司夷人环绕,同为汉人的认同感比腹里地方要强的多,所以基本上是以府,州,县,镇,保甲,还有卫,守御所,所,百户,以这样的形式被组织起来,守御地方,也是保护自己。

十几个总甲或百户官身份的庄头已经被聚集起来,百户是六品官,从官职上来说比知县还高一些,眼前好几个百户都几乎看不出官员的样子了,俱是四五十岁的汉子,高矮不同,虽然不似军户那样贫苦瘦弱,但显然日子也过的相当普通。

他们的俸禄很低,都是克扣军户的粮饷,侵夺军户田亩才能过上好日子,这些百户也有上官要打点,他们的田亩也一样被侵夺。

自大明中期之后,允许军官享用军户世田,等于是打开了潘多拉魔盒,众多的将领将军户们的田地和财富瓜分的干干净净,而且越在高位得利越多,沐家在云南用二百多年的时间积累的财富,辽东的祖家和吴家用十余年的时间就追赶了上来。

每个百户都和总甲们一样,半蹲在地上等候,他们灰色的官袍已经相当破旧,但这样的场合又不能不穿,他们没有佩带腰刀,刻着他们职位,身貌,姓名的铜牌倒是都束在腰间。

尽管这些百户和总甲在村庄都是说一不二,但在此时他们内心只有惴惴不安,怀着对未知的恐惧在老老实实的等待着。

对这些人来说,不变化的村庄才是最好的,他们也不知道沐家的这位公子哥究竟要做什么。

在这些人身后,才是勉强能站成一排排的佃农和军户们。

当然包括更多的散漫的妇人和幼童们。

沐忠秀出来时,人群骚动起来,这时候钱处雄等人带着新入选的家丁和护院一字排开,维持着秩序。

由于看过账簿,沐忠秀对十几个保甲和百户都相当熟悉,他未向所有人训话,而是先将十七个总甲和百户官们叫到身前。

“诸位都是知道,近几十年来的年成都不是很好。”沐忠秀神色从容,语气也相当平淡,但语话之中显露着无比的坚定与决绝之意。

一群总甲和百户有一些骚动,有几个仰脸看沐忠秀,希望能得到更多的信息。

“这灾荒在崇祯年间越来越重,没有个尽头。”沐忠秀接着道:“年成这般不好,百姓受苦,你们的收入也减了,日子也不好过。总府那里,收入多,开销也大,也是不能任由情形再这么下去了。”

一个姓刘的百户官大着胆子道:“五公子,下官听到消息说,是总府拨付银两,派五子公来兴修水利?”

一个姓夏的百户接着道:“年成不好,主要还是因为天旱,若是公子真的能制成水车,打出水井,我想年成恢复到正常光景还是可以的。”

沐忠秀沉声道:“这般还是不行。我想过了,此前因为天旱减产,一则是天时不正,二来是各家都自行其事,不能互相帮助。若是正常年景,小门小户自己耕作,出产都是极少。你们是不知道,我们云南的稻米一亩只能收两石,在江南富裕地方,一亩收六七石也是很正常的事。就算水利恢复,我们的收成还是不能和荆湖,江南相比。若是守着这些地还种不好,江南百姓能过的日子,咱们云南人一天也过不上,想一想,都是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是不是太亏待自己了?”

沐忠秀的话,被四周围拢着的人传递了开去,四周传来人们的嗡嗡议论声,不少百姓吃了几天的白米饭,心中对沐忠秀充满敬佩,此时听了沐忠秀的话,更是群情激动。

有人高声叫道:“我们听五公子的,哪个龟儿不想多吃几碗白米饭?”

几个总甲心中暗恼,但也只能蹲下不吭声。

他们其实不想要太多的变化,眼前的这五公子,身份高贵,连四万多亩地的大庄园,总府黔国公都能随意赏给他。

而对这些普通人来说,只要能打出几眼井,修一架水车,引水入田,恢复此前的产量,这就足够了。

真的有不可测的变化,发生什么不可控制的事,到时候五公子拍拍屁股走了,倒霉的还不是他们?

这就是变革之难,虽然沐忠秀什么话还没说出来,也未说明要怎么变化,眼前已经有不少人在内心抵触了。

“大家都是单人独佃,不管是军户还是民户俱是如此,最多是一家子多几个劳力,在天灾之前,能抵什么大用?”沐忠秀扫视众人一眼,接着道:“田租沉重,加上天灾压迫,单门独户是不可能增产了,唯今之计,我是打算将所有人集中在一起使用,这样才能使人和物都能物尽其用,不仅能恢复此前的产量,还能大大增加。

沐忠秀知道现在的佃农负担都相当沉重,百分之五十的租税是常态,极少数田主会少收低于这个数。

在这个时代,普通人是不能成为大田主的,都是贵族外戚,公侯伯和驸马家族,加上太监,文官世家,武官世家,这些大家族和有功名官位的家族可以免除国税,他们能兼并大量的田亩,成为他们的佃农要承担极重的田租,甚至要额外供给很多土产,包括劳役,好处就是田主荫庇他们,保护他们,佃农不交纳皇粮国税,也不需要承担地方上的诸多杂役,包括杂税和力役徭役,所以大田主会严重侵犯大明的利益,包括地方官府的利益,这其中充满博奕的过程,并非想象的那么容易。

军户承担的东西更重,他们不仅要承佃种田,上交田租,当兵的粮饷还被克扣,还要承担兵役,同时替上层军官种地和充当各种劳役,甚至在替上级武官做活的同时,还得自备伙食。

沐忠秀的计划,不仅是要改个人承租为农庄制,也是要解放民户和军户的无偿劳役,使得他们的日子更好过一些。

沐忠秀不是圣人,不是纯粹的想要治下百姓生活的更好。事实上他认为,百姓富裕了,才有凝聚力和向心力,才愿保护自己得到的一切,就眼前这种生活态度和生活方式,不管是哪一方的强敌来了,指望百姓为大明或是沐家出力,不要说流血了,流汗人家都不愿了。

是到了改变的时候了!

第三十六 分等

众人互相看了下,刘百户大着胆子道:“还请五公子详细说一下?”

“好的。”沐忠秀微微一笑,说道:“其实集中军户佃农,得罪的必定是大田主,你们中也会有人不满,因为此后驭使军户不太方便了。但我有言在先,分给你们的好处,也是比现在要多的多,这一层,你们要想明白了。得罪大田主么,好的很,那便是我自己了。”

众人疑惑的笑了一下,虽然看的出来五公子心情很好,说话也在逗趣,但这些人对沐忠秀所说的这种事从未经历过,疑惑在所难免。

“此后各村庄的佃户和军户都集中使用,农具都由庄上集中下发,由各庄头来负责保管,耕牛,挽马,毛驴,骡子,都由公中下发,集中保管驭使,各庄要做什么事,由我下令,庄头负责带着军户和佃农来执行,这样所有的劳力集中在一起,做事要有力的多。”

“还有,”沐忠秀接着道:“至于待遇方面,男子成丁者,每月每人五斗粮,妇人每月二斗粮,孩童老人无粮,由男妇供养。”

就是说,每户若有两个成年男子和成年妇人,则一个月可领到一石四斗,成年丁口越多,就是领的越多。

这种做法,和农奴制或是家奴制无关,沐家也有大量的家奴,比如在昆明的一些菜田就是家奴来耕作,按月领粮食或是银子,但菜田的田亩相对有限,家奴也不一定一直在种菜,可能还会被调去做别的事,比如上午在种菜,下午就去晒扫庭院去了,而沐忠秀的办法,并没有使这些人从田地的束缚中解脱出来,只是改变了他们的生产方式。

就是从自耕农转化为雇工,只是这种雇工是长期性的,并且提供生产用具,和普通的长工或短工不同。

沐忠秀不是脑子发热搞大农庄制,其实这种制度在私有制下还是相当有效的。

英国在第一次工业革命之前,毛纺业就相当的发达,堪称全球第一。

在发展的过程中,发生了著名的羊吃人的圈地运动。

就是农场主发现,将家庭制的小型生产破坏掉,改为集中使用土制的雇工制,生产效率反而会急剧增加。

家庭单位的生产方式,对抗天灾的能力弱,加大投入的能力弱,而对资金充裕的农场主来说,加大投入,增加效率就意味着更多的利润,这才是最要紧的。

刘百户质疑道:“若是这样,有人偷奸耍滑怎办?有一个人带头,其余的人便难管了,庄头也不是三头六臂,管着一个庄一二百号人,也不一定就看管的过来。若屈了人屈了心,人心一寒,个个都不出力,这样的话,产量反不如分田佃给各家。”

“刘兄说的对。”一个姓杨的总甲接话道:“还有耕牛,毛驴,骡子等牲口,若是各家自己的,当然是精心照料。若是公中的,当然往死里使,还有农具什么的,也不会精心照顾。五哥儿,不是小人驳你的回,怕是你在总府久了,对底下的人不甚了然……”

沐忠秀微笑起来,这杨总甲说话难听,但还是个实诚的。

他的话一说出来,如果屁事不提,一门心思只管叫好的,那样的人反而是奸恶小人,一想要看他出笑话,出乖露丑,那才会一声不吭。

现在沐忠秀冷眼看着,反而是觉得刘百户,夏百户,杨总甲这几人直爽一些,象条汉子,那些一声不吭,甚至出言附合的,将来怕是要换掉了。

至于杨总甲说的百姓的性情,沐忠秀也是明白。

是自己的,破布头也是好的,不是自己的,可以使劲糟蹋,这就是人性。不存在农民就一定淳朴,在极度的贫困之下,人心险恶,人性扭曲才是常态。

试想,一个人全家衣食无着,叫他怎么品性高洁,怎么不为外物所动?

沐忠秀连放三天粮,一千多石粮食脱谷做成了白米饭,为的什么,就是叫这些人先吃上几天饱饭,对他的话,增添一些信任,如此而已!

不给好处,很容易被这些佃农军户,当成是空口说白话的,哪怕是沐家的人,也不一定就叫他们依附跟随。

人心就是如此,没想的那么好,也不是那么坏,所有人都是挣扎在天道之下的可怜虫,大伙儿所想的和所做的,无非就是想要自己和家人过的好一些,只要不作奸犯科,这又有什么错可言?

“此后不管佃农还是军户,俱为庄丁。家丁和护院才保留旗军身份,以备上司班操校阅时使用。至于庄丁,作奸犯科,偷懒耍滑的,轻则鞭打,重则撵出去,甚至更重的处罚,也不是不可以。”

沐忠秀的话森严可怖,但在场的都是老油条,包括刘百户和杨总甲在内,俱是轻轻摇了摇头。

五公子的话,说起来是这么回事,但除非是蠢到家的,谁会跳出来公然顶撞找鞭子抽?

下锄的时候,使力小一些,怎么判断是故意还是没力气?

要起工时,倒是一起出工,但多出力气和少出力气,怎么判定?

农具损坏,怎么说是故意弄坏的,或是不小心弄坏,或是工具用久了,自家坏掉的?

这种不同的判断,影响的就是鞭打或是开革,这时代的人讲究一些天理人心,若是冤枉了会怎么样?倒是不如一律不管不问。

将心比心,在场的庄头,怕是以后都会如此。

“下不下功夫,一看进程,二看产量,三看效率。”沐忠秀岂能不知各人的想法,笑了一笑,接着说道:“比如杨总甲的庄子,三千四百亩地,何时开荒,何时完成,何时播种,这叫过程。若是均比别的庄子慢,从庄头到庄丁,每人均扣粮一斗。若是别的庄子平均亩产两石,你的庄子只有一石半,每个庄丁再月扣一斗。农具均写上姓名,统一使用统一保管,使用和保管不当的,就要扣粮处罚。牧畜入栏称体重,体重下降者,牧管者受罚,若庄丁使用不当,牧管者上报,罚庄丁。若牧畜受病而死,全庄当月每人均扣粮一斗!”

“还有,”沐忠秀冷冷扫视在场所有人一眼,说道:“石城庄原本就是守御所,此后不管是佃农还是军户,统为庄丁,旗军为家丁,但每十人一小旗,五十人一总旗,百二十人为一百户,这个规矩不能改。日常耕作,点卯,监督,均有小旗,总旗,百户监管,产量高的,年尾评为一等,百户至小旗均有重赏,庄丁也有赏。若产量低,效率低的,则从百户到小旗,庄丁,俱受罚。”

众人这才有些凛然,看起来五公子的意思是看产量来说话,产量高人人受赏,产量低就人人受罚,不分理由。这样分小旗总旗百户,人人均会看着自己的身边人,比纯粹由最高层来监管要高效的多,也有用的多。

至于高产高收,则人人受赏,在现在吃穿都不能满足的艰苦条件下,适当的刺激带来的希望,可能会使人真心出力。

至于那些原本就对农事不上心的二流子,过不多久就会被众人排斥,从庄丁队伍中革除出去。

“真神了……”不远处李浩看着这边的情形,这个吏员对世事和律令都有透彻的研究,他满心激荡,佩服的同时也是奇怪,这位从总府里出来的十五六岁的公子哥,怎么将人心和世务,揣摩的如此透彻?

第三十七章 奖惩

“若超出亩产二石的产量,所有百户,总旗,小旗,旗丁,俱受赏。”沐忠秀接着道:“按比例来,还是杨总甲的庄子打比方,三千四百亩地,每亩增产一石便是三千四百石,我拿走七成,剩下的三成中,总甲拿走三成,还有七成由下头的庄丁来分。庄丁分成,按年龄,体力,每日上工的时间和评判的表现来定,分成一二三等,按等分粮。比如在册庄丁有三百人,可分粮九百石,这三百人中评出十个一等庄丁,每人均领粮十石,二等五十人,领粮六石,一等和二等便领走四百石,剩下的二百多人均分五百石,相比一等二等,三等的收入便少的多。出多少力,得多少粮,天公地道。若偷奸躲滑,三教不改的,逐出庄子,任其自生自灭,这也是天公地道!”

众人细细听着这些办法,一时都消化不掉,俱是陷入沉思。

倒是那些普通的军户和佃农们听了,一时群情沸腾起来。

如果改佃农为雇工,对他们来说也没有什么不好,雇工的短处是不太自由,理论上来说,雇佣期间雇主能令雇工做任何事,人身自由度大幅度下降。

但在这种时候,成为雇工最少能保证吃饱穿暖,又不是卖身为奴,只是定契雇工,这样还有什么叫人不满的?

至于偷奸耍滑被撵,正常人都不会有这种担心。

在这个时代,除了城市里能养活一些帮闲和地痞无赖外,乡村几乎是没有这种人。不要说官庄和总甲们能治这些无赖子,就是宗族也容不得族里有游手好闲的存在。

乡村也没有经济条件,能养活不事生产的无赖子,这样的子弟,族中不撵走或是打杀了去,也是早就自己将自己饿死了。

倒是一等庄丁,二等和三等的划分,令得很多人感觉热血沸腾。

若是能得一等庄丁,就是说除了每个月五斗粮的日常工钱之外,到了收获季节,可以额外多领十来石粮食!

一年两季收获,二十多石粮,十来两银子!

这个数字,庄户人也算得上来,眨眼之间,很多人的眼珠子都红了。

不少老成的庄户汉子蹲在地上,努力克制自己不去看别人,不想暴露自己内心的想法给别人知道。

有一些“朴实”的汉子,还故意说几句怪话,意思是说,这一等庄丁多半就是看的见,摸不着,拿出来哄人的,就算真有,还不是百户和总旗们得了去,普通的庄丁想得?做梦去吧!

有一些实在老实的,只有强按着自己不说话,把头吭下去,两手捏在一起,使劲的摩擦着……

什么叫摩拳擦掌,这便是摩拳擦掌!

一群总甲和百户思忖半天,终于有人说道:“若是如五公子所说,庄子增产或减产,牲口养的壮实还是养死了,这事好说,一眼看的到。若是耍奸偷懒的,长久了也骗不了人,只是这庄丁是不是出力,评判几等,到底谁说了算?”

沐忠秀微微一笑,这也算是种试探吧,百户和总甲们当然希望这权力还是放给他们,若是掌握这样的大权,其后在庄子里的权威要比现在还大的多!

哪一家敢不巴结,谁不想当一等庄丁?

就算是评上二等,也是比三等要强的多啊!

“日常的管事,还是庄头们辛苦。”沐忠秀道:“但监督查察,我要从身边派人到各庄去巡查,监察农具使用,牲口棚,豆料,也是要定期检视,评等之时,先由庄头和督查推举人选出来,然后由所有庄丁投票决定最终人选。”

“投票?”

“这怎投?”

投票之事,对所有人来说都是闻所未闻的事情,他们当然不明所以,满头雾水。

“假设推一等庄丁,推出三十人,每人面前放个罐,叫所有庄丁手持黑豆和红豆,红豆是赞同,黑豆是反对,最后红豆减黑豆,再数个数,剩下红豆多的,便是入选成功。若有红豆数量相当的,就看哪一个的黑豆多,黑豆多的,落选。”

沐忠秀的办法可以说是相当公允和详细了。

给庄头和督查们推举的权力,互相制衡,不能推出过于不公平的人选。

有了基础人选后,再叫庄丁们投豆子来决定,还不光是赞同票,也有反对票。

如果一个人被入选,但招来过多的反对,说明其中可能有一些猫腻,如果反对的人数多,就等于将其选了下去,而不论其赞同者人数。

这样算是一个相对平衡的选举办法,这些庄丁在一起朝夕相处,谁干农活更强,更有经验,出的力更多更大,相对来说会比沐忠秀和他派下去的人要了解的多。

管理者,监督者,伙伴,在彼此制衡,监督之下推选出来的人选,不能说是绝对公平,但可以说是相对公平的产物了。

至于嫉妒,眼红等负面情绪,也是可以用每人每罐都放黑豆来发泄……这种心理扭曲者是肯定存在的,黑豆也是给他们发泄情绪的渠道,总比叫他们在背地说怪话,甚至使坏要好的多。

华夏的农民,确有淳朴厚道的一面,也确有狭隘偏激愚昧的一面,要紧的是管理者,激发出他们的哪一面了。

“年节之时,如果增长,一二三等庄丁,和小旗总旗百户,各有鸡,猪,羊肉赐下,再赐给庄上的酿酒,数量现在不定,这个等将来再说。”沐忠秀神色越发从容和镇定,侃侃而谈时,那些百户总甲们眼底深处也不再有轻视和抵触,因为沐忠秀的变革未触及他们的底线,未剥夺他们的权力,相反,未来他们还会有相当多的好处,这种变革,却是叫这些老油条们感觉欣喜和振奋。

刘百户兴奋的一击拳,笑道:“听五公子这么一分说,俺可真是干劲十足,就等着大干起来,再等着五公子下发的酒肉了。”

杨总甲却是谨慎一些,问道:“不知道五公子派什么样的人到各庄巡查?”

“以后各庄会有派驻的匠户,会有铁匠铺子,要做好事,得有好的器具。还会有兽医,帮着养牲口,会有更夫巡检,负责维持治安,每几个村我会派个医生,帮着各家处理伤病,草药和医生的开销由我来负责,日后所有庄丁俱是我沐家的雇工,也是我的雇工,这些事自然都是我来操持。庄头管日常各地的事,这些杂务,由派驻的吏员来管,也就是督察来管。”沐忠秀指一指不远处的李浩等人,笑道:“派驻的督查,就由卫所吏员来充任好了。”

就是说,原本的官员还是庄头,卫所下的吏员,就是巡查监督。

至于这些吏员合不合用,是否称职,沐忠秀会亲自考核监督,不能叫刁滑之徒来任此职。

这些吏员俱是从卫所派遣过来,看样子都是穷苦不堪,有机会给他们,理应牢牢抓住。但人心是最难把握的东西,沐忠秀绝不会轻易相信任何人,哪怕是看起来穷苦不堪的人,能做恶事的,不光是为富不仁的贵人,穷人做起恶事来,更加可怕。

第三十八章 吏员

天黑之后,人散的七七八八,只有入选的护院和家丁留了下来。

多了三百二十余人,整个石城庄并没有显得拥挤,大门两侧有大量的空房子,再住几百人都很宽松。

物资也还算充足,粮库里还有五千石粮,这几天放了千余石粮,是一半精粮加买来的一半糙粮,储粮还在四千石以上。

沐忠秀打算花几百两再买几千石糙粮来,未来就要大干起来,需要有不少人手,加上庄上仆妇小厮管事们,还有家丁和护院们,没有万石以上的储粮,还是不太放心。

还得买最少过万石的豆子和米糠,这是用来喂马的精料和养猪所用,在未来一个月内,沐天波会拨给两百匹战马到石城庄,这是给沐忠秀练家丁所有。

二百匹战马,最少得值两千到三千银子,换在后世值好几百万,沐忠秀也不禁感慨,有个好爹还是很不错的,自己的事业启动资金就有过千万人民币,加上价值好几亿的庄园和大量的部属。

若是换了军户起家,这个过程得放慢十年以上,时不我待啊。

这个时代人们的饭量都很大,壮年男子一顿饭吃一斤精粮都很正常,主要原因是缺乏油水和荤腥。

后世的男子,每天大鱼大肉,热量充足,还有零食补充,正经饭只能吃一小碗。

这个年头的汉子,粗蓝大海碗一顿吃三五碗都很寻常,储粮自然是越多越好。

回到后宅,四周人影憧憧,不少人在向沐忠秀抱拳行礼,眼神中都是充满尊敬。

沐忠秀的雇工和激励办法很被众人认可,没有谁感觉吃了亏,人人都感觉对未来充满希望。

至于这些留下来的家丁和护院,则是更加干劲十足。

虽然护院没有饷钱,只有每月一石粮,这已经是相当不错的收入水平,而且他们还有希望和机会,只要能追上家丁的最后几名,成为护院的前几名,就有可能补入家丁,成为沐府家丁的一份子。

这是相当难得的机会,在沐家的几十个大大小小的庄园中,这样的机会可能要多少年才遇到一回。

一般来说,沐家的人收家丁也是在总府募兵中挑选,象沐忠秀这样在自己的庄园佃农和军户中挑选的并不多。

“公子真是令人大开眼界……”刘方站在圆桌一侧,诚心正意的道:“往下去若有叫庄上出力的,还请公子吩咐。”

“过些日子带我去李镇去一趟……”沐忠秀沉吟着将买杂粮米豆之事说了,刘方忙不迭的答应下来,笑着道:“国公爷对五公子也是厚爱了,给的东西和银两真是不少。”

说话间李宝将李浩,顾云来,刘方宇等吏员带了进来。

五六个吏员走进来时显得相当拘束和谨慎小心,走路时都是一步接着一步,仿佛是害怕将屋子里的金砖地面踩坏掉一样。

紫娟,沧月几个大丫鬟抿嘴微笑,但还是很客气的请这些吏员到圆桌上落座。

“菜只有炒腊肉,蒸鱼,蒸鸡,蒸鹅,炒青菜……”沐忠秀并没有起身,过份的客气就不太正常了,他指一指桌面,笑道:“你们这两天跟着忙碌,也没有好好招呼你们,今晚特意要厨房多做了些饭,菜没多几个,但好在鱼肉鸡鸭鹅都有,大家坐着一起来吧。”

几个吏员俱是道一身谢,然后才歪着屁股坐下来。

他们的身份在卫所里是高于普通的军户,毕竟他们熟读律令,知晓法度,读书识字。但他们收入菲薄,又不是官员,卫所的武官说是五品六品,但连知县身边的幕僚都远远不及,卫所的吏员也不能和府县的世袭吏员相比,油水少,地位低,而沐忠秀的身份,寻常的州县正印官也比不上,国公之子,哪怕是庶子,身份地位也不是寻常官员能比拟的。

“开动了。”沐忠秀正色道:“我不喜欢过份客气,请你们吃就是要看你们吃的大快朵颐,酣畅淋漓,一个个装的大姑娘似的,你们别扭,我看着也是别扭。”

紫娟和沧月俱是对视一眼,她们记忆当中的五哥儿,虽然喜欢习武,擅使枪棒,但向来是颐指气使,脾气暴戾,这种男儿汉子的直爽,哪曾见得?

还好这些天来,沐忠秀给她们的冲击已经够多,眼前不过是小事罢了。

两个大丫鬟眼里也不乏欣慰和高兴,她们的身份,等于就是未来的妾侍,如果沐忠秀的性格禀性真的变成眼前这样,对这两个大丫鬟来说自然值得高兴的好事。

被沐忠秀这么一说,一群吏员俱是笑起来,同时也坐正了许多。

李浩抱拳道:“五公子召小人等前来,想必还是有事要吩咐?”

“正如我和总甲和百户们说的。”沐忠秀一边令各人开动吃菜,一边说道:“各个村庄都会多出不少职位,管庄的我不叫他们插手到巡检兽医更夫医馆等事情上来,这些事由吏员来管。每天上工的人数要点名,管庄的做,你们在一旁监督检查。除了这些,凡有庄头虐待庄户,欺压庄丁,处事不公,或是贪污,浪费公粮的,当然也是要及时上报给我,由我来处置。平常时候,由庄上的二管庄李宝负责,将你们报上的事情归档造册。”

李宝这时才知道自己在场的用意,当下抱拳道:“小人理当效力。”

沐忠秀沉声道:“清水池塘不养人,这话在我这里不成立。给人人都有重赏厚禄,行事不公,不肯实心效力的,贪污我钱粮的,我一个也不饶。对你们,每个月二两银子的俸禄,二石精粮,过节时给酒一坛,肉二十斤,过年时再赏银子,要的就是你们拿出全部精气神来,替我好好把关,不要叫人钻空子,但也不是叫你们无事生非,我要你们做的,就是要好好的把各庄上的所有力量,都用在正事上!”

众人这一下全部起身,李浩激动的面色通红,他为人端谨小心,行事公正,很得军户们的喜爱,人人都说李家大郎是个好样的。可是吏员地位低,俸禄低,养活自己都难,眼看已经二十三四岁,连个媳妇也说不回家,家里还有五十来岁的老娘,年岁不大身体却是很差,记挂李浩娶妻已经成了老人家的心病,若是真的有沐忠秀给的这待遇,还怕说不成亲事?

“我的话说了就算。”沐忠秀看到众人的脸色,顿时笑起来,最后给这些吏员定心丸道:“我会叫人行文给你们原本的卫所,调到石城所来。调你们,事前黔国公查考过,都是行事端谨,名声很好,希望你们到我这里来,不要失了本心,不要叫我和黔国公失望!”

沐天波这事确实做的不错,沐忠秀请他调吏员过来,调来的俱是各卫所比较年轻,风评也较好的,这事沐忠秀没强调,沐天波倒是考虑到了,可见姜还是老的辣。

沐忠秀心情愉悦,过几天陆续还会有十几二十个吏员调来,家丁是武力,吏员是文才,虽然没有什么秀才,举人相助,但沐忠秀宁愿用这些吏员,他们也识字,还懂律令,实用性比那些酸秀才强的多了!

第三十九章 图纸

李浩等人很快放开心神,大吃大喝了一通。

众人饭饱后出来,对沐忠秀的观感又有了新的变化。

此前觉得沐忠秀有些少年老成,而且相当威严,说话办事也是一套接一套,看起来相当的厉害,比普通的公子哥儿要出色的多。

这样的沐忠秀令人畏惧而疏远,但这一顿饭后,沐忠秀刚严的形象之余,又给人温和,亲厚的感觉。

沐忠秀没有太刻意,只是替这些吏员考虑的相当周到。

每个吏员所驻的村庄,都会叫庄头收拾腾清一个小院出来,替这些吏员安家。

先给每人一个月的俸禄银子和粮食,好叫众人安家更容易些。

同时将隶属关系转到云南前卫,沐忠秀坦言可以向卫指挥使进言,给这些吏员这段时间都是上上的考评。

这样对他们晋升令吏,不会有什么影响。

虽然卫所令吏也就那么回事,但升到令吏毕竟是每个吏员的梦想,沐忠秀不会使他们受任何影响。

这些东西,很难相信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考虑到的,但沐忠秀就是做到了,替每个人都想的相当周到。

“李兄。”顾云来是后卫腾冲千户所调过来的吏员,与李浩年岁相当,他揉着肚皮,黑瘦的脸庞上是相当明显的满足之色,他颇为好奇的对李浩道:“改庄丁为雇工,五公子的布置都很精妙。就是我感觉,一等庄丁的分成实在太高了!”

“五公子这才是高明的地方。”李浩一脸沉稳的道:“上头吃肉,给大伙儿也喝汤,这才是最高妙的办法。”

众人无不点头,脸上露出赞同的情情。大伙儿都认为李浩说的对,他们从斗食三斗的小吏,一下子有了二两银子的月俸,加上二石精粮,生活一下子会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五公子是国公的儿子,这个石城所也是等于赏给了五公子,只要五公子在,这个条件就不会有变化,各人都很安心……这就是李浩说的上头吃肉,下头喝汤?

“五公子成竹在胸。”李浩脸上又露出忧虑之色,他沉声道:“现在唯一的麻烦便是挖井和造水车之事,若是这事办不成,必定影响五公子在国公那边的地位,这才是真正的头等大事。”

这些吏员都是心思清明的干吏,当下无不点头,确实是如此,黔国公将五公子放到石城庄这里,给钱给粮,当然是希望五公子能够成事。

若是事情办不成,国公震怒之下将庄园收回也属正常,若是这样,五公子现在许诺的这些事,还不都是成了空话?

“但愿诸事顺利。”一个吏员两手合什,祈祷起来。

各人并不信佛,但为了事情顺利,也是有样学样。

李浩也是将两掌合什,但心里并不认为这样管用,他希望五公子真有本事,能将水利之事办成,若是这样,未来十几二十年内,大伙都会过上好日子。

……

“图样就在这里了。”沐忠秀神色也是有些激动,图纸还是他熬夜画出来的,眼前是张富宁等所有的工匠,所有人都带着全套的工作在等着,待图纸递给他们的时候,这些工匠都是一阵骚动。

不远处是家丁和护院们的口号声,沐忠秀暂时没有功夫调理他们,只是叫钱处雄和张国禄等人早晨开始带着这些家丁护院跑圈。

早晨每人跟跑十里路,然后吃罢了早饭练阵旗队列。

钱处雄和张国禄都是募兵出身,旗帜队列的练法都相当熟练。

这也是给这些原本的家丁一个晋身的机会,能不能成为合格的军官,得看他们现在的表现。

沐忠秀画的图纸,相当详细,兰州大水车本身也不是很复杂,只是机身相当庞大,好几丈高的车身分为两层,外层是叠加的筒板,下层是轴机,水斗,立柱,横梁,大轴都是层次分明,用水流转运轴机,水斗不停的将水引上灌入筒板,筒板翻动,将水翻到引渠之中,然后水流源源不断的从引渠分流到各条渠道,直入水田之中。

沐忠秀在后世亲眼就见过好多个大水车,当然都不是古代流传,是后人仿制的旅游景点的陈设。

在后世有机器水泵的情形下,这种大水车已经只是一种情怀,而且沐忠秀参观的时候,黄河的水都不是那么浑浊了。

这是工业水准进步之后,又对环境重视之后的必然结果。

当时的沐忠秀抚着转动不停的水车,看着清水被不断的引上来,心中也是感慨万千。

这种好东西,为什么在明朝时期没有推广开来呢?

现在他已经有了答案,就算是在云南这样的一省之地,技术的传翻和人员的流动都是相当的困难。

现在沐忠秀能在这里准备建造水车,也是因为有黔国公子这样的底气,有一下子就拥有的几万亩地的大庄园,有几千两白银和几千石粮食,有几千丁壮和手一挥就过来的二十户匠户……换了别人试试看?

诸多工匠头凑在一起,半响过后,张富宁起身抱拳道:“五公子,既有这图纸式样,我等做出来并不太难,可以一试。”

“有几条要点要记清楚。”沐忠秀道:“要选用上好的不怕浸泡的榆木,要用整株当立轴,不怕水浸虫蚁,下水前要层层涮油浸泡。”

沐忠秀考虑过用铁柱,但这年头的工艺很不过关,怕是水泡上几个月就锈的不成模样,只有成株的巨木,经过处理之后,最少在几十年内没有问题。

众多工匠无不点头……仅从眼下的吩咐来看,五公子是相当的内行。

“下料一定要精准,刨,削,刮,都要精益求精,一定要准确。”

“凿眼,拉卯,做榫楔,都要放线样,不能马虎。”

“做码口,驼梁,都要精准,尺寸上毫厘都不能将就。”

“最后,先架车墩座,再立大梁主轴,然后安装辐条,穿撑,网弦,然后是刮板,水斗。”

沐忠秀看向众人,沉声道:“如果只有你们这三四十人,这一架大水车,怕是要两三个月才立的起来。现在每个匠人给十个小工当助手,每具水车用工三百人,同时立五具水车,梁,柱,辐条所用的木材,今天开始就到庄园四周寻觅合格的木头,你们先用工具打造零件,既然要做,就要立刻开始。你们这些人算大工,每家每月给两石粮,每天都由公中供饭,每天俱有肉吃。”

沐忠秀最后颇为严厉的道:“你们的事最为要紧,我亲自看着,凡不出心不出力的,我就将他贬到云南最边远军州,令当地卫所严加编管,不仅是本人,叫你们全家俱是生不如死!”

第四十章 挖泥

沐忠秀的态度相当严厉,反而是使匠人们安了心。

在此之前,由于待遇太好,庄上的人对匠人们也相当友好,甚至这两天每天都能吃的饱睡的暖,各家匠户反而都不太安心。

在这种严厉的态度下,匠人们都知道这一次的差事要紧,也怪不得受到厚待,当下所有人都跪了下去,俱是道:“小人们一定尽心尽力。”

沐忠秀挥挥手,说道:“各人都做准备吧,先带丁壮去砍树。”

……

如果有人出外不归,等他到十一月初回到石城所的时候,一定会大吃一惊。

几乎所有的丁壮都被利用上了,在庄园内外,三百多新选的家丁和护院在不停的操练,雄壮的口号声一直不停。

在庄外外的河流四周,则是有大量的工蚁般的丁壮在匠人们的指挥下,开始砍伐树木,用毛驴车或是骡车,拖拉到河边备用。

十几个工棚一天内就立了起来,在厚赏激励和沐忠秀的亲自督工之下,所有工匠和丁壮们的效率都是极高,每一处工地都是热火朝天的景像。

沐忠秀后来干脆下令,府中的仆妇和厨子都全部出来,在五处准备立水车的工地旁边立下大锅大灶,每天不断的熬粥煮饭,同时还在四周村镇买来大量的猪和鸡,每隔三天给这些丁壮吃一次肉。

都是煮的极烂的大肥肉片子,加上二米饭,每天都是叫庄丁们吃的满嘴流油,满足不已。

若是别的地方,伐木未必容易,云南这种地方,却是相当的容易。

毕竟是开发晚,人口少,伐木取薪的程度不及中原江南地方,在华夏,开发最早的地方就是陕北关中,那里已经是水利残破,水土失衡,不要说大木头,就算是灌木从都相当罕见了。

想回古代看青山绿水的肯定会失望,这年头的大城市多半用木炭取暖或是石炭,到了冬天就烟气弥漫。

而只要有密集人居的地方,山林多半被砍伐的厉害,秃头山不在少数。

至于水土流失的陕北,自然风貌就更恶劣了。

西北重镇榆林,半个城都在沙堆里,这种情形在北方可不少见。

只有辽东和云南贵州这样的地方,人口密度小,原始森林保存的相当完整,自然风貌算是保持的相对不差。

作为立轴的巨木已经砍伐好了,横放在地面上,每天都有人不停的涮油。

辐条,水斗,翻板,也是在匠人们的带领下,由小工们配合,每天都在制作。

所需的工具不足,立刻便去附近的镇上或是昆明城中购买。

人手是动员了一千多人,很多时候还在人浮于事,还用不到太多人手。

趁着这机会,沐忠秀下令闲着的人到河边挖取淤泥,翻动四周沿河的田亩,把硬结的土块打碎,覆盖上河里挖出来的河泥。

也还好云南不太冷,这活计在江南和荆湖也是隔几年就做一回,河流可是不亚于化肥的天然的肥料,效果极佳。

湖北和江南的农田产量高,主要就是掌握了这种翻挖河泥的办法,每隔几年挖一次,由于河流众多,引水方便,河泥储备充足,加上人烟稠密,牲口也多,肥料储备比别的地方多的多,所以这些地方,农田产量可以最高到七石。

这个数字,和后世在现代农业条件环境下的精米亩产,已经是相差不多了。

昆明四周也有独天得厚的条件,滇池四周有四十多条大小不同长短不等的河流,光是石城庄这里就有好几条大河,还有十几条较小的支流。

这些河流不光是水利,也是重要的肥料。

沐忠秀这些天对庄丁十分厚道,但不代表不叫他们做事。

雇工制就是要发挥人力,工具,畜力合力的优势,有这种优势,就一定要利用上。

白天二十来度的气温,下水足够了。

妇人们被隔开,大量的壮丁光着身子下水,铁锹铁铲和木锹木铲俱是用上,将大量的河泥不断的开挖上来。

这当然很辛苦,这活计做半个时辰人就被汗水湿透了,好在都脱光了,河水汗水混杂一处,每个人都湿漉漉的。

散发着臭味的河泥被挑走,远处是妇人们用扁担挑着担子,慢慢的将这些河泥挑到远方。

妇孺孩童们吃了饱饭,力气也并不小,而且多半是做惯了农活的。她们将板结的土块打碎,翻动,将河泥覆盖上去。

农人也不蠢,这些河泥蕴含着肥力,这是人人都知道的。

往常时,一家一户想挖也困难,现在千多人一起动手,整条河都被搅动了,大量的淤泥被挖了出来,同时还有不少鱼被铁锹挖上岸,岸边的人抢着把鱼逮到手里,时不时的爆发出欢声笑语。

沐忠秀骑着马巡行各个工地,所到之处,都是仰慕和爱戴的眼神。

这位五公子过来不到十天,似乎所有人的生活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当然,还是往好变好的变化……

很多人现在唯一的盼望就是水车能制成,河泥管用,来年春天不管是种豆,还是高粱,或是已经少量出现的番薯,都有希望获得更好的收成。

滇池四周是以种植稻米为主,很多土地在秋冬时直接抛荒,一年只收一季,最多种一些能越冬的蔬菜。

也有不少人家种植荞麦越冬,但这种作物的产量实在太低,沐忠秀考虑过,荞麦在后世算健康食品,在此时人人营养不良的前提下,这种作物还是淘汰掉的好。

如果一切顺利,沐忠秀打算在山地和边角地大量推广番薯种植,这种作物已经进入云南,如果历史不改变,是要在几十年后成为云南的主要作物,沐忠秀打算提前这个进程。

还有便是大片的良田,暮春种稻,夏季收获,然后紧接着种麦子,这才是田地最大收获产量,一年两季的最好办法。

还有就是大面积的种豆,也是春播,夏初收获。

除了挖河泥取肥外,挖泥也可以疏通河道,更易取水。

接下来就是挖通支渠,将水引处四周邻河的田地里去。

这是下一步的计划,沐忠秀每天除了观察之外,便是逐步的拟定计划。

既然要种地,就是要专业,手一挥不可能就出现良田万亩,这些事要一步步的来做。

这些天下来,沐忠秀已经习惯了穿布衣蓝袍,在河边田间行走时,身上也沾满污泥,和农人不同的就是衣袍质量更好一些,还有戴一顶范阳笠来遮阳,毕竟他的身份要顾及一些形象,不能真弄的黑黑瘦瘦的,这样回昆明时,容易为人所笑。

在田间地头,一身蓝袍,头戴斗笠的沐忠秀,越来越被四周的人所接受和信任,连带着气质也越发沉稳起来。

第四十一章 出水

相比复杂庞大的水车,还有浩大的挖掘疏浚工程,看起来困难的开挖水井反而是最早见成效的。

由于饮食充足,所有人均是干劲十足,到了十一月初六这一天,第一眼水井在沐忠秀的注视之下,开挖成功。

为了节省时间和人力,第一眼井就是杨家庄田亩中间的一眼废弃的枯井。

很多人不理解,已经是干涸枯竭的废井,为何还要继续挖下去?

沐忠秀并不打算解释,只是下令木匠在井内支起井架,用轱辘轮流摇人下井开挖,在狭小的空间内人的体力消耗的极快,很快就得换人下去继续。

好在壮丁人数充足,改雇工庄丁制之后,沐忠秀能使用的壮丁近三千人,如果加上健康健壮的妇人和半大的孩子,这个人数超过五千。

当然现在并没有把人力全利用上,储银和储粮并不算太宽裕,底下还要应付几个月的开销,沐忠秀在使用人力上相当谨慎和小心。

开挖河道与覆盖河泥,长度在六十里路左右,覆盖的田亩面积接近五千亩,这已经动员了过千壮丁,加上三个水车,还有未来要将四万多亩地全部梳理一次,并且要持续不停的浇水,考虑到储粮和储银的数字,沐忠秀已经相当大胆了。

挖井相当辛苦,只是有大海碗的米饭和肥肉片子顶着,所有人都干的毫无怨言。

甚至有不少心理不太健康的混蛋,暗暗希望永远挖不出水,这种活计才可以一直干下去。

沐忠秀要是知道了,准保叫人塞这种混蛋一嘴巴的驴屎蛋子。

到十一月初六这天,杨庄的水井成为第一眼重新出水的旧井,沐忠秀叫人量了一下,挖到二十六米深。

先是浑水,接着咕嘟咕嘟的往上冒清水,底下的人赶紧狼狈不堪的爬上来,等人上来时,清水已经充满了半眼井了。

消息传开之后,整个石城所附近的所有村庄都为之哗然,不少挖河泥的人顶着满头的臭河泥跑过来看热闹,有第一眼井就有第二眼,普遍的深度到了二十米以上之后,深水井就几乎全部出水了。

古人的水井,由于地下水位相对较浅,不象后世地下水下沉严重,所以一般挖五六米深就够了,田间用水,水井打的浅了,用一些年头水资源就枯竭了,沐忠秀只是知道要深挖井的思路,这事其实毫无技术含量,但对很多石城的百姓来说这事就太神奇了!

沐家的五公子怎么知道继续挖会有水?

那些枯井,五公子指一指,就能打出水来了?

类似的话语传扬的很开,而且随着时间的发酵,想必会传扬的更远。

对这样的事,沐忠秀知道有周钟,李宝等人的功劳,这些家伙故意四处宣扬他的神奇之处,此事有益无害,沐忠秀也就由得部下这么去做。

钱处雄这种粗汉是做不来这样的事,也不屑去做这样的事来讨好沐忠秀。

新选家丁还是每天苦哈哈的训练,包括护院在内,沐忠秀已经写了信给黔国公,希望能得到一批甲胄。

不管是铁胄还是六瓣盔,不管是铁甲还是布面镶铁叶对襟甲,又或是皮制扎甲,只要是正经甲胄,沐忠秀便是都需要。

兵器方面,沐忠秀希望能得到一批长枪和盾牌,另外就是要一批制式腰刀。

至于长戟,纹眉刀,长刀,关刀,铁矛,长斧,铁锏,狼牙棒……这些乱七八糟的武器,沐忠秀就不打算要了。

他除了大学时参加过军训外,前世对练兵的事一无所知。

在今世,则以纪效新书为根底,沐府也有一些练兵的心得,加起来也差不多了。

但行军排阵,沐家和戚继光的心得就是兵贵杂,各种兵种,排起来不同的阵列有好几十种,沐忠秀认为这样太过了。

没有必要。

或者说,他没有把握,也没有指挥复杂兵种的能力。

……

陆续有三十几眼井出水,算来浇灌面积可以超过一万五千亩近两万亩之后,大水车也终于接近成功。

每架水车都是选择在河道弯曲水流较急的地方,选址的要求比较严格,好在滇池附近河流众多,一些小河的河床下沉,但在大规模的挖泥疏浚之后,河水的流速和深度仍然可以满足架设水车的要求和标准。

至于在拐弯处,则是因为要防止夏季洪水暴发,如果在笔直的河道之内,洪水一至,很可能将水车彻底冲跨。

底基以石槽所筑,然后立上合抱的整根榆木当转轴,然后是大车轮,织片,篾条,水斗……

到最后安装水斗的时候,高达十几米的大水车已经初见雏形,每天都有过千人跑来看热闹,不仅是石城庄的,十几里外的其余卫所或集镇的人也听到讯息,跑来看这种听都没听过的大型水车。

云南这里的踩踏水车和这种高耸入云的大型水车相比,就成了小孩子的玩具。

到十一月十五这天,第一架大水车终于引水成功。

石城所的千记是前卫的指挥佥事姚思诚兼任,副千户李慎清也住昆明,因为这边的卫所早就崩坏,所有的军户和中下层的武官都成了沐国公府的佃户,所以这些军官都在都司里效力,平时做一些杂事,主要心思也是用在自己家的田庄上。

当然他们的田庄还在更远的地方,基本上是卫所的边角地方才会给这些武官留着,在云南就是黔国公府一家独大,别的人均没有机会,只能吃些残渣剩饭。

所有的百户,附近集镇的总甲庄头,其中有不少也是沐家的管庄都是闻讯赶来。到了十六这天,还来了不少车马和轿子,车轿里的人多半戴着头巾,显然都是附近几十里方圆的缙绅。

这些人自矜身份,不愿跑过来落个巴结沐府的名声,但他们显然也是对这个水车相当好奇,所以不顾一切跑来旁观。

这些年的天时不正使得所有阶层都在蒙受损失,大明的亡国不光是农民活不下去,募兵制使财政崩溃,中枢对地方没有反哺只有索取,生员和缙绅阶层的利益也在受损,商人阶层由于对外贸易发生的变化也在受损,当一个帝国所有的阶层都觉得自己在吃亏时,砸锅就成了很多人共同的选择。

只是到最后时,他们才发觉失去的远比得到的更多,这又是清初绵延几十年的反抗战火的由来。

当沐忠秀出现时,所有的眼光都盯视着他,这个少年人却显示出不同一般的沉稳,看不出来丝毫慌乱,脸上只有满满的自信。

第四十二章 更多的计划

“石城所是姚佥事所领,请姚佥事下令?”沐忠秀对姚思诚这个指挥佥事颇为客气,并没有世家纨绔子弟仗势欺人的气息。

姚思诚年约五十,白白胖胖,身上已经完全不见武人气息,他在昆明也就是做些文案之事,表面上他负责云南前卫的屯田,操兵,武库等诸事,其实早就无公可办,一切公文只是敷衍了事,只要应对云南都司,云南都司又是五军都督府的右军都督府负责,彼此都很明白卫所崩坏,云南又不似河南,山东的都司,还有班操军的任务,这里的卫所更不堪用,早就形同虚设,彼此都是虚应故事罢了。

姚思诚哪敢僭越,当下抚须笑道:“五公子客气了,此番屯田水利事成,五公子等若是对我前卫和石城所都有大功,黔国公必定会重赏五公子,没准将石城所直接赐给公子掌管也未可知……”

一旁的李慎清连连点头,并且表示这等事确有前例!

沐家的嫡脉子孙,任一个千户确实不算什么,沐忠罕是法定的世子,没有别的官职,沐忠白是世袭的锦衣卫指挥佥事,沐忠焕也加了锦衣卫世袭千户,过些年加到锦衣卫都指挥使都是小事,甚至锦衣卫都督,官拜二品,从一品,都是小事情。

沐家的历代子孙,哪一个不是一品二品武官?

最不济的,也得弄一个四品的指挥佥事,不拘哪个卫,总之一定是要有官职在身。

这样沐家的人走到哪里,也不至于被文武官员欺压,这是黔国公一脉的底气所在,一府之力掌握云贵,要是没有这一点优势,真是何苦来。

沐忠秀轻轻摇头,微微一笑。

他是有意做实职武官的人,那些虚职加衔没有意义,虽然可以加衔任实职,但现在他瞄准的应该是一个百户的实职,做上几年成为千户,转卫佥事,然后卫指挥使。

正常走流程,沐忠秀又证明了自己能力的话,可能十几年后他是云南前卫或右卫的指挥使,同时任总府兵的游击或参将,沐家的家主可能已经是沐忠罕,如果出现叛乱,沐忠秀会被沐忠罕指派出去东征西讨,成为沐家的顶梁柱之一……

沐忠秀又是摇了摇头,正常模式么……当然不行,来不及了!

在众人的瞩目之下,沐忠秀传下令去,杨总甲前自上前,带着两个壮丁趟到水车旁,将水车隘道的闸门打开。

水车在河水的冲击之下,开始转动起来。

四周最少有过万人,这一瞬间却是没有任何声音发出来,只有河水冲涮水车发出的哗哗声响。众人看到水车先转的相当缓慢,然后慢慢的快速转动起来。车轮上的竹筒转动着,不断沉入河水之中,然后将水提到最高,倾倒入水槽之中,水槽之中的清水则流入低处的水渠,随着水车不断提水注入水渠,略高的干渠很快注满了水,然后清水分流,沿着各条低矮的窄渠,慢慢流入田亩之中。

整个过程怕是有半个多时辰,毕竟水车转运没有办法太快,不能和后世用电带动的水泵相比。

但在这个过程之中无人说话,人们连呼吸都是屏着气,好象大声呼吸能将水渠里的水给吓回去一样。

当看到水流从窄渠中慢慢流入干涸的土地之中,与那些黑色的河泥覆盖在田亩之上时,不知道是谁叫了第一声,接着第一百声,一千声,一万声……所有人都忍不住欢呼起来。

“神了,神了!”

“五公子就是龙王爷啊,这水引的,俺活了三十多,第一回见这样的事。”

“从来踏水车都累死个人,哪见过水车自己引水入渠进地里头的?”

“河床挖过之后都快六丈深了,没有这大水车,真要用龙骨水车踩踏引水,不得把人累吐血?”

少数人开口议论,妇人们则眼中明显有了水雾,这么多年,她们或是年轻妇人,或是已经过了中年,或是干脆白发苍苍,不管是现在的经历,还是过往的回忆,这几十年来的年成就是一年不如一年,干涸的土地根本收不上来多少粮食,交纳一半给总府之后,剩下来的配上野菜吃才勉强能够活下来。

也就是活下来,也所幸云南这地方地广人稀,现在的耕地面积才七百多万亩,后世云南的耕地面积可是九千多万亩,可见有多少地方未被开发。

凭着温暖的天气,加上还算丰盛的野菜物产,这才使百姓们勉强活了下来。

如今看到清水浸润着干涸的土地,这些地块因为接近河流原本就是水田,土质相当不错,经过梳犁之后土质变软,接下来覆盖了河泥,肥力增加了不少,再有足够的,源源不断的河水灌溉,可想而知,这些田亩不仅会恢复此前的产量,甚至会大大的增加!

现在所有人都成了田庄雇工,而五公子有言在先,一旦增产,会拿出不少粮食奖励给表现优异的庄丁,但就算是三等庄丁,所能得到的粮食也是现在的最少十倍,这意味着什么?

盐,衣服,生病时的药材,隔一阵子能吃顿精粮和吃一回肉。

生而为人,这其实是最基本的需求,人类从茹毛饮血群体狩猎,再到采摘果实,再畜养动物,种植作物,从野蛮状态到文明,开拓的疆域越来越大,而不公平的现象也越来越严重。

有人锦衣玉食,有人衣不果腹。

但在眼前,没有人考虑到严肃的分配不公的问题,人们只是感觉美好的未来已经降临,幸福的生活在向他们招手!

有一些花甲老人,从记忆深处就一直处于饥荒和干旱之中,勉强引水也很难灌溉大量的土地,而且要付出相当辛苦劳累的代价,现在他们眼前却是自行转动引水的大水车,将清水源源不断的引入到水田之中,这种景像令得他们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有人跪下向沐忠秀叩首,喃喃而语,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有些干脆站在田亩的水流之中,感受着清水冲涮的清凉感。

水田都太干了,眼下的水流还没有浸透下去,还是在干涸的土地上欢快的流淌着。

要等持续不断的灌溉十几二十天后,怕是才能浸透这些近岸边的水田。

接下来更多的渠道将水流引到更远方,一架大水车,昼夜不停的灌溉,有前有后,大约每天能浇三百亩地,渠道曲折蜿蜒,每架水车的灌溉面积在三千亩左右。

因为用水时期需要不停的放水入田,更大的面积一架水车就很难满足了。

五架大水车,最少能灌溉一万亩以上。

在此之后,沐忠秀还会再继续建造水车,大约十余架水车,配合三四十眼深井,四万多亩地就差不多全部给覆盖了。

现在已经初步解决了水资源的问题,接下来是动员庄丁挖掘附近小河流里更多的河泥和塘泥,在开春之前,争取以塘泥和河泥将大半的田亩给覆盖一次。

同时将所有的田亩犁一次,由于干旱,人们深耕细作的欲望不强,很多田亩抛荒,并且地块板结,这样的地,就算水浇透了,想有高收成也不可能。

毕竟没有农药,化肥,深耕的农业机械,还没有良种,促产素……现代农业是一个体系,很多东西缺一不可,越是发达国家农业就发达,因为科技和工业能力有效的支撑着农业。而越是工业和科技不行的国家,哪怕是地广人稀,土地肥沃,土地也不能高产,甚至可能会饿死人。

沐忠秀要解决的是水利,这是第一步,下一步是蓄积肥料,再下一步是精耕,然后在开春后选育良种,精心栽培,同时他还要考虑经济作物,还有最大限度的利用土地。

在所有人狂欢的时候,沐忠秀已经冷静下来,最难的第一关迈过去了,轻松之余,已经是有更多的计划在考虑之中。

第四十三章 十万雄兵

在大明这个时代,迅息的传递往往相当缓慢,甚至在不长的距离之后就会走样,失实。

等水车和深井成功的消息传递到昆明之后,不免会有相当多的流言,有很多夸大失实之处。

但不管怎样,沐家的五公子打造深井成功,建造水车成功的消息,还是在两三天后就传遍了昆明市井,接着是官员,士绅,生员,包括沐家总府在内,都是听到了消息,并且随着流传的人越来越多,加上沐忠秀在石城所上报消息,沐家总府也是最终确定了消息。

这是相当轰动的消息,沐天波首先确定消息,并且下令给全府的仆役下人一律一两银子的赏赐。

这也是大手笔,一次发了几百两银子,人人有赏,这两天沐家总府内每个人都是喜气洋洋,未语先笑……

接着沐天泽,沐天恩等人,还有族中一些有田庄的沐氏族人都表示了相当强烈的兴趣。

这并不奇怪,沐家的百万亩地不可能全部掌握在沐天波这个国公一个人手中,家族中按亲疏远近都掌握了一些田庄土地,包括军户和民户形成的大规模的佃农。

这些财富在动乱之后,包括大西军进入之后都落到了别人手里,成了大西军和永历小朝廷养兵的根基。

最后是落在吴三桂手中,总府和柳营庄园成了吴三桂平定云南的赏赐,最后在其造反之后,清军平定叛乱之后,或是改为佛寺庙产,或是成为新贵们的田产,在几百年后,成了昆明和其附近的平民百姓的财产,在沐家覆没的几百年之后,云南逐渐摆脱了明清两朝的落后和封闭野蛮状态,真正融入中国之内,到了几百年后沐忠秀生活的现代,夷人已经成了旅游的噱头,昆明附近以景点和花卉种植为主的区域,哪怕是明时的土司地盘,羁縻州县,也是成了与汉族聚居区没区别的地方,最偏远的西双版纳都成了旅游盛地,每天都有大量的游客出入……

沐家现在控制着大量的土地,包括现在近支的族人和此前的尊亲们,时间久了,亲族隔远了,总府也会把田地收回,但现在还能保留的,毫无例外都是沐天波的近亲们。

既然沐忠秀已经成功,沐天恩和沐天泽们也是希望能得到水车和水井,但众人也不好强硬的要求……沐忠秀打井造水车的事,启动资金可不是公中的钱,是沐天波私人拿出来的投资,石成庄也是赐给了沐忠秀,庄上的储粮和银两都是沐忠秀自己的钱,大家族有大家族的规矩,那就是公私分明。

“我已经派忠罕和忠白,忠文,忠焕他们一起过去看看……”沐天波穿着浅蓝色的长袍,脸上满是笑容的对众人道:“小五派人给我送过信,水车成了,水井也挖好了,水井还需要用不少挽马或骡子,我从昆明这里弄了百十匹骡子和挽马,正好一并送过去。还有一些战马陆续齐备了,马鞍,兵器甲仗也备了一些,也给小五送过去……你们想要小五帮手,明年再说吧。”

沐天泽颇感无奈,笑着道:“上一回小五当面说起开垦和水利诸事,可笑我还以为他在说笑,现在好了,自己成了笑话。”

沐天恩倒是不以为然,脸上并没有多少失望的表情。对水车的事,沐天恩只是顺口一提,其名下也是有十来个庄子三万多亩地,在沐家的土地体系里算多了,要是能打下井和造出水车,当然是好事,若是没有,也罢了……佃农再穷,交的租子还是落在沐天恩自己手里,他又不负责整个黔国公家族,没有沐天波的沉重负担,所以钱多是好事,没有也不必上赶着去求……城里还有一家当铺,两家银号和钱庄,还有成衣铺子,瓷器铺,纸张铺子,头巾铺子,在村庄还有榨油坊和杂货铺子,这些店铺每年替沐天恩赚好几千两,抵得过万石粮,对田庄的事,这位贵公子出身的中年人其实不是很放在心上。

至于其余一些没多少进项的族人来说,田亩的出产也是相当重要,他们还是用期盼的眼神看着沐天波。

“小五说现在不能急,他的石城庄到明年夏天才看的到成效。”沐天波理解众人的想法,用宽慰的语气道:“明年夏天,嗯,也就是崇祯十七年夏天时,若小五的法子有效,我还要交给他十来个庄子叫他打量,所有族人的田亩,水井水车之事,也会叫小五帮忙。”

以黔国公的身份,当然不会随口敷衍众人,得到这个承诺,各人也多半放下心来。

在所有人退出之后,沐天波仰面半躺在椅子上,年底事情很多,祭祖,安抚土司夷人,整顿地方,核对各卫所帐册,抚慰总府兵马,巡查地方查察有无奸弊情事,了解各处驻军守备情形,防止地方生事。

除了云南,贵州巡抚那边会将地方土司情形转告总府这边,沐天波会对一些不安份的土司进行敲打和警告,如果生事,云贵一体,到时候也够他头疼。

不管怎么忙碌,听到了沐忠秀开挖水井成功,水车引水成功的消息,并且知道了以昆明为核心,消息已经向曲靖,楚雄一带传递,很快就传遍全滇。

这不光是沐忠秀的荣耀,也是属于沐天波和整个黔国公府的荣耀。

这些年,不仅是汉人的生活难过,土司治下的夷人也生活困难,这些夷人多半是在山地高原多山少田的区域生活,种植的多半是荞麦等低产量的作物,只是由于土司管制相当严厉,甚至是残酷,这些夷人才不敢造反,沐天波一直怀疑,如果自己治下的汉人也如土司治下的夷人一样生活,怕是汉人们早就造反了。

但夷人也有压力要释放,这就是这些年来持续不断的,此起彼伏的土司造反的最深刻的原因所在。

沐天波不会意会到这些,但他隐隐觉得,如果能解决天灾的麻烦,使得汉夷的生活水平都恢复到万历前期的水平,怕是云贵地方,都要太平的多。

“小五的成就,怕是能抵得十万雄兵……”沐天波半躺着,心情却是相当的悠然,快活。

他适才并没有说实话,不仅沐忠罕等诸子要去石城所,沐天波自己也是打算亲自过去一趟。粮食增产,意义相当要紧和重大……沐天泽,沐天恩,还有那些短视的族人都不太明白其中的要紧之处,粮食比金银可是重要的多!

沐天波严格来说不是什么优秀的政治家,但他的政治品格却是得到了历史的证明,而且不管他怎么迟钝,对粮食的重要性如果都不能体悟,他这个国公的水准也是太低了。

正如沐天波判断的那样,粮食的增产要紧性抵得过十万大军,他怎么会派几个少不更事的儿子过去看?

如果事情属实,沐天波在明年会最少交五十万亩土地给沐忠秀打理,并且会给儿子实封官职,给沐忠秀更大的权力!

爵位是朝廷所定,沐天波不会更易,也没有这个权力,但在他的权力范围之内,他会给沐忠秀最大的支持,自己的儿子中出一个罕见的人才,这才是天大的好事!

第四十四章 疲累

石城庄的四周的树林被砍伐一空,然后烧掉杂草灌木,原本的胜景不复存在,只有光秃秃的池塘还在,这是庄园的引水池,生活用水就是从池塘和井水里取得。

两边的空地用石碾子压平了,成了两个较大的演武场和校场。

再盖起了两排整齐的砖石房舍,丁大贵等家丁和护院,就在排列整齐的房舍中居住。

家丁和护院每十天可以离营一次,回家探视,休息一晚上再回来。

如果表现出色,列为上等,则每十天可休息一天。

事实上还并没有人利用这个假期,护院们虎视眈眈,希望能在一个月的考核中列为上等,挤掉下等家丁,改变身份。

家丁们当然不愿落后,在训练时人人均不惜力,奋勇争先。

经过二十天的队列和旗号训练,丁大贵已经明白了基本的金鼓旗号。

击鼓进,鼓点响一声,行进十步。

鼓点急敲时,则是准备持枪冲锋。

每个人要熟记在阵列中的位置,看清小旗所向,同时小旗官们要看中军大旗,大旗左右前后的摆动,俱有用意,比如倾斜前指,便是向前,高举则居中排阵。

喇叭声响起,则阵列摆开。

号角声响起,则准备扎营。

早晨喇叭声响起,则拔营起寨。

早晨鼓声响,召集小旗官以上的武官议事。

大旗左摆则所有人持枪向左排列,阵列向左,右摆则向右。

每百户有七十长枪手,二十盾牌手,二十弓手,十名游兵。

现在除了每天的队列训练外,便是阵法训练,沐忠秀不曾练那么多阵法,主要练的便是方阵,圆阵,方圆阵,横阵,另外就是行军纵队,停驻,摆开,后退等诸法。

方阵以小旗为核心,每小旗连火兵在内十二人,每总旗五队六十人,每百户两总旗,枪手居中,盾牌手两侧居前,弓手两侧居后。

摆开后每人相隔一步,彼此照应,盾手在前护卫,长枪手列阵居中,弓手在两侧引弓而射。

到二十天后,每个人都记住了自己在小旗中的位置,小旗官背插小红旗在队侧,时刻关注着总旗,总旗看百户旗,百户旗看中军大旗。

每人要明白自己的位置,紧紧排好队列,摆开时位置不能擅自变换,不能左右顾盼,击鼓向前时不能回顾,鸣金后撤时不能犹豫迟缓,亦不能自行向前。

阵列之外,就是跑步和攀爬,举石锁等诸多练习体能的训练。

还得加练长枪戳,刺,挑,挡等动作,长枪手每个人的动作必须整齐划一,但在目前还很难做到。

刀盾手则是遮挡,劈斩等动作。

弓手除了队列训练和体能训练外,自然是练习射箭为主。

整个校场和演武场每天俱是热火朝天,二十多天下来,石城庄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对这些家丁和护院来说最大的变化就是他们的心态。

在此之前,他们视进入沐家家丁体系为最大的荣耀,事实上就是取得了长期饭票的感觉。

其后他们在担忧中训练,因为沐忠秀的计划若不成功,总府那边肯定会削弱对石城庄的支持,这边的家丁和护院是不是能留下来,殊为可疑。

待水井和水车成功,所有人都视沐忠秀的荣耀与自身的荣耀相当,事实上也是如此。

从庄上出去的人,哪怕是个仆妇小厮,四周村庄的人也是高看一眼,更不要说地位更高的护院和家丁们。

到处都是建造中的水车和挖掘中的水井,人人都有事做,沐忠秀到庄上快一个月了,到处都是天翻地覆般的变化。

最直观的感觉就是,人人都胖了一圈!

因为全员转为雇工,到十一月底时,每家都领到了承诺中的粮食,基本上每家都有一石以上,在这冬末春荒将至的时节,这一石多的粮食等于是最大颗的定心丸,使得家家户户都是一片欢腾。

水车成功,是定心丸,未来大有可期,到处是人们忙碌的身影,看着土地越来越象个样子,等于人人心里都有了底气。

粮食一发,大事等于定下来了,不仅人们从幻梦的感觉转为沉甸甸的现实,沐忠秀也是在所有人心里扎下了根。

什么叫心态变化,石城庄的一切就是明摆着的心态变化,现在家丁和护院们就算没有高薪激励,也是自愿为沐忠秀效力,因为眼前的一切是他们的家园,守护家园,原本就是男子们不可推卸的责任。

……

“真是要累死俺了……”眼看杨家庄就在前头不远时,丁大贵却是撑不住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喘起粗气来。

他身边有几个家丁伙伴,各人神色也是差不多,俱是一副累跨了的神情。

这几个杨庄的家丁是一起请了半天假,到了月末时,家丁们轮假半天回家,也是要把领的粮食搬送回家。

石城庄可以代他们送回,或是暂时储存下来,但家丁们毫无例外的选择了自己亲自将粮食送回家里。

丁大贵坐了好一阵子才缓过劲来,他完成了今天的阵列训练,又训练了一阵长枪枪术,因为弓术出色,他还是侯补的弓手之一,所以又训练了一阵射术,最后他出营时,身上背着的是一石精粮,走出营门几里路时,和很多一并回家的伙伴们一样,都是累的不行,只能走走停停,走一阵就得休息一会儿,恢复体力。

若不是有这么高强度的训练,一石粮一百二十斤,这个重量对丁大贵这种正处壮年,常年劳作的汉子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一肩膀扛起来,走十来里回来都不必换肩。

现在却是不成了,每天的训练把人的体力都淘空了。几个家丁气喘吁吁的坐在路边,粮包却是放在膝盖上,这是最珍贵的宝贝,可是绝对不能浪费或是弄脏了,看着膝前的粮食包,丁大贵脸上浮现出笑容来,一切都可以是虚幻,只有散发着谷物清香的粮包,这是毫无疑问的真实存在。

这就足够了。

真的够了。

第四十五章 黄昏

黄昏的夕阳看起来还不急着落下去,依旧散发着刺眼的光芒。

哪怕是年底了,白天只要有太阳在天气就不是太冷,正午最暖和的时候,人穿一件夹袍也就够了。

这便是昆明春城名号的由来,扛着一大包粮食走了十来里地之后,每个人均是汗透重衣。

丁大贵等人口干舌燥,在这时候,众人发觉有几个孩童在田地之中压着水压机井,正在嬉笑着玩耍。

这等玩耍的事是不会被大人喝止,这种小型的人力压井一般是建在田亩外围,只要不停压井,一天能浇灌三四亩地,有引渠分流,几个壮汉不停的压井,几天功夫也就把十几二十亩地给灌溉完了。

这种小型的井不光是灌溉田地,也有兼顾居民用水的用处。

百姓的生活用水也不是那么宽裕,有的地方离河几里地,要用水瓮去挑水,有的村子水井早就干涸了,也得走远路去河里打水。

有了这种小型的手压机,灌溉和生活两用都方便的多,除了在村落外围,一般来说会在村内也打上一眼或两眼这种手压井,女人们在井边打水,洗衣服,说笑嬉闹,有压井的地方已经成了村子里的社交中心。

这是沐忠秀给村庄带来的变化之一,一眼手压井看着不起来,从挖深到立下吸筒,再用牛皮来形成吸力,物品费用加上人力费,这种井也得三四十两银子一眼,足够建一幢很象样子的院落宅邸了。

三十多眼畜力深井,每眼耗银反而和这种小井差不多,因为深井是用丁壮之力多,然后用牛马毛驴骡子拉动轱辘,转动龙骨水车,从井底翻水上来,真正的花销就是骡子毛驴的钱,还有制作水车的费用,而小井需要制压机,吸筒,牛皮,用的人力反而不多,两者耗费相差不多。

大水车是建造成功了五架,还有三架在建造之中,除去人力成本,工匠,木头,工具,俱是不要钱,算来这大水车所耗钱粮,居然是和小井也差不多,说出来令人惊叹。

现在丁大贵等人眼前,大约二百多步之外,便是一架在柴河中的大水车,高达数丈的水车隔着几里地都看的到,就算已经立起来十来天,看到过好几回,丁大贵等人的眼神还是被这架大水车给吸住了。

水车翻动着,清澈的水流不断的从水槽中流向干渠槽,然后分流到各条支流之中。

尽管相隔很远,丁大贵等人还是仿佛看到了水花喷溅的情形,心情不知不觉变得愉悦起来。

他们站起身来,按着腰刀走向压井。

家丁们已经全换了新衣袍,此前各人都穿着各色衣服,站队列时不成模样,沐忠秀令人去附近的镇上紧急买了一些衣料,然后分给各庄的妇人们裁缝成衣。

一律是灰色箭袍,衣襟襟口斜扣,腰间用牛皮革带紧束,悬挂着水葫芦,放着勺子和盐块,引火石的小荷包,另一侧是悬着制式腰刀。

袖口也是扎紧实了,下摆在膝盖之上。

对习惯了宽袍大袖的士绅们来说,这种箭袍当然不登大雅之堂,不过这是此时武人的标准服饰,建州卫也就是有样学样,把大明的衣袍铠甲式样学过去了而已。

沐家的高层,愿意掏银子给家丁护院制成统一的袍服,这事儿还真是破天荒的头一回。

军户的胖袄,鸳鸯战袄,战兵的袄服,俱是自办,只有铠甲兵器是由公中发放而已。

几个家丁走近水井,令孩童们继续压水,然后他们用水葫芦等了水,这种地下水清洌的很,各人俱是喝了个痛快。

丁大贵在抹嘴的时候,却是发觉有一伙人站在临河地方,正在观望着转运不停的水车。

这情形相当正常,不过接着他的眼神里有些警惕,那些人不仅在河边看,还有几个往堤岸下走,显然是要靠近水车。

这阵子水车立起来之后,沐忠秀已经下令各村庄成立巡检司,每庄出壮丁二十人,每月额外给一斗米,手持长枪木棒等物,在村庄内外轮流巡逻,以警非常。

说白了,一则是防外来盲流,这边的生活几个月后就会大为改观,附近的破产农民却是一窝窝的没米下锅,大量外来人口很可能涌进来,这会造成严峻的治安压力,沐忠秀也是防患于未然。

其次,便是要防备有奸人破坏水井,水车。

世间之人千奇百态,人心诡异不得不防,沐忠秀表面上是十来岁的少年人,其实两世为人,心理年龄已经是标准的中年人,对世间之事和世间之人的看法,沐忠秀不乏灰色和消极的一面。

下令成立巡检,提防奸人的命令下来之后,倒是引起了全面的赞同。

最了解百姓的还是百姓……总是会有人用千奇百怪的人和事,小心些才符合四周村庄农民们的思维方式,对这种命令不仅无人反对,反而赢得了所有人的交口称赞,不少老农信誓旦旦的称沐忠秀是天上星宿转世下凡,有人神神秘秘的说五公子开了宿慧,这种流言传到沐忠秀耳朵里时,倒是叫沐忠秀流了些冷汗……因为这种判断基本上接近了事实。

“干甚的?”丁大贵率先暴叫起来。

另一个叫刘勇的家丁也看到了,跟着叫道:“水车只能远看,不能靠近,给俺退回来!”

那群人不晓得是没听到,或是没怎么放在心上,还是有人继续往河岸底部走。

丁大贵和刘勇等人这一下真的急了,众人抽出腰刀,叫骂着往河边跑过去。

不远处有几个拿着长棍和扁担的巡检,应该是从田里的深井边巡查过来,看到这边的情形,也是高声骂着往这边跑。

再近一些,众人才发觉不对。

河边的人足有近百人,不少人都是穿着箭袍,手持弓箭,有一些甚至是披着布面对襟镶铁叶甲,头戴铁胄的骑兵,在河堤散开,手持长矛或纹眉长刀,冷眼看着跑过来的众人。

在甲骑内是一些骑马的仆役,小厮,跟班长随模样的人,再往里,是几个贵人打扮的人,俱是长衫玉袍,长身玉立的上等人的模样,丁大贵等人一见就知道,在那里的定然是有世袭身份的高位武官或有地位的文官,并不是寻常士绅,若是士绅,怕是没有这些甲兵护卫。

“尔等眼前是黔国公当面!”一个长随模样的大声厉喝道:“鬼叫什么东西,还不跪下行礼?”

这一下丁大贵等人吓的不轻,当下俱是猛地跪了下去,各人心头一阵迷糊,只知道赶紧叩首行礼。

在人群中间,沐天波穿着茧绸长袍,人看起来很潇洒的样子,他的年岁是不大,今年不过三十来岁年龄,在后世还可以不结婚当钻石王老五,在此时他已经有五个长大成人的儿子还有几个女儿了。

“不妨事的。”沐天波一脸温和的笑意,说道:“他们护卫心切,忠心护主,小五挑的好家丁,嗯,都很不错,每人赏一两银子。”

第四十六章 欣赏

“小人等叩谢国公。”

对丁大贵等人来说,黔国公就是天上的月亮,是星辰,是不可触摸的神仙一样的人物。

云南的百姓,私下供奉黔宁王牌位的,也并不止是一家。

丁大贵等人也是沐府的佃农,现在又成了雇工,和沐家的关系原本就是又近了一层,是以对沐天波敬畏之余,也是多了分亲近。

“这里的水车很好。”沐天波眼中的欣赏之意几乎不加掩饰。

眼前的兰州大水车高近二十米,从河床中不停的将水引到水渠之中,清水源源不断的,不需要人力也不需要畜力就能被引入高处,倾入水槽,然后沽沽流淌进入干渠,再流淌入各个支渠,眼前的一切都是叫沐天波为之沉迷,甚至有一种看神迹的感觉。

回想起来,沐天波对身边的于锡朋和饶锡之道:“两位先生此前说小五这边不太可能成事,小五多是异想天开,现在如何?”

饶锡之向来面无表情的干枯死人脸上,竟也是破天荒的露出了尴尬的神色。

于锡朋呵呵一笑,白脸上满是笑容的道:“我们现在没别的想法,就是替国公爷,替五公子高兴而已。”

“这才对嘛。”沐天波没有深究细查的打算。

此前昆明城出了沐府公子被袭之事,两个幕僚谋士意欲将目标引向吾必奎,事实说明小五当时分析的对,当时那事隐秘诡异,完全不是吾必奎的风格。

虽然现在吾必奎还是不稳当,但若当时将事情按在此人头上,按吾必奎的性格,必定会高举大旗直接造反。

参将李大贽倒是带着两千总府兵在元谋一带戒备,不过沐天波对李大贽是否能顶住吾必奎的进攻,心里可是一点成算没有。

现在好了,海晏河清,小五反击之后,昆明城又大索一次,逮拿了几百无赖子,地痞混混也抓了一批,沐天波下令将好几十人斩首,其余的人或是流放,或是撵出昆明。

再加上将夷人中桀骜不驯的凶徒撵回原籍,昆明城的治安在短短时间内迅速好转,这也使得沐天波受到了巡抚在内的文官们的交口赞颂。

此后很短时间内,巡抚和巡按分别上奏云南地方事情,也是将黔国公的表现记述在其中,后来天子派锦衣卫旗校至,赏沐天波白银五十两。

银子是小事,脸面难得。

现在勋贵已经不太被人放在眼里,成国公很荒唐,小英国公也不似先祖,庸庸碌碌毫无能力可言。

其余的诸家国公,侯,伯,很少有出色的存在。

崇祯元年至今,皇帝派侯伯出外办差,记录里只有老驸马冉兴让和崇祯皇帝的妹夫驸马巩永固,以及新乐侯刘文炳这寥寥几人,勋贵要么不受重用,要么屡受斥责,黔国公府不仅世代相袭永镇云南,且沐天波在皇帝心里的地位和形象也相当不错,此次赐金,敕书里不乏夸赞的话语,令沐天波着实得意了好几天。

今时此刻,又能亲眼看到儿子所建的水车,如同神迹,沐天波如饮醇酒,简直是有手舞足蹈的冲动!

“这些水井也是不错。”良久之后沐天波才镇定下来,回首看着田地边缘的手压井,那群孩童早就吓跑了。

黔国公生龙活虎般的迈步前去,亲自压井出水,有个侍卫凑趣,将井边的水瓢洗净,端了满满一水瓢的清水给沐天波递过去。

“清洌甘甜。”沐天波喝了几口,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不远处沐忠罕一脸好奇之色,略显苍白的脸上也满是笑容。

这里的一切他可也是投了银子的,早就有约定在前,他名下的好几个庄园,也是要叫小五替他经营!

如果真的如眼前的田亩这般,不要说增收增产,能恢复到灾年之前的收入,沐忠罕也是大为高兴。

一次投两千银子,一年内获得的回报就不止此数,而且他投银之事沐天波也是知道,想必这事也会受到父亲的赏识和夸赞。

沐忠罕的地位无可动摇,但能被赏识,夸赞,认可,对一个十七不到的少年人来说也是件相当期待和欣喜的事情。

对沐忠白和沐忠文来说,眼前的一切是新奇和不可理解,当然他们也有庄园,只是远不及沐忠罕多,也不如沐忠焕和沐忠秀,越是如此,他们就越是期盼着石城庄这里能够成功,小五也能顺道帮他们解决一下产量低的难题。

“五公子这里,还将佃农都改了雇工……”饶锡之沉吟着道:“就怕雇工太多,不及佃农省心省力。”

沐忠罕咳了两声,接话道:“饶先生还不信及小五的能力?”

“哪里,哪里。”饶锡之有些尴尬,笑着道:“五公子的能耐,现在还有谁敢质疑?”

沐忠白一脸迷糊的道:“我就信得过五弟,我听人说,小五怕是叫星君附了体来帮着父亲和大兄,不然的话怎地突然变得这般厉害,眼前这水车,怕是神仙弄的吧?”

“你知道什么?不学无术的蠢货。”沐天波一听便是训斥道:“子不语怪力乱神,小五这些事是凭本心用心去做出来的,干神鬼何事?”

“小五怎一下子变得这般厉害?”沐忠白还是有些不服气,他是典型的纨绔子弟,对眼前的事有新鲜感,震撼感,也是有万般事都想不明白的迷糊感。

“看书,多看书!”沐天波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指着几个公子哥儿说道:“你们叔父辈就不怎么爱看书,好歹已经经历颇多,世事阅历是有了。你们几个,现在不曾有什么经历,再不肯看书,那便真的成废物了。小五的这水车,兰州早就有之,书上记录也有,只是从书上扣下来,实际做出来,确实是要有几分魄力和意志,这一点,为父都不及他。”

其实沐天波在开始时也不是没有怀疑,沐忠秀的水车在天工开物上是有,但记述不详细,毕竟作者也没有亲自去游历,观看过。这也是信息和交通不发达时代的通病,很多事只能是靠文字,图形,甚至是口述来表达,语焉不详,记录不清才是常态。

沐忠秀仅凭着百十来字,几张图,就能将这大水车给复制出来,并且真的能用,沐天波在解释之时,其实心中也未尝不是感慨,小五这段时间的表现,简直是多智而近妖!

沐天波转身看向丁大贵等人,笑着问道:“尔等既然是庄丁,为何不在庄上?”

丁大贵壮着胆子答道:“回禀国公爷,我等是轮值放假回家的家丁,五公子仁德,今天发饷发粮之后,恩准我们每人半天假。”

“小五这法子好。”沐天波笑对左右道:“怪不得最近从石城庄出来的,到处宣扬他,可见以仁厚待人,人必以感恩之心回报。”

说着,沐天波转向沐忠罕等人,轻声喝道:“孽畜们,记得没有?”

沐忠罕笑一笑算是回应,沐忠白和沐忠文还是迷迷糊糊的样子,只有沐忠焕心生不悦,面色变得异常难看。

第四十七章 一石谷子

丁大贵回到家里时,心还“扑腾”直跳。

将粮食放下,三十七岁的高大壮汉斜倚在自家泥屋的门框边上,软的如同一根面条一般。

被沐家的五公子挑中,成了家丁,这已经是梦幻般的好事,回家的路上遇着黔国公一行,更是叫丁大贵感觉惊奇,兴奋,甚至到现在为止仍然回不过神来。

云南此时的人口应该是过千万人,汉民人口在七百万左右,和明初一同开发的辽东相差不多。

只是经历长达近三十年的战事之后,辽东汉民现在已经不足二百万,最少有五百万人死在女真人的屠刀之下,或是死于逃难途中,或是战乱带来的饥荒和疫病。

只有几十万汉人逃离辽东,至登莱和永平一带居住,更多的则是在宁远和山海关一线屯田。

这些人并不是简单的数字,这是一个个的家庭,是老人,女人,孩子,他们各有悲欢离合,各有人生际遇,但在万历四十七年之后,他们的生命一起被老奴和他的八旗终结了。

云南这里也有过几次成规模的土司叛变,西南夷的战斗力和凶残程度远远比不过建州女真,对民间的伤害和冲击都不算大,在沐家的威望之下,有土司叛变,就调集更多的土司去平叛便是。

只要沐家在,昆明在,云南的人心就不会慌乱。

从这一点来看,沐家在云南人心里的威望地位有多高,便可略知一二。

丁大贵心里如山崩海啸一般,他喘着粗气,下死力气掐了自己一把。

疼,原来是真的?

没多久之前,他还是个捱苦的佃户,家里的闺女连件衣袍也没有,白天根本不敢出门,半大小子也成天晃着屁股,妻子多病,这个家真是风雨飘摇,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撑不住散了架倒下去……

现在好了……丁大贵嘿嘿笑了几声,见了黔国公之后,他这心里就前所未有的安定了下来。

在此之前,虽然沐忠秀是奉命来石城庄,并且得到总府的同意才招募家丁,但各人的心都不是很安稳,毕竟这一切发生的太快,太奇幻了。

那些水车,水井,都象是五公子施了魔法一样,突兀的出现在众人眼前。

然后就是招募的家丁护院,也是突然一下,似乎整个人生的命运都改变了。

不仅是家丁护院,就算是普通的佃户,这一个月下来生活也是改变了不少。

只要是每天上工的汉子都会有两顿饱饭可吃,隔几天庄上会从镇上买几头猪,宰杀了用大锅煮了,每人都能分到几块瘦肉或大肥肉片子……要知道,这些贫苦的庄户人,以前就算是逢年过节也未必吃上一回肉,这一个来月,怕是最少吃了六七回肉了,每个人都吃的肚大腰圆,每次吃到把裤带放松再放松,一直到吃了大半个月后,人人才知道节制,吃饱了就完事,不再使劲往肚子里硬填……

“爹,你回来了?”

丁秀中听到动静,推开院门。

丁大贵回转身看着姑娘,眼中满是欣喜,女儿身上穿着的是裁剪的很合身的衣裳,是按着城里时兴的比甲式样,还是染过的布,不象庄上人家只穿未染过的便宜土布。

这是他此前从公帐上借的三钱银子,扯的布,又花了家里的存粮,请村上的裁缝制成的衣服。

按真正城里人的眼光,这衣料是最便宜的布料,裁剪的功夫也差的远,针脚都粗疏的很。但以丁大贵的眼光来说,眼前十五岁的女儿穿上这一身衣袍之后,真的是仿佛换了个人。

在此之前,秀中就是有掩不住的丽色,穿上这一身新衣裳之后,便是画上的仙女,自家女儿比起来也不逊色半分。

秀中叫爹爹看的有些羞涩,当下下意识的又道:“爹,你回来啦?”

“这丫头傻了么。”丁大贵爽郎一笑,说道:“你爹都在眼前了。”

丁秀中忸怩一下,很快便恢复正常,笑着对丁大贵道:“俺是说,咋庄上叫你回来了?”

“五公子仁厚啊。”丁大贵道:“发了粮饷,轮流放半天假叫各人回家……领了钱粮,俺这心里就不得劲,恨不得飞回来。要不是这半天假,在营里也真的是坐立不安。”

丁大贵又沉思着道:“到了家才觉得自己挺蠢,急着搬回来做甚,家里这阵子也不缺粮。”

由于是雇工制度,丁大贵的妻子虽然多病体弱,但庄上的妇人哪个不是如此?真正健壮能如男子般的,毕竟是少数。

所以定额时,丁大贵的妻子也定了每个月三斗月粮,前两日各庄开始提前陆续发放月粮,丁大贵家也是发了三斗的谷子。

月粮当然不可能发放精米,家家俱是放的谷子,就算这样,放粮的时候也是各庄上都欢声雷动,不少人领粮的时候都是高兴的不知道如何是好。

丁大贵当时还在庄上,早晨出来跑圈的时候听到附近庄上的欢呼声,当时便知道,五公子按着承诺,按时给各庄放粮了。

当时家丁和护院们也都是喜上眉梢,待到自己发下粮饷时,虽然是早有准备,还是有很多人不争气的哭出声来。

当然了,丁大贵是绝不会告诉别人,哪怕是至亲的亲人,自己当时到底有没有哭……

“爹,你回来啦。”

不到十岁的丁履德一蹦一跳的走到院门前,他也是听到动静后跑出来瞧热闹,和姐姐不同,丁履德还是一身烂衣烂衫,是丁大贵穿破的衣袍改小了些,穿了两年又破的不成模样,好歹是够遮体就行。

丁履德的名字当然还是老秀才起的,比丁大贵的名字要郑重和有文才的多。

当然,丁大贵只会叫儿子的小名,当下就瞪眼道:“二狗,你废话个甚,过来帮你爹搬粮食。”

“好勒!”丁履德这年岁的男孩,在庄上各家各户都是当半个劳力来用了。平时下地时帮着拔草,撒种,平时放牛,打猪草,在家里也要帮着做很多杂活,没有哪家会放着男孩子闲着不用……那就成了闲汉,无赖子了。

父子二人合力将粮包抬进院内,丁秀中赶紧关上院门,这时丁妻张氏也从厨房走出来,暮色将至,妇人已经从院里的草堆里抽了草,到灶间准备做晚饭了。

这是农家的习惯,天黑之前便是要将晚饭做好,免得还得点灯吃饭。

要是天黑了无事点灯,那要被老人们当败家子,骂到狗血淋头。

唯一有特权晚上点灯的便是家里有读书种子的,别说秀才,便是家里有个童生的,在庄上也是受人敬重的读书人家。

“一石谷子?”

张氏眼中满是惊喜的光彩,在爷俩将谷子倒入木柜之后,这个三十来岁的妇人犹自舍不得盖上盖子,用手将那黄灿灿的谷子抚平,再摸上一遍又一遍。

第四十八章 二两银

“嗯哪,俺看着人称的,正好一百二十斤。”

明时的一石说法不一,有二百来斤的,也有一百六十斤的,也有一百二十斤的,标准不一。

“还有三斗在柜子里。”张氏脸上有些茫然之色,盖上米柜之后,突然道:“俺从小到大,屋里没有储过这么凭多的粮食。”

丁大贵脸上有些惭愧,说道:“这些年叫你受苦了。”

张氏摇头道:“又不是你一个,哪家过日子不是这般过的?俺爹倒是说万历早年的年成不错,屋里头总能收着几石粮,屋头有粮,心里不慌,俺爹说老辈人俱是这般说法,后来就再无人家能储几石粮在屋里头了。”

话是这么说,张氏还是情不自禁的掉下眼泪来。

当家的妇人,最怕的是要操持无米之炊,可是这些年来,有哪一天家里的米柜里装满了谷子的?

