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末风暴 - xp1024.com
《明末风暴》


一、少年如清晨

“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

“量中华之物力,结与国之欢心!”

“宁与洋人,不与家奴!”

火焰与惨叫声萦绕着黑暗,到处都是血腥味,危险在迫近,奔跑,逃亡,喘息,无路可走,绝望……

夜空在塌陷,大地在塌陷,一切都在崩溃,整个人也在崩溃!

俞国振猛然从床上坐起,剧烈地喘着气,身上冷汗涔涔,他摸了摸床板下面,床板下他暗藏的牛耳尖刀还在,这让他仿佛心安了些。

窗纸外传来微光,证明天色还没有大亮,他慢慢掀开被子,自己穿起衣裳,然后他就听到外屋传来了迷迷糊糊的女声:“振哥儿,有什么事?”

“没事,我起来了,你自己睡吧。”俞国振道。

他虽然如此说,可外屋还是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过了一会儿,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走了进来,这小姑娘眼睛还有些睁不开,头一啄一啄地捧着盆水,俞国振叹了口气,轻轻敲了一下她乱蓬蓬的头发:“回去睡吧,我起来跑一会儿。”

“大柱,二柱,振哥儿都起来了,你们还不起来!”小姑娘听到这话后又迷迷糊糊地走回外屋,但躺下之前倒还是记得喊上一嗓子。

俞国振推开门走出来,东方天际还只是露出鱼肚白,半边天中仍然满是繁星,他摇头笑了一下,今天比往常起得是要早一些,难怪大柱二柱哥俩个还在床上了。

他活动了一下四肢,初夏天气的巢湖流域,即使是一大早,也没有多少凉意。他在屋前小小地跑了一圈,然后顺着屋后的田埂路,来到大约半里远处的两座土坟前,象往常一样跪下叩首。

“三年了……你们将我救出来,我也成了你们的儿子,这三年来我天天向你们磕头,若是你们有灵,希望能保佑我……”

思绪仿佛回到了三年之前,那场惊天动地的大爆炸中,他莫明其妙地来到这个世界,又莫明其妙地被人从火场里拖了出来。他获得了新生,却又失去了父母,以十二岁的年纪,面对这个陌生的世界。

九个头叩完之后,俞国振慢慢走回自己的家。这是一排极为破旧的屋子,连个院墙都没有,总共也只有正屋和两侧厢房,其中正屋被隔成前后,他和他的丫环小莲住着,西厢是厨房,东厢则住着家仆老高一家子。

他原本不住在这里,应该住在离这有近两里的襄安镇上,坟头里埋着的他的父亲在外经商多年,在镇上倒也置下了一座宅院。只不过因为他父亲经商所用本金都是族中提供的,所以那宅院自然也被认为是族产。为了避免族人觊觎陷害,他便调换了这远在镇外原本是给庄客居住的这排屋子。

除了镇上的宅院,他父亲还给他留下了八十余亩田地,这个倒不是族产,地契在他家中,只不过从三年前开始,地契也“保存”在别人手中。

若非如此,他一个十二岁的少年,又初临此世,两眼一摸黑,早就被人害死了。

但到了今天,他这八十余亩地,怕也是保不住了。巢湖平原的八十亩地,那可是上好的良田,族里族外,早就有人垂涎三尺!

想到这,俞国振脸上露出一丝讥嘲之笑,三年前若是他们动手的话,他那时可谓毫无抵抗之力,但既然给他拖延了三年,三年准备下来,他岂会毫无还手之力?

当他走到自家前时,两个小伙子早就站在那儿等着他了,见他踱回来,那两小伙子立刻站得笔直,用高家夫妻的话说,便是卫所里的军爷出操之时,也没有他们站得这么挺拔!

俞国振看过卫所里军士出操,如今军制崩坏,那些军士们别说军纪,就连站个队列都东倒西歪。

“大柱!”俞国振开始每天都要过一遍的历程。

“到!”

应声的高大柱其实已经有十八岁的年纪,长得膀阔腰圆,三年来相对滋润的生活,让他不象三年前那样干瘦,若不是身为外来投靠的家仆,他这个年纪早就该成亲了。,

“开始吧。”俞国振凝视着高大柱。

“是!”高大柱又应了一声,然后开始流畅地道:“背井离乡之人,若无主家收容,早已经成为路旁枯骨,天地共鉴,我高大柱愿为主家效牛马之劳,永无二意!”

三年来高大柱每天都要背诵这段话,从最初一个月的背了上句忘了下句,到现在流畅无比,他花费了不少时间气力。

此时人虽然算不上太纯朴,但象他这样举家卖身投靠的,对于主家的一些怪爱好倒没有什么抵触心理。毕竟自家小主人只是让他每天背诵这段文字,而不象镇里传闻的那样,某些文名远扬的世家大族中子弟,打小就爱玩兔子走旱道。

他不知道,在俞国振心中对此有一个词:洗脑。

只靠好的物质待遇来维系这种家仆的忠心是很不可靠的,适度的洗脑,则能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接着是二柱,如同大柱一样,在背诵的时候他的态度极认真。每次看到他这认真的模样,俞国振就想起收容他们一家子时的情景。从陕西逃到这里来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这一家子当时都饿了不知多久,吃第一碗饭时那认真劲儿,让俞国振看过之后就再也无法忘怀。

厨房里正在为早餐忙着的高不胖口中也在小声地念着同样的话语,他是一个憨厚的陕北汉子,就象那厚实的黄土一般,满脸的皱纹让他比实际年龄要显老一些,虽然他也记不得自己的生日了。

“阿弥陀佛,象振哥儿这般的善心主人,老天就得保佑他早些娶个好娘子。”他家婆娘在旁合掌。

老高一家子是真心诚意地忠于俞国振,他们从陕境一路流浪逃亡到无为州来,沿途见到的生离死别太多,当初才十二岁的俞国振力排众议,只说是要为逝去的父母积“阴德”,收容了他们一家子,他们才算是安稳下来,否则的话,还不知道会流亡到哪儿去。

背诵完毕之后,俞国振就带着高大柱高二柱开始跑步,他们每天早晨早饭之前,都要沿着河湾跑上一圈,总计有十里左右。莫看他们跑得轻松,实际上俞国振和高家兄弟脚上都绑着沙包。最初之时,这沙包只有半斤重,到现在这沙包已经有两斤重了。

三年以来,只要不是天气坏到极点,这一幕就会在每天清晨上演。在河湾边的小道上跑十里,大约要花掉他们半个时辰,最初左近乡民见了,只当俞国振失幼失怙没了父母管束,带着两个伴当嬉闹,到后来见怪不怪,自然也就没有谁再说这件事情。

俞国振的父母给他留下的家产虽然不算太多,但供个七八口人吃三五年的饱饭还是有的,因此早餐就相当丰富,除了稀粥,还有包了鱼肉馅的橡子面馒头,再佐以酸菜,三个半大的小子都是吃得饱饱的。

按照惯例,吃完之后,俞国振要给大柱二柱说说如何做算数,三年前这两小子还是大字不识一个,一百以上就数不过来,现在他们两再加上一个小莲,都已经学会简单的乘除了。高不胖每每看到这一时刻,心中就觉得满足:少爷可是教自家两小子管事和账房的本领,日后家中发达了,至少一个庄头的位置就少不了。

正是对未来有这样的期许,老高家的多次在背后嘀咕要为大柱说个媳妇的事情,老高都背地用巴掌煽了回去。等着少爷及冠,族中总得给些产业给他这个三房嫡子经营,那个时候大柱二柱就是少爷的左膀右臂,再找媳妇儿总胜过现在!

不过今的课程却被打断了,俞国振还没有开讲,外头的大黄狗便开始狂吠起来,紧接着就听到一个公鸭嗓子响了起来:“振哥儿,振哥儿,四老爷唤你去见他!”

四老爷是俞国振的四房堂叔俞宜古,而外边的公鸭嗓子俞国振也不陌生,就是四房的家人俞狗儿。他们这一系俞家与自称为蒙元丞相铁木耳后裔的大明开国郡公俞廷玉后裔同姓不同宗,倒与大明名将俞大猷一样,始祖都是来自凤阳府霍邱,在无为州传承了也是近两百年,如今共有四房,俞国振是三房,他这一房人丁不旺,如今更是只剩他一个。四房长辈则有四叔俞宜古、六叔俞宜今兄弟二人,与俞国振同辈的兄弟姐妹有五位。长房原本绝了传承,由二房的堂伯俞宜简续嗣,这位堂伯是二房的庶子,因此虽然是大伯,可在族中的地位却不高。二房还有二伯和五叔,二伯俞宜勤乃是如今的族长,五叔俞宜轩则有个举人身份,在族中说话倒是最有份量的。

正是托着五叔的举人身份之福,因此俞家的田产是不用纳税,因此在襄安镇上,俞家也算得上是一个大家了。

俞国振没有急着回应,俞宜古的心思,他很明白,无非就是看中了他名下的那八十亩田地。他父母双亡,舅家没有得力的长辈,若不是他三年前将家中的大宅送给了二伯俞宜勤,只怕早就因为某种原因暴病而亡了。

高大柱和高二柱兄弟俩都露出愤然的表情,这兄弟俩个头都很高大,俞国振看着他们因为愤怒而涨红了的脸,微微笑了起来。

他知道,风暴即将来临。

二、刁奴当受惩

俞狗儿对于自己今天的任务是极高兴的,他是俞家的家生子,四老爷已经许了他一个庄头的前程,当然,这个庄头得等三房的那八十多亩良田到手之后才有。俞家四房只剩下一个半大的小子,平日里游手好闲,并不太读书,大房、二房几位老爷对于四老爷的图谋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所以在俞狗儿那浅薄的心眼里看来,那八十余亩的良田改为四房管理,简直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大人物的浅薄藏在笑容里,小人物的浅薄却总是显露在目光中。因此,俞狗儿眼着俞国振的目光里,就带着明显的轻蔑。

俞国振嘴角挂着笑,向他拱手行礼:“狗儿哥哥。”

俞狗儿心中顿时欢喜,他在四房,只是个下人罢了,俞国振待他这么有礼,让他觉得自己身份也顿时上升了,他挺起胸膛立直腰杆,也象模象样地抱了抱拳:“振哥儿怎么出来得这样迟,让我好等!”

俞国振微微点头,做了个请走的手势,俞狗儿走在前头,他跟在后边,便向着镇子走了过去。

他住所离襄安镇也就是三里多的路途,俞国振这三年来每天都坚持训练,因此体能相当好,俞狗儿快走了里许,发现俞国振没有丝毫倦意,当下他反倒慢了下来。

反正已经迟到了,便是再晚一些也没有关系,正好可以将原因推到振哥儿身上。

“振哥儿这些日子还捞蚌吃了么?”

俞狗儿是个嘴碎的,让他闭嘴走路那是不可能的事情,他回头看了俞国振一眼,拿腔拿调地说道。

俞国振摇了遥头,很认真地道:“不必捞了,我养着呢。”

然后俞狗儿大笑起来,他笑得很猖狂,让跟来的高大柱脸涨得通红,如果不是俞国振用严厉的目光制止,高大柱恨不得扑上去揪着俞狗儿狠狠煽他的脸。

关于俞国振吃蚌之事,可以说是襄安镇的一大笑话,从三年前俞国振守孝,借口孝期不得吃肉改吃鱼开始,他就和水里的螺蚌龟鳖们结下了深仇,直到现在,俞家三房的伙食里,这些水产仍然是主流。有背地里的流言便说俞国振前世定然是水族,而俞国振对此不但不以为意,反而变本加厉,自己养成鱼蚌来。

这几年来,俞国振一直在惹镇民的笑话,他让家人吃三餐,他带着高家两兄弟跑步,他养鱼虾龟蚌,他一声不响将大宅院让给二房自己搬到镇外去……这些种种,让他有了一个“傻振”的绰号。大柱二柱都听人叫过,为此他们还与人打过架。

俞狗儿笑了一路,终于进了襄安镇。这襄安镇也是一座古镇,在无为州里算得上繁华所在,俞家在镇西南,整个一条巷子边都是俞家的宅院,其中最新的那幢,就是俞国振父亲俞宜平留下的。俞宜平在留都南京管理族中的铺子,他精明强干,为族中也为自己颇置了些产业,只不过他没有想到自己会遭祝融之灾,更没有想到的是自己置办的产业会给唯一的儿子俞国振带来巨大的麻烦。

进了四房的院子,迎面就看到俞国富撇嘴走了过来,这是俞国振的堂弟,与他是同岁的。俞狗儿一见着他便立刻弯身哈腰:“富哥儿。”

俞国富睬都不睬他,对于跟在俞狗儿身后的俞国振,更是冷哼了一声,他是四房长子,深得俞宜古的喜欢,家中的事情也不避着他,因此他明白,自家父亲是看上了堂哥家里的田宅了。

“七弟。”俞国振却没有让他离开,召呼了他一声。

俞国富勉强停住脚步,瞪着俞国振:“什么事?”

“七弟家中的规矩,恐怕要管一管了。”俞国振脸色平静,他在同辈中排行老五,可以在排行第七的俞国富面前摆一摆架子:“这俞狗儿在我那,好生没有规矩。”

他话一说出来,俞狗儿就暴跳起来:“胡说,胡说,振哥儿你少在那里狗血喷人……”

俞国振冷冷笑了一下:“七弟,你看见没有,当着你的面,他还敢这样对我咆哮,背着你的时候,他敢做的事情就更多了。”,

“那又怎么样!”俞国富虽然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却没有往细里想,他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少年,满脑子里想的不是好吃好玩的,便是如何去偷窥家里的丫环媳妇洗澡,哪里有俞国振想得长远。

听到小主人为自己撑腰,那俞狗儿更猖狂起来,他是死心塌地跟着四房的,想要当庄头,当然少不得要作急先锋。

“振哥儿,你狗血喷人,我哪里没有规矩了,分明是你蛮横无理……”

这原本就是四房的门口,往来的人虽然不多,但都是俞家的远近旁支或者家人,听到吵了起来,当然有人围上来看。见人差不多了,俞国振向高大柱示意了一下,高大柱早就在等着,顿时扑了下去,一拳就将俞狗儿的嚷嚷堵了回去。

俞狗儿觉得自己象是被铁锤锤中一样,晃悠悠昏乎乎,一屁股就坐到了地上。

“刚才在我家,因为你自称是奉四叔之命来唤我,我敬着四伯,所以唤你一声狗儿哥哥,你却不向我行礼,大模大样的应承下来……你是什么东西,家生子罢了,也敢当我哥哥?若你是我哥哥,岂不也成了七弟的哥哥?”

这话一说出来,刚吐出两颗带血门牙的俞狗儿顿时愣住了,他虽然是个刁仆,可也没有想到,俞国振开始那个称呼竟然还有这番用意!

眼珠转了转,他就想否认,可高大柱却揪着他的脖领将他扯起,又是一记耳光煽了下去。到嘴否认的话不但没有出来,更是煽得他眼冒金星,满脑子都是嗡嗡的鸣响。

“你只是对我不敬倒还罢了,路上我说四叔既然有急事召唤,那我们就走快些,你这刁奴,不但拖拖拉拉,还一路对我冷嘲热讽,问我是不是捞蚌,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这些贱嘴因为我姓俞又好吃水产,背地里说我是鱼精转世,主家姓氏,也是你们能背后议论的?”

俞国振这番喝问出来,已经晕头转向的俞狗儿哪里想得明白如何辩解,带着哭腔说道:“我只问振哥儿是不是捞蚌,没有背后议论……”

高大柱又是一记耳光抽了过去,将后半截为自己辩解的话堵了回去,有前半截就够了,坐实了俞狗儿对主家不敬的罪名!

周围一片吸气声,有人心中就嘀咕起来,这俞狗儿当真是不知死活,背后议论一下主家倒还罢了,当面去嘲笑,哪怕只是玩笑,也不是他的身份能做的事情。遇到了狠辣一些的主家,就凭他这个举动,就能被打个半死然后发卖掉!

“就是刚才,我跟七弟说事情,你这刁奴冲来嚷嚷,还说我血口喷人……七弟,这可是你亲耳听到的,对不对?”

说这话的时候,俞国振转向了俞国富,他双眉竖起眼睛一翻,自然有一股凌厉的气势,俞国富这个时候也意识到不对劲,可刚才那一募是许多人都见到了,容不得他否认!

这也是四房上下小看俞国振惯了,才给了俞国振这个可乘之机。俞国振见俞国富默不作声,又冷笑道:“五叔最讲究里外规矩的,七弟年纪小不懂事,狗儿你这刁奴可以欺他,却欺不了五叔,今天我必然要请五叔将你这个不懂理尊卑贵贱的刁奴发落出去——七弟,你给我作个见证!”

俞狗儿这个时候终于彻底明白,自己如果再拿不出办法来,怕是要完了。俞国振口中的五叔俞宜轩乃是举人,最讨厌的就是家中上下乱了身份,平时虽然不太说话不太管事,可只要他开了口,就是身为族长的俞宜勤也只有让他三分,何况四房!

因此无论如何都不能把事情弄到五老爷面前去!

这个时候,俞狗儿是慌不择计,他原本就是没有什么器量的浅薄小人,借着高大柱松手的机会,一把抱住了俞国富的腿:“富哥儿,小人真是冤枉,小人只是奉四老爷之命去叫振哥儿,他心恨四老爷要占他家的田地,所以找借口发作小人,小人真是……真是……”

话说到这,他嗓子突然哑了起来,因为他听到周围原本窃窃私语的议论,已经完全没有了。

他想来想去,终于想明白自己错在哪儿,脸色顿时变得惨白。他正要改口,却被人一脚踢在下巴上,险些将他舌头都哑下了半截。

“你这狗才,胡说八道,一定是失心疯了!”

踢这一脚的并不是俞国富,而是四房的管事李进宝,他是听到外头嘈杂声过来的,但来晚了半步,还是让俞狗儿将四房的打算说了出来。

四房是在算计三房的那八十余亩上好水田,可这事情心里知道可以,背后嘀咕可以,唯独不能公开说出来。俞家可是耕读传家,讲究的是忠孝节义悌,算计自家亡兄孤儿的田产,那算什么忠孝节义悌?

李进宝心里大骂俞狗儿,脸上带着笑转向俞国振,恭恭敬敬地深揖下去:“小人见过振哥儿。”

看着他,俞国振慢慢地笑了,倒在地上的俞狗儿泪眼汪汪地向他这边望来,看到俞国振的笑,忽然间觉得全身冰冷。

他依稀记得,俞国振出来见他时,就带着这样的笑,那个时候,他瞧不起俞国振,只觉得三房的这位振哥儿是远近闻名的“傻振”,所以不以为意,可现在,他意识到,这笑容中,藏有深意。

三、狗屁舅老爷

《明末风暴》

俞国振对三房管事李进宝的来历很清楚,他原本并不是俞家的的仆人,在俞宜轩中举之后,他举家来投,仗着一个妹子被四叔俞宜古抬举成了小妾,他也一跃成为了俞家的三房外管事。看着那位李姨娘的份上,俞家上下对他都算客气,不把他视为普通家仆。

“狗儿得了失心疯胡言乱语,已经得了教训,还请振哥儿看着小人的薄面上,饶过他这一遭吧,小人替他给振哥儿赔礼了。”李进宝说着又是一记深揖过去。

他知道今天这事情不能闹得众人皆知,因此虽然他也一向对俞国振没有什么敬意,可现在却是把礼做得十足。同时他心中暗道,只要过了今天,自然有的是办法对付这个没爹没娘的傻振。

“哪里当得舅老爷的大礼……”

俞国振没有避开对方的长揖,李进宝起身后刚要笑着蒙混过去,就听到俞国振这轻飘飘的一句话飞来。这话听到耳中,李进宝心里却没有半点欢喜,相反,他目光猛地收缩了一下,脸上的笑容变成了苦涩。

他还想事后找俞国振的麻烦,可现在俞国振就要找他麻烦了!

俞国振身后的俞国富眼睛顿时瞪圆了:“老五你少胡说八道,这厮就是一个外房管事,那还是爹爹抬举他,他算什么狗屁舅老爷!”

李进宝几乎是恨恨地瞥了俞国富一眼,这个蠢东西,俞国振那句“舅老爷”,为的不就是将他引出来,可这个蠢东西还偏偏真跳了起来!

俞国振微微笑了起来:“原来不是舅老爷,那倒是奇了,七弟,他既然不是舅老爷,怎么当着你的面替你们四房做起主来了?”

这是非常明显的挑拨离间,可这样浅显的手段,偏偏俞国富还要吃!原因无它,李姨娘可是为俞宜古生了一个庶子,今年才四岁,对于俞国富来说,俞国振只代表了八十亩田的利益,而自己这位庶弟则很有可能要分去自己远多过八十亩田的财富,他虽然有些糊涂,这个道理却是有人反反复复在他耳边说的!

于是他象个被点燃的炮仗一样,冲到了李进宝身边,抡起巴掌就抽了过去。李进宝也是在三房有脸面的,哪里愿意当着这么多的人面被打,闪身就要逃开,却被两只孔武有力的胳膊抱住,纹丝都不能动。

于是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因为第一下没打着而更加爆怒的俞国富抡拳打来,只是一拳,他一只眼睛就又黑又肿,他虽是下人,但向来养尊处优肤白脸胖,因此这一个青印就分外明显,恰恰这时,四房养的花狗跑来,汪汪乱吠,众人看着那花狗眼上一个黑圈,与李进宝眼上的黑圈几乎一模一样,便有人窃窃笑了起来。

“李花狗儿!”

“平时人模人样,现在倒是原形毕露,和四房的花狗儿原来是两兄弟!”

“错错错,分明是三兄弟,李狗儿,花狗儿,还有一个俞狗儿……”

也是李进宝平时有些趾高气扬惹了不少人怨恨,这个时候自然也就少不了冷嘲热讽的。李进宝既委曲又气急,不过他不是口不择言的俞狗儿,知道这个时候越说越出问题,只能将恨意埋在心中,哭着向俞国富求饶:“富哥儿,小人错了,全是小人的错,小人再也不敢了……”

俞国振看了他一眼,这家伙倒是能屈能伸,比起俞狗儿这蠢货和俞国富这草包要难对付得多。

听到李进宝求饶,俞国富倒不好再挥拳下去,可就在这时,俞国振下一把火又烧了起来:“七弟,别打了别打了,再打下去,老十那儿不好交待……”

老十就是李姨娘为俞国富生的庶弟了,自古以来,正妻与小妾不争宠、嫡兄与庶弟不斗气的倒不是没有,但绝不在俞家四房,因此俞国富心念一转,难得有个机会和借口收拾这李进宝,打他就是打李姨娘的脸,也算是为他母亲出气,因此拳脚相交之下,哪里还收得住手!…,

俞国振乘机向高大柱又使了个眼色,高大柱松开手,李进宝边护着脸边逃,而俞国富打得不解恨,跟着就追,两人在四房的院子前弄得鸡飞狗跳。俞国振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这成何体统……我还是去将四叔请来吧。”

俞国富听到他的话,手脚更快,因为要赶在自己父亲被搬出来之前多打几下,而李进宝这个时候也顾不得大局为重,忙不迭地喊:“振哥儿,快去请四老爷——”

这喊声听到俞国富耳中,就是李进宝要借着他父亲之威压他,十五岁的少年原本就是叛逆心理最重的,因此又是连踢带打下手更凶。俞国振摇着头,一边说“成何体统”一边踱进了四房的院子里。

四房的院子里外有三进,俞国振穿堂入室直接来到内院,迎面正碰下俞宜古,他行礼道:“四叔安好。”

听得外头乱糟糟一片的俞宜古见他来了愣了一下:“怎么现在才来,外头是怎么回事?”

俞国振不慌不忙地道:“小侄在家中听俞狗儿说……”

他从俞狗儿在他家倨傲开始说起,等说到外头是俞国富在打李进宝时,已经是近十分钟之后的事情了。俞宜古脸色顿时变了,也顾不得在侄子面前摆威仪,快步就冲了出去。

俞国振跟在他身后,慢慢走到了门外,俞宜古已经喝止了俞国富,而李进宝正抱着他的腿嚎淘大哭,俞国富则仍然愤愤然地大骂,见俞国振走出来,俞国富一把拉住他:“五哥,你说是不是,刚才是不是这厮大大咧咧地充着舅老爷?我母亲家里姓陈,他一姓李的,怎么也敢在我面前充舅老爷?”

俞国振表情犹豫,过了会儿才拱手道:“四叔,这是四叔家务,小侄在这里有些不便,今日既然四叔家中有事,小侄改日再来聆听教诲。”

俞宜古原本是想唤他来教训一番,只说他“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好寻个借口将那八十余亩好田占来,现在自家闹成这模样,哪里还有面皮开口教训他。他挥了挥手,直接将俞国振打发走了,又叫来两个家仆,将俞狗儿拖进自己院子里,大门砰的一声关上,将那些好奇的觑探都隔在了外边。

各家各户的仆人大多惋惜地叹了口气,好戏没有看完,让人实在有些不甘心。

俞国振却没有急着回家,他晃晃悠悠地来到了巷子中最新也最气派的一座宅院前,这便是他父亲留下的宅院,但如今却空着,只是二房在这里堆放了一些杂务。俞国振在这宅院门前没有停,直接来到旁边一处宅院大门前,轻轻扣了一下门环。

门吱吖一声开了,开门的老仆见是他,笑着弯了一下腰:“原来是振哥儿。”

“寿伯,五叔在不在家?”

“在,在,五老爷这些日子一直在念叨,说振哥儿孝期将过,是不是要搬回来进学呢。”

看门的俞寿同样是俞家的仆人,不过对俞国振的态度就要好得多了,他将俞国振引了进去,两人绕过影壁,穿过假山、小池,来到西跨院里。这是俞宜轩的书房,还有个一雅号,叫着“怡然斋”,收拾得干净整齐,还种了几丛竹子,看上去清新可爱。

“五老爷,振哥儿来了。”俞寿停在了书房门前,用不高的声音道。

“哦……让他进来。”

俞寿推开了门,向俞国振做了个手势,俞国振整理衣裳然后大步走了进去。

跨过门槛,俞国振便看到五叔俞宜轩端坐窗前,正在慢慢研墨。俞国振拱手长揖:“侄儿国振,见过五叔。”

“有些时日不见了,你身体可还好?”俞宜轩今年已经四十六,相貌堂堂,他中举之后参加过二次礼闱,不过都未曾得中,眼见五十将至,便也绝了在这方面上进的心思。

“托五叔之福,侄儿一切好。”

“既然好,为何不读些书,整日就听说你游手好闲,不是带着家僮横冲直撞,就是在河沟里摸鱼抓鳖,成何体统?”俞宜轩哼了一声,严厉地喝斥道。

“侄儿近来读了一些书。”俞国振恭敬地回道。

“哦?”这个回应,让俞宜轩有些奇了,他知道自己这个侄子向来是不太好读书的,名义上是在镇外守孝,实际上却是离开他们这些叔伯的管束,他略一沉吟,然后问道:“读的是什么书?”

“是《宋诗钞》。”

听说他读的不是圣贤经史,而是《宋诗钞》这类书,俞宜轩心中有些不快,不过想自己这个侄儿也不是要在科考上得前程的,便挥去不快,开口问道:“有何心得?”

“最喜苏诗,尤喜《于潜僧绿筠轩》。”

“背来听听。”听到俞国振喜欢的竟然与自己相同,俞宜轩脸上终于浮起了一丝微笑。

“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人瘦尚可肥,士俗不可医。傍人笑此言,似高还似痴。若对此君仍大嚼,世间哪有扬州鹤。”

听他背得抑扬顿挫,显然真的喜欢,俞宜轩微微点头:“为何喜欢此诗?”

“一念此诗,便想起五叔窗前这丛竹子,因此就觉得好。”俞国振笑了笑:“要真说诗好在哪里,侄儿可是说不出来!”

“你啊,不学无术!”俞宜轩嘴中教训着,目光却越发地柔和了。

四、小智岂足道

出了俞宜轩家门后,俞国振长出了口气,脸上的成熟稳重完全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活泼。

“他奶奶的,装模作样地说话办事,可真累!”他骂了一声,就是跟在他身边的高大柱,也没有听清楚他骂的是什么。

襄安镇在无为州是一座大镇,主街来旁店铺不少,俞国振一边走眼睛一边左右瞄看,不过他在襄安的名声着实不是太好,因此那些扭着腰肢的媳妇婆姨,见着他便远远地躲开。

“大柱,我长得丑么?”俞国振有些郁闷地问道。

“振哥儿哪里丑了,振哥儿是襄安第一美少年!”

什么第一美少年之类的话语,自然不是高大柱那脑子里能想出来的,平时里俞国振自吹自擂的话语被他学去了。

到了镇口时,俞国振看到一群人拥着头骡子走了过来,高大壮眼尖,一眼认出了骑在骡子上的人:“振哥儿,是二老爷!”

骡子上的正是俞氏现在的族长俞宜勤,俞国振脸上又变成了严肃的神情,他退到边上,当俞宜勤到了面前时立刻躬身施礼。

“振哥儿?今天怎么有空进镇子?”看到他,俞宜勤露出一丝惊讶,这三年来,俞国振不是有事,绝不进襄安镇的。

“见过二伯。”俞国振笑着道:“四叔不知为何唤侄儿来,他家中又有些事情,侄儿便先回去再说。”

“嗯?”俞宜勤心里觉得有些不对,四房的心思他是一清二楚的,只不过觉得这几年来四房还算得用,因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以老四那脾气,既然把俞国振叫来了那就是准备敲打,哪由得他这样大摇大摆地离开?

不过他算是有些城府,只是点了点头没有多问,挥手示意俞国振离开。等俞国振走远了,他立刻命令一个家仆:“三顺子,去四房看看,究竟出了什么事情。”

没多久,他就知道了事情的经过,听完之后他先是大笑了两声,然后笑容就敛起:“振哥儿后来去了老五那儿?他去老五那儿做什么,将四房的水搅混了,还想来搅二房?”

三顺子是他的亲信,因此俞宜勤在他面前也不隐藏自己的怀疑,三顺子偷偷瞧了他一眼,小心翼翼地说道:“五老爷不是四老爷。”

听了这话,俞宜勤点头道:“老四是个浑人,老五……我去老五那儿。”

对于兄长的来访,俞宜轩没有丝毫惊讶,俞宜勤也不入座,直接就问道:“老五,四房的闹腾你听说了吧。”

“听说了,先是国富打了李进宝,然后四哥打了国富,再接着四嫂在打李姨娘,折腾得这么热闹,我怎么会不知道。”俞宜轩微微笑了起来:“咱们家的下一代里,出了个能动心眼的小辈啊。”

“你是说……四房的闹腾都是国振挑唆的?”

“二哥这不明知故问么,四哥是个急脾气的浑人,一时半晌想不到这个,二哥你还看不出?”

“我听说国振后来还到了你这儿?”

“是,说了几句闲话,他跑到我这儿来聊什么宋诗……是做给四哥看的,这样四哥回过神来,知道他到了我这里,只怕会怀疑他背后是我。”

俞宜轩说到这还看了自己的二哥一眼,微微笑了笑。俞宜勤老脸微红,哪里只是给老四看的,同样也是给他看的,否则他为何回家还没有一会儿就跑到这里来了。

“国振今年才……十五岁吧,下半年十六,才这丁点的年纪,就如此重的心机,恐怕不是家族之福。”俞宜勤微微沉吟:“老五,你说当如何处置?”

“四哥是一时糊涂,迟早会回过神来,如果二哥想要给国振一个教训,直接点醒四哥就是,不过,我觉得还是让四房那儿闹上两日再说,免得四哥心太大,既得陇复望蜀。”俞宜轩淡淡地道:“小聪明岂足凭恃……我要读书了,二哥若没有旁的事情就请自便。”

俞宜勤笑着起身,走到门口时忍不住又回头道:“老五不愧是读圣贤书的,哈哈哈哈!”,

二房的两兄弟商议事情的时候,俞国振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家中,他写了封信,然后把老高叫了过来:“老高,有件事情,旁人我信不过,须得你去办。”

老高顿时挺直了腰杆:“振哥儿只管吩咐!”

“我这里有封信,还有一个小册子,你按着信上的地址,给我送去,来回怕是要一两天的功夫。”俞国振道:“到了那边送了信,你便回来,不要耽搁。”

老高依言接过信和那本书册,小心翼翼收好,他跟着俞国振也学了些字,那地址还是认得到的。

“我呢,我呢?”十五岁的二柱凑了上来,有些急切地说:“爹爹和大柱都有事情,我呢?”

“你当然也有事的,你那帮子小弟兄们都带好了,让他们看着镇子周围,若是有扎眼的陌生人来,就赶紧告诉我。”

二柱年纪还小,所以和一群放牛娃娃混在一处,倒成了孩子王。听了俞国振的话,他只是欢喜,旁边的老高却意识到不对:“振哥儿,要出事?”

“不会有什么大事,只是以防万一。”俞国振嘿然笑道:“别人说我是傻振,你们不当我是傻振就可以了。”

他虽然这样说,老高还是忧心忡忡,他看了俞国振一眼,嘴唇蠕动了两下,欲言又止。

俞国振知道,要让一个人不打折扣地执行命令,就必须让他信服,因此他道:“老高,你想说什么就说。”

“要不……振哥儿住回镇上去,在几位老爷边上,总要好一些,就是有事,也有个照应。”

“呵呵,老高,你也知道,三房这边,就只有我父亲一个人,那几位老爷,名义上我要喊他们伯伯叔叔,实际上他们都不是我父亲的亲兄弟。”俞国振慢慢道:“特别是四房,与我们这一房向来不大和睦,若是和他们挤在一起,免不了三天两头瞧我们不顺眼,他们未必能拿我怎么样,却一定会发落你们。”

高不胖心中一凛,他能千里迢迢从陕西带着一家子逃荒逃到这巢湖来,岂是个傻的,立刻明白俞国振意下所指,应了一声后便自去寻他婆娘准备路上的干粮了。

襄安镇里,李进宝连着几天都灰溜溜的,不仅因为他顶着一对青肿的眼泡,更是因为那天的事情让他颜面扫地。他越琢磨越是不对,总觉得自己一伙人都是被俞国振算计了,可是这话他却不敢和自家老爷说,直到这天俞宜古被族长叫去,回来后连摔了两个杯子,他才试探着问道:“老爷何故发怒?”

看着他犹自青肿的双眼,俞宜古心中也有些歉疚,他叹了口气:“进宝,这几天委曲你了。”

“老爷这是哪里话,富哥儿是少主,小人是下人,少主捶打下人算得了什么,只是为了小人,惹得奶奶生气,怪罪到内宅……”李进宝有些小聪明,没有说俞国富什么,却为自己的妹妹说了句话。

他越是这样,俞宜古心里就越过意不去,但俞宜古不会怪自家儿子,更不会怪自己,只能怪挑起这番事情的俞国振。一想到俞国振,俞宜古的怒火再度上涌,他愤愤地道:“都是三房的那小畜牲弄的鬼!”

“老爷明见,小人这几天琢磨着总觉得不对劲,老爷一语惊醒梦中人,就是振哥儿……”

“什么振哥儿,是小畜牲,他死鬼老子当初就与我不惯,如今他小小年纪就敢来欺我!”俞宜古说到这,看了李进宝一眼,心中突然有了个主意:“进宝,你向来主意多的,想个法子吧。”

李进宝抓耳挠腮了好一会儿,然后低声道:“其实倒是有一个法子,那小子住在镇外,如今时节,天下并不太平,巢湖的水寇时不时也会上岸……”

听到这话,俞宜古脸色大变,虽然此时天下板荡,流贼兴起于陕豫,海寇横行于东南,可俞家毕竟安分守己惯了,除掉俞国振,俞宜古没有任何意见,可是勾结水寇,却远远超过了他的承受范围。

“噤声,勾连水寇……那可是抄家断头的祸事!”他低声喝斥道。

“老爷放心,哪里真是与水寇勾连,只是在外乡寻些匪类,花不了几个铜钱,让他们做一票便是。”

俞宜古眼睛眨了眨,想了好一会儿,才摇了摇头:“此事休提,休提,有没有别的法子?”

“有倒还是有,只不过族长和五老爷那边……”

“你只管放心,二房那兄弟几个,也没安什么好心。我不过想要那八十亩田,他们却已经将小畜牲死鬼老子留下的宅院占了,那宅院折起价钱来,何只八十亩田!”俞宜古冷笑道:“那两个,不过是作了婊子还想立牌坊!”

“若是族长和五老爷不出头,我有另外一计……”听到这儿,李进宝压低了声音:“而且此计几乎毫无风险,只是官府里怕要打点一番。”

“你说来听听。”俞宜古怦然心动:“老五在官府那边有些面子,若是事情能成,他们二房就白得了一幢宅院,他也会出力!”

“这办法说起来也简单,我晓得一个惯会仿人笔迹的,仿着小牲畜的死鬼老子,写一张欠条,再按个糊一些的手印……”

五、若非前缘岂有巧

高不胖去的快,来的也快,只是两日功夫,他就回到了襄安,他带回的消息让俞国振心中更有底气。

清明转眼便过去了,过了清明,俞国振的孝期算是正式结束,不过他的生活便没有什么变化,仍然是每日里跑步,教大柱二柱读书算数,很少去镇子。而上回的事情,除了在四房折腾了几天之外,也仿佛落入水中的石头,虽然溅起了水花,却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大明崇祯五年的四月十日,原本晴朗的天空,到午后却开始风云突变,西河河面上风浪大作,来往的船只不得不靠岸停锚,以暂避风浪。

“小姐,这风雨太大,若是不小心,船恐怕会倾覆,岸上有户人家,是否要去避一避?”雨实在太大,因此一艘船上,一个从帘子里伸出头的妇人向着舱里问道。

“你看看那户人家是否有女眷。”舱里传来了细细的声音,那声音极为清脆,听上去那位“小姐”的年纪应该并不大。

那妇人向船工挥了挥手:“老马,上去看看,若有女眷,问一下是否方便我们避避风浪!”

披着蓑衣的船工赤着脚,直接就跳到了岸边,他冲入雨中,过了片刻又冲了回来:“这家主人专门辟出正屋,家里也有仆妇丫环,小姐可以上岸避一避——这风可真大!”

不一会儿,便有一个半大的小子冲了过来,除了带来了五件蓑衣,还有三把油纸伞,只不过这么大的风中,油纸伞很难撑起。

来的正是高二柱,他虽然身材高大,可一脸稚气。船工搭好舷板,可是大风中船起伏不定,那舷板也就不稳。二柱看这模样,跳入水中将舷板按牢来,船工忙不迭地道谢,然后,二柱便看到一个白玉般的小姑娘从舱中走了出来。

“雨可真大,姐姐!”小姑娘回头向着舱里喊道:“你快来呀,快来看呀。”

她才是七八岁的模样,长得粉雕玉琢般,欢笑之中,一双眼睛弯成了月牙儿,外头的大风大雨没有让她觉得畏惧,反而让她觉得兴奋。

她一边喊着一边摇摇晃晃踏上舷板,吓得船里刚出来的仆妇眼睛都直了,慌忙上来将她扶好登岸,总算没有掉进西河中去。

这西河可是通往长江的,此时风大浪急,掉落进去一不小心,就会尸骨无存。那仆妇回过头来,又从船舱里扶出一个少女,这少女十三四岁的模样,长得和方才出来的小姑娘很象,只是要文静端肃得多。她小心翼翼地上了岸,还和高二柱道了声谢,高二柱憨笑道:“我家主人吩咐过的。”

“你家主人贵姓?”听得这半大小子说话还算老实,那仆妇便开口问道。

“俞,我家主人说了,是黄帝时俞拊后裔,与二公二侯的俞家没有关系。”

那仆妇听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强调与二公二侯的俞家没有关系,要知道,在巢湖周围,本朝初救国太祖皇帝一父三子二公二侯的俞家可是最为有名!倒是那十三四岁的少女目光微微一凝,若有所思。

“姐姐,快来,这儿到处都有花!”

先下船的小女孩儿大约是被拘在院子里久了,所以看什么都新奇,泥泞与大雨都挡不住她的好心情,蹦蹦跳跳地便走向俞国振的屋子,还时不时停下来召呼一下自己的姐姐。那十三四岁的少女不得不撩起袖脚,快步跟了上去。

姐妹俩跑到屋檐下时,恰好俞国振走了出来,小女孩儿险些撞在了他的身上。看到这粉雕玉琢般的小女孩儿,俞国振觉得心情顿时愉快起来,然后,他看到跟在小女孩身后的少女。

这少女只有十三四岁,身体尚未长足,罩在宽大的蓑衣之下,倒看不出什么来,但一张玉一般的面庞,一双星一般的眼眸,一轮直挺的琼鼻,一点樱桃小嘴,俞国振一看就呆了呆,觉得自己仿佛看到图画中的人儿走了出来。

见到他,那少女立刻放下了裙脚,但就是这一瞥之间,俞国振发觉,她竟然没有裹小脚。,

时值晚明,裹脚之风正盛,江淮一带不裹脚的闺秀还真不多。那少女双颊飞红,脸上羞意难当,她虽然家道中落投靠亲族,可也是名门之女,这样被人看着脚,实在是极大的不妥。

“小莲,引这两位小姐进去。”俞国振向后吩咐道:“高婶,烧盆炭火,让客人暖暖。”

他嘴中吩咐,心里却狂跳起来,目光也不禁有些迷乱。好在那少女正好听到他的吩咐知道他是主人,向他福了一福,没有看到,否则定然会将他当成登徒子,根本不敢进屋。

他身体虽只有十五岁,却已经能够欣赏少女的美丽了,虽然这个少女算不得倾国倾城的绝色,可不知为什么,他就是看了觉得顺眼。

好在江淮风气比起别处要开放些,否则这少女也不可能进入俞国振家。

跟着少女来的有三个仆妇,一个粗使丫环,另外就是四名船工。那少女姐妹俩被引进了正屋,高婶立刻端来了炭火,她们四下打量,虽然这屋子简朴,但干净上却是没得说的,不象一般庄户人家,鸡鸭会在堂前粪便。那小姑娘性子活泼,解开蓑衣之后却没有去烤火,而是在堂屋里转了一圈,然后便看到摆在桌子上的一叠纸。她好奇地翻了翻,然后象是有了大发现一样抓着向姐姐跑了过去:“姐姐,姐姐,你看这是什么字?”

“休要动别人家的东西!”那少女脸色沉了下来。

小姑娘却并不太畏惧,只是吐了吐舌头,又看了一眼那纸,终于还是捺不住好奇心:“姐姐,他们放在这里,想必是不怕人看的,你看,这写的是什么,为什么我认不得几个字?”

少女虽然教训妹妹,可她也毕竟是十三四岁的年纪,如果放在后世,还可以搭上“萝莉”这词的末班车,哪里会没有好奇心,忍不住就瞄了一眼。这一瞄,她眼中便是一亮:“咦,这是……西夷数字!”

她看到纸上那细密的字迹,正是阿拉伯数字。此时正是西学第一次东渐之时,大明有识之士和先进的士大夫中,颇有些人主动自觉地学习这些来自西方的科学技术,而不是象后世伪清那般被打得连裤衩都不剩,这才想到要师夷长技以制夷。少女家学渊源,虽然她家是世代大儒,可她的堂哥却曾在福建向熊明遇学过一些西学,故此知道这些数字。而她一向敬佩堂兄,时常向之请教学问,因此也能勉强认出一些来。

只不过在这荒僻之野,竟然有人懂得西夷数字,实在让她吃惊。

“这是我们家小官人教大柱二柱算数。”旁边的小莲年纪比她只小上岁许,看到她这样惊讶,自然很骄傲地道:“我家小主人懂得的东西最多,不管是西夷还是东倭,还有北虏南蛮,天下的事情没有我家小主人不懂的!”

小主人应该就是刚才见到的那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了,少女听她说得这样崇拜,心中觉得有趣,当然也有点小不服气,要知道,在她心中,她那声名远扬的堂兄都当不起天下事情无所不知的赞誉,何况这个乡野少年?

但她性了不是喜欢争胜的,只是将这种有趣藏在心中,却没有说出来。倒是她的妹妹,那八九岁的小姑娘还不太懂得掩饰自己心中所想,直接就撇着嘴道:“我不相信,不可能,你们小主人肯定没有我堂哥懂得多!”

小莲嘴巴蠕动了一下,却念着对方是客人,因此没有说什么。那小姑娘知道她不服,眼睛咕碌转了转,想到堂哥曾说的一些趣事:“你家小主人可知道地是方的还是……扁的?”

所谓天圆地方,时人多以为大地为方的,因此那小姑娘这样问。小莲听了微微抽了一下嘴角:“不是方的也不是扁的,是圆的,我家小主人不但知道地是圆的,还知道地球直径约是二万五千四百里……三年前我家小主人便已经说过此事!”

此语一出,那小姑娘搜肠刮肚想要寻找新的问题,而旁边的少女却瞪大了眼眼。如果说懂得那些西夷数字还能说是西夷所授,知道大地为球也只算一般,可能精确算出地球直径,这绝非普通人所能!

莫非是这个小丫环信口胡诌,或者是那个小主人随意编造?

想到这里,少女忍不住想求证一下,于是目光转动,想起自己在堂兄新著的手稿中看到的一个问题,便开口问道:“既然知道大地为球,那知道赤道么?”

“距南北两极相等之周线为赤道……不过小主人说,应是大地自转时最长的周线!”

这一话说得少女脑子里有些迷糊,不过她想问的也不是这个,只要知道赤道就好办了:“那么中国居赤道之南还是赤道之北,在多少度之间?”

小莲愣了一下,她思考了一会儿:“小主人说过,我中国居赤道之北,至于多少度之间……待我去问过小主人再回二位小姐。”

她说完之后,便快步出了门,那小姑娘咕咭一声笑了起来:“还是姐姐聪明,难住她啦!”

少女微微皱了皱秀气的眉,这个问题,真的能难住那位小主人么?

六、虽是新知亦故交

不一会儿,小莲又跑回来了,小姑娘见了立刻拍手道:“你家小主人怎么说?”

小莲却没有回应,而是跑到了堂屋之后,过了一会儿,她拿出一卷纸出来,将纸缓缓摊开在少女面前的桌子上。

这是一张三尺长两尺宽的纸,纸上线条弯弯曲曲,不太象是字迹,仔细一看,倒是有些小字在旁注明。

“华夏疆域图——未实测版?这是什么意思?”少女心中暗想。

“我家小主人说了,这便是我华夏疆域图,这边是图例,这边标了纬度,这边则是经度。”

此时大明有识之士,称起自己国家来,既有说华夏的,也有说中国的,当然比较普遍用的还是大明,少女看了那图例,她极聪明,只一会儿便明白,原来这竟然是一副地图,只不过这地图上的华夏疆域,比起她所知的要大得多,特别是在南方,还有大片的以波浪纹标出的海疆。

“所以,按陆疆来说,我华夏应是在北纬十五度至五十五度之间……”

“不可能,我大明疆域应是北纬二十度至四十度之间……”少女想到自己堂兄新撰之书的草稿,立刻否认道。

“我家小主人说了,华夏旧壤,中国封地,岂容异族宵小永占。”小莲道。

这话说出之后,那少女顿时默然,好一会儿道:“若是我堂哥在这就好了,我堂哥必定与令主人投契。”

她堂哥可是一位了不得的少年英雄,慷慨悲歌拔剑四顾就不必说了,家中豪奴,也都整天习武练兵。那少女一直以为象自己堂哥一样的少年英雄举世罕有,没有想到这乡居僻野竟然就还有一位。

小莲这个时候笑了起来,她笑的时候一双眼没有弯,而是睁得又圆又亮:“我家小主人让婢子问一句,小姐堂兄可是姓方?”

少女愣了一下然后点头:“是姓方。”

“可是桐城大方?”

“这……是。”

“可是方密之?”

密之正是少女堂兄的字,他的名为方以智,乃是桐城世家望族。少女这个时候再也忍不住:“莫非……贵主人与我家堂兄相识?”

小莲向她笑着行了礼,然后退了出去,过了会儿,少女就听到了脚步声,紧接着,一个少年清亮的声音在外响起:“久闻方密之之名,虽然无缘相见,却心向往之,今日在此能见其妹,也是一件幸事。在下俞国振,尚未及冠,因此无字,日前曾遣家仆赴桐城送信给方密之,向他请教学问,得赐回信,请姑娘过目。”

紧接着,小莲又进了屋,跑到后面去忙了会儿,然后将一封书信交到了少女手中。那少女接过来一看,确实是她堂兄的字迹,封皮上写着“吾弟俞国振亲启”,显然,这个少年仅凭借一封信,就让她堂兄引之为友了。

既然如此,两家就可以算是通家之好,她原本在此避风雨,心中还有些不安,这个时候就算放下心来。而且那少年虽然和她说话,人却是站在窗外,甚至连大门口都没有到,证明那少年虽然年轻不大,为人却是很谨慎。这让少女心中生出一丝异样,她起身向着窗纸外模糊的影子微微一福:“子仪见过俞家兄长。”

如果换了别家的闺秀,只怕就没有这么大方,但方子仪不同,她与方以智、子耀兄妹等一样,都是二姑方维仪在身边教养,因此也颇学得这位姑母的英气。再加上方子仪自己打小就是有主见的,自己要管自家事,倒不怕与外人相见。

“子仪……”

俞国振觉得这个名字真好听,那是当然的,见着自己心贻的女子,当然会觉得她名字好听。

想到对方年纪可能也只有十三四岁,俞国振也有些自嘲,他不动声色地闲问了两句,都是关于方以智最近正在写的《物理小识》的,方子仪对这些杂学知识果然充满兴趣,她原本只是想与俞国振谈上几句尽到礼数就算了,但说着说着,便为俞国振在杂学上的见解所动,竟然欲罢不能了。,

她这年纪,也正是好奇心重的时候,有一个博学多才受她敬佩的堂兄,自己也养成了一副爱问的性子,早就积累了一脑子的稀奇古怪问题,因此也一一向俞国振请教。俞国振很耐心,能解答的便解答,虽然他每一次解答可能会给方子仪制造出更多的疑问,不能解答的也实话相告。

不仅是她,跟她来的妹妹子柠,也是精灵古怪的,时不时插进问题来,俞国振同样沉稳应答,丝毫没有因为她妹妹子柠是个小姑娘而搪塞怠慢,这样一来,方子仪心中对俞国振的好感,更是直线上升。

两人谈得投机,时间就过去得极快,一个多时辰转眼便过去了。虽然意犹未尽,可外头风雨渐歇天色渐暗,离别的时候总是要来临的,方子仪心中暗暗叹了口气,如果自己是男儿身,便可以留在这,聆听这位俞家兄长更多的教诲了。

“时候不早,风也歇了,俞家兄长,奴这便告辞了。”她隔着窗子施了一礼。

窗外的人影似乎呆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才怅然若失地道:“这就要走了……一路顺风,回到桐城请向密之兄致意。”

俞国振这声叹息不是作伪,他自己很清楚,在这个时代里,象方子仪这样的女子非常之少,能遇到一个,那可以说是侥天之幸。

但正是这个朝代,就算他对方子仪再有好感,也不能多说什么,以免唐突佳人。现在两人这样告别,尚有后会之时,而若是纠缠得过多,不但两人难以再见,甚至可能让他和方家反目。

方子仪看到俞国振的身影似乎弯腰一揖,然后向旁边行去,脚步声很快就消失在隔壁屋中,她虽然心中也有一丝怅然,但却没有表露出来,而是迈步走了出去。

“真可惜啊,姐姐,回去后我们让大堂哥请这位俞家哥哥去我们那,到时候我就可以每天听俞家哥哥说那些有趣的事情了。”俞子柠道。

这是小姑娘的傻话,当不得真的,方子仪心里叹了一声,忍不住歪头向着墙边窗子处望了一眼。

那是俞国振开始站着的地方,只不过现在人已经不在那了,方子仪心细,看到那窗下地面早就被水打湿,而墙上也湿了一大片,猛然想起刚才风大,时不时有侧风卷着风打在那儿。

也就是说,俞国振一直是站在雨中与她说话,耐心解答她的各种问题!

若是女子看一人顺眼,那么那人做出的一些小事,也能让这女子感动许久,比如说方子仪现在,心中便是感动无比,脚步几乎一滑。

不过她还是意识到自己的身份,她不仅是自己,更是桐城方氏的女儿,在外绝对不可丢了方家的脸面,让抚养她姐妹的二姑蒙羞!

因此她一声不发,还是回到了船上,一叶轻舟,顺水而下,将入长江,再由长江溯流西上,向桐城行去。

方子仪是去巢州为亡故的父母扫墓,这才途经襄安。这只是一件极偶然的事情,虽然方子仪在俞国振心里留下了一个身影,可对他来说,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老高,大柱、二柱,咱们得开工了。”在那叶扁舟完全从他的视线中消失后,俞国振道。

“开工?”

“河塘里养的那些东西,现在该收起来了,我可得给我那些族伯族叔们准备好一点礼物呢。”俞国振笑着道。

俞国振在给他的族叔准备礼物,同样的,俞宜古也在为他准备“礼物”,而且,俞宜古的礼物已经准备好了。

“老四,你这几份借据是真是假?”

方子仪离开三日之后,望着眼前的这几份借据,族长俞宜勤神情很有些不快。

“二哥是什么意思,难道我还会做假么,这些字迹,你可以看得分明,都是死鬼老三的亲笔,还有这些手印,你看看印记,都是十年以上的旧痕,怎么可能做假,难道十年前我就知道老三会死?”俞宜古愤然地道。

俞宜勤咳了一声,思忖了好一会儿,然后叹了口气:“老四,真假姑且不论,只是这借据,你拿出来给我是什么意思?”

“二哥是族长,族中事务,自然要由二哥出面,我这白纸黑字红指印的借据,总得有销账的一天。”俞宜古冷哼了一声:“请二哥作主,让三房还债。”

“这笔数字,三房如今怕是还不起,老三当初去南直隶作生意,用的可是族中本钱,他自己得的份子,也只建了座宅院……要不,那宅院就给你抵了债?”

“那宅院又不是三房的,既然是用族中本钱赚来的,那自然属于族产,由族长来处置。”俞宜古心中暗骂了一声,然后道:“我这借据,只从老三的私房中归还,别的一概不论!”

“这样只怕也不好,按这借据来算的话,国振只怕连一亩薄田一片瓦砾都不剩下了,他毕竟是我们侄儿,总得给他一口饭吃……”

“我们将他当侄儿,他却不把我们当伯叔,上回还是二哥提醒我,我才知道被这小畜牲欺了!给他一口饭吃,那我没有意见,族中还有些公田,让他却帮佃,总能赚口饭吃。”俞宜古心中又在大骂,这分明是要他一个担尽恶人之名,不过,既然有利益,恶人就恶人吧!

七、玉盘落珠假债销

“字迹我也找来你父亲留下的对了,确实是你父所写。”

俞宜勤不紧不慢地对俞国振道,他眼中略微带着一丝讥嘲,这个小子还在他面前玩花样,现在倒要看看,他还能玩出什么名堂来。

反正恶人都被四房的蠢货去做了,他只要禀公行事,最后再向这小子示一些,既给四房留下一个恶心的尾巴,又会被人称赞爱护宗族,一举数得,何乐而不为。

“族长明鉴,先父要借这五百两银子做什么,这么一大笔数字……总得有个说法。”俞国振的表情有些奇怪,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先父西去之时,小侄虽然年纪,却也已经懂事,否则也不能从南直隶扶棺归葬,可是从来没有听他老人家说起,开销了五百两银子!”

俞国振心中已经怒极,五百两银子意味着什么,他是一清二楚,现在已经是崇祯年间,天下板荡,银价高涨,土地的价格反而在暴跌,曾经价值五十两甚至一百两一亩的田地,现在跌到了四五两一亩,而这五百两银子的欠条,就意味着一百亩以上的好田,就算把他现在名下的八十亩田全部拿来还债,尚且都嫌不够!

四房的俞宜古,是想将他逼入绝路!

二房的族长,对此就一无所知么?俞国振心中完全不相信,但是二房有五叔俞宜轩在,他暂时还需要这位五叔的举人身份,唯有此才能减免田粮赋税,因此,二房是不能翻脸的。

“若不是开销了五百两银子,你这三年来日子哪有如此滋润,不但你自家一日三餐,就是家奴也一日三餐大鱼大肉侍候!”旁边的俞宜古冷笑道:“你荒悖无学,整天就知道跟着家奴游手好闲,我这为叔的教训也不听,还搅得我家中不宁……”

听他越说越不象话,俞宜勤咳嗽了一声,在场的可不只他们两房,长房一向不问事情的庶兄俞宜简正双目无神地在旁发呆,另外还有几个旁支的长辈也在,而他们谈话的场所,更是在俞家的祖宗祠堂之中!

“总之,我俞宜古与你这小畜牲再无半点瓜葛,全族都可以为证,既然你不敬我为叔,我自然也不视你为侄,你父亲欠下的债务,利钱我就不要了,本金总得还我!”

争执了半晌,俞国振发觉,族中完全没有人愿意为他出头,他慢慢点头,知道自己该呈上为族叔族伯准备好的第一份礼物了。

“既然四房话都说到这份上,我为三房嫡男,那就应承下来,从今天起,三房与四房便是陌路人,再也没有任何亲故。”他很干脆地道:“我也高攀不上算计自己族兄遗产的无恩无义之辈!”

这话撕破了脸,俞宜古被他公开揭破了用心,羞恼交加:“还了我五百两银子,不认就不认,你以为我愿意听你这小畜牲叫叔父?”

“五百两银子……我没有。”俞国振道。

“那就拿田来抵,拿宅子来抵,拿家奴来抵!”

“田宅家奴,那是我父亲留与我的恒产,我不想拿来抵!”

“银子没有,田宅家奴不愿拿来抵,你莫非想赖账?赖账也成,只要陪我去见官,我就由着你赖账!”

“我也没说赖账……大伯父。”俞国振转俞宜简,一直讷讷发呆的俞宜简这个时候才如梦初醒一般,“哦”了一声看着他。

“装傻!”不少人心中都暗骂。

俞宜简确实是在装傻,俞家在镇子上的重要产业之一俞记当铺,就一直是他在经营,每年都落下不少家当,甚至胜过俞国振那八十亩田地。不过此刻,他不想介入三房与四房的争执之中,他虽然年纪最长,毕竟只是庶子。

“大伯请将铺子里的朝奉先生请来。”俞国振道:“我要当了取现银,用现银还四房的账。”

此语一出,众人脸色就变了,原本心不在焉的俞宜简眼中顿时一亮,立刻吩咐人去唤人来。

俞宜古脸色变来变去,看了俞宜勤一眼,俞宜勤却是不动声色,俞宜古便知道,不能再指望俞宜勤了。他便冷笑一声:“按着咱们家当铺的规矩,我看你能当得到五百两银子么。”,

“能不能当到五百两银子,那是我的事情,与你没有任何关系。”俞国振淡淡地道。

俞宜古勃然大怒,再可斥骂,可俞国振这个时候一眼看过来,让他心中突然冰冷,因为俞国振的眼神,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那感觉,仿佛他只是插标卖首的土鸡瓦狗!

当他意识到自己竟然被一个还不足十六岁的晚辈吓到了之后,这才注意看到,虽然脸上还带着稚嫩,可俞国振的身高已经超过了他。

坚持不懈的锻炼和充足的营养,让俞国振的身高已经长到了近一米七,在身高普通不算高的俞家来说,的确与成年人没有什么区别了。而且,他身上肌肉虬结,这三年人随人学武,虽然只是学一些庄稼汉的把式,实际上他自己还有一段锻炼方法,这让他与跟着他练的大柱二柱,完全有以一敌二甚至更多的实力。

转眼间,朝奉便被请了来,俞国振拿出一个袋子,然后又向要了一个瓷盘,当他打开小布袋子往瓷盘里一倒,叮叮当当的声音,顿时让祠堂中的俞氏族人眼睛直了。

“这是……珍珠,是珍珠啊!”朝奉是识货的,见了之后顿时惊呼出来。

珍珠并不是太稀奇,但是此时无论是南珠还是北珠都已经极为稀少,以合浦珠为例,嘉靖五年全年所采珠总量,也只有区区八十两,连带着河中所产珍珠的价格也涨了起来。让朝奉吃惊的是,这落了一盘的河珠,大小相近,色泽光润,看上去仿佛新采不久,绝不是那些放了百年以上的变色货!

这一盘子同样大小的河珠,完全可以织成一件珠冠,甚至可以织成一件珍珠裳,拿出去卖的话,只怕千金都可换得!

“朝奉请看,先父留给我的这一袋河珠,价值多少。”

朝奉愣了一会儿,他在袖子里笼出个算盘来,噼噼叭叭一顿拨打,然后咽了口口水:“振哥儿是要如何当法?”

“死当。”俞国振淡淡地道:“若是我卖给徽商,他们以此贩去秦淮,价钱会更高些,但我不愿意那么麻烦,而且四房也未必会给我时间,所以死当,想来自家的铺子,总不能让我太过吃亏——大伯,你说是不是?”

俞宜简这个时候怎么会说不是,说不是,那就是与白花花的银子过意不去!

他根本不管俞宜古快要突出眼眶的眼珠子,忙不迭地点头,笑得眼睛也象这珍珠一般闪闪发亮:“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咱们一家人,如何能让你吃亏,别人死当,珠宝首饰一类,都是算市价四折……”

说到这的时候,他看了俞国振一眼,见俞国振一语不发就要去收盘子里的珍珠,他立刻飞快地道:“咱们自家人自然不能如此,我算你市价的五折……”

俞国振哈哈一笑,脸上却了无笑意,他看着俞宜古:“我以珍珠折价偿还你的债?”

俞宜古心贪:“这一盘子全……”

他话没有说完,俞宜简又道:“振侄儿,你莫急,我话还没说完,我算你市价五折都对不起咱们一家子,八折,八折吧!”

“大哥你这是何意?”俞宜古顿时怒了,他也会算,这一盘子珍珠,卖给徽商,少说也值千两,大房竟然到他嘴中抢食!

“老四,做人不要太过,你已经将国振侄儿逼到这境地,留老三给他留下的这些珠子都得拿出来死当,你还想怎么样?若是真如你所言,把这一盘珍子全部抵了债,你让国振侄儿以后如何娶妻生子传宗结代?”俞宜简语重心长地道:“你若……”

“我呸,偏生你们这些伪君子,分明比我还要贪狠,就由着我一人背着恶人的名头!”俞宜古急了,他性子原本就躁,他厉声道:“你们……”

“四哥,国振都要还你五百两本钱了,你还待如何?”就在这个时候,一直没有出声的老五俞宜轩开口了。

这话象是一盆冷水,从头浇了下来,让俞宜古冷静了,不错,虽然这盘珍珠归了族中当铺,那获益便是族里各家分配的,而俞国振还他的五百两银子,却是他没花什么本钱套来的。

但是,想到价值金两百银的珠子就这样从手头滑过去,俞宜古还是心中愤愤,他恨恨地瞪着大房二房的几位兄弟。

俞国振在一边冷冷笑了起来,很好,大房二房和四房为了这盘在他眼中根本不值什么钱的珍珠翻了脸,接下来他要做的事情,就好办多了。

“这盘珠子市价总共值一千二百两银子,八折就是九百六十两,我凑个整数,给你一千两足银……国振,你是收现银还是银票?”和朝奉嘀咕了两声之后,俞宜简问道。

“现银吧,我还得还四房的债,各位叔伯都亲眼见着,借据到了我手中,今后若是四房手里又出现什么借据,那定然是假的了。”俞国振平静地道。

一千两现银交割,对于俞国振来说不是什么负担,他带了高家兄弟来的,便由高家兄弟将剩余的五百两银子放在骡车上载回自己的宅院,出祠堂之时,他看了站在那儿正争执着的俞宜勤一眼。

剩余五百两银子,就暂时放在他那儿吧,很快……就会连本带利一起拿回来了。

八、身名俱裂数尔曹

“老高,你还记得当初的话么。”回到家中之后俞国振让高婶去煮面,自己却将高家父子唤到了面前。

“什、什么话?”

高不胖有些发愣,俞国振却是笑了起来:“当初我问你是不是陕西安塞人。”

老高猛地一颤,看着俞国振吃吃地道:“小官人……小官人……”

“我可不可以相信你?”俞国振又问道。

“小人受那流贼牵连,千里迢迢逃到这里,若不是小官人收容,一家人的性命早就没了,小官人有事,只管吩咐,小人虽然只是个贩马的出身,却也不是忘恩负义之辈!”

听到俞国振的问话,老高明显松了口气,接下来的话语,也确实出自至诚。

他是陕西安塞人,与此时祸乱陕晋的流贼高迎祥为同族近支,受其牵连不得不背井离乡逃到无为来,当初被俞国振揭破此事时,他还极为惶恐,但现在则不然。他知道自己这小官人是胸怀大志的,远近乡里称他为傻振,可那是不知道俞国振在做什么。

“今日我将珍珠拿出去了,一袋子珍珠,只给了我一千两银子,而四房又用伪照的借据,生生割走了五百两银子。”俞国振叹了口气:“他们这是欺我……你当初与高迎祥等贩马,遇到这般欺凌你们的马贼,会做如何处置?”

“回小官人的话,自然是拼得过就拼,拼不过就逃了。”

“那你看我如今该如何是好?”

“小官人说如何那便如何,小人身家性命,都是小官人的!”高不胖斩钉截铁地回答道。

他确实极钦佩自己的这位小主人,不但对待他们这些家仆仁义,而且有的是手段,象是那袋珍珠,他当马贩子时走南闯北也算是有见识的,可就从来没有听说谁能自己在河里“种”出珍珠来,有此一技,跟着这位小主人就不愁富贵!

至于脱离俞国振自立之事,莫说当初俞国振对他们有救命之恩,他们一家的卖身契都在俞国振手中,而且就凭他们外乡人的身份,在这江淮一带就寸步难行。

“既是这样,你带着大柱二柱准备一下,今晚……我们就去镇子里,将寄放在四房的银子取回来。”说到这,俞国振笑了笑:“若是四房不大愿意,那该如何是好?”

四房不仅不愿意,而且还心怀不满。

俞宜古将一腔愤怒全都发泄在小妾李姨娘身上,一边疯狂摆弄一边又拧又撕,兴致到了极处的时候,他吼叫着用力一抓,仿佛抓着的是那满盘的珍珠。

李姨娘“嗯嗯”叫个不停,这个时候也禁受不住,迭声求饶,俞宜古喘着粗气,从她的身上软下来,翻身仰望着屋顶。

“老爷今日……为何如此?”李姨娘浑身瘫软,嘤嘤地问道:“一点也不知怜惜贱妾……”

“珍珠,一盘子珍珠啊……该死的,那一盘子珍珠就便宜了长房和二房!”俞宜古提起这件事情气就不打一处来。

“老爷不是让贱妾哥哥去寻巢匪了么?”

“嘘,噤声,此事怎可乱讲!”俞宜古翻身起来,一把捂住了李姨娘的嘴。

李姨娘眨着一对桃花眼,噗噗笑了起来:“老爷也忒小心了,咱们床头边的私房话,又这么晚了,谁能听到,若是听到咱们的私房话,那方才咱们行周公之礼,岂不是也被听到了。”

“你这婆娘,头发长见识短,知道什么东西!”

俞宜古低吼了一声,然后发了会呆,长叹了口气:“便是将那小畜牲杀了,珍珠也落到了大房二房手中,我们什么也没得到……”

“不是还有五百两银子么,另外,那小畜牲死了,他名下的田宅,老爷总能分润一二……真正可怜的还是十儿,老爷苦心经营来的,日后都归了嫡子,十儿却什么都没有……”

“行了行了行了,少在这嚷嚷。”一听她提这个,俞宜古冷哼了一声,他坐了起来,这时听到院子里狗吠了两声,他心中一动:“莫非有贼?”,

然后他就听到四处都传了犬吠声,俞宜古下床拿了根棍子,李姨娘也坐了起来:“老爷,怎么了?”

“嘘!”俞宜古示意她噤声。

然后就听到更夫声嘶力竭地喊声:“走水了走水了……”

俞宜古听到这喊声才松了口气,他推开门,站在院子里向着喊声传来的方向望去,那是镇子的东北角,离他这儿隔着远,他呸了一声:“扫兴致。”

“老爷,老爷,镇东北的宋家库房起火了,是不是要去救?”外头的俞狗儿问道。

“胡说八道,睡你的觉去,若是救火时伤着了,还要老爷我给你贴药钱!”俞宜古哼了一声,转身便又进了门。

宋家与俞家有一些交情,早年还有联姻,不过这些交情却不足以让俞宜古去为宋家卖命。

“咕咚。”

这一声轻响俞宜古没有听到,因为外头是一片喧杂声,狗的狂犬、人的呼喊还有走水时敲的铜锣声响成了一片。他回到屋子,心里想的还是那一盘珍珠,就在他回手带上门,又听得床上的李姨娘发出若有若无的呻吟声,他哼道:“你这贱货,方才还没有喂饱你?”

床上的哼声消失了,俞宜古走了进来,放下棍子钻入帐中,才往床上一躺,一只手便卡住了他的喉咙。

俞宜古还没有反应过来,一柄牛耳尖刀就已经砥在了他的左眼上,然后他听到一个含糊不清的声音道:“敢出声便捅死你!”

这个时候俞宜古再蠢也知道,自家是进贼了,他双腿瑟瑟发抖,牙齿都直磕磕:“好汉……饶命,不敢、不敢出声……”

事实上外头嘈杂声一大片,他这里就是叫唤两声,只怕除了前院的家仆,也没有谁听得见。

“大爷要财不要命。”那含糊的声音有些卷舌,似乎带着北直隶一带的口音:“银钱藏在哪儿了。”

正说话间,窗子突然被推开,紧接着又一个黑影爬了进来,俞宜古瑟瑟发抖地向床上的那匪人看了一眼,匪人那双凶悍的眼中闪过一丝谑意:“是大爷的同伙,别以为是来救你的——快说,银钱藏在哪了。”

“没……没……”

俞宜古话还没有说出,觉得脸边上一冷,然后痛感从面侧传来,紧接着,那匪人从他头边拿起一样东西,掷在他的面上:“这个耳朵给你,下一句不是告诉我银钱藏在哪,我就将耳朵塞到你嘴里去!”

俞宜古眼睛一翻,险些就要晕过去,但那匪人仿佛知道要发生什么似的,猛地一挥手,叭的一记耳光抽来,俞宜古顿时又清醒了。

“在……在……柜子底下……有……有……”

俞宜古再也不敢玩花样,只能老实交待,后来爬进的那人立刻过来,将那柜子推开,借着一枝小烛,找到了地砖压着的暗层,从中掏出了两个坛子。

一个坛子里装着的是金银,另一个坛子里装的则是房宅地契和账本。见那贼人将坛子里的金银全部都倒进了一个口袋里,俞宜古心如刀割,想到自己遭了这贼之后,积存下来的家当可能就此损失,他心中又急又怒,开口哀求道:“好汉爷,留点与我,留点与我,我一家老小都得要吃的……”

“多说就宰了你。”执刀指着他的那人道。

“好汉爷……留点与我,我告诉你们哪儿有更多的金银珠宝,大房,我们俞家大房有价值一千余两的珍珠,还有几千两的现银,大房人丁不多,现在外头乱成一团,正好可以去取……只求好汉爷给我留点……”

蒙面的匪人噗笑了一声,嘴中含糊地道:“大爷做了你这一票就远走高飞,你这厮想要骗大爷中伏,良心大大的坏!”

“对了,还有三房,我三房侄儿家中有更多的珍珠,还有现银,而且他住在镇外,只有一家仆人住在一处……好汉爷就是将他们杀尽了也不会有人知晓,我愿为好汉爷带路!”

这话一说出来,那蒙面匪人微微一愣,眼中闪烁起了杀机,他含糊地道:“果有此事?那可是你三房侄儿,你怎么会带我去他家行事?”

“真的,小人说的句句是真,他有许多珍珠,他那死鬼老子留下的,好汉爷便是不去,小人也想寻个机会下手,小人已经打发家中管事去寻巢湖的白条王,原本就是想过些日子下手的,既然好汉爷来了……小人愿为好汉爷带路,去了就知小人所言非虚!”

这个时候,俞宜古根本想不到那么多,为了获取信任,他什么话都说了出来。他觉得自己遭了贼,那就巴不得所有人都遭贼的好,特别是三房,俞宜古甚至觉得,如果不是今天白天里三房给了他五百两银子,他未必会遭贼。

“原来是个带路党。”那蒙面的匪人噗的一声笑。

俞宜古倒是听自家族弟俞宜轩提起过东林党,至于带路党是什么,他就不知道了。不过听到贼人笑声中的轻蔑,他情知不妙,正要再说什么,突然间见到那贼人伸手将头上的头罩摘了下来。

“你……你……是你!”

俞宜古瞪大眼睛颤声道,俞国振点了点头:“是我,我的好族叔……”

俞宜古这时心知不妙,正要大叫,而俞国振的手已经挥了过来,砰的一声,将他的喉骨击碎,到嘴的话语也全部被堵了回去,变成了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九、顺水推舟

“老五,你说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背着手的俞宜勤脸上仍然挂着惊怖之色,他还没有从得到的消息中清醒过来。

俞宜轩同样手指头在颤抖,他看着自己写得歪歪扭扭的字,叹了口气将笔放回砚台上。

“还能是怎么一回事……我们俞家,出了个了不起的人啊。”俞宜轩直视着俞宜勤:“兄长心中,难道就不怀疑么?”

“十五岁……他才十五岁,哪里可能做得出这样的事情,哪里可能做得这般……这般滴水不漏?”

俞宜勤嘴巴直哆嗦,想到被烧成焦糊一片的堂弟,他就感到一种来自骨子里的恐惧。死人他不怕,他怕的是无声无息做出这番动作的心计与果决,怕的是在这场屠戮之中展示出的冷血与无情。

“十一口……共是十一口……就这样生生的死了。”俞宜勤又咽了一下口水,颤声对俞宜轩道:“老五,不能、不能就这样算了……”

“那又能如何,天衣无缝,没有任何证据……三房只有一户仆人,总共加起来也就四个男子,你是说他们四人人昨夜里能搅出那么大的声势?”俞宜轩幽幽地道:“先是在宋家放火,然后火头在半座城中都起了,家家户户都派人去救火,到处一片嘈杂混乱,这个时候摸进四房,将四房老少屠个干净,就连家仆也死了好几个……”

“老五,别说了……昨夜……昨夜要是来找我们……”

俞宜轩向太师椅后靠了靠,闭上了眼睛,确实,昨夜的那种混乱中,如果那“贼人”是来找二房的麻烦,他与俞宜勤已经分院别居,只怕也是一个死字。

“做得实在是太过凌厉……不仅杀鸡,而且骇猴啊。”

“总不能任他这样,我们这代倒还罢了,他这样……到了下一代,还有谁能制得住他?老五,你总不希望看到族长之位,从我们二房转到三房去!”

“那你说如何,也只是你我兄弟怀疑罢了,没有任何证据!”俞宜轩声音不知不觉中大了起来,这是他最为恼怒的地方,明明猜到是俞国振干的血案,可是却没有任何证据,不仅没有任何证据,偏偏对方还留下了一招后手:“那李进宝不在,而今天一早整个镇子里就到处都是传闻,李进宝见财起意,勾结巢湖水匪反噬主家……除非我们能找到李进宝对质,否则还能怎么样?”

听到这,俞宜勤一屁股坐在太师椅中,长长叹了口气。

他最佩服自己这位嫡亲弟弟的心计,连他都没有办法的话,那就是真的无计可施了。

“总不能看着……看着那小子如此逍遥法外……”

“无凭无据,暂时只能如此,徐徐图之,二哥,你莫要着急,他对四房下手,倒也不是没有原因,四房逼得他太过啊。”

他心中多少有些庆幸自己的先见之明,虽然背地里出了些主意,可正面上还没有将三房的那个侄子得罪了。

就在这时,一个仆人在外头大声禀报:“二老爷,五老爷,振哥儿在外求见。”

“什么,他……他来了!”俞宜勤猛地站起,有些惊慌失措。

“慌什么,二哥,这是光天化日,是我的宅子!”俞宜轩还有三分读书人的镇定,他先稳住了俞宜勤,然后向外道:“让他进来。”

俞国振脸有忧色地走了进来,看到两位叔伯之后便行礼。

“小五你来此做什么?”俞宜勤有些不客气地问道。

“四房的事情,小侄已经听说了,虽然昨天和四房情断义绝,可遭着这种事情,再怎么说,一笔写不出两个俞字,所以来看看,是否有能帮忙的地方。”俞国振一边说一边在心里大骂自己厚颜无耻,同时也颇为骄傲,自己终于学会了睁眼说瞎话,这是一个政客所必须具备地本领,若是能将睁眼说的瞎话变成真实,那么他就可上升为政治家了。

“帮忙……”俞宜勤额头青筋猛然跳了跳。,

不过不等他说全来,旁边的俞宜轩咳了一声:“如今你二伯与我都是六神无主,不知该如何处置此事,只是遣人给你六叔送信去了……小五,你是晚辈里最聪明的,你说这时当如何是好?”

俞国振毫不犹豫地道:“加紧防备。”

“什么?”

“我来的时候听到传闻,说事情是巢湖水贼干的,无论是真是假,那凶手在暗中没准还会再来总是不错的。四房给杀了十一人……凶手定然是杀人不眨眼的悍匪,我们若不加强戒备,只怕他会食髓知味,再来我们其余三房!”

俞宜勤与俞宜轩对望了一眼,这小子才十五岁,如果事情是他做的,他却还这么镇定地进行着分析,那么必然是大奸大恶之徒啊!

“小五,你直说吧,你准备怎么做。”俞宜轩沉声道。

“三房独自住在镇外,所以我准备将院子砌起来,然后请二位叔伯派十几位健仆去我那儿,日夜巡视,以免为贼人所乘。”俞国振道。

大家族蓄豪奴的事情,这个时候相当普遍,桐城方氏便是如此,方以智外出时豪奴甚至跨刀骑马气势逼人。俞家不是大家族,但也算小有家当,族中三四十名健仆还是挑得出来。

“不抵事的,四房院子里便住着几户,结果他们也死了几个……”俞宜勤冷笑着道:“那贼可是狠着呢!”

“所以才要操练,二伯、五叔,将人拨给我后我来操练他们。”俞国振道。

这话说出来之后,俞宜勤几乎要发狂,他们怀疑俞国振就是凶手,若是再将家里的健仆交给他,不就等于是将自己的脖子送到他的刀上吗。

“不行!不行!”俞宜勤忙不迭地喊道。

“确实不行,一来你在镇外,人都去了你那儿,镇子里就顾不上了,二来你年纪尚小,家仆未必真愿听你的,三来不是五叔瞧不起你,操练家丁可不是你能做得来的。”

俞宜轩接口道,他眼中倒是闪闪发光,似乎有了主意,看他这模样,俞宜勤便闭住了嘴,虽然名义上他是族长,可他心中明白,有功名在身的五弟,才是这个家族真正的支柱。

“可是……”

“不过小五你的想法倒是提醒了我,确实,我们要操练家丁,不如这样,你搬回镇子里,我来操练家丁,我可是读过不少兵书的。”

俞国振闻言一愣,然后摇了摇头:“五叔这样说,小侄可就不服气了,小侄虽然不喜欢看圣贤之书,可杂书倒也看过,本朝武毅公练兵天下第一,他的《纪效新书》小侄也通读了……还是由小侄来操练吧。”

他们二人争了好一会儿,虽然双方都笑嘻嘻的,可是俞宜勤却觉得背后发冷,似乎有看不见的刀光剑影在书房中翻来滚去。到最后,双方折衰,俞国振不搬回镇子,而俞家的家仆也不交给他,不过允许他自己去招募一批人手,算是俞家的家丁,只是所有开销花费,都由他自己解决。

等俞国振走了,俞宜勤问道:“老五,你这是什么意思,真的要操练家丁?”

“二哥,国振的话倒真是提醒了我,如今天下并不太平,巢湖里有水匪,霍山中有山贼,陕晋一带流贼更是横冲直撞,关外虏鞑数度入塞,天下已经露出乱象了,家里有些能用的家丁,如果有什么事情,也有个依靠。”

说到后来时,俞宜轩的声音压低下来,俞宜勤连连点头,觉得五弟不愧是有举人功名的,看问题就是比自己透彻。不过他还有一个不解:“老五,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让那小子也去募人?若是真给他练出一支人马来算计我们,那当如何是好?”

“二哥,三房的家当你是最清楚的,除了昨天从当铺拿走的五百两银子还有多少?现在的米价,五百两银子能养得活多少人?就算四房的事情是他所为,他从四房也捞了一票,可他现在敢用么?只要他一露出马脚来,我一张帖子送进衙门,什么问题就都解决了。”俞宜轩微笑说道:“况且,我好歹是个举人,操练家丁如果还比不上他,那也就不用和他斗了。”

俞宜勤顿时觉得有道理,他咬紧牙:“既然如此,钱粮这些事情,用不着老五费心,我会安排好!”

“还有人手,二哥给我拨三十个青壮家仆……”

他们在商量的时候,俞国振已经出了襄安镇,高不胖跟在他身侧,见四下无人,高不胖低声道:“小官人,镇上已经都说是那李进宝勾结水匪做的!”

这是俞国振预料之中的事情,他点了点头:“二柱做得好……你让二柱对他的那伙小兄弟们说,我们招收护院,只要吃得苦、肯听从命令,都可以来,每人一日三餐管够,除此之外,每个月还发五钱银子养家!”

这个待遇,算得上丰厚了,高不胖估摸着,镇上贫家子弟,都愿意来这里混口饭吃。他有些担心地道:“小官人,这样花销太大吧?那笔银钱,现在还很烫手,不能动啊。”

“放心,很快我就可以随便怎么花钱了。”俞国振笑了起来。

他翻身骑上骡子,向着自己那排屋子行去,心中满是喜悦,道路两旁的庄稼,在他眼中,似乎变成了两排纪律森严的士兵。

有了兵,在这个乱世中,就有了一切!

十、初立根基

“一!”

“二!”

“三!”

“四!”

“一、二、三、四!”

俞宜轩背着手,远远地看着那群十五六岁的少年,脸上露出哂然的笑容。

果然不出他所料,俞国振没有足够的钱粮支撑,于是就只能将镇子里那些半大小子拉来凑数,这些小子哪里比得过他手中的健仆,更让他觉得好笑的是,俞国振没有足够的武器,甚至削了些毛竹来充当长矛,让这些少年扛着列队。

他们学会的也只是从一数到四罢了,甚至连左右都分不清楚。

俞宜轩原本还有些担心,自己这个侄子实在有些高深莫测,万一真从《纪效新书》里学到了什么秘法,没准真给他练成一队精悍家丁,现在看来,泥腿子就是泥腿子,这样做有什么用处?

不习武艺,不习器械,不习韬略,这不叫练兵,而叫小孩子过家家。

他捻了一下胡须,又看向三房的宅子。

俞国振当真开始修围墙了,只不过他这围墙修得比较大,竟然将宅子方圆一亩多地都圈了进去。此时原本是农忙时节,不过还是给俞国振请到了一些无田的贫户,在工匠的指挥下行事,工程的进度虽然不快,但也已经初具规模。在筑围墙时,俞国振使用的是板夹夯筑法。

“蠢,这时节湿气重,破土动工的结果就是发霉烂掉……终究是不通事务。”俞宜勤在他旁边嘀咕道。

俞宜轩倒不认为这样做真是蠢了,他眯着眼,透过只修到齐膝的矮墙,看着墙内正在挖地基,看起来似乎是要在三房的宅子东西两侧各起一排屋。

“那小子虽然做起事来还不够精细,但心气却大,这两排屋子起来的话,他院子里可就能容下百十号人。”俞宜轩道:“看来他是还想再多招些人来,只不过镇子上能招的人都被招走了,他这样做没有什么收获吧?”

“谁知道,别管这小子了,咱们回去,老五,你得把家丁真操练出来,四房的事情,无论是这小子做的还是真的水匪做的,我心里总是悬着……”

他们觉得看够了,转身便向镇子里回了过去,看着他们二人乘着大车离开,俞国振收回了目光。

“你,把这只鞋子脱了!”他手中抓着一根竹鞭,对着站在离他最近处的一个少年道。

那少年穿着草鞋,对着他傻傻地笑了一下:“小官人,脱鞋做什么?”

“叭!”俞国振的竹鞭直接抽了过去:“记得我方才说的话么,凡我所说,就是命令,我的命令就坚决执行——脱了鞋子,然后绕院子跑一圈!”

那少年有些迟疑,俞国振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叶乌鸦,你若是不想在我这吃午饭,我现在就给你五文钱,你可以走了,以后也不用来我这!”

叶乌鸦用力咽了口口水,他可是亲眼见到,高婶将四只又肥又大的猪蹄炖在锅里!在他们开始训练之前,俞国振可是领着他们都到厨房去看了的,而且说得很明白,只要听命令下死力气操练,那么就天天可以吃三餐、至少两餐能看到油腥!

他脑子转得很快,立刻脱了那只鞋,然后开始绕着正在建的围墙跑了起来。俞国振看着他跑,他不敢再偷懒,一圈跑下来,口中直喘粗气。

俞国振看了一眼他光着的那只脚,这小子家里是穷苦出身,连个正式的名字也没有,因为长得黑瘦,所以家人就叫他乌鸦。俞国振从他身边走了过去,然后拿鞭子抽了下面一个少年一下:“你,也把这只脚的鞋子脱了!”

有叶乌鸦的先例在那儿,众少年一个接着一个将鞋子脱了,他们一共是十六个人,加上大柱、二柱就是十八个,他们两人同样脱了右脚的鞋子。

“今天除了教你们喊号子,还要教你们分清左右,现在你们看着自己的脚,穿着鞋子的那只脚就是左脚,没有穿的就是右脚,我让大柱二柱给你们示范。”,

“大柱,二柱,出列!”

俞国振一声令下,大柱、二柱向前行了三步,站在了他的面前。

队列训练的目的,一是培养纪律性,二是培养服从性,三是养成集体习惯。与这些服色各杂的少年不同,大柱二柱穿的都是俞国振为他们准备的新衣,熨得挺直,他二人昂首挺胸,站得如同竹子一般挺拔,双目平视神情整肃,看起来不怒自威。

这些从镇子上招募来的少年原本是散漫惯了的,最初见到大柱二柱这模样时,他们都是哂笑起来,还有人指指点点小声议论。俞国振没有理会他们,然后连着发出号令,让大柱、二柱左转、右转,齐步走齐步跑,一系列的动作都做完之后,他才似笑非笑地看着那些少年:“你们觉得如何?”

“花架子!”

“看起来倒是挺威风……”

叶乌鸦嘿嘿笑着看那些开口的人,这些蠢货,竟然将心里想的话真说了出来。他笑了没两声,就听到俞国振喊他:“叶乌鸦,你觉得如何?”

“呃,呃,象是镇上说评话的肖先生说的,什么军令如山!”叶乌鸦恭维道:“小官人象大将军,大柱哥二柱哥就是亲兵!”

他说话的时候眼睛眨都不眨,一脸坦然的模样,明明是在口是心非,可却说得诚稚无比,如果不是了解他的人,只怕要被他骗了过去。俞国振当然了解他,事实上这十六个少年他个个都了解,俞国振关注他们已经关注很久了,以前他们也没有少跟着俞国振混吃混喝。

“想必你们不大服气。”俞国振瞪着叶乌鸦,看得他脸上的笑容不由自主地收了起来,这才继续说道。

“既然不服气,我们来试一下,老高!”

早就准备好的高不胖抱着一捆棍子跑了过来,这一捆共是十九根,每根的头部都用布包了起来,那布上渗出了石灰水。

“我、大柱、二柱是一边,你们十六个是一边。”俞国振接过一根棍子,在高不胖向其余人发棍子时继续道:“我们来交一交手,凡被击中胸部或背部留下白点的,就算是受了重伤,必须退出,你们说如何?”

“哈哈……”众少年只当这是一场游戏,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

“小官人,这样他们可不会认真,谁敢对小官人动手啊?”还是叶乌鸦最聪明,他笑着道:“小官人不妨下令,过会儿输了的,中午就没有肉吃!”

俞国振看了这小子一眼,微微点了点头,这小子脑袋灵活,而且愿意动脑子,倒是个好苗,值得用心培养一番。

“就按乌鸦说的……你们如果输了,中午就没有肉吃。”俞国振说到这又补充了句:“不但中午没肉吃,过会儿绕着院子跑十圈!”

这一下少年们精神振作起来,他们其实常跟着俞国振主仆一起嬉戏,知道二柱手里有几下真活儿,大柱也挺厉害,可小官人却没见他动过手。

见他们都拿到了棍子,俞国振下令道:“准备——开始!”

说到准备的时候,他与大柱、二柱站成了一列,他居中,大柱在左,二柱在右。“开始”完毕之后,少年们一窝蜂地拥了过来,他们仗着人多,也没有什么花样,直接就挺棍刺来。

“一!”俞国振喊了一声,他与大柱二柱同时迈出左脚向前一步。

“杀!”第二声不只俞国振一人喊,而是他们三人齐声喊出,与这一声同时,三根棍子都微斜伸了出去。

只是三人罢了,可迎面冲向他们的少年在那声暴喝中觉得眼前仿佛出现了一整排棍子。他们当中跑在前面的或者想向左右闪,或者想刹步后退,也有横棍子意欲格挡的。这样一来,有撞到一起的,有误伤自己人的,也有慌乱中没拿稳棍子将棍子丢下的,倾刻间就乱成了一团。

跑得最快也是最倒楣的,胸口已经多了三个白点,就算木棍头部包了布,这一刺之下,仍然让他胸前发闷,直接滚倒在地。这一幕让那些少年更是惊慌,有人直接就喊了:“啊!”,

他们还没有回过神来,俞国振又喊道:“一!”

三人右步上前,回臂收棍,紧接着又是齐声喊:“杀!”

这一次三人是分刺三个目标,乱成一团的少年们顿时又有三人捂着胸口连声呼痛。

“散开,散开,围住他们!”

叶乌鸦见才两声喊,自己这边就已经损失了四人,他灵机一动,觉得是因为自己一方拥挤在一起,所以施展不开,因此大叫道。

他的大叫不是没有效果,但是对于这群少年来说,怎么才算散开来实在是个问题,原本就乱成一团,跑的时候又出现了两起互撞在一起的事情,而这个时候,俞国振三人乘势再一次刺杀,顿时又有三人翻滚在地。

转眼之间,已经是七人被击倒,其余九人虽然还在数目上占优,而且也确实散开了,只不过他们散得也太过开,大伙都不愿意去挨那一刺,个个都想绕到俞国振三人侧后方去,结果被俞国振三人追着又连刺翻两人!

十六对三都被打成这个模样,少年们这时已经完全沮丧了,叶乌鸦还有些不甘心,他又大叫道:“一起上,要不中午就没肉……”

“肉”字才吐出,他就发现,俞国振三人冲着他这个方向突来,他连连后退,想要向自己同伴身边逃去,但那些同伴却逃得比他更快,他跑了还没有十来步,背后就是一痛,然后被股大力推翻在地。

“糟糕,那么香的猪蹄磅……吃不到了!”他心中悲愤地想。

十一、操演赌斗

叶乌鸦还是吃到了猪蹄磅,十多个十四五岁的少年,都是能吃贪吃的年纪,他们家里都不宽裕,大多是镇子上大户人家的佃户,平时不是逢年过节,哪里有荦腥可沾!

不过不是中午,而是晚上。受到教训之后,他们心中就算还有些不服,觉得俞国振三人并不是靠着队列,而是靠着敏捷的身手和个人的能力将他们击败的,若是给他们时间适应一下,他们便能仗着人多反败为胜。

但是俞国振一句话就让他们垂头丧气了:“若是双方人数一样,你们觉得自己有可能获胜么?”

三个人刺出长棍,就有那样的气势,若是十八个人同时刺出长棍,那气势岂不更加惊人?

接下来的十余天里,这群少年总算学会了左转、右转、齐步、刺杀,虽然还算不上整齐,却也象模象样了。

半个月的时间转眼就过去,四月二十二日,俞国振正象往常一样让这些少年进行队列练习时,却看到镇子里熙熙攘攘走出一群人来。

为首的正是俞宜勤和俞宜轩这两位族伯族叔,他们带着家丁,直接向着这边行来。走到近前之后,俞宜勤笑嘻嘻招呼道:“国振,你过来一下。”

“二伯,五叔,今天怎么有空到这儿来?”

“总是操练也没有多少意思,听说国振的家丁练得不错,所以来看看……国振,我们让这些家丁比试一下如何?”

俞国振这段时间虽然没有回镇子,却是听说了,俞宜轩请来远近知名的两位武师,带着家丁舞刀弄棒,操练得也很勤快。听到俞宜轩这样说,俞国振便知道,他恐怕别有用意,因此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等待他接下来的话语。

“怎么,不敢?”俞宜轩用上了激将法:“国振不是说自己读了《纪效新书》么,怕输给我?”

俞国振慢慢地笑了起来:“五叔究竟想要什么,就请明说吧。”

他的笑让俞宜轩觉得有些冷,这位侄儿可不是良善之辈,想到这,俞宜轩收起了调笑之心:“你招些十四五岁的顽童有什么用处,我觉得……倒不如将银钱交到族中,由族里替你训练家丁,总胜过一群只知道向左向右的顽童。”

“原来如此。”

这是要收他的兵权了,俞国振倒不觉得奇怪,二伯五叔虽然也有些算计他,但至少没有做出四房的那种事情来,更重要的是,对于俞国振来说,他是一个白身,若想和官面上打交道,比如说蓄养家丁、拥有武器,总得打着有功名在身的五叔的名头。

所以他不可能象对付四房那样直接将二房也除掉,因此,得让二房心服口服。

“若是我胜了的话呢,是不是将族中的家丁交由我操练?”俞国振轻声问道。

“那可不成,不过你这些娃娃家丁的开销,可以由族中拨付。”

“不必了,这些娃娃家丁的开销,我支撑得起。”俞国振心中冷笑,看来二房是做了两手准备,如果不能直接控制他的兵权,那就用钱粮来间接掌控。

双方约定的比斗方式,还是群战,各挑出十八人,用裹着石灰布的白腊杆子对击。俞宜轩原本是自信满满的,他的家丁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精壮,而且又有两位武师带着,那两位武师都有以一敌五的本领,所以双方虽然都是十八个人,可他觉得自己这边有绝对的胜算。

“看到他们了么?”俞国振带着自己这边的少年整好了队,指了一下对面的家丁:“他们想来抢你们每日的鱼肉,若是输了,你们就得回去过一日两餐有上顿没下顿的日子,若是胜了,你们就可以留在这继续米饭管饱还有鱼肉。”

吃了十多天近二十天的大鱼大肉,这些少年们脸色看着红润起来,虽然个头上比起对方还要普遍要矮,但初生牛犊不怕虎,更何况听说对方是来抢自己的鱼和肉的,一个个眼珠子登时红了起来。

“要想获胜,就必须激起他们的斗志,否则一看到对方人高马大便失去了胜利的信心,那么这一战就没有什么可打的了。”俞国振心中想。,

“按照我们此前练的,你们别的都不管,只依着号令就是,若是依着号令输了,大鱼大肉我依然管着你们,若是因为你们不依号令,哪怕就是胜了,我也不会再要你们。”俞国振又道。

只有斗志还不够,单打独斗,肯定不是俞宜轩带来的家丁对手,唯有依靠整体才能取胜。但这些少年才训练不足二十天,遇事慌乱的话,很有可能会把平时练习的东西全部忘掉,因此必须加深他们对平时训练的记忆。

“现在,听明白了么?”他最后问道。

“明白了!”众少年齐声回答。

近二十天训练的成果之一,就是这些少年已经不再羞涩腼腆,当俞国振问他们“明白了么”的时候,他们的回答不仅响亮,而且整齐划一。这突然来的声音,让俞宜轩愣了一下,眉头微微一动。

“老五,他们喊得这样整齐……”俞宜勤有些担心。

“那又如何,喊得整齐又不能打死人。”俞宜轩道。

见众少年斗志高昂,并没有太过紧张,俞国振向转身走到一旁,然后大声喝道:“正!”

众少年刷的一下都站得笔直,脸上的神情也严肃起来,一个个目不斜视双唇紧抿。

“咦……这些惫怠的小子,竟然给国振教成这模样……老五,我心里有些不安啊。”俞宜勤看到这一幕,再对比一下自己这方指指点点冲着对方笑的家丁,压低声音对俞宜轩道。

“站得直也没有什么用处,站得直不过是好靶子。”俞宜轩轻轻摇了摇手中的扇子,他特意弄了个鹅毛扇,仿佛有了这个他就是诸葛亮了。

俞国振往他们这边看了一眼,大声道:“二伯,五叔,可以开始了么?”

“可以了,可以了。”俞宜轩轻摇羽扇。

一听说可以了,俞家家丁这兵顿时散开向着少年这边冲去,双方原本相距有一百余步,他们一冲起锋来,原本摆出的阵型立刻就变得松散了。而俞国振则又大声道:“举!”

十八个少年同时将手中的白腊杆举了起来,这些天他们都用这白腊杆练习,这个动作每天至少要做一千遍,因此已经相当熟练。虽然还不能算整齐划一,可当十八根白腊杆近乎平行地端在他的胸前时,在他们面前,确实形成了一道无形的墙。

而此时,俞家家丁才冲出来不过十步罢了。

“老五,这情形似乎有些不对……”俞宜勤嘀咕道。

“放心,无妨。”俞宜轩一挥羽扇,然后提高了声音:“冲,胜了回去有赏!”

俞家家丁却没有被这种激励刺激得更兴奋,一来口说无凭,二来么他们也都认为获胜是必然的,既然如此,谁愿意傻乎乎地冲上去挨一下?

他们的动摇落在了俞国振的眼中,俞国振下令道:“齐步——走!”

少年们随着那一声“走”,开始向前迈步,也有三个人有些迟缓,另外还有四人动作有些走形,但是站在队列最左和最右的大柱二柱齐声喊声“一、二”后,他们很快就跟着这节奏调整了过来。

一步、两步、三步……十八位少年排成的队列,按照他们平时训练的节奏向前推进,他们这样齐步走,虽然端着白腊杆,却并不太消耗体力。而俞家家丁冲到他们面前时,已经跑了六七十步,前后十八人就显得零乱不堪。

叶乌鸦猛然间觉得,过去的一幕仿佛重演了,这些家丁的样子,就象那天的他们!

“一、二、杀!”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带头喊口令的大柱的喝声。这十多几来,听到这个声音的时候,他们要做的就是把自己手中的东西,无论是棍棒还是竹竿或是是现在的白腊杆狠狠刺出去,这直接关系到他们是否有肉吃,因此叶乌鸦几乎是本能地向前弓步伸手。

“砰!”

他感觉到自己手上猛烈震动了一下,然后看到一个家丁满脸愕然地向后栽倒,显然,这个家丁还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被这些少年一下放倒。,

成年人的反应比起当初他们要有经验,叶乌鸦看到对方已经散开,至少有三分之二的人向着两侧奔去,准备从侧方攻击。但是站在两侧的是大柱、二柱,与只训练了不到二十天的少年们不一样,他们可是练了三年,并且跟着高不胖学得一身好枪棒,这看上去是最弱的两点,实际上却是少年队中的最强点!

当绕到两边的家丁们意识到这一点时,他们发现原本从正面攻击少年们的同伴已经全部倒在地上,而少年们也在号令向转向,冲着其中一方开始加速冲锋。被冲击的家丁们转身要逃,其结果是让他们输得更加丢人,他们身上的石灰点是留在了后背之上。

而这个时候,少年的减员数量只有三人,他们再一次转向,面对的是包括那两个武师在内的五个对手。

十五对五,即使那两个武师枪棒再高明,也只不过是又击倒了三个少年然后心怀不甘地退出了战斗。

一场操演结束,俞国振抱着胳膊,盯着二房的堂伯和堂叔,俞宜勤脸上的笑容比哭还难看,而俞宜轩则早就扔掉了羽扇捻断了胡须。

“二伯,五叔,觉得如何?”俞国振先是笑着问了一句,然后厉声道:“全体,列队,齐步走!”

他每句之间停歇了两秒左右,那些少年顿时按住获胜的喜悦,站好队形,冲着俞宜勤和俞宜轩这边走了过来。俞轩勤和俞宜轩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仿佛走向他们的不是十八个少年,而是千军万马。

“杀!”随着俞国振的号令,十八根白腊杆直挺挺向他们二人刺了来。

十二、心悦诚服

俞宜勤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那十八根白腊杆似乎还在他面前晃动,让他汗如浆涌。

“老五……你怎么看?”他看着自己身边的亲兄弟,低声问道。

“无妨,胜败乃兵家常事,我只是一时不备,为小儿所乘……”俞宜轩脸色铁青:“再过一个月,我将人手操练好了,再与他较量!”

俞宜勤刚想说什么,就见到迎面从镇子里跑出两个少年,都是十七八岁的年纪,看到他们才停住脚。

“父亲,五叔!”

这两人是俞宜勤的一对双胞胎儿子,俞国宁、俞国安,他们听到五孙操练的家丁要与堂弟操练的少年演校,便兴致冲冲地跑出来想看热闹,没有想到父叔竟然已经回来。

“五叔,胜了吧,有没有把国振打得落花流水?”性子急一些的俞国宁道。

“那是必然的,国振带的不过是一些街头的小帮闲,能有什么用!”俞国安道。

看到他们,俞宜勤心中突然一动。

自己这两个儿子读书不成做事不成,都只是庸人,好看热闹好嬉戏游乐,若是往常,俞宜勤一点都不担心,只要再大些他们懂事些,俞氏家族的权柄还是要交到他们手中。

可现在却不行,俞国振的异军突起,让俞宜勤意识到,自己的两个儿子绑在一块,也不是俞国振的对手。

他老人,已经年近半百,再有个一二十年好活就了不起,到那时自己两个儿子面对国振,该是什么样的情形?

“滚回去,若是再给我看到你们在外头胡闹,就直接打断你们的腿!”越想越生气,俞宜勤喝道。

为何自己的儿子就没有一个有出息的!

气愤到了极至自然是要想解决的办法,俞宜勤想到那伸向自己的白腊杆子,心中猛然一动。

自己和国振并没有撕破脸,而且他父母双亡之后,丧事操执上还是自己帮的忙,另外,虽然自己收了三房的宅院,可一直没有搬进去住,只是堆放了些杂物在里面……

还有挽回的余地,最多不过是将族权让到三房去,以国振的本领,光大门楣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换了个角度想,他就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必要与俞国振去争——论起亲疏,死绝了的四房是他堂弟,可俞国振的父亲同样是他的堂弟!

“老五,我算是想明白了,国振有出息,对我们俞家是大好事!”将两个儿子喝走之后,他一拍大腿:“我们这代有你支撑门户,到下一代,就靠国振来光大门楣,现在天下兵荒马乱,陕晋流贼四起,去年奴虏破关抄掠京畿……国振这么能干,我们俞家无忧了!”

他越想越兴奋,拉住俞宜轩就要转身,俞宜轩正一肚子闷气,毕竟是他输给了俞国振,特别是那些少年胜得干净利落,让他举人老爷的颜面荡然无存,一时半会之间,他哪里能放得下!

“二哥扯我做什么?”他问道。

“回去,回去与国振好好说说,他操练家丁的钱粮,我们族中出了,另外家中的家丁,也全交给他来练。”俞宜勤兴冲冲地道。

“怎么,二哥的意思,是让那小辈骑到我们头上来?”

“老五,我一向是佩服你足智多谋的,但今天是你错了,自家晚辈胜过长辈,不就是你常说的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么,你今天的念头怎么不通达了?”

“你能通达,我通达不了,要去你去!”俞宜轩一甩衣袖,大步走进了镇子。

两人不欢而散,没有得到俞宜轩的支持,俞宜勤终究没有急着去寻俞国振,只能耐下性子又去劝俞宜轩。劝了两天,见俞宜轩仍然不为所动,俞宜勤也恼了,便独自又来到俞国振的家中。

上次来时他急着看操演,没有注意俞国振的宅院建得如何,现在仔细看起来,不由得连声暗赞。

不过是一个月的功夫,一人多高的围墙已经完全起来了,在围墙四角,各有一个望楼,不过现在人少,望楼上并没有人值守。这个建造速度,远超过俞宜勤的想象,本来他以为不到下半年无法完工的。,

而院墙里起的新屋,现在也已经初具雏形,有几间特意先建起来的都可以住人了。俞宜勤走到门口才往里望了两眼,立刻有人喝问:“做什么的?”

“你这乌鸦作死么,连我都不认得?”俞宜勤翻着眼睛骂了一声。

喝问的正是叶乌鸦,他拄着白腊杆子站在门后,听到喝骂,讪讪笑道:“二老爷莫怪,这是小官人的规矩,无论是谁进来,都先得问答。”

“这小子,还真当自己这里是细柳营了?”俞宜勤没有生气,相反,他这个时候就巴不得俞国振本领越大越好,本领越大,眼光就越大,当然不会和他二房来抢这个族长的位置,相反对于家族能有极大的帮助!

他停在门口,挥了挥手道:“乌鸦,你去和国振说一声,就说我来看他了。”

叶乌鸦笑嘻嘻地应了声,将走未走,又转过头来道:“二老爷,小官人嫌乌鸦这名字不好听,给我改了名,以后二老爷唤我就唤叶武崖,文字武功的武,悬崖峭壁的崖……小官人还说,我这名字别有含意,那个崖,也是崖山的崖。”

说完之后,叶武崖向屋子小跑而去,俞宜勤等得无聊,琢磨着他的名字:“崖山的崖……崖山,崖山,这词好熟……可怎么就想不起来呢?”

他没有等多久,便看到俞国振跟在叶武崖之后走了出来,俞国振穿着一身熨得笔挺的新衣,脸上是与年龄不太相乘的成熟,看上去极为英武。

“二伯,请进来说话。”

看到只有二伯来,俞国振大致能猜出他的来意,脸上浮起了笑容。将俞宜勤邀进了院子,一边走俞国振一边道:“这个时候,二伯来寻我是有什么吩咐?”

“吩咐?”俞宜勤嘿嘿笑了起来,他哪里敢吩咐俞国振,如果不是大白天,又当着许多人,他甚至不敢走进这个院子,他心中现在更是认定了,四房的事情,就是自己这个胆大包天的侄子做的!

既然来了,他也就不准备要什么面子,很干脆地说道:“国振,你操练这些少年,每个月需要花费多少银粮,族中给你开销了。”

俞国振淡淡地笑了。

“不必,这点银粮,我支付得起,此前我当的那些珍珠,还换了些银子,足够我用上一年了。”

听他这样说,俞宜勤停住脚步,伸手将一个布包递了过去:“拿着。”

俞国振接过来捏了一下,愕然道:“二伯这是何意?”

“四房的借据是假的,当时是我察事不明,所以出了错,因此我掏钱将珍珠赎回了。”俞宜勤对他的反应很满意,笑眯眯地道:“还有你父亲留下的宅院,以前我怕你年幼管不住家业,如今你已长大成人,而且做事也很有章法,这宅院也可以交回你管了。”

俞国振微微沉吟了会儿,这位二伯所做之事,让他有些刮目相看。

那处宅院值四五百两银子,珍珠更是价值一千余两银子,两者相加,这就是近两千两银子交到了他手中。虽然俞家在襄安算是富豪之家,而二房身为族长产业也最丰,可这也是一笔不小的支出了。

“宅子的地契我收下,至于这些珍珠,就由二伯来处置吧。”想了一会儿,俞国振又将珍珠交还了过去:“二伯若是有心,将之换成银粮,顺便帮我招募一些身家清白的流民,现在只有十八人,还派不上什么用场。”

“放心,放心!”俞宜勤得到俞国振的谅解,精神一振,暗暗称赞自己这个侄儿会做人。不过俞国振越是大方,他就知道自己也要做得更漂亮,心里有了个主意,那些珍珠换成银两之后,自己不但不能苛扣,还要倒贴一些进来。

“二伯如果无事,可以看看我是如何操练这些少年的。”见俞宜勤还没有去意,俞国振便道。

“正要看看!”俞宜勤心中更是欢喜,这就完全没有和他见外,他这次来修补与三房关系,看来是对的。

他看不太明白俞国振的操练方法,但最起码的“令行禁止”他还是懂的,看到这些原本是街上顽童的少年,在短短的一个月时间里就能做到这一点,俞宜勤心中对堂侄更加敬服。

上午的操练共一个半时辰,再加上每半个时辰一刻钟的休息,少年们反复重复着同样的动作,虽然枯燥,但他们做得却非常认真。能让他们做到这样,厨房里传来的香喷喷的鱼和肉味起了关键作用。

俞宜勤看得津津有味,到中午时还跟着这些少年一起吃了顿午饭,他们的伙食相当好,每八人一组两荦两素,都是大盘子装的,便是俞宜勤身为俞家族长,也不是顿顿如此。

饭吃到一半,在外轮值的高二柱跑了过来,他神情有些异样,凑到俞国振耳畔说了几句,俞国振抬起头看了俞宜勤一眼。

“怎么了?”俞宜勤心中一愣,因为俞国振这一眼中,竟然带有杀气!

“有人见到李进宝了,就是四房的那个不见了的管事,和一伙人在河汊子里蹲着。”俞国振扒完碗里的最后一粒米,慢慢地说道:“二伯,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去瞧瞧?”

十三、敢笑孙坚不丈夫

李进宝咬着一根草茎,蹲在芦苇丛中,有一下没有一下的用芦苇棒子拍打着水面。

在他身边,是六艘渔船,船上二十多条大汉横七竖八地躺着,有的鼾声如雷,还有的则在掷骰子赌钱。

一个输得精光的汉子骂骂咧咧地站了起来,把自己的位置让给同伴,然后到了李进宝身边。

“进宝,你说的是真的,价值千两以上的珍珠?”那汉子问道。

“十郎哥哥,我何时骗过你?”李进宝压低了声音:“何止那些珍珠,俞家是襄安远近知名的大户,他们在南直隶的铺子每年都能赚千两纹银,在襄安的田庄也有几百两的出息,再加上当铺、布庄这些产业,你想想每年能收入多少!就我知道的四房,屋里藏着的银钱就足有三五千两,这些还不都便宜了其余三房!”

说起这个,李进宝就咬牙切齿,他奉命出来勾通巢湖水贼,那是因为他打小相识的两兄弟便是水贼,这肖姓两兄弟没有什么大名,便按着族中排行,一个叫肖八郎,一个叫肖十郎。

但当他找到这两兄弟时,襄安镇的消息也传了来,他妹子和外甥全家尽亡。他立刻决定向整个俞家报复,在他看来,凶手一定是俞国振,而俞家的大房、二房也脱不了干系。

“有现银就好,珍珠什么的,难出手,就算是出手,也要被人剥一层皮去。”肖十郎呸了一声吐了口唾沫:“几千两的现银家当……奶奶的,爷爷我在巢湖里做没本钱的生意,也没有攒下几千两来!”

“这一票做掉之后,十郎哥哥就有了。”李进宝恨声道:“我只请十郎哥哥允我一件事情,俞家的人,全部杀尽,半个都不要留!”

“那是自然的……嗯,怎么冒烟,哪儿走水了?”肖十郎说到这用力嗅了嗅,向着周围看去,只见离他们大约里许的另一处河汊子里,一团浓烟冲天而起。

若不是离得较远,这些水贼立刻会警觉起来,可这是在一里多外,肖十郎也不疑心。

人都是爱看热闹的,在水汊处看得不仔细,他和几个水贼便上了岸,想寻个高处看个究竟,然而就在这时,几个少年从草丛里窜了出来。

“我的,我的,谁都不许和我抢。”叶武崖手中抓着一大锭银子,从肖十郎身前不远处跑过去。

一看到少年手中的银锭子,刚输得精光的肖十郎顿时眼睛一亮,这一大锭少说也有十两!

“是我们一起看到的,只是你手快拾走,人人都有份!”追着的少年嚷道。

这打消了肖十郎的最后疑心,他眼睛一转,喝道:“我丢失的银子,原来是被你们捡了!”

叶武崖转过脸来向他望了望,看到他身边的李进宝,脸上突然变了颜色:“李……李进宝,李进宝勾着水贼来了!”

他一边嚷一边转身就逃,他身后的三个少年也跟着跑得飞快,李进宝此时也认出这三个少年都是襄安镇上的顽童,顿时急了:“拦住他们,莫让他们回去报信!”

“都上来抓人!”肖十郎招呼了一声,当先追了上去,他们这些水贼名义上以他兄弟二人为主,但实际上相互间的约束很有限,谁抢着的银子往往就归谁。

六艘船上的水贼顿时都跳上了岸,大伙都知道,若是给这几个小子逃回镇上一说,他们此次就白跑一趟了。

在离他们三百步左右的田埂之下,伏着的俞宜勤忍不住低声道:“好,他们中计了!”

三个少年分散跑开,水贼也分散去追,因为叶武崖手中抓着银子,跟着他身后的便有十个。叶武崖跑得虽然快,可水贼的速度也不慢,双方的距离越来越近,叶武崖猛然一跳,从一条沟渠上跳了过去,紧跟其后的肖十郎狞笑着也跳了起来。

然而就在他要跳过去的时候,眼下的余光发觉,沟渠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晃动了一下。然后,他便觉得下身剧痛,有什么东西钻了进去,冰冷僵硬鼓鼓胀胀,他怪叫了一声,温润的液体渗了出去,让他两股之间顿时一片湿滑。,

这个时候,他才看清楚,在那道沟里,竟然藏着四个人!

高不胖举起着用来扎捆柴的冲枪,他力气大,上头支着肖十郎也被他生生托了起来。在他旁边的三个少年则没有这样的气力,而且也没有他一下命中要害的准头,只有一支冲枪扎入一个水贼的小腹,另两支则扎在水贼的腿上。

“埋……埋伏!”肖十郎想要大叫,可是他的重量让那冲枪的铁尖扎得更加深入,简直要从下身顶到喉眼,他只发出一声低呼,便双眼翻白晕了过去。

他叫不出声,跟他来的其余水贼却是叫得出来的,立刻有人大喊:“快来,快来,这边!”

原本追着另两个少年的水贼转过脸来,看到这边十个同伴已经倒了近一半。而且,剩余六个水贼跳过那道沟渠,回过头来正要找高不胖厮杀的时候,他们背后又传来一声喝令:“举!”

十杆冲枪举了起来,然后又听到一声喝,十个少年从伏着的田垄里爬起,开始小跑前冲。有两个少年因为紧张脚下打滑自己摔倒,但剩余八个还是迅速向着他们接近过来。

“啊!”惨叫声中,五名水贼一个也没有幸免,全部被冲枪扎成了肉串。

十五岁左右的少年,正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时候,见血不但没有让这些少年惊慌畏惧,反而激发出了他们的野性,一通乱刺之中,还是高不胖与马贼交过手有经验,见少年们都乱成了一团,他发出号令:“结阵,结阵!”

突然袭击让水贼乱了手脚,他们这个时候回过神来,发现袭击他们的只是一群十五六岁的半大小子,他们胆气顿时壮了。

特别是同伴在那儿向他们求救,他们更不可能坐视,因此手中有兵刃的就要冲过来,而没有兵刃的也准备回船上取兵刃。

可就在这时,他们回船的途中,猛然又伸出了两杆冲枪。

高大柱、高二柱,这二人不但最早跟着俞国振操练,同时也跟随高不胖练了一些拳脚枪棒功夫,虽然还谈不上高明,但威慑水贼绰绰有余。

两个回头想要取兵刃的水贼,惨叫着倒了下去,其余水贼这个时候就有些慌了,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人埋伏着。他们心中慌乱,然后又听到喝声:“弓手准备,听我号令,本巡检在此,大胆水贼,还不速速投降!”

这是成年人的声音,然后周围芦苇一片刷刷声,几面旗帜猛地伸出,也不知其中藏着多少弓手。

“弃械投降,饶尔不死!”那个声音又喝道。

水贼原本就是乌合之众,二十余人转眼间已经伤亡了一半,特别是身为头目的肖十郎被冲枪架起不知死活,众人都看到从那冲枪上向下汩汩流淌的血迹,一个个面如土色,再听到只要弃械就能活命,顿时就有人扔刀跪下。

有了带头的,其余人便纷纷跟上。不到片刻,这十余名水贼全都跪了下来。

“趴下,趴下,手脚和头都贴着地,谁抬头格杀勿论!”高不胖厉声喝道。

于是这些水贼一个个将头贴着地,众少年三人一组,开始用麻绳将他们捆了起来。

这种捆绑方法倒是高不胖教的,他们在北地贩马捆马贼时便使用这种方法,被这样捆起来的贼人,不可能再脱身逃走。

李进宝是个有眼色的,当看到肖十郎被冲枪举起时,他就意识到不对,根本不敢再停留,猫腰就往芦苇丛中钻了进去。他回头看到这场面,心中顿时翻江倒海一般,出手捆人的分明都是些少年,而那个自称“巡检”的根本就是二房族长俞宜勤!

一向在四房和李进宝眼中庸懦无能的俞宜勤,什么时候有这个胆略布置这个陷阱?

几乎不用思索,李进宝便知道,这背后是谁在操纵,除了那个俞国振还会有谁?当初在四房门前,他用那种冰冷的眼光看着自己的时候,自己便知道这小子绝不是好东西!

那小子,是妖孽!

惊惧交加中,李进宝悄悄向后退去,他生怕惊动了那些少年,若是被捉到,这些水贼可能判个流放苦役,而他负着背主引贼罪名的人却是必死无疑,即使官府饶他一条性命,那个可怕的俞国振,也绝对不会让他活……

念头转到这里,李进宝又想到一件事情,从开头到现在,俞国振都没有出现,他在哪儿?

这个想法生出之后,他就觉得身后风声响起,他被大力踢中后腰,滚入了芦苇下的泥浆中。他啊的一声想要爬起逃走,才翻转过身,便觉得胸前冰冷。

迎着他目光的是俞国振比起牛耳尖刀还要锋利的目光。

“你……你……”李进宝伸手想去抓住这个才不过十五岁的少年,伸插入他胸膛的牛耳尖刀搅了一下,李进宝最后的气力也随着这一搅消失了。他瞳孔开始涣散,捂着胸口跪倒以俞国振面前。

“正面中刀,证明是斗杀。”俞国振从他身上拔出刀,在他意识消失的最后一瞬轻声说道。

“妖……孽!”李进宝不知哪来的气力,身体一挺,口中吐出了这两个字。

“妖孽就妖孽吧。”俞国振在他的尸体上拭净刀上血迹,淡淡笑了。

十四、休道九河非好汉

俞宜勤这个时候感觉到害怕了,他不知道刚才自己是怎么回事,竟然带着不到二十个人——他们中绝大多数还只是十五六岁的少年,跑来袭击数量更超过他们的水贼。

他看着从芦苇中走出来的俞国振,用力咽了口口水,就是自己的堂侄,只一句话,便让他跟了来,而且三言两语说服了他,让他冒充巡检,说出那番话。

水贼的举动,与俞国振事前跟他说的别无二致,整个过程连一柱香的时间都不到!

“国振!”想到这,他亲热地唤了一下俞国振的名字:“幸好,幸好,我没出什么差错!”

“二伯有大将风范。”俞国振不动声色地称赞了一句,然后向叶武崖招手:“武崖,去把李进宝推来。”

听到李进宝的名字,俞宜勤不禁咬牙切齿,他原本已经认定四房被杀尽是俞国振做的,可现在发现李进宝真的带了水贼来襄安,他又开始怀疑起来。

不过拖到他面前的李进宝已经是个死人了,胸前一刀直贯心口,绝对没有再复生的可能。

“他见我之后想要拼命,被我一刀刺死,可惜了,应该留个活口才是。”俞国振道。

“要什么活口,一刀刺死是便宜他了,这个勾贼背主的狗东西!”俞宜勤壮着胆子在尸体上踢了一脚:“国振,接下来该如何做?”

“我们俞家训练家丁保土安民,擒得这些水贼,自然是要押送官府。”俞国振道。

俞宜勤听到这一句,将他拉到了一边,压低声音道:“怕是有同伙。”

“拉回去审一审,然后送至官府,那些受了伤的就用不着麻烦了,正好给家丁练练胆子。”

这个回答很平淡,俞宜勤却听到了腥风血雨,他讪讪笑道:“国振你是思虑周全的,哈哈,哈哈!”

“我也要恭喜二伯了,咱们俞家擒下这么多贼人,官府少不得要旌表一下,二伯今天可是立了大功。”俞国振慢慢笑了起来:“现在官府正缺二伯这样能安靖地方的人才,或许还会给二伯一顶乌纱。”

俞宜勤脸上顿时绽放出红光,不过他连连摇头:“这都是国振的功劳,我只是适逢其会,哪里能抢你的功劳?”

“我尚年幼,领不得这功劳。”俞国振说了这一句,便转向少年们:“列队!”

他一声令下,正兴高采烈地舞弄缴获刀枪的少年们立刻列起队伍。

看到他们最多也只是摔跤擦伤,俞国振微笑了:“今日做得漂亮,回去之后,加餐,红烧肉管够!”

少年们脸上露出一丝兴奋,油汪汪的红烧肉,那可是他们的最爱,但即使是俞国振再待他们好,也不可能天天有红烧肉吃,每隔五天,他们才能吃到一次。

“然后……大柱,把缴获摆出来!”

打扫战场时,高家兄弟是主力,别人抢刀抢枪,他们却在捡银子,而且每个绑起来的水贼、死去的尸体,他们都没有放过,因此俞国振一声令下之后,在众人面前摆出了一堆东西。

有细碎的银两,有零散的制钱,还有小额的银票和废纸一般的宝钞,也少不得女人的首饰。俞国振瞄了一眼这些战利品,他看了高不胖一眼,高不胖点了点头,这让俞国振很满意。

少年们没有私藏这些,或许是因为他们根本没有想到,身上也没有沾染此时卫所士兵的恶习,但这毕竟是一件值得表扬的事情。

“大家没有私藏战利品,这一点我很高兴。”俞国振没有多说什么大道理,直截了当地道:“回去之后,每人加发一吊钱。”

众少年又是一阵欢呼,他们多是有家的,这钱拿回去补贴家用,父母还不知会如何夸奖!

“这次获胜,首功当是二柱,若不是二柱得到水贼的消息,被杀的可能就是我们了。因此,二柱再加发五吊钱,并且书名于壁上十天。战场首功是老高,一击杀死贼酋,令水贼……”,

听着俞国振论功行赏,俞宜勤心中觉得越发地自己这个侄子非同凡响,战前谋划、战中执行、战后总结,一件件事情他做得理所当然,仿佛他天生就懂得这些。

论功行赏之外,自然也免不了训斥,几个因为紧张自己摔倒的,都受到了俞国振的斥责,并且责令他们回去之后加练。一番奖功罚过下来,人人都是敬服,俞宜勤见堂侄似乎闲下来,便上前问道:“国振,接下来做什么?”

俞国振扫了一眼这些水贼,现在水贼们也知道自己是被一群半大的小子抓到,一个个羞愤至极,这个时候,他们倒想表演一下英雄气概,少不得有人就在旁边咒骂威胁。

“二伯请稍待,我们先审出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再说。”俞国振道。

他点了咒骂得最凶的那个水贼一下:“罗九河!”

罗九河正是方才因为紧张摔倒的少年之一,听到点自己的名,立刻上前一步大声道:“在!”

“给这厮一刀。”

“啊……”罗九河没有想到竟然是这样的命令,他愣了一下,看到俞国振目光变得严厉起来,顿时想到,自己刚才还犯了错误,如果现在再不遵命令,按照小官人的规矩,那是要打一顿板子后赶出家门的。

让他再回街上去当那个无所事事的顽童,每天只吃两顿饭一个月也见不着一次油腥……

他眼睛顿时红了,拾起一柄腰刀,向那人就走了过去。那水贼胆子倒大,哈哈大笑地说什么“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怕死爷爷就不从匪”之类的话,眼中凶芒毕露,罗九河与他目光相对,双腿不禁软了一下。

这毕竟不是刚才战斗之时,他有些犹豫,那水贼看了出来,又大骂道:“小畜牲,你敢杀爷爷,爷爷变了鬼之后必来索你性命……”

“红烧肉,红烧肉!”叶武崖与罗九河的关系好,见他似乎有些心虚,而小官人的脸色越来越严肃,便小声在后边提醒。对没有红烧肉吃的恐惧显然是胜过了对厉鬼的恐惧,罗九河“呀”地大叫了声,闭着眼抡刀就剁。

血飙洒在他的脸上,温温热热的,罗九河又大叫起来,手中刀继续乱砍。

那水贼最初还只是大叫“痛快痛快”,但叫了两声之后就变成了嚎哭,罗九河的刀法实在有些问题,前两刀砍在他肩上,却没有破进去,后面先是将耳朵给他剁下一只,然后直接将他的衣裳划开,在他大腿内侧来了一下。

“小兄弟,小爷爷,小祖宗……你就行行好,给我一个痛快吧……”

一会儿之后,罗九河睁开眼,看到那水贼歪倒在地上,有气无力的向他哀求,而他身上已经满是血迹,脖子都给开了半边,可就是一时半会死不了。

“我……我……”罗九河想到这一切竟然是自己造成的,声音有些发颤了。

俞国振哼了一声,罗九河的表现让他有些失望,这少年是十六人中最聪明的,但胆子有些小。

乱世之中,胆子小可是没有办法应对那些危机的。

“够了。”俞国振的命令让罗九河胆战心惊,他知道自己做得不好,回过头来看着小官人。

“我现在要口供,李进宝是怎么和你们勾结上的,又怎么杀了我俞家四房全家的口供。”俞国振道:“如果这口供让我不满意,罗九河!”

“在!”

“我指一个人,他不回答,你就去砍他。”

罗九河有将功赎过的机会,当然不肯放过,这一次他没有闭眼,可是那些水贼看到前面一个同伴的惨状,谁愿再给他试刀,俞国振指着的第一个人,就忙不迭地道:“小爷爷,我说,我说,我什么都说!”

俞宜勤亲耳听到这水贼招供,李进宝是奉四房之命前去与水贼勾结,目的是杀死三房堂侄俞国振,好侵吞他的家产,听到这,俞宜勤顿时暴怒,俞家四房之间的内斗那是一回事,可勾结水贼残杀族人则是另一回事!,

“这还了得,这还了得,这种事情,他也做得出来,死得好,死得好!”

他那“死得好”三个字,当然是说四房一家。俞国振没有多纠缠这个问题,接下来是问这伙水贼有多少人,他们的老巢在哪儿,那些水贼已经被吓破了胆子,自然是有什么说什么。

这伙水贼以肖八郎肖十郎兄弟为首,在巢湖中半渔半匪,总数量有五十余人,他们此次来的只是一半,还有一半被肖八郎带去帮私盐贩子贩运私盐了。他们的老巢就是巢湖中的一处小岛,俞国振还逼着水贼大至画出了岛的方位。

当所有有用的消息都被问出来之后,俞宜勤想到一件事情,脸色有些难看,把俞国振叫到一边道:“四房做出这种事情,自然是国法族规都难容忍,但是若是这些贼人到官府那儿乱说,官府有着这个借口,少不得要扣上我们一顶与水贼勾连的帽子……”

“他们不会乱说的。”俞国振森然一笑:“今日之战,虽然我手下这些少年中有八九人见了血,但还有小半手中没有人命。”

俞宜勤觉得寒毛竖了起来,他看着俞国振:“这……这……”

“二伯,这是贼,我们不杀贼,贼就要杀我们。”俞国振冷冷地道:“他们还有二十多个同伙,等同伙再勾连更多水贼,劫牢反狱之后,我们俞氏一族,就不会有一个活口了。”

说完之后,他不管俞宜勤的反应,直接下令道:“罗九河,拿刀,这次给我睁着眼睛,砍死他。”

十五、我有佳宾

“真……真的全部死了?”

看着一地的尸体,俞宜勤还是有些不敢相信,这些贼人就这样被杀死了。

“与水贼厮杀,收不住手,不小心将他们全杀了。”俞国振道:“明面上就这样说,私底下则说是我们俞氏为四房复仇。”

俞宜勤顿时明白,连连点头:“对,对,我们俞氏为四房复仇,也算是保全了四房的名声,哼,只不过这样一来,国振你受委屈了。”

“嗯。”俞国振只回应了一个字,然后大声道:“都有!”

十八个少年大半都一声不吭,没有了刚开始的兴奋,因为今天,他们见到了俞国振冷酷无情的一面。同时,他们人人手中都见了血,也真正明白,俞国振操练他们,并不是充门面为了好看。

俞宜勤是满腔兴奋,就算没有一个活口,但把尸首呈上去,在官府里还是能立下一功,若是国振说的是真,那么他或许也能得个官身!

想到这,他心里就是火热,骑着驴子也就觉得分外轻松。见拉着尸体的车子有些慢,他先扬鞭催促驴子跑了起来,自觉威风凛凛,象是一个大将军。

击贼的芦苇荡比较偏远,所以到现在才有人看到烟起前来查看,当他们看到放在小车上的一具具贼尸时,有吓得筋酥骨软的,也有大着胆子拿棍子拨弄的,更多的是围上来看热闹。

高不胖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水,笑着道:“各位老少请让让,这是我们俞家家丁击杀的水贼,二十八名水贼,无一漏网,为首者是肖十郎和李进宝,李进宝背主勾贼就不说了,那肖十郎大伙可都是听过吧?”

无为就在巢湖之畔,襄安又有西江通往巢湖,因此对巢湖的水贼众人都有所耳闻,一听到是肖十郎,便有人道:“知道知道,他兄弟二人都是巢湖水贼……积年悍匪,官府捉拿了十多年都未曾捉到!”

“官府未捉到,现在被我家小官人捉到了!”高不胖一伸手,揪着肖十郎的发髻将脸露出给众人看:“有看过画影图形的认认,是不是肖十郎!”

“正是……马家嫂子,马家嫂子,快来,你家男人的大仇如今得报了!”

被称为马家嫂子的是个寡妇,辛苦拉扯着一个儿子,她丈夫原本是船夫,但被肖家兄弟劫杀在巢湖水道之中,听得邻居告知,她顿时哭哭啼啼地奔了过来,高不胖把拉着尸体的车子停在镇子前,她小脚行动不便,途中还连摔了几跤。

近前来连声问哪个是肖十郎,有人给她指明后,她脱下弓鞋,也不畏惧,一边拿鞋底抽着肖十郎的脸一边放声痛哭。

这样一闹,大半个镇子都跑出来看热闹,而在书房里的俞宜轩听得一片喧哗,正要派人出去打听,俞寿来禀:“二老爷来了。”

为了是否向俞国振认输的事情,他们兄弟俩这两天闹得有些不愉快,早上还争执过,现在俞宜勤又跑来。俞宜轩一面琢磨着可能是什么事,一面招呼将兄长请进来,而红光满面的俞宜勤一出现在他面前,开口就吓他一大跳。

“李进宝死了。”

“哪个李进宝……四房的那个?”

“正是,勾结水贼,试图再来找我们俞家复仇,被国振和我袭杀。”

在提到“袭杀”时,俞宜勤特意加重了语气,得意之情,溢于颜表。

“什么!”俞宜轩眼睛瞪得老大:“他真与水贼勾结?”

“我们冤枉国振了,李进宝确实与水贼勾结,老五,国振是我们俞家的千里驹,我是决意要全力助他了!”

俞宜勤这番没头没脑的话语,让俞宜轩有些想发躁,他深深地看了自己二哥一眼:“你倒变得快。”

“老五,如果当时你在场,你会变得比我还快,国振带着十九个人,加上我二十个,二十八个水贼,都是巢湖里的积年悍匪,眨眼的功夫就被屠光。”俞宜勤说到这压低声音:“老五,不服不行,我可是亲眼见到,除了高不胖之外,都是半大的小子,却将二十八个悍匪杀得毫无还手之力,自己只有两个人摔伤!”,

“我看二哥是吃了他的迷魂汤了,这样费气力为他说起好话来。”俞宜轩阴阳怪气地道:“他不过是运气……下一回,就未必有这样的运气了!”

俞宜勤很失望地看着自己的兄弟,知道是劝不住也,摇了摇头之后,他也不告辞,直接转身离去。

绕着书房转了两圈,俞宜轩又回到了书桌前,他提起笔写了几个字,但是手指发颤,写出来的字都变了形。

刚才二哥在这里的时候他没有将自己的震惊与担忧表现出来,现在只有他一人,他终于控制不住自己,虽然在纸上连写了六个“慎独”,可一颗心还是怦怦跳个不停。

害怕,恐惧,孟子说威武不能屈,文天祥说天地有正气……可为什么自己的心还就是安静不下来?

俞宜轩当然不会认为二哥真的喝了什么迷魂汤,即使他所言有吹嘘的成份在里头,可大致情形不会错的,他那个才十五岁的侄儿,带着一帮同样年龄的少年,击杀了数量胜过自己的水贼悍匪!

二哥可以立刻转身,摇着尾巴向国振示好,自己……也这样做?

俞宜轩将自己记忆中与俞国振交往的点点滴滴都回忆了一遍,确认自己并没有往死里得罪这个侄儿,甚至在有些时候还对他多有维护,这让他微微松了口气。

然后他就又开始苦恼起来,很长一段时间,他是整个俞家唯一的支柱,举人的身份,同辈兄弟的智囊,他很喜欢这种感觉,让他有时觉得自己仿佛就是俞家的诸葛亮。

但现在他出现了一个强有力的竞争者,难道他不是诸葛亮,而是被诸葛亮气死的那个周瑜?

就在他纠结无比的时候,突然间,俞寿又面色奇怪地走了进来。

“怎么回事,不是说了让我一个人静心读书么?”俞宜轩面带不豫。

“五老爷,振哥儿让人送了口信来,说是……请你去陪客。”

“不去,让他的人回去,他有什么上得了台面的客人,竟然要我去陪!”俞宜轩暴怒:“他以为自己一时得意,杀了伙没有防备的水贼就可以支使我来了?我可是举人,我有功名在身……”

发了一通脾气,俞宜轩看到俞寿还没有回去,不耐烦地道:“还有什么事?”

“振哥儿派来的人说,这位客人是桐城方家的方密之,我记得五老爷曾提过这个名字。”

“桐城方……方密之?”听到这个名字,俞宜轩吸了口冷气,站直了身体:“方以智来了?”

方以智确实来到了襄安,比起俞国振想象的要晚些时间,但恰好赶上了这出大戏。

此时的方以智,年方二十二岁,却早就声名远播,一方面他家学渊源,另一方面他自己交游广阔,因此在长江南北的士林当中,稍有交游的便都听说过这个名字。

“原来如此,贤弟果然非同一般!”方以智虽然名动士林,但却不是一般的文弱书生,他身体健壮皮肤白皙,与俞国振见过的方子仪有几分相象。他刚才听俞国振说完袭击水贼之事,不禁眉飞色舞,顿足大呼:“可惜,可惜,我来晚了,我来晚了,如果早来一天,一定可以同国振贤弟并肩杀贼!”

“呵呵,我早就邀请密之兄了,密之兄拖到现在,怪得谁来!”

“当然是怪阮大铖这阉党余孽,如果不是要劝钱饮光不要为阉党余孽所用,怎么会拖延到这个时候!”

两人虽然是初见,可是这段时间书信往来不少,双方年纪也都不大,方以智只是二十二岁,俞国振更只是虚岁十六,因此说起话来也就没有太多的拘泥。

方以智口中的钱饮光,是桐城另一位年少名高的士子钱澄之,俞国振对这个人没有太大的兴趣,笑着摇了摇头,对这事情不予置评。

“我看了国振贤弟上封书信的问题,确实百思不得其解,万物悬空何故下坠,还请国振贤弟为我解惑!”

这只是俞国振给方以智诸多问题中的一个,甚至有可能是最简单的一个,但是方以智在家中思索很久,虽然提出了几个设想,可是总得不到证实。

“自然是因为大地有吸力了。”俞国振毫不犹豫地回答。

“吸力?磁石?”

“有些类似,只不过磁石只吸铁器,而大地则是什么都吸,我们看到月亮绕地而行,为何不越行越远,而是周而复始,便是因为这吸力。”

方以智这个时候已经接受了地圆说,因此月亮绕地而行对他来说并不难接受,关于大地有引力的事情,他也猜想过,在俞国振这里,只是想得到答案与自己的猜想相应证。

“好,我还有另一个问题……”

俞国振知道他喜欢一些来自泰西的学问,因此在与他通信时有意识地将一些自然科学的知识改头换面后写给他看,在他的信中有些问题还有证明推理的过程,有些则只有结果没有过程。这样的信对于方以智来说,实在是如同饕餮嗅到菜香,财迷听到钱响,不得到结果,让他寝食难安。

就在这时,高不胖走了进来:“五老爷来了,就在院外。”

俞国振微微一笑,他下的饵,现在终于到收钩的时候了。

十六、纸上谈兵

俞宜轩的心情很有些复杂,他虽然已经无意于科举,但功名之心却没有熄灭,特别是与名士结交之心就更甚。

哪怕俞国振袭杀了水贼,他对俞国振仍然是有些瞧不起的,因为俞国振再厉害也不过是一个白身,哪里比得上他这个举人。

但现在,他却要对俞国振刮目相看,甚至可以说佩服得五体投地。方以智方密之,那是何等的人物,桐城方氏乃是天下文宗,而方以智则是年轻一代中的翘楚,名声之响亮,比起他这个乡下的举人可不知高出多少倍!

自己的那位堂侄,怎么会结交到这等人物?

俞宜轩也曾经想要去桐城拜访,他的师友当中,颇有一些曾经在方氏求过学,可是桐城方氏的门却没有那么好进,俞宜轩每每自问,都觉得无论是声望还是学问,都不够资格。

但现在,方家年轻一代中最杰出者,却来到了襄安,来到了他们俞家!

“五叔,这位便是方密之方兄,这位是我族叔宜轩公。”

俞国振与方与智出来之后,介绍两人相互认识,俞宜轩不敢在方以智面前摆长辈架子,抢在方以智之前施礼:“学生恩师子川公曾经在文孝公门下求学,密之大名,学生早有耳闻……”

“文孝”是门人给方以智祖父方大镇的私谥,俞宜轩这样称呼,也是为了表明自己与方家早有渊源。他说话很客气,但带着一股乡间读书人的酸味,不大对方以智的胃口,方以智可是以龙眠狂生自号,而且向来对只会读死书的人看不上眼,因此只是看在俞国振的面子拱手寒喧。

三人入座之后,俞宜轩年纪最长,又是俞国振长辈,因此方以智礼貌性质地与他探讨了两句经义,还不等俞宜轩思索着该怎么样回答,他便又开始兴致勃勃地向俞国振问起自然学科的问题来。

“这些问题……”俞宜轩听着这二人探讨问题,越听越觉得吃惊,方以智博学之名他早就听说了,可自己家的侄子,什么时候竟然懂得这么多杂学了?

从光有七色,到小孔成像,再到地圆学说,两人所谈的内容,俞宜轩大多都听不大懂,可是从一问一答来看,竟然是方以智在向自己的堂侄请教问题,

俞宜轩渐渐张大了嘴巴,看着自己侄儿的神情,从惊讶,到疑惑,再到麻木……

确实是麻木,俞国振最近做的事情,件件都让他惊讶,他在二哥俞宜勤面前还能装出镇定,可现在,他完全镇定不起来。

俞国振与方以智谈了一整天的百科知识,要应付好奇宝宝一般的方以智,俞国振也颇花费了不少精力。到了下午,方以智提出要告辞的时候,俞国振摇了摇头:“密之兄,我有些问题,还要与密之兄探讨,怎么就要走,莫非是小弟招待不周?”

“哪里,哪里,你还有什么问题,今日一天都是你在给我解惑了。”方以智笑着道:“让国振贤弟都觉得麻烦的问题,想来很有趣,还请国振贤弟说说。”

“有关分科之事,密之兄在信中提起正在撰写《物理小识》一书,小弟在想,以物理称博物常识,似乎还有些不准确,其中还有可以细分之处。比如,稼穑之术可以称为农学,丹药之术可以称之为化学……”

学科分类对于方以智来说,可是一个极有趣的事情,他此前在写《物理小识》时,将自己观察到的或者是学到的一些自然常识都罗列于其中,分类分得很粗,但现在听俞国振这样细分,觉得茅塞顿开,忍不住击节赞叹,并且对如何进行分类又提出了自己的见解,这样直到晚饭过后,他见天色已经不适再走,只能留宿在襄安镇中。

第二日清晨,方以智便醒了,他洗漱完毕,骑着俞家给他备的马儿,不急不徐地向着俞国振的院子行去。

出了镇子,原本泥泞的道路,因为拖来了碎石、粗砂,所以还算好走,途中可以看到早起去田里干活的农夫。远远的,一阵雄壮的口号声响了起来,方以智心中一动,这应该就是俞国振在操练家丁。,

他崇拜王守仁,因此也喜好军略,偶尔也会与家中健仆舞刀弄枪,自诩文武双全。对俞国振带着不到二十个少年击杀数量更多于己的水贼,方以智在敬佩之余,也有着几分疑问。

然后他便看到一队少年齐步跑了过来,他们穿着一色的服饰,脚上的皮底靴子踏在粗砂上,发出噗噗的声音,那声音的节奏感极强。在大多数时候,他们都抿嘴不语,双目正视前方,只在带队跑的少年开口起号之后,他们才会跟着喊口号。

十八个人罢了,但喊起口号来,却仿佛成百上千人一样有气势。而且这些面庞还有点稚嫩的少年,目光却自信并坚定,这可是方以智在自己的家丁眼中没有看到的。

事实上他如果是前天之前来,这些少年的目光还不是这样,但前天与水贼的一战,让这些少年见血的同时,也使得他们对自己的能力自信起来。

方以智停下马,看着这些少年从身边跑了过去,他们一直跑到镇口,然后折转,又向回跑了过来。方以智估算了一下,这一个来回,总有七里多地。

到了院子前时,方以智没有急着进去,而是在院门前等着。没有多久,少年们跑了回来,他们虽然满头大汗气喘吁吁,但没有一个掉队的,就连阵形都没有散乱!

方以智眼睛里亮了一下,如今卫所的兵丁是不堪用的,他也见过一些总兵、参将的精锐亲兵,那些号称精锐的亲兵勇武过人,但论及纪律与操演,也不过与这些少年相当!

“密之兄来得好早。”进了院子,俞国振赤着上身,正在用水搓着自己的身体,他的胸膛被搓得红通通的。看到他身上结实的肌肉,方以智有些惭愧地低头看了看自己,二十多岁的人,还比不上这十五六岁的少年健壮!

“国振贤弟,你若是去边关,我大明必定又添一名将!”

“密之兄谬赞了。”

“不是谬赞,我见的精锐亲军都不过如此,或许关宁铁骑会比你这些家丁要强些……”

“关宁铁骑?”俞国振听到这个词不屑地笑了起来:“密之兄,那些屡战屡败的骄兵悍将就不要提了。”

“贤弟意有不屑?”

“朝廷每年花费的银子,就算砸也足以将鞑虏活埋了,所谓关宁铁骑花了几十年时间,除了浪费银子之外还有什么战果?年年闻失地次次听损兵……罢了罢了,不谈这个,密之兄也喜好兵事?”

“那是自然,我最敬佩的就是阳明先生。”

俞国振借着这由头,开始与方以智讨论军制,他们谈到一半的时候,俞宜轩又来相陪,这一次他总算能插上两句嘴,但发觉自己的那点见解,在俞国振的军事理念面前只是一点皮毛时,他明智地选择了闭嘴。

后世军史论坛里对于古代战役的各种思考,很多放在一这世都是振聋发聩之语,俞国振又精擅演说,一天时间便在他滔滔不绝中又过去了。

“国振贤弟,我早上说错了,以边关名将比你……实在是我太小看你了,你今日说的事情,从选兵、练兵,到选将、用将,再到军阵、器械,无所不涉及,孙子再世,南塘复生,不过如此啊!”

“我不过是纸上谈兵,哪里当得密之兄的称赞……说到纸上谈兵,其实我私下里对长平之战,另有不同看法……”

“哦,请国振贤弟指教。”

“小弟以为,战争在短兵相接之前就已经开始,孙子所言‘庙算’,我称之为战略……”

“战略,我知道,唐时高适曾赋诗云,‘当时无战略,此地为边戌’,国振兄对诗词也精熟啊。”

俞国振脸微微一红,他还以为“战略”这个词他第一个提出,方以智不愧博学多才,他才一开口对方就找到了这个词的来历。他没有纠缠于此,继续说道:“当时在战略形势上,赵国更迫切需要一场速战,而秦国反倒并不急,因此赵括出长平,固然有他骄纵轻狂的一面,可也是不得不出。”

“哦,国振贤弟为何这样说?”

“长平之战时,秦已经经过商鞅变法,又吞并巴蜀,建成郑国渠,粮粟产量天下第一,兵甲之足当时无两,而赵国地狭人多,少平原多山地,粮食产量比不上秦国,廉颇在长平守了三年,已经将赵国拖得国力衰竭,无法再拖延下去,《战国策》中载,赵国向齐国求粮,可是齐国却不支援,而秦国虽然也已经国库空虚,比起赵国却还好些。因此,赵国比起秦国更迫切地需要一场速战,赵王以赵括代廉颇,岂是只因为秦人的反间计,更是因为赵国国力已经无法支持廉颇老成持重的用兵之术!”

这个观点是方以智此前未曾听说过的,细细想来,他猛地一拍桌子,吓得俞宜轩一大跳:“说的是!”

“赵括代廉颇之后,自然知道自己主君之意,因此轻敌冒进,而致长平之败,所以长平失利的根本原因不在于赵括纸上谈兵,而在于他不得不轻敌冒进,所以,其罪不在于赵括,而在于赵王!可笑的是,后人多嘲笑赵括纸上谈兵,却很少有人嘲笑赵王,最多也只是以用人不明来为赵王解释,赵括死就死了,还要替赵王背上罪名啊。”

说到这,俞国振深深看着方以智,方以智悚然一惊,原本准备再次拍案叫绝的手,却缓缓放下了。

这哪里说的是长平之战,说的分明就是本朝之事!

十七、初计

他说的不是长平之战,而是本朝与关外后金鞑虏!

方以智的手缓缓地放了下去,看着俞国振的目光就有些惊疑,俞国振的话里,几乎将长平之战赵国失利的大半原因放在了赵王身上,如果他是借古讽今,那就太有点无视君父了。

但方以智没有办法反驳,自东虏起事以来,官军屡战屡败,原因岂只是边官将领无能!

这一夜,方以智几乎是半宿未眠,他深受东林影响,“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的东林遗训他是牢记在心的,他又是有见识的,与友交往时多次谈论时局,认为大明到了疾风板荡的危机之时,眼见着就有大难,他也有志于匡难扶危。

不过,此时流贼高迎祥尚不成事,李自成张献忠也不过一般的匪首,洪承畴的松山之败、孙传庭的潼关之败尚未发生,否则的话,方以智就知道,俞国振这话语所指更深了。

第二天早上,方以智是打定主意今天要告辞的,不过在临别之前,他还想听一听俞国振对于辽东时局的看法。

“说到关外,小弟听说一件奇事,在关外夏季,白天时间要比我们南方要长,密之兄可知道这其中的原理?”

俞国振不愿意现在就将自己对时局的看法全部说出来,他了解这个时代的儒生,话不投机可能当场翻脸,方以智同样如此。

“确实有此事,我也曾听说过。”既然俞国振不愿意说,方以智也就没追问。

两人从北方的长昼现象谈到了极昼极夜,又谈到了南北回归线,接下来便是经纬度。原本方以智是想上午再盘桓一阵就告辞的,结果讨论起地理学,特别是听俞国振讲谈泰西诸国历史与哲人,让他如痴如醉,不知不觉中,在俞国振这里又留了一整天。

到了夜幕将降之时,方以智这才惊觉,笑指俞国振道:“国振贤弟,你好不厚道!”

“此话怎讲?”俞国振装傻道。

“要留我便直言就是,每次都故意挑起我的兴致,诱我难以成行……我倒要看看,你明天还能拿什么东西来留我!”

俞国振于是大笑起来,拱手行礼道:“密之兄莫怪,我处于乡野之间,难得有志趣相投的朋友,所以多留密之兄几日,小小手段,自然瞒不过密之兄!”

方以智笑而不语,他以为次日可以成行,结果前后在俞国振这里整整停了六天,后来实在是不能再耽搁行程这才离去。临别之时,他在船头向着俞国振深施一礼:“国振贤弟,愚兄此次受教了,如果有机会,愚兄必然举荐贤弟,不令贤才遗于野!”

对这句话,俞国振敬谢不敏,在他眼中,这个皇朝,从皇帝皇族,到官僚士绅,整个统治阶层都已经烂透了,即使他有穿越者的优势,也无法从根本上挽回这个皇朝。

要想救国,必须另起炉灶!

方以智没有把俞国振的推辞当真,这世上哪有人不愿意出仕当官的呢!

“五少爷,二老爷、五老爷请你回镇,有要事相商。”

仆人恭恭敬敬地对着俞国振,甚至不大敢抬眼看他,这是难免的事情,被石灰硝过的李进宝、肖十郎的头颅,至今还挂在无为县城门口。

“知道了。”俞国振淡淡地说了一句,望着已经渐渐远去的四明瓦大船船影,还有站在船尾处向他挥手的方以智,他微微叹了口气。

方以智确实是这个时代最杰出的儒生之一,这几天的交往,两人在一些方面谈得很投机,但同时也在另一些方面有过激烈的争执。

比如说,方以智要把所有的自然之学都归结到《易经》之中,俞国振觉得这有些强人所难。

另外,在对待东林党与阉党的态度上,两人的观点也略有差别,只不过俞国振很好地掩饰了自己的态度。

阉党固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东林党难道就高尚到哪儿去了么?或者说,现在的东林党,能比阉党高明到哪儿去?,

自崇祯皇帝登基除去魏忠贤及其同伙以来已经过去了几年时间,东林之人受重用的并不少,可是他们所作所为,对大明有多少帮助?

党同伐异,积极无比,争权夺利,踊跃参与,但要他们为国库掏出哪怕一个铜子儿,他们都要哭爹喊娘大叫与民夺利。

甚至连方以智在这个问题上,也是如此。

“方以智在东林当中是比较开明任事的,都是这个样子……看来东林是不能指望了。”俞国振心中暗想。

在他最初的计划中,原本有借助方以智将东林收为己用的想法,但现在,这个想法变了。

“不知二伯五叔召唤我来有什么吩咐。”回到襄安镇中,俞国振问道。

俞宜勤眉开眼笑招呼他坐下,俞国振倒还保持着恭敬,没有立刻坐下来。他这个模样,让俞宜轩非常满意,忍不住赞赏地点了点头。

“我们商议了一下,国振,你现在还年轻,俞家的族长位置,你还不适合,但对外我还算是俞家的族长,对内,俞家的人、财、物,全由你支配。”俞宜勤见他始终不坐下,只能开口直奔主题。

虽然有心理准备,可这句话听到耳中,俞国振还是露出惊讶之色。

他原本以为自己的堂伯堂叔同意在操练家丁上对自己进行配合,再在财力上给予自己支持,这就是最大的收获了,没有想到的是,俞宜勤与俞宜轩做出这样的决断!

只是俞宜勤一人,当然是做不出这样的决断的,应该是俞宜轩的建议。那么这几天招待方以智,每天都请俞宜轩去相陪起作用了。

“国振,这几天你与方密之讨论时局,我也都听入心中,虽然不知道你是从哪儿来的这样的见识,但大致总是不错的,天下将乱了。”见俞国振看自己,俞宜轩轻咳了一声:“我们俞家你这一代,唯有你有出息,你放手去做就是!”

俞国振缓缓点头,既然如此,他也不会推拖。

“二伯、五叔,你们之意,就是俞家的人、财、物都随我调遣,就连你们二位也不例外?”

“对,我们两个也不例外。”

“那大伯那儿呢?”

虽然大伯父俞宜简只是庶子,向来也是个闭嘴葫芦,很少在大事上发表自己的意见,可这一次实在事关重大,俞国振必须得到当面的确认。

“你大伯那边,我们会说服他,如果他不乐意,我们分家就是。”俞宜轩轻描淡写地道。

“既是如此,我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二伯五叔也支持?”

“除了惹来灭族之祸的事情,什么我们都支持!”

俞宜勤与俞宜轩都是被自己这个侄儿层出不穷的手段弄得服气了,四房的全灭,水贼的覆亡,再加上声名远扬的方以智都视之为师友,这三件事加起来,让他们意识到,站在俞国振的对立面绝对不会有什么好处。

既然如此,一笔写不出两个俞字,还不如全力支持俞国振。

“我接下来准备去巢湖击水贼。”俞国振慢慢地说道:“上回那个肖十郎还有个哥哥肖四郎,此人是个祸害,如果不除去,迟早还会杀来报仇!”

俞国振这话一出,俞宜勤与俞宜轩心中都浮出一个词:“斩草除根!”

哪里是因为肖四郎会来复仇,根本就是要斩草除根,这个侄儿的心,果然如同铁石一样!

“只是那贼人在巢湖之中,如何找得到他?”

“我上回审出了他们惯用的三处巢穴位置,又扬言说水贼都是当场被斗杀的,因此肖四郎不会有疑心,便是有什么疑心,这几天没有官府去查抄,他也会懈怠了。”

俞国振的话让俞宜轩瞪大了眼睛,他从二哥口中是得知当时的经过的,原本以为将水贼全杀了只是为了省些麻烦,现在才知道,当时俞国振就打定了斩草除根的主意,甚至连故布疑阵都抢先做了!

“官府那边,事后要五叔去打点,只说是替四房复仇,再塞点银子,将功劳分润给他们,想来不会有什么问题。”俞国振又道:“这件事情,二伯、五叔,觉得是否应做?”,

“做,我们说了,全力支持你。”俞氏兄弟对望了一眼,沉声说道。

“这件事情就如此说定了,我们自家就有渔船,到时候家里再请几位船工。还有一件事情,咱们家的家丁所用器械,还比不上水贼,二伯出面让镇里的铁匠打造一些刀剑。”

俞宜勤应了一声,这事情并不难,朝廷虽然禁止民间拥有火器,可一般的刀剑朝廷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第三件事便是家丁人数不足,五叔看过戚少保的兵书,他在选兵之上非常讲究,咱们家中的僮仆,惯于为仆却不适于为兵,因此我有意再招一些少年。听闻山东登莱孔有德、耿仲明叛乱,胶东一带流民逃散,五叔出面招揽一批胶东流民少年,年纪是十四至十六岁,数量……一百人以内吧,他们家口全部带来也无妨。”

“啊……那便是一百户……这怕是不成,一来一百户流民迁入襄安,动静太大,官府那边难以隐瞒,二来咱们家中虽然有些钱粮,可要支应一百户吃穿嚼用,还是远远不足。”

俞国振笑了起来,他伸出一根手指:“这两个其实就是一个问题,缺银子,若有银子打点,官府对此事也不会深纠,没准还给我们一个旌表,毕竟流民容易酿成民变,我们收容下来其实是为他们解决一大麻烦。银子的事情,五叔不必担忧,五叔请看。”

他一边说,一边从怀里又掏出一个布袋,这个布袋一出来,俞宜勤与俞宜轩就是一愣,等俞国振打开之后,果然象上回一样,满袋子里都是圆润的珍珠!

“二伯五叔以为上回的珍珠真是我父亲留下的么,其实不然,这珍珠是我自己养的,有这一技艺,我们还用得着担心没有银子么?”

十八、雏苗

肖四郎吐了口唾沫,低声咒骂了一句。

“四哥,还在想着十哥的仇?”身边的水贼递过酒葫芦。

“能忘了么,这十多天来,只要一闭着眼,老十就会来,哭着让我给他报仇……襄安俞家,襄安俞家!”肖四郎咬牙切齿:“忙完手中的活计,我总得去襄安一趟,若不让俞家灭族,我夜夜都睡不安宁!”

“兄弟们也都是如此,人手损了一半,可都是我们自家兄弟!”那水贼目中射出凶光:“依着兄弟们的性子,用不着等手中的活计忙掉就直接去做上一票,然后或是去投顾三麻子,或是去投霍山贼,都是逍遥快活。”

“蠢,投海贼或是霍山贼,哪里比得上我们如今逍遥快活,官府盯得紧呢!”肖四郎哼了一声:“所以我才要去找宋保义,搭上了他们的线,兄弟们今后的日子才能长久。”

“那宋保义也不过是一个盐枭,便是在扬州城有几分脸面,哪里管得到我们巢湖来!”

“说你蠢,你便蠢得透顶,你以为宋保义身后就没人么?”说到这,肖四郎不愿意再谈下去,一股焦躁在他心中翻动,他站起身来,一脚将那水贼踢起:“去看看陆老九回来了没有,让他去襄安打听消息,这个时候也该回来了!”

他们口中的宋保义正是两淮一位盐枭,不过旁人只知道他是盐枭,却不知道这位宋保义身后有一位卫所的同知,若不是有官兵护着,宋保义哪能如此嚣张!

这个世道,官和匪兵和贼,原本就是分不清的。

“四哥,四哥,老九回来了!”那水贼离开没有多久,便屁颠屁颠地又跑了回来:“贼他娘的,四哥你在这担心,那厮却灌了一肚皮的黄汤马尿!”

被称为陆老九的是肖四郎的亲信,他生性好酒,肖四郎知道他这毛病,不过现在却不是计较的时候:“如何,打听到什么消息了?”

“四哥,襄安没啥动静,那俞家前几日一直忙着接待来自桐城的一个姓方的酸丁秀才,现今秀才走了,俞举人去了扬州,据说是要寻人牙子买些奴仆,俞宜勤忙着带人清理水塘,也不知要做什么,那个三房的小贼,还是每日里操演家丁,只不过现今他操演的不只是那群小兔崽子,整个俞家的家丁,一共三十四人都在他手中了。”

虽然喝得满脸通红,陆老九打探的消息却是不打折扣,肖四郎心中的焦躁稍平:“无为州呢,十郎他们都被送到无为州了吧。”

“也没有动静,我连夜将十哥的首绩从城头偷下来,葬在了城外,城中竟然也没有反应。”陆老九满不在乎地道。

“你……你将十弟的首绩偷出来了!”肖四郎脸色一变,又惊又喜。

“是,葬在城外,等风声过了,我引四哥去将十哥的首绩迁到吉地。”陆老九打了一个酒嗝,讪讪笑道:“因为事情顺利,故此小弟喝了些酒,还请四哥莫怪。”

“不怪不怪,你已经立下大功了,既然官府没有什么动静,那么我们就可以照与宋保义的约定行事了。”肖四郎大喜。

与私盐盐枭勾结,闯出一条路子,最不济也可以带着贩私盐的钱钞回乡当个富家翁,这可是事关肖四郎后半辈子的大事,至于为肖十郎报仇之事,他心中已经有了计较,盐枭中有的是横行不法的亡命之徒,他现在人手有些不足,到时候还可以向宋保义借些人手。

“老九这次辛苦了,留在家中看守,狗子,去和宋保义的人联络,跟他说可以办事了!”

狗子呼了一声,得意洋洋地扑了出去,很快就驾着一艘小船消失在巢湖之中。

肖四郎悬着的心放了下来,他招呼陆老九坐下:“老九,十弟失手的详情,你有没有打听出来?”

此前肖四郎得到的消息都语焉不详,不是将俞家家丁吹嘘得个个武艺高强,就是将俞宜勤和俞国振说成撒豆成兵的妖人,从官府那儿得到的消息却是一位巡检带弓手与捕快击杀了众水贼。对这些,肖四郎是一概不信,但俞家三房的那小子俞国振与这件事有密切关系总是不错的。,

陆老九将自己听到的消息说了一遍,他是从襄安镇那些少年家人口中得到的,自然比旁人得到的消息要真实些,肖四郎听完之后脸色微微一变:那小畜牲竟然如此狡猾!

“俞家的那小儿真的只有十五岁?”

“虚岁十六,到年底就十七了。”

“这小杂种不能留,我定然要说动那些盐枭,让他们助我,将小杂种全家杀尽,将他本人剁成肉酱去喂狗……”肖四郎很不想承认,但心中却不得不同意,俞国振确实足智多谋勇猛善战,最重要的是,他才十六岁不足!

被肖四郎正掂记着的俞国振本人,这个时候从泥水中爬了起来:“继续,继续!”

既然准备袭击水贼,那么就少不了加强水中的训练,襄安的少年都生长在水边上,游泳都不成问题,不过会游泳不等于会水战,俞国振本人对这个也不是很擅长,只能摸索着练习。

他也不指望这几天的练习就能起到效果,无非是做准备比不做准备要好。

半个下午的训练结束之后,少年们都如同泥人一般,大伙跳入河中洗浴干净,叶武崖笑嘻嘻地推了罗九河一把:“九河,你今日不错,小官人两次赞你了。”

罗九河横了他一眼,也不知道这厮的话是真的称赞还是要拐着弯儿笑他,那天击贼时他的表现相当失败,事后成了笑柄,这些天来他心里可不好受。

高二柱在旁边看了,哼了一声:“不服气?九河,当初小官人招人时,有人就说你性子绵软,当个书童还可以,当家丁实在是不够格,当时是我对小官人说,你机敏聪明,这样小官人才收了你,结果你却是如何表现的!”

说到这,高二柱也有些生气:“我告诉你,咱们很快就有新活计要做,到时候你若还是那般,休怪我不帮你说话,你还是回镇子去吧!”

罗九河身体抖了一下,垂下了头,叶武崖说他,他心里是老大不服气的,可是高二柱说他,他就不敢回嘴了。

“二柱哥,不会吧,小官人真要开革一些人?”叶武崖听出了高二柱的话外音,压低声音问道。

“你们没听说么,五老爷去了扬州,准备在那儿顺运河北上,去山东买一批家仆,那可是有和我一般有身契的,不象是你们。”高二柱提到自己身契在俞家,不但没有以身为家仆为耻,反而有些洋洋得意:“到时几十上百号人来了,你们若是表现得不好,便只有回家啃老米饭了。”

“那可不成!”罗九河与叶武崖这次异口同声。

他们在镇上过的是什么日子,半大小子吃坏老子,在俞家吃了两个月的煎鱼和猪蹄磅、红烧肉,让他们再回去过一日二餐稀饭的日子,想也休想!

更何况,这些时日来,他们已经找到了某种尊严,原本镇子里的大人看到他们,第一警觉的是他们是否要顺手牵羊偷鸡摸狗,因此最常见的是扫帚扁担招呼,可现在不同了,他们偶尔回镇子时,哪个熟人见了不客客气气地打招呼,想着法子问他们俞家是否还要招人!

“不想被裁汰?那就加把劲儿,我方才说了,最近,可是又有事要做!”高二柱神神秘秘地道。

俞国振在稍远的地方听到他们的对话,微笑了起来,高二柱这家伙还是有些手段的,不过,俞国振觉得,他最适合的工作不是现在在做的,等手中人手稍足之后,他会让二柱去做更重要的事情。

冲洗完身上的泥沙之后,他爬上了岸,然后就看到小莲拎着块干毛巾冲了上来:“小官人,让他们去扑腾就行了,你怎么也随着他们!”

这几天小莲每天都会这样唠叨,俞国振张开双臂,少女钻入他的腋下,将他身上的水渍小心地擦拭干净。这是很小的事情,可小莲却似乎将它当成了极为重要的工作,擦拭时专心致志,一双大眼眨也不眨,就连俞国振在看她也没有注意到。

“这些事情,小官人每次都要亲历亲为,那还要大柱二柱做什么,小官人也是,从来不听人劝……”

唠叨着把俞国振身上的水渍擦拭干净,小莲这才抬起脸,迎着俞国振的目光,满嘴的埋怨嘎然而止,小姑娘的脸颊飞起了红晕:“小官人!”

“啊,哈哈……”俞国振打了个哈哈,将目光从不该看的地方收了回来,夏天已经来临了,所以连小莲身上的衣裳都少了些啊。

刚才看了令人心旷神怡的风景,虽然长在十二三岁的少女身上还显得很稚嫩,不过俞国振心情还是因此愉快了许多。

就在这时,他看到二伯骑着骡子奔了过来,俞国振改了原本准备调戏一下自己侍女的念头,二伯此来,应该是正事。

“国振,都准备好了,一共五十口和三十根。”俞宜勤到了面前,略带兴奋地做了个手势。

所谓五十口,是只五十柄钢刀,三十根则是指三十个枪头。虽然官府对民间执有兵器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是这毕竟是民不举官不究,因此俞宜勤说得有些隐晦。

“太好了,这样的话,我便可以开始准备动手。”俞国振也是兴奋起来,有了武器,他就用不着带着少年家丁用担柴的冲枪去杀敌了!

十九、少年

三艘渔船在水上慢慢晃着,渔船吃水较深,看上去收获颇丰,天色已经晚了,应该是满载而归的渔民。

陆老九喝了一口葫芦里的酒,咂了咂嘴,向着这三艘渔船咒骂了声。这种渔船上都是些带着腥臭的苦哈哈,根本没有什么油水,除非他们想吃鱼,否则根本懒得理会。

渔船贴着姥山岛晃了过去,陆老九并没有太在意,巢湖里的渔船总有几千条,大大小小的谁能条条都记着。

他又喝了一口葫芦里的酒,发现那三艘渔船又折了回来,看情形似乎想在姥山岛靠岸,陆老九顿时警觉起来,他站直身子,盯着那三艘渔船,当发现那三艘渔船再度开始远离时,这才骂道:“狗杂种,敢过便就你们死无葬身之地!”

然后,一只有力的胳膊就从背后伸来,将他脖子死死夹住,陆老九心中还有些迷糊,以为是自己的同伴在开玩笑,当他意识到对方是真的要他性命时,后心已经一冷,一柄牛耳尖刀狠狠地捅了进去。

高大柱小心翼翼地放下尸体,然后向着湖中的那三艘渔船打了个手势,那三艘渔船立刻调头靠岸,片刻之间,二十余人就上了岸。

俞国振肋下跨着弯刀,手中提着一杆缨枪,脸色冷竣。他看了身后满脸兴奋的少年们一眼,十五六岁的少年,对于厮杀比成年人还热切,特别是知道他们将会有一批竞争者之后,对于现在生活的珍惜,让他们迸发出无尽的热情。

如果遇到沉重损失,这种热情就会被扑灭,但俞国振不会允许那种事情出现。

观察了好一会儿,水贼的据点很简陋,就是一个岩洞,时不时有水贼从岩洞中出来,但一直呆在洞口的却只有两人。俞国振从原先水贼的口供中得知,这个岩洞能容纳一百多人。他估算了一下,水贼的数量比他原先得到的消息要多几人,有三十多个。

“大柱,你带着你的人绕到后边去,我和二柱从前面,我给你一柱香的时间,然后我们前后夹击,你明白么?”

高大柱憨憨笑了一下,点头表示自己明白。

俞国振伏下身,借着岛上的杂草灌木,开始向水贼的据点爬去。在洞外两个水贼坐在一起聊天,说的无非是哪个镇子的暗娼如何,俞国振接近到离他们十余丈处,他们还没有发现。但再想前进就困难了,因为灌木丛到此为止。

“那伙盐枭说了,只要这批货能顺利出手,那么便抽出人手帮我们,襄安俞家好大一份家业……”

“你看上回他们来的那几人,一个个蛮横得紧,你知道为何,我可是听到了,他们竟然是卫所里的军爷……”

这对话让俞国振微微愣了一下,他心中怒意瞬间沸腾,东虏和流贼祸乱家国,卫所里的士兵不思保家卫国,却在这里勾结水贼贩卖私盐,还想与水贼一起杀他!

一柱香的时间过得很快,俞国振猛然起身,他当先扑出,可是在他身边的高不胖和二柱又怎么会让他抢在前头,父子二人一左一右,快步向前冲了出去。

等俞国振冲到时,那两个发出惊叫的水贼,已经被高不胖捅翻了一个,另一个也被高二柱砍倒在地。

听到嚎叫声,从洞里又窜出了三个水贼,俞国振厉声高喝,抡枪就刺。

这是一个标准的刺杀动作,简洁干脆,红缨枪深深地扎入那个水贼胸膛,然后卡在红缨处,从伤口喷出血,被抖开的红缨挡住,那红缨瞬间就饱吮了鲜血,颜色变得更艳了。

俞国振抽出长矛,踢倒那还有余温的尸体。在他身边,罗九河尖厉地大叫,将缨枪当成了棍子,扫倒了一个水贼,然后叶武崖立刻扑过去,一刀砍下了那水贼的脑袋。

“别和我抢!”罗九河大怒,他可就指望这一次表现出色,洗刷上一回的耻辱。

“还有一个,你快上!”叶武崖大笑着道。

最后一个水贼也已经被放翻在地,看到同伴们纷纷拥上,罗九河瞪着眼睛狠狠一枪扎过去:“为了红烧肉!”,

这一枪便将水贼扎在了地上,罗九河怕如此还不够,拔出枪来又是一下:“为了猪蹄磅!”

“做得好!”俞国振看着迎面过来的大柱他们,自己的计划有些多余,原本是怕水贼组织起有效的防守,这才两面突袭。

“也不留个给我杀杀。”大柱又是憨憨一笑,但说出的话却杀气腾腾

“你还怕没有的杀?多着呢,一洞都是。”

听到俞国振这话语,大柱眼前一亮:“小官人,接下来进洞?”

“没必要……熏耗子你会不会?”俞国振笑了起来。

“对,熏耗子,这有趣!”高二柱笑嘻嘻道:“大哥,去弄些柴草来,别太干了,湿些的好!”

短兵相接之后,看到五个水贼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被众人杀了,少年们也都轻松了。高大柱带着几人去割来草和枯枝,捆成一小捆后点燃扔到了洞口,片刻之后,浓烟大作,在俞国振示意下,少年们以湿衣包着口鼻,静静地等着。

石洞里传来剧烈的咳嗽声,俞国振示意继续扔柴草,又过了会儿,终于有水贼忍不住,一边咳嗽着一边冲了出来。

高大柱早得了俞国振示意,一枪将逃来的水贼刺死。他的尸体挡住了后边的水贼,那水贼被绊得摔了一跤,还没有爬起来,又被罗九河一枪刺中,气绝身亡。

“咳……咳咳……是哪路好汉……咳咳……要赶尽杀绝我等?”

肖四郎一边咳嗽一边大叫,当烟升起的时候,他就知道事情不妙,今天被人瓮中捉鳖了。

“不理他,继续点火。”俞国振吩咐道。

肖四郎听到外边的声音不是很真切,但洞里烟雾越来越大,他心知再这样下去,真要被熏死在洞里。

“咳咳……都准备……冲出去,要不就……被熏死了……”他咳嗽着向众水贼道。

谁都知道这个道理,可是冲出去的人都是一阵惨叫就寂然无声,因此后来的人就不敢冲出去。可现在再拖的话就是熏死,因此在肖四郎鼓动下,众水贼开始向洞口又冲了过去。

这个岩洞原本比较隐蔽,洞口也不宽敞,最多就是四人并肩出去,肖四郎跑在最前,跑到洞口时他大叫道:“杀!”

其余水贼都给憋得脸红脖子粗,这个时候顾不得畏惧,猛冲了出去。就在这时,肖四郎“嗵”的一声倒下,而其余水贼也不疑有它,继续前冲。

冲出洞口,还没有来得及呼吸一口新鲜空气,等待着这些水贼的就是一场屠杀。俞国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他下达的命令就是除了得他命令,否则全部杀死。因此诸少年刀枪齐上,转眼之间,这些水贼就惨叫声一片。

扑倒在地上的肖四郎一动不动,他贴在地面的眼睛却睁着,眼中凶光毕露满是仇恨。他听着自己熟悉的同党一个个发出惨叫,便知道外头这伙人是真的要赶尽杀绝,更是大气都不敢喘。

他精通水性,因此闭气的本领也很强,加上贴着地面烟气没有那么大,因此足足熬了半柱香功夫,外头的惨叫都已经全部消失了,残余的几个水贼也惊惶失措地退进了洞里,在一边剧烈咳嗽一边痛哭求饶。

他们已经完全破胆,根本没有抵抗的意志了。

“出来,放下兵刃双手抱头出来,要不我们就杀进去了!”

外边的烟小了些,终于传来这样的喝斥,那残余的水贼完全没有了主见,听到喝声,竟然真扔了兵刃抱头出去。

肖四郎听得这声音很陌生,他可以肯定,他不认识对方。然后他听到笑声、喝骂声,绝大多数声音都有些沙哑,象是变声的少年声音。

“是……是俞家的小狗!”这个时候,肖四郎终于猜出袭击者的身份,他在心中咬牙切齿:“这小狗……我终有一日要杀这小狗满门!”

洞里的浓烟已经散去,肖四郎却仍然伏着,他悄悄抬起头,外头到现在还一个人都没有进来。

他心中患得患失,一下子期盼敌人不会进洞来搜索,一下子又希望对方搜索会比较大意让他逃过。就在这时,他听到外头声音响起:“贼人已经尽数杀灭,收队,回船。”

然后就是脚步声远去,肖四郎还不放心,然后他听到了外头虫鸣之声,这让他总算放松下来。

如果有人在洞口,那虫子是不会叫的,人走远了,虫子才会叫。想到这,肖四郎缓缓爬起,又侧耳再听了会儿,然后才抹了抹额头的冷汗,靠着洞壁瘫坐下去。

“不对,他们还带走了活口……回去一审就知道,洞里有什么,他们必然还会回来,此地不可久留!”坐下还没有三息,肖四郎象是屁股下有针刺一样又跳了起来。

他三步并两步猫腰冲出了洞,洞外的光线有些刺眼,他伸手护住眼,等适应后再放下手时,顿时愣住了。

在他面前,六个少年手中持着缨枪正冷笑望着他,而为首的一个脸上的笑容更带着一种刺骨的寒意,让肖四郎几欲魂飞魄散!

二十、缴获

肖四郎转身就想往洞里窜回去,到了洞里,借着地势,至少还可以拼死一两个。

可就在这时,一只脚凌空飞踹下来,正踹在他的胸前,将他踢得满地打滚。

踢他的是高不胖,这瘦瘦的汉子有的是气力,一脚就将肖四郎踢得吐血。肖四郎还不死心,钻不回洞,弯腰便向着旁边草丛窜去,然而才窜了两步,背后一声厉喝,紧接着,他觉得粪门先是一冷接着一痛,一根柱状物品贯入进去,将他挑了起来,他高亢地叫了一声,浑身的气力瞬间从被贯入处泻掉。

“俞……小狗!”他怨毒地回过头来,盯着刚才让他觉得心惊的少年。

“狗贼,还嘴贱!”捅倒他的是高大柱,这正是高家嫡传的枪法,听到肖四郎嘴里还不干净,他一抬仍然插在肖四郎体内的长枪,肖四郎下半身立刻挺了起来。

“给、给我一个痛快!”那枪有红缨卡着,因此贯入的并不是很深,可就是因为这样,肖四郎一时半会死不了,他惨叫着求死。

“你们在巢湖上做没本钱的买卖也有好几年了,劫的财物在哪,说出来便给你一个痛快。”俞国振缓步踱了过来,但在离他有两丈的地方停下:“你的几处巢穴,我都知晓,你就算不说,也只是让我们多花些时间。你让我浪费多少时间,你自己便要被折腾多少时间。”

他的口气很淡漠,肖四郎听出那种山一样的坚定,如果他不照做,那么这姓俞的少年真的会让他生死不得拖上半天。

“我说……就在这,就在这……”这个时候,他也硬气不起来了。

“看着他,我们进去看看。”俞国振听他说出将劫来的财物细软放在哪儿之后下令道。不等他动身,高不胖抢先一步进了岩洞,这样里面就算还有水贼,也伤不着俞国振。

这岩洞相当大,可容纳数百人,高二柱支起了火把,他们深入了几十步,然后便看到一排一排的布袋。高不胖看到这些袋子,脸色顿时变了,他看了一眼俞国振,俞国振却还是很平静。

“是盐。”高不胖道:“他们真与盐枭勾结。”

“把那厮拖进来,让大柱带人守好洞口。”俞国振道。

肖四郎被拖了进来,他已经半死不活,当被拖到那一包包盐面前时,他呵呵笑了起来:“看到了吧,哈哈,大爷这里一共是三千包盐,两万四千斤,八千两银子……那些盐枭不会放过你们的,他们会替我报仇,杀了你俞家满门……”

声音嘎然而止,俞国振的长枪已经捅入了他的前心,肖四郎以为俞国振是气愤成这个样子,他努力抬起头,想借着火把的光看到俞国振的惊恐。

但他看到的却是平静,无论是杀死他,还是劫了盐枭一大批盐,俞国振表现得都很平静,仿佛那根本就是微不足道的事情。

“你……你……”

“那些盐枭不会知道是我干的,他们只会以为,你黑吃黑,吞了他们的盐然后跑了。”俞国振平静地道:“他们要找,也是找你家人的麻烦。”

肖四郎眼睛瞪得老大,但他却什么也看不见了,他的瞳孔在迅速扩张,然后人僵直着倒了下去。

俞国振看着这些盐,又看了看高不胖:“意外之喜,八千两银子……也算不错了。”

“出手不易。”高不胖道。

“总会有办法,二柱,你去带人将那几个还活着的都杀了,别走了一个,尸体全绑好石头带上船。”

高二柱应声跑了出去,俞国振与高不胖开始寻找肖四郎埋藏财货的地方,不一会儿,他们便将之翻了出来。

肖四郎倒深知狡兔三窟的道理,那些财货是分藏在四个地方,是一些金银细软,高不胖估算,全部折算出来也值千余两白银。

如今米价腾贵,千余两白银,只可以换米六百石,而且俞国振知道,粮价只会越来越贵。他准备收容三百少年,加上他们的家人,可能要超过千人这千两白银倒是可以养这些人大半年的。,

而且还有这些私盐,价值八千两银子的私盐,这可是一笔不小的财富!

整个俞家全部现银收拢起来,估计也就是三四千两,而这个时代,在某些地方盐与现银拥有同等的流通价值!

“一战缴获价值加起来近万两……自己却是一人无伤,小官人当真是神机妙算!”高不胖这个沉默寡言的陕北汉子这时也禁不住兴奋得眉飞色舞:“小官人威武!”

“小官人威武!”跟在身边的几个少年也兴奋得叫了起来。

俞国振倒不算很兴奋,只是微微笑了笑,待他们安静下来,他吩咐道:“东西还未运回去,还算不得我们的……叶武崖!”

叶武崖立刻挺身站了出来:“在!”

“你带两个人去高处观察,看看周围是否有异样,若有人接近姥山岛,立刻向我通报,注意隐蔽些。”

“是!”叶武崖点了两个少年便飞快离开,走前还向着有些闷闷不乐的罗九河挤了挤眼。

罗九河垂着头,平时操练里,他非常努力,可是总被叶武崖压着一头,现在小官人点叶武崖的名,分明是要重要他了。这年纪的少年,哪有不争强好胜的,因此罗九河心中不免有些嫉妒了。

“我们把盐包都扛到水边去,罗九河,你带人去将大船划过来!”

除了三艘渔船之外,他们还带了一艘大船,这原本就是俞国振为了装俘虏和战利品用的。现在俘虏没有必要了,自然就是完全用来装战利品。一艘大船加三艘渔船,二万余斤盐再加二十多个人,回程的时候船吃水满当当的。

深夜时分,他们回到了襄安,将货卸下之后,俞国振又将人召集齐,看着一脸兴奋的诸少年,他严声道:“今日之事,关系重大,你们都是知道轻重的,记住,只说我们外出拉练,除此之外,不可多言一字,否则立刻逐出俞家,绝不宽赦!”

“是!”

对于这些少年来说,保密意识是从到俞国振这儿第一天开始就反复强调的,他们当初本是二十人,其中有四人就是因为违背了俞国振的命令被先后斥退。现在这四人看到他们,都是灰溜溜地抬不起头来,有这榜样在,自然众人都是凛然应命。

次日大早,俞国振刚刚起来,俞宜勤便出现在他面前:“国振,昨日之事如何了?”

他是知道俞国振昨天带队出去的,那伙水贼是俞家心腹之患,必须尽快除掉。

“二伯随我来。”俞国振领着他到了新建起的侧厢,这就在少年们的宿舍一端,原本是准备储存训练器械的,昨夜被临时腾出来充当库房。

“这是……盐?”俞宜勤一见着那一个个袋子便愣住了,他是族长,对这东西绝不陌生。

“嗯,昨日缴获了两万四千斤盐。”

“两万四千斤!”俞宜勤惊得目瞪口呆,他看着俞国振,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国振,这……这可了不得!”

“一共是两万四千斤盐,还有大约值一千余两的金银细软。”俞国振又将旁边的一个布包打开。

“太好了,太好了,了不得,了不得!”

俞宜勤是见过世面的,他们俞家的铺子能开到留都南京去,俞宜勤也没少跑过这繁华之地。但是,一次进账近万两的财富,还是让他心里喜滋滋的。

他打开一个袋子,看到粗大的白色盐粒,又捻了一点到嘴中尝了尝:“是淮盐,上好的淮盐!”

“应该是淮盐。”

“太好了……不对,不对,国振,有祸事了!”高兴了片刻,俞宜勤猛然想到一个问题:“水贼那里怎么会有淮盐?他们劫了盐商?”

“是盐枭与水贼勾连,大概是想借着水贼对水路的熟悉来贩卖私盐。”

“盐枭……那些家伙可是无法无天的货色!”俞宜勤脸上兴奋的红潮还没有退去,立刻又变成了苍白:“这可是大祸事!”

“水贼就不是无法无天的货色么,现在那伙水贼已经全部沉在巢湖底下,过个十天半月,就全喂了鱼鳖。”俞国振淡定地道:“二伯休要担心,未走一个活口,只要我们自己不说,盐枭哪里会知道!”

“丢了价值八千多两的私盐,盐枭如何会善罢干休,他们定然会查的,不如还给他们……”

“二伯,我审问了俘虏,这伙盐枭与水贼是初次合作,故此这一批盐并不算太多,他们也信不过水贼。现在水贼被我灭了口,所有的痕迹都被我掩盖了,盐枭第一个怀疑的,还是这伙水贼黑吃黑。”

听到这样的解释,俞宜勤还是有些不放心:“这样……真的可好?”

“这伙盐枭的身份也有些特殊,是卫所的官兵,就算我们将盐还给他们,他们也会杀我俞家满门好灭活口除后患。”俞国振见他这模样,便给他下了一剂猛药:“二伯不会以为能和他们讲什么情面吧?”

这个消息果然让俞宜勤先是发愣,紧接着咬牙切齿起来:“这帮子狗贼,竟然做这样的勾当……既是如此,便依着国振的意思……”

“这些器物细软,二伯拿到大伯那儿去,借着当铺死当之名出手换起银钱,至于盐如何出手,等五叔回来之后咱们再商议商议。”俞国振道。

俞宜勤依言行事,将那些器物细软卷起用骡子载走,俞国振又照常操练少年们,不过到了己时一刻左右,俞宜勤又脸带不愉地来找他。

“国振,老六回来了,他嚷嚷着……四房的事情要报官!”

二一、引来祸水入萧墙

俞宜勤说的老六,就是他这一辈排行第六的俞宜今。

在俞国振父亲去世后,便是俞宜今打理族中在留都的南杂铺子,他今年三十出头,在俞氏兄弟中算是小的,或许是因为在留都南京呆了三年,见识不再拘于襄安这小地方,因此他的器量要远远胜过其兄俞宜古。

四房出事后,他并未赶回来,那时他恰好去了苏州,当他得到消息时,丧事已经办完了。他也一直没有多说什么,因此俞宜勤原本以为他已经接受了这个结果,却没有想到,事隔两个月后,他突然回到了襄安。

“周兄,今日之事,要靠你了。”在俞家宅院的大堂之中,俞宜今向着一人道。

“宜今贤弟只管放心,有阁老为你撑腰,就是官司打到南京去,也是你有理。”

说话的这人鼻孔朝天,脸上满是傲意,年纪已经是三十许的人了,却仍然打扮得如同轻佻少年一样。俞宜今陪着笑,待他倒是很恭敬:“那是,那是,其实用不着阁老出面,有周兄在,就足够了。”

“这幢宅院不错,等你当了俞家族长,这幢宅院可以献与阁老。”

他们所在的宅院,正是俞国振父亲遗留下的,原本俞国振将之送给了俞宜勤,但后来俞宜勤又还给了俞国振。

俞宜今陪着笑道:“阁老在苏州那繁华之地,哪里看得上这个,倒是周兄,今后要经常来这儿,没有个落足的地方不方便——我成了俞氏族长,这幢宅院自然是归周兄了。”

那周兄哈哈大笑起来,大约是觉得非常畅快,然而就在这时,一个少年变声的嗓音不紧不慢地响了起来:“这幢宅院,是我的,谁想把它送人,先得问我同意不同意。”

随着话声,俞国振出现在门前。

俞宜今瞥了他一眼:“小畜牲,大人说话,哪里轮得到你来插嘴,滚一边去,过会儿再与你算账!”

他神情是凶态毕露,看着俞国振的目光里完全没有一丝亲情,俞国振回看了他一眼,让他心中突的一跳。

现在俞国振可是手中沾了数人之血的,目光中自然有一种杀意。而跟在俞国振身后的俞宜勤,则露出轻蔑的冷笑。

他虽然见识限于襄安一隅不算很广,可是他明白一点,自己这个堂侄是个狠人,俞宜今这番谩骂,只会让俞国振下定决心。

“小畜牲?我姓俞,你也姓俞,我祖父与你的父亲是亲兄弟,我曾祖父便是你的祖父,你骂我是小畜牲,岂不是骂他们都是畜牲!他们是畜牲,那你又是什么东西?”

俞国振一步步走了过去,俞宜今对他的最大印象还是三年多前他扶丧回来时的情景,那时这小子不但木讷,而且神情恍惚,虽然这两个月来他也遣人回来打听过,得知俞国振在带着一群少年操演,甚至还击杀了一伙水贼,可俞宜今却一直认为,这只是自己二哥俞宜勤和五哥俞宜轩推出来的傀儡。

因此,俞国振那一瞥而来的眼神先是让他心中凛然,紧接着锋利的言辞,又让他面红耳赤。

“你,你!”他气得手足发颤,起身上前来抡起巴掌就要向俞国振抽去,却被俞国振一把抓住手腕。

这个时候他才惊觉,现在站在他面前的俞国振,并不是三年前的少年。这三年来俞国振的个头明显拔高了,甚至比他还要略高一些,而力气不在他之下,反应的敏捷更是远胜过他。

“哼!”

俞国振一把将他推开,俞宜今踉跄了几步,险些撞在了墙壁上。

“反了,反了,好大的胆子,竟然对长辈动手!”俞宜今顿足大叫:“来人,来人!”

随着他的喝声,四个健仆从屋外抢了进来,这都是他从南京城中带来的人,俞宜勤一眼看去,冷笑了声:“好哇,老六,你可真是出息了,带着外人欺到自家头上!”

“把这小畜牲抓起来,给我打,狠狠地打!”俞宜今此次来就是撕破脸的,如果俞宜轩在,他有功名在身,俞宜今还有几分忌惮,可是现在俞宜轩不在,他自然是无所顾忌。,

至于族长俞宜勤,他根本不放在眼中。

“嗯?”四个健仆向俞国振扑了过来,俞国振哼了一声:“大柱二柱!”

“砰!”

两个少年从屋外抢了进来,手中都拎着棍棒,他们早就得了俞国振示意,进来后毫不犹豫抡起棍子就砸了下去。

目标当然是那四个健仆,虽然对方人数多些,可是他二人手中有棍棒,而且跟着高不胖习武这么久,身手都极为灵活,转眼之间,就打得那四个健仆鬼哭狼嚎满屋子逃窜。

“这……这……”俞宜今气得手中足冰冷,他大叫道:“来人,来人!”

但却没有人理睬他,他从南京城带来的也只有这四人,其余人手,可都是跟着那位周兄来的!

“周兄,周兄!”他向着那位周兄拱手道:“你看,当着周兄的面,这不孝忤逆的小子尚敢如此!”

“哼,宜今,还是你镇不住啊。”那周兄抬着下巴哼了一声,然后大声道:“都给我住手!”

“啊啊啊!”惨叫声更响了,大柱二柱哪里会听他的,不但不住手,反而打得更凶,方才还只是皮肉伤,现在几下子打去,那是当真要打断那四名健仆的腿了。

“住手,我让你们住手,没有听到吗?”那周兄见自己的话也没有用,厉声大叫起来:“再不住手,我便将你们通通送官!”

俞国振笑了一下:“那就暂时住手吧。”

得了他的吩咐,大柱二柱这才收住手,而那四个健仆已经被打得哀哀痛呼,一个个鼻青脸肿,走起路来都是一拐一瘸。

那周兄看了俞国振一眼:“你这少年,心倒狠毒,将人打成这模样!”

俞国振没有理睬他,又向高家兄弟下令:“我只是说暂时住手。”

大柱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二柱却聪明得多,立刻抡起棍棒又是抽了过去。那四个健仆正在收拾伤口,原本以为逃过一劫的,没有想到又开始了。

高家兄弟的棍棒打在这四个健仆的身上,抽的却是那个姓周的脸,那姓周的勃然大怒,尖声叫道:“来人,来人,给我打!”

随着他的大叫,十多个豪奴冲了进来,瞬间将屋子挤得满满当当,就在这些豪奴准备动手,高大柱不慌不忙地吼道:“行动!”

屋外又冲进来一群少年,只不过这群少年的手中不再是棍棒,而是锋利的缨枪。那姓周的还要再叫,猛然间觉得耳畔生风,然后轰的一声响,仿佛被一个响雷砸中了脑门,他耳朵里就只剩余嗡嗡的声音。

紧接着,小腹又是剧痛,他嗷的一声响抱着小腹弯下腰去。

打击并未结束,背上又是一痛,这一次他的身体再也扛不住,直接趴在了地上爬不起来了。

“拖出去。”

动手的当然是俞国振自己,他下令道,而高家兄弟一人扯着这姓周的一只脚,直接拖出了大门。

旁边的俞宜今已经完全呆傻了,这骤然发生的变化,完全在他意料之外!

他知道俞家在操演家丁,但他打听的消息,那些家丁是由五哥俞宜轩控制的,而且他觉得便是几十个家丁,也不可能是跟着这位周兄来的豪奴的对手。

所以他是带着极度的自信来的,可结果却完全出乎他意料!

原本在他印象中木讷的堂侄,现在展示出的凶蛮,让他一时之间无法做出反应,等他回过神来,那个周兄已经被拖了出去,而他的十余个豪奴也个个面如土色。

因为十八个少年或执棍棒或拿刀枪正逼着他们,将他们也带到了门外!

“跪下,都跪下!”罗九河活蹦乱跳地下令,那些豪奴最初时是极不情愿的,结果这小子一刀便捅了过去,将一个豪奴臀部捅得鲜血淋漓惨叫不止。

“下一次就不是捅屁股,直接割你们蛋蛋。”罗九河吼道:“也不打听一下我们家小官人的威名,竟然敢跑到这来闹事……让你们跪下,还要小爷再重复吗?”

昨天杀水贼之中,他立了功,也受了俞国振的表扬,这个时候兴奋劲还没有过去,做起事来当真是果决干脆。

这些豪奴脸色哭丧起来,他们知道十五六岁的少年是最难对付的,这年纪的小子都不知天高地厚,下起手来是又果决又狠辣,他们犯不着为了这点事情去吃刀子。

而且这些家奴,原本就没有什么自尊与荣誉可言,因此一个一个,竟然真的全部跪了下去。

这个时候,俞宜今才跟出门来,看到这一幕,眼前猛然一黑:“祸事了!”

俞宜勤却冷笑:“祸事?老六你带着外人来,那便是祸事!”

“俞宜勤,你不要不知好歹,我难道未曾告诉你这位周兄的身份?他可是阁老的侄儿,你……你……你竟然放纵这小畜牲殴打阁老的侄儿!”

随着这声,少年们有些愣神,而被拖出来的那姓周的,这时终于缓过气,发出桀桀的惨笑。

“你们……你们敢打我?竟然敢打我!我伯父是阁老,你们都要死,我一纸名帖送到官府里,你们都要死!”

这声音凶残狰狞,带着满腔怨毒,证明这绝对是他的真实心意!

二二、愿去膏荒祛病根

大明朝的阁老,那可是相当于唐宋之时的宰相!

宰相门下七品官,这些豪奴竟然是阁老家的,那岂不是个个都有七品?

俞国振看到少年们的脸色有些灰白,心里知道,这两个多月来自己虽然在潜移默化给他们灌输一些向自己效忠的理念,但为时毕竟太短,与长期形成的“民不与官斗”相比,还弱小得很。

只有高家兄弟两个,仍然是满不在乎,高大柱甚至往地上吐了口口水。

“小子,小畜牲,我要把你活剥了皮千刀万剐……”那周兄一边爬起一边对着俞国振叫嚣。

“不就是周道登么,一个致仕的阁老,还纵容子侄横行异乡?”俞国振上前一步,一脚踢在了他的嘴上,将他的叫嚣又踹了回去:“这是无为襄安,不是苏州府吴江,还容不得你一个致仕阁老的侄子猖狂!”

“你……”那周兄万万没有想到,对方知道自己身份还如此凶蛮。他所倚仗者,一是已经退休致仕的伯父,另一则是跟着自己的十多个豪奴,现在这两者都不足恃,又被俞国振连踢带踹,顿时鬼哭狼嚎起来。

打完之后,俞国振拍了拍手:“阁老的侄子又怎么样,打得一样哭爹喊娘跪地求饶,姓周的,你说说这次来无为是做什么的!”

少年们虽然有些畏于这姓周的背后的致仕阁老,但看到俞国振这毫不在乎的模样,胆气自然也壮了,在高家兄弟的带领下,将这些豪奴都捆了起来。

那姓周的跪倒在地,也被反架着捆起,这个时候他已经完全没有了方才的气势,好汉不吃眼前亏,无论他心里怎么想着要回去报复,现在都先得认输。

“我叫周通贵,是、是俞宜今唤我来的,我在苏州认识他,他说要将族产投寄于我伯父,因此伯父令我来看看……不干我的事,我只是来看看的啊……”

“嗯?就这么简单?”俞国振冷笑了一声:“看来你是记不住打……二柱,这厮交给你了,打断他三条腿。”

“小官人,他哪来的三条腿?”二柱奇道。

“中间还有条小腿,虽然短了点,我看也没有什么用处。”俞国振哈哈一笑:“打断后他们家不仅会出一个阁老,还会出一个无名白,若是运气好了,没准也能到宫里当个太监。”

此时将那些私自阉割的人称为无名白,这种人最受歧视,周通贵一听就慌了:“你敢,你敢!”

“小人明白了!”二柱恍然大悟,过来立刻要扒那姓周通贵的裤子。

他动作快,周通贵很快感到屁股凉嗖嗖,嘴里的谩骂威胁立刻又变成了求饶哀告:“小爷爷饶我,小爷爷饶我,实是我起了贪心,想要借着伯父的名头揽财,这俞宜今许了我好处,我才如此行事!”

这个时候,周通贵最恨的人除了俞国振外就是俞宜今了,因此,他在供辞之中,一面竭力撇清自己,另一面则将俞宜今也拉了下来。

俞宜今这个时候已经是完全不知所措,愣了好一会儿之后,他撒腿就想跑,俞国振向叶武崖使了个眼色,方才被罗九河抢了先的叶武崖顿时跳了出来,伸腿就将俞宜今绊倒在地。

“勾通外人,图谋亲族,二伯为族长,如何处置当由二伯做主。”俞国振看向俞宜勤。

俞宜勤点了点头,虽然俞国振的话语里已经将俞宜今的罪名定了下来,可毕竟还是尊重了他这个族长的权威,而且在他心中,早就将俞国振视为俞家的支柱,甚至还胜过了有功名的俞宜轩。

“二哥,二哥,我错了,我错了!”这个时候俞宜今就算再傻也知道事情不妙,大叫了起来。

“老六,我现在不说你什么,今日下午就开宗族大会,有些事情,须得交待出来。”俞宜勤冷笑了声:“你早上来的时候,借着外人气势汹汹,丝毫没有将我这二哥和族长放在眼中,现在求饶?晚了!”

“这些豪奴先捆着扔到院外,让他们跪一天,明日送官。”俞国振听出了俞宜勤的意思:“至于周通贵,二柱,把他拖到柴房去,拿笔墨给他,我要口供。”,

那些豪奴被拖出去后,俞宜勤压低声音道:“他在这里招供,出去便可以反悔……”

“放心,二伯,我让他招的,都是他不敢反悔的东西。”俞国振冷笑了起来。

“可是他背后毕竟是位致仕阁老,若是提罪得狠了……只要那位阁老的门生故吏与我们俞家为难,那就麻烦了。”

“二伯放心,我就是为此而来。”俞国振笑了起来:“五叔曾经提过这位周阁老,不过是当笑话说的,二伯应该还记得吧。”

“齿黑相公,面情阁老?”

这是周道登的一个著名典故,他能够当上阁老,完全靠的是运气,本人缺乏学识与捷才,有次当朝崇祯帝问他“黑齿”是何意,他就说是“齿黑”之意,又有一次崇祯帝问他“情面”何意,他答“面情”之意。其人无能,与至于此。

“正是,他因无能而被天子罢免,退居乡里,还想怎么样?”俞国振冷冷一笑:“这些人都送官,二伯送些银钱给官府,让他们先拖着,我去一趟苏州府,将后患也解决掉!”

俞国振提到“解决”之时,俞宜勤心中突的一跳,因为他觉得自己似乎又听到了滔滔的杀意!

为了这样一件事情,要去杀一个致仕的阁老?

“国振,你莫乱来,你千万莫乱来!”俞宜勤有些慌了,将俞国振拉进屋子,小声地道:“杀些水贼没有关系,但朝廷命官,哪怕是退休致仕的朝廷命官,可都不是我们能动的!”

“二伯放心,我是那样不知轻重的人么?”俞国振笑了起来。

看着堂侄的笑容,俞宜勤的心却还是放不下去:“你虽然是个知轻重的,但行事……太过依赖武力,有的时候,国振,我当真不放心。”

这是剖心置腹地劝谏,俞国振当然知道好歹,他想了一下,觉得对二伯说出自己的计划并没有太大的关系,便低声说了一番话。

最初听到他说时,俞宜勤还在不停地摇头,然后听到俞国振分析当朝的阁老、官员的性格,乃至当今天子的性格,最后又归结到那位致仕的周道登阁老的年纪,他才脸上露出惊骇欲绝的神情,看着俞国振时,除了钦佩之外,还有一种莫名的恐惧。

对于俞宜勤来说,这些都是大人物,天子那更是大得了不起的人物,俞国振竟然以周通贵这个小人物为契机,将这些了不起的大人物都算在其中……这份心思,也太过可怕!

“二伯放心,即使没有周道登的事情,南京、苏州我也必须去一趟。首先六叔这模样,俞家在南京的铺子,显然是不能再由他管了,这个铺子是我们俞家在南京的立足点,若是乡里有什么不便,我们还可以举族迁到南京。二则是和我们先前的方略有关,五叔带来的人手,总得给他们安排活儿,我去苏州一趟,也是为他们活儿做准备。”

俞宜勤听了之后,好一会儿才慢慢点头:“国振,如今咱们全族都由你拿主意,你怎么说,那就怎么是,二伯见识少,但好歹年纪大,经的事情也多,只有一点……你凡事都要顾及宗族,你身上背着的,可不只是你一条性命!”

这是他的局限,俞国振也不准备让他改变自己的观点,既然他支持,那么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了。

“我知道的,二伯,事不宜迟,乘着这边的消息还没传过去,我立刻赶往南京,然后就去苏州!”

“你要带多少人去?”

“此去用不着多带人手,我只带高不胖和二柱两人,不过,南京的铺子需要一个新的掌柜,二伯看谁比较合适?”

俞宜勤略有些犹豫,长期以来,那铺子都是他们堂兄弟在管,现在四房的两兄弟已经彻底和家族反目,要想安排合适人手很难。

“这个……族中的人手有些不足啊,国振有什么建议?”

“大哥可以,他在当铺里帮了大伯好几年,待人处事上完全没有问题。”俞国振道。,

他所推荐的“大哥”是俞国雄,乃大堂伯俞宜简的长子,如今俞宜简年纪大了,平时又是好好先生,家里的事情基本不过问,俞国雄虽然没有表现出特别的才华,但打理一个杂货铺子,问题还是不大。

反正杂货铺子里原本就有二掌柜、账房,他要做的就是对好账目就是。

“国雄……是个好人选。”俞宜勤有些失望,其实他更希望俞国振提出自己的长子俞国威,不过他也知道,论起处事圆滑稳重,国威与国雄相比还略逊一筹。

当然就更没有办法与国振比了,这个堂侄,年纪才十五,年底满十六,可做起事来……三四十岁的人都比不过!

“另外,三哥四哥跟着我们去见见世面吧,等五叔回来之后,那些新来的家人,可能要由三哥四哥管管。”仿佛知道他心里所想,俞国振这时又说道:“不过,三哥四哥有些轻佻,若是被侄儿教训了,二伯还请勿见怪。”

“那是自然的,你教他们,那是他们的福份!”听到这句,俞宜勤大喜。

(PS:话虽如此,但是俞国振脸上却露出为难的神情,俞宜勤笑道:“国振不是将麻烦都解决了么,怎么还闷闷不乐?”

俞国振叹息了一声:“还有一个大麻烦,侄儿无计可施啊。”

“哦,莫非是担心东虏?”

“东虏有何可担心的,不过是群食尸豺狗,只要我汉人中出现一个英雄,扫灭他们易如反掌!”

“那是流贼?”

“流贼也不足为虑,只要有粮有田,还怕流贼不灭?”

“那还有何事能让侄儿你如此不乐?”

“自然是冲榜之事了,这一周据明辉大大说是冲榜的关键,若是本周都不能上榜,那么此书便已露出扑街之相。”俞国振一声叹息:“小侄想来想去,也觉得棘手无比啊!”

“国振侄儿,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所谓一人计短众人计长,你一人冲榜觉得困难,何不向人求助?好歹如今还是有些看官读者在读你这故事,请这些看官读者念在你此后征途不易的情份上,略伸一援手,冲榜之事何足道哉?”

听了二伯之话,当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俞国振顿时抱拳团揖:“列位看官,以区区一人之力,冲榜绝无可能,还请看官老爷们伸一伸手,收藏点击推荐,万分感谢!”)

二三、一枝梨花思海棠

三明瓦的船儿在拥挤的河道里很不起眼,即使是这个板荡的时代,进出于苏州城的船只依然多得让人头皮发麻。

站在船头的俞国振看到这一幕,虽然见惯了后世里的繁华,可在这个时代,仍然能看到如此巨大的城市景象,还是让他叹为观止。

此时正是苏州盛极而衰之时,苏州产的丝绸横行于全球,在南美的秘鲁、智利,打得当地丝绸落花流水,甚至以此为跳板,转销到其殖民宗主国西班牙。整个苏州城中,据说人口有二百万之众,而其东北城,几乎全部是与丝织相关的产业工匠!

这是一座绮罗珠玑妆扮的城市,寒山寺的钟声,拙政园的小桥流水……

这个时候的拙政园,应该称之为归田园居吧,去年时才辗转到了王心一手中——和周道登一样,他也是位退休致仕的官员。

这些俞国振并不知晓,他只是惊讶于这座城市的繁华,虽然他现在并不直接进入这座城市,只是经过,却也已经为之震憾,为之心折。

即使号称工业革命前期的欧洲,此时也找不到一座如同这座城市一样手工业如此发达、商品经济如此繁华的城市!

“二位兄长,记得我交待的事情,如果办得好,回去之后我会在伯父面前为你们美言,以后这苏州便可以常来常住!”

俞国宁与俞国安闻言大喜,这兄弟俩此次出门,先是见了金陵古城的熙攘,现在又看到苏州府的繁盛,想到自己要回到襄安乡下,两颗心就和小猫挠着一样难耐。

“放心,我们必然会把事情办妥,不就是去秦楼楚馆放放风声嘛,这事情,我们拿手!”这兄弟二人也就只是十七八岁,在家中又得宠爱,因此就有些轻浮。

俞国振点了点头,向着跟随二人的高不胖交待了两声,这兄弟二人只是他整个计策中可有可无的一部分,因此倒不是非要他亲自出马。

吴江盛泽丝织业之盛,不在苏州府之下,此地文风商风都是极盛,有的是大户豪族。周家便是其中之一,据说可以上溯到宋时的周敦颐,再加上如今退休致仕的周道登是一任阁老,因此周家的宅院,比起襄安俞家的可要大得多了。

周道登如今已经年过花甲,不过家中老母尚在,而且身体康健,家中大小事务,多是由老母作主。此时他正站在老母面前,涎脸腼颜:“母亲,孩儿今日有一事相求。”

周母笑眯眯地举起手,她身边的小侍女立刻将茶盏递在她手中,周道登看了那小侍女一眼,眼中闪着如狼似虎的光芒。那小侍女吓得向后缩了缩,小心翼翼地避开他的目光。

这一幕都被周母看到了,自家这位儿子为人处事,她哪有不清楚的。啜了一口茶,她咳了一声:“登儿,你有何事,只管说给为娘听。”

“孩儿想纳妾。”周道登道。

周母倒不意外,自家儿子虽然三十多年前就中了进士,当今天子登基之后想要挑选内阁大学士,让人推举了十个名额,然后抓阉才将已经致仕了的自家儿子选为阁老,只不过这任阁老一年未满便又再次致仕,回来之后,自家儿子便纵情于酒色之中。纳妾对他来说,已经是家常便饭,现在妻妾就都有十余房之众了。

“登儿你要纳妾,何必来求为娘,看上了谁家的女儿,托媒人上门就是。”

“孩儿看中的不是谁家的女儿,是母亲的使女爱儿。”周道登直勾勾地向周母身边的小使女望去,那使女已经脸色有些发白,双眼有些发直,也不知道是畏惧,还是别有心思。

这小使女长得极为秀丽,虽然稍嫌短小,但眸明齿皓肤白如玉,特别是那双水汪汪的眼睛,活泼生动,倒没有多少一般使女的畏缩躲闪。

周母回头看了小使女一眼,眉头皱了起来。

这小使女是家中从“归家院”买来的,在府中已经有几年了,一直侍候着周母,娇憨聪慧,非常得她喜爱。周道登也相当宠爱她,周母知道周道登不只一次教这小使女诗词歌赋。原本周母以为,这只是周道登自己膝下无子,见着人家聪明伶俐的孩儿,所以心生怜爱。却没有想到,周道登还生出这分心思,要知道周道登已经年逾花甲,而小爱儿才年方十四!,

“小爱,你先出去。”周母道。

小使女福了一福,快步出了屋子,周母看着她婀娜的身姿,眉头皱得更紧了。

“登儿,你怎么会如此想?”周母叹了口气:“你已年过花甲,可小爱才是十四……我倒没有想到,这个丫头,竟然是个狐媚子,竟然懂得勾引主人!”

她说到这时,言语中已经带着森然之意,按照周家的规矩,狐媚惑主可是要被家法惩处后发卖的!

“母亲,倒不是小爱,嘿嘿,这实在是儿子的意思。”周道登腼颜笑道:“是这样,儿子如今已经年过花甲,虽然有了不少房妻妾,可仍然一无所出。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找人看过,爱儿虽然年纪小些,却是宜男之貌,为了传宗结代的大事,母亲……嘿嘿,就把小爱给了儿子吧!”

说到这,周道登干脆跪了下去,满脸都是如同小孩儿向母亲要好吃的一般的神情,周母原本是要否决的,但看到他这目光,心中却是一软。

几十年前,周道登还是个小孩的时候,想要什么东西,不好去求父亲,便是这样求她的。

人越是老,就越回忆过去,因此周母将杯子放了下来,坐正身躯,叹了口气:“登儿,你既然如此想……那么就这样吧,不过……小爱是从徐佛那儿买来的,是她养女,她那边总得支会一声。另外,人家一个豆蔻般的小姑娘,你……别亏待了她。”

“那是自然,多谢母亲,母亲只管放心。”周道登爬了起来,身体晃了晃,他毕竟也年纪大了,站起身后身体有些不适,过了会儿才欢欢喜喜地道:“儿子这就去办……明天就是吉日,明天儿子就纳了小爱!”