就算刚收获时,一半得往上交,还得拿一部份打点庄头,然后剩下的要变卖换钱还债,再换些盐巴之类的必须品,收获的粮食便所剩无多。

谷子储的不多,野菜倒是要存满屋子,要是没有满屋的野菜,怕全家人都得饿死。

“好了,这不是好了?”丁大贵见不得妇人这般模样,笑眯眯的从腰间荷包里掏摸出东西,握在掌心,对着全家人道:“你们猜猜看,俺手心里的是啥东西?”

“糖?”丁履德第一个回答,两眼炯炯有神。

“成天就想着吃糖。”丁秀中在弟弟脑上拍了一下,抿嘴笑道:“俺猜是丸药,娘的咳嗽又得抓药了。”

张氏常年咳嗽,吃了丸药便好些日子,不吃就咳个不停,所以家里境况好一些,丁大贵便会去换几颗丸药回来。

这么一说,丁大贵倒是有些惭愧,他只顾着高兴,将这事给忘了。

当下摊下手掌,露出两个亮闪闪的银角子,大约比一颗丸药大一些的样子,他很平静的道:“这是二两银子……你们怕是都未见过吧?”

二两银子,在后世抵一千二百到一千四百元钱,通货膨胀厉害的清朝能抵后世一两也值三百元左右。在明末云南,一两银子的购买力还是相当惊人。

和影视剧里大侠们动辄掏出十两百两的实际情形恰恰相反,就算全世界有三分之一的白银涌入中国,普通的百姓也没有多少机会能手握白银,不要说十两百两,就算是一两银子也是相当的罕见。

民间交易,以物易物相当盛行,比如拿粮食换鞋子,换盐巴,换铁器。

只有给官府交税时,因为不能直接交粮,百姓得在粮商故意压低粮价时去卖粮换钱,一般也不用银子,交铜钱便可以了。

除了以物易物外,百姓接触最多的是铜钱和碎银。

银号里有银剪子之类的工具,能把大锭银两剪成很碎的小块碎银,大锭银有五十两,十两,五两,一两等不等的重量,而碎银就是几钱几分,百姓一般也就是用碎银或铜钱。

比如一只鸡五分银子,一只鸭三分,物价上涨之后,整鸡和整鸭的价格也没有涨多少,大体就是维持这个价格。

羊肉是一分五厘一斤,猪肉是二分五厘一斤,整只猪头才一钱二分五厘。

这么低的物价,百姓交易自是不可能用银子,就是比较昂贵的丸药,一颗治咳喘的丸药抵好几只鸡,也就是一钱银一颗,已经是相当昂贵了。

鸡鸭鱼肉的价格还算平稳,普通百姓也消费不起,大不了不吃,只有盐价由于官府控制,价格相当昂贵,一钱银子才能买三斤盐,所以百姓如果在辛苦的劳作期,盐摄入又不足,很容易脱力,浮肿,甚至过劳而死。

古人有大征伐,召几万,几十万的民夫运送军需粮草,一路死人无数可不是说笑,营养不足,每天体能消耗太大,几天十几天下来,大量的死人不可避免。

所以这个时代,壮年男子一顿饭吃几斤相当正常,没有油,缺盐,缺副食,缺肉,更不要说那些高热量的零食。

后世的人吃了一肚皮的高热量的零食,喝的饮料都是高糖高热量的,于是饭只能吃一小碗,提起古人一顿吃几斤,却是诧异莫名……

两个小小的银角子在丁大贵手中闪闪发亮……这银子因为是小额份量,所以一直在流通着,被无数人的手掌摸过,所以没有银子惯有的发黑的现象,小小巧巧,银光闪烁,在丁大贵手中仿佛是一个跳跃着精灵。

“回头用这二两银,给你去买十颗丸药,慢慢的吃……”丁大贵眼中满是柔情,不过穷苦人不会说什么虚头巴脑的话,丁大贵只是将银子塞到妻子手中,说道:“剩下的也别全收着,买十来只小鸡养着,买几只公鸡,逢年过节俺们家也能杀只鸡。”

张氏早就想养一些小鸡,但小鸡不光是吃虫就行,好歹要喂些米糠之类的吃食,或是剩饭什么的才养的好。

此前的光景,自家的饭食都不够,能养的起鸡的也是自家有几亩地的,好歹能有些吃食腾出来,就算是自家养鸡的,舍得自己吃的也不多,多半是到集镇卖鸡蛋,或是整鸡的拿去卖,穷人家,是没有资格吃自己养的这些好东西。

“你是三斗,大丫有了合身的衣袍,赶明去总甲那里登记在册,有工便去做,也能领三斗粮,俺每个月一石,按说是没银子,这头一个月五公子特意给所有家丁赏了一两,适才遇着黔国公,又赏了一两……护院给五钱,下个月便没有了。得满三个月,考核合格了,俺每月能领二石粮,一两八钱银。以后啊,小二要吃肉便能割半斤与他吃,大丫一年多做两身衣袍,要不然多买些布料,针钱也多备些,叫她没事多练练,缝纫针脚都得练,不然将来到了婆家,还不叫人小看了去……”

丁大贵有些嘴碎了,不过也是高兴所致。

大丫丁秀中已经十五,按百姓的习俗可以在年内订亲,十七八的时候就可以备好嫁妆出门了。

在此之前,丁大贵也没想着女儿能找什么象样的婆家,都是穷人家,谁也别笑话谁。现在日子好过了,他估算着两年之后,怎么也能攒十几二十两银子,可以将自家房舍翻修一遍,备一些丰厚的嫁妆。加上自己家丁的身份,怎么也能攀个不错的好亲家,这大丫的女红针线,确实也不能叫人看轻了去。

“都听当家的。”张氏眼中含泪,用手紧紧抓着那一两银子,半响过后才道:“就是俺这不争气的身子,太耗钱了。”

“是俺以前不中用,攒不下钱,吃药都断断续续的。”丁大贵赶紧道:“现在日子好过了,你丸药不要停,下一回俺有假了,带你去镇上找徐先生好好再诊断一次,上回他便说没甚大碍,只要药不停,便无事的。”

丁秀中这时红着脸道:“爹,俺不要出嫁,俺要在家多享两年福。”

丁履德却是叫道:“爹,你别当不上家丁吧?”

“住嘴!”屋中三个人齐涮涮扭过头来,厉声喝斥。

丁履德扁扁嘴,赶紧低下头去。

第四十九章 参天巨树

沐天波未令人去通传,在看了水车和试用了手压井后,这位堂堂国公又很有兴致的看了一眼深井,叫几个守井的巡检转动轱辘,拉上深井的清水后,竟又是尝了几口。

一群随员见国公如此,哪敢不凑趣?

在众人刻意的奉承之下,沐天波的心情变得更好了。

云南这里,说白了夷情要紧,土司势力蠢蠢欲动的原因则是总府的虚弱。

在永乐之后,嘉靖之前,云贵两省都很少有叛乱,事情的变化来自万历之后整个大明国力的衰弱,包括黔国公府的衰落。

洪武到永乐年间,沐英到沐春等早年的黔宁王,黔国公们,动辄就能调动几万,十几二十万人的大军。

国初时云贵的反抗势力大,实力也强,但转瞬就能被平定,后来永乐年间征安南,沐府也是奉旨出兵,出了不小的力气。

自永乐过后,到嘉靖年间,云南贵州是保持着大体的平静,事情的变化在万历的播州杨应龙之变以后。

明军的虚实被不少土司感受到了,万历十五年后,天灾开始出现,张居正改革中道而止,大明开始走向彻底的衰落。

到万历中期时,贵州和四川两省除了贪官不缺,真是什么都缺。

两省的常备兵力相加,不过万余,要驻扎贵州和四川两个省,自是捉襟见肘窘迫不堪。自此之后,开始用土司兵为常例。

播州原本是国初就降顺的前元土司,关系网多,财力雄厚,播州是后世遵义,原本是穷地方,在杨家的经营上被称为贵州江南,常备兵就有过万人。

按当时惯例,土司替官府去打仗,出力还要死人,被打破的地方,由土司扫荡清剿,战利品也归土司。

明末之时,国力衰微至此,怎么能叫这些财雄势大,兵力强而战力强悍的土司们不动心?

剿杨应龙之后,陆续出现大规模的叛乱,最大规模的是奢安之乱。

南方明军前后动员十余个省,历时多年,才将两个土司家族给平定下去。

这件事也触动了沐天波,他已经深切感觉到,自己手中的力量太弱,土地收入锐减,市面也比前些年萧条的多,似乎一夜之间银子就不好赚了。

没钱没粮,养兵也不多,真的出了事还得靠土司。

沐家现在就是靠过往的威望撑着,一旦出事,后果不堪设想。

原本沐天波也没有好办法,他派出的人监视各路土司,结果成功的逼反了几路豪强,沐天波被人撵狗一样的赶的到处跑,一直到大西军进来才解决麻烦。

现在事情突然有了转机,家族内出了一个能文能武,还懂得屯田养兵的全才,如果是外姓人或是远宗,沐天波心里还可能会有警惕,换了是自己亲生儿子,沐天波没有丝毫忌惮,只有兴奋与欣慰。

还有对未来的期许,如果小五能做的更好,将来又当如何?

……

“杀,杀,杀!”

二百多家丁和护院在暮色中还在训练器械,沐天波等人赶到时庄园外围时,训练还是没有停止。

身为一个高手,沐天波的眼光还是相当挑剔。

眼前这些家丁和护院们,身体是很壮实,训练的方阵也比较成熟了,队列从矮到高,从小旗到百户旗,排列的相当整齐,这一点来说,训练的相当不错。

前刀牌,游兵,中长枪,两翼弓手,战阵配置的相当成熟出色。

在喇叭声中,阵列摆开,弓手向前掩射,然后游兵向前,刀牌掩护,枪阵中的长枪手发出呐喊,在杀声之中,整个阵列向前移动着。

接着激昂的鼓点声响起来,整个阵列开始向前大步前进,虽然人数只有二百多人,但在旗帜,金鼓的影响之下,居然是有一种慷慨激昂,一往无前的气势。

“五公子这边没马啊。”随行的周鼎是总府营兵副将,经历过十几次实战,大小战事之中锻炼出来的眼光还是相当的不错,当下便沉声道:“现在操演的都是步兵战法。”

沐天波当然也是明白,当下点头道:“小五擅兵,自身武艺也高强,所以还是以练骑兵为主,不然太浪费了些。”

周鼎大为赞同,抱拳称是。近来他和沐天波说话也是越来越投机了,自上次的伏击事件之后,沐天波可能是认可了周鼎的忠诚,接下来便是更加欣赏周鼎的能力。

毕竟是沙场老将,论拍马逢迎周鼎肯定是比不过饶锡之于锡朋和李大贽等人,但论实际本事,这些人远在其下。

这一次沐天波已经带了百余匹马,还有一些军事物资,看了这边的情形后,沐天波有些后悔,他还是太谨慎了一些。

原本以为小五将全部精气神都用在了掘井和造水车,还有挖泥肥田的屯田之事上,谁料练兵之事小五明显也没有放弃,暮色将至,这里还是练兵不止,说明平日里训练相当着紧。

这样练出来的家丁,由于是一手挑选,训练,恩养,忠诚非寻常将士可比,缓急可用。

如果石城庄的屯田再能更上层楼,小五这里也就养的起更多的家丁。

可能几年之后,万一有土司谋叛,沐忠秀的这些部下和其本人,已经可以当一颗相当有用的棋子了。

想到这一点,沐天波几乎要笑起来。

何尝想过,他的儿子,能成为沐府将来的一颗参天巨树?

家族中有一位懂得兵事,又懂屯田农事的嫡脉子弟,这真是祖宗有德,上天护佑!

“不知道五公子懂不懂骑战之法?”周鼎皱眉点评道:“眼前的步阵,已经是有模有样了。”

于锡朋干笑一声,说道:“就是不知道是真的练进去了,还是样子货?营兵会操时,也是声势雄壮,打起仗来,周副将也知道,靠不住。”

这虽然是诛心之语,却也不好说是无理取闹。

确实如此,大明的武官们糊弄上官的本事也是一流,明明将士数额严重不足,但上司来点卯时却是营中几乎一人不差。

待会操校阅的时候,巡抚,巡按,总兵,往演武台上一站,红旗招展,将士披甲变阵,沙土扬尘,喊杀声中不停的变化阵列,什么三叠阵,三才阵,两仪阵,鱼鳞阵,鹤型阵,又有方阵,方圆阵,圆阵等等,校阅时将士变幻阵列,旗帜招展,杀声震天。

一旦脱离文官监督和视线,这些营兵就毫无用处,原本满编的营伍又得缺额三成到四成,甚至缺额一半。

大量的营兵俸禄用来养少量的家丁,结果每次上阵都得以少击多。

营兵摆下阵列,一旦敌人将至就阵脚不稳,管你什么鹤翼鱼鳞,最后都演化为转身败逃。

步阵之法,在此时已经被视为毫无意义了。

听到于锡朋的话,沐忠焕极为夸张的笑将起来。

第五十章 父与子

沐忠秀此时已经迎出来,正向沐天波见礼。

沐天波脸色中满是欣喜,并没有受到于锡朋的影响。在他看来,沐忠秀能将石城庄这里经营出如许模样已经是难能可贵。

沐天波自己也是相当振奋,毕竟那些水车和水井带来的冲击感犹在,并且叫沐天波也对石城庄明春和夏天的收获,充满信心。

不说练兵的事,光是水利这一件事,沐忠秀受到怎么样的夸赞都是他应得的。

“小五,你做的相当不错。”沐天波破天荒的握着沐忠秀的两手,重重摇晃了几下。

这是父子之间,罕有的亲昵举动,这年头的君子讲究抱孙不抱子,对儿子不会有过于亲近的表示,甚至彼此相当陌生也不奇怪。

大家族内,不要说父亲,亲生母亲也不会对孩子太亲近,生下来就有乳母带,长大了有成群的仆妇,丫鬟,哪需要母亲上手?

只是母子连心,亲近是天性,所以母子的感情,大抵还不坏。

父子之间,就难说的很了。

权力之下,上古春秋之际子弑父的记录就极多,父杀子也是不少。

唐玄宗疑太子谋反,一天之内下令绞死三个亲生儿子。

雍正实际上的长子弘时,死因也是被其赐死。

普通人家,争产而致父子反目,兄弟失和的记录,实在是太多了,不值得一说。

沐天波在此之前与沐忠秀见面都是很少,只是偶尔关心其身体如何,读书于否,这也是尽做父亲的责任,反正儿子养在总府里,不缺衣食,也不少仆役,只要大方向不错就好了。

如果正常发展,沐忠秀在十六七岁时会订亲,成家,然后分个小庄园,搬出总府居住,接着就是总府给其事情做,或是经商,或是为武官,反正也不会闲着。

实在没出息也是养起来,近支嫡脉,一年几百上千的银子总是要有,只要不奢靡浪费,比一般人家还是好过的多。

事情是在沐忠秀遇袭之后出现了变化,沐忠秀以身为饵,诱惑敌人再将刺客反杀,接下来展露了胸襟气魄,其在兵学,杂学,武学上的成就更是令沐忠秀意外和激赏,再加上沐忠秀主动请缨,沐天波的决断并不难下,做为对这么多年忽视的补偿,还算是对沐忠秀表现的奖励,另外便是要看看,沐忠秀是不是真的能做出一些事情出来。

现在眼前的一切足以证明沐天波的眼光,石城庄多收一两万石,沐天波不是太在意,相对粮食,他现在更珍视眼前这个允文允武的出色儿子。

有这般亲昵的表示,也是沐天波内心真实情感的体现。

沐忠秀也是有些感动,他是两世为人,既有这一辈的情感和经历记忆,也有上一世的记忆在,老实说,沐天波才三十来岁,在后世完全还够格当个钻石王老五,这种年龄不曾经婚的大把。眼前这位,已经儿女七八个,妻妾十来个,从年龄来说,叫沐忠秀认其为父,实在有些为难……但眼前沐天波的表现,还有这一段时间的支持,还是叫沐忠秀有些感动,也是生出一些父兄的感觉……纯粹的认作父亲,实在是太困难了些。

“多谢大人夸赞。”沐忠秀很沉稳的道:“一切俱是按事前的计划来做,有钱粮支持,其实不是什么难事。至于田庄增收,得看实效,现在儿子不打包票,也不敢随意吹牛。”

“嗯,不骄不躁,很好。”沐天波笑了笑,也算是将屯田这一个话题揭过去,原本就不打算细谈!

沐天波才不打算令沐忠秀四处奔波,替那些亲族兄弟打点田庄,修造水车。

凭甚么?

要么将土地全纳入公中,管理权上交,这还有得商量,否则的话,就淡化此事,有什么事,当然是他这个黔国公顶在前头。

料想也没有人敢借着此事来为难小五,更不要说在他这个国公面前叫唤!

若是开了头,兄弟,亲族,有面子的官员都有不少田庄,一个个求过来,小五忙的过来么?

“练兵事如何?”

“都按纪校新书戚帅的规矩在练,”沐忠秀答说道:“但儿子做了一些改变。戚帅的编伍法,兵器打造,车营用法,有颇多不适合云南贵州之处。”

“兵器上头,还需用什么?”

“首要是缺战马。”沐忠秀想了想,笑道:“其次是铠甲,兵器倒是无所谓,现在主练刀牌,长枪,弓箭也有。”

“对了……”沐忠秀小心翼翼的道:“火铳若有,最好是拨付一些火铳过来。”

“要火铳做甚?”沐天波随口道:“鸟铳听说威力不小,但咱们这里没有。火门铳,没甚用处,还容易炸膛。”

沐天波的说法也坐实了沐忠秀此前的设想,相对来说,连菲律宾都比云南离大明的核心更近!

这个时候了,转轮打发燧石的燧发枪肯定已经传入中国,可惜云南肯定不见踪影。鸟铳就是沐忠秀想要的火铳,也就是火绳枪,从一百多年前传入中国,大明开始仿制,以戚继光所部造的鸟铳质量最好,形制最为合理,威力也最大。

当时日本造铳也多,也是火绳枪,就是被戚继光的火铳手打的魂飞魄散,根本不是对手。

大明传统意义的火铳就是火门枪,要夹在肋下或是两人合用,沉重,气闭性差,射程近,威力小,准度低,基本上是淘汰的边缘。

鸟铳也是分大小西番铳,大西番铳是西班牙铳和葡萄牙铳,用铁多,射程长,威力大,缺点是太重。

小西番铳是印度和英国的小型火绳枪,轻便,工艺佳,但射程和威力稍逊。

云南这里,看来根本未传入鸟铳,更不要说燧发枪了。

看到沐忠秀一脸失望的神色,沐天波一拍脑袋,笑道:“你三叔游历京师刚回来不久,他最喜欢新奇事物,我问问他,看有没有带鸟铳回来。”

沐家这样的军功贵族,购买和收藏武器是相当正常的事,沐天泽要是看到鸟铳,估计多半会买一些回来收藏或送人。

沐忠秀笑道:“儿子想研究仿造一些,要是三叔真有,还要请父亲请三叔拨付几支过来。”

“此事你不必管了,免得叫他敲竹杠去。”沐天波道:“按制,只有九边中的蓟镇可自造火器,不过,祖宗的规矩现在也讲不得,你不要闹的动静太大便是。”

父子二人叙话十分相投,甚至是将旁人放在一边,沐忠焕的脸色有些难看,瞟了于锡朋一眼。

于锡朋笑呵呵的向沐忠秀道:“五公子练的家将似乎重阵列?以在下看,当首重胆色,忠诚,再重骑射,阵列之法,是营兵所用,而且,也当不得大用的。真打起来,哪边勇将多,家将敢死,精于骑射,哪边就能赢……周副将,是不是这个道理?”

第五十一章 过去,现在

周鼎再迟钝也知道于锡朋说是提点,其实是在为难沐忠秀,当下颇为焦燥的道:“战场上千变万化,怎可一概而论?”

“兵家战法,万变不离其宗。”于锡朋又笑道:“五公子不可拘泥兵书,战场经验才最为要紧。不才上过几次战场,算是有些见识。造反土司兵俱赤裸上身,断发纹身,漫山遍野冲下来。与之相敌的土司亦是这般,手一挥,两边勇士疾冲而上,挥舞兵器,杀的漫地伏尸,血流成河。我大明官兵,则以骑兵,家丁为主,纵骑驰骋,马上驰射,来回奔腾,以壮土司兵声色,如此这般,方可获胜……”

沐忠秀沉着脸听着,待于锡朋说完,才不急不燥的道:“要说兵法万变不离其宗,我倒是以为,练兵以忠,勇大道才是最要紧之事。先要是忠,其次是勇,抛开这两条,谈别的都是虚谈。至于骑战之法,无非是来自辽镇,现在大明各镇俱是这般战法,结果如何,东虏已经五次入境,敌人有数万主力,北虏也有十万骑,东虏五次入境,北虏入大同,王师俱是毫无办法。因为总兵不过千余家丁,副将几百家丁,一镇之兵不过几千可战,营兵训练不佳,缺乏粮饷,如何与敌交战?是以我练兵,除了家丁要练骑术之外,射术只要步卒来练,骑兵,要紧的是架梁,传讯,哨敌,通信,还有突袭,追击!阵战之法,多练步卒,当漫山来敌时,步兵要有一往直前,与敌决死而战的决心,再以阵列破之,不比依赖土司兵去打土司兵强的多?我大明鼎定天下,卫所兵所向无敌,什么时候我沐家只能依靠土司兵去打土司兵了?”

沐天波强忍内心激动,只是用赞赏的眼光看了眼这个最小的儿子。

光是语气铿锵有力,那仍是可以当成小儿辈的意气,小孩子不知世道艰难,实事难为,所以常出大言,不足为怪。

而沐忠秀的话却是不光语气有力,还有理有据,说的层次分明,道理明白。

要紧的是,他已经是在实际去做,当然是比于锡朋的话,更具有说服力和冲击力!

试想一下,确实是如此,现在只能靠土司打土司,大明兵将以少数骑兵家丁在一边督战,打到要赢时上场策马狂奔,驰射追歼,占些便宜。

长久下来,哪个土司能瞧的起大明官兵?

播州的杨应龙,那是个头等聪明人,其家族传了二十九代,从唐时就执掌播州,只要中原出现强权,杨家会是第一个归顺的。

但如果中原王朝衰落了,杨家也是第一个能感受到的。

杨应龙倒霉的就是在万历早年经过张居正的梳理,财政上有了改观,而又有一群猛将还在,平哱拜,援朝抗倭,都是这一群猛将在打,杨应龙一叛,明军就是派那几员猛将率部赶至,一战就平定了播州,杀掠甚惨。

若是其再忍十几年,怕又是个西南的努尔哈赤,因为明军打建州部的第一战,将士,武将,战法,几乎都是和讨伐播州之役没甚区别,但两战的结果却是大相径庭。

明军,越来越弱,一直在滑向深渊,而造成这种局面的其实是历史的必然。

皇权的扩张,天灾,对外贸易银本位造成的通货膨胀,突然的财政危险,三大征损耗的国力,不健全的失败的财政体系,异常失败的军事体制……

到了万历之后,兵为将有,将领盘剥营兵,依靠家丁已经成了朝野共同的认可的事实。

包括于锡朋所言的云南驻军,大体上的战术战法和实力,也是和北方的边军一样,所以也是异常的尴尬和虚弱。

若真的能如沐忠秀所言,这才是固本强源的正道!

再联系到沐忠秀的屯田……沐天波两眼一亮,小五的心思一直没变,果然是奔着固本强兵的路子去的!

若是旁人,或是别的家族子弟这么做,沐天波怕就是要有所怀疑,“图谋不轨”这帽子便是能扣下去。

可是沐家的人,固本强源,富民强兵,就算是皇帝听到了都不会有所怀疑!

这是沐家二百六十年来世镇云贵换来的信任,别的家族,可是没有这一份信任。

“五弟说的当真不错……”沐忠焕死死看了于锡朋一眼,又转向沐天波,态度平和不带戾气的道:“就是不知道是知易行难,还是知难行易?”

这说法不伦不类,不过沐天波不喜理学,喜欢阳明心学也是众所周知的事实,沐忠焕的疑问,切合沐天波的喜好,角度相当的刁钻。

“多说无益。”沐忠秀看了沐忠涣一眼,对沐天波抱拳道:“大人,请允儿子击鼓演练家将阵法。”

“可以。”沐天波道:“不必勉强,家将练的还不久!”

“儿子省得。”沐忠秀微微一笑,转身走到鼓手之前,接过了鼓槌。

他略有犹豫,也有些许疑惑。

沐忠秀没有犹豫太久,信不过部下,也就是信不过自己!

虽然训练的时间不长,但所有家丁,护院们的利益首先与沐忠秀牢牢绑在一起,然后是沐忠秀给所有人期许,每个人都对未来有着希望。

而石城庄的下属十几个村庄的改变,这些家丁和护院们也是看在眼里,也是和他们息息相关。

可以说,每个人都是利益链条中的一部份!

沐忠秀不喜欢玩推食食之,解衣衣之的那一套,太虚伪,没有实际意义。

当每个人置身于他给予的利益链条之内时,那才是最保险的。

何况这些天的训练,他也是每次身在队列之前,给所有人做出了应有的榜样,这个时候,就是要给部下们最足够的信任。

深吸一口气后,沐忠秀敲响了手中的鼓槌,开始用力敲打起来。

一息一响,一息两响,一息三响!

所有人从缓步,到正步快行,到大步迈向前方。

二百多人阵列保持的还是相当齐备,完整,仿佛是一条直线,手中的武器牢牢把控在手中,指向前方。

沐忠秀心情激荡,眼前的军阵,就是太祖皇帝,就是徐达,常遇春,傅友德,就是戚继光,俞大猷们用过的军阵。

万变不离其宗,军旗,鼓号,阵法,并没有推陈出新的地方。

就是这个军阵,推翻暴元,扫荡群雄,无往而不利,打下一个北到奴儿干都司,南到缅甸,西到哈密的庞大帝国。

当年能做到的,现在也可以!

天空之下,赤帜飘扬,二百多人组成的方阵急步向前,在鼓声最急之时,方阵已经从密集阵形拉开,布成了每人相隔一步的战斗队列,弓手拖后,游兵急步在前,盾牌手在长枪阵的两翼靠前。

游兵,盾手,弓手,枪手,各组成一个个首尾相连的小阵,然后彼此相连,形成了一个完整的大阵。

在鼓点声中,方阵一直向前不停,速度极快,而每十二人一队皆有背插小旗的小旗官,不停的喝斥将士,保持队阵,每一阵六十人一总旗,不停的令小旗官保持队形,往前百步之后抵达池塘边缘,而鼓声并未停。

无人犹豫,旗兵,小旗,总旗,俱是在鼓点声中踏入水中。

须臾之间,所有人涉入水中。

水深过脚掌,过漆,过腰,再过胸,而鼓点犹未停。

仍然是无人犹豫,后退,彷徨,总旗官们手握旗帜,仍然坚定的斜指向前。

“够了。”沐天波突然喝道:“小五,将士就是你的心腹,手足,不可无故使他们无故损伤!”

“儿子怎么会?”沐忠秀停了鼓,下令锣手击锣,同时回身对沐天波道:“就算大人不叫停,儿子也要停止了……”

一旁的沐忠罕,沐忠白,沐忠文看的目瞪口呆,沐忠焕面容扭曲,于锡朋,饶锡之等人,俱是面露震惊之色,而周鼎则挺直胸膛,大声道:“壮哉!兵就是要这般练,五公子练兵之能,末将佩服!”

第五十二章 兄弟

晚间所有人还沉浸于震惊和各种复杂的情绪当中,石城庄的厨子拿出全副十八般武艺,在座的大人物们还是相当的漫不经心,厨子老李窥探多次,最终失望而回,只能抱怨是前一阵大锅粥熬的太多,将手艺都熬荒疏了。

晚饭后沐天波和沐忠罕与沐忠秀父子三人聊天,沐忠焕对沐忠秀始终有些不满,自然不会参加,沐忠白和沐忠文早就呵欠连天,早早的便去睡了。

“这一次带了百十匹马过来,看样子还是不够……”沐天波换了家居长袍,坐在正堂圈椅之中,态度很闲适的对沐忠秀道:“小五,你对练骑兵,有把握么?”

“戚帅练骑兵练的不多。”沐忠秀道:“而且我感觉,戚帅对北虏,并不追求获胜斩首,而是立足于安定蓟镇防线,使敌人不敢轻易来犯。看隆庆,万历长编,戚帅坐镇蓟镇的那些年,几乎无有北虏犯边,十余年间,戚帅练兵,修造敌台,以骑兵配车营,连挫北虏兵锋。在他镇守蓟镇的时间,几乎没打过一场大仗。与此同时,辽镇的李帅,大同的马帅,都是动辄斩首过千……”

随着沐忠秀的话语,沐天波也是渐渐坐正了身体,眼中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

原本以为今天受到的震撼已经足够多,但沐忠秀还是给了他更强烈的冲击!

沐忠罕白皙的脸上有一些病态的潮红,显然也是心情相当激动造成的。

看着父兄如此,沐忠秀脸上浮现出笑容……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眼前的父兄显然都不是笨蛋,自己煞费苦心的一番话,还是收到了明显的效果。

善战者,无赫赫之功。

这话在戚继光身上得到了明显的印证。

在其镇守蓟镇期间,数次以微小代价逼退北虏大军,以车营,骑兵,步兵组成的庞大军阵,令敌人望而却步。

以空心敌台和藏兵洞加城墙构筑了难以逾越的防线,蓟镇在戚继光手中就是一座难以翻越的险峻山峰。

如果是戚继光的时代,建州部想以几千战兵冲破蓟镇防线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甚至戚继光能轻松包了他们饺子。

什么是名将,这便是名将!

李成梁和马芳倒是动辄斩首过千,但他们镇守的大同和辽镇经常被袭扰,百姓动辄被杀害,妇人被掠走侮辱,田地,房舍被毁坏,焚烧。

李成梁因为斩首多而封爵,戚继光却渐渐默默无闻,最后倒在文官党争之下,被撵到广东当总兵,后来渴欲回北方防区而不得,郁郁而终。

对沐天波来说,沐忠秀的话等若是以前所未有的角度,以极高的战略眼光点评了一下国朝几十年前的过往,沐天波的身份,地位,当然是要关注前朝军政大事,对戚,李,俞,马诸帅的事迹都相当熟悉,但沐忠秀的角度却是令沐天波大吃一惊,越想越觉得有道理,越觉得有道理,便越觉得吃惊。

“是以在蓟镇,骑兵是辅助所用,戚帅可不是那种率一两千精锐家丁骑兵,追亡逐北,野地浪战的主帅。儿子想,我们此前的路子,是不是走错了?只重家丁,只重骑兵,不重营兵和旗兵,骑兵是利器,但若钱粮不继,战马不足,当因地制宜,不可以自己之短,击敌人之长……”

“我明白了。”沐天波含笑道:“那么战马还要不要?骑兵练不练?”

“要!”沐忠秀语速极快的道:“虽然儿子欲练步阵步战,骑兵却也是缺不得的臂助。至于练骑兵之法,可以慢慢摸索便是。”

“甚好。”沐天波点头道:“回头再调拨一百匹战马过来,要多其实也有,只是上等好马难得,而且一匹好马,一天精料最少二十斤,喂的少了,照顾的不好就掉膘。最好是一个人照料一匹马,最多一人照料两三匹,不可再多。每天喂料,涮洗,蹄铁要隔一阵换一副,还要每天骑乘遛马,所以一马所费,抵得三十个营兵都不止。二百匹马过来,你就等于养了好几千营兵,再多,你怕是养不起了。”

沐忠秀默默点头,骑兵之贵确实是如此,二百匹上等战马,每天精料就得好几十石,另外还得有好几十人照顾,这些都要算在费用里头,正如沐天波所说,养几千营兵的费用比养二百人的骑兵也高不到哪去,所以北方诸将,养几百骑马的家丁,费用就在几千营兵之上,家丁才是真正的作战力量,营兵等于乞丐,说到底还是两者的费效比在这里。

“铠甲,兵杖,我会设法的,总府库藏还有一些,勒掯别人,也不能亏了小五你啊。”沐天波说着笑起来,沐忠罕,沐忠秀也是跟着笑将起来。

“还有鸟铳。”沐忠秀提醒道:“此物也要紧,儿子想看看能不能仿制。”

……

月色之下,沐忠罕,沐忠秀兄弟二人走在后园小径上,鹅卵石铺成的小路走起来有些垫脚,四周的景致却很是不错,花木俱有一人多高,月色下错落有致,景色怡人。

“小五你做的很是不错。”沐忠罕夸赞一句,接着道:“我原本想拜托你也去做一些水车,挖一些井。今天走了一圈,看的不多,但心里却隐隐明白,水车,水井不过是药引子,想要田亩恢复到灾年之前的光景,甚至收的更多,光靠引水是没甚用的。看你做的这些事,我可是想不到,想着想着,我就灰心了,若是我的田庄修水车,水井,怕是也不如石城庄这里收获的多!”

“若是大兄愿意,”沐忠秀笑道:“我也能替大兄的田庄做一些谋划。”

“不必了。”沐忠罕道:“这话你同我说过就算了,别和旁人说,三叔四叔他们,他们不提,你就装傻,提了,你就说要回禀给父亲大人知道,自己作不了主,记着我的话,就这么答就好。”

沐忠罕顿了顿,又接着道:“若是将所有田庄给你打理,还差不离,可是旁人愿意么?短视之辈,嫉妒之辈,眼红之辈,不知凡已,咱们的事,等明年再说!”

这么说来,沐忠罕是另有打算,这位贵公子哥,也不似表面上看来的那么无知纨绔。

沐忠秀心中一动,问道:“大兄,不知道三兄为何就不喜小弟,百般挑剔。”

沐忠罕“哈哈”干笑几声,说道:“他不是不喜欢你,是不喜欢我。嗯,可能也有些嫉妒在里头,不过于先生,饶先生,他们是真不喜欢你我二人走的太近……这其中关窍,小五你是聪明人,仔细多想想就明白了。”

第五十三章 效死

清晨之时,太阳刚冒出来,天气就变得温暖起来,夜晚的寒气和露珠一样,转瞬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丁大贵脚步轻快的走向石城庄,心情愉悦的他脸上还带着若有若无的笑容。

四周是一些销假回庄的伙伴,大伙陆续都请了假,将发下来的银钱搬运回家。

外围有一些护院持着樱枪在戒备,看到家丁们的时候,护院的眼光都有一些复杂。

和家丁不同,护院才发五斗粮,也没有银子,家丁们的待遇令护院们感觉相当嫉妒……这种差别使护院们也甘心辛苦训练,他们期待着在每月一次的考核中挤掉伙伴和落后的家丁,成为家丁中的一份子。

经过若干次不愉快的对视后,丁大贵逐渐清醒过来,收敛了脸上笑容,开始挺直腰板,两手摆动,并且大步行走。

这样走了一阵之后,背部发汗,整个人都好象精神了起来。

总旗官钱处雄和另外几位总旗俱在营房外,几个军官或是背手站立,监督着厨房给所有人熬粥和蒸饼子,用新下市的萝卜切丝当小菜,这是早起的功课,军官们负责轮流监督饭食,并且在每个家丁和护院都端上碗之后,军官们才能落座,并且宣布早食开动。

丁大贵对这个流程已经相当熟悉,并且他注意到钱处雄的臂膀处扎着一块红布,这是轮值军官的标识,当下立刻大步走过去,报上自己的姓名,送上假条销假……

钱处雄手里持着铜烟锅,拿起假条扫了一眼,说道:“他娘的,你自己说吧,老子不认得字,看了有屁用。”

丁大贵道:“俺也不识得字。”

两人面面相觑,钱处雄吸了口烟,吐出大片的蓝雾,挥手道:“去找你小旗官吧,就说销过假了。”

众人在一旁强忍着笑,张国禄对钱处雄笑道:“老钱,还是要认得几个字,不然往下去,五公子的这一套规矩你根本玩不转了。”

“知道了,老子有空会找司书学。”钱处雄又吐了口烟,脸上还是无所谓的表情。

“昨夜到现在,有没有说怪话的?”周钟问着众人,眼光却是看向那些从营区外回来,正在洗漱换衣袍的家丁们。

“有是肯定有。”张国禄有些担忧的道:“早晨我见到五公子和他说了,家丁们还好,原本拿饷钱吃俸禄就是要替主上拼命,护院们有不少说怪话的,说是拿五斗粮一个月,不值当拿命去拼……”

“我也听到了一些。”周钟叹了一口气,说道:“不知道五公子会怎么处理这事,我感觉还是有些伤士气。”

昨天沐忠秀击鼓不停,众人踏着湿滑的淤泥不停的往水中列阵而行,虽然事后博了大彩头,心生不满的,说怪话的肯定是不少。

如果不将每个人当成数字,而是把每个人视为活生生的人,这样的情形根本不足为怪。

不要说家丁护院们才训练了一个月不到,就算训练一年,如果将众人处于危险的境地里,怪话也是不可避免。

叫各人有些欣慰的便是,昨天所有人始终听令行事,说明此前的训练还是颇具成效。

“说司书,司书到。”钱处雄看到吏员李浩匆匆出现,看到众武官站在一起,便是向着这边赶过来。

沐忠秀招募了不少吏员,除了派到各村任巡检的,还有几个在家丁营中任司书。

戚继光的军中也有司书,教将士认字,读书,读邸抄文报,宣读将令等等,都是要识字的小吏来做这样的事。

那些秀才,举人都是相公老爷,自然不会纡尊降贵的到军营里来做事,只有事吏员最好用,身份卑下,使唤得动,虽然不懂八股经义,不能开笔做文章,诗词歌赋也不通,但能看的懂将令邸抄,解释律令,这就足够了。

沐忠秀成立了中书房,用吏员传达军令,帮着制军训练计划,管理军需后勤,同时也建立严格的文档制度,一切都要依制度来。

这对很开家丁,武官都造成了很多不适,但和沐忠秀训练时的严格相比,对这些文档流程沐忠秀也是丝毫不肯让步,钱处雄提了几次,说了不少怪话,却仍然是无用。

并且沐忠秀叫钱处雄等人隐隐感觉到,如果他们不能比家丁们更强,更紧随沐忠秀的步伐,被淘汰也是很容易的事……

当然不是明说,这会叫部下寒心,而只是叫众人自我有这种感受,并且拼力要使自己变得更强而已。

随着李浩出现,众人看到沐忠秀也是走了过来,当下肃立迎接,钱处雄也是将自己的烟锅里燃烧着的烟丝嗑掉,将铜锅袋塞到袖口里去。

……

“吹集合号了。”

丁大贵刚将行李放下,外间传来了三短一长的号声。

号声各有不同,分为起床号,集合号,还有用餐号等数种,按长短不一的速度宣告不同的目的,以此来集结将士。

不要以为铜号声是什么高端的发明,戚继光的军中通过号声,孛罗等不同的乐器,也是能宣告不同的军令。

比如行军,扎营,摆开,吃饭,将校集结等等。

“为甚不是用餐号?”丁大贵有些奇怪,还是和伙伴们一起奔了出去。

沐忠秀站在一座木制高台上,所有三百二十余名将士在他对面肃立,武官们站在两侧,几个吏员则站在身后,如果有军令和要记档的命令,就由他们记录下来。

“昨天我击鼓令尔等下河,定会有人不满。”沐忠秀环视众人,继续说道:“但尔等要想想,击鼓下河,最多伤风感冒,不会要命。如果有一天,对面是穷凶极恶,可能叫尔等丧命的敌人,为了获胜战事的胜利,我要击鼓叫尔等向前,干冒矢石,可能断手断脚,也可能失去性命,到时候我是击鼓,还是爱惜尔等性命,鸣金令尔等逃跑了事?在战场上,我和尔等一样,都可能丧命,我不会凭白叫尔等去送死,但当需要拼命之时,我也不希望带着的部下会在我眼前转身逃命。是以昨天的那种训练,日后不仅会有,还会经常进行,并且更换花样。平时练兵时不敢冒险,打仗时,见到流血又当如何?你们是旗兵家丁,不用耕作,不用在田亩里辛苦流汗,吃食是百姓供给,若是平时不愿操练,战时不敢拼命,要尔等又有何用,我沐家的钱粮多的没处用了么?”

沐忠秀指向四周,沉声道:“那些田亩,百姓,村庄,还有新立的水车,挖掘的水井,都是需要我们来护卫,还有更多的村庄和田亩,那些村庄的人俱是和尔等一样,是大明百姓,是我沐家要庇护的子民,要过好日子,要领钱粮,要拿命来拼,昨天之事,确是我在国公跟前要露脸……而将来要真在战场上拼命,也是要在国公,百姓面前露脸,要叫所有人听说你们便是夸说一声,沐府五公子的家丁,那是好样的,是好一个厮杀汉子!”

丁大贵早就视眼前的沐忠秀为神,他现在的一切,俱是这位五公子赐给授与,若是有人告诉他,这一切要被剥夺,丁大贵定然会与他拼命,不会有第二种选择。

待沐忠秀说完,丁大贵只觉得热血上涌,他昨晚不在,但他自己知道,不要说涉水下河,便算是前方有刀山火海,只要眼前这位亲自击鼓,自己也只是会奋勇向前,不会有第二种选择。

因为现在他所拥有的一切太过美好,丁大贵无法承担失去的代价。

丁大贵抢上一步,抱拳吼道:“某愿为大人效死!”

三百多名家丁,护院,包括在场的武官们在内,一起叉手躬身,向着沐忠秀行礼,宣誓效忠。

沐忠秀轻轻点头,他知道现在的一切其实还很脆弱,可能一场变故就将他打回原形。

但不着急,一切才刚刚开始。

第五十四章 官袍

转眼快到底年,石城庄的一切都恢复了正常,当然,是在沐忠秀主导下的正常。

脱掉湿透了的里衬,洗漱过后,换了一身新的箭袍之后,沐忠秀对紫娟和沧月点点头,微微一笑。

两个月时间过去,沐忠秀的身体素质越发出色,身上筋肉盘结,两手变的更加阔大粗糙。

就是个头,也是又猛而向上窜了一下,似乎较此前又高了好几公分。

这是一个标准的,样板一样的男子身体,高大,壮实,肩宽腰细,充满劲力。

早晨和家丁护院们一起跑圈,二十里路跑下来,头发都湿透了,沐忠秀的身上充满汗水味道,赤着上半身洗发换衣时,几个丫鬟俱是看的脸热心跳。

待沐忠秀出门时,才发觉有长随在院门口等候,刘方,李宝,周钟,张国禄,钱处雄等人俱是满脸笑容,待沐忠秀出门之后,各人一起躬身行礼,替沐忠秀贺喜。

“石城所百户,试副千户?”

“这算什么?”沐忠秀笑着道:“你们也太没成色了,一个试用副千户就高兴成这样。”

其实对沐忠秀来说也是意外之喜!

上回沐天波过来,一切都叫黔国公相当满意,其后没几天,总府那边又送了两千银子过来,并且将准备起运到总府的五千石粮食也留在了石城庄。

这对沐忠秀的帮助就是极大了,此前只有几千石粮,有谷子有杂粮,七千多口人每个月每人最少三斗,这个粮食消耗也是不小,加上家丁训练的消耗,第二次拨付来的一百匹战马,加上原本有的耕牛和挽马,骡子毛驴,刘方和李宝还有李浩等人计算过,每天的消耗是一百七十石粮,只多不少。

按此前的存粮只够再撑一个月不到,银子也只剩下二千不到,翻了年到五月间才有第一批收获,而在此之前,沐忠秀还有相当多的计划。

光是翻河泥到现在还没有完全结束,四万多亩地哪有这么容易就搞完全覆盖?

当然,也大约是覆盖了七成到八成,年前估计可以做完这件事。

家丁和护院们的训练照常进行,每天的体训和技战术训练,加上阵法训练,现在还加上了骑术训练。

每天都是从早到晚,沐忠秀原本以为自己穿越后会有很多时间感觉无聊,当他获得了石城庄这个大玩具之后,基本上是眼一睁开始忙碌,晚上累的手指都不想抬……

房里两个十六七岁的美艳丫鬟,只差确定名份就是沐忠秀的人,到现在还是守身如玉,想想也是感觉悲哀……

不过一切付出终有所得,总府那边的钱粮支持力度明显在增加,虽然不知道沐天波,沐忠罕到底想怎么样,但沐忠秀潜意识里觉得,将来自己可能会获益更多……

眼前的仆役手中捧着的是宝蓝色的长袍,较文官袍服较为紧致,比箭袍要宽松一些。

宝蓝色的长袍,熠熠生辉,这种官袍的染色不是民间的小染坊可以做到的。

除了蓝底之外,还绣着带白边的小科花,这也是武官公服的饰物。

加上角带,官靴,还有公文告身以及列有沐忠秀姓名,籍贯,身状等特征,还有职位职务的铜牌,接过这一切,沐忠秀就成了大明的正式武官,百户正六品,试用副千户,从五品。

从官职上来说,武官地位在国初明显比文官高的多。

领五十人的总旗就是七品官,百户六品,副千户从五品,千户五品,指挥佥事正四品,指挥使同知从三品,卫指挥使就是正三品官。

都司正二品,都同知从二品,都指挥佥事正三品……

文官想到二品要十年寒窗,与千万举子搏杀获胜,还得在官场站队,继续搏杀,二十年时间能到二品就算是官运亨通。

而武官可以一出生就袭四品卫指挥佥事世职,这就是差距。

如果不是土木堡后,勋贵宿将大量战死,文官趁机夺得实权,掌握了武官迁转与指挥大权,还把后勤权也夺了过来,本朝的文武架构就是文官权重而待遇较差,武官官位高,升迁快,实权不如文职。

这便是文武并重之道,平衡之道。

可惜平衡早被打破,沐忠秀的这从五品官职,如果抛开沐家子弟的身份不谈,就算是见着七品的知县也得主动下跪行礼,否则就是狂悖无礼……而且按照规矩,五品武官任职,袭职,需要到兵部办理手续,到了兵部,一个绿袍小官都能高坐堂上,五品,四品的武官得在堂下跪拜行礼,高举手本唱诺问安,稍有不妥就被文官喝斥,文官视武官为仆役之流,根本不给丝毫尊重与善待。

沐忠秀对这一身官袍的心态十分复杂,但当他用手指掠过这蓝色袍服,并且看到铜牌,印信之时,心中还是油然而生一种自豪之情。

不管怎样,自己的穿越到来,还是改变了很多东西。

沐忠秀以不受重视的家族子弟,一个莽夫,短短几个月时间成了总府眼中的骄傲,一个现在就有武官实职,将来也会大有权势的大人物,一个不可被忽略的重要角色。

在更换袍的时候,沐忠秀若有所悟,看来大兄沐忠罕身体不好,精力不足,却是对自己充满信任和支持,应该是视为一种投资。

而自己迅速接纳了大兄的投资,未多加考虑,在别人眼中就是已经站在了大兄沐忠罕一边,成为一个有力的支持者。

如果沐忠秀不太优秀,他就不会被重视他的选边站队,而沐忠秀越是优秀,隐隐站在沐忠焕身边的那群人,则就会视沐忠秀为眼中钉,肉中刺。

沐忠罕一旦病重,早逝,身故,沐忠焕就是最有力的侯补人选。

就算是沐忠罕一直在位,沐忠焕也可以用嫡子身分,抢占实权,甚至等着做下一任的国公。

这也是饶锡之,于锡朋站在沐忠焕身后的原因所在。

在这一时刻,沐忠秀心灵无比清灵,此前想不明白的事情,终于有了明显的脉落和答案。

果然世间没有无原无故的恨,那些玄幻小说里家族子弟玩闹式的冲突,倾轧,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没有权力之争和利益之争,纯粹的看不顺眼在黔国公府这样的世家豪族来说是不存在的,是为了利益,一切都为了利益。

现在沐忠秀终于出头,实职官员和虚职是两个概念,以沐忠秀的年龄和身份,几年之后做到卫指挥使,有资格加参将或副将衔,根本就不是什么难事。

现在的沐忠秀,如蛟龙出水,再难复制。

“诸君免礼。”沐忠秀按住心头的激动,对众人道:“我要去总府谢恩,并且替你们求官职告身,正式任命我的总旗和小旗官,将来的百户和副千户。诸君放心,我当与尔等富贵与共。”

第五十五章 道路

绕道经过田埂时,李浩将衣袍下摆撩起来,以免踩到河泥后弄脏污了,这种河泥比猪粪还臭,沾身上了洗也洗不掉腥臭味。

沿着外围的刘庄,再到夏庄,然后是杨庄,各处的小河与大河都挖起了大量的河泥,大量的黑色淤泥覆盖在庄田之上,走到乡村,到处是做活的雇工,还有弥漫散发在空中的腥臭味道。

对这种臭气,农人们倒是相当适应,他们经历的苦难太多,一点臭味已经几乎不纳入痛苦的范围之内。

“三百七十丁,二百六十一口,都到了。”新上任的非官方千户,前任总甲杨致和走到李浩身边,将丁口数量告诉李浩,由后者记录在册。

杨庄总甲转为百户,沐忠秀将七千多口人十七个村庄编成了七千户,下管七十余个百户,每千户,百户,总旗,小旗,俱是严格编成,每天出门上工,都要按各千户百户总旗小旗来记录在案,多少丁,口,都是要统计工时。

这样当然是相当繁琐,导致李浩等人不时的在庄上和各村落间奔走,吏员的数字也涨到了五十多人,都是沐忠秀从其余各卫抽调而来。

对此各卫也并不反对,这些斗食吏在世袭武官们的眼里都是可有可无的角色,根本无跳轻重。

“此外挽马有十七匹,健壮公牛五头,三十一匹骡子,二十二头公驴。”常驻杨庄的巡检吏上前报出骡马数字,并且由兽医上前签押。

每隔一段时间,吏员们就得将牧畜的数字复核,并且称重,如果发现牧畜有大规模的不合常理的瘦弱状态,巡检吏就要上报,然后李浩等人上报到李宝和刘方等人手里,直到上报到最高层之手。

包括每个村庄的农具保管,新农具的打造,每天的上工时间,还有粮食的分发,牧畜的养育,繁殖,都是处于这种繁琐而细致的管理之中。

这是很新奇的事,有一些庄上的读书人想起先秦的治道,对此颇有微词。

直到有一天李浩告诉他们,在太祖年间,建造南京的城砖每一块俱有督造官员,造地,工匠的姓名,一旦出现质量问题,太祖可以根据这些信息一层层的核查下去。

在刑法严苛的洪武年间,这种核查最终的结果就是很多人会人头落地,对此结果,不会有人有丝毫的怀疑。

这就导致了南京城墙的质量惊人的好,从国初到现在二百六十多年了,南京城墙没有出过丝毫的质疑问题,相当明显的是比大明其余所有的城墙质量都要好的多。

“还有十五个大型的石碾子。”杨致和抚一下花白的胡须,指一指不远处一人多高的石碾子,笑着道:“请李巡检视看。”

“炭渣,碎石渣,都齐备了否?”

“齐备了,有一万多斤,够修十里路的。”

“还是不足啊。”

“没办法。”杨致和提起腰间的水囊,喝了口水,说道:“最近各庄都在修路,咱们这里,东西南北加起来要修一百一十里,要的炭灰渣和碎石要十来万斤,各镇的匠人到处在打石头也跟不上。”

“五公子说,可以烧石法。”

“已经在试了……”杨致和笑了笑,说道:“五公子去昆明总府了?”

“是的。”李浩笑道:“实授副千户兼百户,五公子去昆明谢黔国公,临行时说了,顺道还得充实一下庄上的武库。”

“要那些兵马做甚。”杨致和对沐忠秀任何决断都相当信服了,这也是石城庄所有人的共识。这位公子虽然年少,行事甚至章法,层层推进,丝毫不乱。

“真有土司带兵杀过来,你就不这么说了。”

“哪个土司吃了狗胆,敢来犯昆明?”杨致和两眼一瞪,显是对李浩的话大为不满。

李浩摇了摇头,他的话也是沐忠秀在府内对各人的提点,而对沐忠秀的判断,没有人会不信任。

这位五公子行事,缜密,小心,谨慎,看似激进,其实都是谋定后动。

其先建水车挖水井,给人希望,也确立了成功的基础。

然后才大挖河泥,接下来又是开始修路。

石城所到昆明府城有六十三里路,这一段要完全修起来,沿途的非石城的庄园反正也是沐家的,修好了也不亏。

光是这一段路,要用工三千人,工时要二十天,年前能完事。

如果光是用石碾子压一次,十天不到就能完工,很多昆明到各州府军卫的道路就是压平了完事,天长日久,人走马车压的,早就坑洼不平。

这边修路,是要用炭灰渣和碎石子层层叠叠,一层压一压,最上层再用夯土压实,辅以炭渣。

这种路,是车压不坏,水能很快渗下去,两边路基会修明沟,设排水孔,这种道路质量极高,最少十几二十年内都不会变形。

云南这里也没有北方的那种拉几千斤的大型马车,小型两轮车和马匹,骡驴经过,根本踏不坏这种多层夯土道路。

光是这一块的投入就会很大,还有各村庄之间联通的道路,总体路程在二百里以上,到明年二月三月间基本上能完工,要几千人不断的修筑,还要花钱购买大量的炭渣,还好这东西昆明城里不少,已经雇了不少人每天在城里收渣土,然后用车拉到石城庄来。

这事动静很大,引起了不少人的瞩目注意,毕竟沐家的人有喜欢武事的,有爱打猎的,有喜名马宝刀的,也有喜欢美人的,爱听戏唱曲的,或是收集古董字画的……爱修路的,沐忠秀算是头一个。

“开工吧。”李浩将册子一合,说道:“这条道是往李镇的,相当要紧,长二十二里,炭渣碎石,我向庄上禀报,先尽着这边用,你们从辰时开始,到天黑前结束,午间吃饭时休息半个时辰,给各人回回精神体力,然后接着来。牧畜要照顾好,晚间我还是要来的……”

在两人说话时,四周有不少丁壮和妇人都在等着,骡马毛驴赶在一起照料着,各人随意说笑着,妇人们聚成一群,时不时的爆发出笑声来。

有一些客商,行人在路边走过,多半的人听一听就走了,有一些人就站在李浩和杨致和身边听着,脸上都多半露出羡慕的表情。

石城庄的变化已经流传很广,有不少人专门绕道到这边来看,观看那些高耸的水车,尝一尝深井水,留下赞叹声后离开。

现在石城庄这里又在大修道路,令得过往的人感慨万分,羡慕不已。

“俺们那里的官,要是有沐家这五公子一半,就好了!”

“一半?抵得一成咱们就要偷笑。”

“他娘的,那些当官的人,毕竟是不如沐府的人!”

这个时候,人们多半忘了沐家也是巧取豪夺,子弟中也有很多横行不法,渔肉乡里的存在,甚至忘了沐家的田租也不比别家少半斗,而都在羡慕石城庄百姓的好运气,每天虽有事做,但都能吃的饱,月底有粮领,不愁天时,不怕水旱灾害,身为黔首,这不算好运道,还有什么事情算呢?

“沐忠秀可谓得人心矣。”一个三十来岁的生员打扮的中年人皱着眉头,对身边另一个缙绅打扮的人道:“东翁,你要用这人,不怕他更得人望么?”

第五十六章 巡抚

缙绅模样的人微微一笑,低声道:“沐家的人,只要不作恶,声望便不低。他有声望,有锐气,这反是件好事。”

“东翁不是一直欲除沐府?”

“除是不可能,只是想削弱之。”中年缙绅叹一口气,说道:“云南田亩,沐家占了四分之一,子弟多横行不法。所以,我尝欲削弱之。但现在朝廷多事,近来闻李闯有进京师之意,若如此,只怕朝廷对沐家更有依仗之意,将来很有可能令其北上勤王……是以沐家有佳子弟,特别是能领兵的佳子弟,在这时候,反是件好事了。”

生员脸上显露震惊和痛苦之色,显然也是在忧心北方的局面。

他们和普通人不同,对北方大局的变化相当关注,北京的消息,一般是十来天左右抵达昆明,也不算太过迟滞,从孙传庭败亡之后,北方已经无有能与李自成正面抗衡的大将。

如总兵唐通之流,根本不足信用。

总兵官吴三桂倒是有这个实力,这几年内两次在野战中击败多尔衮,吴三桂的辽兵,足以与女真人抗衡。

越是如此,朝廷越是不敢轻易调辽镇入内。

若辽镇兵入关内,等若完全放弃辽东之地,这个责任,只有皇帝能背的住,别的大臣绝不敢参与其中。

兵部尚书陈新甲曾经主持议和,事泄后被皇帝所杀。

首辅薛国观,败坏皇帝名誉,被杀。

本朝大臣,重将,被杀者众,有不少是罪有应得,也有是皇帝背黑锅,泄恨而被杀的。

所以此事大臣绝口不提,皇帝想叫哪个大臣提议调辽镇兵拱卫京师,或是南迁逃跑,并无有份量的大臣愿出头做这样的事。

设地而处,缙绅打扮的云南巡抚吴兆元,若是在朝中为官,他也绝不会出头做这件事。

就算皇帝一时同意,事后也会拿上书者的性命搪塞众议,人头在皇帝眼中算不得什么,于自家来说,却是十分要紧的头等大事。

现在北京已经成了李闯的囊中之物,外无援兵,内无强将,已经是必死之局,而无可守之道。

但皇帝和群臣,就是在这样尴尬的局面之中,等着崇祯十七年的到来。

“回府城吧。”缙绅有些意兴阑珊的道:“但愿沐家这五公子,能咱我辈一个不同的俗辈的惊喜。”

……

沐忠秀进了府城,直接便回总府,沐天波也没耽搁,直接在内花厅传见。

沐天波会客的花厅独具匠心,颇为花费了一番心思和金钱。

整体全部用金丝楠木建造而成。整个厅堂并没有用一砖一瓦,不论是屋顶梁柱还是门窗地板,全部用上好楠木建造而成,整个建筑没有用一颗钉,当真是天衣无缝,巧夺天工。

云南这地方,四季差距不大,所以蚊虫极多,而且雨季时潮湿闷热。这楠木厅却是一进之后就有异香绕鼻,令人通体舒适,只觉神清气爽,精神大振。

至于蚊蝇之类,楠木却是有驱逐之效,厅内无须糊窗就可保暖驱蚊,自然通明透亮。

这等厅堂,也只有豪富如沐家才建造的起,而且,也不需避讳,敢于建造。想想当初建这厅堂的时候,沐家是何等光景,又是何等的豪富骄奢!

一进堂内,就有一股子异香扑鼻,饶是沐忠秀也算常来一进此厅也是精神一振……这种享受,却是后世难得,就算有钱,想造这么一座纯粹的楠木厅堂出来,也是再寻不着这么样的巧手工匠了。

科技与工业的进步,同时也是代表着手工业的退化。中国很多古老的技艺自此失传,再也没有机会恢复。

他老老实实到得沐天波身前,掀开武官袍的袍角跪下行礼。

“嘿,小五当了官了?好的很,你起来吧。”

沐天波含笑说了一句,令沐忠秀站起来。

沐天波又道:“来,见一下吴老先生。”

沐忠秀转头一看,见有一位坐在客位正向着自己含笑不语的中年男子,缙绅打扮,看起来并不起眼。

其正是本省的巡抚吴兆元,沐忠秀也不敢怠慢,急忙躬身一礼,只道:“晚生见过老先生。”

明时地方,早年是三司分立,后来设巡抚成为常设的地方大员,地方责权最重的就是巡抚,所以地位也越来越高,到了崇祯这会子巡抚已经俨然是封疆大吏,而总督又不似清朝权重,是以沐家之尊,对巡抚也算是青眼相加了。

吴兆元站起身来,笑吟吟执住沐忠秀的手,却是向着沐天波笑道:“老先生恕学生斗胆放肆,少公子可谓龙凤之姿也!”

这种评价用在平民身上,哪怕是士绅之家也是断然当不起的。不过,沐天波却是坦然的很,当下只是微微一笑,答道:“老先生过奖了,犬子如何克当!”

“当得,当得的。”吴兆元笑的异常诚挚,抓住沐忠秀的手紧握着不放:“公子之事,下官已经尽知,劝农兴业原是地方官的本份,公子生于勋戚之家,所作所为却无不暗合圣人之教,下官思之想之,真是惭愧之余,又对公子异常的佩服,真的是很佩服啊!”

沐忠秀笑道:“田庄增收,受益的是总府和我自己,我自家替自家赚钱……老先生有些过奖了。”

在场众人没料到沐忠秀这么实话实说,一时间各人征了一下,接着便都是大笑起来。

“公子善谑,善谑。”吴兆元脸上显露出复杂的神情,不过还是连声夸赞起来。

一时大家寒暄完毕,沐天波对沐忠秀的表现当然很满意,含笑看了沐忠秀几眼之后,面色渐渐转为凝重,在沐忠秀坐下之后,这位黔国公清了清喉咙,开始与巡抚商量正事。

明朝前期是在各省设立三司,刑法与财务民生还有军事分开,各司其职,到了中期之后就常设巡抚,后来都司不行了,又开始常设总兵官。

在早前期,总兵官极为尊贵,非元老勋戚在军中威望足够者不授。比如张辅以英国公的身份任总兵官,诸如此类。

中期之后,北方到处都是烽火,地方卫所明显负担不了防御重责,所以镇守总兵官由战时的重责成为常设的武官,当然,这会子的总兵官还是责权极重的要职,一般也是授与勋戚,寻常武将是别想了。

沐家世镇云南,当然不止是靠着沐天波的黔国公的头衔。事实上,在早年沐家就有征南将军印信,是事实上的云南总兵官。这样的话,云贵境内的军事行动和土司之间的争执,甚至是缅甸镇内的土司事务也可以由征南将军的名义来管辖。

现在巡抚与沐天波商量的,也是事关重要的军政要务。

从军事到民政,再到地方上的重要案件,还有卫所驻军的训练和调动……身为巡抚的吴兆元当然也有职责过问,当然,最终的决断权是在谁的手中就很微妙了。

在云南,黔国公强势时,巡抚等若摆设,而巡抚强势时,则必然与沐家产生争执。这种事在二百多年的历史中极为常见,沐忠秀不需要刻意打听就知道很多。

第五十七章 请缨

沐天波很会来事,在士大夫中间明显混的很得人缘,而且学识颇为深厚,与吴兆元谈话时,不仅滴水不漏,对方话语中的典故,国朝过往,沐天波也是相当清楚明白。

站在身后的沐忠秀听的大为佩服,做官是门学问,象沐家这样对整个西南负有责任的家族首脑,却是非易与之辈。

可能沐天波也有糊涂和昏聩的一面,但日常理事,应该没甚可挑剔处。

吴兆元过来说的军政事务,其实就只有一件要紧事。

原来在城中西首的建于万历三十年时的铜铸金殿是以纯铜铸成,搁在山上香火极盛,时间久了,也有小人觊觎眼红,最近风声出来,不少盗匪在打这个金殿的主意。这金殿还是建于万历年间,小小的一间殿用了几万斤铜。

中国从来就是一个贫铜国家,明代开矿又少,赫赫有名的宣德炉是缅甸进贡的几万斤上等黄铜铸造而成,数量一共是一万八千个,数字清清楚楚,皇帝都视为珍宝。贫铜这种情形,到清朝中期之前也没有缓解,因为在开矿的态度上趋于保守,缺乏黄铜就几乎成为必然。

一直到乾隆年间在云南发现了优秀的极为方便开采几乎是裸露的铜矿床,在滇省内大量开采,这才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整个中国缺铜的窘境。

云南的矿业,可堪研究的地方很多。

银,云南是一个著名的产银大省,云南的银储量仅次于江西,为全国第二。

铜,中国是贫铜国家,在雍正年间甚至下达禁铜令,三品官员以下俱不得使用铜器,并且限定时间要把铜器上交给国库。

云南的铜矿可以说在某种程度上比银矿还要值钱,还要让人垂涎的多!

乾隆早年开始发掘云南铜矿,滇铜占全中国产量的百分之九十五,从康熙二十一年到光绪二十四年,滇铜源源不断的出境输出,为中国铸钱业的发展贡献良多,很值得大书一笔。

除了铜、银之外,滇锡也很出名,云南高原,出产极为丰富,其余各类玉、玛瑙、绿松石、翡翠等物也是极多,不过,这些是奢侈品,沐忠秀关注并不很多。

虽是在一边旁听,沐忠秀却是不停动着心思,待听到吴兆元打算把铜殿迁到宾川时,沐忠秀心中一动,也不等沐天波发话,便道:“宾川鸡足山风景似乎不错,不过,金殿运至彼处,我昆明就是失一景了。”

他抢在沐天波前头说话,当然是有些孟浪,不过眼前这场面倒也不必太过讲究,沐天波笑而不语,吴兆元只得解释道:“咱们滇省境内虽然产铜,不过,黄铜究竟是难得之物。万历年间,大明国力强盛,所铸金殿全用上等黄铜,这一个大殿用了几万斤上等黄铜,这等豪奢之事,现在却是不敢想象了。越是因其贵重难得,就越要小心谨慎。”

现在天下大乱虽然不有波及到云南,不过滇省内情形不稳也是事实。这金殿不在城里,而是在二十来里外的东北郊鸣凤山脚下,吴兆元的担心,由来非无因。

如果在府城里还不怕,几个衙差就看管的极好了。不过在近二十里外的昆明郊外,派兵看守不值得,不派兵看守又有些不放心。正为如此,所以要迁到外地山峰之上,虽然耗费不小的民力,昆明也失一景,不过总比被贼人惦记着的好。

末世之时常出妖孽,堂堂国公与巡抚顾忌贼人而把殿堂搬迁,说来是笑话,却是不折不扣的史实。

昆明的这个金殿搬走之后,文革时被毁,原址之上后来的平西王吴三桂又铸造了一个,后来留传于世。这一段公案并非杜撰,而是史实。

听得吴兆元的解释,沐忠秀微笑道:“一些毛贼罢了,地方保甲就能治得,又何必因此而避之?”

“你懂什么。”这一下沐天波出声斥责:“那里人烟稀少,能有几个保甲?”

这种情况沐忠秀当然知道---他的意思也很简单,他直接向着吴兆元道:“岂能因噎废食?地方不稳,正要加强弹压,现在如此举动,正是示敌以弱之举,真是叫人大不以为然!”

吴兆元颇为难堪,不过在一边的沐天波却是眼前一亮,抚须久久不语,一时间场面竟是有些尴尬。

“这个……”吴兆元摇头自失一笑,说道:“五公子的话令学生感佩不已,然而省城无兵,城外地方上又是良莠不齐……奈何,奈何!”

沐天波也颇为无奈道:“小五你虽然说的有理,不过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沐忠秀笑道:“如果父亲大人与吴军门不弃,我可以试试看!”

“哦?”

沐天波满面狐疑,吴兆元倒是极为欢喜,不等沐天波表态,他就先回答道:“很好,五公子有此意是最好不过,金殿所在的位置距昆明府城不到三十里,距离公子的庄园只有二十多里路,距离相差并不远……五公子已经为试副千户,麾下亦有兵马,当可以一试!”

吴兆元卸下了一块心中大石,显的高兴无比。

吴兆元是自石城所暗访而来,原本就有此意,沐忠秀自己请缨,这是最合适不过。

吴兆元身为巡抚,于治安有推卸不掉的责任,本省李巡按又在寻隙生事,金殿留在原地惹发事端,吴兆元定会被弹劾。

如果在迁移途中出了事,也是一样会被弹劾。沐忠秀如果把事情接过去,不管结果如何,在被弹劾的时候巡抚大人就可以把事情都推到沐家身上,这真是再好不过!

当然,这种隐私阴微的心理,吴兆元便是连自家身边的心腹幕僚,也不会明言。

沐天波当然明白这其中的道理,他瞪了沐忠秀一眼,不过很快就妥协了:“好吧,就让你试一试看。”

绥靖地方,原本也是沐家的责任,沐忠秀的庄子正好也在东北郊外,用石城所的名义虽然勉强了一点,不过也并不是不能接受。

他看着沐忠秀,满面严肃:“我知道你是想试试家丁们的能耐,不过少年人最忌讳的就是贪功冒进,所以我先和你说清楚:这一次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懂吗?”

“懂!”沐忠秀肃然起身,面露恭敬,不过却是满心的不以为然:年轻人都老成持重不敢锐意进取,那么这个家族还有什么希望可言!”

吴兆元起身微笑,眼神里尽是喜悦:“沐家仍然是我云南的顶梁柱,而沐家五公子,声威必定大振特振,学生为老先生贺,为大明贺,为圣上贺!”

其卸下了心头一块大石,尽管还有一些担忧,不过吴兆元总的表现还是一脸的轻松,此时的喜悦当是发自内心,并非官场应酬。

云南地处西南,整个南方的缺份中除了贵州就属云南苦了,当初签发的时候吴兆元希望是广州,要不然福建也行,没想到分到云南来。

这里油水少,土司多而争端多,一个不好就是惊动朝廷的大事,所以在云贵这里当官是不能伸手大捞特捞的:第一,害怕激起汉夷争端,第二,忌惮沐家势力。

这一次迁殿之举,坦白说就是他这个地方官的无能。云南的土司很多,现在听沐家招呼的都不多了,更不必提他这个手中无兵的文官巡抚,这一次如果不是沐忠秀主动请缨的话,在云南赫赫有名的金殿就要换一个地方,而地方官府的色厉内荏也是暴露无疑。

不管怎么说这是一件很丢脸的事情,吴兆元也很不愿意在自己的任内留下这么一个污点。

第五十八章 难办差事

沐忠秀在总府的宅邸已经相当空旷,丫鬟小厮多半到石城庄去了。

月色下他原本想要点灯看书解闷,沐忠罕却是孤身一人来访。

沐忠罕直接笑道:“小五,听说你搅下了一桩苦差事?”

“是的。”沐忠秀老老实实的道:“听说各地都闹的不成话,甚至有大白天抢劫杀人的————还有人公然白昼奸淫!”

“这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朝廷法度只行于都市,不行于乡里,不要说咱们这里,内地州府又能强到哪儿去?就算是景泰、成化年间,山东、河南到处都有闹贼的,攻州陷府的事情都有过————我的意思是,小五你要小心行事,适可而止!”

这一阵子相处下来,沐忠秀知道,沐忠罕庸碌的背后是一针见血的真知灼见,所以沐忠秀对于对方的意见很重视,两手一抱拳,笑道:“请大兄指教。”

“小五,你是上了吴兆元那个老狐狸的当了!”

沐忠秀沉吟道:“大兄这话怎么说?”

沐忠罕以肯定的口吻道:“吴兆元这个人有野心,其实历任云南巡抚中有野心的人不少,他不是头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我们沐家树大招风,向来就有不少野心家想对付我们,不过,他们都没有成功罢了。”

沐忠罕侃侃而言道:“到云南这里当官的,不外乎有两个选择,一个是自己甘居臣下,事事以我们沐家马首是瞻,这样的好处显而易见,就是事事不必太过操心,反正有沐家这颗大树遮风挡雨。”

“不过,”沐忠罕话锋一转,又笑道:“这样的坏处也是显而易见,那就是真出了事,皇上不会拿沐家怎么样,反正下头这些官儿会很倒霉就是了。”

“大哥说话真是鞭辟入里,发人深省。”

“不要拍马屁,这都是傻子也知道的事。”沐忠罕倒很谦虚,看来在沐忠秀面前确实是放下了心防,真的拿他当心腹兄弟。

所以沐忠罕紧接着又用诚挚的语气接着道:“第二选择么,就是做一个强势巡抚,事事争先,把地方军政大权都抓到自己手里去!”

沐忠秀这时才恍然大悟,道:“这吴某显然就是第二种做法了?他这个巡抚当得气闷,所以干脆来当面将军,反正请示了黔国公,丢脸是黔国公的,事情还是他做的……父亲的对策当然也就是装糊涂,沐家行的是将军总镇云南事,民政的事想管可以管,不想管的时候当然可以耍无赖推掉的!”

“结果就有一个傻子跳了出来。”

“这个傻子显然就是说的我了?”

“小五,你真聪明。”

“……大哥你过奖了。”

两人一番对答之后,沐忠秀已经是满脸苦笑。不过,他怎么也没有办法把沐忠罕话里那种老奸巨滑的形象和刚刚一袭布袍潇洒出尘的那个中年文人联系在一起。

不过,人不可貌相,就是眼前的这个沐忠罕,不是一样的让人刮目相看吗?

就在他思索的时候,沐忠罕又悠然道:“吴军门看你年轻气盛,又知你手里家丁得用……他不把这事往你身上引才怪,这事父亲事先没有提点过你,当时亦不曾说什么,所以没有人会怪你。不过,小五你把这事牵引上身,做的不好,折的是沐家的脸面。做的好了,吴兆元这个老奸贼却又要分功,想想也很气闷的。”

沐忠秀苦笑道:“也罢了,反正我也只是想做事,功劳什么的我又不在乎。咱们沐家的人还在意这个?那才真是笑话。”

“这话我爱听。”沐忠罕伸出拇指赞道:“我就喜欢你这种劲头,这才是做事的样子。”

说人家说的嘴响,他倒也不想想自己,沐忠秀不觉摇头。

沐忠罕当然不会知道他的腹诽,于是还是按着自己的思路接着说道:“小五你把这烫手炭团接了过来,吴兆元可就乐坏了。这老东西其实不是没有人,他府里也养活着过百的家将呢————嗯,用他自己的话说,叫做什么山西健儿!”

“哦?”沐忠秀不动声色的问道:“那他不派人去巡逻弹压地方,其实也是在和咱们总府较劲呢?”

沐忠罕合掌一笑,笑道:“小五你可算开窍了!”

沐忠秀感慨道:“要是这么行事,不顾百姓,还真是混蛋。”

“确实是混蛋,不过,这才是为官之道啊。”

大明文官集团发展到崇祯年间,早年的锐竟进取与俭朴务实之风已经是荡然无存了。现在只有浮华贪污,象吴兆元这样的巡抚已经算好了,毕竟还没有听说过他有太多的劣迹,收钱也只是按常例来,并没有特别的增加,在这个年头这已经算是难得的好官了。

就算是以天下事为已任的东林党背景的文官们,哪一个又不是爱钱如命?只要当几任实缺地方官下来,哪个不是庄园成片,还有织机,盐场、当铺、海船,随便出来一个都是富甲一方,回想起来,大明景泰年间皇帝收买大臣不过一百两银子,大臣都觉得皇帝一掷千金太不象话———现在这钱怕是连大臣的门包钱也不够了。

象吴兆元这样的做法不过是一种巧妙的自保之道,整个云南现在还算是在一种微妙的平衡之中,各地的匪患中汉民为数极少,事实上汉民反而好办,该抓的抓,该杀的杀,反正有王法在,不怕这些两脚羊闹事。

倒是那些夷人化身为匪极为难办,他们白天是土司的兵,晚上就成了匪,或者干脆兵匪不分,云南这里民族众多,说少了有十几二十号,说多了有几十号过百号,各地的宣慰司土司多如牛毛,受了一点委屈就不好安抚,搁百十年前,势力再大的土司也不敢炸翅,一声不对儿就能被灭了族,现在不能比以前了,实力不足威望不足,凡事只能是以怀柔为主,说是怀柔其实也就是示弱……

这么一来,沐忠秀算是捡了一个苦差,办好了也没有什么了不起,不过是带着家丁打打那些夷人泥腿子,办坏了可就算是激起了夷变,一旦出了大事,北京那边都会惊动,就算是沐天波也不好交待。当然,沐家不会连这点担待也没有,不然沐天波也不会答应下来————不过,总之这是一件难办的差使就是了。

至于沐忠罕说的吴兆元也有家丁实力,倒也是事实。明朝是一个奇妙的朝代,说它严格,开国勋臣因为一句怨望的话而被处死的不知道有多少个,说它松,却又是一个人人都能蓄养死士家丁的朝代。

在大明不但武将可以公然蓄养能打敢战的家丁死士,就算是文臣中也有不少好此道的。有钱的养活几百号甚至是几千号家丁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眼下的云南巡抚吴大人当然也不可能孤身在这里上任,他是山西人,巡抚一方自然也带了不少家丁来,至于号称“健儿”估计也是吹水冒泡泡的多,一个文官哪有机会调教家丁,那些家丁上阵的机会也等于零,没有上过战场见过真章,怕是也只能有骑马欺负百姓的本事了。

不管怎么说,摆在沐忠秀面前的是个难题,也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既然要扩大自己的势力与影响力,发展壮大实力,那么仅仅做一个农民种地是不成的。现在他的庄子初上轨道,以后也能发展壮大,不过放眼整个云南这点格局又太小了,而放眼整个大明,不用显微镜都看不到他,身为一个男人,不管怎么谨慎也不愿意束手待毙,不管怎么样,先做起来再说。

计较定了,对沐忠罕的好意沐忠秀虽然感激,不过也并没有按他的建议去找沐天波反悔推掉此事。如果是这样,就算是沐天波不会说什么,他这么辛苦得来的分数一天之内就归零了————说不定还会被扣成负数。

那样做的话就太傻了,得不偿失。

至于逼反土司,沐忠秀心里隐隐约约觉得这件事可以一分为二的看,至于怎么着手,还要好好想想,头脑一时冲动是要不得的。

第五十九章 想法

沐忠秀计较已定,于是沐忠罕也不再劝,两个世家公子就穿着短衫在葡萄架下闲聊,一直到月圆中天之后,沐忠罕才打着呵欠,表示自己要回去休息了。

“大哥好走,小弟就不远送了。这几天小弟就准备一下,然后回庄上考虑一下平定匪乱的事,大哥若是闲了,就到庄上来找我好了。”

“你那里我暂且不会去了,等你捅了马蜂窝,我去一起被蜇么?”

“哈哈哈,大兄说笑了……”

话语在空气中远远传了这去,然后又听到沐忠罕打了几个哈哈,接着就是一片寂静,只有府里上夜家人的脚步声音远远的传了过来,接着就是府内的敲更声————已经是三更,夜深沉的很了。

沐忠秀回到院中,一时却无有心思入睡,站在院中沉思起来。

一阵阵微微袭来,院角那特有的南疆特色的大叶芭蕉也在夜风中翩翩起舞,在夜色中,这些叶子显的光怪陆离,份外诡异。

月色下的沐忠秀,却是突然一笑,面部表情都是变得柔和起来。

……

这些官场老狐狸的心机智慧真是叫人可敬可叹,象这种层面上的心机斗争,却是以前的沐忠秀的强项。

这件事,风险是有,但收益会更大。

如果成功,在沐府和云南官场中,沐忠秀的形象都会大为提升。

现在沐忠秀已经初露头角,在沐天波和沐府高层中,沐忠秀最少是一个踏实肯干,有点子,能拿主意的少年佳子弟的形象。

但这还不够……远远不够。

危机就在眼前,有时候沐忠秀自己呆着,就感觉门外有魔鬼的脚步声,越走越近,越来越近。

没有多少时间可以耽搁了。

吴军门若能做初一,他就能做十五,反正大家大哥不说二哥,将来见了面也不会惭愧。况且,以沐家的权势就算是老吴想说什么,事先也得掂量一下吧?

翌日沐忠秀先去辞行,沐天波不免得要面授机宜一番,不过总的来说只是叫沐忠秀持重,切莫孟浪行事,一旦有事处置不了,便派人飞马报他,由他来处置。

出门之后,沐忠秀暗中长叹:“一省总府如此,真是暮气深重,只知道相忍为国,却不知道行雷霆手段方显菩萨心肠,怪不得他境内土司反了一个又一个,甚至被人觊觎家财,把昆明老窝都给端了!”

想想大西军进入昆明后行的雷霆手段,一年不到的时间,两三万人的大西军就把整个云南囊括于麾下,境内生民安定,百业俱兴,一时间居然是一副兴旺景像,沐天波与大西军一比,真个是要愧杀。

大西军诸般行事,沐忠秀所知良多,不过现在对他有启发意义的就是大西军在进入昆明后实行的治安政策。

在社会治安方面,大西军初入云南时,为了防止官绅和土司的破坏,一度沿袭在成都时期的戒备措施,对昆明的居民实行严格的户籍制度和行动限制:“户设一牌,书大小男妇姓氏悬之门首,以备查核。严门禁,不许妇女出入;凡男人出入,各以腰牌为据,牌上写本身年貌住址。城外入城者持腰牌挂于月城之左廊,事毕出仍取去,门上放出。城内出者持腰牌挂于月城之左廊,事毕入仍取去;有牌,守卒始放入。远来者面上打印为号,有印,门卒始放出。若是之严,总贼畏土司之众多,恐有不测,深防若此。”

至于各府、州、县,虽然委任了文职印官,但实权大抵掌握在分布各地的武将手里。随着形势的稳定,社会生活日趋正常,孙可望等大西军领导人不失时宜地放松了对居民的军事管制。如昆明原归都督王尚孔领导的四城督捕管辖,大约一年以后即撤销四城督捕,“百姓皆归昆明县管理”。

到元宵节,在昆明“大放花灯,四门唱戏,大酺三日,金吾不禁,百姓男妇入城观玩者如赴市然”。

自明末以来多年不见的升平景象,竟然在大西军进滇不到两年时间里就出现了,连原先心怀敌意的士绅也为之赞叹,称之为有“熙皞之风”。

这种成就当然极大,也让沐忠秀极为佩服。事实上,他也试图想让沐天波在昆明试实行一下,整个云南现面一副末世景像,四处造乱到处烽烟,如果真的沐天波能用此法严管两年,境内自然安堵如升平之世,而且,沐天波的威望远远超出大西军之上,以他来施行,效果会更好!

再加上开科取士,和睦诸夷,选夷兵精壮入伍,兴修水利劝农兴桑,这些事做起来并不难,最多三五年光景,云贵必定在实力上上去几个台阶。

在东北落入女真手中,西北中原大乱而且灾害,江南虽富却鞭长莫及,而且很快也会落后建奴手中的前提下,远离斗争中心而且很少掣肘,可以便宜行事的云贵两省反而可以成为王业之资!

事实上,吴三桂也是这么想和这么做的!

当然,老吴没有大西军那些人才和胸襟手腕,当然,他也受到一定的掣肘,吴三桂在云南虽然做了不少事,不过总的来说只是以偏安为主,地方上并无大多建树,远远不及大西军是把云贵当成根据地来经营那么投入和认真,所以所得的效果也是天差地远。

吴三桂造乱之时能祸起整个南方,一度与清政府划江而治,只是赖其麾下有众多打老了仗的骄兵悍将,而八旗已经不成,旗人已经骑不得马,射不得箭,所以前几年叛军连战连捷,清军只能退守。而且,康熙也不似电视上那么英明神武,早期措置多有惊乱时的乱手,老吴的进取心稍强一些,后方稍微经营的好些,席卷中原一统天下的机会真的不知道有多大!

所以说,在当时的条件之下,能割据两湖当然是最佳选择,两湖是中国的米仓,不比江南稍弱,而且地形险要,易守难攻,况且湘江子弟多悍勇,如要能占据两湖,经营云贵闽折,天下之势就三分到手了两分了。

可惜,世上事十有八九不能教人如意,如果沐家是分封在湖北,今天的沐忠秀又是另外一种想法和做法了。

这些当然是无用时的空想,没有太多意义。

倒是平靖地方,沐忠秀现在施行不得大西军入滇后的那一套,只能心向往之而不得行也,不过,其中的精神倒也可以借鉴一下,不外乎就是严格的户籍制度和出入准入制度。

昆明这里一府数县,各地统属不一,沐忠秀只顶了一个千户的官衔,想指使地方官施行颇多困难,不过,也并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最少,准入准出制度对当时的城市来说并不困难,当时的城市极小,昆明县属云南府,城市也不算很大,城中虽然也有夷人,倒是富户居多,管制治安,他们想必也鼓舞赞同。所以这件事与吴兆元等地方上人沟通好了,未必不是不可行之。

把户籍与准入准出弄好,再下狠手辣手才有意义,不然,这年头到处都是乱民,治标治不得本,杀一批再来一批,全无意义。

与沐天波的暮气和沐忠罕的乡愿相比,沐忠秀此时还不脱年轻人的冲动与干劲,不管怎么说,现在有机会施展一下也是大好事一件,他训练兵马,把三百人当一个师来训练,为的是什么?

以他的武艺身手和背景,再加上兵强马壮,如果连这种事也害怕,那也太懦弱了一些。

第六十章 伸手党

与沐天波谈到最后,沐忠秀只是俯首道:“大人高瞻远瞩,事事想的周全,儿子只有佩服的份,所以到地方行事时事事都以大人的吩咐来行,绝不乱做乱动就是,请大人放心。”

“你这么说是说,不过还要看你的举措,不要想蒙骗了我。”

沐忠秀垂首:“儿子岂敢,儿子怎敢!”

“嗯。”沐天波对沐忠秀的态度还是满意的,况且不管怎么说,沐忠秀到目前为止都没有给他添过乱,相反,这个儿子做事有板有眼,在石城庄的事情做的尤其出色,让他放心的很。沐天波拍拍沐忠秀的肩膀,展颜笑道:“不过也不必太畏首畏尾的,既然吴军门信的过,也要做些事出来教他好生瞧瞧,懂么?”

这就是让沐忠秀自己拿捏了,原则就是两条:第一,不能出事,第二,要做出成绩来。

“这还要人活不?”

在心里头抱怨着,沐忠秀的脸却笑的格外灿烂:“是的,请大人放心,儿子这一番出去绝对不会给沐家丢脸的。”

“不过……”他话锋一转,又向着沐天波笑道:“不过儿子也有些为难事,还要向大人禀报一下。”

“我知道!”沐天波回转过身坐下,脸上似笑非笑,道:“银子刚给你五千,料想不是银子的事,是要马,还是铠甲兵器?”

“都想要……”沐忠秀笑道:“现在庄上有二百匹马,儿子想再要百匹战马,三百匹就够了。另外,儿子知道铁甲不易得,但想要一匹对襟绵甲,或是锁甲也成,兵器,儿子再要一些长枪,柳叶刀,步弓,还有,大人允诺的鸟铳,不知道这一次是否可以下拨?”

沐天波轻轻摇头,笑道:“屯田养兵,小五你几个月前说过这话,我以为是空话,能将庄园经营好就算不错。现在看来,你是真的有志于此。不过,我要告诉你,总府家大业大,但开销支出也大。此前加起来,连你大兄给的银子,差不多有万把两了。你知道一万银子够做什么事的?楚雄,曲靖,蒙自,元谋那里的旱田,这银子够买五千亩。够五百户百姓每家分十亩,够他们从此吃饱肚皮,够买两千头水牛,够买好几万石粗粮,能在灾年救活十万人!这银子不是好来的,总府也没有办法再给你什么帮助,到明年夏天之前,一切均要靠你自己了。”

“儿子知道。”沐忠秀起身抱拳,说道:“是以现在只求铠甲兵器,嗯,还有战马。”

“他娘的,你跟谁学的这么厚脸皮?”沐天波原本神色凝重,现在气的笑起来。

沐忠秀眼中也有笑意,父子二人对视着,脸上俱是微笑。

至此时此刻,沐忠秀虽然还是不能接受沐天波的年龄当自己的亲爹,但也是有一种亲情涌动的感觉。

就当成是兄弟好了,沐忠秀心里大逆不道的想着。

“一匹战马最少十两银,三百匹就是三千,”沐天波毫无国公风度的屈指给儿子算着帐:“铠甲,你还知道不敢要铁甲……铁甲一领要百两银,总府的全部铁甲也就只有数百领,具体的数字连我也不知道。铁枪一支要二两银,绵甲一领也要三四十两,柳叶刀一柄要六两银,盾牌一副要四两银,拨付给你的铠甲兵器连马匹,怕也要有万两了。”

“算了算了!”沐天波挥手道:“还有两支鸟铳,你一并拿去吧,但也要有言在先,兵器甲杖,这也是最后一回。”

“多谢大人。”

沐忠秀这一次算是没有白跑,谢过官职,顺手还又捞了大量的好处。

这就是有个国公爸爸的好处,要是他是普通千户,能养的起五十个家丁就算不错,得把千户内的百姓压榨的生不如死,这才能给家丁配上马和绵甲,还有合格的兵器。

还是伸手党好啊……

但沐府给他的支持,应该是真的到此为止了。

沐府还有几千营兵,过千家丁,还有几百直系亲族,还有京师和云贵地方的各方势力要打点分润,连续多年的天灾之后,加上经营不善,沐家也是拆东墙补西墙,难以为继了。

若不是实力持续下降,沐家怎么会被一个土司从昆明城里赶出去?