这急色的模样,连他母亲都看不下去,“呸”了一声:“遂了你的心意,还不给我出去!”

周道登心愿得到满足,笑嘻嘻地跑了出去,出了门,恰好看到小爱在门口簇蹰,他色心大起:“小爱,回去好好准备,等着大喜吧,哈哈哈哈……”

小爱低头不语,周道登又看了她一眼,只觉得心怀大畅,忍不住唱道:“恰三春好处无人见,不提防沉鱼落雁鸟惊喧,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

这是昆曲《牡丹亭》中的唱句,小爱是懂的,她身体微微抖了一下,慢慢向后缩过去。周道登正待上前去调戏一番,哪怕是过过手眼温存,这时听到屋子里老母亲咳嗽起来:“小爱,小爱,过来!”

小爱立刻拔腿向着屋子里走去,她裹着小脚,因此走起来身体摇摆如风扶弱柳,周道登在身后看得心中痒痒的,想到明天就能得偿所愿,嘿然笑着便出了门。

“学士这样高兴,莫非是有喜事?”才出门,迎面就是一群莺莺燕燕,正是他的几房妻妾,其中年轻的也不过是十七八岁,一个个腮红眉黛,目含春波。

周道登心里高兴,嘴中便说道:“自然有喜事,有大喜事,哈哈!”

“哦,喜从何来?”他第十四房小妾原本是最得宠的,这个时候自然恃娇卖宠地问道。

“哈哈,你们猜猜看!”周道登道。

“莫非是通贵那边的消息传来了,那个来投的无为乡巴佬儿已经将家中田宅尽皆献上?”一小妾问道。

周通贵是周道登族侄,因为周道登没有子嗣,平日里对他非常亲近,打的主意就是能过继成为嗣子。不过周道登迟迟没有此意,他也渐渐绝了心思,便开始琢磨着借周道登的身份来谋些好处。周道登好歹是个致仕阁老,在官场上还是有些脸面,不过周道登为人还算谨慎,邻近乡里不敢做得太过火,因此周通贵就只能去无为想办法。

“那事情哪有那般顺利,他们俞家兄弟争产,少不得先有一场官司。”周道登嘿然笑道:“况且量那乡下子,能有几分田宅家财,当不得什么喜事!”

“我知道我知道!”第十四房小妾鼓掌道:“一定是京师里又传来消息,天子念着学士才华,要学士起复了!”,

周道登脸色立刻沉了下来:“胡说!”

他这一正色喝斥,那小妾虽然得宠,也被叫得花容失色。看到她们的模样,周道登哼了一声:“朝廷的事情,你们不懂的,如今我退隐乡梓,当我的吴江故相,远胜过去朝廷淌那混水。”

说到这,他还忍不住缩了一下脖子,觉得背后有些凉嗖嗖的。

“那学士究竟是喜从何来啊?”第十三房小妾横了自讨没趣的十四一眼,娇笑着来给周道登捶背捏肩。

周道登到这个时候,也不再卖关子,他哈哈大笑转怒为喜:“你们又要添一房姐妹了,学士老爷我要娶妾!要娶小爱为妾……嗯,此事得速速去办了。”

这话一说出,诸女顿时哑然,不等她们回应,周道登就风风火火地走了出去,将这些娇娥粉黛全扔在院子里面面相觑。

“小爱……老夫人房里的那个小丫头?”过了一会儿,十四房咬牙切齿地道:“这个狐媚子!”

——————我是无节操的要票分割线,以下非正文————————(PS:十四房这般骂,其余的姬妾却是横了她一眼,以前她也曾独擅专宠过,那个时候,众人也是这般骂她的。

“就不想想办法?爱儿这贱婢我可是看到的,虽然才十四,却娇憨秀稚,老爷若是真收了她,今后咱们谁都别想见着老爷了!”十四房横了众姬妾一眼:“到时候别又整日哭哭啼啼!”

“何计可施?他可是老爷,家里他最大!”

“老夫人才是最大,我们求老夫人去!”

“老夫人都许他聚了十四房了,还不会许他十五房?”

“皇帝最大,我们去就皇帝!”

“天高皇帝远,哪管得到这里,何况这是私事!”

说到这,众女面面相觑,只觉得无计可施,就在这时,突然有人道:“还有一人,比皇帝还大,求他当能阻止老爷。”

“谁?”

“自然是作者大人,这故事都是作者大人编的,不让老爷娶爱儿,还不是作者的一个念头的事情!”

众女恍然大悟,但又是愁眉不展:“我们与作者大人可没有交情,便是求他,他也未必愿帮忙啊!”

“此事不必担心。”十四房娇笑道:“直接求作者大人,怕是没有用处的,但还有人可求,据奴所知,作者大人正为冲新书榜之事愁眉不展,冲新书榜所缺者,不过是收藏点击推荐罢了,众位姐妹,将狐媚手段拿将出来,哀求各位看官读者打发些收藏点击推荐,那作者见了便明白我们心意了!”

众女听了齐声道:“正是,正是,天大地大读者最大,便是作者,也得听读者的,还是去求读者大大去!”)

二四、不意声名竟远扬

俞国振抬起头来,看着眼前的招牌,上面“归家院”三个字,这三个字让他有些好奇。

“哟,这位公子,好久没有来了,今天怎么得空?”他正好奇的时候,突然间听到一声媚笑,紧接着,一阵香风扑面而来,将他的手臂揽着,就往归家院里拉扯。

这一幕,俞国振还是第一次遇到,但却并不陌生,同时也对这“归家院”是个什么所在有了明确的认识。

他还没有做出反应,旁边的高二柱噌的一声跳了过来,一把将那个抓住他胳膊的女人揪住:“老娘儿们,放手!”

那女子顿时痛得惨叫出声,紧接着高二柱又是一脚踹了过去,将她踢到一边。

“二柱,罢了,她也只是招揽生意。”俞国振这个时候开口道。

二柱这才收手,满眼煞气地瞪着那个女子,那女子一口气闷在胸前,这时刚喘过来,正待痛哭嚎骂,俞国振的手却恰好出现在她面前。

俞国振的手中还有一串珍珠手镯,那些珍珠虽然个头儿不算大,但难得的是大小如一。

“这位姐姐,家丁鲁莽,还请海涵,小小礼物,聊表歉意,还请姐姐不要见怪。”

如果换了别人家的公子哥儿,在打了人后又拿出这样价值数两银钱的珍珠镯儿,那个女子少不得在地上撒泼耍赖,好要多讹诈一些。但那女子与俞国振目光相对,心中顿时一凛,只觉得这个少年的话,自己还是老老实实听从的好。她是风尘中人,见惯了各色人物,就算是那些常来“归家院”的才子贵人,也很少有这种气质的!

“是……是小妇人失礼了,不敢收公子的厚赐!”那女子眼色乖觉,咬牙切齿地支撑起来。

“赏你你就拿着,我不说第三遍。”俞国振的国气仍然温和。

那女子却觉得,这口气中有着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她伸出双手接过那珍珠手镯,呆呆地看了俞国振一眼,俞国振向她微微一笑:“我是庐州府无为县人,初来盛泽,想打听些事情……”

他正说话间,突然听到笑声传出来,这笑声略有些沙哑,却又带着一种动人心魄的磁意:“这位小公子算是问对了,莫说盛泽,就是整个苏州府的事情,很少有我们‘归家院’不知道的。”

说话的是一个妇人,三十几许,但妆扮得恰到好处,看上去妩媚可人,却几乎不沾染风尘气息。俞国振眉头微微凝了一下,向着那妇人点了点头:“这位姐姐很有气质啊。”

那妇人愣了一下,她一代名妓迎来送往,见过无数为她美色所迷的男子,听过无数吹捧赞美她的话语,但这个少年人简单的一个“很有气质”,却让她有些失神,过了一会儿才笑起来:“公子可说错了,奴不是什么姐姐,公子要想见姐姐妹妹,奴倒是可以为公子安排……”

俞国振微微一笑,他当然知道,这个女子是个老鸨。他微微摇头:“用不着那么麻烦,我瞧姐姐就是我想见的人了。”

那女子脸色微微一红,看上去娇羞无限,她轻轻撩了一下眼:“奴老了,人老珠黄,哪堪公子这般调笑……不知奴是否可以知道,公子贵姓大名?”

她神态之间情深款款,俞国振看了心里大呼,这绝对是后世影帝级别的表现,那脸说红就红,那娇羞说显就显,可以想象得到,当初年轻的时候,这女子一定是风月场中迷倒无数的人物。

“俞国振。”对自己的名字,俞国振丝毫不隐晦:“姐姐芳名,还未曾请教。”

他说话干净利落,但谈吐又不粗鲁俗气,在看惯了不是酸溜溜的名士就是急色色的莽汉的那女子眼中,倒别有一番风味,那女子觉得还算顺眼,就笑吟吟地报了自己的名字:“奴姓徐,小字一个‘佛’字。”

“徐佛姐姐。”即使拱手行礼的时候,俞国振腰仍然挺得笔直,这是三年来养成的习惯,他这模样看到徐佛眼中,又有不同的念头。,

“这少年谈吐干净利落,带着一股爽气,看上去象是久居人上者,但是又没有那种纨裤味儿……他自称是庐州府人士,只怕当不得真……莫非是京城里的锦……”

想到这里,徐佛目光微微闪动了一下,然后伸手引客:“俞公子,请来雅间一叙。”

两人上了楼,徐佛引俞国振入座后笑道:“俞公子来这盛泽,究竟有何事?”

她满脸好奇,如果换了别人,早有一吐而尽的冲动,但俞国振却只是笑了一笑:“想打听一下有关织工的事情,家里也想购几张织机,不意冲撞了‘归家院’中的姐姐。”

“织机……”

俞国振的话没有让徐佛打消疑窦,要招织工,怎么会招到她这妓院里来!

“妈妈,妈妈,外头张先生求见!”徐佛正在想着该如何应对的时候,突然间门外传来了声音,在归家院中,被称为“张先生”的唯有一人,徐佛心中一动,笑吟吟起身告罪道:“俞公子请稍侯,我去见见客人,便刻就回。”

她是试探着说的,俞国振点了点头,徐佛出去后不久,便有一个婢女进来,轻手轻脚地为俞国振倒了茶。

“小官人,这婆娘特无礼了,分明在与我们说话,却又去见什么客人!”高二柱低声道:“要不要闹将一下,将她弄回来?”

俞国振瞪了他一眼,这小子性格比起大柱要跳脱得多,到哪儿都想要惹事生非。被他瞪了之后,高二柱立刻老实起来,规规矩矩地挺胸站立。

大约等了一柱香的功夫,俞国振才听到外头的脚步声,轻的是徐佛,那个稍重一些的就不知道是谁了。

紧接着,门被推开,徐佛笑吟吟的脸又出现在俞国振面前,只不过这一次,她的笑容更显真挚,少了些风尘味儿:“俞公子是庐州无为人?”

“是。”俞国振点头,目光向着徐佛身后望去。

徐佛身后之人已经忍不住了,他朗声笑道:“前日得到卧子贤弟的书信,说是无为襄安俞国振精于经世致用之学——不知可是兄台?”

随着话声,那人出现在俞国振面前,他身材不算高大,眉目清秀,看模样也就是三十出头,虽然留着微须,却不是很显老态。俞国振站了起来,向着那人拱手道:“如果是襄安俞国振,那就是在下了——兄台尊姓大名?”

“太仓张溥张乾度。”那人一揖而下:“卧子少有服人,可是说及贤弟,却是赞不绝口,说是贤弟手稿他揣摩许久,觉得这天下唯有东阁大学士才足与贤弟砥砺实学!”

“张乾度……原来是复社张乾度!”俞国振也微微动容,他虽然对这段时期的历史不是非常熟悉,可复社之名也是知道的,而与方以智交往后,方以智也给他恶补了一番大江南北的贤达名流,这张溥就是其中佼佼者!

这个人是张溥,那么他所提到的“卧子”俞国振也立刻明白,应当就是与方以智交好的陈子龙。至于那位“东阁大学士”,俞国振暂时还没有想到是谁。

“呵呵,没有想到,让卧子与方密之都赞不绝口的俞国振,竟然还只是这般年纪……当真是年少有为!”张溥看到俞国振还略带着稚意的脸,又是感叹道:“听闻国振贤弟带着家丁伏击水贼,手刃仇人,果有此事?”

俞国振这时已经想明白张溥是怎么知道自己的,他与陈子龙是知交好友,多有往来,而陈子龙与方以智又交往甚密,方以智可能将自己的事情告诉了陈子龙,陈子龙又转诉给了张溥,这个拐弯抹角的关系,倒是让他与这位明末复社的创始人和领袖拉上了关系。

“确有此事,不过是二十余名水贼,不值一提。”俞国振笑着道:“早就听密之兄长说过西铭先生的大名,来盛泽前经过苏州,还特意去看了先生所书《五人墓碑记》,却不曾想能在这里与先生相遇!”

他才十六岁不足的年纪,虽然个头在南方人中算是较高的,会被误认为十八九岁,可张溥这时已经三十出头,而且在天下文人中名声极响,俞国振对他的态度还算是谦逊的。,

张溥再次一叹:“后生可畏,后生可畏,二十多名水贼……我与贤弟神交已久,贤弟就不要称我什么先生,我年纪痴长,贤弟称我为兄就是!”

也不等俞国振回应,他又转向徐佛:“佛儿,你可知道我这位贤弟在庐州做得好大事情!”

徐佛眼前一亮,虽然明知道这是她的职业习惯,可是俞国振心中还是不禁生出少许自得。她含痴带嗔的目光在俞国振脸上扫了扫,然后转到张溥身上:“西铭先生说给佛儿听听,虽然一见这位俞公子,佛儿就觉得他极是不凡,却还不知道他的功业哩!”

张溥将俞国振伏击袭杀水贼的事情说了一遍,他是从方以智的信中看到的,但他讲得活灵活现,颇有夸大虚饰之处。徐佛听了之后却是目现异彩,看着俞国振的目光又是不同,然后拍手道:“这样的事绩,如何能不饮酒?”

掌声才落,立刻有使女进来,杯盏盘碟如风般呈上,又为众人满上了酒。

(注:让张溥提前回到了南方,史家莫细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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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夜祸(求收藏点击推荐)

一席酒过,徐佛善解人意,将方才自己的猜测当成趣事说了出来。

徐佛原本以为俞国振是南京来的锦衣卫,不过出于谨慎,所以特意向与她素来相识的张溥询问是否知道庐州有个俞国振,如果不是这样,张溥也不会突然来相见了。

“佛儿千万别小看俞贤弟,卧子你是知道的,生性高傲,看不起多少人,可他谈起俞贤弟时却是极为佩服,俞贤弟在实学这一块上,已经是当世数得着的人物,如果进了京城,徐学士见了一定会欢喜无比!”

“徐学士?”

“当朝礼部尚书,徐公讳光启,也是卧子与我的恩师。”张溥肃然拱手。

徐光启!

俞国振心中猛地跳了一下,他对于这段时间的历史不算很熟悉,但方以智、张溥、陈子龙等人的名字还是知道,而这位徐光启,那就更不用说了!

十七世纪便睁眼看世界,精通西学,翻译了大量传教士带来的西学著作,擅于历法,同时还撰写了一部《农政全书》,懂得练兵,还会设计制造新式火器……

俞国振最佩服的,还是这位当代大学者研究学问的态度,他著作农书,自己在天津便亲自耕种!

“原来是玄扈先生!”俞国振也肃然拱手:“我极为敬佩徐先生,只恨没有机缘能拜见他,聆听他的教诲!”

“哈哈,国振贤弟也不必急,卧子与密之将你的一些说法观点整理出来,准备托人带到京师去,请恩师他老人家点评,反正我们几个才疏学浅,是没办法与你切磋辨析的了。”

张溥对于实学也有兴趣,但他更感兴趣的还是政治,他屡人慷慨激昂,好为壮语,两人谈了一会儿,张溥就将话语引到了时政上。

“时局如此,国振贤弟可有良方?我看国振贤弟研究实学,显然也是有入世之意的,不知可否教我?”

俞国振微笑着摇头,他的政治主张,如果说给这个时候的张溥听,那就是“大逆不道”,没准立刻张溥就要和他翻脸,说他是祸国殃民的奸党了。

“说啊,说啊,国振不要藏私!”张溥向着徐佛使了一个眼色道。

“对,难道俞公子以为佛儿出身卑贱,听不得这男儿的抱负?”徐佛眼波流转,立刻目中就闪动着盈盈的光芒。

俞国振当然不为所动,不过他也明白张溥追根问底的用意。张溥这个人组织复社,对于当朝时政都是积极参与发表自己的见解,他其实是个政治活动家,因此在择友时政治理念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标准。

只要合乎他的政治理念,那便是他的朋友,否则,便是他的敌人。

“我未曾读过圣贤之书,因此不知道什么大道理。”略一沉吟,他终于开口:“我只知道做好眼前之事,便是有益于天下了。”

张溥愣了一下,觉得这话语与自己心中所想的有些不对,因此脸上的笑容就少了些:“俞贤弟言下之意?”

“我以为士农工商都踏踏实实做好自己眼前的事情,那么自然就政通人和了。”

在张溥看来,俞国振的这个观点实在乏善可陈,但好歹与他的理念并不冲突,他心中对俞国振不免有些轻视,哈哈笑了一下,觉得自己应该好生教一些圣贤道理,正要开口,突然间又有丫环来道:“妈妈,故相家中使人来见。”

“故相?”张溥听了之后注意力立刻转移了:“周道登?佛儿与这庸碌之辈也有往来?”

“他家中在奴这买过使女……莫非又要买了?”徐佛笑着道:“张先生,俞公子,奴先去将那庸碌之辈打发了,再来聆听二位高论。”

“俞贤弟,现今天下不安,东虏西贼内有奸党,愚兄与志同道合之辈共建复社,俞贤弟何不也加入复社,这样便可以结交更多友人。”

张溥说到这,有些迫切地盯着俞国振,虽然俞国振的政治态度他不是很满意,但仔细想过后,他觉得这是难免的事情,俞国振毕竟只有十五六岁,又没有读多少圣贤之书,难免眼前一片茫然。,

既然如此,就让他这个复社领袖清议巨子,来将这个少年引入正途吧。

俞国振缓缓抬起眼,看着张溥,慢慢笑了起来。方以智也和他谈起过复社,屡次想将他拉入这个组织,但俞国振知道,和东林一样,复社鱼龙混杂,虽然比起东林那群骗廷杖的要更讲究实际一些,但本质上……并没有什么区别。

他可以利用复社,帮助自己做一些有益的事情,但加入复社之后成为张溥等人用来遥控朝廷的资本,这就俞国振所不愿意的。

“密之兄也对我说过此事,我年幼,知道复社之中都是当今贤达,又有西铭先生这样的领袖,心中非常向往。但我这人粗鄙无文,就算是加入复社,也没有什么用处。若是西铭先生不弃,等我多学上几年,再考虑入社之事吧。”

他拒绝得非常委婉,张溥愣了一下,然后哈哈笑着转移了话题。两人聊了会儿农学上的事情,特别是有关蕃薯的产量,没有说几句,徐佛又转了回来。

“真是……”

见到二人,徐佛抿着嘴微笑着摇头,张溥有些好奇:“佛儿,那位故相有什么事情?”

“前年前我收了一个女童,后来给周阁老买去,说是服侍老夫人用,可如今却来跟我说,要纳那女童为小妾……故相已经年过花甲,可那女童却只有十四岁!”徐佛眼中媚波流转看了张溥一眼。

“一枝梨花压海棠,这也是雅事,哈哈,不过那位吴江故相今后见了佛儿,只怕要以泰水相称了。”张溥打趣道。

徐佛虽然在背后腹诽周道登这把年纪还娶豆蔻年华的小妾,但实际上这种事情她是见惯了,而张溥对此就更不以为意。俞国振听了这件事情,眉头微微皱了一下,想起家中的莲儿。

十四岁的少女,只比家中的莲儿略大一些,和方以智的妹妹方子仪年纪相当,而周道登已经六十多岁,放在这个时代,已经是风烛残年没有多少时日好活的了。

这大把年纪,还去娶可以当自己孙女儿的小姑娘……如果孩子生得早,甚至可以当他的曾孙女了!

他们又谈了一会儿,话题终于回到俞国振身上,得知俞国振是来雇请几个制造织机的工匠,张溥哑然失笑,在他看来这点丝微小事,打发个仆人来就是了,哪里用得着亲自出马。

倒是徐佛,很热心地介绍了盛泽哪位匠人能制上好的织机,她对这个倒是不陌生。俞国振干脆将事情也拜托给她,然后起身告辞:“西铭先生,佛儿姐姐,天色渐晚,我还得找个宿处,就先行告退了。”

张溥和徐佛对望了一眼,然后哈哈大笑起来:“这里可是归家院,归家归家,到了归家院还怕没有宿处?”

在归家院为俞国振主仆安排好了宿处,张溥与徐佛自然是有风花雪月要谈的,徐佛还要安排人侍候俞国振,被俞国振婉拒了。这个时候花柳病可是不治之症,俞国振才不希望沾染上这样的毛病!

夜深之后,归家院正是灯红酒绿生意繁忙,俞国振与高二柱却悄无声息地翻出了归家院的围墙。他有两套完整的飞抓挠钩工具,这三年来又勤于训练,因此翻墙逾院对他们来说根本不是什么难事。

周道登这个时候还没有歇息,明天就要小登科,因此他这一晚难得没有宿在小妾之所,而是独处养精蓄锐。为了排遣长夜,他翻了一本如今最流行的《绣像足本金瓶梅》,反复推敲其中深奥无比的学问,看得兴致大起,正要想着是不是今夜就提前小登科时,突然间听到了脚步声。

此时天气正开始变炎热,因此周道登没有关着书房门,他原本以为是家中僮仆,抬起头来正要喝走,然后就看到两个锦衣蒙面之人走了进来。

“来……”

周道登反应有些慢,他正要大喊,一个牌子就已经出现在他面前。当过一任阁老,他当然知道这牌子意味着什么:“锦衣卫!”

“奉皇命来问你一些事。”两人中为首的冷冷道:“你且看这个。”

一张绢布摆在了他的面前,周道登逐字看了下来,当发现那上面写的竟然是他谪居致仕心怀怨愤,屡次口出大逆不道之语,还说要去投东虏与流贼时,他手中的《金瓶梅》便掉落在地上,当看到那上面还有他评论当今天子“为人刚愎,无魏武之才器,有阿瞒之多疑”、“嫉贤妒能,颇类隋炀;亲佞陷忠,几比宋高”,周道登浑身虚汗直冒,扑嗵一声就跌跪在地上。

“再看!”俞国振一把揪着他的衣襟,将他拖了起来:“看这告发之人,你可认识!”

周道登又看到那告发人的名字,那签名画押他认得出来,正是他的族侄周通贵!

“这……这……”

俞国振阴森森地道:“你只需要说,这个自称是你侄儿的人,是不是真的就行了。”

周道登愣愣地看着那张绢帛,看着那血红的手印,他哪里能否认,哪里敢否认!

这上面的这几句话,他可以肯定自己没有说过,致仕这些年来,他一直沉湎于酒色,一方面确实只能以此娱乐晚年,另一方面也是自污,避免那位至尊的猜忌!

二六、暗谋

周道登与当今天子崇祯帝打交道的时间不长,当初听闻新帝即位一举拿下阉党,他也曾经欢欣鼓舞,觉得大明中兴有望。再后来他因为幸运被抓阄起复成了大明内阁大学士,他更是搜肠刮肚,向崇祯帝献上了守祖制、秉虚空、责实效三策,并且得到了崇祯皇帝的赞赏与接纳。

但官场沉浮多年的经历,很快就让他发现,这位天子不是不勤奋,而是勤奋过了头,不是不想当明君,而是想当明君过了头!

凡事一过度,必然适得其反,再加上周道登也确实才能有限,当个因循之吏尚可,当主持国政的阁老相国,就差得太远,因此他起复不到一年就又被免职,继续回家养老。

这让周道登非常庆幸,遇着这样一位人主,还能全身而退。可没有想到的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周通贵明明是被自己打发去了庐州,谁知道这狼心狗肺的东西却去告发自己大逆不道!

是了,是了,这厮早想自己立他为嗣子,结果未能如意,于是做出这等举动,官府抄没家当之后,多少会给他一些奖励……

想到这里,周道登眼前发黑,身体又是发软。他年纪大了,又沉湎于酒色,身体原本就不大好(史实中他这年下半年就病死),心中既是急怒又是害怕,气血不由得翻腾起来,在他胸口一冲,整个人就软了下去。

俞国振将他又拉起来,却发现这一次他的身体变得更加沉重,口中白沫一串串地落下,发出咯咯的声音。俞国振微微一愣,松手将他放了下去,周道登挣扎着将手伸向桌子,那桌上摆着茶杯,可是他哪里够得着!

周道登用哀求的目光看着俞国振,俞国振却是冷冷地看着他,他自知无法在这个“锦衣卫”处得到帮助,便挣扎着自己向桌子爬去。

“如今你死,只死你一个,若是你不死,那便死一家,你家中老母都年过八十了。”俞国振冷冷地道:“你想她也为了你挨一刀么?”

周道登手一颤,支撑着他的最后那口气就此泄了,他头歪了下去,身体猛然一抽,然后便是一股酸臭味出来。

高二柱愣愣地看着这一幕,心中象是开了锅一般沸腾起来。

他跟着俞国振来办事,原本以为是象那夜杀了俞宜古全家一样,就是来大开杀戒的,却没有想到,俞国振根本没有动刀,只是拿了一张绢帛给周道登看。

然后周道登就这样看死了!

杀人不用刀,这才是杀人的最高境界!

以前的时候,高二柱觉得自己应该是一个猛将,在战场之上厮杀冲阵,象评书话本里说的那样,长坂坡七进七出,可这一刻,他突然觉得,这未必是自己最想要的。

或许……象小官人这样,用一张绢帛逼死一个致仕的阁老,这才是最高明的吧。

俞国振自己心中却有些可惜,他原本的计划当中,并不是要周道登死,而是让他知道自己手中握有他的证据,若是他敢不利于自己,就将这证据交给真正的锦衣卫。

从周通贵的口供中,俞国振反复揣摩这个周道登为人,他虽然曾经当过阁老,实际上却是胆小怕事,而且从他为人来看,他也确实害怕这样的一份口供落入锦衣卫手中。

只不过没有想到的是,周道登胆子小到会被活活吓死的地步。

他向着高二柱做了一个手势,然后两人又悄无声息地从屋里离开。此时吴江还算太平,加上周家宅深院大,反而没有多少人注意内院。他们翻墙回到归家院,一路上竟然没有任何人发觉。

“小……小官人,那老头儿真死了?”回到归家院,高二柱才回过神,向俞国振问道。

他看着俞国振的目光里,闪烁着崇拜和敬畏,以前他就对俞国振极为忠心,而现在这种忠心更是上升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地步,他甚至觉,自己家小官人,比起评书话本里的诸葛孔明还要厉害。…,

气死王朗算什么,孔明还要在战阵前去骂一骂,自家小官人可是一张绢帛两句话,就气死了一个阁老!

“嗯,我不是教过你么,从呼吸是无法正确判断是否真正死亡的,最好的办法是脉搏。”

“哈,哈,方才没有想到,忘了……”高二柱小声地笑了起来:“小官人……可真是厉害!”

“这事情不要再说了。”俞国振瞪了他一眼:“管住自己的嘴,去睡吧。”

第二天他们醒来之后,却听到外边闹成一团,俞国振有些奇怪,让二柱出去打听,过了一会儿,高二柱一脸古怪地跑了回来:“小官子,那位吴江故相死了。”

说到这里的时候,他眨了眨眼睛,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俞国振漫不经心地扫了他一眼:“死了便死了,怎么闹到归家院来了?”

“这事情和昨天听到的,那老头儿要纳妾有关……”

原来周道登身亡的事情昨夜就被周家的家人发觉,只不过看上去象是普通的中风而死,现场没有任何不对的痕迹,加上周道登此前就多病,因此倒没有人怀疑这死亡有什么不正常。周府闹成一团,那些妻妾们一口咬定,使女杨爱是个灾星祸首,要不为何老爷才说要娶她为妾当晚就一命呜呼,可见她就是克夫的煞星。

这帽子扣下来,小使女杨爱在周家就呆不得了,周母总算念着她平日里服侍得还算尽心尽力,便将她又卖回归家院。

说到这,二柱想到那小使女的模样,忍不住多了一句:“也无怪那个老家伙竟然想老牛啃嫩草,那小使女倒还真水灵。”

俞国振对这个没有多少兴趣,他此次来虽然是以招募工匠为借口,实际上也确实需要招募工匠回去,襄安毕竟是小地方的镇子,比起手工业极为发达的太湖地区相差甚远。

但他没有料想的是,不一会儿,张溥与徐佛竟然派人来请他了。

“西铭先生,佛儿姐姐。”对张溥,俞国振始终不失恭敬,因此张溥虽然对他没有立刻加入复社有些不满,却并不讨厌他。

“俞公子,你昨日交待的事情,现今有眉目了,我们这最好的织机匠已经来了,就在外头候着。”徐佛笑眯眯地道:“奴还有些事务要处置,便先告退了。”

张溥倒不避嫌,那几名工匠来了之后,他微笑着在一边旁听,大概是想观察一下俞国振如何践行他的实学。

俞国振先是问了姓名,这一共是三位,询问了一会儿有关织机的情形之后,俞国振道:“实不相瞒,我不仅仅是要买织机,还想请匠师去我们庐州,不知三位是否有意?”

一听到要背井离乡去庐州,三人中年纪最大的那个立刻就面露难色:“公子休怪,小人家中有老有少,片刻也离开不得。”

“无妨,无妨,若是愿意跟我去,自然可以携带家小,我每个月愿意开支五贯铜钱。”俞国振道:“这价钱,随着在我那儿效力时间增加而增长,今年是五贯,明年便是六贯,如此为我效力十年,那么每个月便是十五贯!”

这是一笔相当不错的收入,一贯约摸就是一两白银,而大明朝一位知县名义上的年俸,也才只是四十五两白银!因此,那三位都是眼前一亮,就连年纪最大的那个,也不由得瞪大了眼。

张溥微微摇头,心里有些失望,这位国振贤弟,看来还是纸上谈兵啊。

“小官人说的可是真的?一月五贯,一年……便是六十贯?”

“正是,附籍之事也不须你们操心,我会派人去官府打点。”俞国振又给他们吃了一颗定心丸。

三名工匠相互看了看,犹豫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那位年长地道:“不是小人信不过小官人,只是小官人开出的这价钱,实在太高了些……小官人雇用匠人,真是要制造织机?”

“不是制造织机,而是改良织机。”俞国振微微一笑。…,

这话说出,原本心中对俞国振评价正迅速降低的张溥霍然抬起头来,看了俞国振一眼,眼中光芒也变得有些异样。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这个道理,张溥如何能不懂。而且,他自称是徐光启的弟子,虽然其中颇有些勉强之处,但他对徐光启的学术却还是相当了解的,徐光启对于工具的改良相当重视,因此他也知道,如果织机得到改进的话,那将意味着什么!

如果真能极大改进织机,别说花五贯六贯一月请工匠,就是十贯八贯也是值得的!

不过对于三个工匠来说,他们还是得再想一想,彼此看了一下,三人心中犹豫,俞国振也不着急:“此事你们可以回去与家人商议一番,若是你们家人能有所长,我也可以找事与他们做。”

三个工匠有些怅怅地离开,张溥终于开口:“国振贤弟……当真能改良织机?”

他们复社中人,大多都是家中富庶的士子,而他们家中的财产,又有相当多与丝织业有关。如果能改进织机,对他们来说,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张溥已经在思考,这东西能让他们复社的声望又增加多少,能吸引多少新的士子加入复社了。

天下熙攘,皆为利往,以气节自诩的读书人,同样不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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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青山看我应如是

“试一试吧,如果不试一试,怎么知道可不可以?”

俞国振的回答让张溥有些失望,但想想也是,如果俞国振有绝对把握,何必还要跑几百里路来吴江寻能工巧匠!

想到这,张溥只是暗中记下了这件事情,并没有多说什么。

那几位匠人住所离归家院并不远,二人闲聊了一阵之后,便听到他们再次求见。这一次来的只有最年轻的那个,俞国振记得他姓蒋,单名一个权字,他见着俞国振后行礼:“公子,小人愿去庐州,只是小人尚有一子,不知能否一起带去?”

“我说过,只要你愿意,那便可以。你儿子带来了么,让他来见我。”

蒋权陪着笑道:“来了,来了,就在外头候着……粗人家的小子,没有什么家教,失礼处公子莫怪。”

他把儿子唤来,是个八九岁的小厮,长得倒是憨头憨脑,就是手脚动个不停,看起来是个好动的家伙。蒋权让他行礼,他就跪下磕头,但却不是给俞国振磕,而是一头扎在了张溥身前。

“呃,给这位公子磕头,今后这位公子便是我们主家了。”那蒋权有些不好意思地连连作揖:“公子,这孩子有些憨。”

俞国振其实也是个有玩心的,因此假装板着脸对那小子道:“你叫什么名字,怎么磕头都磕错了,我看太蠢了些,只怕派不上用场。”

“小人叫蒋佑中,只看到这位相公老爷有胡子,自然就给他磕头了。”这小厮口嘴还算清楚:“公子不是这位相公老子的儿子?”

俞国振额头冷汗直冒,而张溥则哈哈大笑起来:“国振,这可不是我有心占你便宜,谁让你还那么年轻呢!”

“臭小子,让你乱说话!”蒋权有些慌了,挥手就去抽蒋佑中,那小子一边绕着他躲,一边嚷嚷着道:“分明是你在家里教我的,长胡子的年纪大辈份高,要先施礼,不长胡子的年纪轻火气旺,施礼要重才会不被找麻烦……”

“你还说!”将权方才还只是假打,现在可气坏了,两巴掌拍了过去,他一点小市民的狡猾,想要教给儿子,让儿子在这世道上少吃些亏,可这一嚷嚷,只怕要坏事!

蒋佑中虽然有些憨头憨脑,可是动作却很快,绕着父亲跑得和小狗一般,就是不让他打着:“我没错,凭啥打我,都是你教的,要打也该打你自个儿!”

俞国振忍俊不禁,有这样一对父子,都是挺有趣的,有他们在,自己身边恐怕又会多出不少乐趣来了。

“哈哈,这小子当真是有趣,国振贤弟,你要不要,若是不要,我就收他当个小厮了。”张溥也看得大笑起来。

“若是西铭先生忍心见他们父子分离,我倒没有什么意见。”俞国振笑眯眯地回了一句。

听了这一句,张溥知道他是收下这对父子了,将蒋权喝住:“好了,你也别抓着儿子不放,国振贤弟还有话要吩咐你们!”

俞国振向高二柱示意,高二柱掏出一小串钱儿:“你们拿着,回去收拾收拾,每日在这听候差遣。”

“多谢公子,多谢管家。”见那一小串钱儿也有两三百个铜板,蒋权大喜,觉得自己投的这个主家果然是慷慨,他拉着蒋佑中:“快谢过公子和管家老爷。”

蒋佑中憨憨地向着俞国振与高二柱看了看:“两个都是年轻的……老爹,我该先拜谁?”

这家伙憨得让人哭笑不得,俞国振看他这模样,笑着对蒋权道:“罢了罢了,小孩子家不要为难他了,这样一个憨儿子,以后有的你累。”

“这孩子就是不大通人情世故,其实很聪明。”蒋权老脸有些挂不住,他也希望给新主家留个好印象,象他这样的匠人,身上的赋税徭役很重,如果有个主家庇护着,这些就轻得多了:“公子莫看他这模样,可学起我的手艺来却是快,将来他的手艺,必然是胜过我的。”,

“哦,当真?”

“小人不敢胡夸……臭小子,你出来时带的那个水车呢,拿出来给公子看看!”

蒋佑中有些警惕地捂着口袋:“那是我的,我花了老久的功夫,才制成的!”

“公子不会要你的破烂玩意儿,只是让公子看看你的手艺!”

听到父亲这样说,而且明显他如果不同意就又要挨揍,蒋佑中只能从自己的袖子里掏出一个小小的木制水车来。

俞国振看了看这水车,虽然只是个孩子的玩具,可确实做得相当精致,更重要的是,它竟然是活动的,如果用水去冲,那么就会转动起来。这证明眼前这个孩童,在机械上真的很有天赋!

俞国振对此一点都不惊奇,这个民族从来就不缺乏天才,无论是诗辞歌赋这样的文学天才,还是机械工程这样的实用天才!

“做得漂亮……不过,佑中,你知道为何这水车能转动么?知道这水车还能有什么用么?”

俞国振的问话,让蒋佑中抬起头来,他眼睛不大,但小小的眼睛却很有神:“你知道?”

“叭!”他头上立刻挨了他老子的一巴掌:“怎么和公子说话的呢!”

“呵呵,你想知道的话,回去我教你。”俞国振哈哈大笑起来,心中非常畅快。

蒋权倒还罢了,虽然是能工巧匠,但他年纪已经超过四十,潜力并不是很大,而这个蒋佑中则不然,才八九岁的年纪……可塑性强着呢。

“我才不信,你……公子真知道水车为何会动?”就算挨了老子一巴掌,蒋佑中也只是改了称呼,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俞国振,还施展出了极幼稚的激将法。

“呵呵,不但我知道,就连我家的小使女都知道,你真想学,就跟着你爹一起去庐州。”

“爹,我要去庐州!”蒋佑中立刻转向他父亲。

蒋权腼着脸笑了起来,他觉得这俞公子是拿他儿子开心,水车为何会转……不就是水推着转嘛。

“你家里还有人么?”俞国振又问道:“也一起去庐州吧,若是你有徒弟之类的愿去,同样带着,我也按着你的工钱折算一半付给工钱就是。”

“没了,家里没别的了,孩子他娘生他时就没了,小人带着他吃百家饭,哪里有余力去养徒弟。”蒋佑中讷讷地道。

虽然说灾荒饿不死手艺人,可是他这样的匠人也只是勉强饿不死罢了。

打发这父子离开之后,张溥笑着道:“俞贤弟,今天看到你这行事风范,果然是精于经世致用的实学啊。”

他这是无话找话,俞国振敷衍了两句,两人的话题又回到时局上来,不过都是张溥在慷慨激昂地陈述,而俞国振不停地点头表示赞同,偶尔插上两句话,又正挠在张溥痒处,更是让张溥眉飞色舞。

他谈兴正浓,忽然外头一声娇媚的声音响起:“张先生高谈阔论,让奴想到诸葛孔明的隆中对策呢。”

随着这声音,徐佛笑眯眯地走进来,跟在她身边的,还有一个小使女。这小使女一进来,便让人眼前亮,因为她长得娇小秀丽,虽然年纪不过十三四岁,却已经丝毫不逊于徐佛了。

“这就是……吴江故相未遂的那朵海棠?”张溥笑着打趣道。

“张先生!”徐佛含娇带嗔地拖着长音:“你这话说的可有些轻薄了!”

“啊,哈哈哈哈,是是,我轻薄了……”

“若是酒桌之上,当罚张先生喝酒,此时无酒……就罚张先生为我这苦命的女儿写一首诗,如何?”

“那是当然,那是当然!”张溥身为复社的大才子,写诗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家常便饭罢了,不过他目光忽然一转,看着俞国振:“或者……请俞贤弟为我代劳?”

“我是俗人,不懂诗词。”俞国振微微笑了起来,张溥有些卖弄才情,在俞国振眼中,这显得有些轻浮了。

他“不懂诗词”之语说出来后,徐佛倒是笑吟吟白了他一眼,明显不相信的模样,而那个小使女也挑起眉,进来后第一次正眼瞧他,只是那黑白分明的眼神里,多了些清冷。,

似乎不会写诗……就是一桩罪故啊。

俞国振苦笑了一下,这可是明末,他倒也有心抄几首诗词,可是当着张溥这样的大家,又面对着徐佛这明显花了不少心思在诗词上的名伎,他能抄谁的?除了还没有出生的纳兰性德,似乎没有谁的诗可以抄了。

纳兰性德身为满人,倒是很会写诗,这与他完全接受汉人文化熏陶有关。抄他的诗,俞国振倒没有什么心理压力,只不过他深知,就算是抄诗也得分场合看情形,否则的话必然会被揭破。

“哈哈,国振贤弟也太谦逊了,不过今日是我失礼,当由我为这位姑娘赋诗一首……只不过,要赋诗,可先得知道这位姑娘芳名,唯此才好入诗啊。”

徐佛喜道:“我这女儿姓杨,单名一个爱字……”

“妈妈,我原不姓杨,我出了周家,自然要恢复本姓。”张溥正要以杨爱为名赋诗,可那少女却开口道,她的声音极为悦耳,不过说话的时候,神情里带着一股英气:“我本姓柳,名字……名字……我最喜欢辛稼轩长短句中‘我看青山多妩媚,料青山看我应如是’之句,从今以后,我的名字就叫柳如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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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如是出场!看在美女的份上,看官大大拉兄弟一把,收藏点击推荐,现在第十五位了,还差三位……)

二八、慧眼琴心觅短诗

柳如是!

俞国振愕然相望,看着这个十四岁的少女,目光突然间变得复杂起来。

他知道这个名字,秦淮八艳中最有英侠之气的一位,她出身虽然卑贱,可她的魂灵却能感动三百年后的一位大才子,那位博通中外的大学者,还专门为她考据了一部洋洋洒洒数十万字的大作!

只可惜那部《柳如是别传》深奥难懂,寄托着那位学者的亡国哀思,俞国振在那一世里几次想翻阅,最终都未能成,否则的话,他也不会直到现在,才确认这个柳如是确实是历史记载中的那位传奇女子。

“如是姑娘将辛稼轩的绝唱摆在了前头,倒让我不好做诗了。”张溥挠了挠头,他自负天下之才,当然不会敷衍,沉吟许久,笑着道:“今日诗兴未至,且待到下午,我们携酒乘舟,前往垂虹亭,吟赏烟霞,再为如是姑娘赋诗一曲。”

徐佛却苦笑道:“张先生有所不知,爱……如是不能在这久住了,如今周家都将故相暴卒怪罪于如是,所以我想今天就送她走,张先生文章名动天下,岂不缺一个红袖添香夜读书的朝云?”

朝云是苏东坡之妾,徐佛这样说,隐隐就有将柳如是与张溥为妾之意,柳如是垂首不语,张溥见她模样俏丽,正要答应,突然心中一动,指着俞国振道:“佛儿何必说我,你看我这贤弟,年纪与如是正相当,佛儿何不将如是托付给他?”

徐佛与柳如是都是愕然,俞国振自己也很是惊讶,他看了张溥一眼,发现他脸上尽是促狭的笑。

“如是虽然身在贱籍,却也立誓,非大才子大英雄而不从。”柳如是见徐佛似乎有些意动,突然自己开口道:“这位俞公子,不知有何大作?”

她才十四岁的年纪,说出这番话来,竟然镇定自若,虽然这个时代的女子多早熟,可是俞国振还是惊了一下,她这种性情,真与传说中相似,敢爱敢恨呢。

可惜,不对俞国振的胃口,因此,俞国振淡淡一笑:“我不会诗词歌赋,既不是才子,也不是英雄。”

张溥笑着摇头:“贤弟你呀……也太过谦逊了,我这位贤弟在诗词上可能差了些,可是他精擅经世致用的实学,而且,他年纪轻轻就能手刃水贼,可以当得上英雄之称!”

说到这,他又道:“不过他现在年纪还小,只能说是小英雄,再过些年,才可以说是大英雄,哈哈……”

他说起笑话,徐佛当然要应景凑趣,俞国振自己却不出声,柳如是也是垂首不语,显然,她对俞国振是真心瞧不上眼。

俞国振也用不着她瞧得上眼,晚明复社诸子,不缺文采,甚至不缺气节,他们曾经声势浩大得可以在江南遥控北京的政局走势,在明亡之后也出现了不少坚决抵抗甚至殒身不恤的人物,可那又怎么样!

靠着这些书生,靠着柳如是眼中的大才子大英雄……这个民族就要完了!

不过对柳如是个人的命运,俞国振还是挺同情的,她什么都好,就是眼光不好,看人不准,无论是陈子龙还是钱谦益,她喜欢上的都是没有担当的。

“唉,我这女儿容貌才艺都是不俗,可是还入不了二位之眼啊。”徐佛很有些失望,她停了一下,苦涩地笑道:“我在留都倒是有个友人,只能将她送到那儿暂住了。”

张溥笑道:“方才俞贤弟说他回去途中要在金陵逗留,这事情总可以拜托他,他是驾了艘三明瓦船来的,沿途有他照应,佛儿只管放心。”

这人喜欢为别人做主张,俞国振看了柳如是一眼,柳如是恰好也抬起头来看他,两人目光相对,柳如是并不闪避,只是微微露出询问的神情,那双明媚的眼眸仿佛是在问能否同行。

对俞国振来说,这是顺水人情,他除非蠢极了才会拒绝。因此他点了点头:“我在苏州、南京都要停留,如是姑娘只要愿意,尽管与我同行。”,

“俞公子何时动身?”柳如是问道。

“我在这里已经招得人手……今天就可以动身,如是姑娘想要什么时候走?”

“越快……越好。”柳如是这时才露出一丝伤感,对于她来说,盛泽已经完全是伤心之地了。

“那么今日下午就走……二柱,去和蒋权说一声,让他们收拾好东西送到船上去,船上也打声招呼,我们下午就动身。”

高二柱奉命出去之后,张溥笑道:“俞贤弟果然是个怜香惜玉的,如是姑娘一说便立刻动身。”

柳如是虽然性子有些倔,但并非不知好歹,她盈盈下拜:“俞公子大恩,奴没齿难忘!”

俞国振避不受她的礼,只是淡淡一笑:“顺便之劳,不敢当姑娘之谢。”

他虽然避开,但柳如是还是再一次向他行礼,看到这少女微抿着唇的模样,俞国振知道,她是个固执的人,如果不让她正式行礼,她只怕不会罢休,因此最终只能受了她这一礼。

当日下午,他便载着柳如是回苏州,事情办得太过顺利,甚至比他想象的最好结果还要顺利,原本在苏州放下的两位堂兄就成了可有可无的闲棋。夜晚时分,他们进入苏州城,因为天色已经很黑,所以便没有上岸,只是泊在了运河之畔。

这运河之畔,也正是苏州城最繁华的地方,此时的苏州,几乎没有宵禁,因此虽然夜深了,可到处仍然是灯红酒绿。借着月夜灯光放眼望去,粉墙斜柳,小桥流水,隐隐约约听得到丝竹弦歌之声。

这是这个时代最繁华也最美丽的城市之一,与此同时,刚从愚顽的神权和野蛮的贵族统治中挣脱出来的欧洲城市,和她相比就象是一个还没有发育的小姑娘,要身材没身材,要内涵没内涵。

这是俞国振自己的看法,虽然他也知道,欧洲有佛罗伦萨,有文艺复兴,那里都是很好的,但他仍然固执地认为,这里,现在生养他和三百五十年后生养他的土地,才是真正最好的。

他转过身,准备回舱安歇,然后就看到一双明亮的眼。

柳如是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他的身后,手中捧着一竿洞箫,与他目光相对之后,朦胧中她似乎露出了一个笑:“这么晚了,公子还未曾歇息?”

“如是姑娘不一样也没有歇息么?”

柳如是垂首不语,过了会儿,她轻轻地说道:“奴能吹一曲箫么?”

“自然可以。”俞国振猜想,她大概是有些紧张,一个人离开熟悉的盛泽,跟着他这个近乎陌生的人到南京去,她现在的心情一定是很复杂的。

呜呜咽咽的洞箫之声响了起来,俞国振是不大懂音律的,只是觉得好听,至于更多的意思,他就觉得似懂非懂了。

一曲终罢,柳如是撩起眼睑看了俞国振一眼,心中有些遗憾。

在她心中想来,这样的良霄美景,这样的天籁美人,应该有一个知情知意知心知爱的人儿在身边才对。可是她身边却没有这样的人,有的是一个年纪不大却装得老成的俗世浊货。

自从俞国振说自己不会做诗之后,柳如是心里就有些低看他,虽然不至于冲淡对俞国振的感激,但足以让柳如是觉得,他并不是自己希望找到的人。

“听张先生说,俞公子精通实学,是极聪明的人物……俞公子的实学,能说与奴听听么?”过了好一会儿,柳如是觉得有些尴尬,向俞国振问道。

“谈不上什么实学,其实就是些自然变化的道理。”俞国振坐了下来:“比如说太阳为何从东方起而西方落,夏天为何热而冬天冷,山川河流是如何行成的……”

这些问题让柳如是起了兴趣,她讶然道:“屈子《天问》里,问的就是这些啊!柳河东先生做《天对》解之……”

她一开口就引经据典,倒是极为饱学,她这个时候也只不过十四岁,就熟读了这么多文章,倒让俞国振有些汗颜。同时,俞国振心中微微一动,比起阿莲,柳如是在读书方面天赋可真要强得太多!

可能与她出身有关,出身在风月场,不懂些琴棋书画,那档次就低了。

“如是姑娘果然博学啊,屈子天问与柳河东天对……呵呵,不提这个了,姑娘会唱歌吧,能否为我唱上一曲?”

柳如是本来由俞国振的问题想到《天问》、《天对》时,对俞国振的印象顿时有所改观,觉得这位俞公子虽然不会做诗,却不是那样不学无术,而且人也很好相处,没有来自乡下土财主之子的俗味。但俞国振将话题又引开,这让她觉得自己似乎再次判断错误,否则的话,他为何不深谈?

“既然俞公子要听,奴就为俞公子唱一曲吧。”想了会儿,她开口道。

她唱的曲子倒不是什么俚俗小调,而是一曲古乐曲,当唱到最后一句“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时,她一叹三回,余音在水面上荡漾。

唱完之后,柳如是抬眼看着俞国振,心中暗暗叹息,自己以歌声激励这位俞公子要求学上进,只是不知,他能否懂得自己歌中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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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上。)

二九、姑苏城外听桨音

俞国振轻轻鼓了几下掌:“很好听啊,唱得真好。”

柳如是垂下头:“俞公子谬赞了,奴唱得只是一般……”

俞国振笑了起来:“你太谦虚,谦虚到了极致可就是骄傲,你的声音非常好,穿透力很强,无论是低音还是高音,都能收放自如,当初练歌时,肯定很努力。”

柳如是有些诧异,因为此前俞国振说话,总还要有些文质,可是现在说话却变得有些怪异,什么穿透力之类的形容声音的话,她还是第一次听到。不过她能猜得出来,俞公子是在称赞她的声音很好。

“当着西铭先生的面,我说起话来也忍不住向他学习,其实我这人本身就没有什么文采,为什么非要学读书人说话呢?”俞国振微微笑道:“就象你刚才唱的歌,那是乐府吧,据说是从民间采风得来的,我觉得这唱得就比那边咿咿吖吖的好听得多。”

柳如是愕然。

她以乐府劝俞国振奋发求学,可俞国振这样的回应,让她不知道对方究竟是听懂了还是没听懂。

“你嗓音真的很好,清澈透亮……我这有一首曲子,是听着别人唱过的,你要不要学一学?”

接下来俞国振的话让柳如是更是一震,俞国振也不等她回应,开始小声哼唱起来。

他正是变声期,嗓音有些难听,因此柳如是开始时心中有些不屑,觉得这曲子唱得实在有些怪异。

但很快,她就开始惊奇,先是惊奇,然后惊骇,再然后,则变成惊喜。

“这……这是什么曲子,曲名是什么?”俞国振唱完之后,她迫不及待地问道。

“曲名就叫《让我们荡起双桨》。”俞国振站在船头,晚风入怀,带着水面的凉意,借着月色,看着粉墙垂柳的倒影,还有这倒影间映出的万家灯火,他深深吸了口气,只觉得心中无比惬意。

这首曲子,在他穿来的那个时代,很少人不会唱吧。俞国振看了柳如是一眼,她才十四岁,声音清亮,还带着一点童韵,正是唱这曲子的年纪啊。

听到曲名,柳如是哑然,果然如同俞国振所说,这样的名字,真是丝毫没有文采啊。但细细想来,却再没有比这个名字更适合的。

柳如是精擅音律,在心中默默反复了两遍,又将自己拿捏不稳的地方向俞国振求教了一番,然后她开口唱了起来。

熟悉的旋律回荡在运河的河面上,柳如是唱得非常好,她的嗓音有很强的穿透力。听着听着,俞国振突然觉得眼前有些湿热。

唱了两遍之后,柳如是停了下来看着俞国振:“如是多谢俞公子教我曲子!”

她原本是想以乐府唱词来激励俞国振,可结果却是被俞国振一首通俗易懂的曲子触动了。

“不必谢我,能听到你唱这首曲子,应该是我谢你。”俞国振收拾起情怀,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他不可能再回到自己原先的时空,他要做的,是抓住眼前。

“这样的曲子,前所未有……虽然简单,却不能说它俗……大俗大雅,莫非就是指这个?象辛稼轩词中‘杯汝前来’,也是如此,以白话入诗词……可这又不是诗词……”

柳如是心中柔肠百结,仍然在这首曲子上打着转儿,过了会儿,她忍不住又问道:“这曲子是俞公子所作?”

俞国振哑然:“我这人没有半点文采,不过是偶尔间听人唱过。”

“当今词曲大家,奴大多都听说过,可是这曲子和他们的风格都不相合,无论是词还是曲,都让奴觉得别有风韵……”柳如是却不相信,低声轻语,脉脉看着俞国振,希望能得到他肯定的回答。

“我有些倦了,先歇息啦。”俞国振哈哈笑道:“明天在苏州城停一天,我们好好逛一逛这座名城!”

他说完就回到船舱之中,看着他的背影,柳如是轻轻抿了一下嘴。

自己的眼光不是很好啊,这位俞公子果然如张溥先生所说,胸有大才,只是等闲不露给人看!虽然他不肯承认,可方才那曲子,应该就是他自编自写的,他不是说过,他不喜欢文人那酸溜溜的说话方式……,

“俞公子为何不愿意在人前展露才华?”想到这,柳如是心中起了疑问,对俞国振,她越来越好奇。

第二天早晨的时候,柳如是迷迷糊糊地醒来,然后听到了轻微的流水声,她有些恍惚,然后意识到自己是在船上。

爬起来洗漱一番之后,柳如是原本是想翻看自己随身携带的诗集,但一想到诗,她就记起俞国振昨夜教她的小曲。她略一沉吟,然后来到俞国振的舱前,轻轻敲了敲门:“俞公子,俞公子?”

“哦,如是姑娘有事?”

“奴来服侍公子梳洗吧?”柳如是试探着问道。

俞国振在舱中无声无息地开口笑了,他在家中也是受小莲服侍的,因此并不拒绝别人服侍:“那就有劳如是姑娘了。”

他如此坦然,倒让柳如是愣了愣,这位俞公子在诗词歌赋文章上或许不够名士,可在气度上倒真有东晋时名士的风范,与她想象中慷慨激昂的青年才俊,真的很不一样!

柳如是服侍人比起小莲要强得多了,俞国振怎么也梳不好的头发,在她手中乖巧得象是小女孩。完成这工作之后,柳如是端详了一会儿自己的劳动成果,与俞国振目光相对,脸上不禁微微红了一下。

她移开目光,然后看到了板榻边上的一叠纸,这些纸上写着密密麻麻的字,字迹很小,笔法铁划银钩,虽然算不上什么名家之作,可也是下过一番功夫的。

“想看就看。”俞国振道。

柳如是将纸拿了起来,发现上面写的尽是大白话,说的也是番薯养植和棉花种植之类的庄稼事儿。柳如是有些失望,她原本以为这是俞国振随身带着的手稿,可没有想到上面竟然是这个。

“怎么,觉得这些东西无趣?”俞国振哈哈笑了起来。

“奴只是觉得,以公子大才,应该多将精力放在圣贤之道上……就连诗词,与圣贤之道相比,都是枝节小道了。”

“你是这样想的?”俞国振知道她饱受当世各种见识的影响,沉吟了一会儿道:“你记得昨天的那首曲子么?”

柳如是当然记得,如果不是那首曲子,柳如是觉得眼前这少年纯粹就是个不知风雅何物的浊世迂货,但正是昨天学了寻曲子,觉得俞国振似乎身兼大俗大雅,所以才来服侍俞国振梳洗。

她是心高气傲的少女,虽然命运多舛,可是却从来没有放弃过自己的追求。

“公子说的是哪一句?”

“谁给我们种下幸福的生活。”俞国振将歌词稍微改动过,他指了指那纸:“正是这些,给我们种下幸福的生活,让我们可以饱览华夏河山之壮美,让我们可以以歌赋抒发自己的感觉。”

柳如是想了想,脸上顿时露出敬佩的神情:“当初汉景帝说黄金珠玉,饥不可食寒不可衣,俞公子说的是,这纸上说的虽然是稼穑,却关系天下之本,是奴见识浅陋,没有想到这里。”

她是真心实意地服气,但同时也有些淡淡的失落,总觉得这与自己心底的想法有些不同。

俞国振正要答话,高二柱揉着眼睛走了进来,这三明瓦的船虽然不小,可是俞国振占了一间隔舱,柳如是又占了一间隔舱,因此高二柱就只能和船夫挤在一块儿了。见柳如是在这里,他微微一愣,立刻就要退出去,却被俞国振叫住了。

“二柱,收拾一下,我们去客栈找三哥四哥去,这次盛泽很顺利,他们用不着在苏州多呆了。”

“国安国宁两位少爷只罢不乐意,他们还想在这多呆些时日吧。”高二柱有些雀跃。

“是你想在这地方多呆吧,放心,以后有的是热闹看,现在还是先忙正经事。”

在苏州城除了找回俞国安和俞国宁外,还要另外租或买一艘船,现在船上已经有些挤了,等高不胖和俞国安、俞国宁上了船,那么就会更挤。

踏上岸之后,俞国振回头看到柳如是一双眼睛向着这边望为,微微笑道:“如是姑娘也上来走走么?”

“啊……哎!”柳如是心中欢喜,立刻向着舷板跑来,她再怎么装老成,也不过是十四岁的少女,听得逛苏州这样的名城,哪里有不快活的。

因为兴奋,所以将平时淑女才女应该遵守的东西都忘了,踏上岸时脚下还滑了一滑,如果不是俞国振伸出手来将她胳膊拉住,没准就要掉进运河之中了。

“啊……”

看到她裙下露出的尖尖小脚,俞国振情不自禁皱了一下眉。

柳如是很敏感,脸上微红,将脚缩回了裙下。她有些奇怪,别的男子看到她那双脚,都是露出一副恨不得立刻抓在掌中把玩的神情,可这位俞公子却不一样,倒象是有些厌恶。

难道说自己的脚裹得不好?

俞国振也只是皱了一下眉,裹脚的事情,又怨不得柳如是自己,在这个狂澜奔涌的时代之中,她只是一个弱小的女子。原本的历史里,她用自己这双小脚,去丈量华夏男儿的气概,只不过可惜的是,她所看到的,都不是真正的华夏男儿。

而是如韩非所说,五蠹之一的蛀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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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上!)

三十、红梅阁里辨分明

“五弟,你来得正好,我们正要和苏州城里的几位大掌柜去饮酒!”

俞国宁有些得意地看着俞国振,这段时间,老五可是抢足了风头,他们兄弟两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其实有些不大服气,觉得老五做得到的事情,自己也能做到。

因此来这苏州之后,他们便下定决心要做事情,虽然才是短短两天,可还真给他们拉上了门路,与苏州的一位大绸缎庄的掌柜结识了。

“两位兄长果然厉害。”俞国振对这种饮酒没有兴趣:“不过现在事情已经了结,我们要准备回去,在南京还要停一下。”

“什么,就回去?早知道我就不那么急着办事,这苏州城还没好好逛一遍呢!”

“就是就是,五弟……咦,她是谁?”

这兄弟俩正要想方设法在苏州城中多赖几天,突然间看到跟在俞国振身后的柳如是,俞国宁惊讶地问道。

“哦,友人托我送到南京的一位姑娘。”俞国振道。

“奴见过两位公子。”柳如是虽然觉得这两个十八九岁的少年带着浓浓的乡下村气,可看着俞国振的面子,还是上前行了礼。

她身材虽然不高,却娇俏可爱,特别是黛眉皓目,看上去还带着几分童稚。俞国宁俞国安对望了一眼,哈哈大笑起来:“老五,你原来还有这一手……我们两个当哥哥的甘拜下风啊!”

这两人就是轻浮了一些,倒没有什么恶意,俞国振笑道:“两位兄长只是没有施展的机会,若是有机会,自然比小弟我强。”

“那是自然的,不过老五,今天中午的酒席,我们总得赴约,免得人家说我们俞家不讲信用。”

俞国振微笑起来,问了问俞国宁与俞国安与那位大掌柜结识的情形,又问了一下他们约定的地方,然后道:“既然二位兄长与他们有约,那么我们就提前去吧。”

“咦,时间还早啊?”俞国安惊讶地道。

“没事,早点去,也可以显示我们的诚意。”

柳如是在背后看着俞国振,心中很是好奇,虽然和俞国振认识的时间不长,但她隐约觉得,俞国振并不只是为了去见那位大掌柜。

他们一行来到约好的醉仙楼前,此时离中午还有大半个时辰,进来之后,不等俞国宁兄弟两个开口,俞国振抢先道:“你们这楼上可以雅间?”

这醉仙楼是一座大酒楼,远远地可以望见虎丘塔,因此客人并不少。听得俞国振问,伙计立刻堆着笑道:“有,有,我们这有雅间……”

他如数家珍一连报了六间雅间的名字,俞国振让他带路上了楼,看到与那位大掌柜约定的“牡丹阁”边上还有“红梅阁”,便指着道:“我们在这里小饮,没有事情,勿来打扰。”

小二自然理会,又问了是否要歌女评弹助兴,都被俞国振拒绝了。

这个时候,俞国宁与俞国安意识到有些不对了,他们面面相觑:“老五,你这样是何意?”

“与二位兄长看一出戏,稍安勿躁。”俞国振招呼柳如是坐下来:“如是姑娘请坐,如果不介意的话,如是姑娘可愿为我们唱上两曲?”

柳如是微微一笑,虽然不知道俞国振究竟准备做什么,不过她还是应声唱了两首小曲,都是时令的曲子,她又压低了声音,因此唱得并不怎么出彩。俞国宁与俞国安哪里有心情听这个,心里象是有小猫在抓一样,痒痒得难受。…,

不过他们出来之前得了俞宜勤的交待,什么事情都要听俞国振的,而且跟来的家仆也只有高不胖与高二柱,所以虽然心有不甘,却也只有忍着。

这酒楼的生意不错,不时有酒客上来,大约等了半个时辰,俞家兄弟终于听到了他们有些熟悉的声音。

“是这牡丹阁吧?不少字”

“正是这里,和那两个皖人约好的就是这,嘿嘿,他们听得说在这请他们饮酒听曲,立刻就答应了。”

“两个皖地乡巴佬儿,也来咱们苏州府,不过这两个乡下蠢人手底倒是宽裕,我见到他们出手豪绰,莫非是巢湖里的水贼,所以银钱来得容易?”

话说到这里,俞国宁与俞国安已经勃然变色,他们起初对俞国振可是拼命吹嘘,苏州府的掌柜对他们是多么的客气有礼,可现在背后却骂他们乡巴佬儿、蠢人,甚至诬蔑他们是水贼!

俞国振向他二人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先忍一下。才过一会儿,外头又传来那伙人的话语,一人道:“诸位兄弟可都记住了,过会儿要将那两个蠢小子的底裤都要赢来!”

“查大哥只管放心,咱们又不是第一次下套儿套这傻子。”

酒楼里所谓的雅间,隔音效果并不是很好,因此他们在这边听得虽然不是十分真切,可只要静下心去听,还是能分清他们在说什么。这个时候,用不着俞国振说明,国宁与国安已经知道,他们二人钱财露白,遇着了一伙骗子了。

“这时间就要到了,诸位兄弟别说了,当心那两蠢小子听着。”

“咱们提前了半个时辰来,他们哪里有这么快,其实这两蠢小子细皮嫩肉的,让他们欠下赌债之后,还可以卖了给大户人家当孪童……”

“那可得先给老子享用一番,嘿嘿……”

“呸,有老娘在这里,你们还提那些,当老娘是做什么,那两个小兔儿相公,哪里比老娘好了……”

里面有男有女,听到那女子都出言相辱,脾气暴躁些的俞国安再也忍奈不住,一脚便踹在隔开双方的墙上。

“咚”的一声响,隔壁的声音倒是安静下来了。

柳如是看着俞国振,眼中交织着惊讶和敬佩,整个过程她是看在眼中的,俞国振与两位堂兄会合,听两位堂兄吹嘘,然后再带着他们来到这里,等待骗子们自现形迹。她年纪虽然不大,心气却不少,早就立志要跟从一位大才子大英雄,现在细想,俞国振虽然不是什么大才子,但他的眼光手段,岂不是英雄才有的?

这个念头一浮出来,柳如是粉颊微微有些红晕,莫非自己遍寻英雄而英雄不见,到头来身边这少年才是英雄?

她正发呆痴想,突然间雅间包厢的门被人一脚踹开:“哪来的狗杂碎,敢打扰大爷喝酒?”

闯进来的是一个泼皮汉子,敞着衣襟,露出毛乎乎的胸膛,一进来就破口大骂。柳如是吓得小脸惨白,刚刚泛起的红晕就没有了,这让正在看着她的俞国振心中大怒。

虽然还年纪尚小,但现在柳如是已经是个小美人,欣赏美丽的女孩子,是每个正常男人的爱好,可现在这爱好被人破坏了。

“方才是哪个狗杂碎踢的墙?”那泼皮汉子怒喝道。

俞国安俞国宁只是乡下的普通少年,刚才俞国安是一时激愤踢了一脚,现在却慌了,所谓人离乡贱,这可不是无为襄安,而是苏州府!…,

因此两人吓得脸色惨白,而且许久没有恢复过来,反而还不如柳如是这小姑娘。柳如是在最初惊骇之后,便想起张溥曾经说过,俞国振可是曾经手刃过水贼的,应该不会怕这样的地痞无赖。

俞国振坐在酒桌上纹丝不动,只是说了一个字:“打!”

高不胖这黑瘦的汉子应声过去,只是一把,就将那泼皮手拧了过去,跪倒在地上。那泼皮手臂上痛得要命,嘴里倒还强着:“大哥,老三,快来,快来!”

高不胖看了俞国振一眼,见俞国振点头,他嘴角浮起一丝狞知,手上加了一点力气,“喀”的一声,那泼皮的手臂就被卸了下来。

他原本在西北贩马就有一副好身手,这三年来跟着俞国振,又学习了一些擒拿术与关节术,对于如何让敌人失去战斗力是极精通的。那泼皮的气力其实比他大,可落到他手中却连反抗之力都没有。

听到那泼皮的叫声,隔壁包厢里的人早就冲了出来,这时恰好到了门口,高不胖伸手一勾,那泼皮被拉起来,撞向进门的诸人,但进门为首的身手也很敏捷,将那泼皮一把抱住。

“大哥,我的胳膊,我的胳膊!”那泼皮大叫道。

“何方狗贼,竟然敢……啊?”

被称为大哥的人惊怒交加,正要喝骂,一眼却看到了俞家兄弟,脸色顿时变了,到嘴的话语也被堵住。

不过象他们这样的骗子,被人揭穿也不是第一次的事情,而且苏州此时民风好奢华好争斗,他也不怕见官,因此冷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你们这些皖人,莫非要学猛龙过江,来我们苏州府惹事生非?”

“你们拐骗不成,就准备明抢?”俞国振笑眯眯地说道:“何不来试试?”

那大哥与俞国振目光相对,原本他觉得这少年也只不过是乡下土财主的儿子,可这一对视,他心中顿时凛然,这少年脸上带笑,眼中却是冰冷,那目光仿佛是在看一个死人!

“哼,今天之事,必不算完。”那大哥再看了一眼在门左右两边站着的高不胖与高二柱,这父子两也是手头上有几条人命的,目光里也有按捺不住的杀意,他是个激灵的,拉着断臂的泼皮,缓缓向外退了去。

“大哥,就这样算了?”他们一伙向着楼下行去,那泼皮忍着臂痛道。

“这伙人有功夫,我们人少,胜不过他们,而且,他们手底下是见过血的。”那大哥压低了声音:“该死的,倒没曾料想那两个乡下蠢货身边有这样的人物,先回去再说!”————————无节操分割线————————(这周的冲新榜看来失败啦,不过不灰心,还有下周,下周、下下周是冲榜的最后两周,在这提前预订点击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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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撑长篙兮漫溯游(咳,求票)

“五弟……”

俞国安和俞国宁都是垂头丧气,他们看着俞国振的时候,目光都有些躲闪。

“无妨,这是难免的事情,毕竟第一次出来嘛。”俞国振倒不以为意,他如果不是有另一世的经验,上过学当过兵出过海上过山,他也不见得会比这两兄弟好到哪儿去。

“你也是第一次出来!”俞国安嘟囔道:“可我觉着你比起老爹都要老练!”

柳如是听到这一句,看着俞国振的目光就更带着惊佩了,俞国振竟然也只是第一次出门,就如此老练!

她想起话本评弹中所说,诸葛亮二十七岁初出茅庐,便能献计火烧博望,莫非这位俞公子,就是诸葛亮一流的人物?

她的小心思,俞国振并没有注意到,他看了看众人:“走吧,我们得赶紧离开苏州城了,强龙不压地头蛇,那帮子人回过神来,还得给我们找麻烦。”

俞国安俞国宁这次可就乖得紧,依言收拾好行李,众人便向码头走去,离他们船停着的地方还有三四百步远的时候,高不胖突然道:“小官人!”

俞国振回头望去,只见一群青色紧衣的汉子满脸凶色正快步向他们走了过来,他目光一瞄,便看到其中有那群骗子的“大哥”。

“快走。”

俞国振低声道,对方人数超过三十个,他们只有不到十人,而且真正能动手的也就是他与高家父。

更何况,还有柳如是这弱质女流在!

俞国宁俞国安也知道不对,撒腿开始跑起来,俞国振跑了两步,想到柳如是是小脚,根本无法跑起来,他停了下来,回头看着柳如是,柳如是倒没有什么惊慌,只是将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睁得老大。

“失礼了。”俞国振说道,然后弯腰一靠,便将柳如是的身体背了起来。

柳如是低呼了一声,然后就觉得,自己象是骑上了一匹马儿,这马快速奔跑起来,路两边的行人树木,也就随着这奔跑迅速向后退去。

“抓住他们!”

“打,打!”

身后传来这样的呼喊声,那群泼皮打手知道他们发现了自己,也开始狂追,俞国振背着一个人,跑得速度就有些慢,因此柳如是扭头回去看时,就发现双方的距离越来越近。

“放下奴,俞公子先走!”柳如是呼道。

“蠢,别动!”

“奴是女子,他们不会为难奴的!”

“我不会将妇孺的安危寄托在敌人的品德之上。”

俞国振的回答简单有力,却象重锤一样敲打在柳如是的心上,她一直想找一个真英雄好男儿,这几乎是她懂事以来就有的愿望,但对什么是真英雄好男儿,她却一直并没有自己的看法。此时风俗,便是前宋名相韩琦所说,“东华门外戴花游街”的才是好男儿,柳如是不可避免也受其影响,她心目里值得托付一生的,总是那些鸿儒文士。

可这一刻,她此前的那种想法,全部崩溃了。

是不是好男儿,在她心中,有了一个新的标准,那就是俞国振!

象俞国振一样,不将妇孺的安危寄托在敌人的品德之上,豁出性命也要维护自己身边妇孺的,这才是真正的好男儿!

俞国振喝了一声蠢之后,发觉柳如是的身体僵了一下,他埋头发力狂奔,无暇关注柳如是的反应究竟是什么,但随即,原本支撑在他背上的柳如是的手绕过了他的脖子,将他紧紧地搂住。柳如是的身体也靠了上来,老老实实趴在他的背上。

香香软软的身躯,虽然还只是十四岁,却已经能让俞国振感觉到一些异样了。

他背着柳如是跑速度较慢,俞国宁俞国安这两个原本跑不过他的,现在也跑到了他前头,而高不胖与高二柱则回身来接应他。

柳如是将脸贴在了俞国振的背上,虽然背着她的也只是个少年,比她年纪大不了多少,可是柳如是这时觉得,她象是趴在一座山之上。,

那山坚实厚重,风吹不动,雨打不摇。

在三年多的时间里,俞国振几乎每天都一大早起来跑步,腿上绑着的沙袋也越来越重,因此,现在他背着一个人跑,却不是很吃力。在泼皮无赖们赶上之前,他们跑上了码头,俞国宁俞国安已经跳到了船上,急匆匆地喝令船夫开船了。

“你留在船上!”

俞国振三步两步跨过舷板,将柳如是放了下来,回过头去,那群泼皮已经追到码头,方才为了护着他上舷板,高不胖与高二柱都被缠在后头了。

“开船,开船!”俞国宁大呼道。

俞国振没有理睬他,随手捡起一根竹篙,在手中抖了一下,觉得还比较乘手,便又借助舷板跳上了岸。

他这一举动让柳如是愣住了。

俞国振上了船便已经安全了,高家父子只是他的仆人,他为什么还要又跳上岸去以身涉险?

那长竹篙足足有两丈多长,俞国振上岸后执篙猛然横扫,顿时将逼上来的泼皮无赖扫倒一大片。俞国振大声命令道:“二柱,你先上船!”

高二柱一拧脖子:“不,小官人上船!”

“让你上你就上,你比我本事还大?”

他二人对话之间,手底下却没有闲着,就这两句话间,已经有两个泼皮被打翻了。

但是聚拢过来的泼皮越来越多,最初只有三十多个,现在却已经有五十余人,他们身手虽然都只是普通,可这么多人,就算是他们三人能以一敌十,这也是必输之局。

“回去替我看着那两个,别让他们把船开走了。”俞国振又催促道。

这一次高二柱只能跳回了船上,而正如俞国振所料想,已经慌了神的俞国宁和俞国安虽然还没有亲自动手开船,可他们二人那模样,显然只要岸上有什么不顺,便要将船划走了。

“老高。”俞国振又是执竹篙横扫,在砸翻两个泼皮后向着高不胖做了一个手势。

高不胖会意,大吼着向泼皮冲去,他虽然黑瘦,可是发起怒来却是须发皆张,这一吼一冲,倒是将那些泼皮的注意力引了去,但他冲了几步,便又停住,转身回头就跑。

那些泼皮见这样子,才知道是被他虚张声势吓着了,他们向着高不胖就追来,就在这时,俞国振执竹篙猛然突入,他以竹篙为枪,左点右挑,这动作流畅纯熟,而且都是简洁的军中刺杀技。顿时有两个泼皮被他刺翻,虽然竹篙头不尖,并不能真正穿透贯入人体,可是中了这一击,那泼皮也胸闷气短,一时间爬不起来。

紧接着,俞国振怒吼前冲,竹篙再次刺出,这一次刺中的,正是那伙骗子的“大哥”。

将骗子大哥刺翻后,与俞国振有默契的高不胖也又一次回头,一把将那骗子大哥揪住。他人生得黑瘦,可是却有一把气力,那骗子大哥七尺长的汉子,却仍然被他象抓小狗一般夹着退了过来。

“上船。”俞国振命令道。

高不胖没有犹豫,夹着骗子大哥就上了船,然后掀起舷板:“开船!”

“啊?”俞国宁与俞国安都愣了一下,不过看到那几十名泼皮气势汹汹又向他们冲来,二人便没有再说什么。

“不能开,你家小官人还在岸上,他可是去接应你们,你们不能这样没有忠义之心!”柳如是双眉竖起,张开胳膊将高不胖拦住。

“小娘子好良心,只管放心,这是我家小官人的主意。”高不胖微微一愣,倒没有想到柳如是竟然有这种勇气。

柳如是仍然张臂拦着他:“不行!”

而这时高二柱也明白了俞国振的意思,他绕过柳如是,过去一把夺过一个船夫手中的篙,用力撑了一下,船顿时缓缓离开了岸,向着水中央行去。

“你们怎么能这样,你们,你们……”

柳如是气急,她回头向码头望去,只见俞国振这时又开始抡起竹篙横扫。那些泼皮看到船已经离岸,只余俞国振一人,知道他逃不脱,因此都不愿意上前,而俞国振却连连冲击,又将两个泼皮刺翻之后,他才调转头来,向着码头冲了回来。,

可是这个时候,船已经离岸足有三丈多远,就算是再能跳,他也跳不上船,只会落入水中。

那些泼皮是苏州城时混惯了的,水性肯定也是不差,俞国振如果落入水中,必然会被他们擒住,打断手脚还在其次,没准甚至会有性命之忧!

柳如是跑到船头,恨不得跳下水去,但就在这时,她看到俞国振将长篙端起,然后一头狠狠扎在了码头的石条缝隙之中,竹篙先是一弯,俞国振的身体乘机跳起,当竹篙开始反弹时,正是俞国振跳跃之力接近力竭之机,借着这反弹之力,俞国振跳出了足足有四丈,咚的一声,落在了船头。

而柳如是正好跑到这个位置,俞国振与她撞在了一处,柳如是只觉得眼前一花,然后身体就向后飞跌出去。

好在俞国振这时已经松开了竹篙,一把将她抱助,虽然惯性让两人还是摔倒,但在摔倒的同时,俞国振转动身躯,以自己的身体为垫,没让柳如是受到伤害。

“快划!”

见俞国振上了船,不等他吩咐,几张嘴就同时喊了出来,三明瓦的乌篷船晃晃悠悠,便顺着河向北划去,而岸上的泼皮们聚拢在一起,开始破口大骂,可一时之间,他们除了骂之外,也没有别的办法。

“哈哈,一群废物。”高二柱大笑道。

俞国振也微笑起来,他侧过脸,看着那个还没有缓过气来的泼皮大哥,露出一口森森的白牙:“这是你来惹我的!”

虽然没有什么威胁的话语,可就这是短短一句话,那个也算是胆气豪壮的骗子大哥就觉得头皮发麻背脊发冷。

三二、一言决兮匪命休

“你……你可知道我是谁?”

骗子大哥强行按捺住心中的惶惑,他努力挺起胸膛,向俞国振质问道。

俞国振嘿然笑了起来,不仅俞国振,就是柳如是这小姑娘,也忍不住露出微笑。

只不过在柳如是的微笑之外,她看着俞国振时,目光中还有些更深的东西。

“你……你想做什么?”骗子大哥终于不掩饰自己的惶恐,他颤声问道。

“现在不是你问我,而是我们问你。”得到俞国振示意,高二柱一把拧着骗子大哥的胳膊向后扭去,迫使他跪了下来:“我不开口,你若开口,便是自讨苦吃,我若开口,你不开口,则更是自讨死路!”

他们已经出了苏州城,那些在岸上的泼皮们虽然追了许久,可最终还是体力不支停了下来,只能远远地叫骂。

“如是姑娘,接下来可能不宜观瞻,我们先回船舱之中吧。”俞国振道。

骗子大哥听到高二柱威胁时倒还光棍,并没有多少畏惧,可当听到俞国振这句话时,他双腿不由自主地软了一下,目光中也露出惊恐。

柳如是看了他一眼,目光中似乎有些同情怜悯,然后迈步进了船舱,俞国安俞国宁正也要跟去,俞国振却转过脸来,目光森然地盯着他们:“二位哥哥,你们可以在外头跟着二柱学一学,咱们俞家的人,如果没有点血性,那可是会拖后腿的。”

俞国宁俞国安的表现确实让俞国振失望,这两兄弟在家中得父母宠爱,平时眼高手底,如果在外边再不好生操练一下,以后真可能成为俞国振的累赘。

这两兄弟涨红着脸,不过乖乖地留在了外头。柳如是回到了自己的船舱之中,刚才发生的事情,让她心还在怦怦直跳,但她不是害怕,而是激动,觉得自己从来没有遇到地这样兴奋的事情。

“今日只怕要委屈一下如是姑娘了,没有来得及雇第二艘船,船上可能会比较拥挤。”俞国振温和地对她道。

刚才高不胖已经低声给他说过柳如是上船后的表现,俞国振对这位命运多桀的少女好感再度加深,因此说话自然带上了一分温柔。

柳如是沉默了会儿,然后抬眼看着俞国振:“奴自幼就喜好读书,也曾看过太史公的史记,当初楚汉相争,霸王强而汉王弱,可最后汉王能以弱胜强,是因为汉王懂得取舍,事情危急之时,他可以舍妻弃子,甚至置老父于不顾,要霸王分他一杯羹。霸王有妇人之仁,最终却四面楚歌,只能自刎于乌江之畔。”

“呵呵,如是姑娘如果是在春秋战国时,一定是苏秦张仪一样的舌辩之士。”

俞国振的反应再度让柳如是微微一惊,她听出俞国振对自己的劝谏不置可否,心中既有些羞恼,又有些失落,终于忍不住道:“俞公子,奴说的可都是良言!”

“嗯,是良言,但因人而异,高祖一代枭雄,我是学不来的,项羽只能进而不能退,刚则易折,也是我所不取的。”俞国振看了她一眼,声音又变得很温和:“况且他们都是一代雄主,所做的事情惊天动地,我只是乡野里的一少年,我做的事情他们也做不来。”

他这话说得,让柳如是不知该欢喜还是该失望,她看着俞国振,发觉俞国振有些心不在焉,心里微微一叹。

俞国振很快就告辞离开,当他回到船头时,那个骗子头目已经满脸是水,瘫在船头上。

“问出来了,小官人,这厮叫贺元礼,是打行的。”高二柱嘿嘿笑着意犹未尽:“还以为是个硬骨头,哪知道灌了两口水就成这模样了。”

俞国振看了旁边有些躲闪的俞国安、俞国宁一眼,他们这模样,可以看出实在缺少一些刚烈和勇气,既然如此,这两位堂兄以后的前途就很有限了。

“苏州打行,倒是听说过,既然是苏州的地痞,就沉入这苏州的运河吧。”

俞国振轻描淡写便决定了那骗子大哥的命运,那厮听了之后惊怖交加,张口就要喊救命,却被高二柱一把将头又按进了水中。,

此时还是下午,运河中来往的船只颇多,但如今时局不稳,愿意管闲事的人真不多,高二柱做得又隐蔽,还专门用一层毡布将那人裹了起来,因此就算有人看到了,也只以为他在洗毡布,那两个船夫倒是吓得脸色发白,可他们又都是俞家的佃户,哪里敢多说什么。

不过一会儿功夫,打行的那家伙就已经变成了一具尸体,直接就被抛入了运河之中。

“这……这样做……不会有麻烦?”

这个时候俞国安俞国宁两个可就心惊胆战,他们看着高二柱的目光都有些畏缩了。虽然听说过国振与二柱他们杀死水贼的事情,甚至两人还凑热闹去看了尸体,可这与亲眼见到他们谈笑间就弄死一人根本是两回事。

如果他们知道俞国振和高二柱还一起将致仕了的阁老相国周道登弄死,那么他们只怕会吓得立刻跳入水中自尽吧。

“有什么麻烦,除非打行的人到庐州去找我们,可到了庐州事情能由着他们么?”高二柱也瞧不上眼这两位少爷。————————求下周一的推荐点击继续冲榜————————

“官府,若是官府追究呢?”

“官府派个差役去无为县问,五叔一纸‘此人乃水贼同党’,何事不可解决?”俞国振笑道:“这世道就是如此,而且说这人是水贼同党也没有什么错,他们打行的人在苏州府横行霸道包揽诉讼勒索拐骗,水贼没有做的坏事,他们都做尽了!”

柳如是在船舱中听到俞国振的话语,深以为然。她既然崇拜真英雄好男儿,自然见不得那种懦弱无担当的,象俞国振这样的,才对她的胃口。

不过,她心中还是觉得隐约不安,这件事情,只怕不会如此轻易了结。

正如俞国振所言,他们此行甚为顺利,如果打行的人拦住了他们,少不得要抓他们去见官,打一场大官司,可是没有抓住他们,谁愿为那个骗子大哥出头,要知道,衙门朝南八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官府乌溜溜的眼珠只认白花花的银子,要打官司,也就意味着要花钱!

转眼便是南京城,俞国振让高不胖带着国宁国安去了他们俞家在这儿的杂货铺子,自己与二柱则雇了顶小轿,送柳如是去她的目的地。

徐佛托他将柳如是送到一个名为“会真馆”的所在,这里离秦淮河也只是一街之隔,不过相对清静一些。那会真馆的妈妈姓蔡,年纪与徐佛相当,两人当初是一个妈妈带的,因此颇有些交情。

“事情便是这样,如今人已经送到,我就告辞了。”俞国振将徐佛托他转交的信交给了蔡妈妈,又回答了她几个问题,然后转向柳如是:“如是姑娘,今后请多保重。”

柳如是开始时还不大觉得,但他这话一说,她心中就突然间慌慌的,原本她是个爽利的少女,可现在却情不自禁垂头不语。

蔡妈妈是惯会察颜观色,看到这一幕,心中便知道,两人途中有些故事。她眼珠一转,笑着道:“我早就听闻佛儿妹妹说过,她有一个养女,不仅国色天香,而且精善才艺,应该就是如是吧……这位俞公子,既然到了这里,就不要急着走,我会真馆这里还算清静,而且今日恰好有佳客来此,还请了柳麻子来说书,俞公子何不暂留一下?”

俞国振原本是没有什么兴趣的,但听到“柳麻子”这个名字愣了一下,他对这段时间的历史虽然谈不上精俗,可还是听说过一些奇人异士的名字,比如说这个说书的柳麻子。

“可是柳敬亭?”他问道。

“对,正是柳敬亭,公子也听过他的名声?”

“听说过,他如今也在金陵城中啊……”俞国振原本是要离开的,但听说柳敬亭也要来,他便改了主意。

柳敬亭这个人精擅说书,在现在的士大夫眼中,他说书的本领根本不值一提,可是俞国振却知道,说书人可是他今后计划中很重要的一环。他不可能去与东林、复社抢夺舆论的话语权,那么就只能另辟蹊径,借助说书人和别的一些手段来为他的计划效力!

柳敬亭一个人当然对他的作用有限,可是柳敬亭若是带出几十几百个徒子徒孙,那就又是一回事了。

“既然柳敬亭要来,那我就打扰蔡妈妈了。”俞国振笑道:“早就听闻他说书乃是天下一绝,今天如此巧遇,自然不能错过。”

听到他这样说,柳如是心中既是欢喜,又是惆怅,欢喜的是他既然留下,那么两人就可以再多相处一些时间,惆怅的是他竟然不是为了自己留下,而是为了一个说书人!

“既是如此,请入画舫……如是,佛儿妹妹说你的歌是唱得极好的,过会儿你可得出来一展歌喉,让他们见识一下,来自苏州府的技艺!”蔡妈妈又向柳如是道。

柳如是看了俞国振一眼,见俞国振并没有流露出抵触的情绪,她垂下眼睑,低低应了一声“是”。

纵使满座俱雄英,婉啭只为一人听。

三三、此声可绕梁

这个时候的金陵古城,繁华到了极致,而秦淮河,则更是磨肩擦踵之所,自觉满腹才华的士子,扑着脂粉羞羞答答的女子,还有各路奇人异士,都聚集在这座城市之中,上演着一幕幕悲喜之剧。

柳敬亭便是这些奇人异士之一,他如今已经是年近半百,说书之名也早就传了出去,四方人等,都对他极是钦佩,甚至到了他说一回书,便要收银一两,而且还需要提前十天预订才行。

或许是整天说些英雄豪杰的故事,柳敬亭在心里对自己现在的情形是很不满的,他觉得自己也是那些评书话本中英雄豪杰一流的人物,只不过怀才未遇罢了。

“今日会真舫入水,能请得柳先生来露一露绝学,真是幸事!”在柳敬亭一场武松打虎说罢之后,那位蔡妈妈笑吟吟地道:“今日诸位来此捧场,更是我们会真舫的幸事……”

她说来说去,无非就是邀到场的几位客人以后常来,俞国振一直留心,那几位客人的身份都是士子,在这留都之中颇有些名声。

在一番祝酒词之后,紧接着便是请了一位名优唱南曲,那悠扬绵软的曲调,俞国振听得很有趣味,但也只是很有趣味罢了。

他想起了一句古诗: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花。

此时的大明已经处在风雨飘摇之中,接下来是流寇涂炭中原,让中华腹心之地成为一片赤地,是鞑虏侥幸破关,堂堂华夏之地尽皆腥膻。西方的殖民者们正在一块块地瓜分世界,历史在这里偏离了正常的航道,而偏偏原本该振作起来大有可为的炎黄儿女,却在这里忙着做什么?

“俞公子,俞公子!”

他神情有些游移,而这时画舫里的气氛却到了高潮,那几位有名的士子纷纷写诗,盛赞今日之会,而且他们的目光多往俞国振这里瞄来,原因无它,柳如是正端正跪坐于俞国振身侧,只要俞国振面前的杯子干了,就为俞国振布酒。

虽然还只是十四岁,可是此时的柳如是已经显现出倾国倾城的容貌,在秦淮河上,也是一等一的美有胚子了。

“怎么了?”听到蔡妈妈唤自己,俞国振回过神来问道。

“这位俞公子何许人也?”他这种反应理所当然地激起了那些士子们的不快,有一人开口问道:“莫非方才我们所著之诗都难入尊耳,否则为何如此轻慢?”

俞国振看了他一眼,将手中的酒杯举了起来,一饮为尽:“是我失礼了,自罚一杯。”

那士子愣了一下,他熟悉的人中,可没有俞国振这种性格的,因此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是好。

另一人微微一笑:“刚才听蔡妈妈说了,俞公子是皖人,皖人当中既有龚孝升这样的诗才,也有阮大铖这般败类……只是不知俞公子可认识这二位?”

他话语中的轻蔑,俞国振当然听得出来,这伙士子在来此之后,不是吟弄风月,就是纵论时势,而俞国振一直默然不语,因此他们对俞国振颇有些瞧不起,只觉得是一个既无才学又无见识的乡下小子,可偏偏在座中姿色最佳的柳如是却在旁边侍候着他,如何不让这伙自命风流的士子义愤填膺!

“都不认识。”俞国振平静地道。

柳如是看了他一眼,复社张溥、桐城方以智的名声,虽然未必比得上前两位,可也差不到哪儿去,俞国振随便说出二人之一,这些士子只怕都会对他刮目相看。

可俞国振却是绝口不提!

“那么,不知俞公子可有功名在身?”那几个士子又看着俞国振的服饰问道。

“没有。”

“俞公子平时写得诗文,可否吟来让我等开开眼界?”又有一个士子说道。

这话说出来,那些士子的脸都已经露出讥诮的笑,一个没有功名不认识当今诗文大家的乡下少年,今天却独占花魁,这种事情听别人说起是美谈,可他们是当事人的话那就是奇耻大辱!,

“不会。”俞国振的回应仍然是简单的两个字。

那边蔡妈妈暗暗叫苦,她是看到徐佛的信中说俞国振博学多才,这才留下他,原本是想介绍些金陵城中有名的士子与他结识,算是还他送柳如是来的人情,可现在看来,这位俞公子实在有些不通人情。

“诸位诸位,说起来今日还多亏了俞公子,才将如是姑娘从苏州府送来,如是姑娘精擅才艺,歌喉之妙,不在我们金陵诸大家之下,现在请如是姑娘为诸位唱上一曲,如何?”

蔡妈妈这一打岔,众人便把注意力转到了柳如是身上,柳如是先是向俞国振行礼,得了俞国振颔首,她眉间淡淡地站了起来,清了清嗓子,然后开口便唱。

她唱的就是那曲《让我们荡起双桨》,这种曲调唱辞,在秦淮河上还是第一次出现。她的声音清亮,略带着童声,在高亢处更是穿云洞石,让人听得浑身象是水浇了一般,说不出的清爽痛快。

在秦淮河之上,在画舫之中,唱这样的曲子,倒是有几分应景,当然,最重要的是柳如是的声音适合这首曲子。她唱时目光始终是盯在俞国振脸上,表情也很甜美,看得那几位士子更是心中嫉恨交加。

这个时代流行的曲子,类似于后世的昆曲,咿吖委婉,虽然也是极好听的,但讲究内敛、含蓄。柳如是所唱,则风韵别致奔放饱满,无论是词是曲,都让人耳目一新。即使不算是惊才绝艳,至少也算是另辟蹊径了。

“好!”

一曲唱罢,那些士子们面面相觑,正在搜肠刮肚地想着该如何赞美美人唱曲,听到外头有人先赞出声。

这声音传入,蔡妈妈先是一愣,然后脸上露出欢喜的神情:“那艘画舫上可是李大娘?”

那赞声是从另外一艘画舫上传来的,一个淡妆素雅的女子正看过来,见了蔡妈妈微微一福:“原来是蔡妈妈,这便是会真馆的新画舫?不知方才唱曲的是会真馆哪位姐妹,能否请出来一见?”

看到这女子时,原本有些倨傲之意的柳敬亭也来到窗口前,向着她拱手行礼:“柳麻子见过李大娘。”

“原来是柳先生。”那素雅女子抿着嘴淡淡笑了笑:“奴要见的可是那位唱曲的姐妹,而不是你这张麻脸。”

他二人应该是极相熟的,所以那女子才能开这种玩笑,俞国振皱了皱眉:“此人是谁?”

“哈哈,在秦淮河上竟然还有人不知道李大娘的!”俞国振是小声询问,那王大家隔着半河水,当然是听不到的,但会真舫上的士子们却听到了,立刻有一人哈哈笑道:“当真是孤陋寡闻!”

俞国振看了看他,微笑道:“那是自然,我初来金陵,不比兄台。”

蔡妈妈这时也顾不得他们了,将柳如是拉到了窗前:“李大娘,方才唱曲的就是这一位如是姑娘了。”

柳如是向着那位李大娘福了一福,她可是听说过这人的,徐佛与金陵的同行们有些往来,曾经跟她说过,秦淮河中歌伎数目不可计算,但能被公认最具侠气的,唯有一个。

李大娘,李贞丽。

如果说柳如是已经露出绝色的胚子,但还带着少女的娇痴童稚,那么这位李大娘则已经是完全熟透的果子,一举一动,都带着万千风情。

“奴在吴江就听妈妈说起过李大娘,没有想到来金陵城的第一天就见到了。”柳如是扬声问好。

“果然人如其曲,干净透亮。”看着柳如是,李贞丽笑了笑,然后摘下自己的一根发钗,交给了身边的一个婆子:“如是妹妹,这是我赠你的小小礼物。”

得李贞丽一根发钗,也就是得到她的认可,在秦淮河诸歌伎中,算是有了名声。如果柳如是真留在金陵,有了这个可以说打开了局面,今后就会不断有文人雅士慕名而来了。

“多谢李大娘。”柳如是却没有多少欢喜,秦淮河畔倚门卖笑,岂是她真正内心向往的生活!,

见她神情有些淡淡的,李大娘反而更加欢喜,她心中也是不喜那些虚饰浮礼,而且柳如是越是不卑不亢,便让她觉得也和自己一般,有几分侠骨。

“如是妹妹如果有暇,不妨来找我,我想向妹妹学方才那曲子呢。”李贞丽又说了一句,然后笑着敛衽,人退回到画舫之中。不一会儿,那个婆子将发钗拿了过来,将之交给了柳如是,柳如是刚到这里,身上没有什么可以充作回礼的,略一犹豫的时候,俞国振将一样东西交给了她。

那是一串珍珠手链,都是一般大小的珍珠,用红色的丝线穿着,看上去圆润光洁,这样大小的珠子并不是很值钱,可是穿成一只手链后价值也不会少,柳如是微微一愣,然后将那珠子递了过去,而蔡妈妈又包了一颗碎银给那位婆子充当跑腿的谢礼。

看到这一幕,其余几个士子都不由自主暗哼出声,原来是个暴发户土包子,仗着囊中有些阿堵物,竟然在他们面前炫耀!

他们心中羡慕嫉妒恨,更不会给俞国振好脸色看,蔡妈妈是人精,将话题扯到了柳如是方才唱的曲子上,三言两语之间,那几位士子便开始将注意力转到如何写诗赋词赞美柳如是上来。

他们也是有自知之明的,俞国振价值几十两银子的珍珠手链都随意赏了人,那么他们想在钱财上压过这个皖地来的暴发户是不可能了,唯一的办法就是在才华上压过。这世上唯有才子才能配家人,卖油翁独占花魁的事情,也只能是他们这些才子不要了之后才能捡到!————————求票求票求票票————————(明天又冲榜,今晚一更会稍晚,估计要到晚上十一点半左右放出,好多为明天存些点击,这本书已经上传两周了,冲新书榜只剩余两周时间,一些小伎俩,各位读者莫怪啊。感谢轻轻触碰你的唇打赏)

三四、此诗断人肠(快新一周了求票)

“好诗,好诗。”

“确实是好诗,萧兄这诗做得,极有令师钱侍郎风骨。”

最后一名姓萧的士子也写完了诗,众人相互吹捧了一番,他们原本有意冷落俞国振,但看到在他们写诗时,柳如是虽然注意侧耳倾听,可人却仍然在俞国振身边,心中顿时大为激愤。

这样美貌又有才华的小娘子,应该属于他们这些才子的,才子佳人才般配,一个乡下来的土包子,不过是有些臭钱罢了,凭什么在有了钱之后还能有佳人?

得给这土包子一点教训,让他出乖卖丑,以博美人一笑!

这些士子平时在一起吟诗作对惯了的,相互间有些默契,三言两语,便开始挤兑起俞国振,非要俞国振也写一首诗来。

“这样良宵,这样妙人,这样佳曲,这样诗会,俞公子不写首诗怎么能成,无论写什么都可以,只要是诗!”

“对对,既然今日是为了庆祝会真舫入水而办的诗会,就一定得有诗,哪怕是写‘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都可,否则就是不给如是姑娘面子!”

“唐突美人,是大错啊,俞公子哪怕就是为了如是姑娘,也得写上一首!”

俞国振刚才分明说过他不会写诗,可这些士子却抓着他不放,柳如是忍不住上前道:“俞公子的诗,奴来代他写吧……”

她越是要维护俞国振,那几个士子就更加来劲了,其中一个姓萧的叫嚷得最凶:“写诗怎么能代,若是写诗能代,那么入洞房岂不也可以找人替代?我萧某不才,愿代俞公子入洞房,哈哈哈哈……”

几杯黄汤下肚,这些士子轻狂之色毕露了。俞国振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正好与那士子目光相对,他面上轻狂的笑容不减:“俞公子是忘了我名字吧,我姓萧,名光,字伯朗,乃是前礼部侍郎钱公座下门生,东林之人!”

说到这的进修,他手中叭的一声将一柄折扇打开,在胸前轻轻摇着,似乎无尽风流尽在身上。

“东林党。”俞国振低低说了一声,慢慢摇了摇头。

“怎么,俞公子是瞧不起我们东林之人?”萧光毫不犹豫地就给俞国振扣来一顶帽子:“莫非俞公子是阉党余孽?是了,是了,阉党余孽尽是不学无术之辈,倒是和俞公子有些相似!”

这样尖锐的话语,让蔡妈妈脸色变了,而柳如是一张粉颊也沉了下去。

她知道俞国振与方以智关系好,与复社的张溥、陈子龙也是神交,怎么可能是阉党!

“看来今天诸位是不欢迎我了。”俞国振神色自若,他看了一眼这些士子,这些就是东林党啊,曾经声声入耳事事关心的东林党。

“若你是阉党余孽,自然是没有人欢迎你的,不但没有人欢迎你,阉党余孽,人人得而诛之!”萧光冷笑着道。

“你们!”柳如是忍不住又要开口,却被俞国振伸手挡住。

萧光见到这一幕,心中更是嫉恨,不过他也知道自己做得似乎有些过火,不但没有引起柳如是的重视,反而有些适得其反了,因此他故作大方地道:“自然,若是你能写出诗来,就不是阉党余孽了!”

“唉呀,今天是我会真馆的大喜日子,何必说这些令人扫兴的事情……”

蔡妈妈看到情形不对,只能开口来劝解,心中同时暗暗叫苦,自己把这个俞国振留下来,当真不是一个好主意!

俞国振叹了口气,温声向着柳如是道:“如是姑娘,一场同船渡,也没有什么可以送给姑娘的。蔡妈妈,请借纸笔一用。”

这画舫里当然少不了纸笔,蔡妈妈将之移到了俞国振面前,那些士子表情都是讪笑,只道这个乡下少年被众人迫不过了,只能献丑。

俞国振提起笔,刷刷在纸上写了下来,一边写还一边道:“我这人不学无才,不懂诗词,只是以前听人唱过一曲词,觉得挺好的,今日记下来送给如是姑娘。”…,

柳如是跪坐在他身边,侧着脸看他落笔,俞国振的毛笔字前世就专门练过,虽然不是什么名家手笔,但也相当大气。柳如是聚精会神看着一个又一个的行草在俞国振笔下写出来,当看到最后一句时,她猛然动容,人一时竟然呆住了。

放下笔之后,俞国振微微笑了笑,然后起身,也不告辞,直接就出了画舫。此时画舫还未离岸,他三两步跳上码头,高二柱早就等得不耐,立刻迎了上来:“小官人,咱们回去?”

俞国振点了点头,步子却不太急。

“小官人是失落了什么东西?”高二柱问道。

“呵呵,是失落了些东西。”

“那我去找!”

“不必,她自己会来的。”

他们互语时,在画舫之上,一直拿着纸垂首不语的柳如是这时突然站了起来。

“如是姑娘,那个俗人写的是什么村诗,现在他人不在,如是姑娘不必给他留什么面子吧?”萧光看到柳如是脸色平静,只道她方才那模样是强按笑意,因此说道。

“俞公子填的是一曲浣溪沙。”柳如是平静地道:“残雪凝辉冷画屏。落梅横笛已三更,更无人处月胧明。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

这曲《浣溪沙》念完之后,满座士子脸上的笑容全部僵住,就象是画舫中的温度,一瞬间降到了冰点,将他们都冻了起来。就连呼吸的声音,都停滞了,柳敬亭讶然抬头,蔡妈妈下巴险些脱掉,而柳如是的脸上,则焕发出奇异的光彩。

方才这些士子们既有写诗的,也有填词的,可是他们本身在金陵城中也只是二三流之间的文人,只算是小有名气,刚才写的诗词,也不是他们平生最得意的作品,与这曲《浣溪沙》相比,少说也相差了两三个档次。

特别是“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一句,让众人哑口无语,就算想要昧着良心说这首词不好,在这样的句子面前,又怎么能说得出口!

这词自然是俞国振抄的,他自己方才也说了,他是听别人唱过后记下来。在沉默了足足一盏茶的功夫之后,那萧光很不自然地道:“这词……这词应该是某位隐士大家所作,被那位俞某人听见,他自己方才也不是承认了么?”

“正是正是,若不是抄来的,凭他那蠢笨模样,哪里写得出这么好的词?”立刻又有一人应和。

这些士子如何不气急败坏,在俞国振面前,他们原本唯一值得骄傲的就是所谓的文采风流,可在诗词之道上生生被俞国振压制住,一般情形下还罢了,这是在秦淮河的画舫之上,同座的还有柳敬亭!有柳敬亭这张大嘴,只要两三天功夫,这件事情,只怕就要传得整个金陵城都沸沸扬扬!

“象如是姑娘方才唱的那曲子,才是真正大俗大雅之词,那俞某人抄得到这曲《浣溪沙》,总抄不得那样的曲子出来,诸位说是不是?”萧光觉得有必要挽回一下自己在柳如是眼中的形象,因此又小小地捧了一下柳如是。

在他看来,柳如是那曲子,非她本人不能做出,新鲜的旋律、新颖的唱词,都只有精通曲艺的歌伎才能制出,或者是真正的词曲大家,总之与俞国振那土财主暴发户是没有任何关系的。

柳如是看着他,微微笑了一下。

萧光觉得自己得了美人青睐,方才那番话果然拍马屁拍准了,或许今夜就可以成为美人的入幕之宾……

然后他就听到柳如是开口:“那首曲子,是从苏州来的时候,俞公子在船上无聊写给如是的。”

愕然。

萧光面皮在瞬间变成了熟透的茄子,这怎么可能,那曲子再适合柳如是不过了,怎么可能是俞国振那种乡野村夫写出来的!