若不是感受到了深刻的末世危机,沐天波又怎么可能给沐忠秀那么多的支持?

无非是看诸子之中,出了一个罕有的屯田治军的人才,花费银子两万不到,可以替沐家搏一个未来,就算失败了,也不至于伤筋动骨。

但沐忠秀如果输了,就是输掉了自己全部的未来。

沐天波的警告,不乏温情和亲情,但警告就是警告,沐忠秀做不好,下场和结局也必定不会很美妙。

就算不丢掉性命,此后被剥夺一切权力,包括田庄和官职,从此之后只能成为家族中养着的废物,一年靠几十两公中发的月钱过日子,活的生不如死。

“大人的栽培,儿子铭记在心。”沐忠秀最后抱拳道:“儿子一定努力去做,也会小心去做,不会叫大人失望。”

沐天波点了点头,回到书桌前,扯了张信纸,开始给沐忠秀写领铠甲兵器和马匹的条子。

……

“粮食还有四千余石,”刘方站在沐忠秀身前,禀报道:“年前要是停掉大工,差不多还够两个月,按公子的吩咐,已经又派人去昆明城和邻近的镇子购买粮食,再购主粮一万二千石,杂粮精料两万石,差不多就够到七八月份收获了。在此之前,还有荞麦,蔬菜,野菜,果子可以接济。这一阵子,还捕了有十几万斤鱼,都在野外熏了,按公子吩咐,年前会发下去。”

“好的很,”沐忠秀道:“这阵子只修路了,年底早晚还是有些冷,河泥也挖的差不多了,除了几处修路的工地,别的地方都停了,丁口们俱回家去,到开春前,都歇着吧。”

刘方点头称是,脸上不可避免的有些心疼。

丁五斗,口三斗,快成年的小子丫头们也有两斗,将佃农改为雇工后,不可避免的就有农闲时的浪费工料的弊病。

在此前,一直挖井制水车,到处需要打下手的,也有修路的,修渠的,挖河泥的。

刘方骑马四处走,就没看到哪个庄上有闲人。

只要石城庄这里的文书吏按沐忠秀的命令转发公文,各处的管庄百户和巡检吏就得按布置的工时带人上工,凡是有懈怠的,偷懒的,都是按此前的布置来处罚,这段时间下来,大约也赶走了几十个闲汉,无赖子,这些人不求上进,也没有家小,算是成丁但做不了成丁的事,以沐家的势力,不要说撵走他们,就算是一个个活活打死,昆明县的官吏也没有人敢出来放半个虚屁。

但现在快近年节,而且沐忠秀的主要精力都用在了军务上,又在总府按了巡抚的委托,要肃清鸡鸣山一带的匪患,这事相当重要,刘方也知道轻重缓急,不会在这个时候给这位五公子掣肘,但一想到几千口人只领粮不做事,这大管事的心里,就如油煎一般的难受。

第六十一章 射靶

“对了,年前还是有些小事给他们做。”

刘方患得患失之时,沐忠秀一拍脑袋,笑着道:“一般百姓人家,年前是不是要清扫一下,干干净净的过年?”

“是有这话,咱们庄上过两天也要洒扫清理了。”

“给我传令下去。”沐忠秀笑道:“年赏是每户十斤鱼,一斗米。想好好过年的,各庄上都给我好好洒扫,自家门户要洒扫,门外的道路要洒扫,各庄给我挖十丈深的大坑,将那些村头的垃圾给我全填埋了,以后再有垃圾,一律深埋,不准随意堆放。过两月天就热了,到时候容易有疫气!粪便什么的,也给我堆积到村外空地,积肥待用,不要自家随意处置,用的脏臭气冲天。待明年空了宽裕了,再给村中道路铺砖,各家院里也铺砖,一到雨天,垃圾泡水里,粪便跟着水流到处都是,臭气熏天,实在是令人受不得。各庄要评比,干净排第一的,每户多发一斤肉,排最后一名的,全体壮丁到第一名的庄上,替人家打扫茅房,就这样定了吧。”

年尾发鱼发米,这也是沐忠秀定下来的大事,也是早就宣谕过了,各村庄都翘首以盼。

发鱼发米之前,叫各家各户在年前打扫卫生,这也是件好事,应该是不会引发人们情绪上的反弹。

而按沐忠秀的想法,年后如果不是太窘迫,就要设一个烧砖的小窑厂,替各村庄的庄内道路铺设砖道,并且要有排水的砖道制成的明沟。

现在的各村庄,真的是如沐忠秀所说,恶臭熏人,垃圾遍地,茅房猪圈建在一起,肮脏不堪。

华夏,向来是以文明礼教为核心的文明。

沐忠秀认为,礼,不仅是纸面上的东西,包括人的行为,谈吐,日常举止,也包括对自身和外部环境的标准和要求。

如果一个人号称是文明之邦的之明,不修饰,不洗浴,浑身恶臭,其居住的环境低矮,逼仄,肮脏,外部的环境也是如此。

彼此不帮扶,只有争斗,攀比,嫉妒,甚至为了蝇头小利罔顾人情律法,这不是文明国度,这是禽兽之邦。

百姓不能足衣足食,不能读书识字,如何明礼?

沐忠秀要做的是一步一步改变自己的身边,先给百姓吃饱喝足,二来是慢慢立下规矩,三来是从细微处着手,一点一滴的改变他们。

刘方答应下来退出去,接着是周钟,钱处雄,杨炳,张国禄等人走进来,众人又簇拥着沐忠秀一并走出去,因其手中拿着一支鸟铳,各人都等着看五公子试铳。

对鸟铳沐忠秀还是抱着很期待的心情。

如果一个从后世来的人,不重视火器,说明其是一无所知的妄人。

早期的火器,对抗精良的射手未必能占到多大便宜,甚至沐忠秀能肯定的多,一个普通的鸟铳手,断然不可能是女真射手的对手。

女真人一般是用十个力的硬弓,有效射程在八十步到百二十步,宋明汉人军队的弓手标准是射靶十能中六便为合格,而女真人则断然不止如此。

从此前辽东的战报来看,女真人擅长用骑射扰乱明军阵脚,其精锐披甲战兵不超过三万人,配合数万人的旗丁射手,以箭矢压制明军,明军的火器多半是万历之后的粗制滥造,质量差,火铳手无训练,被骑兵和清弓压制后很容易胡乱施放,待明军火器轮空之后,女真骑阵自两翼冲击,步阵自中央压上,明军由此崩溃。

沐忠秀早就思索过,将来他最早的敌人会是云南的土司兵,只要用步阵就能碾压。

还有几年内会到来的大西军残部,如果自身强大了,可能未必要打,可以将大西军残部吸纳进自己的体系之内。

便是打起来,也是以步阵配少量骑兵便可力敌。

而将来南下的清军,才是真正的对手。

就算是南下的主力是辽镇兵,也是铁甲精骑,战斗力不弱,再配上大量的八旗兵,拥有精锐的骑兵和大量的弓手,如果自己的军队无有远程力量对抗,战场上会相当被动。

以现在的时间来算,两三年内,培养过万人的精锐弓手,这根本是不可能办到的事情。

清军的弓手,刚学会走路便持弓打猎,少年时就基本上箭无虚发。

长大后力气增长,清弓又是以弓力见长的硬弓,最基本的标准就是十个力,加上射手们普遍准头奇准,战场上给没有强硬铁甲护身的将士极大的压力和杀伤……

要说满清以骑射得天下,这个话语并不太准确,但满清崛起的过程中,骑射占了相当重要的比例,这也是相当真实的事实。

沐忠秀的想法便是,就算几万农民组成的鸟铳手队伍,只要训练得法,一两年时间总能训练成精铳的火铳手,用来和清军进行远程对抗应该是够了。

但看着手中的鸟铳时,沐忠秀开始怀疑自己的想法是否正确。

铳长一米左右,木柄到铳管顶端都没有多余的装饰,看起来相当俭朴,这令得沐忠秀怀疑,这鸟铳是不是三叔沐天泽买回来收藏的?

估计是沐天波从武库里淘出来的旧货,拿出来糊弄小孩了吧?

铳柄都有些破烂了,沉重而破旧的扳机和火绳龙头,破烂的火绳,铳管也是锈迹斑斑,令人怀疑这火铳的年龄应该是超过了沐忠秀本人的年纪。

不过不用怀疑,这鸟铳定然不是万历中后期工部造的烂货,从手里的质感来看,火铳相当沉重,也有一种坚实的质感,这应该是万历早期的成品。

就算这破烂玩意,在当时也是高科技,大明本身是造不出来这东西,这是仿造的玩意,应该是葡萄牙人的大西番铳,也有可能是从日本人手里再仿造出来的三手货。

在沐忠秀把弄鸟铳时,几十步外有家丁竖起了木制的靶子,这是校场用的箭靶,现在所有人都把关注的目光投射过来。

在沐忠秀摆弄鸟铳时,不远处传来战马的嘶鸣,相比这西贝货一样的鸟铳,两个大型马厩中的三百匹马,尽管平均肩高只有一米多些,最高的也就是一米三左右,这种低矮的战马在北方肯定是二等货,在云南这样的西南贫苦少马的地方,三百匹马的支持可以说是大手笔,很多家丁在骑马训练时扬起漫天烟尘,引起众多瞩目和羡慕的眼神,在这种时代,骑马驰骋的感觉不亚后世戴大金链男子开着路虎扬尘而去给人的冲击感小,甚至犹有过之。

“好了,”钱处雄扯着驴般的大嗓门叫道:“对面球攮的躲开,副千户要发铳了,打中了就是他娘的碗大的疤!”

对面的立靶家丁立刻屁滚尿流的跑开,沐忠秀点燃火绳,接着药池里的引药燃烧起来,然后他感觉两手一震,火烟从火门和铳口升起,巨大的响声令得所有人下意识躲开并捂着耳朵,然后所有人看向靶子。

靶子安然无事,三钱重的弹丸不知道飞向了何方。

第六十二章 结论

巨响之后,只剩下尴尬。

钱处雄为人爽直,当下就咧嘴笑起来。

张国禄怕五公子难堪,赶紧拿眼瞪钱处雄,示意对方小心些,不要触怒公子。

周钟和杨炳两人则跑到沐忠秀身边,和五公子一起研究起来。

“钱处雄,你他娘的再笑,老子罚你跑一百圈。”沐忠秀看着一脸怪笑的钱处雄,高声笑骂起来。

钱处雄赶紧吭头,军中无戏言,要是他再露笑脸,真的会被罚跑一百圈。

四周的家丁都是不吭声,甚至脸上都有些紧张。

沐忠秀带兵的风格也和普通的勋贵子弟不同,和武官们也不同。

这年头的大人物,讲究的是威福自重,或是喜怒不形于色。

少年勋贵当武官,擅用刑罚的,不止一人。

沐忠秀风格完全不同,平时说笑不禁,也没甚架子,而且说话也越来越象老粗们。

待家丁们亲厚,不摆架子,也不太过亲呢。

越是这样,反而越得众心。

五公子的武艺,也是向来令众人信服。

拳脚,刀枪,弓箭,哪一个及得五公子?

这鸟铳打放,竟是这般困难?

……

“我再试一次。”沐忠秀并不真恼怒,笑着将腰间的皮囊解下来,再给火绳枪注入射药,然后再注入引药。

“很麻烦啊。”沐忠秀道:“最好就是射药和引药分开装在小瓶里,免得手抖装错了。”

装射药引药确实不宜放在一个包里,份量要凭经验来判断,射药四钱,引药只要很少一点。

“次序还错了……”沐忠秀突然一拍脑袋,将药囊放回,再用搠杖清理鸟铳枪膛,沐忠秀摸一下,感觉枪膛有些微微发热。

这是正常现象,不热才怪。

摸鸟铳枪膛时,感觉还是较为厚实,看来此前的判断没错,这铳造于万历中早期,吏治还没有到工部造出打三铳就可能炸一支的稀烂水平。

万历晚期到天启,崇祯年间的工部造鸟铳,简单来说,那些官吏皆应被斩首,人头吊在京师九门的城堞之上,以此向那些在前方战死的大明将士谢罪。

顺道再把户部的官吏杀掉一半,也借他们的人头,向那些枵腹作战,连饭也吃不上的边军将士,谢罪。

通膛之后,再放药,然后塞入三钱重的弹丸,用搠杖塞实。

不能太紧,也不能松,枪了,鸟铳一倾斜,弹丸就掉出来了,就算不掉出来,松驰的弹丸发射出去,怕是二十步都打不到,毫无威力。

也不能太紧,太紧就是枪响之后不出弹丸,更惨。

沐忠秀经验倒不是为零,少年时他是个农家娃,当时还没有严厉禁枪,他在农村居住时和村里的青年常出去打野鸡,打鸭子。

村里的老式火枪很多,有一些是自造的,多半是战争时期遗留下来的。

还有几支是英军的制式火枪,也不知道是怎么流传在中国,并且传到百年之后。

那些老滑膛枪保养的都不错,可能是经常使用的原因。

不是后膛枪,也是老前膛,放药,塞弹,和沐忠秀现在手里的这支有所不同的就是,那些老前膛也是燧发枪,而且工艺已经相当成熟,沐忠秀记得很少有打放失败的时候,气闭性很好,似乎还有膛线,少年时,沐忠秀用一支表哥的老前膛,斩获颇多。

虽然不象兔帝康熙那样记录下杀了多少兔子,但似乎还真是不少。

适才打放失败,一则是很多年没摸,生疏了,二来,这他娘的火绳枪,论工艺,精准性,还有威力,后座力,都比那老古董老前膛还要烂一百倍……真他娘的不适应。

再次开火之后,这一次弹丸打中了木靶旁边的地面,激起一股不小的烟尘。

沐忠秀感觉摸到了窍门,再次打放时,他将铳口移动了一下。

巨响之后,有人欢喜大叫道:“中了,这一次中靶了。”

沐忠秀微笑起来,对面的木靶果然是被击中了,弹丸在木靶上方打出了一个明显的大洞,穿透了过去。

“这是多少步?”

“三十步。”

“哦,再拿远些试试。”

连续打放了好几十铳,连沐天波送来的火药都快用完了的时候,沐忠秀算是摸清楚了这支火绳枪的脉门。

四十步之内,熟练的射手可以中靶,这个准确度还算不错。

四十步到六十步之间,运气和实力过半,熟练的射手加上一定的运气,瞄准之后,中或不中在五五之间。

沐忠秀忍不住感慨起来:“这他娘的就是薛定鄂的猫啊!”

超过六十步,基本上就是看运气为主了,精良的射手或是菜鸟的区别不大,大家都是闭眼随便放,中或不中,完全看天意。

“看起来方阵对射的战术是有道理的。”

沐忠秀曾经也是古代战史的爱好者,特别是拿皇时期的战争史尤其是他的兴趣所在。

也是得益于几部精采的电影,那种大规模的阵列战的场面,满天的硝烟,齐射的铜炮,最为激动人心的场面,当然还是一个个方阵在整齐的鼓点声中,走到射程之内,然后彼此举枪,接着枪口纷纷亮起,桔黄色的光芒闪烁着,穿着漂亮军服的军人纷纷倒下……

当沐忠秀还在少年时,一直奇怪那时人的怎么那般愚蠢。

为什么要立定后齐射,为什么没有更多的战术?

后来他才明白,在当时的枪支和火炮的射程,精准度的条件约束下,阵列齐射,是最好的办法。

当然,也是最为考验军人意志,训练,还有军官指挥能力,奉献精神的战法。

……

“见过三公子。”

“三公子安?”

一袭灰袍劲装的于锡朋,还有宽袍大袖的饶锡之两人联袂而至,沐忠焕的内心还是相当的激动。

这两人,也是他在总府最大的依靠和依仗,若非这两人一直大力支持,沐忠焕也不会有太多的异样心思。

“我很好……”沐忠焕急急的对两个国公幕僚道:“两位先生,小五被封官了,且被巡抚派去靖安地方,辑拿不法匪盗,若是这事办成了,小五更加势大难制,我大兄,唉,我大兄的位置,就更加稳固了!”

不能怪沐忠焕着急,他最大的底牌是总府一部份势力支持,嫡子争位,这事有前例。

前提是沐忠罕的身体确实不太好,经常咳喘,很多人暗中断定,沐忠罕的模样,是标准的短寿者的面相!

第六十三章 尽在掌握

若仅是从沐忠罕的身体出发,自然是不够。

两个幕僚是打算一直扶持沐忠焕,不断加强他的权势和地位,强化其在沐天波和沐氏宗族的形象,并且能够手握实权。

嘉靖年间那位成功篡夺国公之位的祖先,就是这般的做法。

不需要一槌定音,慢慢的来,侵夺权力,抬高声望,适当的时机到了,下点毒,将合法的继承人干掉,十几二十年的经营,最终黔国公之位就到手了。

饶锡之和于锡朋,不可能去支持沐忠罕,沐忠罕的世子之位是嫡长子的身份带来的,他不需要任何人的支持。

而沐忠秀异军突起,在总府内地位越来越高,他支持沐忠罕,与长兄相处甚为相得,在声望和实权上,沐忠秀都是把沐忠焕压了下去,由不得这些人不着急。

“父亲还许了小五三百领绵甲和锁甲,要打开武库由他自取。”沐忠焕从袖袍里取出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对着两个中年人道:“小五那里,三百匹马都到手了,再领了甲胄,真是势大难制。”

于锡朋和饶锡之也是刚听到这个消息,对战马的事,两人已经听到风声,但对沐天波要打开武库,允许沐忠秀在武库中挑选铠甲兵器,两人也是有些意外。

沐家的武库,是由征南将军印而来,非寻常地方,给予武库中的库藏,这是相当程度的信任和倚重了。

“还给了两支鸟铳与小五。”沐忠焕简直要哭出来的样子,他道:“火器贵重,父亲大人也真是舍得。”

饶锡之劝道:“三公子,火器在咱们云南少,在北方到处都是,寻常营兵都用这东西。”

于锡朋沉吟道:“五公子要火器,难道是想仿制?”

“他那三百家丁,现在人人有马,俱是骑兵,还要火器,”沐忠焕咬牙道:“小五真是兵强马壮了。”

饶,于二人对视一眼,都是微笑起来。

“三公子放心。”于锡朋微笑着道:“这一次,五公子怕是讨不了好。”

饶锡之跟着道:“鸡鸣山下一带的夷人,俱是吾必奎派出去的夷兵!”

“吾必奎?”沐忠焕迷迷糊糊的道:“这事和他有什么关系?”

两个幕僚俱是收敛了脸上的笑容,于锡朋阴沉沉的道:“咱们布局到现在,吾必奎终于忍不住了……他要反了。”

仿佛是有一阵阴风吹拂而至,沐忠焕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若是沐忠秀在这里,一下子便是能醒悟过来。

怪不得这两个幕僚一直支持参将李大贽到元谋驻守,并且对土司吾必奎百般刁难,倾轧。

其因就是要故意逼迫此人谋反,而幕后推手,便是眼前这两个幕僚。

于锡朋接着道:“李大贽有信过来,吾必奎急欲造反,四处搜罗将士钱粮,打那个金殿主意,就是为了几万斤的铜。”

饶锡之笑道:“原本咱们还有些担心,真把吾必奎逼反了,就算李大贽能剿平了他,事后也有些难交代。现在好了,五公子被推过去,只要他一剿夷兵,吾必奎第一时间就反,到时候,逼反元谋土司的人便是五公子,和咱们没有相关……真是搂草打兔子,意外之得,意外之喜。”

沐忠焕这时才知道,原来近来昆明城外的匪盗众多,闹出来这么大的乱子,居然是和眼前这两人有关?

而李大贽奉命率两千总府兵,驻守在元谋之侧,与吾必奎相处不睦,多有冲突,这事沐忠焕也是知道的。

这是沐天波的责任,吾必奎是一个相当强力的土司,其部有数千精锐夷兵,在奢安之乱时,乱兵挡住云贵与四川的通道,打通入川道路,使川兵能进入云贵的就是吾必奎。

这个忠诚,敢战的土司因为力量太强,反而受到了云南高层的忌惮,打压和防范成了主流,沐天波派出李大贽去驻守元谋,云南的文武官员,对元谋土司也相当的提防和防范。

在这种心理之下,原本就贪暴不法的李大贽在元谋一带更是为所欲为,做了很多恶事而不被惩罚,吾必奎多次上告总府,沐天波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对李大贽最多就是训斥一通了事。

这样的处事不公,吾必奎心中怨恨与日俱增,造反是迟早的事。

若不是担心落到奢家和安家的下场,吾必奎怕是早就反了。

沐忠焕嗫嚅着道:“两位先生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于锡朋呵呵一笑,说道:“三公子,有李大贽在,吾必奎闹不出什么大花样来。等真的乱事起了,到时候他会请三公子到军前相助,这是早就定好了的。待剿平了吾必奎,三公子一桩大功劳便是到手了。”

“军前效力?”沐忠焕有些犹豫的道:“李参将能败吾必奎?”

“早就准备好了。”饶锡之很有把握的道:“这事是我们三人谋划很久,一则是吾必奎必反,咱们要助总府去此毒瘤,二则要扶三公子更上一层,此后扶摇而上,声名鹊起。三来就是这一次正好五公子涉足其中,乱事一起,先攻五公子行事孟浪操切,激起土司谋反,到时候找几个在京师的云南籍的御史上奏天子……就算总府要回护他,他的武职和庄园也得剥夺光,从此老老实实的留在总府安闲度日罢!”

这倒真的是很有可能的发展,沐忠焕紧张的神情松缓下来,接着想了想未来,竟是眉开眼笑起来。

沐忠焕到底才是十六岁的少年,沐天波也未曾将他时时带在身边历练,世道人心,他懂得几分?

倒是沐忠罕,因为是国公世子,也就是未来的黔国公,沐天波时时将他带在身边,经历军政事务,家中的事情也常交代沐忠罕去办,数年前就给了沐忠罕好多庄子,由他自己打理。

沐忠罕做的也是不错,庄子大体上和总府自管的相差不多。

待沐忠焕走后,于锡朋摇头一笑,说道:“瞧瞧,这个草包。”

饶锡之笑道:“若是大公子在这里,当然不会轻易上套。”

于锡朋沉声道:“是以咱们也不会去找沐忠罕……嗯,若是沐家小五,也不会上咱们的当。”

“不知道沐忠秀何时去剿匪?”

“得看他何时来领甲胄。”

“这话得窍。”

“我料他不会忍太久。”饶锡之脸上露出阴沉神色,沉声道:“少年公子,刚做的那般好事业,急欲再成名向上,他能忍?”

“我兄所言极是。”

烛火之下,两个中年男子相视而笑,两人有一切俱在掌握之中的感觉。

第六十四章 骑战之法

“下马!”

呼的一声,二百多人似是一个动作,一息之间,全部自马上跃下。

“上马!”

再呼的一声,又是二百余人一起自下而上。

校场之上,沐忠秀在试演他心目中的骑战之法。

……

接了剿匪任务,沐忠秀却并没有着急,他感觉这事并不是那么简单。

就算是“简单任务”,沐忠秀前世今生的性格都是一样,稳而后发,不抢先手。

后发制人,笑到最后才是赢家。

可能因过于稳妥而失分,这不打紧,还是那句话,看谁笑到最后。

接令之后,先禀报指挥佥事姚思诚,然后是请调副千户李慎清带旗兵前往鸡鸣山一带巡防。

距离年前二十来天时,出兵不是好差事,好在石城所这里的壮丁都成了雇工,包括旗兵也是在内,由沐忠秀每人发五斗行粮,李慎清挑了一百多人,各家各户抓紧时间准备布口袋,将糙米加些油盐,炒成了硬实压饿的炒米,然后打着大旗准备出发。

出发那天,沐忠秀前去观看,除了副千户大旗,尚有两个百户旗,并总旗旗帜,小旗旗帜,看着还象一回事,不过队伍臃肿混乱,队列不齐,这也罢了。

服饰更不成话,只有十来人穿着鸳鸯战袄,大红色都洗掉落了,成为灰红色。

大半的人穿着普通的袄子,破破烂烂,不成模样。

只有李慎清和他的十来个家丁,俱是穿着青布所制的箭袄,李慎清本人穿着一领锁甲。

至这时,沐忠秀才明白沐天波给他的支持有多大,二百领绵甲,百领锁甲,值得过万两银子了。

除了无有铠甲,袄服破烂,旗兵们也无斗笠或头盔,人人俱是光着脑袋。

手持铁枪,就是削木的杆子加个枪头,这种长枪极易折断,破损,不堪用。

只有副千户李慎清的家丁有腰刀,其余全是长枪和少量的步弓。

另外只有李慎清和他的一半家丁有马可骑,五六个骑兵在百多人的队伍中相当惹眼,来回奔跑,跑出漫天烟尘。

李慎清率部出发后,沐忠秀以试副千户的名义给云南都司和巡抚上禀出兵剿匪之事,算是正式的公禀,然后言明年前先派出这一支兵,年后自己再亲自带兵护卫金殿,清剿四周匪患。

明眼人都知道,现在的出兵是云南都司下的云南前卫主导,军官旗兵都是和沐忠秀无甚相关,沐忠秀若要出兵,自是带同他的家丁出战,非是普通的旗兵。

这事传扬开来,倒是令得沐天波大为赞同。

既出了兵,给了吴巡抚面子,也给地方传递消息,自己又不急着上阵,相当的稳重。

此前沐天波有些担心,小五弓马骑射枪棒俱是一流,又熟谙兵书,怕就怕太过急切,一心想着立功,年前仓促出兵,怕弄出什么乱子来。

现在看来,沐忠秀毕竟长进了,行事章法分明,丝毫不乱,沐天波大为欣慰。

便是吴兆元知道了,也无话可说。

沐忠秀在腊月二十接了沐天波的信,除了夸赞他之外,也是催促沐忠秀安顿好石城庄的事,尽早回总府,准备过年。

过年在总府来说是件大事,但以沐忠秀的身份,此前过年时不过是伴食而已,根本不会有人将他放在心上。

现在自是与此前不同,沐天波不仅惦记着,而且再三嘱咐,仅从这件小事的细节来看,沐忠秀已经是今时不同往日了。

沐忠秀却并不在意这些小事,他的家丁练兵已经两月,众人的体能,队列,服从,俱是较此前有了极大的长进,然而若要出兵剿匪,现阶段当以骑兵为先。

而骑战之法,不管是大明的北方骑战之术,还是北虏与建虏的骑兵战法,沐忠秀俱是看不入眼了。

从后世而至,可以由今推古,放眼世界。

中国的骑兵,从无马镫到有马镫,从协从步兵和车兵的轻骑兵,发展到南北朝时为重骑兵的最高峰。

特别是东魏与西魏,重骑兵披重铁甲,所骑战马也都是河套的高头大马,不仅能背负重骑兵,战马自身也是披束重甲。

这样的重骑兵,在没有重炮和机枪之前,是战场上的利器。

过万的重骑,犹如一座座快速移动的重型坦克,互相碰撞,碾压,冲击,在战场上,轻骑兵和步兵是完全被碾压的角色,能对抗重骑兵的,只有重骑兵!

到了唐时,骑兵战术仍然处于高峰期,唐的兵器,铠甲,也处于华夏文明的巅峰期。

到宋时,华夏武力下降,特别是失去了河套的养马地,同时千年时间不停的阉割良马,战马的质量也急剧下降,重骑兵最后的余晖便是金人的铁浮屠,在此之后,就算是蒙古人的重骑兵,相较华夏此前的重骑兵,也不过是强化版的轻骑而已。

至明初时,明太祖凭着皖北的养马场装备出骑兵,并且发展出步骑配合的战术,以少量的骑兵配步兵,泥腿子们一路杀败元军铁骑,直到恢复燕云,并且勒石燕然,扫荡至捕鱼儿海,那是华夏文明对异族最后的光辉时刻。

明初的强盛不过几十年,土木堡时人们都以为是王振擅作决断,英宗轻率亲征,以致京师五十万禁军惨败……其实并不尽然。

在明军主力遭遇也先部之前,先有五万明军边军惨败,尽数被歼,后来又有成国公朱能率五万骑兵与也先部交战,也先部也就只有五万人,明军仍然是惨败。

这只能说明,明初的步骑兼用,并用火器与蒙元骑兵的战法,在短短几十年间已经无效,国初时的大将,起于寒微,身经百战,犹自血战方能得天下,而几十年间,那些勋贵子弟皆为纨绔,就算张玉之子张辅,朱勇之子朱能算是中规中矩,但骑兵不足是天生的劣势,实在也非人力所能挽回。

若以完整步阵交战,土木堡也不至于败那么惨,什么迂回调度,没有城堡防护,缺乏水源,其实都是外在原因。

重要原因是步兵对骑兵的劣势,外无骑兵屏护,内部混乱,而也先部调度迅速,出击凶猛,有漏洞就能抓住,一击致命,方是明军惨败的最要紧的原因。

当是时,若明军有几万汉唐的精骑,又何必到处找寻城堡屏护?在野地与敌骑会战便是。

而至明末,不仅是汉家军队退化的厉害,北边的蒙古也成了孱弱之辈,内争不止,诸部内战,这是表象,而真正的实际情形是马匹退化,骑士退化。

若唐末至宋末时的蒙古,金人鼎盛时也不能扫荡草原,蒙古骑士餐冰卧雪,转战千里,使强弓骑良马,合战时散而不乱,忽而前冲,忽而后退,骑射俱佳,又有重骑兵破阵,敌人根本无可抵敌。

至明末,曾经悍勇的骑士蜕化成了老实的牧民,使用的弓箭也成了孩童的玩具,准头还在,劲力全无。

至于彪悍气息,全交给了红黄二教,从此不顾今生,只求来世。

这种颓废的势头一直到清末,僧王马队在八里桥冲击英军,事后英军捡起不少蒙古骑弓,感慨骑弓磅力低的惊人。

现时的北虏骑兵,就是用软骑弓,且不敢近身搏杀,只敢迂回放箭,既无劲力,也无血勇,骑战之法已经成笑话。

第六十五章 菜鸟们

建虏,号称以骑射得天下,其实得益骑兵之处也不多。

建虏的好处是近蒙古,在早期时候,未降伏林丹汗和察哈尔部,收服内喀尔喀五部和奈曼,敖汉,以及土默特部之前,建虏的战马来自科尔沁部为多。

当时的八旗将士,战马缺额极多,也极为珍贵,皇太极敲打五哥莽古尔泰的一大罪名,便是不顾时节打猎,不好好爱惜战马,将马匹都熬瘦了。

由此可见,战马在后金那里也是稀罕物,相当贵重。

一直到打败了林丹汗,收服蒙古诸部,建虏八旗才不缺马,这已经是崇祯末期的事了。

马匹充足,人人俱有马骑,特别是入侵大明时,建虏的移动速度很快,这是长处和优势。建虏的孩童就习射,长大用清弓都在十个力以上,准头又好,掩射时令明军死伤惨重,阵脚浮动,也是事实。

但建虏其实并不以骑战见长,更不是以重骑兵破阵的办法来打仗。

有一段记录,可见其战术。

“虏用兵多用锐阵,一阵退,复一阵来,每一阵重如一阵。”

锐阵是骑兵破阵之法,建虏有重骑兵,以锐阵冲击明军阵脚,一阵退,复一阵来,每一阵重如一阵。

乍看之下,象是女真人用骑战一叠加重一叠的攻击。

又有:“精兵立于别地观望,勿令下马,势有不及处,即接应之。”

还有:“披重铠执利刃者,令为前锋。披短甲即两截甲也善射者,自后冲击。”

这都是骑兵战术,战场上,以重铠执利刃的重骑兵当敌,一阵复一阵来回冲击,披重甲者,多半是白甲兵和红甲兵,后者也就是后来的马甲。

而步甲,旗丁,披短甲或穿箭袍,策马于后,善射者,自后冲击。

这些都是骑兵战法,但最要紧的还是有这么一句:“若复作圆阵外向,则下马步战”

最后一句,才是关键,其以骑兵重铠冲击,如此反复,而若是敌军未崩溃,抵御得法,则后金八旗兵就下马步战,以步阵破明军阵,再复以骑兵追击,这才是后金最根本的战术。

建虏有重骑兵,却很少用在关键的战事之上,其在战场上,旗主争先,宿将和亲贵子弟为各级将领,处于阵列之前,老兵,劲卒,披甲于队前,遇战则摆开步阵,学的是辽东李成梁部明军的步阵之法。

每遇战,建虏部步阵森严,重铠在前,各固山额真,梅勒章京,各牛录额真,章京,分得拔什库,壮尼达,各穿重铠在前,以泰山压顶之势,威逼向前。

而步甲,旗丁,披短铠,分列于后,以重箭掩射,乱明军阵脚。

若明军崩溃,则轻骑追歼,不将明军全歼则追杀不止。

沙岭之战,明军死伏六万余人,几十年后还有鬼火漂浮,松锦之役,明军十余万败逃,被八旗兵追杀数十里,辽西沿海走廊区域到处都是伏尸,几十年后的康熙年间,有商人往来锦州一带时,犹见满地白骨嶙峋。

沐忠秀对明军,北虏,建虏的骑战之法,俱是看不入眼。

大规模的使用战马,训练骑兵,只是用来当轻骑,或是追歼敌人,扩大战果,这样的用法,并不算经济。

而以现在沐家的财力来说,给沐忠秀这些战马,还要打开武库由他挑选绵甲和锁甲,已经是难能可贵。

没见旗兵都穿着破袄子?就算营兵也强不到哪去,基本上是和叫花子没区别。

只有将领们的家丁,能披着鸳鸯战袄,有绵甲已经是家丁中的精锐,至于锁甲,铁甲,更是是,有一些百户才够资格披上绵甲,千户才有一领铁甲。

明末的对襟绵甲,在唐之前只能算轻甲,上不得台盘的东西,现今也算是宝贝了。

铁鳞甲,每甲俱是在百两以上的价格,光是三百家丁和护院要装配齐,需银好几万,还得花费极大的功夫去打造,时间,精力,金钱,缺一不可。

若按沐忠秀的计划,先练成几千强兵,人人披甲,就非得想方设法,开源节流。

想要拥有几百上千骑的重骑兵,人人披重甲,马也披甲,每个重骑兵花费都得数百两,每个重骑兵还得有仆役随骑,随骑也得是个合格的轻骑兵,战场上帮着掠阵,平时要照顾和喂养战马,最好还得有一匹从马,帮着驼负沉重的马甲和骑士用的铠甲。

就是说一个重骑兵,最少要三匹马,一个骑士,一个仆骑。

这养兵费用,要是养两千重骑,得养好几千人,六七千匹马,一年花销最少在数十万两白银。

这般的重骑兵,其实相当有用,陷阵之时,无有敌骑能挡。

李世民所言,百战百姓,无有其它,唯甲坚兵利。

可是现实却是不允许沐忠秀这么做,连幻想都不可能……沐府倒是有百万以上的家资,但把沐家家产都变卖了才能建立起这么一支重骑兵,还养不起,沐天波脑子烧坏了能同意,沐家的其余族人也能把沐忠秀给大卸八块。

轻骑兵,倒是一人一马就够了,也不需要仆役轻骑跟随,费用比重骑兵要廉价的多,但如果是北虏或建虏那样的轻骑兵,北虏的无用,建虏的轻骑兵是建立在全八旗都精通骑射,打的底子好,沐忠秀却哪里找那么多从小就会骑马,擅长骑射的轻骑兵人选出来?

不要小看轻骑兵,那也不是容易来的,建虏中的海西女真诸部,从蒙古俗相当严重,很多海西部的女真人,取名是蒙古名字,习俗是蒙古习俗,连语言都是喀尔喀蒙古语,蒙古化相当严重,建州女真部也差不多是这样,虽然有自己的语言,但习俗受蒙古影响很重,最要紧的地方就是建州虽然已经是改渔猎为农耕,但骑射也是从小教养,这就是与纯粹的农耕民族不同之处。

不要说亲贵子弟,便是寻常旗丁,也是少年时就得学骑马,射箭更是从小就学,所以沐忠秀想挑足够的轻骑兵,放眼看去,怕是石城所几千丁口,会骑马的男子十中无一,更不要说身手娴熟,可以在马上左右手施放弓箭,准头还不差的精锐轻骑了。

便是眼前这三百二十余人,骑马倒是多半骑过,当初选家丁时,询问是否会骑马便是其中一条,有一些稍差些的,会骑马也是加分项。

甚至骑过骡子赶过驴子的,也算是有骑术基础了。

骑马并不是简单的事,好的骑手可以顺着马背上下起伏而动作,腰身看着很软,仿佛与马儿成了一个整体,整个人随着马身浮动,并且能在马上随意做出任何动作,能在高速奔驰时开弓驰射,甚至能弯腰侧身,藏在马腹一侧,并且在高速奔跑时判断距离,手持兵器杀敌,这是最顶级的骑术。

次一点的,能长途奔驰,能策马冲锋,能做到如此的是次一等的。

再差一些的,能骑马冲阵,挥舞兵器杀敌,这是最基本的水准了。

若是骑上马,勉强策驰,挥动兵器时重心不稳,腰身僵直,骑马跑上十余里,下来之后大腿和腰身酸痛,甚至磨破了皮,这就是刚入门的新手,当不得大用。

沐忠秀的这些家丁,就多半是这样的水准。

菜鸟,入门,老手,精锐,这样分等级的话,沐忠秀现在所领的三百多人,就是标准的菜鸟级别。

第六十六章 骑队

“再下,好,再下,动作麻利点,老子认得你,棒子可认不得你。”

钱处雄是马术教官,这厮老营兵出身,骑术射术一流,算是老手级别,沐忠秀将训练骑术的事交给他,算是选对了人。

就是钱处雄相当暴燥,手中的长棍子这些天是打了不少人,动作迟缓的,做错动作的,俱是挨打。

上下马也不是拿真马来练,是和真马差不多高的石台子,过百家丁就这样不停的模拟着上马下马的动作,相当的枯燥乏味。

钱处雄巡行一圈,相当尽职尽责,今天沐忠秀在这样,就是不在,亦是这般如此。

校场的另外一边,则是有九十余骑,正在练习骑阵。

这些都是此前有骑术底子的,练了一阵子,已经算是入了门。

最少,腰身不是僵直死硬,在马上也能做一些动作,这就勉强算入门了。

这些人由周钟,张国禄,杨炳等人亲自带队。

每人领一阵,一阵为三队,每队十二骑。

三队一横排,左侧是总旗官,整个阵列,皆随总旗官手式而动。

每三排为一阵,正好是一个百户。

在战场上,可以阵与阵相接,或在正中,或在两翼,随战场情形和地利而决定。

三个武官,正好各掌一排,每排相隔五步左右的距离。

在军官们的带动下,所有骑兵慢慢策骑向前,马匹之间横向保持一步左右的距离,纵向是五步。

所有人不得加快或放慢马速,沐忠秀对张国禄三人的交代就是,尽可能的保持一致,任何快或慢的行为都是严重的违纪,要受到严厉的处罚。

钱处雄是最不明白这种训练之法的一个……他生性暴烈,武艺精强,为骑兵的战法也是明军传承:以锐阵破阵。

将骑兵分成若干股,先以少量精骑策马于敌阵左右侧翼环绕,寻找机会,找到空隙,然后策骑至高速冲阵。

若无破绽,则先冲的骑兵撤回,再以更多的骑兵寻找空隙。

其间配以远程攻击,步阵威胁,骑兵呼喝奔驰,高速冲击敌阵。

若是哪一方训练有素,训练更精,士气更旺,战场的主动权始终在手,胜利就离之不远了。

这才是正根子的骑兵战法,锐阵破敌,循环往复,一阵叠于一阵,哪象五公子练的这阵这般,只要求整齐,却是不要求速度,甚至披甲于否,也不是太要求,乃至于骑术是不是精通,标准也不是太高。

正因为钱处雄气哼哼的不太配合,才令他去训练那些还在练习上下马的菜鸟级以下的新手们。

沐忠秀一直肃立站着,观看着两边校场的情形。

东校场就是练上下马的所在,看动作,再有几天这些新手就能正式练骑马了。

这边的阵列,也差不多有了雏形。

横向,纵向,距离感都把握的不错。

前排持长枪,后两排持长刀,前排破阵,与敌交换,而后排持刀,收割人命,扩大战果。

沐忠秀现在要练的,就是近代骑兵的最佳战术,由克伦威尔发扬光大的铁骑兵的墙式骑兵战术。

和火枪出现之后,欧洲的战术发展思路一样,火枪是拿大量的农民稍加训练就拉上战场的炮灰,在大量的火枪兵出现之后,欧洲传统的重甲骑士由此没有了用武之地,一切陈规被打的粉碎。

接下来就是克伦威尔的铁骑兵战术出现。

铁骑兵并不是说装备铁甲而闻名,而是由于他们的纪律像铁一般坚强。铁骑军中的骑兵在个人的骑术和武艺方面并非旧骑士的对手,但他们能在严明纪律的约束下整齐划一的行动,集体冲锋时时刻保持马挨着马,肩并着肩,就像一堵快速移动的“铁墙”。这堵铁墙时刻保持着集体力量,避免散阵后各自为战的混乱厮杀,所以整体战斗力要远远大于旧骑士的军队。在奔跑冲锋中保持密集队列,是比个人马背武艺要高难得多的整体战术行为,近代军制下科学系统的大强度训练是其出现的基石。

英国新式骑兵的成功经验立刻被西欧各国所重视,到了十八世纪,西欧各国都组建了自己的正规骑兵团,在这些骑兵团的密集队列中,纪律至高无上,个人骑术不再重要,单个骑手无需手拉缰绳,紧挨在身旁两边的队友马匹就会带着他向前行进。这样每个骑兵都可以释放出两只手来战斗,一手持剑,一手持手枪。如墙行进的骑兵队列并不需要太高的奔驰速度,那样反而会打乱阵型,影响冲击力,所以他们使用的是整齐的慢跑冲锋。

到奥地利与亚洲的土耳其帝国之间的战争,双方骑兵白刃战时,总是会出现一把土耳其弯刀同时面对两到三把奥地利骑兵剑的局面,土耳其骑兵以优良的武技硬拼奥地利骑兵团结的纪律,结果总是被毫无悬念的击溃。而奥地利的骑兵即使在冲散了土耳其人之后也依然能够保持整齐队列,始终集体作战。

这就是墙式骑兵,严格的训练,整齐的队伍,如墙而进,以短期训练出来的骑兵不需要太花巧的骑术,也不需要马上搏杀的技巧。

他们就如拿着滑膛枪训练几个月就能上战场的农夫,短期,高效,不怕损失,是生产线下出产的廉价而高效的产品。

滑膛枪粉碎了传统骑士的高傲,墙式骑兵则把旧式的游牧骑兵消灭在了历史的长河之中。

沐忠秀知道墙式骑兵,也知道这种基于阵列的骑战之法可以速成,他为什么不用?

不仅要用,而且是要自己倚为战胜敌人的法宝。

……

丁大贵骑在马上,感觉自己身体僵直,精神异常的紧张。

他骑的是一匹枣红马,五岁口,是一匹青壮好马。个头不是很高,大约到丁大贵的胸口,上马对骑过马的丁大贵来说并不难,手一撑,不要马镫都上的去。

不过上下马的动作都是严格训练,不仅要快而利落,还要和所有的兄弟们一致。

每个家丁也是严格按小旗,总旗,百户编成队伍,和护院一样,所有的家丁护院编成了四个百户,人手尚且不足,但现在石城所的财力尚有不足,所以暂且都没有满编。

丁大贵所在的总旗缺一个小旗,三个小旗都是家丁,且都有骑术基础,就算这样,在西校场的训练也是相当的艰难。

每一个控马的动作都要求准确,要整齐划一,并且距离要一直保持着。

标准便是,左右看去,要和所有的兄弟保持平齐,每匹马的马头,相差不准超过一拳。

这相当困难,一下午的训练时间过去,丁大贵已经汗流浃背,感觉比早晨跑二十里地还要累。

“慢些,不要快!”

吆喝声过后,丁大贵猛吸口气,感觉手心全是汗水,他努力控制着跨下战马的动作,尽量保持前后左右的距离,这马还是禁不住往前窜了一下,超过了整队半个马身。

“糟了……”丁大贵刚嘀咕一声,右腿已经感觉一痛,却是被百户官一棒子打在腿上。

“再犯错,今晚便不要想吃饭!”

哪怕是性格脾气都很平和的张国禄,在训练时也是不讲情面,一棍敲过之后,又是跑过去教训其余的人。

丁大贵却不敢和自己的马儿发火,只能尽量安抚,将马身停滞了一下,等和左右伙伴平齐之后,他才松了口气。

“饷钱不好拿啊……”到暮色将至时,训练结束,几乎人人都挨了打,下马时,感觉身体刺痛的大有人在,一时间哀声四起。

第六十七章 谈兵

“就按这法子练下去。”

暮色之中,家丁和护院们用手压井打上一桶桶的清水,替马匹涮洗清理,将马蹄铁中的小石子之类的杂物细心的捏取出来。

然后再喂豆料,每匹马一天最少吃二十斤精料,这还是按少了算的,吃的少了,马就不肥壮,会掉膘,一直掉下去,便会死掉。

吃了精料,还得在马厩里添上足够的草束,马儿一天里除了站立睡上几觉外,多半的时间都用来进食和反刍。

若是将沐天波赐给的战马养死了,沐忠秀都是得吃不了兜着走。

钱处雄,张国禄,周钟,杨炳等人围拢在沐忠秀身边,还有十来人被提为总旗小旗的家丁,官身执照只是沐忠秀一句话就行,这些家丁们脸上都有些拘谨,还没有在短时间内适应下自己的身份。

沐忠秀先肯定一句,接着又道:“不过现在还差的远,一则是各人骑术实在还不过关,要练到可以控制马儿前后左右,这才勉强算过关。夹腿,控缰,或是拍一拍马儿,马儿便知道你要如何,这是最基本的关卡,这一关是非过去不可。”

沐忠秀沉思道:“待什么时候,每阵骑兵都如刀割线切一般的整齐,慢速行进,几里路跑下来阵列不乱,高速冲击,前后差距不超过一个马头,这骑阵方算练成功。”

诸将都沉思不语,钱处雄忍不住道:“练到那般整齐,怕也是要受制于地利吧?”

“当然要考虑到地利,地利不便,你非要打?”沐忠秀训斥道:“好的将领,首要是侦察,地形利于展开,这才冲击,要不然你不能绕开,你不会突袭?你要趁敌人静止了,停滞了时候去冲他们,非得人家找个不利冲击的地方,你偏去冲?战场之上千变万化,没有一定之规,如果一定要有个宗旨原则,便是一定要叫自己一方占便宜,从小便宜占起,慢慢的便成了优势,胜势一至,就猛然放手,就可以获得大胜。”

几个将领都不敢说沐忠秀是纸上谈兵,钱处雄是爽直人,低头想了一想,说道:“五哥儿说的也是有些道理,以前我也这般想过事,却没有这么清楚明白……”

张国禄和周钟,杨炳俱是笑起来,难得说话的杨炳忍不住道:“老钱也是难得奉迎一回。”

“我还有话说。”钱处雄猛一拍手,突然道:“我知道有一流的射手,能在马上回射,五哥儿,若是遇着这样的,咱们太讲究骑阵整齐,必定在速度上不如他们,若是不停的叫人家策马在侧翼或是前方拧身回射,那就完了。”

“你能拧身回射吗?”

“能。”

沐忠秀倒是有些吃惊,钱处雄武艺不错他是知道的,倒是没想到这厮骑射功夫这般了得。

不过这不要紧,沐忠秀挨个问杨炳和周钟三人,三人俱是摇头表示不能。

“你看。”沐忠秀道:“你们四个是我倚重的大将,四人中只有一人能拧身回射。如果我们在战场上遇到成百上千能马上回射的精锐骑兵,可能性有多大?便是有,也是不妨的。我们的骑兵,不披重甲,压着敌人的速度以阵列前进,若他们要拼,其队列散乱,每个方向咱们都有几把马刀对着他们。若拼不过,想用驰射回身的办法来放我们风筝,速度上又拖不住,咱们的人也不是傻子,他们要放风筝,咱们就加速冲过去,用马刀教他们做人便是。”

几个武将听了,俱是有些挠头。

良久之后,钱处雄才咧嘴道:“蒙古回射就是放风筝,五公子这比喻好。”

周钟沉思道:“也就是说,正面他们拼不过,回射速度压不住,五公子是这意思?”

“对头。”沐忠秀道:“所以一定要如墙而进,速度整齐,每骑相隔一步,每纵相隔五步,如墙而进,如墙而突,当者粉碎。当然,也要考虑到地形地利,要侦察,要确定敌我人数,山谷平原等地理因素,然后才能分析出敌我优势,看我方有无机会。这一套可以有个公式来计算……所以我叫你们一定要坚持学算术,就算我回去过年这阵子,你们也不要放松课业……我要检查的,每天都要查!”

一群武夫如同被雷劈了一般,钱处雄嘴巴张的老大,却也是不敢出声反驳。

很简单,沐忠秀早就说了,打仗打的是脑子,平时苦训,千百人如一人,战时要算计,将领是个老粗,只懂带着一群老粗挥着刀去砍人,敌人如何,后勤如何,兵器如何,地利如何,天时如何,全然不知,就算知道,也是那一套迂腐的旧东西,如何能不败?

年后沐忠秀还有打算,将本朝萨尔浒一战之后的迭次败仗都写成战例来分析,双方的兵力对比,铠甲兵器,后勤保障,军队训练和士气,这么一分析,如何赢,如何输,心里便大致有数,怎生把仗打赢,心里也就有了谱。

眼前这几个,包括家丁里挑出来的人,沐忠秀不认为他们是天生的大将。

但就算现在的所谓的名将,沐忠秀也看不上眼。

明末时,文官里很有一些厉害的人物,精细,缜密,或是长于经营大势,长于后勤,比如孙承宗。

或是天生的统帅,战场感觉好,擅以势压人,那是熊廷弼。

或是将领型的文官,如孙传庭,卢象升。

或是精明缜密,那是洪承畴。

就算是有缺点的袁崇焕,其战场上又能算计,又有蛮性,关键时敢搏,还能压制武将,赵率教,祖大寿这样的悍将,在他麾下也是老老实实的听令行事。

要是纯论武将,不管是辽镇诸将,还是西北诸将,或是后期的贺人龙,左良玉,江北四将,都是纯粹的粗鲁武夫,贪婪,闹饷,残暴,内残外忍,对敌时一触即溃,毫无用处。

沐忠秀已经有了明确的想法:既然没有所谓的名将,还不如自己悉心栽培出一批得力的将领出来。

除了识字之外,这些人还得每天学算术,对这些武夫来说,可是比叫他们出力流汗要辛苦的多了。

“就是这般。”沐忠秀呵呵一笑,不看这帮人的苦脸,转身离去。

经过校场时,诸多家丁和护院对着沐忠秀行礼,沐忠秀脸上露出笑容,时不时的停下来和众人攀谈几句。

在训练和做正经事时,沐忠秀从来对人不假辞色,规矩便是规矩。

若是平常时,却是没有什么架子,与人说话都是随和的很。

进了内宅门,天色已经黑下来,庄内尚有数十仆役,到处都点着明瓦灯烛,四处烛火点点,一路沿着甬道到二门,内宅门,后花园,俱是有灯烛照亮。

这还是沐忠秀嫌浪费,不叫太奢靡,减了大半的烛火,若是往常,只要有沐府主子在这里,一路上到处都是灯烛照亮,连后宅花园的长堤上,过百株桃树上俱是挂满宫灯,奢靡之处,令普通百姓难以想象。

刘方领着众人在二门等候,见面之后,各人插烛般而拜,沐忠秀停住了脚步,因见众人中有个陌生的中年男子,正用讨好的眼神看着自己。

“这是大公子身边的李执事。”刘方解释道:“有件要紧事情,特意来见五公子。”

第六十八章 接见

“见过五公子。”

李执事的态度恭谨里有些傲气,应该也是自我抬举的意思,毕竟是大公子,也就是未来黔国公身边的心腹人,非普通的执事能比。

“嗯,进内宅说话。”沐忠秀倒是没有特意对这李执事客气几分,只淡淡一笑,吩咐对方跟着自己进来。

现在毕竟不是以前了。

管家执事们原本就能进入内宅,沐忠秀这里也不比总府,沐天波身边伺候的俱是阉人,寻常男子进不去。

沐忠秀还没有娶妻,也没有纳妾,身边的丫鬟们也没有上手的……这般情形下,刘方李宝等人进来,并没有什么要避讳的。

“五公子,年节上要发的东西已经备好了。”进了门,各人落座之后,刘方便禀报道:“到李镇上杀了十来头猪,每除了庄上用的,还有的就是准备给家丁护院们的赏赐,每人一斤到两斤肉。另外各庄上打扫的,表现为一等的,也是每家赏一斤肉,这是五公子说过的话,我等不敢怠慢。”

沐忠秀点一点头,对刘方道:“将帐房和吏员们都请了来。”

刘方答应着去了,李宝又接着道:“新编十六百户,七千户,每户发十斤鱼,一斗粮,现有的粮已经准备妥了。前日新买的三千石杂粮也入了库,现在庄中计有银五千余两,杂粮两万一千多石,未碾的谷子一万三千多石,按公子打下的预算,应该是够到夏初收获了。”

“马匹三百一十一匹。骡子,毛驴,二百一十头,牛三十五头。另外,养的猪,鸡,有三百多。”

刘方这时又转了回来,坐下后又接口道:庄上的礼单已经拟好了,给总府公帐上的,给总府爷的、太夫人的、夫人并各房兄弟的,还有近支的亲戚,往年总府爷掌庄子的时候都有份例,该送多少,送哪些儿,都是有前例在的,这些也拟成礼单,请五哥自看就是了。”

他的首尾大约就是这样,几句话的事情,不过已经操劳很久。

待刘方说完,李宝便接着道:“回去的车马也备好了,计备马二十匹,马骡大车三十辆,庄上人挑了十二个老成的管庄执事并婆子,还有精壮汉子三十人,五哥不管论是骑马还是坐车,都尽够的。”

这一番沐忠秀是打定了主意要在年终的时候出一把风头,后世之时就有经验在,平时干的再好,领导看不到也是白瞎,表现之机就在年终岁尾的考评考核之时。

干的巧的,就在这会子突击一把,突出形象,这就叫事半功倍。

这一次他决定把庄上的土产物品带上几十车,凭着关系的亲疏远近,把府中有体面的执事并管家婆子打点到,内宅里的太夫人并各房老夫人,夫人,姨太太等也不能漏了,再者,就是外头宗族里的亲族们,各按远近亲疏送上节礼,这一方面倒也省事,按沐天波的旧例就是了。

沐家几百年的大族,自己宗亲和外戚也当真不少,其中贤愚不肖富贵贫穷有之,沐天波也就是现任的族长,对族中老少当然有尽一分心力,每年到了年底的时候,节礼这一层是各庄上都有份例,必然不可少的。

至于内宅上下也自有他的章程道理,不过这一方面,沐忠秀就不打算有样学样了。

刘方盘点好的物品,李宝分门别类的带着人装车,其中带着的庄上执事从人也是跑老了昆明的老手,有专管内院的,也有送外宅的,管库的看园子的管戏文家庙宗祠私塾看池塘把门护院并丫头小子老婆子,有一家子七八口只得两尾鱼的,也有一人独得七八份的,总之这年礼节敬也很有学问,绝然不能乱送。

府中的阉人,也需要打点到位,不能忽略。

沐家与普通的官员不同,在云南就是藩王的身份,所以在沐家极盛的时候也有阉人伺候,人数最多的时候居然也超过了百人。

不过末世光景,沐家也没有余粮了。种种末世景像迭出,就是阉人太监这一块也明显看的出来,现在沐家留存的阉人多半还都是十来二十年前就有了,这些年再没添过新人,留下的多半都是当初老国公使过的,沐天波也不好拿来再使,索性也不用了,只把他们留在各房伺候那些个先国公留下的偏房们,有这些阉人伺候,也可省些心考虑男女之防,也算省了心力。

就因如此,沐忠秀开初时还不知道沐家有阉人,前一阵子偶尔闲谈才算长了见识,当时也颇为嗟叹了一番。

这些个阉人也算伺候过老主子的,当年体面和实权都有,现在算是倒了架子,不过毛病还是不小,送的薄了,白得罪人,送的厚了又不值当。光是这一点,刘方与李宝等人就颇费思量。

好办的倒是沐天波,他反正是现任总府国公,沐家什么东西不是他的?不过该送的却也少不得,沐忠秀想了一回,只笑道:“老头子那里说简单是简单,说烦难也烦难。咱们这些兄弟,那些小的不必说了,三哥就不是省油的灯,以往还好,今年多了一个我,估计这年礼上头就想要压我一头吧。”

刘方听了只一笑,这一类事他灵醒的很,打定了主意绝不多口。倒是李宝听着皱眉,只道:“五哥种了那么多菜,前儿我还在棚里看了,那些黄瓜都开了花,掐尖儿碧绿翠玉一般喜人,这样的好东西咱们成车的送了去,总府爷还有不欢喜的?”

沐忠秀点头道:“这自然是不错,不过我还有计较。”

他站起身来,松一松身子骨,只觉松快了不少,当下又笑一笑,向着两人道:“说了这半天,大约也差不离了,差的一些,估摸着这两三天也就差不多得了。最迟也不会超过十天之数,大伙儿这几天要辛苦一些,把东西都装车盘好,咱们热热闹闹的回昆明去!”

刘方笑道:“好勒,咱们也跟着五哥一起,回昆明过个热闹年去。”

他虽然在石城庄上做大管庄,不过家小却也还是留在昆明府里,毕竟放眼整个云南昆明是最为繁华的名城大府,家小能留在省治府城当然比带到庄子上要好的多了。

李执事至此才得了话缝,欠了欠身,笑着道:“来这里前,就听说石城庄这里建的坑房,种着不少菜,小的寻摸着,几十里路跑下来,可是能得一点尝尝鲜?”

这算是厚脸皮讨赏,也算是借着这机会插话,要不然被晾的可是有些难受。

李执事来此之前,可是万没有想到,石城庄这里俨然是家大业大的感觉,此前他脸上的倨傲之色明显是被这五公子发觉了,是以被不温不火的晾在这里,这些当奴才的也是硬角色,生生撬了句话,给自己打圆场,扮小丑,讨好处,算是弥补前过。

沐忠秀笑了笑,说道:“你好歹是大兄身边的使唤人,能短了你好处?你回去之前,王瓜,葡萄,平果,各色干果,咱们庄上有的,给你挑几十斤好的带回去就是。”

第六十九章 识字

李执事笑着谢过了,又小心翼翼打探道:“听说五公子在后园开辟了几十亩地,种大棚菜?”

“是有这打算,试一试看,不怎么合算,就不推广了。”

李执事笑道:“一会儿小的想去看看,不知成不成?”

沐忠秀知道,眼前这个李执事不是不识好歹,多半是长兄沐忠罕听说了,有些好奇。

他也不打算瞒人,笑着道:“一会儿叫李宝引你去看看。”

李执事谢过了,刚想接着话再说下去,沐忠秀却是将目光转向了吏员和帐房们。

“诸位先生辛苦。”沐忠秀对着这群人肃然道:“庄上这阵子乱,开销多,事情多,繁琐细碎,有赖诸位帮手,总算是没出什么乱子……”

李浩,顾云来,刘方宇,李执信,方恩茂等人俱是拱手作揖,口中都道:“当不得大人夸赞,这都是我等份内之事。”

“也是极辛苦了。”沐忠秀笑道:“年下差不多就是这样了,明年有新的计划,咱们再说,年底之前,尚有几天时间,诸位先生可以到营里,帮我教着武官和家丁,护院们识字。”

李浩等人,并不感觉意外。

沐忠秀只要有空了,必定带着钱处雄等人读书识字,一日不曾懈怠,现在这位公子要回昆明过年,就算人走了,也会有家丁护院轮值。李浩等人,过年的几天假期之后,也会早早回石城所这边上值,这里事情多,确实无法离开太久。

“他们读书是要明礼,知忠孝大节,另外就是对行军布阵有所裨益。”沐忠秀接着道:“所以我要请诸位按我的教材大纲来,编成一本初等教材,因材施教,因地制宜。”

沐忠秀早就编了一本简单的大纲,就历史来说,偏重得失教训和华夷大防。

明末时期,其实只有在士大夫们心里有一些汉夷大防之类的陈腐教训,其实在普通人来说,只要能好好活下去,给谁纳粮不是谁?

朱家或是爱新觉罗家,或是李家,有甚区别?

李自成在一片石败之前,就是败象已现,主要就是入京之后,没有得到士大夫阶层的支持。

没有稳固的后方,没有官吏统制地方,没有赋税,没有兵源,其大顺政权就象建立在浮沙之上,根本没有成功的可能。

吴三桂原本是打算投降的,看到李闯在京师的情形后,也是只能转投满清。

勋贵,太监,武将,士绅,百姓,利益不同,但在崇祯十七年抛弃大明,是所有阶层的共识。

主持打开南北两京城门的,就是大明皇帝认为最忠诚的勋贵和太监,士绅阶层,也就是文官只是顺势而为,武将则毫无节操,谁强就归顺谁。

或是说,谁能一直供给好处粮饷,他们就跟谁。

在民间来说,除了被残害的辽东和北方,对建虏都没有深刻的敌意,士大夫也差不多。

哪怕多铎和阿济格已经进入西安和湖北,南明的士大夫们还在幻想和满清合作,最不济也想划江而治。

早期南明和满清的矛盾,就算是统治阶层之间的矛盾,别看这帮人叫的嘴响,对华夷之防根本没有什么深刻的认识。

一直到剃发令下,满清又强令所有官员士绅剃发易服,矛盾才就此爆发。

百姓才深刻的认识到,新的统治者并非与自己同族,所谓留发不留头,剃头挑子上挂满人头,这可不是后世想象,而是真实的事实。

再加上江南的哭庙案,满清新主子给士绅们狠狠一嘴巴,他们才知道,大明依靠的是太监和勋贵平衡士绅,但还是依靠士绅,而满清依靠的就只有皇族和八旗,全天下,不仅普通的百姓,包括汉人士绅们在内,全部是奴才。

是的,全部是奴才!

阶级加上民族冲突,是剃发令下之后的事情了,就算如此,也是简单的利益之争和发型之争,真正的华夷之分,是持续不断的打压,殖民,文化管制,汉人包括衣着,习俗,传统,包括现实的利益和地位都被奴化了,一直到清末,才有人明确的提出满汉之分,要驱除鞑虏,恢复中华!

沐忠秀要做的,就是提前给自己的部下明确的华夷之辨,并且把简单的忠君和族群之分,提到文明传承的高度上来。

李浩抱拳道:“请大人放心,我等一定竭尽全力。”

“诸位先生每人俱有酒肉和粮食。”沐忠秀满意的一笑,说道:“再加上二两银子的节敬。咱们石城所现在虽然欣欣向荣,但现在还是只出不进,所以要简省些。待到明年,只要诸位将份内事做好,该有的,自是都会有。”

二两银子的年赏,对沐府有体面的管事们来说,简直是不值一提。

如刘方,李宝,还有李执事这样有管庄,执事名份的管事级别的仆役来说,月钱就是每月二两,年赏都是最少十几二十两,否则拿不出手。

而对李浩这些人来说,则是前所未有的重赏。

哪怕是那几个帐房先生,也是一样的丰厚赏赐和奖励。

何况还有酒,肉,鱼,粮食,每个人都是喜上眉梢,这一次,真的是能过一个肥年了。

该有的体面,沐忠秀也是给了,当李浩等人告辞时,他竟是亲自送到门前檐下,与众人拱手告别。

李执事颇感好奇,对着李宝小声道:“五公子在府里时,可没听说这么大方?这些穷吏员,不过斗食吏,给些粮食酒肉就高兴的了不得,何苦再给银子?”

刘方和李宝却是知道,沐忠秀是打算年后慢慢调教出一批得力的人手,成立专门的机构,对应庄园的管理,地方上是用千户百户的名义,而且为了不犯忌讳,也为了革除旧日百户官们的权力,年后成立管理机构后,革除千户们的名头,改任新职。

这些人俱是计划中的一份子,怎么可以用普通的斗食吏来形容?

沐忠秀回来时,脸上有些掩不住的疲惫之色。

他坐在圈椅里,以手捏着眉头,两腿也是摊开来,伸长。

四周都是内宅的仆役,要么是家生子世代的奴才,要么也是签了卖身长约,和外头的人不同,所以倒不需要太假以神色。

紫绢和沧月转过来,两个大丫鬟近身时都有扑鼻而来的香气,清幽淡雅,不是那么浓郁,用文人的话说叫处之幽香……

沐忠秀抬了下手,接过沧月递来的盖碗,喝了口茶。

紫绢则在身后,用力的按捏沐忠秀的肩膀,沐忠秀的肩膀如石头般坚硬,按了几下,这小丫头喘息都急促了起来。

沐忠秀仰脸看了一下,眼前是两张皎洁,干净,白皙,俊俏的脸庞。

嗯,有些红润,水汪汪的眼神里有些许幽怨。

沐忠秀要赶回总府过年,带几个武将,却不带她们,因为来去匆匆……

第七十章 献产

“好了,”沐忠秀坐直身子,对李执事道:“这一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

“是大公子的吩咐……”李执事越发看不清楚沐忠秀的深浅,这还是那个莽撞,粗俗,在府里不受待见,成天只是知道舞枪弄棒,不体恤下人,身边的人都不拿他当回事的沐府小五爷?

要知道,此前沐忠秀的名声,实在是不怎么样。

暴戾,冲动,不成熟,这些都是沐忠秀身上的标签。

“有个庄子,”李执事道:“说是要投献给大公子。大公子说,他名下庄园够了,怕惹麻烦,干脆转给五弟算了。所以叫小的过来,将投献人也带过来,这庄子,要是料理清楚了,怕是也能给五公子增益不小。”

“哦?献产?”

沐忠秀立刻坐直身子,沉吟起来。

献产这种事,以他当年对历史的研究来说自然是知道其中的关节所在。

大明的规矩,勋戚贵族与士绅之家是不用缴纳赋税的,所以一旦有了功名在身,不少破落户百姓会带着自己的田产投充,自愿把田地交给有功名的绅士,从有田地的人变成没田地的佃户。

沐家在云南二百多年,家产慢慢积累到现在这种地步,献产的事当然也少不了。若是规规矩矩,就算是勋戚之家,指望祖上那些庄田和俸禄,怕是连场面也维持不了,更不必提安靖地方所需要的财力了。

只是这事明显没有那么简单,要是首尾干净,没有什么可疑之处,沐忠罕自己收着就是,何必再到沐忠秀这里转一下手?

怕是其中有干碍之处,沐忠罕嫌烫手,又觉得可惜,干脆就推给五弟,落一个空手人情。

想到这里,沐忠秀微微一笑,说道:“将投献人带来看看再说。”

……

来人看上去有三十左右,刀把脸三角眼扫把眉,十足晦气模样。不过,生的倒是皮肤白净,看起来也是大户人家出身,没有受过苦。

他自称姓李名震,家住在石城庄西面的李镇,家里有八百亩良田的小庄园一个,二十头牛,织机十九部,骡马驴子也有二十来头,还有一座油坊,年入在两千左右。

这是一笔不小的财产了,综合起来算,怕是要值到大几百万人民币的财产了。在现在这个时候,就算是一家子天天大鱼大肉,丫鬟小子们伺候着过活,也是尽够的了。

一般这样的人家,或是祖上做过官,或是这一代善于经营,与官府关系也是良好,若不然,也聚集不了这么些产业。大明虽然是法制社会,不过想积聚财富,不被人巧取豪夺,自己的根基可也要厚实才成。不然的话,积累再多的财富,也不过又是一个沈万三,被太祖爷剥夺了家产,发到云南地面来受罪。

沐忠秀心里思量着,眼前这李震李某人看起来也不是愚笨的人,怎么就把大好身家,往别人手里硬送的?

世间万事都有其道理,反常即妖。

如果沐忠秀当真是十几岁年纪,有人赶着来献产投效,只怕二话不说就收留下来了,这会子听闻得李震说起情形来,却是越听越觉得其中大有不对之处。

沭忠秀沉住了气,先让李执事退下,然后便又向着李震询问这其中原故。此人虽然目光闪烁,满嘴支吾,不过在沐忠秀面前却有什么花样可出?几句话的功夫,便已经被沐忠秀盘问的清清楚楚。

原来李震原本是兄弟两人,长兄不久前病逝,留下万贯家财与孤儿寡母,支不起门户,自然也就引人觊觎谋夺。这李震便是如此行事,先来求献产,等沐忠秀答应下来,他家的祖产虽然变成了沐忠秀的产业,而且李震每年的收益最少也得缴给沐忠秀一半,不过怎么来说这也是稳赚不赔的买卖,原本是兄长的产业,这么一弄,李震少说也能沾上一半的光。

从此之后,虽然不是大富大贵,不过大鱼大肉也是免不了了,从一个烂赌破落户变成沐家的大佃户,他死鬼兄长留下的产业按例也是归了李震掌管,算来算去,这帐当然算的不亏。

李震不亏,沐忠秀当然也不亏了。世家大户,投充献产的事情多了,其中当然有普通百姓献产希图官宦世家庇护的,除此之外,献产的原由多了去了,如同徐震这种这般的,也是经常有之事,并不算太过出奇。凭白无故的,沐忠秀可心得到一上庄园,织机,油坊,一年多收入几千金,这等好事,却也是等闲难得。

其中自然有麻烦,有人得好处,自然也就有人吃亏。

最为吃亏的,当然就是李震的寡嫂和侄儿侄女们了。原本好好的家产,这赌鬼二叔原本无份,当初李家的老太爷尚在时,就为这李震兄弟二人分好的家产。做兄长的家产越积越多,李震却是烂赌成性,把家产输了个净光。现在李震这般献产,他自己是得了诺大好处,其寡嫂侄儿们却是不免得要对天嚎啕了。

以沐家在云南的势力,这类事不要说打不赢官司,怕是连状子也没有官儿敢受。这种案子,涉及的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家产分割之事,当初虽然分的清楚,不过分家并不是打官司借钱,并没有笔墨手印,现下李震只要一口咬定当初没有分家,官司便是不明不白,再弄不清楚的。

有这种暧昧情节,再加上沐家的势力在其中,只要沐忠秀现在略点点头,此事一定下来,他便可以轻轻松松增加一大笔收入,这可真是上天送上门来的一注横财。

就算如此,这一注横财究竟是有点奇怪,沐忠秀挥手令那李震下去,又把李宝叫了上来,说道:“李宝,这李某人是什么来历?你查一下去,看看其中到底是什么干碍之处。”

“反常即妖,哪有这么巧的事情!”沐忠秀的嘴角也露出一丝冷笑来。

……

献产一时未被接受,李震倒也并不着急,从石城庄出来之后,他骑着一头健骡,没有多会功夫便折返李镇。

这个镇子并不是很大,处于几个卫所城镇和县城之间,由于是往西南方向的要冲,商旅在此歇脚,百年之后,由十来家客栈发展到一个百业俱兴的集镇。

整个镇子有十来条大小不一的街道,镇上有过千户汉民,大半是从事工商业,从脚夫到店面伙计,酒楼饭馆的小二俱有,形形色色的人群在镇上经过,最多的还是过往的行脚商人。

当初李家分家的时候,李震也分得几百亩田,还有酒楼饭馆杂货铺子,现在俱是叫他给败光了。

所剩下的就是一座三十来间房的客栈,地方很大,若好好经营生意也不会差。只是这李震何尝是个做生意的料,客栈衰败不堪,正经商人已经不会住这里,客栈里聚集最多的,便是一些破落户,赌鬼,还有流落到镇上讨饭吃野性难驯的生苗们。

第七十一章 生苗

李震将骡子系在客栈外的拴马石上,有两个生苗懒懒的坐在客栈门前,见到主人回来,只是将眼皮抬一下,并不理会。

李震嘴角抽动一下,心里有一股怒火涌上来,但他没有发作,只是沉着脸走了进去。

客栈的大堂很大,穿过大堂是个四四方方的天井,四周是合抱的二屋小楼。

当年经营得法,客栈生意好的时候,这些房间里住满了人,小二们跑上跑去的忙碌,不停的招呼那些住店的客商。

现在却只有一群群的苗子,雕塑一样的坐在天井和大堂内外。

“事情办的怎样了?”

一个生苗迎到李震身前,其身量高大,比李震高出一头,壮实的如同山魈,两眼直直的盯着李震,似乎是要研究李震有没有撒谎。

“已经进了石城庄,见了沐家五公子。”李震道:“成不成就不是我能决定的了。”

“你最好……”

生苗话未说完,眼见一个后生从大门走进来,便退后两步,坐到阴影里去。

“大兄!”来的是李震的弟弟李勇,身形高大,与适才的生苗差不多,行走时两臂微张,走近时可以感觉到眼神锐利,两手也布满茧子。

李震知道兄弟每天都苦练射术,每天晚上还苦读经义,只是年纪才十六,所以很难撑起二房那边的家业。

李震冷冷的道:“你来何事?”

“俺听人说。”李勇忍着怒气,盯着兄长道:“你到石城庄,将俺的庄子产业投献给沐家,有没有这回事?”

“你还小,不懂世事艰难。”李震道:“这事当然是我当家作主。”

“俺们已经分了家了,凭甚大兄将俺的产业拿去投献?”

“亲兄弟,哪能分的断?”李震道:“这事别有内情,你少管。”

李勇眼神一凝,扫了一眼客栈中坐着的生苗,点头道:“你欠这些生苗的钱?多少,俺能凑就帮你凑,莫要将祖宗产业,都投献别人,算俺求大兄你了,成不?”

任李勇再说,李震只是摇头不语,他面色铁青,但眼神闪烁不定……

李勇走后,适才的生苗又走过来,喝斥李震,令他凡事小心,若暴露了他们行踪,便是神仙也庇护不得。

李震唯唯称是,心中暗暗叫苦,这伙苗子是原本在客栈里的生苗招惹来的,个个凶狠,也不知道是哪个土司派来的精兵,这些人将客栈占住,抓住李震的家***迫他去想办法诱使沐府的五公子来镇上,献产只是第一步,然后借口兄弟争执,请沐府公子亲自来接收,到时候如何,李震也不知道,但他知道,怕是要大祸临头……

李震自是不知道昆明城中发生的事,这个镇子距离昆明城不到八十里,但昆明城犹如远在天边。

除了那些往来的客商,镇上和四周村庄的人无事都不会离家,昆明的事只能听传言,李震倒是隐隐听说过一些事,数月之前,昆明城中曾经发生过多起生苗袭杀贵人之事,沐府公子也在目标之中。

后来则是沐府五公子设伏,斩杀了近二十生苗,此后黔国公震怒,大索昆明全城,斩杀了很多人,昆明治安迅速好转,此后就没有袭杀之事了。

但李震知道,此后又陆续有不少彝人苗人进入昆明,云南这种土司极多的地方,汉夷杂处,很难禁止夷人进出。

而此后就是有二十多生苗进入这客栈之中,李震知道他们在外还有数十人,俱是精壮强悍的苗兵,并且带有精良的武器。

这些人的目标,应该就是沐府的五公子,李震当然不敢做这种犯大逆的事,但他虽然浪荡无行,好歹还要顾及家中妻小,是以得到吩咐之后就到石城庄投献,只是做下这事之后,越想越怕……

若是真的沐府五公子被伏杀,这些苗子或是跑回本寨,又或悍不畏死,李震却是知道自己的下场绝对不妙,斩首都算是便宜的。

……

李勇怀着一腔愤恨回到自家油坊,却是迎来了一批特殊的客人。

沐忠秀与周钟,杨炳,钱处雄,张国禄等人俱至,另外还有三十余名家丁,俱是在家丁中精中选精的精锐好手。

其中有一些已经被任为队官,是沐忠秀打算栽培的未来武将班底。

李宝自镇上折回之后,就将李家蹊跷之处禀报,特别是李震店中生苗诸多的情形,也是都打听了出来。

沐忠秀闻报之后,感觉事情并不简单,昆明事后,他一直在提防敌人的后手报复。夷人的报复心十分强烈,上一次应该是有人内外勾结,试图在昆明城中制造混乱,而事情被沐忠秀破坏。

此前又有生苗在石城庄附近生乱,威胁鸡鸣山金殿。

沐忠秀从巡抚所请,但并未急切出兵,而是派出副千户李慎清领兵到鸡鸣山一带,赶走了一些生苗,在金殿四处巡防,事情由缓而行,反而被沐天波称赞稳重,沐忠秀原本的打算是年后出兵,将金殿四周的大量生苗甄别查察,将心怀不轨的赶走,将为患为匪的剿灭。

事方未行,又有李震投产之事,沐忠秀感觉敌人的举措是一环套一环,似乎是有人一直在暗中设计针对自己。

李宝回报之后,沐忠秀便率三十余骑,赶赴李镇。

这也是沐忠秀头一次到这个邻近的大镇。

大道两边,机坊、织坊林立,等候着牛车来拉走织好的丝绢用户。

钢铁作坊、铁匠铺子,制作着针灸用针、缝纫针、剪刀、钢锅、耕具,适才那些来自田间地头的农夫,便是在这些铺子里购买急需的用品。

金银铺子、扎纸铺子、香料铺子、水果铺子、酒楼、茶楼、都开门营业,叫卖之声,不绝于耳。

早起沐浴的商人从散发着香气的浴室中出来,满是自信的笑容走进旁边的中药铺子,购买着云南出产的土产药物。

镇上富庶人家府中的下人,在人市上雇佣了各式各样需要的人力,趾高气扬的带回家去。

酒楼里的粗手伙计们,在店堂后面,宰杀着当天要用的鸡鸭猪羊。

沐忠秀看了半响,深深感受到大明盛世时的繁华与商业活力。

时近末世,天下骚然,而且不过是一个富庶的镇子尚且如此,而想一想,若是极盛时的泉州与杭州、杨州、南京、北京等地还不知道是如何模样!这一个小小镇子尚且如此繁华,若不是大明内地的战乱与前些年的奢安之乱的影响,这镇子还要将展现出如何生气勃勃的一面。

第七十二章 典史官

徐氏的油坊,生意也是极好。

几十个脱的精赤条条的汉子,在油坊内部不断的推动沉重的石磨。

轴承不停的转动着,不停的压榨着捆扎好的豆料,经过发酵之后再碾压,豆料就是这样被制造出来。

烈日当空,几乎人人汗流浃背,沐忠秀看着这样的场景若有所思。

沐忠秀知道赚钱的买卖要么是靠权力寻租,比如放印子钱,开钱庄当铺,一般的士绅都玩不转,非得财雄势大的官绅世家,才够格做这种一本万利的买卖。

其余的生意,最为赚钱的还是江南闽浙对外的贸易,瓷器,茶叶,生丝,一船货出去,半船银子回来。

江南的大型织厂,用工超过千人,被后世称为资本主义的萌芽。

其实并不然。

在江南能玩的转大型工厂的,都是最顶级的富商,而这些商家要么是和官员太监勾结,要么就是本身家族内有官员。

在大明,官商勾结才可能将买卖做大,否则一个知县搞死几十万身家的商人,跟捏死个臭虫也相差不多。

现在云南的容易来钱的买卖多半是被纳入顶级官绅的囊中,沐家也是在其中获利颇丰,沐忠秀想插足其中就很困难。

而出口贸易是江南闽浙,云南这里有几条水系往缅甸泰国越南,还有往广东地方的,但没有直接的出海口,沐忠秀想做出海的生意,在现阶段是妄想。

他的立足点是先屯田,做好内功,保证一定的财力,接下来要做的,是在农业的基础上,做一些简单的工业化的尝试,如果成功了,则财力基准会大幅度的上升,到时候便不愁无钱粮养兵。

沐忠秀已经算过,一营兵三千人,配两百匹马,备装和养兵的费用,一年最少二十万两银。

这是按家丁的标准来算,若按炮灰的标准当然是不必这么许多,但那样养的营兵又全无用处了。

沐忠秀一直觉得总府养的几千营兵,一年也耗费十几万两银子,倒不如解散了用来养家丁,好歹还能派上用场。

那些普通的营兵,形同乞丐,上了战场稍有不利就一轰而散,有甚用处?

“在下拜见五公子。”

李宝引着一个高大少年前来,介绍道:“这是李家油坊的主人李勇,也是那投献人李震的兄弟。”

李勇脸上满是郁闷之色,这一次兄长的投献看来会给李家带来大麻烦,但是对他来说,又有什么办法可言呢?

“你兄长的投献,我身为沐家的一份子,没有办法拒绝……”沐忠秀看了下眼前的少年,见对方神色坦然,两眼神色如常,身形体力俱是上佳,两手虎口处有明显的茧子,说明这是一个重君子六艺的士绅家族,这李勇并不是只埋首苦读的书呆子。

这也是云南地方的传统,边郡之地,哪得真正诗书传家?除了昆明府城一类的地方,地方上汉夷杂处,土司动辄造反,就算被平定了,被土司兵骚扰过的地方,若无防备,则十不存一。

就算大明官兵进剿,也是一样。

军饷不足,只有抢掠地方激励将士的士气,将领默许乃至鼓励,文官心知肚明而默许。

官兵所过之处,无根基防御,亦是被抄掠极惨。

李勇身形一震,说道:“这样岂不是没有天理国法了吗?”

“你兄长的事,又哪得那么干净?”沐忠秀冷笑一声,说道:“他假作投献,其实受制于生苗,想要谋害于我。若是被他得了逞,你家这点产业算什么?十六以上皆斩,妻子发卖为官奴,这样的下场,比区区献产如何?”

四周光线极为明亮,但眼前少年的眼中,却已满是阴霾。

“这件事之后,你和兄长一起带着户册和账簿地契,将事情做完全吧。”沐忠秀对少年人道:“日后庄子可还是归你管,每年分五成,此后不再纳税,地方摊派,徭役,差役,俱免了。对你家来说,亦是件好事。”

李勇神色痛苦,但还是抱拳道:“家兄惹的大乱子,能如此办理,已经是寒家的幸事了。”

“很好,”沐忠秀点头道:“不过在此之前,你还需要替我替我做件事……”

……

“本县典史姓李名少仪,”钱处雄道:“原本是总府营下的司书,所以咱老钱也认得他。后来在营里久了,积攒了些银子,捐了个监生,然后到县里任了典史,说来也是个胸有丘壑的,在军营里能捞钱,咱当时劝他不要走,李少仪说,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总得做些实务,有些事做起来快意的很,比在营里贪污捞钱要令他高兴的多。”

沐忠秀听了失笑,摇头道:“这倒是个有趣的人。”

“咱们到衙里悄悄见他。”沐忠秀道:“听你说的这经历,他能会意的过来。”

“这倒是。”钱处雄道:“这人是我见过最聪明的。”

“咱们的人,提前换好衣袍。”

“是,咱们几个,还有队头们,都已经准备好了。”

这算是沐忠秀要第二次与人搏杀,他不仅不紧张,反而有隐隐的兴奋。

这种事,如果没经历过,很容易被唬住,经历过了,又感觉会有些上瘾。

……

典史在县中又称为四老爷,知县最大,然后是县丞,主薄,接着才是典史。境内治安,诉告,监狱等等,都是典史官的职权范围。

现在这李镇虽然不是县治,不过比起普通县城还要繁华许多,这典史官李少仪的衙门所在是在一大片普通的民户区中,划出了一块三亩不到的地方,衙门之外,便是市井小民的住处,叫嚷吵闹声不绝于耳,甚至就在他的府门旁边,还有几家贫户的住宅,使得这个衙门多少几分活气,少了一些威严。

沐忠秀等人到的时候,正好是典史开衙放告的日子。

过了仪门,到得正堂一侧,打眼一看,却见大堂内影影绰绰已经是站了不少的人,那李少仪先只是低垂着头,埋首文案,执笔批示公文,一封未完,便有下一封呈上。待他批完,立刻有人将他批好的文件拿出,交给等候多时的差人拿走,拿到外面自去执行均令。

整个内堂虽然站了数十名商人,仆役,差官,却是无人敢吱一声,只静静等候,看着他执笔如飞,笔落纸上时沙沙做响,竟也是声声可闻。

待他一连处理了几十份争件,方才咳了一声,抬头轻声道:“茶来。”

一个仆役立刻上前,奉上茶碗,李少仪伸手接过,却是没有大明官员饮茶的从容,竟是一口而尽,然后看也不看,伸手将茶碗往那仆役手中一递,便低头又去看文书。

就在这俯仰之间,沐忠秀却是见此人两眼中冷峻异常,其约三十多不到四十的年龄,面色还显年轻,身形也没有发胖,还很匀称,只是两鬓之间,已经有了明显的白发。

第七十三章 断事

“这人断事倒是明快果决……”沐忠秀看了一会儿,便是点了点头,感觉眼前这李少仪真的是个人才,断事很快,而且相当精明,他在一旁听着没感觉有什么错漏,被判的人,不管是赢还是输,也大体服气,就算有些判输了的,最多嘀咕两声,没有太多怨恨的表情,说明对自己打输官司,也是预料之中。

有个差役在一旁悄声笑道:“咱们四老爷断事哪有错的?就是积压个把月才断一回,平常在衙内喝酒,闹名士派头,县里大老爷很是不满呢。”

“也不知道四老爷还能干多久。”

“换个人,咱们还可能更好过些。”

这几个差役都离的远远的,悄声说话,言语里既是对李少仪的佩服,也是有些无奈。

典史官糊涂些,这些差役寻租得好处的空间就大的多,若是都如李少仪这样精明,这些差役帮闲只能拿应得的好处,吃了原告吃被告的好处就没有了,他们自是满腹怨气。

过了一会儿,有差役押着一个小伙子走进来,小伙子面色红润,身材矮壮,进来之后倒是懂规矩,先给典史官李少仪磕头行礼。

“罢了。”李少仪问差役道:“此人犯了何罪?”

“偷运私盐。”差役气喘吁吁的将一个麻包搬进来,放下后拱手道:“这厮也是壮实,搬着飞跑,小人费了不小力气才抓着他。”

“现在一斤盐卖几多钱?”

“回四老爷。”差役道:“若是用铜钱,三十五文一斤,用银要四分。”

李少仪微一摇头:“比起万历年间可贵太多了!”

沐忠秀转头问周钟道:“万历年间盐价是多少?”

“四分十斤,四厘一斤。”

沐忠秀吃了一惊,道:“涨了十倍啊。”

“可不是?”周钟道:“一只鸡才四分银,一斤盐抵一只大肥鸡,哪说理去?”

“怪不得不少人家是将盐巴吊起来。”

“也就是烧菜时把盐砖擦一下,寻常人家,哪得将盐给吃足了。”

这年头有很多得浮肿病的,营养不良是一方面,盐的摄入都是相当不足也是重要原因,很多人家衣服都穿不上,更不要说拿钱去买盐,很多百姓家里吊着一块黑盐巴,每次用一小点,一块盐巴可能吃一年,盐份摄入严重不足。

差役们脸上都露出玩味的表情,他们知道李少仪不喜欢为难这些贫苦人,是以故意捉了个私盐贩子,却要看典史官怎么办。

“我看那后生相貌堂堂,却不象是作奸犯科的人。”李少仪对着那差役说道:“这盐包怕不是那后生的,叫你栽赃陷害了吧?”

那差役愕然道:“四老爷为何如此说,小的断然不敢做害人的勾当。”

“是或不是,试试总知道了。”李少仪对那后生道:“你扛起盐包,跑给我看看。”

后生一脸迷惑,还是按着吩咐将盐包扛了起来。

这后生也真是力大无比,百十斤重的盐包,单手便拎了起来,往肩膀上一搁,却是形若无物。

“看你是有力气的,两腿粗壮,你如何会被抓住?”李少仪面露不满之色,说道:“跑来给我看看,若跑不动,便是冤枉了的。”

这一下后生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用感激的眼神看了一眼李少仪,扛着盐包转身就跑。

众差役大急,但没有李少仪的命令却又不能去追,只能看着那后生肩膀上扛着盐包,转瞬间跑的无影无踪。

“本官失策了。”李少仪一本正经的道:“原来这厮真是个贩私盐的。张差,适才是你抓的他?”

适才的差役一脸晦气,躬身道:“是小的抓来的人。”

“好!”李少仪发下一根签子,令道:“今晚闭衙前令你将人抓回,抓不回,打二十小板。”

令签一下,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张差还想告饶,看看堂上李少仪一脸冷笑,知道是自己想给老爷下眼药的事被这精明的四老爷给察觉了,这二十小板注定逃不掉,当下垂头丧气上前,领了签,出门晃悠去了。

那后生跑的飞快,估计都快出镇了,却上哪里去抓捕?

沐忠秀憋笑憋的肚子都疼了……打穿越到如今,要么是勋贵气息浓厚,掌云贵军政大权的沐天波,要么是纨绔气息浓厚的沐天恩,沐天泽,还有兄长沐天罕,要么是老奸巨滑的中年幕僚,于锡朋,饶锡之,还有算计自己的官僚,贫苦的百姓,悍勇的武官和家丁。

哪曾见得眼前这般场面?

这个李少仪,不仅断事明快,见事精明,还有这般善谑的一面。

当然李少仪这般处置,并不是善谑喜欢搞笑,而是在程序上不给人挑错,就算上报到州里,最多说他断事不明,不够谨慎,断然没有枉法,若是明令放人,那就是屈法枉法,州里派人来封印调查,李少仪不仅要丢官,还可能下狱。

看到此时,沐忠秀心里已经有招揽的想法,他父亲沐天波身边的幕僚有二十多个,有的是纯粹的清客,懂字画,金石,诗词,善清谈。有的善写文章,代黔国公写书信,奏稿,有的善钱粮兵谷,处理总府的钱粮事宜,有的是出谋划策,比如于锡朋和饶锡之二人。

长兄沐忠罕处,也有好几个清客,代处理书信,会客等杂务。

沐忠秀身边,现在只有周钟李宝两个管庄,都没有功名,身份不够,才力也不足。

那些帐房,吏员,可以委托以杂事,但献计献策,商讨大事,能力格局就差的远了。

眼前这李少仪,最少有秀才功名,且任过总府营兵书办,任过典史官,也很能上台面了。

此时衙门外终于传来吵闹声响,李勇带着自家的油坊里的榨工,和一伙生苗拉拉扯扯,俱是走了进来。

沐忠秀向钱处雄使了个眼色,钱处雄会意,慢慢挪动,走向李少仪的公座。

李少仪原本是皱眉看着眼前的事情,云南汉夷杂处,而且民族有好几十人,但最难驯服的就是黑彝,生苗这两股,经常犯事闹事,一旦强力弹压,很容易惹出事端,地方上负责治安的官员,见到彝苗闹事,就是异常的头疼。

眼看还有不到二十天就过年,却是出了与生苗纠葛的案子,李少仪自是感觉头疼的很。

这时李少仪眼波一转,却是见到了钱处雄。

李少仪差点儿就在脸上露出诧异神色,钱处雄在营兵时被挑了沐府家丁,怎么人又突然出现在这里?

钱处雄则是做了个隐秘的手式,将沐忠秀指向点给李少仪。

沐忠秀看到李少仪转过来的眼光,便是向对方微微一点头。

李少仪眼前,是一个高大的青年人,就算隐藏在衙内的人群中也是显得卓而不群,其身形高大,头戴唐巾,身着蓝布箭袍,年约十六,两眼炯炯有神,气宇非凡,面色白皙似有贵气,但神态从容,面露微笑,又给人平易近人的温和感觉。

而腰间双插,佩带的弓箭一看就是罕有的强弓,两手虎口处有明显的茧子,又象是将门的世家子。

除了双插,弓箭之外,腰间尚有一柄细长的佩刀,应该是一柄仿戚造的柳叶刀,这种刀与唐横刀,障刀的形制相比,利于在马上划砍,而不利劈斩。

看到这么多细节,眼前这青年人的身份,已经昭然若揭。

第七十四章 擒拿

李少仪会意,招了招手,叫钱处雄靠近些说话。

这时大堂上很乱,生苗们叽叽哇哇的吵个不停,差役们上前维持秩序,正好给了钱处雄和李少仪说话的时间和空间。

待两人说了几分钟后,堂上的秩序稳定下来。

李勇是原告,先控诉这些生苗控制其大兄之事,在店中白吃白喝,请典史下令将生苗赶走。

这些生苗中有一个高大的苗子似是主事者,对李勇又是嫌恶,又是厌烦,两手使劲拢在胸前,脸色也是十分狞恶。

看起来若不是事起突然,围观的人太多,这生苗似乎是想抽出腰间的苗刀,将李勇立刻砍杀了事。

苗刀也是极为锋锐,并且相当长大,擅使苗刀的人武勇俱是了得。

李少仪问了李勇,又问生苗,生苗头目上前答话,神态十分倨傲,只道这事并非如李勇所说那样,李震乃是自愿,而如果发生一切冲突,都要镇上的人负责,如果激起汉夷冲突,惹起血案,则眼前的典史也是担不了这个干系。

这话一出,四周的人俱是面面相觑。

这时候已经不是大明盛时了。

若是五十年前,这生苗敢这么说话,李少仪现在就可以下令打他板子,枷号示众。

苗子有敢闹事的,不等文官说话,武将就带兵过来弹压了,真的闹起来,砍一溜人头挂城门上,土司还要到沐家去下跪谢罪。

现在么……经过杨应龙和奢安之乱,经过多次土司造反,云贵地方的文官武将已经不敢惹怒夷人,一旦出事,很可能是他们出来背黑锅,平息土司的怒火了。

时势变迁,就是这么叫人无奈……

“砰!”

李少仪突然猛一拍桌,猛站起来,怒道:“好无礼的生苗!本官就是拼着这典史官不做了,也要细细查明今天这桩案子,来人,出快班差役,前往李家客栈,拘捕所有人犯前来查问!”

那生苗头目一惊,还在犹豫间,两个差役已经将铁锁套在了他头上。

此人也是了得,两臂一张,两个差役顿时飞了出去。

钱处雄和张国禄立时上前,两人动作都是飞快,几乎不容那生苗反应,上前伸手,一左一右俱是搭在了高大生苗的肩膀上。

三人俱是出力互相扭动着,两人发力去锁,一人拧腰反抗,几息间就是都涨红了脸,生苗更是大汗淋漓。

这样的角力,没有花巧可言,就是看力道和对身体的掌控反应。

张国禄身大力沉,钱处雄更是悍勇,两人合力才制住这生苗,连沐忠秀也是有些骇然。

这时更多的生苗涌上来,众多差役开始驱赶他们,几个生苗见势不妙,窜出人群往外奔逃,李少仪也不叫人追赶。

差役们不是生苗的对手,不等沐忠秀下令,周钟,杨炳两人俱是抽刀在手,与什长杨世杰,李处道等人涌上前去,用绊,绞,推,内外合力,片刻功夫就把十来个苗子全部拿下了。

这时高壮生苗也知道事情不对,眼前的人根本不可能是普通的典史官名下的差役,当下仰天怒吼,想将钱处雄和张国禄两人甩开。

钱,张二人哪能放手?两人俱是发喊,四只手扳住那生苗脖颈头颅,夹住其胸膛,一起发力,众人都听到骨骼脆响,那生苗哪怕断了好几根肋骨,亦是挺立不动。

周钟此时腾出手来,走到高大生苗面前,用刀柄狠狠砸向其膝盖。

众人都听到咔嚓响声,周钟连续砸了多下,终是砸断了这高壮生苗的两腿,这生苗发出骇人的叫喊,但还是迫不得已跪了下来。

四周的百姓俱是骇然,有不少人吓的惊叫起来。

这时很多人才发觉沐忠秀一伙人不可能是差役之流,这些人俱都身手不俗,气质非凡,绝不可能是那些猥琐下作的差役。

“将这厮绑好了。”沐忠秀吩咐道:“杨炳,你带人,先将这人押回庄上去。”

沐忠秀也是颇为兴奋,在此之前一直是在暗中摸索,一直不得要领,到底是谁在暗中捣鬼,一直将沐家的人都当成猎物来猎杀,昆明反制过一次,没有办法查清幕后指使人,现在抓着这个生苗应该是地位不低的头目,若能审出实情,当可拨开重重迷雾,见着真章了。

那生苗当然还在挣扎,这些夷人悍勇时是真悍勇,肋骨断了好几根,腿骨被砸断,仍然扭动不止,虽然痛的眼珠都翻白了,还是在不停的扭动着。

但钱处雄,张国禄死死按着他,其余诸人找到绳索,重重捆了,又将这厮抬出去放在马背上,几个家丁骑马并行,将其直接押送回石城庄上。

这时李少仪才有空过来,对着沐忠秀长揖道:“下官拜见五公子。”

沐忠秀微笑道:“李典史多礼了。”

“不敢。”李少仪立起身体,沉声道:“眼下之事要紧,下官已经着人找来一些差役服饰,还请贵府家丁换上。我的部下,多不堪用,在一旁吆喝呐喊还行,上阵的话,不跑就算好汉子了。”

这人当真是个角色,配合起来是没话说,也不令自己部下抢功,丑话说在前头,就算失败,也是和他这个典史无关。

当然也不是说的那么直白,所以听起来也没有那么刺耳。

这时众人才知道眼前这位公子是沐府的五公子,近来沐忠秀在石城庄所为已经传扬开来,人们都称赞沐府这位五公子是个能人,将石城庄周围的十几个村庄经营的大有起色,传言早就流传开来,不少人慕名去石城庄一带看过虚实,果见家家户户俱是有存粮,个个脸上见肉,还有石城庄的需求也大了许多,很多石城庄的人到李镇和附近的几个镇上来购买各种生活用品,这也是此前没有的事情,这些变化人们都看在眼里,岂能对沐忠秀不敬服有加?

在赞叹声中,沐忠秀令周钟等人先换衣袍,他对李少仪道:“李典史若是公余闲暇,年后可以到石城庄上来喝杯茶,清茶一杯,闲谈天下事,也是件妙事。”

李少仪何等人,如何听不出沐忠秀的招揽之意?

他的脸上露出迟疑之色,并未立刻答应。

典史官,说起来是四老爷,在哪里都算过的去的官职,其实是佐杂官,秀才可以为之,举人都不屑当这个官,很多典史根本没有功名,只是吏员升迁任此职。

李少仪秀才出身,任过司书,当然知道沐家在云南的地位,他有些迟疑和犹豫的是不知道五公子的个人前程如何,若是沐忠罕招揽他,李少仪怕是立刻就答应下来了。

沐忠秀笑了笑,不以为意,这是身份地位决定的东西,一时间难以扭转。

第七十五章 弓箭

待众人换好衣袍,李少仪骑马在前,真实的差役与沐忠秀,钱处雄等二十多人混杂在一起,石城庄的人多半佩带双插,手拿各式顺手的武器,差役多半是腰刀和铁尺,一行数十人浩浩荡荡往李家客栈行去。

逃走的苗人是故意放他们离开,在数百人簇拥下沐忠秀等人赶到客栈时,四十多个拿兵器的苗子已经从客栈里奔出来。

看到李少仪,一群生苗便怒吼起来。

这些人根本不畏惧官府,但也是似乎不想把事情搞大,只是用语言威胁,震慑,希望能把这个典史官和差役们吓走。

这事并不新鲜,汉苗或汉彝生事,现在的地方官的态度均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若能弹压汉民,则尽量弹压汉民,不使彝,苗有生事的理由。

若李少仪不是得了沐忠秀吩咐,怕是已经率部退回。

毕竟眼前这事不是一个典史能压下去的,李少仪放个私盐贩子只是小事,激起汉苗争斗就是大事了,丢官罢职都不管用,定然会被当替罪羊推出来。

良心这种东西,就是一种为人处事的道德规范,其实人人均有。但有人为了利益能放弃,有人则是为了自己的安全,只有极少数人,秉持正道行事,不惧强权,无视斧钺,这种强人毕竟还是少数。

沐忠秀一步步向前走去,外袍之下是铁鳞甲,另外还穿着网裙,铁靴,都是防护力极佳的硬甲,这客栈在长街正中,现在左右两端都站了不少人,人声嘈杂,将他身上铁甲甲叶晃动的哗哗声给盖住了。

另外的钱处雄,周钟,杨炳和张国禄等人,俱是将双插盖在差役服之下,各在差役和其余家丁的掩护之下。

周钟三十来岁,是府中家丁老人,个头不高,皮肤焦黄,两眼中满是精光,手都未按在腰间,只是虚悬着。

杨炳二十来岁,在沐府三年多,骑术普通,射术也是相当出色,用的弓是上力开元弓,力道在一百二十斤以上,其个头比周钟还矮一些,两膀明显要粗上一圈。

明军所使弓箭以小梢弓为主,一般是五个力到六个力为多,能用七个力到八个力的就是神射手的级别了,能用开元弓这样的大梢弓,且到十个力的,可谓千中无一,数万人的军队中,这样的射手不会超过十个。

家丁之中,能用强弓的倒是不少,毕竟原本就是营兵中的精锐方够资格入选家丁。

钱处雄和张国禄俱是身形高大,钱处雄一脸虬须,长相狞恶,张国禄白净些,看起来还颇为斯文,用的弓则是云贵两广较为流行的生漆弓,弓臂截面为圆形,容易滚矢,射程也近,但易于速射,且不惧风雨。而钱处雄用的是明军的制式小梢弓,也是八个力的强弓。

沐忠秀自己的插袋中也是放着一柄开元弓,弓身柘木所制,弓耳是檀木,这柄弓是沐天波赐给他的,也是沐府的珍藏,所用的木,筋,胶,漆,缠丝,加在一起大约是八两重,他的箭袋中放着十支重箭,箭头呈铲子状,近距离能射断人的脊梁骨,轻箭二十支,精铁制的三角箭头,近距离劲射,可以洞穿人体,一样能造成重伤直至射死。

其余的家丁,或持弓,或手持各类兵器,慢慢的随着人流靠近。

生苗们挡着店门口不给人靠近,其多半手持苗刀,也有持长枪或长刀的,多半的人俱是挡在门前,沐忠秀假做看热闹的闲汉,走到门前往内观察,见天井处有两个生苗正翘首往大门外看,眼前这事这些生苗应该都经历过,所以他们脸上都没有什么紧张的神色……

沐忠秀目光一缩,手一伸,已经将长弓翻取在手!

身边的杨炳也是取了长弓,客栈门前距离天井二十来步,距离极近。

两人取弓速度极快,张箭的速度也是极快,四周的人还在懵懂时,只见两人已经将弓身拉满!

“崩,崩!”

两声弓响先后响起,沐忠秀和杨炳先后撤开拇指,撒开之后,弓弦崩响,两支轻箭飞掠而去。

几乎是弦响的同时,箭矢已经飞至天井生苗眼前,一箭正中脖颈,轻箭洞穿了脖子,带出大蓬的血雨,那苗子原本还在乐呵呵的看热闹,瞬间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伸手想摸被箭射穿之处,手却绵软无力,身子也很快软倒了下去。

另一支箭则射中另外那生苗的脸部,整支箭插在那人脸上,“笃”的一声插进去半支羽箭,这么近的距离,还是一百二十斤的弓力,半支箭射入人脸并不足奇怪,那生苗发出骇人的惨叫声,倒在地上翻滚起来。

在这时,人们总算发觉不对,差役哪是这样办案的?

四周发出此起彼伏的惊叫声,一群苗子在这时却是都楞住了。

什长杨世杰上前一步,将手中夹刀棍砸向门前持铁棒的生苗,那生苗身形壮实,手持包铁的大棒,铸铁处还装着刀刃,站在门前虎视眈眈,对众人威胁很大。

夹刀棍也是包铁,但两侧均装着刀片,可砸也挥也可劈斩,是近战的利器。

带着风声的夹刀棍砸向那生苗,对方也是经验丰富,迅速矮身闪躲,但毕竟晚了一步,包铁的马棒砸中了那生苗的右肩,顿时旁边的人看到生苗半截身子都喷出血雾,整个人象是被拍扁了一半,那人倒在地上,发出叫喊声。

丁大贵手持投枪,心一直砰砰跳。

他向来在庄上有武勇的风评,三十来岁的年龄还处于男子的壮年期,射猎和打架,他没有胆怯过,面对野猪一类的猎物也是心态从容,从不畏惧。

但打架和猎杀野猪的场面,如何能和眼前的事相比?

转眼之间,已经重伤一个生苗,射死两人,而沐忠秀和杨炳又开始搭弓瞄准在门后远处的苗子,有几个苗子转身退后,希望在短时间内找到遮蔽物,他们手中只有武器,没有盾牌,也是吃了大意的亏,却是没有想到,典史官带来的并不是差役,而是夺命的恶鬼。

在这时苗子们怒吼起来,一个生苗手持狭长的苗刀,意欲劈向杨世杰,丁大贵虽是紧张,却是下意识的将投矛用力投了出去。

投枪带着凌厉的风声掷向那生苗,噗嗤一声,刺穿了其光坦坦的胸膛。

半截投枪刺穿到背后,半截留在前胸,那生苗用不敢相信的眼光看着自己胸口颤抖的半截投枪,眼中显露出绝望之色。

“杀人了……”丁大贵的脑海里也是瞬间一片空白。

四周响起更多的惊号声,其余的沐府家丁或是疾冲向前,刀劈枪刺,或是稳稳而立,自插袋中取出弓箭,瞄准而射。

“崩!”一声弓响用,钱处雄用轻箭射中了一个苗子的头颅,那人嘶吼着翻滚在地,在地面上溅出一处处血花。

钱处雄几乎没有停滞,崩崩之声连续响起,几乎就是在一分钟之内,他连续射出七箭,几乎每箭均是射中生苗们的要害。

沐忠秀,杨炳亦是持续连射,虽然弓手只有数人,在两分钟不到的时间却是射出超过二十支箭,在这么近的距离,几乎是箭无虚发。

沐忠秀一箭射穿一个苗子的肚腹,看着对方捂着肚子倒下去。

“谁说弓箭是小孩子的玩具?”杨世杰等人已经掩杀进去,沐忠秀收起弓箭,经常用桐油抹涮保养的弓身十分润泽光滑,劲力十足,沐忠秀摇了摇头,抽出佩刀,亦是跟了进去。

第七十六章 杀光

“杀!”

汉人与苗人同时怒吼着,一个生苗持苗刀向沐忠秀扑过来,沐忠秀持柳叶刀迎上去,两人几乎同时劈砍向对方,但沐忠秀的动作更快,怒吼声中,一刀劈砍向下,斜中对方肩胛,一路向下,几乎将那生苗劈成两半。

眼前是一团模糊的血肉,似乎还能看到蠕动的内脏,鲜血撒向半空又落到地上,现场的血腥气刺鼻之极。

沐忠秀已经是第二次经历这样的场景,外面尖叫成片,他的内心毫无波澜。

接着沐忠秀一个直斩,势大力沉,一个苗子持苗刀想架住他的刀,并未成功,直接被斩落整个手臂。

钱处雄等人还在外间射箭,箭矢不停的飞进来,将门前站立的苗子点名射杀。

一支支的箭矢笃笃射中人体,每箭必开一个硕大的血孔,苗人也有几个退在天井中射箭,沐忠秀向前行时,胸前一震,一支轻箭射中他的胸口。

但箭矢只是挂在前胸,被坚固的铁甲挡住了,箭矢只是隐隐刺到皮肤,根本未能刺入。

沐忠秀却是惊出一身冷汗,这一箭要是射他面门……当下跨步向前,用柳叶刀直刺那个苗人弓手,尖刀刺入那人小腹,沐忠秀面色狰狞,下死力搅动起来。

开始时手感坚硬,然后感觉毫无滞碍,那苗子从震惊,害怕,到茫然,最终软软的倒了下去。

沐忠秀喘口粗气,有种死里逃生的感觉。

上一次他未受到威胁,这一次却是有箭矢射中前胸,那苗子稍微抬高一些就能射中面门。

可能是感觉射面门有些困难,所以那苗子改射把握更大的前胸,却没有想到沐忠秀的衣袍下穿着厚甲。

“操你妈的……操,操!”

苗子软倒在地上后,沐忠秀用铁靴踩着这人脑袋,用力踩踏了好多下,这才感觉心中的暴戾之气减低了许多。

所剩下的生苗人数越来越少,并且全部退向天井,钱处雄和张国禄等人都冲进来,斩马棒和柳叶刀不断挥斩,惨叫声不绝于耳,

钱处雄冲到沐忠秀身边,听到了沐忠秀用近北方口音的官话骂人,他征了征,也并未多想。

世家大族的子弟,还有专门学南京官话的,几十年前的沐府就不是现在的口音,更近南京方言,这习惯还是从沐英那辈传下来。

从客栈内到天井不停的传来劈砍声,闷哼声,惨叫声,刀劈中人体的咔嚓声不绝于耳。

血腥味浓的吓人,沐忠秀不急着再冲上去,站在原地看着。

丁大贵等人已经冲到沐忠秀身边,不擅弓箭的家丁多半带着投枪,投枪比弓箭易于训练,纪效新书里就有训练投枪手的记录,三十步外投中铜钱,方为合格。

沐忠秀对投枪准头的标准没那么严苛,但要求尽可能投的远,在近处要讲准确,大军齐投时,要讲究能投远伤敌。

准头没那以重要,几百上千人一起投掷,重要的还是及远。

“杀!”

丁大贵已经从迷茫中惊醒过来,站在沐忠秀身边时,正好有生苗持刀冲来,他咬牙用力投出手中的短枪,投枪前重后轻,投掷过程时自然下坠,高抛低落,正中那生苗前胸,沉重的投枪直接刺穿了那生苗的胸口,带出血雨,将那人直接钉在了地上。

“吁!”哪怕在沐忠秀身边,丁大贵还是情不自禁的吐了口大气。

披甲和训练有素的家丁原本战力就在生苗之上,生苗只是有一股气,虽然局面不利还是咬牙坚持,换了一般的人早就弃械投降,这些人却是一个不降,还是在咬牙苦斗。

沐忠秀看到最后几个苗子被逼到角落,有个苗子是赤手空拳,面对几柄长刀面露绝望,却并未求饶,刀锋劈下,这苗子竟是拿手去挡,手臂瞬间被斩落,然后刀光闪烁,将这苗子砍死在地。

钱处雄等人不停的挥动长刀和夹刀棒,几个生苗不断怒吼反击,对面的人却是越来越多,他们越挡破绽越多,身上不停中刀,鲜血和碎肉齐飞,不到一分钟时间,最后几个生苗全部砍翻在地,最后死掉的几乎是同时中了七八刀,几乎被砍成一团碎肉。

周钟此时奔到沐忠秀身边,看了看胸口的箭矢,庆幸道:“还好有厚甲,不然这一箭五公子要受伤。”

“还好没射面门。”钱处雄边走边用衣袍下摆擦拭长刀上的血迹,一脸庆幸的道:“五公子若出了事,俺们几个只能一死谢罪了。”

众人脸上都是有庆幸的表情,听了钱处雄的话,周钟和张国禄却都是骂道:“闭嘴,直娘贼的,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沐忠秀心中戾气已消,横了钱处雄一眼,不与他计较。

当下沐忠秀只吩咐道:“将尸首拖到一处,盘问俘虏来自何处,问问话,重伤的直接补刀叫他们上路算了……李震和他的家人在何处?”

“在这里了。”不远处几个家丁叫喊起来,过不了一会儿,浑身瘫软的李震被挟了出来,其眼中满是震惊之色。

又有几个妇人被挟出来,沐忠秀看了一眼,这几个女人都穿着青绿色或水粉色的背子,身形都是相当苗条,年龄多在二十左右,有几个看起来有风尘气,看到沐忠秀看向自己后,有个穿水粉背子的小妇人扮作可怜模样,两眼水汪汪的直看过来。

眼前的庸脂俗粉沐忠秀怎看的上眼?但一场杀戮过后,看着这几个水蛇腰女子,沐忠秀发觉自己竟是有些欲望。

他感觉这很正常,杀戮和女人原本就是一体。

还好袍服厚甲压制,也不怕人瞧见。

沐忠秀看向李震,淡淡的道:“这一次为了你的事,闹成眼下这个局面,我麾下好多人受伤,要记得你的话,投献之事,我准了。”

李震低垂下头,不敢出声。

在此之前,沐忠秀不会同意李震的投献,因为情形不明。

后来弄清楚了又是生苗捣鬼,对沐忠秀来说,算计自己的苗子是非除不可。

眼下确实弄的一地血腥,也确有好几个家丁被划中砍中,受伤不轻。

这个庄子,是起事的因由,就算李家和此事没甚大关系,牵扯在这事里,破产破家都很正常,沐忠秀没追究李震,已经是宽宏大量了。

这时周钟走过来,很沉稳的道:“刘六儿,李德生两个被苗刀划中,入肉不浅……”

沐忠秀不顾别的事,先走过去看那两个家丁。

沐忠秀本人穿着铁甲,周钟等人也披甲,其余的家丁无甲,只能穿着普通的袄子,外套差役罩衣,掩人耳目,迷惑生苗不加戒备。

暴起发难后,一切顺利,满地的苗子尸体和断臂残肢就是明证,这一仗打的不错。

但还是有七八人受了伤,多半是划伤,刘六儿和李德生两个伤的最重。

第七十七章 善后

“闪开了,让俺来。”钱处雄这时走过来,看了看,令人将两个重伤的家丁衣袍脱下,找人用布子将这两人身上血迹擦干。

沐忠秀在一旁看着,只见两人都是胸腹处受伤,被苗刀掠过擦了一下,就是如此,两人的伤口都是肌肉绽开,入肉很深,血根本擦不净,抹不干。

钱处雄索性不抹了,从衣袍革带上解下个葫芦,倒出药面,有一股辛辣味道,药面倒在创口上之后,血倒是慢慢止住了。

两个家丁俱是在庄上挑出来的,训练时都是十分出力,沐忠秀对这两人印象也是很好,相当深刻。

若不是表现好的,这一次也不会被挑出来效力。

两人都是咬牙忍着,面色都变得灰白。

钱处雄将一葫芦药都倒光了,忍不住骂道:“贼娘的,你俩个得给老子药钱,这一葫芦药老子在昆明配的,止血可是神的很,过后也无事,花了老子三钱银子……”

沐忠秀在一旁道:“三钱银子当然我出,回去找李宝报公帐。这药能消炎不,要不要擦洗,会不会发烧?”

钱处雄挠头道:“这金创药当然是止血消肿,发烧怕是难免,就怕化脓……”

“唉,知道了。”沐忠秀心里有数了,这年头的金创药怕是一些中药研磨成粉,止血的功效是肯定会有,但解决不了化脓炎症,士兵受了伤还是会感染,正常的皮肤要感染发火要注射一百万个葡萄球菌,破损的皮肤只要一百个就够了,稍有不慎,发炎,化脓,高烧,最后很可能致命。

体质好的人可能会扛过去,很多大将浑身伤痕,最终却安然无事,而普通体质的人或是没得到精心照顾的就只能在高烧中死去。

“回庄上后用煮开的棉布,用烧酒浸泡了替他们擦洗换药,药不够赶紧派人到昆明去买……”沐忠秀对周钟道:“这些事都走公帐,受伤的家丁每人赏十两,未受伤的你们几个赏二十两,队官赏十两,家丁赏五两。”

“多谢副千户。”

“多谢大人。”

这一次已经算是跟着沐忠秀这个副千户出来办公差,不仅得赏银,还能记功。

年后沐忠秀打算正式保举周钟等人为总旗,副百户,直至百户。

他自己的官职,最多数月时间便至千户,沐忠秀并不急,他在石城所,上头的千户,指挥佥事,同知,指挥使都是无法限制干涉,所以官职高低对沐忠秀本人无甚要紧,倒是部下们的官职,理所应当的由沐忠秀替他们向上提出。

官照告身,腰牌,官袍,这些东西就是身份的象征,就算大明的武官不值钱,对这些普通人来说,一袭官袍上身之后,整个人的忠诚度都会发生根本性的变化。

周钟抱拳答应下来,沐忠秀对此人很是放心,忠诚谨慎,办事很踏实。

这时沐忠秀方向外走去,一路上血腥味道很足,相当刺鼻。

有几个苗人在地上呻吟着,有一个肚子被轻箭射穿了,肠子流了满地,看起来骇人的很。

沐忠秀面无表情的走出去,外间的长街上已经人踪全无,几十个差役不敢跑,却都是吓的面无人色,缩成一团,看到沐忠秀出来的时候,这些差役吓的魂飞魄散,差点儿就要转身逃离。

“无事!”李少仪断声喝道:“这位是沐府的五公子,这些生苗图谋不轨,意欲谋害五公子,杀之无违国法!”

四周断断续续响起了如释重负的叹息声,隔了一阵,就是轰然的叫好声。

在云南,哪怕是巡抚处理苗夷之事时都要慎之再慎,惟恐生事。

而行事肆无忌惮,杀几十个苗子还可能无事的,也就只有沐府中人方能如此了。

在此起彼伏的叫好声中,沐忠秀也是听出了很多无可奈何的东西。汉人被欺,国势变弱,诸多隐忍退让,最终换得的是别人越发欺上门来……

“惭愧。”李少仪对沐忠秀拱手道:“下官治理地方不力,听这声音,百姓平时还是颇受了委屈了。”

“我岂不是要更加惭愧?”沐忠秀冷然道:“我沐家世镇云贵,现在闹成这副局面,真是令先人蒙羞。”

“五公子这话,下官不敢接……”

“不必说这种滑头话了。”沐忠秀看着李少仪,沉声道:“有空去石城庄走一走,聊一聊,如果对盘,请李典史留下来帮我,不对盘,你做你的典史去。”

沐忠秀从不指望自己能令豪杰主动来投,名士谋臣轻易被罗致。但眼前的方少仪,他觉得是个能干的人才,看上了,就直接开口,成或不成就一槌子买卖。

沐忠秀没有三顾茅庐的时间和精力,现在放眼大明,也没有哪个人才值得如此。

“每年封四百两银子,节敬炭敬冰敬都会额外封银子,送些礼物。”沐忠秀继续道:“我会称为李典史你为先生,一切照幕僚赞画的规矩来。”

“公子还真是爽快人。”李少仪略有意动……适才看到沐忠秀射箭,冲击,杀人,浑如无事,十分残暴,和传言中沐府五公子粗鲁暴戾残忍的形象相符。

而后吩咐救治,处理残局,细节上又是十分缜密细致,这令得李少仪对沐忠秀的观感推进了一层。

再想到这位贵公子没有孟浪行事,考虑到投献人的家眷安危,用此计来吸引苗子注意,引出了大半的生苗,若是直接冲进戒备森严的客栈,怕是李震和其眷属多半被暴怒的苗子在第一时间给杀掉。

“另外惹出这么大的事,李典史你的官怕是难做下去了。”沐忠秀看着李少仪,缓缓道:“这事算是我给你惹出来的麻烦,就由我来收尾解决……先生你意外如何?”

境内出了这么大的乱子,虽然是沐家的人主事,事后定会惹起绝大风波,李少仪也是聪明人,虽然沐忠秀利诱加上威逼,但越是如此,反而是能做大事的样子。

“五公子这么看的起,还有什么可说?下官年后搬取家眷,一起到石城庄去居住。”李少仪笑了一笑,说道:“就是在下一身所学,只有舆图,地理,刑律和兵谷钱粮,以实务为主,杂学为多。诗词歌赋,书启,文稿,八行,见客应酬,上下接待,这些事非在下所长,这事也要与公子说清楚。”

第七十八章 恶意

这么一说,沐忠秀反而觉得是捡到宝了。

有的幕僚长于政事,对各省的政治脉落较为清楚,能和地方官员交通,打通关节,这一般都是师爷之间互相帮手,从京师到天下各省,这些师爷都能通上门路,这就是有名的绍兴师爷。

有的精于诗词应酬,有的长于写八行信,写公文,有的精通军事,比如袁崇焕身边的几位著名幕僚,都是长于兵学。有的精通地理,舆图,有的知水文,天时,有的知农事,有的擅理钱粮,合格的幕僚,相当难求,由明至清,由于文官皆八股取士,于实务不精通者很多,加上地方政务繁多,委实不是一两人能料理得开。而很多官职,比如巡抚,巡按,都是单身上任,地方上没有辅助人员,在明朝,连固定的衙门都不设立,更不要说辅佐官吏。

官员要上任,便是要聘请足够的人才在身边辅佐,对雇佣的师爷,口称先生而不名,以平等的客礼待之,不能视为下属。

一般来说,最受重视的是人脉很广的幕僚,然后是擅长写书稿奏折信件的,其次是兵谷钱粮,至于精通舆图律法的,当是第三等了。

毕竟以大明为说,治政地方靠的是人情,士绅,宗族力量的平衡,很少真正依靠律法。

“甚好,甚好,甚好!”沐忠秀连说三句,对李少仪道:“若李先生说的是真的,在我那里,当可大展长才。”

“我亦听说了五公子在石城庄的施为。”李少仪含笑道:“想来也确有在下的用武之地。”

“现在不好深谈。”沐忠秀道:“我还有更多的计划,到时候咱们到庄上谈。”

“好的,在下听五公子的安排。”李少仪看了眼前这贵公子一眼,他当然知道沐忠秀的屯田计划,对庄上训练家丁也是知道。

但这都是贵人们的常态,沐家有出息的子弟,屯田练兵才是正办,毕竟又不是普通的官绅世家,沐家原本就有着安定云贵地方的重任,家族子弟如沐忠秀这样行事,不但没有忌讳,反而会受到广泛的赞赏。

事实上,到崇祯十六年,地方士绅结寨练兵也是常态了,毕竟流贼众多,大小土匪多如牛毛,有实力的地方士绅都会练兵自保,只是明廷没有将地方官绅的力量利用起来,没有如清朝那样大规模的依靠地方团练来与流贼交战。

沐忠秀做的事已经够多,还有什么“更多的计划”?

现在却不是询问的时候,也没有深谈的时机,李少仪只是含笑答应着,接下来就是要替眼前这场大乱子善后。

钱处雄等人就堂而皇之的给这些重伤的生苗补刀,丝毫不顾忌四周人群的眼神。

一具具尸体被拖拉了出去,然后李少仪派人安置看守,接着写公呈,向普宁,昆明方向分别禀报。

李震和其妻妾也被带到典史衙门,录供画押,其被生苗看守,惹出大乱,如果遇到心情不好的地方官,惹出大乱子来,怕是能用李震的脑袋来平息叛乱,就算有沐忠秀顶着,李震也讨不了好,怕是要在监狱里住上一阵子了。

至于其妻妾当然是放归,一般的话没有谋逆,不孝,或是杀人等重罪,妇人一般是不收监的,进了监狱,清白尽毁,名节全无,等于是毁人性命。

要是犯了死罪的妇人,当然也就无所谓名节了。

“生苗共四十一人,无人漏网,逮着十一个,杀了三十个。”周钟一边喝着水,一边向沐忠秀禀报道:“刚刚李典史和我一起审了,这些生苗,有的是元谋的,有的是大理的,也有普宁本地的,各处均有。对了,也不光是苗子,还有生彝十来个,四处的人均有。现在只知道,他们都是各处部族的苗兵,每人均有人命,他们多半懂得汉话,经常到咱们这边来抢娃子,后来有人陆续找着他们,全部带到李镇这边,等着伏击谋害五公子。大体的情形就是这样,他们俱是拿钱办事,整件事的主谋,就是咱们此前拿捕到的那个生苗,还好已经送到庄上去了。”

沐忠秀神色严肃,原本他以为会真相大白,谁料此事居然还是处在迷雾之中。

上次事件后,很多人隐隐将事情指向元谋的吾必奎,此人实力强,脾气倔,隐隐有反意,并且在招揽人手,很明显是在做造反前的准备。

但沐忠秀不认为是这人,相反,主事者隐藏很深,吾必奎是头猛虎,隐藏的那人,是一条毒蛇。

从种种手段,举措来看,沐忠秀感觉自己的分析并没有错。

“当务之急,公子要回石城庄,拷打那个被俘的生苗。”李少仪匆匆赶过来,抱拳道:“这边的善后之事,公呈文书,由下官来做便是。”

“那样的人,不会轻易开口。”沐忠秀心中隐隐有一种感觉,对方不会留下什么破绽,只怕这件事还是没有办法查清,也无法坐实。

主持这件事的人,隐忍,狠毒,胆大包天,根本不将沐家放在眼里,不可能留下什么破绽给沐忠秀反打回去。

就算如此,昆明城和李镇这里,还是轻易被沐忠秀察觉和发现破绽,只能说明其计划还是相当粗疏,并不算十分缜密。

……

半夜时分,沐忠秀等人才赶回石城庄。

“小人等实在该死。”负责押运的几个家丁跪在地下,俱是一脸惭愧。

“操你娘的……”钱处雄大怒,骂道:“球攮的废物,含鸟的货,咱们辛辛苦苦杀了几十个人,就这一个是知内情的,你们还将他弄死了?”

沐忠秀的直觉并没有错,回到石城庄后,看到的却是那生苗头目的尸体。

“罢了,咬舌自尽我也没想到。”沐忠秀摆手,制止了暴怒的钱处雄,说道:“这厮肯定有家人在主使者手里,他能咬舌自尽,我们能拷问出什么来?只要有寻死的心,总是会找到机会的。”

沐忠秀深吸口气,第一次感觉在这一片星空之下有隐隐的恶意,而且肆无忌惮,并不太考虑被沐忠秀发觉,甚至隐隐在挑逗沐忠秀,死上几十人,死个被胁迫的部下又如何?

沐家的人血脉再高贵,性命也不是在他的威胁之下?

一次不行,两次,三次,迟早会成功罢?

星空之下,沐忠秀面露冷笑,不管是谁,迟早他要逮着这厮的尾巴,斩断它,再将其首级割下,血淋淋的挂在石城庄的正门前,以为来者之戒!

第七十九章 发赏

临近年节,哪怕是云南地界,天气也是有些冷了。

附近几个百户庄上在二十三这天送了三百多套冬衣过来,所有的家丁和护院俱是有了崭新的袄服。

厚实的袄服也是战袍的一种,裁剪的方式和箭衣差不多,在沐忠秀的吩咐下,下摆更裁剪短了一些,人显得更利落。

袍服分青红两色,一面脏了可以翻过来穿另一面,当然,以沐忠秀的内务管理条例来说,绝不允许这样的情形发生。

除了战袄,还有箭袍当训练服饰,每天摸爬滚打,所以衣料都要求特别厚实,不然几天下来就磨损坏掉了。

衣袍是每天要求必洗,不准有任何人例外,袄服厚实,也是最少一周浆洗一次。

沐忠秀对每个家丁和护院的要求便是,任何时间,腰背挺直,坐姿和站姿要保持一致,都是要有阳刚之气,要展现出军人的风姿风采。

做不到的,便是降分,分不够了,便是革退。

普通的家丁和护院,袄服外穿青色,箭衣也是蓝色,军官袄服外穿红色,箭袍亦是染成红色。

除了袍服外,还发了浸油的笠帽,可以在雨天防水,另外火石,火镰,葫芦,饭盒,勺子,俱是公中下发,样式基本类似。

此外还有棉袜数双,靴子,还有类似顿项的围脖。

发下这些装备,是因为将士们已经快接近持续进行骑马训练的阶段,在清晨和傍晚,气温会降到十度以下,策马迎风,还是相当的寒冷。

沐忠秀也令人采购了一些驴皮和羊皮一类的皮货,他用炭笔画了样子,令皮匠按照式样制成皮制手套。

在下发靴子,袄服的时候,整个东西校场俱是欢声雷动,人们都喜笑颜开,一场院青色和少量的红色点缀着冬日的空旷场院,又近年节,发下这些东西的时候,不仅家丁们颇为高兴,沐忠秀和军官们的心情也是很好。

刘方和李宝相视摇头,这一下又是一千多两银子出去,五公子对下面的人可是真的太大方了。

一身袄服加靴子每人俱是花了四两三钱多,这可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四两多银子,差不多够买一头牛了,虽然不可能是青壮年的公牛。

上午时,沐忠秀照例检查每处营房的内务。

房舍都是从石城庄大门左右两侧的耳房和厢房改制的,找的小作木匠制成的床和柜子,上下床也是沐忠秀的设计,做好之后由于实用性受到了很多百姓的称赞。

现在的百姓倒不是缺乏放床的空间,再不济也有泥土和稻草夯土制成的房舍,制床的费用相当昂贵,很多人家就是用砖和夯土垒的床铺,相当简陋。

这种上下床用的木料不多,倒是叫很多人都动了心思。

此外就是有制式的柜子,每人都有的杯子和牙涮,牙粉。

很多青壮年的牙齿已经出现了损坏的迹象,这年头的人以吃糙米杂粮为主,三十过后很多人的牙齿都破损了。

而牙涮和中药制成的牙粉早就有了,只是这东西是富人的专利,穷人连青盐擦嘴都办不到。

每样事物都摆放的整整齐齐,被褥被要求叠成豆腐块。

沐忠秀有后世的灵魂,也曾经军训过,对眼前的这一切实在是相当的熟悉,也是有自己的一份坚持。

在床铺和用具间摸索了一会,没感觉到有脏污油腻后,沐忠秀才满意的走出房门。

每间宿舍大小差不多,条件都并不算好,面南背北的耳房厢房都是北屋,一般是放杂物的,但也不可能将所有人安排到庄内居住,沿着大门两侧安置是最妥当的办法。

另外东西两校场就在庄门外侧,武库也设在庄门东侧,西侧往内则是庄内的粮库和银库。

气氛在正午过后达到最顶峰。

张国禄搬了张椅子放在正中,沐忠秀坐在椅子上,所有的家丁和护院排成纵队,一起向沐忠秀拱手拜年。

沐忠秀抬头还礼,笑吟吟的甚是高兴。

接着家丁们排队领年赏,每人均是有二两银,由于时间不足,他们还拿不到一两八钱的月钱,这二两银,和此前赏的一两,已经接近抵两个月的月钱了。

这叫家丁们相当感激,很多人在领银子时,均是躬身很低,起身时不少汉子脸上都有些泪痕。

这些人都是在庄上选取的忠直质朴,有些武艺弓箭骑术底子的汉子。

他们不是职业军人,没有油滑气息,这是沐忠秀最看重的东西。

钱处雄和张国禄等人俱是沐府营兵和家丁出身,虽然本性不坏,但身上还是有些营伍气息,沐忠秀得时刻调教他们,不使这些家伙再走歪道。

而眼前这些汉子,管理起来就省心的多了。

家丁们每人二两,护院是每人一两,领钱时也是一般激动。

很多人更是用觊觎的眼光看着家丁队伍,毕竟很快就要进行家丁和护院的武艺比较,对练的倒数三名家丁降为护院,三个护院升为家丁。

流水不腐,沐忠秀也是用这种办法,给护院动力,给家丁们压力。

此后如果军队规模扩大,家丁其实就是预备军官,将来可以给他们教授军学,纪效新书和武备志等就是最好的教材,懂算学,学习金鼓旗号,学练兵,学行军布阵,遇敌如何交战,如何哨探,如何驻营,如何防偷袭,如何谋算后勤。

家丁是预算军官,护院进一步扩大化,编成正规的营兵,成为军队。

沐忠秀期望在很短的时间内,自己能练成一千到两千人的队伍。

他不打算用家丁为交战部队,而是希望以家丁为核心,强化整个军队,走一条与普通明军将领截然不同的道路。

一般的总兵官,拥有的直属营兵也就两三千人,然后通过控制副将,参将,游击,扩大自己的实权。

越是乱世,总兵大将的权力就越大,左良玉在湖北,其部已经号称有五十万人。

在承平时节,总兵实控两三千人,家丁数百人。辽东和蓟镇那样的重镇,总兵实控数万人,家丁几千人。

辽镇总兵李成梁实力最强,其家丁就是八千人左右的精锐骑兵,一直到壬辰倭乱时,李家犹有数千精骑。

很多大将都是出身李家的家丁队伍,包括毛文龙和努尔哈赤在内。

在壬辰倭乱时,李如龙被拜为提督经略,奉命援朝。

攻打平壤时,南军登城主力,北军是骑兵为主,所以出力的是南军,也是戚继光的浙兵余部。

李如龙为了安抚北军,处事不公,将功劳算在北军将领头上。

其后为了平息南军不服,李如龙轻率的带北军精骑突袭汉城,结果在碧蹄馆遭遇优势日军的包围,其后北军骑兵表现出色,力挫日军围攻,最终获救突围。

此役北军骑兵损兵一千多人,李如龙的表现却相当失常,战后痛哭不止,并且心灰意冷,再不复愿为提督,也不愿南下与日军交战,后来两军短暂停战,再开战后,李如龙已经死在对蒙古人的战场上,而朝廷以麻贵为提督,杨镐为经略与倭人交战。

这一役,死伤的一千多北军骑兵,大半为李府家丁。

这才是李如龙最为心痛的地方,家丁精锐,多年积累,损失之后根本无法补充。

壬辰倭乱,明军损失了好几万精锐的将士,同时还花费了一千多万两的军费,并且损失了李如龙这样镇的住全辽的将领,以及过千精锐家丁。

这种损失太没有必要了。

第八十 普定州

“多谢大人的年赏。”

“俺代全家恭祝大人福寿安康。”

尽管沐忠秀过了年才十六,但不妨碍眼前这些家丁护院们用最恭谨的态度对他说出最诚挚的新年贺词。

这些人多半不识文墨,说的话也肯定没那么好,但应该俱是出自内心,发乎肺腑。

除了银子外,家丁每人赏一石粮,护院每人赏五斗。

另外每家有十斤鱼,二斤肉,家丁额外赏一葫芦酒。

校场上弥漫着酒香,每个人都是红光满面,笑嘻嘻的排队打酒,很多人贪馋,在校场上就忍不住泯一小口。

沐忠秀今天也是要返回昆明,周钟和刘方等人奉命驻守,吏员们也是放假回家过年,但排了班轮值到庄上办事。

“家丁分三班,每班轮值两天。”沐忠秀对周钟道:“护院分四班,每班轮值四天,一直到我回来为止。”

“轮值期要训练吗?”

“只要上值就训练。”沐忠秀道:“居安思危,告诉大伙,好日子没那么容易得,更要用心守住。”

周钟正色称是,连连点头。

沐忠秀对这个矮个子的军官也是相当放心,沉稳有度,做事有谱。

大门口停靠着十来辆大车,李宝和钱处雄等人已经准备停当,预备和沐忠秀一起前往昆明。

这一次不光是过年,带了大量的年货,也是要准备在年后拉着大量的铠甲兵器返回石城庄,沐忠秀的年后计划是选好要耕种的作物,大规模的播种即将开始,另外就是更进一步的训练部下,预备在年后出兵剿灭在四处为匪的生苗或黑彝。

他手中把玩着那支大西番铳,最近这段时间沐忠秀每天都在研究这支鸟铳,若有充足财力,沐忠秀希望能够尽快开始仿制。

但现在财力不足,制铳需要大量的物资,启动资金就要许多,关键是石城庄中的所有工匠俱未制过铳,可想而知要走许多弯路,浪费极多资金,就算如此,沐忠秀制铳的决心也没有丝毫改变。

在这个时代,火器就是正义。

优良的,精心打造的火器绝对可以改变战争的结局。

远程攻击力相当重要,这一次在李镇的对生苗的小规模战事中就是明证。

弓箭手和投枪手发挥了重要的作用,点名式的近距离射杀,生苗们猝不及防之下几乎毫无还手之力。

不然的话,近身搏击,以生苗们丰富的格斗经验,就算装具不如沐忠秀和家丁们,仍会给家丁们带来不小的麻烦,死伤将不可避免。

通过此战,沐忠秀确定两点,其一,远程打击相当重要,其二,铠甲十分重要。

持远兵,着厚甲,又有敢于白刃格斗的决心意志,以及技战术,这是最佳的战场组合。

“五公子,”张国禄匆匆走过来,说道:“李震改口了,说不愿投献,是我沐家强迫于他,这事交到普宁县去了。”

沐忠秀道:“那李震可有什么说法?”

张国禄笑道:“普宁县的知县可能要在这事上搏名头,鼓励李震说我们沐家强夺李家的家产,后来李震也是说,怕愧对先人,所以反咬一口,说是咱们逼迫他家献产。现在那知县已经将李震下狱,咱们的人没见着这厮。”

刘方在一旁道:“这事也不奇怪,地方上的文官为了求名,涉及到咱们家的案子,多半是帮着别人,不过,这种文官究竟少见。”

沐忠秀脸上露出笑容,半响过后才道:“若我的身份换一下,我也支持那知县,世家豪族,对细民不免会巧取豪夺,应当压制一下。”

众人沉默不语时,沐忠秀又缓缓道:“但拿我的名誉换他的清名,这却是不可以。”

沐忠秀此时也说不清楚自己的心态,有些愤怒,也有些置身事外的感觉,甚至对那知县有些欣赏,毕竟在云南敢触沐家虎威的是极少数,就是求名也要考虑到后果。

但立场不同,所做的决断也是不同。

沐忠秀绝不会允许有人踩低自己,寻求往上爬的契机。

或许这件事也是和剿匪的进度有关,沐忠秀看起来相当持重,这叫沐天波很满意。声势造出去了,但沐忠秀一直未亲自出兵,金殿四周还并不安全,压力又踢回到巡抚那边。

或许巡抚吴兆元和眼前的事有关?

“普定知县的风评向来很好。”张国禄有些紧张的道:“敬老恤幼,精明干练,压制豪强,听说平时都穿着破旧的官袍,打了好几个补丁。”

“去普定吧。”沐忠秀站起身,淡淡的道:“拿我的副千户官袍来。”

一群丫鬟捧着官袍赶出来,七手八脚的替沐忠秀换好。

现在沐忠秀已经不太会自己穿衣服了,丫鬟们将他伺候的太好。

在脂粉香气中,看着丫鬟们白皙的脖子,紫娟蹲下身来替他整理衣袍下角,由于是向前跪伏着,胸前起伏沐忠秀看的相当真切分明。

这些十五六的女孩子,是真的没提防心,还是故意的?

沐忠秀挺喜欢现在的身份和地位,也喜欢事事有人服侍的舒服,这些女孩子都是竭尽全力在服侍他,早晨的温茶,半夜也有丫鬟在屋里坐着,怕沐忠秀口喝,也是随时备着温茶。

甚至半夜起夜,开始时紫娟还要手持夜壶服侍,后来沐忠秀感觉别扭,尿不出来,就改为自己动手。

满庄的仆役,不分男女,还有这些家丁,护院,管事,吏员,都是因为沐忠秀的身份才能罗致在此。

还有几万亩地等着开发,随沐忠秀折腾。

沐忠秀有一种感觉,自己是沐家这条船上的,就算要下船也是自己的选择。

如果有人想要提前烧掉这艘,那么沐忠秀不介意将刀挥斩向那人。

不管对方是什么样的人,出于什么样的目的,船沉之后,沐忠秀本人也无法幸免。

……

从庄园出发时,沐忠秀令车队提前向昆明去,在回府城前,他要最后将眼前这事给处理好。

普定县其实是普定州,是府之下行政机构,和县差不多,很多人州县不分。

州城就在滇池东南,相距不到四十里路。

沐忠秀等人一路上怒马驰骋,一个多时辰便赶至州城之外。

整个州城方五里左右,外围有干涸的壕沟,城基有两丈多高,加上城楼,垛口,悬户,箭楼,形成了完备的防御体系。

只是城墙并未包砖,是夯土所制,守备城门的营兵也是漫不经心,负责的武官是一个把总,一脸没睡醒的迷糊模样,见到沐忠秀等人,两眼顿时瞪的如鸡蛋大。

把总放行之后,看着穿着六品武官袍服,率数十骑往州衙的沐忠秀,忍不住小声道:“这一次怕是要出大事了!”

第八十一章 撞上铁板

听说沐家五公子带着人冲进州治,全城俱是轰动起来。

“知州大人也太不知道好歹了。”一面擦着冷汗,身形肥胖而导致走路都气喘的州丞在几个师爷和家丁的簇拥下,急匆匆的赶到了衙门附近,就在距离一条街不到的地方,迎接到了沐忠秀一行人。

“卑职见过五公子!”

州丞王长和虽不是普定州人,却也是云南本地人,对沐家的声威不需要他人提醒。在看到沐忠秀纵骑赶到之后,矮胖的州丞双腿一软,就这么在大街上跪了下去。

“王大人,你失礼了。”

沭忠秀面色冷峻的道:“我是武六品,你是文官六品,怎可对我行此大礼?传扬开来,是叫人家说我沐家不讲礼数,仗势欺人?”

听到沐忠秀的回话,似乎已经坐实了这一次五公子的来意不善,而且,看到他身后几十骑穿着劲装,手执官府禁止百姓执有兵器的伴当家将们,州丞的脸上更加油光可鉴,一滴滴汗珠从额头上冒了出来。

“不敢,不敢,下官岂敢。”王长和赶紧爬起来,一面语无伦次的答着话,一面在心里暗暗咒骂着惹事的知州,同时还期盼着对方能快点赶过来。总之,这种硬头钉子不是他能碰的起的,而且,他也绝对不想碰!

好在本州的知州确实是年富力强,不满三十的林知州每天凌晨即起,在二堂断案,发断清楚,到任不到一年,以前的百余件积案已经全部被清理干净了。而且不论是生员还是士绅,又或是什么豪强,在无尺寸之田的赤贫之士之前都讨不得好,知州清正廉洁,不买世绅和宗族的帐,这已经是相当明显的事实。

可以说,如果林知州若不是精力太旺盛而且显的有些盛气凌人,同时对同僚也不够尊重的话,这位知州大人可以说是一位在个人品德上没有半点瑕疵的清正廉能之士。

听说沐忠秀带人入城之后,满脸精明干练之色的林知州略感惊奇,同时有些兴奋的样子,半披着打着补丁的袍服,在几个从人的簇拥之下,知州从破败的衙门中匆忙赶了过来。

沐忠秀冷眼看去,只见几个老成一点的随从在低声劝着同样盛气而来的知州,在他打量对方的同时,对方也在打量着他。

沐忠秀的年纪和身份凑在一起,显然给了这位知州极其恶劣的印象。与此同时,林知州发现了骑马跟随在沐忠秀身后的李少仪,瞬眼之间,他的眼神立刻亮了起来,同时,一种无以言说的鄙薄之意,由着发亮的眼睛也显露了出来。

面对对方明显的敌意,李少仪倒是并不在意。在与林知州身为同僚的时候,李少仪就对知州的雷厉风行和百无禁忌并不赞赏,后来索性自己离开,不与林大人产生正面的冲突。只是世间的事就是这般奇怪,一方步步退让的时候,逼迫的一方反而会对退让者产生更加恶劣的观感。

在林知州的眼里,李前典史没有操守,并且没有气节,而且在财务上颇为值得怀疑,在林知州想查帐前夕,李典史似乎听到了风声,瞬间就辞官不做,并且投奔了沐家做食客,这未免也太没有一个士绅的气节了。

在简短的了解情况之后,林怀德知州怀着对李少仪的鄙视,同时以那个时代读书人特有的对权贵的藐视与敌视的态度用冰冷的语调发问道:“敢问五公子,这么带着骑兵家将,冲入州治,难道是意图谋反吗?”

知州对沐家的势力并非没有认识,只是凛然不惧,因为他身上没有弱点。

在大明,没有弱点,不贪污,进士出身的文官几乎是先立足于不败之地。不要说是沐家,就算对上皇帝,这类文官也是毫不畏惧。

在林怀德看来,普通的罪名吓不倒眼前这个半大孩子一样的贵介公子,那么,不如上来就安一个让人震怖的罪名,就算吓不阻对方,至少在向云南布政使司呈禀此事的时候,也有一个更让人重视的说辞。

先发制人,林怀德并不完全是书呆子。

不过,林怀德也明显小瞧了眼前这位年不及弱冠的沐忠秀了。

很多人看到相貌出众,家世显赫的让人有压迫感的显贵青年,下意识的就会觉得那一定是个纨绔子弟……或者干脆就是个草包。

相信很多人在类似的环境下都会自己安慰自己:“如果给我相同的机会,我会做的比这个傻瓜更好。”

这种情况下,林怀德这个凭借着自己的苦读考中进士,却因为缺乏打点和关系被吏部签发至云南的二甲进士对沐忠秀采取敌意的态度就完全可以理解了。

同样的寒窗苦读,一甲三人成为翰林庶吉士当然没有话说,他们的前途最少也是六部或是阁老了,而二甲之中一般要么进翰林院,要么进入中央的清贵衙门熬资格,十几年后运气好的话要么专任一方,任巡抚,要么在中央成为部郎,总之,留在京里前途一片光明,最少也可以凭着熬资历做到部门中层首长的位置上去。

同样是进士,在二甲靠后或是三甲出身的,前途就不大美妙了。

以林怀德的二甲靠前的名次,就算进不了翰林院,没有办法成为将来内阁宰相的候选人,无论如何也可以进大理寺或是六部之一,先任主事,然后员外,接着侍郎、尚书,未尝不是上上之选。

因为家世贫寒,不光是没银子打点,还没有靠的住的官场人脉,林怀德进不了翰林院,同样也进不了六部,甚至,连稍好一些的省份也没有轮到他。

分到云南这种地方……百多年前还是流放的代名词,就算是现在也好不到哪去吧。好在林怀德并没有完全的放弃,他发誓要在三年一次的考察中都得到卓异的考语,这样他可以很快得到升迁。

二十年内,我就要让天下人都知道我。

在一个凄风冷雨的夜晚,狼狈出京时的新科进士对着昏暗中的巨大城门发出了如上的誓言。

到了现在这种时候,能够对一个三百年世家的贵胄公子语出威胁,甚至能够看到对方雌伏退让,这是一件让他觉得何等快意的事!

林怀德很快就明白了自己撞上了铁板,而且是超级大的一块。

面对强项知县的质问,沐忠秀没有任何回答的打算。

事实上,与这些读书最少十年以上的书呆子们辩论是何等的不明智……沐忠秀的回应很简单,他只是轻轻的一策马,麾下枣红色的高大良驹下意识的奋蹄向前,高高抬起的前蹄正好踢在林怀德瘦弱的前胸,刚刚还在质问着沐忠秀行事孟浪意图谋反的知州顷刻之意飞起,在空中并不优雅的飞翔了一小圈后,林知州翻滚落地,溅起了半人来高的烟尘。

“哎呀!”

胖胖的州丞王长和吓的脸都扭曲了……刚刚林知州话一出口这个机警的胖子就已经知道事情不大妙了。说沐家的人造反,还不如说建州部全是顺民更让人可信一些。沐家与大明国运相始相终,已经有世镇云南的特权,财富可以敌国,除了疯子,谁还会选择造反这种危险的买卖?

造反是一门生意,危险极大,后果极其严重。除非是手里一点本钱也没有的穷光蛋又到了快饿死的地步,不然好好的人是不会选择自我灭亡的。

林怀德其实是一个不错的人,不过书生脾气实在是太重了一些。

一面在心里腹诽着正在地上昏迷着的长官,州丞一面如狗一般的趴伏在地,口中兀自喃喃道:“请五公子饶命,饶命啊!”

“这里的事不关你的事,林知州的话太无礼了,一会,我会留下五十两银子,让林知州养病治伤。”沐忠秀面若沉水的说着,看一眼还在昏迷中的知州,又接着道:“他醒了之后,你可以告诉他,布政使司,按察使司,都司,随便他去。要么,直接呈文到京师,我却要看看,谁敢理会?”

第八十二章 站枷

“不敢,不敢!”州丞只顾着自己叩头,也不知道是说林知州不敢,还是说他不敢转达如此无礼的话语。

“很多人都敢了!”沐忠秀伸手一根手指,强调道:“天无二日,民无二主。诸君请记住,云南这里,除了当今圣上,沐家最大!”

“是是,公子说的极是!”这一次,州丞回答的真是心悦臣服,因为沐忠秀说的话也是他心中所思所想,所以回答起来并没有吃力的感觉。

“那好。”沐忠秀在脸上露出满意的神情。不管怎么样,看起来识趣的人还是大多数啊。

至于昏倒在眼前,可能被踩断了几根肋骨的知县,沐忠秀并不放在心上。沐家这几百年下来把巡抚当狗耍的事也做了不少,这些年来,因为沐天波和这几任国公的脾气很好,大约百姓和官员们都把沐家的威风给忘了吧。

虽然沐忠秀并不喜欢做什么欺男霸女的事情,不过如果被人欺负上门而不加理睬只是一味退缩的话却也不是他的行事作风。

面对挑衅,就是要果断的回击,而且,要一击必杀,一下子就把敌人打败才对。

林知州醒后必定上疏弹劾,而且词气会十分愤怒,委屈,不会留有余地。

但没有用处。

首先云南的三司不可能理睬,而且巡按御史也不敢受理,等公文到达京师后,这件事早就冷了下来,而且沐家在京师的故旧也会上下打点,把这件事的内情说的扑朔迷离。

总而言之,不会有人出头为一个小小的边陲地方的知州出头来得罪沐家这样的世袭公爵。就算是当今圣上,想一下沐家的贡物,想想三百年来的血汗辛劳,只怕就算知道了真实的内情,最多也只会叹息一声,然后把奏折留中不发。甚至,为了平息沐家可能的不满,皇帝还会下旨对知州加以斥责。

毕竟,小臣多事,构陷亲藩的罪名拿来发作一个小臣,要比彻查亲藩在地方为恶不法要轻松许多。

政治嘛,其实就是力量的对决,力大者胜。

这个道理很简单,不过可笑的就是很多人不明白。真正的儒生应该就是这一类人吧。对于这一类人沐忠秀却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好感。因为一旦对权势无所畏惧的时候,人也会失之古板,这样对国事其实并不会有什么建树,反而在很多时候会因为义愤而冲动,又因为冲动而损坏国事。

况且,大明的儒生在沐忠秀看来也并不纯粹。很多时候,他们的胆量和激愤都别有目的,既然一个人的出发点都不纯粹,那么其反对的东西又究竟如何?

环顾左右,沐忠秀对周钟道:“我做的是不是过份了?”

周钟大着胆子道:“林知州官声似乎不坏?”

沐忠秀摇头一笑,说道:“他的为官风格我过来前就打听了,穷人和富人打官司,他偏向穷人。生员和缙绅打官司,他偏向生员。做事不从法理,仅以贫富和功名,他的名声当然不会坏,但是他事事遵循法理吗?行事不偏颇吗?未必见得。”

钱处雄咧嘴一笑,说道:“五公子这么一说,咱们就明白了。这狗知州,打杀了也好。”

沐忠秀这一次又是摇头,说道:“我大明若到处都是这种邀名的官员,反不是坏事。现在各州县的亲民官都讲究完粮纳税,大明天子以纳粮多少为考绩根本,不管官员品德与地方贫富,或是是否有天灾,这才是激起民变的根本。若陕北,晋北,河南,俱是林怀德这样的官员,怕是未必有这么多流贼出现。”

众人都被沐忠秀说晕了,委实不太明白,五公子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就算假作清廉,不惧权贵,假亦成真。”沐忠秀笑了笑,最终道:“问题便是他想拿我当踏脚石,成就向上的清名,我岂能容?我可不想百年之后,出个话本小说,林知州力压沐府恶霸,迫沐府五公子交还百姓田产,他倒是成名了,我成什么了?”

这便是真正的诛心之论,事无关对错,只在利益。

林怀德要求名,沐忠秀要压制他,哪怕是手段也不好听,也比被当成那种被地方官压制,教训的纨绔子弟要强的多。

这件事之后,再有哪个想在沐忠秀身上成名,就得考虑一下后果了。

王长和眼中显露出敬佩之色,显然是相当认同沐忠秀的话,只是他的身份地位,此时却不能吐露半个字,更不能表明任何立场,当下趴伏在地上,哎哟几声,似乎是要晕过去了。

……

知州被踢晕了,典史辞官,州丞也快晕过去了。州里的三班衙役早就鸟兽散,商铺也纷纷关上了门,不过街面上胆大的闲汉倒是不少,他们不敢靠的太近,却远远的躲在房顶上或是树顶上来偷看,胆大包天的甚至就站在街角向着这边东张西望……反正打定了主意,如果这边有什么异动,就可以利用地形上的优势迅速逃走。

本州的衙门和大明各地的衙门一样的破旧,低矮的墙壁已经接近倒塌的边缘,所有的墙壁和屋顶上的瓦都变成了灰黑色,看起来暮气沉沉,一点活力也没有。

衙门门口全是照例的东西,也没有一点特别之处,是一座小型的几重院落,不过挂了一些牌匾之类的东西。

在沐忠秀的吩咐下,挟起王长和带队,钱处雄带着几个家丁进入衙门之内,把已经被关押了几天,精神很萎靡的李震带了出来。

沐忠秀用复杂的目光看了此人一眼,李震已经趴伏在地,嘟囔着自己也听不清的话语。

此人先是胆敢为了自己利益,诱骗沐忠秀前来李镇,已经是死罪。

其后被救出后,可能是为了保住家族利益,与兄弟达成了什么协议,也可能是林怀德的怂恿,在州衙反口,对沐忠秀倒打一耙。

其行可谓可恶之至,死不足惜。

“你惹出来的事,你自家承担罢!”

对这个惹出事来的首恶沐忠秀也没有什么情绪来多说什么。他只是挥一挥手,下令道:“来人,取重枷来!”

这种事当然不需要沐府的人动手,衙门里的老油条们见机的很快,顷刻之间,一副看起来快有一个人高看起来似乎有七十斤重的大枷被抬了出来。

沐忠秀冷冷一笑,吩咐道:“给他换枷,我要亲眼看着这个小人换上。”

重枷枷死人在当时是极为严重的处罚,刑罚之惨让很多铁骨汉子见闻之后都魂不附体,如果被重枷枷上,腰不能弯,脖伸不直,全身的力量都在抵抗重枷的压力,不需要太久,几分钟之后一条壮汉就会汗如雨下,而时间越久,这个人承受的痛苦也就越大,很多被枷的犯人什么也不求,只愿早死。

等到大枷放在李震的脖子上时,这个无赖已经被吓晕过去了。虽然官府这几年用站枷枷死人的事情已经很少了,不过这种站枷的威力与残酷之处仍然广为人所知。身为一个无赖,李震只是想在沐家与官府之间游走讨些便宜,顺便把兄弟的家财强抢一份过来,而眼前的这种处断显然不是他能承受的。

“饶命,饶命……”犹如一条没了骨头的赖皮狗,李震被几个熟手的衙役装进了站枷之内,上锁之后,再也没有人能救得了他。

“把这个人枷死为止,死了之后,交还李家安葬。”

沐忠秀的声音一如往常那样的平静,甚至,因为正是从少年到青年之间的转换,嗓子的声音显的有些怪异破声,虽然如此,已经被他的声势做法震慑住的众人还是连声答应着,没有人敢有一丝一毫的怠慢。

第八十三章 恶

谁也不想触怒正在盛怒着的沐家公子,对于对方的力量与残暴,如果在刚刚发生的事情之前众人还不了解的话,现在也总算有了直观的认识。

如果在这个时候还敢于去触怒对方,可能不算是勇敢,而是白痴式的鲁莽了。

在众人七手八脚的努力之下,身形不高的李震被锁进了高大的站枷之内,然后被扶到了衙门大门左面的墙壁之前,类似于困笼的大枷部份的支撑住了李震身体,这样使得已经无力支撑下去的李震却又没有办法倒下,而且腰部弯曲,根本不能伸直,双手也是半曲半弯的悬在枷洞里面,这样长时间的站立无疑是一种难以用言语表达的酷刑。

在把李震放好之后,只有片刻时间,眼前这个无赖的脸上已经汗落如雨,再过一会,整个上衣已经被汗水湿透,沐忠秀相信,最多再过小半个时辰,这个无赖就会哭天抢地,求人给他一刀,等到了傍晚,他就会耗尽全身的能量,最终在无尽的痛苦之中站立着死去。

确实很残忍,不过也正是他需要的。

所以沐忠秀没有立刻离开,在街头巷角看热闹的百姓也越来越多,而四周所有的人都是面色如土,在他身后很多少年侍卫都已经面无人色。

“不见死之悲,不知生之欢。”用着别人听不到的低沉语调,沐忠秀轻声的嘀咕着。

不过,虽然在用着“我在教育身后的这些部下”的这种想法来宽慰着自己,却也无法改变他也只是个青年的事实。眼前的这种事情,对于沐忠秀来说也算是太过残苛了一些,所以尽管是自己下的命令,沐忠秀的脸色还是白的吓人。

倒是钱处雄和张国禄这两个家将中的老资格者一点吃惊或是难以接受的表情都没有,钱处雄满脸的不耐烦,正在挥动着自己手中精致的马鞭。至于张国禄,因为刚刚抬大枷的时候他要负责指挥,可能是觉得自己被劳累了吧,正在咕哝着低声抱怨着什么,应该是在抱怨其余的家丁没有眼力价。

他们都是沐府中的老家丁了,年近中年而且武艺高强,这十几二十年来最少有几十次大大小小的土司叛乱,其不知道上过多少次战场,真是见多了生死。

见的多了,当然也就不会把眼前的这一点“麻烦的小事”放在心上了。

至于那些新招募的家丁,他们空有一身的武艺,其实在这等事上没甚经验可言,眼前的事,对他们来说算是一次提前的震撼教育。

到处都是身着褐衣短衫的百姓在伸手探脑的张望着,冬天的风虽然凛洌,却也吹不散这些人一探究竟的决心,间杂在百姓中间的还有一些穿着长衫的体面人物,他们就要矜持许多,面对沐家的威势,不管是有功名的儒生还是在地方上有着名望和财富的士绅都显的极为谨慎,不论如何,沐家的人是不能随便招惹的。

对眼前的这样的效果,沐忠秀当然满意极了。

不管怎么样,今天的事算是达到了预期的目地,惩戒了不知好歹的林怀德,枷死首恶的小人李震,惊怖全城,令得士民丧胆,今日此事之后,恐怕云南境内对沐家的敬畏又要加重一些,总之,不能让小人辈以为沐家已经是外强中干!

如果对敌人步步退让,宵小会蜂拥而上,所谓墙倒众人推,可能就是这个道理的精髓所在。

想想沐家在沙定洲动乱后的惨况,主母与太夫人自缢上吊而死,各房亲族星散而逃,有不少死难者死于路途之中的,而沐天波这个堂堂的黔国公被人抢了印信,如同一只丧家狗一般的仓皇而逃,最终也不能击败敌人,还是靠的大西军这一支客军的力量才回到昆明。

想想祖上的光荣和二百多年来的武勋,哪怕就是沐天波确实是一个好人,驭下宽容,对百姓和士绅多以善意,对各地的土司也都秉持着互相扶持的精神来相处,这样的人如果在和平时期应该是一位众人称颂的好人,是历任黔国公中的佼佼者,不过,在战乱的末世,这样的人可能将注定会以悲剧来收尾。

咒水之祸那噩梦一样的结局,虽然沐忠秀自觉并没有太强的能力,不过如果这样放任下去,沐家现在已经没有太强的实力,如同初代始祖那样动辄就能动员十万大军的实力早就烟消云散了,如果连三百年来积累的声威也荡然无存的话,那么也就只能等着让人鱼肉了。

毕竟昆明城中藏着连亲王也不能相比拟的财富,君子怀壁不是罪过,不过如果没有保护玉壁的能力,那就是一种天大的罪过,必定将会受到惩罚!

这一切惨剧就在未来不远处等着,只能由沐忠秀来改变!

“好了,我们走吧。”

面对渐渐汹涌的人潮,沐忠秀对今天的结果显的异常满意。他皱一皱眉,刚刚还凌厉之极的眼神变的柔和下来,看着两个百无聊赖的家丁头儿,沐忠秀微笑着道:“还有个苦差,你们谁愿意?”

虽然没有明说,不过这位少年主公要自己做什么是很清楚的……

钱处雄与张国禄彼此对视,隐隐有电光火石,良久之后,张国禄明显落败了,把头低垂了一下。

带着一丝无奈,张国禄用明显装出来的欢快语调接话道:“是要带人看着这个无赖被枷死吧?这点小事,就交下属下好了。”

……不明白钱处雄怎么赢得这场交易的胜利,沐忠秀笑道:“这样就有劳国禄了,回去之后,我请喝酒。”

张国禄主动请缨,接着又留下了一小队家丁与他一起看守。相比较这个州城的可以完全忽略不计的武装力量,留下的人手是足够使了。

此间事了,沐忠秀也没有久留的计划,在召来了医官把昏迷中的知州抬进衙门医治,然后又留下了五十两的巨额费用之后,下唇带着一丝满意的微笑,沐忠秀就带着自己剩余的属下骑马离开。

与来时相同,沐家的骑队一样显的声势惊人,不过,好象消息已经传遍了附近的城镇和乡村,沿途再也没有敢离的很近观察的百姓了,沿途所见,到处都是穿着灰黑色的短褐衣服,手里拿着各式农具,老老实实跪在路边行礼的百姓们。

“现在我才略微知道了一点权力所带来的快感……”

在马上风驰电掣,享受着众人敬畏眼光的同时,沐忠秀也在心中默默的想着:“原来权力的快感是要用‘恶’才能够酣畅淋漓的体现出来啊。看来,我还真的是一位天生的权力狂啊。”

第八十四 明抢

回到李镇,李少仪这个地头蛇开始介绍这个在普定州和昆明之间的大镇。

镇上最赚钱的产业肯定是钱庄当铺,但都是有背景有势力的才玩的转,其中有几间估计就是沐家的族人开设。

其余的店铺多半都是辛苦经营,民生相关的油坊,布店,弹棉花的,粮店,这一类店铺多半就是用薄利多销的办法来赚些辛苦钱。

沐忠秀对粮店很有兴趣,其次是布店。

这些都是民生相关,油能少吃点,盐也能少吃点,肉可以不吃,但不穿衣不行,不吃饭也不行。

听着李少仪介绍着这些店铺钱庄的背景,沐忠秀的心气反而平静下来。开始时难以遏制的怒气渐渐平息了下来。他默默的想道:“一个续弦的寡妇带着不懂事的半大儿子,就这样还想维持着自己家的产业,想来也真的不容易啊。”

这个家族在以前肯定一度兴旺过,而且最少与本地的官府有一定的联系,不然,产业早就保不住了。

就算是现在,估计也是有些有势力的士绅在暗中保护,如果没有李震这个不肖子的话,恐怕也不会惹出这么大的风波。

这一类的家族虽然没有很深厚的背景和强大的势力,不过总的来说也算是经营多年,树大根深,与本地的官绅富户们有一定的联系,只要不惹到惹不起的人物,小心谨慎,也就可以保得家业兴旺,人丁平安了。

不过倒霉的就是出了李震这样的败家子。

“虽然如此,还是要给他们相应的处罚,不然的话,今天的事就只算是做了一半吧……”尽管同情对方的遭遇,沐忠秀却并没打算就此放过。

李少仪呵呵一笑,没有劝解的意思。

大队骑兵进来,镇上的居民却比州城里的要谨慎多了。生意人胆小怕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有看热闹的功夫,倒不如多盘一遍账。

当沐忠秀等人进镇之后,放眼看去,四处却是寂寥无人,除了几只大黄狗跟在马队前后左右的跑之外,整个镇子虽然还是处在一种精心雕琢的繁华之中,不过,却也有了一种让人压抑之感。

新任的典史与李少仪一样都被发落到镇上来。不过,看着穿着上等绸缎裁剪而且的八品官员袍服的典史官跑过来时,李少仪不禁低声语道:“看来,这位新任的典史比我要如鱼得水多了啊!”

汉夷杂处,如果用心任事,会很劳累,比如李少仪。

眼前这个典史却是一副心宽体胖满面红光的样子,想来他的治安官生涯要轻松惬意许多。

事实上,有这么多富户商人的镇子,只要官员意志稍微不坚定,往下滑的速度是很快的。

“下官见过公子。”与刚刚的州丞一样,典史官的脸上也挂满了乖巧的笑容。如他们这样的低等官员,虽然比小吏的地位要强出不少,不过,在沐家这里,恐怕比三等的管庄也强不到哪去。

对这般浮滑的官员,沐忠秀只是略微一点头,对方已经受宠若惊。

在这里李少仪可以发挥作用了,他先向着典史官打了个招呼,然后就用公事公办的口吻吩咐道:“贵官还是预备着文契等物吧,一会那徐家投充好了,正好就完结了此事。”

按大明律令,百姓私底下当然也能转让房屋,田地,浮财,不过,如果没有经过官府的备案就是私售,官府并不保证其合法性,打起官司来,也就有不少扯皮的地方。

不过,如果在买卖的时候已经经过官府的备案,那么就是板上钉钉,在法律上是无法再撼动的了。

沐忠秀恼怒李震的无赖无礼,决意强行收取其家财,顺道儿还把法律文契给办好了。不管对方是愿意还是不愿意,或是寻死去,总之,这份儿浮财他也是要定了。

面对沐忠秀和李少仪等人的强势,镇上的典史官一丝一点儿抵抗的想法也不曾有。

笑话,就凭着一年四十两不到的官俸,再加上两个柴薪差役和一个马夫,统共算起来一年不到二百银子和米粮的出息,凭着这么点钱,就让老爷我赔上身家性命?

这玩笑开的未免有些大。

典史官点头哈腰的应道:“是是,他们人就在镇上,还不随意处置?唉,这世道也是不易,孤儿寡母的天可怜见……总之包在下官身上就是!”

……

白墙黑瓦,灰水檐拱斗勾勒的齐齐整整,院子外头还有几颗树,树上拴着些骡马大车,十来个客人正在外头等候,李家的油坊生意做的不错,附近的庄子有不少生意人都有往来。这院子再往里头去,就有些太吵嚷,再往外头,又有些偏远,现在这地方算是恰到好处,如果在镇上有什么生意勾当,当真是再好也没有的了。

再看细处,院子门前扫的干干净净,到处都是清洁整齐,整个院子都有一股子勃勃生气。怪不得沐忠罕开初就想受了这处献产,一切都是现成的,打理的井井有条,收下来,一年多二千银子的收入,还不需要自己操心。

不过现在这院子房子和土地店铺却成了烫手的炭团,就这么落到了沐忠秀的手里。

外头来了几十号人,骑马挟弓的声势骇人,云南这里虽然汉夷杂处,土司们在境内俨然就是土皇帝,不要说这小小的骑兵卫队,再大的排场也不足为奇,不过这里毕竟是昆明近畿,沐忠秀这一行人就有那么一点惊世骇俗。

外头的地静那么大,院子里头的当然已经知道来者不善。就这么一小会的功夫,院子里头已经吵嚷的如同集市一般。

沐忠秀面若沉水,如同一座岩石一般跨骑于马上。

见他这般情形,就连钱处雄也老老实实的随骑在后,刚刚还言笑不禁的李少仪也抚须不语,一副沉思的表情。

须臾过后,刚刚匆忙被紧闭的大门又打开了。随同前来的典史官心虚的看一眼正在石化的沐忠秀,自己轻手轻脚的走向宅门,身体一晃,就已经进了院子。

里面自然还是一通乱,鸡飞狗跳,议论之声大作。

沐忠秀皱着眉头,一副等的极不耐烦的模样。手中的马鞭也是不停的挥舞,把道路两边的灌木打的枝叶凋零。

眼下这事,却是算不得快意事,只是人生难免无奈。

若不将这事彻底了结,于沐家的声威还是有所干碍,只能继续做下去。

时间也不很久,刚刚进去的典史官就笑逐颜开的出来,看来,他此行极为顺利。

这样一来,沐忠秀也算松了口气。

将来,就算有人在沐天波那里给他下眼药,不过此事究竟还是和平解决的,也就有了辩解的余地,就算受责也会轻许多了。

还好还好,总算是风光和平的把此事解决掉了。

果然,典史笑嘻嘻的回到沐忠秀马前,双手将两份文契递上,上面还有几个掌印,最下款那里,却有“李勇”二字的签名。

结果倒也是让人极为满意。沐忠秀如此雷厉风行,身后是数十骑家将骑兵,个个挟弓带剑杀气腾腾,院子里头的李家人显然见机的快,若不然,要大大吃上一番苦头,然后还要把家产献上才算完了此事。

沐忠秀轻轻吐了口气,心头也是一阵轻松。

今天的事情算了结了,州城的事还不让他觉得如何。这里的事,在道德上真的是狠狠的给了原本的沐忠秀一耳光。毕竟,这等于是明抢了。

第八十五章 了结

虽然李家的人还会得到每年的出息花红,而且不需要交纳皇粮国税,这一部份再添上几成,算是给沐忠秀的进献。原本的庄客和佃户长短工丫头小子还是李家的人,沐忠秀虽然是主子,却也并不会索取和过问李家的家事。

这样的投献,只要献产者当真愿意,其实并无太大损失。毕竟,从此就是有了大树好乘凉,虽然比交国税还要多花费些银子,相比较明里暗里的好处,其实还是合算的。

沐忠秀微微颔首,点头,向着那个一脸谄媚的典史官道:“生受你了,有空闲了,到我庄上来,有几坛子好酒,正好与父老们共饮。”

“你沐家也是忠良之后,有这么强迫人的么!”

典史官正谄笑应承时,李宅庄园门大开,李勇只一个箭步到得沐忠秀马前,双拳握的极紧,双眼竟是赤红,只盯着沐忠秀逼问着。

上回见李勇,沐忠秀还颇为欣赏,这种有家业,习武读书的少年人,稍微栽培,就是个良将的好料子。

甚至允文允武,比如崇祯朝的卢象升,便是这样的家庭出身。

做忠臣孝子,只读书耕田。

这是当时耕读传家的士绅家族的家训,再能习射,骑马,便是传统的汉家良家子。

不过没想到再见居然是这样的场面,一瞬之间,颇有点物事人非之感。

李勇神情愤然,双眼盯着沐忠秀,静待他的回答。

沐忠秀叹一口气,把这小子痛打一顿没有意义……他很爱才,林怀德那样的文官无所谓,眼前这少年却是浑金璞玉一般,如果好好打磨一下,将来可能就是一块良才美玉。

当下也是不恼,只看着李勇语气平静的微笑道:“你这样出来,白讨一通打,还有什么好处不成?”

看李勇要张嘴辩驳,沐忠秀伸手止住,又道:“你一个人再能,能打过眼前这几十人不成?既然打不过,那么你是想和我来说道理?那么我问你,是帮我说话的人多,还是帮你说话的人多?打也打不过,说也不说过,打官司你都没地方去,你这样出来,不是白给么?”

他的话说的直白之极,李勇听的浑身一震,然后便是面露痛苦之色,显然,这少年并不是蠢笨之人,沐忠秀所说是实,他心中自然也是明白的紧。

“好,看你还算识趣,今日就这样算了,如果你想的通,那么再到庄上来找我吧,到时候,我自有一番道理。”

李勇没有再强硬下去,只是呆立当场。沐忠秀摇了摇头,当下又笑着说了几句,再看李勇身后的一个中年妇人正怯生生瞧向自己,便又道:“身后是你娘亲吧?好生侍奉老人家,若是你出了事,你娘怎么办?”

沐忠秀说的这些,平时还不知道旁人对他说过多少,便是李勇自己心中亦是明白。不过,少年人的血性有时也并非能够以道理来按压下去,心里一股气愤郁难平,是以还是呆立原地,并不愿意向沐忠秀告饶服软。

“罢了,想你以后会明白的。”沐忠秀颇为宽容的一笑,不再与他多说。当下掉转马头,一马当先,带着家将随从们怒马如龙而去。

待沐家上下走开,那典史却又惊出一脸油汗来,待沐忠秀走远,方才又正颜厉色的训诫了李勇娘俩几句,这才离开。

一场闹剧就这么收手,在场的人如是梦中。

良久之后,李家二娘叹息一声,拉着李勇的手道:“我看沐家这五公子是个讲理的,你也是读书人,适才他说的可是一点没错。谁叫你大兄不是人,如今这般,已经算咱们运道极好,该当烧香还神了。”

事实也确是如此,如果不是沐忠罕有些顾虑,如果不是沐忠秀这般好说话,就以李震主动献产又生反复这一条来说,遇到不讲理的豪门世族,此事绝不会这么轻轻放过了。

如果是运道不好,那么李家上下,就算不死也得脱层皮。

到现在这样,也可以去还神了。

李勇如何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少年人城府再深也按不下血性脾气罢了,现在既然明白过来,对沐忠秀倒也并不如何怨恨,只是跺着脚道:“大兄太不成人,原说要到宗祠里去说个明白才是,现在他人是不在了,却是将我们害苦了。”

李勇和李震兄弟,可谓毫无兄弟情谊,李震不成器,又欺负续弦的继母,对李勇也是经常欺凌,若不是如此,李勇也不会奋而学武学射,就是想替寡母撑腰,长大成人了,找兄长报仇。

现在李震被枷死,李勇娘俩只是如释重负,从此之后,不会有狗皮膏药上门来闹事了。

徐氏内心欣慰,脸上却不好带出这种情绪,而且毕竟庄园成了沐家产业,心中也是复杂难言。当下只又道:“我看五公子对你还算亲厚投缘,等过几天,你该带些礼物上门叩谢才是。不然,会让人家说咱们不识好歹。”

李勇此时却是扭不过弯来,只是摇头不应。

“罢了,过些日子再说吧。”

李氏知道儿子一时扭不过这个弯来,当下笑了一笑,也不去勉强他。好在时间还长,可以慢慢从容劝导。刚刚沐忠秀的态度她可是看的清楚,眼见五公子对儿子很是赏识,这是何等的机缘?平常人想破财去够也够不上的好事!