“那……那定然是他在苏州府听人唱的吧,哈哈,哈哈。”他干笑着道。

“奴在苏州吴江居住了十余年,从未听人唱过,直到俞公子教奴那首曲子。”柳如是似笑非笑地道。…,

“那又如何,不过是一介阉党余孽,如是姑娘,为了你好,你还是少与他往来!”此刻萧光当真是恼羞成怒了,连讨好美人都不顾,语带威胁地道:“若是给人得知你与阉党余孽交好,在这金陵城中秦淮河上,你只怕寸步难行了!”

“奴在吴江初见俞公子时,亲眼见俞公子与复社西铭先生张溥交谈甚欢,复社陈卧子先生在信件中对俞公子极为赞佩,而桐城方密之更是与俞公子以兄弟相称——莫非这三位也是阉党余孽?”柳如是听到他恼羞成怒之后,甚至不顾一切要污蔑俞国振的名声,当下也毫不客气:“明日奴就说与别人听,金陵的萧光萧伯朗先生说复社诸子为阉党余孽!”

此语一出,满座的愕然变成了惊怖!

东林与复社,关系极为紧密,复社一直以东林的继承者自居,萧光虽然自称是东林党人,实际上却只不过因为他是钱谦益的弟子,所以才敢这样自称罢了,而与真正结社的复社诸子相比,他无论在文名还是在政名上,都相差十万八千里!

他们也早就想加入复社,只不过一直没有机会,若是给复社诸子知道他们攻讦复社为阉党余孽,只怕金陵之大、士林之广,再也没有他们容身之处!

柳如是看着萧光的脸色从紫茄子变成了锅底灰,心中一阵快意,同时又一阵厌恶。这样的家伙,就是自己以前认为的才子英雄,自己当初真是有眼无珠!

想到这里,她从画舫窗口向外望去,正好看到俞国振的背影。不知哪儿来的力量,让她撩起裙角,快步向外跑去。蔡妈妈看到她这样小跑,喊了她一声,她却头也不回,蔡妈妈摇头苦笑。

而就在这时,一直旁观的柳敬亭轻轻鼓起了手掌:“好,好,我又有新评话可讲了!”

萧光登时眼珠上翻,口吐白沫,整个人向后倒了下去。————————冲榜分割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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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惊为画中景(新一周求票)

小莲站在码头前,百无聊赖地将一片片树叶扔进水中,看着这些树叶随着西江水飘远。

她觉得自己的心似乎也飘远了。

自从小官人离开之后,这个小丫头就有些魂不守舍,总觉得失去了主心骨,虽然她象平日里一样,每天一早便是起床晨练,早饭后温习小官人留下的功课,到了下午则做些针线女红家务,晚上又借着烛光温习一会功课,然后上床睡觉——可是一本小官人编的册子,他离开时翻到多少页,如今小莲还是看到多少页。

眼睛盯着书页上时,魂却不知道飞到哪儿去了。

当挂着“俞”字灯笼的三明瓦大船终于出现在她视线里的时候,她兴奋地跳了起来:“小官人,小官人!”

此时隔着还有老远,她声音又不大,虽然扯着嗓子喊,可船上的人也没有听见。小莲沿着河岸向船来的方向跑去,还用力挥手,这引起了船头人的注意,那人依稀就是二柱,他也向着这边招起手来。

小莲跺了跺脚,自己又不是和他招手!

终于她看到了自家小官人,他从船舱中走了出来,此时船离得稍近些了,小莲可以看清他的面目,他似乎在笑。这让小莲满心都是欣喜,这些时日的魂不守舍完全不存在了。

三明瓦船靠上了小码头,俞国振看着小莲满是笑容的脸,旅途的疲惫仿佛一扫而空:“小莲儿,这些时日还好么?”

“还好,小官人路上辛苦了,二柱哥笨手笨脚的,哪里会照顾人,以后小官人出去,还是将奴带着……咦!”

正絮絮念叨的小莲儿拉住俞国振替他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然后就看到,船舱的帘子被掀起,一个梳着三丫髻的少女走了出来。小莲儿长得清秀,在襄安是一个小美人儿,可是看到这少女时,她心中第一个念头就是自惭形秽。

然后就生起了强烈的不安感,这少女长得如此美丽,那双黑白透亮的灵动眼眸,更是会说话一般,小官人身边,怎么会多出这样的一个少女?

心念转动中,小莲儿脸上藏不住什么事,那笑容就僵了起来。

她是在害怕,和高家父子一样,她也是灾民,若不是俞国振收留,她不是被当成瘦马卖到扬州,那就是成为道路旁的饿殍。她不敢想象,如果小官人身边有了别的使女,再也用不着她了,那她该怎么办!

“小莲姐姐。”柳如是向着她甜甜笑了起来,比起小莲,柳如是可要机警得多,她感觉到了小莲那隐隐的敌意:“奴姓柳,名如是,是小官人新收的使女,今后就要听小莲姐姐差遣了。”

“如是……妹……姐姐……”小莲有些慌乱地称呼着柳如是,原本想顺着柳如是称她为妹妹,可依着年纪,似乎柳如是要大些,她换来换去,总觉得不合适,最终还是糊里糊涂地称了她姐姐。

柳如是抿着嘴笑着,拉起了她的手:“妹妹长得真好,从苏州府起就听小官人说,妹妹是他最贴心的,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听她这样说,小莲心中的敌意立刻就淡了,她又变得快活起来,偷偷瞧了俞国振一眼,眉开眼笑地道:“姐姐才真的好看,我刚瞧到时,还以为是画里的人走出来了!”

俞国振看了柳如是一眼,微微笑了起来,小姑娘们的心思,他懒得去理睬,还是交给她们自己去处理吧。

俞国振这次外出前后有小半个月,因此已经到了夏末,田里的稻子都沉掂掂地垂下了头。在一片金黄的稻浪之中,柳如是看到了一道白色的院墙,象一条玉带,将其后的房屋隐藏起来。

院墙的大门外是一条砂石铺成的路,整治得相当平坦,可见每日都有人专门维护。路两旁种着各种树苗,既有常见的桑柳樟杨,也有一些柳如是认不出的树木。路分为两岔,一岔通向远处的镇子,还有一岔则通到他们登岸的小码头,许是天天有人洒水的缘故,路面上稍有些湿,因此几乎没有扬尘。…,

只是扫了一眼,柳如是就喜欢上了这里,因为她知道,自己今后就要在这里生活了。

从码头到院门,不足百步的路程,柳如是才走了几步,然后就听到奇怪的口令声,紧接着,一群少年手执白腊杆,从院子里鱼贯而出,总共是十七人,分左右两列站开。

这群少年身上穿着一模一样的衣裳,那衣裳模样有些怪,象是武师穿的紧身短衣,又象是红夷穿的衣裳,但熨烫得笔挺,看上去极为爽利。

柳如是见过大明卫所官军的操演,那与其说是操演,倒不如说是闹剧。因此,当这一群少年无声无息走了出来,又步伐一致地分列,随着为首的那少年简短口令而做出干净利落的动作,这些让她看得津津有味。

然后她注意到,一直跟在俞国振身后的高二柱,脸上也露出兴奋激动的神情。

为首的少年正是高大柱,他喝令诸人站好之后,转身跑到俞国振面行,猛然单拳击胸:“官人,少年家卫十七人到齐,请指令!”

这一幕其实不是俞国振要求的,因此他们这样做让俞国振也有些惊讶,不过他也明白,这肯定是大柱这憨人的念头,为了证明在他离开的这十多天里,少年家卫们没有偷懒,所以他弄出了这样一个仪式。

不过看到这仪式,俞国振心中还是很高兴,这些少年从挑选出来开始训练至今,也不过三个多月时间,他们就已经有了一定模样了。

“暂歇!”他命令道。

少年们松开了一只脚,不过两息,俞国振又下令:“立正!”

刷的一声,少年们脚后跟同时磕在一起,那声音整齐划一,柳如是见了目露奇光,她侧过脸看俞国振,面容中既有疑惑,也有因为新鲜刺激带来的兴奋。

“如是姐姐与我一起呆在这。”小莲见俞国振迈步向前,柳如是似乎想跟上去,便拉住她,在她耳边悄声道。

这是规矩,俞国振是要检阅,而这个时候,唯有他一人拥有这权利,其余任何人,都不能与他并行。

俞国振从队列间穿过,来到院门口后转过身,满意地点了点头:“带了些金华火腿回来,今夜加餐。”

“哇!”

对于这些少年来说,肉食已经不是新鲜事了,虽然他们始终没有失去对荦腥的渴望。而久有盛名的金华火腿,他们此前还未曾吃过,因此听了俞国振的话还是很兴奋。

兴奋地还有俞宜勤,听说俞国振回来了,他立刻骑了头骡子赶来,在得到周道登已经死去的消息之后,他目瞪口呆:“国振,这、这……你不是说了,不用这等手段么?”

“他是自己吓死的,怪不得我。”俞国振轻描淡写地说道。

到几百里外去吓死一位致仕阁老,却仿佛只是到几里外去摘个桃子那么简单。俞宜勤已经觉得自己对这位堂侄刮目相看了,可现在,他觉得自己的态度似乎还有些不够……

而且一位堂堂阁老,怎么也不是没见识的蠢老头,怎么会给十五六岁的少年吓死!

俞宜勤挠着头,有些愁眉苦脸,这问题不是他能够想明白的,他也懒得去想,现在整个俞家是一体,他便是要抽身也不可能了。

“有没有后患?”他问道。

“二伯只管放心,不会有任何后患。”俞国振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周家只以为他是寿终正寝。”

他们伯侄二人对话的时候,在离襄安镇不远的地方,两艘大船靠在岸边。一个短衣汉子匆匆从襄安镇中出来,他在岸边招呼了声,船头搭出一根舷板,将他接了上去。

“卞九,你说是不是这儿?”他一上船,顿时有人嚷嚷道。

“就是这里,那贼厮鸟就是这的,襄安俞家,我已经打听过了,那两呆鸟所说的襄安就是这,不过,他们俞家是襄安大户,家中养了些家丁。”

“哼,不过是一二十号僮仆,算得了什么!”那人冷笑道:“我们从苏州府来的,可是有五十余人!”…,

“那伙贼厮鸟害了汤老大,弄得咱们打行在苏州府失了面子,大伙都知道,打行在苏州府就是靠一张面皮吃饭,没了面子谁还理会我们!”在一片嘈杂声中,有一个人大声道:“冤有头债有主,幸好那两个呆鸟告诉了郝兄弟他们是这庐州无为襄安人。我们花了老大气力,从苏州府追到这穷乡僻壤来,如今总算到了,总得给他们一个狠狠的教训!”

“教训?咱们跑了几百里水路只是来给他一点教训的?”另一人阴声道:“费兄还是心慈手软,咱们既然来了,自然是要取他们狗命!”

这些都是苏州府打行中人,他们当中有小半手中都有人命,至于坑蒙拐骗敲诈勒索之类的更是没少做,听到要杀人,这些人也不以为意。

“诸位,诸位,话虽如此,可这毕竟不是咱们苏州,大伙还是小心些好。”那费兄有些不快:“诸位总不愿被官府画影图形捉拿对吧?”

众人哂笑起来,他们还真不太把官府放在眼里,平时他们打行欺压良善坑蒙拐骗,官府能奈他们何?

“这乱哄哄的,成什么事!”就在这时,一个人慢吞吞地道:“都给我闭嘴!”

这人一开口,原本哄笑的打行诸人都闭住了嘴,这人站了起来,是个高大健壮的汉子,与被俞国振他们扔进河里的那骗子大哥有几分相象,他眼中闪动着冷厉的光芒:“今夜摸进镇子,能屠就屠,能抢就抢,那俞家不是大户么?那正好,总不能让诸位兄弟白白替我那不成才的哥哥报仇!”

“贺首领说的是!”听到这一句,众人一片哄然,眼中射出贪婪的光芒。

他们名义上是苏州打行,可背地里还有另一个身份,那就是太湖水贼!————————分割线——————(第十五名,离十二名差三千分,全靠大伙相助了,请大伙加油啊!)

三六、疑是故伎张

“你们两个不争气的东西,若不是跟着国振,只怕现在被人卖了都不知道!”

俞宜勤披头盖脑地将俞国宁和俞国安骂了一通,这两兄弟自知确实表现得太过差劲,缩着脖子老老实实听骂,等俞宜勤骂得差不多了,俞国安赔笑着道:“爹爹,我们已经知道错了,今后必定吸取教训,再也不犯。”

“是啊是啊。”俞国宁也是一副诚恳的模样。

“你们真知错了?”俞宜勤倒有些意外,以前这两兄弟可是从来不服管的。

“真的知错了。”

这态度让俞宜勤老怀颇慰,他点了点头,正要再说什么,外头一个仆人却进来道:“二老爷,振哥儿派了二柱来,说是有事情要和您说。”

俞宜勤知道高家父子是俞国振的亲信,而且他刚回到襄安,与俞国振分开还没有半个时辰,俞国振就派高二柱来,那只证明一件事情。

出了大事!

这让他没有心情再喝骂两个儿子,交待一声后,他匆匆赶往前院。看着他的背影,俞国安吐了吐舌头:“国振说得不错,只要我们认错改作,爹爹必然不会生气!”

“说的是,当初原本是请国振不要将苏州的事情说出来的,哈哈,他却给我们出了这个主意,让我们自己认错,还真多亏了他这个主意。”

“唉,不过国宁,你说国振怎么就那么聪明?”俞国安挠着头:“以往也不显啊,可现在看来,我们和他比真差得老远……”

他们话还没有说完,俞宜勤一脸古怪地又回来,他看着俞国安与俞国宁,原本是板着脸似乎又要训斥的,但想了想,他又叹了口气。

“爹爹,出什么事了?”俞国安问道。

“这两天你们都呆在家里,不许出去。”俞宜勤看到两儿子脸上都露出不服气的神情,于是更加严厉地道:“这是国振让二柱来说的,镇子上……似乎有不怀好意的人窥视,他们是外地口音!”

苏州打行的人根本不知道,俞国振将襄安镇当成自己的第一处基业来经营,虽然他自己住在别院之中,可从来没有放松过对镇上种种情形的掌控。他们的人一进镇子,因为面生就被有心人注意到了,而他们打听俞家的情形,又流露出外地口音,这些消息很快就传到了俞国振那儿。

夜已经深了,临时与小莲挤在一起的柳如是尚未睡着,偶尔她会睁开眼,看一看外边的灯光,和灯光下映出的俞国振的身影。

大约到了子时,外边传来了高二柱的声音:“官人,看到那些家伙下船了。”

“是么?召集人手,准备动身。”

柳如是觉得自己身上的毫毛似乎突然间竖了起来,从俞国振的话语里,她又听到了果决——上次听到这种果决,是俞国振下令处死那个苏州府的骗子之时!

接着她看到俞国振站了起来,似乎放下书,从墙上取了刀。随着脚步声,俞国振的影子出去了,柳如是忍不住坐起,然后她看到黑暗中一双闪闪发亮的眼睛。

愣了一下,柳如是想起,那是小莲。

“小官人他……”

“放心,前次水贼来的时候也是这样,不过是些蠢贼,小官人带着高大叔和大柱二柱,还有九河、武崖,很快就能收拾干净。”

小莲对俞国振有着极为强烈的信心,柳如是也被这信心所感染,有些不安的心稳定了下来。

“都小声些,咱们是来杀人放火的,不是来逛庙会寻开心!”

贺山有些恼怒地喝斥了一声,嘻嘻哈哈的诸人声音略微小了点,但很快就又恢复原样了。

贺山对此也很无奈,他们这伙人,说好听点是义气相投的江湖兄弟,说不好听些就是一群乌合之众,大的方面他这个头目可以约束住他们,可是在细微之处,他就管不着了。

五六十号人下了船,向着镇子方向过去,为了防止惊动镇民,他们未点火把,只是借着星光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免不了会踩到烂泥沟里,每每这时,便是哄笑和咒骂声响声一团。…,

原本只是两三里的路程,却走了半个时辰!

“贺二哥,咱们这样……会不会惊动了他们?”贺山听得有人在身后低声问。

问话的姓费,在这伙人中算是个有些心计的,贺山知道他在担心,轻笑了一声宽解道:“费兄弟,不必担心,就算惊动了又如何,咱们是些什么人,你又不是不知道!”

姓费的想了想,贺山说的不错,他们时而是苏州府的打行青皮,时而是太湖里的湖匪水贼,可都是些厮杀汉,欺负一下乡野村夫,有什么好担心的!

“莫说就是一群泥腿子,上回我们在苏州卫打翻卫所官军的事情,你忘了么?”

“贺二哥说的是,我倒是忘了……咱们当中,可是有太湖十雄啊。”

姓费的并不是真正忘了,太湖十雄是他们自己吹捧出来的名头,但这十人倒都是手底有几条人命的亡命之徒,象贺二哥,他能将打行的人收拢来,靠的就是手底下够狠。但姓费的心中隐约还是觉得有些不妥,他白天到襄安镇里打探过,俞家……曾经杀灭过巢湖的一伙水贼啊。

不过太湖水匪确实不将巢湖水贼放在心上,在他们眼中,巢湖那哪算得上水匪,不过是些打劫单身过往商旅的蠢贼罢了。

“做了这一票,我在苏州城里摆酒,请弟兄们喝上三天,再叫上百八十个粉头,让弟兄们开心。”贺山又压着嗓子说道。

这话将众人的劲头又调了起来,水匪们一个个瞪大了眼睛,半点瞌睡也没有了。

襄安镇并没有围墙,他们拥进镇子时,周围一片寂静,连狗叫声都没有。这么顺利让贺山大为欢喜,也让那姓费的悬着的心放落下来,他们向着俞家巷涌了过去。

“奇了,这镇子怎么一条狗都没有养?”

有一个贼人走着走着突然开口问道,一开始没有狗吠那可以说是幸运,可是到现在仍然没有狗吠,那就有些古怪了。

贺山原本因为顺利而极兴奋的,这个时候也警觉起来:“停,停!”

“首领,怎么了?”

这些水贼倒是知道隔墙有耳,因此进了镇子之后,相互称呼都是绰号,叫贺山也是直呼首领或头目。贺山微微犹豫了一下,他还有些怀疑,如果这个镇子真的没有狗的话,他现在因为疑神疑鬼而退却,岂不是让人嘲笑?

“不过是一些泥腿村夫,首领担心什么!”有人道。

“智多星,你说说看,这里什么声音都没有……是不是有埋伏?”贺山向那姓费的问道。

姓费的捻着胡子沉吟了会儿,突然心生一计:“首领,我们可以诈称缇骑,缇骑拿人,周围哪有敢出来阻止的!”

“诈称缇骑?”贺山愣了一下。

“对,宪宗时不是有人诈称提督西厂钦差大臣汪直么?嘉靖年间,还有人冒称锦衣卫,将一个县令都抓走!”姓费的有几分见识,说到这时兴奋异常:“首领,咱们说是缇骑,谁敢阻拦咱们行事?”

“好,不愧是智多星!”贺山听了大喜,这确实是个好主意,苏州城中的市井中,他们也曾经听说过假冒锦衣卫诈骗的事情,就是他们打行之中,也有人假冒锦衣卫勒索过外来的商旅!

有了这底气,他就无所谓惧了,量这乡下的土包子们也不知道锦衣卫的衣着打扮。他下令道:“都听到没有,咱们现在是缇骑老爷了,都打起精神,要有缇骑老爷模样!”

“缇骑老爷的模样?那是什么样子?”

“比你平日城再凶恶上十倍,就是那样子!”

“哈哈,这样我喜欢……首领……”

“别称我首领,称为百户,如今我就是锦衣卫百户,你们是我手下的小旗、番子,快,快,给本大人开道!”

这伙水贼原本就胆大包天,现在有了底气,更是无所顾忌,他们经过俞宜轩的宅院,直接到了族长俞宜勤的宅邸,公开踹门吼道:“开门开门!”…,

“吱——”

一踹之下,门竟然开了,俞宜勤的院门竟然没有栓好!

“进,进!”贺山大呼道,心中觉得极痛快,他以前当匪,破门而入都要小心翼翼偷偷摸摸,现在假冒官员,为何便胆气壮了?

他们冲进去了几人,突然间周围火把通明,一根根白腊杆枪在火把照射下闪着寒光,将冲进去的人逼住,数十个健仆满脸怪笑看着他们:“果然有贼,老爷说得没错,杀贼!”

这一幕让贺山错愕,也让原本极为放松的水匪们呆住了,就在他们发愣之时,那白腊杆子已经刺了过来,冲在最前的五人惨叫着倒了下去。

俞宜勤宅院的大门并不宽敞,因此第一排进入的水贼,也就是这五人,第二排的正推搡着他们也想进去好大肆劫掠,因此最前五人连后退躲闪的机会都没有!

惨叫与血腥惊醒了贺山,他知道情形不妙,对方不仅有准备有埋伏,而且下起手来如此狠辣,于今之计,就只有借助锦衣卫那赫赫凶名!

“锦衣卫百户贺某在此办案,你们这些狗奴,竟然敢杀官造反!”他声嘶力竭地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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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尚武之武,崖山之崖

“锦衣卫百户贺某在此办案!”

当“锦衣卫”三字喊出来的时候,俞家的家丁脸上的笑容凝固了,而当“杀官造反”四个字说出时,那些家丁开始向后退,有两人甚至抛下了手中的白杆缨枪,转身就向后院逃走。

有一点贺山与那位“智多星”没有判断错,俞家的家丁大多数都是老实巴交的乡民,一辈子见过的最大官员可能就是保长里正,县城里来个差役就可以把他们唬得跪地叩首。

因此,当听得贺山自称“锦衣卫百户”时,那些家丁第一个念头不是求证真伪,而是逃跑。

俞宜勤脸色也变了,他是知道俞国振干的活儿的,无论是掠夺私盐,还是私设公堂,都是大罪,至于去弄死一个致仕的阁老大学士,那更是必死之罪!

一时之间,他几乎也要跪下来将俞国振告发了。

但他终究见识过俞国振击杀水贼,更是明白自己侄儿手段的,他已经说了没有后患,这些自称锦衣卫的来俞家,恐怕另有缘故。

而且若是来缉拿俞国振,怎么跑到他这儿来了,俞国振明明是住在镇外的别院之中……

越想疑窦就越多,俞宜勤开口问道:“缇骑为何深更半夜到我家来!”

“姓俞的,你家的事情犯了,如今还纵容家奴杀官!”贺山发觉对方果然被唬住,心中稍定:“都给本官跪下,将兵刃扔掉,否则便是逆贼一党,满门抄斩!”

砰砰声里,倒有一半家丁将白腊杆的缨枪扔在了地上,有几人甚至跪了下去,口中忙不迭地喊着“冤枉”。

俞宜勤见到这一幕,心里更是乱成麻团,他一时间不知如何应对,借着这机会,贺山向后使了个眼色,那些原本慌了神的水匪这时也明白过来,放肆地笑着拥入了门。

“狗贼,竟然敢伤了爷们!”后进的看到同伴倒在地上的尸体,都是吸了口冷气,如果不是假冒了锦衣卫,给这样一突袭,他们就算能胜,只怕也要丢掉十几条人命脉

想到这里,这些水匪们眼中就露出凶光,他们看着俞宜勤是主人模样,便向俞宜勤围了过来。

俞宜勤此时脑子里嗡嗡作响,虽然他拼命提醒自己要冷静冷静,可就是无法静下心来。虽然他张开了嘴,却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眼见这群自称锦衣卫的家伙在逼近,身边的家丁却没有一个敢上来护卫的,他两股战战,终于嘶声喊了出来。

“国振——”

在最畏惧的时候,他叫的是侄子的名字。

仿佛是在回应他的呼声,整齐的脚步声响了起来。

襄安镇的巷子,象其余小镇的巷子一样,狭窄阴暗,在这的夜里,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回荡在巷子中,给人巨大的压力。原本嚷嚷着的水贼们,这时愕然回头,然后他们看到了让他们惊骇的一幕。

两列密集的人,以极为整齐的步伐,手中举着腊杆长枪,步伐不紧不慢,可每一步都象是踩在了众人的心坎之上。

长枪如林,火把光映下跳动着暗红色的光,象是饱浸了血。

然后众人才注意到,似乎有人在吹着竹哨,这些突然从小巷那端走过来的人,步伐的节奏与竹哨声完全相合。

“这是……”姓费的落在后头,他看着这一幕,满脑子里尽是疑惑。

就在他使劲儿琢磨究竟是怎么回事的时候,竹哨声的节奏加快了,那群人在距离他们五丈左右处开始小跑,然后加速,冲锋!

“不好!”姓费的这时反应过来,失声大叫。

为时已晚,他自己虽然是躲进了门内,可是院门外留下的十余个水匪,大半被扎成了人肉串!

惨叫声撕破了夜空,虽然襄安镇的宁静早就被打破了,但是这些凄厉的惨叫声,还是让人心头发糁。

“大胆,你们要杀官造反,老爷我是锦衣卫世袭百户!”贺山又大喊起来。

方才那些家丁被他一喝就吓住,再喝便弃兵,贺山觉得自己这一次仍然可以成功。果然,他的喊声才止,从后面杀来的那些人动作变得迟滞僵硬,似乎在犹豫。…,

跟在队伍之后的俞国振瞳孔猛然收缩起来。

他也没有同锦衣卫打过交道,因此无法判断出对方所言是真是假。

如果是假,自然没有什么好说的,可如果对方真是锦衣卫,自己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让锦衣卫找上门来?

不对,自己出了问题的话,锦衣卫破门而入的就不是镇子里俞家老宅!

而且,这伙人袭击的模样也不象是训练有素的锦衣卫,锦衣卫抄家,怎么可能不围起来堵住要道,怎么可能在外围不留警戒,怎么可能一窝蜂地向着前院涌入?

贺山见自己的第二声喝,果然又有了效用,不禁微微有些得意,这年头,当匪哪比得上当官,当匪还要怕人反抗,当官却可以明抢!

“跪下!”他大声道:“不想满门抄斩,就给本老爷跪下!”

“九河,武崖,你们忘了教训么?”黑暗中,一个人厉声喝斥,听声音,似乎那人年纪并不大。

罗九河手中的缨枪原本已经有些下垂,听到对方是锦衣卫,市井传闻中锦衣卫的凶残全都涌入他的脑中,他害怕得腿都有些发软。刚才他可是捅倒了一个敌人,若敌人真是锦衣卫,那他这行为便是杀官造反了!

可身后俞国振的喝声,惊醒了他。

杀官造反又怎么样,官府的大老爷们又没有管他吃管他喝!

上回因为下手不够狠,被叶武崖那小子嘲笑了许久,甚至险些被踢出了家卫,对向来认为自己在家卫中最聪明的罗九河来说,可是奇耻大辱!

“杀!”他怒吼着抬起缨枪,毫不犹豫地向前冲去。

和他一起冲的,是大柱二柱,对这兄弟两人来说,俞国振的话就是命令,哪怕当朝皇帝在他们面前,只要俞国振下令,他们也会义无反顾地向前冲去!

“杀,杀!”叶武崖也红了眼,挺枪便跟着冲出。

他家中境况,比起罗九河还要不如,甚至连个正式的名字都没有,若说罗九河离开俞家不过是以后吃穿上打回原形,他若是没有了俞家,没有了俞国振,他就又会是那个被人嘲笑的叶乌鸦,而不是现在大号响当当的叶武崖!

尚武的武,崖山的崖!

在叶武崖之后,又有五个人跟着冲了上去。

俞国振在黑暗中看着这一幕,他有些失望,十六名挑选出来的少年,在一起训练了三个多月,可真正能做得坚决执行他命令的,唯有罗九河与叶武崖二人,能做到跟随的,只有五人,其余九人,终究还是差了些。

他自己也端起缨枪,小跑冲刺,向着入侵者突了过去。

看到俞国振自己带头,剩余的九人中又有三人跟了上去,这样总共动手的也只有十三人。好在水匪他们原本以为家卫这边放弃抵抗了有些松懈,被罗九河、叶武崖和高家兄弟一个突击,顿时又刺倒了四人。

紧接着由另外五人组成的第二波又冲到,这次被刺倒的只有两人,可对于水匪们来说,却是极打击人心的。

他们是夜袭而来,结果夜袭未成中了埋伏,凭借着贺山与姓费的狡猾,靠着冒充锦衣卫稳住了局面,眼看就要逆转,然而这时俞国振指挥的少年家卫却发起了冲击!

“被识破了,他们知道我们是假的!”

这念头一浮现,便随着死伤者的哀嚎一起扩散开来,水匪原本就是一群乌合之众,其中还有些是在苏州码头上讨生活的混混青皮,顺风顺水时能摇旗呐喊,局面势不对时就完全成累赘。

这时俞国振与另三人的第三波又冲了上来,这一下让已经动摇的水匪彻底崩溃了。他们拼命躲闪,口中有叫骂的,也有哭嚎的,甚至有人在喊:“快逃,快逃,被揭穿了!”

“是假的锦衣卫,你们怕什么?”俞国振没有刺中对手,这些水贼全部都进了俞家老宅的院子里,俞国振喝道:“整好队伍,准备攻击!”

这话一出,俞宜勤顿时也醒悟过来,这伙冲进来的人,破绽太多了!…,

“假的,这帮贼人是假冒缇骑,哈哈,哈哈哈……给我杀,杀,重重有赏!”

贺山见势不妙,还想要挽回:“大胆,竟然说本老爷是假的……”

“杀!”

俞国振根本不给他这个机会,大柱二柱已经一左一右护住了他的两翼,而罗九河与叶武崖等也如雁行般在他两侧展开,俞国振厉喝了一声,向着贺山的方向就冲破过去。

挡在他们面前的,有几个水匪,可是面对那还沾染着血迹的枪头,这些水匪哪里敢上来阻挡!在连番受挫之后,水匪们唯一的念想,就是逃走,逃离这个该死的镇子!

他们能欺负的,也就是不敢抵抗的普通百姓,而当温顺得象羊一样的百姓,突然间拿起了武器,害怕的就是他们了。

这些人的躲闪,让贺山正面曝露在俞国振这一小队人的面前,贺山这个时候是真慌了,他拼命想闪,可是俞国振既然认定了他,哪里会给他再逃走的机会!

“啊!”

贺山绝望地喊,这声音到了后一半就嘎然而止,三杆枪贯入了他的胸腹,他目光迷离地看着俞国振,看着这张年轻却冷静的脸。直到死,他还没有弄明白,为什么自己几乎将人都唬住了,可这年轻人一出现,局面就发生了根本改变?

俞国振拔出枪头,冷冷地喝道:“跪下求饶,可以不死!”

————————坚持————————

(难道说连第十三名都保持不了么???沉重打击啊啊啊……)

三八、乖乖听话,便有吃喝(加更求冲榜)

一夜的喧闹终于恢复到平静,柳如是听到外头的脚步声,连忙起身想要爬起,睡在她旁边的小莲却已经起身穿好了鞋子,小跑着将门打开。

“还没睡?”俞国振的问话声传入耳中。

“哪里睡得着,小官人没回来呢,如是也没有睡。”小莲随意而亲昵地嘟囔:“小官人要不要歇息?”

“不用,我洗把脸便要晨练,你帮我打水来,然后去补觉吧。”

柳如是走出了门,俞国振给了她一个微笑,柳如是怦怦跳着的心突然平静下来,她垂身敛衽,向着俞国振行了一礼。

“你了补个觉吧,昨天刚到这里,又遇上这事情,肯定没有睡好。”俞国振道。

“小官人,昨晚……出了何事?”

“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在苏州沉水的那个骗子贺元礼,有个兄弟是太湖的水匪,纠集了一帮人过来报复。”俞国振从小莲手中接过毛巾,自己抹了一把脸,然后继续道:“全部擒杀,未漏网一个。”

“太湖……水匪!”柳如是吸了口冷气。

在吴江呆了十年,她当然知道太湖水匪是些什么样的家伙,其狠如狼,其狡若狐,聚时如蚁,散时似雀,这群家伙比起巢湖那几座小岛上的水贼可是狠厉得多!

但听俞国振的口气,竟然是将来犯的太湖水匪全部擒杀?

“来了多少水匪?”

“五十一个,人数不多,身上带着金银倒不少。”俞国振哈哈笑了起来:“统共加起来,也值一千五六百两,再加上两艘船,正好,我要给小莲和如是建屋子没有钱,他们就送上来了。”

听说要给自己建屋子,小莲顿时高兴,但很快她又觉得不对:“小官人,奴不要什么屋子,奴就只要侍候小官人!”

“呵呵,就算侍候着我,也总不能一直住这儿。”俞国振示意了一下:“而且,五叔应该快回来了。”

小莲嘟着小嘴,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好,俞国振转过眼,看到柳如是眉头轻锁,似乎很不安,便问道:“怎么,如是还有什么担心的?”

“小官人思谋深远,擒杀了五十一个水匪……只不过,这事情未必就是好事,昨夜那样子,镇子里是遮掩不住的,官府必然差人来问,该如何应对?”

小莲不会去想这个问题,因为她根本想不了那么多,她全部心思就在如何完成小官人交待的事情上。而柳如是却不然,她考虑的更加全面,一问就问到了关键之事。

俞国振哈哈大笑起来:“此事,当然会由我五叔俞宜轩来处置。”

俞宜轩是七月底从山东回来,随他回来的有四十余户人家,其中俞国振约定要的十二岁到十五岁之间的少年一共八十三名。这个数字离俞国振的预期要低一些,不过前后加起来不足一个月的时间里,能收拢这些,已经算是不错了。

“五十一名太湖水匪……”看着眼前的兄长和堂侄,还没喘口气的俞宜轩目瞪口呆,愣了好一会儿,才象哀求一般说道:“国振,二哥,你们玩得也……太大了些啊。”

“上回国振在清剿巢湖水贼时,还劫来了两万斤盐,也等着老五你回来处置。”俞宜勤又道。

俞宜轩这个时候已经麻木了,他琢磨了好一会儿:“太湖水匪跑到咱们庐州来,这事情压不住,官府那边,须得打点,至于两万斤盐……等一下,是两万斤官盐还是私盐?”

“私盐。”

“可分得出是淮盐还是青盐么?”

“自然是淮盐。”

俞宜轩愣了好一会儿,脸色渐渐变得难看起来:“这个……这个……”

他是明白人,自然知道,走私来的淮盐,背后会有什么样的势力!这批盐,极烫手,一个不好,必然招来盐枭的疯狂报复,更可怕的是,盐枭背后的势力!

“首尾很干净,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另外,我还去了一趟苏州府吴江县,把退休致仕的阁老周道登吓死了。”…,

周道登侄子勾结老六的事情,俞宜轩事先知道,但现在听说连周道登都被吓死了,俞宜轩反而不担忧了——事已至此,担忧还有什么用?

“私盐的事情,必须做得干净,咱们出手要谨慎一些。”俞宜轩背着手转了两圈,然后断然道:“二哥,我这就给知县大人递名帖求见——如今咱们俞家,只靠着我一个举人的身份,怕是护不住了,我们这家丁,也得有一个名头……”

俞府家丁表现出来的战斗力,特别是俞国振亲领的十八少年的战斗力,如今是遮掩不住的,既然如此,倒不如让他们公开化,取得一个合法身份。

与官府打交道,是俞宜轩的事情,而俞国振自己,则忙着收拢新到的人手,而小莲与柳如是则成为了他的主要助手,负责编排住处。

新来的少年一共是八十三人,因为旅途劳累,特别是逃难之时受了不少苦,看上去他们都很虚弱。一顿瘦肉粥很好地治愈了他们的虚弱,他们被赶到了大院子里的校场之上,柳如是远远地看着他们,又看了看天色。

入秋的襄安,还是很热的,特别是这样艳阳高照的时节里,在校场上站立片刻,这些少年就大汗淋漓了。

“小官人这是什么意思?”柳如是低声问道:“小莲妹妹,当初大柱、二柱他们也如此?”

“那是自然的,大柱哥倒还好,二柱哥可没少吃过苦头,还有九河哥哥和武崖哥哥。”小莲闪动着眼睛,微微有些骄傲,虽然新来的如是姐姐很聪明,也很漂亮,可是论及与小官人的亲近熟悉,她还差着自己老远:“就是我,也站过!”

“咦?”柳如是愣了一下,有些不敢相信地看着小莲。

“真的,如是姐姐,每天早上小官人他们跑步的时候,我可也有跑哦,他们跑十里,我跑五里!”

想到每天早上服侍俞国振起床之后,小莲确实是会离开院子那么一段时间,柳如是点了点头。看着小莲,她犹豫了一下:“我也要跑么?”

“自然要的,小官人说了,若是歹人来了,我们至少要能跑得快逃得了!”

听了这句话,柳如是忍不住轻轻笑了起来,她这一笑,那站着的八十三名少年中,倒有一小半看得呆住了。

柳如是远远地避开,但却没有躲起来,她很好奇,俞国振要用什么样的方法,才能将这些少年也练得和叶武崖、罗九河他们一般。

正在这时,叶武崖与罗九河抬着一口缸过来,将缸盖掀开,里面是清咧的冷水。小莲细声道:“这水是井水,不过也煮开过,小官人不准我们喝生水,如是姐姐也要记着,若是被小官人发现喝生水之事,少不得要受罚。”

“喝生水也要受罚?”柳如是讶然。

“嗯,小官人称这个为个人卫生,他说了,若不注意个人卫生,便容易生病。象生水之中,有无数小虫,只是我们肉眼瞧不见……”

“此事我也知晓,佛经中说一碗水中有八万四千只小虫……”

“如是姐姐知道得可真多,不过小官人说了,这些小虫是人生病的重要原因,若不将水煮开,它们就会钻到人身体肠胃中去,引发各种疾疠。”

柳如是沉吟了一下,心中暗暗奇怪,俞国振的这种说法,究竟是从哪儿得来的?

她正思忖间,校场上那些少年看到清水,原本就口渴难耐,如果不是来到一个新的地方,他们早就拥上去了。即使是这样,仍然有几个胆大的走了过去,陪着笑脸便向看着水缸的叶武崖、罗九河走去。

“二位小管家,赏口水喝吧。”一人点头哈腰地道。

罗九河笑眯眯地看着他:“想喝?”

“是,是。”

“有多想?”

这问题让问话的少年愣了一下,见他们说话似乎还很和气,其余少年也都围了上来,转眼间,罗九河与叶武崖便被团团围住。

“嘻嘻,九河哥最爱捉弄人,他定然是要捉弄这些新来的了。”小莲低声笑了起来:“如是姐姐,你记着,有什么事情要九河哥哥去做的话,定要多加一分小心。”…,

“他连你也敢捉弄?”

“若是小官人交待的事情,他们当然不敢马虎,但若是我们自己有事要找他,他少不得要做些手脚,哼,讨厌鬼。”

口中这样说,可是柳如是觉得,小莲并不是真正讨厌这个罗九河,就象是一个老成的妹妹说讨厌自己顽皮的哥哥一样。

罗九河看着围上来的众人,向叶武崖使了个眼色,叶武崖会意,两人猛然将水缸倒了过来,一缸水就在这八十多个渴了的少年眼前倒在铺垫着黄色粗砂的地面上。

粗砂渗水性极好,转眼,那水就消失了。

“你……你这是何意?”终于有人忍耐不住问道。

罗九河冷笑:“想喝水简单,小官人把你们弄来,总不会让你们渴死,但你们通通给我记着,乘乘听话,那便有吃有喝,若是谁胆敢顽皮捣蛋,这水就算倒了,也不会给你们喝一口!”

八十多名少年虽然口渴,可毕竟只是初来,都是敢怒不敢言,罗九河与叶武崖放下水缸道:“你们要听的第一件事,便是喝水只能喝煮开了的开水,不能喝生水,有喝生水的,十下鞭子,跑二十里!”

小莲“咕”一声笑了起来,她看了看柳如是:“如是姐姐,你看,这家伙狐假虎威……我且去吓唬他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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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势危矣,当求大臂,以为吾助!)

三九、职衔奖惩

“九河,你敢把我烧的水倒掉!”

小莲怒气冲冲地走了出来,看到她,罗九河吐了吐舌头,向着叶武崖道:“你看,你看,若不是我早有安排,定然是要出差池的。”

“果然,还是你奸滑。”叶武崖点头道。

“你这是在夸我还是在损我?”

“用小官人的话说,就是合二为一,夸损结合。”

即使是这样的打趣斗嘴,俞国振对他们的影响也已经极为深刻了,眼见小莲要走过来,罗九河可不敢让她真到这来:“小莲,你放心,这一缸是生水,你和高婶子煮好的开水,还没搬来,他们的私人物品尚未发下去,我哪里会将小莲妹妹辛苦煮好的开水给他们!”

小莲绷着的脸松开,又退回到树边,然后向柳如是挤了挤眼:“你看到了吧,九河最狡猾了!”

柳如是“卟噗”笑出声来,其实小莲原来也是有些小狡猾的啊,至少她方才装成怒气冲冲的模样,倒真是十足的象。

“你们都听着,过会儿咱们小官人会来,现在你们都站好。”罗九河又大喝道:“不许围在这里,站好,站好!”

他一边说一边向前,现在他的胆子可已经练出来了,即使面对的是八十多个完全陌生的同龄人,他也泰然自若。

刚才用来抬水的两根棍子被他抽出一根在手,凡是仍然挤在原处的,他就是一棍子抽过去,虽然抽得不重,可是被抽者也明白他是在喝斥自己,一个个都站了起来。

罗九河喝了几个,却仍然不满意,他转头看了看远处,然后大声道:“老牛,老牛!”

被称为老牛的是一个壮硕的少年,眉眼憨厚,在那晚与太湖水匪的夜战之中,他是后来跟着俞国振冲上去的三人之一。不过他也知道,等到小官人都要挺枪冲刺的时候再出来,已经算是晚的了,所以这几天他都有些焉,只怕小官人追究事责,让他滚蛋回去。

听到罗九河叫,他慢吞吞地走了过来。

“快点,老牛,你还真是老牛!”罗九河不满地骂道。

“我叫齐牛,不叫老牛!”

“站好,让你站正来,给这些蠢材一个样子!”罗九河道。

“凭啥我要听你的?”

“你认为凭啥?就凭你们都是胆小鬼,被几个水匪冒充的锦衣卫吓住了!”罗九河得意洋洋:“我一眼就看穿他们是假的……”

“一眼看穿的是小官人,不是你。”

“那我两眼看穿也是一样,总之比你强,所以你得听我的!”

听到这一句,齐牛有些无奈,只得站得正正的。他为人憨实,因此站的姿势是十六名少年中最标准的,俞国振的要求,完全不打任何折扣地执行:挺胸收腹,微抬下巴,双目平视,手臂自然下垂,五指并拢,中指贴于裤腿上专门绣出的中缝,脚后跟靠拢,脚尖成直角分开。

手头上有两三条人命了,而且为人又有些一根筋,所以齐牛这一站,气势和开始的憨实少年完全不一样,眼中几乎有杀意显现。那八十三名少年原本是讪笑着看热闹,但看到他在热日下笔挺站着纹丝不动,渐渐也觉得有些不一般。

站成这样子,才叫威风!

“看到没有,这是站姿,你们都按这样子站好来,注意,说你呢,两脚脚后跟并拢,不是脚尖!”

罗九河与叶武崖抡着棍子一路敲打过去,一一纠正诸位少年的站姿,虽然不不少人被他们纠正后没多久又是恢复原样,但花了小半个时辰功夫,总算让这八十三名少年站成了队列。

柳如是有些无奈地叹气。

她这个旁观者都已经学会了应该如何站正、列队,可八十三名少年中,至少有三十名仍然没有完全学会,还有七八名干脆就仍然一脸迷茫。

或许他们是不理解为什么要站成队列,或许他们是不知道为什么一个站正竟然还有这么多的讲究,无论是什么原因,柳如是都可以想得到,要让他们学到罗九河、叶武崖这样,难度不是一般的大!…,

若她是俞国振,用什么方法才能做到这一点?

思忖了好一会儿,柳如是还是没有任何头绪,这个时候她发觉,自己以前看的那些书里,似乎有些想当然。

就在这时,她看到高大柱与高二柱出现在校场边缘,他们两个人回来了,证明俞国振也从镇上回来,柳如是有些急切地寻找着俞国振的身影,很快便看到了他。

与少年们同样的服饰,不同之处,就在于双肩,俞国振的双肩各缝了一根二指宽的布条,布条上以红线绣着一颗星星。

然后,高大柱厚实雄浑的声音响了起来:“都有——集合!”

原本散在周围的家卫少年顿时象受惊的小鹿一样弹起,他们迅速从自己所处的位置向着高大柱面前奔去,看到这一幕,好不容易整成队列的新来少年们又乱了。

不过这时没有人理睬他们,俞国振也只是瞄了他们一眼,没有说什么。

高大柱将人整齐之后,下令报数,然后小跑到俞国振面前:“回禀官人,家卫应到十八人,实到十八人,无一缺勤,请下令!”

“归队!”

“是!”

在那八十三名新来的少年眼中看来,这一切象是在唱着一出戏,既新奇又有趣,而柳如是却是看出了一点点门道。

“一言一语一举一动,都有章可循,若是事事都能如此,那么营垒与行阵之间,就会纪律森严……俞公子……啊不,小官人真是兵法大家!”

她心中如此想,却没有说出来,小莲在旁边看了一会儿,她是看多了的,因此觉得没有什么趣味,拉着柳如是的手道:“如是姐姐,我们回去么?”

“再看看吧?”柳如是道。

高大柱归队之后,俞国振大步走了过去,来到队伍的正前方,他的举动同样干脆利落棱角分明,他看着眼前的少年家卫们,又看了看在他们后面的八十三名新到少年。

少年家卫才训练了三个多月,他们还有太多的东西需要学习,但是俞国振知道,留给他的时间并不多。

在北方,东虏骄奴已经无人可制,在中原,高闯李张之流祸害千里,朱明皇室已经成为国家的毒瘤,而自诩清流的东林,干的又是挖本国墙根的勾当。俞国振不认为他会有三四十年的时间去休养生息,他最多只有几年时间,先是流贼,后是东虏,他就要与之交手。

因此,他必须抓紧时间。

“崇祯五年七月五日夜,太湖水匪五十一名假充锦衣卫百户袭拢我们襄安。”

俞国振开口说话了,随着他的开口,原本暂歇的家卫少年顿时又呈立正姿态,而新来的八十三名少年,也从窃窃私语中安静了下来。

“此次夜战,家卫少年奋勇击贼,格杀十九人,生擒三十二人,水匪无一人脱逃。”俞国振又道。

听到他说这个,那八十三名少年顿时“嗡嗡”再次议论起来,相信俞国振话的这个时候都用肃然起敬的目光看着家卫少年,他们竟然杀了十九名水匪!

从登莱逃难而来的,哪个不知道贼匪的厉害!

以大柱二柱为首的十八名少年,不由自主地挺起了胸膛,他们这个年纪,对于同龄人钦佩的目光,有着无与伦比的渴求。

自然,新来少年中也有自以为聪明的认为,这是主家在给他们下马威,其实是吹牛。

俞国振稍一停顿,又接着说道:“奖勤罚懒、褒勇惩怯是我们家卫的规章,今日在此颁发上一战奖励。”

诸少年都是精神一振,每到这个时候,都是众人最开心的时刻。

“高大柱!”

“有!”

大柱向前行了三步,到了俞国振面前,行了一个抱拳礼。家卫的抱拳礼分两种,一种是正礼,双手抱拳,腰微弯向前,用俞国振的话说,就是上半身前倾四十五度,眼直视受礼者的脚尖;另一种则是简礼,即抱拳直腰,眼平视受礼者。

现在大柱行的是正礼,那八十三名少年看他这个动作极为利落,有两个忍不住就动手学了一下。…,

“在当夜战中,高大柱有三功,其一身为伙长指挥得当,其二冲杀奋勇杀敌三人,其三面临危局坚决执行命令。这三功中,以坚决执行命令为第一!”

俞国振这话说出之后,少年之中有些人便惭愧地低下头,那天水匪谎称是锦衣卫,他们有的人便动摇了,俞国振其实是在以褒代贬,斥责他们当时的犹豫。

“故此,我授予高大柱连正之职,晋衔为三级。”

为了防止被人告发训练私兵图谋不轨,俞国振并没有照搬此时的明军军制,在他的设想之中,他今后的军队应该拥有两套等级体系,第一套是“职”,统领普通军士百人者,被称为“连正”,第二套是“衔”,普通士兵无衔,老兵为一级,伙长为二级,而到了连正则是三级。

说完之后,俞国振向后招手,高不胖捧着一个木盘上来。俞国正从木盘上拿起两块和他自己肩上一样的布条,将布条展示给众人看:“这是肩衔,三道红线,即是三级。”

小莲在远处看了,轻轻欢呼了声:“大柱哥哥是三级了!”

柳如是却目光复杂地看着正在将肩衔交到高大柱手中的俞国振,小莲并不明白这肩衔的含义,柳如是也无法完全理解肩衔对于经常处于混乱之中的军队的作用,但有一点她是想到了的。

有了这肩衔,那么俞家家卫将会更为纪律严明!

训练出这样一支家卫,小官人……他究竟有什么样的……志向,或者,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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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零、工读方略

对于那八十三名新来的少年来说,职衔什么的,他们根本不明白,但接下来奖赏的东西让他们震惊了。

现钱纹银十两,月钱升到足银三两。

一个年纪不过十七八岁的家僮,月钱竟然是足银三两!

一月三两,一年就是三十六两,加上主家的赏赐……几乎就凭着这个,就可以达到中等人家的水准了!

“高二柱!”

“在!”

在大柱之后,是高二柱,与大柱一般的奖励,然后是罗九河、叶武崖等人,只不过罗九河与叶武崖的职衔要低些,职为伙长,衔为二级。

在所有的家卫少年都奖励过后,俞国振也斥责了那些动摇犹豫的人,其中有三人甚至被当众鞭笞,他们也都受了被扣除一个月月钱的处罚。

让新来的少年惊讶的是,这些受罚者虽然被抽得血肉模糊,却没有一个哭嚎求饶的,被扣一一个月的月钱之后,也没有任何人流露出不满或者冤屈的神情,反而个个都是如释重负。

“难道说这些家伙打得不疼么?”

“或者他们都爱这个调调,被打被罚了还满心欢喜?”

此时新来的少年还不知道,对于家卫少年来说,被鞭笞被罚钱都不算是最严重的惩处,被驱逐出家卫才是真正可怕的事情。

因为那不仅仅意味着从此失去家卫的优渥待遇,更意味着在襄安镇里失去现在的尊重与地位。莫看他们现在只是俞家三房的家卫,可是走到襄安镇上去,其余几家的大管家都未必有他们风光!

连带着他们家中人在襄安镇里说话都硬气,旁人一说起自己家的儿郎,这个说是宋家的小厮,那个说是钱记的学徒,他们一说是俞家家卫少年,顿时能惹来片欣羡的目光。

“算你们这些小子运气,小官人宽大,要依着我,一个个都打断了腿赶出去。这些日子,你们吃小官人的用小官人的,就连家里爹娘姐妹也没有少得小官人的好处,莫说几个水匪,就是真的官差,该动手还是要动手,不护得小官人周全,我们这几条贱命又值当什么?”

高二柱在那几人耳边低声嘀咕,这话当然没有给新来的少年听见。

接下来是安置新来的少年,俞国振将之分成了十伙,其中三伙九人,七伙八人,然后由罗九河、叶武崖等在与太湖水匪夜战中表现出色的少年担任伙长,而在夜战中表现犹豫甚至畏缩的八人,则单独编成一伙,任命齐牛为伙长。这也是奖优罚劣的意思,家卫少年们都明白。

齐牛看着自己的这些手下,他们都有些垂头丧气。一同加入家卫少年的,就他们没有弄到伙长,也就是说,他们与新来的八十三个少年同样,这让自尊心渐渐被养出来的少年们觉得难以容忍。

罗九河与叶武崖他们已经兴高采烈地将自己的人拉走操演去了,齐牛挠了挠头,什么队列、枪阵之类的,他们这组都已经很熟悉,接下来他要做什么?

然后他就听到俞国振的声音:“怎么,你们就准备这样?”

齐牛慌忙回过头来,他身量是少年中最高的,比俞国振还高出半个头,因此低着脑袋道:“小官人,我、我们该做什么?”

“平时做什么,现在就继续做什么,你们这一伙,是我的模范伙,模范伙是什么意思你们明白么,就是你们的一举一动,是其余十伙的模范。今后凡是伙长,都得从你们这伙中提拔。”

俞国振声音并不高,可听了他这句话,齐牛下属一伙的诸人都是精神振奋起来。

就算再笨,此刻也明白俞国振的意思,他们这一伙虽然没有象其余同伴那样提升起来,可是这只是暂时的,以后,他们还有机会!

“小官人,你放心,今后我们定然严守命令,只要小官人令下,便是皇帝老儿来了,也要将他掀下马来!”

有一个嘴快的开口道,俞国振看着他微微一笑,然后拍了一下齐牛的肩膀:“老牛,这个伙我就交给你了,你我是极放心的,但你要想胜过九河与武崖他们,还缺一样,你自己知道缺什么吗?”…,

齐牛憨憨地看着他,举起手指了一下自己的左胸:“心眼,我没有他们那么多心眼。”

“对,你凡事也要多动心眼,成就不会在他们之下,好生去做,让那群新来的菜鸟知道,你们和他们是不一样的。”俞国振勉励道。

他这番话说完之后,齐牛象是喝了烈酒一般,脸胀得通红,眼睛也亮了起来。在俞国振离开后,他喝道:“都有!”

听到身后斗志昂扬的应声,俞国振嘴角浮起了淡淡的笑。

设立模范伙只是第一步,今后这模范伙要扩充为模范连,培养下层军官是一支有持久战斗力部队所必然的要求,俞国振深信在这个时代里,没有任何人能在这一点上比他做得更好。

唯一制约他的,就是地盘,襄安并不是他的地盘,虽然俞氏家族给了他最大的权力,不仅他自己的八十亩田被调用起来,族中还拨了十余亩田给他,但是俞国振并不敢大兴土木。所以现在这个规模,就已经是他的极限,他还得操心如何安置随着八十三位少年一起迁来的家属,尽管只有四十七户,人口也只有一百一十九人,可加上八十三位少年,总共也有二百零二张嘴要养活。

俞国振当然不会白养他们,按照事先的约定,这些人都是签了卖身契的,算是俞家的家仆,若非战乱,想要在短时间内买到这么多人口,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他们被安置在简易的土坯房中,由高不胖夫妻进行管教,其中十八人是六岁到十二岁之间的孩童,另有二十名十八岁以下的女孩,这些则被交给了小莲和柳如是。

“小官人把他们交给我们二人……小莲妹妹,你说说看,我们该如何处置?”

柳如是看着眼前的这些人,心里开始犯难,她倒不怕麻烦,但看到大柱二柱总领新来的少年、高不胖夫妻分派家属,都是做得井井有条,那么这些分给她们的人若是没有处置好,恐怕就会极大地影响她在俞国振心中的形象了。

“小官人给了我们章程么,照着章程做就是。”

小莲一边说一边拿出一叠纸,柳如是接过看,这是一个小册子,最初一面上写着“半工半读方略”六个字。

“半工半读?”柳如是心中一动:“这些人……竟然让他们读书?”

“你看吧,往下看就知道。”

小莲略微有些得意地笑了,这小册子是俞国振很早就给了她的,在柳如是还没有来襄安、俞宜轩刚去山东招徕人手时,俞国振就写好了这小册子交给她,为了让她熟悉,还一一给她详加讲解。

《半工半读方略》从第一页开始就是实际操作的内容,第一章便是强调卫生,想到罗九河与叶武崖等强迫那伙新来的少年每天都要洗澡的事情,柳如是抿嘴笑了一下:“小官人对这个……卫生,当真是十分重视。”

“那是。”小莲回道:“如是姐姐,当初逼着大柱二柱洗澡那可才是难呢,每天小官人用棍子将他们抽进水里的,还有不胖大叔老高,那时他可没有这么好的脾气,整天骂来骂去,虽是不敢骂小官人,却见谁都不顺眼,小官人管他叫‘喷子’……呵呵,当初有趣的事情可真多了。”

想到现在沉默寡言的高不胖,在几年前还是人爱怨天尤人的家伙,柳如是又抿嘴笑了起来。她知道有些有本领的人,过得不如意,免不了骂来骂去,现在老高一家子在俞家,不仅本人过得舒心,两个儿子也算是得主家重用,还有什么可以抱怨的!

“其实他们主要是怕费衣料,一件衣服多洗几水就容易破。”小莲怕柳如是误会,又解释道:“倒不是真的不听话,后来就好了……”

一边听着小莲说一些旧日的趣事,柳如是一边继续往下看。《方略》中强调的第二件事情是纪律,不仅仅有一般富豪人家中要对主家服从敬重的条文,也不仅仅有严禁偷鸡摸狗通奸泄密的内容,其条文之细密,柳如是看了一遍之后吸了口气:“这纪律之章拿出去,便可以约束军士……”

就算是一般的官兵,其纪律都没有这么严明,虽然军中也有各种条例,可如今军纪败坏,还有谁管那么多,而且,柳如是还注意到,俞国振提出,培养纪律靠的不单纯是背诵家规,更重要的是通过队列操演、课堂约束来进行习练,比如说,如今柳如是已经不陌生的晨跑这一项,就有明确的要求。

看到这一项,柳如是怔忡了好一会儿,目光不由自主地又看到了自己的脚上。

“如是姐姐,你怎么了?”

“要晨跑啊……怕是只有小莲你带她们跑了,我这脚……可是跑不成。”

“有什么跑不成的,把裹布放开就是!”小莲不以为然。

柳如是垂下头,好一会儿没有说什么,她是从几岁开始裹脚的,她自己已经记不得了。

“你怕小官人说?小官人最讨厌裹脚了,他这次让五老爷去找人,还专门说了,若是有女孩儿跟来,一定要放脚的,不肯放脚便不要。”小莲压低声音:“如是姐姐,你还是放了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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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可怜天下父母心(冲榜加更点击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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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如是暂时只是在为是否放脚而伤脑筋,蒋权却对着自己面前的一张图纸在伤脑筋。

他是一个出色的工匠,不仅木匠活儿精湛,在制造织机上也有自己的心得,可是面对这张图纸,他还是不满意。

“这样,再这样,还有这样……”

蒋佑中一边小声嘀咕着,一边做着自己的小玩具,就在这时,外头传来了响亮的口号声。

蒋佑中顿时将手中的玩艺儿放下,抬头偷偷看了蒋权一眼,见蒋权注意力完全是那图纸之上,似乎还在琢磨着如何修改那图纸,他悄然无声地站起,猫着腰,便向门外溜去。

蒋权眼角抽了下:“哪里去!”

蒋佑中身体顿时僵住,然后,他垂头丧气地回过来,又坐到了自己的小桌子前。

“记得自己的本份,你就是俞公子找来的匠人,你要做的就是跟着我好生学手艺,长大之后替俞公子制织机!”

“知道了。”蒋佑中低声说道。

他心中却无比羡慕外头的那些与他年纪相差不大的孩童们。

来到襄安已经有半个多月,最初的新鲜之后,他对于周围的环境也开始熟悉起来:巨大的院墙,围着大约是十亩的地方,最靠北的是小官人住的屋子,那一排有些破旧的屋子一直没有正以收拾。东边竖着三排屋子,是新建的土坯房,据说花了俞公子不少银钱,才在短短的一个月时间中赶了出来。每排屋子都有二十四大间,这样共是七十二间大间,其中后两排四十八间大间,现在供后来的山东人住着——父亲蒋权在背地里有时唤他们为侉子,只不过从不敢当着别人面喊。前排的十二大间则给那些新加入家卫的少年们居住,每大间住一伙,空着的一间则储放杂物。

在西面则是两排屋子,也是每排十二大间,如今大多都空着,他们父子、高管家两口子都住在这,俞公子还专门将他家隔壁一间指给他们父子充当作坊,围墙大门也是开在这个方向,正对着西江小码头。南面靠着院墙则是只有一排屋,共是六大间,三十八名十二岁以下的男童和十八岁以下女孩分别住于其中,因为有女子的缘故,所以还特意加了小院墙。他们也是蒋佑中的羡慕对象,因为他们每天上午随着号声便要开始跑步,然后上学,跟着那个小辣椒似的小莲姐学识字、算术。

那是何等的一种快乐,在蒋佑中心中,甚至都超过了学习父亲手艺的兴趣,这样的日子,他若是能过上……哪怕只是短短的几天,那也要快活死了!

但他却只能和手中的小斧、小锯和凿子,与木板打着交道!

倒不是他不喜欢这些工具技艺,可是他更喜欢能读书,学算术啊!

想着想着,泪水就涌上了他的眼眶,他抹了一把,一声不吭,继续做自己的活儿。

蒋权嘴角又抽了一下,手上的动作慢了起来。

他有些犹豫,外头的口号声又响了起来,然后是整齐的三字经的声音:“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三字经与千字文是俞国振让孩童们识字的基本读物,虽然他对这两册书其实觉得还不是很满意,但总体来看,这是不错的启蒙读物了。日后,他会抽时间将之进行改编,可现在小规模进行扫盲,则还用不着。

而且,负责教这些孩童、女孩识字的,是柳如是,要改的话,恐怕还得让柳如是先学习一遍。

至于负责算术教学的,当然是小莲,她是俞国振收养下的孤女,自然跟着俞国振姓,俞莲俞莲的,有时想到她的名字俞国振就会发笑。

小莲的算学学到了四则运算、一元一次方程,因此每天俞国振还得花上一个小时,教她更深一些的算学内容。为了方便,在算学之上,俞国振用的全是阿拉伯数字、拉丁字母,对于明人来说,这虽然陌生,却并非不可接受——毕竟这是个传教士们纷至沓来的时代。…,

“你继续做你的活。”大约半个时辰之后,蒋权站起身,看着儿子想要跟起来,他瞪了一下眼。

于是蒋佑中又老老实实地坐回了椅子上,又是泪眼汪汪。蒋权夹起一块平整的板子,缓步踱出了门,慢慢走向南面的那排屋子。

他一个大老爷们,按理说是不该到这儿来的,毕竟在这里还有些十六七岁的大闺女,放在太平年岁,这年纪的闺女都该嫁人生子了。不过现在她们既然到了俞家,又签了卖身契,那么她们的婚嫁,就由不得自己。

“蒋师傅来这儿可是有事?”才到小院门前,一个正在眉开眼笑做着针线活的妇人抬起头来。

蒋权不敢怠慢,忙弯腰行礼:“高婶子,公子令小人做的黑板,如今漆已经干了,小人拿来试试,看是否合用。”

“原来是这样,那你进来吧。”高婶拖着椅子往边上挪了一下,她现在每天的工作就是两个,一是看着厨房,指挥新来的十余位媳妇婆娘负责整个大院里的一日三餐,二是在三餐之余,盯着家学的小院院门,不让闲杂人等进去打扰。

这两件事情她都做得乐意之至,厨房里那可是大权在握自不必说,守着家学门口,更是可以让她看到新来的这些家中少女们。

她心里一直有个念头,就是为大柱和二柱找媳妇儿,现在这两兄弟每个月月钱也有三两,再加上七七八八的赏赐,一个月赚个五两银子毫无问题,小户人家里,这些银钱就可以安家立命了,况且小官人对高家兄弟的看中是众所周知的事情!

原本她是想在附近哪个庄子里寻个闺女,但现在她又改了主意,那庄子上的乡下粗丫头,哪里配得上大柱二柱,倒是新来的这些少女当中,颇有几个入她眼的,更重要的是,这些新来投的人家女儿,哪个敢不侍候好她和她的好儿子!

想到这,高婶子看着蒋权的目光就带了三分警惕,这家伙虽然也老大不小,四十啷当的人物,但是个鳏夫,带着一个半大小子,莫非他也想在这群闺女里挑一个?

小官人颇看中他的手艺,若是这厮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起了这个念头,那么还真有可能被他得逞!

不行,不行,得盯他紧些,自己看中的那几个闺女,不能被这厮求去祸害了!

她原本只是让出路,但现在则跟了进来,进了院子便大声道:“蒋家的来装黑板了,都当些一些,别磕着碰着!”

屋子里的少女们听到了话声,纷绘羞怯地缩入屋角,高婶子还不放心,抢了两步在蒋权之前进了屋子。

这是专门辟出来充当教室的屋子,由两个大间打通后而成,窗子也特意加大,以保证教室内良好的光线。蒋权看了看周围,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女走了过来:“这边,黑板挂在这边!”

蒋权认得这个少女,她是俞公子的贴身使女,因此他应着莲儿的指挥,将黑板斜靠着教室朝东的一面墙上。

新刷了黑漆的黑板比起原先使用的简易木板要好用得多,莲儿抓起一支粉笔,在上头写了两个字,然后又用抹布将字擦去,满意地点了点头。

“做得很好,我会禀报小官人的。”她向蒋权笑道。

蒋权嘴巴蠕动了两下,有些犹豫,似乎还想说什么,在一旁虎视眈眈的高婶双眉顿时竖了起来:“蒋家师傅,既然已经办完了事,为何还呆在这里?”

蒋权闷声转了回头,走出门前,想到儿子的泪光,他突然又折转,卟嗵一声跪在地上:“小莲姑娘,小人有一件事相求,还求小莲姑娘开恩!”

“你这厮好没道理,小莲姑娘是管事的姑娘,你有什么事情不能好好说,偏要在这里跪地耍赖——起来,起来,再不起来,我可就喊大柱二柱了!”

早有防备的高婶猛然拦在小莲的面前,翻着眼睛便是一脚踹了过去,蒋权挨了她一脚却没胆子还手,而高婶虽是女人,却是大脚,气力也不小,踢得蒋权闷哼了一声。

他也知道自己这样做有些唐突,不过想到儿子的心愿,他一咬牙,又生受了高婶两脚:“小人家的儿子……也想来家学学堂里念书,请小莲姑娘替小人在公子面前美言……”

高婶原本要再踢的,可一听是为了他儿子来求人,伸出的脚顿时就踢不出去了,但力气已经发出,哪那么容易收回的,她重心不稳,身体趔趄了一下,若不是身后的小莲眼明手快将她扶住,只怕要摔个四脚朝天。

还没有站稳,她就一拍大腿:“你这厮也不早说,这等事情,咱们小官人心最善的,直接去求小官人就是,还要来麻烦小莲……起来起来,大老爷儿们当着一群孩子的面跪着,算怎么一回事!”

蒋权知道这高婶子的身份也是不同,在俞公子面前是有几分脸面的,不在小莲之下,她既然这样说了,可能自己在心里纠结了几天的事情,真算不得什么大事,不过他是晓得事理的,结结实实向着高婶子拜了一下,又想结小莲磕头,却被高婶一把拉住。

“你这不是在折小莲的寿嘛,若是再这般,我可就不管了!”高婶虎着脸吓唬他道。

在高婶心里,却已经早就软了,她可也是有儿子的,而且有两个儿子,自然知道,为人父母,愿意为儿子做任何事情!

四二、仰望星空观风云

“蒋佑中想去家学学堂……啊,此事是我疏忽了。”

俞国振拍了一下脑袋,最近要忙的事情实在太多,有些事情,他原本计划之中的,结果却没有时间来处理。

象蒋佑中,他觉得是个颇有培养前途的少年,可带回来之后,先是收拾太湖水匪,接着安置新募仆役,这事情就被他忘了。

“小官人觉得如何,若是不成,便回掉他就是。”高婶小心地问道。

在蒋权面前她大包大揽,但实际上她却知道,真正能做主的,只有俞国振。

“可以,不过既然要入家学,就要住校,让那个……蒋佑中也住到南厢去。”这只是件小事,俞国振仍然提出了要求。

“是,是!”

高婶满心欢喜,连着应了两声,然后快步出去向蒋权报喜。

俞国振操心自家的事务时,却不知道,他的名字出现在奏折之上,已经呈于大明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温体仁手中。

近来温体仁颇为心烦。

大明首辅的位置,他已经觊觎多年,登莱兵变之事,对他来说是一个绝佳的机会。登莱巡抚孙元化,是首府周延儒的人,在他治下登莱出现这样的事情,正好可以以用人不当来攻讦周延儒。

但温体仁虽然已经发动了全部的力量,可是效果却是不佳,周延儒在自辩的同时,似乎也发觉了幕后的指挥者,正竭力将战火烧到温体仁本人头上。天子虽然年纪尚轻,却在这件事情上很沉得住气,只是任他们两人相互攻讦,迟迟不做出决断来。

不做出决断,也就意味着他温体仁当上首辅之路仍然被块顽石挡着!

原本他以为这次争斗,要象上次会试案一样不了了之,可这个来自庐州无为的奏折,却让他又看到了希望!

“老爷,闵尚书到了。”仆人低声道。

“请他去书房。”温体仁道,但立刻又改变了主意:“不,还是到后园赏心亭,我去那儿等着他。”

书房外可能隔墙有耳,赏心亭周围空阔,他们低声说话,不虞有人窥听。温体仁腹中狡计层出不穷,对于防止别人算计,同样也有一套。

闵尚书是当朝吏部尚书闵洪学,他字周先,与温体仁是同乡,温体仁费了老大气力,将前任吏部尚书王永光驱出朝廷之后,又把他捧到了这个六部中至关重要的职位上来。

“阁老倒是好雅兴,在这里临水看夕阳。”两人既是同乡,又是同党,关系相当好,因此闵洪学说话很是随意:“在此坐看风云。”

“哈哈……”温体仁笑了起来:“此际坐看风云,稍后仰望星空,人生志趣,不过如此。”

两人说了几句闲话,终于将话题转到正事上来,闵洪学脸有忧色:“周贼不去,朝廷不靖,阁老这般人物,始终没有用武之地。原本以为从孙元化身上可以连出周贼,可观圣上心意,似乎……”

“怎么,周先有退意?”听出闵洪学言语中流露出的意思,温体仁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

闵洪学叹了口气,连续向周延儒发难,都没有能将他扳倒,闵洪学觉得,周延儒圣眷未衰。既然赶不走周延儒,那么就要面对周延儒的反击,闵洪学自问,没有温体仁自保的手段,因此倒不如主动求退。

他将手中的一份奏折拿了出来:“不瞒阁老,下官已经备好上疏,这些时日就要乞归了。”

说此话时,他多少有些不甘,吏部尚书,离宰辅只有一步之遥,如果能扳倒周延儒,温体仁自然就升为首辅,内阁中空出一个位置,闵洪学觉得自己完全有资格去争上一争。

“周先,我知道你的意思……若是往日,我不会阻你,但现在嘛,你还是不用着急。”温体仁说到这,笑眯眯地将一份奏折拿了出来,交到了闵洪学的手中。

闵洪学看了一遍,这是南直隶转来的庐州府无为县的一份奏折,上书请建襄安巡检司,任命当地举人俞宜轩为巡检。其中说到,这个俞宜轩以其侄俞国振训练家丁,屡破巢湖、太湖水匪,斩首数十,生擒亦如此数。…,

“阁老,这个……有何用处?”闵洪学看了之后百思不得其解,这只是一件小事,允与不允,甚至由兵部一个侍郎就可以决断的事情,一个不入流的巡检,在吏部也只要报备即可。

凭这个,能够对周延儒产生什么影响?

“一介举人生员,尚且能安靖乡里,当朝宰辅,却不能有助国事。”温体仁微微笑了起来:“这些年来,圣上入眼进耳的,可都是这里有贼那边有虏,这消息虽然只是小事,却可以为圣上贺。”

闵洪学听了之后,心中暗暗叹服,论投当今天子之所好,天下无人能比得上温体仁,他对天子之心揣摩到了极至!

如今的崇祯皇帝,还没有从初登大宝便将魏忠贤一伙权阉扫除的兴奋中清醒过来,也没有从建奴逼近京城的恐惧中解脱出来,一方面他极度自负,以为自己是大明有史以来数一数二的圣明天子,另一方面他极度自卑,总觉得自己被小人蒙蔽,只要一睁开眼自己的脑袋就有可能被挂在某颗歪脖子松树上。

“阁老说的甚是,有了这个,陛下圣明,必然会想,一个生员和一个少年,尚能荡平水贼群寇,为何一个首辅和一个巡抚,却奈何不了几个丘八兵匪!”闵洪学赞道:“下官不才,原上疏此事,阁老且在此静候佳音。”

说完之后,闵洪学当真起身离开,回去准备奏疏去了,对他来说,这是向着内阁的最后一搏,不胜,那么已经准备好的乞致仕疏就可以派上用场。

有一件事,他二人都有意回避了,那就是奏疏上特别提到的俞国振的年纪:十五岁。

当今天子,也只是年方二十二岁,少年英武。得知有这样的少年英雄,天子必然会欢喜,但是这个却只能揣在两人心里,不能公开说出来。

次日大朝,又是攻讦不止乱成一团,崇祯帝朱由检几乎从朝臣们一开始互相叫骂就阴沉着脸,始终一语不发。

周延儒冷冷地瞥了温体仁一眼,当初他们二人联手,将东林硕老钱谦益赶出了朝堂,这才过去几年功夫,两人之间就已经到了如此势不两立的局面了。这个奸邪小人,先是投靠阉党,如今却堂而皇之地站在这里!

必须将他驱出朝堂,只不过自去年科考案之后,天子对自己的信任就开始有了折扣,想要驱走他,只怕还需要多花些心思……

“够了!”

听他们争吵了一个多时辰,崇祯终于怒喝了一声。

大臣们纷纷跪了下去,就是几个白发苍苍的老臣也不例外,看着他们垂着的头,还有官帽下露出的白发,朱由检心中再次烦躁起来。

“诸位爱卿……如果没有其余事情,就退朝吧。”朱由检按住怒火,轻声说道。

“臣有一事上奏!”就在这时,吏部尚书闵洪学从朝班中走了出来。

周延儒用眼角余光扫了他一眼,这家伙既是温体仁的同乡,又是他的死党,要驱温体仁,必除其羽翼,先得寻个借口将这家伙赶出去。

“臣请开庐州府无为县襄安检巡司……”

闵洪学一开口,周延儒便觉得眼前一亮,一县开巡检司是微不足道的小事,闵洪学是糊涂透顶,才会将这等事情拿到大朝上来说!

他心中盘算,是否向自己的亲信示意,以此为由攻讦闵洪学尸餐素位。然而就在这时,闵洪学已经开口将无为知县所奏之事一一说了出来。

杀灭几十个湖匪,真不是什么大事,可是对于朱由检来说,却是无数坏消息中难得的好消息,更何况闵洪学还再三强调,那负责指挥家丁的俞国振,年纪才只是十五岁,算虚岁也只是刚十六,这让原本对这暮气沉沉的朝堂已经起了厌倦之心的朱由检更是眼前一亮。

“好,好,少年英雄!”他抚掌轻笑,阴郁多日的脸上难得露出轻松之色。

“陛下圣明,自古英雄出少年,不足十六岁便可杀贼,再过几年,陛下必定又得一员虎将帅臣!”闵洪学道:“臣既执掌吏部,当有向陛下举贤荐能之责,故此臣看到无为知县奏折,便附议上奏。”…,

闵洪学谦恭地将无为县令摆在了前头,言语中也半点都不提及周延儒,朱由检非常满意,可周延儒额头却冷汗直冒。

举贤荐能,那本是他这个首辅的职责,无为县的奏折他也看到了,只不过他觉得是小事,因此根本没有往心上去,可现在看来,他失误了!

果然,紧接着便有人出列,将登莱巡抚孙元化的事情又搬了出来:“无为县十五岁少年,尚能护卫乡梓,孙元化堂堂巡辅,却辜负圣恩,陛下当追究当政荐人不明滥用私人之责!”

若是没有俞国振的事情对比,朱由检只会将这视为温体仁一党对周延儒的新一轮攻讦,可俞国振十五岁便能领着家中的家丁杀灭太湖水匪,而孙元化却弄得部下兵变叛乱,一念及此,朱由检脸色又转为阴沉,恼怒地看了周延儒一眼。

周延儒正欲出来自辩,突然间又有一人出班跪倒:“陛下,臣劾周延儒狂悖!”

出来的人,乃是刑科给事中陈赞化,这人并非温体仁死党,他弹劾的事情,似乎也与温体仁无关,是周延儒曾经以“羲皇上人”比喻天子朱由检,也就是说认为朱由检只不过是原始部落首领的才具!

陈赞化还举出证人,上林典簿姚孙渠、给事中李世骐,而这二人竟然也说确有其事,他们一个个出来作证,周延儒已经眼前发黑,虽然他一向舌利,可如今却不知如何自辩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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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进入签约作者新书榜前十二,杀进了首页,感谢列位读者的大力支持!大家再接再厉,毕竟十二位是副班长,并不是安全的位置啊。感谢猜棋的打赏!)

四三、偷窥

朱由检年轻登基,又亲眼见到魏忠贤隔绝内外糊弄天启皇帝之事,因此,他最恨的就是有大臣小视他。

到这个时候,如何处置孙元化反而不重要了。

朝堂上的弹劾,最后是以他恼怒地挥袖退朝而结事的,周延儒清楚地感觉到,在他离开之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那目光中再无此前对朝堂重臣的敬意,有的只是冰冷的寒光!

背上象是有针芒在刺一般,周延儒拖动着双腿出了大殿,他落在朝臣的后头,与他并肩而行的,只有温体仁。

“温……阁老。”被大殿为的热风吹了一下,周延儒回过神,看着温体仁,脸上抽动了一下:“或者……我该称呼你温相了?”

温体仁脸色未变,拱了拱手:“元辅何出此言,下官听不明白。”

周延儒吸了口气,他精于党争,这一次是被温体仁打了个措手不及,所以才会如此狼狈,谁能想到,温体仁竟然会借着无为县的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发难,他防来防去,就是没有防到这个!

那横空出世的少年……当真给他惹来了巨大的麻烦,甚至有可能让他万劫不复!

“长卿……我若外出,东林必将集中矛头指向于你。”周延儒还想做最后的努力:“党争之祸在唐、在宋,在阉党东林。如今国家多难,折腾不得,长卿,你要三思!”

“多难兴邦。”温体仁听得他这时还如此惺惺作态,冷冷笑了:“知我罪我,其唯春秋!”

听了这话,周延儒气得浑身发抖,好一会儿,他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俞国振并不知道,自己的事情,竟然惹来了一场政治大风暴,原本要在次年才致仕的周延儒竟然因此被提前赶走,而他也因此在他计划之外地提前进入了某些人物的视野之中。

让他高兴的是,俞宜轩的活动起了效果,无为县设置襄安巡检司,因为巡检需要任命有功名在身的人,于是俞宜轩就成了名义上的襄安巡检司巡检。

这样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带着俞家家卫在无为县及周边公开活动,操演训练,也不必担心有心人前去告逆。

“这小小襄安,竟然出了如此人物。”襄安镇唯一的一家客栈里,两个人小声地嘀咕着。

“是啊,竟然击杀了太湖水贼,虽然只是一伙水贼,但这究乡僻壤里能有这份胆略,相当不错了。”

“不过,这厮越是厉害,嫌疑便越大,五十余名太湖水贼,被他一个不脱地擒杀了,那肖四郎一伙二三十人,就也有可能是他们做的了。”

“此事要速速回报宋大哥得知……若是能混入那厮大院子里就好了,两万斤盐,他总得有个地方来放!”

“他那戒备极严,我今日在外转了几个时辰,门前始终有人,大约每一个时辰会轮换一次。”

“莫要轻举妄动,以免打草惊蛇,那贺山一伙在太湖也小有名气,就是没有小心,结果才成了那厮的功勋……该死!”

他们的窃窃私语非常小心,两人商议了一阵之后,其中一人先行离开,另一人则依旧在客栈里住着。第二天大早,他便晃悠悠地出了镇子,来到俞家别院,不过他做得很小心,离别院有里许就停了下来,远远地向着院子张望。

他觉得自己起得很早了,可是别院里的少年家卫起的比他更早,甚至连家学中的孩童们在院内跑步的号令声都传入他的耳中。

“真是疯颠,一群小娃儿,也整日让他们跑……这俞国振,究竟是精通兵法,还是一个大蠢蛋儿?”

那人挠着头,心中既是鄙夷,又是不解。

然后他看到一辆鸡公车上架着一腔猪被推进了俞家别院,那人猛然咽了口口水,心中既羡且妒:“这泼贱货,给这些从山东逃来的泥腿子也吃肉,每天都一腔猪,娘的,比起老子过得都好!”

他已经连着看了三天,因此知道除了一腔猪之外,别院每天还要进来两百多斤的鱼,猪是用船从外地调运过来的,而鱼则是西江、巢湖中的渔夫送来的。他暗中算了一下,平均下来整个俞家别院里不足三百人,平均每人每天近一斤猪肉一斤鱼肉!…,

就是财主家,也没有这般过日子的,那姓俞的又不是龙王爷,哪来的这许多银钱!毫无疑问,便如宋大哥所说,那批盐十之八九是落在他身上了!

那人这样想着,然后向后退了几步。他可不是那些蠢笨贪心的水匪,他是盐枭,盐枭与官兵可是打惯了交道,该如何侦查官兵情形,他比水匪更为精通。

就在他转身离开时,迎面便看到一队少年跑了过来,这正是俞府家卫,不过如今被称为襄安巡检司民壮。

那人停下脚步,象是普通看热闹的人一样,看着这群少年从面前跑了过去。这群少年当中,跑在最前的一个,就是俞国振了。

“这厮看上去除了身材高大些外,并无什么异样,怎么能做出那许多事情?”那探子看了俞国振一眼,然后移开目光。

俞国振也回头看了他一眼,还微笑着向他点了点头。

探子有些摸不着头脑,莫非自己这几天在这儿晃,他竟然都记住自己了?

想到这,他慢慢转身,向着镇子里走去,走了几步,身后又传来脚步声,他回头看去,只见两个少年一左一右正向他奔来。

那探子毫不犹豫地撒腿就跑,刚刚从他身边过,这时又追向他,必定是他在哪里露出马脚了。

他这一跑,身后便传来惊笑声:“果然这厮有问题,抓住他!”

“讹我!”探子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对方竟然是讹他!

俞国振远远地看着探子,哑然一笑,他只是觉得这人与他目光相对时有些不对劲,因此才让大柱二柱上去笑唬他一下,没有料想,他真的有问题。

若是普通人,遇到这样的事情,首先反应是避开喝问,而这人却是转身逃走,并且不是向镇子人多的地方逃,而是逃向野外,唯一的可能就是心虚。

“罗九河,叶武崖,齐牛!”

他大声点名,被点着的三人齐齐应声,俞国振指了指已经逃得远去的那人:“你们三伙平日里表现最出色,现在我将那人交给你们,要活捉过来。”

三人脸上露出喜色,在俞国振的奖罚制度激励下,他们三伙的竞争相当激烈,不过齐牛领的模范伙因为受训得早,所以始终压制着罗九河、叶武崖,让两人好生不服。这次可是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所以他们三人都转动脑筋,然后向着三个不同方向奔去。

齐牛带着模范伙直接从后面追,模范伙的可都是“老兵”,个个都非常能跑。如果说这两个月来,新来的少年们在纪律之上已经有模有样同模范伙相差不远,但在体能上还与模范伙有相当大的差距。齐牛相信,那逃走之人不可能比模范伙的人更能跑。

叶武崖看到那探子逃走的方向,那探子既然如此专业,必然事先找好了退路,他现在逃跑的方向是一处三叉路口,完全可以抄近道截在他前面,让他无法逃走。因此,他所带领的这一伙,便跟着他穿过田野,从正在收割的田里去抢前截道。

罗九河却转着眼珠,带着他的人顺着河弯过去,他盘算得就更深一些,那探子后有追兵前有截道,唯一的逃跑方向就是跳入西江之中,他在西江边上抢先机,正好可以迎面兜住那个探子。

俞国振在后面看到这一幕,微微笑了一下,这三个人所做的选择,与他们的性格果然一致。

“大柱二柱,你们且回来,让他们追去。”

大柱二柱跟随俞国振时间最久,他们两人的奔跑速度奇快,此时已经将与那探子的距离拉近了一半,可这时听到了俞国振的命令,两人笑着停了下来。

“小官人看来想要瞧瞧他们这两个月来的成果。”

“那是自然的,每日大鱼大肉养着,若不拿出来练练,怎么知道这些家伙是不是偷奸耍滑?”

他二人被提为连正与连副,自是知道这两个月里新来的少年中也有偷懒的,事实上最初的八十三人现在已经被裁汰了五人,其中有两个是连他们的家人都被赶出了俞家,原因是小偷小摸与偷奸耍滑。

这让其余少年非常震怖,因为他们的身契都在俞家手中,被赶出去可不是任他们自生自灭,而是直接叫来人伢子发卖!新买主自然不会象俞家一样大鱼大肉地养着他们,若是遇着良心坏的主家,折磨得半死再发卖到哪处矿山去,那才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两人小声说着走了回来,俞国振道:“你们觉得,那厮最后会落到谁的手中?”

“我觉得会落到武崖手中,武崖他抄了近路,肯定能在路口处拦住他。”

“不,我倒觉得应该是落入九河之手,九河最是奸诈,有时连我也吃不住他。”

大柱二柱如此说,俞国振又问周围的伙长们,不是说叶武崖就是说罗九河,唯独没有人看好齐牛。俞国振嘿嘿笑着摇头:“我倒觉得,齐牛抓住的可能性更大。”

“小官人为何这样说?”别人不太敢问,大柱却不管那么多。

“齐牛做事,有些象大柱,憨是憨了点,但凭借自己绝对的优势将困难全部碾压掉。”俞国振道:“若是距离远一些,武崖与九河都有可能,但这点距离,那厮逃不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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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顺顺666打赏,今天这一章,应该非常贴切吧,哈哈哈)

四四、争功

齐牛在少年当中算是身材高大的,即使是俞国振也比他矮了半个头,他奔跑时咬牙切齿,原本憨厚的面容变得极为狰狞。

他不仅身量大,饭量也大,家里只是俞家佃户,另外还有两亩菜地,生活过得原本就拮局,更何况他下边还有三个弟妹,全靠着父母帮佃和那两亩菜地,哪里能让他天天吃饱肚子!

他对自己小年纪时最深的记忆,就是饥饿。

每天一大早便被饿醒,然后灌水好让自己撑到巳时上午饭时,这使得他走起路来满肚子水就晃荡,发出咣咣的声音。

这声音从他记事起就伴随着他。

饿啊,饿得嗷嗷叫,为了应付饥饿,他将原本就不太多的聪明,全部用在如何弄吃的上面。小偷小摸挨打那是常事,拾捡别人扔掉的脏坏食物也是常事,春日里满田野里挖野菜,夏天去摸鱼掏虾,秋天采拾野果,冬天实在找不着吃的,去掏田鼠洞……

直到进入家卫,他才吃到第一顿饱饭,那个时候,齐牛就想,爹亲娘亲,小官人最亲,爹娘都没有办法让他吃饭,小官人却让他吃饱了!

倒不是怨恨父母,可他的肚子问题,确确实实是小官人解决了,那时齐牛便有了个念头:自己这辈子就给小官人卖命,以求一辈子的肚皮圆!

上回太湖水匪的来袭,他没有象高大柱高二柱那样第一时间反应过来,甚至没有象罗九河叶武崖那样第二波加入攻击,这让他异常羞愧。可是小官人不但没有追究,还让他当了模范伙的伙长,这让齐牛心中更是感激涕零!

“得给小官人争气,不能放过眼前这厮!”

想到这里,齐牛眼珠子都红了起来,他嗷叫了一声,原本就跑得急快的速度更快了。

他的带动之下,模范伙追得更急,一步步缩短与那个探子之间的距离。

那探子听到身后嗷嗷叫的声音越来越近,沉重的脚步声和剧烈的喘息声似乎就在耳后,心中终于开始慌了。

而这时,离他原计划中脱身的道路只有半里,他看到一串人从田野里飞插过来,将那三岔道口截住。他心中猛然一跳,知道情形更为不妙了!

“江边,还有江边可以跑,跳水逃走!”

他心中如此想,然后折身向着江边跑去。这一折向,齐牛离他的距离又近了些,双方相差不过是两丈许。

原本截在前面的叶武崖看到这一幕,气得顿足大骂:“胆小鬼,何不来突破我的拦截啊!”

而原本认为叶武崖能拦住他的高大柱低低嘟囔了声,憨然一笑,摸着自己脑袋道:“我输了。”

高二柱神情变得紧张起来,如他所料,探子向江边跑去,若是被罗九河截住,那么他就胜了,可这时齐牛追得也很近,这让争强好胜的二柱心里有些悬。

探子离江边只有不足二十步,猛然间,斜地里罗九河窜了出来:“哈哈,是我的了!”

探子的心思全都在跳入江中,没有想到罗九河竟然抢先料到他跳江之处,先埋伏在附近,因此罗九河跳出来吓得他猛然收住脚,向后闪了一步,这一闪,他身后死追不停的齐牛大喜。

“我是!”

他暴叫了一声,象是半空中响起了一声雷,整个人飞扑出去,一把将那个探子推倒。

“是我的!”罗九河顿时不干了,他冲了上来便要抢,齐牛已经爬起,双手抓着探子的脚脖子向后拖去。

罗九河扑了个空,爬起就追,可模范伙的人只是比齐牛慢几步慢了,他们蜂拥而上,三个人将齐牛护住,剩余几人则帮着齐牛将那个还在挣扎的探子牢牢按在地上。

罗九河伙的人也不甘示弱,追了上来,两伙少年顿时怒目相向。

“你想怎么样?”缓过气的齐牛踩着探子,扬起下巴看着罗九河,这是他第一次在罗九河面前占了上风,原本他对着罗九河说话总有些低声下气,可现在,他觉得不知从哪儿有股气力在支撑着他了。…,

“老牛,你可不能赖皮,这厮是我截住的。”罗九河笑眯眯地道:“你看,若不是我,他就已经跳水逃了。”

“跳到水里我也追上去,我水性不比你差!”齐牛硬梆梆地回道:“是我抓到的,就是我的!”

他知道自己耍嘴皮子绝对不是罗九河的对手,动心机自己也要慢半拍,因此无论罗九河拿出什么理由,他就是一句回去:“是我抓到的,就是我的!”

罗九河大为气沮,这小子难道开了窍,怎么变得如此难对付了?

“我不管,是我将他从江边截住的,就应该归我,你只是捡了个便宜!”到后来,罗九河无奈之下,也只能耍起了赖皮。

“噗,你在江边截住他?若不是我在三岔路口那儿拦住他,他早不知道跑哪儿去了!”呼噗呼噗这时赶来的叶武崖道:“我也有功劳,是我将他拦住,没让他沿路逃走!”

三个伙长争得面红耳赤,他们下属的少年家卫也相互怒目而视,少年人哪有不争强好胜的,倒不是为了争赏赐,而是为了争面子!

“你们可真是好出息,为了这事情争成这模样!”见他们在那儿停住,俞国振打发高大柱来看发生了什么事情,高大柱过来后听到他们如此争吵,顿时恼了:“小官人还在等着,额贼你妈!”

让向来质朴的高大柱都开口用陕腔骂人,三个伙长这才讪讪地停止了争执。

把那个探子拖到了俞国振面前,那探子非常硬气,不比此前水匪的探子,他看到俞国振后,只是嘿嘿冷笑了两声,然后便闭上了眼睛。

俞国振令二柱带人将他绑了起来,先没有理会他,而是询问罗九河,他们三人为何会起争执。

当得到答案之后,俞国振微微笑了起来,随着十一伙的建立,各伙之间的竞争已经日趋激烈。每日俞国振都要给各伙当天表现进行讲评打分,垫底的两伙要负责掏粪坑和浇菜地,因此这样的争执也就越来越多了。

只要将争执控制在一定程度内,形成良性竞争,那么有百利无一害。

不过还是需要让他们明白一些团队精神的重要性,免得为了争功而相互之间推诿甚至内讧。

想到这,俞国振看了看校角的一隅,那儿是一座新搭起的高台,足有四尺左右。他看了罗九河三人一眼,三人顿时心中发毛,他们可是比较了解俞国振的,当小官人拿这种眼神瞧人的时候,准没有什么好事。

“你们三个跟我来。”俞国振道。

三人跟着他来到了那高台前,俞国振指着齐牛:“老牛,你上去。”

齐牛站上高台之后,愣愣地看着俞国振,不知他究竟要玩什么把戏。俞国振又道:“九河,武崖,你们两站在这里,面对面,双手交叉互握,老牛过会倒下来的时候,你们两将他接住,免得他受伤,能做到么?”

“能!”这不算什么难事,因此罗九河与叶武崖齐声应道。

俞国振抬眼看着齐牛:“好了,老牛,你喊‘一、二、倒’,然后直接倒下来,他们会接住你的。”

齐牛看了笑嘻嘻的罗九河与叶武崖一眼,然后从台上直挺挺地扑倒,果然被二人接住,没有受到任何伤。他咕碌一下爬起,看着俞国振,等待他的新命令。

“现在老牛和九河准备好,武崖你上去,由他们二人接住你。”

叶武崖之后是罗九河,如此一圈之后,又轮到了齐牛,齐牛上了台正准备栽倒,俞国振却又道:“这次你不要正面朝着他们,转过身去,背朝他们,然后向后栽倒。”

这个命令出来之后,齐牛愣了愣,回头看着俞国振,然后依言背对着二人,他没有犹豫多久,随着一声“一、二、倒”,便真向后仰倒下来,落入了两人臂弯之中。

他如此果断,俞国振倒有些意外,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老牛,你不怕?”

“不怕,有小官人在,我什么都不怕!”齐牛的回答很单纯,俞国振听了哈哈笑了起来,心中倒是有些小得意。

正是因为齐牛是老实人,所以他说的才是真心话,而不是胡乱拍马屁。

他转向叶武崖:“武崖,现在轮到你了。”

叶武崖上了台,学着齐牛转过身,他自己喊“一、二、倒”,可是只喊到“二”,他忍不住停下,回过头看着罗九河和齐牛:“呃,你们可要接住我。”

“放心吧,胆小鬼。”罗九河没心没肺地嘲笑道。

叶武崖又转过身,拖着老长的腔调喊“一、二、倒”,可这一次虽然是喊出了“倒”字,人却仍然没有没有倒。

他确实有些害怕,但比起害怕自己摔倒没被接住,他更怕的是俞国振的沉默。连续两次未做成,小官人竟然一声未发,只是站在那儿默默地看着他,这让他倍感压力。

因此第三次,他咬着牙,终于倒了下来,他觉得自己的心似乎都跳出了胸膛,这刺激比起他第一次杀人时毫不逊色。当被两人的胳膊托住时,他甚至大叫了声,连接喘了几口气。

“真没用。”罗九河嘲笑道。

“你上去试试就知道什么滋味了。”叶武崖冷笑起来:“你第一回杀人时那狼狈模样,倒是忘了。”

(感谢hantang2000和狂牛水炮打赏。)

四五、龙飞九五

如果叶武崖不提,罗九河当真忘了自己当初第一次杀人时的模样了。

但叶武崖提起之后,罗九河顿时恼了,在场的可不只是他们这些第一批的家卫少年,还有后来加入的那七十八个!

特别还有他的那个伙在,他自从当了伙长之后,手下有八号人支使,当真有些志得意满。

他恼怒地瞪了叶武崖一眼,觉得定是最近自己的伙压过叶武崖的伙一头,所以他才故意这样说的。

上了台转过身,他心中还在盘算着这件事情,口里喊了“一、二”,突然间,声音便停下了。

汗开始从背后冒了出来。

“武崖这厮做事,向来是手狠的,他会不会心中嫉妒我,故意不接住,让我摔伤来?”

“若是普通摔倒还不怕,不过是皮肉痛,可这从高台上背栽过去,摔着了头的话,摔成老牛那样的憨货可就不得了!”

“还有老牛,我可没有少嘲笑过他,方才还与他争夺功劳,他是个憨人不假,可憨人动起心眼来,比起平日里就显聪明的人更可怕!”

越是往细里想,罗九河心中就越是纠结,他心中越是纠结,那个后倒动作就越是做不出来。

“怎么,你不是本事很大的么,你也怕了?”叶武崖在下边冷嘲热讽道。

俞国振看到这一幕,嘴角微微上翘,然后把高大柱唤来:“看着他们,让他们继续做,一直做到我回来为止,二柱,那厮有没有开口说什么?”

二柱将那个探子塞进了院外的一间柴房里,刚刚才转回来,笑着道:“那厮嘴硬,我下了几下狠手,他都只是哼哼,却是一个字也不说。”

俞国振有些惊讶了,二柱下手极狠,一般的贼子,稍吓唬一下就会开口求饶,而那个探子竟然连一个字都不说!

“是个职业探子……背后的人物,绝不简单!”

俞国振沉吟了一下:“走,我再去见见他。”

那个探子被双手反捆,吊在柴棚的横梁上。二柱吊的方式很巧,是将他胳膊拉起来,如果他踮起脚尖,那么手就会轻松些。但人只凭脚尖不可能长久承受住自己的体重,在大多时候,他都还得放下脚,这样他的胳膊就会被反扭抬起。总之,就是让他极度不适,一会踮脚一会抬臂。

这可不是俞国振教二柱的,是二柱无师自通。

那人看到俞国振进来,眼皮微微撩了一下,嘴巴抿了起来。俞国振注意到这个细节,显然,那人是不准备与他合作的了。

“小官人,要不要我再给他上点手段?”

这话说得俞国振特别耳熟,他微微一笑,算是同意了。二柱向着那人走去,口中低笑道:“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我说这位大叔,看模样你是三四十岁的人了,家中总有老婆孩子,莫非你就不想回去见老婆孩子?”

那人瞳孔收缩了一下,但不是紧张,而是愤恨。

“看来以家人是威胁不到这家伙……他家人应该都不在了。”俞国振心中想。

二柱正要把他最近琢磨出来的酷型一一展示出来,俞国振突然摆了摆手:“这人是条汉子,不要用那些手段来羞辱他,把绳子解下吧。”

虽然不理解,二柱还是忠实地执行了俞国振的命令,那人被解开放下,呲牙咧嘴地活动了一番胳膊,然后翻脸看着俞国振:“小子,休想从我嘴中掏出一个字!”

俞国振微微笑了起来:“从你嘴中,我知道的已经足够多了。”

那人愕然。

“并非只有开口说话才会泄露机密。”俞国振低声缓语:“你不开口,那就证明一件事情,你身份见不得光,绝非官府中人。”

“若你是厂卫中人,在抓你之初就喝骂出来,搬出身份充大装爷了,但你一声不吭,而且一露出马脚便全力逃窜,这说明你非匪即贼。”

“但一般的贼匪,没有你这般硬气,受了二柱的手段却一个字都不说,至少也要破口大骂。因此,我又推断出,你不是普通贼匪,就是如今祸乱中原的高闯手下,也没有几个你这样的人物。”…,

俞国振说几句便停一下,注意观察那探子的反应,探子这个时候脸色已经没有开始那么镇定了。

俞国振见此,很满意地笑了:“象你这样的人物,却被派来充当探子,这倒让我有了些好奇……这么一想,你的身份几乎呼之欲出。”

那个探子冷笑起来:“我倒不相信,你这小子能猜得出我的身份!”

“你应该知道,我自山东招来了一些逃脱兵灾的难民,因此对他们的乡音极熟,你的声音里,便也带着山东音啊。”俞国振慢慢地道:“想来……原籍是山东吧?”

探子的脸色顿时变了:“这不可能!”

“你自以为乡音已改,实际上却根本没有多大变化,呵呵……”

“绝不可能,我在扬州住了十年……”

探子说到这,话音嘎然而止,怒视着俞国振,俞国振微微笑了起来,这探子就算是经过专门的训练,却还是被他套出了重要情报!

“你说的不错,你口音中确实已经没有乡音了,我方才只是讹你。”

“你!”

“你自以为嘴硬高明,其实在我眼中,根本没有什么秘密可言。”俞国振伸出一根手指:“现在是崇祯五年,你十年前到的扬州,让我想想,十年前山东发生了什么大事……”

当他说到这的时候,那探子脸色已经大变,露出惊怖之色!

他并未小看俞国振,因此来窥探得很隐秘,就连二柱在镇子里布下的眼线,都没有发觉他的窥探,若不是半路上被俞国振看出破绽来,他此行就能圆满!

可现在俞国振不仅看出了破绽,甚至还打破了他的掩饰,将他隐藏得最深的秘密也翻了出来!

若只是他一个,并无太大关碍,可此事背后却牵涉到成百上千人甚至更多,若是连他们背后的人物也扯出来,那可就是大祸事!

“十年前是天启二年,山东……闻香教举事。”俞国振看着对方脸上的恐惧,淡淡的略带嘲讽的笑意浮上了他的脸:“徐鸿儒死,而王好贤逃到扬州。”

这个时候,那探子已经一个字也不肯说,只是死死咬着牙,屏住了呼吸,似乎是怕俞国振从他的出气中再得到更多的消息。

“虽然后来王好贤被捕杀,但也有传言,死的只是一个替身。”俞国振又慢慢道:“我倒是比较相信那传言,王森、王好贤父子一般,虽然志大才疏,只能糊弄一些乡野中的愚夫愚妇,可他们至少有一个长处,就是足够怕死,也足够会逃命。”

王森便是闻香教的创始人,俞国振自方以智那儿听到了不少有关此人的传闻,他曾经在万历二十三年被捕,但竟然还给他从大狱中脱身,一直逍遥到万历四十二年被一个弟子出卖再度入狱,五年之后才死于狱中!王好贤是王森之子,原本躲在滦州,徐鸿儒举事之后他竟然从滦州逃到了扬州!

“住口!”那探子听他口中侮辱王森、王好贤父子,再也按捺不住,厉声喝斥起来。

“我难道说错了?王好贤倒是聪明,在扬州放出一个替身,然后自己仍然隐身扬州,这样谁都不会想到,已经死在扬州的他,仍然活在扬州。”

说到这里,俞国振的脑子里却在疾转,他与闻香教没有任何纠葛,王好贤派人来窥探他是为了什么?

那个探子愣愣地看着俞国振,象是看鬼魅一般,好半晌之后,他终于开口道:“你……你如此足智多谋,当然看得出,这朱家皇帝的江山,如今是坐不稳了!”

俞国振愣了一下,笑了起来:“那又如何?”

“我家教主身负天命,乃是弥勒转世,当执掌天下,之所以时运不济,只不过是因为辅佐他老人家的文曲、武曲二星尚未降生。你如此年幼,便有如此之智,必然是文曲降生,只要你辅佐我家教主,荣华富贵,触手可及!”

这探子果然是闻香教的死忠,明明落入了俞国振手中,却开口劝说起俞国振来。俞国振双眉一聚:“哈,我就算是文曲又有什么用,没有武曲,还是不成啊。”

探子大喜,只道自己的劝说让俞国振有些动心,此时世人愚昧之辈,往往迷信,那探子自己就是狂信徒,因此又开口道:“你只管放心,武曲也已经降世,而且手绾兵权。只要你愿意辅佐教主,便能与他相见,到那时,虎贲三千,直抵幽燕之地,龙飞九五,重开浑沌之天!”

“哈!”

俞国振忍不住笑了起来,这对联倒是有气魄,可是闻香教的作为,却不是那么有气魄!

无论闻香教,还是它的本宗白莲教,俞国振都没有什么好感。他问出了自己想问的消息,虽然王好贤与那个什么武曲星身在何处如今又是什么身份尚未得知,但俞国振明白,那消息是不可能从这探子口中得到的。

“将这厮再绑起来。”他向二柱道:“明日送到县城去……闻香教的妖孽,这可是大功一件,我们襄安巡检司少不得有赏赐下来!”

高二柱听到他这话,微微愣了一下,小官人可是从来都不将官府的赏赐放在眼中的。他们这个巡检司的身份,是在擒杀太湖水贼之后为了避免有心人而打起的保护伞,小官人突然提起此事,必有深意。

然后他就会意,点了点头:“官人说得不错,教匪可比湖匪值钱!”

四六、鳖宝种珠

“该死的小贼!”

探子蜷缩在柴棚之中,心里暗自冷笑。

他以为他的打算自己不知道么?只不过这次自己要让他失望了!

夜已经深沉,探子悄然起身,绑着他的绳索,已经被他磨断了。他活动了一下四肢,没有急着离开,而是向周围看了一圈。

暗中,定然有人监视,想要顺着自己这根藤,摸到教主那只瓜!

探子再次冷冷一笑,这回定要教那厮吃个憋!

在探子悄然无声离开之后,远处伏在地上的一道身影爬了起来,快步来到院门外,敲了敲门,低声说了句什么,门便打开了。

火把被点燃起来,高二柱的脸在跳跃的火把光芒下显得阴晴不定。他走进门,与守着门的父亲高不胖点了点头,然后快步向着俞国振的房间奔去。

“已经走了?”见他进来,正在烛火下用小毫写字的俞国振问道。

“是,走了。”

“想来这厮会担心我们跟着他找到王好贤……哈哈,他一定会疑神疑鬼,一路上风吹草动都以为是我们的人跟上了。”

俞国振轻声笑了起来,他其实是个贪玩的人,对于有趣的事情,一向是不吝啬笑容的。

“小官人,若是要追,现在还追得上。”跟过来的高不胖低声道:“小人在塞上追踪马贼的本领,还没有丢掉。”

“不必了,我本来就是有意放他走。”俞国振摇了摇头:“追上也没有什么用处,我若是他,必然去金陵,在若大的城市之中,你那套追踪技能未必有用。闻香教是个大烦恼,能够不惹就不惹,但若是他们真想来寻我们的晦气,我们也不是好惹的。”

俞国振确实没有准备与闻香教直接对上,虽然经过十余年的镇压,闻香教势力已经大不如前,但关键是它如百足之虫,总是死而不僵。目前阶段,俞国振还不准备惹上这样的一个大麻烦。

十八天之后,确认自己果然没有被追踪的探子终于赶回了扬州。

此时扬州城,也是大明帝国最繁华的城市之一,钞关、南门、古渡桥、天宁门、平山堂一带,人烟稠密往来如织。在扬州城中,隐藏一两百个人物都是轻而易举,更何况是一个王好贤。

不过在扬州城,他的名字不是王好贤,而是宋保义,明面上是隆盛大染坊的东家,暗地里又是盐枭的代理人,但无论是哪个身份,都不会让人想起曾经掀起风云的邪教教主。

他如今已经有五十余岁,因为保养得好,却还和四十许人一般,背着手穿过街巷时,两旁的伙计摊贩纷纷向他行礼问好,他也笑吟吟的一一应答,偶尔遇着几个老熟人,还停下来与他们拉几句家常。

这些人当中,既有他派出的暗哨,也有对他身份毫无所知的街坊邻居,当他一摇三晃地进了自己的宅院之后,他脸上的笑意仍然没有褪去,但目光却已经变得阴鸷冰冷。

“方三儿回来了?”

来到内院密室,他冷声喝问,声音中带着一股威严。

“回教主,方三就在外头。”

“让他进来见我,我令他小心探察襄安俞家之事,他究竟是怎么做的!”

探子方三儿快步进了密室,立刻拜倒在地,神情极为虔诚,仿佛拜的不是一个人,而是天上的神佛。

“三儿,你怎么失踪了这些天?”王好贤与他说话时脸上带了一丝和蔼:“莫非出了什么事?”

“启禀教主,弟子失手,被那个俞国振发现了身份。”方三儿脸色极为难看,从怀中拿出一张纸:“他还将这东西放在弟子身上……”…,

方三儿是在离开襄安的两天之后才发现那张纸的,那其实是一封简短的信,既无开头,也无落款,内容也很简单,俞国振只想护卫乡梓,对缉拿邪教并无兴趣,因此双方互不往来,整个无为县,都禁止闻香教之人进入,若再有闻香教探子入内,那么擒一个杀一个。

一边看着信,王好贤一边听方三儿将失手经过源源本本说了一遍,在听完之后,他放下那张信纸,沉吟了好一会儿。

“三儿,你是我的左膀右臂,在教中诸众中,你是眼光最好的,向来打探消息的重任,我也都交与你。”王好贤道:“你觉得……这个俞国振其人如何?”

“此人虽然年幼,却心细如发,而且深谋远虑,正是文曲降世,若教主能得他辅佐,大业必然可成!”

王好贤愣了一下,哑然失笑:“没有想到三儿对那小子评价如此之高,据我所知,他才十六岁……你以为他是甘罗还是孔融?”

“教主,弟子以为,拿甘罗、孔融比他,都太小瞧了他。”方三儿略一犹豫,还是将自己所想的说了出来:“弟子另有一比,他便是教主的子牙尚父、卧龙先生!”

此时《封神演义》、《三国演义》都已经风行于世,评书话本里没有少宣扬姜尚与孔明,扬州又是文化重镇,因此王好贤与方三儿都对这两个人物极熟悉。听到方三竟然以姜子牙与诸葛亮比俞国振,王好贤觉得未免有些过了。

“真有这般厉害?”

“弟子自诩小心,可直到现在,弟子还不知道是哪儿被他看出了破绽。弟子闭口不语,原本以为可以保守机密,可他竟然能由此就猜出弟子身份,弟子逃走时担心他派人跟踪,却不曾想他早就在弟子身上放了一封信……教主,弟子以为,非神机妙算不足以称此人啊!”

王好贤抿着嘴,犹豫了好一会儿,眼中凶芒闪烁不定。他相信方三儿的眼光,既然方三儿将那个俞姓少年说得这么厉害,那就一定有其过人之处。可正是如此,他心中才更为忌惮,他已经五十余岁,眼见着就往六十去了,子孙都不成才,如果俞姓少年真如此厉害,今后他的子孙能驾驭得住么?

更何况,从方三儿刚才的话里和手中这封信上,不难判断出,这个俞国振对他没有丝毫恭敬之心,根本不可能为他所用!

“三儿,我虽有此意,但是,这信你也看过了,那姓俞的却没有这心啊。”想到这,王好贤长叹了一声:“招揽不成,你觉得当如何对付他?”

“既是招揽不成,那么依弟子之见,就和他井水不犯河水。圣教在无为,原本也没有多少人手,撤出就撤出,尽可能不要与那人为敌。”

王好贤默然不语,过了会儿:“俞小子有这样的本领,几乎可以断定,肖四郎与咱们的那批盐是折在他手中了。那批盐,价值八千两银子,如今武曲正在与登莱兵贼交战,正急需银钱,将来圣教举事,更是需要大量银钱!”

“教主,圣教不缺这八千两银子,为了区区八千两银子树一大敌,非智者所取啊。”

方三儿倒是忠心耿耿,王好贤已经很明确流露出要继续找俞国振麻烦的意思,他却还是苦苦相劝。王好贤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发觉的愠怒,但在方三儿发现之前,他目光就又变得慈悲仁爱了。

“三儿,有一件事情你尚不知,你失踪的这些时日,我又派人去了庐州,而且还带来了一个人。”…,

“什么?”方三儿吃了一惊,他以为王好贤从俞国振那里带来的是少年家卫之一,顿时心突地跳了起来:“教主,这……这……”

想到少年家卫在抓捕他时的伶俐与机敏,方三儿心中就暗暗叹气,教主是没有亲眼见到那些少年的训练有素,俞国振可是个练兵的大才,就是教中那隐秘的武曲星,他的亲兵都没有那些少年的本领!

彻底得罪了这样的一个人,他若是怒了,对闻香教的大计绝对不利!

“怎么,你有意见?”王好贤这次毫不掩饰地沉下了脸。

“教主,弟子只是觉得,若是俞国振将教主尚在扬州的消息报与官府,对圣教大计会有不利,咱们完全没有必要得罪这人啊。”

“你知道什么,没有真凭实据,他如何去告官?圣教无论是兴事还是潜伏,都需要大量的银钱,要银钱去打点官府,要银钱支撑教众生计,要银钱帮武曲维持军力,若不是我泼水般的银子洒出去,武曲哪里能得现在的高位!”

说到这,王好贤心中突然一阵烦躁,他对那位“武曲”是寄予厚望,无数银两为他开道,让他终于升到现在这个参将、副总兵的位置,手绾一方兵权,可偏偏那位“武曲”言过其实,刚刚在登莱犯了大错,若不及时解救,就要前功尽弃!

如何解救?还不是白花花的银子开道!

想到这,他也不准备兜圈子了,方三儿为人有智有谋,是他手下得力的干将,对付那俞姓小儿,还需要借助他的力气,因此这事情,还是明说给他听为好。

“三儿,被带来的也姓俞,原本是俞国振的四房堂叔,后因勾结外人妄图霸占族产,为俞氏宗族大会驱逐,离开襄开到了庐州……”将俞宜今的消息说了一遍,王好贤道:“他招出一件事情,俞国振那小子……懂得鳖宝种珠之术!”

“鳖宝种珠?”方三儿愣住了。

“对,他少年时救过一次老鳖,那老鳖报恩,传了他种珠之术,所以他家围池挖塘,养了无数河蚌,过个两三年,这些河蚌便能取出珍珠。”王好贤说到这,呼吸猛然急切起来:“那可不是区区八千两银子的事情,而是八十万两、八百万两!”————————感谢分割线————————(鳖宝的故事,看过聊斋的都知道吧,呵呵,小的时候,我也曾经想过,要是我有这样的宝物该多好啊,现在呢,则是想,要是收藏点击推荐再多一些该多好啊。感谢飞龙欲驰天和郁闷之死打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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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雪中安知寒暖

方三儿觉得自己脑子里有些晕晕的,方才听到的消息,让他觉得震惊。

一来是听过种麦种稻种桑种麻的,这些年还多了种玉米种红薯的,却从来没有听说过种珍珠的。若俞国振真有种植珍珠之术,那就相当于俞家有一座金山,而且是挖之不竭采之不尽的金山!

二来是听到老鳖报恩之说,让他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因为闻香教创始人王森,本名叫作石自然,便是自称救了一只九尾狐仙,那狐仙以一尾相赠报恩,让他有了莫大的神通,从而创立闻香教!

“教主……此事当真,会不会是那俞宜今信口雌黄?”

“呵,千真万确,若不是俞氏宗族处置俞宜今时,那心狠手辣的俞家小儿远去了苏州,只怕这个俞宜今连性命都难保,圣教能找到他,也是机缘凑巧,这是天赐的点土成金之术,除我之外,何人配有?”

方三儿垂下头,眼中也射出贪婪热切之光,一座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金山,为了这,豁出性命的事情都能做!

他们闻香教起事为的是什么,不就是一个荣华富贵么,有了这座金山,怎么样的荣华富贵不可得?

“如今你以为,要不要对付那姓俞的小子?”

“要,教主,自然要的!”方三儿毫不犹豫地道:“那小子何德何能,拥有这点土成金的神术!他当然该将此术献与教主,助我圣教龙飞九五!”

“哈哈哈哈……”王好贤压抵着笑了两声:“你与他正面打过交道,且说说看,当如何对付他。”

方三儿绞尽脑汁,开始想着自己对俞国振这人的认知,良久之后,他抬起头来:“教主,若是此事不急,动用武曲,可得全功。”

“有件事你还不知,武曲征讨登莱兵贼失利,如今正需要银钱打点,若非如此,我也不会这般急切。”王好贤摇了摇头:“远水解不了近渴。”

“若不能动用武曲,唯一的办法就是将那厮生掳出来,此事殊为不易。弟子在襄安盯了那厮几日,他行动谨慎,轻易不会外出,便是出来,身边也总是有两三个人护卫。”

说到这,方三儿停了一下,想起自己被发觉的事情,然后又道:“此人极为警觉,而且喜怒不形于颜色,他发现弟子可疑之后,当时并未发作,而是离开了一段距离,再让人来试探弟子。”

“还有呢?”

“那厮对襄安控制得极厉害,肖十郎和太湖贼之所以在他手中折了性命,便是因为他们两伙外乡人到了襄安,立刻为那厮的眼线所察觉。”

“故此,若是圣教要对付他,要么派精于技击者寻机半途将他劫出,要么就动用大量人手攻破他的别院。以弟子愚见,后者动静太大,易被察觉,而且那厮毕竟算是襄安巡检司下弓手,还是前者隐秘些,更易得手。但是,派出之人一定要做得隐蔽,最好是用别的身份掩饰。”

“别的身份……呵,收珠人如何?”王好贤目光转动:“来自苏州府的收珠人,闻说襄安有好珠子……三儿,你与他照过面,就在庐州府负责接应,我让范震去办此事,你看如何?”

“是,不过……教主,只靠范震一人,怕是不成,得有身手出众精于技击之人相随。”

“这个我自有安排。”

俞国振自然不知道,他不想惹闻香教这麻烦,可是闻香教却要来惹他。当初族里处置俞宜今的时候,他去了苏州解决周道登,因此回来时知道族中只是将俞宜今驱逐,想要根除后患时已经找不到人了。

这是难免的,他毕竟不是全知全能,不可能掌控一切。

随着天气越来越凉,崇祯五年的冬天已经来到了襄安,小莲推开门看到满地银白的雪时,更是欢呼了一声。

“小官人,下雪了,真的下雪了!”

俞国振来到了屋前,这是崇祯五年的十二月二日,也就是他这一世的生日,过了今天,他的虚岁便是十七了。…,

迎面而来的,除了满眼银妆外,还有透骨的凉意,南方湿冷,江湖之畔更甚,俞国振活动了一下胳膊,然后问道:“学堂里的孩童们,都穿得暖么?”

“小官人吩咐过,都发了一套夹袄,不会冷的。”小莲呵着手跑到院子里,从地上抓起一大捧雪,咯咯笑道:“小官人,瑞雪兆丰年,老天也知道是小官人生日,这雪定是为小官人下的吧?”

俞国振哈哈一笑:“胡说什么呢,你不冷么?”

“不冷,如是姐姐,你也来,快来!”

柳如是看着小莲只穿着件夹袄就在雪地里乱跑,眼中不由有些欣羡,她穿着两层袄子,却依然觉得寒冷,前些时日因为刚刚放脚的缘故,还生了一场病,现在仍然觉得有些虚。

俞国振道:“出去和小莲玩一玩吧,你此前就是身体太弱,好端端的人,裹什么脚……朱熹这老儿,若是给我遇着,我定然要让他也裹裹脚!”

“噗!”柳如是忍不住笑了,微微白了俞国振一眼:“小官人说什么胡话,朱子也是能拿来调侃的么?”

明太祖朱元璋于天下有大功,那便是将蒙元驱出中原,赶回了大草原之上,但同时他也有大过,那便是承蒙元之制,以朱子之学为科考的八股经义。俞国振倒不是彻底反对朱熹的学说,但当一种学说被摆上神坛不容置疑之后,这种学说就已经死了。

“禅宗的和尚都可以呵佛骂祖,儒家的后进就不能谤圣批贤?”俞国振撇着嘴:“如是啊如是,你就是读书读得多,读痴掉了。”

“小郎君读书比奴读得更多,那岂不比奴更甚?奴是读痴掉了,小郎君便是读疯掉了!”

柳如是来到俞家也已经有小半年,很了解俞国振的脾气,这是个心胸极开阔的人,至少对家中的下人使女,不象周道登那样板着个脸道貌岸然。象这样的小争执小玩笑,他不但不会生气,反而会极开心。

果然,俞国振听了哈哈大笑:“你才读书读得多,你全家都读书读得多,读书越多越反动!”

“你才反动,反动!”柳如是眼波横飞,自有一种娇媚,俞国振与她对责了几句,发现她口尖舌利,很快就将俞国振贬斥的话语学了去,而且柳如是引经据典,用得比俞国振本人还要利索。

言语上不是对手,俞国振决定使用武力来解决问题,他从地上抓起一捧雪,然后向柳如是便撒了过去。

柳如是尖叫起来,紧接着俞国振又抓起一捧雪撒向小莲,小莲可不客气,立刻尖叫着反击。

看到这幕,柳如是满心羡慕,她的心也热了起来,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捧起一捧雪。

雪在手上,好凉啊。

但心中却是暖洋洋的,她没有家,虽然徐佛教养了她,对她也算不错,可归根到底还只是将她当成未来的一棵摇钱树培养。

唯有在俞国振这儿,是她过得最为舒心的,她也才是十五岁,却从未有过童年,而现在,她的童年似乎补回来了。

她小心地走在雪地上,因为脚刚刚放开的缘故,走得还有些不利落,甚至隐隐生痛,看着小莲穿花绕树般围着俞国振转,她心里极是羡慕。俞国振说了,她的脚现在就算放开,也恢复不到应该有的模样,但放比不放要好,至少比起裹着小脚要健康得多。

“或许能长得和小莲一样呢……”柳如是心中这样想,恰好俞国振躲避小莲的雪弹攻击跑到了她身边,她童心大起,将手中的那捧雪猛然泼到了俞国振头上。

部分雪屑落在了俞国振脖子上,俞国振身体虽然强健,乍一遇袭,却也忍不住吸了口寒气:“嘶!”

回头看着柳如是,俞国振一脸愤怒:“偷袭我……好吧,准备接受我的反击吧!”

他脸上的怒容极为夸张,因此柳如是知道那不是真心发怒,娇笑着跑开。她刚放的脚在这雪地上当然跑得不平整,最初时总是摇摇晃晃,好几次都险些跌倒,但她还是很顽强地跑着。…,

虽然脚上很疼,可柳如是心里却觉得无比畅快惬意。

俞国振转身追她,扔了两个雪球,都是砸在她娇娜的腰肢之上,然后小莲从背后又来偷袭他了。

咯咯的笑声将小院子里的安静惊破了,外头大院子也传来喧闹声,那是少年们看到了雪同样兴奋起来。先是各伙之间发生了雪仗,紧接着就变成了一场混战,笑声,骂声,因为被突袭而发出的惊呼声,响成了一片。

俞国振并没有想去阻止他们,他培养这些少年,希望他们以后能够成为合格的基层军官,却不希望他们是只知道打仗杀人的机器,更不希望他们彼此之间没有袍泽之情。

“大柱,告诉他们,今天晨练取消,打雪仗便是晨练了。”闹了一会儿之后,俞国振将大柱召来:“半个时辰之后,一起扫雪,将院子里和镇上的雪都清扫干净!”

既然是襄安巡检司,将这个小地方充当自己的基业,那么与乡梓的关系就是必须重视的一个问题,大雪天里扫扫雪,这不是什么大事,却容易增近襄安镇上民众对少年家卫的认同。

他这个命令下出之后,外头果然又响起一片欢呼,而这欢呼声在空阔的原野中传得很远,一直传到了已经枯萎了的江边草丛之中。

在那里,几双凶狠的眼睛正从草丛缝隙中盯着俞家别院的大门,等待着每天早上都会起来晨练的队伍。

“该死,时辰到了,怎么人还没来?”一个人低声道:“一身的雪,冷透了。”

“嘘,休要出声,点子极是警觉,惊动了他就前功尽弃。”又一人道:“范会主尚且吃这苦头,我们是什么东西,还发这牢骚?”

四八、胡无运汉道昌

被称为“范会主”的,便是范震,他在闻香教中的地位是会主,另外还有“传头”之类的地位称呼。

他五短身材,但是肌肉虬结孔武有力,留着络腮胡须,他侧过脸看了同伴一眼,自从奉命来此,他们已经轮番侦视了五日,总算摸出规律,俞国振每天里都会早起,在带着少年们晨跑之前,他自己会顺着西江边先跑一段活动活动身体,这个时候,他身边是没有别人的。

因此他们昨夜发现大雪,便披了块白布藏身于草丛之中,一夜积雪,在他们身上铺了薄薄的一层,此时又是冬季,早晨天光较暗,若无意外,俞国振根本不可能发现他们。

但原本万无一失的计划却出了纰漏,这天俞国振竟然没有出来晨跑!

“前些时日下冻雨他还来了的,如今却为何不来了!”范震皱着眉:“难道他发觉了什么异样?”

“不可能,我们潜伏在这里,离俞家别院足足有两里之遥,又是夜间悄然摸上岸,他不可能发觉!”

“那会是什么原因?”

范震心中翻转着不同的念头,就在这时,俞家别院的大门打开了,一群少年唱着歌拿着锹铲、背篓和扫帚鱼贯而出。

少年们是在七月底来到俞家,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四个月,一切规章制度他们都很熟悉了,团队意识也已经初步培养出来。

“他们唱的是什么曲子?”范震突然心中一动,因为少年们唱的歌曲雄浑嘹亮昂扬激奋,听得人热血澎湃。

“赫赫华夏立东方,人文初祖数炎黄,三皇五帝遗厚德,夏商两周拓土疆。祖龙一统文轨同,汉武奋烈四边空,魏晋风流今犹在,大唐气魄尚未终。仓颉落笔鬼神哭,蔡侯造纸天地动,孔孟老庄墨韩孙,百家争鸣百花红。有屈子涉江,有苏武牧羊,为飞将军箭,为岳武穆枪。汗青留丹太史笔,忠贞为国文天祥,太白醉狂成剑气,东坡豪唱随大江。胡虏难有百年运,代有雄杰汉道昌。曾随定远入虎穴,曾与散朝灭敌国,犯我虽远亦必诛,岂容宵小做歌舞……”(注)

少年们一遍又一遍唱着这曲子,一边唱一边扫着道路上的积雪。柳如是披着一件裘衣,站在门口向这边望着,听到了曲子,她脸上露出微笑。

这曲子是她见俞国振拿出来的,虽然若以诗词来评论,只能说是“好为壮语”,并不是很出色的诗句,可是给少年们来唱却是再合知不过了。

“小官人又说是他听人唱过记下来的,为何我从来没有听人唱过?”她心中暗想,忍不住跟着众人哼了两声。她是女子,声音里又带着童音,因此这首曲子她唱得有些不适,但她就是喜欢。

要知道,俞国振拿出来的只是一个半成品,有完整的词,曲子总有些别扭,还是柳如是将之改动了一下,使得词曲相协调。

想到这,柳如是脸上的笑更清楚了。

身后传来叽叽喳喳的声音,她回过头,是小莲带着家学学堂里的一群姑娘小子出来,他们也拿着工具跑了出来。

“怎么,你们也去扫雪?”柳如是有些惊讶。

“是,今天上午大伙要做的就是扫雪!”小莲笑眯眯地回答。

“唉呀……”柳如是拖着腔调说了一声,然后从站在队伍最前的蒋佑中手里夺过一柄铲子:“我也去吧。”

“那是我的铲子!”蒋佑中梗起脖子道。

“被姐姐我征用了,你再去拿一柄来。”柳如是轻轻拍了拍他的头:“下回姐姐在小官人那儿学得更多的几何画图,立刻教给你。”

“哼,你还学几何画图……每次学得比我都慢!”蒋佑中嘟囔了一声,然后小跑着回到库房去再领工具。

柳如是粉颊微红,这确实是她的奇耻大辱,向来以聪明好学自诩的她,在学习几何制图之上,真的非常缺乏天赋,甚至还比不上蒋佑中这个小子还要慢。

要知道,蒋佑中的识字,还是柳如是教的!…,

这实在不怪柳如是,学算学对她来说真是难的事情,而算学中的几何画图更是难中之难!一想到角平分线、中线、重心线、垂直线……那些线就在柳如是的脑子里纠成一团,让她头昏脑涨。

为这个,她哭过几回!她又是好强的,曾经问俞国振这些东西学了有什么用,又不要去当风水先生,俞国振只一句话又让她咬牙切齿地将算学捡了起来。

“君子六艺,为何有数?”

俞国振对这些姑娘孩童的要求很严格,柳如是负责教他们识字,小莲负责教他们算学,而俞国振只要有空,就也会来教他们一些自然知识,那些年纪大点的女孩子们学得慢,但十岁左右的孩童进步极快,象蒋佑中,如今已经认得六百多个字,熟练地进行四则运算,是所有孩童中最为努力也最为出众的一个。

父凭子贵,蒋佑中每十日就会被俞国振表彰一次,这让蒋权也扬眉吐气,还提了厚礼去高家,向高婶子道谢。

少年家卫们干起活来极为利索,很快就清理干净了路上的雪进入了镇子,而家学的孩童们则也沿着江边每日俞国振晨跑的小路清理了数百丈。

范震看着这群叽叽喳喳的孩童们正一点点向他们埋伏的地方逼近,眉头越皱越紧。

没有等来俞国振,却等来了这样一批小兔崽子,虽然他们隐伏得很隐蔽,但范震明白,只要对方来到身边,不可能发现不了他们!

他面临着选择,是大杀一通出气,还是就此退走。

无论哪一种选择,曝露是难免的了,范震知道教主对他们这次任务的重视,他们费了老大气力,为的就是在那姓俞的小子警惕之心起来前将他掳走。

若是惊动了那小子,以后肯定没有这样的破绽!

一想到这里,范震就狂躁起来,他目光在越来越近的家学孩童和姑娘身上打着转儿:既然好歹都要被发觉,倒不如把水搅浑,杀几个人,再劫几个人,让对方以为是一伙流贼,甚至以为是太湖水贼前来复仇的……

他这样想着,心里便有了主意。

然而就在这时,走在队伍最前的蒋佑中突然停了下来,他看着众人潜伏的地方,脸上露出了惊讶表情。

“怎么了,佑中,你累了么?”小莲问道。

“不,我不累……”蒋佑中弯腰拾起了一块石头,向着范震他们隐伏之地扔过来:“一定是九河哥哥又想捉弄人了,出来!”

蒋佑中性子有些执拗倔犟,只要认定的事情,就是他老子用巴掌来抽,也难将他扳回来。但他的观察力极强,所以年纪小小就跟他父亲学得一手好手艺,他从草丛里看出了破绽,就怀疑是性子有些跳脱的罗九河伏在里面准备吓他们一跳。

这石头扔了出去,正砸在潜伏的汉子当中一人头上,范震心中一凛,刚暗道了一声“坏事”,那被砸中的便“呀”的大叫:“小兔崽子,敢砸我!”

草丛中突然蹦出一个人来,虽然还隔着五六丈,还是将柳如是吓了一大跳。

范震见事已至此,再潜伏也没有什么意义,而且他刚才已经下定决心,要冒充流贼或水匪大干一场。因此,他也跳了出来:“给贺二哥报仇!”

贺二哥就是太湖水匪贺山,闻香教的消息极是灵通,他的身份早就打听出来了。范震觉得,冒充为贺山报仇的太湖水匪,大杀特杀一通,再劫走两三个人,或许能掩盖他们的真实身份,然后等待下一次时机。

他们突然跳出来,也确实是将家学孩童们吓坏了,当他们挥着刀剑冲上前时,孩童们更是哇哇大叫起来。

蒋佑中在最先,他观察力极强,但在为人处事上反应却有些慢,看到这些人凶神恶煞一样挥刀冲来,还没有意识到是怎么回事:“如是姐姐,他们是什么人?”

话才说完,范震已经冲到了面前,他举的刀毫不留情地劈了下来。…,

“啊!”

这个时候,蒋佑中吓坏了,连躲闪的意识都没有,倒是在他身后的柳如是,用极为高亢的声音尖叫了一句,她同样被吓坏了,可是总算还晓得推了蒋佑中一把。

蒋佑中栽倒在雪地中,那刀贴着他的身子斩下,将他的衣裳撕开一道口子,在背上留下了一道血印!

“救命,救命!”柳如是高呼起来。

她一边大呼,一边冲过去推范震,范震一刀落空,雪地路滑,他微微趔趄了一下,又被柳如是全力推了一把,竟然没有站稳跌坐在了地上,连手中的刀都摔掉了。

这条小路原本就窄,他跌坐之后,将身后几个闻香教教徒挡住了,一时之间,那些闻香教教徒脚步缓了下来。

小莲见状不妙,尖声道:“快跑,都快跑!”

家学孩童转身四散逃走,他们身小灵活,三窜两窜便跑开了,几位动作慢些的姑娘,这时也反应过来,齐声尖叫,那声音尖得几乎能穿透人的耳膜。

范震爬了起来,看到这一幕恼怒异常,那些孩童是抓不着了,他能抓的就是跑不快的柳如是。拾起刀,两步追上后,他一把拧住柳如是的胳膊,狞笑着举起了刀!

(注):看过《大宋金手指》的朋友可能对这个有些眼熟,当初写《金手指》时我自己撰的《赫赫华夏歌》,自以为在歌颂我们祖先的人文与英武上,我本人很难再拟出超越这词句了,因此略为修改一下,补了一句“胡虏难有百年运,代有雄杰汉道昌”,用在这时,应是应景,所以偷懒,诸君莫怪。————————感谢分割线————————(感谢李广堰、郁闷之死的打赏~)

四九、难缠

范震挥刀就要捅过去,可看到柳如是虽然惊骇欲绝却仍然美丽异常的脸时,他愣了愣。

柳如是长得甚为美丽,虽然不能说倾国倾城,但确实丽质天生,即使心硬如铁的范震,看到她的面貌之后,第一时间也没有下辣手。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怒喝声。

原来少年家卫进了镇子后,俞国振看到这边都是些孩童姑娘,怕他们力气小扫不完,所以打发了两个伙前来相助,这两个伙正是齐牛的模范伙和叶武崖的那个伙。他们走到一半,看到这边的变故,顿时快步冲了过来。

这一冲,范震便吃了一惊,他听方三儿说过俞家少年家卫的厉害,但心里还有些不以为然,觉得再强也只是一群毛头小伙,这几天在外头看他们操演,也觉得不过如此。

可当事情发生之后,少年家卫向他冲来之时,范震才意识到,方三儿说的根本没有夸大。

平时窥探时对方那枯燥呆板的队列与体能训练,这个时候却已经化成了腾腾杀气,翻滚而来!

范震吸了口冷气,知道若是厮杀起来,自己这几人未必能胜,就算能胜,也会被对方纠缠住,对方这还只是两个伙,尚有九个伙在镇中,等那九个伙一齐赶来,那么他们几个就别想走脱了。

因此,原先大杀的计划只能改变了,他恨恨地看了诸人一眼,一把揪住柳如是的头发,将她横架着放在了自己肩上。

“把这个小子也带走。”他又指了一下脚下的蒋佑中。

有两个人质在手,接下来如何行动,可选择的余地就大多了。虽然这两个人质未必重要,可总比空手而归要好。

他们是乘夜将船划到河湾中藏起来的,为了隐蔽起见,船藏的地方离埋伏的地方有一里左右。柳如是与蒋佑中体重都不重,所以对他们的速度影响不大,可就是这样,当他们跑到藏船之地时,移地里叶武崖带着的伙已经插了过来,而齐牛带的模范伙干脆就追了个首尾相连!

少年手中拿着的是铲锹与扫帚,这不是他们平时惯用的武器,不过这时谁管得了那么多,齐牛铲锹横扫过去,直接将跑在最后的一个闻香教徒腿扫断。那教徒其实颇有武技,可是面对铲锹这不讲理的打法,又是背后来袭,所谓武功再高板砖撩倒,结果也只是抱着断腿惨叫着在地上打滚。

惨叫声没有持续多久,跟齐牛来的,可是模范伙!

模范伙的少年家卫,上回表现的让俞国振失望,所以才没有被提为伙长。可实际上他们每个人手中都有一两条人命,杀起敌来可没有手软的。那闻香教徒被扫倒在地,紧接着便是一扫帚当头刷下,在他脸上留下数十道血印,他还没有反应过来,锄头、铲锹便蜂拥而来,转眼之间,这名教徒就没了声息。

范震心中暴怒,这些小子比他想象的还要难缠,这么一来,他们就根本不可能及时回到船上!

“杀了这些小贼!”他厉声喝道。

其实不等他说,闻香教教众就已经挥刀向模范伙冲来。

为了尽可能隐秘,这次闻香教来的是五个人,但都是精于技击之术的教中强者,每个人手里少说也有十余条人命。其中还有一人曾经遍访名师,在程家习得技击之术,虽未得尽传,却也已经能为十人之敌了。

他抡刀便扑向齐牛,刀光如电,直斩齐牛脖颈。倭刀之术自戚继光之后,便流传于天下,技击名家,象单思南、程冲斗、刘云峰,都是此间宗师,石敬岩也是如此。那闻香教徒一刀挥出,即使齐牛真是一头牛,也会脖断首飞!

伸他遇到的却是模范伙,模范伙诸少年朝夕相处,是最早追随俞国振的,他们的小队作战已经极为精通。齐牛后撤躲闪的同时,他左右两翼的同伴,一个挥扫帚拨那名闻香教徒的长刀,另一个则挺锹刺击。

“喀!”

那闻香教徒手腕轻挽,拨刀的扫帚顿时被截断,就连刺击的铁锹,也被他顺势一撩断成了两截!…,

可是另两支铁锹再度刺来,而齐牛也已经稳住身形,挥锹刺击。

若是单对单,模范伙的少年家卫无一人是那闻香教徒的对手,就是高大柱高二柱来也是白给,恐怕只有高不胖,才能在那闻香教徒手中多支撑几下。但现在不是单对单,而是小团队对小团队,闻香教徒各自为战惯了的,根本没有想到相互掩护、彼此配合,完全依靠个人的勇武,这给了模范伙机会。

要知道就是那些技击大师们,也害怕民壮丁勇的围攻!

那闻香教的教徒,闪过了左边的锹,劈断了右边的锹,又让过齐牛手中的锹,但脚下去被人用锄头勾了一把,人顿时后仰八叉倒下。他虽然挽着刀花想要护住身体,可是刀短锹长,失去重心后他的力道就不够,无法劈断锹柄,顿时给两柄锹劈中。

少年们手中的锹,可都是新近打制的,边缘锋利如刀,这一劈,那名闻香教半个脑袋都给拍了下来!

“呀!”

这个时候,范震意识到,他有大麻烦了,虽然他们也不是毫无所获,模范伙的一个少年也被他劈倒在地生死不知,可是他们当中战力最强的教徒也已折损,他此行总共就是五个人,如今已倒了两个!

“上船……啊!”

好在他们现在已经到了藏小船的地方,一个教徒正狂呼着要上船,但狂呼瞬间变成了惊叫,因为包抄过来的叶武崖伙也已经赶到!

他们并不知道,叶武崖这伙中除了叶武崖本人之外,其余人并未亲手见血,只是看了模范伙那剽悍的战斗力,想当然地认为这一伙也是悍不畏死。面对包夹,虽然这些闻香教徒都是亡命之徒,可也感觉到了畏惧。

“该死!”范震怒极,一把将柳如是从肩上放下,横刀架在了柳如上脖子上:“都站住!”

另一个闻香教徒也将蒋佑中放下,以刀相胁。见到这一幕,齐牛与叶武崖两伙都止住了脚步,他们都知道俞国振对蒋佑中甚为看中,而柳如是更是俞国振的贴身使女,这两人若是出了意外,即使俞国振不追究他们的责任,他们自己心中也会不安!

见到以人质威胁果然有用,范震松了口气,这个时候,他才发觉,就是方才这么一会儿的功夫,自己背上衣裳就已经被汗水浸透,寒风一吹,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该死,这些小子,看起来分明也就那个操行,怎么对付起来却这般难,还是大意了!”他心中暗骂,从潜伏被发觉,到逃走被追上,再到精于技击的手下被击杀,整个过程都出乎他的意料。

他知道这里不能久留,回去之后向教主禀报时,一定要再三强调,这个姓俞的小子不好对付。

“让开道!”他又厉喝了一声。

叶武崖脸色铁青,这种情形,他可不知道怎么应付。眼见贼人架在柳如是脖子上的刀微微用力,柳如是脖子上顿时出现了一条血痕,他只能步步后退,将道路让了出来。

范震狞笑道:“这就对了,刑子们,竟然敢与我们太湖中的英雄好汉为难,今日带走这小娘和小兔崽子,明日再来取你们的狗命!”

他一边说一边挟着柳如是上船,唯一一个手中空着的教徒执刃垫后,范震自己抢先一步上了小船。

就在他跨上船的同时,猛然间,小腹处一阵冰冷,然后剧痛传来,他有些惊愕,向下看了看,却见柳如是一把挣开他的胳膊,直接跳进了水里。

这可是十二月的江水,寒冷透骨,柳如是进一跳入,便手足凝滞,连动都无法动弹,径直向江水中沉了下去!

范震这时发出炸雷般的怒吼,因为在他的腹部,竟然插进去了一柄短剑!

这与其说是短剑,倒不如说是短匕,只有一掌长,冬日里人穿得又多,所以柳如是身上有这样一柄匕首,范震竟然毫无发觉!

血顺着那短匕汩汩流出,短匕是俞国振赠给柳如是的,倒不是什么名品,只是柳如是看到家卫少年训练操演时心向往之,于是俞国振便送了她一柄。原本只是为她增添一些英气,却被她视若珍宝,时时藏于身上,没有想到,今天竟然派上了大用场!

范震的大叫,也让挟着蒋佑中的那闻香教徒愣了愣,然后手腕处就觉得剧痛,是蒋佑中一口咬住他。

蒋佑中性子执拗,认定的事情就绝不放松,咬人也是如此。那闻香教徒痛得大叫,声音与范震的惨嚎倒是相互应和,而负责断后的那个闻香教徒听到背后突然传来这样的异变,忍不住回头看了过去。

叶武崖性子机敏,这个机会,他绝不会错过,低沉地吼了一声“杀”,抡起锄头便砸了过去。

他这一声是向自己的伙下命令,但他这一伙虽然训练时间也不短了,可终究是没有真正上过战场,反应慢了一步,反倒是齐牛的模范伙,分开冲上,虽然没有对话,分工却是极默契,有配合叶武崖击杀的,有绕过抢上船的,有去水中救柳如是的。

一转眼之间,僵局便被打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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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模范

范震这个时候已经知道,他们完了。

到手的人质,只剩余一个,而且是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估摸着就是俞家的小厮,以这样一个人质想要威胁俞国振,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

于今之计,只能是尽可能杀伤俞国振的家卫,剪除其羽翼!

“陆老六,你快走!”

忍着腹痛,范震从船上直接跳下,毫不犹豫冲向少年家卫,与剩余的那个教徒一起,迎着少年家卫冲了上来。

来执行这一任务的,都是王好贤精选出来的死士,在下定决心之后,他们便再无退意。船上的陆老六连踢带打,终于将蒋佑中的口挣开,听到范震这话,立刻抡刀便剁。

此前他没有杀死蒋佑中,无非是考虑到这小子是人质,杀死了就没有什么可以要挟对方的了,但是现在不同,他们已经生了必死之心,下手就毫无顾忌!

“噗!”

手起刀落,血花飞溅,蒋佑中无事,可是奔来救他的模范伙家卫少年,却不幸被劈中,一只胳膊顿时脱落下来。

“啊!”蒋佑中看到这一幕惊呼着,一把抱住那家卫少年,两人滚下了船,好在船靠着岸边,水并不深,只到家卫少年的腰,刚漫过蒋佑中的胸膛。

家卫少年一边痛得惨叫,一边用幸存的手夹住了蒋佑中,把他拉到了岸上,然后他就虚脱得坐在地上。

此时柳如是也被救了起来,她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几欲昏绝。范震冲回岸上,横刀便将叶武崖伙的一个少年劈倒,他出刀凶猛,又是濒死狂击,这一刀之下开膛破肚,脏器飞流,那少年啊的一声,便气绝了。

这一幕看到少年家卫眼中,都是如当头一棒,就是模范伙的厮杀了几回,看到这场景,也一直气沮。

他们此前虽然经历过几次大战,可那都是完胜,自己一方几乎没有什么损伤,更不要提这么惨烈的阵亡了。人总是怕死的,就算是俞国振再怎么训练,这一点也是没有办法改变的。

叶武崖伙甚至有两人扔了武器,转身回头就逃:“杀人啊,杀人啊!”

“上啊,上啊,你们这些废渣!”

这短短一瞬间,那断了一臂的家卫少年见到这一幕,挺身又站了起来,咬牙拾起一根被扔下的锄头怒吼。

“怕什么,往前杀啊!”齐牛愣了一下,然后厉声吼道。

他这一声,提醒了叶武崖,叶武崖心思活络,在少年家卫中是最得俞国振信任的人之一,可现在,他的伙里却出现了阵亡者,更让他觉得耻辱的是,甚至还有两个逃跑者!

“都给老子听着,敢退一步,老子打退你们的腿,然后请小官人连你们家人一起发卖掉!”

这个威胁,让剩余的四名少年不敢再逃,可他们也壮不起胆子前冲,他们不前,范震感觉到自己的气力随着腹中血涌而在流逝,便抢先攻了过来。

他浑身浴血,冲杀过来,那四名叶武崖伙的顿时又慌了,正欲弃械逃走,却见一条身影迎着范震猛地冲了上去。

是齐牛!

“模范伙,随我杀!”

齐牛的眼珠都红了起来,他脑子没有叶武崖那么活络,急切间也想不到如何用言语鼓舞士气,他能做的,就是迎着凶悍残暴的范震冲上去世

“喀噗!”

他手中的铁锹断成了两截,范震能被王好贤看中,便是因为他也是技击高手,齐牛只是跟着高不胖学了两下把式,能挡住这一刀,已经是万幸,可就是这样,范震的刀尖仍然劈中了他,擦着他的面颊过去,在他脸上留下一道长长的刀痕,创口两边翻起,看上去仿佛是齐牛脸上又开了一道竖的口。

“模范伙,随我杀!”

创伤没有让齐牛害怕,他已经下定决心,将这条性命交给俞国振了,而这些人显然是冲着俞国振来的,还自称是为上回的太湖湖匪复仇,哪里能容他们逃走!他第二次厉喝,挥着成了两截的铁锹再度向范震扑了过去。…,

“刷!”

范震回刀扫动,齐牛手中的铁锹再度被从中截断,变成了四截,两截落在了地上,而留在齐牛手里的,长度还不足半尺!而且这一刀又划开齐牛的夹袄,从其中带起了一大团棉絮!

“模范伙,随、我、杀!”

已经到了这种情形,齐牛犹自不退,仍然大呼酣战,他发觉铁锹已经对他没有了用处,干脆掷向范震,整个人张臂便向范震扑了过去。

这一下,他是抱定了死意,即使吃范震一刀,也非得将他抱住,哪怕是在他脖子上咬一口,也必须将此人留下!

他却不知,柳如是那一匕首已经刺中范震要害,范震就算逃走,也活不了多久了。

“模范伙!”

范震狞笑着向齐牛再次挥刀,这一次没有什么可以阻拦他的了,他发觉这些少年家卫中,也就是这个小子最为难缠,也是最有勇气,只要击杀他,想来其余的就只有夺路而逃,让他从背后去屠戮。

就在这时,一声怒喝,一只扫帚出现在他的脸前,刷的一下给了他狠狠一记抽脸。

抽脸并不能造成什么伤害,但这个时候,人就会情不自禁闭上眼睛,范震一闭眼,就觉得自己的刀砍中了什么东西,他以为是齐牛,但再睁眼看时,齐牛已经出现在他面前。

他砍中的,是模范伙伸出的另一只锹,另一位模范伙的少年及时掩护了齐牛。在斩断那只锹柄之后,刀虽然也劈在齐牛身上,可被棉衣一挡,并未造成致命伤害。

齐牛既然已经逼近,哪里还会放过这个机会!

他双臂一紧,便将范震执刀的胳膊抱住,然后声嘶力竭地最后喊道:“模范伙,杀!”

随着他的喊声,一锹铲了过来,范震却是半转身,他力气极大,齐牛终究还是少年,身体被他带动,反而成了他的掩护。模范伙的那个少年竭尽全力才收回铁锹,不至于误伤到齐牛。

“小狗,死!”范震厉吼着对齐牛连踢带踹,如果不是执刀的手被抓住,他定然要将齐牛砍成数块。

但齐牛死死抱住他的胳膊不放,无论他如何踢打,齐牛都不松手。两人纠缠在一起,双方都想上来相助,可是又都怕误伤自己人。那剩余的一个闻香教教众,也是凶悍绝伦之辈,连接劈砍之下,家卫少年竟然无法靠上来帮忙。

混乱之中,齐牛觉得自己抓住了什么东西,他猛地将那东西拔了出来,然后又狠狠地刺了过去。

拔出之时,范震就身体剧颤,鼓足的余力随之泄出,而齐牛再刺入他胸膛之后,他双膝软倒,手中的刀也当的一声掉在地上。

齐牛一把抢过刀,他还不放心,挥刀便斩了过去,范震的头颅被他一刀砍下,然后他伸手抓起发髻,将头拾了起来,凶悍地挥刀又冲向剩余的那个闻香教徒。

“范会长!”那教徒大叫着抢身回头,想要替范震复仇,这个机会叶武崖如何肯放过,他的伙今天已经够丢人了,如果再让那人害了齐牛,他觉得自己再无脸面去见小官人了。

因此,他的锹狠狠劈在了那教徒腿上,那教徒顿时成了滚地葫芦,叶武崖扑上去,用锹柄横住将他按倒:“抓活口,抓活口!”

家卫少年涌了过去,四五人将那教徒牢牢按住,那家伙虽然拼命挣扎,却怎么也无法挣脱。

唯一那个脱身了的闻香教教徒已经将小船撑开,站在船上,他看着齐牛擒起范震的头颅,几乎睚眦俱裂:“刑子,你等着,爷爷必然回来,千刀万剐取你的性命!”

齐牛翻着大眼向他那边瞪视,又看了看左右,没有别的船可以用,只能看着他渐渐远去。

他骂了一声,回过头来,却看到俞国振带着三个伙疾跑而来。见到俞国振,他方才鼓足的气力顿时没有了,身上的伤痛一并发作,他身上一软,跌坐在地上,觉得嘴角咸咸的,抹了一把,看到的是一手血迹,也不知是来自脸上的创口,还是体内的内伤。…,

俞国振脸色沉得象黑夜一样,他看着周围,这一战规模虽小,可是惨烈度却不小,来袭者扔下了三具尸体,还有一个俘虏,而家卫少年中,至少战死了三人,另外还有几人伤势甚重,其中那断臂了的,明显从此就不能再上战场了。

只不过区区五人,便给他们造成了这样大的伤害!

“老牛,你身上觉得如何?”约摸估计了一下伤亡情形后,俞国振更是愤怒,他看到齐牛浑身是血跌坐在那儿,上去便将他扶住,关切地问道。

“小官人……老牛这次没有给你丢脸。”齐牛满脸都是血,唯有一双眼睛还是白色,他瞪大了眼,眨巴了两下:“你瞧,这是贼首!”

“不管他,你的伤如何?”俞国振心中又气又急:“问的是你!”

“老牛没事,就是……就是有些痛……嘶!”齐牛痛得嘶叫,但还是咧开嘴笑了起来。

看他气色,虽然有重伤后的虚弱,却不象是致命的模样,俞国振总算松了口气。转眼过去,看到柳如是与蒋佑中也是一身血迹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他眉头又紧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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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斗米为仇

俞国振对原本历史上柳如是的命运是相当同情的,虽然这其实是个读多了书读傻读痴掉了的女子,但实际上,她却有着时人当中少有的一些特质。

但是,收容柳如是,甚至派人送了颇为不少的银钱去吴江盛泽为她赎身,俞国振的目的既不是做慈善,也不是为了充实**,而是因为柳如是身上的某些特质。

她算是文艺女青年,但不是那种不可救药的痴呆文妇,对于新事物接受能力相当快,最重要的是,她对这个民族,有着不逊于俞国振的深沉的爱。

所以在她原本的结局之中,明亡之时她劝说钱谦益与她一起自尽殉国,被阻拦之后又劝钱谦益暗中联络抗清,甚至为郑成功传递消息。她并不畏死,故此钱谦益死后,她便立刻自尽,她只是心不肯死。

在无数读了圣贤书的读书人,其中以相当一部分是以气节自诩的东林党人,纷纷跪下来为野猪皮唱征服的时候,这个青楼出身的一介弱女子,却做出如此事迹!

因此,俞国振希望柳如是今后能给自己有所帮助,而她在最初的不理解之后,现在对于学习俞国振所传授的实学知识,也已经非常积极。她还有一种奇怪的感染力,能够带动周围的人与她一起好学,俞国振觉得,她至少可以在今后的女子学校中担当校长一职。

而蒋佑中又与柳如是不同,这个少年,在原本的历史中只是籍籍无名,俞国振只是为了让他父亲蒋权来,所以才连带着收容了他。虽然他也展露出一定的工匠天赋,可最初俞国振对他并不是十分看中。

但经过小半年之后,俞国振的态度已经发生了根本变化,他知道自己捡到了一个宝。

这小孩儿,就是后世那种读理工科的宝,空间想象能力、抽象思维能力和逻辑推理能力,仿佛是与生俱来的天赋,又或许是他自小与父亲的工具打交道,这让他在算学和基础物理上的进步极快,一日千里!

俞国振现在已经有了个计划,过完年后,就要开始教他力学三定律!

在俞国振心中,柳如是与蒋佑中,都是暂时无人可以取代的存在,他们甚至比少年家卫的伙长还要重要!

“二柱,那个家伙交给你了,我不管你用什么手段,最短时间知道他的身份。”

俞国振解开自己的棉衣,将柳如是裹住,然后半掺半搂着扶她走回两步,直到将她交给了小莲,然后又回头吩咐道。

二柱应了声,脸色也阴沉得可怕,俞国振让他负责襄安镇的消息,这伙人潜入,他却没有得到任何风声,这是他无法推去的责任!他点了点头,甚至等不及将那个俘虏带回别院,走过去就是一脚,踩在他的小指头上。

那俘虏顿时惨叫起来,二柱还用力扭动了一下脚,那俘虏的惨叫声更大。

“我说,我说,我们是太湖来的,来替贺二哥报仇!”俘虏嚎叫着求饶:“给我一个痛快,给我一个痛快!”

“大柱,你带人回去,带席子与木板来,将咱们的人收殓好,那几个贼人……将头砍下。”俞国振没有理睬那边的哀嚎,他又向高大柱吩咐道。

这一战战死了三名少年家卫,虽然与敌方死亡数目相同,不过俞国振估算,至少还有两个人今后得退出家卫了。而且这个时代,医疗手段短缺,若是伤口感染的话,极有可能再次出现伤亡。

得寻个出色的医生,另外,酒精蒸馏术也得弄出来,有了酒精杀菌消毒,这种创伤的感染率就会进一步减少。好在如今是冬天,伤口感染的可能性不会太大。

想到这里,俞国振心情轻松了一些。

大柱很快就回来了,俞国振亲手收殓了那三名死去少年的尸骸。善后事宜才处置到一半,便有死伤者家属哭哭啼啼过来,紧接着,俞宜勤与俞宜轩闻讯也赶了来。

“国振,此事该如何处置?”俞宜勤看到三具少年尸骸,脸色都白了,自从少年家卫建立起,还从未有过阵亡者,所以他还没有处理这样事情的经验。…,

“早有条例,循例处置就是。”俞国振低声道:“死者每家一次性补偿六十两银子,家中父母六十之后,每月可领取三两银子的养老钱。”

在这个人命不值钱的年代里,六十两银子是一笔极大的财富,更何况还有代养父母的养老钱!俞宜勤听了之后,都有些觉得俞国振太过大方,但如今俞家财务已经由俞国振来管,他只负责出纳,因此点头道:“既是如此,我现在就去办。”

“我随你一起去吧。”俞国振叹息道:“毕竟是我挑来充当家卫的,我不出面,说不过去。”

俞宜勤看了他一眼,这只是表面上的理由罢了,实际上,这也是安抚军心的重要举措,换作他,也不会将此事随意交与他人。

俞国振知道他误会了,又微叹了一声:“二伯,你看如今贼匪胆大妄为,我们襄安算是太平之地,可仍然三番五次有贼来犯,这些家卫拼了性命,护的可是我们。今后这般事情,只怕仍然会有,若是寒了他们之心,我再想要如臂指使就难了。”

“那是,那是。”俞宜勤讪笑道。

既是安抚死者家属,头上戴着一顶“襄安巡检司巡检”帽子的俞宜轩自然也少不得要前往。安抚死者家属倒还算顺利,当俞国振发觉他们还对自己千恩万谢,这让他颇有愧疚。

“国振,知道这伙贼子是什么人么,他们比前几伙似乎都要凶悍。”这些事务了结之后,俞宜轩才抽着机会与俞国振道:“听闻还走脱了一个,若不能斩草除根,只怕还有后患!”

他是知道少年家卫的实力的,如今少年家卫长的已经训练了九个月,短的也有五六个月,可是在以多击寡的情形下,自身伤亡竟然还比敌方要多,这个结果让他脸色发白。若是那贼人不是在镇外伏击,而是闯进了镇内的俞家,那么只怕死伤会更重了。

“他们自称是太湖水匪,我却不大相信。”俞国振低声道:“太湖水匪虽是凶悍,可那只是对无反抗之力的百姓,对上咱们的家卫,他们还不够看!”

“那你以为……”

“两伙人比较有可能,一是盐枭,咱们的私盐事情发作了。还有一伙,便是闻香教。”

“闻香教?”听到这个名字,俞宜轩身体一颤,目光中露出忌惮之色:“他们不是早就被灭了么?”

“百足之虫,死而未僵,而且就在一个多月前,我还与闻香教的人照过面,确认了一件事情,闻香教教主王好贤并未死。”俞国振声音压得越发低了:“此次五名贼人当中,以一人为首,他被击杀时,曾有个贼人失口喊出‘范会长’,‘会长’、‘传头’都是闻香教里的称呼,虽然俘虏的那个一口咬定他们是太湖水匪,但我想,太湖水匪已经破胆,如今五叔又挂着襄安巡检司的职衔……盐枭的可能性大过水匪,而闻香教的可能性又大过盐枭!”

他们说话间,便来到了别院的大门前,还没有进大门,俞国振就看到有人跪在门前。见到他走过来,那跪着的几人膝行上前,但立刻被跟在俞国振身边的高大柱与罗九河挡开。

“小官人开恩,小官人开恩,饶过我们这一遭,求小官人开恩啊!”

俞国振扫了他们一眼,这就是叶武崖伙那两个临阵脱逃的少年,其中有一个少年家人也在。他停下脚步,沉默了一会儿,那少年的父亲大约觉得有希望了,拼命地磕头叩首:“小官人开恩,以后这孩子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杀贼尚且无胆,止步不前尚情有可缘,但丢失兵刃转身逃脱,弃自己同伴于不顾,这种人,我们俞家不需要。”俞国振慢慢地说道:“大柱,把他们带走,跟你老娘说一声,莫要心太软,什么主意她都敢乱出!”

这命令声音并不响,但高大柱却听得一凛,心中埋怨起母亲来。大约是上回替蒋权说情成功的事情让高婶觉得很有脸面,有些事情就做得需要敲打了,象跪在院门前哀求的事情,俞国振可以猜到,十之八九是她的主意,否则这些人根本不可能接近院门!…,

高大柱点了两个伙,上来夹着人拖了便走,那跪着的汉子还开口哀求,发觉俞国振丝毫没有改变主意的迹象,言语中就有些不着边际,甚至有要去告发俞国振图谋不轨来威胁。

听到这里,俞国振眉头拧了一下:“大柱,等一下。”

高大柱本来想要抽那汉子嘴巴的,听到这话便停了下来,那汉子大约觉得是捏着了俞国振的痛脚,神情完全没有开始的恭敬,人也爬了起来。

“你是说,要到官府告我图谋不轨?”俞国振盯着他,唇迹浮起了冷冷的笑:“说得好,你若不提醒我,我倒还忘了,原本只是想发卖了事,但……为何这伙贼人能接近我们别院却不被发觉,想来别院中可能有他们的奸细了。”

“小官人这是何意?”那汉子的脸色顿时变了。

“没有什么意思,因为有奸细,致使家中护卫出了伤亡,总得把这奸细找出来吧。”俞国振咧嘴一笑:“大柱,这恶奴一家先绑着,过会和贼人尸首一起送到县衙去。”

“啊……饶命啊,小官人,小的再也不敢了,饶命!”那汉子听了这句,顿时知道不妙,他原想要以诬告来威胁俞国振,可俞国振现在以其人之道还制其人之身!

官府会信哪一个?是家仆还是家主?根本不用多想也知道结果!

这一次,高大柱再也不给他多说的机会,直接将他衣裳脱了把嘴堵住,发觉他穿的还是俞家发放的夹袄,高大柱更是愤怒:“见过没良心的,可没有见过白眼狼长成你这狗模样的!”——————————求支持分割线——————————(新一周冲榜,急求支持,点击推荐收藏!)

五二、细察入微(冲榜求票)

俞国振心中是真的暴怒了,那汉子和其余从山东登莱收容的家人,都是因为兵灾流离失所已经没有了生活来源,收容他们,不敢说有救命之恩,至少是雪中送炭了的。

当初招募之时,便已经和他们交过底,俞家要招一批少年为家卫护院,若有贼人上门,应募者当不惜身,而若是家卫护院有所折损,主家也会不吝赏。

可现在这家少年畏敌不战弃伴而逃,按当初的约定,就是该被逐出家卫的。俞国振不过是执行当初的约定,可那少的父亲竟然胆敢来威胁他!

这小半年的好日子一过,大约是忘了当初流离失所的凄惨了。

“近来必须要加紧一下忠诚教育了,虽然此前也有,但是显然部分人还没有触动内心,才会有如此不知好歹之人!另外,有关思想审核之事也得抓起来,只不过这事情……交给谁来做比较好?”

高家兄弟第一个被否决了,大柱管家卫,二柱管情报,他们两人手中的权力已经太大,再加上一个几乎是大管家的高不胖,正是因此,所以高婶才胆敢给人出谋划策。她虽是一片好心,但限于见识,好心有时会办错事,比如说今天。

宗族中的人物是不用想的,俞家实在没有什么可以拿得出手的人才,即使是有,为了今后长远考虑,俞国振也不想将这么重要的事情交给他。毕竟俞家有他一个主心骨就够了,而且虽然在很长时间内,俞家的利益与他个人的利益是一致的,可是再长远呢?

只有从第一批家卫少年中找人,俞国振脑子里转了转,罗九河、叶武崖、齐牛这三人忠诚是没有什么问题,原本叶武崖是最适合的,可是今次他的伙犯了错误,虽然严格来说这并不怪他,但为了避免给家卫少年留下犯罪也能升迁的印象,他还是被排除了。

罗九河也是不错的人选,极得俞国振信重,他脑子灵活,缺点是行事稍跳脱,不适合这类工作。

齐牛此次做得很好,模范伙的表现明显胜过叶武崖伙,这就是老兵与新兵的差别。但齐牛又憨了一些,嘴笨舌拙,同样不适合这类工作。

俞国振心中想来想去,暂时没有合适的人选,不由得叹了口气。

“国振为何叹气?”俞宜轩就在他的身边,有些好奇地问道。

“此次敌袭,还是曝露出了家卫的弱点,个人战斗力偏弱,与平日里完全没有训练的水匪之类相斗,他们并不惧,可若敌人真正受过训练,他们就不行了,老高虽然通一些技击之术,可是实力也很有限。”俞国振微微皱着眉:“可惜程冲斗已经去世,否则倒是可以延请他老人家来授艺。”

“原来是此事……”俞宜轩皱了皱眉,他相识的人里,没有听说谁是技击大师的,虽然附近也有自称是程冲斗再传弟子的武师,可是他们连高不胖尚且不如,哪里能教家卫少年更高明的技击之术。

“不过这不急切,先得解决掉眼前的对手再说,逃走了一个人,料想还会卷土重来。”俞国振思忖了会儿:“这伙人如果目的确实是我们俞家,他们埋伏在江畔那个位置,只怕最初目的不是别人,而是我。”

“你?”

“是,每日晨跑我都会从那儿经过……五叔,我先召人问一下情形,请五叔稍候。”

俞国振本来准备派人去唤蒋佑中的,他已经听说,是这孩子发现了潜伏在那的匪人。但想到他刚才受了伤,身上也打湿了,便走到蒋家的宿舍。

见他来了,蒋权慌忙行礼,脸上的神情有些讷讷,俞国振知道他的心思,谁能想到到俞家来还有这样的危险,只怕他已经心生退意了。俞国振拍了拍他的肩:“蒋师傅,你想说什么我都知道,且不说我们签的长契,单单一件事情,除了我这儿,你的一身手艺还能在哪儿得到施展?除了我这儿,佑中还能在哪儿学到这么多的新本领?”…,

“可……可是……贼人……”

“如今天下,盗贼四起,就是苏州府,也有太湖水贼出没,我这里好歹还有家卫,今日若不是家卫奋勇,佑中就要落入那伙贼人手中了,离了我这,谁会让自家护卫家丁,保护你们父子?”

这一番话,让蒋权无言反驳,如今这世道,人命真不值钱,他们父子,无钱无权,走到哪儿,都是草芥的命!

或许还真只有在俞国振这儿,他们父子才得到重视,有高墙,有护卫!

“你仔细想想,我也不为难你父子,如果你真想走,我给你盘缠,派人送你们回吴江。”俞国振又说了一句:“我现在去看看佑中,他算得上我半个弟子,今日发生这种事情……方才混乱,我来不及细问,现在还好吧?”

俞国振这句“半个弟子”让蒋权身体微微一震,江南一地,最重师道,这句话,可是点明了俞国振对蒋佑中寄予厚望!

蒋权默默将俞国振领入了屋中,蒋佑中正靠在床上发呆,见俞国振来了,立刻翻身下床:“小官人,我要出去!”

“你冷着了,又受了伤,现在怎么急着出去?”俞国振责备道:“乖乖在床上躺着!”

“可是今日还要上学……”

“今日放你假了。”

“但我不喜放假,只喜上学……”

俞国振哑然失笑,随他来的医师已上前为蒋佑中把脉。自从大量少年来到之后,俞国振便延请了镇上的两位郎中,轮流来为别院中老少检查身体。

“虽是受了些惊吓,但是并无大碍。”那医师把过脉后笑着对俞国振道:“五少爷只管放心,最多三两天,便又生龙活虎了。”

“如此多谢崔先生了。”俞国振点了点头。

那崔先生知趣,检视完后就告辞出去,俞国振看着瞪大眼睛不解地望着自己的蒋佑中:“佑中,今日你立了大功,若不是你,后果不堪设想!”

这不是俞国振虚言,如果不是蒋佑中发现有人隐藏,他们一群人接近过去,那么匪人动起手来,家学中的少女孩童少说要死一大半!

蒋佑中还不太明白这个后果,只知道小官人是在夸奖自己,呵呵笑了起来,然后道:“小官人,既然我立了功,郎中又说我没事,我可以去上学么?”

俞国振再次哑然失笑:“今天休息一下,我让家学学堂今天停课,你只管放心了。”

“停课……”蒋佑中很是失望。

“不过,佑中,你是怎么发觉那伙人的?”

“是小官人教我的。”

“啊?我何时教你?”

“小官人说了,水有三种形态,固体为冰,液体为水,气体为水气,温度低于冰点,水便会凝结成冰,热水气遇到冷气,便会凝成小水珠。我们冬日里呵出的气中,含有水气,它们遇到外头的冷气,凝成的小水珠就成了我们看到的白气……”

蒋佑中一大堆话,都是复述俞国振教他的道理,这是小孩子的通病,回答问题抓不着重点。不过俞国振已经明白当时发生的事情,原来蒋佑中观察周围极为仔细,看到了草丛中那些贼人呵出的水气,所以发现了他们!

这倒是俞国振没有想到的,看来,他教授的那些自然常识,还真有实际用处。

那伙贼人连夜乘着大雪隐伏,结果却在这样的细节中出了纰漏,他们如果知道原因的话,不知会不会气死来——不过有三个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还有一个也必死,只有逃走的那个……

俞国振的眼中闪过一丝冷意,在他心目中,那些匪类一百条一千条性命,也比不上蒋佑中的一根毫毛,他们做出这样的事情,那么连同他们背后的势力一起,都必须付出代价!

他又安抚了蒋佑中几句,然后出了门,临别时对蒋权道:“蒋师傅,你好生照顾佑中,这两天我也放你假。”

“是,是。”蒋权应道。

又去了柳如是那儿一趟,安慰了一下她之后,俞国振觉得是去见那个俘虏的时候了。这么久的时间过去,应该从那个俘虏的嘴中,得到了一些有用的东西吧。

“你们失手,范会主战死,还有了人被活擒?”

庐州城里,方三儿见到了独自回来的陆老六,听他说完了经过,脸色顿时垮了下来,这样的结果,他可以想得到,若是教主知道了会是一个什么结果!

“是,庞瘦子被活擒了,不过他这人嘴向来很紧,也不怕死,应该不会说什么。”陆老六也神情沮丧:“方会主,一定要为范会主报仇啊!”

方三儿嘴巴蠕动了两下,不知该说什么好,范震的计划不能说不缜密,之所以未能成功,完全是一个意外,谁知道俞国振会心血来潮放弃晨跑,带着少年们去打雪仗?谁知道他会安排家卫和孩童们扫雪,甚至还扫到了与他不相干的路上来!

从来只听说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的,这厮怎么却是如此好多管闲事的一个!

“该死,咱们这里先不能住了,你我都与那厮照过面,只能让教主再派精干人手来。”方三儿沉吟了一会,他是见识过俞国振的心思细致的,就算那个被俘的庞瘦子一个字都不说,恐怕都会露出不少马脚,遑论其余,因此,庐州府暂时是不能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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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笼中之囚(继续求点击推荐)

方以智背着手站在船头,看着已经大变样了的别院,面上露出惊讶之色。

他是知道俞国振有实用之才的,不过才半年功夫,便将别院整治成这规模这模样,还是出乎他的意料。

因为年关在即,他须得回家,所以才结束长达半年的游历返回,途中想着自己这位新结识的朋友,便拐来一晤。可看到如今大不相同的别院时,他险些以为自己到错了地方。

然后他看到一队少年杀气腾腾地扛枪出来,从码头边上,一艘小船也划了过来。

“是谁在船上窥视?”有人喝问道。

“国振贤弟的这座别院倒象是细柳营了。”方以智微笑起来:“请这位小兄弟去通禀一声,就说桐城方以智来访。”

喝问的人看了他一眼,目光中有些狐疑,那天的袭击事件发生之后,俞国振意识到别院的防护还有缺陷,因此每日专门安排人手轮流上船,在小码头附近数里的江面上查看是否有可疑船只。喝问的那少年是第二批少年,没有见过方以智,也不知道这位桐城方以智是何许人也,因此说了一声“请等着”,便将船又靠上了小码头。

码头上那队少年当中倒是有见过方以智的,他示意道:“让方先生靠岸,他是小官人结识的朋友。”

看到这些少年一言一行都显得训练有素,方以智又是笑了起来:“上回来的时候,不过十七八个,现在看来,数目增加了,国振贤弟倒是做得好大的事业。”

“不过是群黄口孺子,也学人舞刀弄枪。”他身边一人冷笑道。

“可不是学人舞刀弄枪,国振带着这些少年,杀了不少水匪,也算是护卫乡梓了。”

那人昂然道:“便是如此,也不过是一介勇夫罢了,密之贤弟、张西铭都如此推崇一介勇夫,小弟实在有些不解。”

方以智拍了拍他的肩:“克咸兄向来以飞将军自诩,怎么现在却看不起武夫……该不是受了冒辟疆之言语吧,哈哈!”

方以智这一次游历,与许多新交故友品评天下人物,对俞国振相当推崇,甚至有“二十年内实学第一,二十年后玄扈第二”称之,认为俞国振在实学一道上是近二十年来最杰出的人物,再有二十年甚至能象号称玄扈先生的徐光启一般,成为实学的一代宗师。

这种赞誉听到张溥、陈子龙耳中,自然起了与俞国振结交之心,可听到心高气傲却屡试不第的冒襄耳中,则未免有些吃味;至于孙临,他是方以智妹夫,为人豪爽,好讲兵谈武,精于箭术,却从来没有施展所长的机会,对于能带领家仆杀贼的俞国振,也可是既羡且妒。因此,在方以智好友当中,这两人是对俞国振最不以为然的。

“他如何能与我比,我文武精通……我说密之贤弟,你与他结识时间又不长,如何知道他有这般本领?”

两人说话间,船已经靠到了小码头,孙临抢先一步跳上码头,见他这般急切,方以智笑道:“嘴巴上不服气,你心里只怕比我还急着要见到国振吧!”

“那是自然,我迫不及待要将他的真面目揭穿出来,让密之你心服口服!”

他们一边斗嘴,一边就要向别院行去,但小码头上执着缨枪的那伙少年却上前一步:“尊客请稍候,待院中来人接应再走。”

方以智愕然,他记得说话的这个少年自己见过,他应该认识自己:“你……莫非不认识我?”

“小人见过方先生,小官人与方先生是至交好友。”那少年陪着笑,却没有让开道路:“只是巡检司军法森严,若是小人就这般放了尊客过去,少不得要吃鞭子……还请方先生垂怜。”

“哈哈哈哈!”听到这应对,孙临哈哈大笑起来,而方以智脸上则颇有些尴尬了。

明知道他与俞国振的关系,仍然拦着他不让他靠近别院,这可就是有些不敬了,如果是俞国振吩咐的,那么就只证明一件事情,他方以智将俞国振当朋友,可俞国振却没有把他当朋友!…,

他听说了俞国振那个有举人身份的堂叔被任命为襄安巡检的消息,可在家族中代有官宦的方以智眼中,这个区区巡检算什么狗屁官职,若是俞国振因此便骄纵轻狂,那这朋友不交也罢!

就在他心念猛转之时,孙临却道:“现在我倒觉得,这个俞国振有几分本领,密之贤弟所言似乎非虚呢。”

这等于是在方以智的伤口上撒盐,让方以智脸色涨了起来。他咳了两声,沉着脸对那少年道:“我与你家小官人交情非同寻常,他必不怪你。”

“回禀方先生,小官人如今不管纪律奖罚,这些如今都是由别人掌管,小官人只要制好规章即可,至于如何处置,他毫不过问。”那少年苦笑起来:“掌管奖罚的那位不好说话,而且,近来有些事情,不得不如此严厉,请方先生恕罪。”

“近来有些事情?”方以智并不是真的要为难这个少年,只是要给自己寻个台阶,不至于在孙临面前太过丢了面子,因此接口岔开话题。

结果那少年又是露出苦笑:“方先生,此事也不能说,稍待片刻,方先生便可问小官人,以小官人和方先生的交情,自然会全盘告知,小人……却是不合适说的。”

方以智鼻子险些气歪了,而孙临则笑得直跌脚。那个少年伙长愁眉苦脸的模样,让方以智还真不好再去问,好在这时,俞国振的身影出现在他们的视线中了。

“国振,你还真将这里弄成了细柳营,我想进你别院都进不了!”见俞国振小跑着出来迎接,方以智的脸色总算恢复如常,又成了翩翩少年佳公子的模样了。

“哈哈,是小弟的错,没想到密之大哥这个时候会来,前些时日出了些事情,因此戒备森严了一些。”

俞国振笑着向方以智拱手,然后目光转到他身侧的孙临面上:“这位兄台卓尔不凡,密之大哥难道不介绍给我认识?”

“啊,这是我妹婿孙临孙克咸。”

这又是一个俞国振听说过的名人,他虽然没有对古代名人的盲目崇拜,可这个孙临在原本历史中展露出来的气节,倒还是值得他拱手为礼的。

“原来是克咸兄,早就听密之大哥提过克咸兄的大名,克咸兄善射,小弟于弓射之道一窍不通,此次克咸兄来了,少不得要向兄台请教射术!”

射术确实是孙临所傲之技,听到俞国振这样说,他原本对俞国振有的一点芥蒂顿时消失了,他笑道:“我虽身怀射术,却只能射些狡兔獐狐,哪里比得过国振贤弟,做得这许多大事!”

见他们寒喧得还算投机,孙临也没有未见俞国振时那种愤疾,方以智佯怒道:“国振,有了新人忘旧人,难怪把我拦在小码头上,不让我靠近你这别院!”

“不瞒密之兄,前几天,有人在别院外设伏袭击小弟,虽然杀了他们三人,擒获一人,但小弟这边也折损了三人。”

听到这个,方以智的脸色顿时转为肃然:“竟然有这事情……是什么人如此胆大妄为?”

“如果我料想得不差,应该是闻香教余孽。”俞国振压低声音道:“此事关系重大,出我之口,入二兄之耳,千万莫外传。”

闻香教曾经在山东一带闹出极大的事端,现在还有部分残党在山东、河南和安徽一带活动,事涉谋逆造反,确实关系重大,因此方以智与孙临都是一凛。

“邪党竟然如此猖獗!”在惊愕了一会之后,方以智勃然大怒:“既然如此,国振,何不报官?”

“呵呵……请二位随我来。”俞国振避而不谈。

领着二人进入了别院,拐到西侧那三排住宅之后,有一座独立的小院,小院前两名执缨枪的少年家卫向俞国振行了礼,俞国振又将二人带入其中。这层层守卫如此森严,让二人明白,这里肯定非同一般,当他们进了其中的屋子,发现这屋子里只有一个通往地下的入口。…,

“地牢。”俞国振低声道。

私设地牢自然也是违背大明律的,不过如今俞家有一个襄安巡检司的名头,这就不成问题了。三人下了地牢,便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象是镣铐在响。

紧接着,他们看到一个铁笼子,这个狭窄的铁笼子里,一个戴着镣铐的人吃力地抬起头来看着众人。而在他身边,高二柱拿着根棍子回头看过来。

“饶我,饶我……让我睡、让我睡一觉吧!”

那被关在铁笼子里的人用梦呓一般的声音说道,他看过来的目光发直,火把的光照下,眼睛里都是通红之色。

“把你的口供再说一遍,我要前后相对,如果有不符之处,你就不要想睡。”俞国振道。

“是……是……”那人道。

“姓名。”

“庞……庞友贵。”

“哪里人?”

“曹州。”

“今年多大?”

“不……不记得……”

“谁人派你来的?”

“我……我……会主……他叫范震,他死了……”那人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头也不停地下啄,仿佛随时都会睡着一般。就在这时,高二柱手中的棍子塞进了铁笼中,猛地捅了他下身,他浑身激淋,眼睛睁大了些,可那倦意却依然很明显。

“杀了我,求你们,杀我吧!”

“回答问题,范震是什么的会主?”在那庞友贵的耳中,俞国振的声音冷酷平静,象是从地狱之中吹出的阴风,让他所剩无几的理智彻底崩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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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木头竹子打赏)

五四、救荒之术

“那个妖人竟然未死!”

出了地牢,方以智的脸色象锅底一样难看。

此时大明的江山已经风雨飘摇,辽东的奴虏,陕晋的流贼,都是朝廷的心腹大患,方以智等有见识之辈,早就知道大明帝国面临着一场空前危机。

但此前,危机似乎离他们有些远,皖地一带,大体上还是平静,虽然有水贼山匪——可这水贼山匪什么时候没有?

绰号瘦子的庞友贵,却让他们看到了一场迫在眉睫的危机!

化名宋保义的闻香教教主王好贤,就在扬州城!

扬州城可是位于苏南之地,离南京不过就是江之隔,溯江而上,到达他们庐州、桐城,都花不了多少功夫,若是王好贤在扬州举事,以如今扬州、南京的防备情形,只怕战火势必会席卷皖南。

那样的话,庐州、桐城现在的安逸就会化为乌有!

“现在你们知道我为何不敢报官吧。”俞国振苦笑道:“我一报官,只有两种可能,一是官府大肆搜捕,迫得王好贤提前举事,他在扬州布局十年,这一举事,必成燎原之态;另一种可能则是欺上瞒下,官府对此装聋作哑,要知道十年前擒捕假王好贤的那些人,可是凭此功劳获得了升迁,不少人如今身居高位,此事揭穿之后,岂不是打他们的脸?”

方以智和孙临对官府运作并不陌生,两人都是官僚世家,闻言之后颇为尴尬地对望了一眼。

“咳,不至于此,不至于此……”方以智道:“便是一时半会不予追究,也是为了不打草惊蛇……”

“我倒觉得他们最大的可能就是故意打草惊蛇,让王好贤逃离扬州,这样就可以上报一个查无此事,然后再追究我这多管闲事的一个谎报之罪。”俞国振冷笑:“然后我就成了自干五,这世上最可怜的莫过于自干五,分明是为了维护官府,却被官府和反贼双方轮流打脸……”

“呃,这自干五……作何解?”方以智奇道。

“闻香邪教有言,那些替官府办差的狗腿子,每日可以得五文钱的鞋底钱,所以暗地里称他们五文,而不领官府这钱却帮官府的,自然是自带干粮的五文,简称自干五。”俞国振说到这哈哈大笑起来,目光中却殊无笑意。

对方以智来说,这可是一件新鲜事,他重复了几遍“自干五”之后,看着孙临苦笑道:“这倒也是,克咸兄,我们都是自干五啊。”

“确实,如今钱侍郎被谪贬,周阁老离朝,阉余温体仁之辈竟成相国,这可是朝廷打我们的脸。群盗汹汹,连已经销声匿迹的邪教都要死灰复燃,这是百姓打我们的脸。”孙临也是长叹:“何时我等忠正之士环列朝堂,君子进而小人退,那时天下就太平了。”

“天下太平不了。”俞国振冷笑:“你们注意到这些年的气候么?”

“什么?”方以智奇道:“气候……你是说,灾荒?”

“我请五叔搜集了近三十年来各地灾异气候的情形,自万历二十六年起,山西便是连年大旱,十年九旱称之亦不为过,北直隶稍好,可是万历二十七年至二十九年,四十三年之后又是连续两年,都是大旱。”

见两人侧耳倾听,俞国振拾起一个小石头,在砂地上写下“山西”与“北直隶”,然后又道:“万历四十三年,山东亦是大旱,万历四十四年起,这大旱扩大到了陕西、河南,而且都是连续大旱,二位兄台,如此长时间大面积旱灾,便是朝中尽皆君子,也休息在暂时间内平定下来!”

“这……若是正人君子,轻徭薄赋仁政爱民,总能好些……而且毕竟还不是年年大旱。”

方以智有些勉强地道,他并非完全不通世务,这些年东奔西走,让他拥有一般读书人所没有的眼光,因此很清楚俞国振所说的事情严重性。

“这只是旱,大旱之后,必有大蝗,密之兄应该知道。”俞国振苦笑起来:“旱蝗之后,必然群盗四起,如今陕晋之地,为何流贼征剿不绝,原因便在于此!”…,

“如今朝廷大半仰给东南,可今看小弟去了苏州府,苏湖一带,家家皆种桑养蚕,丝织之盛,鼎于天下。桑盛则夺粮田,原本苏湖是国家粮仓,如今却要从江西、湖广购粮,若是灾变再度扩散,二兄说说,当如何应对?”

“朝中有君子,自然无灾馑。”孙临道:“国振,这连年大灾,分明是阉党获罪于天,故苍天示警……”

“舜、禹大德,为何洪水泛滥?”俞国振冷笑道:“何况当今天子登基之后,不是斥退阉党,便是魏忠贤也死了,为何天灾不见少,反而愈演愈烈?”

“那是阉党未曾尽退,如今温体仁,便曾行贿崔呈秀,又曾在杭州魏阉生祠赋诗祝贺。”

“温体仁也是今年才得首辅之位,他可不能为过去的天灾负责!”俞国振很不喜欢这种将老天的责任往人身上揽的事情,他又冷笑了声:“克咸兄,你还没有回答,为何以舜、禹之德,洪水泛滥呢!”

这次孙临默然无语,虽然被俞国振噎得很难受,但那个问题,确实不是他能回答的。

“目前看不到这灾馑天气有中止的迹象,相反,却看到它有所蔓延,以湖州为例,这十年来,几乎每隔一年便有水灾。”俞国振见他不说了,便又继续往下:“旱、蝗、涝,之后便是贼了,密之兄,如今咱们大江南北,原应是膏富之地,可是也盗贼丛生,就这一年,便先后有三伙贼匪来袭我襄安。”

“国振贤弟,天罪不可祷,莫非……真没有别的法子么?”这个时候,方以智算是明白了,他向俞国振问道。

“自然有的,天下之大,有的是未受灾荒之地。”俞国振笑道:“若是朝廷诸公有此胆略,辟疆开壤于南,可再得十个江浙,何愁无粮可用?”

这是后世解决危机的手段之一,当国内发生危机,通过一场对外战争来消耗过剩的人力,同时借助同仇敌忾来使国内团结。但俞国振知道,此时的大明朝廷,是根本不可能做的!

就在二十九年前,万历帝还曾派人去吕宋查看是否有银山,结果使得西班牙殖民者怀疑明朝有夺取吕宋之意,竟然尽屠吕宋两万五千华商!而明廷对此的反应,只是将称吕宋有银山的张嶷枭首传示海上,至于大屠杀的罪犯西班牙殖民者,却只是“巡抚官议罪以闻”,当西班牙人专门来华解释之时,地方官竟然称这些被屠杀的华人“多系不良之徒”,“决不兴师问罪”!

果然,听到这话,方以智直摇头:“此事不可,此事不可。”

俞国振哈哈一笑:“让小弟也没有法子了,只是这荒馑若再扩散,密之兄也要当心,家中要筑墙自保啊。”

方以智是他在这个时代中少数友人,虽然两人的政治抱负各不相同,但俞国振还是不希望他在混乱中出什么变故。更何况,俞国振心中仍然留着一个影子,当初方以智的那个堂妹在别院中避雨,俞国振对她还是有相当好感的。

这好感暂时尚未涉及私情,只是单纯地觉得,那样美好的花朵,应该灿烂地绽放,而不该莫明其妙地凋谢。

无论令她提前凋谢的力量是来自外族的入侵,还是内部的流贼。

“虽然此前国振贤弟说的我有些不以为然,但筑墙自保倒是真的。”方以智道:“此前我便对族中长辈说过此事,可一直不能得行,此次回去之后,我便再提此事!”

“那个王好贤,就这样不管他。”孙临忍不住道:“若是让他再发展下去,迟早还是会发动!”

“不可能不管他,我就是饵,他会再来的。”俞国振冷冷笑了起来:“密之大哥,克咸兄,还要借助二兄之力。”

“哦?”方以智一听精神大振,孙临也是眼睛瞪得老圆。他们二人此际也就是二十二三岁,血气方刚,见俞国振屡次击杀贼匪,欣羡之余,也免不了会想,如果我是在他的位置之上又能如何,因此听说要借助他们的力量对付王好贤,二人都是兴趣大增。

“这事情说起来有些复杂,可能会给密之兄惹些麻烦。”俞国振诚恳地道:“密之兄要考虑清楚。”

“男儿本自重横行,国振,你太瞧不起我了,我方以智会怕麻烦?”

“既是如此,那么事情就好办了。”俞国振欢喜地道:“有密之和克咸两位大哥相助,王好贤再狡猾,也要中我之计!”

是日,俞国振在襄安镇上最好的酒楼里宴请方以智、孙临二人,酒酣耳热之后,方以智道:“国振贤弟,年后家父寿诞,虽非整寿,却也请了些亲朋好友,家父多次谈及国振贤弟,请国振贤弟到时过往一叙。”

俞国振脸上露出为难之色:“密之兄,最近小弟这儿有些事情……”

“便是有些事情,到年后也应收尾了吧。”方密之有些不耐地挥了挥手:“国振贤弟,你可别不给愚兄面子!”

俞国振唯有苦笑,他沉吟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点了点头:“既是这样,那我必定会到场为世伯祝寿,密之兄,世伯的寿诞是哪一日?”

“正月二十六,你过了十五便可以来了。”方以智笑道:“这次我要好生考校你的学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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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暗战

他们这番话说的声音没有刻竟压抑,因此虽然是雅座,却也传到了外边,一个行商模样的人听到了之后,目光闪了闪。

在范震等人失手之后,方三儿得到了消息,立刻派出了新的探子,只不过这一次是真正的探子,平日里也就是游走四方的行商,卖些针头线脑儿之类的。

因此,他在酒楼中也是在最下的大堂里,喝的是兑了水最劣质的酒,叫的是没油少盐的菜,就是这样的东西,他还细嚼慢咽,象是在吃难得的美味。

所以楼上大多数对话他都听到了耳中,听到了他认为最重要的东西之后,他将剩余的食物一扫而空,然后挑起自己的货郎担儿,慢悠悠出了门。

街上的几个顽童正在你追我赶,角落里一个少年靠着墙晒太阳,那货郎看了他们一眼。他知道俞国振间接控制着这些孩童,让他们充当眼线。

这几个顽童对他显然产生了兴趣,不时往这看,只不过他民看的不是他这个人,而是他的担子。

货郎的担子里,一般都有给小孩吃的糕点糖果,因此这些孩子看他,倒也数正常。

货郎笑眯眯地呦喝道:“麦芽糖呐——桂花糕,三文一块……十文四两!小兄弟,可要一点尝尝?”

那几个孩子相互看了看,然后每人拿出一文钱来,在他这买了一块桂花糕,很快他们就为了如何分这一块桂花糕争了起来,一个个头大些的孩子将整个桂花糕都抢了去,撒腿就跑,另两个则哭哭啼啼地跟在后面追过去了。

货郎露出一个笑,然后担起担子慢慢走开,他用眼角余光注意到,那个在晒太阳的少年原本是盯着他的,但当他卖了桂花糕之后,便将目光转到了其余地方。

“这襄安镇已经被那厮经营得铁桶一般,整个镇子上几百户人家数千人,只怕个个都是那厮的眼线,难怪万会长与范会长两位在场都失了风。”

货郎心中暗想,不紧不慢地出了镇子,向着别处行去。

一天之后,他便到了庐州,方三儿虽然换了住处,可是却没有离开庐州,得到货郎传来的消息,顿时一愣:“他确实说,是要在正月二十二日启程去桐城?”

“正是,小人听得清清楚楚。初时那厮还有些不情愿,大约是被范会长他们弄怕了,后来才勉强同意。”

“正月二十二日……这厮会不会设一个陷阱?”

“这就非小人所能知了。”

方三儿琢磨了会儿,这事情不是他能做主的,必须由教主来做决定才行。

“我这就回扬州……正月二十二日,好在还有一个多月,咱们有足够的时间。”方三儿说道,然而他旋即停住:“庞瘦子呢,他的情形如何?”

他最担心的是庞瘦子口风不紧被俞国振看出破绽来,如果那样的话,庞瘦子可是知道他在庐州的巢穴的。不过,从出事到现在已经几天过去,俞家既没有报官告反,也没有找到庐州来,因此,方三儿又觉得,庞瘦子应该没有泄露秘密。

但还是要从货郎口里得到证实才行。

“庞传头已经登仙了,小人见着他的遗骸被送去官府。”货郎脸上有不忍之色:“遗骸饱受折磨,看得出,对方动了重刑。”

“好,好,我知道了!”

听到这,方三儿不但没有丝毫悲愤,反而露出大喜之色!

若是庞瘦子泄露了机密,他自然不会死,毕竟有他在手,俞国振才能指证闻香教教主王好贤还活着!

而且,庞瘦子为人勇烈,方三儿不认为重刑就能让他开口,已经抱了必死之心的人,肉体上的一点折磨算得了什么?

方三儿却是不知道,俞国振还有比肉体上折磨更难熬的手段,就算庞瘦子意志再坚定,在几天几夜不眠不休不吃不喝之后,神志也面临崩溃,这个时候,许多问题他完全是潜意识在回答。

不过出于慎重,方三最终还是没有急着去扬州,而是在庐州等着进一步的消息。这段时间里,货郎与另外二人轮流在襄安附近转悠,他们的身份要么是货郎要么是铃医,还有一个干脆就是乞丐,又不是刻意去打听俞家的消息,因此他们自觉还算隐蔽,未曾被俞家手下识破。…,

俞家如今是襄安镇的焦点,原先襄安镇中宋家的地位与俞家相当,可现在俞家已经隐约压过宋家一头,关键就在于俞家的家卫。因此,俞家家卫的一举一动,都受到整个镇子的关注,用不着特别打探,消息就源源而来。

十二月九日,头七过后,俞家给在袭击中阵亡的几个少年择地厚葬,其丧葬之隆重,甚至不逊于一般的富贵人家。虽然随葬物品不多,可整个礼仪却是极庄重肃穆,在少年墓前,俞国振还公开扬言,必定要找水匪复仇,斩草除根不留孑余。方三儿注意到,俞国振所说的复仇对象,正是太湖水匪。

十二月十一日,葬礼过去才两日,俞家家卫以襄安巡检司的名义猝然出击,扫荡距襄安四十余里的一处水贼窝点,当场格杀截江水贼六名,活擒十一人。

十二月十八日,俞家家卫再度出击,这一次是进入霍山,与霍山贼战,击杀其十五人,破一座小寨而还。

两次出战,打得莫明其妙,看起来就象是俞国振一肚子怒火无处发泻,拿那些小股的水贼山贼出气。

然后随着年关将至,俞家总算安静下来,烹猪宰羊,开始庆贺新年。

这乡间的年味,比起苏州这样的大城自然是不如,但也别有一番韵味,柳如是在上次事后便大病一场,如今缓过气来,终于可以下地了,在襄安镇上见家家都张灯结彩,她原本抑郁的心情也因此舒展开来。

“小官人,镇上的百姓,都在说今年可是托你之福呢。”回来之后,她笑眯眯地对俞国振道。

“哦?”见她高兴,俞国振也高兴起来:“他们怎么说的。”

“今年别院请他们做了不少事,给的工钱优厚,他们说从未有如此宽厚的主人家。”

柳如是转述的小镇居民之语倒不是虚言,今年仅别院扩建的工程就持续了大半年时间,这带得小镇的砖窑多雇请了十个帮工,而将砖拖运来,又让五六个闲汉天天混了个肚儿圆。

再就是修路,建房修路是大工程,也是需要人力多的,两者共请了四十余个帮工泥瓦匠,这就是几十户人家因此受益了。

至于每日里别院中近两百号人的吃喝,也是需要大量消耗的,同样让镇子里的菜农们得了实惠。

俞国振听了之后,笑了起来:“看来我上回给你说的经济之学,你已经领会到了。”

这些时日柳如是病了,俞国振每天都会抽些时间陪她,但两人干坐总是无趣,因此俞国振说些经济之学哄她入睡。原本以为这些东西会让她很快头昏脑胀,却没有想到,柳如是对于生产、流通、消费三大环节却是很有兴趣,问这问那的,竟然将商品经济的一些原理都听了去。

柳如是也笑了:“消费带动生产与流通,我大明的土财主们只知道将白银拿坛子装起藏在窖里,故此市面上流通的白银永远有限,朝廷不得不以纸印宝钞代之,可朝廷又没有足够的现银充当储备,加之滥印成风,结果钞法败坏……”

说到这的时候,柳如是看着俞国振的目光里带着一种异样的崇敬,她以前以为,能写得好诗,敢说两句壮语,再有个好名声,那便是当世英雄,可跟着俞国振大半年之后,她彻底明白了,只有那些远远不够,能不能写好诗,根本不是英雄的必要条件,能不能经世致用,这才是英雄与否的关键!

“过完年之后,我会出去一趟,那段时间你和小莲要小心,不要再回镇子。”俞国振道。

“知道,知道,小官人要去给那方公子的父亲贺寿。”柳如是看着俞国振,眼睛眨了眨,抿着嘴露出了一丝娇俏的笑:“顺道还要办一件重要的事情。”

俞国振愣了一下,那天他与方以智、孙临定计,可没有任何人听到,柳如是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

他眼中寒光闪了一下,笑着道:“你说我要办什么重要的事情?”

“自然是去见见方家那位女公子了,大家闺秀,出自名门,天资绝色,谈吐不凡,精通实学……”柳如是用了一连串的话语来形容,越说口气中的酸味就越发掩饰不住,最后她干脆“哼”的一声,将头歪到一边去了。

不过,她这模样,含羞带嗔的成份居多。因为说这番话,几乎就是将她的心意摆出来了。

俞国振微微愣住了,他原本以为柳如是是知道他要去对付闻香教教主之事,却没有想到她挂念的是这个!

“呵呵……你这话从何说起,方家的那位世妹,只是借我这儿避了风雨……不对,这事情,你是怎么知道的?”

“自然是小莲说的,小莲说啊,那位方家女公子,还向小官人通了姓字,这可非同小可,大家闺秀之女的小字,如何能让一般人知道?”柳如是似笑非笑。

原来柳如是来之后,她聪明巧慧,在照顾人上确实胜过小莲一筹,小莲心中多少有些吃味,在看出柳如是对小官人由敬生慕之后,小莲少不得更是一肚酸水。要知道,这世上不嫁人的女子有之,不吃醋的女子可是绝无仅用,只不过是能不能忍罢了,故此小莲时不时地便提起那位方家小姐,柳如是如今耳中几乎都能磨出老茧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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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设陷

方子仪慢慢地将纸铺开,研好墨,提起笔,然后慢慢地写下去。

她的闺房布置得很雅洁,几乎没有别的女孩子的赘饰品,毕竟她是寄人篱下,也不愿意将自己的闺房弄得太过浮华。在闺房中刺绣、绘画,抄抄诗词经文,这是以前她每日最常做的事情。

现在不了,现在她更喜爱的是抄写族兄方以智所撰的《物理小识》,原本这只是方以智零散的文稿,如天马行空想到哪儿写到哪儿,与宋人的笔记没有什么两样。但这次他回来之后,文稿的内容极大的丰富起来,分类也变得极细致,有一些内容,甚至就是直接转述某个人的话语。

“国振贤弟精于练兵,曾有言,兵法之道在正不在奇……故欲疆战,先庙胜,欲兵胜,先器胜……”

看到这段文字,方子仪抿着嘴轻轻笑了一下,想到那个隔着窗子与自己说话的人。

两人上次相见已经是八九个月前的事情,那少年的相貌方子仪记得不太清楚了,但他站着的窗台之下那片没有被雨水淋湿的地方,方子仪却始终记得。

“精于练兵啊……”对于俞国振,方子仪心中是极好奇的,她知道自己族兄方以智可是心高气傲至极的人物,就是当世几位著名的大家,在他口中也没有象俞国振一样被反复提起过。

方子仪用工整的小楷将方以智的笔记慢慢抄了一遍,她身在深闺,一向少见外人,一边抄写,一边那个少年的形象就又在她心中浮现出来,虽然面目有些模糊,却让她觉得很亲切。

“姐姐,姐姐!”

正在想着那少年的模样,突然间听到连串银铃一般的呼声,方子仪低低“啊”了声,面上顿时桃花飞红,她白了跑进来的方子柠一眼:“子柠!”

小女孩儿吐了一下粉嫩的舌头,然后缓住脚,规规矩矩地走了两步,可也只是走了两步便现了原形:“姐姐,脚好痛!”

方子仪自己没有裹脚,那是因为到了裹脚的年纪时她父母双亡,族人怜她孤弱,没有人就此要求她,但现在族中颇为遗憾,如此聪慧贞贤的一少女,便是因为没有裹姐,所以想要嫁个好人家比较困难。

她自己也知道此事,因此当族中要子柠裹脚时,她没有反对。

“子柠乖,姐姐给你摸摸,摸摸就不痛了。”她让方子柠坐在自己的闺床之上,用手轻轻揉捏着方子柠的脚。

“人家一直很乖,为何还要将人家脚绑起来!”方子柠眼泪汪汪:“姐姐就没有绑脚!”

“子柠,姐姐不绑脚,所以……所以吃了苦头呢。”方子柠低声说道:“子柠脚上痛,姐姐心里痛……”

方子柠顿时收起脚,跪在她的床上,伸出小手儿抚摸她的胸膛:“子柠不痛了,姐姐也不痛,子柠帮姐姐摸摸……”

小孩子的童言稚语与与片纯真,让方子柠心酸地展颜,她还好,父母去世时已经懂了些事情,可是子柠那时却什么都不知道,是她这个为长姐的一手将之带到如今。

其中酸楚,不足为外人道也。

“对了,姐姐,听密之大哥说,我们见过的那个小先生过些时日就会到我们家来哦。”见姐姐笑了,方子柠当然不会细想这笑是真的还是假的,她想到自己听到的一件事情:“就是那个姓俞的小先生!”

上次惊觉俞国振在杂学上所知甚多,背后里方子柠就称他为小先生,回到桐城之后的最初一个多月里,她非常用心地搜集各种稀奇古怪的知识,方子柠问她为何,她总是一本正经地回道:“下回见着小先生,一定要考倒他!”

“啊?”方子仪愣了一下,目中闪出惊讶与欢呼。

“果然,姐姐也想见他,姐姐也想见小先生!”方子柠拍着手掌道。

“别乱说!”方子仪抓住她的小手,既气且笑,这话如果被别人听到了,还以为自己与那个俞国振有什么私情呢!…,

方家持家甚严,几位姑母、姐姐,也都是贤淑庄重,自己若是显得比她们轻浮了,那么挨骂的,可是已经逝去的父母!

“姐姐放心,子柠不会乱说,子柠只对姐姐说小先生的事情,别人,子柠才不告诉他们!”

这小丫头越歪越没有边际了,方子仪只能打岔:“你今天的功课做完了么?”

“做完了,做完了给密之大哥看了,然后听密之大哥说的。”

方以智是长子,年纪比二次方其义大十岁,比起方子仪大九岁,比小子柠大得就更多了。因此幼弟幼妹们对他非常尊敬,半兄半师视之,就是小子柠,做完功课也会先给他看,再给姐姐看,得了兄姐的意见,然后才给姑母方维仪、方维则看,若是大姑方孟式在,还要多给一个人看。

俞国振要来的消息,象是一颗小小的石子,在方子仪的心湖之中投起了淡淡的涟漪,但仅此而已,她心中虽然隐隐有些欢喜,却也知道,就算俞国振登堂入室,也不太可能与她见面。

而这个时候,俞国振刚刚向伯叔道别,乘船离开了襄安。望着他远去的身影,俞宜轩摇了摇头,脸上有苦涩之意。

“怎么,五弟,你觉得有何不妥么?”

“二哥,年前那些贼人伏击之事,现在还没有个结果,这个时候,国振不该离开襄安。”俞宜轩道:“他只带着两人在身边,这叫我如何放心得下!”

“你不是劝过了么。”俞宜勤倒是不以为然:“你啊,就是太多心了。”

“不是小弟多心,是咱们俞家休戚,便在国振身上,若是国振出了差池,那些被他清剿过的水贼山匪,岂会放过我们?”俞宜轩声音压低了。

“你觉得自己比得过国振么?”俞宜勤哈哈一笑:“你担心的事情,国振岂会没有考虑,他这样做,必定有这样做的理由!”

这话让俞宜轩愣了愣,然后哑然失笑:“这倒也是,二哥你如今对国振,倒是完全信赖啊。”

“二哥我别无所长,过去完全信你,如今完全信国振。”俞宜勤说到这有些小得意:“这便是你二哥我能让俞家日渐壮大的原因,哈哈哈哈……”

他完全信任俞国振,而在船上的俞国振本人,脸色却空前肃穆。

这一次,他是以己身为饵,也就是说,他可是将自己放在了最为危险的地方!

这就是他如今实力不足的结果,闻香教活动数十年,根深蒂固,绝不是他带着几十个少年家卫能正面抗衡的,唯一的方法,便是将他诱出扬州城。

想到这,俞国振嘴角浮起了一丝淡淡的笑容。

王好贤他究竟还是露出了一个破绽,他以为自己会从襄安顺藤摸瓜去庐州找到方三儿,然后再从方三儿那得到他的下落,却不知道根本用不着那么麻烦。

王好贤难找,盐枭宋保义却不难找,能和私盐贩子搭上关系的,不只是肖四肖十那伙巢湖水贼,俞家同样也可以!

“小官人,只有小人一个,可保不住小官人周全。”高不胖在旁低声道:“或者咱们等一下?”

“不必,消息不是传来了么,那厮已经离了扬州赶来了。”俞国振道:“唯有我们先动身,他才不会怀疑,我敢说,如今他的奸细已经将消息传回去了。”

“若是他提前动手……”

“不会,离襄安太近,他不敢靠近,他必然要等到我们离襄安远了之时,才会准备下手。老高你到时倒要小心自己的安危,他的目的是植珠之术,对我不敢下杀手,倒是你自己。”

高不胖低应了一声,对此他没有什么畏惧的,从陕西流亡而来,能活到现在,眼见两个儿子渐有出息,他已经没有什么遗憾的了。

“不过那厮做得倒是谨慎,来的消息说他是去了庐州,实际上绝无可能,他要截我们,唯有两处,一是土桥,若我是他,便买通土桥巡检司,在这里拦下我们的船。另一处是浮山,我们得在浮山登岸,在这里袭击也有可能。”

高不胖对这两个地方倒不陌生,他奉俞国振之命,往来于桐城、无为之间,为俞国振与方以智送信。他点了点头,迟疑了一会儿:“小人觉得,浮山可能性更大些。”

“哦?你为何如此想?”

“截江拦我,虽然容易拦住,可是小官人熟悉水性之事对方定然也知道,若是小官人跳江脱身,他就竹篮打水了。”

“不错,不错,而且在土桥镇,我们进入长江才不久,警惕之心尚未失。倒是在浮山,离方府不远,警惕之心正弱,在此地袭击我们,确实是最好不过……”

俞国振眼前一亮,高大胖向来沉稳,做事知分寸,又有这样的眼光,以后可以派上更大的用场。

“我与你想法一样,故此给大柱的命令,也是让他们在浮山与我们会合,再加上密之兄为我做的准备……想来这一次,会给那个王好贤一个惊喜的。”俞国振深吸了口气,将心中那略带的一丝紧张连着那口气一起吁出来:“必须斩除这个后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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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石电

“怎么还没有消息,那厮莫非不来了?”

一个闻香教徒有些不耐,在浮山码头已经呆了几日,眼见着明天就是正月二十二,那厮是十六日离得襄安的,就算是爬,这时也该爬到浮山了。

除非他走的不是长江水道,若真如此,那么闻香教这次动用精锐就白跑一趟了。

王好贤愤怒地瞪了那人一眼,这些年他深入简出,对闻香教的控制已经有些不如往年,这些精锐当着他的面也敢发牢骚。这可不是个好迹象,不过,如今他没有时间来收拾这厮。

主要是这厮不知道此次行事是为何而来,其中原由,只有王好贤自己与方三儿、范震知晓。便是那个庞瘦子,也仅仅是因为要与范震一起活擒俞国振,才知道这是为何。

“休要废话,养足精力。”方三儿低喝了一声,然后他们听到了脚步声。

“来了,来了!”

负责侦望的教徒一脸兴奋,等了几日,终于等到了目标,他们自然高兴。

不一会儿,便看到一骑疾驰而来,那是在白荡湖湖口等着传递消息的教徒。

“多少人,人数有没有变化?”王好贤谨慎地问道。

“就四人,除了那小贼外,还有一个长随、两个脚夫。”侦望的教徒道:“再没有第五个,我还从他们船边过,听得他们在说铜陵的丹皮和雀舌茶,原本他们耽搁了两天,就是在铜陵买这二者,要以此充作寿礼。”

王好贤与方三儿两人对望了一眼,目光中都是欢喜之色。对方为了寿礼在铜陵耽搁了,那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王好贤眯了一下眼:“既是如此,都准备好了!”

他们此次来了足足有一百多人,化整为零进入枞阳镇,枞阳原本就是江上交通重镇,因此前后来百余人并不显得有什么特殊之处。然后他们再从枞阳经陆路到浮山,他们埋伏之所,正是白荡湖在浮山登陆的必经之路。

大约又等了小半个时辰,这才看到一艘三明瓦船晃晃悠悠行来,船速不紧不慢,看上去极为悠闲。船不一会儿便靠了岸,方三儿指着当先出来的那个中年黑瘦汉子道:“那厮便是俞家的管家兼护院,倒是有一身好拳脚。”

紧接着,一个年轻男子跳上了船,他身量在同龄的南方人当中算是高大,换成后世度量,足有一米七二,脸上还带着十六七岁年纪的稚意,但一双眼睛,却幽深如海,看上去象五六十岁的智者。

他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这笑容让王好贤有些不舒服,隐约觉得哪儿不对,可是仔细想来,到现在为止,都没有任何破绽。

在王好贤想来,对方并不知道他的存在,而且,昨日从襄安还有人快马传来消息,俞国振最可倚仗的家卫少年,去了巢湖例行剿匪,在过年之前,他们就在西江至巢湖一带清剿水贼与野寇。

王好贤对此可以理解,上次范震等人的袭击,让俞国振憋了一肚子的火,而且也曝露出后来的那批少年未经战阵胆怯畏敌的弱点。不过王好贤并未放松警惕,专门派人盯着,若是那些少年有什么异动,立刻会向他报来。

那么是哪儿不对?