再者说,现在自家庄园生意都是五公子名下,也该当把账目盘点清楚,把每年该上交的银子土产物件都交代清楚,这等事,当然是要顶门立户的男儿汉去,总不能自己一个寡妇去抛头露面做这种事。

儿子是懂事的人,明白事理,想必是不会叫自己太过为难的。

……

傍晚时分,沐忠秀回到石城庄内。

刘方带着家下人一起站在庄门长堤之前,一溜人见了沐忠秀骑马打头前过来,各人忙迎上去。

人群中还有大哥沐忠罕的派来的李执事在,其余来的十个人各有各的差使,只留下李执事一个等着沐忠秀的回信。

众人提着灯笼将沐忠秀迎入北堂内,明烛亮灯,照的四壁通白透亮。

沐忠秀奔波一天,虽然习武的人打熬的好身子骨,却也有些疲乏,接过人送上的茶盅饮了一口,然后吩咐道:“请李执事上来。”

他面南而坐,除了李少仪这个清客外别的人都一律站立伺候,听着吩咐,忙有家下人到外头招呼一声,将李执事唤了进来。

沐忠秀却是没有什么精神与他详细去说,只是寥寥数语,便将今日之事说了一下,最后却只道:“回去上复大哥,这庄子我暂且收下了,他要是短钱使,再和我说就是了。”

以李执事的想头,当然是沐忠秀收下这庄子,然后进献给大公子,多了一处产业,他们这些管事的人当然也就多一些生发出来,不料沐忠秀狮子大开口,一下子就把这处产业吞了下来。

要是这样的话,先头那么多波折,明里暗处的打点,可就算是白瞎了。

第八十六章 深夜

“这……这个。”虽然是下人的身份,不过李执事实在是不甘心,还想着再争上一争。

“这什么,吩咐你了,就这么照办就是了。”

沐忠秀以往脾气甚是暴戾,但对兄长沐忠罕和其身边的人都是不敢得罪,此时突然将脸一板,手中盖碗往下一丢,凛凛难犯的威势便显露出来。

“是!”李执事汗出如浆,再也不敢乱说,只得躬身答应下来。

“这样才是!”沐忠秀面露满意之色,夸他一句,又吩咐道:“来,取十两银子来,上等好马给老李预备好,还有那些土物,套车装好,给他带回去。”

十两银子也算厚赏,再加上土物丰厚,李执事预先早已经看在眼里,算算也得值三四十两银子,这么一来,五十两银子跑这么一遭,倒也合算。

于是眉开眼笑,趴在地上给沐忠秀叩了三个响头,口中连呼不敢。

“嗯,辛苦你了。”沐忠秀并没有把老李这样的执事管家放在眼里。在沐家,外宅最为显赫的当然就是总管庄,府内执事,各地的大小管庄,这些人多半是几百年下来的奴才世家,声气相联,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利害关系,所以惹了一个也是惹了一窝。

不过,这些人也是看对手的,越是小人,越是讲利害关系。沐忠秀只要不把他们得罪的狠了,这些小人却也不敢来没事寻他的开心,毕竟,主奴有别,想和沐忠秀斗,也是要付出极大代价的。

今天的事,他只要给沐忠罕一个交代就行了。这件事他预先已经想好了,沐忠罕不差这么个小庄园,要的就是一个面子罢了。既然他打了知州,枷死了李震,在沐忠罕那里已经交待得过。

打发了李执事,天色已晚,一时吃完洗漱了,沐忠秀低头想了一回,吩咐道:“叫刘方和李

宝进来。”

他一句吩咐下来,门口的小丫头答应一声,刘方与李宝原本就在外头候着,里头一传唤,两个管庄就一前一后的进来。

见两人要弯腰行礼,沐忠秀当即笑道:“不用行礼了,人多时应付一下,就咱们几个就不要闹了,不然成天见面的行礼行个没完,就不要做事了。”

刘方与李宝两人相视一笑,两人也不客气,分别在沐忠秀的左右手坐定了。

刘方知道沐忠秀必是要商议回昆府总府的事,他也知道沐忠秀性子不喜虚文,也不喜欢云山雾罩的兜圈子,因此坐定之后,就先开口道:“庄上的礼单已经拟好了,给总府公帐上的,给总府爷的、太夫人的、夫人并各房兄弟的,还有近支的亲戚,往年总府爷掌庄子的时候都有份例,该送多少,送哪些儿,都是有前例在,已经套好车马。给太夫人和夫人的礼单,较为细致,五哥儿也吩咐要细看,我已经带过来了。”

他的首尾大约就是这样,几句话的事情,不过已经操劳很久。

沐忠秀想了一回,只笑道:“父亲大人那里说简单是简单,说难也难……古董器玩金玉玩意,他不缺也不稀罕,山水字画,一时也难寻好的……竟是将我难住了。”

李宝听着一笑,只道:“五哥种了那么多菜,前儿我还在棚里看了,那些黄瓜都开了花,掐尖儿碧绿翠玉一般喜人,这样的好东西咱们成车的送了去,总府爷还有不欢喜的?”

沐忠秀点头道:“这自然是不错,也罢了,就这样吧。”

沭忠秀站起身来,松一松身子骨,只觉松快了不少,当下又笑一笑,向着两人道:“说了这半天,大约也差不离了,差的一些,估摸着也就差不多得了。最迟也不会超过明天,大伙儿今晚要辛苦一些,把东西都装车盘好,咱们热热闹闹的回昆明去!”

刘方笑道:“好勒,咱们也跟着五哥一起,回昆明过个热闹年去。”

他虽然在梅庄上做大管庄,不过家小却也还是留在昆明府里,毕竟放眼整个云南昆明是最为繁华的名城大府,家小能留在省治府城当然比带到庄子上要好的多了。

沐忠秀看他一眼,微笑道:“这是自然。”说罢,又回转过头向着李宝笑道:“你这阵子也要多辛苦。”

李宝听的一笑,只躬一下身,却不多话。

事情已经说的差不多,众人看看墙壁上的闹钟正斜斜指向十点的位置,在当时的人来说已经是极晚的了,于是刘方起身,李宝随后,两人一起告辞。

因为两人身份不同常人,沐忠秀特意起了下身,刘方与李宝两人连声道不敢,两人拱手一礼,转身离去。

沐忠秀说事说了这么久,也颇为疲惫,这种事与他自己读书习字或是强身健体远远不同,家政各务琐碎难言,一桩桩一件件掰开了揉碎了的说,烦难之处真是让一个男人觉得无法忍受,到这个时候,沐忠秀才算明白,大家族里掌家理政的当家主妇得有多难!

但这等事,不做也是不行,特别是太夫人,夫人,还有二叔三叔,几个兄弟和姐妹处,一定都是要小心谨慎,不能疏忽大意了。

“唉,希望以后还是能找到个贤内助吧。”

在沐家这样的豪门世家,在这种家族里说子弟能够在婚姻之事上自主那就是痴人说梦了,沐忠秀心里很明白,他的婚姻必定在这一两年内定下来,而且必定是经过各方面的权衡考量,考虑到他个人的长相,成就,财产,庶子的地位和家族中的份量等等,然后,再寻一个相应的人家来提亲,至于他本人的喜欢与否,那根本就不在考虑的范围之内的。

这种事也只能看运气了……沐忠秀苦笑着摸了摸自己的鼻子,现在来想,还是为时过早了啊。

他摇了摇头,信手把一张礼单拿了起来观看。

这却是给太夫人陈氏的礼单,略看一看,只见上面写道:汉玉寿星一尊、翡翠观音一尊、玛瑙罗汉、金罗汉各两尊、玉如意、缠金丝玉玉如意、金如意各两柄、博山炉一尊、宣德炉一尊,除此之外,其余貂皮、鹿皮、狼皮、苏绸等绫罗绸缎并各种野兽毛皮共百张。

随意看看,这些物件的价值恐怕就得过千金,年节之际送上这样的礼物,恐怕除了过整寿外,已经没有办法再丰厚了。

当然,除了这些金银珠宝和贵重物件之外,还有庄上出产的土物,鸡猪牛狗鹿獐子孢子并新收的黄瓜、辣椒、芹菜等新鲜的吃食。

这样统盘一算,估摸着没有人能压得过沐忠秀了。

太夫人用两千金,沐天波与陈夫人各千金左右,再加上其余各色人等亦备办了两千金的礼物,这一下,沐忠秀可算是花了血本了。

怪不得,古人管过年叫做年关,年关年关,果然是一个极难过的关卡,穷有穷的难处,富贵之家,却有着比穷人家一般烦难的烦心事情。有钱,也未必能解决所有的事。

开春之后,有很多大工程需要银子,沭忠秀的雄心,他的玄甲铁骑一般的骑兵卫队,他未来的勃勃雄心,他维持沐家的愿意,都需要银子,大把的银子。

现在也只能安慰自己,不破不立,不先把钱花出去,把昆明后方的人脉声望都维持好的话,将来被人从身后下绊子的时候,可就惨了。

富贵人家,年节之时真是如烈火烹油一般,距离年关尚且好些日子已经忙的四脚朝天,家下人从总管级的刘方到最低等的仆役下人都每天起早带晚的忙碌着,就是沐忠秀此时连续看了几份礼单之后,时钟指数已经直指十一点,在这个时候已经算是极晚,回看身后,几个大丫头已经都是睡眼惺忪,只因他没有睡所以各人都在强撑着不睡,再看房间角落里,四五个伺候茶汤等物的小丫头子们已经趴在地上睡的极熟,还隐隐约约发出一阵阵鼾声。

这些小女孩儿也是极辛苦,沐家这样的大家族还算好,不那么刻薄待人。换了什么暴发户人家,那可就不一定了。

所以眼前这些,命运大约还算是好了。

如是在几年后的河南,那真是乱世人命不如狗吧。

想远了……

一时倒没有睡意,沐忠秀推开北堂的门,打算出去转转。

外头天寒,沐忠秀披了一件棉袄,宽宽大大的,倒也温暖舒服。这年头的人都喜欢穿绸缎,唯独他不喜欢,太滑,穿着好象没根一样,心里怪不得劲。倒是这纯棉的大袄都是一针一线缝出来的,针脚细密,极费功夫,裁剪的也很妥当,后世时花再多钱也不得这般的好东西。除了身上这衣服,还有脚上的鞋也是这般得来,正经的千层底布鞋,一针一线都极费功夫,没有水磨功夫和大把时间,断不能得。

两个值夜的小厮迎上来,一个提盏羊角灯,高高挑起,将前路照亮,另一人左右伺候,提着琉璃灯,小心夹伺左右,从北堂出来,后方是体元阁,右边是花信楼,如果一直往南走,就是庄园门,出了门左转,便是仿农人茅舍的酒庄,坐在酒庄里可以凭河而望,眺望河上风景的同时,远方的孤山在望,如果在烟雨朦胧的时候,河上烟气蒸腾,远方的孤山上苍茫碧绿,让人一见之下就有出尘之感,如果天气晴好,还有白云朵朵于山顶上飘荡,归云出尘之感,名不虚传。

现在河边酒庄,改了校场军营,沐忠秀远远眺望去,营区外围有高挑的风灯,将营区照亮。

灯光下,隐隐见到有人影肃立,那应是值夜的家丁。

沐忠秀本人和军官时常会查夜,所以营区校场内外,戒备严森,和昆明城里散漫的军营秩序,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虽不是醒里挑灯,也没有八百里连营,但夜来风急,灯影摇晃,隐隐见自己的部下持长枪肃立,沐忠秀隐隐间也有振奋之意。

时当乱世,领豪杰挽天倾,如是乎?

第八十七章 库房

二十五这天,带着浩大的车队,沐忠秀终于是折返回了昆明。

这么久的时间沐忠秀一直在庄上兴水利屯田练兵,忙忙碌碌,根本就是将昆明抛诸脑后,进了总府大街,看到那些青衣小帽的沐府奴仆,还有年节过来到总府银库领公中银钱过年的族人,一时间有恍若隔世之感。

沐忠秀并不急着入府,府中有知名的十大库,从银库到宝石和各种云南特产应有尽有,后人曾经编著成书,专门讲述沐家库藏之盛……他早前已经得了沐天波的手书,允他到武库补充装备,这一次回城,最要紧的事情就是去武库领装备。

将眼下的家丁护院们训练装备成一支强兵,甲胄齐备,甲坚兵利,这是最要紧的大事。

一路走下来,直线距离大约在四五华里之外,穿过总府之后还有几条僻静的小巷子,街道上零零落落的几个人,看到是沐家的车队经过,大家都很自觉的让在一边,默默的看着车队经过。

对沐家的库房沐忠秀早就有兴趣,前世时他只有偶有兴趣涉猎过一些,具体的情形却也不大清楚,而且以他的身家见识很多东西都根本不知其形,亦不知其用。

比如云南的特产奇石多,什么佛顶石、青箭头、绿松石一类的东西,他只知道名贵,却也不知道是何物品,名贵在哪里。史书上记录,黔国公府被土司攻破之后,沐天波被几个心腹卫士带着出逃,只带了征南将军印和丹书铁券,其余别物一律落入叛军之手。沐家二百多年盈积的物品真的是数不胜数,听说光是马蹄金就有整整一个库,究竟是多少万两,书上没说,沐忠秀也不知道。

不过现在他心里大约有个底,说有个几万两,他觉得少,有个十万两,也不稀奇,至于二三十万,亦有可能,再多,也就是玄幻了。

因为黄金这种东西是有一定数目的,象正德年间刘太监那样搞的太多绝没有好处,而且也没有那么许多。云南毕竟是穷省,想来如果不是沐英南征北战打的底子,再加上前几代国公经营有方,远征西北,听说也捞了不少,光是在云南一省想积攒起这么多的财富,沐家非得再残酷十倍不可。

如果当真如此,沐家在云南也就没有这么高的威望了。要知道,后来永历帝入滇,大明天下就剩下云南一隅之地时,不少土司还是心感沐家的恩义,皇帝玉玺都不管用了,大家也不认识,但是沐家的征南将军印信一到,大家还都是愿意买帐的。

沐家的武库还是建于两百多年前,当年鉴于卫所制度不能保卫边防,所以又在全国范围内设立总兵官,除了九边重镇与辽东之外,云南因为汉夷杂处,而且也是边境,所以在云南也设立总兵一职,不仅如此,因为领云南总兵的是历任的黔国公,所以还特别赐给了征南将军印信,同时有此殊荣的极少。

《涌幢小品颁印》卷三:“洪熙元年颁制谕及将军印于边将。云南总兵官佩征南将军印,大同总兵官佩征西前将军印,广西总兵官佩征蛮将军印,辽东总兵官佩征虏前将军印,宣府总兵官佩镇朔将军印,甘肃总兵官佩平羌将军印,交佩征夷副将军印,宁夏佩征西将军印。有旧授制谕者,封识缴回。”

其中将军印也曾经多次转手,比如征南将军印根据《明太宗实录》洪武三十五年九月乙未:“命右军都督同知韩观佩征南将军印充总兵官,往广西整肃兵备,镇守城池,而节制广西、广东二都司。”

由上记录可见,当时的佩戴将军印的总兵官权力极大,有两个显著的特点:第一,多是元老勋戚,甚至有不少人有爵位在身。

王世贞《弇山堂别集皇明异典述赐敕奖言事》:“文庙以镇守湖广总兵官、镇远侯顾成言事,赐钞五千贯、文绮帛八匹、彩绢八匹;再以言事,赐钞一万贯、银二百两、绮绢如前。”

如上记录,不仅是侯爵镇守总兵,而且皇帝极尽宠信恩赐,在大明开国之初时,风气崇俭,金银甚至并没有大量流通,在很多地方还是以实物交易为主,皇上一出手就是这么厚赏,在后世总兵多如狗,武将被文官当成奴婢的情况之下,是绝无可能发生。

第二,便是国初的总兵官多半并不专镇一处,比如第一任征南将军韩观就任广西总兵官,在管理广西都司的同时,也负责广东都司的管理,以一将军而节制两省武备,非元老重臣或是勋戚不可。

正是因为重要,这颗将军印最后落在了沐家人的手中,从此就留在了沐家,与国同休。

大明除了开国初的杀戮外,对勋臣和外戚都很重恩义,寻常犯错能赦就赦免了,勋臣和外戚犯罪了,绝不会与普通的官员同罪。

孝宗年间,那么一个有好名声的好皇帝,从不轻易责罚大臣的圣君。因为外戚张氏兄弟趁着皇帝上厕所的那一点空,把皇上的帽子拿来戴着玩————要是在汉朝足够夷三族的罪,在有文官弹劾之后,外戚张氏兄弟平安无事,而弹劾的文官却被自己的弹章给玩死了。

对外戚是这样,对勋臣也是极尽照顾,很多大朝会时,都是以历代的成国公为领班,极尽尊荣。

沐家除了是勋臣之外,其实也是朱明皇室的自家人,黔宁王沐英是太祖皇帝的义子,在当年被称为小舍人,太祖身边最早的一批带刀护卫多半都是由这些有义子身份的舍人来充当,正所谓“带刀舍人”。

有这么多的身份罩着,沐家修上十个八个武库谁敢说个不字?

负责提取铠甲的执事很健谈,进入巨大的青砖石铺成的院落之后,他指着那些灰色的高大房舍一一介绍着:“五公子,这几个库,从甲到丁,全部是刀盾;边上的那几个都是长枪,不值钱的玩意,不过还是成化年间打造的,老东西,厚重锐利,现在可没有这么好的了。靠墙的那几个都是弓帑,还有一些火门铳,也全都是早年间的东西,造的好,用料足,打一铳出去,树也能打折了它……就是火门铳太笨重,装填也慢,现在没几个营兵会使,也没将领爱用……喔对了,那几个库就全放的铠甲了!”

沐忠秀一直含笑听着,在听到火门铳的时候他的眼光一闪,不过很快又黯淡下去。

火门铳在技术上相当落后,这也是沐忠秀找沐天波寻求大小西番铳的原因……火门铳已经是落伍的东西了。

第八十八章 赚大了

众人簇拥着沐忠秀边走边说,虽然不敢嘻嘻哈哈,却也很是轻松。

毕竟云南承平已久,尽管叛乱年年有,不过从来没有造成过严重的后果。至于辽东和中原西北的战事,不好意思,距离太远的事情就只能当新闻聊一聊了。大家说起来的时候,就和讨论昆明城里哪家的母猪一胎下了二十头猪仔那样的轻松随意。

倒是沐忠秀的心情有些沉重。

沐府的武库占地约有十亩地大,除了库房之外,整个院落里种满了各种树木,郁郁葱葱,一派百年世家从容不迫的雍容景像。就算是武库,也弄的和花园一样漂亮。看守武库的不是盔明甲亮的士兵而是一群穿着青衣的奴仆,不仅如此,各人的脸上都是轻松随意,并不把看守武库的责任看的多重。

倒也不能怪他们,昆明府里敢打沐家主意的人还没有生出来,哪怕是巡抚也没有资格与沐家叫板,所以众人心里的那根弦就放的很松。

尽管如此,沐忠秀还是正色道:“我看这里防备太过疏忽,要小心一些才是!”

“是的,五公子,我们不敢怠慢,不敢。”带路的管家执事被他说的一愣,连忙答应着。虽然如此,对方显然是没有把他的话放在心上,走了一段后,就又神态轻松的笑道:“五公子,咱们到了。”

守库的人与领库的人一起对了对牌,接着两边都取出钥匙打开库门,几个精壮汉子上前把厚实的石门推开,大门一开,众人先往后一退,沐忠秀先还不解,接着自己也迅速的跳往大门之后————实在是太多灰尘了!

一股子不知道还是哪年哪月的积年老灰随着大门的推开而飘荡了出来,离的近些的人都中招了,灰头土脸的同时还夹杂着剧烈的咳声————天知道这鬼大门有多久没有打开了!

负责管理的执事也很不好意思,他自己也被灰尘呛到了,一边咳嗽,一边向沐忠秀解释着:“公子,不是小人们懒怠,实在是这些铠甲和兵器上油之后就要好生保管着,等闲人也没资格来领甲胃,所以关闭的时间有些久了,上次打开还是半年前的时候了。”

沐忠秀点了点头,咪着眼打量着这座沐府库藏来。

这是一座方方正正建筑的高大结实的砖砌库房,与后世那些豆腐渣相比显的沉稳厚重,一进库门,灰尘落定后的房间显然空旷高大,因为没有玻璃,所以这库房里看起来黑漆漆的,很快,就有人点燃了几盏灯笼照亮。

在烛火之下,整个库房暴露无疑。一面墙边是码的小山般高的皮甲和锦甲,这些甲胃制作精良,一看就知道是国家机器的产物,每一副甲胃都是制作的一般相同,沐忠秀用手轻轻去摸,掸去灰尘之后,皮甲上镶嵌的铜钉扎的他手冰凉。

在另外一边,则是一些布甲和头盔、护肩、护膝之类的护具,沐忠秀注意到还有一些纸甲,这应该是当年打倭寇时云南都司奉命制造的,因为保存的好,看起来还和新的一样。

带路的执事指着一堆黑漆漆的物事道:“公子,这些都是重铠,每一副都有四十斤以上。”

以沐府之尊还要特意指出,当然不是凡物。

沐忠秀眼前一亮,快步向前走到那些铠甲之前,在灯光的照射之下,这些铠甲散发着铁器特有的光泽————全部是用铁片和牛筋联结在一起的铁衣!整个铠甲就象是一件钢铁制成的衣服,从上衣到裤子都是用小块的铁片制成的,整个铠甲没有办法叠放,都是用铁杆挂了起来,这样厚实的防护还嫌不够,沐忠秀看到铠甲下面还整齐的摆放着护颈和护胫,甚至还有一排排的铁手套和铁网靴!

“四十斤?我看这铠甲最少有六十斤!”

“穿上这玩意还怎么走路?还怎么舞刀?”

钱处雄和张国禄一直跟在沐忠秀的屁股后头,到这时张国禄忍耐不住,看着那些铠甲开始轻声的讨论起来。

听到张国禄的疑问,钱处雄冷哼一声,道:“某穿上之后,行得路上得山,一样舞得起大刀。”

“话不是这样说。”张国禄苦笑道:“有几个人和你一样,你就是一头蛮牛。”

“是的,这必是选锋所穿。”沐忠秀也对这些铠甲极有兴趣,在仔细观察之后,才接话道:“这铠甲原本就不是给普通将士所穿,当是万军从中挑选出来的选锋,穿上之后,有进无退!”

“甚好的东西。”钱处雄大大咧咧惯了,一面用手摸索着那些重甲,一面道:“公子,咱们索性把这些好东西都领了去。我看,也就几十副,咱们正好用得着。”

“是啊。”张国禄向来是惟恐天下不乱的,钱处雄一开口他就紧接着上了:“反正总府爷说是给铠甲,又没有说是什么甲,咱们就把这些好东西领去得了。”

他们这样说,管库的执事脸也白了,道理确实是这样,总府说的是给三百副铠甲,不过并没有说是是哪一种,所以说从字面上来解释的话,就是沐忠秀有权领走任何一种,只要写上收条,就能拍拍屁股走人了。

沐忠秀得利了,他可就惨了。整个总府的库藏中这种重甲加起来也不超过百具,这种重甲当年打造时还不知道花费了多少时间和金钱,别的不说,大明军中的百户或是副千总这种级别的武官也没有这种重甲,如果把这些压箱子的宝贝都送出去,将来沐天波知道了虽然不能找儿子的麻烦,不过他这个管库的人屁股是势必要被打烂了的。

当下该管事脸色一变再变,苦着脸向着沐忠秀求饶:“公子,这些甲甚是难得,拿十几二十具走不要紧,可千万不能全拉走啊。对了,库里还有几具上好的山文铠,全是神宗爷年间的物事,做工是极好的,要是拿到黑市上去卖最少得千把两银子,公子要是喜欢,把那几具都拿走好了。”

这样的结果当然不能令钱处雄和张国禄满意,他们俩大声嚷嚷着,非要把这些重铠拖走不可。

“不要吵了。”沐忠秀向着管库执事笑笑,止住钱白二人,笑道:“我们要去征讨生苗,又不是去辽东打建奴,要这些重铠做什么?穿上它还怎么追贼?”

张国禄闻言不语,钱处雄还不死心,嘟囔着说道:“现在用不着,将来总会有用的。”

“将来再说将来的话!”沐忠秀断然止住了他的废话,向着管库执事温言道:“我们就挑三百具对襟绵甲甲好了,再领一百领锁甲,再有我领两具山文铠,就这样吧。”

他一进来,就看中了那些锁子甲,这些甲并不特别的沉重,大半截身子是一层细细的锁甲外罩,头盔也是设计的很合理,水磨锁子护颈头盔在防护头部的同时,对颈部也有一定的防护能力,对于重骑兵来说,绵甲和锁甲都嫌轻,建虏可是穿三层重甲,而对墙式骑兵来说,却是极好的战甲了。

墙式骑兵的要决是有一定的防护力,但并不笨重,这是要防止游牧骑兵放风筝。

至于重铠,将来练重步兵和少量冲步兵阵的重骑兵时,不妨拿出来再用。

以现在的沐家,这些铠甲只要不落在外人手里,难道逃得脱沐忠秀的手掌心?

“是的,公子,小人这就让人装车。”

保住了那些重铠之后,刚刚还满头大汗的管事已经放松了下来,他笑嘻嘻的指挥人装车,这些对襟绵甲和锁子甲虽然不是重甲,不过怎么说也是铁甲,二三十斤的重量还是有的,三百具甲搬出去也要出不少力气。

等忙活了小半个时辰后才算装车完毕,在这期间沐忠秀又开了单子,要了百支上好的制式马刀加百支精制长枪,这些都是马战利器,等闲骑兵也耍不来。沐忠秀要制式兵器时,钱处雄又敲了管库一柄上等的宝刀,这刀用缅铁打制,刀身用柔钢,很容易伤到自己……不过在钱总旗手中还有什么用不好的?随便一把兵器被他的起来都舞的虎虎生威,这刀更是耍的轻松,舞起一团的刀光。

管库的人就算有心拒绝,却也是张不开嘴。

到最后临走的时候钱处雄又硬要走了二十个铁手套,这些玩意精巧细致,手套的表面还有银丝缠绕,一看就知道不是凡物。

“公子慢走,钱老哥慢走,钱老哥慢走……”在众人离开的时候,武库执事远远相送,脸上是一脸苦笑,只差直说道:“你们快走吧,最好永远都不要来了!”

这一次收获极大,沐忠秀高兴极了。眼前这些东西在帐面上少说要值两千银子,不过现实的价格想必要远远超出帐面价值。这些可全部是军用物资,大明现在出产的少了,而辽东那里却是急需,所以内地军镇已经很少库藏了。

这一次,沐忠秀真是赚大了!

第八十九章 礼仪

从腊月二十九开始,沐忠秀总算知道了古人过年是怎么个累法!

祭祀祖先开始,然后就是家族守岁,每天大吃大喝,就没有一天消停的时候,而且,每一天都有规矩,这一点该当做什么,不该做什么,都独有规矩,不能违反。

沐家是世家,规矩简直严极了!

沐忠秀在石城庄时以他最大,什么规矩都是他定的,自己当然舒服无比。现在回到昆明府里,除非是比他小的弟弟妹妹们,不然,见了谁他都要点头呵腰,温言问好,不然,就会引起不满,被人暗中指点,大家族过日子有多艰难,光是每天的礼数就让他烦恼无比!

除了这些,每天的晨昏定省也很让人头疼。这种儒家的规矩玩意极是繁琐复杂,每天在清晨天不亮他就要到陈氏太夫人门外等候,等太夫人醒了还没有起床的时候,沐忠罕带头,然后诸多兄弟们跟着,大伙儿一起进去,挨个向还在床上躺着的祖母叩头请安,这样,算是完了早晨的礼数。

至于陈氏,有时候也和他们说笑几句,有时候,只躺着不动,等他们叩完了头再吩咐长哥沐忠罕带着离开就是。

早晨闹完了,晚上还要来一出。等陈氏吃完了晚饭,将睡未睡之时,沐忠罕带队,还是一群兄弟姐妹一起进了祖母的房间问好,嘘寒问暖,说一些废话之后,待焦氏困了要睡,才能离开。

每天如此,真是不胜其烦。

至于沐天波那里,偶尔也需去请安问好,而沐天波兄弟辈,偶尔也需要向自己的母亲请安问好!

这一套礼节可比祭祀祖先要烦多了,让人觉得甚是折磨,沐忠秀有时恨不得插翅而逃!

不过却也是欲逃无门。

到了这个时候,沐忠秀才算懂得了什么是大家族,什么是大家子的规矩,什么又是封建伦理纲常礼教!

每天都睡眼朦胧浑浑噩噩,这么一点日子,过起来却是艰难无比。

有时候他也满怀恶意的去想:“怪不得皇室和公候之家多出变态,什么东昏侯和喜欢煮骑马带练丹的嘉靖皇帝可能都是这种日子熬变态了吧……”

当时的人当然不懂后世有名的两句话: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变态。自从董仲舒弄出了天人感应,把天命神授这一套玄乎的东西塞到了儒学系统内,然后汉武尊儒,把孝道这种发自人天性的东西加了进去,接着又是理学昌明,总之,到了明朝末年这会儿,儒学已经是变的光怪陆离,正常人和有灵性的人难以忍受的一套完整的让人窒息的从理论到实际的有现实操作流程的怪东西……

能忍下来的,才是圣人仁君,才是儒士们嘴里的圣明君王。忍不下来这一套规矩的,就是胡闹的武宗,修道的世宗,还有二十年不见大臣的神宗。

总算是到了腊月三十日了,各色齐备,府中都换了门神,联对,挂牌,新油了桃符,焕然一新。

昆明总府从大门,仪门,大厅,暖阁,内厅,内三门,内仪门,并内塞门,直到正堂,一路正门大开,两边阶下一色朱红大高照,点的两条金龙一般。次日,由陈氏太夫人及有诰封者,皆按品级着朝服,然后再进宗祠。

沐忠秀是初次参加这种大场面,也是忍不住细细留神打谅这宗祠。原来总府西边另一个院子便是祠堂,黑油栅栏内五间大门,上悬一块匾,写着是“沐氏宗族”四个字,旁书“衍圣公孔尚任书”。

两旁有一副长联写道是:

肝脑涂地,兆姓赖保育之恩,

功名贯天,百代仰蒸尝之盛

亦衍圣公所书。

进入院中,白石甬路,两边皆是苍松翠柏,月台上设着青绿古铜鼎彝等器,抱厦前上面悬一九龙金匾,写道是:“星辉辅弼”乃当今御笔,两边一副对联,写道是:

勋业有光昭日月,功名无间及儿孙,此孝宗皇帝御笔。

五间正殿前悬一闹龙填青匾,写道是:“慎终追远”,旁边一副对联,写道是:

“已后儿孙承福德,至今黎庶念黔宁。”

这些俱是宪宗皇帝御笔。

沐忠秀随意打量,却是从太祖皇帝到成祖皇帝,再到嘉靖、万历,除了先帝天启帝外,历朝皇帝的墨宝几乎都有。

祠堂里边香烛辉煌,锦幛绣幕,虽列着神主,却看不真切,只见沐府人分昭穆排班立定:沐天波主祭,沐天恩陪祭,沐天泽持爵,沐忠罕、沐忠文献帛,沐忠秀被命捧香,沐忠白、沐忠焕展拜毯,守焚池,青衣乐奏,三献爵,拜兴毕,焚帛奠酒,礼毕,乐止,退出。

众人围随着陈氏至正堂上,影前锦幔高挂,彩屏张护,香烛辉煌。

上面正居中悬着黔宁王并首代黔国公沐春二祖遗像,皆是披蟒腰玉,两边还有几轴列祖遗影。几个忠字同辈的族兄弟等从内仪门挨次列站,直到正堂廊下,槛外方是沐天波与沐天恩等兄弟。

槛内是各女眷,众家人小厮皆在仪门之外。每一道菜至,传至仪门,沐忠罕与沐忠焕等便接了,按次传至阶上沐天波的手中,沐忠罕系长房长孙,独他随女眷在槛内。每沐天波捧菜至,传于沐忠罕,沐忠罕便传进去给众媳妇,众媳妇又传于陈氏妯娌诸人,直传至供桌前,方传于焦夫人,焦夫人传于陈氏,陈氏方捧放在桌上。

俟陈氏拈香下拜,众人方一齐跪下,将五间大厅,三间抱厦,内外廊檐,,阶上阶下两丹墀内,花团锦簇,塞的无一隙空地,鸦雀无闻,只听铿锵叮当,金铃玉,微微摇曳之声并起跪靴履飒沓之响,一时礼毕,沐忠秀算是长出了一口大气。

……

“我真是累疲了。”沐天波随意半躺在软榻上,沐天恩和沐天泽坐在左右,各人脸上都有疲惫之色,沐天波三十来岁,是极壮硕的武将,这时也有疲惫不堪之感,忍不住对众人抱怨。

沐天泽一笑,说道:“大兄你是黔国公,所有这些场面的事俱是你撑着,明天大年初一,巡抚并省城各文武官员,有名望在乡的士绅,哪一个不要过来给你拜年?还有你累的时候哩。”

沐天恩也是笑道:“大兄嫌累,小弟我想这么累还没法子呢。”

两个兄弟打趣,沐天波也是笑起来。

看了看沐忠罕沐忠秀诸兄弟,沐天波随口道:“你们也看到了,梁冠越重,责任便是越大,我在这个位子,少不得要多一份辛苦。你们现下跟着凑凑热闹,再过一二十年,我等老迈了,或是不在了,到时候你们少不得也要有样学样,不要荒疏怠慢,祖宗,那是我们汉人的根基,不敬祖法,不敬天法祖,就没有了王法了,懂了么?”

沐忠罕在内,一起躬身下去,齐涮涮应诺称是。

沐天波这时方转向沐忠秀,笑骂道:“这一次各人送的年礼,都是金玉宝石,偏你送的全是蔬菜瓜果,后园有人说我偏心,将好庄子和银子大捧的给你,小五却是拿些不值钱的东西来糊弄我,我说别放那个屁了,王瓜青菜,那是小五亲自带人建了琉璃大棚种出来的,我别的不爱,却偏爱这些个!”

沐忠秀躬了下身,笑道:“父亲放心,明春之后会有更多,儿子一定争这口气。”

沐天泽这时突然道:“小五在普宁做的事,大兄都知道了吧?”

第九十章 阶层之争

沐忠秀略觉紧张……从回府之后,沐天波一直没有见他,沐忠罕成天被一群族中的长者带着学习礼仪,防止在祭祀时出错,几天功夫下来兄弟二人也不得见面。

沐忠秀打听过消息,府中却是好象没有人对他在普宁的事有任何的在意,这也令沐忠罕相当的惊奇和意外。

到祭祀结束了,沐天泽才极为突兀的说出普宁的事,这令得沐忠秀份外警觉。

“听说了。”沐天波颔首一笑,对沐忠秀道:“你三叔现在说这件事,你懂得他的用意吧?”

沐忠秀一脑子懵懂,哪知道沐天泽是什么意思?

好在沐天泽也不等沐忠秀的回答,当下用手中扇子拍了拍自己膝盖,一脸潇洒自若,又隐隐有些讥诮之色的道:“吴巡抚将热炭团丢给小五,偏下头的官还不识趣,一个小破庄子,还撑着那姓李的和咱们沐家叫板。这事小五若是退让了,云南地方还有人将咱们沐家放在眼里吗?”

“老三说的对。”沐天恩笑吟吟道:“小五这事干的不差,没丢了我沐家的脸面。”

沐忠秀以手捂脸:这都什么跟什么?

眼前的几个尊长都是三十左右,搁后世还能勉强算青年,现在都是一副兴奋模样,可见年轻时是更加的夸张纨绔。

沐天波也是点头笑道:“这事动静不小,那个知州林怀德,不过是六品官,听说科甲名次不坏,看来到我们云南是屈才了。他说受伤了,找到巡抚巡按告状,吴军门写信来问我如何处置,我就回信说,既然都受伤了,就叫他卸了官职,在家好好养伤。至于事非曲直,可以到御前打官司,我沐家接着便是。”

众人听的都是大笑,沐天泽笑道:“求仁得仁,他要借咱们沐家成名,就成全他,落了官职,更显得他强直不阿,令人佩服。”

沐忠秀这时隐隐才明白,什么叫阶层,什么是阶层利益。

不管沐府怎么明争暗斗,争权夺利,但面对另一个阶层的打压和挑战时,沐家的人定然是站在同一条战线上,不会有另外的可能。

生员,缙绅,官员,这是文官的线条脉落,他们也一样争权夺利,在地方上也是要抢占田产利益。

一般的人哪争的过文官和缙绅们,只有勋贵集团,太监,还有将门世家,这几个实权阶层能够与文官对抗。

文官们有优免政策,不纳粮不纳税,一旦中举,就会有大量田产自愿投献到其门下,这是文官集团在二百多年的政争中替自己这个阶层争夺到的权利。

原本太祖立国时,优免的土地只有几十亩,到了万历之时,秀才都可以优免过百亩,举人更是优免至数千亩,至进士,为高官,如徐阶那样,投献兼并的土地超过二十万亩,虽然败事,但文官士绅们兼并田产出事的只是少数,多半的人家还是钟鸣鼎食,享受无比。

勋贵和太监就被不断的抹黑,打压,太监是天子家奴,是亲臣,所以只要得势的太监文官便压制不住,勋贵们就惨了,这几十年来风光越来越不如以前,权势地位持续下跌。

沐家在云贵也频繁受到挑战,林怀德的事,若是几十年前,就算有读书人出身的官员想要邀名,也是绝对不敢拿沐家当行动的目标。

勋贵们心中都有一股怨气,沐忠秀这样的二楞子行为正好是替很多人出了口气,反而达到了意料不到的效果。

若文官揪着不放,也是有失体统,说来说去沐忠秀才十五岁,真的官司打到御前,沐天波上个认罪奏疏,言明沐忠秀年龄,根本不会有什么大事。

说到底,朝廷是多事之秋,怎会因为一个六品官,为难世镇云贵的沐家?

沐天波这时才对沐忠秀笑道:“吴军门来拜年,你也要随为父见他,若是他说什么话,你只管唯唯诺诺称是,剩下的事,为父同他打擂台。”

“小五你还是要好好种地。”沐天波最终含笑对沐忠秀道:“你那几万亩地,已经下了颇大功夫,用了多少银子?总是要有成效出来,给大家伙看看我沐家的子弟到底有没有出息,是不是都是强夺人田产的纨绔。”

沐天恩在一旁不以为然的道:“大兄也不必这么说,几万亩地有什么大出息?一亩收两石算多了?小五是将佃农都改了雇工,我听说了替他算了一下,最少得出去一半以上,比分佃要出去的多,能剩下多少?就算一亩落下一石,一年两万石粮,折银一万,还得刨去养家丁护院和庄上人等的花销,落个几千两也就够小五自己花销了,值得什么。”

沐忠秀抱拳笑道:“二叔放心,小侄的地可不止赚此数,只是落下的银钱,小侄是打算多招募旗兵练成强兵,现在大明是多难之秋,云贵地方也不太平,小侄愿屯田练兵,为沐家后盾。”

“有志气。”沐天恩笑着点点头,不多做评价。

眼前才十五岁,过了年才十六的少年人,有志气是好事,能不能做到,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沐天泽也是笑了笑,对沐忠秀道:“我手头还有两支鸟铳,俱是仿的倭人的火绳枪,制工比上回给你的要好些,我留着也无甚大用,也把玩腻了,回头叫人送你。”

沐忠秀站起身来,抱拳谢过,

沐忠秀手头只有一支铳确实太少,就算仿制也要多支铳一起研究,然后令匠人仿出最好的样式,明末时火铳有火门铳鲁密铳鸟铳大小西番铳等数十种,燧发枪也已经进入中国,有膛线的火绳枪也是研制出来,但五花八门,各有优缺,若要将来大规模仿制,总要找一个量产和制式化的道路,并且最好是最优秀的火铳样式来仿制。

“过年过的浑身疲累,好在小五的事叫我好好笑了一场,倒是松快多了。”沐天波笑了笑,对众人道:“晚上还要守岁哩,现在各人散了,晚上再聚齐,给太夫人持爵敬酒守岁。”

众人俱是起身答应着,大家族便是如此,规矩多,想轻松自在,当了国公再说,没见各人都老老实实的坐着,沐天波却是能歪着躺着么。

……

沐忠焕在花厅里一语不发,却感觉有若干次警告的眼神扫过自己的身上。

后宅指摘沐忠秀送礼心不诚,太“吝啬小气”的话风就是他放出去的。

此前饶锡之和于锡朋定计,放了吾必奎的生苗在鸡鸣山一带,只等小五一至就动手,沐忠焕一心等着发动,谁料沐忠秀却是谨慎持重,只派了个副千户带着百多旗兵去金殿所至之处驻防,办了几个不知好歹的生苗,余者无事。

大事拖延下来,沐忠焕心情自是不佳,在后宅说了些不该说的话,这一次他感觉父亲,二叔,三叔他们,就是摆明了替小五撑腰。

若是家族中人知道自己暗地里和外人联手,设计小五,又当如何?

回到自己住处,沐忠焕正手足无措时,于锡朋和饶锡之却是联袂而至。

于锡朋惨白僵硬的脸上满是笑容,看看沐忠焕,他对饶锡之笑道:“我兄看到了,三公子是有些慌乱。”

“小五在父亲和二叔,三叔跟前越来越得宠了。”沐忠焕道:“金殿那边也无动静……”

“五公子回来的第一件事,便是去武库领甲胄。”饶锡之笑了笑,说道:“请三公子放心,发动之期不远。而且,这一次我们一做,便是要将事做绝。”

说完,饶锡之做了一个很明确的斩首的手式。

看着两个幕僚,原本亲切从容的脸色都似是有些扭曲,沐忠焕有些害怕,不由小声道:“事情能做成吗?”

“放心,放心。”于锡朋低声道:“再没有错的,吾必奎派了不少苗兵埋伏,五公子只要去了,就是他们发动的时机到了。”

第九十一章 诸般规矩

转眼便是大年初七。

按石城庄的安排,庄下十一个百户,其实也就是原本的十一个村庄年假放十八天,从年前到正月十五,假期就算结束。

这个放假也大抵符合人们的心理需求,一年到头的辛苦,一般的百姓人家都是用年底的长时间的休息来弥补。

农耕社会节奏相对缓慢,年节时又是冬季,除了一些必要的活计之外,人们大抵是无事可做。

这个时候,如果是太平时节,从辽东到云南,广袤的土地上是有相当神奇的景像,尽管相隔近七千里的长途,从昆明到沈阳,由农耕部族长期形成的过年时的礼仪,比如贴春联,守岁,拜年,放爆竹,迎财神,大体上是风俗相同,没有太大的区别。

漫长的时间形成的习俗突破了地理环境的限制,这些传统,还有书籍里的文字形成的传承,构成了一个文明的内核,只是这个文明老大了,疲惫了,肌体内有很多不良的污染,但不管怎么沉沦,只要稍有机会,这个文明又会重新奋起。

初七这天,丁大贵早早起身,很仔细的在窗前用磨刀石打磨自己的佩刀。

今天是丁大贵轮值,家丁们分成三班,每隔三天轮值一次,和各百户的庄丁还有护院们,轮流巡逻,看守田亩,水车,当然还有石城庄。

时间还早,也可以说是天亮的很早,晨曦的微光透入窗子后丁大贵就起身了,简单的洗漱过后,他穿着自己的蓝色箭袍,套上皮靴,在腰间的卡簧革带上挂上零碎物,火石,小刀,水葫芦等物,一一挂好之后,再出外到院子里,在自己那匹大青马的马鞍左右两侧挂上双插箭袋,两侧箭袋一侧装重箭,是那种箭矢扁平,箭杆粗重的箭矢,这种箭一箭便可以射杀野猪,可以在猎物的身体一侧开出巨大的血槽,被重箭射入身体后开始剧烈疼痛,鲜血不止,人很快会死去。

另一侧是轻箭,精铁打制的三角箭头,破甲和杀伤力不如重箭,但胜在轻捷易射,轻箭发三支,重箭方可射出一支,两者都是各有用处。

在马身一侧丁大贵放置着一支长铁枪,这是铁骑兵的标准配置,长枪的枪头被套管包着,柘木所制的枪杆坚硬而有韧性,底部也有铁制的把手,这种铁枪是标准的军中制式长枪,已经有年头了,由于经常上油,保管得当,所以和新制的长枪并无区别。

甚至从质量上来说,近年来新制的武器,远远不如多年前的库存货。

这匹大青马高五尺,可能还略高一些,在西南马来说已经是相当高大的骏马了。

在放好双插之后,丁大贵在马料槽里倒了半口袋的精料,在马开始**料的时候,他从厨房取了两颗鸡蛋,放在手中,马儿看到了,张嘴舔他的手,将蛋壳和蛋黄,蛋青一起吃掉了。

看到马儿低头吃着精料,丁大贵一脸满足的神情,他抽出柳叶刀,这种刀相当昂贵,一柄就价值六两到八两银钱,拥有十亩地的自耕农,在风调雨顺的前提下,一年最多也就赚六两银。

一柄柳叶刀,价值百姓一年所获,其价值自是不菲。

这种刀是闽铁所制,刀柄处厚实,刀身狭长锋锐,以层层锻打的精铁打制而成,刀身,刀柄,刀鞘制造都相当精良。

丁大贵将刀刃磨好之后,又细细抹了层油,这才将柳叶刀放回刀鞘之内。

在丁大贵做这些事的时候,丁秀中与娘亲在厨房做早饭,丁履德跑来跑去,替父亲拿磨刀石,提清水,然后蹲下在一旁,细细看着。

丁大贵磨好刀,将刀挂在腰间,看到儿子的模样,喝斥道:“狗儿你也十三了,咱家也无钱读书,地里的活计又不爱做,成天闲晃,成什么样子?”

“俺哪闲晃了?”丁履德一脸模糊,眼神却是清明,仰脸对父亲道:“俺每天拉练半个时辰,练到一身汗,再练杨家枪,然后练刀,还得打猪草,放鹅,忙的很咧。”

“除了练武的事,剩下的都是五六岁小孩的事,你还有脸说。”丁秀中从厨房探出头来,秀美的脸上挂着几滴汗珠,不客气的揭弟弟的短。

“俺练武就是想和爹一样。”丁履德一脸无赖样,说道:“当家丁多好,有钱有粮,就算俺当不上家丁,也要当旗兵,咱家就是军户,又不是民户,就算有地种,现在也全是黔国公府的雇工,过两年补上名册,俺也能赚五斗粮一个月。”

丁大贵叫这无赖儿子气的笑起来,他和妻子在子嗣之事上不顺,先后生了五个子女,养大成人的只有眼前这两人,现在年龄大了,已不太可能再生育,是以妻子对儿子多少有些溺爱。

丁履德脸上迷糊,心里清明,感觉父亲真有些生气时,便是赶紧起身,走到厢房里抱出一具绵甲和兜鍪,对着丁大贵笑道:“爹,现在披挂吗?”

“披挂个屁。”丁大贵没好气的道:“现在披挂了,一会怎吃饭?”

丁大贵又警告儿子道:“你莫以为当家丁就是扮个样子,每天训练都是累到手都抬不起来,拿弓箭来说,一刻功夫射箭不停,膀子都要酸痛的不能抬起来,十个弹指要射出十五箭以上,重箭轻箭轮着射须臾不可停止,这般才算合格。你既要走武人的路子,开弓打熬力气,便给俺照这个路子来。”

丁履德听了,不仅不叫苦,反是郑重点头,说道:“爹你放心,俺一定好好练。”

丁大贵点点头,手按着刀,大步走到厨房里去。

丁妻看到丈夫这般雄赳赳的武夫模样,不觉眼中放光,丁秀中也抿嘴笑道:“这才几个月,爹现在跟以前都不同了。”

“用五公子的话说,俺们现在是执弓矢持刀矛的武人,武人就要有雄壮模样,一字曰忠,一字曰勇,没有忠勇,别的都是假的。有了忠勇,或站或立,或是坐下,都要有一定之规,要有武人的体统气息。便是吃饭,俺们在庄上时,都是排队到桌前,队官一声坐下,大伙才一起坐下,再叫一声:开动,俺们才能持筷子开始吃,再一声放下,所有人不管吃完没有,都得赶紧一起起身,然后各人将饭盒拿起,排队到井边洗涮干净。平时坐,卧,行,都有规矩,比如行时,两眼平视前方,不得左顾右盼,两手自然垂立,不得手足无措,腰背要挺直,不得软弱无力……唉,诸般规矩多了去了。”

第九十二章 汉家骑兵

因为丁大贵要出远门,丁妻用杂和面烙了几块大饼,用干净的布包裹好,叫丁大贵随身带着。管庄派人下来通知的时候有言在先,石城庄负责出征将士的行粮,但丁妻到底是不太放心,惟恐男人在外被饿着,这几块烙饼,算是抵不时之需。

当家男子要出外,丁妻也是出尽全力,早晨起来洗了小葱,炒了一盘鸡蛋,又炒了一盘熏肉,再揉了细精白面,切成宽宽的面条下在锅中,起锅沸腾时滴了几滴香油,狠狠心抓了一把的盐洒进去,白色的面条在锅中沸腾翻滚,丁大贵父子进来时,就闻到诱人的肉香和面条的香味。

丁履德眉开眼笑的坐到桌旁,向着灶火边打下手的姐姐做鬼脸。

“当家的,”丁妻一边用大海碗装面,一边对丁大贵道:“此次去是否有危险?”

丁大贵将熏肉推给儿子,自己用筷子挟鸡蛋吃,边吃边道:“哪有什么危险?不过是北边空虚,守土官们瞎叫唤,副千户带着百多人至嵩明州,一路巡行无事,现在已经准备折回来。咱们这一次,顺着沙河至宜良,再到陆凉卫,再转向凤梧所,然后至嵩明州,最终抵武定府,一路肃清聚集生苗,剿杀聚众不散的,赶走懦弱无用的,晓瑜地方查办不服从的,大体上也就差不多了罢。”

丁秀中笑道:“爹说的话,是五公子的原话吧?”

丁大贵毫无尴尬之感,坦然道:“当然是五公子的话,难道还能是我的话?我大字不识几个,要是能这么文绉绉的说话才怪了。”

“咱们的骑兵一直在练,这一次原说过了十五再走,但五公子已经从昆明折返石城,就没有必要再等下去了。此番长途远走,也是对骑兵的历练,嗯,五公子说,练的再好也不是强兵,总要见见真阵仗,方可言称是精骑。”

丁秀中微微一笑,说道:“爹现在真是五公子不离嘴了,你们应该叫副千户大人吧?”

“叫惯了,其实是该改口了。”丁大贵筷子挑几下,半碗面条已经下了肚,他咧嘴一笑,说道:“不过到底还是黔国公的五公子身份更贵重,副千户算个蛋,就算云南前卫指挥使见了五公子,不也得上前来奉承?这一次从昆明带回来几百具甲,百多支骑枪,还有我这佩刀,寻常副千户哪能得此?原本的副千户,家丁十来人,马十来匹,已经够显赫了,和五公子能比吗?”

丁大贵的看法也是和旁人相似,沐忠秀的身份还是来自黔国公府,大量的银两,粮食,军械,若不是有这种身份,不要说副千户,便是千户,指挥佥事,指挥使,哪个能与之相比?

一时吃罢早饭,丁家兄妹二人帮着父亲着甲。

这是一副绵甲,重约三十斤,用绵布反复锻打压缩,布面之内再镶嵌铁叶,外部还是布面,只是饰以铜钉,由于是两面对开,这种甲又叫对襟绵甲,是当时明军最流行的绵甲式样。

也有一些两面甲和锁甲,是穿进头部伸出胳膊的背心式的甲胄,和对襟甲的式样略有不同。

宋甲较为沉重,一面步人甲有一千八百铁叶,重七十余斤,铁叶之内是用兽筋和兽皮衬里,而明甲则是改为布面,铁叶也减少很多,丁大贵这面甲并不是纯正的铁甲,所以重不到三十斤,防护能力比正经铁甲稍弱,但防弓矢,防劈斩的效果还是相当不错,丁大贵穿好绵甲,戴好兜鍪,手按长刀,赳赳武夫气息顿时涌现在人眼前。

“家丁称骁骑,护院为马军,”丁大贵勒紧卡簧腰带,整个人更显威武,他对家人们道:“骁骑百人,马军二百余人,十二人为一队,三队为一哨,三哨为一局,三局为一司,三司为一千总,哼,我们五公子,迟早执掌一千户,为指挥使!”

丁秀中笑吟吟道:“阿爹迟早掌一队。”

“一队算甚。”丁大贵道:“俺最少要掌一哨!”

丁大贵身量很高,身高超过一米八,就算十来岁的丁履德也有一米六以上了,在西南男子中是罕见的大高个,就算是在山东和河北,个头也是相当出众了。

眼前这五尺高左右的大青马,丁大贵拿手一撑便翻身上了马,左右顾盼一马,轻轻拨动缰绳,马儿早就吃饱了,等着出门,这时嘶鸣一声,马身轻轻跳动着,在院中移动调整身躯,很快便出了院门。

一家人都站到门外送行,正好从隔壁巷子也有披甲骑兵出来,也是家丁身份的骁骑,那人打招呼道:“大贵,吃过了?”

“将将吃过!”丁大贵一扬马鞭,意气风发的道:“辰时二刻点兵,赶紧走吧,莫迟到了。”

那人点了点头,两个披甲骑兵并肩而骑,很快便出了村口,进入去年年底修好的村道,新的道路夯土筑成,层层叠叠的碾压夯实,最上层有碎石子和炭灰,这般的道路,去掉人工是每里四两银子,去年里加起来修了三百多里,费钱不过一千多两,当然若加上人工费用,怕要值三四千两,仍然并不算昂贵,但地方官府的官员根本无人有心修筑桥梁道路,此前的官道被大车和行人压下去极深,到了下雨天雨水不得排出,能没到人的大腿根,根本不能行车,道路阻断是常事。晴天时,只要有风,行不到十里路,人的头上脸上身上俱是灰尘,视线都为之受阻。

还有桥梁,多半年久失修,官府绝不会过问,只有士绅们看不过去了,如果有哪个士绅有名望,纠合众人,修补一下桥梁,官道却还是无人过问。

至于那些各种官办的设施,比如常平仓,慈幼局,还有十里一个的急递铺,三十里到六十里左右的一个驿站,俱是毁损无人过问了。

沿滇池和各条河流,原本设漕夫浅夫等护河河工,现在亦废驰了,好在多年大旱,未有洪涝,否则也就是使沿河百姓填沟渠,沦为鱼虾之食而已。

辰时前后,各个村子中都奔出披甲骑兵,这也是多年未见的景像。

内虚外实,土司强悍,汉军无用,这是几十年来的共识,各村中出现披甲骑兵的时候,很多人驻足观看,而新年时来往的行人虽是不多,官道上亦是行人不绝,当看到一个个披着绵甲,带着骑枪,或手按长刀,背负弓箭,身披锁甲的汉家骑兵出现时,人们不禁停止脚步,打听这是哪一个卫所的兵马,待听说是沐府五公子所练骑兵时,众人也是不觉惊奇赞叹。

自卫所废驰,这样精锐的骑兵,除了昆明城中偶然得见之外,在昆明之外,已经很少被人见到了。

第九十三章 云集

每个村庄涌出十数骑或数十骑,出征之前,除了少数马军留在庄上护卫之外,其余的骁骑和马军都被允许回家暂住,向家人告别。

这一次是长途行军,按路线走单程超过五百里,来回要有千里之远。

人和马都将养的不错,年前这一段时间训练强度不大,过年这一阵子都是轮值放假,没有严格按训练科目的标准来训练。

只是每个骁骑和马军都会严格要求自己,在各个百户村仍然开弓练力,不停的练射。

正如沐忠秀要求的那样,真正的射手可以十几分钟射出百支以上的箭矢,一分钟射出轻重箭十余支,这样才能压制住敌人,达不到这个标准的,最多说是民间的射手,谈不上是军中的精锐射手。

就算每个人勤练不停,合格的射手还是寥寥无已,不会超过二十个人。

合格的射手不仅要速射,还要有一定的准头。

射固定靶,十射六中只是最低标准,其实在百步之内,十射九中还差不多。

射移动靶,十射六中。

飞马驰射,十射五中。

这才是真正的精锐射手。

若是按这种标准来衡量,石城庄的骁骑和马军,无有一人合格。

这是一个武备废驰的末法时代。

……

越来越多的骑兵涌在一起,沿着滇池东沙河西的大片田亩向石城庄所在的方向奔驰。

在他们聚集超过百骑时,很多百姓看的目眩神迷。

超过百骑之后的骑兵是多么的具有威严啊,令人简直不敢触犯,甚至下意识的远远躲开。

史书和小说里,经常是千骑万马,可是如果真的有机会去草原,只要有百匹奔马在平原上飞驰而至时,那种威势已经是相当的惊人了。

一百骑,二百骑,三百骑,当三百骑浩浩荡荡的奔驰在一起,绕过废弃的石城所的小型城堡时,怒马如龙,蹄声若雷,滚滚卷起的烟尘如龙卷风一般飞旋而起,飘向远方。

消息传送的会很快,沐府五公子,现任的云南前卫石城千户所副千户沐忠秀将起兵北向,扫荡宜良,陆凉,嵩明各卫所近山区滋事生苗,靖卫地方的消息,将会如飞鸟一般,传扬至四方。

……

“好了,你们这阵子也别闲下来,按我说的,我给你们请个先生,得闲读读书。”

紫娟和沧月几个替沐忠秀系上大红色的披风,沐忠秀轻轻拍拍两个大丫鬟嫩白的小手,却是给她们布置起任务来。

紫娟漂亮的瓜子脸上略有羞色,轻轻点了点头。

沧月将胸脯一挺,似乎还故意往沐忠秀身上蹭了一下,小丫头俏生生的,两眼似也是水汪汪的道:“我要五哥儿你回来亲自教我。”

“我请的都是快七十的老先生了,怕什么……”沐忠秀颇为无奈的一笑,说道:“将来我这里事会很多,公文往来主要靠外边的书吏,你们在内宅学些字,帮我查查资料档案,写写回信,总比成天闲坐着发呆说八卦的好。”

身边这几个丫鬟俱是通房丫鬟,就是在主人主妇欢好的时候负责在屋里头伺候,主人兴致上来了通房丫头也是要一起伺候,干的比妾侍还低下的活计,不过主人高兴了,也能提升为妾。

这样的身边人,沐忠秀当然不会推开,他也没有道德洁癖,不会要求自己只娶一个。既然如此,身边的人还是通一些文墨,能帮一些忙,就算不要她们做什么事,通文墨之后,谈吐也不那么庸俗。

系好披风之后,沐忠秀又在丫鬟们的帮助下系好兜鍪。

这就是圆形的铁盔,顶部有一个圆铁疙瘩,这不是宋制的那种夸张的凤翅盔,大明盔甲除了少数上三卫亲军外,基本上是以六瓣盔和普通的尖顶铁盔,还有兜鍪为主。

系好兜鍪,沐忠秀站起身来,起身之时,身上的甲叶哗哗直响。

他身上是细密的山文甲,布面衬里,以牛筋系束着一千八百多片细密的三角形铁甲叶,一层层的甲叶叠在一处,防护能力极强,甲叶经过反复锻打,相当坚固结实。

除了兜鍪外,还有护颈的顿项,护臂,护心镜,护腹,卡簧腰带,铁甲一直到膝部,再配上铁网靴,铁手套,整个人如铁人一般被包裹着。

沐忠秀一米八出头的身高,穿上这一身超过七十斤的铁甲,配上大红的披风,可谓威风凛凛,一股威武庄严的气息,顿时出身在他的身上。

几个丫鬟用敬畏的眼光看着眼前的人,眼前的人,从刚刚十六岁的健壮少年,一下子成为威严的将领,令得她们有些陌生和害怕。

沐忠秀深吸口气,推开内宅门,一路大踏步的往外行去。

周钟,杨炳,钱处雄,张国禄等人俱是准备好了。

钱处雄按着自己那柄宝贝缅刀,穿着铁叶甲,向着沐忠秀咧嘴一笑。

尽管是新年出兵,众人却是毫无怨言,甚至很多人感觉都是出兵晚了,似乎这一天早就该来了。

练兵很久,所有人都蕴藏着相当强的力量,这股力量渴欲发泄,并不以放马出兵为苦,甚至人人都是跃跃欲试。

周钟还是一脸老成样,张国禄一脸迷糊,眼神清明,杨炳则相当精细,走过来替沐忠秀略整了一下衣袍下摆,然后无声退向一边。

李浩等文吏,刘方,李宝等庄上的人都肃立在一边。

这一次若出兵顺利,沐忠秀的官职定会再上一层,指挥佥事兼千总是必然之事,他已经向众人承诺,卫所镇抚司,经历司会重设,革除卫所中无用老弱,保举一些人为官,一些人任攒典,令吏,典史,这对很多人来说都是难得的跃升,令得所有人都踌躇满志,对这一次出兵之事,充满期待。

近几年来,多位土司谋叛,昆明总府疲于奔命,现在吾必奎谋反已经成必然之事,大片的活动在昆明东北和正北方的生苗,黑彝都是成片的啸聚,官府无人过问。

在昆明府城都有相当多的夷人聚集,经常在闹市杀人闹事,这都是众所周知的事实。此次出征,肃清地方,安靖地面,功劳是明摆着的,也不会有人敢和沐忠秀抢功,沐府的公子若真立下军功,只会比普通将领获得更多的升迁机会。

这个身份,算是沐忠秀穿越之后,最大的依靠。

诸将云集于后,一群优秀的哨官和队官也聚集过来,跟随在沐忠秀的身边向外行去。

此时骑兵已经齐至,按队,哨,百户排列完备,每十二人一个旗队长,执旗在队伍右侧稍微突出的地方,旗队长执黑色旗枪,每三队为一哨,哨官在本哨左侧,执红色旗枪,每三哨一百户,百户官在百户旗下,随时根据军令向本百户发令。

整个三百二十余人的骑队犹如生铁铸就的整体,寄然无声,马匹和骑士在队,巍然如山。

当沐忠秀出来的时候,所有目光齐涮涮的向他看过去。

第九十四章 军伍可用

“此番出师要长途行军,非是易事。”沐忠秀看着三百余骑,眼前是一张张熟悉的脸。已经在一处摸爬滚打多日,三百多人全部识得也不是什么难事,况且沐忠秀尚在一生中精力和记忆力最好的年龄,这些天下来,已经将所有人的名字都记在心里。

“我等并不畏难。”杨世杰,李处道等哨官一起抱拳回答,声音朗朗,雄浑有力,武人之风已经尽显无余。

“长途行军,风尘仆仆,雷雨风霜不必多提,冷食冷水,昼夜行军,遇敌则战,不可畏惧,困惑,胆怯。皆因不管何事,我都与诸位一同,诸位食我之粮,领我之饷,今与我一同征战,形同兄弟手足。三百多骑,若甲坚兵利,足可冲锋陷阵,对阵强敌,何况区区不法夷人?”沐忠秀声音沉稳有力,兜鍪之下面色坚毅,声音也是有着强烈的感染力,他最终对所有人道:“若无男子替百姓出战,夷人就越加嚣张,今天能横行不法,明日就攻破昆明。我等汉家男儿,能忍心看到夷种坐在我们的头上,杀害汉人男子,侮辱妇人,今日我们畏死胆怯,明天就要眼睁睁看着家园破碎。我并非在危言耸听,近几年来土司谋叛之事越来越多,迟早会有大祸,我奉黔国公之命屯田练兵,就是要以备非常。所以诸位是愿意当田亩里被人追赶杀戮的田鼠,还是愿为挟弓矢持刀矛横行的男儿,今次出征,便可以确定分明了!”

众多的家丁为骁骑,护院为马军,原本就是在生活上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们原也多半有军户身份,都为旗军,很多人家遗留着祖上传下来的刀牌,弓箭,大枪,也有一些武艺功底,世道凌夷,土司多叛,夷人越来越嚣张,汉人并非毫无感觉,只是众人困顿于田亩之间,哪得机会舒展?

今天沐忠秀的话算是捅穿了窗户纸,各人都是恍然大悟,有很多人头脚发麻,激动万分,却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不知道有谁大声叫道:“俺愿为大丈夫,哪怕阵上战死,有公子在,家人也可衣食无忧。”

“愿为丈夫,宁愿战死!”

更多的人为之附合,脸上多有激越之色。

沐忠秀点头微笑,知道这么多天的军人养成,训练,加上优厚的待遇,还有自己建立起来的口碑,这些东西加在一起,方使得眼前这支军队可用了。

有个骁骑牵来沐忠秀的大青马,沐忠秀踩马镫上马,他的骑枪放在马腹一侧,两侧都放置着插袋,内有重箭轻箭过百支,很多骁骑不仅有骑枪,马刀,还有人带着骨朵,短刀等兵器,这是准备冲破敌阵后,以短兵应敌。

携带弓箭的反是不多,因为骑兵是以冲阵破敌之法训练,箭术已经成了可有可无的辅助,而且箭术难练,非短期可以成功,所以带着骑弓,携带箭袋的,不足二十人。

骑队以三人并肩而骑的骑阵出发,鱼贯而出之后,涌向官道之上。

沐忠秀在队伍前方,经行所过之处,到处是重新犁过的田亩,土地之上,倾覆着黑色的河泥。很多四周百户庄上的丁口已经提前出来,继续在田亩中犁地梳理,捡取一些漏网的草根石块。

在覆泥之前,这些土地都犁过地,把板结的硬块土地犁成稀碎,然后拾取草根碎石,这就算犁好了,然后才覆盖河泥蓄积肥力。

四万多亩多,全部以这样的办法梳理过一次,沐忠秀看过去时,鼻子里闻到隐隐的河泥腥臭气,但对他来说,这无疑是最好闻的香水味道。

银两尚有几千,粮食也还有数千石,但现在沐忠秀的根基还不稳,只有当眼前的田亩薄种广收,屯田之基建立之时,才是沐忠秀真正根基稳定之时。

到那时,就可以考虑再招募步卒,成立自己所属的一营了。

如要掩人耳目,就以梳理旗兵为由,重建千户百户,旗兵当营兵,亦是一法。

这些事沐忠秀还没有完全决断,并不着急。

庄丁们不分男女老幼,看到沐忠秀和骑兵经过时,都赶到道边长揖送行。

很多妇人早早就在路边等着,在田埂和小道上向着自己的男人挥手致意,未得军令,骑兵们目不转睛,只顾策马前行,而两侧队官和哨官们,不停的约束自己的部下,始终保持着马头齐平。

在众人眼前,三百多人的骑兵队伍犹如一个整体,马身攒动,骑枪如林,甲光耀眼,很多老人看到流下泪来,这样的骑兵盛景,上一次得见似乎还在几十年前的大明盛世之时。就算几十年前的骑兵,亦没有如此严整的骑队。

沐忠秀率部所行官道,笔直向前,出了石城所范围后,官道沉降,两侧垂柳细密,犹如垂笼将低洼的官道笼罩着,直行向北,便是昆明,转而往东北方向,便是宜良。

骑兵所部,除了每人一匹战马外,尚有五十余匹杂马,也多是选取的壮年马,这几个月陆续购买所得。

均价在六两到八两之间,一马抵两头牛的价格,马匹难得,是因为春秋之后,马多以用来行军交战,耕地的职能转化,马可以为战马,最不济也是驱驰赶路送信,用处远在耕牛之上。

有十余骁骑落在后方,轮流引带照管这些杂马。

杂马驼负着帐篷,携带一部份干粮,以为补给后勤之用。

沿途行军,沐忠秀并不打算征用地方官吏补充,这叫随行的周钟等人感觉意外不解。

骑队一直行军速度不快,到午时踱过白河,人和马都在齐腰深的河水里泅渡,人把衣袍和甲胄解开,放在马鞍之上,过河后再穿上衣袍铠甲。

很多商旅行人都看到了这支骑队,一时惊骇万分,待看到沐字大旗,打听到是沐府五公子去剿灭不法生苗之后,这才放心,开始交口称颂。

至傍晚间,经过若干村镇和急递铺,也过了两个驿站,天色已晚,大军就在一处村落外就地宿营。

宿营法也是按戚继光的办法,射箭摆开,立下外围防御,营内也放置一些障碍物,以免为敌突破外围后,轻松持续破营。

将士们扎起牛皮帐篷,在帐篷底部堆满干草束,然后铺上麻布,一个帐篷睡十人,晚间就有露水大风,也不会感觉寒冷。

随行并没有火军,从马军中挑出多人收拢干柴烧水,所有人用热水泡着干粮和肉干就算吃了晚饭。

在用饭之前,还需要将战马和杂马照料好,卸下马鞍,喂给精料,待这些事做完了,所有将士按小队分开吃晚饭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下来了。

营地四周亮起火把照明,附近几个村落的乡老总甲们带着一些饭食前来拜会沐忠秀,沐忠秀与他们略谈几句,以营伍整肃不便接待为由,将这些人送了回去,所送的精致酒菜,酒倾倒不喝,饭食则分给将士们享用。

然后再按刀巡营,所过之处将士肃立,四处寂寂无声,无人喧哗。

沐忠秀回营后才顾得上自己吃饭,周钟钱处雄等四人盘膝坐在沐忠秀的帐中等候。

“军伍可用。”沐忠秀对众人道:“现在我们来谈谈具体的计划吧。”

第九十五章 途中

沐忠秀令左右坐下,这是最高层级的军事会议,现在有资格参加的只有周钟等四人。

这几人都跟随在沐忠秀身边很久,已经可以当腹心依托了。

“我们不走陆凉卫,也不去嵩明。”沐忠秀搬开草束,露出泥地的地面,用木板划出简单的地图。

地图蜿蜒东向再向北,然后转向西北方向,在昆明城的北部绕了一个大圈,正是此前吴兆元所说的生苗聚集滋事,威胁金殿的地方。

现在是卫所力量极为空虚的时间段,其实沿途有好几个卫所驻扎,若武备齐备时,几个卫所加起来有两万多兵马,何尝能被少数的黑彝和生苗闹到地方不靖,惊动巡抚,乃至要搬走金殿?

地方上的百姓,肯定极为受苦,夷人当街抢掠,打人,官府根本不敢过问,连续数年总有土司谋叛,地方官员都不肯担这种责任,一旦逼反某部土司,自己的乌纱帽定然保不住。

于其官运受损,不如叫百姓承受苦难。

自唐安史乱后,唐朝允回鹘兵在长安抢掠自己的子民之后,这种事其实已经是常态了。

“我有消息,”沐忠秀对众人道:“生苗滋事是有人设伏立陷井要害我,以有心算无心,前途茫茫,我们防不了太多。所以今天大张旗鼓往这边走,待明早我们就除掉铠甲,收起兵器,穿寻常袍服,各哨间拉开距离,清早天麻花亮时就出发,这样可以避免被人发觉议论。”

周钟道:“五公子在何处收到消息,是何人传递?”

钱处雄则道:“那我们往何处去?”

沐忠秀做了一个手式,令各人等着,他自己斜倚在帐壁上,默然不语。

各人只能都盘膝坐着,静静等候。

外间立营已毕,将士奔走一天,吃罢了晚饭照料好战马后就纷纷入睡,外间传来鼾声阵阵。

天黑后起了风,风吹拂拍打着帐篷,呼啸不止,象是帐外有恶鬼在敲门。

不时会传来口令传递声,还有人按刀或持矛行走时的脚步声,甲叶振响时的哗哗声。

沐忠秀看似假寐休息,其实一直在听着这些动静,内心不乏欣慰。

不管怎样,养成眼前这么一支军队,已经砸进去相当多的钱粮和精力,在此之前,沐忠秀也没有什么带兵练兵的经验,一切也是从头摸索,从眼下的成效来看,效果还是相当的不错。

现在就等人送来最后的信息,到时候就可以做最好的决断了。

……

昆明沐家总府的晚饭开的很早,大约是下午四点左右就开晚饭,那会子也正是沐忠秀等人准备扎营的时间。

总府里有几座大型的自鸣钟,这东西很罕见,在几百年后,由明朝保存下来的座钟在最顶级的博物馆里也没有几个。

毕竟是远渡重洋而来,而且大明这边的工匠能仿制的还不多。

到了清中前期时,宫廷内部的工匠已经能仿制的很好,甚至在用料和做工方面,已经远远超过了西洋货了。

在钟打四下的时候,沐忠罕如常用膳,吃罢了晚饭,他先到祖母的房间里请安,和老夫人说了半刻钟的闲话,然后看到沐忠焕和沐忠文,沐忠白等人纷纷过来请安,众人没耽搁多久,毕竟是天天见面,无甚可说的,又多留了几分钟后,得了一个话缝,沐忠罕带着诸兄弟一起退出来。

接着众人到沐天波的房间去,给沐天波夫妇请安,这一次耽搁了小半个时辰,因为沐天波夫妇近来在考虑沐忠罕的婚事,正在给沐忠罕择妻。

沐天波道:“石田龙家怎么样?”

“龙家的女儿,听说已经十七了,比忠罕大啊。”

“哦,是这样。”沐天波想了想,说道:“那么沙家怎么样?”

“夫君一定要在土司中给儿子择妻吗?”焦氏夫人有些不悦的道:“历代黔国公,与土司结亲的多半是庶子啊。”

沐天波摇头一叹,说道:“你不懂,现在的局面和以前是不同了。”

“你是说土司势大?”焦夫人讥嘲道:“不是说小五屯田练兵都有一套?”

“你还别说此事。”沐天波很开心的道:“半个时辰前有前卫的武官纷纷来报,小五率甲骑三百余,前往陆凉嵩明等地剿贼去了。听人说,小五的兵马极为雄壮,甲胄坚实,兵杖耀眼,声威煊赫,沿途父老所见,皆赞为壮勇铁骑!小五练兵,不到三个月,这般成就,相当罕见了得。我听人说,他在石城那里,与家丁护院同吃同住,早起操练一直到晚间,发饷时坐于椅中,亲自交银钱交与家丁们,对他们勉励有加。若此用心,方能成事啊。”

沐天波对沐忠秀真的是欣赏有加。

很多事其实很多人都明白其中的道理,解衣衣之,推食食之,但到自己躬行之时,却是很难实施下去。

将门和勋贵们多半还是醉生梦死,锦衣玉食,那些纨绔子弟,从小未尝读书,也不明理,在绮罗乡里长大,成人之后就是沉迷于美酒,美食,美色,很难自拔。放眼整个大明,多半如此,少有杰出之士。

这是和大环境有关,就算沐天波自己,长于技节,在勋贵中算是忠勇的代表,但他突破不了桎梏,行不得快意事,当他看到自己的儿子在努力往成功的路上走的时候,那种欣赏的感觉和欣慰之情,也是弥足珍贵的体现。

焦氏夫人不语,一旁的沐忠罕明显看到母亲眼里的恨意。

夫妇二人有些话不投机,焦夫人的意思是给儿子们还是谋求汉家士绅家的闺秀,而沐天波认为,世道不稳,还是寻一些强力的土司当姻亲,可以保儿子将来的富贵不说,还可以保儿子们的平安。

对这样的论调,焦夫人实在有些接受不了。

妇人就是妇人,沐天波已经敏锐的感觉到云贵地方安稳不了太久,李闯已经占据湖北一部,河南一半,兵锋已至山东与河北,主力占据了关中,随时能向山西进发,一旦拿下大同,京师以西的重要军镇易主,闯军入京师是必然之事。

孙传庭已经战死,本朝剩下唯一的一只强兵就是关宁军,但关宁军要镇守山海关和宁远,一旦撤入关内,辽东易主成为事实,关门不保也大有可能,连皇帝也承担不起这样的责任。

一旦北方易主,闯军进入湖南,再入贵州,云南,时间可能不会超过一年。

这样的危急之秋,可能很远,也可能很近了。

若是局面坏到如此地步,那些世袭数百年的土司,可能就是沐家最后的屏障和依赖了。

第九十六章 山川之险

沐天波夫妇不欢而散,焦氏一脸不高兴的叫住沐忠罕和沐忠焕,吩咐道:“老大,你别事事向着外人,不管是老二,老四,还是小五,都和你不是同产兄弟,隔着一层,老三才是你最亲近的亲兄弟,胳膊肘不要往外拐!”

这样的话,沐忠罕近来听的多了,脸上毫无表情,内心却只是在冷笑。

老三谋划什么,他沐忠罕也不是傻子,他身边也不是没有可用的幕僚分析。

国公这位子,谁不想要?越是同产的嫡兄弟,夺嫡的机会就越大,小五不想这个位置,老三却是心心念念的巴望着,怕是每天都恨不得自己赶紧死。

这样的同产兄弟,凭什么比别的兄弟更亲近一些?

这话却是不必同母亲当面顶撞,沐忠罕内心清明,脸上毫无反抗的意思,和沐忠焕站在一处,听母亲唠叨了好一阵子,这才一起退了出来。

“大兄那个在李镇的庄子就这么被小五弄走了?”出了垂花门后,沐忠焕一脸愤然的对沐忠罕道:“好在小五得意不了太久,要是大兄心里不舒服,小弟手里头类似的庄子不少,一会儿叫人挑一个,将地契送过来。”

沐忠罕笑而不语,半响过后才道:“地契就算了,我不差这一两个庄子。老三,于先生怎么好几天不曾见到了?”

沐忠焕心头一跳,说道:“听说是身上不太爽利,在家养病。”

“去看过他不曾?”沐忠罕道:“要不要我们一起去他府上探病?”

“不太好吧。”沐忠焕道:“父亲大人身边的幕僚,我们还是少接触为好。”

于锡朋是沐天波的心腹幕僚,处理很多隐秘大事,按理来说沐忠焕是不好多接触,然而沐府中人都知道,三公子和于锡朋走的很近。

沐忠罕内心冷笑,这一次过年时,沐忠秀与他长谈了好几次,提醒他沐忠焕野心勃勃,与饶,于二人走的很近,可能在策划什么阴谋诡计。

沐忠罕初时还不是太相信,毕竟和老三是同产兄弟,但他也不是蠢人,虽是少年,却是在人员复杂,勾心斗角的国公府里长大,而且身为嫡长子,拥有的资源是沐忠焕等人不能相比的,十来天时间里,沐忠罕得到若干眼线的确切回报,剿贼之事,应该就是于锡朋和饶锡之加沐忠焕捣的鬼,意图谋害的当然是小五。

按沐忠秀的话来说,他是老大的羽翼,剿杀了他,下一步便是沐忠罕本人。

对这个判断,沐忠罕半信半疑,但府中暗流涌动,剑指自家兄弟,这也是沐忠罕无法容忍的事情。

沐忠秀就算不是那么忠诚可靠,但好歹是向沐忠罕效忠的亲兄弟,而且是沐家掌兵的未来和希望,谋害于他,岂不是亲者痛,仇者快?

于,饶二人,原本是黔国公的心腹幕僚,不知道为何谋划这样危害沐府的大事?

再加上一直在元谋咄咄逼人,逼迫吾必奎十分出力的李大贽,这一伙人,究竟是有什么谋划?

加上五台山的刺杀和潜伏在李镇的那伙生苗,自幼生长在黔国公府,地位异常尊贵的沐忠罕思想起来,也是感觉到一股寒意。

这就是小五说的“恶意”,有一股势力一直潜藏着,谋划着针对沐家!

此前有土司造反,那些直肠子的家伙,感觉大明衰弱了,可以抢占更大的地盘。或者是因为利益分配不公,比如播州的杨应龙,想抢更大地盘,获得更多权力的奢安之乱,加上别的大大小小的土司,那些家伙,想干就干,杀害官吏,抢掠汉民当奴隶,兵发要害,烧杀抢掠的就这样闹起来。

这一次背后的对手却是潜藏极深,象是一只毒性强烈的眼镜蛇,嘶嘶吐着信子,却并不急着冲上来咬人,而是用阴冷的三角眼盯着猎物,等着一击必中的机会。

这一次的对手,用小五的话来说相当的可怕,阴沉阴险,他可能蒙蔽了沐天波,收买了很多黔国公府的人,甚至利用了沐家内争,使得沐忠焕这样的嫡亲子弟也为敌所用。

想来令人痛心,但这就是事实。

沐忠焕提查沐忠罕,此时还不到揭露敌人的时候,光凭现在的蛛丝马迹很难确定,就算能查到是谁在背后捣鬼,更大的可能是无可奈何。

因为大明国力孱弱之至,流贼才是最大威胁,在西南地方,对这些不太可能威胁到大明社稷安全的土司们,朝廷和黔国公府的态度已经是尽可能的优容隐忍。

只要对方不明显露出反迹,就算查出谁在背后捣鬼,沐家上下,也多半是忍下去而已。

当务之急,是要铲除府内异已,甚至包括眼前的“兄弟”。

沐忠罕最后道:“饶先生呢?”

沐忠焕尚未及答,府中却响起云板声,两人俱是脸色一变。

这是有大事发生,沐天波下令紧急召集众人的信号,兄弟二人迅速转身,向着北堂而去。

众多的幕僚,总府的将领等人纷纷从各处赶至,众人云集之时,沐天波和副将周鼎等人从东暖阁出来,各人脸色俱是难看的很,沐天波对着众人道:“吾必奎反了,攻陷了会川,定远,李大贽率部在外与其野战,不是敌手,现在只能困守在武定州城之内,已经派了三批使者来求援,巡抚召集众官,一会便会来求见,现在府内要立下章程,不得惊慌,我会檄令石屏土司龙在田、蝈峨土司王扬祖、蒙自土司沙定洲、宁土司禄永命、景东土司刁勋等部立刻集兵待征,派副将周鼎召集诸将,预备出征。”

在场众人无甚话可说,但多是拿目光看向饶锡之。

派李大贽去会川监视吾必奎就是饶锡之一力主之,原本沐府对外的这些事是管家阮柄麟负责,阮家也是沐家的世仆,多半主持对外土司的联络和安抚,阮柄麟为人大度,对土司多以善意结交,所以全滇安然。

后来饶锡之献言,说是阮柄麟贪图土司财货,收取贿赂,图谋不轨,又果然在阮柄麟家里抄出不少家财,沐天波大怒之后,将阮柄麟处斩,然后将这些大事交给幕僚饶锡之来负责。

饶锡之一反此前常态,对各家土司以威压逼迫为主,逼迫最狠的就是此前效力最多的吾必奎,

可以说,吾必奎反,并不令人意外。

而沐天波在此事上的经过,令人感觉他确实是思维认知上相当的普通,甚至庸碌,若不然也不会被人牵着鼻子走。

就算在此时,他也没有责怪饶锡之的意思,只是紧皱眉头,感觉忧心忡忡。

土司造反不是小事,巡抚吴兆元和昆明的一些大士绅是抱在一起的,近几年来文官对黔国公府饱含敌意,特别是有很多生员经常聚众非议沐家,包括兼并土地,和土司交往密切,沐家族人经常横行不法,上次小五纵马踢普宁知州,在生员之中也是闹起轩然大波,吴兆元等文官和退职养老的大士绅也是相当不满,其中以退养的前东阁大学士王锡衮表现的最为明显。

近几年昆明和各处发生了很多汉夷冲突,汉人指摘沐府表现太软,对土司太优容,而土司又觉得汉人和沐府对他们逼迫太过,令他们相当的不满。

两边夹攻,这冷热交加的感觉,也是沐天波自己找的。

饶锡之神色如常,只淡淡的道:“吾必奎果然反了,吾早就料到了。”

沐忠罕眉头一挑,心中暗骂:“这他娘的也能圆回来,果然是心有山川之险!”

第九十七章 震动

沐府召集人手商议大事的同时,吾必奎造反的消息迅速传遍了全城,并且开始向昆明之外的地方传播而去。

这不是一件小事,和此前谋反的小土司不同,吾必奎的家族已经管理元谋四百多年,宋末元初的时候就已经是土司,元军进入云南之后并没有对土司家族有太多的触动,也是以亲藩镇守的形式守备云南。

在傅友德进入云南之前,云南几乎没有太多的汉人,数量很少,多半就是驻守云南的元军和亲藩贵族势力,然后就是数之不尽的土司。

播州杨应龙家族,从唐朝就是土司,历经唐,宋,元,明,一直到大明万历年间才因谋反被剿平。

明军把播州夷为平地,军饷不足,将领激励士气的办法就是纵容军士烧杀抢掠,官兵所过之处就算是没有谋反的区域也会遭遇抢掠,更不要说那些叛军的核心区域了。

千年繁华,没了成了一堆废墟,每个谋反的土司在起兵前都会汲取杨应龙等人的教训,一旦起兵,就会倾尽全力。

甚至有人谋划良久,没到最后时间也不敢动手。

所有人都明白,不能成功,则必定会玉石俱焚,无人可以幸免。

一旦有土司谋叛,就是一场生死对决,双方都明白,不死不休。

……

昆明城中传骑四出,到傍晚时分还有插着小旗的总府骑兵奉命出城,他们在身后背着包裹,带着公文军令,从昆明的各个城门策马狂奔而出,马蹄声如暴雨般不断的响起,到关闭城门时才停止。

傍晚时,参将袁士弘奉命率一千多名总府营兵上城,营兵们扛着长枪和纹眉长刀,多半的人穿青色戎服,不着甲,少量的营兵着半身绵甲,南方的明军不怎么戴红笠帽,多半的人就是在头顶束折上巾。

很多人穿着阔腿裤,穿麻履,也有少部份营兵很谨慎的打好了行缠,很有可能有进一步的消息传递回来,仓促出发,连打行缠的功夫也未必会有。

天黑之前,四处传来梆子声,钟楼和鼓楼上也有人大声叫喊,昆明原本没有执行严格的宵禁政策,但今天显然不是平常时节,在梆子声中,除了少数被召集到巡抚衙门参加会议的士绅生员之外,所有的行人都被迫留在家里,除了家中有重病病人可以出门找大夫之外,任何外出行为都算犯禁,要受到严厉的处罚。

天黑之后,人们在家中眺望城楼,发觉四处的城楼都是灯火通明,还传来士兵们的叫嚷声,有眼神好的,借着火把亮光和星月的光辉,发觉士兵们已经在城墙上安置悬户了。

巡抚衙门也有标营兵开始站班警备,只有被邀请的大士绅和生员们有资格进入。

消息传来之后,有好几位官员立刻表示要弹劾黔国公沐天波,这一次的土司叛乱,几乎完全可以确定是黔国公处置失宜造成的恶劣后果。

巡抚衙门从大门至仪门,再到花厅俱是灯火通明,相比官员们的谨慎,没有官职的士绅和生员们则更是毫无忌惮。

吴兆元穿着大红官袍,胸前是云雁补子,宽衣博大,头戴纱帽,脚着官靴,他是闽人,身量不高,穿着博大的官袍并没有太多威仪,但他深沉的表情,历经官场宦海风波养成的威仪气度,使人不敢在意他的身高和黑瘦的身材。

闽人为官在崇祯朝最为出名的还是洪承畴,也是黑瘦,身量不高,还有被称为袁蛮子的袁崇焕,虽不是闽人,是广东人,但也是相差不多的感觉。

吴兆元在天启年间坚拒阉党,所以在崇祯朝冒起很快,从六七品的微末小官,跃升极快,崇祯初年时,皇帝赐宴清廉官员,吏部推举四人,吴兆元是其中之一。然后就任江西按察副使,按察使,广东布政右使,崇祯八年时任云南布政使,那年朝廷加饷,云南助饷十二万两,吴兆元善加区划,使地方未受太多催折,旧例,云南要献马蹄金二千两,此项也被吴兆元奏免,十二年,以副都御史任云南巡抚,至京师云台陛见,得天子亲语勉励,赐果酒银币,在当时的封疆大吏里是难得的荣誉,这可能是崇祯欣赏吴兆元的清廉和为政宽简,但更深层次的原因是云南边远,崇祯需要有能力的官员至云贵,与沐家合作,努力保证西南方向不要再出大事。

吾必奎的谋反,使得吴兆元也深感受挫,他紧皱着眉头,感觉相当不好。

沐家世镇有功,大明官员心中都是明白,但沐家在云南掌握着大量土地,佃户,军户,还有总府营兵,与土司势力的关系盘根错节相当复杂,如果不是沐天波举措失宜,纵容李大贽在会川一带横行不法,激化了与吾必奎的矛盾,又何至于闹到今天这种地步?

叛军攻克了好几个州县,最少有过百万人被兵火所波及,现在不仅要考虑平叛,还要考虑到战后善后的诸多事情,令得吴兆元头疼不已。

一旦兵祸连结,不仅叛军会烧杀抢掠,那些应命被征调的各部土司,其部下又岂会安份守已?朝廷没多少钱粮给军队,云南这里也是一样,客兵在异乡做战,抢掠杀人是不可避免的事,战事超过半年,那些被波及的州县二十年都缓不过劲来。

吴兆元等官员商议军政事情的时候,外间的大花厅里,一群与官府关系密切的生员们也在讨论眼下的大事。

诸多生员俱是神色愤然,年前沐忠秀纵马踢伤普宁州林知州的事早就广为流传,使得生员们对沐家和沐忠秀都相当反感,很多生员是武定,姚安一带的籍贯,只是在昆明附籍求学,想到家中妻小安危不定,所有人都是极为愤怒。

“沐家那个小五,听说不是武力过人,纵马伤官,现在他在哪里?”

“说是去北边剿不法生苗去了,和叛军打,哪得剿那些手无寸铁的苗子畅快?”

“沐家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就算是黔国公又怎样,这一次叛军生事,还不是他惹出来的乱子?”

“沐家现在也是无兵,若不能结好安抚土司,我不知道本朝还要黔国公镇云贵做什么,还有何用?”

生员中也不乏聪明人,沐家从武力强盛到现在外强中干,凭着恩义和过往威望结好土司,这也是很多人能看的出来的事实。

以眼前在厅中坐着的一个生员来说,其就是最明显的例子。

终于有人忍不住问那个游学生员道:“汤兄以为如何?蒙自也在出兵之列,我等若弹劾黔国公,贵姻亲会赞同吗?”

被问话的是蒙自土司沙定洲的妹夫,本省生员汤嘉宾,此人的妻姐就是沙定洲的妻子万氏,在蒙古,万家是汉人士绅世家,地位也并不低,汤嘉宾也是士绅世家出身,现在虽只是生员,但人人均知道,他是沙定洲的谋主。

第九十八章 轻视

“沙家向来忠于黔国公府。”汤嘉宾含笑道:“鄙姻亲听说今日之事,只会迅速调集兵马准备前往姚安,武定一带平叛,其余事不会过问,更不会管。”

众人面面相觑,有个生员对汤嘉宾道:“年兄以为,此事黔国公有责任否?”

汤嘉宾笑道:“此事非生员可敢言,太祖高皇帝曾有御命,生员但安心读书,不得过问政事,更不得啸聚不法,影响地方官员施政。”

太祖遗命倒是有这一条,但太祖年间的定策早就都被扭曲的不成模样了,汤嘉宾现在这么说话,无非就是假撇清。

话说以此也无有什么新意,这几年下来生员士绅和官员与沐府的关系都不是太融洽,主要原因便是主事的饶锡之对这些势力都采取打压为主的态度,这令得所有人都感觉不太愉快。

这时吴兆元与王锡衮一并往外走,身边是巡按,首府等若干官员,众多士绅和生员一并向前迎去,将吴兆元和王锡衮众星拱月般的围在正中。

“此番吾必奎叛乱,事非经过且先不去多说。”吴兆元神色严肃的对众人道:“叛军兵锋甚盛,我看武定,姚安等州县未必守的住,再下一步,兵锋可至广南卫,或是嵩明州,我等务必要在这两处地方守住,接下来方是等诸土司兵至,兵分多路去剿贼。黔国公府威望尚存,诸土司俱会听命出征,其中蒙自土司官沙定洲,石田土司龙在田最为忠诚可靠,兵力也是最强,两家兵至,大事便不碍了。在此之前,请各位返回乡籍之处,相与合作,组建义勇大社,在土司兵和总府兵至之前,使地方上不能毫无反抗之力。”

场中诸多士绅生员发出了嗡嗡声,组建团练,义勇大社,这也是兵事起时常有的事情。但大明官府和地方官府在这等事上不是很上心,明末时始终未能如清末时太平军起义时那样,让德高望重的朝廷重臣分赴各处督办或亲自组建团练。

可以说,清能续命五十年,就是靠的有能力,有清名,有威望的大臣干吏,分赴各地组建团练才成功。

太平军至湖南时,曾国藩以礼部侍郎理学大家的身份在湖南组团练,安徽,江苏,浙江,这些要紧地方到处都是汉人名臣组建的团练武装,若非有团练,凭清廷掌握的经制之师,也就是满洲八旗,外藩蒙古骑兵,还有绿营兵,这些兵马已经彻底腐败堕落,完全没有战斗力可言,团练组成的湘军和淮军,才是消灭太平军的绝对主力。

明末却因为统制者始终畏首畏尾,未能放开手脚,各地也有团练和义勇大社之类的民间武力,多半是掌握在中下层武官和士绅们手中,但彼此没有合作,也没有统筹提调,更没有厘金之类的稳定财源,他们给朝廷提供的帮助相当有限,于是在长期的流贼为患的战事中,地方武装就越发显得无足轻重。

但以事实而言,在李自成和张献忠未能真正壮大起来之前,给他们真正造成麻烦的并不是官兵的追剿,而是在各处结寨自保的地方武装。

云南因为情形特殊,沐家有着更强的实力,特别是一有战事,土司兵便被征调而出,团练更是显得无足轻重。

此次巡抚大人宣布要重视地方防御,鼓励士绅生员们组建团练武装,这是一种很明显的迹象,意思便是云南的文官阶层,对沐府不再是完全的信任。

对沐天波来说,吴兆元今天的巡抚大令是令其相当难堪的事情,但黔国公对此也没有丝毫的办法。

吴兆元转身对王锡衮道:“仲山先生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王锡衮神态淡然,微微摇头,示意自己并无话可说,其是部堂高官,因父丁忧暂且回云南老家暂居,论官职身份地位,当然是远在吴兆元这个巡抚之上,以王锡衮的官职,若外放,要升大学士之职,同时可总督数省军务,非吴兆元的地位可比。

但王锡衮是丁忧在家的人,他知道当今崇祯皇帝刻忌寡恩,对官员私下沟通交结更是忌惮,丁忧官员在有叛军临城时与官员士绅会议尚有可说,若是再公然训话,传扬开来被御史奏上,自己可是会有大麻烦。

而且王锡衮掌握的消息渠道远比普通地方官员要畅通的多,他已经知道李自成在西安建立新朝,号称大顺,并且开始从陕北向晋北出发,听说已经攻陷多个城池,若是顺军攻克宣大军镇,将直接兵临京师城下,河南大半地方也为顺军所有,若其再克京师,则长江以北地方,不复为大明所有。

这是相当危急的消息,适才在内花厅里王锡衮与吴兆元密商,此事暂且还不能向大众公开,以免在吾必奎造反的时候使得士绅百姓的情绪更加慌乱。

事实上吾必奎此次造反,事后的策划者已经有些心急,比起历史上吾必奎造反的过程被人为的推动和加快了,正常来说是今年下半年或明年才会加急逼迫,那时候所有人都准备好了。

沐忠秀的出现打乱了进程,使得主谋者不得不加紧发力。

沐忠秀的发展太快,很多人在顾忌他的屯田练兵之事,很多人都不敢想象,再拖半年或一年,这位沐家的五公子会发展到何种地步。

可能一无所得,也可能真的练出强兵,主事者和谋主们都不敢拿这种结果来冒险。

历史上吾必奎打出了个权力和人心的真空期,崇祯皇帝在京师上吊,福王政权很弱,存在感很低,而且很快也被南下的清军消灭。

整个大明处于没有中枢的真空期内,吾必奎发动叛乱,口号便是“已无朱皇帝,何来黔国公?”,对很多人来说,这是颇有杀伤力和煽动力的口号。

叛军得以席卷多个军州,若不是沙定洲等诸多土司卖力,叛军一路杀到昆明城下,并非难事。

“叛军可能至嵩明州?”巡抚标营的一个参将突然道:“军门大人,末将听说沐忠秀亦是率部至嵩明州一带剿贼,不要迎头撞上叛军吧?”

吴兆元眉头紧皱,说道:“这么说本官想起来了,是在年前沐忠秀自请率部剿贼,当时本官答应此事,但拖延至今他才率部前去?派传骑去知会他吧,令其领兵返昆明或普宁一带驻扎,不要到战场上去了。”

“谅他也不敢。”一个生员讥诮道:“自永乐之后,还没有听说哪一任黔国公和沐家子弟,真的率部去剿贼!”

在场诸人,俱是发出嘲讽笑容。

吴兆元也是摇头苦笑,沐家在云贵地方身份贵重,素得人心,沐天波这个黔国公在任十来年,居然弄到士绅生员都对黔国公府反感至此,真不知道此人是怎么经营国公府的。

不过此事不仅与吴兆元无关,反而令他心中感觉欣喜,沐家的地位来自威望,威望一低,便是文官们着手削弱其权柄的时候了。

本朝重勋贵,京师和南京的防御都在勋贵手中,勋贵并不是后人想象的那样垂手被文官压制,事实并非如此。

吴兆元也不是想把沐家彻底压下去,只是希望能加强自己手中的权力,压制沐家,使黔国公府与巡抚衙门合作。

毕竟以吴兆元看来,沐天波能力庸碌,沐家诸子,此前看沐忠秀还算优秀,现在看来,也只寻常一纨绔子而已。

第九十九章 冷意

在袁士弘率兵上城,关闭城门宣布戒严的前一刻钟,沐家总府内有人骑马从府中飞驰而出,直至城门附近。

关闭城门的士兵并不敢阻拦,沐家稍有身份的人就拥有巨大的能量,比如饶锡之,整个云南对士绅,土司的政策,皆出自此人。

到城门口的虽然只是个普通的执事,其能量地位仍非寻常人能比,城门口的一个把总赶紧下令打开城门,在众人瞩目之中,这个沐府中人迅速出城,往东北方向疾驰而去。

奉命而出的是李允诚,也就是此前被沐忠罕派到石城的李执事,其怀中藏着沐忠罕的一封密信,奉命往宜良方向去寻找北上剿匪的沐忠秀,沐忠罕再三叮嘱,今天晚上,务必要将信件送到。

这个任务李执事并不是太愿意,深夜出城,外有叛军,谁知道会不会遇着什么风险,但身为大公子身边的亲信执事,李允诚的身家性命俱是与大公子捆绑在一处了,若大公子有什么不妥,李执事和其家族都会陷入相当尴尬甚至是危险的局面。

新年之时,半夜的云南仍然相当寒冷,策马骑行更是令人感觉冰寒彻骨,怀着对主人的忠诚和热枕心里,李执事迎着寒风,顺着往陆凉卫的官道策马急行……这是唯一值得庆幸的地方,在当年兴造昆明城,构筑云南内境几十个州县卫所的时候,沐英和沐春父子规划的相当周全详细,以云南前卫等诸卫为核心,也就是以昆明城为核心,往曲靖卫,楚雄卫,陆凉卫等诸卫为核心区域,往大理,姚安等处为支线,往临安府,腾冲卫,广南府为外围支线,以汉地诸卫,府,州,县,为内卫核心,临安府,大理等诸府为外围,然后是诸多内境土司为外核,管理着大量的羁縻土司,这样初步形成了大明对云南的管理体系。

其后二百多年的发展,证明了这一套体系还是管用的,汉地,内属土司,外藩土司,在相当长的时间内都相当安定,只有缅甸逐渐自立,莽家从外藩土司首领变成一国之主,这是一个意外,但考虑到从核心区域远征缅甸,在云南境内就要走上千里,然后越过无数高山大河,深入密林征战,实在是不容易,比打安南还要困难的多,朝廷也就承认了缅甸的自立,这个元时的八百大甸宣慰司,由此自立,成为一国。

到清时,清廷与缅甸交战过,最终并未获得胜利,可见武力强盛要考虑到人和与地理,哪怕是元军,征倭和征越南都失败了。

官道虽然年久失修,但仍然笔直畅通,天色逐渐暗下来,路途上也并无行人,被垂柳和榆树笼罩的官道象是张开了大口的巨兽,李执事怀着异样和复杂的心思,努力屏弃着内心各种荒唐的想法,驾驭着骏马,如离弦之箭般的飞驰向前。

……

吾必奎造反,几天内大片州县失陷的消息还没有传到宜良,最少在沐忠秀驻营的地方,四周还是一片平静。

当天黑下来,外面一片平静,星光闪烁,沐忠秀走出帐门,凝视着星空和大地。

在大帐外还有一群萤火虫在飞舞,闪烁着点点光芒。

沐忠秀有些感动。

在后世他小时候曾常见这种飞虫,还用玻璃瓶抓捕过,待他长大成人之后,久在城市之中,这样的场景似乎再也不曾见过了。

几个披甲的武将矗立在沐忠秀身边,他们的呼吸略有些粗重,因为很明显,今晚可能会有意外的变故发生。

但所有人还是相当平静,他们仍然身形挺拔,手按长刀,目光坚毅,在行走时,他们身上的甲叶发出哗哗的响动声,巡夜的士兵也如常走过,在看到沐忠秀几人时,远远的敬礼走过。

远处传来狗吠声,可能是有夜行的人经过,不远处的几个村庄早就都安静下来,寂静的如没有生人居住一般,狗的吠叫声显得相当突兀,刺耳,似乎是在平静的池塘里投进了一块巨石,波浪涌起,平静不复。

细碎的马蹄声终于传了过来,很明显是单人独骑,这一片营地四周挂起了风灯,并且燃起了火把,这是按规矩来做的,防止夜袭,营区里头也没有纵横平坦,而是放置了一些拦马的木桩拒马,这也是按戚继光的立营之法来做的,在这方面,沐忠秀的要求很严格,可谓是事无巨细,一丝不苟。

“放他进来。”

外围守备的将士已经持枪戒备,来人远远的勒住了马匹,看着营区还有一些迟疑。

沐忠秀下令打开营门,令人将这个骑士带进来。

“小人见过五公子。”一见到沐忠秀当面,李允诚终于放松下来,他对全身披甲,形态庄重威严的沐忠秀有些畏惧,但还是正常的行礼,问好,并且将沐忠罕的信呈交了上去。

寥寥数语,但是证实了很多东西。

在此之前,沐忠秀对府里的状态就相当的怀疑。

阴谋一环套一环,对方不仅饱含恶意,一直胆大妄为,而且对沐府内的状态和运作的情形相当的熟悉。

很显然,在外有针对沐府的势力,并且图谋不轨,所谋甚大,在内,肯定有帮助外人的内鬼,并且地位不低。

在一开始时,沐忠秀怀疑是沐忠焕。

但在接触了解一段时间之后,沐忠秀的感觉就是沐忠焕是个完全的草包,没有这个城府和心机,也没有保密的本事,甚至这个沐府的三公子连自己的身边人都管不住,若此事是沐忠焕主导进行,事机早泄,根本不会发展到如今的地步。

现在敌人已经一再出手,沐天波身为黔国公都毫无察觉,只能说明对方隐藏极深,而单纯的隐藏毫无用处,只能是隐藏极深,且在沐府拥有一定的权力地位,并且能够影响到沐天波的决断。

这么一分析,思路就很清晰了。

年前时,沐忠秀将自己的考虑向沐忠罕全盘托出,沐忠罕在惊怒之余,也是对沐忠秀缜密的思维方式感觉到无比的敬佩。

在那一刻,沐忠秀和沐忠罕才算是真正的结盟,两人开始真正的加深彼此的合作。

至新年之后,饶锡之和于锡朋两人,算是真正进入了沐忠罕和沐忠秀的眼帘。

“此事我知道了。”沐忠秀在帐中看了一会信,却是盘膝沉思了良久。

吾必奎反,局面大乱,沐天波调诸土司平叛,很明显这是最后掀开帷幕的时间了。

对手已经经营很久,布局很久,很可能是因为自己的出现打乱了这个时间轴。对手被迫推快了这个进程,风险很大,很可能对手也是在等待北京方面的消息。

李自成得河南,关中,并且随时会向京师进发,只要消息灵通的土司也会判断出大局的走向。

京师已经无兵可守,京营兵可用的早就派出去了,现在江北四镇之一的黄得功就是出身京营,留驻在京师的都是老弱病残,毫无战斗力。

如果外有援兵,大明还在十年前,那么就算兵临城下,北京坚城也不是一两个月能攻破的。

流贼曾经攻开封,四次不得手,开封雄固还不如京师。

但现在已经是崇祯十七年,大明人心尽失,内无守兵,外无勤王之师,只要李自成兵临城下,得手是必然之事。

京师陷落,人心大乱,那个时候起事,成功的机会更大一些。

现在唯一的问题便是,自己将如何自处,如何在这一件事里,捞取最大的好处?

烛火飘摇,众人默视着沐忠秀阴晴不定的脸庞,却是无人发觉,沐忠秀眼眸深处的那如冰块般的冷意。

第一百章 舍我其谁

“你告诉我兄长。”沐忠秀沉吟良久,对李允诚道:“我已经知道于锡朋在前头埋伏着,不会一头撞过去,估计会和他兜几天圈子,耗光他们的耐心,叫兄长放心。至于于锡朋,饶锡之背后的谋主,想来已经快浮上来,请兄长镇之以静,不要张惶失策……敌人隐藏甚深,我们早早叫嚷开来,只会令其警惕。这一次他大费周章,谋划出这样的局面来,不会轻易放弃。如果令其暴露形迹,才可以一举解决。否则,以我和兄长两人,扳不倒他们的。”

李允诚对沐忠秀的判断相当赞同,诚然如此,光是一个饶锡之在黔国公心里的份量,怕是沐天波所有的儿子加起来也抵不过。

饶锡之擅长分析复杂的局面,提供确切的意见给沐天波,这是个头等的聪明人。

如果不是替别人做事,而是一心一意替黔国公府谋划,现在云南的局面肯定要好的多。

但可惜的就是饶锡之明显是在替土司谋划推翻黔国公府,想想也是令人心情抑郁,有一些黯然之感。

这就是王朝末世,聪明人看的出来大明要完了,早早的自谋出路并不奇怪。

甚至沐忠有也能理解这一点,但其将谋算的目标放在沐府,这就叫人无可容忍了。

“适当的提醒一下国公,也是可以的。”沐忠秀最终道:“调各土司讨伐吾必奎,必有土司至昆明,到时候请兄长提醒黔国公,不要使土司兵进昆明。”

“小人知道了。”李允诚抱拳一礼,说道:“小人临行前,大公子说,若果真有不可测之变,他要依仗五公子了。”

“请大兄放心。”沐忠秀道:“我率部在昆明外围兜圈子,若真的有变化,定然第一时间去救援大兄,过几天我会派人到总府,约好时间和地点,一有变故,请大兄立刻出逃,不要犹豫。”

“好,小人一定将话带到。”李允诚再次行了一礼,接着也不停留,立刻又骑马出营,赶回昆明。

“大人。”周钟神色沉郁的道:“到底是哪一个土司在谋划这样的事?”

“部下实力强,其自身有威信,能驭下,在云南颇有威望,能袭杀黔国公之后取而代之,不至被群起而攻的,便是此人了。”

“若是如此说的话,属下也知道是谁了。”

钱处雄道:“何必打哑迷,直说罢?”

“蒙自土司官,沙定洲。”

周钟嗓子有些嘶哑的道:“其父沙源一直忠诚恭谨,侍奉三代国公,迭次土司叛乱,蒙自都曾应召出师,并且屡立大功,沙源死后,沙定洲抚慰地方,为人大方宽厚,很得众心。又结亲汉人士绅世家,很得云南汉人士绅的认可,这在土司官里相当罕见。其部有六七千人,以黑彝和生苗为主,若全族俱出,可集兵万人以上。蒙自彝苗俱很凶悍,定洲擅带兵,先国公在时,曾和沙源说过,其子沙定洲可将万人,若吾等与之对阵沙场当为其所擒,要小心为其穿鼻,厮养为奴。说这话时,我还是少年,当时不以为然,老国公说的也是酒话,谁料想,此人真的有如此野心!”

沐忠秀目光清明,盘腿而坐,形式若钟,他对诸人道:“蒙自土司强,不仅是苗彝悍勇,其境内尚有蒙自坝子,可辟良田百万亩,百姓耕作所得,皆为土司所有,历代积攒财势雄强,方能在诸多土司中崭露头角。”

“这便是耕战之道,建奴因此而起,沙定洲也要仿而效之了。”

耕战之道,始于先秦,至战国时发扬光大。

当时秦国人口不过五百万,全民耕作,可以养活六十万大军出征一年。

长平之战,秦国坑杀赵人四十万,其并非完全的残忍嗜杀,而是被俘赵人只有数万人是精兵劲卒,其余二三十万人俱是被征集的民壮。放归之后,赵国就能恢复生产耕作,再次恢复与秦交战的能力。

坑杀之后,赵国失去了一代青年人,二十年内无法恢复国力。

至明末,建州部从女真小部族成为能挑战大明的强悍势力,是努尔哈赤父子三代通过贸易换取种子,耕牛,生铁,以耕养战,以战促耕,最终方成霸业。

沐忠秀最后说道:“我以数月时间练就三百骑,就是为了救君父之难,然而此时我去昆明,并无益处,反而坏事,只等待沙定洲露出形迹。”

张国禄面露忧色,说:“若这样,怕是昆明要受兵灾。”

沐忠秀说道:“只能如此。”

周钟道:“我等兵力虽精,但三百骑人数太少。”

“我要檄令沿途卫所出兵助剿生苗,并不犯忌。”沐忠秀道:“俟时,以卫所兵壮声势。”

众人俱知卫所兵不堪用,然而此时也只能如此计较。

帐中诸人面面相觑,心中都有惶恐,畏惧,紧张等各种情绪,而观沐忠秀时,却是始终镇定如常,众人心里逐渐安定,并且涌起一股豪情壮志来。

沐忠秀最后说道:“李世民破窦建德,以大部兵马为疑兵断窦部之后,率千多精骑冲击窦建德本阵,苦战三天,昼夜不停,终擒窦建德于帐内。我希望诸君率领部下,能使我也创造出一番传奇功业。”

寥寥数语,却是使得众将热血上涌,周钟,杨炳,钱处雄,张国禄俱是站立起身,抱拳道:“我等必不辱命。”

“晓喻全军将士,身家性命,未来富贵,家人妻小,俱在此役。我沐家不保,昆明不保,云南不保,汉人不保,诸人的身家性命亦是不保。”

四人至此时都是沉稳点头,示意明白,然后依次出帐。

沐忠秀坐在帐中,四周传来轻微的嘈杂声响,他却是感觉一阵寂静。

无边的孤独感涌上心头,在前世,不管怎样的决断都不会危及到性命,最多影响仕途,而此时此刻的决断却是豪赌,赌上身家性命的豪赌。

沐忠秀不能等了,留在石城庄,根据历史的发展沐天波似乎也平安无事,只是逃出昆明,沐家积累了二百六十年的财富落在沙定洲的手中。

大量的财富被土司兵运走,后来沐天波始终滞留楚雄,在楚雄兵备杨畏知的保护下一直未能返回昆明,直到大西军的进入,沙定洲方才败亡。

沐忠秀不能坐视历史这样发展,在他的努力之下,挫败了对方好几次的阴谋,沙定洲终于忍耐不住。

从猎人转为猎物,不再潜伏,就是沙定洲败亡的开始,沐忠秀坚信这一点。

战火已起,刀兵不绝,历史的帷幕,南明的悲歌,在沙定洲谋反这一刻,终于是被缓慢揭开,从此之后,昆明再不复太平,沙定洲,孙可望,李定国,永历皇帝,吴三桂,最终在半个世纪之后才尘埃落定。

谁来当主人,谁主沉浮,谁写春秋?

沐忠秀将佩刀缓缓抽出,横于膝前,刀光耀眼,照映出他此刻年轻的脸庞。

舍我其谁?

第一百零一章 现状

吾必奎起兵的消息,逐渐在各地传扬开来。

宜良卫,陆凉卫,嵩明卫,各卫之间塘马传骑不绝,十天左右的时间,吾必奎又陆续攻陷了姚安府和武定,各处的防御都是十分空虚,前后二十多天的时间,陆续被攻陷了十几个州县卫所。

攻陷姚安府时,知府李时贤看到十七八个生苗叛军手持刀枪,冲入府衙,他们凶神恶状,剃发纹身,手中持着明亮的刀枪,身上背着投枪或是箭囊,走动时发出骇人的叫喊,手中兵器金铁之声交加,摄人心魄,这些人大喊大叫,见人就杀,很快血腥气充斥着四周,只有逮到戴乌纱帽的官员时,这些苗兵喝令官员跪下,反绑双手,等候处理。

有几位官员乌纱帽被打落,露头光脑袋,人跪在地下,反绑着,状似待宰的鸡鸭。

李时贤知道苗兵不会擅杀官员,吾必奎反,当然不是要胡闹一阵就败亡,他也期待着能打下云南地方,扩大割据势力,官员都很有用,侮辱之后再用,可以消磨这些人的气节。

然而此时是明末,并非清末,李识贤看到苗兵越迫越近,轻轻一叹,略整衣袍,正冠带,掸掸衣袖,说道:“君子整衣冠而死,死何足惜?”

说罢,以左手按在脖颈处,找到正确的地方,以右手小刀割断血管,鲜血立刻狂喷而出,待苗兵进来时,只看到知府的尸体,身上的大红官袍,与喷涌的鲜血混在一处,宛如盛开的鲜花。

大明京师陷落时,还有南京陷落时,投降的官员无法计数,但有一个鲜明的事实,在李自成击败孙传庭,确定北方无人可敌,似能成就王霸之业,建立新朝之前,不要说中枢的朝廷大员,便是府县官员亦极少有投降者。

有无官员,士绅,生员从贼,这是王朝是否还有人心支持的标识,人耻而从贼,和认为“贼”能建王霸之业,这就是心理上的明显转化。

……

过了冷清的元宵节之后,各处前来驰援的彝兵和苗兵日渐增多。

大半的夷兵都是没有太明显的建制,按大小头人所率的人马多少来区分,他们也没有旗帜,天气犹寒,夷兵们多半拿着长长的苗刀行军,多半的人没有刀鞘,就将长刀插在腰间,用皮带勒紧,有人在走路时还舞动着长刀,展露凶悍气息。

多半的夷兵都光着脚板,他们的头顶有落叶不停落下,于是夷兵们多半挑落叶厚的地方走路。

有时候人多,有时候人少,很多时候夷兵悄无声息的走过,刀光闪烁,不象是军队,反而象是一群杂耍卖艺人。

只有在他们沿途催收补给时,才显露出狰狞一面,以刀相迫,或是殴打守吏,强抢百姓储粮,一路过来,只留下百姓嚎啕之声。

“兵灾便是如此,我们还没有看到百姓离散,田园家宅被毁,妻小被杀的惨状。”周钟是沐府老人,参加过多次战事,众人勒马在陆凉道旁观看经过苗兵时,他便是这般感慨。

“姚安,武定,会川一带的百姓,要比这里凄惨的多。”钱处雄也难得显露唏嘘感慨的一面,他摸着下巴道:“夷兵是不会怜悯汉人的。”

他又补充了一句,说道:“汉兵也不会。”

沐忠秀没有说话,只是凝视前方。这些天他在陆凉建旗,并没有继续往西北方向前行。在官道前方是越州卫,陆凉州,南下是师家州,罗雄州,广西府,东北方向是曲靖府,曲靖卫,平夷卫,寻甸府,一条条或宽或窄的官道绵延向前,群山不绝,或是红褐色,或是土灰色,或是长着低矮灌木和杂草的绿色小山。

说来很是奇怪,在后世这些地方大抵风景秀丽,而在此时多半荒僻的很,透露出一种原始的野性感觉。

夷兵很少有旗帜,在沐忠秀身边的姚思诚和李慎清俱是卫所老人,姚思诚穿五品官袍,李慎清是武职六品,两人都是四十来岁的中年人,姚思诚的境况要好些,官袍崭新而整洁,其家族也是武官世家,拥有千亩以上的良田和过百户的军户当佃农。

李慎清只是副千户,衣袍半旧,还有些破损了。

两人都未着甲,戴乌纱,着官袍,骑在马上,姚思诚身边有十余个家丁,李慎清身边只有四个家丁。

两人的家丁俱着半身甲或绵甲,挟弓矢,带刀,或持长枪,显露出轻捷彪悍的一面。

在夷兵经过时,家丁们和石城所的骁骑都远远撒开,在山梁,官道远方,田野中哨探。

在沐忠秀身后是多面千户大旗,云南前卫下的石城所,宜良所,陆凉卫前所,中所,左,右,后各所的旗帜,俱在沐忠秀身后。

三卫,十所,若在明初之时,大军足可聚集两万人左右,包括卫所丁余,民壮,或是垛集为军。

卫所兵按制每五日一操,每百户分刀牌,长枪,弓箭手若干人。

会操时,各百户,千户所,卫所,聚集兵马,会于旗下,操练阵法,弓箭,刀枪。

每卫所俱有武备,不仅要屯田,练兵,卫戍,且要上交子粒粮,并且按规定上交军械,比如交弓箭十柄或二十,长枪五十。

各卫所军械俱交都司或京师武库。

承平日久,军户承担繁重的劳役,还需镇守边疆,遇战上阵,极低的待遇,繁重的劳役,被军官剥夺的口粮,被军官强迫服额外的劳役,从永乐年间就有军户开始逃亡,到英宗年间很多卫所十不存一。

这是必然之事。

奇诡的事,设卫所,派总兵官于战区,募兵和卫所军共存,户部还不能统筹钱粮,原本能统筹钱粮的大都督府改为五军都督府,然后也被剥夺了掌管后勤的权力。

就这样稀烂的体系,跌跌撞撞一路到崇祯年间,这只能说明一点,大明存在的时间节点,蛮族们都太不给力了。

若换了突厥,柔然,契丹,前金,怕是早就将大明灭国无数次了。

“姚安就这么轻易的完了……”沐忠秀将手中的军报递给身边的武官们看,各所的千户,陆凉卫的指挥佥事李退思,各人多半不识字,武官们身边有识字的,小声将最新的情报通传出来。

从石城赶过来,也是一身劲装的李少仪道:“据景泰《云南图经志书》载,楚雄卫‘在府治之东,所属有定远、姚安及中屯三千户所……’,而据隆庆《楚雄府志》亦言‘洪武十五年傅友德等平南夷,留兵镇戍,遂请立卫,领所八,曰左、右、中、前、后、姚安、中屯、定远”,由此可知,楚雄卫改府之前,姚安改府前,有一卫,八所,五个所,三个守御千户所,额兵超过万人。”

沐忠秀点头道:“若姚安,武定,仍有足额旗兵卫所,叛夷哪得如此猖狂?”

众武官唯唯诺诺不语,卫所崩坏由来非一日,就算沐府也占役过万旗兵之多,沐家这位,应当不是要借此发作。

而沐忠秀心境确实不佳,石城,宜良,加陆凉五所,八个所八千户,在此前沐忠秀禀明黔国公府,檄令诸卫所出兵,沐天波自是同意,也是愿给儿子历练的机会。

然而所有兵马齐聚集,共有指挥佥事一人,千户八人,副千户十余人,加起来有家丁一百余人,这是全部的主力部队。

剩下的就是大旗之后的旗兵,拥众一千,大半人赤手无兵器,连铁锹和叉耙都拿不出来,沐忠秀只能令人削了大量的尖桩木杆,令这些旗兵手持长杆,聊胜于无。

少半人拿着生锈的铁枪,破损的长刀,只有极少数人,身背弓箭,可以为弓手。

这便是大明云南都司的武备现状。

第一百零二章 刚刚开始

“请李大人檄令周遭卫所匠户集结于宜良。”沐忠秀道:“打造千支枪头,套管,以装备各卫所旗兵。”

“此事交给下官来办。”

李退思笑意吟吟,向沐忠秀抱拳一礼。

接着他又补充一句道:“下官曾经在总府任千总官,在国公座前趋奉听令,只是当时五公子还小,是以记不得下官。”

四品的指挥佥事对沐忠秀自称下官,双方都是坦然接受,四周的人也并不觉得奇怪。

在军令之下,一千多旗兵开始伐木建营,这里是陆凉和宜良往昆明去的大道,针对的是广西府和广南府,和临安府一样,这个广西府并不是广西布政使司,只是云南境内的一府而已。

各千户大旗被纷纷立起,一天的时间内这一片地方立起了简单的营伍,飘扬的军旗,还有附近的匠户被召集前来,搭起棚子,立起炉膛,开始叮叮当当的锻打枪头和套管。

这样制成的长枪照样是相当简陋,不是合格的兵器。

制式的长枪选用的长杆材料相当考究,并且要经过桐油浸泡晾晒等若干次处理,然后再用枪头,套管,加上枪纂方算制作完成。

不管是纯铁枪,还是竹攒,硬木,或是白腊木,长枪以枪刃杀敌,除枪缨外皆硬,甚至有铁制枪杆,枪身锋锐硬实,以壮士持之,足以破阵杀敌。

沐忠秀记得纪效新书所言:长枪之法,始於杨氏,谓之曰梨花,天下咸尚之;其妙在於熟之而已,熟则心能忘手,手能忘枪;圆精用不滞,又莫贵於静也,静而心不妄动,而处之裕如,变幻莫测,神化无穷。

其实戚继光所言的也就是个人枪术技艺达到顶峰的标准,圆精不滞,变化自如。

但普通的长枪手,绝难练到如此地步。

月棍,年刀,一辈子的长枪。

想练到如军中名将那样,马上翻飞,枪术如神,可进可退,长短自如,一柄长枪在万人军中杀入杀出,非将门子弟和有天赋者不能为。

多半的人还是普通人,甚至是如眼前的军户一样,营养不良,面色枯黄,士气不振。

沐忠秀一直骑马在营中各处巡行,战事一起,商旅基本上都是断绝了,行人很少,四周村庄的一些民壮前来帮着立营,火兵们在朝阳的山坡上挖出洞,放上锅灶,熬着米粥,香气往四周弥漫开来。

因为士气不振,沐忠秀令人在四周村镇买来不少粮食,士兵们出征都是带着行粮,就是那种煮熟了再晒干的糙米饭,沐忠秀尝过,坚硬,干涩,毫无滋味。

现熬的杂粮米汤加上杂面饼子,价值并不高,但已经叫旗兵们相当高兴了。

……

早晨时,沐忠秀在营区巡视,陆续又来了几个百户,带着十来个家丁和几匹马,加上百多个旗兵,使旗兵人数达到了近一千三百人。

半夜到清晨,又经过了几股夷兵队伍,光着脚板在泥泞的官道上走过,前半夜下了一场小雨,淅淅沥沥的下了半个多时辰雨就停了。

春雨原本就数量稀少,加上这些年来一直干旱,到清晨时,夯土路面只是略有些潮湿,大半地面就象是被露水浸露了表皮一样。

无数光脚板走过,将湿润的泥土表皮粘走,到了早晨天亮之后,太阳出来,充足的光线照亮了大地和树林,水气很快就彻底蒸发掉了。

辰时初刻时,沐忠秀在路边见了几个经过的土司官,得到了最新的消息。

石田总兵龙在田和龙氏子弟已经在武定一带与吾必奎部交战,叛军开始败退,其余诸多土司分途包夹,向着元谋穿插包围。

吾必奎喊着口号造反,但没有得到任何支持,多路土司挂着总兵或副将头衔,领着人数不等的夷兵,分路出击,将吾必奎的部下慢慢的打回去。

战事不会拖延很长时间,叛军早前的势头很猛,调集来的土司分路进击之后,很明显看出来元谋土司部的后劲不足。

黔国公沐天波居于昆明,调兵遣将,由于战事顺利,沐天波的心情很好,其在昆明总府中多次宴请被调集来的土司。

城中的大明文官们负责后勤供给,各路来的土司兵沿途抢掠,到了昆明一带之后还要向他们提供粮草补给,文官们怨声载道。

到二十二,二十三日前后,传来了令人震惊的消息。

李自成在西安称帝,正式建立了顺朝,并且誓师东征,率其主力二十多万人开始向京师进军。

这个消息很快传扬开来,对昆明和整个云南的人心都是沉重的一击。

流贼叛乱十几年了,朝廷的财赋吃紧,一是对东虏,一是对流贼。

东虏所过之处,村镇成为白地,城市变为废墟,老幼被小,壮丁和妇人被抓,清军一次入侵就会给几十个州县带来灭顶之灾,一次最少掠走十几二十万的人丁,大量的牧畜,金银,所有他们能搬走的一切。

流贼所过之处就如蝗虫入境,所有一切都被粉碎。

他们会杀掉老人和孩子,强奸杀害妇人,将壮丁强行裹挟到自己的队伍之中,烧掉村庄每一幢房舍,毁掉田地,给所有善良的人们毁灭性的打击,若不是这样,他们很难真正壮大自己的队伍。

到了崇祯十四年之后,由于严重的天灾,流寇们不必再毁掉别人的家园就有充足的兵源,大量的饥民加入了李自成的队伍,短短几年内闯军膨胀到百万人之多,决定大明命运的是闯军对孙传庭的战事,在崇祯急令之下,孙传庭被迫带着还没有完全训练好的秦军出关,并且没有办法保障后勤的条件下与闯军决战。

流寇先败后胜,孙传庭死。

此前的傅宗龙,郑崇俭等大吏已经战死,到孙传庭死后朝廷最后一个能经略一方的大臣死节,崇祯手中再也拿不出一个象样的人才。

从孙承宗到卢象升,到洪承畴,孙传庭,再到傅宗龙,朱大典,崇祯是典型的将一手好牌打的稀烂的无能君主。

在明朝这样的体制下,其实文官集团的运作自有其道理,甚至阉党也有其运作的一套规矩,天启将魏忠贤放到司礼监是坏了规则,但魏忠贤能掌握大权,使整个朝廷机制顺畅的运作。

崇祯上台之后干掉了魏忠贤,但他没有能够扶持起一个足够威权的中枢领导者,而在天启朝,先有方从哲的浙党,后有东林党,再有魏忠贤,就是一直处于深宫的万历,先有张居正,后有张四维,申时行,王锡爵,沈一贯,嘉靖有夏言,严嵩,徐阶。

朝堂要保持相对的稳定,不管是嘉靖,万历,天启,昏庸或贪婪,大体上大明的朝堂是保持着旧有的传统,哪怕皇帝处于深宫之中,整个政权的运作都没有太大的问题。

崇祯皇帝的问题就是太急切,十七年间换了五十多任首辅,部堂大臣很少有专任超过三年的存在,这就是最大的问题。

到十七年正月李自成建立新朝,宣布向京师进军的时候,远在云南的人们,不分汉夷,均是感觉大明亡国在即。

平叛的战事不会很久,而人心的崩散,似乎才是刚刚开始。

第一百零三章 贼自西来

“贼自西来,初至约万余人,精兵皆披甲,长兵如林,甲光耀眼,军容之盛,世所罕见。”昆明总府中,参将袁士弘半跪于地,向沐天波禀报道:“武定,和曲,罗次,嵩明各军州卫所,俱有义勇大社,少数苗兵未敢深入,大军至和曲时,总兵官龙在田领兵两千至,立旗驻营,建盖陵阵,叛军张旗引兵,呼啸而攻,石屏兵巍然不动,连续一日交战,叛军数攻数败,遗尸遍野。至二十四日,蒙自兵至,与石屏兵左右夹击,叛军数面受敌,风声鹤唳,夹击之时,如天崩地裂,浓烟四起,叛军乃溃,沿武定州城自元谋之野伏尸数十里……”

袁士弘说的满头大汗,在他身前,沐天波神色严肃,但眼神中满是轻松之色,而其余的文武大员,俱是云南的头面人物,连困在昆明的王锡衮也被请了过来,各人的面色都有不同,但神态俱是相当的轻松。

吾必奎不仅是世袭土司,也是一员骁将,其武力过人,麾下苗兵彝兵有数千精兵,披甲的怕也有过千人。

在征伐奢安之乱的战事中,其从元谋到会川一带驻军,率部猛攻猛打,打通了往川南的道路,使川兵能顺利进入云贵,此功不小,也奠定了元谋兵在云南土司兵中的地位。

讲阴谋,吾必奎排位肯定是倒数,讲勇猛,元谋兵则是数一数二的强兵。

但此次元谋兵遇到的是石屏兵,总兵龙在田的指挥风格便是以稳重闻名,坚如磐石,不动如山。

哪怕是元谋兵如风如火如洪水,在坚韧的石屏兵和老辣的龙在田面前,俱是毫无机会可言。

诸多土司兵云集在和曲,四面八方涌过来,正面是石屏兵扛住了攻击,吾必奎部败退之后受到了多面夹击,这一下就是兵败如山倒。

石屏兵这一仗损失也不轻,受到了重创,短期之内不能再战,龙在田已经派人禀报总府,请求直接南下折返石屏,剩下的战事将不再参加。

沐天波已经允准了,石屏还在禄丰和蝈峨之南,与临安府的府城相隔不远,是云南府的西南重镇,若石屏实力受损,外围的那些土司人心也必将不稳,而龙在田已经替沐家效力四十年,忠枕可靠,是沐天波倚为长城的重镇。

袁士弘的话应该是雇佣的师爷写的正式的公禀,也是难为这个老粗将这些文绉绉的话给背了下来。

沐天波的下首坐的便是吴兆元,其也是莞尔一笑。

“若是如此。”参将张国基说道:“各处陆续前来的兵马,土司兵,还有卫所兵,都可以令其回去了。”

沐天波有些踌躇,说道:“元谋尚未克,还是在等等吧。”

众人知道沐天波可能是想令沐忠秀立功,近几天来,沐忠秀一直在宜良所一带召集卫所旗兵,汇集将领家丁,据说已经有一两千人,且在打造枪头等兵器,随时可能往西进发。

若是沐忠秀能赶到战场上,军功自是轻易到手。

“元谋若克,”吴兆元很平静的道:“宜令诸土司立刻率部折返,不可令其在叛区久驻。”

沐天波颔首同意,说道:“吴大人所说有理,且再待数日,应该快了。”

土司兵平乱,向来是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元谋被夷为平地是必然之事。

但若久驻,必定滋扰别处地方,万一激起汉夷矛盾,再惹出兵变,那便是持续不断的麻烦,是以沐天波同意吴兆元的话,认为相当的有道理。

众人神态还是相当的轻松,这一次叛乱声势浩大,但不到一个月时间就差不多要被平定了,沐天波举措应对相当合理,各家土司忠诚依旧,总府兵派出两千人,由副将周鼎率至嵩明,又有两千人被袁士弘率到和曲,楚雄又有兵备道杨畏知率数千人驻守,叛乱没有蔓延太多地方,只局限在姚安府,武定和元谋这么一个方圆不超过二百里的地方。

这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云南受创不重,如果数日内再攻陷元谋,则大事底定,上奏京师之后,以京师现在的情形,应当也不会受到严厉的惩罚。

事实上众人对京师的消息更加关注,李自成已经向晋北出发,所有人都在关注着北方的战事,现在已经没有名臣也没有大将,榆林,山西,大同,这些地方的总兵官不是庸碌无能就是首鼠两端的小人。

九边重镇自建州卫谋反之后一直遭受严重的损失,先是辽镇几乎全军覆灭,后来萨尔浒一役和广宁之役,宣府和蓟镇被持续削弱,几万将士埋骨他乡。

再下来是连续十余年的战事,加上清军数次破边,宣府大同和蓟镇都是战区,清军每一次入关都会令这些边镇遭遇严重的损失和打击。

到了崇祯十四年时,最惨重的失败就是松锦之战,十一万人的明军主力加上几万人的辅兵和民夫几乎损失殆尽,只有关宁兵逃出了几千人,成为总兵吴三桂手中的关宁军的主力。其余各镇,很多积年的宿将,包括数名总兵,还有经略洪承畴在内要么战死,要么投降。

这是一次最惨重的失败,也是大明根本承受不起的损失。

名臣宿将和九边最后的精锐在崇祯的催促下,走向了不该决战的战场。

会战一般是双方都感觉自己能赢才会打起来,清军是主攻一方,皇太极当然觉得自己能赢,他做了详细的筹划,前方,后方,八旗的旗主和披甲将士,皇太极俱是了如指掌。

前方主事的豪格和多尔衮因为主持战事不利被削爵处罚,在战事最紧张的时候,皇太极率主力驰援,赶到锦州城外。

这是一次决战,皇太极有着绝对的信心和了解。

而在崇祯一方,前方将士和主持战事的洪承畴有着截然不同的看法,操切的皇帝,一无所知盲目自大且限于党争的文官,前方将士后勤不继,人心不稳。

就算如此,松锦之战也是迸发出了若干亮点,清军遭遇几次战败的危机,但天命在清,皇太极和他的八旗熬了过来,大明失去了所有的边军主力。

在云南这里发生的事只是小事,沿着九边重镇往京师进发的李自成,意气风发的顺朝新主和他的二十万大顺军,这才是决定天下大势走向的大事。

还在宜良所瞎折腾的沐家五公子,石城所副千户沐忠秀,根本不曾被人提起。

仿佛他和那些叫花子卫所军,根本不存在一样。

第一百零四章 强出一筹

黄褐色的土地一眼看不到边,连续好几天都没有下雨,地面干燥的很,走路的人稍微多些,地面上就扬起漫天的烟尘。

大片的人蹲在或是箕坐在地上,手里端着各式各样的碗,白瓷碗,黑陶碗,青花碗,多半都是修补过,没有几个好碗。

沐忠秀对修补过的碗很好奇,在他经过人群的时候,特意将几个下了钉补过的碗拿在手里把玩了一下。

补碗这行当,在沐忠秀的少年时代就消失了,在后世他的祖父辈时可能还有,但应该也是不多了。

瓷碗和青花碗都是小旗官一类的人家才有,大半的旗军军户都是捧着黑陶碗。

便是黑陶碗也多半是修补过,碎裂了哪舍得就扔?

沐忠秀想到后世的日子,一阵汗颜,也是一阵感慨。

大队的独轮车队从官道上浩浩荡荡而来,又四散而去,最终留下的不止是烟尘,还有大量的精粮和杂粮。

三百多匹马的补给就是大问题,在此之前只带了几天的马料,有几十匹挽马驼负,已经十几天时间下来,带的马料早吃光了,沐忠秀行文给附近的州县,卫所是不必要了,陆凉所为了凑几百旗军的行粮已经使了吃奶的力气。

卫所库藏所在地方如水洗过一般,沐忠秀骑马去看过,陆凉卫城不是军民所,不兼理民政,卫城周围不到三里,卫指挥使衙门和卫学,仓库,军官和旗军住处俱在城里。

城中街道破烂,没有几家商行,所过之处所有人俱是面黄肌瘦,十来岁的孩子怕还没有一米高,瘦的象猴,光着屁股满大街跑。

十来岁的女孩没有衣袍可穿,缩在家里不敢出门,见有人骑马经过了,慌的赶紧跑进那低矮狭窄的草房里去。

卫所仓库一清二楚,能饿死老鼠。

旗军们穷困不堪,武官们也强不到哪去,就算百户千户,放到江南也就是平民生活。

财富消失的无影无踪,真是咄咄怪事。

最近的补给,沐忠秀是行文给附近州县,要么就是在附近的集镇拿钱购买。

很多百姓闻风而来,早几天大伙还挖灶熬杂粮粥配杂粮饼,小葱都没有几颗。

十天左右的光景,几乎不需要军中的火夫升火了,每天都有现成的汤喝,还有包子,油饼,汤饼,扁食,应有尽有。

除了送粮的夫子独轮车,还有几十个挑子跟着大队行动,大军走到哪里扎营,这些挑子便一路跟过来。

这些天下来,沐家五公子领兵平乱的消息传遍昆明附近,但人们没看到沐忠秀出兵,却是传扬开了五公子为人仁厚的消息。

毕竟一千人,每天吃的再省也得好几十两银,这些银自是沐忠秀出。

几天下来,旗军们好歹是能分清左右,并且会跟着大旗行军了。

他们扛着刚打出来的枪头制成的长枪,三人一列站在各自的千总旗后,有的千总旗后站的人多,有的稀稀拉拉,但多半都能摆开排成纵队,跟着大旗慢慢行走。

骑兵在步队前头行动,官道并不宽,沐忠秀下令两骑并行。

有几十个骑兵在田野和官道前方哨探,隔一两个时辰,就有骑兵送回最新的消息。

黑色和黄色的田野,黄色或红色的岩石山或土山,送粮的独轮车队,挑着担子跟在军队之后的小贩们,零落破旧的军旗之后是穿着破衣烂衫,扛着木杆铁枪的军队。

人们的脸色多半是黑色或红色,高原的日晒相当厉害,大半的人都是赤红脸膛,身高多在五尺二寸到五尺四寸之间,大半的人光着头,小半的人戴着头帽,更少的人戴着笠帽或铁盔,少数的千户和百户们,穿着或新或旧的武官袍服,骑在马上,时不时的跑到沐忠秀身边来搭话。

只有三百余骑的石城骁骑和马军最为悍勇,也最吸引人的目光。

沿途颇多村寨,到后来时很多人都提前听到风声,站在道边不看别的,就看那些石城马军经过。

马队的战马都是沐府所出,大半还是西南马,少量的北马。马身多半在五尺左右,都是精中选精经过训练的战马,配上马鞍马镫全套的配饰,骑士们穿着布面泡钉镶铁叶的绵甲,或是细密圆环打造出的锁甲,配上兜鍪,手按腰刀或在马腹一侧勾放着骑枪,纵骑经过时,刻意保持着队列的完整,每当骑队经过时,足以引发一阵阵惊叹之声。

后来沐忠秀叫马队在田野里照常练队列,在行军时十来个骑队按小旗拉开成横队,不停的演练小队冲锋,哨冲锋,局冲锋等诸多配合演练。

很多田亩是抛荒的,还没有到春播的时候。

看到大队骑兵在田亩中来回奔驰,很多农人都是笑的身上发颤,仿佛是看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事情。

直到有人直面整排的骑兵斜举长枪猛冲过来的时候,吓的魂飞魄散,惨叫着连滚带爬跑向远方时,很多人才明白过来,这并不是一件可以开玩笑的乐事。

到二月初时,过了龙抬头,天气逐渐和暖起来。

二月三日,副千户李清臣再次从石城赶过来,这一次带了满编的五个百户。

石城庄全部改了佃户,丁壮男子有数千人之多,但沐忠秀没有将自己佃户都带出来的打算,暂时还没有这个能力。

这些旗兵还是严格的按小旗,总旗,百户来排列。

每百户一百二十人,五个百户六百余人,排起的队列也是乱糟糟的不成模样,还不如已经适应了十来天的宜良所和陆凉卫诸所的旗兵们。

但石城所的旗军相较宜良陆凉的旗兵还是明显强出一筹。

这两个月来几乎人人都有活做,而且均是能吃的饱,隔十天左右还能吃一顿荤腥,油和盐也尽够了吃,两个月下来,几乎人人身形都壮了一圈。

是壮了一圈,不是胖了一圈。

农闲时,除了下令打扫卫生迎新外,另外沐忠秀便是下令各百户均要组织旗兵训练,每五日会操一次。

当石城所的旗兵赶至时,围观的人还是感觉到一股与众不同的气息。

队伍并不混乱,人人均是精壮汉子,挚旗的旗军个头高大威猛,单臂将千总旗挚起在半空中,所有的旗兵都有兵器,或是长枪,或是腰刀盾牌,或是背负长弓,腰挂箭囊。

不远处战马上前卫指挥佥事姚思诚,陆凉卫佥事李退思俱穿四品武袍,骑马等候,看到石城所的步卒亦是模样精壮,精气神饱满,很多旗兵东张西望,眼神也并不畏怯,当下李退思对姚思诚叹道:“听说五公子至石城不到三个月,其间又领骑兵在外,步卒也有如此雄壮军威,令人敬叹。”

姚思诚抹了把长须,意味深长的道:“这还早的很哩,李兄还不知道那些骑兵家丁是怎么练法,若步兵也似骑兵那般练,才是真的了不起。”

“或许沐家又要出一个人物了?”李退思两眼眯成一条缝,死死打量着眼前一切。

卫所将门,有野心抱负的不在少数,惜不得主公。

难道眼前这少年公子,就是一个可追随的异数?

第一百零五章 往西

“给他们的右手绑上布条。”沐忠秀骑在马上,下达军令。

在李退思,姚思诚眼中勇猛精壮的石城旗兵,在沐忠秀眼里就是一群乱糟糟的庄稼汉子。

五日一操对这些军户来说已算是极限,也是因为沐忠秀将原本的佃农改了雇工,这才能使唤得动。

否则军官们驭使着,自家的地还要种,家里大小等着吃饭,且自家还饿着肚皮,谁有力气去五日一操?

练圆阵,方阵,大三才阵,小三才阵,鱼鳞阵,鹤翼阵,方圆阵,叠阵,和后人想象不同,明军也是要练阵列,排成方队,横队,纵队,变幻队列,以刀盾迎敌,长枪于后,主将居中,或居后,以主将的位置来决定部署,弓手,刀牌,骑兵,枪兵,火器,摆放排列俱有一定之规。

名将还可以根据山川水利布置阵列,阵列得当,以事半功倍。

宋时岳飞与李成交战,一看敌阵便知胜利已经到手。

李成将骑兵摆在遍布乱石和淤泥的河滩,步兵摆在宽阔的道路和田野上,犯了布阵的大忌,岳飞因此断言,此人是个庸将——胜败已定。

现在这个时候,眼前的队列还是乱糟糟的,可见五日一操施行不久,还没有什么真正的成效。

若是劲兵精卒,理当跟随在将旗队主之后,口眼随心,凝视不动,口无言,身挺如松,两眼如炬……沐忠秀摇了摇头,还差的很远。

还是得照老办法来办,钱处雄,周钟,杨炳,张国禄等人骑着马,在队伍两侧吆喝着,同时有一些人赶紧撕开布条,将布条绑在那些旗兵的右臂上。

从十来天前,为了保持步卒们的齐整,沐忠秀就是用的这样的笨办法,但笨办法只要管用就是好办法,每人的右臂缠上布条之后,叫他们向左转,就不至于左右失衡,撞个乱七八糟。

十来天下来,宜良所和陆凉前左右中后五所的旗兵已经大体学会了怎么排成纵队,同时也学会了怎么在天鹅号声中摆开……这都是最基本的训练科目。

由于沐忠秀的身份,那些指挥佥事,千户,百户们都很会奉承,沐忠秀只是副千户,其实还有一个“试”字,而其余诸官,俱是指挥佥事和千户。

以本朝兵制来说,营兵武职不定品,也就是说在都司任何官,其官职就是几品。在嘉靖和万历之前,指挥使,同知,佥事,加到参将,副将的也不是稀奇的事,营兵将领,多半也是卫所武官,两者也并不矛盾。

到了万历之后,军兴浩繁,九边越发重要,营兵地位越来越高,朝廷岁入,大半都用在养九边之兵上了。

卫所拨付粮款,器械,越来越少,甚至内地军镇,比如河南镇,山东镇,勋阳镇,当然也包括云南总兵,广东总兵等职司在内,获得的钱粮支持也越来越少。

崇祯年间,一次拨付给大同总兵一万多匹战马,而拨付勋阳镇的战马只有百来匹,相差在百倍以上。

是以到万历之后,营兵将领的地位远远超过了卫所武职官,以前,指挥佥事都有兼任总兵官的,现在么,指挥佥事最多能在军中当千总或游击,都指挥佥事,才够格当个游击,都指挥同知,才是参将,都司,或五军都督府的都同,左右都督,才够格当个总兵。

大明向来是抑武扬文,武将地位低下,但近年来敏锐的人渐渐发觉,武将的地位已经水涨船高,有压制不住的势头了。

在此之前,因为大小相制,分而制之的祖制,总兵官表面上能统领几万人,但除了云南沐家这样特殊的存在外,大半的总兵只能统率自己的家丁苍头和直属的正兵营,其余的副将,参将,游击,各有信地和防区,总兵不能随意干涉部将的日常事务,更不能以势相压,否则按大小相制的祖制,朝廷的文官只会训斥总兵,支持被欺压的将领,使得武将不能为所欲为,扩大自己的权力。

如戚继光那样实权在握的大将,张居正在时还可以在蓟镇一手遮天,张居正一死,戚继光就被丢到了广州任总兵,且无人买帐,落了满心凄凉,郁郁而终的下场。

到了崇祯早年,出色的文武兼俱的文官很多,比如孙承宗,袁崇焕,卢象升,还有洪承畴,孙传庭,甚至是汪乔年,丁启睿,傅宗龙,朱大典等人,也都各有特色,非庸庸碌碌无能之辈可比。

要知道大明的书生颇有骨气,也敢建言,但多半言而无物,而且一个个都是道德标准,拿着古今完人的套子去套别人,能在人格上没有大的瑕疵,还得能与同僚和衷共济,且能驾驭武将,统筹良草,指挥战阵,对一个书生来说是相当不容易的事情了。

到了十四年后,名臣逐一凋零,一直被文官压制的武将们开始冒头。

左良玉,江北四镇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逐渐出现,他们仍是一镇总兵,但左良玉麾下又有十几二十个总兵,然后有几十个副将,过百个参将,几百个游击,其部在最多时号称是五十万人,虽是其中有大量裹挟的丁壮,而且经过虚报,但真实的人数应是在二十万人左右。

江北四镇,高杰部也有大量总兵副将级别的将领,但这些将领根本不是国家承认,亦未到兵部述职,一切以高杰的意志为主,总兵副将,形同厮养奴仆,喝斥打骂不在话下,这在大明万历年间都是不可想象之事……

以眼前这些卫所武官来说,既非营兵将领,毫无前途可言,能攀上沐家的人对他们来说是难得的机会,他们又怎么可能不配合,刁难,或是反抗沐忠秀的指挥呢?

最为关键的是,沐忠秀没有为难这些卫所武官,没有查帐,盘库,或是拿诸武官当靶子打的意思。

军户逃亡,田亩被侵夺,旗兵不曾训练,库房空虚,这些事要追究起来,沐家就是第一个该被查办的家族,自身不正,何以正人?

是以对这些卫所武官,沐忠秀以常人视之,并不在心里预设立场,存以偏见。

而以事实来说,这些武官好歹是世代武职世家,武艺,军中的经验,都远比普通人要强的多,甚至有一些细节之处,比沐忠秀还要强上几分。

这些天来,部队逐渐从宜良南下,转向昆明西南,进入往楚雄的大道。

在后世这一片区域是环滇池的风景区,风光艳丽,在此时此刻,官道上新来的五个百户的旗兵终于整队完毕,在重新排好队列后,一通鼓声响起,所有人又开始迈步向西南方向行去。

第一百零六章 是否?

这几天来,沐忠秀集结诸卫旗兵前往昆明西南的消息也传扬开来,这种绕道战场的行为被很多人知晓,很多官员士绅对此都表示不屑。

这很简单,沐家的公子可不是普通人,若换了一个寻常的副千户,看他能集结多少旗兵出战,又会有几个卫所武官理睬?

沐家的人就是沐家的人,这是相当不同的存在。

众人的配合,地方的配合,还有旗兵的服从,武官的恭谨顺从,原因都很简单,这是因为沐忠秀是沐家的人。

从沐晟之后,沐家的国公已经很少亲临战阵,用不着。

至于沐家的子弟早早出来领兵,亲临战阵,更是件罕见的稀罕事。

这也是身份决定的地位,到目前为止,沐忠秀行事一切顺利,甚至集结了两千人左右的军队,并且获得了一定的后勤支持,很显然的原因就是地方上的官员理解了黔国公的用意:全力扶植栽培沐家还能率军出战的子弟,不惜代价。

两千多叫花子般的“军队”实在不被人看好,沿途观看的官绅们态度都是相当的冷淡。

旗枪都是刚削的木杆,枪头是刚打出来的,衣袍破烂,五花八门,很多人和苗兵一样光着脚板走路,每天吃饭的时候这些旗兵发出的稀里哗啦的声音象是几百头猪在被喂食——你能指望这样的军队做什么?

好在纵队走的不错,这是沐忠秀目前唯一的要求。

每天清晨露水还留在草尖时,沐忠秀就会骑着一匹黄骟马在营中巡行,这是匹高过五尺的大马,很配沐忠秀的身高。脾气很暴燥,很次看到沐忠秀就打着喷鼻,用马蹄使劲的刨地,扬起泥土和草束。

现在每天的行军速度是二十里左右,上午走十里,下午走十里。

对后世的长跑爱好者来说,这是一个小时左右的配速比,一般来说一个小时跑十公里,差不多跑三个月的正常人都能达到这个速度。

但对一支两千人左右的乞丐集团来说,这个速度就是相当不错的结果了。

很多人早晨扛起长枪的时候就感觉自己身体虚弱,到中午吃了饭就不想起来。

得小旗,总旗,百户们用皮鞭抽打,喝骂,用脚踢,那些旗兵才会从地上爬起来,继续行军。

几天后沐忠秀才明白,这是害怕吃了上顿没下顿,开始时沐忠秀打算一下子发几天的干粮,后来是被姚思诚和李退思等人劝阻了,如果那样做的话,早晨发粮,晚上这些旗兵就跑的差不多了。

他们会把粮食省下来带回去给家人吃,或是害怕上司反悔,逃跑会是他们第一个念头,他们在脸上会浮现愚蠢的笑容,不管你怎么劝说,解释,他们都会紧紧捂着粮袋,等天一黑,有第一个人带头,接着就是一哄而散,根本不可能会有第二种可能。

光是叫旗兵们接受吃了响午饭还有晚饭就花了近十天时间,这怎么可能走的快?

石城所的旗兵要好很多,分清左右之后,他们能迅速列队,对沐忠秀充满敬意和信任,这是此前几个月细致功夫带来的结果。

但石城所的旗兵们也有心事,很快就会到二月,然后要犁田整地,深耕两次后选择作物来播种。

荞麦这种低产作物是肯定不种了,小米,小麦,高粱,豆类,水利完好可以再等一等,播种水稻也是相当不错的选择。

很多石城所的旗兵对未来充满希望,这很明显的将他们和其余卫所的旗兵区分开来,但他们总是显露出忧心忡忡的模样,这是担心会误了农时。

虽然沐忠秀已经将所有治下的军户编为庄丁,并且按月发给口粮,但旗兵们的担心相当合理,沐家五公子也不是开善堂的,若是石城庄的那几万亩地不能高效产出,那么很明显,这种口粮和庄丁制度也势必不会延续下去。

人们如果一直饿肚子还好,给了他们希望之后再断绝,那是更加残酷的事情。

黄昏时分,“大军”开始扎营。

秩序明显是好了很多,十几个骁骑分别策马拉开距离,射出响箭,然后各千户所和各百户间拉开距离,搭建帐篷。

很多小吃担子也在大营外支起锅灶,附近村镇的村民早就知道消息,他们也挑着担子,带着刚烙好的杂粮饼子,烧好菜汤赶过来。

旗兵们拿出黑乎乎的陶碗,在军官们的带领下买了饭食,按小旗区分开来,蹲在地上开始用餐。

这是最省事的办法,相当便宜,比想象的要便宜的多,当然是比叫士兵饿肚子要多花费些,但沐忠秀既然指望这些旗兵能派上用场,就只能选择花一些钱。

况且这些吃食还是热腾腾的,很多小食摊子的吃食相当不错,沐忠秀自己都很喜欢。

天黑前姚思诚和李退思,李清臣等人前来拜见沐忠秀,同时塘马送来了今天最后的军情塘报。

每天早晨沐忠秀都会派出塘马打听消息,到晚间时回来禀报。

沐忠秀的营帐并不大,和普通的牛皮帐篷大小类同,只是别的旗兵要十来个人挤一个帐篷,他的帐篷只用来议事和睡觉就好了。

在官道一侧的田野和荒地上扎营很容易,在诸将进到营帐里时,沐忠秀刚吃了几个油饼,擦干净了手。

塘马半跪在营帐门前,禀报着最新的消息。

“吾必奎已经退到元谋老寨了。”沐忠秀对所有人道:“元谋是吾必奎家族最大,但也有别的势力,现在已经有很多人投降,吾必奎身边只剩下几百心腹,其退守老寨,待死而已。”

“战事要打完了。”沐忠秀对众人道:“诸位出去后要晓瑜将士,想拿战功,最少我们得赶到昆明西门外驻营才是。”

众人面色深沉,一群军官俱是抱拳道:“数次平定土司叛乱,俱是土司兵出力,此次由黔国公府召集汉军卫所,我们理当拼死效力。”

沐忠秀点了点头,看着这群军官抱拳之后又退了出去。

军官们有老有少,袍服有新有旧,长相各异,举止不同。

口音倒是都类似,大伙儿的祖辈可能是淮西人,也可能是兴国人,可能是浙东人,难说的很,但早年间大明军队的主力,大半的卫所都是在以江陵,淮西到浙东为核心的区域,普通的旗兵可能就是陆续迁移来的云南本地人,而世袭武官,多半就是淮西淮东一带的祖籍。

经过二百六十年的同化,现在他们和普通的旗兵一样,说话都带着云南当地的方言,已经分不出异同。

沐忠秀神色平静,走到帐门前看到旗兵们走向不远处的小河,涮洗自己的碗筷。

按他原本的计划,屯田养兵,先种出大量的粮食,获得丰收,然后良性循环,扩大庄园范围,再搞一些经济作物,获得更多的收获。

将庄丁全部编伍,农闲时每天训练,农忙时则职业军人继续训练。

一年之内,可以获得一营到两营的精锐士兵,步骑均有。

到那时他在云南就有了真正的话语权。

沐家的人身份相当贵重,非比寻常。

长久已来的舒适生活使得沐家的子弟已经不愿在前线带兵,哪怕是装装样子。在族中等着看沐忠秀笑话的定然不少,但沐忠秀还是坚持做了下来。

他在尽量拖延,把这些杂兵拖延到可以摆摆样子的地步就够了。

有的人是天生将才,将一群杂兵拢一拢就能创造奇迹,沐忠秀在深夜时常常会问自己:你是那个人吗?

第一百零七章 营中

“见过大人。”

“见过五公子。”

“见过副千户。”

天黑之前,所有将士都吃罢了饭,周遭看热闹的百姓都散了,小食挑子也找地方投宿去了,他们一路跟了十来天,早晨大军出发时,那些小贩们又会准时出现,挑着担子跟着大军行走。

沐忠秀在营中巡视,吃罢了晚饭所有旗军将士脸上都是浮现出满足的神情,看到沐忠秀巡营的身影时,各人纷纷起身抱拳问好。

这一张张的脸从木讷到鲜活,用了十来天的时间。

沐忠秀隔一阵子就抱拳还一下礼,众多旗军都在脸上露出感动的神色。

沐家这位五公子,管军很严,众人要跟着旗帜行走,要排成纵队,响午和晚间吃饭时间要排队,按旗队领吃的,不能乱,乱了便人人都饿着。

这么十来天吃饭吃下来,人人均是认得了自己的小旗官,小旗官负责买饭分饭,虽然一路没打仗没见血,但小旗们的权威却是建立了起来。

总旗和百户们轮流负责搭营,各所分派好地段,从驼马身上取了帐篷,总旗和百户们指派人手搭建帐篷,铺上稻草,每顶帐篷能容十来人,正好是一个小旗一顶帐篷。

两千余人,二百多顶帐篷,需要一个多时辰全部扎完。

营门放好拒马鹿角,营区内也要设计,大军立营,内部纵横曲折,不能畅通无阻,要突兀的用帐篷或鹿角堵着正在直行的路,这是为了防止敌军夜袭踏营。

甚至要在营区内挖壕沟,十来万人的大军驻军,讲究一些的,一夜间就象是立起了一座防备森严的城市。

周钟和钱处雄等人俱是跟着一并走,各人都在熟悉各卫所的武官和旗军们。

瓦刀脸的杨炳沉默寡言,人看起来有些阴沉,其实他就是不擅言词,跟着沐忠秀走的时候,杨炳带着一个旗队的壮汉,每人手中都是拿着一根长棍。

每个都司都会有经历司,经历司有经历一人,正六品,都事,正七品,断事司断事一人,正六品,副断事一人,从六品。司狱司司狱一人,从九品,分理文书,档案,军籍,恩军,断狱等诸事。

各卫亦有经历司经历一人,从七品,知事一人,正八品,吏目,从九品,此外有仓大使,副使各一人。

此外各卫有吏员不等,最高为令吏,然后是典吏,再下是司吏,最末为攒典。

各卫还有镇抚官二人,从五品,专责对内整肃军纪,拿究不法。

此次集结大军有两千余人,并没有镇抚官出现,沐忠秀挑镇抚的时候,在诸将中挑了杨炳,选了十来个高壮的旗军当下手,每人一根木棒。

晚上聚众赌钱的,一通乱棒打散。

吃饭不排队的,一通乱棒。

白天行军站错队的,一通乱棒。

走路跟不上队列的,一通乱棒撵上去。

站岗轮值不认真的,不站直站好,不到点就敢下岗的,也是一通乱棒。

不管是小旗官,总旗,百户,只要违规便是棒子打过去,这些天下来,这些拿大棒的旗军和杨炳在内,都在这事里获得了相当大的乐趣。

钱处雄几个看的眼红,也想当镇抚官,自是被沐忠秀严词拒绝了。

这事就是慢慢行军法,确立军法的权威。

沐忠秀带的就是一团散沙,没有组织的贫民乞丐,先给他们吃饱饭,再给他们尊严,用排队和扎营确立军官的权威,再用大棒子确定军法的森严。

沐忠秀曾经考虑过用人头和插箭游营的办法确定权威,后来他还是放弃了。

这帮子人根本没有被认真训练过,用斩刑来对一群平民实在是太过份了。血淋淋的人头砍下来,不会起到正面效果,反而会把更多的人吓破脸,白天行刑,怕是晚上就要把人吓跑一大半。

不要以为军户不敢跑,法不责众,只要有人带头,呼拉拉的就能跑光。

想到这里沐忠秀也是心酸,自己原本的计划不是这样,他是想在石城所安心练兵,谁敢过要带这么一群乌合之众?

这帮子货,连金鼓旗号都不懂,这么多天下来,武官们只勉强学会了应旗和看懂几样简单的旗语。

沐忠秀自己的感觉就是,他是用沐家的声望拢起了一团希图富贵的武官,然后用利诱加威逼的办法,带着一群叫花子士兵奔赴已经相当安全的战场。

最少在这些旗兵心里是这样认为的,好吃好喝,游山玩水,硬仗是苗子和黑彝们去打,这样一想,这差事并不算坏。

看到沐忠秀出来巡营,四周聚集的旗兵渐渐多起来,最后除了在四周巡营轮值的旗兵,大半的人都聚集在了营地的中心地带。

“今日讲草木皆兵风声鹤唳的故事。”沐忠秀站在人群中间,向李少仪点了点头,对方脸上浮现出无奈的苦笑。

沐忠秀眼前是一张张昂起的脸,四周的味道很不好闻,这帮家伙上次洗澡估计还是在年前了,最少又有两个月没洗浴过了,就算他们会舍得花两个到四个大钱去澡堂子泡一把,也不会有人涮牙。

每张脸都是充满着各种各样的情绪,好奇,高兴,兴奋等,有不少人张着嘴巴,口水流下来都不知道。

就算洗了澡,这帮家伙也是肯定没有涮牙的习惯,这年头其实已经有猪毛制成的牙涮,还有用香料和中医制成的牙膏,但那是贵人们才能享用的东西,普通人用牙粉擦嘴,或是直接用盐和柳枝来擦牙。

眼前这帮军户定是从不涮牙,年龄稍大些的牙齿已经黄的不成模样,牙床上都是黑黄色的牙垢。

很多人牙齿参次不齐,这是长期吃糙食造成的损伤。

到四十来岁牙齿掉了大半,在后世不可想象,在此时是相当正常的情形。

另外就是长期营养不良造成的夜盲症,军营四周都有悬灯,营区里还有火把,若是将这些熄灭了,一大半的旗军会变成瞎子,他们黑夜里根本不能视物。

就算如此,沐忠秀没有嫌弃或远离这些士兵,每天吃了晚饭之后,在所有人入睡之前,他会固定讲几个小故事。

从草船借箭到草木皆兵风声鹤唳,所有旗兵都喜欢听故事,他们感觉不比说书先生差。

就是苦了李少仪,堂堂举人老爷,每天要站在一群旗兵中间说故事,若是被文官和同年们知道了,怕是要把牙齿笑掉。

“但愿有用吧。”沐忠秀退在一旁,长叹一声。他每天都在努力,尽量做好手头的每一件事,但是他对未来还是没有任何信心。

甚至他对自己的武力,也渐渐失去了信心。

距离战场越近,离真正的考验也越来越近。

这不是在带着部下袭杀几个生苗,这关系到未来的生死大局,说来奇怪,叫沐忠秀带少量的人去拼杀,他反而不是太害怕,现在带着两千人来,他的胆子反而越来越小了。

第一百零八章 破寨

狼烟滚滚升起,到处是升腾而起的烟柱,大股的夷兵有数百人,小股数十人,他们拿着苗刀,长枪,或是各种稀奇古怪的兵器,光着头,或是用蓝布包头,在旷野,田野,小道,河边,还有村落中走过。

村庄在燃烧,到处有逃跑的人群,但四周的兵士太多,逃跑的人很容易被兜住。

长长的苗刀向老人,妇人,孩童挥斩下去,每当惊呼和惨叫声起的时候,四周的苗兵们就发出大笑声。

这里是敌区,做甚事都不会被责怪,处罚,这些士兵当然是为所欲为。

被杀害,抢掠的是别的部落的人,苗人和彝人都是这样,不属本部落的便是敌人,他们平时无事也经常会爆发小规模的冲突,杀人根本算不得什么大事。

所有人都兴高采烈,不少人脸上露着淳朴的微笑,在看到有人跑过时,这些苗兵脸上带着笑容,跑上去挥刀将那些妇人或老人砍死。

也有人将娃子们拢在一处,这些娃子可以卖个好价钱。

若是长的好看的年轻妇人也不杀,自己留着,或是拿去卖钱。

有人用长绳将逮到的妇人和娃子捆起来,用手牵着行走,路上遇到的人都夸赞这人的好运气。

所有人身上都是鼓鼓囊囊的,这些苗子穷的很,平时也没有机会发财,只有打仗的时候土司允诺他们留下抢掠的民财,大规模的府库当然归土司所有,民财则被士兵们瓜分。

他们身上有布,盐饼,小包的粮食,还有锅灶,菜刀,菜板,只要是能用的东西,这些人便会将之带走,有人在脖间挂着成串的贝壳,云南贝壳较为珍稀,加上铜钱大量外流,所以汉人还以用钱为主,而夷人交易,要么以物易物,要么就是拿贝壳当贝币,价值类比铜钱。

夷人中有少量的骑兵,他们在村镇和官道上迂回行走,督促步兵一直向元谋土司的寨子抓紧进发。

有好几处土司兵汇集于此,各家土司均是在抢夺功劳。

骑兵在村镇出没,也是一般的蓝袍汉子,用蓝布包头,赤黑色的脸膛,他们策马从城池边缘跑过,城上守备的多半是汉军卫所兵,头戴青色折上巾,穿战袄或普通的袍服,少量的精兵是将领的家丁亲兵,戴笠帽或是兜鍪,穿着两面甲或绵甲,手持弓箭,腰间佩带箭囊,看着夷人骑兵呼啸而去,默然无语。

云南地形,自昆明,楚雄往大理,是由低而高的地形,就算是地势较低之处,山峦丘陵亦不断绝,有时候骑兵极目远看,只看到如青虫般挤压在一处的高高低低的山脉,根本看不清楚村寨人家,只有根据浓烟升起之处,判断是否还有战事,以此来传递信息。

汉人村落也有不少被波及的,夷兵抢掠之时,汉人官员们无计可施,只能尽量安抚那些遭遇兵灾的百姓,很多附近的县城州治,甚至楚雄城中,都挤满了逃难的百姓,扶老携幼,带着仅有的家当,面色凄苦,若是有亲人被害的,则呼天抢地,旁观者心酸无比,却又无计可施。

……

沙定洲穿着赤红色的牛皮甲,骑在一匹青色的西南矮马上,四周环绕着几十个骑士,众人的目光都看向远方高山。

夷人都不喜骑高马,可能是和自幼的习惯有关,西南矮马坚韧,善长途,能忍饥耐渴,但体形矮小,不利冲刺突击,没有爆发力。

南宋军队曾经在严重缺马时至西南购矮马,也是聊胜于无。

几百年之下,明军由于一直和蒙古的贸易加上西北区域产马,九边拥有十几万匹战马,并不缺马。

内镇地方仍是缺马,西南夷更无骑兵传统,沙定洲四周的骑兵散乱于各处,自由奔驰戒备,并无队列,只是土司身边骑马的近侍而已。

沙定洲年三十左右,与沐天波年龄相差不多,他身高过六尺,是个西南夷中罕见的高个子,生就的堂堂武人相貌,脸方正,浓眉大眼,皮肤十分白皙,这是世代贵族的象征,他满面都是络腮胡须,赳赳武夫的气息明显,身上穿着蓝色的圆领武官袍服,外罩皮甲,腰缠金钉腰带,脚下穿着鹿皮靴子,手按腰刀策骑于马上,时不时的在白禾马的大寨外四处奔走。

沙定洲按捺不住自己,四周有其余土司的军队,但最多的还是蒙自兵,这一次平定元谋土司叛乱,石屏总兵龙在田立功在前,但其部伤亡较重,早早退防石屏,剩下的仗均是蒙自兵为主力,沙定洲立功不小,声名更显,特别是在汉官之中,俨然取代了吾必奎和老迈的龙在田等人,成为土司各镇中的佼佼者。

这结果令沙定洲相当的满意,他身形矫捷,每当跃马经过田埂,小溪过后,四周就传来大声的叫好声,在蒙自寨中,沙定已经传袭了近五百年,还是在大理段氏时期,沙家就是蒙自之主,到元军攻陷大理,借由云南攻击湖南和四川时,沙定洲的家族也曾追随,待傅友德,沐英,蓝玉等人率明军攻云南,灭梁王,沙家也是和诸多土司家族一并投降,这已经是二百多年前的事了。

这些年来,沙源,沙定洲父子一直追随沐家,忠枕不二,深得黔国公府的信任,而沙定洲之父沙源为人朴厚仁德,沐天波视为长辈,他与沙定洲年齿相当,两人交谊也是相当深厚,视为异姓兄弟一般。

如果从外表来看,沙定洲浓眉大眼,面相方正,令人一看就有亲近,信任之感。

只有在其眼底深处,才可以看到偶尔飘过的狡黠之色,非最亲近人的,根本不知道其方正面孔下的另外一面。

其也向来有雄心壮志,沙家久镇蒙自,替沐家东征西讨,拥有数千苗彝精锐,与其余的土司一样,在征讨过程中,沙定洲也发觉了沐家和大明的虚弱,眼下的云贵,已经不是几十年前的大明,沐家更不是几十年上百年前的沐家了。

沐家的子弟,已经久不统兵,更不出阵,兵戈之事,沐天波都很外行,只懂得纸上谈兵。

遇到战事,明军则龟缩城池不出,只能令各部土司出战。

便是奢安之乱时,明军虽然从南京,浙江都调兵前来平乱,号称有二十万大军,但平叛的大军多半是西南的川军,川军的主力,则是以西南的土司兵为主。

动员几十万人的征讨大军,主力还是土司兵,整个南方明军倾巢而出,却奈何不得两个贵州土司,被妹夫汤嘉宾提醒了这一点后,沙定洲的野心如着了火的野草,漫山遍野,再难扑灭。

明军已经无法与征伐播州之役时相比了,当年的大将陆续凋零于征讨建州部之役,沙定洲不知道建州卫是怎么回事,但却知道,建州卫也是臣服于大明几百年的土司,和他一样,均是土司。

努儿哈赤父子已经占据整个辽东,大丈夫当如是乎?

“破寨了,破寨了!”

远方突然传来猛烈的叫喊声,还有无数人的哭嚎声,无数蒙自兵突破了元谋五甸之一的白禾马寨,寨门被纵火焚烧,一群元谋兵想从火中冲出来,被大火烧着了,全身浴火,象是一群火人般在地上翻滚着。

“传令!”沙定洲竖起右掌,口中传出极威严的声音:“尽屠其寨,不分男女老幼,尽杀之!”

几个骑兵策马上前,不一会儿,传来夷兵们的高呼叫喊声,喊声充满兴奋和高兴的情感,和寨中的哭叫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不一会强烈的血腥气和浓烟升起,令人感觉不似人间。

沙定洲的眼眸中几乎毫无感情波动,他轻轻策马,转头回望,身后是武定军民府所在方向,再远处就是昆明,那里,将是他的下一步目标所在之处。

第一百零九章 大事定矣

“是吾必奎。”

血淋淋的首级摆放在平滑如镜的花梨木打制的几案上,鲜血似乎还没有彻底凝固,就在昨天,苗兵和彝兵攻入元谋土司主寨,几乎将寨中人全部杀光,吾必奎率部进行了最后的抵抗,最后不敌被杀。

其尸身前躺了满地的敌兵尸体,最后其不支倒地,无数苗兵持着细长宽厚的苗刀冲上前,彼此推挤,最终一个幸运儿抢到了前头,一刀斫下了吾必奎的人头。

脖颈处的血块似乎真的没有彻底凝固,有一滴血滴落下来,落在了木盒之内。

只剩下脑袋的吾必奎怒目圆睁,似乎还很不甘心。

“你好好的造什么反?”沐天波看了看,似是想起了和对方一起饮酒整夜的往事,喃喃低语了一句之后,沐天波盖上盒盖。

“恭喜国公。”不远处坐在左下首的吴兆元含笑道:“这一次乱事终于平定了。”

“总是赖祖宗有灵,圣天子庇佑。”沐天波无甚感情的道:“善后诸事,还要请巡抚军门并地方诸官勉力进行。”

这一场仗打下来,楚雄地方,姚安府,武定军民府,元谋,相当大的地方受到了兵灾波及,农田被毁,村寨被焚,人民流散,善后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以元谋一地来说就有两千多平方公里,境内四周皆山,东南低西北高,中间有大片平地宜于耕作,百姓现在多半离散在四周山中躲避,光是替他们恢复生产,重建家园,就是颇费功夫的为难之事了。

吴兆元心生不悦,脸上并无显露,只是道:“激起兵乱反叛的李大贽,未知黔国公打算怎么处置?”

此事沐天波也早就有考虑,说道:“如果激起事端就惩罚一心奉公防患土司的将领,此后诸将谁敢认真做事?将参将降为游击,也就是了。”

这样的处罚明显不公,这么大的乱子就是李大贽和其身后的饶锡之激出来的,诸多官绅都十分不满,可是黔国公连李大贽都护着,更遑论其身后的饶锡之,众人俱是不满,沉默以对,沐天波又坐了一会儿,竟是起身自己离去了。

一时诸多文武也散去,沐天波回到府内,郁郁不欢,饶锡之闻讯赶来,抱拳揖道:“今人心不附,恐生祸端。”

沐天波道:“李大贽确也有罪。”

饶锡之道:“我以为李大贽无罪,吾必奎必反,若非李大贽,恐其造反时准备会更加充份,更难平定,何必苛责太深?今诸官,士绅以此为由,不过是意欲挑战黔国公府。此文官士绅故伎,国公不可不查。”

沐天波沉吟良久,终道:“那么该当如何?”

饶锡之道:“城中驻军太少,若有人倡乱,恐生大祸,诸土司中,石屏总兵龙在田最为可信,忠枕可靠,其次就是蒙自总兵沙定洲,其与国公自幼相识,其父沙源与龙在田一样,为黔国公府效力数十年,不如令沙定洲率夷兵入城,弹压地方。”

自吾必奎造反后,参将李大贽被击溃,其部十不存一。

参将袁士弘原先率部驻守昆明,现被调至楚雄,以防重镇失守。

副将周鼎率部至嵩明,现亦不在城中。

算来昆明城中总府营兵不足千人,多在城上驻守巡防,城中有巡抚标营,义勇大社,算来皆是官绅掌握的武力确实是超过了总府兵力。

沐天波想了想,终觉得沙定洲忠诚可靠,于是点头道:“传令吧,就说沙定洲部剿贼辛苦,令其入昆明驻扎休整,期间犒以酒食,沙定洲本人一进城,就叫他来见我。”

“是,在下立刻去传令,按国公的意思办。”

沐天波点了点头,饶锡之见他无话吩咐,便躬身一礼,退了出去。

出门之后,饶锡之先回自己房中,令人磨墨,他亲自写了军令,用了黔国公的银印,然后交代人立刻送到元谋去,用双人传骑,不可有失。

待下人出去之后,饶锡之强自镇定,就算如此,也是忍不住砰砰心跳。

过了一会,有人推门进来,是神色略有焦虑的吴锡朋推门而入。

吴锡朋和沙定洲的少量精兵,配上大量招募的生苗,意欲在陆凉以北地方伏击沐忠秀,一举解决这个麻烦。

结果沐忠秀到了宜良后就檄令四周卫所聚拢旗兵,吴锡朋令人侦察,开始时那些卫所兵混乱不堪,缺衣少食,且大半无兵器。

沐忠秀在宜良打造兵器,整顿军伍。

数日之后,吴锡朋就发觉诸所将士渐成行伍,每日会操,行军,依金鼓旗帜而行。

若堂堂之阵,吴锡朋却是没有把握率夷兵破阵,特别是三百多骑兵,夹行于步卒两翼,数十骑远远散开十余里哨探,吴锡朋只能派心腹汉人装成村民前往查探。

十余天后,沐忠秀所部达两千余人,军伍更壮,兵戈之气鲜明,吴锡朋更心生畏怯,他久在国公府,号称剑术无双,其实从未亲临战阵,纵有平叛之役,无非就是身处大营,看着别人率部交战。

若此时他领夷兵与沐忠秀交战,吴锡朋却是不敢冒险。

十余天后,此人终是放弃所谋,单人独骑,悄然返回昆明。

此后便是心绪不宁,无往日志得意满之态。

看着吴锡朋,饶锡之将今日之事全数说出,最后道:“如此,大事定矣。”

吴锡朋垂首道:“自见沐忠秀军容后,我心一直不安。”

饶锡之面露轻蔑之色,说道:“不过一跳梁小丑,猪肠小儿,沙总兵麾下任遣一将,擒其若反掌,吴兄太多虑了!”