他心中千回百转,都是一瞬间的事情,可是想来想去,却还是想不到自己有什么疏漏之处。

“教主!”方三儿见他迟疑,低声提醒道。

王好贤顿时回过神来,船上的人都已经上了岸,就连那两个挑夫,也抬着箱子准备赶路了,这个时候再不动手,那为时就晚了。

“动手!”他下令道。

此事关系重大,因为接连的失败,王好贤已经不信任别人,故此亲自来指挥,当然,他是不会以身试险的,不仅是他,就是方三儿也只是护着他远远地看着。

埋伏在小码头周围的闻香教众,先是出现了五六个,他们看上去与潜山本地人没有任何区别,仿佛就是途经的闲人。

他们要做的,是将俞国振的退路截断。…,

王好贤眼睛眨都不眨,待那六人将俞国振退回船的道路截道之后,他松了口气,到了这种情形下,俞国振就是再有本领,也休想脱身了。

见已经截断了俞国振退路,紧接着周围便是一声喊,三四十人蜂拥而出,王好贤脸上露出冷笑,这三四十人只是第一波,若是俞国振侥幸从这三四十人当中脱身,那么周围逃跑的各条路线上,还有埋伏在等着他。

他看到两个脚夫中的一个顿时就扔了扁担转身逃走,才逃了两步,便抱头跪伏在地,瑟瑟发抖迭声求饶。另一个脚夫按着头上的斗笠退到了俞国振身前,而俞国振自己和高不胖则按剑而立。

“什么人,襄安巡检司下弓手俞国振在此,你们好大的胆子!”俞国振厉声喝斥道。

王好贤冷笑起来,什么襄安巡检司,微末大的头衔,也敢拿出来吓唬人。

“狗贼,找的就是你,弃刀跪下,饶你不死!”闻香教一人厉喝道。

他们这里闹出如此事端,周围的乡民早吓得一哄而散,也有警锣声响起,对此王好贤根本不以为意,当初倭贼一二十人便可横行一县,如今他手中可有百余人,些许民壮乡勇,根本不敢出来与他交战。

因此,俞国振这一次,他是抓定了!

“催他们动作快些。”

尽管如此,他还是担心夜长梦多,低声又向方三儿下令。方三儿会意,远远地唿哨了声,另一侧立刻有人大声道:“与他废话什么,快擒住了!”

围上来的闻香教徒一拥而上,向着俞国振扑了来,退到俞国振身前的那个挑夫此时将头上的斗笠摘下,露出一张苍老的脸来。

这老挑夫生的相貌倒有些奇特,须发略带赤色,身材倒是高大矫健。

王好贤看到这张脸,心中微微一怔,这老挑夫竟然没有惧意,相反,他眼中全是兴奋之色!

“这老贼是吓傻了?”不只是王好贤,几乎所有见到他脸的闻香教徒都这样想。

“杀,杀了这老儿!”

老挑夫站在俞国振身前,要想擒住俞国振,就必须先经过老挑夫这关。因此,短暂的一愣之后,闻香教的教徒们便再度拥上。

为了行事方便,他们带的都是刀,因此这一拥上,便是五六柄刀向那老挑夫剁了过去。

猛然间,众人眼中寒光一闪,一柄长刀被那老挑夫从挑着的担子里抽出,刀光如月华,刷的一声,两个逼得最近的闻香教徒便惨叫翻倒!

另外三个劈向老挑夫的闻香教徒吓得连滚带爬,有一个甚至刀都脱了手。饶是如此,他们身上还是被劈出了伤口!

转眼之间,便两死三退,这老挑夫之勇武,强悍得让人不敢置信。

“常熟石电在此,谁来与我一战?”那老挑夫手挽长刀,抚髯冷笑。

“嘶!”

别人不知道,王好贤自己也是技击大师,却是知道这常熟石电是什么人!

石电石敬岩,当世技击大师之一,精擅刀术与枪术,特别是军中枪术,被认为是当世枪术第一!

虽然这些技击高人,完全不象后世武侠小说说的那么玄乎,象石敬岩本人,最后便是被一群不通技击的流贼围攻战死。但他们若有乘手的武器在手,以一当十甚至更多,完全不是问题!

王好贤目光在石敬岩身上停留许久,然后猛地转到了俞国振身上。

石敬岩方才那一刀固然让他心惊,更让他心惊的,还是俞国振!

这小狗是从哪儿将石敬岩变出来的,为何闻香教盯他盯得如此之紧,却没有听到任何风声?

这个疑问象块骨头,横在王好贤喉间,让他至为难受。

而且又一个疑问生了出来,俞国振将石敬岩请来,这证明他对于遇袭之事已经有所准备,可俞国振只做了这一点准备么?

王好贤传教多年,官府拿他无可奈何,他心思之缜密,手段之狡猾,由此可见一斑。若换了别的时候,当他产生这种疑惑,那么必然会选择远遁,就象当初他支使徐鸿儒起事,自己却嗅到不对,躲藏起来一样。

但这一次他犹豫了,原因很简单,诱饵太香。

种玉之术,那可是天赐之宝,有了这等奇术,就算不再举事造反,也足以让子孙万世享受荣华富贵,而这种天赐之宝,就掌握在那少年手中!

俞国振以自己为诱饵,在王好贤的心中,这应该是不可能的事情,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俞国振身怀种珠之术,如何会以身涉险?想来请到石敬岩,也只是俞国振的谨慎保险之举,这并不是一个陷阱。

想到这,王好贤稍稍心安,一个石敬岩罢了,他能敌过十人二十人,还能敌过百余人?

更何况,闻香教可不是什么安分守法的良善,他的手中,尚有别的东西,足以对石敬岩构成威胁!

石敬岩见自己一声喝出,周围敌人竟然无人敢再向前,心中更是欢喜。他为人鲁直,不善言辞,又喝了一声:“谁敢来与我一战?”

俞国振微微笑了起来,但同时又轻轻摇头,这个石敬岩,还有古之风范,该不是在乡野间中评书话本听多了?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异样的声音,石敬岩也同样听到了这声音,脸色顿时大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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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孙临

“嗡!”

这声音传入耳中,让人心中发颤。

“弓弩,当心!”

俞国振立刻反应过来,对方挟有弓弩!

他毫不犹豫侧身向一棵树后躲闪,高不胖护着他,也闪到了树后。

与此同时,石敬岩猱身翻滚,一枝箭矢贴着他肩膀飞了过去,他这次不敢再大意,虽然年过六旬,可他的动作却象年轻人一样敏捷矫健,几个跳跃间,在闻香教徒中掀起一道血浪!

“好身手!”俞国振见到这一幕,忍不住在心中赞道。

他自己不是外行,前世曾经身为军人,此世又跟着高不胖习了三年武,但看到石敬岩避箭突击,就知道这是冷兵器时代最强的格斗刀法,自己远远不如!

中华向来以博大胸怀,宽容天下之物,采取众长以补己短。倭寇侵扰以来,天下武学大师发觉,中华刀术竟然在倭国被发扬光大,他们纷纷再去专研倭刀之术,形成了各自的刀法。

石敬岩便是其中之一,虽然他以枪法著名,可刀术也同样不弱!

王好贤见他锐不可当,直接向着暗中藏着的弓手处突了过来,脸色微微一变:“射死他,无须担心误伤!”

十二位弓手同时举臂,他们或为猎户,或是军余,平时没少练习弓箭。一个好的弓手,少说也得练习三年,而他们则在弓箭之上浸淫超过十年,都是王好贤为了举事而准备的精锐。这弓一举,石敬贤便知道不妙,他就是再强悍,也不可能在弓箭攒射下能脱身!

这个时候,他唯一后悔的是,来时没有借上一副铠甲,若是身着铠甲,或许能救他一命!

“可惜功名未就,辜负了钱公的嘱托……”

他为人豪迈仗义,受人滴水之恩,必涌泉以报,如今因为不得意正准备回常熟归隐,之所以会这时出现,那是受了钱谦益的信札所召。

方以智之父与钱谦益关系极好,方以智这次游历江南,也曾经拜访过钱谦益,得知石敬岩这样人物,因此当初在别院密议之时,方以智便向俞国振推荐石敬岩,并且亲自书信一封,遣人送给钱谦益,其中语焉并不是很详尽,只是说若得成事,老大人或许可以此起复。

钱谦益见信之后,便立刻召来石敬岩,按信中所嘱,让他赶往铜陵,与俞国振会和。俞国振在铜陵耽搁了几天,原因就是为了等石敬岩!

这事情的曲折,绝非王好贤所能猜测得到,他只顾盯着俞国振,确认俞家重要人物没有一个在年关前后外出的,却不曾想到,俞国振还有朋友可以借助。

只是石敬岩初时以为是对付一些普通贼匪,却不曾想要面对的竟然是拥有十张弓!

那十二名闻香教弓手,已经瞄准,开始拉弦。此前他们担心射着自己人,所以只是有一人突发冷箭偷袭,结果被石敬岩躲过,现在是十二人一齐动手,石敬岩就算年轻三十岁,也不可能闪过!

然而就在这时,他听到一声响起:“二位兄长,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说话的,当然是俞振国。随着俞振国的话语,“铮铮”的弓弦声又响了起来,惨叫声在闻香教弓手当中叫出,两名弓手顿时翻身倒地,另有一人了受了伤!

王好贤与弓手不在一处,他讶然抬头,只见在弓手之后,二十余名家丁打扮的人从各处房宅中伸出头来,其中便有方与智和孙临!

“密之,说了你要多练一练吧。”孙临一边大笑,一边再次扣箭上弦,那些弓手在他们四张弓威胁之下,哪里还敢分心去射石敬岩,顿时转过头来,向着他们这边散射过来。

这种散射自然是没有什么准头的,但仍然逼得方与智、孙临等人缩了回去,他们身边还有两人中箭惨叫,哀嚎不止。

“这些反贼狗胆不小!”方以智暴怒,不过当初为了防止被发现,他只是带着二十余个家仆潜伏过来,因此虽然杀了对方一个措手不及,可当闻香教反应过来,他们就只能躲闪了。…,

局面再度僵持,闻香教弓手在,石敬岩多少有些顾忌,不敢再锐意突进。闻香教人数多的优势,渐渐又将他们包围住,挤在一棵树前。

方以智在墙后看到这一幕,心中焦急,俞国振与他商议时,他可是曾经大包大揽,浮山这边是他家,他自己的院子就在离这不远,他的家仆也是平日里舞刀弄枪惯了的!

可是现在,猝然袭击之下,不但没有取得决定性胜利,甚至连将俞国振接应出来都没有做到!

这让方以智羞愧、愤怒。

他自视甚高,常以王阳明自诩,王阳明平定宁王之乱,那是何等果决足智,可他面对区区百余个邪教乱匪,却束手束脚,弄到现在这个模样!

王好贤同样心中焦急,方以智的出现,让他意识到,俞国振竟然真以自己为饵布了个陷阱等着他。这只证明一件事情,俞国振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也知道他此来的用意!

想明白这一点后,他第一个念头就是咒骂已经死了的庞瘦子,紧接着就要考虑下一步了。自己还活着的消息为人所知,官府必然会大肆搜捕,他要么仓促起事,要么就离开扬州另觅退路。

无论二者中的哪一个,对于俞国振的种珠之术,他的需求变得更为迫切。可当初他为了不惊动官府,所调动的也就是这一百多人,虽然压制住了俞国振,并已经将他们三人逼到了绝地,可时间已经拖了很久!

“大丈夫生于此世,岂可惧死?”就在这时,王好贤突然听到一声大呼,紧接着,从那边跳出一人,那人弯弓绰箭,竟然不躲不闪,对着弓手那边猛然控弦。

“铮!”

“啊!”

跳出来的,正是孙临!

他为人悍勇,虽然是个文人,却精通射术,自诩身怀绝技,常以“飞将军”自励。比起方以智,他虽然年纪稍大,可为人也更冲动些,竟然就这样直接跳了出来,不够闻香教弓手的瞄准射杀一人!

闻香教弓手也没有愣着,顿时四五只箭向他飞了去,双方距离并不远,箭飞出速度极快,几乎是眨眼便至。孙临射出一箭之后,便从腰间的箭壶中又抽出一枝,正准备搭上,三枝箭便已经同时到了他面前。

“蓬蓬蓬!”

三声透响,孙临身上冷汗透衣!

“克咸,你想我妹妹当寡妇不成?”举着一块门板为他挡着身体的方以智破口大骂:“你这狗才,有你这般的飞将军么?”

在孙临扑出的一瞬间,方以智举起一块门板,将他的身体护住,那三枝箭透板而出,离孙临的胸喉要害,只差了两寸!

孙临死里逃生,大笑了两声,声音嘶哑,他再次绰弓,一箭又射倒一个闻香教弓手。

孙临每射必中,其射术之精湛,给闻香教徒极大的威胁,而方以智又用门板护着他,闻香教徒弓手不得不暂时放过石敬岩,一齐转而压制孙临。

“冲!”俞国振发现了这个机会,挥剑抢步冲了出来,格开一个闻香教徒的刀,顺手抹了过去,切断了对方脖子上的大动脉。那个教徒惨嚎之中,颈部的血如泉喷涌,直挺挺向后倒了过去。

紧接着,俞国振下令道:“老高!”

老高振刀大呼,声音高亢,他是陕北出身,唱惯了信天游,当真正全力喊起来时,那声音几乎穿云洞石。

王好贤心突的一跳,事情到如今,已经完全超出了他的控制,从石敬岩到那个神射手,一个个意外接二连三的发生。而现在,老高的大呼,让他觉得眉头直跳,似乎还有什么意外要发生一般!

“当心……”他才说出这个,就听到身后传来呐喊声。

这喊声惊天动地,仿佛有几百几千人从他的背后突然杀出!

王好贤骇然回头,在他们背后,不足三十丈处,不知多少人从地上跃起,挺着缨枪,向他这里冲了过来!

王好贤这一瞬间明白,自己是彻底中计了。无怪刚才自己的弓手出现时,俞国振也没有显得分外慌张,原因很简单,他的人已经摸到了自己背后!…,

俞家所有少年家卫加起来,总数也不到百人,比起闻香教徒数量还要少些,但是王好贤为了防止俞国振逃走,所以将人手分散开来,在这里的,只有不足六十人!

而且,俞国振这边有石敬岩这样单挑对决没有对手的技击大师,有孙临这样箭无虚发的神射手,再加上已经经过数次剿匪之后受到一定磨砺的少年家卫!

王好贤顿时知道今日他的计划已经完了,甚至连他个人的安危都成问题!

他暗骂了一声,转身就走,心中怒火越来越盛,可偏偏要压制住!

“小贼奸猾无比,难怪三儿会说他是文曲降生……该死的,要对付他,必须动用武曲了……原本武曲是我教大行于世的希望,如今不得不动,该死!”

王好贤越想越是气愤,原本对他来说,一生大计终于看到了胜利曙光,可转眼之间,便迎来的是一场暴风骤雨,这前后的落差,实在让他有些消受不了。

他一掉头,方三儿自然是跟上的,而他身边七八个亲卫,也同样跟着迅速后退。这一退,闻香教便失去了指挥,虽然教众悍勇凶猛,可他们面对石敬岩与孙临这两个几乎无解的对手,身后又是少年们的呐喊冲杀,坚持了不到数息,便溃散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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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善跑

少年家卫足足有八十余人,他们猛然冲入战团,象是一道铁流,将所有敢于阻拦、反抗的敌人都摧毁。

闻香教众倒不是那么不堪一击,但他们过于分散,又失去了指挥,各自为战之下,自然敌不住始终保持着一定队形的少年家卫。在溃散之后,更是无法组织起有效的抵抗,连为逃走者多争取一点时间都做不到。

王好贤回头看到了这一幕,心中的气愤羞恼更甚,这些可都是闻香教近十年来培养出来的精锐,他原本还指望这些人在闻香教举事中举上大用场,可现在看来,他们与土鸡瓦狗有甚么区别!

“最初时故布疑阵,让我以为他并未发现我的真实身份,然后调虎离山,将我从扬州城中调出,接着暗渡陈仓,暗中与那石敬岩会合,最后还来了一手声东击西,那些凶残的小子,名义上去剿匪,实际上却从陆路潜伏到这儿来,只待我们发动,便从背后突袭……”

王好贤心里这时全明白了,俞国振这一套计策连环相扣,引得他慢慢步入陷阱,可笑此前他却全然不觉,还自以为做得足够谨慎!

难怪方三儿盛赞此人,此人拥有种珠之术,绝非偶然!

“该死,此人留不得,回去之后,哪怕动用武曲,也得将他除掉!”

这个时候,王好贤对俞国振的忌惮与恨意,甚至胜过了他对种珠之术的贪婪!

“小官人,在那边。”

高不胖眯着眼,看着百余丈外的几条身影,向俞国振道。

俞国振也注意到了那些身影,他们离战场最远,却是最先离开。

他们身边的闻香教徒,已经纷纷逃散,石敬岩连接砍翻几个后便回到俞国振身边,俞国振一指那群身影:“石翁,此次大功是否得全,就看那伙人能否捉住了,若是给他们逃走,那便前功尽弃了。”

“他们逃不走!”石敬岩看了看周围,当他发现有一匹驽马拴在不远处,面上顿时露出喜色。他回到自己挑的担子边,伸手将扁担拿起,那扁担就是一杆冲枪,他三步两步奔了过去,一跃跳上那匹驽马。

这马虽然是驽马,可跑得毕竟比人要快,不仅如此,俞国振跟在马后也追赶过去,而他亲自追击,家卫少年哪有落后的道理,转眼间,原本的战场附近,顿时就只剩余方以智、孙临等人了。

“这是……怎么回事?”方以智有些发愣,此前战局似乎还在僵持,怎么转眼之间,他们便大获全胜了。

孙临却兴高采烈,他文武双全,箭术可谓百步穿杨,但一直都没有真正施展的机会,今天连着射杀了数名贼人,心情再激荡:“管他那么多,多杀几个贼子,也好显显我的手段,密之,你到现在,可是一个都未射中!”

方以智唯有苦笑,平时他也有练修弓箭射术,没少舞刀弄枪,但真正厮杀起来,他才发觉,自己平时的那些功夫都成了花架子。

不过输人不输阵,就算没有孙临表现得好,可嘴巴上也不能弱于他,因此方以智道:“你还说,若不是我,你现在就已经魂兮归来了!”

一边说,他一边将门板扔下。

此时周围闻香教徒已经逃散,他们二人无所事事,然后看到一伙俞家的少年家卫跑了回来,他们三人一组,搜检地上的尸体。

“国振贤弟做事就是谨慎,哈哈哈哈。”孙临笑着评论道,他初时对俞国振也是不大服气的,可现在则不然,虽然不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却也觉得俞国振完全配得上方以智的称赞。

他所说的谨慎,是那搜检尸体的小组,两人以兵刃架住尸体,另一人再上前检视,这是防止有敌人装死猝起发难。

可听到方以智耳中,就未免有些刺耳了,他翻了孙临一眼:“我知道我带的这些家伙有些差了,你不必拐弯抹角说我!”

当初三人定计之时,方以智可是大包大揽,说他必定安排得天衣无缝,但刚才的情形很明显,若不是俞国振还将少年家卫调来埋伏在附近,胜负尚难预料。这自然是俞国振谨慎的结果,可也看出如今的方以智,行事还不够细致。…,

“方先生,小官人说,请方先生发动左右民壮,搜捕邪教余党……”一个少年家卫匆匆跑来,先是向方以智直腰拱手行了一个站礼然后道。

方以智听了之后轻轻拍了拍脑袋,自己倒将这一茬忘了,他当然不只带二十余人来埋伏,他向身边一个神情讪讪的家仆点了点头,那家仆顿时敲起了铜锣。

刺耳的铜锣声传得老远,顿时四处乡村纷纷传出铜锣声。方以智上回回家后,便以父亲的名义召集左近各乡村保里,提出各乡各村联保互助,而这种铜锣声,便是联保互助信号!

王好贤听到了铜锣声响,心中忧急,就在这时,背后马蹄声也已经到了,那匹驽马上,石敬岩单臂举着冲枪,猛然挑动,一个闻香教徒顿时惨叫着身体飞了出去。

石敬岩看出,王好贤是首领,因此紧接着便向着王好贤冲去,他手中的冲枪就在王好贤背心处晃荡,只要再前进二十丈,便足以追上王好贤。

就在这时,王好贤身边护卫的四个闻香教徒猛地转过身来,手中的武器对准了石敬岩。

“鸟铳!”

石敬岩看到那乌溜溜的洞口,还有隐约明暗交替的火光,脸色刷地惨变,他双腿夹住马腹,猛然一扯马鬃,那匹驽马长嘶人立,然后就听到一片“轰”的声响。

随着这片轰响,那匹弩马身上出现无数个细孔,血狂飙而出,那马也轰然倒地。就在它倒地之前,石敬岩翻滚下来,浑身血迹斑斑。

石敬岩骑术极高明,若非如此,这四杆鸟铳轰中的就不是那匹倒楣的驽马,而是他人了!但就是如此,虽然马替他挡去了绝大多数弹子,可是他身上仍然受了不少溅伤。

好在这伤势并不重,只是一些表皮伤,并不影响他的行动。跳下马一个翻滚,石敬岩便冲入了那四个鸟铳手当中,这次他已经将冲枪扔掉,再度拔出了刀,寒光飞闪之中,那四个鸟铳手如落叶一般倒了下去。

抹了一把汗与血,石敬岩喘着气,蹒跚着向前又追了几步,然后双脚一软,倒了下来。

身上的伤是一方面原因,方才那一瞬用力过度,也是一方面原因,他毕竟已经年过花甲,不复壮年之勇了。

看着又开始跑远的王好贤,石敬岩暗叫了声可惜,若是他再年轻二十岁,必然不会放此人逃走。

然而就在他以为王好贤将顺利逃脱之时,他身边象风一样刮过了一队少年,俞国振正在这队少年之中!

“跑得……好快!”石敬岩一愣。

一个两个人跑得这样快,他不觉得稀奇,可是这些少年个个跑得快,手中执着白杆缨枪,腰间别着短刀,仍然保持这个速度,那就不是普通人能做到的。

他并不知道,这些少年当中最短的也跟着训练了半年,这半年来风雨无阻,几乎天天都要进行负重越野跑等体能训练。营养跟上了,训练强度便也跟上,因此他们才如此能跑。

“宋子材伙,留下来照顾好石翁。”

石敬岩看着他们跑过去,然后听到了一声命令,跑在队伍中的一伙缓下脚步折了回来,这伙人当中在最前的,肩上缝着两块三指宽半掌长的布条,他笑着上前直腰抱拳:“可是石翁?”

“正是老朽……”石敬岩犹豫着不知该如何称呼,这少年的气质上,很有些边军风范,但衣着打扮,却又完全不同。

“你们是?”他略带疑惑地问道。

“我们是俞府家卫,暗中潜来接应小官人的。”那少年笑眯眯地道:“晚辈宋子材,为第六伙伙长,石翁莫动,我们给你处置一下伤口。”

随着宋子材的话,一个家卫少年上来检视了一下石敬岩的伤口,然后从背后取下一个小盒,从盒子里拿出剪刀,先剪开了石敬岩伤口附近的衣裳。

他动作甚为熟练,看得出专门练习过,看到这一幕,石敬岩再木讷,也知道这群少年绝非普通家卫了。

“火铳铅子有毒,需要挑出来,你们都来搭把手。”那处置伤口的少年看了看之后又道。

于是又有两名少年上来,他们取出小镊子、刀之类的工具,开始为石敬岩将创口中的铅子取出来。这个过程自然是相当疼痛的,石敬岩以硬汉自居,却是不动声色,看着这些少年动作。

他竟然连闷哼都没有发出一声,众少年也极为钦佩,完事之后,那检视的少年再为他查看了一遍,然后取出一个葫芦。打开葫盖,一股浓烈的酒气冲了出来,石敬岩精神一振,他颇为好酒,笑道:“好香,这酒可是好酒。”

“这可不是好酒,这是酒精呢。”那少年一边说,一边又弄出根棉签,小心翼翼沾上些他口中所说的“酒精”,然后在石敬岩创口上涂抹:“虽然冬天,可也要用酒精杀毒……”

“这酒精能喝么,可否赐一点给小老儿解馋?”石敬岩对于消毒什么没有多少概念,他想的,就是这么香的酒水,若是不能喝一点,那太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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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零、好酒

王好贤他们自然也准备了马,不过为了防止引发周围人的疑心,他的马放在离袭击点较远处,他想脱身,便是向藏马之地奔去。

在藏马之地,他也安排了人看马,此时也发觉不对,正驱着马向这边赶来,离他只有不足百丈!

“哈,哈,哈!”看着越来越近的自己人,他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轻松的笑。

只要能上马,先离开浮山,他终究有卷土重来的时刻,他尚有一张底牌未出,那便是他与方三儿口中所称的“武曲”!

但这个时候,他身边已经只余下三人,而在他身后,最能跑的模范伙已经相差不足三丈!

“杀!”他听得身后传来这样的怒喝,喝声仿佛就在身边,这让他忍不住回头望去。

他也毕竟是个老人了,论及年纪,比起石敬岩也就是小上十岁,这些年又过得安逸,逃跑的速度便有些跟不上。

这一回头,脚下便没有注意,被绊了一下,整个人飞跌出去。

他身边的方三儿急忙俯身去拉他,另两个护卫也只能停下来试图阻一阻追兵。

齐牛嗷叫着撞了过去,他追得最近,对方一刹脚停住,他连挥刀的空间都没有,于是干脆用自己巨大的身躯直接撞向对方。

这大半年来,每天一斤肉一斤鱼地养着,正能吃又每天大运动量的折腾,所以齐牛的个头长得很快,如今他身长以裁衣尺来算,已经是五尺又二,相当于后世的一米七七,体重达到了一百五十斤,在营养普遍不良的这个时代,算得上是一条高大壮汉了,而且他如今也只是十七岁,还有得长!

那个闻香教徒也是悲摧,转身转得慢了些,虽然刀已经调过来想要朝齐牛捅去,可是却没有捅中要害,擦着齐牛的肋下滑过。冬头里穿得又多,这一下连齐牛的棉衣都没刺透,然后他就被齐牛整个人撞到。

象是一头真正的野牛撞着一般,那闻香教徒顿时飞了出去。

“吼!”齐牛自己都控制不住身体,踉跄着的同时,抡枪又刺向另一个闻香教徒。

那个闻香教徒能成为王好贤的亲信,身手自然非同一般,他半转身躯,轻巧便避开了齐牛的一枪,然后顺手挥刀剁向齐牛的手臂。

但齐牛并非一人,在他身边,可是同为模范伙的同伴!

那人的刀才剁出一半,两杆枪就到了胸前,他只能放弃齐牛,一边格挡一边闪避。

可是第三杆、第四杆枪又刺了过来,轮轮不绝,他技击再强,面对这样的刺击,也唯有再闪!

在后边的石敬岩看到这连番刺击之术,惊咦了一声:“这……这是谁……”

他的话声没有落,那个闻香教徒终于躲闪不及,被一个少年家卫刺中腰下,发出凄厉的惨叫。

而俞国振这时已经绕过他,带着另外两伙继续追了上去!

方三儿扶着王好贤一拐一瘸地跑着,他们根本不敢回头,身后的惨呼惊叫声,让他们明白,最后两个护卫也已经完了。

离驱马而来接应的教徒只有十余丈!

然而就在这时,王好贤腿上一痛,这一次方三儿也没有办法扶稳他,因为他自己同样大腿被一只缨枪扎中。

两人失去了平衡,沉重地栽倒在地上,王好贤还想爬起来,可紧接着一只脚踏住了他。他勉强回过头,正与俞国振的目光相对,俞国振喘着气,向他微微一笑。

“王教主,久仰了,能将你从老巢里拉出来,可是件不易之事。”俞国振慢条斯理地道。

方三儿长叹了一声,闭紧了眼,这一幕,让他似曾相识,上回他被活擒,与这一幕几乎没有什么两样。

那驱马赶来的救援的闻香教徒看到这一幕,知道情形已经是无可挽回,可是纵马疾驰间,他也没有办法停马调头,只能直冲过来,试图救下王好贤。

其结果自然是被三四枝矛一起刺下了马。

“你便是三儿口中的文曲?”王好贤这个时候倒没有什么畏惧,看到最终的结果,他已经不再作被人救出的梦想。…,

“俞国振,不是什么文曲。”

“我圣教在山东、南直隶有千万教徒,我老了,若是你能入教,便能承我之位。”王好贤叹了口气:“我看你是做大事的人,无非手中无人无钱罢了,有了我圣教人手,你必然能遂平生之志!”

这人当真不愧是一代枭雄,走到了穷途没路,却还不放弃最后的手段!

俞国振微笑了起来,踏在王好贤背上的脚加了一分力气:“王教主,还有什么要说的,一起说出来吧。”

王好贤见他这模样,便知道自己的劝说未起作用,他淡然一笑,意味深长地道:“少年,切莫得意……”

然后他看到俞国振眼中的嘲弄之色,话音嘎然而止。

“我知道你的意思,无非你们闻香教在官府之中也有很大的隐藏实力,你便是被交给官府,也未必会死。”俞国振深沉地笑了一笑:“若你不死,甚至如同你父亲一样脱身逃出,必然再来找我报复,对不对?”

“你说笑了……”

“我不会做那种事,所以,我可以保证,你是休想再从牢里逃走了。”俞国振向着身后的高不胖施了个眼色。

王好贤不知道他怎么如此肯定,他正在想间,突然双膝一阵剧痛,饶是他枭雄一世,也禁不住惨叫出来。

收回双枪的高不胖低声向俞国振禀报:“两块膑骨都碎了。”

“嗯。”俞国振淡淡笑了起来:“王教主,我倒想知道,你能不能象孙膑一样,在如此情形下,还能逃出大牢来。”

“你……你做得好,做得好!”饶是王好贤枭雄一世,可俞国振这手段,也让他忍不住咬牙切齿地嘶吼:“小畜牲,你就等着,就是瞎子,也能从重重看守中逃走,你看本座能否再出来!”

听了这话,俞国振哈哈大笑:“怎么觉得你是在逼我杀你?”

此语一出,王好贤顿时闭口,只是用怨毒的目光看着俞国振,却不再敢辱骂了。

“闻香教欺世数十载,骗了不知多少愚夫愚妇,搜刮的财富应该不少吧。”俞国振笑了一下:“把他架在马上带走!”

方三儿眼睛不停地转动着,王好贤被带走之后,他才抬起头来:“你……你想怎么样?”

“自然要看你是想死还是想活了。”俞国振漫不经心地道:“你自己说呢?”

方三儿脸上露出惨笑:“休要骗我,我必死无疑。”

“死也有很多总,象你这样的妖人,交到官府,最轻也是个凌迟。”俞国振道:“若是遇着胥吏贪官,便是家人都要连累,你莫要露出那副模样,十年前你的家人全死了,可这十年来……我就不信你没有娶妻生子。”

方三儿抿住了嘴,俞国振的话,他不敢当成虚言恫喝,上一回俞国振曾让他带信给王好贤,双方井水不犯河水,他们没有听从,结果出现了如今的事情!

“你……想知道什么?”方三儿想了好一会儿,终于决定询问一下俞国振的要求。

“第一,我那位六叔的下落。第二,我布局这许久,总得有些好处。”俞国振道:“我也不问你那位武曲是谁,我知道你不会说的,但这两件事情,你若也不肯说,那就让我太失望了。”

方三儿愣愣地看着他,好一会儿,才长叹了一声。

俞国振又赢了,俞宜今的下落原本就失去了意义,而俞国振所说的好处,无非是要闻香教这些年来积攒的财富,方三儿的地位,知道其中一些,这些财物就算不交给俞国振,也要便宜官府的走狗。

与其如此,还不如换得一个痛快。

方以智、孙临此际走了过来,经过石敬岩时,孙临钦佩地拱手道:“早闻石电之名,今日得见,名不虚传!”

石敬岩却脸带愧色:“老不以筋骨为能,终究是不行了。”

“这香味……是什么酒?”孙临也是好酒的,嗅了嗅之后奇怪地道:“方才是用酒为你包扎伤口?”…,

“酒精……老朽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顾名思义,酒之精华。”方以智道:“这定然是国振制出的好东西,他精通实学,不足为奇……不过这酒精能饮吧?”

他说着便向宋子材伸出手,宋子材有些为难:“启禀方先生,酒精来之不易,小官人将之定为军备,决不允许饮的。”

“这不是可以治伤么,我受伤了,借用一些。”方以智笑道。

宋子材只能将自己的扁葫芦拿出来,立刻被方以智一把夺去,方以智打开之后,那浓烈的酒味,让他顿时熏然:“好酒,好酒,果然不愧是酒之精华!”

孙临又是一把从他手中将葫芦夺去,嗅了嗅,连赞都没有赞,先是喝了一大口。方以智正要争夺,恰这时,齐牛都人已经将断了腿的王好贤押了过来。

“这就是闻香教教主王好贤?”方以智笑道:“倒也相貌堂堂。”

“小官人说了,这厮就是王好贤。”齐牛道。

“王好贤,你逍遥法外多年,没有想到也会有今天吧?”方以智想到一个巨大的隐患就这样被除去,满心都是欢喜。

王好贤双目紧闭,一语不发,方以智正待再问两句,突然听到“咕嗵”一声,他讶然侧目,只见原本站在身边的孙临,已经满口酒气地倒在地上。

“好……好烈的酒……”他喃喃自语,虽然瞪着眼睛想要爬起来,可努力了几次都没有成功。————————感谢分割线————————(感谢长衣飘飘打赏~~)

六一、方子仪

方子仪停下手中的笔,向已经冻得有些僵冷的手指呵了口热气。

明日是族伯的寿诞,她的寿礼早就准备好了,就准备给族伯送去。可外头突然传来连片的铜锣声,家里有人传话,各房都紧锁门户,不得随意走动。

这让方子仪有些困惑,不过她是经历过丧亲之痛的人,比起一般的少女要坚强镇定得多。

合什默祷了一会儿,方子仪回头望了一眼方子柠,目光中闪过一丝担忧。

她自己无所畏惧,唯一担忧的就是妹妹。

父母临终之时将妹妹将与她,若是在这里也出现什么意外,她如何对得住父母。

小子柠坐在椅子上扭来扭去,倒不是她坐不住,平常时候,她在学习与做女红时,是很淑女的,可今天不同,外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让她的心中象是有小猫挠挠一样好奇难过。

若不是子仪看着她,她早就溜出去打听了。

外头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方子仪放下笔,手轻轻搭上旁边的针线盒上,那里面藏着一柄极锋利的剪刀。

但那脚步声在她的门前停住,然后,她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子仪,子柠,方才有没有吓着你?”

“密之哥哥,你又来捉弄我和子柠了。”方子仪轻嗔了一声,打开了门,然后看到方以智一脸笑容站在门口。

方子柠噌的一下从椅子上跳了下来,飞快地跑向方以智,然后想到了什么,又站稳,慢慢地走过去,向他轻盈一福:“子柠见过密之哥哥。”

方以智哈哈大笑,伸手抓住了她的胳膊,自己这个小堂妹,最是古灵精怪,也最是招人疼惜。

“小子柠,是不是闷坏了?现在无事了,你可以出院玩……哦,对了,你说的要考住的那位小先生来了,你准备好问题没有?”

“真的?”方子柠溜圆的眼睛睁得老大:“我准备了,密之哥哥,你等一下。”

她说完后跑回自己的屋中,方以智望着方子仪,见她目光中的担忧未消,哑然一笑:“子仪,不必担心。”

“方才我似乎听到了……厮杀声。”方子仪垂下眼睑:“兄长,若是有事,不必瞒我。”

“嗯,是有一场厮杀,国振与我们定计,将闻香教教主王好贤引了出来,在码头那边擒获他了。”方以智很想让自己说话的口气轻描淡写一些,就象俞国振事后说将王好贤交与他一样。

可惜,他学得不象,在方子仪那清澈如泉的目光下,他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道:“就是这样,祸害北直隶、山东与河南数十年的闻香教教主王好贤,已然落网!”

“伤亡如何?”方子仪却没有他这么兴奋,而是低声道,眉宇间仍然着一丝忧色。

伤亡者应该都是民壮,家中往往上有老下有小,是一家的顶梁柱,他们出事,一个家就破碎了。

方以智挠着脑袋,面有惭愧之色。

击杀了闻香教三十余人,擒获了近百人,还有十余人正在逃窜,而已方伤亡也超过了三十人,其中有七人是他带去的方家僮仆,剩余的则是各村的民壮乡勇。

俞国振带来的人,唯有石敬岩、齐牛等少数受伤,一个重伤的都没有,更别提阵亡了。

这个结果让方以智很是惭愧,他自诩知兵事,家中的僮仆豪奴也没少操演,可是真正上了战阵,却无人堪用。就是他自己,收获也是零,倒是随他一起来的孙临先后射杀六人,算得上是牛刀小试。

他倒不讳言,将经过大致向方子仪说过一遍,方子仪听到惊心动魄的地方,忍不住捂口惊呼,而小子柠倒是听得津津有味,眼中也闪着崇拜的光芒。

“如何,你密之哥哥厉害吧?”见小子柠那目光,方以智有些得意地道。

“哼,明明是小先生厉害,克咸姐夫第二厉害,密之哥哥……”小子柠撇了一下嘴,看到方密之脸苦了起来,这才有些不心甘情愿地道:“算是第三厉害了吧,和那个老丈一样厉害!”…,

方以智忍不住又哈哈笑了起来,敛住笑容之后,他又对子仪道:“哦,对了,子仪,国振带来的礼物中有些定是你喜欢的,比如说这本他的手稿,先给你看看吧。”

方子仪粉颊微红,接过了方以智的那本手稿。

她看了一眼封面,封面很简单,只是书写着四个字:别院丛谭。

所谓别院,大约就是指自己避雨的那处地方,不过自己去的时候,可没有什么院子。方子仪美目微微抬起,看着方以智:“这别院……是何意?”

“哈哈,说起这个,还有个典故。”方以智又笑了起来:“上回我和克咸一起去他那儿,他的住处已经被一个老大的院子圈了起来,手下的少年不让我们过去,行事如同军营一般无二,所以我走的时候,给他那别院取了个名字,细柳别院——子仪应该知道是何典故吧。”

“周亚夫细柳营。”方子仪轻声道:“密之哥哥倒是很……瞧得起这位世兄。”

方以智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他送完书之后,便离开了方子仪的小院。方子仪抓着那本《别院丛谭》,手突然捏紧了。

她是聪慧的,自然明白方以智送这本书来还拐弯抹角地说俞国振是什么意思。她如今已是十四,再过几个月便十五,这个年纪,早该许字人家了!

但她真不想嫁,首先是放不下子柠,若是她嫁了人,子柠还想,虽然有堂伯照顾,可毕竟隔了一重。

其次……她有些担忧,就算是方家有心,人家俞国振有意么?从方以智的话里不难听出,俞国振是难得的少年英雄,而据她自己的了解,俞国振虽然不通儒学,在杂学之上却是宗师级的人物。这样的人物,岂能瞧得起她?

更何况,她还是个大脚……

想到这,方子仪细细叹了口气,身边的子柠瞪大眼睛看着她,乌溜溜的眼珠轻轻转了一下。

离开方子仪的小院,方以智觉得自己的脚步甚为轻快。

方子仪猜想得不错,方以智确实觉得,俞国振是当他妹夫的最佳人选,他的亲妹已经嫁给了孙临,而这个堂妹自丧亲之后,便在他家教养,与亲妹也没有什么两样。

“大人怎么在这里?”

到了内院,迎面就看到父亲背手而立,看着一池寒水,方以智惊讶地问道。

他的父亲方孔炤眉目俊朗,此时也只是四十三岁,正是年富力强之时。他当过地方官主政一州,也在中枢当过供驱使奔走的员外郎,如今是丁忧在家。这两年,他一直在祖宅守孝,很少到方以智这边来。

“你做出如此大事,为父如何以不来?”方孔炤看着自己的儿子,眼中既有赞赏,也有担忧,还有一分说不明道不白的东西。

“儿子恣意妄为,不想惊动了大人。”

“你把事情经过说一遍与我听。”方孔炤道。

方以智心中不免有些惴惴,这事情回头想来,他做得其实真是胆大妄为之至!不过父亲既然问起,他也不敢隐瞒,从头至尾细细说了一遍。

才说了开头俞国振定计部分,方孔炤便惊咦了一声,不过没有做什么评论。等听到战斗之中种种凶险之处,方以智只带着二十余家仆就前去伏击时,冷冷哼了一声,再听到孙临大呼跳出,冒着敌矢接连射死数人时,方孔炤脸色顿时变得极难看:“一勇之夫,如若不改,你妹妹今后就要苦了!”

方以智悄悄抹了把汗水,心中却暗道侥幸,将孙临推出去充挡箭牌,想来父亲骂自己的就会少些了。

他继续说到俞国振的少年家卫杀出,八十人冲散闻香教徒时,方孔炤点了点头,目光中露出满意的神情:“虽然比你们年少,可行事却比你们仔细谨慎是多。”

到王好贤见势不妙遁走,石敬岩追击险些中铳,最后王好贤还是被活擒的事情说完后,方孔炤闭目好一会儿,然后突然道:“你方才去了哪儿?”…,

“孩儿去了子仪那边,将国振贤弟的一部手稿交与她,她也喜欢杂学,而国振贤弟乃是杂学大家,精于泰西之学……”

说这番话时,方以智有些讷讷,他的这片用心,当然是瞒不过父亲方孔炤的。

方孔炤又是沉吟了好一会儿,这才开口:“克咸呢,为何不来见我?”

“喝了酒精醉过去了,尚未醒来。”方以智心中暗喜,如果不是孙临喝醉了,自己还不好这么没义气地将父亲的矛头指向他。

“哼。”方孔炤道:“胡闹!”

“是,是。”

“你和克咸两个都是胡闹,这么大的事情,竟然也不与为父商议,便自作主张!”

“是,是。”

“你们自诩也看过不少兵书战策,为何行事还如此莽撞?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这种莽夫行径,为何不替家人想想再去做?”

方以智被责骂得只有唯唯喏喏,心中却还有些不服气,父亲是没有看到俞国振,他可是亲自追拿王好贤,手刃了至少两个闻香教徒!

“倒是你的这个朋友,很不错,很不错。”方孔炤骂了一番之后,又回到了俞国振身上:“你知道他最让我看中的是什么吗?”

“不知大人看中了他何处?”

“是他将王好贤交给你,再由你交给钱牧斋!”方孔炤眼中寒光突然闪了一下:“那可是颗烫手的山芋,他不贪功,将之交给钱牧斋……明进退,识大体,好,好……让他明日去见我吧。”

方以智大喜,父亲这句话说出,也就是同意他的主意,有心将侄女方子仪许配给俞国振,现在缺的就是看一看俞国振的相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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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惊恐小狼、WHM1221、木头竹子、郁闷之死的打赏,感谢江湖不老客的支持。现在已经十九万七千字了,为了能在新书榜上多赖一天,今天只有一更,给大伙造成不便,敬请原谅~~)

六二、王好贤

王好贤倨坐在席子之上,斜着眼睛看着眼前卑恭屈膝的两个牢差,心中升起一股快意。

若是那厮见到这一幕就好了,那个小畜牲,他根本想不到,闻香教隐藏的势力有多大!

他以为将自己的膑骨敲碎了,自己就没有法子脱身?

想到这,王好贤心中满是怨毒,对俞国振的恨意更甚,这膝盖膑骨碎了,他就算出去,今后也只能拄着双拐支撑,甚至终身不能站起。

这都是那小畜牲干的,既然他如此狠辣,那么就休怪自己报复了。

“嘿嘿嘿嘿……”想到这,他阴森森笑了起来。

“老神仙,有什么趣事,说与我们两个听听,让我们也开开眼界。”一个牢差上前凑趣,为他斟了一杯酒。

“哈哈,只是想到一件事情……”

“听闻老神仙有点土成金之术,老神仙,能不能念在我们服侍得还算殷勤份上,让我二人开开眼界?”另一人要直接得多。

“点土成金?那算得了什么,你听说过鳖宝么?”王好贤双眼中闪动着一线怨毒森冷的光芒。

那两个牢差精神一振,都凑了过来,全神贯注地等待着他说,王好贤却闭嘴不语,斜睨了他们一眼:“你们也想知道?”

“那是,那是,鳖宝的传闻,我们可早就听过。”两个牢差都是眼中闪亮。

“这鳖宝已然现世……”王好贤声音压低了,但目光中的怨毒森冷却更甚。

他一边说,心中一边暗想:那个小畜牲以为他非要动用闻香教隐藏的势力才能动他么?那么就让他尝尝什么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吧!

若是那个小畜牲知道自己的打算,他一定会后悔,当时没有杀死自己吧。

王好贤当然知道,俞国振不可能当场杀死他,因为若是杀死他,只凭着一颗头颅,是很难证明他就是大名鼎鼎的闻香教主。而不能确认他是王好贤,俞国振上报上去,不过是杀一普通贼首,会有什么功劳可言!

只要这个俞国振贪图擒拿闻香教教主的功劳,王好贤便有反击的机会!

他相信,通过这两个牢差的口,俞国振身怀鳖宝之事很快就会传出。

那个时候,俞国振就知道,他所维护的这个朝廷,究竟是个什么德性!

俞国振当然知道这个朝廷是什么德性,他甚至比这个时代任何人都清楚,按照这种德性发展下去,这个朝廷会面临什么命运。

朱家皇朝灭就灭了,俞国振并不心疼,但是,一个皇朝的死亡,却要拉整个民族来为之殉葬,这样的悲剧,俞国振决不允许它发生!

因此,他急需大量的银钱,而王好贤的事情,是他说服二伯五叔的借口。

“真的?”

俞宜勤目瞪口呆地望着俞国振,他方才说的话语,让俞宜勤心中瓦凉瓦凉的。

俞国振微微一笑:“二伯可是有些不舍?”

俞宜勤终于忍不住,脖子上的青筋都突了出来:“何止不舍!国振,你怎么变得如此糊涂,那是一座金山,种珠之术,世上只有我俞家掌握,只要我俞家不说出来,这就是世世代代能享用的不尽金山!”

俞宜勤说到这都有些气急败坏了,在他眼中,这种珠之术可不只是俞国振一人的发明,更是整个俞氏家族的财富!

故此,他甚至用了这一年来已经很少用过的训斥口吻:“国振,虽然家中人力财力,都由你调用,但今日之事……我不同意!”

“二伯心太急了,尚不知我为何要如此行事。”俞国振并没有生气,俞宜勤的才器就是这么大,能放手将家族中的权力交与他,已经是他的极限,他看问题,根本不可能那么长远。

“你……你说,你说你有什么理由!”俞宜勤原本还要继续发作,可看到五弟俞宜轩捋须眯眼,一字也不说,心中微动,敛住怒火道。

“闻香教知道我们有种珠之术的人还没有死绝,他们只要散布出这个消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俞国振淡淡地说道。…,

俞宜勤老脸顿时通红。

倒不是气的,而是羞愧的,当初俞国振在去吴江盛泽之前,曾经暗示过他,老六俞宜今要“妥善处置”,可他一时心软,只是将之逐出家族了事,结果这厮被闻香教掳走,直接就将俞家的底细卖了个干净,其中就包括俞家有种珠之术!

所以,闻香教之所以会与俞家纠缠不休,归根到底还是当初他的处置失误。

“是……是这样……”过了会儿,他讷讷地道:“或许不至于此吧?”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如今这世道,我们不能存侥幸之心。”俞国振又道:“况且,我们俞家发家致富的本领,难道说只有种珠这一项么?”

俞宜勤眼睛睁大了起来:“国振这话是何意?”

“请二伯随我来。”

穿过院子,他们来到了给蒋权充作工坊的屋子,在这里,两架织机正摆在那儿。

“这是……”

“新的织布机与纺纱机。”俞国振微笑道:“蒋权花了大半年的时间,终于研制出来了。”

说到这个的时候,俞国振其实心中并不得意,蒋权是个手艺纯熟的匠人,但也只是个匠人,织机与纺纱机的结构,虽然有他指导,却也花了这么长时间才研究出来。

“织机……国振,你以为,凭着我们能与江浙的丝绸大贾相争么?他们背后,可都是有朝廷中的大佬!”俞宜勤哀声叹气:“若说种珠之术他们会起贪念,这织机他们就会放过?”

俞国振笑了:“这织机织的不是丝绸,而是棉布!”

此语一出俞宜勤愣了一下,然后失笑:“松江布,衣天下,国振,你也争不过松江府啊。”

自元以来,松江府便是棉纺织业中心,明初之后,棉花种植从长江中下游推广到了山东、北直隶一带,特别是山东,更成了产棉大区。棉纺织业发展极快,因此也就遏制了丝绸业,此时除了嘉湖地区外,大江南北的丝绸业都在萎缩,而松江府、杭州府,则成了天下闻名的棉纺织中心。

换言之,棉纺织的竞争,更胜过了丝绸业!

“我们纺纱机要强得多,另外,织布机也有所改进。”

俞国振喜好历史,对于华夏近代工业化颇有专研,因此知道后世张之洞办湖北织布局为何失败,其原因之一,就是不明白纺赶不上织的道理。因此,工业革命机器革新之始,就是从珍妮纺纱机开始。

自然,俞国振不会去简单地模仿珍妮纺纱机,他的纺机是直接从水力纺纱机开始的,其工作效率,远胜于珍妮纺纱机了。

在襄安,水力是不缺乏的,濒临长江,还有一条西河流经,水势也比较平缓,能够提供较为平缓的动力。

“这个……真能取代种珠之术?”俞宜勤还是有些将信将疑。

“那是自然的,二伯还不信我么?”

俞宜勤哑然了,他还能不相信俞国振么,凡是俞国振筹划的事情,鲜少有不成者!

“不过有一件事情还需要二伯操持,就是收购棉花之事,如今已经过了收棉时节,我们只能去找包商购买。”

包商就是那种专门收了棉花,再转卖的商人,他们从中盘剥,获利最多。这种靠着投机发家的商人,俞国振向来是看不上眼,但现在只能与他们打交道了。

“既是国振这样说,那我便去一趟松江……”

“错。”就在这时,一直未曾开口的俞宜轩却笑着摆了摆手:“国振,你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啊。”

俞国振愣了愣,然后轻轻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确实,确实,用不着二伯再跑一趟松江。”

俞宜勤有些莫名其妙,俞宜轩笑道:“方才国振不是说了,要将咱们俞家的种珠之术卖出去么,咱们靠近徽州,要卖,自然是卖给徽商,徽商遍布天下,托他们收购些棉花,又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对,对,哈哈,老五有你的,还是你能帮上忙,我啊……”…,

“二伯莫要谦逊,我与五叔便是有再多计策,也需要二伯去奔走。”俞国振笑着小捧了他一句。

至少现在,他们俞家还是一体的,因此不能因为意见分岐而发生内讧之事,事实上四房惹来的麻烦,已经够多,若是再折腾,对俞国振的计划是非常不利的。他一个人再大的本领,也无法将所有的事情都完成,许多时候,都需要借助于家族的力量。

“既然如此,那么我这就发出消息,我们俞家,准备将种珠之术拍卖出去!”俞宜勤站起身来:“我认得几位和徽商有关系的,派人给他们送信,有个两三天必有回音。”

“嗯,时间便定在二月二十日,让他们带着现银来。”

俞宜勤离开之后俞宜轩看着俞国振微微笑了起来:“国振,若是王好贤知道你这个打算,不知是不是会哭。他可就是贪着这种珠之术所以才落网的,现在你却将这种珠之术轻巧发卖。”

“哈哈,他面上的神情应该会非常精彩吧。”俞国振起身拱了拱手:“恭喜五叔了,虽然这次擒拿王好贤的功劳大头送了人家,不过投桃报李,东林……总得也给五叔换一顶帽子吧。”

俞宜轩现在在名义上是襄安巡检司巡检,这原是不入品的官身,俞宜轩根本不看在眼中,但凭着襄安巡检司捉住王好贤的功劳,他确实有可能换个入品的官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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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江湖不老客、木头竹子、柳仲严、步长歌和长风01的打赏,呜呜,要下榜了,真不甘心啊,从上传开始,花费了十九天时间上新书榜前十二位,在其中呆了十一天,最终在第五位上下榜,算是有新书榜以来,我的书里比较好的成绩了。我还想多回味两天呢,可是时间到了,正所谓,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

六三、机关算尽,反误了卿卿性命

俞家要卖种珠之法!这个消息传了出去,惊动的人非常多,自古以来,听说过种粮种麻种桑种果的,可有谁听说过,珍珠也可以种得出来!不晓事的,自然将这个当成了俞家人想钱想疯了,可是几个与俞家有往来的徽商,却恍然大悟,知道俞家这个打算不但不是疯了,而是实实在在地有干货在手!徽商虽然没有晋商那么团结,但他们传替消息的速度一点也不慢,不过是几天功夫,这消息在整个徽商圈子里就人尽皆知了。甚至连隐于乡野的某些人,也得到了消息。“这个小子,倒是壮士断腕,不愧是温体仁那奸贼所看中的人!”已经回到宜兴老家的周延儒冷笑了一声,看了一眼坐在自己面前的张溥,摇头叹了口气:“只是钱牧斋这次极好的机会,却人算不如天算,只能眼睁睁地放过了。”他言语中颇有幸灾乐祸之意,坐在他面前的张溥倒是面不改色:“学生倒是见过俞国振,与他也有几分交情,此人确实不同一般,公之事,实在与他不相干,是温贼狡猾。”

崇祯四年时,周延儒为了缓和与东林的关系,在主持科举时录用了张溥等人,所以张溥在他面前以学生自居。“老夫自然知道,不过……老夫经此挫折,倒也认清了一件事情,论及眼光,老夫不如温贼啊。”周延儒是真心之语,张溥默然了一会儿,然后缓缓开口:“老大人必有起复之日!”“哦?”“温贼阉党余孽,当年是靠奉承崔呈秀起家,如今虽然把持朝纲,但天子圣聪,必不会为之蒙蔽太久。况且国家多事,以温贼之力,岂能从容应对。到了那时,天子必然会想到老大人,而且此次再用,老大人会更得信重!”周延儒哈哈笑了起来,目光中却没有什么笑意。他被驱出朝堂,虽然天子还算给了他颜面,赐银送还,可是以温体仁的手段,哪里会让他再度轻易出山!“老大人切莫气馁,此事学生自然要为老大人奔走!”张溥斩钉截铁地道。“此事先不提了,这时机运气,实在非人所能料想,你看钱牧斋此次原本有机会的,可偏偏遇着母亲丁忧……只能老老实实再等三年了。”

“牧斋公的运气……确实差了些。”周延儒再度提及此事,张溥只能苦笑了。钱谦益钱牧斋,是东林党如今的领袖,复社自诩承东林遗风,与他的关系相当紧密,这次闻香教教主王好贤落网,上奏朝廷的奏折中,是钱谦益运筹幄,召集乡中勇士,设计伏击,方孔炤配合得当,临阵指挥自若,数百字形容他们的功绩。至于俞国振,只是在最后加了一句,襄安巡检司弓手俞国振等奋勇击贼,甚至还比不上俞宜轩的名字出现的次数多。方孔炤是丁忧在家已经快三年,所以有了这功绩,想来等他丁忧结束之后,会有一个好的位置等着他。而钱谦益原本是要借着这机会起复的,可偏偏大胜的消息传到钱家的同时,他老母病逝,他不得不眼睁睁看着到手的机会从面前滑过。方孔炤与温体仁并无深仇,起复之事,温体仁未必会出死力阻拦,而他钱谦益则不然,错过这个机会,再想入天子之眼,只怕难比登天了。因此,就在周延儒与张溥谈及此事的时候,钱谦益双目无神地坐着,神色甚哀。在他面前,放着一部《华严经》。

石敬岩讷讷地看着他,一时之间,不知说什么好。原本在钱谦益的计划中,他自己因为王好贤的事情起复,少不得给石敬岩也谋一个军中的职司,但随着钱谦益的丁忧,这件事情也泡汤了。“唉!”良久之后,钱谦益终于长叹了一声,脸上带着愧色:“敬岩,是老夫对不住你。”“老大人何出此言,小人的事情算得了什么!”石敬岩行礼道:“况且小人也不是没有去处,那位俞小官人请小人前去当教习,一个月愿出一百两银子呢!”…,

“一个月一百两……”钱谦益听到这个数字也是吓了一跳,好一会儿,他才叹道:“好气魄,好气魄,也只有这个价钱,才得到你石电替他效力!”他心中确实有些叹息,石敬岩一身好武艺,只是因为出身低微,所以一直得不到重用的机会。“近来我在家中重读苏子瞻之文,颇有些心得,苏子瞻一生,不唯是时运不济,也是因为才太高,名太大,才高天妒,名大人嫉,天人交恨,岂不哀哉?”钱谦益慨然叹息,也不知道是在替苏轼不平,还是在感叹自己的不幸。

又过了一会儿,他眼中闪出一缕寒光:“不过,你回去之后禀告那位俞小官人,他的人情,我记下了,他担心的事情,我也替他收尾。”“是,是。”石敬岩听不明白他说什么,只是用心将他的话记了下来。“你回去之时,在金陵为我送几封信。”钱谦益又道:“这几封信极是紧要,切记切记。”说到这,他冷笑起来:“周延儒此际想必在讥嘲我时运不济,哪里知道这一次我钱谦益就算不能起来,总不能让温体仁那小人得逞!”当初在朝中时,周延儒与温体仁联手,将钱谦益赶出了朝堂,如今两人都在野,心中也都开始琢磨着要联手,只不过没有人起这个由头罢了。钱谦益想了一会儿,不由得想到了张溥,此人惯于奔走的,既是复社盟主,也与东林关系匪浅,或许由他从中穿线,可能会好一些。哪怕自己不能起复,也不能让温体仁在朝中逍遥,至于国家大事……自己不在朝堂中那东西重要吗?至少这个念头上,周延儒与钱谦益是想到一处了。

钱谦益身为东林领袖,门生故吏不敢说遍于天下,但是在大江南北,不少官员还是唯他马首是瞻,他的书信,所起的作用极大。冬日里难得的晴天,阳光透过牢窗照在王好贤的脚前,王好贤舒舒服服地靠在墙边,懒懒地抬起眼。时间差不多到了,自己传出的消息,现在应该已经让那个姓俞的小儿焦头烂额了。想到这,他就忍不住得意地笑起来,还唱了两句小曲。就在这时,一向照顾他的两个牢差笑吟吟地走了进来,他们还拎着一个食盒。“老先生,今日有人给你送好吃的了。”“哦……有劳二位了。”王好贤道了一声谢,他知道这两个牢差不唯得了人吩咐要好生照顾他,也收了不少银两,因此也没有和他们客气。打开食盒,果然是极丰盛的,四热二冷六盘菜,荦素俱备,还有一壶好酒。一个牢差给他斟了碗酒,双手奉了上去:“老先生请用。”“多谢,多谢,二位也来,这许多酒菜,我一人也吃不尽。”那两牢差对望了一眼,却笑着不上来,王好贤也不疑有它,只道今天送吃食来的人来头太大,让他们二人不敢。一边吃,他一边笑道:“你们二位给我说说,外头有些什么新鲜事。”

“老先生欺我二人啊,那个姓俞的小子,根本不是有什么鳖宝!”有个牢差嘴快一些,忍不住埋怨起来:“我二人见识少,可老先生也不该诳我们,弄得我们被人笑话。”“什么?”王好贤原本已经端起了酒的,闻言顿时停住,脸色也变了:“我何曾诳你们,莫非你们去问过了?”说到这,他皱眉又道:“是了,那小贼最是狡猾,你们这般去问,他自然是不肯说的……”“老先生好大的口气,我们二人执贱役者,是什么身份,哪里敢去问他!”那嘴快的牢差嘿嘿笑了笑,口气里有些阴阳怪气:“是人家自个儿传出的消息,他要在这个月的二十日办什么‘拍卖’,将种珠之术传给出价最高者!”王好贤顿时愣住了。在他看来,种珠之术就是一座金山,就算是死也要攥在手中,却没有想到俞国振会将之拿出来卖掉!…,

“他蠢了么,可以永生永世赚钱的东西,他却拿出来只赚这一遭?”他忍不住道。“我们也说那厮是个败家仔,就是个烂铁匠收徒弟也要留上一手,何况这种点铁成金的技艺!”牢差哀声叹气:“听说不仅是徽商,咱们金陵城中不少富商巨贾,甚至吴江、苏州一带的,都巴巴地赶过去了,若是我们有钱,定然也要赶去的!”

“这厮……这厮竟然想到了?”王好贤眨巴了好一会儿眼睛,面前的酒菜对他来说完全没有了味道。他想要寻俞国振报仇,可是也知道自己的案子关系重大,等闲之间是无法从牢中出去的,因此唯一的办法就是借助于官府,让那些贪婪更甚的官员去逼俞国振。但俞国振将种珠之法拿出来发卖,便轻轻巧巧地化解了他的打算,更让他恐惧的是,俞国振莫非是早料到了他会有这种想法,故此借着这个由头行事?“老先生喝酒,老先生喝酒啊。”那两个牢差劝道。王好贤长叹了一声:“今日没有胃口……这酒菜都送与你们了吧。”两个牢差脸色突然变了,王好贤还未反应过来,一个牢差便从后边将他夹住,另一个则将酒往他嘴中灌了下去。“你们……你们这是何意?”呛得险些吐血的王好贤心中惊怒交加,一股不祥之感瞬间浸透了他全身!“王教主,莫怪我们兄弟,上头吩咐了,你若不死,我们两个便要死。”一个牢差狞笑道:“冤有头债有主,要怨,你就去怨钱侍郎,与我等无干!”

“钱侍郎……钱谦益?”王好贤想到了这个人,却不知道钱谦益为何非要自己死去,他要拿自己邀功,自己活着岂不更好?————————————要票分割线————————————(终于上三江推荐了,三江版面里有个本期三江最受欢迎作品投票,大伙不要怕验证麻烦,去帮我投一票啊,这个票每天只能投一次,周票第一可以进入三江状元阁,用处不大,只是荣誉,但……我还什么荣誉都没有呢!推荐好友新人一顾的大作,这本书的开头他至少修改了七次,创作态度比我认真啊,目前新人冲榜极不容易,大伙书架上有空位,收藏阅读吧!)

六四、真耶非耶,阉人之中亦有东林

“胡闹!”

御书房里,大明天子崇祯将手中的密折扔在了案几上,一脸都是愤怒之色。

在他身边,是司礼秉笔太监提督东厂的曹化淳,他躬身垂首,脸上却毫无喜怒。

那密折是他呈上的,上头内容他当然一清二楚。

“真是胡闹,这些竖子,太祖皇帝剥皮实草,都是便宜了他们!”崇祯余怒未消:“分明是有功之臣,却被他们逼得唯有将自家秘技公这于众!”

密折中所言,正是俞家拍卖种珠法之事。只不过从南直隶到京城之中时间较晚,这又不是八百里加急的军国大事,因此崇祯接到密奏时,已经是二月十九日,他就算有心要阻止此事也不能了。

“万岁爷息怒,万岁爷息怒。”曹化淳是非常了解自己伴随多年的这位皇帝的,他小心翼翼地道:“此事如何处置,全由万岁爷圣断,若是万岁爷觉得那姓俞的小小弓手受了委屈,那不是他的委屈,反倒是他天大的造化!”

“就你这老货嘴巴能说,朕还不知道你那点心思?”

崇祯忍不住骂了曹化淳一句,不过脸上的神情却要好看一些了。确实,若不是那些贪鄙之官步步逼迫,让俞家出售种珠之术,他还没有这么好的机会,市恩于俞氏呢。

故此,这确实是俞国振的天大造化!

沉吟了会儿,崇祯道:“既是如此……这事情就交给你去办了,朕若是出面,必然又是一番大折腾,对那个俞国振未必是好事。国振,国振……这个名字,取得好啊。”

“正是,万岁爷圣明,若非万岁圣贤,哪里会有这等少年英雄降世!”曹化淳拍了一下马屁,然后又道:“以奴婢之见,也就是万岁爷去除魏奸励精图治,才有这般臣子,就连钱谦益那愚顽之辈,也为万岁爷所感化,暗募勇士,助俞国振立功。”

崇祯当然知道,曹化淳那句话实际上是提醒他不要忘了钱谦益的功劳。崇祯很反感臣下结党,这也是他将阉党踢翻之后,将东林党的钱谦益等人同样驱出朝廷的根本原因。

他不动声色地看了曹化淳一眼,曹化淳顿时跪了下去:“奴婢是有些私心,没料想却瞒不过万岁爷圣明,奴婢刚入宫时,是跟着原司礼监王安公公,学得他对万岁爷忠心耿耿……”

这位已经故去多年的司礼监大太监王安,崇祯还是很有印象,若不是这位大太监,他的父亲朱常洛、兄长朱由校都未必能顺利即位,就是他,也可谓间接受恩于他,只不过后来王安为魏忠贤所害死。想到这,崇祯道:“与王安又有什么关系?”

“王安死时,魏贼气炎正盛,后来是钱谦益为他写的祠文。”曹化淳道:“奴婢知钱谦益一党害国,并无为他意……”

崇祯哼了一声,心中有些得意,这些臣下的心思,果然是瞒不过他的眼睛。他讨厌钱谦益不是一两天,曹化淳敢提此事,倒也证明这个阉人不是一昧地迎合自己。

过了会儿,他略带惋惜地道:“起来吧,钱谦益身居江湖,却未忘国事,也是有功,可惜其母突逝,他只能丁忧……你让内阁拟个旨意,追赠他亡母一个封号,以彰其功。”

“是,是。”

曹化淳爬了起来,还没有站直,就听到崇祯又幽幽地道:“收了他的银子,便算是朕赏赐的,你这老货,下去吧。”

曹化淳慌忙又跪了下去,他听出崇祯并没有真正的怒意,涎着脸道:“奴婢无儿无女,就是贪些财,等有一日万岁爷觉得奴婢年老不堪用了,奴婢出去之后也可以当个富家翁。反正这些贪官的钱财,用在奴婢身上,也算是替万岁爷省了些……”

“滚滚,你这老货还得寸进尺了。”崇祯忍不住笑了起来,但笑容中却满是倦意。

东林也好,阉党也好,都是贪官,倒就是如今的内阁首辅温体仁,无论是言官还是厂卫,都未曾报上他本人的贪鄙。…,

“钱谦益这人,有才无德,可用,不可大用。”他心中暗想,至于俞国振,这个时候就已经完全被他忘记了。

“那些人把我们忘了最好。”襄安,细柳别院,俞国振微笑着想。

“今日这拍卖一办,他们想忘都难了。”俞宜轩也微笑起来。

他们二人向着外头望去,一大群的各式商人掌柜,正纷纷走进客栈。当看到走在最前的那人时,俞宜轩笑了起来:“没曾想到他竟然亲自来了,最前的那一位,就是尚书坊鲍家当今家主鲍兴志。”

鲍家是徽商世家,向来与朝廷关系密切,到来的除了鲍家之外,尚有苏家、许家、汪家、王家各大家族的代表,但鲍家是家主亲来,身份自是不同,因此走在了最前。

另外还有一个年纪不大的位于众人之末,俞国振看了那人一眼,此人眉宇轩昂,看年纪只是二十出头,面上没有多少商人的世故圆滑,倒是显得相当儒雅。

鲍兴志走在最前,众人相互推让次位,就在这时,远处又是一群人走了过来。看到这群人,徽商们突然间中止了推让,原本的一团和气,变成了隐约敌视。俞国振看了微微一愣:“五叔,这伙人……你可认识?”

“唔,这伙人我一个都不认识,莫非是闻讯而来的外地商人?”

用不着他们问,下边已经传来了争执声,徽商中一人冷笑着道:“你们晋商怎么跑到这儿来了,这可是皖地,不是扬州城,更不是山西!”

“晋商。”俞国振听到这个词,眉头微微耸动了一下。

“好,好,我正担心这些徽商联手压价,有晋商来,再好不过!”俞宜轩抚手笑了起来。

“我们只邀了徽商,未曾邀晋商,没有想到他们竟然也跑来了,二伯,你当出面招呼了,免得他们打起来……没想到徽商和晋商,关系竟然如此紧张。”

“那是自然的,就是去年,双方还因为徽商在扬州子弟是否能落籍参与科举闹过一回,偏偏扬州府主官是晋人。”俞宜轩当时正顺着运河前往山东招募人手,倒是知道这件事情。

“呵呵,他们来得也好,我正好……有些事情,要借他们之口宣扬出去。”俞国振目光猛然间变得森冷。

他在俞宜轩面前没有控制自己的情绪,因此俞宜轩分明感觉到,他神情中杀气腾腾。俞宜轩心中一凛:这些晋商,几时招惹了国振?

有俞宜勤出面,双方没有发生什么冲突,徽商和晋商都是好耐性,进了酒楼之后分成壁垒分明的两个阵营,彼此之间,绝无一语,但自己内部,却是谈笑风生。

只不过徽商谈的是诗词歌赋,哪家子弟学业如何,晋商谈的是楼阁馆轩,哪家的婊子活儿高明。

这倒没有什么高下之分,只是两地豪商巨贾的风俗不同,南方文风极盛,至于晋府,大同姑娘可是天下闻名。

过了好一会儿,看着这些巨商也没有露出焦躁,俞国振知道他们是有备而来,因此示意俞宜勤,可以开始了。

见俞宜勤又走出,酒楼中安静下来,俞宜勤拱手做了个团揖:“今日原本是邀了一些相识的朋友来谈生意,不曾料想来了这么多,招待不周,还请海涵。”

“好说,好说。”

一片皮笑肉不笑,在商言商,无论徽商晋商都是如此。

“有件事情,先得给诸位一个交待,俞家种珠之术,是老朽侄儿国振在主持,故此今日之事,也全由国振作主。”俞宜勤又道。

徽商、晋商,各有势力,徽商背后与皇宫中的嫔妃、太监甚至一些皇亲国戚关系匪浅,而晋商在官府中也有各自己的势力。到场的众人大多对俞家都做过一番调查,自然知道,俞家的这个俞国振是什么人物!

因此,他们对俞宜勤这番话没有什么惊讶。

但当俞国振出现在他们面前时,他们还是一个个露出惊色。

只因为俞国振显得太年轻,十六岁的脸上,似乎还带着一丝稚气,双眸大而有神。想到这个少年手下,少说也有十条以上的人命,徽商晋商都是觉得不可思议。…,

这么文质彬彬,看上去与一个小童生没有什么区别的,竟然做出这么多大事!

“诸位先生今日来我襄安,无非是为种珠一术而来。”俞国振做了个手势,在他身后,小莲与柳如是两人各捧一瓷盘上来。

她二人中柳如是自然是长得靓丽绝伦,小莲也同样是清丽可人,又经过俞国振的指点,打扮得倒象是后世的两个洋娃娃一般。当然,她们身上的珠饰,也为二人平添了几分光彩。

柳如是款款大方,小莲却带着几分羞怯,原本俞国振是想让别的使女来做这个,但后来想了想,还是她们更合适。

而且,他也有意让柳如是、小莲多经些事情,小莲自然是完全值得信任的,柳如是自从放脚之后,便也将命运捆在了他的身上,也是完全可以信任的了。今后俞国振也需要借助她二人之力,如果两人根本不敢面对陌生人,哪里谈得上帮他。

徽商晋商们虽然惊于二女的姿容气质,但更引得他们注意的,还是那个瓷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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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利益联盟

产自景德镇的瓷盘,此时正是盛行于世,徽商中就有人贩卖这种瓷器至海外致富者。

俞国振又做了个手势,齐牛与罗九河端着一个木盆走了过来。那木盆之中盛着半盆水,除此之外,便是几十个蚌了。

大商贾的目光顿时从两个少女身上转移到了那木盆子里,难道说,就是这些河中常见的蚌贝中会生出珍珠来?

就在这时,他们听到俞国振微微笑道:“诸位请看,这是我们俞家去年的收获。”

他一边说,一边拿出了两个布袋,来到了柳如是与小莲身前,打开了袋子。

珍珠入盘的声音,听得是如此悦耳,那些商贾,几欲痴醉。这可都是白花花的银子,那一袋珍珠,运作得好,少说也能值千两!

俞国振倒完两袋珍子,柳如是与小莲将之放在了桌上,俞国振道:“诸位今日来,应该有珍珠业的行家,不妨上来鉴定一下这珠子的成色真伪。”

顿时有五六人走了过来,另外还有几人想要站起,但看到人多,便又坐了回去。

上来的都是徽商、晋商请来的珍宝鉴定大师,他们一一看过那些珍珠的品相,甚至还对着室外的光线端详许久,然后小声议论了一番。

“这些都是河珠,虽然不是最上品的,但也品质不凡。”过了会儿,其中最年长的一位受众人之托道:“难得,难得!”

俞国振淡淡笑了起来:“最上品的也有,但需要挑捡,这两袋之中,总有十余颗最上品的吧。”

那位鉴定的当铺朝奉老脸微红,他受诸商所托,免不了要有些贬低,好将价钱压下来。不过俞国振一句话揭穿了他的用意,让他有些赧然,讷讷地道:“那是,那是。”

“诸位请看。”

俞国振说完之后,又指了指那个盆,罗九河从中拿出一个蚌,然后熟练地用刀剖开,从蚌内取出五颗珍珠,其中有两颗品相极差,被他摆到了一边,另三颗则放在了瓷盘之中。

几位珠宝大师又上去鉴赏,在他们鉴赏过程中,罗九河不停地剖蚌,转眼之间,盆里十余枚蚌全部被剖开,每枚体内都取出了一到三颗品相可以的珍珠!

这一幕,看在众人眼中,都是呆了。

此前听说俞家有种珠之术,众人虽然相信,却也料想不到,拿出来的蚌里,竟然每个都养成了珍珠!

“这是……这是金山啊!”有人梦呓般地道。

“现在诸位可是相信,我们俞家确实有这门奇术了,其实这门奇术,乃是我看古人之书偶有心得,摸索了三年,然后才有成。诸位如果愿意自己摸索个三年五载,倒用不着在我这儿买了,可以省一大笔银子。”

俞国振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带着很真诚的笑,可是下面的商贾却一个个暗骂他狡猾,如果真象他说的那么容易,众人还用得着跑来么?

只有徽商中比较年轻的那一个突然开口:“俞少兄,你说的古人之书,不知是何书啊?”

“宋人庞元英《文昌杂录》中有载:据礼部侍郎谢公曰,有一养珠法,以今所作假珠,择光荧圆润者,取稍大蚌蛤,以清水浸之,饲其开口,急以珠投之,濒换清水,夜置月中蚌蛤来玩月华,此经两秋即成珠矣。”

俞国振说完这个,晋商有些莫明其妙,徽商中不少人却已经眼睛直转。比较年轻的那人却是灿然一笑:“想来俞少兄要卖的技艺,不是这么简单,若是这么简单,为何宋以后至今,再未曾听闻这种珠之术?”

这人说话很是凑趣,俞国振看了他一眼,抱拳拱手:“兄台说的不错,请教兄台尊姓大名?”

“不敢,在下姓徐,贱名林,字仲渊。”

“徐兄说的不错,宋人虽有记载,可惜失之过简,我们俞家用了三年时间,才将这古之技艺复现于世。”

俞国振之所以强调人工养育珍珠之术古已有之,就是因为闻香教放出的所谓“鳖宝”的故事,他知道当今天子可是个心胸不太宽阔的,以传言杀人的事情,他可没有少做过,若是得知自己与什么鳖精有牵连,没准就派人来收拾了。…,

“诸位都是聪明人,我俞家守着这座金山,原本是世代吃穿不尽,可如今不得不拿出来。”俞国振略微点了一下自己为何要卖种珠之术的原因:“我们只是为了自保,不是为了害人,所以这种珠之术,我们俞家准备卖出十二份,加上准备送给他人的两份,我们俞家自己一份,总共是十五份。也就是说,今后天下会种珠之术的,便是十五家。”

他这话一出,无论是晋商还是徽商,顿时轰然有声!

原本以为种珠之术只会有一份,价高者得之,所以无论徽商还是晋商,其内部都有默契,就是一家得之众家分润,绝对不将价格抬起来。可俞国振这个安排就轻易将他们的计划破解了,这样看上去出卖的份数多了,价格必然会下降,实际上却让诸商家的联盟破裂:一个俞家好对付,可是其余买了种珠之术的商家联起手来,就绝不好对付!

哗然之后,就是警惕的目光和隐藏着的敌意!

原本的盟友,瞬间就变成了对手,虽然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俞国振的手段造成的,可他们还不得不吃下这手段!

如果只有一家得到了种珠之术,没得到的众家联手,可以逼得他将种珠之术吐出来,而有十二家得到种珠之术,也就意味着他们到场的诸家中,会有三分之一左右形成利益联盟。他们必须要避免自己被排除在这个利益联盟之外,唯一的方法,就是尽可能出高价。

一时之间,鸦雀无声。

过了一会儿,俞国振又笑吟吟地转向他的右手,坐在这的都是晋商。他目光在晋商中扫了一下,然后淡然道:“我们俞家并未请晋商来此……”

此话一出,又是一阵骚动,徽商都是面有喜色,心说这俞小官人不愧是皖人,果然还是偏向他们一些,而晋商则脸色有些难看了。

俞国振稍缓又说道:“不过,远来是客,既然来了,自然诸位也有权投标。”

于是晋商喜笑颜开,而徽商则咬牙切齿。俞国振慢悠悠地又道:“但是,我听闻晋地商贾中,有私通东虏后金者,其中以范永斗、王登库为首,不知诸位当中,是否有这两家的人?”

俞国振的话,完全掌控了主动,让人觉得一波三折,等他这最后一句出来后,满座皆惊。

“你……你信口雌黄!”晋商中一人跳了起来,他指着俞国振破口大骂:“你这小贼,竟然血口喷人,我们介休范氏向来以忠义为本,为商累代,讲究信义,敬的是关圣,守的是国法,哪里和后金私通了!”

“对,对,我们王家也是,自故高相以来,我们晋商便与蒙古通商,若这也算是私通后金……”

“好了,不要这么激动地表演了。”俞国振冷然摆手:“晋商之中,多是胼手胝足,历经难险以致富之人,对于这等晋商,我是极为敬服的,但是范家、王家,现在就给我滚吧。”

“你……好大的胆子!”范家的那商人戟指俞国振:“诬良为盗……”

他如此急着争吵,原因很简单,范家与后金确实有勾结,这可是抄家灭门的大罪,他不知道俞国振是哪里得到的消息,但无论如何,他都是要将此事撇清的。

俞国振笑了一下,立刻有两个少年家卫冲了过来,将那范家商人挟住,范家商人也是有随行护卫的,可是护卫被拦在了酒楼之外,因此虽然挣扎破口大骂,还是被拖了出去。

眼看拖到门口的时候,俞国振忽然又开口道:“且慢,我们是襄安巡检司,这事我倒险些忘了,我怀疑此人逃税,二柱,带他去好生拷问。”

高二柱咧着嘴应了声是,然后便来到那范姓商人身边,范姓商人惊怒交加,没有想到俞国振做事,竟然如此肆无忌惮!

那王姓晋商见这模样,脸色如土,他站了起来:“既然不欢迎我们晋商,我们走就是,何必要以通虏构陷?诸位,还留在这里做什么,莫非真要等到人家赶我们么?”

在座的晋商面面相觑,他们来是求财的,不是求祸的,他们背后,也有些官府势力,回去以后,自然可以通过这些官府势力向俞国振施加压力,但现在,似乎就只有这样离开了。

于是晋商一个个站了起来,有些人原本还只是做个姿态,只要俞国振给个台阶让他们下,他们就顺势留下,可俞国振嘴角噙着冷笑,却是没有任何表示。

于是晋商们就只能转身离开,向着酒楼下行去,走的时候,不少人还回头望了那两个瓷盘一眼,目光中有不舍之色。

他们都是精明人,就算是十五户人家共有种珠之术,可是对于大民以万万计的人口来说,珍珠仍然是供不应求,更何况还有口外的草原、海外的番夷。因此眼见这样一座金山从手边滑过,心中不知有多惋惜。

徽商们却是庆幸,这些晋商走了,岂不意味着他们得手的机率更高了?

可是俞国振会让他们遂意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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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必死无恕

晋商们走下了楼,俞国振笑着道:“我这人没有别的憎恶,生平最恨者,就是身为堂堂上邦中国之人,却去为鞑虏蛮夷效力之辈,卖国求荣者,必死无恕!”

“卖国求荣者,必死无恕!”

说这话的时候,俞国振的语气森冷坚决,他脸上虽然带着笑,可是在场所有人都感觉到了他的愤怒。仿佛是在应证他的愤怒,他声音才落,外头就传来了一声尖锐的惨叫,听声音,正是方才被拖出去的范家的商人!

紧接着,正在外出的脚步声又越来越响,变成了进来,那些出去的晋商,一个个脸色发白,一步步退回了酒楼之中!

“看来各位是改变主意,又回来了啊?”俞国振笑道:“欢迎,欢迎……不过这位姓王的,就不欢迎了,我方和还说,我最恨的就是卖国求荣者,既是王登库的一伙,那么便为卖国贼之帮凶,滚吧。”

“你……你……”

那王姓的商人双股战战,晋商其实不缺少勇气,否则他们不敢走西口闯大漠,更不敢冒着抄家灭门的危险与后金进行贸易。但那是怀着侥幸之心,当他们真正面对死亡之时,总还会觉得畏惧。

徽商也看到让这些晋商战栗退回的原因了,两个少年夹着那个范家的商人而来,范家商人胸口已经多了两个血洞,已经成了一具尸体。

“禀小官人,水贼方才突然来袭,我们击退了水贼,却来不及救这位,因此特来向小官人请罪。”

“唉,如今水贼还真是猖獗,大白天就敢入镇,以往他们不就是在水面上截道,剁一刀后顺便将人绑上石头扔进江中么?”俞国振叹了口气:“给他一领席子,埋到乱葬坡去吧。”

那两少年家卫笑嘻嘻地应了声是,他们手中的缨枪还在滴血,可就当着这数十名晋商徽商的面,眼睁睁说白话,说是“水贼”杀了那姓范的!

俞国振叹完气后挥手示意将尸体拖走,那姓王的双腿战战,却有两个少年家卫过来又将他拖走。他立刻惨呼道:“诸公救我,诸公,救我啊!”

晋商中有人实在看不过去了,干咳了一声:“俞小官人,这样……似乎不大好啊。”

俞国振却哈哈大笑起来:“我倒不觉得有什么不好的,我事先就说了,我们俞家,不欢迎汉奸国贼,至于在外边被水贼所杀,那却实是我们襄安巡检司的职责,我们必会在缉拿水贼为其复仇!”

俞国振并非滥杀,范家、王家都是深得后金奴儿哈赤信用的大商贾,他们八家几乎控制了张家口堡的内外贸易。而能被这两大家族派到南方来,同时也可以及时调动资金来竞拍种珠术的,毫无疑问是范、程心腹。

可惜的是,俞国振记得的后来被满清所封为皇商的,就这两大家族,他原本以为自己没有这么快和东虏相遇,没有想到的是,汉奸的触手却已经伸了过来。

“救命,救命!”那王家派来的商人也被拖了出去,其余晋商中,颇有几人脸色都变得很难看。

“啊!”

救命声变成了惨叫,不一会儿,王姓商贾的尸体也被挟了上来,高二柱一脸愧色:“小官人,小人无能,让水贼杀了个回马枪,又将这人杀了。”

这一下不仅是晋商,就连徽商肚子里都开始大骂了,这姓俞的小子行事也太过肆无忌惮,杀人的借口都不换一个!

他们盘算着回去之后该如何将这小子的狂悖传到有能力制他的人那儿去,不过现在,谁也不会跳出来吃这眼前亏。

“这些扫兴的事情就让它过去了,诸位,如今该办正经事情。诸位既是有意竞标,那么请一个个到这边来,将自己愿意为种珠之术出多少银钱写下……”

俞国振的竞标方法让这些商贾们又是心中一跳,他让众人单独上去在纸上写下自己的姓名商号和投标价钱,这样每个人投多少银钱,别人根本不知道,即使他们私底下约好了以极低的价钱投标,可谁能保证上去投标之人不临时改一下,稍稍提高一点价格?…,

因此,在场的徽商晋商都是各自打着小算盘,好一会儿也没有人上前去。

俞国振也不催促,只是脸带微笑,等着他们做出决定。他原本以为这些人会商议一番,然后按照身份,从那鲍兴志开始投标,没有想到就在这时,一个人站起身,大步走了上来。

正是徽商中年纪较轻,才二十出头的那个徐林徐仲渊。

他上来之后,同俞国振微微拱手,然后接过笔墨,在纸上飞快地写着。写完吹干,他没有将纸递给俞国振,而是直接竖起来,让所有的商贾都能看到。

“低于这个价,诸位就不要投了。”徐林笑着道。

那纸上写着的是十足纹银五千两正。

如果是买独家的种珠之术,这五千两纹银未免太寒酸了,可现在总共有十二份,如果大伙都出五千两,也就是六万两!

这个代价,可就大了些!

晋商都不出声,因为这人他们觉得眼生,怕是俞国振找来的托,可是徽商中不少人都认识他,有人就冷笑道:“徐生员,你们徐家,如今拿得出五千两现银么?”

“徐家还有两百亩茶场,还有一所宅院,还有传了三代的家业。”徐林平静地道:“五千两足银,徐家还拿得起!”

他们的对话,让晋商也明白,这个人是徽商中的一员,但似乎有什么原因,让他并不受徽商待见。

众人心中都是暗骂了一声,他这番行动,自然是讨好了俞国振,可却让众人为难起来。有了他这个开头的,五千两纹银便是基线,低于这个的,就不好出手了。

俞国振又等了一会儿,终于,徽商领袖鲍兴志走了过来,笑眯眯地在纸上写好,然后交给了俞国振。俞国振将之收好,与徐林的放在了一起,倒没有将鲍兴志写下的数字说出来。

这些商人家中都是豪富,家中藏银十万两以上的笔笔皆是,甚至家产百万的也不少见,有了人带头,接下来便顺利得多,很快徽商便个个写完。

到现在为止,晋商还是一个都没有动。

晋商势力并不小,单论财力,此时晋商的财力甚至还胜过徽商,只不过俞国振开始连杀两人的行动,让他们心中有了阴影,他们弄不明白,俞国振这番举措,真的是因为他痛恨汉奸国贼,还是因为他要杀人夺财。

“诸位若是不欲投标,那也算了,不过我不能无限制等下去。”又等了一盏茶功夫,俞国振开口道。

听了他这话,徽商中顿时躁动起来,他们面面相觑,然后徽商领袖走了上来,也写了一组字,抹了一把额头的汗子,便退到一旁。

一张张写了字的纸交到俞国振手中,当最后一人也写好后,俞国振露出了满意的笑。

他清点了一下,很快就拿出了十二张纸,然后道:“多谢诸位捧场,如今结果已经出来了,我念到的十二位今次中标,将获传种珠之法。”

“第一位是尚书坊鲍先生……”

俞国振连着报了十二个名字,其中徽商占了大半有八人,而晋商只有四人。被点到的当然是面露喜色,而剩余诸人也不是很失望,特别是晋商,甚至还悄悄松了一口气。

念完名字之后,俞国振稍提高声音:“诸位都知,物以稀为贵,珍珠也是如此,因此诸位十二家,加上我们俞家,还有另外两家,须得结盟,今后珍珠定价,由我们十五家共商,免得同行倾轧坏了规矩!”

这是建立行会,此时这类行会颇多,众人不以为意,而中标的十二家,更是连连点头深以为然。

“既是如此,请这十二家随我到楼上雅座细谈,其余各位,我们俞家略备酒水,去留请自便。”

在雅座中,出面与众人谈的就不是俞国振,而是俞宜勤了,无非就是商议一个章程,十几家共同进退,俞宜勤还专门强调,他们俞家将在三年之后完全退出,到时俞家的资格就完全取消。

到那时,就是十四家执掌全国河珠市场。

“为何俞家要退出?”顿时有人惊讶地问道。

俞宜勤嘿然笑道:“诸位贤达,咱们明人不说暗话,诸位敢来做这河珠的生意,背后都是有人的,我们俞家倒不是没有人,那两份要送出的种珠之术,就是为我们俞家背后之人准备。但是俞家有自知之明,这注横财,能再赚个三年就满足了,再多怕是要招人嫉。”

他这话说得众人都尴尬地笑了起来,事实上,这十二家中已经有不少人在琢磨着如何将俞家从联盟中赶出去,可现在却只能改变主意,谁知道俞家将那两份种珠之法准备送给谁!

众人都是商场中的老手,对行会的一套并不陌生,他们也不怕俞家自食其言将种珠之术再传别人,若是那样,那他们就有十足的理由进行报复了。

待章程拟好,诸家都签了字按上手印,又商议定了如何来学习种珠之术,十二家纷纷告辞。他们出去之后,没有竞标到的诸家豪商中,也有上来察问情形的,这些与俞国振他们就没有任何关系了。

俞家主要的三个人,俞国振、俞宜勤、俞宜轩,如今都在看着纸上统计出来的数字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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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大获丰收

“一共是八万六千两!”

俞宜勤摸索着算出最后数据的那张纸,脸上的喜色怎么也压抑不住。

以俞家之力,想要不动声色用种珠之术获益,一年最多也就是进账万把两银子,而现在,则一下子就将八年的收入囊入怀中!

不过他还是咂了咂嘴,有些惋惜地道:“还是卖得低了啊……”

俞国振却不觉得卖得低了,实际上,这个价钱,远超过了他的预想,他本来以为,能卖个三万两就心满意足,五万两到顶。

关键是他缺钱,虽然俞宜轩有个“襄安巡检司”的牌子,可这牌子却当不得饭吃,每天他养人的花销,就是三十两以上,一年下来要花掉一万两,还不包括其余的支出。

少年家卫的战斗力,在一般人当中,甚至在流贼当中,都算得上精锐,可数量还是太少,才八十余人,他需要在今后的一年中,将之扩充一倍,到两百人左右。这也就意味着,他的支出还要翻倍地增加。

如果历史不曾因为他的到来而出现大的偏差,俞国振记得,明年起流寇就开始骚扰皖境,后年甚至出现席卷皖境的狂潮,张献忠几乎将皖境精华一扫而空,无为、桐城,几乎都给他屠戮一空,然后吃饱喝足抢肥受招安!

所以,留给他的时间并不多!

“这许多钱,当如何用好?”俞宜轩眼里闪着光亮问道。

“先盘点一下年后以来我们的收获。”俞国振定了定神:“浮山之战,我们缴纳了银钱不多,共计三百四十一两,但马匹有十二匹,船有四艘,鸟铳四把,弓十二张……”

浮山伏击,将王好贤用近十年时间积聚起来的闻香教骨干,几乎是一网打尽,除此之外,还缴获了不少武器,其中马匹和鸟铳是最让俞国振高兴的。南方少马,因此护院少年是靠着家中的骡子、驴来练习骑术,其效果自然是聊胜于无,有了十二匹马,再加上高不胖这马贩子出身的师范,俞国振相信,大半少年家卫能学会骑马。

他并不指望这些少年家卫能成为马战高手,只要他们能成为合格的骑马步兵,那就心满意足了。

鸟铳更令俞国振欢喜,此前襄安巡检司也尝试向上官请拨鸟铳,结果却被告知武库之中没有新的,只有旧货。俞国振抱着有比没有好的想法将旧货领了出来,好在他谨慎,发现领出的六枝鸟铳,竟然都是锈迹斑斑,根本不能顺利发射,甚至会有炸膛的危险。

而闻香教的四根鸟铳,则铸造精良,至少以俞国振后世军人的目光看起来,养护得也是不错。

如同那几匹马一般,这四根鸟铳最大的作用还是让少年家卫熟悉一下这种武器。

“国振,你这样说就有些不老实了,闻香教的大头,是在别处吧。”俞宜勤嘿然笑了起来。

俞国振也是面带笑意:“二伯所说不错,闻香教收获的大头,是起获的窖银,那方三儿指点下,我起获了他们三处地窖,共收拢的杂色藏银、铜钱约值一万六千四百两。”

“咝!”

俞宜勤与俞宜轩吸了口气,两人对望了一眼,他们俞家全部家当拿出来几万两银子总是有的,而且刚刚还得了八万余两的银钱,但是这个数字,还是让他们惊叹。

“可惜,王好贤口中套不出什么来,他比方三儿难对付得多了。”俞国振随口道:“闻香教祸乱京畿、山东数十年,不知多少愚夫愚妇为之倾家荡产,它聚敛的钱财,即便没有百万,几十万两总是有的。”

“如今都随着王好贤进了地里,也不知会便宜谁。”俞宜轩惋惜地道。

王好贤的死讯在八天之前传了来,应天府衙门还为此专门贴出告示,说其是“沐浴而死”,又说是“年老体衰心疾突发”,只差没有说是“躲猫猫”死掉的了。而在王好贤死讯传来前两天,石敬岩回到了襄安,以俞家重金聘请的教头身份,开始指挥众少年的枪术、刀法。…,

“说么算来,咱们在这一个月里,收获了十万两千七百四十一两……”

这个数字,绝对超过了俞家原本的家当,俞宜轩还要强行控制自己的情绪,展示出一点读书人的气度涵养,可是俞宜勤已经笑得嘴都合不拢。

他二人看向俞国振时,发觉俞国振嘴咧开得老大,少有的露出这样剧烈的情绪,就连那双眼睛,也比平时亮了三分!

“哈哈,国振,难得你也这般模样,我还道你不爱财色,不曾想……哈哈。”俞宜勤笑了起来。

“不爱财或许有之,不爱色则未必,那个如是,可不就是国振千里迢迢从苏州府带来的?”俞宜轩也开起了玩笑。

“呵呵,二伯五叔说的没错,我好财也好色,若无财力,我们哪儿养得起这样一支家卫。”

“说起来如今国振也已经十六,该订下亲事了。”俞宜勤忽然道。

“对,对,国振,你可看上了哪家的女儿,五叔替你去求亲去!”

他们二人一唱一和,非常热情地要替俞国振考虑婚姻大事,俞国振沉浸在发了横财的喜悦中,倒没有细想,顺着他们的话说了两句,然后又将话题转回到这些银钱之上。

“十万两千七百四十一两……一万两交给二伯,一万两交给五叔,五千两交给大伯。”俞国振道。

“嗯?”俞宜勤与俞宜轩都有些愣:“国振,你这是何意?”

“总不能让诸位叔伯一直只是投钱,却什么都得不到吧?”俞国振微笑起来:“别的不说,二伯总得给我那几位兄长积攒些家业,三哥四哥他们也都要娶妻了!”

听他这样说,俞宜勤与俞宜轩点了点头,都露出了笑容。

俞国振这分派做得漂亮,虽是一族,可若只见着投入,却没有见到好处,相互间的关系也很难长久。

“剩余的银两如何处置,藏起来?”俞宜勤又问道。

俞国振沉吟了会儿:“二伯,五叔,狡兔三窟的道理,想来你们都明白。如今天下板荡,流贼四起,咱们家虽有家卫,但对付小股的贼寇还行,若是成千上万大队的流贼,咱们当如何是好?”

“不会至此吧?”俞宜勤一惊。

俞宜轩却闷声不语,脸上的喜色也收敛起来,俞国振看着他道:“五叔,你是去过山东的,那里经过兵祸的情形,你跟二伯说说吧。”

“惨不可言。”俞宜轩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我未到登莱,只是到了济南府,见着那些逃来的灾民,不少原也是登莱二州的富户……”

俞宜轩说的情境打动了俞宜勤,他握紧拳:“如此说来,我们俞家在应天府的铺子得要扩大了!”

“这只是第二窟,我们还须得有第三窟……应天府中除了那个杂货铺子,我们也看一个布庄,今后我们俞家的布,可以直接用船运到那儿去发卖。”俞国振道:“至于第三窟,待过些时日,我去南方一趟,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地方。”

“你要去南方?”

“嗯,二位伯叔,最赚钱的生意,还是下西洋。”

“下西洋可不容易,海盗如今极是猖獗!”

“濠镜有红毛番夷,将货物卖给他们,可以避开海上风险。”俞国振道,他自己心中却明白,将货物卖给在澳门的葡萄牙人,等于是又给人盘剥了一层,只能赚到小头,大头还是约葡萄牙人赚去了。

他既然做了这样的决定,俞宜勤兄弟便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提醒他多带些人手,注意安全。虽然闻香教基本给连根拔除,但总有些零散的死忠份子还在,必须小心他们的报复。

听他们絮絮叨叨地交待这些,俞国振哑然失笑,他只是计划到南方去一趟,但具体时间还早着呢。

三人商议了一下南京城中的布庄事宜,最后决定,先投入一千两,将布庄开起来,负责此事的人,就交给了俞寿,也就是俞宜轩的那个心腹管家。

这也是俞家人丁不旺又缺乏人才,就连旁支的人中,也没有值得信托的。

“实在是缺人,国振,若是你去南方再设一窟,可有可靠的人手?”三人离开酒楼时俞宜轩问道。

俞国振摇头苦笑,他手中唯一派得上用场的是高不胖,但高不胖的长处不在经营,到南方去未必能施展手脚。

“需要招徕些人来,可靠要第一,此事国振你自己有主意,我就不多说了。”

俞宜轩意味深长地对他笑了一下,说出这句话。

他知道俞国振是有大志的,身为一个科举不甚得意的读书人,俞宜轩也有自己的野心,若是俞国振能有成就,那么他这个堂叔也可以水涨船高,就象现在这个襄安巡检,便是因为俞国振而来的。

俞国振点了点头,径直回到细柳别院——方以智给这别院取了这样一个名字,不知为何竟然就通用了,这其中柳如是起了不小的作用。

在她小小的心思之中,细柳的“柳”字暗合了她的姓氏,或许,这就是冥冥中某种力量在牵引,让她的命运与这座别院联系在一起吧。

而在别院之外,一个情理之外却在他意料之中的人,正在等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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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另辟蹊径

“今日之事,多亏了徐先生。”

在别院中等着俞国振的,正是今天推波助澜抬高了价钱的徐林徐仲渊。

“哪儿的话,俞少兄少年豪杰足智多谋,就算鄙人不做什么,最后的价钱也低不到哪儿去。”徐林笑着拱手做揖。

他穿着生员的袍子,证明他并不是一个单纯的商贾,俞国振引他入了别院,看到周围正在训练的少年家卫,他停下脚步,微微流露出惊讶的表情。

“徐先生有何教我?”俞国振侧过脸看着他。

两人身高,俞国振还略显高一些,徐林收回目光,微微抬眼道:“鄙人有自知之明,虽然也喜好兵事,可是只有纸上谈兵的本领,俞少兄连战连捷,鄙人哪有指教少兄的本领!”

两人走到院子正中,徐林看了看周围,除了正在跟着石敬岩练习枪法、刀术的少年家卫之外,整个大院子中没有闲杂人。他这才肃容道:“俞少兄,鄙人家中新近遭遇意外,原先的生意都做不得了,因此只有另寻生路……”

也不等俞国振发问,他就将自己的情形说了出来,原来徐家也算是徽商中的名家,虽然一直不算大户,可在南京、扬州和苏州、杭州都有自己的产业,甚至还有两艘海船,往来于大明与倭国。

但是就在年前,徐家的船出了事,两艘海船都沉了,就连家主也随船遇难,这让原本准备走仕途的徐林,不得不回来执掌家业。那两艘船上的货有一半是别家的,徐林破家偿还,到后来家中所剩寥寥,如果不能寻着新的财源,家道便要中落了。

徐林一直在说,俞国振只是听,没有插一句嘴。这个人说话极有条理,虽然说到自己的切肤之痛,语气也很平稳,只是目光里偶尔闪过的光芒,表现出他的哀伤。

“这人倒是个极干练的人物,举止有度,自制力极强,考虑事情相当细密周全。”俞国振心中暗想。

徐林肯定是有求于他,他先是在拍卖种珠之法时示好,现在又坦诚将自己的事情相告,这个人聪明知进退,俞国振对他印象相当不错。

“故此,在得知俞少兄出售种珠之术后,鄙人将如今家中可以挪用的款项全部拿了出来,凑了五千两银子,原是想看看能否搭上俞少兄的顺风船。但今日来的都是行家,鄙人没有捡着便宜,思来想去,只能腼颜来求俞少兄了。”

“哦,徐先生想求我什么?”俞国振诧异地问道。

“求替俞少兄代销货物。”徐林诚挚地道:“其余十二家都是巨商,他们的铺子分号,几乎遍布大江南北,唯有俞少兄在这方面吃了亏,鄙人家中虽然遇到些挫折,但扬州、苏州、杭州与广州诸城之中,生意上的关系还在,若能有幸得俞少兄同意,鄙人便可以将俞家的珍珠销到这些地方去!”

“还有呢?”

“另外……”徐林微微犹豫了一下,紧紧盯着俞国振,可俞国振的表情中,他却看不出什么来。

终于,他一咬牙:“河珠可种,南珠必亦可种!”

此语一出,俞国振讶然望他,脸上第一次露出内心中的情绪!

俞国振在和小莲、如是在一起时,甚至和高家兄弟、罗九河、叶武崖等人非正式场合中,也会玩笑嬉闹,不失赤子之心。但他自知面相年幼,往往被人轻视,所以在正式场合,总是不苟言笑。这情绪突然一露,徐林倒有些不适,愣了一会儿才明白:“俞少兄……没做这个打算?”

俞国振确实没有做这个打算,可以说,徐林一语惊醒梦中人,他卖的是淡水河珠的种珠之术,却没有卖海水南珠的种珠之术!在珍珠界之中,向来有“东不如西、西不如南”的说法,海水珠中,南珠最为珍贵,也就是所谓的“合浦珠”!

“南珠确实可种。”俞国振慢慢道:“只是你想必也知道,南珠是御用,即使种出来了,也难卖出去。”…,

“俞少兄,如今达官显贵巨商豪贾竞相奢侈,按着太祖皇帝的御令,商人不得穿丝绸,可是今日来的徽商晋商,哪一个不是绫罗绸缎满身?”徐林笑了起来:“况且,嘉靖、万历二朝以来,南珠极稀,甚至有朝廷花费巨万,所得不过数两之事。每年为了采珠之事,总有几十上百蛋民殒命,若是能种南珠,也算是功德无量!”

俞国振面上的神情已经收敛住了,他又恢复到那平静无波的状态。

“若是俞少兄还不放心,这鄙人愿将这合浦珠卖给红蕃。”徐林又道:“少兄觉得如何?”

“要种南珠,就必须去钦廉二州。”俞国振微微眯着眼睛,藏住自己心中的波动:“那儿天气炎热,徐先生愿意千里迢迢去那蛮荒瘴疬之地?”

“那是自然,钦廉二州离广州府不远,鄙人年少时游历四方,也曾经到过合浦。”

俞国振点了点头,没有立刻给徐林回复,但他的心中却是惊涛翻涌。他原本就有去南方准备一处基业的打算,只不过不知选哪儿好。

如今被称为东番大员的台湾岛,势力繁杂,荷兰人已经在南边立足,西班牙人则开始开拓北部,倭国的势力也阴魂不散,甚至曾绑架荷兰人的总督。俞国振此时手中人力稀少,财物也极缺乏,想要以台湾为基业根本不现实。

他也曾经想去海南,为此专门查问过海南的情形,据说前些年海南临高附近怪风频发,而且海南虽好,却与台湾一样,在俞国振手中人力物资都缺乏的情形下,尚无法顾及。

所以他原是想在广州府附近寻一个地方,作为他狡兔第三窟中的大后方。可现在徐林的建议,让他看到了一个新的选择。

钦州。

钦州是天然良港,与广州这样的大城相距不是太远,目前已经有一定的开发,若能以钦州为立足基业,有个二十年左右的发展时间,俞国振深信自己不仅能逆转胡虏主宰华夏二百六十年的命运,甚至可以让人类的历史回复到他原本的自然历史正常进程中去。

华夏民族自开化以来,便是这世界最先进的民族,偶尔会加上“之一”,这就是自然历史正常进程。

“徐先生,直接在廉州合浦,容易引人注意,若是想开辟珠场,还是钦州比较好。”微一沉吟之后,俞国振终于下定决心:“徐先生若真是想做这门生意,我倒有个建议。”

“请说。”

“动作要快,徐先生想到了种海珠,旁人也会想到,那十二家都是手眼通天的,徐先生若不能在三五年之内将事情办妥,再想进入这个市场就很难了。”

“俞少兄之意……是愿意支持我了?”徐林忍不住激动起来:“这恩如同再造,鄙人感激万分!”