吴锡朋并不以为然,他认为沐忠秀是天生的领兵将才,很多布置,举措,循序渐进,既不亢进,也不因循守旧,碌碌无为。

沐家的人,其实不带兵久矣,最少吴锡朋知道的最近的这几代国公,从来没有离开昆明亲临战阵的事。

沐天波武艺过人,但兵法韬略相当平常,其诸兄弟,子侄,乃至叔父辈,放眼看去,俱是纨绔膏粱,没有一人值得入眼。

而沐忠秀完全不同,其在石城练兵屯田,开垦田亩,兴修水利,已经与沐家诸子分出高下,身处局中的人,可能感觉不会太强烈,而以外人看来,沐忠秀的表现就相当出色突出,如果是有心与沐家为敌的人,会感觉到强烈的不安,导致举措失衡。

这一次沙定洲的提前举事,吴锡朋感觉就是因沐忠秀存在之故。

这样一想,眼前的饶锡之,实在是太过自信了些。

“但愿如此。”这几年来,吴锡朋与饶锡之策划一切,现在就算想反悔也不可能,为了自己的身家性命,他也只能点头同意了。

第一百零九章 蝴蝶的翅膀

傍晚时分,沐忠焕被饶锡之请到前院,两人密会商谈了半个时辰,从内室出来之后,沐忠焕的心情无比轻松。

饶锡之承诺,沙定洲在昆明起事之后不会杀沐天波,因为杀害黔国公会使沙定洲丧失道义上的高度,会使云南各处土司愤而起兵,官绅百姓也不会支持。

毕竟现在官绅百姓对黔国公府和沐天波都有不满,沐家巧取豪夺,占了大片良田,滇池四周的好地几乎被占光了。

就算是在极南近缅甸的地方,还有沐家放在千里之外的庄园,也是阡陌成片,令管庄在那里看守着。

沐家在二百六十多年抢占了云南三分之一的土地,还有大量的商行店铺,几乎最赚钱的生意都是沐家控制着,沐家在昆明总府的库藏中有惊人的财富。

历史上沙定洲抢占昆明,逼走沐天波之后,派过千人清理沐家库房,然后用几千人,几百辆大车,日夜不停的把这些宝石,丝绸,绢,金银,各种昂贵的玉石搬运回蒙自,沐家二百多年积累的财富,沙定洲花费大量时间才搬空。

可想而知,沐家所行所为,若其强盛,能养兵过万,镇守云贵地方,众人也无可奈何。

但这几十年来,土司造反此起彼伏,一旦地方遭遇兵灾就是玉石俱焚,夷兵过境,不分良莠,杀戮抢掠之惨,令人感觉不类人间。

这些地方的官绅,纵然能在战火中逃难,回乡之后也是伤心惨毒,对沐家不能镇守地方,必定深怀怨恨。

地方的文官也是怨气满腹,其余地方,俱是以文制武,文官独大,在云南由于黔国公府的存在,文官们反被压了一头,这是不满理由之一。

其次就是权益被夺,沐家弹压地方的力量又日渐削弱,文官们的不满也是与日俱增。

土司们则是心思各异,除了少数真正忠诚的之外,大半的不过是随波逐流。

而沙定洲正是看的出来人心不附,甚至各阶层对沐家都有不满,这才决意起兵。

其实沙定洲起兵还是早了一些,真正起兵是在崇祯上吊而死,明朝灭亡之后,先是吾必奎反,打出已无朱皇帝,何来黔国公的口号,然后沙定洲等诸土司剿灭了吾必奎,接着才有进驻昆明之举。

在昆明失陷,沐天波狼狈出奔之后,巡抚吴兆元,被弘光朝任为东阁大学士的王锡衮俱上奏,称沐天波反,沙定洲率部平乱。

这就是官绅和官员们的选择,沐家既然不行,沙定洲虽是夷人土司,但若其能平靖云贵地方,任用其又如何?

沐天波只身孤影逃窜到楚雄,对手握大军占据昆明的沙定洲毫无办法。此时沐家威望到了谷底,几乎无土司自发相助,僵持了半年多时间后,大西军由四川入云南,平沙定洲之乱,沐天波只能选择和大西军合作,后来桂王政权入滇,诸方合作,沐天波一直留在永历皇帝身边,一直到咒水之难,和数百位文武官员一并被缅甸人杀害,永历帝孤家寡人,被送回昆明,由吴三桂以弓弦绞死。

可以说沙定洲谋反之事,直接影响到了云贵大局,沐天波丧失了对云贵的掌握,永历朝入滇之时,云贵为大西军的地盘,直接使小朝廷完全受制于人,而永历帝身边的文官又要求孙可望等人以人臣姿态侍奉君主,对很多细微末节吹毛求疵,孙可望大怒之下,将饶舌的御史剥皮实草,埋下了君臣不和相疑相争的种子。

孙可望后来与李定国相争失败,被迫出奔,投降清朝,除了其野心过大的原因之外,主客之态不同,导致的心态也不同,结果也是完全的不同。

孙可望不长于军事,但长于管理和经济之道,大西军是在他的经营下,以云贵两省养出了大量精锐兵马,李定国得以在外争雄。

若非两者内杠,吴三桂没有可能进得了西南地方,不仅云贵可保,两广两湖也难说的很。

要知道清廷感觉不知云贵虚实,山高路远劳师远征太不值得,已经有放弃的打算。

是孙可望出奔之外,暴露云贵内情,吴三桂坚定内心,一意求云贵经营自己的势力,乃决意继续南下,征服云贵。

是时永历小朝廷在云贵经营不得法,不复孙可望在时的景像,民间物力财力枯竭,军伍不整,虽然永历帝给了李定国假黄钺的监国重权,但其自己却并不是一个称职的皇帝,遇警则逃,内政不修,李国定尚在抗争,永历已经出奔跑到缅甸去了。

永历帝之死,并不算冤枉。

崇祯十七年一个小土司的野心,直接影响到了后来几十年的大势,甚至影响到了华夏文明沦亡于蛮夷,此后几百年的被压榨和奴役,包括百年的血难抗争,都是与此时的昆明城有关,未必是决定性的,但定然是比想象中的要大很多。

试想大西军进入云贵,永历小朝廷进入云贵之时,云贵尚是一体,沐家掌握全局,昆明未被占据,沐天波威信被彻底损毁,各家土司依然听令行事,这是什么样的光景?

以大西军的残部入滇,其是否能与团结一致的云贵土司抗衡?

孙可望是否还有遏制不了的野心?

云贵为一体,进入两广,闽浙,其局面是否和历史上的相同?

这都是很难确定的事情,只能说可能变的更好,也可能更糟糕。

……

沐忠焕的兴奋之情简直溢于言表,饶锡之表示不会杀父,这令得沐忠焕彻底放松,而沐忠罕等人,饶锡之表示会尽诛之,替沐忠焕扫清所有障碍。

待沙定洲控制昆明之后,以沐天波不称职和有疾在身的名义,上奏朝廷,由沐忠焕继任国公一职。

或是缓一步,请册立沐忠焕为国公世子。

只要沐忠罕死,沐忠焕就是嫡长子,被册立是理所应当之事。

想到自己可能在短时间内成为国公,或是世子,沐忠焕的脚步变得无比轻快,直如踩在云端里一般。

到了内宅,拜见母亲焦氏夫人,恰好沐忠罕也在,焦氏提起近来兵灾频繁,不免有些焦虑。

沐忠焕情难自禁,说道:“请母亲放心,有儿子在,总府必平安无事。”

焦氏由此大感欣慰,对沐忠罕道:“焕儿毕竟是有出息的,哪象你斗鸡走狗,毫无世子体统,更有沐忠秀那样的狼子野心在外,令人神魂不安。”

沐忠罕出门后,不觉仰天长叹:“外有夷兵劲旅逼迫,官绅不满,内怕有萧墙之患,沐家危矣。”

第一百一十一章 渐肃

三月初十时,天气更为和暖,尤其正午时阳光,直射人身,有被暴晒之感。

沐忠秀身处军营之中,却只感天高云淡,碧空万里,一望无际,有天高地远,极目远眺心怀大畅的快乐。

前两天沐忠秀接到兄长沐忠罕的密信,知道邀请沙定洲进昆明驻扎已经成定局。

此事并无人反对,饶锡之献言,沐天波同意,城中的文武官员将吏都没有出声反对的。

沐家中人,只有沐忠罕表示忧虑,却被沐天波训斥了一通,还好沐忠罕只说是自己怀疑,并未牵扯到沐忠秀,否则沐天波盛怒之下必定会叫沐忠秀回昆明总府,那就大事不妙了。

沐忠罕的信写的极为平实,还有好几个错字,可见都是他自己亲笔所书。

“五弟,而今我知道自己的不是了!平日只顾宴乐游玩,纵夸上五弟几句,也是觉得那般辛苦不值。现在眼看鸟被人囚在笼中,想走脱却是没有一点办法。身边无亲信的骑士,城外已经有苗兵出没,其曾刺杀于我,安知遇到之后不会向我下手?今只有五弟在外,手握劲兵,为兄性命,尽在五弟掌握……”

沐忠罕表示了后悔,期待,还有信任等情感。

沐家子弟,久不带兵,更没有人愿出昆明城外,最多是向北方游历,比如去成都,乃至去南京,苏州,杭州这些富裕的地方游玩。

一般来说,每个沐家子弟都可以过的相当不错,考虑的事情都是田宅,书籍,古董,器玩,这些东西都可以吸引到人,并且耗费掉人的精神体力,哪得再有精力来学习照管兵戈之事,国初之时,史籍上沐家出色的子弟屡屡被记录入青史,而至明末时,够资格上史书的,也就区区一个黔国公沐天波。

而沐天波若非黔国公身份,凭其在这末世的表现,还不如普通的农民军的将领发挥的作用大,可见膏粱勋贵,真是一无是处。

这些人的祖先,也是马上驰射,百发百出,挟弓矢持长槊以报君王的武人,而后世子孙如此,也真是令人无奈嗟叹。

可能这就是王朝末世,非人力可以挽回?

沐忠秀不可能不受到影响,他的内心有些悲凉,也有些自省,怀疑,还有悲壮俱有的感觉。

好在汇集来的军队,也渐渐有了点军队的样子。

沐忠秀骑马于前,姚恩诚,李退思,李清臣等人俱随之后。

三百余骑的骁骑和马军在官道两侧散开来,以纵队形式在中间的步兵阵列两侧行军。

骑兵们都穿着灰色的武袍,革带紧束于腰间,战马一侧放着长骑枪,或是将长刀悬于腰间,每人都戴着红缨笠帽,战马小跳行走的时候,将士们头顶的红缨也在不停的跳动着,离远了看,象是一团团燃烧跳跃的火焰。

大军沿途又搜罗了一百多匹骡子,每两个骑兵有一匹副马或骡子,用来装运他们的铠甲和箭矢等军械。

副马也跟着骑兵行动,一些骑术较好的将士策马照顾这些跟随的副马一同行军。

步兵们重新编组过,这么多天下来,沐忠秀的能力和禀赋深为武官和将士们所知,这些天下来也一直是沐忠秀负责后勤诸事,和沿途的集镇城池打交道的是李少仪,其持沐忠秀的书信至沿途官府,使各处官吏供应粮食,令将士们不必忧心饿着肚子打仗,虽然客军长途远征,士气减半是常态,但这十几天下来,诸卫所的将士士气不仅不落,反而略有上涨。

这些天来,沐忠秀令李少仪宣讲历朝战事故事,给将士们大开了眼界,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军户中识字的人百中无一,就算是武官识字的也是不多。

这和前朝完全不同,就算南北朝时,那些鲜卑,契胡之类的胡人,稍有身份地位的就会学习汉字汉文,通晓儒家经典,其全身束甲,带重箭,骑甲骑奔驰于战场之下,下了战场,能读儒家,道家,佛家典籍,这种风气,对关陇武人影响极大,所以到了唐时,管军大将可数千里突袭突厥,亦可盘膝读书,坐而论道。

以至于盛唐的诗人,亦多边塞诗,读书人至辕门效力之事,屡见不鲜。

所谓出将入相,便是如此。

至大明时,以宋人遗留的重文轻武之策治国,且更有胜之,武将不读书不识字乃成常态,如戚继光,俞大猷那样文武双全的名将,实在是异类,寥寥无已。

宣讲过往故事,以忠义大道激励将士,好似是荒漠中下的一场细雨,虽不能深入润泽,但亦不无小补,最少梳理军制,整顿军伍诸事,越来越顺手。

一千七百余步兵将士,重新编成十六个百户,分以陆凉,宜良,石城三千户,姚思诚和李退思各领一千户,姚忠秀领石城千户。

姚,李二人都愿将千户交给沐忠秀统管,但沐忠秀考虑自己名爵声望不足,并未答应。然而人人都知道,这支军队是沐忠秀所领。

三千户旗,十六百户旗,三十二总旗各张旗帜,小旗官以长枪前端加一面黑旗,统领各队。

梳理过后军伍渐肃,这时沐忠秀令杨炳执法更严,掉队的,在军中无故说话的,行伍不整的,不听号令的,俱是用军棍齐排打过去,如此几天之后,队列更加严整,行军时排列整齐,无人敢交头结耳。

至此,一支军队的样子初显出来。

而至此时,大军已经绕道至昆明西南外十余里,若登高远眺,已经可以看到远方的昆明城墙了。

消息也陆续传来,元谋寨破,军乱已平,沙定洲部回师入昆明,沐天波在总府设宴款待平乱有功的土司,除沙定洲部外,其余各部土司逐渐回师,返回原籍。

军心略有浮动,大乱已平,继续聚师前行已经失却意义,至十一日时,沐天波自昆明总府派人送信至军中,对沐忠秀聚集卫所兵出战之时大为夸赞,同时也谕令沐忠秀返回昆明,接下来数日要论功行赏,沐忠秀虽未接战,但沿途大张旗鼓,震慑不法,也可以录功于上,只是本人要亲至总府,当面领取功劳。

沐忠秀看了信,知道是饶锡之在弄鬼,若要录功,何需本人亲至?当下付之一笑,在帐中将信件给烧了。

此后数日,大军一直于广远门和丽正门外数十里间驻营,沐忠秀令李少仪回书,沿滇池地方有零散苗兵做乱,沐忠秀率军清剿,待剿贼之后,再返回昆明总府。

此后数日,总府方向并无消息,到十七日时,沐忠秀领兵至昆明往楚雄的官道附近,有背插红旗的小校策马飞驰赶至营中,当面传递最新的军令。

随之而来的还有指挥佥事的官袍,告身,印信,由于平乱有功,沐忠秀被授给云南都司下云南前卫的指挥佥事,授给了四品武职。

第一百一十二章 放手

“恭喜大人。”

几个心腹将校喜气洋洋的走入大帐,对沐忠秀的提升抱拳恭喜。

姚恩诚和李退思等人已经来过了,一群副千户,百户,总旗,够资格走进大帐的都是前来恭喜过,众多总旗,小旗,就在帐外叩首贺喜,礼数上没有人敢马虎。

同时众人也知道了总府催促沐忠秀回昆明的事,周钟等人贺喜过后,直肠子的钱处雄就道:“按大人所说,昆明城中气息不明,大人当然不便此时就回去。”

周钟面带忧色,说道:“但要找个借口才是。”

“就说我患了足矢。”沐忠秀盘膝坐着,清晨的阳光照映入大帐,他整个人坐在光亮之内,令人感觉如佛陀盘坐,凛然难犯。

“我患了足疾,不良于行,等脚好一些就骑马赶回昆明。”沐忠秀看了一眼周钟,说道:“坐营官派个小旗官去昆明送口信吧。”

“大人不写一封手书吗?”

“不必了。”沐忠秀垂下眼帘,说道:“一天内,昆明必有大变,沙定洲在行险,他等不了多久的。待兵变一起,我将率部往广远门和丽正门外,尔等约束部伍,随时听令起行。”

众人唯唯退出,周钟面色沉郁,杨炳默然不语,钱处雄骂骂咧咧,张国禄神色从容,甚至略带笑容。

……

“等不了了。”听到口信,沙定洲面色不变,眼神中还是有很明显的坚毅之色,并不因为出现的偶然的变化而产生沮丧和自我怀疑的情绪。

这一次提前举事,最要紧的原因就是忌惮和提防沐忠秀。

沐家已经腐败退化很久,子弟中根本没有一个象样的人物。

这似乎是末世的特征,比如朱家二十多万宗室子弟,几百个亲郡王,末世之时庸庸碌碌无能之辈才是主流,不管是操切急燥自毁江山的崇祯,还是庸碌的福王,便是潞王,鲁王,唐王,隆武帝,永历帝,只有隆武帝性格沉毅恢弘有帝王之姿,然而却毫无能力,又遇着是郑芝龙这般鼠辈拥立,早早就被清剿灭亡。

若将隆武与桂王换个位置,可能南明就真的有恢复南京,最少是与清廷划江而治的格局。

时也,命也,大势之下,个人的能力和努力却是那么的微不足道。

而以沐家衰颓之气息,却突然出现了沐忠秀这样的杰出子弟,屯田练兵,雄姿英发,有矫矫男儿之风,这般情形,好似白发老人又突然长出黑发,令人侧目,也令人警醒。

正因如此,沙定洲入城之后,饶锡之等人便说服沐天波,急令沐忠秀入城,不料此子左拖右拖,硬是不肯上当,至此时,加封官职亦不能使此子上钩,沙定洲失望之余,对沐忠秀也是格外多了几分欣赏之意。

汤嘉宾,饶锡之,于锡朋等人俱坐在沙定洲身边左右,其余蒙自土司将领,环伺于下。

诸将皆披皮甲,头顶戴铁盔,插着各色颜色鲜艳的羽毛,站立之姿雄壮挺拔,显示出百战之师的风采。

蒙自土司部,自天启年间至今,十余年间几乎无有一年不出战,诸将皆是自幼从军,至今奋战最少二十载,而沙定洲,亦是在军中超过十年。

此辈佩带苗刀,多半性格残忍嗜杀,两眼看向汉人谋士时,也是闪烁着凶残与怀疑的目光。

沙定洲入城之后,在广远门内借住了一个士绅之家,内外皆侍立苗将苗兵,这两天沙定洲已经去拜见过沐天波一次,宾主相谈甚欢。

沐天波令沙定洲驻守昆明一段时间,待各部退回,战区恢复平静后,蒙自兵再于昆明撤出返回驻地。

至此,蒙自兵已经大举入城,两千多人多半驻广远门附近,附近民家百姓多受骚扰,一天发生了数十起斗殴事件,大量的生员官绅开始不满,向巡抚衙门禀报此事。

“拖不得了。”沙定洲又接着道:“虽然我们想把沐家小五赚回来,可惜他不肯上当!”

饶锡之有些不安的道:“沐家有子在外,且拥有重兵,会不会有什么意外?”

沙定洲闻言笑了笑,他道:“若饶先生在深山中射猎过便知道了,当有猎物出现时,弓矢要立刻射出去,不管是射中头,或是胸腹,或是尾部,出箭无悔,定要早射。若顾忌想留张好皮子,或是想射更大的猎物,那么一瞬之间,原本的猎物跑掉,到天黑了也没有等到更大的猎物,只能一无所得,垂头丧气的带着满满的箭囊回家。现在我们已经入得昆明,黔国公就是我箭下的猎物,难道我还要顾忌贪图一只小兽,迟迟引矢不发,最终一无所得,两手空空的回蒙自去吗?”

“沙公说的有理。”饶锡之面露惭愧,抱拳道:“我们要立刻拿下昆明,囚沐天波,或是杀掉他。尔后发布公告,沐天波图谋不轨,阴谋造反自立,被我蒙自土司部剿平,上奏至南京,以巡抚等诸官名义副署,檄令曲靖,楚雄,大理,姚安,临安,广西诸府皆听号令,檄令龙在田诸部归原籍驻守,无令不得擅出。只要得了昆明,囚杀黔国公,则百兽无主,其必自乱,而我部只要能在昆明超过两三个月,则大事定矣。”

汤嘉宾轻轻颔首,接着道:“京师消息已经快断绝了,总兵唐通等人俱已经降了闯军,现大量闯军已经破关而入,直薄京师城下。这已经是七天前的消息,我料此次京师必陷,内无守兵,外无援兵,内外俱绝,人心不附,闯军以二十万众由关中直入陕北,晋北,榆林镇,大同镇,陕西镇,山西镇,宣府镇,京师西北的九边重镇俱陷,只余辽镇一镇,大明已经亡国了。若京师陷落,太子,永王和定王未听说送出,大明在数月之内将会无主,便是南京拥立,最少也是半年之后了。此段时间,若我们安抚云贵,不生事端,纵有小乱亦剿灭了去,半年后新君登位,必将以我主为云南总兵,佩将军印。国公之职,当然不会授给,不过此位有无,并不关紧要了。”

汤嘉宾不过二十六七年岁,长身玉立,面目俊朗,分析事情时,井井有条,不急不燥,令人油然而生信服之感。

其人是蒙自生员,汉人官绅世家,然而与土司结亲,并窥探出大明已经处于末世,乱世,可能要很久才会再复有大一统之态,最少可能是南北对峙的格局。

甚至是顺朝据有北方,张献忠据四川湖广,南京残明一方,而如果沙定洲行事顺利,则可以割据云贵。

就算是只有几十年的割据,在历史上不过风云一瞬,但对个人和家族来说,几十年的顶级富贵,已经足够打动人心,放手一搏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 乱起

暮色之中沐天波挥舞着流星锤,银光灿然,两只银球象是有了生命,在预定的轨道上来回的飞翔着。

一群太监侍立在左右,美艳的姬妾们娇笑着替国公喝彩。

这是属于国公在晚饭前的专属时间,沙定洲进城之后,沐天波感觉更加心安,昆明有重兵镇守,内外守备森严,在外,还有小五领的卫所兵和精锐家丁,听小五说,是要截断一些散乱苗兵南逃的路线,近几天已经抓捕了好几十个。

平叛顺利,吾必奎没有酿成大患,这是令沐天波高兴的一件事。

另一件事,是小五沐忠秀俨然有大将之才。

听人说,丽正门和广远门外,旌旗招展,赤帜飘扬,两千余兵分驻要隘官道,检查往来行人,逮捕不法苗彝,却又并没有骚扰地方,一路来回数百里,卫所兵跟随于沐忠秀身后,不仅没有被拖跨,似乎还是被越带越强。

这只能说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奇迹了,由此可见,小五是个将才,值得认真栽培。

对小五的屯田之事,沐天波有了新的想法。

总府一年用来养兵的费用,连粮食加起来要超过二十万两白银,所得兵马不过数千,有好几个副将,五六个参将,十余个游击,所费极大,但一遇到战事,营兵毫无用处,根本不足倚重。

沐天波考虑,如果花费巨资养这些无用的兵马,为什么不令小五来做这件事?

屯田似乎也很要紧,但若小五有将才,当然还是以带兵为第一。

京师的消息黔国公府当然也是知道,沐天波也知道大明面临巨变,很可能未来云贵地方也要迎来流寇的进攻,大体太平的岁月就要结束了。

沐天波决心要打到底,沐家世代镇守云贵,黔国公府当然也要与国同休。

这不是一种惺惺作态,而是沐天波内心的真实想法。

练罢流星锤,换了濡湿的衣袍,沐天波信步向外走去,他打算先去大本堂后的一幢小院,在那里是陈氏太夫人所居之所,沐天波的晚饭会耗时很久,酒宴加上清谈,在这个时代,这是贵人们晚上打发时间最好的办法。

可能还会观赏古董,欣赏字画,一些珍巧的外来的小玩意,交流坊间听闻到的各种花边新闻或政坛的秘闻。

沐天波会斜倚在榻上,听着客人们随意交谈,有时候客人们的声音很高亢,有的时候渐渐低沉,可能是人们聊到了一些私密的话题。

沐天波喜欢这样的饮宴,他每天上午处理一些公事,但除非有土司造反,不然的话很可能隔很多天沐天波才会关注军政事务,在平常时候,那些公事他都交给总府的管事们去处理,在此之前是阮炳麟,现在换成了饶锡之。

每天把玩古董,关心一些田庄店铺的收成,在年底时分配给家族近支,打点京师和南京的勋贵,与他们书信往还,和本省还有贵州的官员们见见面,说一些勉励的话语,吃罢午饭后沐天波就会睡午觉,下午会锻炼一下身体,晚间就是固定的欢宴,最短也要一个半时辰,两三个小时。

到起更之后,沐府还是传出丝竹之声,有时候还有姬妾们的欢笑声。

沐天波才三十来岁,又常年打熬身体,他身材适中,孔武有力,两眼看人是炯炯有神,牙齿洁白整齐,举手投足都很有风度,这是一个走在人群中会被人瞩目的贵族气息相当浓厚的人,走到哪儿都会引起人们的注意,他风度翩翩,脸上满是随和的笑容,似乎没有什么事能令黔国公苦恼,更不要说能令他失去贵族风度。

陈氏太夫人还是在她的小佛堂里念经,其实她才是个五十不到的妇人,但当丈夫死去,儿子长大成人,甚至孙儿们都已经成年之后,这个贵妇人的日常生活已经没有什么期盼或是乐趣了,她一直沉浸在佛经之中,希望能获得来世的福报。

沐天波和母亲简短交谈了几句,然后就起身离开,在他走出院落的时候,黄昏的天空突然出现了一个腾空而起的烟柱。

黔国公没有太多担心,应该是城中某处地方起火了,这并不算什么大事,昆明县有铺兵火兵,他们会敲锣召集民壮,用灭火车引水,浇水消灭大火。

当沐天波再走出十余步后,四周的太监们开始伸着脖子往天空看。

又有十余个烟柱腾空而起。

这一下,谁都知道事情不对了。

“召饶锡之来。”沐天波也是神色一变,肃然道:“还有副将周鼎,参将李国用,袁士弘,召诸将至总府。”

沐天波的处断也不算不明快,但很显然是已经晚了。

外间很快变得一团混乱,大街上满是奔跑的行人,两刻钟之后,诸将也未能赶过来,饶锡之和余锡朋等人俱是不见踪影,很快总府内也是一片混乱,因为有人在府门外发现了大队的光脚板苗兵持刀赶来,见人便杀,在血光之中,人心崩溃了。

昆明已经二百多年未闻兵戈之声,一声声的惨叫和血腥气传来后,那种紧张和惶恐的情绪如病毒般传染着,不到半个时辰,整个总府内已经一团混乱。

沐天波平素身边都有近侍跟随,在这个时候,身边却只有五六个侍卫跟随,众人拔出腰刀,有人持着长枪,沐天波仓促间没有能找到自己的双锤,只拿着一柄长剑往府外走。

在行走途中,总府内火光也起来了,有人在大声叫喊,苗兵已经破大门而入,见人便杀,黄昏时太阳的微光下,这个人的叫喊象是从地狱中发出,令人毛骨悚然。

沐天波打算到内宅救出母亲和夫人,然后带同儿女们一起离开,事出突然,他已经乱了方寸,还是匆忙赶来的周鼎大声道:“国公,事急了,赶紧出外,稍迟些的话就走不脱,国公事涉大局,千万珍重,只要你在,宵小辈不敢谋害眷属。”

沐天波并不完全相信周鼎的话,在这种时候,除了自己亲人外,他也不敢相信任何人。苗兵突然造反,很显然是沙定洲的主使,因为昆明城中只有沙定洲部在,这个人同沐天波从小一起长大,相交莫逆,简直如异姓兄弟,沐天波请他来昆明城中驻守,结果却是被反手一刀,现在沐天波感觉天下人皆敌,没有任何人可以信任。

沐天波尚在犹豫之时,苗兵们已经冲杀进来,几个侍卫冲上前迎敌,很快和苗兵们纠缠厮杀到一起,双方将兵器向对方击去,一个侍卫眼见刀光闪烁,不及躲闪,本能的用手挡向长刀,因为发生太快,当刀光闪过,整条胳膊都被砍断,鲜血迸溅之后,这个侍卫都未感到疼痛,甚至没有叫喊,但刀光一掠,又继续砍向这个侍卫的脸颊,由于苗刀锋锐,砍的又重,这个侍卫整张脸都被劈开,眼珠子都飞了下来,他才倒在地下,喃喃叫着自己儿子的名字,然后很快死去了。

“走,走,快走。”周鼎久历战阵,用两条粗壮的胳膊拉住已经惊呆了的沐天波,向着府内跑去,有几个亲兵跟随,剩下的侍卫和亲兵在抵抗苗兵的进攻,在沐天波和周鼎往侧门跑时,身后传来此起彼伏的惨叫声。

第一百一十四章 冲出

沐天波等人绕过夹巷,往前逃脱,身后追兵不断,喊杀声也是不绝。

越来越多的苗兵涌进来,从大门冲进来的最多,也有一些苗兵拿着狭长的苗刀,衔在嘴里,从院墙翻落下来。

惨叫声一直不停,这些苗子几乎是见人就杀,特别是奴仆下人,或是太监,丫鬟,仆妇,只要看起来不是贵人的,便是起手一刀。

府中的侍卫逐渐集结起来,开始奋力抵抗,替沐天波等人争取时间。

参将李国基领十余亲兵在此时奉命入府,在门前与苗兵遭遇,被数十苗兵围困,明军事关生死只能拼命抵抗,门前传来金铁交鸣之声,后来金铁声渐渐平息,却是来援的明军将士全部都被杀死了。

李国基被枭首,一个苗兵知这个将领地位尊贵,斫下人头,在原地欢呼跳舞,发出怪叫之声。其余苗兵,将杀死的将士拖拽开来,免得挡住了门户,他们在地面上拖出一条条血痕,尸体堆在一处,码成一座小山似的尸堆,鲜血还在不停的滴落下来。

更多的苗兵和彝兵涌入总府,后来几个夷将和沙定洲,汤嘉宾,李大贽,饶锡之等人都赶了过来,陆续进入府中。

沐忠焕也跟随在后,他在起事前已经悄悄出府,看到府中成了血腥的杀戮场,这个贵公子面色发白,脸如死灰,使得夷兵将士在一旁讪笑起来。

众人一并从大门入府,饶锡之感慨道:“我在总府十余年,至今是头一次自正门而入。”

沙定洲笑道:“此后当请先生每天自正门入。”

饶锡之连忙躬身道:“主公不可,您的身份贵重,不在沐天波之下,此后也当门禁森严。”

众人都是志得意满,此前四处起火是苗彝兵四处攻掠,昆明城中十分空虚,现在几处城门已经被攻下来,参将袁士弘率残兵出城跑了,昆明县衙,府衙,还有巡抚,巡按等诸多衙门都被控制。

总府营兵的军营内空虚,只有几百老弱残兵,见到夷兵冲过来瞬间整个大营都跑散了,跑乱的溃兵还趁机洗劫了军营的粮库,搬走了不少粮食,有一些溃兵点燃了四周的民房,趁机抢掠,夷兵们见了也就不管他们,继续去攻占城中重要的战略要点。

前后不过半个时辰,昆明城的城门四周,还有军营,巡抚衙门等要地在内,俱都被攻陷了。

沙定洲严令杀伤文官,从巡抚到知县的文官都没有受到伤害,只是被看管了起来。

在沐天波于总府内逃窜,一些护卫节节抵抗之时,昆明城已经易主,其后沙定洲和饶锡之等人才赶到总府,希望能一网兜住最肥美的大鱼。

整个昆明周长不到九里,在当时的重镇府城中算是小的,京师四十余里,南京六十余里,扬州二十余里,苏杭诸城,包括广州都比昆明要大的多。

国初之时,四方尚未平定,有些地方,比如福建两广都是初下,政权不稳,且二十五万左右的精兵在北伐,一旦失败,等若动摇国本。

所以南下云贵的只是一支偏师,但元朝在云贵也没有象样的力量,当大量土司选择投降时,云贵两地也就一鼓而下了。

当时的云南地方汉人少,穷困不甘,蛮荒落后,能兴造昆明这样一座大城,也是委实不容易的事。

只是当年的傅友德,蓝玉,沐英,这些开国的英豪绝对想象不到,二百多年以后,他们的后辈,堂堂大明国公,云南总兵,征南将军,此时此刻在自己的宅邸之内狂奔逃窜,那种狼狈不堪的样子,真的只能说是愧对先人。

乱起之后,总府内各处都是一片混乱,沐忠白见乱事起,四处有苗兵杀人,便即钻入自己卧房床下,几个浑身浴血的苗兵冲进来,见到床边的衣袍角,众人合力将沐忠白拖出来,一边拖一边忍不住大笑,沐忠白浑身颤抖,在极度的惊恐中被苗人以刀刺胸,刀尖慢慢刺入肌肤,深入脏腑,这个贵公子就这样死在了自己的卧房中,鲜血喷的满屋都是。

沐忠文被人砍在后背,躺在地上呻吟了半天才死。

沐天波在慌乱中已经顾不得别的儿子,但他派了几个护卫,前往沐忠罕的住处,希望能救出嫡长子。

另外沐柔和沐宁两个女儿的住处正好在逃跑途中,两个小姑娘被侍卫用布条缠身,背负在后背上逃亡。

沐天波也常常要亲自对敌,他身边的侍卫时多时少,总府里的家丁侍卫超过三百人,但常驻在府邸中的只有百多人,敌人猛攻至府,未给家丁集结对敌的时间,只有少量人跟随在沐天波身边,一路上若有侍卫看到国公奔过,便是会加入进来,使得这支队伍多时有三五十人,少时还有十几人。

到抵达侧门时,也就只剩下十几人了。

沐天波不得不提刀奋战,时间与追上来的苗兵厮杀,他武艺高强,有时候对上几人也不畏惧,只是这样的实战消耗力气很快,沐天波也未披甲胄,时常受伤,到冲出侧门时,他也是全身浴血了。

副将周鼎持一支长枪,一直怒吼对敌,身上也是被创累累,血染武袍。

见众人冲出东侧门,周鼎道:“国公,我们顾不得等大公子!我听说五公子领兵在丽正门和广远门外,我等当奉国公往西门或南门去,夷兵四处纵火烧杀,城门守护当很薄弱,这是唯一的逃脱机会。”

沐天波此时一直奋战,以致全身浴血,众人见国公势若猛虎,杀敌不退,士气也为之振奋。

此时沐天波却是流下泪来,说道:“母亲,夫人,嫡子并诸子俱在府内,我却弃他们而走,有何面目活在世间?”

一个侍卫怒声道:“适才我自南院往东院跑,看到三公子与饶先生,还有沙定洲等人在一处,他们自大门而入,好似闲逛,脚下血泊都汪起来了,各人都好似全不在意的样子。”

沐天波闻言大怒,说道:“果然是逆子争嫡,勾结外敌。”

周鼎劝道:“此番夷兵造乱,攻入总府意在国公,若国公奔外,召集土司平乱,沙定洲安敢去犯老夫人和夫人?”

此语倒是有理,沐天波重重一点头,重率众人从东侧门而走。

这个时候已经快入府了,黄昏时腾空而起的烟柱变成了冲天而起的火光,四处传来砍杀声和惨嚎哀叫声,到处都仿佛能听到苗兵的叫喊声,听到那些光脚板踩在地上的杂沓脚步声。

从东侧门出来,四周都是檐角拱斗,沐府一侧俱是深宅大院,或是沐家子弟的别院,也可能是官绅大佬们的宅邸,沐天波等人在幽深黑暗的窄巷中行走,各人都仿佛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声,抬眼看去,到处是冲天火光,星空都被遮蔽了,原本在天黑后会升起的灯火早就熄灭了,有限的灯火也似乎是在地狱中点燃,在疾风中摇晃着,似乎随时都会熄灭。

一行人不停奔跑,抵达丽正门时,发觉只有不到一队的苗兵守备,城门都没有关闭,这一下大喜过望,众人发一声喊,簇拥着沐天波在当中疾冲而出,等冲出城门后也没有苗兵追赶,所有人都松了口气,终于感觉自己安全了。

第一百一十五章 红缨

沐忠罕对兵变早有心理准备,但事到临头的时候他才发觉自己无路可逃。

唯一的希望就是小五带兵来救自己,但沐忠罕也知道,在兵变之前小五若是进城,怕是都要玉石俱焚。

兵变之前,沐忠罕对沐忠秀不乏怨恨,他给五弟不小的支持,对方却是根本没有来救他的意思,当兵变发生之后,沐忠罕感觉自己突然变得释然了。

沐忠秀进来也是送死,沐忠罕感觉自己就是溺水的人,非得抓住那根救命的稻草,但实际的情形就是沐忠秀进城来,也势必会被困在总府之内,和沐忠罕一样面对眼下的局面。

那又是何苦呢?

在有希望之前,一个人会怨恨,惆怅,感觉别人对不起自己,当感觉全完了,没有任何指望和希望时,人们反而会变的豁达起来。

当沐忠罕被押出来时,沐忠白,沐忠文的尸体已经被摆放好了。

“母亲和祖母呢?”沐忠罕躲藏在后园,起更后才被抓出来,见到面色苍白的沐忠焕,便有此问。

沐忠焕有些迟疑和迷惑,似乎象是酒喝多了的样子,半响才慢慢的道:“祖母听说有兵冲入府中,又听说父亲冲杀出去了,连说了几句好好好,然后吞金自杀了。母亲则说,以她的身份,若受辱,黔国公府这二百多年的风光都丢净了,是以我还未至,母亲就已经悬梁。这些话,俱是她们身边的丫鬟转述,我也不知道真假。”

沐忠焕眼中呈现出一些疯狂,他对沐忠罕道:“母亲为什么不等我一等?我会承袭黔国公之位,我会如小五那般练兵屯兵,光宗耀祖。”

沐忠罕摇头一笑,颇为宽容的道:“老三你是疯迷了,贼兵连总府也敢冲杀,父亲不知生死,诸兄弟俱死,留你一个,你无兵无粮无钱,也无丝毫威信,背主弑父杀兄害弟的贼子,谁会依附你,谁会信你?就留你的性命,也是拿你光幌子傀儡罢了。母亲自杀了也好,免得见到你那般模样,简直蒙羞先人。”

沐忠焕一下子哭出声来,他适才似乎哭过,这一下哭的更厉害,他抽噎着道:“早知道便不这么做了,当个贵公子也好,夏天高卧堂上,喝冰酸梅汤,吃冰西瓜,秋天到西山去打猎,兄弟们凭射术,猎狗争个高下,好不快活。”

沐忠罕还待再说,一旁的饶锡之却听不下去了,做了一个眼色。

一个凶悍高大的苗将走过去,沐忠罕浑身颤抖,膝盖也软了一下,但他还是很坚强的站直了身体。

一个十六七的少年人,在这一瞬间,并不曾有愧于他威名赫赫的先人。

饶锡之恨沐忠罕乱说,他们确实是要拿沐忠焕当傀儡,按照计划,拉拢汉官,威慑四处的镇守文官和驻军,安抚各地土司,上奏朝廷,获得总兵和征南将军印,这样沙定洲的地位基本上就稳了。

再上奏沐天波死,诸子死,大明朝廷在混乱之中,多半会允许沐忠焕这个嫡子承袭爵位。

这样一来,黔国公,总兵官印,征南将军印都到手了,云贵地方也就到手了。

现在被沐忠罕埋下了仇恨的种子,沐忠焕将来怕是不好控制。

苗将打落了沐忠罕的帽子,拉开他的头发,顶着后膝盖将沐忠罕按在地上,沐忠罕闭着眼,泪水流落下来,少年人叫道:“小五领兵在外,你们必不能得逞!”

饶锡之冷笑一声,不加理会。

一群苗将也听懂了,脸上都露出轻蔑的笑容。

沐家的五公子一直顿兵在城外,并未显露出什么特别的能耐。蒙自兵当然也派人出城哨探过,沐忠秀的兵马在两千左右,有不少骑兵,这值得警惕,但也就是如此了,如今昆明都被拿了下来,这位沐家五公子多半会不战自溃。

不过是一个仰父祖余荫,召集卫所兵来混战功的贵族纨绔子弟罢了。

那个高大的苗将按住了沐忠罕,反手从背后取下弓箭,将弓弦搭在沐忠罕的脖子上,绞动弓弦,几息过后,沐忠罕便停止了呼吸。

“三公子。”饶锡之看着面无人色的沐忠焕,微笑着道:“现在你是沐家唯一的继承人了,你已经是黔国公世子,将来的黔国公。”

……

沐天波等人出城之后,身后犹有喊杀和火光,一切仿佛在迷梦之中,昆明城外有滇池的支流,夜色中可以看到西山,那里一片漆黑,只有高耸的山体在月色下朦胧可见。

城门被突破之后,守门的蒙自兵溃散了,他们也不知道会有多少人来冲击城门。

随着沐天波等人冲出来,其后也有几百人陆续跑出来,多半是城门附近的官绅家族,也有一些生员,百姓。

所有人看到沐天波时眼神中都有怀疑,审视,众人都沉默着看向这位黔国公,似乎是在询问他,为什么将局面搞成眼下的这般模样?

沐天波感觉到身上疼痛,似乎是肋下中了一刀,喘气有些困难。

面对众人怀疑和鄙视的眼光,这位十来岁继位,已经执掌大权二十余年的国公真的是羞愧难当。

以大明的体系,天子为最尊贵有权,其次是内阁首辅,然后便是勋贵国公。

亲王郡王虽然亲贵,却是有各种限制,不得朝廷允准,不准出城,上坟都要提前报备,诸多亲藩就算居于一城,彼此见面也要批准,否则就是违例。

废唐王因为奏请报销修补南阳城墙费用,奏请练三护卫兵,结果被人上奏弹劾,认为废唐王心图不轨,结果说废便废了,现在还圈禁在凤阳高墙之内。

而国公不同,京师和南京的国公,侯伯们负责执掌禁卫兵马,比如襄城伯执掌上三卫,负责拱卫天子所居的宫城。

而诸国公,执掌京营,朝会为武班第一,还负责很多礼仪之事,比如英国公,修前朝天子实录,英国公为总裁官,万历长编之中,有很多礼仪性的赐宴,比如努尔哈赤进京朝觐,便是由英国公代天子赐宴,款待数千里外来的土司首领。

南京的勋贵,执掌南京京营,操江水师营兵,亦在勋亲手中。

是以明末之时,人都说文官误国,其实南北两京,勋贵们造的孽也不小。

就如眼前的黔国公,狼狈不堪,在众人敌意和仇视的目光中,踉踉跄跄的向前而行。

人们似乎走了很久,身边很多人逐渐走散了。

快天明的时候,大地突然震颤起来,人们惊恐的抬头看过去,地平线上一无所见,须臾过后,突然出现了跳动的红缨。

第一百一十六章 晨曦

红缨出现的相当突兀。

象是红褐色的土地边缘突然开出了花朵一样。

接着红色的花朵在跳跃,舞动,象是一群群调皮的小童在跳跃。

然后人们感觉到大地在震颤,抖动,接着看到成群的马头出现在地平线上。

所有人都被眼前的奇景震撼住了。

这是何等震动人心的场景啊。

兜鍪在晨曦的微光下闪烁着,成片的铁盔在红缨下晃动着,折射着微光,兜鍪下是一张张模糊不清的脸庞,接下来是骑兵们手持的长骑枪,骑枪的枪刃在晃动着,折射着精芒,象是平地里长出的钢铁荆棘,令人触目惊心。

再下来是成片的甲胄形成的钢铁之墙,持长骑枪的骑兵多半穿着镶铁叶的铁甲,有的是铁叶外露,有的则是铁叶被包裹在绵甲之内,铜钉在甲叶之外,闪闪发亮。

成片的绵甲骑兵之中,间或会有穿着纯粹铁甲的军官,他们戴着类似的兜鍪,内穿红色的武袍,穿着纯铁甲,或是两当铠,或是山文甲,肩膀上是牛皮做成的披膊,手上戴着的铁手套熠熠生辉,离的老远就看的到,他们的甲衣一直披到腿间,脖子间用铁索环套的顿项护住脖颈,脚上则是穿着铁网靴,这些武官的装束,百人之中不到十人,但这稀少的几人,在晨曦之下显得非常耀眼。

最当中的骑兵张着指挥认旗,以单臂高举。

在另一侧,又有一个骑兵高举另一面旗帜,上面似是写着大字,人们看不清楚。

这支骑兵是明显的大明骑兵,逃难的人都放下心来,很多人坐在原地,大口喘着粗气。

云贵地方并不算太平,土司相攻的事时常发生,总府也只能调停。

至于土司造反,更是此起彼伏,战火不绝。

但昆明一带的核心区域向来太平,这里也不会有汉人被苗人或彝人部族抓了娃子,夷人土司坐视那些本族的人抓汉人娃子,抓到寨子里无非就是做苦工,耕地放牛做各种苦工,一直劳役到死。

汉人只能伺机逃亡,若逃不掉,那便生不如死。

大明国力强盛时,经常会清剿那些不法的寨子,营救被拐骗或抢掠的汉人男妇,近些年来国力衰微,国公府经常要调遣各部土司平乱,对土司势力越来越倚重,所以各地的官府军州对生苗和黑彝都越来越优容,被抓走的汉人奴隶已经无人解救,境况相当凄惨。

在昨夜起火时,逃难的人看到彝兵和苗兵持着长刀,随意杀人,只要高兴就好,然后有不少青壮男子被用绳子捆着,押向一些空地关押,旁观的人胆战心惊,惟恐也落到一样类似的下场。

待后来跟着沐天波逃出来,危险并未远离,人们时刻在担心夷兵会追杀出来,会被不分良莠的杀死在当场。

当看到这些大明骑兵的时候,很多人跌坐在地上,痛哭嚎啕,这并不是他们软弱胆怯,敢在昨夜情形不明时毅然出城,还是需要有些胆气决断的能力,但他们一直在惶恐和惊吓中渡过,象是溺水的人,时不时的呛到自己,呼吸困难,趴在一根朽木之上,随时有覆没之忧,而四周茫茫俱是波涛汹涌,根本看不到希望。

眼前这些骑兵,就象是洪水中的舟船,这一瞬间,整个世界都被照亮了。

“是咱们的骑兵。”

“看清楚旗帜了吗?”

“四周左近,陆凉,嵩明,前后左中右诸卫都没有数百骑兵啊。”

“楚雄应该有,但兵备道杨大人敢擅离信地吗?事出突然,可是没有人报信,或是调楚雄驻军前来啊。”

云南的格局,往贵州是以曲靖为重,有一些驻军,但并不多。

除了昆明之外,驻军最多,实力最厚之处就是楚雄,有兵备道,一个副将和几个游击驻守,兵马有两三千人,俱称不上精锐。

从开始的激动,转而成迷惑,这几年云南的军事行动,多半都是各部土司,而不管生苗黑彝,俱是以步卒为主,绝少骑兵。

“大旗看清楚了!”有人叫嚷起来,大喊道:“沐,旗帜上是沐字。”

“是沐字字样。”

“是真的,真是沐字字样。”

人们惊疑不定,很多人用狐疑的眼光看向沐天波,这位国公面色青紫,呼吸有些困难,身上的衣袍已经为鲜血染透。

沐天波本人也是极为惊奇意外,转瞬之间,他想到了结果,整张脸都变得鲜活起来。

副将周鼎也想到了,脸色变得惊奇而错愕。

骑兵越来越接近,三百多骑烈马奔驰,给人的冲击感比成千上万的步兵还要强烈的多。

除了第一列的军旗外,更多的军旗也是显露了出来。

周鼎身边有个把总亲信,闷声道:“我看到周钟的军旗了,他也是百户了,当初都在总府当家丁,周钟一直不太得志,这一个风从云龙,他要得志了。”

众人都有差不多的感觉,而沐天波更是惊奇万分。

拨付给沐忠秀几百领甲,三百多匹战马,还有二百多匹杂马,相对于沐家的财富来说,这些战马值的银两是不值一提。

只是北地战马不易寻购,这才是对沐忠秀最大的支持。

几百匹马,加上一些骑枪,长刀,还有绵甲和锁甲,交付出去时沐天波并未怎么放在心上。从内心而言,从北京到南京,再到昆明,全天下的勋贵子弟中,愿意踏实做事的实在是太少了。

沐天波从未指望沐忠秀能做成什么,只要认真的屯田,练兵,十年之内能有带兵的能力,使云南军政大事不复全数依赖土司,这便是最大的成就。

谁料在此时此刻,在这种时候,身为黔国公,高高在上,什么都尽在掌握的沐天波,居然有被儿子来救援的这一刻呢?

而沐天波更有一种感觉,小五出镇石城,不惜工本的打造家丁骑兵,是不是早就料想到了有这么一刻呢?

一念及此,沐天波感觉眼前一黑,整个世界俱是暗了下来。

第一百一十七章 围城

大明崇祯十七年三月二十一日。

这几天来,昆明城中陆续有不少士绅百姓穿城而出,扶老携幼而出。

人们或是两手空空,或是推着独轮小车,或是坐着两轮马车,又或是骑驴,骡,马,出城的队伍络绎不绝,浩浩荡荡,几乎一眼看不到边。

这些出城来的,多半是有些家资的富人,或是干脆两手空空的赤贫之士。

昆明被围困六天了,内不得出,外不得入。

昨天有响箭射入城中,请沙定洲允许城中士绅军民自行出城,城外的骑兵不会趁机攻城,并且在开城门时会后退数里,给守备的蒙自兵以反应的时候。

在城门外有一些战斗的痕迹,沙定洲等人在兵变后的第二天中午才发觉沐忠秀率部推进到城门外五六里的山坡上驻营。

骑营在坡下,步兵沿着几个土坡建营,建陵竖旗,两千多人和大量的民夫充斥营地,整个营区绵延数里。

起初,沙定洲等人并不视沐忠秀的前来为威胁。

双方发生了几次小规模的战斗,在城门附近,几股苗兵哨探试图出城观察,结果被不远处的骑兵打了伏击,苗兵死伤极为惨重,仓促之下退守城中,闭门不出。

后来沐忠秀派人将尸体拖走,在拖拉尸体的时候,蒙自兵在城头驻守,由于要驻防各个城门,就算是丽正门和广远门上的士兵看起来也是稀稀拉拉的不成规模。

接着数天内,石城骑兵在不到九里方圆的昆明城外四处巡逻戒备,隔绝内外联络,昆明这种几十万人口的大城,每天都有大量的物资进出,城中商业对外贸易,外间的物资进入城中。由于得到了沐府库藏,沙定洲拥有最少十万石粮食,他的几千部下不会担心缺粮,但城中的贫民几乎没有哪户人家有超过三天的存粮,很多家庭都是一天不劳作就不得食。现在内外断绝,人心浮动,市面萧条,几乎所有的商业活动都停滞了,很多百姓瞬间陷入饥饿之中。

沐忠秀的响箭射入之后,赤贫之家和有行动能力的富商,官绅,士子,这些家庭也跟着贫民们出城,对沙定洲来说,他现在的局面不是很好,沐天波不仅逃了出去,城外还有沐家的兵马在,沐天波的印信丢了,但沐忠秀以云南前卫指挥佥事的铜印调集四周卫所兵马还是可以做到,几天的对峙下来,沙定洲也只能选择放出贫民,否则以他的兵力,守备城墙都显得单薄,更不要说要弹压可能发生的饥民暴乱。

这是明显有利于沐忠秀的情形,这几天的对峙下来,人心逐渐稳定,不象兵乱刚发生时,人们都惶恐不安,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汤嘉宾和饶锡之等人大造谣言,说是沐天波要主持造反,易帜反明,沙定洲则是率部进城平乱,已经斩杀了沐天波和其诸子,稳住了云南大局。

对此情形,城中的文官又未受伤害,只能将信将疑。

汤嘉宾和饶锡之等人是打算稳住局面后,逐渐获得文官们的支持,然后向京师上奏,更迭云南总兵之任。

结果第二天傍晚,全昆明城的人都知道沐天波未死,就在城外列阵围城,同时檄令各土司和各卫所兵马前来平乱。

而很多人偷偷上城,夷兵人数太少,昆明城有好几万个城堞,到处都有上城的藏兵洞和缓坡,不少百姓大胆上城,果然看到打着沐府大旗的石城骑兵在城下四处巡逻,隔绝昆明内外。

这样一来,沙定洲和他的蒙自兵反而成了瓮中之鳖,全数被围在昆明城内,沐天波未死,只是受了刀伤,在十九日那天,沐天波还换了袍服,骑马在广远门外一带巡视兵马,三军高呼呼啸,其声震天,令城中夷兵为之震慑。

当是时,沐天波策骑至城下,厉声喝骂沙定洲背主无信,杀戮无辜,其时虽然城中虽未放人,但消息已经泄露,陈氏太夫人,焦氏夫人自尽,沐忠罕,忠文,忠白诸子俱被杀,其余沐氏族人也多有遇害的,包括沐天恩在内也被杀了。

城中对沐家杀戮甚惨,而沙源,沙定洲和沐府却是好几代的交情,沐天波痛骂之时,城上夷兵都面面相觑,无词可对。

沙定洲更感惭愧,并未上城与沐天波对质。

俟被迫放出城中百姓官绅时,所有人俱知道,这一次蒙自土司的冒险,多半是要以失败而告终了。

……

二十三日时,陆续有几支附近的卫所军赶到,由于军容不整,也缺乏成建制的骑兵,沐忠秀令他们在东门和北门一带附近驻扎,广立军旗,多削木栅为墙,以将领骑兵为哨骑和架梁,杜绝有漏网夷兵自各城门逃出。

从城中看起来,昆明已经四处皆敌了。

沙定洲在二十三日晨起巡视四城,到看到四面皆有明军旗帜时,心情变得极为灰暗。

他对饶锡之怒道:“先生不是说沐家既无能奈,亦无人望,为甚各处卫所俱有兵马至?”

饶锡之道:“卫所兵毫无用处,每战敌未至便先溃退,主公实在不必将他们放在心上。”

沙定洲道:“若无精锐所领,倒是差不多,但现在沐家有精锐骑兵在城外,各卫所兵胆气就壮了,沐家定会颁下重赏赏格,激励士气,所以卫所兵也能打一打了!”

沙定洲突然恼怒,一掌拍在城堞上,因为用力太猛,尖锐的城堞扎破了掌心,一时鲜血淋漓,沙定洲不理,只道:“初时就以为那小儿是个劲敌,但还算不得大患,不料今日之事,还是要坏在他的手上。”

饶锡之也有悲凉之感,沐天波的性命不是太打紧,昆明是重点,沐家的库藏才是重点。只要沐天波出奔,掌握昆明,派劲兵分守几条重要官道,勒令各土司不得妄动,沐天波失昆明,印信,亲信,心腹俱不在,无权无兵,又失人望,根本无力反攻,沙定洲可以从容不迫的布置后手。

谁料沐天波未死,逃出城外,且又有子沐忠秀率部围城,沐天波就在城外,这一下自是人心不附,前景真的灰暗起来了。

“唯今之计。”沙定洲道:“丽正门外驻守失马才是关键,我当集结大军,与之交战,一阵而破之,则患全除。若能胜,则掌握全滇,扬名天下,不在话下。若败,我便在阵前自刎,不令先人蒙羞,以全武人之节。”

第一百一十八章 军营

丁大贵眼前的红枣马是匹儿马,原本是要骟了再入军伍,骟掉的马听话,容易驾驭,而且易保存精力用在战场上。

一般的战马都是骟马,儿马只在军马场里头。

沐忠秀不准骟马,特别是雄壮高大的好马,一律都留着。

丁大贵用硬猪马涮仔细的涮洗着眼前的战马,然后蹲下来,相当从容仔细的将马蹄铁里嵌入的石子碎块给剔出来。

蹄铁略有磨损,军中有铁匠,如果磨损的厉害了,便叫铁匠重新打一副掌铁。

事实上别处到处都有叮叮当当的声响,铁匠们升火打马掌,淬火,烟火缭绕,时不时的刺拉一声,马的嘶鸣声和人的说笑声很吵闹,使得军营象一处市集。

当然这是早晨,若到了晚间,人和马都会安静下来,所有人不得擅自离帐篷出外行走,更不得随意讲话,说笑。

前一段时间,李少仪每天都给卫所兵讲王朝兴替故事,讲五胡乱华时北方汉人的惨况,讲蒙元屠杀了两三千万人的北方汉人,讲四川打了几十年,川人被屠戮一空,现在的川人俱是别处移居过去的。

这些故事,尽可能讲的浅显易懂,二十多天功夫下来,军中的士气都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当然沐忠秀不可能指望讲述和宣扬能彻底激励将士的天良,激发士气,吃饱饭,加上军棍,这两样才是最重要的东西。

在前天时,骁骑和马军都发了饷,来自石城所的旗兵和各卫所兵俱都发饷,步卒每人五钱银,骁骑和马军按一两八钱和一两发饷,发饷之时欢声雷动,其后一天多时间,人人在走路时均是面带笑容,和人说话时看到别人一脸笑,这才省悟过来,原来自己也是一直在笑着说话。

对这些此前挣扎在温饱线上的赤贫军户们来说,银子是他们最少见到的东西,自耕农会在朝廷收取赋税的季节大量出售粮食,换银钱交税,佃农军户们不必如此,他们更多的是以物易物。

云南这里还有相当多的地方,大半的土司地盘,少量的汉人地方并没有使用钱币,铜钱都少见,更不要说银子。

他们还在使用贝币,云南本地有铜矿,钱矿,大量铜铁还有黄金对外输出,但本地多半地方的百姓未曾见过金子,银子和铜钱也少见,还使用贝壳当货币,这是执政者的耻辱。

丁大贵在年前已经领过一次饷,这是第二次发饷,这使得他内心的焦虑减轻了不少。

由于在年前开挖了很多渠道,建成了水车,挖掘了水井,而且在疏滩河道的过程中挖上来了很多淤泥。这些塘泥当然不会浪费,大片的田亩覆盖了塘泥,由于购买了不少农具,还有充足的畜力和人力,土地在年前就深耕了几次,年后复工之后,到处都有人在田亩里劳作。

丁大贵对新的一年充满希望,石城庄下的四万多亩地状况十分良好,种什么都会有好收成。

虽然大伙都成了庄丁,按月支粮,马军,骁骑这样的家丁还有月饷银可拿,但和当时所有的普通人一样,曾经在土里刨食的经历使所有人无比重视农田的收成,众人也知道石城庄这里的屯田对沐忠秀是一次试验和考查,如果收成高了,大伙才有更稳固的未来。

要是失败了,则前景堪忧。

沐忠秀不可能一直做赔本买卖,沐府也不会同意。

年后所有家丁,也就是骁骑和马军们集结出征时,众人以为最多十来天就能回来,不成想一晃之间已经出来两个多月,再耽搁下去,就是怕误了农时。

那些其余卫所出来的旗兵倒是都兴高采烈,他们不担心农时,原本收成就不高,况且他们多半是各个军官的佃农,他们一年辛苦也落不下几两银子,在这里最少还有现银可领。

发饷的时候,沐忠秀叫人搬了一张桌子,叫各卫所的小旗官和总旗们分别领着部下旗兵排队领钱,不漏发一人,小旗们一律发二两,总旗五两,百户官们每人二十两,副千户,千户官每人五十两到百两。

每人均是相当满意,这些年的年成不好,小旗官们过的不比佃农强多少,便是有官职在身的总旗,百户,也不过就是能吃饱饭,一样穿着破旧的衣袍,比起民户的殷实之家,他们都差的很远。

在领银子的时候,流泪的人不少,军心士气一下子均是高涨了许多。

午时过后,沐忠秀带着银子,到东门和北门一带发饷,犒赏那些刚刚赶到的旗兵和卫所武官,哪怕隔几里路远,丁大贵都能听到那边如雷鸣般的欢呼声。

所有人都知道银子能提升士气,但多半的人舍不得拿银子出来,福王在大兵临城的时候,官绅和武将请求他拿银子提升士气,福王却以为这帮人合伙赚他的钱,结果他本人被烹成福鹿宴的时候,银子也全便宜了李闯。

后人诧异福王之蠢,但其实这样的蠢笨才是主流,多半的人都会这样想,大军压城,杀的又不是俺一个,凭甚叫俺一人出钱?

很朴实的想法,当然也是错误的。

四处的铁匠们被汇集过来,支了十来个棚子,不停的打造马掌,修理兵器,还有甲胄的破损。

这阵子双方时不时的有弓箭对射,有时候城上会飞下一支投枪,不小心便会被箭矢射中,或是被投枪投中。

骑兵们在绕城而骑的时候都会小心翼翼,以防被突如其来的远程袭击攻击。

丁大贵的肩膀上中了一箭,是一支三角箭头的铁箭,可能是某个苗将射下城头,势大力沉,但距离稍远,丁大贵又是披着绵甲,铁叶和重重锻打过的绵甲挡住了大半的伤害,箭矢只是刺破了皮肤,小半个箭头插在皮肤之下,拔出来之后擦洗干净后就无事了。

他的情绪没有受到影响,在这个三月底的清晨,天气越发和暖,有不少人脱掉了厚实的布袄,改为穿箭袍夹衣。

衣袍一律是灰色,是年前石城庄花钱赶工的制成品,袍角截短了,腰间束着牛皮革带,袖口勒的很紧,人显得精神干练,丁大贵在涮洗战马的时候出了些汗,他抹掉额角的汗水,颇为担心的向南方看过去。

西南侧是绵延不断的西山,正南方是丽正门往石城所的官道,在几十里外,是大片等待耕作的沃土。

“他娘的,这帮小娘养的。”涮完战马,丁大贵盘腿坐在泥地上剥豆,一边剥一边骂出声道:“看他们能缩多久。”

第一百一十九章 父子

“父亲今日感觉如何了?”沐忠秀半跪在大帐外侧,沐天波则是半躺在褥子上,身底垫着厚实的稻草,营帐里一股草束味道,不算恶臭,但也不能说是叫人舒服的味道。

跟着沐天波跑出来的有几个太监,还有沐忠秀的两个妹妹,副将周鼎,还有十来个护卫。

这些跑出来的人均是人人身上带伤,周鼎伤的也很严重,现在尚在帐内养伤。

原本按沐忠秀的意思,要先将沐天波送到石城庄或是附近的州县,请名医调养医治……沐天波胸口处中了一刀,当时不很明显,现在才知道是伤了肺叶,这令得沐天波喘气有些困难,只能每天躺着。

这样的伤在这个时代是无法救治的,只能慢慢调养,以后使不得力,骑不得马上。

很可能几年后就伤重而死,也可能会苟延残喘十几二十年。

沐天波先是拒绝去石城,后来还强行支撑,换上衣袍,策马在昆明城中四周策驰绕行,会见各卫武官,激励将士的意志。

围困昆明有现在的局面,沐天波出力不小。

“我已经好的多了。”沐天波脸上露出笑容,对沐忠秀道:“只是没有办法再骑马出去,底下的事就全靠你了。”

“父亲所做的这些,就是想逼迫沙定洲出城会战吗?”

“是的,”沐天波道:“吾必奎,沙定洲先后反,土司与我们必定离心离德,我的印信俱丢在总府,他们可以以此为借口,延缓出兵。除非我健壮无事,巡视附近州府,借兵备道印信檄令土司前来助战。但我受了伤,且这般行事旷日持久,我云南地方,屡有土司造乱……而且……”

沐天波很是艰难的对沐忠秀道:“我怀疑京师已经陷落了,大明已经无主。”

沐天波并未看到沐忠秀露出惊慌失措的神情,沐忠秀只是很沉稳的点点头,说道:“这是意料中事了,北方无强镇,皇上不会下决心令辽镇入援,吴总兵官也不会弃守宁远和关门,将数万关宁兵全数带往关内。若无辽镇,则山西,陕西,榆林,大同,蓟镇,九边各镇已经或叛或降,外无援兵,则内无必守,京营早就朽烂不可用,从崇祯二年皇台吉围困京师起,这十余年间京师被围困多次,一直平安无事是京师被困之日,勤王兵马便已经在路上了。以崇祯二年来说,黄台吉领数千兵在大明畿辅一带征战,数月间,大明远自甘肃的兵马都已经赶到京师,甚至我知道秦良玉领四川土司兵亦赶到了京师。到后来,黄台吉领八旗主力退出,留阿敏守四城之地,被十余万大明官兵围困攻打,阿敏损失折将,狼狈而逃。这是当时大明尚未失人心,现在么,人心早失尽了!天子唯一的机会就是南迁,但皇上不肯担责,但他又屡斩首辅大臣,大臣们谁敢出头?待闯逆出现在山东,截断运河,南逃的机会也丧失了。又有大臣劝皇帝将太子或永王,定王送到南京,以备非常,皇上担心唐肃宗故事重演,亦不肯答应。现在京师被困,一旦被下,大明很长时间内会无有主上。这个当口,沙定洲盘踞昆明时间越久,对我们便越是不利。唯有四面张旗,造出兵马越来越多的声势,诱其出城与我们会战,他想一战定局,我们也是拖不得的。”

沐天波瞠目结舌,半天说不出什么话来。

他知道这个儿子相当优秀,但实在也没有想到,沐忠秀会优秀到这种地步。

这是个意外,也可以为惊喜。

“沙定洲有三千余人,其部下多半是生苗,黑彝,断发纹身,凶悍难当。云南诸多土司,吾必奎,龙在田,沙定洲,这三部最为精良敢死。”沐天波咳了好一阵子,断断续续,颇为担心的道:“小五你的部下,卫所兵俱当不得大用,苗彝轻生死,汉儿多心思,卫所兵从无训练,孱弱多思,一旦交战对阵,吾恐卫所旗兵会转瞬而逃,甚至投降倒戈。”

沐忠秀面色沉毅的道:“如今之势,沙定洲不能耽搁,我等亦不能坐视局面变坏。若再拖延数月,更有土司谋叛,云南局面将不可收拾。两边皆欲战,那便与之一战。我的祖先是太祖义子舍人,自幼从军,身经百战,遍体被伤而其死不悔,由江淮到闽浙,再至两广,云贵,生死百战,沙场血战,搏得功名富贵。太祖武皇帝以二十万疲卒迎战陈友凉六十万劲兵,以小船对敌巨舰,一战而胜,由此鼎定天下。今我部下虽然乌合之众,尚有劲旅铁骑,只要有一搏之力,难道不去奋力搏杀,反而仓皇逃窜,做丧家之犬,被夷种追赶,涂抹污名,遗羞祖先?不,绝不,我的体内,流淌着我祖先高贵的血脉,我宁死亦不会后退半步。”

周钟等人俱跪伏于帐内外侧,钱处雄觉得血脉贲张,恨不得纵声大叫,但礼仪不可,他只能握紧双拳,看着手上臂上青筋暴涨。

沐天波喘了好一阵子,简直若闭目待死,半响过后,他两眼的眼角流下泪来,说道:“战若胜,当表奏你为世子,此后云南大政,由吾儿执掌。”

……

三月二十四日的清晨,照例是一个晴天,这是这几十年来的惯例,由春入夏时,照例是干旱无雨,这会影响作物的耕作和收获,但人们毫无办法。

早晨天不亮时,在丽正门内传来一阵嘈杂的吵闹声,声音很大,多半是黑彝的彝语和生苗的苗语,间或有将领的喝斥和叫骂声。

接着有饭菜香气,这是天不亮就传出来的。

听到这些动静,沐忠秀能确定是沙定洲要开城出来攻击了。

城外军营沿丽正门到广远门摆开,前几日又来了几百兵马,现在军兵近三千。

加上调集过来的两千多民壮,现在营伍中有五千余人,摆开了一个宽里许,长三里多的大型营垒。

其实不需要这么大,但为了虚张声势,给昆明城中的沙定洲压力,是以将营垒拉的很长,并且竖了很多大旗,每到傍晚时,微风吹拂,旗帜飘扬,军伍盛壮,这自然是给了昆明城中相当大的压力。

第一百二十 众将云集

听到动静之后,周鼎扶伤而来,参将袁士弘,李秉诚,游击任志安,李恢,并在帐中。

此外围城各处的武官大半赶了过来。

云南前卫指挥使罗尚勇。

后卫指挥使马思治。

陆凉卫指挥使张继宗。

嵩明卫指挥使张浩养。

指挥佥事李诚。

指挥佥事姚思诚。

陆凉卫指挥同知张士德。

指挥佥事李退思。

指挥佥事刘丰生。

指挥佥事李复宇。

千户罗尚德。

千户姚思危。

千户李清臣。

千户范千和。

尚有二十余副千户,四十多百户,百余副百户,分驻营中,不得擅离信地。

各卫旗兵在诸门共有四千七百一十五人,战马二百一十余匹,武官副百户以上近二百人。

原本云南诸卫形同虚设,各卫早就成了耕地劳作的农民,很多将士未曾识干戈,一年也不会训练一次。

指挥使原本是总理全局,两个指挥同知和佥事,分别掌班操,训练,武库,耕作等诸务,而时势迁移至今,诸卫早就不习战,只知耕。

原本沐府自诸卫和民间选取壮士,也就是募兵而战,称为总府营兵。

营兵盛时亦过万人,分驻昆明楚雄曲靖大理姚安临安广西诸路,彼时云贵若有叛乱,总府营兵为主,土司兵为辅。

而后营制崩坏,尚不及大明九边,这里头主要原因并非西南无战事,而是沐府总掌之下,包括沐府在内,从上到下无有监督,贪污舞弊也就没有节制。

京营就是由权贵分掌,结果崩坏到毫无用处,朝廷一年花百万银,百万石粮,养出毫无用处之京营。

九边则战事频繁,上有文官节制,武将经常更换,是以诸镇虽然的将领一样贪污,却还是能保持一定的战力。

自万历年间努尔哈赤造反后,大明先后有几十万九边将士埋骨辽东,其后流寇兴起,自陕西到河南,多半的战事亦是九边重镇的将士负责来打,内镇兵,毫无用处了。

云南的总府营兵,比起内镇兵马尚且不堪,已经毫无用处。

至吾必奎叛,营兵分散,昆明空虚,至此方有饶锡之建言沙定洲率部入昆明之事,也由此引发这么一场大乱。

至此时,沐天波在内的所有高层都陷入尴尬局面,昆明是云南统治的核心,营兵四散,印信不存,巡抚等诸官在城中,而现在唯一能调集和使用的,便是这些平常不被重视,无人过问的卫所武官和军户们了。

旌旗破旧而依旧在空中招展,诸将云集,沐天波勉强出帐,众人俯身拜揖,尔后沐忠秀重申必战之意和决心,诸多武官面露不同的神色,担忧,惶恐,畏惧,不一而足。

天气很好,阳光逐渐变得猛烈,诸将俱顶盔带甲,策骑前来。

大营主帐之外,汇集着诸多的战马,诸多的将领亲兵,或穿皮甲,或穿绵甲,或戴盔,或只戴笠帽,他们按着腰刀,牵引着自己和武官们的战马在等候。

营伍中普通的旗兵按照沐忠秀的规矩,由小旗官带队领饭,然后分发下去。由于准备充足,在不到辰时的时候,绝大多数将士都已经吃饱了。

战马在低头吃草,它们是最不操心的一群,普通的将士紧紧抓着手中的兵器,弓矢,腰刀,长枪,长刀,长斧,在晨光下,它们熠熠生辉,但并没有给将士多少安心的感觉。

石城所的骁骑和马军早早洗涮好了,喂了豆料,鸡蛋,战马在春天时一般都会变瘦,但石城所的战马都显得极为肥壮,精神也是极好,它们在原地刨着地,将草皮和红褐色的泥块不断的抛向半空。

人们屏住呼吸,很多人嘴巴发干,就算武官们叫他们多饮水也无济于事,后来有经验的武官下令摘来大片的柳叶,叫军户们含在嘴里,他们干涸的嘴巴才略微好受了一些。

大半的人蹲在地下,也有人盘腿坐着,军士们多半光头,有人戴折上巾,有人戴笠帽,他们普遍穿着破烂的衣袍,少数人穿着祖传的鸳鸯战袄,这种袄子也经过捶练锻打,具有一定的防箭的功用,被当成宝贝传下来。

有人戴着铁手套,也有人穿着铁网靴。

这些东西可能传之百年以上,都已经相当破损了。

前卫指挥罗尚勇道:“我军俱卫所合兵,不谙战,应该固守营垒,待敌仰攻。”

丽正门外是护城河,并不宽,是从上游引水而入,绕城一圈后注入滇池。

过了河,还有一些栅栏,箭楼,当时的城防体系便是如此,城基很高,城墙高十米左右,但这并不是防御的主体。

外围的箭楼,木栅,壕沟,护城河,加上城上的射孔,悬户,箭楼,藏兵洞,瓮城,这些加在一处,这方是守备完全的防御体系。

从城门迈过护城河,过栅栏,箭楼,前方便是大片的空地,在太平时,有茶棚,小贩在这里卖菜,卖茶,力夫们在这里等生意,进城的菜农挑着担子从这里出城,往前方走入一条条叉道,回到各自的村庄。

驻营处就是在官道左右,有好几条叉道,再往前方是掩藏在树林里的各个村庄,它们环滇池而居,多半是农人,渔夫,在营地刚成的时候,不少本地的农户带着食物来售卖,今天早晨,他们看到情形不对,多半四散而走,连那些一路跟过来的小食挑子,都是消失的无影无踪。

沐忠秀听言摇头,说道:“我军营垒不过一道栅墙,并不坚固,无地利之优,若静待敌来袭,不出营摆阵,怯意显露,恐我等欲力战时,将士已经军心不固,思欲逃亡了。”

周鼎柱刀而立,闻言赞同道:“末将虽老于行伍,见识却是远不及指挥佥事。当今之势,惟有出营力战,方有胜机。”

姚清诚道:“然而军伍久不训练,恐将士用锄头远多过刀矛。”

沐忠秀面色沉毅,说道:“请诸将军并所领骑兵,摆开在左拒,卫所旗兵按各卫,千户,百户,每人相隔一步,阵列五重,每百人为一阵,摆开横阵,广张旗帜,厚阵列,以刀牌至阵后,凡哭叫,退后,张惶,乱我军心者,皆立斩。而诸将领所有骑兵为左拒,我领石城骁骑为右拒,至战时,我领骑兵自右侧击贼,诸军鼓噪前行即可。”

第一百二十一章 游骑

辰时二刻时,昆明丽正门,二里多外的广远门俱是城门大开。

彝兵和苗兵蜂拥而出,沙定洲穿银甲,饰金带,骑着一匹高大的青色骏马,自丽正门而出。

其身边旗帜高举,身后都是土司帐中的勇将。

谋士汤嘉宾,饶锡之,余锡朋,降将李大贽所领数百汉军,亦紧跟沙定洲自城门鱼贯而出。

由于绝大多数夷兵都随主将而出,他们对昆明的弹压瞬间失去控制。

至辰时末刻时,夷兵越过护城河与栅栏箭楼,开始在军营对面数里外摆阵,这时有很多未见过战事又胆大的昆明人攀上城头,观看战事。

双方都开始派出游骑,夷兵有二十余骑,皆在头上戴着野鸡羽毛,马头,马腹,都绑着长长的尾羽,看起来异常的华丽。

而明军这边也是派出二十余骑,皆是各卫将领的家丁,他们骑着各色战马,穿绵甲或牛皮甲,头戴铁盔,持弓矢,自大营如箭般飞驰而下。

两边先是打马对冲,彼此驱离,因为都在排阵,游骑要掩护自己一方的阵列不受骚扰。

如果被敌人的游骑轻易冲到阵前,会引发不必要的骚动,耽搁摆阵的时间。

若摆阵不利,则会影响军心士气。

明军未派出大股骑兵,因为在夷骑之后,尚有两股步兵掩护,另外敌人的主力骑兵亦在步阵一侧等候。

夷骑共有百余骑,也俱是披甲骑兵,持长矛,长刀,马腹一侧放置投枪和飞斧阔刀一类的投掷兵器。

明军能在马上驰射的骑士并不算多,曾经的大明骑兵夺取元军的战马,能在战马之上与左右驰射的蒙古骑兵争雄,以骑兵击溃敌骑,一路杀到捕鱼儿海。

而此时,明军中能在马上驰射的骑士已经百中无一,五千多人的卫所,能挑出数百个会骑马的壮士,而骑术精良能策马奔跑的不过数十人,能在马上挥斩敌人的不会超过五十人,能在马上驰射的,则不会超过十人。

若明军增骑,则夷兵也会增派骑士,若明军马队大股而出,则夷兵也会派出步队掩护。

这样交战会在摆开阵列前提前打响,双方都不会准备后,打成了添油战法,一团混战,最后胜负难料。

沙定洲充满信心,他的蒙自兵是云南诸土司中最精良的一部份,并不在石屏兵和元谋兵之上,在此之前也是黔国公府最倚重的一支土司兵马。

在大明,除了九边重镇外,值得一提的南方明军现在一支也没有了。

曾经的广东都司较为强悍,但强在水师。

而浙兵在剿倭时战功卓著,但已经是过往之事。

川军中,刘氏父子曾经强横一时,但余烬全部折损于萨尔浒一役。

至此,连川军中的白杆兵,赫赫有名的秦氏土司,在征剿张献忠的战事中也损耗殆尽了。

在城门外的土地异常干涸,没有草皮,也没有灌木,在这里常年有行人经过,就算有绿草长出来,也早就被人踩平了。

地面全是虚浮的浮尘,当几千人踏上这样的地方时,烟尘四起,呛的人快说不出话来,夷兵们高举着自己手中的长枪和长刀,拿着盾牌和苗刀的生苗开始站在前方,他们在此之前已经吃饱了饭,喝了水,但被烟尘呛了一刻钟后,人人都开始又觉得干渴,后悔刚刚的水喝的太少,或是没有装上一皮囊的水上战场。

骑士在一马平川的战场上互相追逐,夷骑投掷投枪,在错马时尽量相准距离,掷出投枪,但鲜有中枪落马的明军将士。

明军则向夷骑射箭,在衔尾而追的时候,他们尽量平衡身体,两臂张弓,将箭矢向对方射过去。

但相隔一般超过五六十步,箭矢劲力不足,往往在接近目标之前就掉落了。

就算距离尚够,一般来说箭矢也是在敌骑身侧数步之外飞掠而过。

驰射太难,在紧张的,快速的策马移动的过程中,很少有人保持冷静,心态会变化,动作也会失衡。

只有常年在马上驰射,并且身经百战的勇士,才能在互相追赶的时候,屏住呼吸,心跳平衡,动作娴熟,他们会下意识的瞄准,几乎在瞄的同时已经确定了距离,将长弓放到敌骑会奔驰到的某个点,考虑到风力的影响,距离,马力,这些东西要在呼吸间就确定下来,然后松开手指,强劲的弓力将箭矢猛然弹出,箭矢飞掠,射中马背上的骑士,穿透缝隙,射中人体组织最脆弱的地方,鲜血迸射,骑士颓然栽倒,落在地上,被身后呼啸而来的群马踩成肉泥。

那样的战场,才是勇士所能立足之地,是名将争雄之所。

先秦,两汉,魏晋,至大唐,元明,无数豪杰的鲜血浸透了大地,而华夏的文明也从辉煌走到没落。

秦汉时,汉家边郡的良家子就能不用马镫策骑千里,他们能在马上左右驰射,将匈奴,柔然,突厥一次次的征服于汉家的铁骑之下,而至此时,不仅亿万人口的大明对只有几万战兵的女真毫无办法,就算在西南边陲之地的云南,精选的游骑与夷骑互相逗引,追逐,驰射,寻找杀机的过程中,双方都未找到杀死对方的办法,在一轮轮的奔跑中,徒劳无功的飞驰奔射,而最后毫无所得。

当骑兵们满面烟尘,眯着眼,鼻子里钻满了灰尘折返的时候,明军将士还是在将领的带动下发出欢呼,骑兵们返回自己主将的大旗之下,在大军的左侧,几十个指挥使,同知,佥事聚集在一起,他们的出现完全是一个意外,原本的历史中沐天波狼狈逃出,惊魂未定,一直奔逃到楚雄,威望丧尽,权柄全无,忽忽然如丧家之犬,根本未有武官率自己的家丁和卫所兵马前往楚雄,一直到大西军进入,一年多的时间里沐天波看着沙定洲稳住了昆明,调集的诸路兵马彼此观望,看着昆明总府的财富被掠夺一空,而沐府的女人们纷纷自杀,在那个时空,沐天波是完全的失败者。

现在,由于沐天波尚在,沐忠秀掌握的兵马尚在,大军云集,土司们尚在观望,而越来越多的卫所兵马奉命赶至平乱,在这一刻,百年之间,罕见的一支纯粹的汉家兵马,聚集在昆明的西门和南门外,一场决定未来历史走向的大战,即将开始了。

第一百二十二章 地形

游骑折返之后,大战要开始了。

沐忠秀一直仔细打量着战场的情形。

这是一片相当平缓的开阔地,昆明原本就是选在河流滇池交汇之所的平原区域,虽然四周都有山脉,但多半是不高的小山,从昆明往大理等处去,地势渐高,一直到海拔超过三四千米,令人呼吸困难为止。

昆明也是海拔较高的地方,若外地人初至,呼吸困难,甚至心跳加速,血压上升都是极有可能发生的事情。

而本地人包括马匹在内都早就习惯了,特别是夷人夷兵们,他们更加坚韧敢死,沐忠秀的感觉就是,这些夷种平时生活的相当困难,有两个原因使他们对战争相当的不畏惧,一则是生活无趣,死活都没甚区别。二则就是能借着战争获取一些好处,改善生活。

这使得夷兵有些类似华夏早期的秦兵,虽然他们没有军功赏爵这种完善的体系,但闻战则喜,大抵是相差不多。

现在这些夷兵在城外大片的开阔地集结,他们旗帜不多,只有中军地方有几面大旗,还用汉文写着将领的名字。

夷人此时已经有文字,但识字的人相当少,甚至可以说在明代之前他们还没有完整的文字体系,大明末期,彝苗两族陆续完成了文字体系,但认字的人还是不多。

到清末时,他们内部才有较成熟的文字体系,但书籍和文书,仍然是以汉文为主。

现在的将旗用汉文并不奇怪,西南夷虽然桀骜不驯,但总体来说比北方的游牧民族和渔猎民族要温顺的多,他们和汉人纠缠很久,有不服的一面,也有仰慕华夏文明的一面。

比如就算沙定洲反叛,他也要力争得到明廷的支持和认可,所以他不会去杀戮文官和士绅生员,反而会去讨好他们。

华夏的文明,包括官职,服饰,装束,甚至是律法文字当然对这些夷人有着强烈的吸引力,甚至他们的文字从诞生就没有得到广泛的运用,到几百年后,已经是逐渐消失,弱小的文明被兼并,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属于相当正常的事情,只是几百年后的文明更有秩序,强大的文明更加包容,弱小民族得以生存,不被同化,甚至被有意扶持。

沐忠秀脑海中有些混乱,甚至想了很多和战场无关的东西,但最终他还是清醒了过来。

几百年后事和现在的事并没有关联,也和他现在要做的事情无甚关系。

现在沐忠秀要做的就是冲杀入敌阵,擒斩沙定洲,一举平定叛乱!

这和沙定洲想做的事情也是一样,大家都觉得能赢,并且没有耐心打消耗战,这才会在短期内形成这样的会战。

若不然,沙定洲缩在城里不出来,沐忠秀哪有力量攻城?

或是夷兵出城列阵之前,沐忠秀令四周村落民壮聚集,挖壕沟立长垒,沙定洲还怎么打?

形成那样的局面,就是比拼两边的耐性和软硬实力,谁更坚韧,谁能得到更多的帮助,谁能掌控大局,形面合力,后勤补给和士气不堕,谁就是最终的获胜者。

以沐家的威望来说,长期对峙多半会赢,但沐忠秀并不愿意。

甚至很多将领也明白沐忠秀不愿意的原因,但大家都不会说出来,只会说一些表面的冠冕堂皇的理由。

眼下的战事完全靠沐忠秀一个人,打赢了就全部是他的功劳。

若旷日持久,渐渐的就会变成沐天波主持大局,甚至文官们会掺合进来,对沐忠秀现在的权势地位反而是挑战和损害。

当然也有实际的考虑,比如沐家威望下降,拖的久了,形成的合力未必会变的更大,反而很可能会有别的土司跳出来谋反。

这并非不可能,甚至相当有可能,所以从上到下,并没有人反对会战,大家都知道这是眼前最好的办法。

一战重新奠定沐家的权威,梳理地方军政,重振军备,很多事都可以借此战来解决。

沐忠秀的声望也会扶摇直上,不在沐天波之下。

现在沐家诸子毫无消息,据隐约传出来的消息称,沐忠焕早就投降从贼,这样的人就算是嫡子也定然被剥夺继承权,就算不被处死,也肯定被勒令出家,这就是其最好的下场。

若沐忠罕,忠文,忠白都遇害,那么堂堂黔国公的嫡脉后人,就只有眼前的沐忠秀一人,其成为黔国公世子,并且在将来会继承黔国公的爵位。

以沐忠秀现在的威望来说,已经和真正的黔国公没有区别,再有了大义名份,可想而知,其在云贵地方的声望将会超过沐天波,成为沐家这么多年下来,声望最高的一位国公。

这些美好的东西就在前方,沐忠秀却发现自己有些紧张了。

夷兵阵列已经成,沙定洲的阵势是厚集中阵,左右两翼与中阵相隔很近,稍稍突前,大阵之内,尚有几百人若百多人一股的小型阵列,彼此相连,刀矛高举,远远就能听到苗彝夷兵的叫嚣喊叫声响。

这些土司兵多半身经百战,这些年云贵地方并不太平,土司叛乱两三年一次,平均年龄在三十左右的夷兵最少经历过五六次以上真正的战事,他们的经验要比普通的大明官兵都丰富的多,更不要提那些一直在种地的卫所兵了。

摆开阵列后,沙定洲并没有犹豫,中阵大旗晃动,接着传来鼓声和成片的叫喊声,接着黑压压的人群如蚁群一般向前方涌上来。

沐忠秀感觉嘴唇发干,喉咙里象是着了火一般。

他骑在马上,立于高丘,对战场的情形看的相当分明,夷人的阵列还是相当混乱,向前不远就显的相当散乱,一个个阵列渐渐或是更紧密,或是更疏离开来,他们的左右拒也并不明显,只是突击的方向是向着明军的左拒和中阵。

沐忠秀回头看了一眼,一千七百多卫所兵各依百户旗和千户旗及指挥旗下站立,阵形也相当散乱,旗兵们脸上满是惊惶之色,只是勉强支撑。

阵列是厚集中阵,以一个个小型阵列组成了层次分明的方圆阵,左拒方面,是近二百骑的骑兵,旗帜众多,多半是各千户与指挥佥事,同知,乃至指挥使。

便是武官和家丁,也多半面色紧张,明军人数较少,且面对的是蒙自精锐,将领们亦是情绪相当的紧绷。

第一百二十三章 地形

沐忠秀仍在观察着战场地利,护城河自西而来,在城外绕了一圈向东南注入另一条河,再汇入滇池。

整个城外的地形是有方圆不到十里的开阔地,有几处稀疏的密林,大半地方很空旷,还有一些茶棚,饭店之类的建筑,早就不见人影。

在明军的军营之后是各条官道,道路上和两侧田野里都不见人影,顺着官道再走一段距离,会有一些掩映在树林里的人家,军中的民壮,多半来自附近的村落。

男子们留了下来,妇孺们已经远远避开了去,大战一起,一旦形成浪战,绵延几十里内都不会安全。

眼看已经是辰时末刻,太阳升起老高,战场上似乎都掩映了一片金色,大片的夷兵和明军阵列俱是已经摆开,双方也在持续不断的迫近,两边的游骑再次出动,这一次并没有交战,而是沿着阵列的两侧来回游走,警戒侧翼。

沙定洲一看就是老于行伍,战场经验相当丰富。

蒙自军阵的打算一看便知,是厚集中阵和右拒,象是一个捶摆击向明军的卫所军和骑兵稀疏之所,侧击过来,破明军主阵,此役则胜利在手。

而对沐忠秀所在的明军左拒,则以右拒少量骑兵加横阵抵御,明军主力骑兵是三百多骑,沙定洲定然已经看到了,其右拒人数并不多,但集中了百多骑兵,加上七百到八百人左右的步卒,应该足够应付明军骑兵的突袭。

一旦破步阵,明军卫所兵应该一触即溃,蒙自兵主力犹在,明军骑兵不易被包围,但只剩下几百游骑,已经不足号令兵马,形成围城之势了。

一旦破势,则沙定洲恢复与各地的联络,逼迫文官合作,沐天波受伤且失大势,一时半会对占据昆明的沙定洲就无可奈何了。

明军各指挥使,同知,佥事,各张大旗汇于中阵和左拒,游骑在阵前奔马游弋,塘马也不停奔跑,传递军令。

沐忠秀观明军阵列,旗兵摆阵参次不齐,只能勉强维持百余人一小阵,数百人一大阵,一千多人形成三翼的格局。

阵列拉开较散,兵器也是五花八门,很多人将长枪高举,或是平放,或是斜拒,兵器放置并不统一。

弓手较少,加起来不足百人,多半放在阵列两翼,各人身上背负箭囊,手中持弓,弓箭亦是或高举,或平放。

军官们指挥经验不足,高官策马于阵前,家丁聚集,形成了百多骑的散乱骑阵。

少量的武官在阵中指挥,高声吼叫,但旗兵中并无老兵和有经验的底层军官,对维持阵列,提高士气,并无帮助。

卫所兵们在军官们的喝骂下,徒劳的来回奔走,只是在泥地上趟出大片的烟尘,很多人脸上和鼻孔里都钻满了灰尘,眼都被迷住了。

不少人惊惶起来,甚至已经有人想丢掉手中的兵器转身而逃。

这是非理性的行为,但在几千人上万人的战场上这是很常见的情形,甚至向来表现勇武的人也会在这一瞬间无比恐惧。

锋锐的长枪,大刀,亮闪闪的兵器,这一切都是为了砍杀敌人,也代表自己会被敌人砍杀。

有经验的老兵会在战场上屏住呼吸,照顾自己身边的伙伴,喝斥新兵保持队列,在相峙和兵器相交时不要胡乱挥舞,要保持体力,务求一击必中。

甚至在战局不利时,老兵能发觉间隙逃生,一场大战,不管是胜是败,能活下来的才是战场上的赢家。

那些新人,他们连逃跑都不得章法,要么跑的太早,被自己这边的督战队逮住砍下脑袋。要么就是发觉不妥太晚了,被敌兵围捕兜抄,要么被杀,要么被俘了。

要么脑袋发热,猛冲猛打,深陷敌围,被群敌围攻杀掉。

阵法,队列,合作,充足的体力,冷静的头脑,娴熟的杀敌技巧,拥有这些的才是真正精锐的战士,战场上的强者。

沐忠秀令杨炳率数十人在阵后摆开,每人俱持大刀,一旦有人哭叫退后则立刻斩杀。

有两个旗兵真的往后跑了,杨炳带着人追上了他们,喝骂过后踹倒在地上,扯开发髻,立刻斩落了两颗首级。

鲜血喷洒,人都没来的及惨叫,估计这两人当时也是脑中一片空白,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这场景相当残酷,也是给人充足的冲击。

这震慑了一些想跑的旗兵,他们在害怕和犹豫之后,终于开始直视自己的命运。

阵后一阵散乱,沐忠秀看的相当真切分明。

他内心感觉有些复杂,虽然在昆明和普宁州他都率部冲杀,自己也曾杀人,但那些生苗攻击他,伏击他在前,被迫反击无话可说,而此时这些旗兵,此前就是老实巴交的佃农,熟悉锄头多过刀枪,但在战阵之上没有道理可讲,军法至贵而且无情,这两人是死在沐忠秀的军法之下,这给了沐忠秀一种强烈的冲击感。

在此之前,他是个平常人,普通人,穿越后沐忠秀武勇暴燥,后来克制了自己的脾气,走上了不同的道路。

现在他则是执掌着普通人的生死,一切均是与过去截然不同,完全脱钩。

在此之前,沐忠秀些有犹豫,甚至有隐隐的胆怯,他个人的生活,沐府的前途,部下们的安危,还有整个昆明,云南乃至贵州,甚至西南地方的前途,这一切都尽数在今日此战。

沐忠秀渐有明悟,此时已经无可退缩,也无法退缩。

虽然他的身后没有执法将士,不会有人按着他斫头,但身后大势,就如一把明亮的长刀,已经架在了他的脖颈之处。

是一飞冲天,还是引颈待斫?