“且慢感激,听徐先生的口气,想来手中资本吃紧,这南珠之事,不是一天两天能出结果的,即使顺利,也需要三年以上的时间,其中投入,慢要数万两银子,徐先生拿得出么?”

“此事倒难不住我,得了俞少兄支持,鄙人便可向先父的一些友人借贷。”徐林说到这,精神极为振奋,他此前虽然很冷静,可总是笼罩着若有若无的愁苦,但现在,不但愁苦之色没了,他整个人甚至容光焕发。

“哈。”俞国振笑着看他,没有接话。

徐林很快冷静下来,他踌躇了一会,然后伸出五根手指:“五成归俞少兄所有。”

俞国振眯着眼:“如此你岂不吃了大亏,钱是你出的,人是你找的,销路什么的,全是你的,我几乎是坐吃五成干股。”

“若无俞少兄支持,我想要翻身,少说要二十年,有俞少兄支持,五年之后,徐家就复振作。”徐林道:“鄙人虽是不才,也是读了圣贤书的,受人点水之恩,自当涌泉相报。”

“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从来读书人。”

俞国振这一句话顿时打得徐林脸哔吧作响,他面色涨成了猪肝色,看着俞国振好一会儿,才忍住了羞怒之意:“既然如此,俞少兄方才那些话,不会是戏耍鄙人吧?”

“自然不是,我另有建议,先小人后君子。”俞国振道:“若是我授了你种海珠之术,你却甩开我,那我岂不落了个空?”

“请讲,鄙人洗耳恭听。”

“你不必去寻人借资,所有的资金,我出了。”俞国振道:“不过,最初我们做的不是南珠生意,而是棉布。”

“棉布?”徐林一愣:“那是松江府的特产啊……”

“我的布比松江府便宜,物美价廉,价钱甚至可以卖到和麻布一般。”俞国振笃定地道:“品质不比一般的松江布差,出货量……唯一能限制我的,便只有棉花数量了。”

“啊?”

“所以,徐先生想要得到我的信任,第一件事情是想法子给我运来棉花,先运价值一万两银子的棉花来吧,越快越好,我可以预先给徐先生一千两的订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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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九、幼虎

“一时侥幸,竟然令这竖子猖狂至此!”

无为州知州张化枢本人是个科举出身的官员,向来瞧不大起武人,少年家卫当街杀人之事,当日下午他就得知,范、王两位商贾的随从,到他那儿报了官。

在他眼中,俞家不过是治下刁民,俞宜轩虽然有个举人身份,也根本算不了什么。事实上,俞国振每杀一次水贼湖匪,他就觉得自己的脸上被狠狠煽了一记耳光。

对于俞宜轩俞国振来说,杀贼是功劳,可对他这个无为州的主官来说,这就是打脸,治下不靖,致使贼匪纷起,为这事情,他已经得了一年考评的中下了!

名义上,襄安巡检司应该是他的手下,事实上这个巡检司甚至是他上奏朝廷建立的——俞家为此塞了一千五百两银子,他落手的有一千两,其余五百两则为幕僚佐官所分润。这原本不是什么大事,上报中枢各部报备,然后他任命一下,恩从他出,那么俞宜轩也得听他号令。但是因为此事将一位内阁首府都赶出了京城,而俞宜轩的任命也是由天子明旨发出,这就让他极尴尬。

他一个小小的知州,与堂堂大明天子争风,那就太蠢了,而俞宜轩既是由天子钦命,那么他即使想要训斥,也得考虑一下,会不会有人将此事捅到朝廷中去。

见他一脸怒火,他身旁的幕友骆会低声道:“大人,此事须得慎重。”

“我知道,我知道,他们俞家惹得好大事端,前些时日还抓了王好贤,我如何不知道……只是此事总得有所处置,那两户晋商背后也是有人的!”

“这等事情,大人何必烦恼,自有同知、州判在,哪里须得大人发愁?”骆会嘿然笑道:“大人啊,就是太一心为民了些!”

张化枢苦笑着摆手:“仲季,我能推,他们便不知道推么?”

“大人将状纸发还,只说此事当由州判处置就是,若是旁人,一定会推之唯恐不及,唯有咱们这位州判大人……嘿嘿,只愁没有伸手之机!”

“此话怎讲?”

“大人,咱们无为城中提及闻州判,给他取了一个绰号,叫闻钱味,又说他‘生平无所好,性本爱黄白’,而且,此人胆大,身后关系又深,若是得知俞家此次得了数万两的卖种珠之法的银钱……”

“数万两!”张化枢都觉得,自己眼前一片白花花的,尽是银子在闪光。

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可就是知州这样的官员,想要弄到数万两银子,也是需要花费一番首尾,甚至还得冒着剥皮实草的危险。张化枢瞧着俞家不顺眼,最大的原因就在这里,俞家轻轻巧巧卖个什么种珠之法,就得了数万两银子!

若是自己有这种珠之术……那该多好!

最让张化枢郁闷的就在这,他听说了,俞家还保留了两份种珠之术准备送人,以他的看法,关自己是理所应当的,若不是他,俞家哪里来的襄安巡检司名头,区区一千两银子就敷衍掉自己,这是打发叫花子呢!

“闻全维未果真会利令智昏?”想到这,张化枢下定了决心:“好,就交与你去办。”

反正就算失败,他也不会有什么损失,这是张化枢下定决心的关键。

“大人只管放心,若是闻全维真得了些什么,他怎敢不分润些给大人,若是双方僵持不下,大人正好从中渔利,若是闻全维撞了铁板,大人也可以向俞家示好。”骆会嘿嘿笑着道:“大人反正立于不败之地,所以这件事情,大人该是庆贺!”

“哈哈,仲季,你就是会说话。”张化枢大笑起来。

“事不宜迟,学生这就去替大人将事情办好。”骆会拱了拱手。

张化枢没有问他如何去办,当官的要学会装聋作哑,就算明察秋毫也不能嚷得全天下皆知,否则的话,寸步难行。

出了知州府,骆会不紧不慢地逛了会儿街,然后缓步踱到一家茶馆,他是绍兴人,好黄酒喜饮茶,这家茶馆是他常来之所。才上了茶馆二楼,就听到有人招呼:“这边,这边!”…,

骆会笑眯眯地走了过去,那人将他引到临窗的位置,然后恭敬地拱手:“如何了?”

“大人同意,此事便由闻州判来处置了。”

“仲季兄一定出了不少气力,来来来,我们饮此一杯!”那人把臂过来,两人手在衣袖里一搭,手指碰触之间,骆会脸上的微笑变成了大喜。

“汉卿兄,此事得成,汉卿兄也能得不少好处吧?”他笑道:“只是那俞家可不是容易啃的骨头,州判大人要如何对付?”

“人心如铁,官法如炉,再难啃的骨头,又如何对抗官府?”被称为汉卿兄的姓陈,名栋,字汉卿,与骆会一样,是精于刑名钱粮的幕僚。此时读书人中,颇有些只会做八股拍马屁,根本不通世务的冬烘,他们侥幸成为地方官员,往往根本无法治政,而且就算懂得如何治理一地,也往往因为事务繁杂精力不够,于是“幕友”这样的私人僚佐便应运而生,其中又以精于计算长袖擅舞的绍兴人为最,因此也被称为绍兴师爷。

到后世满清时绍兴师爷极盛,原因是满清初入中原时,几乎全是不学无术之辈充任各地官长,这些鞑官大多一无是处,就连如何盘剥百姓都不会,须得要有人扶持才晓得民政事务。

“汉卿兄对我还瞒什么?”骆会摇了摇头:“闻通判不是与朝中温相有关连么?”

“哈哈,此事对谁都说得,唯独对骆兄不能说,你我意会便可……说起来,骆兄还记得沈清远么?”

“游学辽东的那一位?”骆会相了一下,略有些不屑:“此人年少年盛,说是要去辽东应幕,搏一份天大的功劳,如今有消息了?”

“你猜猜?”

“如今辽东之局,实在非我所能揣测……莫非是入了孙经略幕府?”

孙经略即孙承宗,他已经因大凌河之败而回家养老,大明朝最后一个可以稳定辽东局势的人业已黯然离场,只欠最后一个悲壮谢幕。骆会身为幕佐,当然从塘报中得知了此事,他如此说,是有意讥讽那个字清远的沈文奎。

“你为何不猜总兵黄龙或广鹿岛的尚可喜?”

“哈哈哈哈,汉卿,你别卖关子了,还是说出来吧。”

“据闻在崇祯二年,他即落入了东虏手中,如今在东虏值文馆,甚得虏汗的重用。”陈栋压低了声音:“原来是去给虏汗当幕僚去了,哈哈……”

两人都笑了起来,好一会儿,骆会慢悠悠地道:“此人倒是做得出此事,反正都是从幕……若是我,宁死也是不从的,从贼从虏,怕是没有面目见列祖列宗啊。”

“我倒觉得商有商榷之余,我们所食又非君王之禄,哪里要为君王效忠?”

两人聊到此处,所言意尽,因此双方又行礼告别。

陈栋离开茶楼,片刻也不停留,立刻到了州判府中。州判府与知州府相距其实不远,都是公厩,陈栋从侧门而入,不一会儿,州判闻全维就神情凛然地出现在公堂之上。

“麻夜叔,点齐弓手乡兵民壮,随我去襄安!”

接到这个命令,身为捕头的麻夜叔顿时一愣,然后脸色比哭都还难看了。

他消息灵通,自然知道有山西晋商的随从将俞国振告发的事情,如今州判大人下达了这个命令,岂不是让他去缉捕俞国振?

他哪有这个胆子!

如今俞国振的传闻,在无为州可谓家喻户晓,年方十六偏擒杀盗匪,周围的歹人恶棍,也都纷纷绕着无为而走,都说这里“乳虎虽幼已能食人”,就是无为州的人外出与人争执,往往也搬出他的名头:“你莫看小了我们无为人,我与襄安俞幼虎相熟,当心我寻他来相助!”

“大人,使不得,使不得!”他忙不迭地道:“那俞国振之事……使不得啊。”

“怎么,你怕什么!”闻全维冷笑道:“莫非还怕他杀官造反?多带些民壮线弓手和乡勇,武库里挑些乘手的兵刃,他不过是百余名家丁,欺负欺负水贼教众尚可,几百民壮他敢动?”…,

麻夜叔用力咽了口口水,他看着闻州判,觉得这位州判大人眼中全是银光闪闪,根本不可能劝他回心转意了。他脸比哭还难看,喃喃地道:“大人,那、那襄安不是有巡检司么,何不令巡检司将俞国振擒拿归案?”

“住口,你这厮休要搪塞敷衍本官,莫非欺本官不能打你的板子?”闻全维哼了声道:“随本官前去缉拿,你还怕什么!”

州判在州中只算得上三号人物,因此最担心的就是底下胥吏差役看不起他,他此时已经真有些怒了,麻夜叔是个反应机灵的,知道如果自己再拒绝,只怕先要挨一顿板子了。

他灵机一动:“大人,大人,不是小的不愿意效力,实是俞国振久有凶名,有幼虎之称,家中广蓄恶仆,擒凶拿人是小人的本份,可大人如身精贵,如何能以身涉险?”

听他这话,闻全维深以为然,点了点头:“言之有理……既是如此,本官就不亲往,你去将他缉拿来……”

说到这的时候,他见身边的幕僚陈栋在歪嘴,便问道:“汉卿,你有何话说?”

陈栋咳了一声:“麻捕头,若是走脱了俞国振,还是要落在你身上,你便替他充抵人命吧。”

麻夜叔心中咒骂,原本他是想自己前往襄安虚张声势,向俞国振卖个好,让他躲起就是,可是陈栋却看出了他的用心,竟然将此路给他堵住。现在让他不得不另想办法,为了救自己,说不得要害一害俞国振了。

“大人,小人倒是有一计……”他压低声音道。

七零、猾役

“什么,第一批棉花……就到了?”

俞国振放下手中正在写着的手稿,讶然询问,这个消息,实在让他吃惊。

如今细柳别院已经进入快速发展时期,充足的银钱,让他有足够的财力去支撑他的发展计划。这些东西他只是找来工匠说出自己的想法,然后就完全交给工匠去摸索,他自己则忙着写手稿。

柳如是细心地将他的手稿收好,在纸的右下角用眉笔写了一个数字。

“是的,小官人,那位徐先生自己没来,但派了一个人正在外头候着。”

“让他进来。”俞国振道:“不,还是我出去,我到码头去看看。”

奉命来的是徐家的一个族弟,看上去倒是很老实的模样,见着俞国振便行了大礼,满脸都是掩不住的感激之色:“俞公子,仲渊哥哥托在下问候您老康健……”

“不敢不敢。”俞国振没有想到自己竟然成了“您老”,微一愣之后忙将他扶了起来,脸上满是笑容:“不知先生如何称呼,与徐先生又是什么关系?”

“在下徐醒,字更苏,是仲渊哥哥的族弟。”

“原来是更苏先生。”

“不敢,不敢,俞公子还是唤我名字徐醒吧。”徐醒心里有些慌了,他兄长说起俞国振此人时,用了一个词来评价,那就是“深不可测”,但他与俞国振打交道开始,觉得此人谦和有礼很好相处。

他当然相信兄长的评价,正是因此,俞国振对他的热情让他诚惶诚恐。

“更苏先生,此次运来了多少棉花?”

俞国振心中非常欢喜,甚至有些明知故问,因为在徐醒身后,简易码头上一排船都停在那儿,看数量足有十余艘。虽然不是大海船,但若这些船上装的都是棉花,那么足够支持新建成的纺纱工坊很长一段时间了。

“一共是十船棉花,大约是一千包。”

一包棉约是一百六十斤,这个重量最能利用壮劳力,一千包就是十六万斤,俞国振忍不住咂了咂舌,这还过去十二天,徐林便调集了这么多棉花,并且将之送到了襄安,他的行动能力极强,根本不象是这个时代的读书人。

“仲渊先生呢,他自己为何未来?”

“这十二天里兄长马不停蹄,先后跑了山东布政司与松江华亭诸处,到前天才入睡,如今正在后方,过两天便赶来见俞公子。”

“不必那么着急,你回去对他说,请他多休息两日。”俞国振回过头,向着高不胖道:“老高,将家卫带来,咱们先下货,另外,让小莲与如是来一下。”

唤小莲与柳如是,是因为要搬银子,俞国振当初只给了徐林一千两银子的订金,原本以为他能弄来三五万斤棉花就到了极限,没有想到他竟然运来了十六万斤的棉花!

以现在别院的生产速度,这十六万斤棉花,恐怕可以供应三个多月所需了。

自然,现在还只是生产,机械和工人,都需要磨和,俞国振估计,到三个月后,十六万斤棉花恐怕就只是两个月的消耗量,而再半年,那么有可能一个月就完成。

这就是机械的力量,哪怕还只是相当简陋的水轮机械。

一万两白银当面交割之后,徐醒大概是怕什么意外,谢绝了俞国振邀他暂歇的邀请,执意要立刻离开,俞国振也不强留,便徐家兄弟的执行能力让他相当赞赏。

就在徐醒即将登船之时,顺着西河,一条小船缓缓靠了过来,船上下来一个身着公服的差役,他看了看周围,一眼便认出了俞国振,慌忙上来行礼:“俞公子!”

他行的是大礼,俞国振微微一愣,这些差役下乡,一向是作威作福的,见面即行大礼,正是所谓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更苏先生,我这边有事,就不再相送了。”他在码头上向着徐醒拱手道。

“留步,俞公子大恩,我们徐家没齿难忘!”徐醒道。…,

待徐醒的船队离开,俞国振这才转向那个差役,方才他有意晾着对方,那差役竟然没有丝毫怨恨之色,相反,脸上几乎要笑出一朵菊花来。

“你是何人,如何认得我?”俞国振问道。

“小人姓董,贱名一个青字,奉州判老大人之命,给俞公子下帖子了。”那差役顺势起身:“俞公子护我无为一境平安,无为州里,不认识知州老爷的人有不少,不认识俞公子的却是一个都无啊!”

这厮言辞倒还伶俐,一番马屁拍下来,换个人的话,只怕要飘飘然忘乎所以了。高不胖从他手中接过帖子,再递给俞国振,俞国振看了两眼,有些惊讶地道:“那位州判老大人,为何会请我去叙话?”

“其实呢,是因为上回那两晋商的随从在州城里将俞公子告发了。”那差役压低声音:“不知死活的山西佬,以为如此便可以报复俞公子,却被州判大人抽了老大一顿板子。”

这件事情,俞国振并非一无所知,他现在人力、物力还是比较有限,因此只是将自己的情报网撒到了无为、庐州,而且也不可能和传说中的锦衣卫那样无所不知,只能盯着州府衙门看看有什么动作。王范两家将他告了的事情,他根本不放在心上,若不是这两家根基所在的张家口离得襄安实在太远,他都有些想打这两家的主意,汉奸国贼出卖祖先得来的银钱,理所当然该被他收来用在振兴华夏的事业上来。

因此,他知道王范两家人被知州赶出,又到州判那儿告状,结果挨了一顿板子的事情。但既然打都打过了,那州判又为何还要请他去叙话?

想到那州判“闻钱味”的绰号,俞国振心中大概有了想法,既然已经示好过了,现在应该是向他收取好处费吧。

“州判大人为此事唤我?”

“明面上为此事,便是请俞公子去走个过场,表示闻大人已经过问过此事。实际上……却是要恭喜俞公子了。”

“哦,喜从何来?”

“小人倒是听得了闻大人请俞公子的真正原因……嘿嘿,小人大老远地来报喜,公子总得打赏些吧。”

那差役涎着脸说这话,没有丝毫作伪,倒真象极了一个来讨赏的。俞国振眼角微微撩了一下:“若是报喜,总得还有吹打鼓乐吧?”

“哈哈,吹打鼓乐下回小人就带来了……多谢,多谢!”

高不胖塞了一小锭银子过去,那差役掂了掂,足有一两,顿时喜出望外,跪下来又磕了一个头。他做这个动作时倒是轻车熟路,显然是磕惯了头的:“是这样,闻州判听说公子幼虎之名,他家中正好有位侄女,年芳妙龄,知书达礼,如花似玉,声如黄莺,面似芙蓉……这个,行如拂李……还有……哦,金莲三寸,婀娜多娇……”

最初时那差役说得还很顺溜,可是后来就有些节巴了,俞国振有趣地看着他,不过听到金莲三寸时,俞国振的眉头立刻轻轻皱了一下。

他的终身大事,确实必须要考虑,倒不是他急色,而是他知道,自己如今还只是一个小人物,那些真正的大人物们,随手就可以把他的小小基业碾碎。而大人物,又喜欢拨弄别人的命运,没准就和这个闻州判一样,想要把某个女人塞给他。

难怪二伯五叔上回隐约暗示,他要对此有所准备,比起俞国振来,那二位对这世故人情,要看得更透一些。

“所以,小人给俞公子道喜了,若是与闻州判联姻,闻州判与温阁老有亲戚关系,那么俞公子岂不也是阁老亲眷了?如今温阁老可是首辅相国,俞公子得他照拂,自己又是才高十斗……”

“不是才高八斗的么?”高不胖忍不住道。

“管家你就不知道了,八斗算什么,俞公子我看比八斗还高,那当然得十斗!”

高不胖不甚读书,也知道才高八斗不是这样说的,忍不住笑了起来,他看着俞国振,只等俞国振一个眼色或者手势,便将这个差役扔进水里。

这可是初春的水,下去洗个冷水澡的话,总得在床上躺上几天。高不胖是觉得这个差役极不靠谱,另外,他也觉得,以自己小官人的本领,莫说一个区区阁老的拐弯抹角的亲戚,就是皇宫里的公主,也大可娶得!

说起来,听闻当今天子倒是有一位公主,如今还是四岁,若是再过十年,小官人二十七岁,这位公主十四岁……

俞国振不知道高不胖心中想的是什么,他盯着那个差役,那差役笑嘻嘻的,只在目光最深处,才有些闪烁。

这是个极为狡猾的人,从他方才接银后就顺势跪下的情形来看,他又是一个极贪财的人。

这样的一个家伙……俞国振有的是对付他的手段。

“随我来。”俞国振道。

那差役愣了一下,然后满脸欢喜地跟在俞国振身后,屁颠屁颠地向着别院走了过去。

俞国振并没有把他带入别院,而是直接带到了别院外新建成的工坊,在这座工坊的库房中,堆着一匹匹的布。因为还没有印染,所以布都是素色,这是自从水力纺纱机和织布机研制成功之后,陆续织出的布匹,数量足有一百余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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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一、不才有三策

“这些布匹如何?”俞国振笑吟吟地问道。

“好,好布,便是上好的松江布,也不过如此啊。”那差役倒是个见过些市面的,他隐约猜到了些什么,满眼都是贪婪之色。

“你不是划了艘小船来么,能装多少便装多少走……”

那差役顿时眉开眼笑,可俞国振接下来一句话又让他的笑容僵住了:“你是聪明人,当知道如何才能得到这些布。”

“这……这……”

“你得个差役职务,无非是向上司送礼,送了十两还是二十两银子的礼?”俞国振又道:“一船布,少说值得两三百两银子吧?”

那差役打了个冷战,用力咽了口口水,如俞国持所说,他这个职务,是花了十五两银子打点上下得来的,然后每年过手的银两虽然不少,可有上司要孝敬,有同僚要分润,落到他手中的,也不过是二三十两。

若是拖一船布回去,相当于自己干十年!

不过俞国振的意思也很明确,想要拖到这布,可以,得给他一个满意的交待。

“俞……公子想听什么?”思来想去,那个差役讪讪笑了起来。

“我想听什么你还不知道?”俞国振笑了:“比如说,我听说我最近多了个外号,什么乳虎虽幼,已能噬人。其实我这人最是和善,若不是想与我为敌的,我怎么会去主动伤人?自然,若是有人想要为难我,骗我去踏什么陷阱,那么……这巢湖的水贼,怎么就是剿不尽啊?”

那差役脸上的笑容完全冻住了,他刚才只是打个冷战,现在则完全是瑟瑟发抖。

“俞……俞……俞公子……这……是何意?”

“我没有什么意思,就是随口说说,你也随便听听……唉呀,看来你果然廉洁奉公,想必此次回去之后,闻州判会给你重赏吧,只是这巢湖水贼既然剿不尽,路上你还是小心谨慎一些,不要等天黑了再走,现在就上船吧……老高,送他……上路!”

“卟嗵!”

那差役又跪了下去,他连连磕头,声泪俱下:“俞公子,俞小爷,俞小祖宗,不是小人有意来诳俞公子,实在是……实在是为闻州判和麻捕头所逼,小人不来……他们就要打断小人的狗腿啊!”

“你瞧,他们只是打断腿你就怕了,我可是食人幼虎,你却不怕,这话,谁相信?”俞国振轻声道:“既然你不敢说,那就算了,让老高送你回无为……”

“小人说,小人什么都说,事情全是那闻州判幕友陈栋拨弄出的,他收了晋商的贿赂……”

公门之中,讲究一个欺上不瞒下,此事的前因后果,这个差役还真的一清二楚!他门路多交游广,人又贪心还细,连猜带蒙,便弄出了真相!

王家、范家的随从,知道知州张化枢未必敢为难俞国振,当下便想到了有温体仁为后台的闻州判,他们无法直接勾通,便给了陈栋重贿,陈栋便先是说动闻州判,又是勾连骆会,将案子转到了闻州判手中,然后逼使捕头麻夜叔献计。

这个计策就是以联姻诱使俞国振入无为城,在他们觉得,只要将俞国振诱离襄安,同他的少年家卫分开,便是一头真的成年猛虎,也只有俯首听命的结局。

“打的倒是如意算盘。”俞国振听完之后笑了起来,他眯了眯眼,这个计策之中,关键人物有二,一个是献计的捕头麻夜叔,一个是挑唆受贿的陈栋,要对付贪心的闻州判,先得铲除其羽翼!

“你能装多少布,便装多少布回去,别人问起,就说是我得了消息后极为欢喜,以这些布赏你。”俞国振道。

“是,是,多谢俞少爷!”

“看你是个机灵的,想不想继续发财?”俞国振又问道。

那差役既然连闻州判都出卖了,还有什么事情不敢做,闻言精神又是一振:“想,想,俞小爷爷,小人就是作梦也想着发财!”

“那很好,以后替我小心打听州城里消息,所有消息,从州城的米价,到知州的小妾,我都要。”说完之后,俞国振笑着抬了一下下巴,向那差役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差役脸微微一红:“小人姓贾,贱名……太基。”

这名字倒有些古怪,俞国振心中有些好奇:“这名字不错,你为何似乎有些不太满意?”

“小人幼时,总被人呼为假太监……故此,咳咳。”

俞国振不禁大笑起来,但笑容慢慢收敛之后,他看着贾太基,看得这个差役又跪了下去,这才道:“替我盯着麻夜叔与陈栋,我要知道他们的一举一动……能行么?”

“是,俞小爷的吩咐,便是对小人的命令,小人定然做到,便是他们与粉头私寮的床上话语,小人也会想办法打听来!”贾太基毫不犹豫地回应。

“既然如此,你就去回他们几位,就说我要准备礼物,七日之后前往州中拜谒闻州判。”

贾太基听了这话,脸色顿时垮了下来:“俞小爷爷,不可,不可,那厮可是包藏祸心,小人都交待了,他们不怀好意,俞小爷爷不可轻入虎穴啊!”

“几只土狗,最适合充当狗肉火锅。”俞国振微笑着道:“你就只管放心,出了事情,绝不怪你。”

贾太基的劝告,不过是虚应,既然俞国振不听,他当然也不会死力去劝,他的心思也已经转到如何挑选布匹上来了,他琢磨着,自己划来的那艘小船,怎么着也能载个一二十匹回去。

只可惜自己来时没有撑大船啊。

“什么,那姓俞的小子说他要准备礼物?”贾太基回到城中,他当然不是直接与州判大人见面,而是先去向麻夜叔回应,麻夜叔听了之后,觉得顺利得有些不敢相信:“那小子有没有怀疑?”

“如何没有怀疑,还是小人鼓动如篁之舌,将闻大人的侄女夸得貌若天仙,还里外暗示他,闻大人背后可是有当朝温相撑腰的,这样才让那厮意动!”

“那是自然,宰相门房都是七品官,何况宰相的亲戚!若是能与温相扯上关系,到哪儿不被高看一眼!”麻夜叔冷笑起来:“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那俞小子有本领不假,可是越有本领的人,野心便越大,他啊,就死在这上头!”

贾太基缩了一下脑袋:“不会闹到这个地步吧,若真如此,麻爷,你可得为我作主,让我到外头去躲躲……”

“我还希望有人替我作主呢!”麻夜叔不耐烦地道:“你从那小子手中得的好处,就没见着你献出来,我可是听说了,一船的素布……早知如此,我就亲自去跑这一趟,哪里轮到你!”

“那可是小人卖命得来的,当初麻爷你连问了五人,都没有任何人敢去冒这个险,也只有小人忠心,替麻爷你出了这死力!”

贾太基是胥吏,既然是胥吏自然少不得嬉皮笑脸地与自己的上司讨价还价,麻叔夜心中隐隐觉得不安,算计俞国振可不是一件毫无风险的事情,他也希望让自己与这件事情尽可能保持距离,因此并没有与贾太基过多纠缠,只是喝斥了几句,防止这厮得意忘形,然后便打发他离开,自己前往给闻州判报信。

一小船布匹,就算值个几十两银子,他当当一散州的总捕头,哪里会将之放在心中!

闻州判得知俞国振将在七日后来见,顿时愣住了。

“他这是什么意思?”

“怕是他将诳他的话当了真。”麻夜叔冷笑起来:“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痴心妄想。”

“呸!”闻州判顿时恼了:“他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还真盘算起了我闻家的侄女,哼,我闻家就是要嫁女儿,不是头榜的进士,也该是副榜的贡生,他是什么东西!”

想想这主意是麻夜叔出的,闻州判又怒了:“麻夜叔,这主意可是你出的,你说什么调虎离山,可如今却搞成了……等一下,这可不就是东吴嫁女么?”

此时《三国演义》已经广为流传,一些艺人将之编成了评弹曲子,闻州判也喜欢听之,现在仔细一琢磨,还真琢磨出不对来。若是俞国振真的大张旗鼓,四处宣扬他闻州判要将侄女嫁给他,那当如何是好?

麻夜叔也面如土色,如果真出现这种事情,闻州判赔了夫人又折兵,少不得拿他当个出气桶。但急切之间,他也想不出什么好的主意应付,只能哭丧着脸,跪下道:“大人,是小人不察……要不,大人便结下这门亲眷,俞国振虽然不是刘皇叔那样的当世英雄,可也算是一员虎将,而且,他不是有种珠之法么,教他拿种珠之法来充当聘礼,大人以为如何?”

“胡说八道,我闻某人岂是为了区区银钱而出卖自家侄女之辈!”闻州判义正辞严地喝道:“况且,那厮岂肯将种珠之法拿来充当聘礼,刘玄德不就没有拿出荆州么!”

两人面面相觑,都觉得,他们这出戏演得越发象《三国演义》了,就在这时,旁边的陈栋却嘿嘿一笑:“主公,栋虽不才,也有上中下三策……”

好嘛,这下更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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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二、灭口疑一人

“闻州判家有一个侄女,正当妙龄,如今要选取本州俊彦为婿。俞幼虎意动,正准备收拾重礼前去求亲!”

“那倒是英雄美人!”

“正是,正是啊。”

无为州中,突然间起了这样的传闻,而散布传闻者,正是一众捕快差役和州判断的幕友佐吏。

“这倒是奇了,难道说这闻州判想要假戏真作?”

得到这些消息,贾太基心中暗奇,如今这官场之上,什么千奇百怪的事情都有,如果闻州判真的转眼间变了念头,要收俞国振这个好侄女婿,那他也不会觉得太过意外。

反正在结果出来之产,他还是老老实实按着俞国振的吩咐,打探消息,将各种他觉得有用的东西,通某俞国振派来的人传回去。

想到这里,贾太基叹了口气。

传递消息是件枯燥而令人苦恼的事情,他没精打采地站起身,和自己的同班兄弟打了声招呼,晃晃悠悠地走出了门。

穿过大街小巷,来到城南新开的一家面馆,嗅着大碗面传来的香味,贾太基却高兴不起来,他走了进去:“和昨天一样,给我一碗羊肉面……少放些辣子!”

此时辣椒已经传入大明,但调味时还是用花椒居多,贾太基一点都不喜欢花椒,可是为了传递消息,每天还都得跑来吃一碗花椒羊肉面。

“好呐,贾都头里面请,老位置,老位置给你留着!”

贾太基走进里间,才到门口,就不由得愣住了:“俞……俞……您老怎么来了?”

他看到了俞国振正在吃着羊肉面,而且吃得满头大汗热气腾腾。

“坐。”俞国振笑眯眯地道。

“是,是。”

“吃。”

“是,是。”

贾太基怕死但并不意味着他胆小,可是面对着俞国振,他总有一种遭遇天敌的压迫感。虽然眼前这少年年纪足足比他小一轮,他仍然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只是唯唯喏喏。

对方出现在这里,让他觉得突然的同时,也感觉到了异样的危险。

“这几天你做得极好。”俞国振吃掉一碗面,放下筷子微笑着道:“不过,我还需要更有用的消息,与这位闻州判有关的,你要尽心尽力,少不得你的好处。”

“是,是。”

“那么,我们走了。”俞国振招呼了一声,在他走后,另一桌的高二柱笑着过来,向贾太基点头道:“今后我会不时来与你见面,还请贾都头多多照顾。”

“不敢,要高二哥照顾小人才是。”

贾太基陪着笑道,这是高家老二,他也早就认识,这是个杀人不眨眼的货色,和他那寡言少语的老头是一样的狠角儿。

高二柱抿着嘴笑了笑,他个头已经不长了,在相貌上,他更象母亲,所谓米脂的婆姨,高婶子便是米脂人,因此二柱略显得阴柔秀气了些。当他抿嘴笑起来时,贾太基觉得他那双锐利的眼睛象刀,似乎在自己身上刮来刮去,刮得他心中生寒。

“看来自己这几日的表现还算让俞小爷满意,从今往后,高二就是自己的顶头上司……我呸,我堂堂男儿,听麻夜叔那蠢货支使倒还罢了,毕竟那是真的上司,可如今竟然还要听高二这乳臭小儿……”

贾太基心中多少有些不情愿,他虽是忌惮二柱,却不是真的对二柱服气。若是高不胖来,那倒还要好些,可二柱的年纪也比他要小上十余岁!

就在这时,原本已经出去的高二柱突然回过头来,笑着对他道:“有一件事情,倒是要恭喜贾都头了,要不了多久,贾都头就是无为州总捕头了。”

这话说得不明不白的,贾太基愣了一会儿,心中觉得莫明其妙。如今无为州的总捕头就是麻夜叔,此人八面玲珑,夹在知州、同知和州判三人之间尚能游刃有余,自己不过是他手下的一个小小捕头,莫说取代他的位置,就连对他构成威胁都达不到。

不过,高二得俞小爷爷重用,说这话又似乎不是无的放矢……这其中的缘由,让贾太基实在是猜想不到。…,

他正百思不得其解,独自行在路上,突然之间,一个捕快慌慌张张地跑了来,一见着他,立刻大呼:“贾太基,你怎么还在这儿,出事了,出大事了!”

贾太基一凛,心怦怦直跳起来,他觉得口干舌燥,费了好大气力才稳住精神,开口问道:“怎么了?”

“麻头,麻头……嘿,老麻这次是真变麻头了。”那捕快原本是想象以前那样,在背后也要敬称麻夜叔麻头,但转念便想到,此人已死有事烧纸,再也不能在自己面前作威作福,那“麻头”当即变成了“老麻”。

“什么,他……他……死了?”

“对,麻子总算死了,真他奶奶的邪性,他原本酒量就不大,还敢喝那么多,直接醉死了。”老麻又变成了麻子。

“什么!”

贾太基想过许多种情况发生,唯独没有想到“醉死”这事情,麻夜叔这人酒量宏阔,他怎么会醉死!

“他是几时醉死的?”贾太基变色问道。

“就是方才不久,他的尸首已经被送到了班房之中。”那捕快嘿然笑道:“你不去瞧瞧?”

“呸,死人有什么好瞧的?”

贾太基骂了一句,心里却咯登咯登跳个不停。

“要不了多久,贾都头就是无为州总捕头了。”

高二柱的话在他的耳中又回响起来,他有些失魂落魄,回头向着自家走去,走了几步,想想不对,掉过头又向衙门奔去。

“老贾,你癔症犯了啊?”那差役看他这模样,跟在背后骂了一声,却没有听到贾太基回应,他莫明其妙地摸了会儿脑袋:“老贾这是怎么了,难道真跑去见麻子最后一面?也不曾听说过麻子对他有什么照顾,反倒是一些棘手的事情,总少不得让他奔走啊!”

他觉得情形有些不对,便跟着贾太基去了衙门。但贾太基跑得飞快,转眼间就没了踪影,他到了衙门中一问,得知贾太基拉着老仵作去了班房之中。

当他跟到班房之中是,老仵作正在低声道:“……所以,老汉说了,绝对就是醉死的……啧啧,醉死的人虽是不多,可也不少,老汉每年总得遇上三两个!”

“有没有可能……是某种毒剂,中毒的症状与醉死一模一样?”

“噗,有啊,那种毒剂便叫酒。”老仵作与贾太基也算是熟悉,忍不住翻了他一眼:“酒是穿肠毒药,色是刮骨钢刀,这话,你没听过?”

贾太基原本如释重负,但听到仵作后面的话语,顿时又腰弯背驼,仿佛架上了千斤重担。

原因很简单,麻夜叔死得……太正常了。

贾太基可以肯定,麻夜叔是死在俞国振的手中,至少是俞国振遣人将他弄死的,可俞国振究竟用了什么办法,让麻夜叔醉死?

仵作已经说了,麻夜叔身上没有任何新近伤势,便是他们这些公门捕快最拿手的暗伤,也完全不存在。也就是说,麻夜叔是非常心甘情愿地喝了酒,然后醉死……

贾太基这个时候关注的,根本不是自己能否接替麻夜叔的位置,而是自己会不会象麻夜叔一样,莫名其妙地醉死!

“俞小爷究竟是用何等手段,让这个死麻子心甘情愿地醉死来……他此前饮酒都是极谨慎的,虽然酒量宏阔,却极少过量,便是再烈的酒,也就是三碗……除非劝酒的人是知州、同知这样的长官,难道说……是州判大人要除他灭口?”

不怪贾太基疑神疑鬼,实在是这事情太过诡异,他想来想去,只有州判这样的顶头上司劝酒,麻夜叔不好拒绝,才会饮之过量,否则的话,怎么会如此?

想到最近城中的传闻,贾太基摸着下巴,然后摇了摇头,不可能,若是州判要灭口,第一个要找的也是他贾太基,而不是麻夜叔!

“俞小爷……具有鬼神莫测之机!”贾太基身体猛然抖了抖,心中这个时候惊喜开始取代恐惧了:“他既然真有办法让麻夜叔这死鬼醉死,那么自己或许真的可以去祖坟上烧柱香,弄个总捕头当当!”

他一个普通的捕快,每年弄个二三十两银子的实惠就算不错了,可是若得一个总捕头的职缺,一年二三千两都有可能!

心好一点的,只是吃了原告吃被告,心黑一点的,干脆就是有罪无罪只要没有靠山门路的就通吃!

至于听令于俞国振……那算什么大事,就象是娼门出来卖的,只有傻缺才会在乎骑在身上的是风流才子还是卖油少年。

“只要不违逆了俞小爷,不要得罪了高二,我便能坐稳这个总捕头的位置。有俞家支持,有那些凶悍的俞家家卫便可以调动,什么贼人捉不住?况且俞小爷向来大方,我为他做事,自然少不得赏赐,前些时日,还不是赏了我一船素布么?”

想到这,贾太基顿时觉得心花怒放,不再为自己是否会醉死担忧,接下来盼的反倒是,什么时候自己才能真正成为无为州的总捕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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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谍网

“麻夜叔这厮,早不死晚不死,偏偏这时死了,还是醉死的!”闻州判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已经到了次日,这消息让他吃惊之余,也有些怀疑:“醉死的……确认是醉死的?”

“他家中也不信会醉死,只说是因公被杀,要求知州老大人追拿真凶优厚抚恤,知州老大人特意派了仵作,查实他是喝多了醉死,打发了五两银子了事。”

“追拿真凶是假,优厚抚恤是真吧,麻夜叔死的太不是时候,正要借助他的气力之际,那姓俞的小子还有三天就要来了,没有了麻夜叔,我们当如何处置?”

陈栋看到闻州判的恼怒,嘿然笑道:“老大人何必着恼,没了张屠户,就得吃带毛猪?麻夜叔不是总捕头,哪里值得老大人抬举!那个……上回给俞家传信的贾太基,我看人还机灵,又没有什么靠山,老大人不妨费点吹灰之力,让他当个总捕头,事情不就妥了?”

“有理,有理!”陈栋的话让闻州判茅塞顿开:“我要用的是无为州总捕头,又不是那死鬼麻夜叔,他死了就死吧,那个假什么的……假太监?”

“哈哈,贾太基。”

“嗯,便是这个贾太基吧,我这就去与知州说去,量他张化枢这点面子总得卖给我!”

捕头的位置虽然重要,却抵不过当朝温阁老的面子,张化枢听到闻州判的建议,原本是面露难色以太过仓促推托的,可是闻州判却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温阁老曾经对下官说能今日办的事情就休要拖到明日”,顿时让他爽快地答应任命贾太基为捕头。

这个任命下午便下达出来,听得知州吩咐小心做事,贾太基大喜磕头,嘴里说着一定要粉身碎骨来报答知州的知遇之恩、州判的举荐之情,心里却在想着,自己真正要报答的,只有一人。

俞小爷!

这个时候,贾太基对俞国振当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了,闻州判分明是在算计俞国振,却仿佛成了俞国振的牵线木偶,不仅折损了一个重要助力麻夜叔,还把他放到了捕头的这个要害位置之上!

这等手段,让人心中生敬、生畏,让人不得不俯首帖耳。贾太基是聪明的,至少他能看得出,闻州判一伙,绝对不是俞国振的对手!

既然是这样,该如何去做,贾太基心中自然有数。闻州判当天夜里将他原先的计划完整告知之后,次日晨俞国振便一边喝着粥一边看高二柱交上的报告。

“二柱,这次你的报告写得不错,便是要这个样子,言语要简略,事情要平正,只在最后,附上你自己的个人见解。”

高二柱应了一声,脸上却有些怒气:“闻钱味这厮好大的狗胆,去外头买个粉头早充他远房侄女,想要用这个妓家来诱小官人……小官人,要不让这厮也醉死算了?”

“只让他醉死……岂不是浪费了我们的棋子,贾太基被我们安插在捕头的位置上,可不是吃闲饭的。”俞国振笑了起来:“闻钱味看上了我们的几万两银子,可是我也看上了他的家当,他这些年总也积赞下了一二十万两的家当吧。”

说到这,俞国振眼中又闪动着光芒,要知道,他卖了种珠之法也就是赚到了八万两银子,而弄倒这个闻钱味虽然稍麻烦了些,事后各方打点也要分掉他近一半的收入,但十万两左右的进益总是有的!

俞国振永远缺钱,他的计划,需要的不是一个十万两,而是十个百个乃至千万个十万两。

“总觉得这口气忍着不痛快。”

“那么到时狠狠踩他就是。”俞国振笑道:“倒是你,二柱,觉得现在上手的这活计如何?”

“很有意思,小官人,小人觉得,这事情极对小人胃口!”

俞国振点头道:“你觉得有意思便好,我有意将你从家卫中调出,专门做此事,你看可否?”

“啊?”

高二柱顿时愣住了,从俞国振建立少年家卫开始到现在,他都是少年家卫中的重要成员,如今甚至已经升到了一阶卫长,月银达到了五两,让他离开家卫,这让他极度不适。…,

“这些事情有些繁琐,而且要经常外出,必然会影响到在家卫事的事务。”俞国振知道他有些不舍,高家兄弟对他忠心耿耿,是他的嫡系亲信,自然要安抚好来:“但这些事情做得好了,甚至胜过一千名家卫,如此重大,我不放心别人,只有调你来。”

“小官人,若是……呃,若是以后有更合适的人,小人还可以回家卫么?”

“哈哈,那是自然的,不过,我看很难找着比你更适合的人选了。”俞国振知道他已经接受了新的任务,笑道:“孙子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那么如何才能知己知彼?我能靠的就是你,如今我们要做的第一件事,是让无为州的事务,重要的在当天,不重要的也要在三天之内,都呈到你这里,你再从中选择交与我……能做到么?”

“能!”

俞国振满意地点了点头,他要建的是一个情报网,此前他也有一定的情报网,由一些孩童乞丐和小贩组成,但他们不仅不够专业,而且人数有限,只能在襄安镇附近打探消息。

上回闻香教来袭,并不直接进入襄安镇中,因此俞国振便没有接到有关他们的任何情报了。

以他现在的力量,去建立遍布全国的情报网那是痴心妄想,就是如今的大明天子崇祯,拥有厂卫这声名远扬的特务组织,尚且也掌握不了天下大局,以至于被一群幸进佞臣和嘴炮名士所包围。

在没有无线电的时代里,在所谓信鸽只是传说的现实中,靠着一个特务组织来掌控天下情报,完全是臆想。俞国振能做的,也只是尽可能拾遗补缺,来为自己的大计提供一些参考。

二柱出了俞国振的书房,阳光直射在他身上,让他觉得暖洋洋的。他低头犹豫了一会儿,缓步向着校场。

从今往后,他可就要离开这个训练场了。

家卫少年的训练如今增加了新的类容,骑马与鸟铳射击。对这二者家卫少年都是极为欢喜的,那十余匹马被他们照顾得好好的,浑身上下油光发亮,而四杆鸟铳每天总要想上几十声。好在闻香教弄到手的鸟铳还真不错,用到现在,竟然还没有出现炸膛之事。

“啧。”想到自己再也不能和大伙一起抢着玩鸟铳了,二柱稍稍有些遗憾。

“二柱哥,二柱哥!”

就在这时,他听到有人喊他,高二住回过头,便看到罗九河噌一下从木杠上跳下,向着他这边跑来。

为了强化对家卫少年的体能训练,俞国振还准备了许多器械,单杠、双杠这种比较简易的自然不会少。这些器械让单调的体能训练变得有趣起来,也让这些半大小子们无穷无尽的精力有了发泻的地方。

“怎么了,有什么事?”高二柱看着罗九河脸上的笑容,忽然觉得这笑容有些刺眼,自己得从家卫中出来了,这小子却还可以在家卫中继续干下去啊!

“二柱哥,和小官人说说,我们好久没有出去了,总得出去找些活儿做做。”

罗九河说到这的时候,脸上可是堆满了笑,高二柱看他这模样,心中不由自主地产生了些少年人不该有的感叹,还在不到一年之前,罗九河遇敌时不是害怕得摔跤,就是挥刀砍不中要害,可现在,他已经成了一个好战狂了。

“想打仗?”

“那是自然,小官人说了,先拿这些水匪山贼练手,早些练成精兵,他就带我们去打那些蛮夷虏寇!”罗九河颇为憧憬:“水匪山贼算得了什么,那只是内忧,杀来杀去没有多大意思,杀鞑虏才是真正的乐趣。”

“乐趣……”高二柱呵呵笑了一下,这种乐趣,以后与他没有关系了,他此后要关注的是……侦探,潜入,刑讯!

想到这个,高二柱突然间觉得又兴奋起来,他记起了,小官人带着他潜入盛泽周道登的府邸之中,然后用一封信,便将这个致仕的阁老活生生吓死!

“这倒也是件有趣的事情,嘿嘿!”他脸上浮起了微笑,不过这微笑却让罗九河缩了缩脖子,觉得有些毛骨悚然。

“那个……二柱哥,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我好着呢,不过,今后我就不在家卫里做了,小官人要我去做其余的事情。”高二柱觉得自己又找到了乐趣,眉开眼笑地道:“对了,你小子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罗九河断然摇头,他如今已经喜欢上现在的生活了,让他不当家卫不杀贼人,他就觉得睡觉都不踏实。

就在这时,叶武崖快步跑了过来:“九河,九河,小官人唤你去!”

叶武崖是从俞国振书房中出来的,罗九河去了之后,他向高二柱行了一个叉手礼:“二柱哥,听小官人说,你另有重任在身了?”

“嗯,以后你们好生做,不要等我回到家卫时,见你们还是没有长进!”高二柱拍了拍他的肩膀道。

“武崖和九河,是小官人用来接替我的,嘿嘿,接替我一个,要用两个人,果然小官人手下还是我最能干!”他心中却如此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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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四、收钩

“俞幼虎进城来了!”

“听闻俞幼虎是向闻州判求亲的,闻州判有位侄女,千娇百媚啊!”

“正是正是,昨日里那位侄女也从外地来城,为的就是今日相见,啧啧,当真是好生运气!”

“什么运气,胡说八道,他们分明是英雄美人,相得益彰!”

当少年家卫们的队伍出现在无为州城前时,路人纷纷围看,议论之声也传入到俞国振的耳中。少年家卫们脸上的神情都有些愤愤,在他们看来,自家小官人就是娶个郡主什么的都嫌委曲,那闻州判是什么东西,他的侄女儿,哪里配得上自家的小官人!

俞国振自己倒是不动声色,甚至当围观者向他欢呼时,他还在马上抱拳拱手回礼致意。

也有些无为州城里的大胆女郎、媳妇儿,听得外头的喧哗,从门缝、窗隙里向俞国振看来。俞国振虽然面相只有十六岁,还略带些稚气,可是气质上却沉凝如渊,加上在南方人中算是身高臂长,长期的锻炼让他身体健硕。那些女郎媳妇儿看得芳心鹿撞,女郎们少不得又要春闺私梦遇檀郎,而媳妇们只怕要看着自家萎琐汉子臭骂几回了。

“来了,已经进城了?”

闻全维得到这个消息后立刻从太师椅上站了起来,回头望了望,一向在他身边的陈栋这时却不知在哪儿,他骂了一声,看着面前奴颜婢膝的贾太基:“贾太基,你的人准备得如何了?”

贾太基精神一振,满脸谄笑:“回大人,从接到大人命令起,小的就开始布置此事,如今大人府上周围,三百多号民壮乡勇和弓手挥手可至,若是发出警讯,在城中还有五百名民壮可用!”

“你小子做得不错,比那死鬼麻子强得太多。”闻全维很满意地空头许诺:“好好做事,本官日后必会提拔你。”

“是,是,多谢大人栽培!”贾太基道。

“那小子带了多少人?”闻全维突然想到一件事情:“不会将他的家卫全带来了吧?”

“带来了三十余人,不多,大人只管放心,我们七八百人,若是还收拾不了这三十余人,倒不如自己去抹脖子罢了!”

闻州判想想也是,就算俞国振带来的家卫少年一个个都能以一当十,最多也就是抵得了三百人罢了。

“诸葛一生唯谨慎,我再将府里的家丁算进去,府里有五六十号家丁,至不济总能护得我的周全。”他心中暗想,回头看了看,发现陈栋依然没有出来,他心中有些怒意:“这陈栋平日里尽往我身前凑,如今人怎么不见了?”

俞国振一行穿过长街,沿途围观者甚众,家卫少年的制式衣裳、整齐步伐,都是这些闲人们议论的话题。闻州判得到了消息,知州张化枢自然也得到了消息,听得半城震动,他冷笑起来:“看他得意,看他猖狂,转眼之后,便成阶囚……这次闻全维可是要发达了,他仗着与温育仁的关系,屡屡轻慢于我……仲季,你做得好,做得好,两虎相争,必有一伤,到时我再出面,或抚或罚,让事情有个圆满的结果!”

骆会笑着道:“大人,我们不防手谈一局,坐待雨散云收?”

“好,好……听闻三月,复社在苏州府举办虎丘大会,仲季可想去看看?”骆会摆开棋局,张化枢抓过白子,一边轻扣棋盘一边问道。

“大人莫非有什么吩咐?”

“不是我,是你,仲季大才,总不能一辈子沉沦幕僚,前年国家大试,复社气势之盛你是见到的,若是你能参与此次虎丘大会,加入复社之后,科举之途便坦荡了。”

“如今当朝的温阁老,对复社张溥之流可不是很看中啊,我怕加入复社,不蒙其利,反受其害!”

“哈哈,仲季这就错了,张溥自己虽然不甚得志,沉沦于草莽江湖,可是温阁老对他甚是看重。虽然温阁老将周延儒赶出了朝堂,可复社的声名、影响,温阁老绝不会忽视,想来会遣人与张溥勾通。”…,

骆会沉吟了会儿,还是摇了摇头:“复社之中鱼龙混杂,不过是结党营私,此时虽是群议汹汹气焰盛炽,但迟早必会取祸。东林遗鉴,所在不远,大人,学生如今只想当个足谷翁,等大人这一任满后,便请辞回乡养老了。”

骆会这话语让张化枢愣住了,他知道骆会这人虽然贪财了些,却是有几分见识和本领的,可是如今却无意仕途!

“复社之中,尽是海内外名士……”

“大人却有所不知,除了海内外名士之外,商家之子,富人纨裤,只要愿意交钱,也可以入复社。”骆会笑了起来:“富人借名士以邀名,名士借富人以致富,不外如是。”

他是绍兴人,正是复社成员甚重之处,因此知之甚祥。张化枢也不再劝,两人专心下棋,下得几步,突然间一个仆人风风火火地跑了过来:“大人,出事了,出事了!”

“胡说八道,大人好端端在此,哪里出事了?”骆会喝斥了一句。

那仆人抹着汗,长身作揖:“大人恕罪……是闻州判府前……出事了!”

“哦?”

“闻州判的幕友,那个叫陈栋的,突然间喊了一声冤,便从人群中挤进来,在门口拦住了俞国振!”

“咦?”

这个变故完全出乎张化枢与骆会意料,骆会与陈栋更是早就相识,闻言之后脸色大变:“到底怎么回事,说清楚来!”

“闻州判府前,瞧热闹的很多,足有上千人,街两边围得水泄不通,突然间那陈栋感了一声‘冤’,从人群中挤了出来,扑倒在俞国振脚前,但此时……此时他背后插着一柄刀,已经奄奄一息,只是抓着了俞国振的脚便死了!”

“什么!”

这下张化枢都额头冒汗了,光天化日大庭广众下有人被杀,这可是他知州的责任!

“俞国振怎么说?”骆会还勉强保持了镇定:“他怎么个反应?”

“俞国振蹲下,陈栋死前似乎在他耳畔说了什么,俞国振脸色大变,然后伸手从陈栋身上拿出了一个包,那包里是一叠子信件……”

张化枢与骆会面面相觑,闻州判的算计,在他们看来就算不是天衣无缝,也应该是十拿九稳了,可陈栋这突然死在俞国振面前,把水就完全搅混了。

“接下来呢,俞国振又说了什么?”

“小人看到这,便来给大人报信……不过张财还在那里,若有什么变故,他会继续来报信。”

两人没有心思再下棋,张化枢要保持知州的官样,端坐着没有什么变化,而骆会则起身背着手在屋子里转了一圈,然后苦笑着道:“大人,学生猜来猜去,却没有猜到这般变化……原先为大人谋划的事情,只怕不能做准了。”

“且再等等看,或许还有变化。”张化枢捻须道:“那个新命的总捕头贾太基,不是悄悄调集民壮守着闻府么?”

“若真的厮杀起来,怕于大人官声也有碍,这是州城之内啊。”

“自有闻全维去顶着,他惹出来的事端。”张化枢倒是不在意。

“只怕……”

骆会还没有把自己担心的话说完,紧接着,又是一阵焦急的脚步声,却是另一个仆人张财赶来。

张财脸上的惊恐之色,比第一个仆人要更甚,他一进来之后还没有等站稳便嚷道:“不得了,不得了,大人,闻、闻州判被杀了!”

“什么?”

张化枢与骆会虽然知道可能还有变化,但这个变化也太剧烈,让他们根本反应不过来。俞国振把闻全维杀了?那可是杀官造反!

“不好,大人,请速速安置好内眷,召令兵丁前来护卫!”骆会浑身都在出冷汗了:“俞国振……是要造反了!”

“不是,不是俞国振造反,是闻州判私通闻香教和闯军流贼,图谋不诡,想要造反,俞国振揭穿了他的直面目,群情激愤,他被活活殴死!”张财知道他们误会了,连忙道。…,

“该死,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好生说,从陈栋死后说起!”

张化枢一脚踹了过去,将张财踢得一个趔趄,张财定了定神,开口将陈栋死后的事情一一说来。

“俞国振打开那几封信,脸上勃然变色,恰好此时贾捕头来迎他,俞国振将那信件给贾捕头瞧了,贾捕头也是一脸见到鬼的模样。俞国振喝令贾捕头带人将州判府围住,将闲杂人等驱远,然后亲领他的随从进了闻州判府……不过是片刻功夫,里面杀声四起,又过了会儿,闻州判和府中之人被拎了出来,还有一个女子。那女子生得倒有几分姿色,俞国振一一询问身份,那女子自称便是闻州判的侄女……”

张化枢与骆会对望了一眼,他们知道此事,闻全维不知从哪弄了个女子充作自家侄女,进府时还大张旗鼓地宣扬一番,说是要替此女择婿。

“那后来呢?”

“后来闻州判大骂俞国振,俞国振让人将他嘴堵住,当众审问那女子,那女子自承是闻香教徒,奉闻州判之命要色诱俞国振,好害死俞国振,掌控他手中的家卫……那女子还招出闻府中暗藏甲胄旌旗,被贾捕头派人搜了出来……竟然有闯逆的‘闯’字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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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连忙了两周,公事私事让人分不开身,今天请假只有一更,休息一下,为了更好地远征!)

七五、多谢夸奖

当十二副甲胄与“闯”字旗被扔在了闻全维面前时,闻全维完全呆住了,他虽然被贪欲蒙住了双眼,却不是傻瓜,转念一想,便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猛地瞪着贾太基,贾太基埋伏了三百人在他府邸左近,弄几副破盔甲和几面旗帜藏在某地,那算什么难事?

贾太基一脸沉重,向着他拱手:“贾某是闻大人举荐而任捕头的,但这是私恩,如今却是国法,私恩不掩国法,闻大人,请恕贾某无法相助!”

“唔唔唔唔唔!”闻全维嘴巴被堵着,身体被绑着,虽然他全力挣扎,目中几乎能喷出火来,可是这样换来的,是夹着他的两个家卫少年的一顿拳打脚踢!

“黄秀才,黄秀才,你过来。”贾太基转眼四顾,看到看热闹的人群中一个读书人,便向他招手:“这是方才陈栋身上搜出的书信,大伙可都是看到了的,你念与大伙听听。”

那黄秀才胆子倒是大,事实上胆子不大也不成,他接过那几张纸,一眼看了下去,渐渐他脸色也变了。围观的闲人都有些不耐,纷纷催促,他咳了一声开口念了起来。

这是陈栋的告举状,无非就是厕身于闻全维身边,得闻其奸谋,其是闻香教会首之一,意欲为王好贤报仇,要设计害死俞国振。念到这里围观者都只是啧啧,可那黄秀才再往下念,围观者便一个个也怒气冲冲起来。原来告举状中还说,为了确保除去俞国振,闻全维还暗中勾通闯逆帐下巨寇“八大王”,允诺若是八大王来攻无为,他必暗中开城相迎,指引城中富户供八大王抢掠。

特别是那句“百姓民众,可裹胁为军以御官兵,妇人女子,可设营妓以振士气”,这就是将整个无为州的百姓都得罪透了。

谁愿意被裹胁成叛军流贼,谁愿自己媳妇女儿去充当营妓!

“打杀了!”

“对对,打杀了!”

人群之中,从不同角落都传来愤怒的声音,顿时喊打喊杀声响成了一片,至于最初喊出这声音的是谁,反倒是没有人注意到。

黄秀才自己便有妻有女,念完之后,气得上去踹了闻州判一脚:“衣冠禽兽,狗胆包天,竟然做出这样无君无父之事!”

他虽是个文弱书生,可这一脚还是踢得闻州判翻了个跟头,恰好踢到了人群之中,顿时有人也踢了过去:“狗贼,想害我们无为人,是无为人的,就踢啊!”

从众之心,人皆有之,别人踢得,自己当然也踢得,而且踢一州通判,这可不是天天都有的机会,踢爽了还可以回去吹嘘一番。顿时周围七八条腿一起伸了出来,踢得闻全维翻来滚去。

“是无为人的,就顶!”

俞国振甚至听得这样的喊声,他愣了愣,只见一个四肢短小的矮子,怎么也踢不到,干脆一头顶了过去,顶得闻全维又是惨哼一声。

“且等一下,且等一下,此人虽有罪,却必须由官府名刑正典……”俞国振大声道。

但人群中又有人接声:“俞公子替我们无为揭穿如此一大祸患,总不能让俞公子再替我们背上麻烦,这闻全维背后最说有位阁老撑腰,诸位,魏阉势大时,苏州人敢杀缇骑,如今有没有人敢和我一起杀这个狗贼奸细?”

“杀了他,杀了他!”

用不着再鼓动,一群无为人上去便将闻全维踏得稀烂,最后尸首都变了模样,看上去甚为凄惨。

但没有任何人同情他,无为人还不解恨,没有冲进去的妇人老弱,纷纷向尸体上吐着唾沫。

俞国振见“制止不住”,只能任之听之,在闻全维已经死得不能再透之后,这才驱散人群,将尸体抢了出来。

“大胆,闻全维虽是犯了大罪,却毕竟是朝廷命官,你们这般私杀朝廷命官,就不怕朝廷治罪么?”

这话一出,周围的闲人顿时向后退了几步,刚才确实是打得痛快,可如今冷静下来,擅杀朝廷命官,这是大罪!…,

苏州打了两个锦衣卫,最后五个“义民”出来顶罪掉了脑袋,牵连的人更是极多。这一次,他们打死一个州判,怎么着也得弄三五个人顶罪吧?

“俞公子,苏州有五义士,我们无为人怎么能输给他们?”人群中一人大声叫道:“我申矮子不才,愿意出来顶这个罪!”

随着这响如洪钟的声音,方才那个四肢短小有如侏儒的人从人群中走了出来,向着俞国振施了一礼。

“极是,极是,我们无为人怎么能输这个,我唐省也愿意顶这个罪!”

转眼之间,三四人出来愿意抵罪,俞国振环视四周,发现群情压抑,有人眼中甚至有泪水。俞国振沉声道:“诸位高义,我俞国振又怎么忍心让诸位去送死,今日之事,是闻全维负隅顽抗,而被义民击杀!”

当着这数千人的面这样说,俞国振就等于是自己背上了这黑锅,周围无为城中市民既是感激又是偷松口气。

“为了应付上头,仅有这些证据不够,来人,将闻家封起来,彻底查抄,我要将此案办成铁案!”俞国振又道。

众人齐齐称是,于是俞国振的家卫又冲进了闻府,带队的正是叶武崖。

“大家都仔细些,掘地三尺也要将‘证据’掘出来!”叶武崖在闻府门口整队时大声喝道。

“是!”

俞国振自己倒是没有进入闻府,他看了一眼满脸谄笑的贾太基,微微点了下头。

贾太基立刻屁颠地跑了过来:“小爷,有何吩咐?”

“今日你做得不错,总捕头之职,你是坐稳了,记得,你做总捕头,莫要乱伸手,若有欺民害民之举,后果如何你自己知道。”俞国振低声吩咐,也不怕周围人听到:“不该伸的手不伸,我不会让你饿着肚皮干活的。”

“是,是!”贾太基顿时额头渗汗,他瞄了一眼地上已经扁掉了的尸体,心中哪里敢有半点抵触。一个州判,那可是从七品的官员,俞国振轻易弄死,还给他栽上了一顶不可能摘下的帽子!

想到此前已经死掉的麻夜叔和陈栋,贾太基的神情更加恭谨了。

“今日随你来的民壮,总不能让他们白辛苦一场,想个法子好生安抚,既让他们有所得,又不要让他们生出贪念。”俞国振又看了贾太基一眼:“这事好好去做。”

贾太基心中顿时明白,这是在考验自己处理冗杂事务的能力。他心中突然觉得快活起来,仿佛看到,一条金光大道正在自己面前展开。

“定不负小爷所托。”他抱拳道。

俞国振交待了两句,便挥手让他离开,贾太基心中五味杂陈,老老实实退到了一边。

不一会儿,一车又一车的“证物”被推了出来,也不知道俞国振是在哪儿准备好的大车,有两车敞开了,众人看到里面尽是兵刃、旗帜,虽然有聪明人怀疑,这兵刃旗帜看上去也太不精致了些,但这个时候,聪明人都是不会乱说话的。

“俞国振,你这是做什么!”

正在这时,人群外突然传来了锣声,人群分开之后,只见一大群差役弓手,护卫着无为知州张化枢与同知贺绅一起行了来。

“原来是知州大人。”俞国振笑着拱手行礼:“襄安巡检司接获举报,州判闻全维与闻香教妖人、闯贼叛逆私相勾通,已经证据确凿。既然知州大人来了,那么我将部分证据转由知州大人处置。”

“部分证据”、“处置”两词俞国振是特意加重语气说出来的,原本脸色极为难看的知州张化枢哼了一声,正要发作,却被人拉了一下。

他回过头,骆会双眼发亮地望着他。

两人主宾多年,彼此也有默契,张化枢犹豫了一会儿,骆会已经凑到了他耳畔:“闻全维少说有二三十万两的家财!”

张化枢浑身一抖,脸色却阴沉如故。

他反应可能没有骆会快,但论及当官,十个骆会也比不上他。他冷哼道:“证据本官自然要严加勘辨,既不冤枉一个好人,也不放过一个坏人。但是俞国振,你闹出这么一遭,聚集如此多人众,莫非就不怕出事么?”

俞国振含笑道:“大人教训得是,我思虑不周,还是大人考虑得周全。”

他一边说一边向着高二柱示意,高二柱推了贾太基一把:“喏喏,让围观之人都散了吧!”

贾太基喝斥民壮差役驱散人群,人群热闹凑到这时,已经尽兴,而且见知州都来出面收拾残局了,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转眼之间,众人便散去,就连那个被拖来充当闻全维侄女的粉头,竟然也乘乱逃走——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她的口供已经被这么多人听到,任何人也翻不了案了。

“俞国振,你当真让本官刮目相看!”见闲杂人等已经散去,张化枢盯着俞国振,忍不住开口道。

“多谢知州大人夸奖。”俞国振却满脸都是笑。

“你……”

张化枢心中恼怒,可偏偏发作不得,就在他准备再敲打一下俞国振的时候,俞国振却抢先开口:“闻逆事败,知州大人与骆先生功劳也不小,若不是二位将那通东虏的贼人案子转到闻逆处,那么……”

说到这,俞国振闭口不语,而张化枢、骆会则是满脸苦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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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不速之客

“此子州中无人可制矣,放在乱世,便是绝代枭雄之姿!”望着俞国振远处的身影,骆会叹息着道。

张化枢脸上的苦涩还没有散去,他微微点头:“而且,我们还得替他收尾,他方才那话……分明是威胁!”

“此子胆大妄为,大人,学生现在想想还是后怕,若是当初未曾将那案子推给闻全维,只怕,只怕……”

两人都明白,闻全维不可能是什么闻香教余孽,更不可能勾连闯贼流寇,他之所以会死,唯一的原因就是他对俞家的财富起了觊觎之心。

“没有料想,这俞家幼虎……不仅是只虎,也是只狡狐。仲季,今后这无为州的知州,怕是不好做了……”

“大人何必担心,闻全维身后站着的可是温育仁,他是阁老温体仁的亲弟,俞家幼虎再奸诈凶残,总斗不过当朝阁老!”骆会道:“反正消息会传到温育仁那儿去,大人仍然只需观望就是。象如今一样,无论谁胜谁负,总少不得大人的那一份子。”

“俞幼虎给我们的那一份,不过堪堪堵嘴罢了,况且……”说到这,张化枢微微摇头闭嘴不语。

骆会认为俞国振斗不过身为阁老的温体仁,可实际上,因为俞国振,已经倒掉了一位阁老周延儒,再倒掉一位阁老,也算不得什么出人意料的事情。

如果张化枢知道俞国振已经吓死了一位阁老周道登,一定会更为感慨,此人乃是阁老天敌吧。

他们打什么算盘,俞国振根本不在意,经此一役之后,俞国振虽然还没有任何名头,可是在无为州内,再也没有人敢捋他虎须。

“果真是大贪……一个小小州判,家中蓄有的资财就足足是十七万两!”

忙了小半天,闻全维的家财大致计算出来了,负责计算的是俞国振大伯俞宜简,他主管当铺多年,因此熟悉这些东西。

“这还只是现钱与古玩珍物的价钱,那些房契地契奴契都未计算在内,若是这些算进去,闻全维家当不少于三十万两。”听到俞国振的话,俞宜简啧了两声:“无怪人人都想当官,官啊,官啊,上下两只口,吃得脑满肠肥!”

“房契地契奴契全部给知州送去,我们不要这些难出手的东西。”俞国振道:“而且,他们接过去,总得替我们分担一些。”

提到分担,俞宜简脸上还是露出了忧色:“他们只会将担子推到我们俞家身上,半点都不会替我们分担吧?”

“将闻全维的案子做成死案,这就足够了,我所担心的,是朝廷,不是一位阁老。”俞国振笑道:“大伯你只管放心,这些古玩字画之类的珍物,你想个法子变现,我们现在,正急需银钱!”

“哪里这么急需,卖种珠之术的银钱还在吧,国振,积攒家当不易,你要省着点花啊。”

俞宜简一般不过问家中的事务,他虽然最年长,可是庶出,这一点上非常自觉。但自从俞国振将出售种珠之术的银钱也分了一份给他之后,他便开始热心起来,而且俞国振也发觉,自己这个闷闷的堂伯,眼光还是很毒,就是小家子气了些,看得也不够长远。

“用钱的地方多呢,就算加上这些,我还是担心不够用。”

就在这时,叶武崖一脸跑了进来:“小官人,有个人求见,问他是什么身份,他就是不肯说,只是让你出去迎他。”

“让我出去迎他?”俞国振觉得有些好笑,在无为州,现在竟然有人有这个胆量,让他出去迎接!就算是知州张化枢来了,也不敢提出这样的要求吧!

“国振,出去瞧瞧吧,胆敢如此,必有所恃。”俞宜简道。

俞国振来到别院之外,来人衣着倒是不显,但俞国振发觉他虽然有喉结却没有胡须时,心中猛地一动。

“你就是俞国振俞幼虎?”那人大大咧咧地问道。

“是我。”俞国振伸手相引:“这位先生,请入内叙话。”…,

那人咯咯笑了起来,没有拒绝,跟着俞国振就进了别院。俞国振心中隐约猜到了对方的身份,虽然并没有太大的歧视,可也不想在正堂或者书房中见他,便引领着他向着别院一隅行去。

“早就听说俞幼虎之名,如今一见,果然不同凡响——这玩意儿是做什么用的?”那人大大咧咧地指着一个器械问道。

俞国振笑了,这家伙的好奇心也太过旺盛了些,不过这正好,或许自己可以通过这家伙,建立起某条直接的联系。

“大牛!”他大声喝道。

齐牛原本带着模范伙在活动手脚,他现在肩上的领章已经有三条红线了,这意味着他的衔由二级升到了三级。这是他最近连番立功的结果,若不是他做事还欠了些脑子,俞国振都有意再提拔他一下。

“小官人!”一到俞国振面前,他大声敬礼,声若奔雷,吓得那个来访之人脸色都变白了。

来访之人身高比起俞国振还要矮半个头,站在齐牛面前,更是矮了一个头多,因此他仰头看着齐牛,缓过气后赞道:“好一条汉子……愿不愿意跟咱家去享受荣华富贵?”

“不愿!”齐牛瞪了他一眼,瓮声瓮气地道。

那人有些惋惜地啧了两声,俞国振笑着对齐牛下达命令:“向这位先生展示一下吊环的用途!”

“是!”

齐牛应声之后,稍助跑了几步,一跃而起,挂在了那吊环之上,然后一个回荡,便倒立了上去,又是几个空翻腾跃,动作极为熟练。

“这些器械,都是锻炼体能用的,要保持战力,必须勤练,而单一枯燥的军阵训练容易引发惰性,器械训练则可以弥补这个。”

“啧啧,果然,了不起,难怪水贼教众都奈何不了你啊。”

来人凑近了些,他身上隐隐有股腥臊味,俞国振心中略有些不爽,脸上不动声色:“不过是学着戚公的一点皮毛罢了,当不得先生如此称赞。”

“这些都是锻炼器械?”

“正是。”

“为何我未曾见到箭靶啊?”那人环视一周,然后奇道:“莫非你们练习射箭并不在这里?”

“我们没有射箭这一项。”俞国振道:“不过是为了护卫乡梓,我才练得这些家卫,要想练成神射,没有五年功夫做不到,而五年……我可得不及啊。”

那人点了点头,深有同感:“五年太长……不过若是不练弓箭,真正上得两军阵前,必定会吃亏。”

俞国振心里冷笑,这是他故意的安排,少年家卫看起来似乎有明显的弱点,就是远程攻击能力极弱,除了四杆缴获来的鸟铳之外,几乎从来不练习弓箭。这样朝中就算有人攻讦他私练精兵图谋不诡,他也有话可辩。

而且,俞国振也有些担心,现在凭他的一点点实力,在南方欺负一下水贼山匪还成,面对成千上万呼啸而来的流贼就力不从心,至于到东北去与后金东虏交战,那更不是时机。若是他展示出来的实力太强,北京城里那位刚愎自用的皇帝小子突发奇想,要调他去剿贼或者杀虏,那他可就惨了。

“将那些器械也演示与咱家瞧瞧。”那人又道。

齐牛没有理他,只是看着俞国振,得了俞国振的命令之后,他便将那些器械一一演示。单杠、双杠这些就不说了,障碍攀爬、绳网独木,这些齐牛都是信手拈来。

“好,好,好!”

来访的那人看到这些,只觉得象是看杂耍一般,连连叫好,齐牛将一套器械耍完之后,那人还掏出个荷包似乎是要打赏,却被俞国振劝住:“这是壮士,不是街头耍把戏卖艺的,这位先生赞过便可。”

那人哈哈一笑,将荷包又收了起来,啧啧了几声,看着齐牛行礼过去之后,他对着俞国振道:“咱家是什么人,你也应该猜出来了吧?”

“约摸猜出一些,只是不知先生如何称呼。”

“咱家是南京镇守司听命奔走的,姓范,单名一个闲字,闲云野鹤的闲。”

“原来是范公公。”俞国振抱拳施礼:“失敬,失敬。”

“没啥失敬的,咱家是刑余之人,晓得你这般的少年英雄是瞧不上的,你也别给咱家来那套虚伪。”范闲脸色沉了下来,颇为不悦地道。

“果然,太监被割了那活儿,身体内的激素不平衡,喜怒无常。”俞国振心中暗想,脸上却正色道:“范公公这是什么话,这世上胯下有鸟心中无种的太多了,而虽是中官却满是男儿气概的也不少。远的不说,本朝几位中官内贵,三宝太监扬威海外,那可是班超班定远、马援马伏波都比不上的丰功;内相冯公定鼎匡扶,那是周公、伊尹才担过的伟业。”

“嗯?可是本朝亦有王振、刘谨、魏逆之辈啊。”范闲似笑非笑地看着俞国振:“就是冯保,最后的下场也不怎么样!”

“这死太监,拍他马屁他还不欢喜!”俞国振心中暗恼,口中说道:“范公公当在下是那些读书读迂了的酸丁么?郑和、冯保的功勋,是他们自己拼出来的,而王振、刘谨和魏逆之辈,他们就象是藤萝,之所以会祸难朝纲,是因为他们所依附的大树……”

说到这,俞国振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笑着盯住范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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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是否想造反

有明一时,虽然历代皇帝中不乏脾气刚愎暴躁的,但至少有一个好处,就是对骂皇帝之人还是颇能容忍。

也正是因此,所谓“清流”便发现出一条出名的捷径,抓住皇帝大骂一顿,然后骗到廷杖,接下来当然就是声名远扬,为自己积累了“刚直敢言”的政治资本了。

因此,俞国振敢于在这个内监面前委婉批评,权阉祸国的根本原因不在于权阉身上,而是在于任用权阉的皇帝。

范闲听了之后愣了一愣,他倒是没有想到俞国振如此大胆,明知他身份,却还说出这番话。转念一想,这话就他们在场的二人,俞国振也不怕他告发,毕竟不是批评当今天子。

“好大的胆子!”范闲嘴角微微抽动,算是笑过了。

俞国振有些头痛,他对明末历史有些了解,但这个时期著名的太监他只知道曹化淳与王承恩,这个范闲根本是无名之辈,可他却如此难缠!

“咱家喜欢直爽的人,你也用不着拍咱家的马屁,咱家只是个奉命奔走的,帮不了你什么忙。”范闲嘴角稍稍翘了一下,然后又道:“咱家是奉提督东厂司礼监禀笔太监曹公公之命,来问你一句,你是不是想造反。”

当听到这个范闲是曹化淳派来的人时,俞国振心中已经有了一个主意,他摇了摇头,沉声道:“范公公也瞧见了,我这里就百余号人,今年准备再招募些流民,最多也就三百号人,这点人手,又无弓弩甲胄,莫说扯旗造反,就是想要清剿一下附近的水匪山贼,也需要我多方布置设计。”

范闲嘿嘿笑了笑,没有接这个话茬,俞国振心里又暗骂了一句,这死太监果然就是难缠,比起欲令智晕的王好贤、闻全维都要难对付得多。

不过好在他手中还握有对付太监的大杀器。

“范公公,曹公公除了这话,可还有什么吩咐的?”

“瞧你这模样,倒是迫不及待地要赶咱家走啊?”范闲慢悠悠地道:“咱家就这般面目可憎么?”

俞国振真的很想承认,这死太监在他心中确实是面目可憎。他向来讨厌阴阳怪气的家伙,他甚至已经开始琢磨是否要弄个法子将这死太监弄死。

但终究还是罢了,这死太监虽然阴阳怪气,可毕竟没有露出太明显的敌意,现在还只是在试探他。

“范公公何来此言,在下可是巴不得能多听一听范公公的指点。”俞国振口中说道,就在这时,高不胖走了过来,将一叠东西交给了俞国振,俞国振拿起最上的两张,递给范闲:“范公公远来辛苦,回去后总得要换双鞋底。”

范闲哼了一声,接过那两张,他原本以为是宝钞,如今大明的宝钞可不值钱,与废纸相差不多了。但接过后看了一眼,却发现竟然是两张契据,一张是无为州城里的一幢宅院,另一张则是两百亩桑田的地契。

“咦?”范闲眼睛里顿时闪闪发光:“哈,哈哈,这鞋底不错,不错,咱家喜欢!”

那两张契据瞬间就不见了,俞国振知道,自己给这死太监准备的大杀器果然奏效了。

反正这些契据原本是准备交给知州张化枢处置的,现在将之给范闲,俞国振丝毫没有心痛。

“很好,很好。”范闲收了契据连连点头,他虽是曹化淳的心腹,可是被打发到南京镇守司来,实在不是什么紧要的位置,打秋风敲竹杠这类的好事,可并不常遇到,俞国振一出手便是一幢宅子两百亩桑田,他自己当然不能来此打理,可是派个管家来,每年总得有两三百两银子入手。

而且这是长期的,不是短时间的,这让他更为欢喜。

“你这人很懂理,嗯,咱家瞧你渐渐顺眼了。”

俞国振淡淡笑了,那叠纸还在他的手中,他又挑出两张递了过去:“想来范公公会觉得在下更懂理了。”

范闲迫不及待地接了过去,定睛一瞧,就算他强自镇定想要矜持,可是看到这两张纸时还是忍不住喜笑颜开:“乌程……那可不是湖州辖下之地?那可是好地方,苏湖熟,天下足啊!”…,

这同样是一处宅子和一张田契,不过位置却不是无为,而是湖州府乌程县,那是出了名的富庶之地,范闲估计,这田宅加起来,少说可以换得三千两银子孙

俞国振笑问道:“范公公是不是觉得在下更懂理了?”

“那是自然,有礼就有理,哈哈,哈哈哈……”范闲这次笑得那个热情洋溢,全然不是初时那种皮笑肉不笑了。他的目光还在俞国振手上打着转儿,因为俞国振手中还有至少八张纸,想来都是良田美宅。

俞国振又递了两张过去:“范公公奉曹公公之命来这小地方,想来深得曹公公信重,前面是慰劳公公此行辛苦,这个则是有事要请公公帮忙。”

“哈哈,你果然懂理,象你这般懂理的人,少见,少见!”范闲已经喜得眼睛都睁不开了。

“这些东西,是在下敬奉给曹公公的,在下俗名,竟然入了曹公公之耳,实在是惶恐至极。”俞国振将剩余的契据全都递了过去。

一听是给曹化淳的,范闲眼睛猛然跳了跳,他点点头,将这些契纸另外装好来。俞国振见他似乎有些不甘,慢悠悠地又道:“曹公公要侍候天子,这些契据全是南直隶附近的,只怕曹公公无暇来看顾,范公公何不为曹公公分忧,要么将这些卖了换成银子送入京城,要么每年将田里的收息折成银子给曹公公送去。”

此话一出,范闲的眼睛又是一跳,俞国振给他的两个选择,每一个都意味着他可以中饱私囊,对于只爱财的他来说,这可是再好不过的主意。

而且凭借这个,可以让他与曹化淳的关系更进一步,或许,曹化淳会把他调回京城,成为天子近侍!

想到这,范闲觉得浑身舒爽,每个毛孔都似乎在向外头透着喜气。

“好,好,不就是两个晋商么,不就是一个州判么,此事情,咱家……必定如实回禀曹公公,有曹公公给你担待,你什么都别担心!”范闲虽是兴奋,却终究是宫内那种地方出来的,直到这个时候也没有把话说满来。

俞国振现在手中全部加起来有近二十万两银子,这笔钱短时间内够用了,因此,他需要一段时间来积累和发展自己,为了换取时机,他还有最大的一个计策没有拿出来。

最后犹豫了一下,俞国振看了范闲一眼,还是再确认一下这厮身份为妙。

“范公公,在下是乡野之人,从未见过范公公这般大人物,范公公既是自南京镇守司出来的,应当有腰牌吧?”

“嗯?”若是一开始俞国振提到此事,范闲少不得呵责两句,可现在得了这许多的好处,就算是翻脸不认人的宫里内监,也不好直接骂过去,因此他从怀里掏出一枚玉牌来:“也罢,便让你见识一下。”

这是一枚圆形象牙牌,俞国振稍稍摩挲,便还给了范闲。他当初冒充锦衣卫去找周道登麻烦时,也曾经伪造过锦衣卫的腰牌,不过别的可以伪造,这人的太监味儿,却是伪造不出的。

“范公公,在下失礼了,因为事关重大,不得不谨慎。”俞国振道:“在下虽然身处江湖之远,可也知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的道理,如今我华夏内忧外患,当今天子虽然勤政俭朴,可花钱的地方多,进钱的地方少,一昧节流终究不是办法。在下将一份种珠之法献与当今天子……范公公觉得如何?”

范闲腾的一下站得直直的,眼睛勾勾看着俞国振。

他当然知道俞国振的种珠之法,也动过这种珠之法的心思,可是俞国振将种珠之法卖出后,等于是十几方结成了利益同盟,他无论动哪一家,都有可能要得罪其余,除非他能将十几方势力全部摆平,否则很难得手。

他也知道俞国振准备了两份种珠之法送人,自忖身份不足,不可能得到俞国振的赠送,却不曾想,俞国振竟然要将种珠之法送给当今天子!

即使是十余家联手,这种珠之法大成之后,一年几万两的收益还是能确保的。当今天子每日都在和内阁相互哭穷,几万两看似不多,却足以让他喜形于色了!

而且是年年都会有的收益!

“好,好,俞国振,你果然懂理,懂理!”范闲不是没有想在这从中也伸一下手,但转过念头,若是俞国振真因为献上种珠之术的事情受到当今天子的奖励,那么他这经手之人也少不得好处。只要能回到北京城中,回到天子身边,他还愁捞不到更多的银子?

“多谢范公公夸奖。”俞国振“恭敬”地道。

他微垂着头,掩饰住自己目光中的不屑,种珠之术给他带来的利益已经足够多了,至少在从他这儿得到完整的种珠之术前,崇祯都不会允许别人动他,也不会将他从襄安调走,接下来他要做的,是利用这个时机,好好发展壮大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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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振民以育德

“国振贤弟,你做得好大事!”

能这般劈头盖脑说俞国振的,唯有方以智了。

“密之兄长这又是从哪儿得到了什么消息?”俞国振笑吟吟地道:“看密之兄长意气风发的模样,莫非要纳妾?”

“胡说,你这是倒打一耙。”方以智哼了一声:“休要顾左右而言他,我还在苏州的时候,便听说你卖种珠之法,虎丘之会后才回桐城,就听说你在卖种珠之法时杀了两个晋商,我匆匆赶到这边,路上又听说你杀了无为州判……你说你还不做得好大的事情!”

他口中嘲笑着俞国振,话语里却透着一股殷切的关注,俞国振心生感激,方以智急匆匆赶来,是怕他出事来帮忙啊。

不过可惜的是,他与方以智终究是道不相同,除非大变故,否则方以智是朱家皇朝的忠臣,当他与朱家皇朝出现矛盾的时候,必然要做自古以来某些人总喜欢大义凛然说的事情:大义灭亲。

大义灭亲并无错处,错的是义,如今人认为的大义,未必就是真正的大义。

至少,为一家一姓复仇而将外虏引入中原,就绝对不是什么大义!

“此时之人,虽然已经家国观念,但这种观念尚不成熟,特别是在普通民众身上,他们将外族入侵也只当成普通的改朝换代。”

心中想着这完全不相干的事情,俞国振向方以智拱手:“密之兄长高义,小弟愧受了。”

“我只是听得传闻,事情因果还不清楚,国振,能不能说与我听听?”

俞国振将事情经过约摸说过之后,方以智看着他的目光里满是复杂。方以智觉得,自己结识的这位友人,每见一次,都会给自己完全不同的感觉。

初见时是博学与深刻,天文地理飞禽走兽机械物理,似乎只要杂学,他没有不知道的,便是儒家经义,他虽然并不熟悉,却也常有一针见血的妙语。再见时是多谋与胆略,击捕王好贤一役俞国振狡计层出,以身为饵和将王好贤转送出去,都是他谋略的展露。

可这一次,方以智觉得不知道该如何评价俞国振了,胆大妄为?年少轻狂?无法无天?

虽然俞国振没有明说,方以智还是判断出,无为州的捕头麻夜叔、州判闻全维,都是被俞国振一步步引入陷阱之中,最后丧了性命。

“国振……你……”良久之后,方以智长叹了一声。

他确实有意将族妹方子仪许与俞国振,但现在他又有些犹豫了,俞国振展示出的这一面,实在让他有些后怕。

孙临是个不省心的,可现在看来,俞国振有的时候比孙临更不省心。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所伤之人,自有取死之道。”俞国振道。

“若你不杀那范、王二家的代表,就不会惹来后边的麻烦了。”

“哈哈,密之兄口是心非了,只要我卖出种珠之术得了那些银钱,那么后来的事情就难以避免了。”俞国振不以为然:“那位州判在无为的绰号是闻钱味,可想而知,即使无范王之事,他也会另寻借口。”

“国振,这事终究是你错了。”方以智眉头一凝:“国有国法,若是你能倚仗自己足智多谋,玩法……”

“密之兄长,据我所知,你也有带领豪奴在长街之上纵马狂奔,视路人如草芥之时。”俞国振打断了他的话语:“若我有错,密之兄长便也错了。”

此话一出,哽得方以智瞠目结舌,好一会儿才不悦地道:“国振,你这样说是何意?”

俞国振这个时候也自觉有些失言,方以智毕竟是一番好意前来,他这样说太过失礼。因此他拱手向方以智赔罪:“密之兄长,我年轻气盛,出言不逊,还请兄长莫怪。”

“若是你所言有理,就是出言不逊我也不会怪你。”方以智面色仍是不豫:“便是我有错,你指出就是,何必在我劝你时拿出来,这非君子待友之道!”…,

俞国振哑然,他终究是后世来的人,讲究的是隐而不发一发致命,和方以智比起来,他习惯了使用辩论之术,远没有方以智厚道啊。

“是小弟的错。”想到这,他拱手道:“小弟将权谋舌辩之术,用在了密之兄长身上。”

他既然认错,方以智也不再追究,只是苦笑摇头。俞国振在他心目中一直是气度恢宏的,没有想到却还有这样的一面。

“总之,杀那两人,实属不智。”他回到原先的话题之上,从行囊中还拿出一封信:“这可不是我一人这般说的,家父、家妹都有书信托我带来。”

“啊?”

听说方孔炤和方子仪都有书信,这极大地出乎俞国振预料。接过信之后,先是打开方孔炤的,发觉信中却根本没有提起他杀那两人之事,而是询问他是否已经有了字,若无字,方孔炤便以世伯身份,赠他字为“济民”。

俞国振反复看了两遍,方孔炤寿诞时他拜见过一次,交谈的时间不过半个时辰。当时他能体会到方孔炤对他的欣赏,可这种欣赏却控制得很好,让他既不觉得疏离,也不至于觉得双方关系已经很亲近。

这封书信……是何意思?

“密之兄长,你知道小弟不学无术,此信……咳咳,伯父究竟想说什么?”

方以智失声笑了起来:“当初我便禀报父亲,说你这厮绝对看不懂他意思的,父亲却道你能举一反三,只要我给你解释这‘济民’二字的来历,你必然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这二字是什么来历?”

“自然与你名中的‘振’字有关了,《说文》有言,振,举救也。《尔雅》有语,振,救也。救即为济,故此家父为你取的字中有一个济字。《周易》有言,君子以振民育德,家父便又取一个民字,合而为一,赠你为字。”

《易》为方家世代相传的本经,无论是方孔炤还是方以智,对之都是钻研甚深的,所以取出这样的字来倒不足为奇。

俞国振默然不语,方孔炤赠他“济民”二字,既是一种期望,希望他能对华夏百姓有所益处。另一方面也是一种委婉的批评,批评他杀人之举似有过滥之嫌。

“其实最初给你议字时,我倒觉得‘泽民’比‘济民’要好的,不过家父斟酌再三,还是选择了济民,你觉得如何?”

听到“泽民”时,俞国振险些抖了一下,幸好不是“润之”,否则这字可真霸气了。

“我看济民就很好,我明白伯父的意思了,今后我行事会更谨慎,必不使自己的才智,用在残民害民之事上。”

“你知道就好,凡有大能力者,必负大责任,不可轻易动用自己之力,这不仅是保护别人,也是自保之道。”

方以智喋喋不休中,俞国振又打开了另一封信。方子仪既然是托兄长递的信,那么这信中自然不会有什么私情,俞国振打开之后发现,这信足有五张纸。

全是蝇头小楷,方子仪的字秀丽端庄,如同她人一般。这里面先是问候,然后是求教,从天上星辰运转的原因,到地球引力的大小,再到海洋上季风变化的原因,再往后,是一些数学题,看到这些阿拉伯数字,俞国振微微笑了起来。

他可以想象得到,方子仪是如何用细毛笔写出这些扭来拐去的数字的,难得的是,她写了这么多,竟然连一个错的都没有。

方以智看着俞国振细细读自己族妹的信,嘴角露出了浅笑。

他参加虎丘之会时,便听说俞国振拍卖种珠之术的消息,同时也知道俞家拥有种珠之术,是王好贤传出去的。当时他心中颇为不安,俞国振将王好贤交给了他,结果却惹出这样的麻烦。

因此回家之后,他专门向父亲方孔炤谈起此事,父亲沉吟了会儿,便说了赚俞国振字之事。此时长辈给晚辈赠字,那是极为看重亲近的意思,因此他们也不虞俞国振对此有反感。

在拟好俞国振的字之后,方孔炤还慢悠悠地道:“你既是要去见国振,那么去子仪那儿,将国振的事情说与她听,看她是如何看法。”

“大人这是何意?”

“子仪比你聪明,她应当早就知道你的心意了,这便是让她多了解一些俞国振,若是听闻俞国振这等行为,她并不反对,那么尽快将二人之事定下吧。”方孔炤笑道:“我观国振,大是大非之心还是有的,只不过手段稍偏激了些,若是有了妻儿,行事当会圆滑些。”

方以智正想着,俞国振已经将信看到了最后,在最末,方子仪才简单地提了一句:“闻世兄有种珠之术,世人愚顽,多不知之,以为神授。妾意愚见,兄当坦然相待,莫以愚顽之语而妄生嗔怒,以避小人构谄之祸。”

这一句的字迹与此前稍有不同,显然,写到这儿的时候,方子仪是斟酌了一番。不过,最后她还是直接写出了自己的想法,其中拳拳关怀之意,都随着这一小段字迹扑面而来。

俞国振放下信,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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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九、有女怀春,吉士诱之

“园子里的迎春花开了!”

方子柠欢呼着奔向方子仪的小院,微微有些婴儿肥的脸上,尽是明媚的欢喜。

上回俞国振来给方孔炤拜寿时,曾经到过方子仪所住的小院,隔着帘子,二人有一番对话。当时方子柠歪歪扭扭地出来向俞国振行礼,俞国振得知她在裹脚后,回去便对方以智冷嘲热讽了一番,在这之后,方孔炤便让方子柠不要裹脚了。

方子仪仍然记得俞国振的那番话语:“我听闻方家女郎皆有妇德,今日一见,却不知方家女郎也要以色娱人啊。”

方以智当时便怒了,他最敬的是自己的姑姑,哪里容得下别人批评方家的女子。

“国振,若是你不给我一个解释,今日我们的交情就算完了!”

“若不是以色娱人,为何子柠小妹要裹脚?”俞国振冷笑了一声:“楚王好细腰,**有饿死。”

“这个……”

“好小脚之风,始于南唐后主李煜,此人昏聩无德,密之兄难道不知道么,伯父难道不知道么?”说到这里,俞国振慷慨激昂地道:“此时国家板荡多难,不仅需要奇男子伟丈夫,也需要不让须眉的帼国,可是裹着脚的女子,连行走都不便,如何有益于家国?”

紧接着俞国振又是一大堆,一直说到方以智灭如土色,答应去劝方孔炤,让方子柠不再裹脚这才罢休。

对于小子柠来说,这可是俞家小先生带来的最好的礼物!

她小小的心里,立刻将俞国振上升到这天下仅次于姐姐方子仪的好人位置,甚至比起族兄方以智好上那么一丝丝!

而这件事,也是触动方子仪,让方子仪觉得俞国振是自己良配的重要原因:他根本不歧视大脚。

她最担心的问题,在俞国振身上并不存在,而且俞国振对子柠很好。

“姐姐,听说小先生写信来了?”

登登跑上绣楼,方子柠呼噗呼噗喘着气,直接扑到了方子仪的怀里,咯咯笑了起来。

“嗯,是啊,你遇着密之兄长了?”

“是,我在园子里看迎春花儿,然后密之哥哥说,小先生来信啦!”方子柠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姐姐:“小先生信里,有没有提到子柠,姐姐快说,快说啦!”

“你自己不是识字么,信给你,自己看。”

方子仪小脸微红,就算大方如她,可提到俞国振的时候,还是有些小小的羞涩。她将纸交给了方子柠,方子柠展看一看,开头便是“世妹子仪闺安,小妹子柠安好”,见自己名字被与方子仪放在一起,方子柠心中就美滋滋的:“哈,果然小先生哥哥还念着子柠!”

但旋即她又轻轻皱眉:“为何姐姐是闺安,人家却只是安好,人家分明也是大家闺秀!”

方子仪忍不住嗔道:“快看,不看就还我。”

“不还,这是小先生哥哥给我的信,分明有我的名字!”方子柠眼睛咕碌转了转:“不过,姐姐待我这么好……我们共享小先生哥哥吧,姐姐,你说好不好?”

“说什么疯话,这话可不能在外边说!”方子仪羞恼交织,轻轻拧了子柠粉嘟嘟的小脸一把:“真是疯疯颠颠!”

“嘻嘻……”

抱住姐姐的手掌,让她贴在自己柔嫩的脸上,感觉到她掌心的温度,方子柠心情万分愉悦。她目光在那信上滑动,最初是些算学讨论,子柠讨厌算学仅次于裹脚,真不知道为何子仪姐姐却对这些感兴趣。

于是她便将她不喜欢的部分跳了过去,紧接着到了后边的自然物理之类,她最爱看的便是这些,津津有味地看了一遍,还觉得不尽兴,又要从头再看一遍,然后才继续向后边看去。

后边却是谈了一些俞国振最近做的事情,包括杀那两个晋商代表的理由。

“孔子重华夷之辨,故此管仲虽私德不修,亦为孔子所赞。今天下庸儒竖子,言必称孔圣,行必悖常伦,见小利而忘大义,逐私欲而弃公理。后金鞑虏,率兽食人,坏我疆域,残我生民。范、王之辈,勾连东虏,为虎作伥,私探大明虚实,欲为虏酋前驱,已有实据,只因其事关重大,暂时不可公之于众。”…,

“诛之虽是冒失,但国振亦有计较:其一明告天下,国振与汉贼誓不两立;其二国振亦有把握,令其背后之人不敢与国振相争。”

俞国振清楚这王范两家背后代表的是什么势力,那些投靠后金的部分晋商,现在还只敢在阴影中暗自活动,在朝廷之内并没有什么象样的靠山,就算是有,还能和俞国振比靠山么,当初他留下两份种珠之术,不就是想通过曹化淳与崇祯帝直接能拉上关系么!

“不意些许微事,惊扰世妹,国振心有不安,清明之前,必造访浮山。子柠小妹,生性纯稚,当由其本性,勿拘勿束也。”

这最后一句看到方子柠眼中,小姑娘喜滋滋地笑了起来:“小先生哥哥果然好,比密之大哥都要好,他夸我了!”

“你啊!”方子仪又忍不住拧了她一下。

但她自己心里也喜滋滋的,有如蜜糖一般,因为她知道,俞国振这次来,不仅仅拜谒方孔炤的,方以智带信时已经隐隐透出了口风,他此次来,可能会向方家提亲。

提亲。

还会有谁呢,方家适龄的少女,虽然还有别人,可是方子仪知道,若是俞国振来求亲,找的,必然是自己。

一想到这件事情,方子仪心中小鹿就跳个不停,俞国振对子柠的态度,让她觉得,或许俞国振会同意她的条件,两人先不成亲,等子柠年纪稍大,定下婚事,她再嫁过去。

最多就是三五年罢了……

“清明节……就快要到了,到时候,小先生哥哥,会不会象戏文里的才子一样,与姐姐在西厢相会,那我就要当姐姐的丫环!”

“你又说什么疯话!那些不正经的戏文,你也去偷看!”这一次方子仪是真着恼了:“方子柠,你竟然胆敢如此!”

小子柠心知不好,转身想逃,却被方子仪一把抓住,横在了膝盖之上,然后小屁股上就叭的一声响。

“人家再也不敢啦……”小子柠泪眼汪汪地道。

俞国振确实是准备在清明之前去浮山一趟,在百里之外的襄安,俞国振抬起头来,望着头顶的天空有些感慨,方以智应该已经将他给方孔炤、方子仪的信带到了吧。

不过,这事情既然已经计划好了,就不必去多想,现在还有更多的事情要等着他去做。

“小官人,还有什么吩咐?”高不胖恭敬地站在他身后,低声向他问道。

“注意自身安全,此次去钦州,一切求稳,能买的地就成片买下,无论是荒山野岭还是海畔滩涂。有徐先生相助,这方面我并不担心,唯一可虑的是当地人会不会对我们有所抵制。故此,除了置地之外,你还要做一件事情,就是结好当地大族。”

“是。”

“两件最要紧的事情你都记住了?”

“是,第一件是买地,第二件便是造船。”

“对,好的船匠,能找到的,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坑蒙拐骗也要好,高薪劝诱也好,能弄多少算多少。另外,还有一件事情,争取给我弄几个佛朗机人来,要胆子大、敢冒风险的。”

“是,小官人放心,佛朗机人万里涉洋而来,个个都是胆大敢冒风险的亡命之徒,对了,若来人是西洋和尚,小官人要不要?”

“要,自然要。”俞国振笑了起来,自己倒是忘了,这个年代敢于到东方来冒险的欧洲人,没有一个是好货,不是被黄金所驱动的流氓,就是替教会开道的间谍。但此时欧洲的民族主义同样不成熟,身为意大利人的哥伦布能为西班牙效力,俞国振相信,这些眼里只有金银颜色的家伙们,也会以为华夏效力为荣的。

他为什么会感慨手中有二十万两银子却仍然不够用,原因便在于此,在大明招募一两个欧洲人不成问题,可是俞国振想要的不是一两个欧洲人,而是去欧洲弄一大批工匠!

此时欧洲,已经处于工业革命的先声之中,最重要的是,他们在造船、火枪等技术上,吸收了来自东方的精华,已经后发先至了。

特别是造船,如果给俞国振时间自己去培养、摸索,或许有个一二十年,也能培养出一批能制造远洋炮战大帆船的工匠来,但是,俞国振希望能尽可能将这个时间缩短。

可惜的是,他手中可以使用的人实在太少,不是能力不足,便是不可靠,不过再过两年就好些,如今第一批家卫少年已经在磨砺之中,再有两年,他们当中大半都可以独当一面了。

“这两年还要辛苦一些老高,钦州之事,干系极为重大,可以说,我是将我们的身家性命放在你身上了。”想到这,俞国振温声道:“老高,多保重。”

“是,若是小官人没有别的吩咐,老高这就去了。大柱他娘不太明事理,还请小官人多包涵。”

“呵呵,放心……哦,老高,记得注意卫生,莫饮生水,当心暑热。”俞国振又道。

这话让高不胖心里有些感动,他退了两步,又跪下向俞国振磕了一个头,然后跳上了小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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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李广堰、江湖不老客、木头竹子打赏)

八零、匪来贸丝,来即我谋

清明时节家家雨,皖南虽非江南,但在气候上与江南几乎没有什么区别,因此每当此时,便是细雨绵绵。

一艘船慢慢靠上浮山码头,石电一手绰枪,一手捋须,站在这码头之前,想起当日在这里的激战,忍不住心情激荡起来:“小官人,那日老朽便是在这里,险些被闻香邪教射杀。”

“火铳一出,无论是猛将还是神射,自此都无用武之地了。”俞国振从船舱中走了出来,笑着道:“也是石翁骑术高明,若非如此,哪里能从火铳攒射中逃得性命。”

“一般,一般,高不胖的骑术才是高明,我的马上骑枪之法,也只有他们父子得到真传。”

虽然石敬岩被俞国振募来才三个月时间,但高不胖与高大柱原本就精擅技击,向他讨教三个月后,可谓尽得其传,欠的只是火候了。说到这,石敬岩又啧了两声:“可惜,老高去了钦州府,若他今天还在这里,我便有个聊天的……”

“石翁这话说得,咱们这一路行来,我可没有少陪石翁说话。”

俞国振佯怒道,这位石敬岩人非常不错,仗义而勇猛,虽然年近七旬,却老而弥坚。

“老朽知道,小官人学问非凡,陪着老朽这口笨舌拙的,其实并没有什么意思。”石敬岩哈哈笑了起来:“也就是高不胖,与老朽说起来才有话。”

这老头果然憨直,换了别人,就算有这样的念头,也不会直接说出。

他们的船才靠上码头,突然间听到后边的呦喝之声,是在喝令他们船让开位置。俞国振回过头来,看到的是一艘四明瓦船,船上张灯结彩,看上去倒颇为奢华。

在吊在船下的两个灯笼上,写着“汪”字,证明这船的主人姓汪。

俞国振懒得与这种乡绅争执,他示意自己这边的船夫让开船位,不过就在这时,那边船上传来了喝斥声。

“此次来浮山,是向方氏女郎求亲的,你们这般咋咋唬唬的,莫非是想坏了公子的好事?”

此语一出,俞国振眉头不觉皱了一下。

“管家,咱们这不也是心急着给公子办事么,何况这船也不知是哪儿来的,竟然抢在咱们前头!”

俞国振眉头顿时微微皱起,这伙人也是来方家的?而且还是来找方家女郎求亲的?

紧接着,船中出了一人,面带歉意向俞国振这边拱了拱手:“抱歉抱歉,有急事。”

虽然是致歉,可是从那人口气中却听不出什么诚意来,显然,对方并不是真正认为那些喝斥的家丁有什么错误,他只是不想节外生枝,在来求亲的大喜日子里闹出什么不愉快。

俞国振还没有回话,那人便又转身回向船舱,恭声说道:“公子,已经到了。”

“浮山也算是一景,灵秀之地,方有桐城方氏之样学问之家。”船中有一人的声音响了起来:“你们休要无礼,免得冲撞了方氏的客人,日后不好相见。”

“小官人,这厮口气好生之大!”石敬岩不屑地冷笑了一声,他虽是憨直,却也有见识,毕竟与钱谦益这样的东林领袖交好,眼界自然不会太低。

“罢了,由他去吧。”

俞国振淡淡地说了一声,然后向着船舱里道:“老牛,走吧。”

这次随他来浮山的除了石敬岩之外还有齐牛,高不胖去了钦州,高二柱在无为城内,那么大柱就必须留在家里。因此他的随护便选择了客卿身份的石敬岩和所有少年家卫中最为勇猛的齐牛。

不过,论起侍候人来,齐牛远比不上高家兄弟反应灵敏,所以已经到了地方,他还不知自己出来,要俞国振催促。

“是,小官人!”

齐牛收拾好东西,身后背着巨大的行囊出了船舱。他如今个头又长了,俞国振估量足有一米八几,而且他不是瘦高,完全均衡发展,因此生得甚为雄壮。

他背着巨大的行囊仍然稳稳地跳落在岸上,身体纹体不动,这便是辛苦练习的结果。…,

这一幕恰好为那四明瓦船上出来的人见到,那人惊讶地望过来,高声赞道:“好一个壮士!”