沐忠秀两眼逐渐明亮,以右手按刀,腰身挺拔如松。

周钟,钱处雄,张国禄等人俱披铁甲,战马脖颈前胸亦披牛皮,众人策骑于沐忠秀左近两侧,目光炯炯等候沐忠秀下达军令。

在此之前,周鼎,袁士弘等有经验的将领已经至中军和右拒,在那里维持战局,也是使诸多武官将领的亲信家丁骑兵能聚集在一起,对蒙自兵的中阵和左拒形成对抗的局面。

在那边,将旗汇集了好几十面,看起来声势浩大,也是敌兵的主攻之地。

在大营之侧和后方,还有相当多的民壮已经在向右侧退去,在昆明城上,隐隐约约有好几千人已经攀上城墙,蒙自兵除了少数兵掌握城门外,全部兵马都出城外,城头上观看战事的人也越来越多。

沐忠秀心静如水,他抽出如流水般的柳叶刀,刀身以闽铁所铸,名匠开锋,锋利无比,沐忠秀将刀身竖起,沉声道:“准备开始吧。”

第一百二十四章 变阵

钱处雄先怪啸一声,接着诸多骁骑,马军,俱是一起啸叫起来。

声音如山崩海啸,如狂涛怒卷,在行进中准备抢先攻击的蒙自军,立刻注意到了这三百余骑的骑兵。

沙定洲和汤嘉宾,饶锡之,于锡朋,李大贽等人俱是注意到了这一支马军,饶锡之对沙定洲大声道:“主公,这便是沐府最后的依仗!”

于锡朋道:“不过牧牛小儿,居然成了沐府奇兵,真是可笑之极。”

沐府衰退也并非一天,在此之前已经逐渐失去了进取心,养的数千营兵和大明普通的内镇兵马一样,毫无战力。

而这三百多骑兵,却是给了沙定洲强烈的威胁感,三百多骑俱披甲,前队持枪矛,枪尖星星点点,熠熠生辉。

后两队皆竖起腰刀,刀光闪烁。

明军主阵并未动,而骑兵则在其左拒缓缓向前移动,沙定洲注意到,除了中军有沐字大旗外,这一支骑兵的将旗亦是沐字大旗。

沙定洲心中有些懊恼,说道:“不料小儿辈也能领兵了,今天这一场仗真是意外,若知如此,当再潜伏于渊,等候更好的时机。”

饶锡之劝道:“现在便是最好的时机,京师消息不通,地方混乱,若非如此,纵使主公杀沐天波,只要朝廷旨意至,明军厚集,主公虽勇武亦不能敌。今日有胜无败,盘踞云南,静待天下大乱,割据一方,富贵百年,这是最好的机会了。”

饶,于等人,亦未想过能以土司兵席卷天下,逐鹿中原,只想能割据云贵,以历史大势来论,一旦大一统的王朝倾覆,没有几十年甚至上百年时间难以安定,就算此后中原再有主,也要几十年的血腥厮杀。

云贵地方远离中枢,割据几十年后甚至新的王朝未必会选择强攻,招安,甚至照藩国例,亦有可能。

若如此,饶锡之和于锡朋等若为家族,为后人打下了铁桶式的江山,一个家族富贵几百年,成为割据势力的世代公卿,现在的投入和冒险就是完全的值得。

饶锡之在沐府只是管家之流,于锡朋也就是清客,无官无职,只是沐天波信任才有权力,很可能某天一觉睡醒,一切都消失的无影无踪。

这才是他们冒险的最要紧的原因,跟着沐家不过是奴仆,而唆使沙定洲谋反,一旦成功,就是一方割据势力的开国世家。

此时此刻,两个文士反而是意志最为坚定的人,已经走到这个地步,胜则割据有望,败者首级不保。

沙定洲道:“如此,也只能奋力一搏,传令,全军变锥形阵,将士加速向前。”

双方的鼓声都在此时响了起来,明军阵前有十余面大鼓,轰隆隆敲响有若雷鸣之声。

夷兵亦是一起击鼓,双方鼓声震天,汉儿们都是持着兵器呐喊起来。

那些有战场经验的夷兵,不管是生苗还是黑彝都不怎么叫喊,他们多半持着宽而长的苗刀,持着藤制的盾牌,或是拿着长枪,听到突击的将令之后,原本较长和宽的队伍逐渐拉开,每二十余人为一小阵,二十余小阵为一大阵,突前的俱生苗健儿,能攀山越岭,猎杀虎豹,明末之时,土司各有战术和训练将士之法,天下土司兵者第一为石柱土司,曾经征战浑河,镇守山海关,被明廷最为倚重和信任,在广宁战事最紧急的时候,石柱土司兵仍然奉命镇守山海,不得出战,因为明廷知道,一旦石柱土司兵战败,则山海关亦不能保。

三千人左右的石柱土司兵成了关门的定海神针,而数万九边将士,包括辽镇败兵在内,都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败兵,石柱土司兵才是朝廷最看中的兵马。

浑河血战,白杆兵使所向披靡的八旗兵损失惨重,甚至其和浙兵联手,以白杆兵和车阵配合,八旗兵根本无法破阵。

后来还是辽镇降兵中的炮手,操持着被俘获的大炮,轰开白杆兵和浙兵的阵列,八旗兵得以乘隙而入,将白杆兵和浙军歼灭在浑河岸边。

而在不远处,辽镇尚有三万兵,总兵李秉诚畏怯不敢战,迟误战机,最终这三万人还是全丧师于辽阳战场。

除了在辽东战场的亮眼表现,尚有驰援崇祯二年的四城之战,崇祯亲赐御制诗给石柱兵的女总兵秦良玉,造就了土司兵最辉煌的顶点。

石柱地方穷困,真正脱产的营兵不过五百人,战时能带出数千人,最多时秦良玉领兵三万余人,最终被李定国歼灭于重庆城外。

除石柱兵外,西南诸部土司的播州兵有万余精兵,扛住了明军多次攻击,最终还是被优势明军多数进击所灭。

然后是奢安之乱,明军动员多路土司,加上南兵诸路,汇集了近二十万人,历时多年才彻底平定。

然后便是吾必奎,沙定洲之乱,沙定洲部以苗彝两族夷兵为主,轻悍敢死,彪悍善斗,列阵以锥形为主,和石柱兵一样,前端以长枪兵为突前,利于撕破敌阵,两侧翼苗刀藤牌为护卫,护住长枪,扩大战线,前锋一直突前,直到敌人战线崩溃被打穿为止。

这和侧击,或是击破一阵自两面冲杀,层层叠叠消耗敌人的战法不同,西南夷土司,多半是用这种战法。

石柱土司的战法最为极端,将士平时厚养,几百脱产士兵每月饷银达三两六钱,比辽镇骑兵还要高的多,平时这些土司兵要攀山越岭,甚至以搏杀老虎为锻炼将士胆量和身手的标准。

史载,其部以“一人搏虎,二十人助之。以必毙为度,纵虎者重罚,猎其他兽亦如之,得擒则倍赏当先者其追敌缘崖逾壁,务必擒之。”

而战法便是:“其节制甚严,只许刺击,不许割首,违者和退缩者斩首。”军中盛行连坐法,故白杆兵每逢战阵必势如疯虎锐不可当。

装备则是:盔重十六斤,衬以厚絮,如斗大,甲重者数十斤,利箭不能入。

眼前的蒙自兵,训练,装备,待遇,军法,自是皆不如石柱兵,然而以锥形战法,一往无前破阵的气势,似是与白杆兵有异曲同工之妙。

这就是西南夷土司兵,明末一北一南的两大夷种劲敌之一!

第一百二十五章 锐阵

长啸声中,骁骑兵锋向前移动。

三百一十六名骑兵分为三阵,每阵百余人,周钟,钱处雄,张国禄三百户俱各领一骑阵。

战马在平坦的土地上缓慢向前奔跑了,两军的主阵相隔还有里许,明军主阵之前摆着一些拒马鹿角之类的遮挡物,同时一侧尚有百余骑,方便在必要时侧击,另外还有集中在一处的弓手待命,在有优势骑兵的前提下,明军没有必要冲出营区与敌人交战。

而蒙自兵则气势如虹,他们这阵子在昆明城中搜罗了不少金银细软,他们是占据了省城府治的强盗,昆明方圆不到十里,但在西南仍然是第一待的大城,并且聚集了大量的达官贵人和士绅富商,这些夷兵在军法下并没有肆意烧杀抢掠,但他们仍然获得了不菲的财富。

现在这群夷兵急着打败眼前的敌人,把抢到的东西送回来。

他们都知道眼前这些明军是他们回家的唯一障碍,只要突破眼前的障碍就可以了。

夷人如离弦之箭,逐渐形成了锋锐的箭头。

这时他们的中阵和两翼都逐渐变的厚实起来,这就是变阵,他们的右侧变得更加厚实了,原本松散的侧翼更厚实了,各列之间的间隙变小了,很多长矛被高举着,象是地面上长出的钢铁灌木的从林。

马队反而拖到后头去了,在外围散乱的游骑和少量的骑兵汇集在了一起,他们保护着自己的右侧。

沙定洲和谋士们被前后左右的将士挤满了,如果有人精研过古人的阵法图,发觉各种将领会有各种不同的布阵。

一个个小型圆阵,小型方阵,错落相间,中间厚集数长列,骑兵摆在两侧,中间竖起大旗,将领居中,那是稳重而有进取心的将领。

若彪悍型的将领,比如常遇春那一类的,便是用鱼鳞,锋矢各种突击的阵法,而他的将旗,也永远是飘扬在最前方。

至于稳健或保守型的将领,会在自己的身边摆开若干阵列来保护自己。

重前阵,重中阵,重两翼,根据河流,山坡,丘陵,河滩,灌木,草泽,良将根据不同的地利和敌情来判断,决定。

沙定洲在眼前的决断毫无疑问是正确的。

厚集中间,两翼逐渐融入中阵,一往无前的突破。

卫所兵不堪战,最少是不堪锐阵!

一旦以锐阵迅速破阵,就算有刀斧加身,在战场上崩溃恐惧的心理足以击跨这些未经战阵和训练的孱弱旗兵。

在辽东战场上,明军每次都死伤惨重,在广宁沙岭战事中,被杀害的明军超过五万人,几十年百年后,还有途人经过时看到鬼火重叠,还能看到当年战场上的累累白骨。

这并非明军营兵不知道逃走的结果就是被一边倒的屠杀,亦非将领们不敢率部拼杀,事实上除了投降的孙得功,还有逃跑的祖大寿外,明军战死的总兵就有好几个,副将以下,千总以上战死的有过百人之多。

最要紧的原因,营兵和卫所兵一样,缺乏良好的装备,没有好的待遇和训练,没有足够多的精锐老兵稳住阵脚。

当有战事不利,或是他们感觉到战事不利的时候,转身逃走就是下意识的反应,长久的训练使将士们杜绝这种下意识的行为,如果有足够高的军饷,会养出一支职业的精兵,由久经战阵的老兵组成,罗马人的军团中,百夫长并不倚重那些贵族军官,他们和他们麾下的老兵才是罗马军团的灵魂。

在华夏,自宋明始不重军人,将门都被视为下等,更何况那些普通的军人。

卫所军早年来自垛集,边军以招募为主,军流为辅,都是破产的军户,无地可种的农民,叫花子,乞丐,军流则是罪犯,是人渣,强奸犯,斗伤人的无赖等等组成。

他们既无优厚的待遇,也没有军人的荣誉感,更不知道什么是保家卫国的责任。

这样的军队自是没有韧性,一触即溃。

……

骑兵的阵列在奔出二百余步时,双方主力已经开始对射箭矢。

明军与蒙自兵的弓手加起来不过二百余人,但两边对射,箭矢如下雨一般不停的落下,惨叫声不绝于耳,双方除了精兵之外多半的人都不披甲,箭矢落在身上,轻易的透过单薄的衣袍,撕裂皮肤穿入肌肉,甚至射断骨头,中箭的人不停的倒下来,两边的阵列之前很快插满了箭雨。

在蒙自兵的左翼云集了数十骑兵,他们知道明军骑兵要冲击侧翼,这也是骑兵战术最常见的战法,骑兵自侧翼冲掠,令步兵阵脚混乱,相机冲阵。

精锐的骑兵还可以来回奔驰,寻找空档,或是不停的抛掷兵器,甚至是左右驰射,一旦步兵阵脚崩溃,出现散乱,则骑兵可以侧击而入,贯穿步阵,获得战事的胜机。

少量的骑兵不会去主动迎击明军骑兵的主力,他们只是停驻于一侧,很多骑兵已经停下战马脚步,取下弓箭横在膝前,准备在骑兵骚扰侧击时冲上去,击明军骑兵之侧,或是以弓箭袭扰。

他们忧虑的是这些明军显然在装备上有明显的优势,这些夷人骑兵注意到明军的骑兵装备厚重,铠甲虽然是绵甲,但都是镶嵌铁叶,其后两列则是穿着锁甲,很多骑兵有顿项和护臂,护胫,这使得弓箭的攻击会减半,甚至微不足道。

这样的骑士不算正经的重甲骑兵,并没有穿着厚重的铁叶甲,但对弓箭来说,就算中上十几支箭,也未必会对骑士有致命的伤害。

而前排的马匹也在马头到马颈用牛皮包裹,马腹也覆盖厚实的牛皮,这使得用箭矢射伤马匹也相当困难,甚至很难奏效。

夷人骑兵开始向侧翼的步兵呼唤,他们叫过来一些弓手,还有携带投矛的士兵,如果明军骑兵迫近侧骑时,远程的攻击火力能密集一些,对明军骑兵的牵制和伤害也会大的多。

几个夷将骑马聚集在一起,互相商议,他们感觉明军骑兵的威胁不小,但并不算致命,只要中阵突破,近两千的卫所军一崩溃,明军骑兵也就只能落荒而逃了。

胜利在望,人人脸上均露出谨慎而愉悦的笑容。

第一百二十六章 加速

四短一长的鼓点声响了起来,骑兵们奔行的速度开始逐渐加快。

夷兵们已经逐渐逼迫明军主阵的阵脚,不少藤牌兵高举藤牌挡住箭矢,掩护各个小队中最为突前的长枪手。

如果从高处俯瞰,那么明军的阵列还大体上是方圆阵,大范围的椭圆形阵列在后,将领在圆阵两侧,辎重军营在圆阵后,军旗在圆阵正中。

少量的披甲兵,也可能是将领的亲丁,或是营中挑出来的有经验的精锐将士,多半是周鼎和袁士弘等人带出来的兵马,人数不多,他们和卫所兵中的健壮胆大的将士组成了一个个小型的方阵,与圆阵相配合。

在方阵前,是少量挑选出来的选锋,颁以重赏,每人均赏二十两银,在重赏下,胆大有经验的将士被挑出来,他们成为阵前的游兵,也可称为死兵,他们要突然袭扰敌人的阵脚,与敌人的游兵进行阵前的殊死搏斗,不能使敌人的主阵舒舒服服的冲到自己一方,更重要的是不使敌人的游兵骚扰到自己一方的阵脚。

游兵如果运用得当,可以在主力抵达前造成一方军阵的混乱,一场胜利完全就可以轻松到手,好在明军虽然多半是临时召集的卫所兵,仍然可以挑选出少量合格的游兵。

在锥形锋矢阵前是十来个小型的,错落有致的方阵,周鼎等人相当有经验,尽可能的厚列阵势,在纯粹防守的圆阵前摆开一个个小型的方阵。

同时有散乱的,象胡椒粒一般的游兵,他们拿着刀盾,在阵前游走,和突上来的敌人开始搏杀,双方的游兵都是精中选精,但很显然,夷兵的游兵更高大悍勇,他们有更优厚的待遇,在平时就吃穿用度都很优厚,这使得他们肩膀宽厚,身板厚实,得到充足的训练和拥有更丰富的经验。

在搏杀时,刀剑交鸣,金铁之声不绝,也伴随着惨呼声响,两边的游兵不断的游走,挥砍劈刺,不断的有人倒下,虽然明军的损失略大,但夷兵也不停的有人倒了下去。

鲜血沽沽流淌,有人在倒气,躺在地上,身下是被鲜血浸成黑红色的泥土,鼻中是强烈的血腥味,灰尘在其眼前飘浮着,有一股泥腥味。

躺下去之后,感觉其实并不算坏,天空很蓝,风很轻柔,阳光都感觉不是那么刺眼炫目了。

人的身体感觉不是那么疼痛了,疼痛是一瞬间的事,躺下去之后,开始的时候人会很害怕,身上疼痛,但很快阳光和天空抚平了人们内心的惶恐,很多战死者脸部表情都很柔和,他们被大地和天空安抚好了,可能想到了躺在自家床上的感觉,也可能想起了不漂亮的妻子和不聪明的儿女们,空空的米缸和黑糊糊的灶台,锅灶里的东西永远是糙米和野菜,盐份也摄入不足。

这些东西不会叫他们感觉很愉快,所以多半他们会想到儿时的池塘,老屋,疼爱有加的父母,然后念头变模糊了,一切都不那么重要,身体也越来越轻,这时如果靠近伤者,能听到倒气的声音,接着瞳孔放大,人的呼吸停止,世间的一切都与他没有关系了。

明军和蒙自军的主阵锋矢很快要接触到一起了。

双方都有三千余人,明军的阵中原本还有两千左右的民壮,民壮们已经离营往侧后走了,可能已经跑了十来里地。

大战将起,留着更没有训练和经验的民壮并没有好处,他们反而是混乱之源,沐忠秀令人将民壮放走了。

周鼎是副将,除了留在帐篷里的沐天波外,他的武职身份最高,亦是军营中战场经验最丰富的一个。

如果是正常的战场,明军出动几千人规模,还有几千人的民壮,这样的情况下最少会有一个兵备道来统筹大局,率领诸将。

也可以是督粮道,或是分守道,分巡道,大明的文官,州县亦可领兵,但不是常例,哪怕是布政副使,参政,或是按察副使一类的高官显职多半负责后勤等务,只有分守,分守,督粮,兵备各道,在巡抚之下,负责某一方面的领军权责。

在这样规模的战事上,最少得是一个道员主持大局,麾下有总兵,副总兵,参将,游击,以营兵应敌。

将领们会聚集几百人上千人的精骑,常年训练和做战,步兵只是炮灰,决定胜负的就是少量的精骑。

不管是辽镇还是蓟镇,大同,榆林,都是这样的情形。

云南地方穷困,除了沐家外无有大规模的武将集团,这使得明军日常武备异常孱弱,只能借助土司,这形成了恶性循环。

所以现在战场上双方人数差不多,而且明军的骑兵占绝对优势,就算如此,沙定洲一方,还是周鼎一方,都是在感觉明军败势已定。

“五公子是打算以骑兵横击侧翼,从敌人的左拒打穿其阵?”参将袁士弘三十余岁,瘦小精干,看着不起眼,武艺却是过人,沙定洲造乱时,其在城门驻守,左右张弓,将两个箭囊六十余支箭射空,射杀二十余人,终使敌兵让开通道,杀出了一条血路,也救出了他百余名部下。

袁士弘忧心忡忡的道:“敌军以锋矢而至,我军正面很难抵敌,五公子找到空档,击其侧翼,然敌骑在侧,其腹心厚实,侧击很难短时间内奏效。若步阵溃败,纵骑兵驰骋冲突,亦难以三百骑破三千夷兵,此战颇危。”

周鼎面色沉毅,轻轻点头。他是个国字脸的中年人,是云南明军中少有的世代将门,其先祖在洪武年间就是世袭百户,其后一直在沐家效力,因此他能在四十不到就成为云南镇的副总兵,在其余军镇已经是位高权重,在云南也就是沐家营伍中奔走效力而已。

周鼎道:“此阵若能破敌,五公子当有光武帝在昆阳之捷的成就了。”

此话当然略显夸张,以三千多明军,还有三百多骑兵,对敌三千多西南夷。

若是在汉家武勇之时,汉军以三千人,当可破三万西南夷。

周鼎之语,足以令祖先遗羞,然而袁士弘等诸将,无不面露赞同之色,眼前这一场仗,其实就是寥寥的数百骑兵,对敌三千夷兵。

而将领骑兵只有百余骑,自保尚不足,无法合力冲阵,是以此役真正的希望,就在右拒沐忠秀本和其麾下骑兵身上。

“勉哉诸君。”周鼎道:“我等纵不能破敌,亦要多拖延时间,替五公子找到破敌之机!”

第一百二十七章 小旗官

杜武,李文和都是石城所的小旗官,两人的武职俱是来自于世袭,要是追溯祖先,怕是祖宗是洪武年间随黔国公,或是凉国公等开国大将前来云南。

击败元梁王后,扫除西南夷的不服土司,明军开始修筑昆明城,早年间只有十来个卫,云南前卫,中卫,后卫,然后是曲靖军民卫,楚雄卫等诸卫。

后来陆续设立更多的卫所,云南驻军最多时有十几万人,除了跟随南征的将士之外,还有在当地垛集汉人为军。

再后几十年,云南在沐英和沐春父子诸人的经营下逐渐稳固,大量汉民进入云南开垦土地,除了内镇内卫和州县外,还设立了大量的羁縻卫所和州府,大明在云南的统治方稳固下来。

杜武和李文和这样的卫所世袭小旗官,祖上俱是二百多年前跟随南下的官兵,可能是江南人,也可能是两淮人,多半是来自太祖起家的那一大片地方。

两人都各有十一人手下,他们和另外几个百户组成了几个小型的横阵,长枪居中,盾牌居前,弓手被集中调到前阵去了,正在与夷人对射。

各人均是很紧张,但适才回头看时,又有几个逃走的被逮住了,按在地上当场就斩首了。

看到那血淋淋的一幕后,很多人更加紧张,杜武和李文和都是一个百户村出来的,两人俱是看的出来对方眼里的恐惧之意。

在年前时,沐忠秀将石城各庄的卫所兵马重新梳理了一次,所有人俱改庄丁后,在年前和年后,先将几百旗兵聚集在一处集训了两次。

加起来也就十几天时间,勉强练了一下阵法,队列,还有长枪戳刺,防御,以及刀牌之术。

弓箭未练,在此前会射的就列为弓手,每月多领二斗粮,不会的也就不可能再编入,或是再去教导射术。

两个小旗官俱是长枪手,军中的刀牌一共才十来面,俱是被总旗或百户官们拿取着。

两人穿青色袄子,戴折上巾,没有战袄,也没有网靴或斗笠,更无铁盔,战甲。

李文和有一副铁手套,已经戴在手上,杜武则是有祖传的铁枪,长杆如铁,枪头长而坚锐,下有勾镰。

队伍之中大抵是这样的情形,家丁和护院们已经全部换了新的武服,看起来干练紧凑,而裁剪得体,穿着舒服。

而普通的庄丁,虽然逐渐恢复各百户的编制,但武器,铠甲,装具,衣袍,都还没有来的及备办。

或者说,沐忠秀还没有充足的财力来备办这些事。

石城所的人在领饷银时并不是太高兴,他们感觉是五公子将发展石城庄的钱拿出来赏给外人,那些家伙不是石城人,他们不明白石城庄已经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只要再向前一步,所有人都能过上好日子。

这些庄户人,此前是军户,佃农,被压榨的喘不过气来。

现在他们是庄丁,编伍军户,重新获得了希望,尽管眼前的夷兵给他们的压力使他们喘不过气来,他们已经看到有不少游兵战死,被砍中要害,鲜血狂涌,人躺在地上惨叫,然后呻呤着死去。

箭矢如雨不断落下,他们没有铠甲,连一顶铁盔都没有,他们身上单薄的袍服根本毫无用处,有一些卫所军穿着祖上传下来的鸳鸯战袄,这种袄子经过捶打,对弓箭袭击有一定的防御力,但这种最普通的战袄也并不是人人均有。

不断的有人中箭倒下来,每个人都大口呼吸,两眼死死盯着越来越近的夷兵,看到他们如箭头一般猛冲过来,看到他们就要冲到自己的眼前。

每个将士都猛咽口水,直到他们口中完全干涸,一点儿口水也分泌不出来,喉咙里象是着了火一样灼烧着。

他们身上在颤抖,很多卫所兵都象是在打摆子,不少陆凉卫的旗兵在哭叫起来,他们看起来随时都可能不顾一切的转身逃走。

战场上弥漫着烟尘,无数烟尘飘向半空,有一点氤氲的雾气之感,阳光在战场上空象是遇到了屏障,光线折射,闪烁,使得战场上的人感觉更加的奇特和紧张。

风力不大,味道很臭,血腥味,人的汗味,莫名的各种味道,很多旗兵怕是年前才洗过一次澡,又是很长时间下来了,这些人身上全是泥污,汗味,头发怕是年后就没有洗过一次,成百上千个类似的人聚集在一起,散发出来的味道缕缕不绝,士绅和仕女们怕是会晕倒在这样的地方,但成百上千的汉子们根本无人注意到这些,他们现在关注的东西关系到他们的生或死。

成百上千人的生或死。

人们总是在搏杀,从智人捕杀尼安德特人,再到各部落之间的争斗。

为了争夺狩猎场,争夺采摘野果野菜的地盘,为了抢别人的耕作物,抢夺人丁,为了各种各样的理由而争战厮杀。

眼前的战场,就是几个华夏败类勾结异族,为了满足自己的野心,将无数人置身在这样的战场之上。

距离只有几十步远了,李文和突然叫道:“今日不战则死,和夷种拼了!”

杜武对自己的小旗旗兵们道:“五公子待我们不薄,今日力战可能会死,逃亦死,我等祖先俱是随黔国公争战至此,俱是好男子,今天要力战到底,快活厮杀一场,死在敌人刀前,总比被人斩杀后背,或是死在自家人刀下要好的多!”

石城所的战场上,此起彼伏,俱是小旗,总旗官们勉励将士的话语。

百户官们反而并不这么投入,他们原本的生活过的还算不错,沐忠秀的改革反而削弱了这些百户的权柄,减少了他们的收益。

而大量的军户,小旗,总旗们,才是受益的一群。

获益者毫无例外的希望能够获胜,五公子继续执掌石城庄,甚至更上一层。

他们并没有将隐晦的想法说出来,但他们毫无疑问的在渴望胜利。

石城庄的五个百户俱是横阵,将士们拼死呐喊,鼓励彼此,阵线上此起彼伏俱是叫喊声响,声音激越,远远传播开来,令人感觉振奋,原本阵线上压抑恐慌的情绪都是减轻了不少,所有的将士如风吹拂过的麦浪,此起彼伏,他们尽量挺立腰身,迎接前所未有的挑战。

第一百二十八章 长刀竖起

沐忠秀身边俱是缓缓骑行前进的骑兵,他身边的将士俱着绵甲,胸前的铜钉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所有人将长刀竖起,左手持缰,右手持刀,上身尽量挺立,同时顺应着战马起伏的小跑步伐,身躯在轻轻晃动,这是一个成熟的骑术过关的最基本的状态。

沐忠秀两侧都是这样的身影,绵甲或闪烁银光的锁甲,六瓣儿盔或是兜鍪,铁制的圆尖顶或是铁疙瘩,或是加饰着红缨,人们穿着一致的灰色武袍,袖口扣紧,下摆收束,腰间束带。

有一些骑士的马鞍两侧挂着插袋,内里放置弓箭,但沐忠秀知道,能在马上驰射的人,在这支三百多人的队伍中只有不到十个,很多人只能下马步射,否则根本没有办法保证命中率。

沐忠秀握缰绳的手有些过于用力,以致于骨节发白,他发觉之后,将手略松了松。

在放松心态后,沐忠秀感觉自己还不错,口不是特别干,也没有特别的紧张。

他知道在战场上会有几个人特别着重于保护自己,但骑阵摧锋之时,并不会有太多办法,真的深陷敌阵时,几个亲卫能做多少事?

一切均需靠自己,但沐忠秀对自己尚有足够的信心。

他高大,勇武,自幼习武,能在马上驰射,使的一手好大枪,师从的是杨家枪法,挑,抹,戳,刺,挡,各种动作相当熟悉,刀剑功夫亦是相当熟悉,掌握纯熟。

沐天波是明末有名的武将,事实上将门世家都有不传之秘,从小打熬身体,有发力,节力,调匀呼吸等诸多办法。

在辽东,后金白甲是有名的精锐,以女真全族供养,几十年的战场经验,培养出来三千人左右的白甲,这些人是后金军精锐中的精锐,强悍,凶残,暴戾,能在战场冲锋陷阵,也能在攻城战里先登,他们战场经验无比丰富,射术过人,战斗意志,技巧,各种战场上需要的技能都是达到顶峰状态。

这样的强悍军人,明军中的悍将,比如沈阳一役中的总兵官贺世贤,经常以少量精兵在边境与后金骑兵交战,多有斩获,斩首超过百级。

在沈阳一役中,其被数十骑兵围困,世贤并不畏惧,当时已经战败,人劝其逃,世贤不愿,策马持铁鞭冲入敌阵之中,杀伤多名白甲,身被数十箭,最终力战而亡。

明军将门中,不乏贺世贤一般的武者,而沐天波亦是其中的佼佼者,沐忠秀少得沐天波和家族培养,又喜习武,其身手其实远超常人,只是经验稍有不足。

四周马蹄翻飞,虽然低速,隐隐有闷雷之声。

烟尘四起,去年秋冬的落叶被卷起,在骑兵群中飘舞,尘土飞扬,三百多骑兵形成了一个明显的气流漩涡。

这时战场上厮杀声响起来了,锋矢阵列突到明军阵前,那些夷人游兵搬开拒马,在他们搬抬的时候被弓手袭击,也被明军游兵袭击,这使得夷人游兵损失惨重,瞬间有十余人被斩杀或射杀。

但这样的付出是值得的,明军阵列前简单的工事被挪开,蒙自步兵形成的一个个箭头开始突入到明军阵列之前。

石城所的将士发出怒吼,在各级武官的带领下竖平长枪,刀盾手掩护弓手在两侧退后,两军在一瞬间碰撞在了一起。

刀矛相交,人们在怒吼,瞪眼看着对面,很多人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将领骑马在高坡,他们下令,摇动旗帜,调度更多的小型横阵涌向前方,补充那些已经被撞击,甚至被突破的阵列。

将领们相当焦灼,他们离的远,并且在高处,骑在马上,他们很清楚战场上发生了什么。

石城所的将士还有战意,但他们经验缺乏,不是那些夷种强兵的对手,他们过早的举枪,消耗了自己的体力,或是过早出枪,招势用老,他们的间隙有问题,要么过紧,要么过疏,甚至在激动之下伤到自己人。

夷兵很容易突破,杀伤,破列而入,在犀利的攻击下,瞬间有好几个步阵被突破。

圆阵中的卫所兵已经哗然,他们更加惶恐和害怕了。

在督战队的威慑下,暂时还没有人逃走,但只要被夷兵突到圆阵,并且有所突破,那么主力所在的圆阵崩溃只是一瞬间的事。

弓手已经退至圆阵两侧,勉强开始摆开射箭,他们现在已经不再是平射,而是向半空抛射箭矢。

但效果不佳,突前的夷兵多半有铁盔和绵甲,或是皮甲在身,夷人土司常年征战,石柱土司兵几乎是每年都要奉命出征,云南的土司亦差不多,几年就会出战一次。

土司们靠效忠大明获得地位和好处,同时在战争中抢掠财富,他们拥有特权,土司在自己的境内对所有的部民拥有生杀予夺的大权,一切财富均是土司所拥有,他们的意志比大明皇帝的意志要被更加忠实的贯彻,他们掌握着完全的人力和财富,所以他们拥有更强的动员能力,那些身经百战的苗彝战士,他们多半都有铁盔和皮甲,绵甲,特别是在前排冲阵的将士,防护的标准更高,箭落如雨,箭矢不断的射落在地,但对冲锋而来的夷兵威胁实在是太小了。

所有将领都面露忧色,将石城所的步兵放在最前这是战前合议的结果,石城所在几个月前开始隔几天训练一次,并且沐忠秀重新编组和任命了大批的军官,只是保留了一部份原本的百户官,这有效的提升了石城所的战斗力,使他们在夷兵攻上来的时候,保持了阵线的基本稳定,也给了高级武官们反应的时间。

但所有人都知道,崩溃很快就会发生,并且不知道发生在哪个环节,可能是某个卫所兵将手中兵器一扔,然后整个旗队,整个总旗,整个百户。

溃败会如雪崩般发生,然后不可遏止。

周鼎身上有多处刀伤,这一阵子从城中陆陆续续跑出几十个部下和家丁,勉强组成了一支家丁和亲兵队伍。

这些人拱卫在他身边,和其余的参将,游击,指挥使们汇集在一起。

将领们并没有打算集兵攻击敌阵左拒的打算,百多骑并没有太大的用处,他们将马队集结,准备在步阵最危险的时刻投入进去,稍稍打击和遏止敌人兵锋的进攻强度。

但周鼎和袁士弘等有经验的将领发觉,敌人的步阵攻击太过于锐利,阵线很快会被打崩,他们怀疑,一百多将领的家丁投入到战阵上,是不是能将敌人的兵锋遏制住,是否能将敌人的攻势打回去。

第一百二十九章 不利

一旦投入家丁而不能阻遏敌人的攻势,将领本人的人身安危也会受到威胁,这也是相当危险的事情,大明的将领向来是在有优势的情况下投入家丁,扩大胜果,营兵是炮灰,家丁要么是投入后取胜,要么就是惨败时保命,把家丁投放到战场上添油,并不是智者所为。

很多阵角迅速残缺了,双方的接触到互相攻击,发生还不到半柱香的时间,但一个个明军横阵已经残缺,周鼎不得不提调更多的预备阵列上前,这样整个主阵就更加缺乏纵深,圆阵阵中和两侧的将士越发感觉到紧张。

这是相当不利的情形,袁士弘奉命与其余的指挥使和佥事,千户官商量,须臾过后策马赶回,其对周鼎抱拳道:“末将已经尽力,但诸将俱言此战情形不利,不宜用家丁投入前阵。”

袁士弘低声道:“几位指挥使,同知,佥事,俱有自保后撤之意。末将劝他们再看五公子的骑兵,若果真不利再说。”

周鼎点了点头,说道:“可能五公子想着一战得胜,我倒觉得,只要诸将保全,家丁不失,骑兵并不折损的厉害,还有再战之机。四周卫所,俱可檄令再战。只有一宗,定要保国公的安全。”

袁士弘会意,说道:“末将准备好了,已经备了轻车,套了双马,敌皆步兵,追不上的。一旦败象显露,末将安排的人会带着国公往楚雄奔。那里有两千余营兵,还有兵备道杨畏知的千多标营,三千多人守城,夷兵不得破城而入。”

“甚好。”周鼎点头,此时又有数阵被破,石城兵亦抵敌不住,多个阵列开始后撤,横阵退缩,圆阵在前,将旗便在圆阵之后,将领和骑兵皆在圆阵一侧。

夷兵中也有将领,眼看胜利在望,发出叫喊声,鼓励那些部下的士气。

诸多生苗发出呐喊,挥舞他们的苗刀继续飞跃向前。

黑彝手持铁枪,却是比生苗冲的更前。

他们身后是充斥着血腥味的战场,整个战场宽达三里,但真正激战处只有不到一里,数千人摆开在激烈的厮杀,白刃相加,箭落如雨,地面上最少有过百具尸体,有夷人的也有明军的尸首,还有二三百人的伤者,以双方的训练,装备,战斗意志来说,死伤超过百人已经是一场双方都投入了强烈的感情,并且都想获胜的大型会战了。

一个头发花白,年纪很大的蒙自将领跟随在军人身后,看着儿郎们跃起击敌,看着那些明军节节败退,他的内心充满着自豪感。

在这个夷将年幼的时候,人们提起大明,提起黔国公,那种发自内心的畏惧和胆怯令他印象极为深刻。

到他的壮年时,大明的国力还是相当强盛,身为蒙自兵的一员,其参加了平定播州之役的战事。

播州杨家可谓是当时土司中的豪强,但这个蒙自老黑彝也记得播州的惨状,大明诸将分路合击,播州历代积累财富不过养兵万余人,被明军多路击破,整个播州都被夷为平地。

此役过后,西南夷诸部安份了很久,一直到万历末和天启初年爆发奢安之乱。

这个蒙自夷将就是在奢安之乱时发现了大明的衰落,兵将不足,将领骄肆无能,士兵不谙行伍,不习战阵,十几万明军拿几万土司兵毫无办法,最终平乱的还是云贵四川的土司兵。

到此之后,大明在夷人们心里强大的形象已经被颠覆,在这些年,四处平乱的就是土司各部,黔国公府的声望也是一天不如一天了。

现在他们居然用临时拼凑的卫所兵来打,接触短短时间内,这个老黑彝就已经发现胜机,现在明军的阵列外围已经被打崩了,他们的主阵用的显然是更弱的卫所兵,毫无斗志和经验,只要被打穿一点,整个阵列崩溃就在眼前。

而那些骑在马上的明军将领,显然也是失去信心,他们并没有用骑兵填补战线缺口的打算。

老黑彝脸上露出兴奋的表情,尽管年近花甲,身体不如青壮时那么孔武有力,可是他还是喜欢杀戮和鲜血喷溅在脸上的感觉,这叫他感觉自己掌控着生命,会使他的身体内充斥着勃勃生机。

但在所有人继续向前的时候,大地开始抖动了。

人们感觉到地面轻微颤抖,接着是似乎地面在弹跳抖动,灰尘浮起,接着所有人听到了如雷鸣般的马蹄声响。

所有人向明军的右侧看过去,那里有三百多骑的骑兵,在骑兵缓步向前时,夷兵主阵也是有很多人看到了,他们也知道有几十骑会在明军骑阵两翼缠斗骚扰,会有一部份步兵持长枪结阵守备,明军骑兵来回的奔驰骚扰不会取得多大的战果。

如果是新兵为主的军阵,看到大量的骑兵在身侧跑过,他们难免会惊惶失措,会有不少士兵失去镇定,在被弓箭袭扰后阵脚被打乱,这时给骑兵冲击的缝隙和可乘之机。

但蒙自兵不会,他们几乎人人都经历过战阵,不会被骑兵在侧翼跑动时的声势给吓倒。

老实说,一个普通人有一匹烈马向他疾冲过来,都会将他吓的屁滚尿流。现代人似乎很难有这种经验,但其实就是普通的农家杂马,不是战马,当它受惊的时候,寻常的几个壮汉都很难在短时间内控制一匹受惊的烈马。

当几匹,几十匹,几百匹马成群结队的奔跑起来时,在它们身后是滚滚烟尘,它们的身上是全副武装的骑士,他们在奔跑时,大地在震颤,人们会屏住呼吸,感觉天地倒转,似乎千骑万马会从自己的头顶踏过。

只有最强悍敢战的战士,可以正面迎击骑兵的冲击。

而到了此时,在步兵列阵之后,一般也没有骑兵会从正面攻击,侧击,游弋,来回的奔驰放箭,蒙古人一直用这种拉瓦战法,他们用这种办法击溃金人,西夏,包括南宋,一路杀到中亚,东欧,灭国无数,不管是东方的重步兵还是西方的重骑兵,在拉瓦战法之下都无还手之力。

第一百三十章 壮哉

而当西人已经重拾往昔自信,大步前行的时候,东方的战场反而退化了,蒙古人的拉瓦战术建立在轻骑重箭之上,当时的蒙古射手普遍左右驰射,他们能射出足以射雕的重箭,拉瓦战术令得敌人死伤惨重,而没有还手之力。

欧洲人的重骑兵将自己裹的如闷铁罐头,在轻骑兵不停的驰射下,他们追不上,无法正面相拼,在射箭上也远不如蒙古人强悍,所以只能被动挨打,在战场上被射的死伤惨重。

待其阵列崩溃后,蒙古重骑和轻骑配合,一举剿杀敌人。

而南宋的重步兵亦是如此,当将领足够出色时,尚能利用地形后勤等诸多因素与其交手争锋,一旦将领的临场指挥能力不足,重步兵也只能被骑兵一边倒的单方面屠戮。

到了明末时,游牧民族彻底退化了,东西方皆是如此。

蒙古人现在的射术还是很准,而且有骑兵优势,他们照样能击败明朝边军,但在明中后期之后,蒙古对明的战争已经难以为继,他们根本没有能力灭亡明朝,只能以边境骚扰的形式存在了。

到了最后时期,明边军骑兵凭借铠甲兵器的优势,对蒙古人已经能以少敌多。

他们的弓绵软无力,难以贯甲,对披甲的骑兵和步兵毫无威胁。

当蒙古人遇到一样善骑射,一样能策马奔袭万里,并且也有精铁兵器和重甲的女真骑兵时,他们比遇到明军还凄惨,蒙古诸部很快被逐一击败,并且选择臣服于女真人的战旗之下。

在西南,骑兵战术更单调,就是来回的奔跑,选择侧击的机会,也可能会立住战马在马上射箭,骚扰步阵,步兵没有办法还击,当他们试图出战的时候,可能就会给骑兵们机会。

当沐忠秀率部出击时,大多数的人多半是以为他也是要用这样的战术打法。

但很明显,所有人都猜错了。

骑阵中又响起了鼓点声,更短促,更激昂。

所有骑兵都发出一声呐喊,策马的两腿夹着马腹,开始催动战马提速。

三百多匹战马的马蹄翻飞,速度开始提升起来。

到这个时候,三排骑阵略有些松散,有一些人快了一些,有些慢了些。

如果有人看过一部法国龙骑兵的训练片段便会知道,训练再好的现代骑兵,在快速奔驰的马速之下,想保持完全齐整的墙式冲锋也是近乎不可能的事情。

总会跑出斜线,每一排的阵列都会有突前或落后的。

但只要保持总体上的平齐,哪怕是三列骑阵跑出斜线,或是有前有后,整体上来说骑兵们还是会如墙而进,将前方之敌踏成粉末。

当骑阵和敌人的左翼大阵相隔不到三百步时,敌骑开始在南北两侧跑动,张弓搭箭,试图破坏骑阵的进击速度。

并没有人理会,少量的弓箭在快速的骑阵面前毫无用处,并且所有的骑士都披甲,战马都披着牛皮。

到二百步左右时,南北两翼跑动的骑兵开始向东西两侧跑动,他们在很短时间内就从骑阵的两侧跑过,但并没有冲击的意思,很明显,夷人的骑兵既没有打过骑兵对冲,没有这方面的经验,没有这种意识,也不会有这种胆识。

不是人人都胆敢于斜刺杀敌快速奔腾的骑阵,当明盔亮甲和长枪长刀亮闪闪的在眼前,战马奔腾,迅如奔雷,如墙而进,如山而至,如磐石,风暴,雷雨,长江大河,滔滔不绝,在这样的骑阵之前,任何人都有无能为力之感,任何人都会感觉惶恐,害怕,不敢挡在这样的骑阵之前。

当夷兵前阵打开多个缺口,奋勇前行之时,他们的左翼终于迎来明军主力骑兵,并且在战场上所有人都是惊愕的发觉,骑兵没有向北或是向南转向,而且并未减速,仍然是以一往无前之势,继续向前猛突。

这是相当壮观的一幕奇景!

三百多骑兵摆开成三排列,每排一百余骑,每骑之间相隔一步左右的距离,每骑阵之间相隔十余步的距离。

由于骑兵皆着甲,战马皆披牛皮,看起来这骑阵就有睥睨一切,粉碎一切的无敌气势。

三堵铁墙奋勇向前,战马踏起无边烟尘,在骑阵身后形成了龙卷风般的长龙。

在这样的阵列之前,在这样的一往无心往前的骑阵之前,所有人都在脸上露出了难以想象的惊愕表情。

“何至如此?”沙定洲愕然道:“黔国公父子也在阵中来拼命了吗?他们就算远走,我也拿他们无可奈何了。”

“骇人,真是骇人。”降将李大贽面白无须,常被人取笑为是宦官之像,他也确实如阉人一样,毫无操守和胆识。所以其轻易被饶锡之等人拉下水,成为降将背叛沐家和大明,在此时此刻,他满脸震惊,根本未想象到,沐府还有这样的一支骑兵,能以这样的决死之姿,就这么狂飙猛进,向着步阵疾冲而来。

没有回避,没有躲闪,誓要将眼前一切粉碎!

周鼎和袁士弘等人俱是目瞪口呆,众人下意识的勒紧了马缰,感觉自己就在那一往无前的骑阵之中!

对每一个武人,每一个骑兵,每一个战将,眼前的场景都是有无与伦比的吸引力。

甲光耀眼,刀矛成林,骑士一往直前,绝不回顾!

“世间居然有如此骑阵?”周鼎原本枣红色的脸庞显露出苍白之色,喃喃道:“今日方知,五公子一向说有胜算,竟是真的练成如此奇特之骑阵?”

几个指挥使也策马赶至,暂时顾不得步阵交战,事实上双方的步卒都被明军右拒骑阵突击所吸引了,甚至很多人喘着粗气,暂停了下来,等着看骑阵往前的结果。

左拒的夷兵,不管是将领还是士兵,此刻都是处于混乱之中,他们有的高举枪矛,有的举盾向前,有的则畏缩向后。

不管是多么有经验的战士,在这样的骑阵奔腾而来的时候,畏惧害怕都是不可避免。

“壮哉,壮哉,壮哉!”指挥使马思治大声道:“若有酒,当浮一大白!”

“世间有此阵,”罗尚勇道:“再无关,张之将!”

第一百三十一章 火焰

双方的距离很快推进到百步之内,南北两翼的夷人骑兵在密集的骑阵之前根本不敢靠近,他们远远的躲开射箭,对披甲骑兵来说也是毫无威胁。

现在沐忠秀眼前只有几百个惊惶失措的蒙自步兵,在铁骑阵列面前,这些久历战阵的蒙自兵亦是显露出惊惶的表情。

蒙自步阵很完整的呈现在了沐忠秀眼前。

大半的步卒戴着铁盔,少量光着脑袋,他们少半人披着镶铁叶甲,将领模样的披铁甲,在阵前铁甲光芒闪耀。

多半的步卒穿着皮甲,少量的步卒无盔无甲,多半是夷人阵中的投掷手,火兵,或是弓手一类的角色。

他们使用的武器多半是长枪,合格的长枪亦要多道工序方能完成,这些夷兵用枪多半和大明军用制式长枪相差不多,枪头宽厚,至锋口处突然变窄小,枪头厚重,矛杆坚实,可以透马上骑士之甲。

但西南地方穷困,长枪的枪头多半是最简单的三角型状,矛杆制造也较粗糙,有长有短,有厚有薄。

大体上来说,这些长枪多半在三米左右,在大明立国之初,这种长枪算是短枪的范围。

明初时,太祖以黑枪,黑旗为标识,步兵分刀牌,弓手,长枪各种,长枪手各有长短两枪,俱用攒竹柄,涂黑漆,饰黑缨挂黑旗,长枪长五米以上,短枪则是两米八到三米左右,为透甲枪头。

明军立国之初,傅友德以两千多长枪兵,配千多骑兵,大败蒙元过万骑兵,造就步骑枪阵破骑兵的奇迹。

石柱土司兵,白杆皆精心制作,枪头亦是精铁所铸,而枪身长达五米以上,这是白杆兵能力拒八旗骑兵的原因所在。

而眼前蒙自兵,长枪仍是三米以下的长度,且阵列中尚有大斧,苗刀,明军腰刀,甚至铁锏,铁鞭,狼牙棒等混杂的武器。

阵列亦乱,长短兵器混杂,有的地方拥挤不堪,有的地方间隙较大,有的地方在勇将率领下突前,有的则滞后,数百步宽的阵列之上,已经有相当明显的混乱迹象。

这自是因训练不足,且毫无面对骑阵冲锋的经验所致。

东亚的武备在元之后开始进入急剧的衰退期,明吸取了宋之前的教训,一直未有和亲议和等怀柔的举措,这一点为人称誉,但明初过后,双方的武备就一直处于下滑阶段,不似宋元之前有曲线波折,秦汉的古典****一去不返,五胡乱华时汉胡交杂,成就了华夏重骑兵最辉煌的时期。

唐初的府兵制加上北魏六镇形成的军功贵族的配合,使唐初至中期的武备处于华夏的顶点,其后便是异族蒙古的崛起。

蒙古在灭亡南宋前已经灭国无数,且灭一国就吸取一国军事经验的优势,并且保留大量的工匠。

在灭宋时,蒙古已经是幅员数万里的大国,其能动员的人力物力财力,还有军队的素质,战术,士兵的能力,均是远超南宋。

南宋是以四川五关,荆襄水利,还有将领的逆天能力苦苦支撑,至南宋末,财力枯竭,关隘被纷纷打破,蒙元灭大理,攻入四川,荆襄与之共险,军队人数,后勤,装备,俱超南宋,南宋也有内斗和失误,但总体来说,南宋的失败是在国力,军队,技术上全方面的落后和失败,这种失败是全方位的,不是晋时内斗给的胡人的机会,也不是唐末藩镇内哄造成的契丹坐大,更不是北宋式的被斩首式的灭亡,是踏踏实实的,完全的不是对手的失败。

自华夏有史以来,被异族全方位的碾压,在南宋末是第一次,这种完全的失败彻底摧毁了华夏文明,元的统治残暴且毫无顾忌,元的胜利是全方位的,其高层也见识过相当多出色的文明,阿拉伯文明,东正教文明,天主教文明,华夏文明在东亚独一无二,常常能在文明的角度征服异族。

那些胡人英豪,不自觉的被华夏文明所吸引,最终选择融入华夏,而蒙元征服了一个又一个强大的国家,其眼界开阔,也无比自信,华夏文明在他们眼里无非也是一个被征服的文明,无甚突出,也没有什么特别。

蒙古分裂,元朝建立,虽用中原官职,只不过是表皮,蒙古人始终未融入华夏体系之内,这使得他们在摧毁的同时,并未重建,当明初豪杰并起,推翻蒙元统治后,蒙古贵族们也就是缩回草原,仍然能保留自己的民族特色。

而华夏经此一役,等于是文明断绝的重续,虽然朱元璋要复汉官威仪,也不过是恢复的表面,明初的很多东西,从政体到律法,皆是从蒙元处得来,高等文明汲取的是低等文明的统治经验,其落后愚昧的东西被保留了,明初到中期,统治更保守,落后,甚至是残暴,和唐宋之际的汉家帝王简直是两回事。

一直到隆万开海,大明才有点复兴的感觉,东西方的交流开始,大明落后并不多,开始奋起追赶。

但国初的政体,包括财政,军制,动员体系的不合理,造成了明末的窘迫,空有大片国土,亿万人民,财力人力物力均是远超一个二十多万人,六万丁口的小部族,奈何就是屡兴大军,屡战屡败,明末痛史,令人扼腕。

而远在云南的昆明城外,亦是有这么一场战事,夷人铠甲不修,兵器混杂,队列混乱,大半的将士还是光着脚板,就是这样的军队,在云南也被视为劲旅精锐,其实力远在大明的卫所军和营兵之上。

一念及此,沐忠秀也是感觉明末情形,真是蒙羞先人。

沐忠秀热血逐渐上涌,高举左臂,喝道:“冲锋!”

指挥大旗被旗手在马背上高举,在半空中旋转着,然后重重指向前方。

从容,坚定,而一往无回!

“虎!”

激昂的鼓点声敲响了,最后急促的几声震响过后,所有骑士一起呐喊,长枪手将手中的长枪倾斜放平,后两排的腰刀亦是放平,骑士稍稍俯身,将马速加快到最快,地面震颤抖动,骑士头盔上的红缨在跳动飞舞,犹如闪烁舞蹈的火焰。

第一百三十二章 奔雷

在奔雷声中,夷骑避开的更远了,在这样威势的骑阵之前无人敢于迫近分毫。

正在冲阵的夷兵,勉强支撑的石城兵和其余各卫所兵,各百户,千户,指挥佥事,指挥同知,指挥使。

各游击,参将,直至副将周鼎,几乎所有人都观察着这支奔流向前的铁铸般的骑阵。

周鼎策马在一处坡顶,两手紧握缰绳以至骨节发白,他未曾挥刀交战,但此时也是满头大汗,紧张到不知道如何自持。

所有将领和骑马的家丁们都踩着马镫站立起来,紧张的手足无措。

人们从未见过,甚至是没有想过,三百多骑兵就这么迅速而猛烈的冲向十倍于敌,直直的撞向敌阵。

这便是重骑摧锋!

奔腾的战马,翻飞的马腿,骑士头盔顶上的红缨跳动如火,这便是侵略如火,炽热的大火将会把眼前之敌烧成粉末,所有的阻挡都是不可能的,所有人都看的出来,这样的骑阵之前,任何抵抗都将会被粉碎。

步阵中的李文和,杜武等人都是张大了嘴巴,一时间都忘了自己身处不利于已方情形的战场,他们目不转睛的看着跳动的马腹,看到骑枪平放,看到骑阵逐渐接近敌阵,他们屏住呼吸,等待着两边相撞的那一刻。所有人都紧张的全身发抖,甚至两边的人都顾不得攻击和还击,他们只是下意识的继续着动作,但精气神都放在那冲击的铁骑之上了。

沙定洲等人亦是如此,沙定洲的将旗和本人都被大队步卒拥挤着向前,这是攻击阵列,原本的打算就是以破明军步阵为战事的决定点。

但所有人都没有想到,沐忠秀并没有用游骑战术,而是一往直前的率部冲杀了过来。

这是意外,令人胆寒和畏惧,哪怕是身经百战,武艺高强,自信心颇强的沙定洲,在其三十多年的人生里,二十年的行伍生涯之中,也是从未见过样的场景。

这就是螺旋式的下降,在华夏盛时,真正的重骑兵冲锋是常有之事,汉军突骑,北魏的重骑兵马披面帘,尾饰寄生,马颈和马腹用皮甲或铁甲保护,骑士戴兜鍪,持长矟,披明光铠,全身如同铁人,过千骑便能破开数万人的步阵,所向披靡,无有可敌者。

而那不过是古典重骑兵,最后的辉煌是金人的铁浮屠,在此之后,铁骑陷阵,二百余年间,这当是首次!

沐忠秀已经热血上涌,在他之前是整排的长枪骑兵,但他已经恨不得冲锋向前,第一个扑向敌阵。

很是奇怪,在此之前他还有些畏惧胆怯,看的出来,骑阵中有不少人也是一样。

这些骑士,不分家丁还是护院,也就是后来的骁骑或是马军,他们九成以上是没有上过战场的新手,只有几十人曾经有过战场经验,或是随沐忠秀在普宁袭杀过生苗,见过血,杀过人。

但那只是小规模的战场,眼前是几千人的战场,或生或死,俱在碰撞的第一时刻,不可能不胆怯。

只是他们经历过长久的训练,从上马和下马开始,然后练习骑术,练习骑阵,长久的训练使他们已经有了肌肉记忆和条件反射,长久的在一处的训练,使每个人都习惯于听着鼓点,看着军旗指向行动。

不管是骑阵,还是步阵,这些人均是接受了几个月时间的严格训练,在鼓点声响起,冲锋的命令下达后,所有人都热血上涌,将旗斜指,这是叫他们去殊死搏杀,冲锋陷阵,而那些小旗官,总旗官,百户官俱在,沐忠秀亦在阵中,这使得最胆怯的人亦是变得胆大起来,甚至不顾生死。

身边是朝夕相处的伙伴,上司亦在阵中,并且以未来富贵期许,在最后时刻,骑兵们发出呐喊,长枪手斜举长枪,驱动战马,向着敌阵狠狠撞了过去。

在最后时刻,很明显,对面的步阵已经相当混乱了。

每个夷兵都感觉战马恶狠狠的撞向自己,他们也有人举着长枪或长刀对敌,看起来在阵前升起了一片茂密的刀矛从林,但这阵列太不齐整,并且每个人都尽可能的向斜面躲避,所有人都想藏在伙伴身后,而不是自己迎面向敌。

重步兵对抗骑阵冲锋,亦是要经过长久的训练,多次的演练下用各种办法来应对,这方面的专家是宋人,他们有重达七十斤的步人甲装备,有一百人中七十人的弓手配给,有神臂弓这样的利器,就算这样,对待重骑兵时宋人也是败多胜少。

眼前这些蒙自夷兵,从未经历和见识过这样的场面,他们已经开始慌乱,或是拉开间隙,彼此不能相顾,或是如刺猬般猬集一处,彼此冲撞,推挤。

敌军阵脚已乱。

最后二十步几乎是转瞬即逝,所有骑兵眼前已经再无他物。

“杀!”所有的骑兵用尽全身所有的力量,狂吼起来。

“轰!”几乎是真有的一声巨响,钢铁洪流瞬间冲入了混乱的步兵阵列,排在第一排的骑兵瞬间有多人落马,他们或被枪矛所刺中,或是战马被刺中,在高速行进的途中落马几乎是瞬间就会死亡,被高挑的枪矛刺中,或是落马后被奔腾而至的后马踩踏,但更多我战马冲入了敌阵之中,单薄和混乱的蒙自军阵瞬间被撕开了,扯碎了,似有千骑万马瞬间冲了进来,狂暴的攻击根本是毫无准备的轻步兵阵列可以抵挡的,无数次,无数次战役中这种墙式冲锋的战法都是充份说明了战果。

哪怕是拥有滑膛枪,火炮的欧洲军队,在没有长枪配给刺刀和步兵方阵之前,遇到胸甲骑兵的攻击也是凶多吉少,尽管他们受过更严苛的训练,能承受对面的火枪排射和火炮轰击,南北战争时的美军可以承受七成以上的死伤后才崩溃,但步兵对骑兵天生就是处于劣势,当有了空心方阵和刺刀之后,骑兵的攻击才不那么容易,但还是可以找到空档。

终结骑兵的是重机枪,在重枪枪出现之前,骑兵仍然是所有兵种中的王者!

第一百三十三章 摧锋

骑兵横队持续的冲击,骑枪洪流涌入敌阵之中,无数折断的枪杆和刀刃在半空中飞舞,金铁交鸣声,撞击声,战马撞飞人的轰击声,人的惨叫声,骨骼断裂的脆响,枪尖刺破铠甲时发出的金属摩擦声,种种声响犹如世间最暴烈的奏鸣曲,在这样的交响乐曲中,人们几乎听不到任何的声响,所有的骑士都只能看着军旗,而阵中的军旗则是一直指向前方,骑兵们还看到挥刀向前的沐忠秀,当骑枪破开敌阵之后,持刀的沐忠秀和身边的伙伴们一起突向前方,用刀挥舞收割人命。

马上挥斩并不是容易的事,能骑马的只是马上步兵,也就是龙骑兵,能在马上确定目标,算准距离,挥斩杀敌,这才是一个合格的骑兵。

但当敌阵被破开,眼前没有成建制的抵抗时,杀戮就变得更加容易的多了。

沐忠秀身上已经浴血,在前排枪骑兵破阵之后,他顺势而入,长刀横掠,多个夷兵被刀锋掠中。

这可不是轻轻的划过一刀,在高速飞驰的马速带动下,锋锐的刀锋只是掠过就可以重伤敌人,或是将头颅斩下,或是划开深而长的血口,人在瞬间就失去了行动的能力,接下来会倒在地上,要么被马踏死,要么就死于流血不止。

在这个时代,刀锋掠划而过造成的伤口,几乎也是无药可治。

第一排的骑枪几乎没有大损失就破开敌阵,在他们身前已经满地是慌乱而逃的夷兵,枪骑兵仍然保持着相对完整的横排骑阵,他们向前冲锋,继续横扫,当者辟易。

而后两排的骑兵则不停划斩那些逃窜的夷兵,打散那些企图结阵抵抗的夷兵,在后两排骑兵冲击过后,留下来的是满地的死者和重伤者,还有断臂残肢和满地的鲜血。

三排骑阵都是如墙而入,在他们猛烈的打击下,蒙自军步阵从其左拒到中阵被打开了二百多步的缺口,当沐忠秀与所有的骑兵冲击过后,他们身后的夷兵已经首尾不能相顾,中间地带是如同被炮弹轰击过后的情形,无比惨烈,令人见之心惊。

几个年轻的夷兵被斩落臂膀,有一个夷兵浑身浴血,拿着自己的断臂,站在原地无比凄惨的哭叫起来。

满地的死尸,抛落的旗帜,丢弃的兵器,乱跑的败兵,战场的中间象是人正常的肌体上突然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溃疡,令人触目惊心。

连续三轮的打击,长枪加上马刀彻底击毁了这些夷人步兵的意志,他们原本就没有多强,只是云贵地方和四川的武备太弱,当然,湖南和湖北的兵备也太弱了,闽浙和两广的兵备也太弱了,整个大明的南方都是太弱了,这才显出这些土司兵较强,但在真正的强兵出现之后,他们和他们眼里的弱鸡也没有什么区别,都是一样的弱,在此之前,无非是矮子里头寻大个儿,当真相出现之后,他们也是一样的脆弱无力,胆怯畏死。

骑队没有多延误,沐忠秀身边的伙伴很快找到了他,众人重新寻找回自己的位置。

整个时间没有花费超过五分钟,这是很强悍的速度,展现了此前几个月训练的功效。

鼓点声中,相隔数百步的骑兵再次提速,这一次攻击的是已经散乱的后队。

骑兵仍然保持着墙式队形,在这样密集的骑阵之前,所有的抵抗都是脆弱而无力,每个步兵都感觉是有千骑万马向自己踩踏而来,骑阵象是一面铁墙碾压过来,任何想抵抗的举措都是疯狂和徒劳的。

长枪戳刺,马刀挥斩,再次穿阵和踩踏而过,这一次骑队受到的抵抗更弱,损失也更小。借助马力,后两队的骑兵冲阵时都会带起人的肢体和一蓬蓬的血雨,留下的是人的尸体和惨嚎之声。

两次打击和洞穿后,超过千人以上的夷兵开始溃散,他们丢掉旗帜,不顾长官的喝骂,开始在宽阔的战场上四处逃亡,犹如被风吹过的蚁群,混乱不堪,再也没有办法恢复正常的队列。

这时周鼎等人适时而动,一百多骑家丁和亲兵组成的队伍,在各级武官的带领下在正面侧击敌军的右拒和中间的主阵,百多骑也是造起极大的声势,而夷兵阵列首尾相断,他们又发现身后三百余骑正在重新列阵,并且明显是由北至南,将要冲击夷兵主阵和前阵。

在骑阵两侧和身后,到处是败逃的步兵,几十人的骑兵被败兵裹挟着逃走了,或者说这些骑兵早就丧胆,就算没有步兵裹挟他们也会选择逃窜。

两轮攻击就如狂风暴雨,明军骑兵损失不到二十骑,还是保持着完整的三列骑队,并且又开始重新整队,如果再次攻击,相当明显,已经丧胆和混乱的夷兵中军和前阵根本不可能挡的住这样凌厉的攻击,回首一看,遍地的死尸和伤员就充份说明了这一点。

每一次骑兵如墙而过,冲出百步后就能重新整队再发,这说明了恐怖的纪律性和为之付出的汗水。

到此时此刻,所有人都确信,明军已经获得了这一场战事的胜利。

沙定洲身边也是一团混乱,一些土司官员和将领下令部下整队,准备迎接骑队的冲击,而更多的人相当惶恐,他们用困惑的眼神打量着四周的一切,仿佛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这样的近代骑兵的战术早就经过无数次战事的证明,不管是埃及骑兵,土耳其人,还有悍勇无比的哥萨克骑兵,都被墙式骑兵毫不留情的击败过,当这些光着脚板的西南夷又怎么可能是墙式骑兵的对手?

三百多骑对三千夷人,说起来象是很魔幻,其实这是再正常不过的战果。

“主公当先走。”饶锡之面色苍白的道:“我军不是骑兵之敌,主公当轻骑回蒙自,收拾败逃兵马,固守待时。”

“宜早决断。”于锡朋也道:“他们又要冲过来了。”

“屁话连篇。”沙定洲道:“敌骑连冲两阵,亦疲乏了,这时候老子跑了,本阵必定大溃,一切都完了。”

沙定洲手中腰刀猛然挥斩,却是正中于锡朋的面门,沙定洲大喊道:“鸣金,派枪手固四周,不使敌骑轻易破阵,结阵自守,缓缓向城墙而撤,只要后背是城墙,便可守住敌骑冲击。”

一刀之下,于锡朋闷哼一声,整张脸都似被劈斩开来,鲜血飞溅,接着便是栽倒在地上。

沙定洲看也不看,说道:“再言逃者,当如此人!”

第一百三十四章 归师莫遏

诸多土司官,夷将俱是凛然,众人开始厚集部下,将前冲的夷兵召回,所幸便是卫所军人们也无力还击,这也是沙定洲敢在阵前后撤兵马的底气所在。

明军左侧游骑很快冲至,但他们对厚集的兵马并没有正面硬冲的底气,说到底这一百多骑来自十来个武官的家丁,这是很单薄可笑的人数,在北方,一个世代将门出身的游击就差不多有好几十个骑兵家丁了,甚至祖大寿在为游击将军时,他的骑兵家丁就超过千人了。

而位至副将,总兵之后,家丁从数百到数千不等,得看是哪一家出身的世代将门。

麻家,李家,王家,贺家,张家。

蓟镇总兵张臣,名声不显,但在戚继光后他任蓟镇总兵,曾率千余家丁骑兵深入草原千里,击败多个土蛮部落。

这就是世代将门的底气,非寻常将领可比。

眼前云南的这十几二十个千户以上的将领,凑出来的骑兵才百多骑,彼此缺乏信任和配合,他们在迫近夷阵之后,也就是远远侧骑跑开,或是在跑动途中张弓搭箭,有能力射箭和伤人的不超过二十人,对还有近两千人的主力夷兵来说,这种程度的攻击和挠痒痒也差不多了。

破阵关键,仍在沐忠秀和他的骑兵身上。

……

“大人,底下当如何?”周钟满脸浴血,浑身直如一个血人,脸上也有罕见的狠戾之气,和他原本忠厚的气质完全不相符。

钱处雄是在第一阵,手持骑枪破阵,很幸运的就是两阵都未受伤和落马,他策马至沐忠秀身边,咧嘴道:“杀的真是痛快,任何时候都感觉自己这边比对手多,这他娘的杀过这一场,俺是感觉这一辈子没有白活。此前练骑阵,俺还觉得无用,现在才知道俺比大人差太远了。”

此役之前,众人对沐忠秀的称呼各有不同,周钟公开称五公子,私底下叫五哥儿,显示出沐家世代家将的忠诚和亲密。

钱处雄一直叫五公子,有时候开玩笑式的称副千户大人。

张国禄一直叫大人,显示出想挤进小圈子获得信任的忠诚和谨慎。

杨炳和周钟一样,他也是沐府的世代家将出身。

众人在此时,却是异口同声俱称大人这般的官称,隐隐间俱有敬畏。

哪怕是钱处雄这样可以用诸多兵器杀人,寻常十余家丁联手亦不能敌,能在马上投矛,扔出阔刀伤人,能在马背上左右驰射的悍将,在此时此刻,也是真心敬服沐忠秀。

众人都是将门出身,否则无法成就现在的功业,但以他们的经历,经验,传承,任何人都想象不到眼前的骑阵能有这般的效果。

种种训练的办法,还有相机而动的战术,都是展现出了沐忠秀的将才远远超过常人,甚至超过常人的想象之外。

此前对卫所兵的管理,对卫所武官的任用,以及沿途将一群农民,叫花子,流民,无赖组建成一支勉强可以对敌的军队,不要说一个庸将,便是普通的优秀将领也办不成这样的事。用钱砸只是最基本的保障,沐忠秀在这段时间花光了从石城庄带出来的每一文钱,现在他手头的钱只够维持半个月左右的补给,连再发下一次军饷的钱也没有了。

上一次的发饷便是破釜沉舟,叫所有人看到希望。

除了粮食,军饷,还有每天早晨到傍晚的巡营,和每个卫所兵的谈话,召集他们讲述古今故事,述忠良大义。

给这种头发结了柄,流着头油,牙齿发黄劣坏,一笑就露出一嘴坏牙,嘴巴有恶臭,身上也臭不可闻,完全不识字,不知道古今中外之事,接受的信息不超过周围百里,甚至连坐龙庭的皇帝是谁也不清楚,不知道内阁六部,不懂政治军务,不知华夷之变,甚至很多人都没有能力讲全一句完整的话。

很多人毫无常识,毫无知识,一个现代的文盲在知识储备上都比明末的知识份子要强很多,典章古籍和诗词歌赋很强,不代表信息量的掌握,而这个时代的人,思维方式,知识储备,逻辑思维的能力,包括对常识的了解,都处于可怕的匮乏时代。

沐忠秀能与这群人打交道,脸上从未显露出嫌弃的表情,他和这些人谈心,聊石城庄的水车和水井,谈起如果石城的模式成功,将来可以在昆明四周诸卫革新屯田,谈起要叫所有人都过上好日子,前提是沐家能够继续执掌大权,而不是叫某个野心勃勃的土司篡夺大权。

沐忠秀不仅这么做了,还一直坚持了一个多月,他几乎和每个卫所官兵都单独说过话。

这是细致的水磨功夫,不是装样子,是真的要亲近这些人,了解这些人,知道他们的所思所想,要真正的得士伍之心,不下真功夫,做表面功夫是没有用的。

如果沐忠秀接手的是一支训练精良的成熟精锐之师,他就不需要这么做,只要了解自己的部下将领,带着他们进行几次演练,同时足粮足饷,严明军法,经常布阵演练,这样在战时就足够指挥自己的部下了。

可惜他没有这种条件,从今天的战场上来看,沐忠秀也是将不利的情形逆转为最佳的结果了。

交战两刻,卫所阵列多处被打崩,但一直有新的阵列补上,补调补的卫所兵战战兢兢惶恐害怕,但他们没有群起而逃,而是尽可能的手持长枪,按军官们的吩咐走向阵前。

待骑兵来回突破后,土司夷兵后撤,阵前的卫所步卒们都是爆发出欢呼声,更多的士兵坚定目光,开始按吩咐重新结阵。

士气鼓起来之后,夷兵便是再次突阵,也不可能如此前那样轻松突破了。

“夷兵撤回城墙之下,看样子是要突回城中。”周钟接着道:“穷寇不追,归师不遏。大人,我看我们在两侧跑马威胁,或是追赶,撵开此前败逃的夷兵,这些急欲回去的就放他们回去,此役过后,夷兵折损近半,实力大损,我军声威大振,会有更多的卫所将士来援,此消彼长,敌将更加气沮,战机在我之手了。”

第一百三十五章 暴风骤雨

周钟的为将之道,看起来也是和其性格一样沉稳。

但沐忠秀却是摇头道:“我和你们说件过往之事,昔年唐太宗为秦王时,围困洛阳,王世充请援,窦建德率十万精兵来援,其兵新至,结营数十里,阵脚未稳,太宗命府军薄其阵,自己亲率玄甲精骑,自间隙而入,直扑建德中军。夏军中军败,太宗不以小胜为结果,继续穷追猛打,拼死冲杀,追杀几天几夜,终擒建德。此役后,唐得洛阳,与关中联为一体,王霸之业乃成。而我观太宗诸多战事,皆以玄甲精骑破敌阵,数日数夜,与薛举之战,连续率骑十三战,死伤累累,断水断粮,太宗自己亦在饥渴之中与部下不眠不休的与敌交战。此事告诉我,宜将剩勇追穷寇,古人征战,获各有体悟不同,而我之战法,便是连番迫敌,摧折不停,打击如暴风骤雨,一直到胜敌乃止。”

周钟,张国禄,钱处雄并各哨官围拢在一处,听到最后,钱处雄神采飞扬,大笑道:“今日听大人一席话,感觉能跟随大人征战沙场,乃不负此生。这般尽力厮杀,哪怕死于沙场之上,亦快活过了。”

众将虽性格不同,有沉稳,有精明,有忠毅,有进取心强的,也有愿随大势而行者,但此时此刻,毫无例外的受到了感召,感觉到振奋。

唐太宗为秦王时的武略,成就,功勋,流传千年不朽,如今黔国公诸子恐怕多半遇难,最少可以确定长子沐忠罕已经被害,一旦平乱功成,沐忠秀毫无疑问必定将成为世子人选。

亦是未来的黔国公。

方今是天下乱世之始,还不知道要乱多久,可能十几二十年内都是战火绵延。

众将均有一种感觉,能跟随沐忠秀,并且征战四方,或可成就当初秦王般的功勋?

将来或许他们中的一员,亦有机会图形凌烟阁?

这种成就,处于云南一隅之地的人如何敢去想?而眼前,沐忠秀当面说这样鼓励诸将的话,众人当然不以为他要谋反,只是以前人的功勋激励众人,而这种激励显然亦是相当成功,不仅是钱处雄一人,几乎是人人均有热血沸腾之感。

两轮冲击之后,最少有千人的夷兵败逃,在城墙下和护城河各种奔跑着,象一群群散乱的蚂蚁。

这些人已经失去了战斗力,毫无威胁了。

地面上的重伤者和尸体怕是有一百五十具到二百具之间,这是相当惊人的杀伤,以三百余骑两次冲锋便有眼前的效果,足令人感到自豪。

骑阵暂时未再次冲锋,整队完毕后,他们前方是缓慢退回的夷兵主阵,将旗仍然高展,显示出沙定洲丰富的战场经验。

沙定洲明显是判断出来,骑阵冲击之后,卫所兵士气增长,再突前破阵会相当困难。而且身后有一支强悍的骑兵,突破步阵的意义也不是很大了。

而若以主阵向野外两侧逃走,则被骑兵不断的骚扰追杀,能活着逃脑战场的不会超过千人,整个蒙自兵几乎就被全灭了。

此后会被一直追剿,那些观望的土司会主动请求出兵,攻击蒙自老巢,并且沿途追杀那些逃跑的蒙古土司兵马。

沙定洲本人也会如丧家的野狗,沐天波能避到楚雄或曲靖,而沙定洲根本无路可逃。那些平时称兄道弟,推杯换盏的土司兄弟们,在这个时候会巴不得获得他的首级来获功,根本没有平安逃脱之所。

这个时候,只有缓缓结阵而退,希望能使骑兵不再冲阵,放弃追杀,使得大部夷兵能退回昆明城中。

退守城中,败阵而回,对昆明的掌控肯定会被削弱,而且沐天波,沐忠秀父子便会声势大涨,对沙定洲极为不利。

但此时就算是毒药,只要不是当场毒发身亡,沙定洲也只能仰脖子饮药了。

……

所有骑兵都很干渴,不少人脸上到嘴唇边缘都是灰尘,来回冲阵,呐喊杀敌,所有人都焦渴难奈,短短时间内骑兵们好象失去了身上所有的水份,在立阵完毕后,沐忠秀令所有的将士在马上饮水,众人解下腰间的水囊,大口大口的畅饮起来。

很多土司兵已经跑了几里远,他们也是汗流浃背,此时已经近午时,他们在早晨吃喝完毕后出城,到现在未进食水,跑开一段距离,看到骑兵并未追杀后,这些夷人顾不得危险尚未解除,一个个跑到护城河边,将头伸到水里,或是蹲下用手掌捧水,他们一边喝水一边回顾,惟恐骑兵突然一下追杀过来。

以这么一点距离来说,根本就不能算是安全,但他们也是实在饥渴难奈了。

而在此时,鼓声又逐渐响了起来,骑阵又再一次完成了集结,并且将士们听了武官们的训话,喝了水,众人重新握紧手中的刀枪,向着夷阵慢慢迫近。

两支大旗尚相隔二里许,沙定洲凝神看着骑兵缓缓迫近,内心感觉紧张,接着便是感觉悲凉。

一直以来,沙定洲都以为自己是云南乃至贵州的定海神针,沐天波无能纨绔,龙在田老了,吾必奎是莽夫,曾经的强者播州杨家完了,奢家完了,安家也完了。放眼西南土司,能够有野心,也有能力的土司,只有沙家和他沙定洲一人。

现在看来,自己是自信太过了。

而此时此刻,他脑海中响起的还是汉人领兵交战的心得。

归师莫遏,难道沐忠秀还要再来冲阵?

骑兵再度迫近,夷兵们的脚步越发匆忙,军阵也越发散乱起来了。

剩下的两千多人已经如抱成一团,渐渐的军旗摇晃,步阵混乱,枪矛刀剑和弓手交杂,阵脚混乱,烟尘之下,是一张张惊惶失措和绝望的脸。

士气已失,士伍混乱,蒙自夷兵没有他们自己想象的那般强大,也没有明军认为的那样是根难啃的骨头。

此时突然起风,风吹向夷兵步阵,旗帜卷起来,烟尘滚滚,几乎令人难以睁开眼睛。

“击鼓,加速!”沐忠秀振臂举刀,内心的犹豫和胆怯已荡然无存,他厉声喝道:“众将士,随我击贼!”

“击贼!”

周钟相随而呼,诸将一并高呼,三百余骑兵一起高声呼啸,战场上的马蹄声都被高呼压了下去,啸声如奔雷,骑兵如强龙,大地震颤,在滚滚烟尘之中,向着敌阵猛扑过去!

第一百三章十六章 连冲

“斩首二千一百余级。”

浑身浴血的周钟半跪在沐天波身前,对着面色青紫,但脸部表情相当欣慰的沐天波道:“生俘一千四百余,苗彝俱有,蒙自夷将,被俘十余人,其余皆斩。沙定洲亡于阵中,叛将李大贽率部降,饶锡之降,于锡朋被沙定洲在阵前斩杀。昆明叛乱的汉夷叛贼,此战被全灭,现在城门打开,五公子令云南前卫兵,陆凉卫兵分驻昆明四门,暂且关闭城门,他亲率骑兵入城,肃清残余贼盗,待城中安静后,五公子会来亲领国公返回城中总府。”

沐天波轻轻点头,气息艰难的道:“小五真是不惧疲惫啊,我听说他连续冲阵十余次,击跨蒙自兵侧,再击主阵,然后卫所兵方掩上厮杀,是否?”

“是。”周钟道:“连冲十一阵,敌终于崩溃。”

在骑兵高速冲击,如墙而入的战法下,蒙自兵终于崩溃。沙定洲死在阵中,不知为谁所杀,但尸身被确认无误,这一场大乱算是平定了。

而周钟的神色也是有些黯然,连续冲阵,骑兵的损失当然不小。

石城骁骑也损失不轻,连续冲阵,敌人就算没有成建制的有效反抗,仍然导致石城骑兵有二十余骑战死,重伤十余人,轻伤五十余人。

若非连续高强度的训练,另外是改佃农为庄丁的一系列的福利,怕是这些骑兵也坚持不下来这样的战损。

这一战损失确实不小,对整个战局来说是相当值得,但对每个战死将士来说,以后一切的事情对他们来说都毫无意义,对他们的家人来说也是如此。

沐天波不会考虑这些,他目光中有欣慰,也有震惊和相当的不解。

小五喜欢习武,这是早就知道的事情。他也知道沐忠秀在开始学习兵法,但纪效新书里对骑兵战术可是著述不多,毕竟戚帅是以步阵起家,在蓟镇虽然负责练兵和防御北虏,但以修筑城墙,敌台,还有训练步阵和车阵的结合闻名。

这就是善战者无赫赫之功,戚继光镇蓟时几乎没有打过一仗,北虏这种喜欢南下打草谷的习气在戚继光镇守蓟镇时被改了,他们去大同,去辽镇的地盘,就是不去蓟镇。

张居正死,戚继光被挤到广州之后,蓟镇再度有边衅警报,诸总兵又率骑兵北上与北虏交战,但军队和百姓的损失就不可避免了。

戚继光因为镇守有功,只授给一些世职,自己始终未得封侯,这是他个人的憾事,也是大明军功体系的不足,甚至说文官和皇帝都是混蛋,真正的于国有功的将领未能得到对应其功劳的奖励。

沐天波没有想到这些,他只是奇怪,为什么小五会这么精通骑兵战法?

三百余骑破三千多夷兵,在史书上应该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但在明末时,华夏武备急剧跌落的时期,也就北方的边军尚有战力,云南早就无有成建制的,能冲击敌阵的骑兵了。

沐天波轻轻叹息,说道:“若祖宗知道我此时为这样的战事感觉欣喜,甚至有劫后余生之感,怕是只有骂我是不肖子孙了。在这两日,我一直在想,若我就此死了,不知沐家和昆明将会如何,我有何面目去地下见祖先?现在总算是好了,你替我传令,叫小五急速找到征南将军印,尚方剑,银令箭,国公印信,还有云南总兵官印。借此,我可传令诸部土司,进剿蒙自,将沙家彻底铲除。”

这般的用兵当然需要印信,此前仓皇奔逃,四处土司俱在观望,若非沐忠秀拥兵在昆明城外,也不会有诸卫将领率部前来汇合。

沐天波的惭愧,理所应当。

“斩首可不少。”沐天波又陷入沉思之中,半响后方道:“五哥儿有没有说怎么处置李大贽,饶锡之等人?”

“还没有说。”

“哦,”沐天波躺了下去,摆手道:“和他说,一应军政大事,俱由他临机决断,包括俘虏处置,皆由他决断,我神思不属,心绪飘忽,诸事已经难有决断了。”

“是。”周钟应了一声,沐天波无有别话可说,他才小心翼翼的退了出去。

……

巡抚衙门的大门处,沙定洲也留了一队兵马,大约五六十个苗兵和弓手在这里驻守。

由于内外隔绝,当四周城头的百姓在发出欢呼声的时候,巡抚衙门内的人们还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衙门内的人只知道战事是打起来了,冲杀声,马蹄声,鼓声,人的叫喊和厮杀声时不时的传过来,这里距离南门一带的直线距离只有三四里地,这个时代又没有什么杂音噪声,几千上万人的战场动静太大,巡抚衙门里的人都听的相当真切。

有很多人想找地方潜藏起来,暗阁,桌底,床底,或是花园里的山石深处。

他们感觉一旦城外的明军兵败,夷兵可能会趁胜血洗昆明,最少会杀掉一些官绅,或是官绅身边的人。

在城外动静最大的时候,吴兆元和王锡衮二人面面相觑,他二人一个颇得圣眷,是巡抚中的得力人选,吴兆元曾被崇祯皇帝两次召见,天语叮嘱,令他好生办差,安抚西南地方,不使西南生事。

吴锡衮则是丁忧在家的中枢高官,资历很深,已经随时有可能入阁。

两人一个是巡抚,一个是云南士绅的代表人物,此时俱被困于一处,内外消息不通,只知道黔国公趁乱逃出,并且沐府五公子在外集兵围城,除此之外,两个高官显宦对外事亦是一无所知。

他们知道沙定洲并无恶意,甚至隐隐有讨好结交之意。

若黔国公府跨了,沙定洲想成为云南总兵,当然得需要云南的汉人士绅和官员的认可和支持,这一层至关重要。

但沙定洲在关押之初来过一次,此后就绝迹无踪,然后城中的情形一天比一天恶劣,直到沙定洲主动开城出击,然后便是城外的喊杀声传过来。

“仲老,你觉得城外胜败当如何?”两人枯坐良久,衙门中一团混乱,吴兆元悄悄到门口,示意自己的贴身仆役准备了两根长索。

若一团混乱时为乱兵挟制或是虐杀,还不如自己先行上吊,避免受虐,或是亏了臣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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