齐牛憨然笑笑,俞国振则向那高声称赞的人望去,只见那人身材不高,面色白皙,穿着生员的服饰,一双眼睛甚为灵活,也不过是二十三四岁的年纪,见俞国振望过来,微笑着拱了拱手。

俞国振微微颔首,那人眼中闪过一丝不愉,但立刻没有了。他扬声道:“生员桐城汪兆麟,不知兄台何人,可否稍候,等学生过去一叙?”

这个名字,俞国振从未听说过,不过让他想到一个很相似的名字。对方既然如此说,他也不吝于停下来等等,听他究竟有什么话要说。

俞国振他们是自己跳上岸的,而汪兆麟却等到舷板搭好,还有一个仆人上来将他扶住,他才小心翼翼地踏上岸。

“抱歉,有劳久候。”汪兆麟满脸是笑,向着俞国振又施了一礼。

“无妨,请问有何指教?”

汪兆麟是深揖,俞国振却只是拱手,方才出来喝斥的那个管家模样的人有些不高兴:“呔,你这少年好生无礼,我家公子堂堂生员向你行礼,你不过是白衣,竟然敢如此大模大样!”

“休得乱说。”汪兆麟回头喝了一声。

这虽得极假,若他真有心打断,那管家一开口时就制止了,分明是他自己心中也对俞国振不满,借管家之口说出罢了。

俞国振觉得这人有些虚伪,不过两人初见面,他只是心中暗自警惕,然后笑着道:“在下失礼,先生有什么话直说,文绉绉的,在下不太习惯。”

“阁下是何方人士,不知来这有何贵干啊?”汪兆麟瞄了齐牛一眼。

“先生问这个做什么?”

汪兆麟见俞国振的回应果然有些失礼,心中估计,这是个小户人家的子弟,心中又轻视了两分:“学生有一件事情要与阁下商量。”

“生先说吧。”

“此人是阁下仆人?学生看他雄壮非凡,不应是久居下位者,阁下何不将之释出?”汪兆麟一指齐牛道。

如今的齐牛,可不是当初饿得整日介无精打采的瘦弱小子,他不仅身体雄健,举手投足之间,后世军人的风范已经显露无疑。俞国振一直觉得,他天生就该是一个军将。他们此次出来,为了避免别人指指点点,因此齐牛换的是青衣小帽的仆僮装束,可就算是这样,他的气质还是遮掩不住。

汪兆麟此语当着齐牛的面说出来,其实是不怀好心。

他若真是欣赏齐牛,背后对俞国振提起就是,可这当面说出,既是为了向齐牛示好,也是向俞国振逼宫。

若是俞国振同意,那汪兆麟就给了齐牛一份莫大的恩赐,接下来他便可以向齐牛提出一事,想来齐牛必会答应。若是俞国振不答应,那么齐牛必然会对俞国振心怀厌憎,没准还会背主来投。

他这点小算计,隐藏在内心深处,别人是不知道的。

“哦?”俞国振看着已经沉下脸的齐牛,笑了笑,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汪先生莫非是李太白一样的人物,见着了郭子仪于落难之时,便想要拉他一把?”

“哈哈,若是此人今后有所成就,也是阁下的佳话。”

“我才不要离开我家小官人,你这厮好生无礼!”齐牛终于忍不住,若不是俞国振用目光制止,他甚至会冲过去给汪兆麟嘴上来一拳,让这个家伙满地找牙。

“好男儿当志在四方,你这般壮士,屈居于仆僮,如何对得起祖宗?”汪兆麟一愣,然后笑了起来:“我稍通面相之术,你以后必是大将军……”

“你……”齐牛脖子都粗了起来。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传来:“说的是,好男儿当志在四方,象我这般的壮士,如何能长久屈居于仆僮家奴!”

俞国振讶然向那说话的人看去,只见一个黑槁枯瘦的汉子蹲在棵树之后,他也是一身家仆打扮,衣裳褴褛,身上还有鞭鞑的痕迹,见着俞国振看,他怒瞪过来。

这人刀眉鹰顾,身材虽然没有齐牛那么高大,但也骨架粗壮显得孔武有力。汪兆麟见他这模样,脸色便是一沉,不待他说话,船上立刻有两个仆人上去,抬腿便踢:“你这厮什么模样,竟然胆敢胡乱插嘴!”

“就是就是,你这厮也想着飞黄腾达,何不撒泡尿照照镜子?”

“住手!”俞国振喝道,那两个仆人哪里肯听到,还是齐牛忍不住,冲上去一手一个,将那两个仆人脖子夹住,生生拖了回来。

看到齐牛身手如此敏捷,汪兆麟更是眼前一亮,他拱手向俞国振道:“阁下贵仆,果然非同一般!”

那被打倒之人又站了起来,他往这边看了一眼,可就是看俞国振,也没有丝毫感激之色,他冷笑了一声,转身便离去了。

“此人好生无礼。”齐牛都不满了。

“这人游手好闲,原是佃户,如今却没有谁愿意雇用,他叫什么名字来着……”

汪兆麟回头看了自己管家一眼,那管家顿时上来道:“姓黄,名文鼎。”

“对,对,可惜了这个好名字!”汪兆麟哈哈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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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一、在陆山庄

笑了一会儿,俞国振却不接话,汪兆麟多少有些尴尬,他现在觉得这个少年不是想象中的那么好对付,只能坦然相待了。

“阁下,学生出自桐城汪氏,与方氏、叶氏、吴氏向来交好,不知阁下此来拜访长辈,是其中何人啊?”

“桐城方氏。”

“哈哈,那咱们来得就是一般了,我是随同桂林方的方应乾先生来此。”汪兆麟顿时亲热许多:“既非外人,学生还有一事相求,请教少兄高姓大名?”

“区区姓俞,名……济民。”

“可有功名在身?”

“并无功名。”

“那么,可曾入学?”听到俞国振并无功名在身,汪兆麟虽然脸上仍有笑,可是目光里多少有些轻视。

他自觉判断得不错,这个少年果然是小家小门出身,或许家里有十来亩薄田,勉强供应一家的衣食家用。

“也不曾入学。”

“不曾入学?”汪兆麟听到这,更是心中大定,若是家中有官宦,哪怕是多有几亩水田,哪有不送子弟读书的道理!须知这个时候就是徽商,都讲究一个诗书传家,不入学也就意味着不可能踏上仕途,一辈子都是平头百姓!

他上下打量了齐牛一番,心中暗暗觉得有些可惜,同时也生出一个念头,这个仆人,自己或许可以夺来。

“济民兄,贵仆生得威武雄壮,如同门神一般,实不相瞒,我欲去方家求亲,已请应乾先生为冰人,有意向阁下借此仆一用,还请济民兄勿吝勿惜,哈哈,事成之后,少不得请济民兄一杯喜酒。”

想到这里,他满口就极亲热,仿佛与俞国振有极深的交情,俞国振看着他微微一笑:“原来如此。”

此人是典型的此时书生,口是心非,装腔作势,而且从他身上,俞国振也看到了此时苏皖浙北一带士绅中豪劣者的骄横。俞国振沉吟了好一会儿,方家虽是文章世家,可也是良萎不齐,象与这个汪兆麟交好的方应乾,俞国振听方以智稍稍提起过,方以智虽然称赞他学问非凡,但对其私德却是避而不谈。

而俞国振既与方家结友,哪有不调查方家主要人物的,他得到的消息,方应乾颇有抢男霸女纵仆欺人之举。

就是方以智自己也有带着豪奴横行城乡的事情,在桐城甚至整个长江下游,这几乎成了常态。

俞国振自己当然也有不法之事,但俞国振自问,在这个时节,通过合乎此时律法体制之手段,想要达成他的目标,那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

就是崇祯皇帝那般勤勉,最终还是挂在煤山松树之上的结果。

“济民兄,这在兄台只是举手之劳的事情,我汪家在金陵经营绸缎,若是得兄台相助,汪某必有重谢!”汪兆麟看俞国振迟犹,便又开口道。

在他看来,俞国振无论是衣着打扮还是随从,都只能算勉强中等人家,与他这桐城富户没有办法相比,自己许以重谢,俞国振理所当然应该同意。

“不知汪先生是向方家哪一房求亲?”俞国振没有急着回应,而是微笑问道。

“是向仁植先生这一房求亲。”

俞国振心念电转,仁植是方孔炤的号,而方孔炤这一边适龄的女郎几乎没有,唯一有可能的,就是方子仪。

他这次来,主要目的还是拜访方孔炤,同时与方以智讨论一下复社。俞国振需要借助复社在舆论之上的力量,宣扬一些他的道理。但是,他也想与方子仪多接触一番,这个少女与他相识还在柳如是之前,当时便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此后书信往来不绝,更是让他颇有相知相惜的感觉。

眼前此人,竟然想向方子仪求亲!

而且出面做主的,是桐城方氏一族中声名最恶的方应乾。

俞国振心里冷笑了一声:“非是在下吝啬,我这仆人,最是憨拙,不大会说话,怕会误了汪公子的好事。”

“无妨,无妨,他只是替我充门面,又不是媒人,要会说话做什么!”汪兆麟见他嘴松,大喜着道。…,

俞国振便向齐牛道:“既然如此,老牛,你就暂且陪这位汪先生先去,我过会便至。”

“小官人!”齐牛虽然反应不是很快,顿时不情愿地嚷了起来。

“去吧,去吧,莫乱说话,我随后就到。”俞国振微笑道。

齐牛气呼呼地看着汪兆麟,汪兆麟心中有些奇怪,看这少年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可这个身材高大气势非凡的仆人为何就如此忠心耿耿?

“小官人果然不厚道。”待汪兆麟他们离开后,石敬岩哈哈笑了起来。

“石翁何出此语。”

“哈哈。”石敬岩笑了笑,却没有再说。

俞国振目光转了下,却看见那个被汪兆麟管家称为黄文鼎的汉子,一把扯了自己的衣裳,露出被鞭笞过的背部,嘶声唱着不成调的曲子,慢慢走远了。俞国振微微皱起眉头,汪兆麟那番想要激励齐牛的话,却被这汉子听去了。

他们在码头雇了一个脚夫,用担子将齐牛留下的行囊挑起,然后缓缓走向方以智的山庄。

方以智所居之所,要翻过浮山,位于西麓的丹丘、黑历两岩之下。这是方以智祖父方大镇所建,后来方大镇将之送给了方以智之父方孔炤,而方以智成亲之后,方孔炤又将之给了方以智。方子仪喜这里清静,远离城中家族中的繁冗,因此跟随兄长住在这里,而方孔炤自己也偶尔会在这里居住一段时间。

象方家这样的世家大族,在整个桐城各处都有山庄别院,方孔炤所居的白鹿山庄,更是规模宏大,有山有地有河有湖,比起俞国振的细柳别院要大得多。就是方以智所居的在陆山庄,也远要比细柳别院更大,俞国振每每来此,都是心生羡慕。

他们到时,汪兆麟与齐牛正在院门前等候通禀,齐牛不停地往俞国振这里看来,而汪兆麟则只是远远拱手示礼。

“济民兄与我一起在此稍候,门房已经前去通禀了,想必不用多家,便有人出来迎接。”

听到汪兆麟这话语,俞国振笑了笑没有回答。汪兆麟最不喜的就是他这种神情,因为根本不能判断,俞国振的不回是不屑还是腼腆。

庄门前站着的仆人倒是认识俞国振,一见俞国振来了,顿时迎上来:“原来是俞少爷。”

这个态度让汪兆麟微微一愣,紧接着,他就惊讶地看到,俞国振领着石敬岩和那脚夫,径直就走了进去,门房的仆人根本不拦!

“这……这是为何?”汪兆麟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自己似乎犯了什么错误,不等他说话,跟在他身边的管家便拉住殷勤地想给俞国振引路的那门房仆人:“为何我家公子不能进,他却能进?”

“你说俞公子?他可是我家大公子与姑爷的至交,登堂入室的好友,若是将他拦在门口,我少不得要挨一顿棍棒。”门房讪笑道:“他自然能进,莫说这边,就是我家大公子的书房,他都能进!”

“咳咳,我与俞公子也是一见如故的至交,不知可否进去?”汪兆麟心里发慌,隐约的不安让他迫不及待想要进去见到方家的主人。

“若是至交,俞公子自然会发话,若只是点头之交,哈哈哈哈……”门房仆人这一下笑得就有些轻蔑了。

汪兆麟心里哼了一声,门房仆人话语中的嘲弄,他如何听不出来,只是他心机较深,也知道这不是发作的时节。他对俞国振又是极好奇,一路上多次试探齐牛口风,可是齐牛却是一个闷口葫芦,无论他说什么都是不回应,这让他心里原本就有些郁闷。

到这个时候,他隐约觉得自己被耍了。

不一会儿,一个管事匆匆而来,见着他拱了拱手:“阁下可是汪兆麟汪公子?”

“正是。”

“我家主人请你进去。”

出来迎接的只是一个管事,方以智自己并没有亲自来,汪兆麟定了定神,想到自己奉与方应乾的重礼,便又问道:“应乾先生可在?”

“叔老爷在后堂,正陪老主人叙话。”那管事的道。

听到方应乾在,汪兆麟觉得心中有些底气了,方家在桐城也是大家族,方家挑选女婿向来较为严格,或许,这是方家给自己的一种考验吧。

他跟在管事后面穿过一重院子,便进了方家在陆庄的正堂,才进门就听到里面的笑语之声,紧接着,他看到了俞国振与另外两个人站在廊前。

他慌忙赶前两步,一揖到地:“学生桐城汪兆麟,拜见密之兄。”

方以智笑吟吟地与他一揖,而方以智身边的另一个长相与他相似可是年纪却要小许多、最多才十三四岁的少年却哼了一声。

“汪兄请勿多礼……咦,这不是老牛么,今日你也随国振贤弟来了?”

原来齐牛也跟着进了院门,方以智是认得他的,而且还甚为熟悉,他也曾经打过齐牛的主意,想要俞国振将齐牛赠他,却被俞国振婉拒,而齐牛自己更是嚷嚷着死活不肯。

齐牛收腹束腰挺胸,猛地给方以智行了一礼,这是俞国振的家卫抱拳礼,他行得极标准,这个动作做得干净利落,方以智还没有说什么,他身边那十三四岁的少年却是眼前一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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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木头竹子、甲子缘打赏)

八二、仓皇离去(求收藏推荐)

“大哥,济民哥哥,这就是你的家卫少年?”

“如何,其义觉得如何?”

“果然生得雄壮,个子好高……济民哥哥,你方才怎么不带他进来?”

“老牛是随这位汪公子进来的,他说要向方先生提亲,路上强与我家小官人借了老牛。”齐牛是憨人,却不是笨人,闷男有闷骚,憨人有憨智,他知道俞国振很瞧这个汪兆麟不上眼,而那个少年虽然他初见,听口气也能猜出身份,应该就是方以智的弟弟方其义,既然问到他,他如何不乘机开口,给那汪兆麟弄些事端!

要知道,齐牛可是与高二柱带出来的,与罗九河、叶武崖这两满肚子歪点的家伙常年厮混于一处,怎么会没有点小手段!

此语一出,院子里一片寂静,汪兆麟窘得几乎可以钻入地中,而方以智回头看了一眼俞国振,笑得更加畅快了。

他一点都不喜欢眼前这个汪兆麟,同为桐城的仕子,二人此前虽无多少交情,却也认识,可是方以智却根本不想将自己的族妹嫁给此人。

器量狭浅,好为短智,这是方以智对此人的评价。

“路上偶遇这位……俞兄,见他这家仆雄壮,借来充作门面。”汪兆麟尴尬了好一会儿,心中对俞国振更是怨恨,他勉强拱手道:“这位俞济民兄与密之兄是至交好友?为何不曾听过其名呢?”

“莫非我交之人,汪公子都听说过?”

“呃,密之兄结交的都是豪杰才子,学生虽孤陋寡闻,却也听说过,听闻这次虎丘之会,我桐城有二十余人参与,学生原本也想去的,家中却有些事情……”

汪兆麟说得有些颠山倒四,方以智哈哈一笑,打断他道:“这位姓俞是姓俞,大名国振,家父赠字为济民……汪公子可曾听过他的名字?”

汪兆麟脑子里猛然转了一圈,俞国振这个名字让他觉得有些熟悉,可是遍数当今少年才子,特别是复社里那些出名的少年才子,根本没有俞国振这个人,因此想了好一会儿,他默然摇头。

“无为俞幼虎,汪公子都不曾听说过啊。”方以智啧了一声。

“俞幼虎!”

汪兆麟脸色顿时大变,转过脸看着俞国振,神情是目瞪口呆!

他自诩善相人面,看着齐牛就觉得此人日后要当大将军的,可却没有想到,长得有些娃娃脸的俞国振,竟然就是近些时日声名远扬的俞幼虎!

传到他耳朵中,俞国振的名字被提起的次数远不如俞幼虎,缉杀水贼、智擒会首、拍卖种珠,包括最近才发生的将无为州判真实面目揭穿之事,汪兆麟可都听说了!

难怪他说没有功名,难怪他说不曾进学……他要荣华富贵,原本不是靠着笔砚去取的!

更重要的是,汪兆麟立刻想起,这位俞国振可是杀人不眨眼!

想到自己竟然轻视他,甚至有可能得罪了他,汪兆麟顿时双股战战,虽然宽大的衣裳掩饰住他的惊恐,可他的目光就不敢再盯着俞国振看,而是垂了下来。

这一幕让方以智对他更为鄙视,这样的一个人,如何能成他族妹的佳偶良配!

“不知汪公子今日来有何事?”方以智又问道。

“咳咳……学生此来……”

到这个时候,汪兆麟也明白,方以智是反对他向方子仪求亲的了。他相信方应乾既然到了这儿,必然是提到了此事,可方以智装不知道,言下之意就很明显。

他脑子转得倒是挺快,拖长了声音,过了会儿他强笑道:“学生此来,是听闻密之兄参与虎丘盛会,心向往之,故此登门造访,请密之兄为我讲讲虎丘之会的盛况!”

提到虎丘之会,方以智顿时眉飞色舞,他滔滔不绝,谈起当时盛况,特别是张溥出来振臂一呼,顿时群情激昂响应,天下都为之振动之事。

“大丈夫自当如此,济民贤弟,你也要多读些四书五经,以你之聪明,走科举之途,不难又出一个苏老泉!”…,

分明是汪兆麟提起的虎丘之会,可是方以智最后却是对俞国振表示勉励之意,这让汪兆麟甚为尴尬,心中也暗暗羞恼了。

他有些坐立不安,正准备告辞,忽然听得外头又有脚步声,不一会儿,便见到几上仆役随侍,两个中年人踱着方步走了进来。其中年纪较轻一个,正是与他熟识的方应乾,这让他心中一喜。

方应乾见到他,也是欢喜,向他招了招手,他顿时上前。

“兄长,这位便是汪兆麟,字公趾,乃我桐城后起之秀,虽不及密之,却也不比吴景韩二子差!”

吴景韩即是吴应琦,曾任南京大理寺卿,如今与方孔炤一样致仕于乡,其家离浮山并不远。

听到方应乾介绍自己,汪兆麟立刻跪下大礼相拜。

但方孔炤看不大起吴应琦,只是哼了一声,他目光在汪兆麟脸上一扫而过,示意一个管事将他扶起,然后便看到俞国振,脸色的平淡也变成了微微欢喜。

“济民,你果然来了。”

“小侄拜见伯父。”俞国振笑着长揖行礼。

“哈哈……”虽然比起汪兆麟的跪拜,俞国振这个长揖真不算什么,但是方孔炤还是觉得欢喜,笑着亲自将他扶起。

恰好这时汪兆麟被管家扶起,看到这一幕,他神情更是有些黯然失落。

“这位是……”方应乾有些不快,他向堂兄介绍汪兆麟,可是堂兄却去扶另一个人,这未免有些落他的面子。

“这是密之好友,也是我给仪姐物色的姑丈,俞国振,字济民。”

“什么?”方应乾顿时脸色沉了下来,他此前已经对方孔炤提过汪兆麟此来何意,当时方孔炤不置可否,如今却将这不知从哪儿拎出的俞国振拿来搪塞,这分明就是不给他面子!

想到这里,方应乾不动声色地看了俞国振一眼,见他穿的只是普通人的素色衣裳,便冷淡地道:“仪姐父母早亡,我也是她的叔父,她可不能嫁给普通人等……俞国振,你可曾入学,有何功名?”

俞国振对他只是拱了拱手,连腰都没有弯下去:“小可白身,不曾入学。”

“大胆,一介白身,也敢来我们方家求亲……”

“咳。”方孔炤见他闹得有些不象话了,咳了一声。

方应乾看了方孔炤一眼,知道自己的堂兄有些不悦,但想到汪兆麟赠送自己的丝绸金银,他不快地道:“兄长岂不糊涂,我方家婚姻嫁娶,首重书香门第,一介白身,如何配得上仪姐?”

“叔父莫非不知济民贤弟是谁?”旁边的方以智有些忍不住了,再这样闹下去,丢脸的只是他们方家!

“一介白衣,难道还有什么声名?”方应乾冷喝:“密之,你如今交友,越发不谨慎了!”

“这是无为幼虎俞国振!”

方以智只觉得额头青筋直跳,自己这个叔父骄横无礼他是惯知的,但无礼到这个地步,让他也忍不住抗声道。

“什么无为幼虎……你是说,俞国振,那个身怀种珠之术的俞国振!”

方应乾这一次脸上是毫无保留的惊骇,俞国振无为幼虎之名,对他来说算不了什么,他们方家世代官宦,一个厮杀的武人在他心中连草芥都不是,杀得贼人再多又如何,但俞国振身怀种珠之术,却让他忍不住怦然心动。

方以智则是面红耳赤。

俞幼虎之名是杀贼杀出来的,可不是卖珠卖出来的,叔父不知道无为幼虎,却知道种珠之术,这证明他的心思里,完全只有白闪闪的银子!

或许还有白花花的女人,这叔父淫奢无度,少不得要用珍珠去讨好女人。

“你便是俞……俞国振?你的种珠之法究竟是怎么回事?”方应乾开口便问道。

方孔炤沉着脸:“应乾,若是你没有别的事情,那就先走吧,晚辈面前,你这番模样,成何体统!”

“兄长这话说得倒有些奇了,仪姐是你的侄女,也是我的侄女,莫非只有你关心他的婚姻大事不成?”方应乾脸上堆起笑:“既然是给仪姐务色姑丈,小弟怎么能不多问问?”

这个时候汪兆麟再也呆不住了,俞国振竟然也是来向方子仪求亲的!

方应乾原本是支持他的,可是当知道俞国振的身份之后,他也立刻转了向,对俞国振的态度,分明有些讨好!

他便是面皮再厚,也唯有求去,因此也不招呼,转身便走,三步两步,便出了这院子。

他的管家自然也跟着仓皇离去,在他身后,方其义忍不住大笑起来。

笑了两声,便被方孔炤瞪了回去,这少年憋着笑,向着俞国振挑了一挑大拇指。俞国振却无奈地摊开双掌,表示这一切与自己无关。

“应乾,你若不怕唐突了客人,只管胡说八道就是。”方孔炤实在拿这个族弟没有办法。

这句话倒是提醒了方应乾,他又看了俞国振一眼,眉开眼笑地道:“不错,不错,我看这少年郎不错!”

“你随我到后院去,这里便留给他们年轻人。”方孔炤见他终于不再疯言疯语,有些无奈地道。

方应乾原本不想走,要与俞国振多说几句,但心念一转,便还是跟着方孔炤离开了。他到前边来,原是为了给汪兆麟撑腰,却未曾想到,反而使得汪兆麟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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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三、死水微澜

桐城城外一里的胡家庄前,两个闲汉抱着胳膊,百无聊赖地四处张望着。

若是一般人看来,这胡家庄与别的庄子没有什么两样,村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过着平静无趣的日子。

但是当有什么风吹草动时,村子里便显露出与平时不一样的情形了。

黄文鼎大步来到村子前,那两个闲汉顿时警觉起来,一人去摸藏在草中的铜锣,另一人则执叉厉喝:“你是何人?”

“黄文鼎,张儒让我来此,汪国华呢?”

“你便是黄文鼎?”村口的两个闲汉放下心来,一人上前笑嘻嘻地行礼:“早就听闻黄大哥是咱们桐城的一条好汉,今日得见,果然非同一般!”

不一会儿,村子里又出了两人,其中之一与黄文鼎素识,一见便大喜:“文鼎哥哥来了,大事便可成!”

“哈哈,哪里当得国华贤弟这般重看。”黄文鼎也大笑起来。

“文鼎大哥为人最是仗义,今日既然来了,便是我们诸人之兄长!”汪国华将他引入村子,神情中的喜色怎么也遮不住:“有文鼎大哥登一呼,左右豪杰必然纷纷来投!”

“我如今心意已决,大丈夫如何能为人佃佣一世,况且如今桐城大家豪奴气焰嚣张,逼得我辈已经没有活路了。”黄文鼎慨然道:“我每日帮佣也吃不饱肚皮,还得替那些刁奴之辈服徭役,供他们驱使便还罢了,他们还鞭打羞辱……国华兄弟,你说得不错,这般日子,不是人过的!”

“文鼎大哥怎么想开了,上回我们劝你,你还说万万不可呢!”汪国华大喜道。

黄文鼎与他不一样,黄文鼎自幼就勇猛过人,为人又慷慨侠义,桐城左近佃户农家,几乎都对他极是信服。

此前汪国华等人曾反复劝其一起共商大计,甚至将首领之位虚席以待,可是黄文鼎始终不乐意。

“方才被方应乾的恶仆殷和、陈千揍了一顿。”黄文鼎也不讳言:“明善先生生出这样的后人,当真是让他地下蒙羞!”

明善先生即方学渐,乃是方以智的曾祖父,在“桂林方”中,他这一支是长房,而方应乾之父为方大美,实际上是六房,两家亲缘已经极为疏远。但在乡民眼中,“桂林方”为一体的。

“这方应乾极为可恶,若是事成,必诛其全家!”汪国华亦是咬牙切齿。

“那是自然,不过长房方郎中这一支尚有德,周围乡里受其恩者不少,休要冲撞了他家。”

“是,仁植先生最是公正,我也极是敬佩!”

方郎中、仁植先生皆是指方孔炤,黄文鼎与汪国华对其还是甚为尊重。

两人对望了一眼,黄文鼎见对方还是一个劲绕着圈子,心中不免有些急躁,他自思此来已经下定了决心,绕圈子完全没有什么意义,因此当先道:“国华兄弟,我此次来是下定了决心的,若要起事,我黄文鼎登高一呼,几百几千人随时可至,但我们总不能以拳头扁担去与豪奴官兵相抗。”

汪国华嘿然一笑:“那是自然,文鼎兄放心,兵甲旗帜,用不着多久便可运至。”

“若要成事,需得掀起声势,震怖四方,令各地英雄豪杰踊跃来投。”黄文鼎奋然道:“既然有兵甲旗帜,那么我们先将这些事情做好,再择机起事!”

“果然,不愧是文鼎大哥,与张儒兄弟所见相同,张儒亦是此意。”

“既是如此,我去勾通四方英雄!”听到这,黄文鼎止住脚步:“张儒精通文墨,他若是来此,便请他书写文告,咱们张帖于四方,只道是代皇行事。另外,国华兄弟,你多派人手四处宣扬,只说……八大王、革里眼要攻桐城!”

“嘶!”

此语一出,汪国华顿时脸色大变,而周围之人,也齐齐变色。

“这样一来……”

“要闹就闹大些,国华,你也不必瞒我,这胡家庄若没有一方支持,哪里来的源源不绝的财力物力?”黄文鼎想到汪兆麟对自己的羞辱轻蔑,狞笑着道:“既然决心做了,那便决不要瞻前顾后,能将八大王、革里眼他们引入桐城,也是大功一件!”…,

“哥哥何出此语?”

“你见桐城有多少兵马?这两年巢湖周边水匪四起,霍山潜山山贼满布,就是因为安庆、庐州一带没有象样的兵马!如今闯王、闯将他们将中原兵马齐齐吸引了过去,若是八大王、革里眼能闯到咱们桐城来,直取应天府,那便是太祖皇帝的基业!”

汪国华目瞪口呆,他与黄文鼎虽然认识久了,可是一直觉得此人除了慷慨豪迈仗义爽快外,并没有什么过人之处,他也一直很奇怪,为何张儒非要劝此人出来相助。

可黄文鼎方才一番话,让他顿时意识到,此人绝非一般!

此时大明精锐已经完全被牵扯在山海关以北,次等的在大同宣府防备蒙古人,再次一点的则在中原与诸家反王厮打成一团。皖南、苏浙一带确实已经承平已久,就连倭寇都不见了,守备极为空虚,如果义军一支主力突入此处,顺利的话,真可以攻到南京城下!

对大明来说,那可就是灭顶之灾区,大明如今财赋,大半可都仰赖东南半壁!

“哥哥所说甚是!”汪国华顿时抓住黄文鼎的胳膊:“与八大王、革里眼联络之事,就交与小弟了,哥哥辛苦,勾通四方英雄,这些许银两,请哥哥拿去花用!”

“放心!”

黄文鼎接过装着银两的小包,点了点头,转身便又从胡家庄中走出。

随着他走出胡家庄,原本看似平静的桐城,顿时暗潮涌动起来。

在黄文鼎离开胡家庄的同时,俞国振也离开了在陆山庄,在山庄门口,方其义依依不舍地拉着齐牛的胳膊:“下回去细柳别院,老牛你得教我骑马!”

“嘿嘿,小少爷尽管吩咐。”齐牛与方其义也是挺投缘,恭声应命。

“密之兄长,我拜托之事,还请密之兄长尽快帮我做成了。”俞国振则在对方以智交待。

“放心,不唯是我,就是老大人那里,我也会替你催促,另外,钱穆斋、张西铭、陈卧子那边,我也会去信为你催稿……”

俞国振嘿嘿笑了起来:“如此,就拜托兄长了!”

告辞完毕,他向着在陆山庄的某个角落望了一眼,在那角落的楼阁之上,一个似有似无的身影悄然而立。

“走吧,石翁,老牛!”他向那个身影又望了一眼,然后吩咐道。

此次浮山之行算是大功告,他的两个目的都已经达到,第一个目的是邀方孔炤、方以智两人写文章,方孔炤已经答应写一篇《孔子华夷之辨考》,方以智也要写一篇《崖山三百五十四年祭》,除了他二人之外,俞国振还请他们向钱谦益、张溥、陈子龙等文学名家邀稿。

对俞国振这种大肆约稿,方以智不太理解,但听俞国振说要将众人之文编成文册印刷发行,方以智便高兴了。此时文人,哪有不愿自己文稿被印成书册的,但中华虽是活字印刷术的故乡,却因为诸多原因,此刻仍是雕版印刷行事,印书成本不菲,却不是人人都能实现这个梦想的。

俞国振的第二个目的,便是在婚事上与方家达成了默契,现在只需要再请一位媒人择吉日上门下聘,便可将婚事定下来。

若是单以年龄而言,俞国振并不急着成亲,他如今也只是刚满十六岁,而方子仪更少,才年方十四,虽然俞国振早已通人事,懂得爱慕美丽娇俏的少女,可这个年纪就结婚,对女子来说生育是一道关卡。也正是这个原因,虽然族中长辈都当小莲和柳如是是他房内人,实际上他却尚未直正做出什么来。

来到这个时代,他不会矫情,却也不会滥情。

小船带着他进入长江,再顺江而下,在刘家渡进入西河,从他离开襄安到浮山去,到他回来,前后花了六天时间。其中大半时间是因为他住在方家,与方氏兄弟二人禀烛夜话讨论杂学学问。

才登上岸,俞国振就发觉到有些变化,他惊讶地道:“怎么了?”

“小官人,五老爷回来了,又带了几船人,他们也只是刚到,按着小官人的章程已经安置好了。”迎上来的罗九河笑着回话。

此时沿着西河,细柳别院一共建了六座哨塔,因此俞国振的船还在几里外时,罗九河就得到了消息。听到他这样说,俞国振又是一愣:“这么快?”

在二月底的种珠之术拍卖结束之后,俞宜轩便按照安排前往登莱继续招募难民,如今方是四月十二(此前有误,我核对了一下万年历,这年农历二月二十二日离清明才七天),一个月多的时间,俞宜轩便将人带回来了,速度超过俞国振的想象。

因为这一次要招募的少年比上一回可要多上一倍,有近二百名少年!

“徐先生相助,此次招募极为顺利,不过登莱之乱已经平了。”罗九河回道。

原来徐林动用了他的人脉关系,俞国振点了点头。登莱之乱的所谓平定,其实是制造了更大的麻烦,判乱的耿仲明、孔有德逃往辽东,裹胁而去的工匠,将教会粗鄙的后金铸造大炮,自此以后,火器大炮之优势,再非大明所独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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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四、意外之喜

纪循抹了抹额头的汗,看着周围的人,又看了看自己的手,自嘲地笑了一下。

弄惯了铁锤的手掌,摆弄这些纺车,实在是有些勉强了。

他如今才三十四岁,正是一个铁匠最年富力强的时候,可是满头头发却已经花白,这大半年的好日子,让他的背不再佝偻,但听不到叮叮当当的敲打声,他总觉得有些不妥。

“老纪,你这粗手笨脚的模样,实在不是干这活的料。”看着他的工作成果,负责督促的管事叹了口气。

纪循怯怯地笑着,陪他叹息了声。

“每日里,你可是最后一名,而且总是,已经连着两个月了,你说叫我如何向小官人交待?”

管事的瞪着他,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纪循仍然只是讷讷,既不为自己辩解,也不认错,只是沉默。

“你这厮就是这德性!”管事忍不住骂了一声:“家中的规矩你可都是知道的,奖勤罚懒,你偶尔也总得向前去一些,免得报上去之后不得劲儿,小官人每月总要看一次账目,小莲姑娘再心善,你总不能让她老人家替你担责!”

纪循仍然是憨憨一笑,只是目光里闪过一丝惭愧。

管事的也算是熟悉他了,骂了两句之后挥手让他离开,纪循走出了这座工坊,在门口回头望了望,又叹了口气。

若是小官人发怒,依着家规行事,他很有可能要被从工坊中调剂走,与那些新来的一起,每日做些扛包背土的重体力活儿,不仅折算到头上的工钱要少,而且要更累些。

累,纪循并不怕,怕的是此事影响了他儿子纪燕的前程,如今纪燕,可也是一个伙长了!

就在半个月前,第二批自登莱招募来的少年和他们的家人抵达了襄安,少年人数是一百六十六,比起第一批多了一倍,跟来的户数则是二十九户,倒比上一回的要少。

这是难免,登莱之乱乱到现在,死的人实在太多了。

这些人的到来,却没有造成住房紧张。俞家的细柳别院,从崇祯五年起就一直在不停地扩建之中,中秋时节便开始沿着西河的支流新起院落和屋子,闻香教的歹人袭击之后,工程进度大大加快,现在纪循干活的工坊,就位这个新成的院落之中。院子甚至向西河伸了过去,一排巨大的水轮依次排开,就在纪循的视线里不停地转动着。

纪循咂了一下嘴,这水轮机倒是不错,它带动着工坊中的纺纱机和织布机,不过为了让水力足够,在西河支流上特意建起了一个高度约两丈多的水坝,再由木板制成的导槽将水引到水轮机的叶片上,使之转动起来。

制造这水轮机的是蒋权,纪循与这位匠人接触得不多,只是知道他有一子深得俞小官人看重,每日都能得到小官人的亲自指点。

“那可是天上星宿下凡,连种珠之术都懂的小官人!”纪循羡慕地想:“若是自家纪燕也有这本领就好,学得一门手艺,总胜过去厮杀……”

但旋即,他又摇了摇头:“学得手艺又如何,不过是个匠户,有上顿没下顿,年年还须得去给朝廷服役!”

想到这,他摸了摸自己的肩膀,那里隐隐生痛,便是一次给差役用棍子狠揍留下的暗伤。

缓步离开工坊,纪循看到在这条支流的对面,一排新屋子也已经建成了,这并不让他觉得好奇,可当他准备回住处时,却听到那排新屋子中传来了他熟悉的声音。

“叮、叮、当!叮、叮、当!”

“咦,是个铁器作坊……哦,工坊!”

纪循心中猛然一动,他是个铁匠,而且手艺相当出色,对于锻打,也有一种割舍不掉的牵挂。

他忍不住走过木桥,向着那排新工坊行去,在工坊门口望了两眼,便听到一声又气又恼的声音响起:“爹,你怎么在这!”

纪循回过头来,却是他儿子纪燕。

纪燕满脸都是恼怒,在与闻香教的激战之中,他表现相当出色,而且平日里训练操演又刻苦,因此在新一批少年到了之后,他被提拔为伙长,每日操练之余都得带着自己一伙人执行任务,比如今日他就负责看守新建的工坊。…,

根据小官人的命令,这间新建的工坊是绝对禁止任何人靠近的,而细柳别院中禁律森严,一般没有谁会违背这禁令。纪燕没有想到的是,自己抓住的第一个有可能违背禁令的,竟然是他的父亲。

“听到这边打铁声,我来看看。”纪循讷讷地道:“这就走,这就走。”

纪燕看了一眼地面,好在父亲还未踏入表示禁区的线,此时放走不算循私。他有些恼火:“爹,你到这儿做甚!好在还未进入禁区,还不速速退去!”

纪循眼睛一瞪,这小子竟然敢如此对他说话,但一念及家规,他又把头缩了回去。

“臭小子,下回你回家时再收拾你。”他喃喃地说了一声,转身便要离开。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响起:“那是怎么回事?”

喝问的是叶武崖,如今他与罗九河被提为队正,接替高二柱的位置。

如今家卫被编为了两个队,高大柱为大柱正,罗九河、叶武崖为队正,各统一队,每队是一百人。在两队之外,又设教导队,由原先的模范伙扩充而成,人员数量比两个正式队要少许多,仅有三十余人,队正为齐牛。

教导队将成为基干士官的摇篮,同时他们又充当俞国振的近卫,这样做的好处是,家卫随时能够拿得出三十余名队正出来,也就是说,随时都可以再扩充三百人。而且俞国振近卫的身份,使得他们与俞国振的关系更为密切,忠诚更易控制。

在叶武崖身边,就是俞国振本人和别院的铁匠庄大锤,两人都是赤着上身,俞国振脸色有些阴沉,而庄大锤则满脸讪然。

纪燕一跺脚,然后快步跑到叶武崖身前,将事情原委说了一遍。叶武崖望向俞国振,等候俞国振的发落,而俞国振的脸色也更加阴郁。

此时人身上有许多习惯,在俞国振看来是必须改的,比如说不注意保密。虽然此刻他的新工坊里还未有什么机密,但若不能从此刻就养成保密的习惯,等到泄密之后再抓,那就是亡羊补牢了。

而且,他原本计划之中的事情,这几天来有些不顺,也让他心情有些不好。

“你来此有何事?”他控制自己的情绪,向纪循问道。

“小人……小人曾是铁匠,听得打铁的声音,便往这边来了。”纪循咬了咬牙,将自己的秘密说了出来:“小人是军中匠户……”

“等一下,你是军中匠户?”俞国振闻言精神大振:“铁匠?”

“是。”

“能铸鸟铳?”

“能铸,只是技艺不精。”

纪循来到细柳别院已经有近一年时间,因此对俞国振也算熟悉,若是放在早前,他绝对不敢说出自己是军中匠户的身份,出逃匠户,这可是大罪!

但自从俞国振先杀了两个晋商代表,然后又弄死州判闻全维,纪循就觉得,小官人不会将他交给官府。

既是如此,他就没有什么隐瞒的,将自己军中匠户的底子说了出来,而得知他竟然知道如何铸鸟铳,俞国振更是振奋。

虽然现在的鸟铳铸造起来麻烦,而且质量实在谈不上可靠,但有一个这方面的工匠,开始进行技术储备,这才符合俞国振一贯的行事方式。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

“你也是铁匠?”俞国振身边的庄大锤顿时意识到危机,他是乡中铁匠,襄安本地人,会打些锄头镰刀,其余的手艺就只能说勉强。他已经感觉到,俞国振对他的手艺很有些不满,但又舍不得俞国振给他提供的优渥报酬。

“是。”

“哼,那这玩意你来试试。”

俞国振目前在制的东西是金属活字,而这个已经远远超过了庄大锤能力的范围,原本俞国振觉得事情不会太难,现在看来,整个过程花费的人力、物力,甚至胜过了雕版。

“此事小人也制不成……这等小巧之物,打制几无可能,唯一之法就是浇铸。”

纪循的建议与俞国振的想法不谋而合,他道:“你懂浇铸之术?”

“小人从冶铁到铸铁,都懂一些。”

俞国振没有想到自己竟然捡到这样一个人物,他大喜道:“那好,从明日起,你便来铁匠工坊!”

庄铁匠在旁边有些讪讪,俞国振看了他一眼,笑着道:“庄铁匠,去账房那儿领五两银子,这段时日里,你辛苦了。”

既然有纪循,这庄大锤就可以不用了,纪循有卖身契在俞家,比起自由身的庄大锤好控制得多。金属活字对于俞国振来说,那可是能与火枪相提并论的大杀器,不可轻易示人。也正是因此,虽然俞国振对此有所计划,却并未告诉庄铁匠。

庄铁匠嘟哝了一声,却不敢多说什么。他走了之后,俞国振问道:“浇铸铁器,翻砂铸模,你可会这些?”

“翻砂铸模?”纪循讶然问道:“小人会做用泥范,却不知翻砂铸模是何用?”

(注:就象《大宋金手指》是以《与宋同行》为技术模本一样,《明末风暴》的技术模本是山鸡桑的大作《东宁记》,在此向山鸡桑大大致敬。如果山鸡桑大大也在看这本书的话,不要追究小可的责任啊,要追究也得首先追究你太监掉《东宁记》的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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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五、冲压

冲锤被水力扯起,然后沉重地落下,顺着木板制成的引导道,轰的一声。柳如是远远地站着,看到这一幕,眼中有困惑,也有欢喜。

自从得知俞国振与方以智族妹定下婚事之后,柳如是很是惆怅了一场。其实她知道自己的身份,而此时的她也未曾经历过风尘之中的淬炼,更未和陈子龙等人有直接交往,尚未心高气傲得非大妇不为的地步。因此,她也只是惆怅,惆怅完了之后,还隐约有些窃喜:小官人成亲之后,便可以纳妾了。

不过,真正让她感兴趣而跑到炼铁工坊来的,是因为今天要浇铸的字模。

即使有纪循这个军中铁匠相助,金属活字的制造过程依然一波三折,前后摸索了八个月的时间,如今都已是崇祯五年的十一月,转眼便又要过年,这才算是大功告成。

浇铸这个环节实际上两个月之前就已经完成,但浇出来的铁活字依然让人不满意,于是俞国振采用水力冲压之法,制造铅活字。

俞国振以方子仪、柳如是和他自己的字迹为标准,共翻出一万二千多个铁模,这个过程是最为枯燥的。

“小官人,真成了?”小莲看到俞国振露出的满意笑容,在旁边开口问道。

“你看。”俞国振将一个长条状的铅条递给她,小莲调过来一看,这类似于印章的活字光滑平整,摸上去手感非常不错。

“毕升发明活字印刷以来,活字虽然比雕版使用寿命要长,但雕刻极是不易,雕活字耗费的人力物力,不亚于雕版,而铁活字、铅活字更是困难。”柳如是看的书比小莲多,比如说宋人沈括的《梦溪笔谈》,她对活字来历极为清楚,也正是因此,她能称赞到点子上去:“小官人做这冲压活字,方便省力,只需一次模子便可重复使用”

俞国振笑着点头,然后挥手:“接下来的事情,便是你们两个的了。”

“小官人放心,这事情,我们定然做得妥当”

小莲抢着说道,家学中如今有男童少女近五十人,他们每天上午读书,下午到各个工坊帮忙干活,在小莲与如是的带领下,校对书稿和排版这样的事情,对他们来说并非什么难事。

“小莲办事,我自然放心。”俞国振微微一笑道。

或许是因为有柳如是这竞争对手的缘故,小莲做事的积极性空前高涨,她现在是俞国振的内管家,所有和账目有关的事情,都是她来处置。

柳如是则更大程度上是一个秘书,随着细柳别院的规模扩大,人员变得多了起来,在管理上俞国振开始将之细化。特别是在发现纪循这个隐藏的军户之后,细柳别院便对所有人进行了一次摸底排察和登记。

在某种程度上,如今的细柳别院,是按照后世的一家正规企业方式进行管理。

“小官人极是欢喜啊?”柳如是细声道:“这铅活字真的有如此大的作用?”

“那是自然……如是,你向来聪慧,我考考你,掌握这铅活字之术,有哪些好处?”

柳如是秀眉轻轻皱起,下意识地咬着自己的下唇,她这个模样,更显得楚楚可怜。俞国振看得心中微荡,伸手便抓住了她的手,轻轻握住。

柳如是挣了挣,却没有挣脱。

“小官人”

感觉到俞国振的手指头轻轻挠着自己的掌心,柳如是面飞粉晕,她嗔怪地看了俞国振一眼。

“小官人”小莲见他听拉着柳如是,顿时噘起了粉红的小嘴儿,明亮的眼睛里闪着不满。

俞国振哈哈大笑起来,另一着手牵住了小莲,拉着她们二人走出了铁匠工坊。

如今细柳别院或许要改个名字,叫细柳镇更适合一些。有出售种珠之术所得的八万多两,有从闻全维那儿抄出的十余万两,在这充足的资金支持之下,细柳别院的规模扩大了数倍,占地从最初的不到二十亩,到现在已经是一百四十余亩。西河两岸,靠着小山缓丘,一大片的耕地都被俞国振高价买入手中。…,

沿着西河是工坊区,规模最大的是棉织工坊,八座水车带动整个工坊,每日源源不断地织出棉布。这些棉布大多都由徐林销往各地,徐林在销售时有意避开了松江,而是选择北直隶、四川。

俞记棉布如今在大明的棉织市场上已经颇有影响,价格比起普通棉布要低上一成,而质量却胜过一般织工织的棉布,产量更是相当于一个雇用了三百名织工的大机户。松江一带的布商,已经有人开始在襄安附近打探,想知道这样好的布究竟是从哪儿出来的了。

“小官人,你发什么呆?”柳如是在想着俞国振刚才出的题目,小莲却不愿意去动那个脑子,看到俞国振怔怔看着棉织工坊,好奇地问道。

在小莲的想法中,小官人那么聪明,所有的事情,只要按照小官人吩咐的去做就行了,自己动脑子……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还是留给如是那自以为聪明的家伙去做吧。

“唔,没有想什么,只是觉得时间过得真快,转眼间就又是大半年了。”俞国振目光转到了与棉织工坊隔河相对的铁器工坊,崇祯六年以来,他的大半精力都放在了这铁器工坊上,在这里,他收获的可不仅仅是那些铅活字。

“我想到了”柳如是突然双眉飞扬:“我知晓小官人铸铅活字的真正用意了。”

“嗯,说说看?”

“其一自然是为了传播小官人经世致用的实学。”柳如是眼里闪烁着钦佩的光芒:“仓廪实而知礼节,若无实学,田地不能增产,财货不能增殖,天下百姓穷困,自然谈不上什么太平。小官人的实学,才是真正为百姓谋大公为天下开盛世的学问”

“还有呢?”

“其二是为小官人在仕林之中积累声名,此前复社诸子虽与小官人交往,可是除了密之先生之外,其余之人,大多对小官人都只是表面敬仰,实际上颇为轻视。小官人托密之先生向他们求文,他们当中只有钱穆斋欠了小官人人情,不得不写了一篇,就是张西铭,都敷衍搪塞”

说到这的时候,柳如是与小莲都两腮微鼓,露出生气的模样,她们正值少女豆蔻之时,粉嫩的脸微微鼓起来,看得俞国振心中甚是欢喜,几乎要忍不住左啄右香了。

俞国振向东林、复社诸子邀稿之事只能说勉强达到目标,他原本是想约个一二十篇宏文,然后集中一起发出,但结果到手的,却只有方家父子、钱谦益、陈子龙等寥寥数人之文。

“呵呵……第二点不完全对。”俞国振笑了一下:“还有么?”

“不完全对?那小官人是何意?”

俞国振笑而不语,柳如是歪头猜了一会儿,回想自家小官人种种做为,仍是觉得一头雾水。

不是为了在士林中获取名声,那又是为了什么?

她限于此时,跳不出局限,自然不明白俞国振研究活字印刷的第二个目的是什么。

争夺舆论阵地,这才是俞国振想要做的事情。张溥为何能以在野书生之身,却遥控远在北京的朝堂,虽然温体仁对他百般嫉恨,却一时间没有办法收拾他?根本原因就在于,他组织了复社,占领了东林之后的舆论阵地。

他所斥为奸者,那便是奸邪,他所赞为忠者,那便是忠臣

在可以预见的未来,俞国振会与复社分道扬镳,因此在那之前,俞国振必须控制一定的话语权。

而活字印刷带来的新产业能够很好地帮助他做到这一点。

“想不到就别想,再说说你想到的第…吧。”见柳如是皱眉良久,俞国振笑着道。

“第…便是在研制铅活字过程之中,小官人也积累了许多……嗯,用小官常对我们说的那个词,叫‘技术积累’。”柳如是有些小小地狡黠:“旁的不说,只那水力冲压之术,奴可是听纪循说了,若是用来铸造甲胄刀具,将既便宜又方便,而且所造的甲骨刀具品质还远胜如今军中匠户所制”…,

“你倒是聪明……只是此事,注意保密,纪循那里也告诉他,休要四处宣奖。”

“奴自然明白,这是对着小官人与小莲妹妹,奴才会说的。”柳如是没有忘记向小莲示好。

俞国振赞许地向她点了点头,这一点柳如是没有说错,研制铅活字过程之中,俞国振确实完成了水力冲锻的技术积累,不仅仅是培养出纪循这个熟练掌握了水力冲锻工艺的匠师,更留下了一堆厚厚的资料。

有了这资料,即使纪循出了什么意外,俞国振也能在很短的时间内又培养出一名新的匠师。

“小官人,你还没说第二点奴在哪儿出了偏差呢。”柳如是有点打破沙锅问到底。

“以后就知道了,有些事情,如今说出来并没有什么益处……嗯,我有正事,你们去吧。”俞国振说到这,看到高二柱在远处晃来,他吩咐道。

来的除了高二柱外,还有贾太基,高二柱的神情很轻松,但贾太基的神情就有些惶恐了。

“小官人。”

“小爷”

两人向俞国振见礼,俞国振看到柳如是与小莲已经离开,便问道:“你们二人怎么一起来了?”

“贾总捕头有些事情要禀报,我看过之后,觉得还是他当面向小官人禀报比较好。”高二柱道。

“小爷,安庆府那边,有小人的朋友,他传来消息,说近来桐城一带似乎不太安宁。”

俞国振瞳孔微微一收缩:“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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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六、送礼

眼瞅着就要过年了,桐城一带的百姓却感觉不到往年过年的气氛。

与中原一带相比,桐城太平久矣,土地兼并极重,文风鼎盛之下,也多官宦豪族。这些豪族中良莠不齐,少不得纵奴行凶之事,就连方家都出了个方应乾,其余人家就更不用提了。

不过如今弄得桐城人心惶惶的却不是各家豪奴,而是最近四处张贴出来的榜文。

“八大王、革里眼、扫地王等雄兵十万,不日将攻桐城……”

这个消息令桐城完全骚动起来,流贼荼毒中原,天下谁人不知,若是给他们闯到了桐城……

方子仪也得到了消息,说起此事的是方以智,他一边说时还一边笑:“子柠,你怕不怕?”

“我不怕,我姐夫厉害,所有恶人,有姐夫收拾”小子柠仍旧是那活泼的面容,她握着小拳头,恶狠狠地道。

“你是说克咸,他要和我一起去南京了。”

“才不是,克咸姐夫除了会射箭什么都不会,而且向来不理睬我,我说的是济民姐夫,是子仪姐姐的姑爷,不是子耀姐姐的姑爷”

方子仪脸色顿时红了起来,而方以智则哈哈大笑:“若是克咸听到了,定然要痛哭流涕”

“密之哥哥,你就莫逗子柠了。”方子仪细声细气地道。

“哈哈,好,好,你们放心,不会有什么事情,不过是庸人自扰罢了。”方以智道:“不过,我离开的这段时间……你们是不是回白鹿山庄小住,或者回城中?”

“我想去细柳别院”方子柠跳起来:“姐姐,我们去细柳别院住好么?”

“越发地说胡话了,细柳别院如何能去”方子仪又是双颊飞红。

“是了,姐姐尚未嫁过去,若是嫁过去了,我便可以跟去住……”方子柠有些惋惜地道。

她童言稚语,让方以智又一次大笑起来:“子仪,这可是在催嫁啊。”

方子仪白了他一眼,没有理睬他。

就在这时,有仆妇在门前通禀:“无为的俞公子到了,正在前堂等着。”

“咦?”

方以智愣了愣:“说曹操,曹操到了……子仪,要不要与我一起去见见?”

方子仪又狠狠剜了他一眼,若是两人没有婚约,这样去见虽然略显唐突,却也没有什么大碍,可既然有了婚约,有些事情就要注意了。

她不希望底下的仆妇议论,不仅仅是怕伤了方家女儿的清誉,也是怕会影响到俞国振的名声。

“这是俞公子给二位小姐的礼物。”那仆妇又将手中的东西呈了上来。

是两卷书册,方以智想去接,却被小子柠抢先夺来,看了看书册上的字,喜滋滋地将厚的一本交给方子仪,薄的一本却留了下来:“这本是姐姐的,这本是我的”

方子仪接过书册,便嗅到一股奇异的墨香,这种香味与她常用的墨不一样,让她忍不住深吸了一口。

然后她看到了书册上的字,情不自禁咦了一声。

书册正中是“实学微言”四个字,这并不奇怪,在俞国振与方以智往来的信件中,已经对什么是“实学”有了界定,方以智将之称为“俞氏实学”,从而与如今张溥等人提倡的儒家实学相区分开来。

让方子仪惊讶的是,这字体分明是她的笔迹

方以智歪过头来看到这字迹,也是一愣:“子仪这是什么时候替济民写的?”…,

“未曾……”方子仪面色微红,手轻轻在右下角的那一行字上抚过。“实学微言”是大字,每个字足有两寸大小,而右小角的那一行字,则小得多,只有四分之一寸大小。

“赠给方氏子仪小姐惠存。”

方以智看到这一行字,啧了一声:“这行字却是济民的笔迹了……咦,这些字是印出来的,不是写出来的,他倒大方,舍得如此投入”

一块雕版,往往要花费数两银子,因此印书的成本极高。

“这墨好香,姐姐,下回让小先生姐夫给我们送一些这样的墨来吧”子柠也嗅到那墨香味,高兴地说道。

方以智再侧过头去看她手中的书,书页上却是写着“幼学初解”四个大字,这四字字迹方以智未见过。

这是以柳如是的字迹为模子刻出的活字,他未见过也是正常的。

右下角同样也是一行小字,“赠给方氏子柠小姐惠存”,难怪方子柠一看到之后就分清哪本是她的哪本是子仪的。

方子柠翻开封面,扉页有花纹,这花纹是柳如是的手笔,因此自然甚是精美。此时书籍印刷业已经相当发达,但是象他们手中的一样精美的,还是相当少有。

方以智看到这已经等不及了,在年初时俞国振向他约稿,许诺要将他的文章付印,如今看来,他总算赶在过年之前完成了自己的诺言。

他匆匆来到正堂,进门便嚷道:“好你个济民,重视轻友,只给子仪带礼物,却没有我的”

俞国振正在翻着书,见他来笑着指道:“密之兄,这些可都是带给你的,你这样说,那我就将它们全都送给令妹了”

方以智一看,那是一箩筐的书籍,他奔了过去,嗅着墨香味,想起子柠的话语:“国振,你用的是什么墨,这味道有些不同啊”

“哈哈,俞家秘传,传媳不传女,今后令妹可以知道,密之兄却不能知道”俞国振半是玩笑地说道,他倒不是小气,而是此事关系到他争夺舆论话语权的大计,方以智虽然对他极为义气,可俞国振可以肯定,当自己与东林、复社分道扬镳之后,方以智第一选择仍然会是复社。

这油墨其实很简单,无非就是蓖麻油加普通墨汁罢了,调试最佳配方也没有花费俞国振太多时间。

“小气”方以智哼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他知道这必然是“俞氏实学”弄出的玩意儿。

从箩筐中抓出一本书,如同送给方子仪、方子柠的那两本书一样,这书所用的纸相当不错,因为裁减时依然借用了水力,所以裁减得极为整齐,完全没有毛边。书封面上印着“风暴集”三个大字,字迹却是方孔炤的。

“咦?”方以智愣了愣,自己也未曾听父亲说为俞国振题过字啊。

“用了老大人的字,未事先禀报老大人,想来老大人不会与我这小辈一般见识。”俞国振道。

“我看看,这‘风暴集’之中究竟是什么。”

方以智打开书,扉页之上是宋体楷书写的书集介绍,大意是此书每三月出一册,书分前后两部分,前部分为当今各方大家的文章诗词,后部分则是俞氏实学。看到这个,方以智哈哈笑了起来:“济民,你倒狡猾,这分明是扯着虎皮充大旗”

俞国振一笑置之,若是直接将他的实学推出的话,那些读书人愿意看的不会太多,可若是加上了此时的文章大师之作,那就不同了。象《风暴集》第一期之中,便有方孔炤、方以智、钱谦益、吴伟业、陈子龙等等诸多文章大家的诗文。开篇便是方孔炤所作的《孔子华夷之辨考》,然后又是方以智的《崖山三百五十四年祭》,紧接着是一连串的诗文,每篇诗文之后还带有评析。…,

“这诗文评析是谁替你作的,你一定是作不出来的”看到那些评析,虽有些稚嫩,却往往一言中的,方以智笑道:“彩云归客……这名字有些闺气,莫非是你那个使女柳如是?”

“哈哈”俞国振哈哈笑了起来,方以智没有猜错。

在诗文之后,是俞国振所作的《泰西字母、数字简概》,上面有字母及其发音,有扭来扭去的阿拉伯数字及其汉意。这些东西方以智倒是不陌生,可是一般的读书人就未必知晓了。

紧接着一篇,是《佛朗机人航海见闻录》,却是模仿一个佛朗机人的口吻,提出地圆之说。方以智才看了开篇,就赞道:“此文非济民无人能写,也唯有济民,深究物理,方能写成。”

看了一页,方以智又按住书,苦笑起来。

“如何?”俞国振笑问道。

“不能看了,若是再看下去,今后就无心四书五经了……”

俞国振哈哈大笑起来:“那倒是小弟的不对了,既然如此,这些书小弟就带回去,等密之兄高中之后再送。”

“休想”方以智整个人都扑到了箩筐之上,将之团团抱住。

倒不是他失态,此时就是读书人想要得一本好书也是极不容易,印刷精美供收藏所用的书籍,其价格甚至可以售到一千二百两而一般的书籍,象此时流行的通俗话本小说,其价格也从五百文到一两不等,但印刷精美就远远比不上俞国振赠送的了。

活字印刷此时也有,主要是铜活字,但成本高价格昂贵,而且印刷质量并不如人意。俞国振用的铅活字,实际上是铅锑合金,其特性更胜过铜活字。

方以智放下那本《风暴集》,很快又找出了一本《方密之诗集》,看到自己的诗集,他嘿然笑起,笑了两声,又怒视俞国振:“润笔呢,你印我之书,怎么未给我润笔?”

“卖出再说。”俞国振厚颜无耻地道:“假如卖不出去,你休想要润笔。”

“好你个俞济民”方以智又拿起一本,却是《仁植先生说易》,是方孔炤研究《易经》的文集,方以智忍不住打开看了一下,然后慨然长叹:“老大人若是见了这个,只怕也要情不自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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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七、民变骤起

对于一个文人来说,自己的文字能够印成书籍,那便是极大的认可。而儒家文人,更是将“立言”与“立德”、“立功”同视为不朽,立言可不只是在家中码出几百万字便能成的,而是要有读者要能出版!

便如后世的某苦憋写手般,辛辛苦苦码了本《明末风暴》,若没有收藏、订阅,哪里算得上成功?

方孔炤一生大半学问都在《易》上,有了这书,立言算是完成了。

“不过这书名不好。”方以智又道。

“嘿嘿。”俞国振不予置评:“密之兄,你准备何时动身去南京?”

“过完年便去。”方以智道:“南京城中文采华章,桐城终究冷清了些。”

此时方以智也才二十多岁,正是渴慕繁华之时,特别是今科春闱就在眼前,复社众多士子都将参考,他也迫不及待想去南京城中,与这些志同道和的友人相聚。

俞国振略一沉吟,正容道:“既是如此,密之兄,不妨在南京城中置办宅邸,将嫂夫人和侄儿都带去。”

这话说得突兀,方以智顿时愣住了。

“何出此言?”

“小弟在无为,也听说桐城似乎有些不稳,民间谣言四起。”俞国振道:“此次来桐,小弟除了拜年,便是为此……如今老大人丁忧已过,何妨去我别院小住一段时日?”

“去你那儿?”方以智微微皱眉,摇头道:“此事你自己与老大人说去,民间谣言有何可惧。”

俞国振默然,方以智不出面相帮。仅靠他自己。是无法说服方孔炤的。而无法说服方孔炤,就更不可能将方子仪带离桐城了。

“不管怎么说,终归得去努力一下。”俞国振心中暗想。

从得到的消息来看,桐城传闻是下半年流贼将来攻打,而俞国振记忆中,原本历史上的桐城民乱应是崇祯七年八月时发生的,事情还不是非常急迫。因此,俞国振的劝说并不是十分坚决。但在他努力之下,方孔炤终于同意,过年之前便将家中主要人物迁入桐城县城中去。

“有城墙相卫,总得要好一些吧。”俞国振心中暗想,襄安距桐城的直线距离不足百里,即使闹起了民变,倚仗城墙,应该可以坚守几日。有几日时间,就算官兵不来解救,自己的家卫少年也要赶到了。

当俞国振回到细柳别院时。已经是封印日,知县都退堂休沐。细柳别院也沉浸在过节的气氛当中,对于从登莱迁到别院中的人们来说,这一年是极为幸运的一年。吃得饱穿得暖,而且远离战乱。虽然他们当中部分子弟加入家卫队伍,跟随着俞国振出去清剿过几回贼盗,但基本上是有惊无险。

俞国振知道,这可能是他最后一个比较安稳的春节,在这之后。大明的形势急转直下,再难收拾。因此,他特意给别院诸人放了一个假,衣食不愁生活安适,让细柳别院充满了浓烈的年味。

但大年初一一早,俞国振就起了床,这是新一年的第一天。他要开个好头。自有别院的家卫、工坊的坊主来向他拜年,他也去了城中拜年,虽然没有做什么实际的事情,却也忙了一整天。

傍晚回来之后,柳如是陪着他在书房之中,俞国振收了一些字,心中突然乱了起来。

“老高怎么还没有消息?”

高不胖崇祯六年三月去了钦州,五月便寄信回来,已经在钦州买了些地,但离俞国振的要求还远,因此他必须在钦州多停留一段时日。但十一月的时候曾收到他的信,说是会赶回来过年,顺便带着他为俞国振招募来的佛郎机人。

可如今都大年初一了,他却仍然没有回到襄安。

“小官人,你在想什么?”

此时已经点了蜡烛,烛光之下,柳如是歪头看着他,眼睛眯成狭长,看上去妩媚得近乎妖媚。俞国振猛然觉得心中大动,将心中的担忧抛开,伸手过去,将她拉得靠自己更近一些:“如是,你猜猜。”…,

“小官人!”

柳如是浅浅地嗔了一句,假装挣扎,却很是欢喜地让他握着自己的手。她似羞似喜的模样,让俞国振实在忍不住,揽着她的肩,凑过去亲亲香了一下她的面颊。

一股淡雅如兰的香气,从柳如是身上传了过来,柳如是身体微微颤了一下,微微闭上眼:“小官人,不要这样……”

如果她不闭眼,那是真的拒绝,可现在,分明是在说“小官人我要我还要”!

俞国振当然也不客气,唇贴着她的面颊缓缓移动,很快就来到了她的唇上。

在细柳山庄已经快两年了,柳如是不仅营养能跟上,而且勤于锻炼,虽然没有象俞国振那样练出一身肌肉,却也变得身体健康,不象初来时那样弱柳随风。她的唇如同桃花瓣,粉嫩柔软,因为俞国振的侵掠而激烈地颤动。

这让俞国振更为兴奋,他绝非不解风情的鲁男子,因此舌尖轻顶,分开柳如是红唇之后,便侵入了她的口中。

这一刻时,柳如是闭着的眼睛猛然眨开,与俞国振的目光相对,羞涩让她眼眸变得水汪汪起来。

俞国振心中大动,算起年纪,柳如是今年十六,正是少女最为曼妙之时,青春娥眉,让人亲之则喜。他一手揽着柳如是纤腰,另一只手便抚在柳如是胸前,当他触碰之时,柳如是又是剧震,不过这次她没有睁开眼睛,而是将眼睛闭得更紧了。

俞国振看到她的睫毛在轻颤,满心如同蜜浸一般。

“小官人,小官人!”

高二柱的声音却在外头响了起来,紧接着,细碎的脚步声响起,柳如是大羞,奋力一挣,将俞国振推开,却已经是罗襦半解,钗珠横乱。她慌忙退到书柜之后,而这个时候,小莲推开门走了进来。

“小官人,二柱哥在外叫你,看来是有事。”小莲道。

俞国振心中一颤,方才那种烦躁再度袭来,他吸了口气,按捺住心中的双重不快:“进来就进来,装什么!”

高二柱是少数能直接进入他的书房的人之一,现在在外头大叫,分明是方才曾经来到门口,听到了声息才又退去。

果然,高二柱一脸尴尬地走了进来,但旋即尴尬化成了焦急:“小官人,桐城传来急讯,发生民变了!”

俞国振猛然站起,双拳紧紧握紧。

他不仅仅是担心方以智、方子仪一家的安危,更是意识到,历史与他记忆中的已经出现了偏差!

原本的历史中,方以智家虽然受到了民乱的震动,却并没有直接的损失,只是事后无法在桐城继续呆下去,开始寓居南京。而现在民乱提前了,那么方家是否还没有直接损失,就不知道了。

“将详情说与我听。”俞国振沉住气,向高二柱吩咐道。

“是,昨夜除夕,各处都在燃放鞭炮,夜里子时,民乱贼党点燃桐城外的草垛,城中只以为城外失火不以为意,然后事先潜入城中的贼党偷开城门,贼人有数百人闯入城中,呼啸为乱,四处放火,然后闯入县衙,格杀县令……”

“县令被格杀了?”

俞国振听到这个消息,脸色再次一变,杀了县令,那就是正式造反,而不是民变了!

“贼人呼喝是已经格杀了县令,小人派往桐城的探子不敢耽搁,乘乱连夜出城,在庐州换马,这才将消息传来。具体情形,还要再探。”

俞国振点了点头,能得到这样的消息就不错了,这让他可以在最短的时间做出反应。

“老牛!”他大声喝道。

“在!”

“通知第一队、第二队,十分钟之内行军集合完毕。”俞国振看了一眼高价买来的西洋钟。

这座西洋钟是从澳门买来的,当时共买了两架,足足花费了他一千两白银,这被俞宜勤认为是一项败家之举,很是唠叨了两回。不过,通过这两座钟,俞国振倒是让家卫少年熟悉如何精确掌握时间,这在军事行动上,几乎是至关重要的事情之一。…,

齐牛应声疾跑出去传达命令,按照俞国振定下的规矩,他必须在一分钟之内将命令传达给罗九河与叶武崖,而罗九河与叶武崖要在四分钟之内传达到全部的三十个伙长。

“二柱,你继续盯着桐城,有什么变故,立刻通知我。”

二柱应声而去,旁边的柳如是与莲儿此时也脸带惊慌,她们都明白,桐城出事意味着什么。

俞国振订下的未婚妻便在桐城,若是真出了什么意外,那么问题就大了。

“小官人,你且安心,方家小姐吉人自有天相……”小莲颤声道。

“是,小莲说的没错,小官人不是一向称赞她临大事有静气么,方家又是望族,家中僮仆家丁众多,贼人就算入城,一时之间也不敢轻易逼迫。”柳如是的意见就有道理得多了。

俞国振沉默了很短的一瞬,然后哑然失笑:“我如何还要你们安慰了……呵呵,如是,你放心,每临大事有静气……”

说到这,他闭口不语,然后大步走出了书房门。听着他的脚步声消息,小莲与柳如是不约而同合什默祷。

与此同时,来到屋外的俞国夺抬头望了一眼黑黝黝的天空:那些贼人倒是会挑时候,贼人当中有狡猾之辈啊,只是不知,方家父子和方子仪,能否应付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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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八、此人必除

“密之哥哥,此时不可鲁莽!…,

方以智一手绰弓一手握剑,神sèjī奋,不过方孔烟挡在他的身前,而在他身后,束腰缚袖握着短匕的方子仪也开口劝道。

“难道就在此坐视贼**害桐城?”

“你一人出去,能杀几名贼人?”方孔焰冷哼了一声,对他如此冲动甚为不满:“留得有用之身!”

“伯父所言极是。”方子仪脸sè略微有些白,但大体还是平静:“此时出去,不过是白白送死!”

旁边的小子柠倒是一点不紧张,她眨着眼睛,悠然自得地道:“密之哥哥,你就等一会儿吧,过会儿姐1小先生哥哥便会来了。”她原本要叫姐夫的,可看到方孔烟在,便改了。。方以智愣了一下,想起从年前开始俞国振的警告,心中稍定。

虽然他们全家因为俞国振的辜告搬入城中被困,可是至少到现在还是安稳的,外头谣言四起,据说城外不少庄子已经被乱贼攻破劫掠一空了。

“跟我回书房,莫让子仪子柠都担心你,如今你也是为人父者,做起事来还是这般莽撞!”方孔悟喝道。

方以智脸sè微红,被当着幼妹的面教训,这让他确实有些羞愧。

方子仪牵着子柠正要回自己的闺房,方孔烟却道:“子仪也来。”这句话让诸人都是愕然,方子仪看了一下子柠:“伯父,子柠呢?”“你带在身边吧。”

到了书房,方孔烟看着方以智,微微叹了口气。

这一口气中的失望,让方以智面红耳赤:“老大人,家中有百余名仆僮,若是由儿子带着他们,还是,还是”

“愚蠢!我不放心的,就是他们”…方孔烟目光突然变得冷厉起来,方子仪惊讶地看着这位一向虽然严正却和雳的族伯,觉得他似乎变成了一个陌生人。

“老大人是担心……”

“乱贼首领中,张儒原本是张家的僮仆,结果成了乱贼头目,而且勾连乱贼杀了主家,甚至一把火烧了张家。”方孔烟沉痛地道:“安知我们方家家丁之中,会不会出另一牟张儒!”

“这……”方以智脸sè惨白。

“他们能守着咱家宅邸那就不错了。”方孔悟转向方子仪,声音温和地道:“子仪,若是有什么事,跟着密之,自东南角逍出…”“姑姑呢?嫂嫂呢?”方子仪一听急了。

“她们是小脚,你是大脚。”方孔烟说到这,微微一喟:“济民目光长远,远胜过密之。”

他现在想到俞国振坚决反对给子柠裹小脚之事,只能说,俞国振当时是有远见的,他口中说远胜过方以智,实际上觉得,就是自己,只怕也比不上。

就在这时,外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方以智霍然站起抢身到了门前,方子仪则握紧了短匕。

“慌什么,是方远志。”

如方孔烟所言,进来的是他家的仆人方远志,此人对方家忠心耿耿,方孔烟将他派出去打探消息。

“回禀大老爷,城里如今乱成一团,贼人裹挟乱民,挨家挨户抢掠纵火,贼人jiān诈,他们自己不动手,只令各方进城的乱民抢掠,所得金银贼人收去,而器物则由乱民自己分发。如今叶家、吴家、还有应乾老爷家,都已经被抢掠一空!”叶家即叶灿,吴家即吴应琦,他们与方家一样,都是官宦之家,而方应乾更是方家的本家。他们被抢掠,让方家上下都不禁生出兔死狐悲之意,唯有方孔烟,却开口问道:“何相国在城中的产业是否遭侵扰?”“这倒未曾听说。”…,

方孔烟松了口气,轻轻抚额:“吾家暂时无忧矣。”“老大人……此言何欺”“叶家、吴家、张家、应乾家中,向来纵奴行凶,多有欺凌乡里之举,故此娄人报复。何相国和我们家素有清名,与人为善,便是有少许人嫉恨,也会有受过我们恩惠者维护。我看那贼人心志不小,行事有度,他们既不动何相国家产业,便不会动我们了。”

“不过,贼人虽然暂时不动我们,此后必有后手贼人伪称代皇执法,其后手要么就是让我们这些地方乡宦出面为之寻求招安之途,要么就是迫使我们出任伪官,若是前者,坏事能成好事,若是后者……………”说到这,方孔烟微微叹息,看着方以智:“密之,你喜好兵事,上回大姑给你信中要你专心读书,现在知道什么是纸上谈兵了吧?”方以智苦笑,因为父亲提到什么是纸上谈兵时,他第一个印象竟然是俞国振曾经给他说过的对长平之战的分析。

他心中都忍不住生出一丝嫉妒,济民贤弟比他可是要小老大一截,今年也只是十七岁,而他却已经二十四了,为何他眼光、勇气和决断上,都远远胜过自己?

“孩儿知道了。”他惭愧地道。

“那么,你且静下心来,分析这伙乱贼行事,然后再说说你的看法。”方以智深吸了。去,在心中默默念了几遍易经中’,艮为山……卦辞,闭住眼。,过了一会儿,他才道:“贼人当中,果然如老先生所言,有狡黠多智者!”“何以见得?”

“其一,贼人择大年夜发动,时机掌握得极好,县官封印不理事,差役民壮各自归家守岁,故此城中守备空虚,民间辗转送节礼者多,可以掩盖人员往来和消息传递。”

“其二,贼人乘夜于城外放火,再由先入城的jiān细开门。虽经老大人提议,桐城城墙有所修葺,可这样一来,城墙之坚对贼人就毫无用处,反倒成了限制城中百姓逃离的樊牢,满城良民,尽成人质。”“其三,贼人事先广发传单散布流言,致使四方sāo动,百姓惶恐不安,在贼人起事之后,皆以为是“八大王,、“革里眼,、“扫地王,等巨寇来袭,民壮乡丁不敢来援。、,

“其四,贼人攻破大户人家,只取其金银,却以器物分发被裹胁yòu来的百姓,这分明就是收揽民心yòu良为贼,这消息一传出,四方无赖游手,必然雀跃来投,贼势将大盛!”说到这,方以智脸上惊容越来越大:“不意贼人当中,竟然也有这等人物!”

方孔烟领首赞许,又问道:“还有其余否?”

“孩儿……想不到其余了。”

“除了你说的贼人四点jiān滑之处外,尚有两点。贼人为何选桐城发作,你可曾想过?桐城接近河南,离流贼较近,又靠近南京,在此举事,必然天下震动,偏偏整个安庆府几无官兵,最近的安池道兵微将寡,轻易之间,不敢来援。这是一式妙手,若给贼人成了势,中原乱局便不可收拾,而朝廷仰赖的东南财赋也可能尽入贼手!此为其一一。

“桐城四通八达,向西可入湖广,向南可至江西,长江之便利,英、霍之险阻,尽为贼人所用。

而且南直隶一带,士绅与百姓多有仇怨,四处乡野,闻贼人杀掠素有恶名的豪族大家,必纷起响应。若是给贼人一个月时间,其数量必然大增,甚至可能十倍如今!此为其二。”听了父亲的分析,方以智只觉得眼前霍然开朗,但同时心中也更为忧虑,贼人如此狡猾黠智,那么如何才能率秀u…,

再仔细一想,俞国振曾经和他提过军略之术,他便发觉,自己所说的四点,都是贼人此时在桐城起事的战术优势,而父亲所说的二点,则是战略优势。

“我不如济民啊!”想到这,他忍不住叹道。

“哦?”方孔烟不免有些讶然,分明是自己为他拾遗补缺,可他却为何想到的是俞国振?

方以智便将俞国振的战略战术划分说与方孔烟听了,方孔烟听闻默然,然后看了看在一旁默不作声的方子仪,lù出欣慰而又惋惜的笑容。

“子仪,有婿如此,我总算不愧对于你父母托孤之意了。”

方子仪面sè微微红了一下,心中也是欢喜,旁边的小子柠眼珠咕碌直转,自己的亲姐夫,果然就是厉害,连伯父都赞不绝口呢!

“若你是贼首,下一步当如何处置?”方孔烟又问道。

“下一步下一步”方以智事后分析尚可,可是若让他在事前做出谋划…,他就觉得有些为难了。看过的兵书战策,这个时候全然不知道飞到了哪里,就算是想到三十六计,却也不知道该如何施计。

“下一步当如何?”就在此时,桐城县衙之内,被方家父子称为乱贼头目的汪国华、黄文鼎、张儒三人围坐在一起。

三人身边,都是妖娆jiāo美的fù人,只是这几位fù人的面sè惊惶,她们是城中被破的大户和县官的家人,到了如今,便脱不了被yín辱的命运。

“守好城池,派出一娄人马四处攻打豪家田庄,将其粮草运入城中。”张儒道。

“如太祖皇帝故伎,广积粮,缓称王。只是今日一个白天,来投的百姓就有近千,消息传出之后,明日来人会更多。”顿了顿之后,

张儒又道。

“官兵来了如何应付?”汪国华又问。

“官兵?哪来的官兵,安池道的官兵少不得先派探子进城来探我们的虚实,到时捉住留着,让他不知深浅。”张儒嘎嘎大笑起来:“县官都杀了,还怕什么官兵?、“官兵确实不足为虑,等他们到时,我们大势已成,进可攻退可守。周围左近百五十里内,唯一值得我们担心的只有一人无为幼虎俞国振!”唯有黄文鼎仍然保持冷静,他鹰目微扬:“此人必须除去!”(感谢甲子缘、雷奔霄打赏。求各位月票支持啊,如果能够在分类月票榜中排进前十,就有希望争取一下的月票奖励!至于更新整个五月都很忙,所以没有存下稿子,但是六月中旬之后会好些,大家可以算月票,我现在保证每天两更,然后每五十张月票加更一次。)!。

八九、代皇免火旗

《明末风暴》

“他是无为幼虎,与我桐城何干?“汪国华不以为然,无为离桐城虽是不远,但也有百里之遥,两者一属庐州一属安庆,无为幼虎与他们桐城何干!

“这两年来,无为幼虎俞国振的名字,你们听得少了么,左近山贼水匪,只要给他知道,没有不为他所灭的!”黄文鼎冷声道:“他在咱们桐城浮山yòu捕闻香教教主之事,你们记得么?”

汪国华有些讪讪,他曾是闻香教徒,此事如何不晓!

沁思果决,狡诈如狐,胆气如虎此人若是得知我等起事,必然会率众前来。”黄文鼎凝神道:“好在此人兵力微小,只有两百来名家丁,再怎么厉害,我们倒不是很惧……”

“说起他,我倒想起一事,传闻他得了鳖宝种珠之术,旧年卖种珠之术,得了十万两银子!”张儒突然道。

“对对,提起此事,娄也晓得,他还抄了闻香教的几处窑藏,也得了几万两银子!”

“也就是说,此人家中,十几万两银子是有的。”黄文鼎眼里也闪起了异样的光。

三人对望了一眼,张儒道:“黄大哥拿主意,众位兄弟都服你!”

黄文鼎默然了好一会儿,然后正sè看着两个同伴:“二位兄弟,若是为了他家的钱财,咱们不该做什么,财帛动人心不假,可也要有命去huā销。”

张儒与汪国华不免有些泄气,化二人确实是看中了俞国振的一二十万两银子的家当,当然,若是能逼出种珠之术,那就更好了。有这等每年坐收万两银子的妙术,还造什么反,回家当个富翁抱娘儿们去!

“但是,方才我说了,俞国振此人对我们威胁太大,他若知道我们起事,必来惹我们,此人诡计多端,若是来了,我们防不胜防,与其如此,倒不如我们主动出击,去杀灭了他。”

“况且,若是我们击杀了俞幼虎,左近必然更加震动,官兵更不敢轻举来攻,而那些百姓们对我们也会更有信心!”

听他说了这话,张儒与汪国华都是欢呼起来。

“我去,我去杀了那厮!”

“哪里用得着哥哥,我汪国华去就成子。”

这二人争了起来,黄文鼎晓得二人心思,都觉得去襄安是件美差,看得这一幕,黄文鼎苦笑摇了摇头。

俞国振有幼虎之名,岂是任人宰割之辈!

“二位贤弟,你们自觉能对付得了俞国振么?”

“那有何难,再厉害也是一个鼻子两个眼,乱刀剁过去难道他不死?”汪国华叫道:“我们如今可有两千余人,要杀他两三百人,能huā费什么气力?”

“那桐城呢,莫非桐城你们就不顾了?”黄文鼎冷然问道。

汪国华嘿嘿笑了笑,在他心中,若是抢到了几十万两银子,桐城要不要确实无所谓了。

“哥哥说的是,咱们不能倾巢而出,桐城得留人守着,好在如今桐城已经落入咱们手中,官兵一时半会mō不透咱们的虚实,必不敢来此……………”

说到这里,张儒也有些赧然,他已经从十几万两银子的yòuhuò中清醒了一些,桐城才是他们这次举事的根本,若是失了桐城,他们裹挟的乱民转眼就会四散,到那时,他们手中真正掌控的人马,也不过是数百人。

“桐城不能有失,这是咱们的根本,况且桐城那么多的大户,怎么着也不只十几万两银子,我们要走,也得把油水刮干后再走!”黄文鼎厉声道:“俞幼虎那边,由我去,我带一半人马,今日便动身!”

张儒倒没有显出什么异样,但汪国华午些悻悻。

“二位兄弟只管放心,无论我在襄安俞家夺得了什么,总归我们三人平分,我绝对不会独吞。”黄文鼎安抚道:“况且,桐城里的油水不会比无为少,只要依我之计,保管那些老财们乖乖地献出金银来!”

听到这话,汪国华顿时精神一振,张儒也眼前发亮。…,

“那个汪兆麟,不是派了管家来么,让他进来就是。”黄文鼎道:“你们且看我是如何对付他的。”

不一会儿,汪府的管家点头哈腰地来到了三人面前,黄文鼎冷哼了一声,他顿时跪倒:“见过三位将军……”

“哪敢当你汪管家一声“将军”想当初你不是支使打手追着我打么?”黄文鼎噗笑道:“为何前倨而后恭?”

“是小人有眼无珠,还将黄将军不要与小人一般见识……”

“你既然有眼无珠,那还要那个眼睛做什么?”黄文鼎淡淡地道:“来人,替他剜了吧。”

两边顿时有贼人上来将汪府管家按住,那管家吓得瑟瑟发抖,嚎哭求饶。旁边的张儒知道黄文鼎的心意,假意相劝:“哥哥,且听他来意再做发落,若是不顺我们兄弟之意,那要杀要刮都成。”

“小的是来劳军的,是来劳军的”…汪府管家杀猪也似地嚎叫起来。

“劳军?”

汪国华与张儒脸上顿时浮出喜sè,看着黄文鼎也多了几分敬意。

“劳军?”黄文鼎同样反问,口气却与那二人不同,满是轻蔑:“我需要你劳军么,当初欺凌我等的几个大户,叶家、方家、吴家,还有张家,如今都化成了灰烬,他们的万贯家财,都任我等取用。我与二位贤弟方才还在商议,准备去你家主人那儿一行,这大年初一的夜里放一把火,也给咱们桐城添些喜庆,你说是不是?”

汪府管家hún飞魄散,他连连磕头:“不敢,不敢劳三位将军贵趾,家主人说了,只要三位将军有意,要什么他立刻送来,另外,他还愿替三位将军联络城中豪族,众人一起解囊助饷!”

黄文鼎向汪国华使了个眼sè:“这话倒让我有些爱听国华兄弟,咱们不是弄了个什么代皇免火旗么,过会儿是去汪家放火,还是去送免火旗,只看他汪家能不能让汪兄弟满意了,你们都姓汪,五百年前原是一家,他的家当,少说也得有一半是你的吧?”

汪国华顿时大喜,汪兆麟家中累世豪富,甚至胜过俞国振,毕竟俞家起家的时间并不长。若是真从汪家狠狠敲诈一笔出来,倒是强于去襄安厮杀冒险了。

何况还有其余富户家族,黄文鼎方才的手段,给汪国华打开了一扇大门,他相信,桐城中的大户人家,都很乐意收购一面代皇免火旗的。

“一、一千五百两,小人主人愿意拿出一千五百两来买这面代皇……………”“拖下去吧,当我们是叫化子呢,咱们如今有雄兵五千,他拿一千五百两来助饷,连一人一两都没有。”黄文鼎冷笑:“听闻汪兆麟新娶了jiāo妻,汪贤弟,你还缺个暖脚的丫环,去弄来吧。”

汪国华大为意动:“哥哥这主意好………”

“不是,不是,小人斑篾了,是五千两,是五千两!”汪管家忙不迭地改口道。

“五千两?”

黄文鼎似乎还不太满意,汪管家哭嚎道:“三位将军,小的主家的家当,大半都在南京,家中存银确实不足,便是五千两,也得拿绸缎器皿充抵啊!”

“哼,便宜你了,滚回汪家去,半个时辰之内,我们要见到那五千两。”黄文鼎上去一脚将那管家踢翻了个跟头。

汪管家抱头鼠窜而去,他走之后,黄文鼎哈哈大笑:“你们看,只要控着桐城,子女金帛,得之甚易!”“不愧是黄大哥!”张儒与汪国华双双挑起大拇指。

“你们便如此行事,但也勿迫之过甚,免得狗急跳墙。”黄文鼎站起身:“事不宜迟,我估mō着,有三天功夫,消息总能传到襄安,那俞幼虎必然倾巢来犯,故此,我要在三天之内赶到襄安,中途截杀他,然后再去他老巢!”

“那便辛苦哥哥了。”这一次,张儒与汪国华都没有意见了。

黄文鼎大步出去,心中却没有多少欢喜,他自命英雄,可是起事时却要依靠张儒与汪国华的支持,如今才稍有小成,这二人就开始贪图金银女子,实在不是成大事的料。…,

这让他有些失望。

“若是我身边有俞幼虎那样的人物就好了此次去,能活捉俞幼虎,试试劝降他,劝降不成再杀不迟。,…

黄文鼎虽是决意去攻袭襄安,但他们手下的大多是乱民,这些人行事混乱,当黄文鼎整理好队伍时,天sè都已晚了。让这群乌合之众夜晚行军,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黄文鼎虽是有些雄才,却也无可奈何,只得让他们归营暂歇。

而同样是这寒冷的大年初一夜里,一队人马却从襄安细柳别院出发,冒着凛冽的北风,向着桐城连夜进发。

他们举着的火把,宛若地上的星河,照亮了沉寂的夜sè。

这队人马的装饰与此际任何一支军队都有些不同,在他每人的背上,都背着一chuáng厚厚的棉被,每人身上的衣裳,也是两斤左右的棉袄、

棉kù。因此虽然天气寒冷,可是却无人瑟瑟发抖。

俞国振满意地看着一个个从自己面前经过的家卫,他如今已经用不着自己冲在前头,因此位于队伍之中,在最前是罗九河开道,在最后是叶武崖殿后,而齐牛则随shì在他身边。

高大柱没有参与此次出战,他留守细柳别院。

在少年家卫面上,完全没有恐惧,有的只是一股〖兴〗奋,他们渴望一场象样的战斗,以此来检验他们的实际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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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釜底抽薪计

崇祯七年正月初二下午,黄文鼎终于带着一千五百人从『乱』哄哄的桐城中出来,不过,对于『乱』贼来说,这一千五百人离开并没有影响他们的规模,短短的一天功夫,四里八乡又有千余人来投奔他们。

而且带来的消息也对他们有利,桐城周围的各镇或多或少都发生了民『乱』,不少人受他们所鼓舞,闯入镇中大户去烧杀抢掠。

“此去得胜,便有的是银子,你们都给我快些!”

望着『乱』糟糟的行军队列,黄文鼎便觉得气不打一处来,莫说是那些被裹挟的『乱』民,就是被他训练了近一年的手下兄弟,杀起官差来虽然悍勇,可行军时也个个东倒西歪,有几个还骂骂咧咧,似乎对离开有吃有喝的桐城不满。

听得他用银子鼓舞,士气算是振作了些,众人稍稍加快了脚步,可是走出不足半里,便又恢复了散漫。

“此去襄安,道途一百一十里,以这个速度,初四或者能到吧,那时俞国振也应该得到了消息,正在决定是否来桐城征讨。他就算下定了决心,整军出战,总得花上一天时间……”

想到这,黄文鼎稍稍自我安慰了一下。

千余人出城,自然瞒不过城中的各大家,特别是汪兆麟,如今负有向各大豪族推销“代皇免火旗”的使命,更是挨家奔走,为了安诸人之心,还特意说明,黄文鼎乃是外出“扫靖四乡”。

但对『乱』贼来说,想要保守秘密,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几乎就在黄文鼎出城的同时,方以智便得到消息。知道他是去襄安攻打俞国振。

这个消息让他大惊。匆匆来寻方孔炤:“老大人,黄贼去袭襄安,是不是赶紧派人往襄安通消息?”

“人是要派的,寻一个可靠的去,多带些银钱……不,只带必要的就行,在外头买一匹马,绕道通知济民。”这个消息让方孔炤也有些紧张。他沉『吟』了一会儿:“我看贼人是乌合之众,行军速度必缓,应该能让济民提前准备。”

他们父子对话,却不妨有一个小小身影听到了,她飞快地穿过院门,跑到了方府一隅,猛然推开门,却将屋里的人吓了一跳。

“子柠,你又在顽皮了!”

见是自己的妹妹,方子仪半是无奈地道。

“姐姐。姐姐,贼人去姐夫那儿了!”

“什么姐夫……你是说,襄安?”方子仪脸上顿时失去了血『色』。

她与俞国振已经定下婚约,以此时的风俗。她便已经算是俞家之人了。而方家向来有守贞传统,若是俞国振有什么意外,那她也必将为之枯守。这个她并不害怕担忧,她害怕担忧的,始终是俞国振本人的安危。

手不知不觉中紧紧抓住了衣角,方子仪深吸了口气。然后才道:“你听到了什么?”

方子柠听到的并不多,只晓得『乱』贼一支去攻打襄安了,而伯父则派了人赶往襄安通知。听到后一个消息,方子仪如释重负,合什暗祷了一声,又坐回到了桌前。

“姐姐姐姐,你不担心?”

“担心。但担心没有用处。”方子仪平静地回应:“既然伯父已经有所安排,那么便不会有问题了,我相信他。”

与此同时,汪兆麟愤愤地从方家门前离开,他回头望了一眼方家的大门,心中琢磨着是否要借着『乱』贼的手,给方家一个永难忘记的教训。

这是他在方家遇到的第三次闭门羹了,别的大户人家都怕『乱』贼『骚』扰,纷纷准备掏出银钱去买所谓的代皇免火旗,倒是方家,根本不理睬。而方家没有动作,又让那些心动的大户人家观望起来。

想到自己若不能成功推销代皇免火旗,那么就会面临着非常可怕的结果,汪兆麟不寒而粟。

“既是如此,就莫怪我汪某人了。”他目光变冷,还是让『乱』贼来收拾方家吧。

他前脚离开,后脚一个身影出现在方家门前,因为方家的大门紧闭,所以那身影不得不用力拍打大门。…,

门缝中一个大胆的家仆眼睛转了转:“哪一位?”

“奉贵府姑爷之命,前来送一封信。”来人低声道。

“姑爷……”家仆嘿然一笑,他们家的几位姑爷,如今并不在桐城,送什么信?

不过,他看到来人只有一个,周围并没有别人,家仆想了想,还是说了一声:“你等着!”

那人在外头静静地等着,没一会儿,院子里传来脚步声,紧接着,方以智来到门前,贴着门缝向外望了望,看到那熟悉的身影,方以智脸『色』顿时变了,立刻吩咐开门,一把将来人扯了进去。

“你如何来了!”方以智半是埋怨道。

“呵呵,自然是来给伯父、密之拜年的。”来人摘下斗笠,『露』出那张年轻的略带些稚气的脸:“恭喜发财,红包拿来!”

“好你个俞济民,当真是财胆包天!”原本方以智很有些紧张的,可听了俞国振那句话,紧张顿时没有了。

俞国振的到来,仿佛是风吹开了云层,『露』出了阳光,让积压在他心中的包袱完全消失不去。

“伯父大人呢?”俞国振与他把臂而行,开过玩笑便可以了,他冒险进来,当然是有正事。

若只是想知道『乱』贼的虚实,他完全可以只派一个人进来,可是若想护住方家周全,同时平定『乱』贼,那么他就必须亲自来。

俞国振的到来让方孔炤也吃惊不小,第一句便是埋怨他不该轻身犯险,俞国振笑了笑,也不自辩,只是直接询问:“伯父,城中『乱』贼有多少,裹胁的『乱』民又有多少,我途中得到消息,『乱』贼首领之一的黄文鼎带人离开了桐城。他又是去往何方?”

“『乱』贼总数。最多不过三百人,都是桐城四方的游手,还有一些是陌生面孔,口音也不是桐城人,倒象是河南、山东一带的。”方孔炤细致地道:“裹胁的『乱』民数量,应当有近四千人,被黄文鼎带走了一千余人,如今城中应该尚有两千余人。近三千吧。”

这个数字没有出乎俞国振的意料,不过他并不担忧,若拼着伤亡,他完全可以正面凭借少年家卫击垮这些乌合之众。

但接下来方孔炤一句话,让他寒『毛』顿时竖了起来。

“黄文鼎去襄安了,从『乱』贼中传来的消息,是去攻打你的细柳别院。”

“啊……他还倒真看得起我。”

这消息让俞国振呆了呆,然后哈哈笑了起来。看来这黄文鼎倒还是有些眼光的,周围百里之内,能够给他们这伙『乱』贼威胁的。恐怕只有自己了。

“济民,你此次来是得了消息来的,还是……真来拜年的?”方孔炤又问道。

他希望俞国振是得了消息来的,但算算时间。大年初一夜里发生的民『乱』,俞国振就算得到消息,也不可能带着几百号人一天间飞奔一百余里来到桐城。

“年前晚辈就得知桐城有不稳迹象,因此专门派了人手在此打探。除夕夜里贼人起事后,晚辈年派之人连夜出城,初一傍晚时将消息传到襄安。然后晚辈整装而出。一夜一天到了桐城。”俞国振轻描淡写地道:“我带来了人不多,只有两百人。”

方孔炤吸了口气,怔怔地看着俞国振,好一会儿赞道:“果然……济民有古之名将风范!”

他知道俞国振并没有什么马匹,一日一夜带二百人奔行百里,这可是了不得的速度,仅此一点。俞国振的家卫少年,便可位天下强军之列!

虽然俞国振谦虚地说,他只带了两百人,但这两百人能够完成这样的强行军,那战斗力必然远胜过乌合之众的叛贼。

“如今我带来的家卫正在休息,虽然『乱』贼中的死硬份子不多,但裹胁的民众数量不少,正面攻击,怕是伤亡会较重。伯父可有计策?”

“济民,此时何必客气,你入城来找我,想来已经有成算,我听你的便是。”方孔炤笑着道。…,

他既然这样说了,俞国振也不客气:“既是如此,那晚辈就僭越了……伯父可否设计将贼首诱来,我观贼人纯属乌合之众,只要几个贼首不在,釜底抽薪,下面失了管束,便会轻狂大意……”

他说得很详细,敌人可能会有什么样的反应,他都有所分析。若是面对自己的部下,他当然不会讲这么多,但要获得方孔炤支持,不讲清楚来恐怕是瞒不过这位多智的长者。

听他讲完,方孔炤只是略作思索,便慨然应允。俞国振告辞出门,才出了方孔炤的小院,迎面就看到俏然而立的方子仪,他停下脚步,而送他出来的方以智总算头脑开窍,掉头又回去:“唉呀,老大人似乎还有什么话要吩咐我。”

“你……你如何来了?”

方子仪看着俞国振的脸,心中五味杂陈,既是欢喜,又是担忧。

“你在这儿,出了事情,我如何能不来?”俞国振微笑着道。

两人初见之时,方子仪大方而慧秀,但两人关系确定之后,她再见时就有些羞涩腼腆。两人书信往来的次数多了,可见面的次数却依然有限,象这般直接对话没有旁人干扰,那就更少。因此,俞国振忍不住说了一句甜言蜜语,这句话撩得方子仪面上顿时霞飞染艳。

“你……不必担心我,我有这个。”方子仪举起手,在她的手中是一柄短剑,她是在向俞国振表明心意,俞国振一笑,大步向她走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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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一、身在江湖算庙堂

明末风暴明末风暴正文九一、身在江湖算庙堂

俞国振大步走向方子仪,两人原本相距有三丈左右,俞国振几步之间,便到了方子仪面前

放在平时,这是非常失礼的,可看到俞国振一脸坦然走近前来,方子仪却忘了礼仪,忘了约束

只是感觉到,他身上带着让人无法违抗的力量,轻轻巧巧,便到了她面前

方子仪脸『色』顿时红透了,她想要垂下头去,可又怕自己这种虚弱的动作助长了俞国振的胆量,让他真敢在此做出什么轻浮的举动来

然后她看到俞国振的手伸了出来,轻轻握在她执剑的那只手上

轻轻拍了三拍

意思尽在不言之中,俞国振从她的身边走了过去,留下了笑容和手背上仍存着的温暖

“保……保重”在俞国振走出去之前,方子仪回过神来,跟在后低声道

俞国振回头向她笑了笑,人便消失在门口方子仪停住脚,怅然若失地望着门口,心又渐渐地揪紧了

她可以安慰子柠,说绝对相信俞国振,便她怎么会不为俞国振的安然担忧

桐城的街头少有人迹,俞国振贴着墙迅来到城门,他长着娃娃脸,又青衣小帽,无论是谁都不会把他与无为幼虎联系在一起就是他身边跟着护卫的罗九河,也是一副笑嘻嘻的随和模样,有谁会相信他手头上已经结果了近十条『性』命

“做什么的”

才接近门口,有人喝斥道,紧接着,一群人各执刀枪围了过来

这群人衣着散『乱』甚至有人还穿着女子的绸袄手中的武器也五花八门,粪叉之类的奇门武器也出现了俞国振瞄了一眼,发觉其中甚至还有鸟铳,只不过比起他缴获的那四根铳,这些人手中的鸟铳就显得粗糙得多

“问我们是做什么的?”罗九河眼睛顿时瞪了起来,直接就拔刀,猛然架在一人脖子上:“瞎了你们的狗眼,连小爷的路都敢拦……你们是来的不知道小爷是谁?”

“啊……小、小爷是谁?”

这些『乱』民哪一个不是来的,罗九河这句顿时唬住了他们,那个被刀架着脖子的颤声问道

“你们是哪个将军麾下,怎么连小爷是谁都不知,莫非……你们都是官兵派来的『奸』细?”罗九河狞笑起来:“遇着『奸』细,杀了也是白杀”

他这一说,身边的另外三名家卫顿时拔刀冲了过去,他们人虽少,可气势却将贼人完全压制住,而且罗九河的话又让贼人觉得他们一行非同一般竟然没有一个敢抵挡的,瞬间便散了开来

“小爷,小爷,小的是张将军麾下指挥使小爷饶命,小爷饶命”

那被刀架着的顿时屁滚『尿』流,将自己的身份也说了出来罗九河呸了一声:“咱们代皇执法,没有一千总也有八百个指挥使,谁知道你们是什么狗东西,在小爷面前耍刀弄枪那是不知死活之至对了,你,还有你,怀里鼓囊囊的是什么,交出来”

“那是我的”一个被他指着的『乱』贼捂着怀里的东西叫道

“你的?小爷说你的命都是小爷的,杀了,此人是官兵『奸』细”罗九河大喝

一个家卫扑上去当头便是一刀,竟然真的将那人砍翻在地

“啊……杀人了”

这些『乱』民不过是跟着来抢掠的乡民,哪里见过这种一语不合便拔刀砍人的事情,顿时有人惊呼起来,其余人也纷纷退避

“禀小爷,是个银酒壶”那家卫杀了人之后,还从怀中『摸』了一下,『摸』出一件银器

“收好来,这厮竟然敢私藏……还有你,怀里的东西拿出来”罗九河又指着另一个怀里鼓鼓的人喝道

那人果然战战地将怀中的东西拿了出来,却是『揉』成一团的女人亵衣,罗九河见了骂了声:“贼你娘的,你这厮倒是有孝心,知晓得给你家女人带东西……收着,这玩意儿,小爷不要”

那人一声不吭将亵衣收起,罗九河拿刀背拍了拍那个被他架着的贼人面皮:“记着,见着小爷以后闪开些”

说完之后,他便带着众人大模大样出了城门,这伙守着城门的贼人面面相觑,良久之后,才有一人怯怯地问道:“小爷……究竟是谁,你们可曾听过?”

“莫非是三位将军中哪一位的子弟?”有一人猜测道

众人都纷纷点头,想来除了三位将军的子弟,旁人是没有这么大的胆子如此嚣张的

远离了城门,罗九河笑嘻嘻地对俞国振道:“小官人,如何,小人演得象不象?”

他如今便是在俞宜勤俞宜轩面前也不会自称小人,但在俞国振面前却称得很是自然

“不错,元宵之时,你可以给咱们来一段戏(高质量文字,尽在%绿『色』)”俞国振一挑大拇指

罗九河聪明机警,他与叶武崖二人历炼得非常快,单论应变能力,他们都胜过了高大柱,只是在勇武之上弱于他

罗九河脸顿时苦了下来:“小官人,不带这般折腾的……”

“哈哈,无妨,到时我也来一出,人人都得演,算是同乐”

听他这样说,罗九河也快活起来,原本对元宵之夜的会演多有恐惧的,现在也轻松了

旁边的另一个家卫少年有些不解地道:“小官人,咱们出来,不是越小心越好么,怎么还弄得如此热闹,还杀了人……若是被发觉当如何是好?”

“九河敢这样做,便是有他的把握,九河,说说你的理由”

“是,小人见了这些贼人,他们纯是乌合之众,绝大多数前两天只怕还是老实巴交的佃户,如今骤然得势,必然『色』厉而胆薄就象是野狗,若是咱们低声下气显得弱了,他们必然要欺上头来,咱们身上带着兵刃,欺上头来总是有借口相反,若是咱们强势,他们必然胆怯,行事瞻前顾后,咱们越是嚣张,他们便越是畏惧……”

桐城方宅,方孔炤捻着须,双眸中幽光闪动,他原本养气功夫极好,看上去甚为和善,但这个时候,却显『露』出深沉的一面来

仿佛是一潭水,看起来清澈,却根本不知道其深浅

“老大人”方以智回到腾房,恭敬地站在他的面前

“你说说看,我们该如何将那些贼首诱来?”方孔炤眯着眼睛问道

方以智知道,父亲心中已经有了成算,这样问一句,不过是在考他他方才送俞国振出门时便已经思考了一会儿,此刻也有些想法:“老大人,财帛动人心,要诱那些贼首,自然是用银钱了”

方孔炤微微笑道:“若是黄文鼎在此,你这财帛动人心之术,还能有用么?”

三个贼首之中,方孔炤最重视的就是这个黄文鼎,曾多次说过,若给此人时机,或者就是黄巢之流方以智听到这句问,想了一想,贼寇之所以到现在还能表现出一定的纪律,完全是因为这个黄文鼎的约束

若他还在,只怕单纯地拿钱财出来,还不能诱他上当

“况且,贼首虽然贪心,却并不蠢,你好端端地去说要送钱与他们,他们先想到的,必是其中有诈”方孔炤又是笑着摇头:“密之,你要向济民多学学,论及兵者诡道,你差他太远了”

“老大人何出此言”方以智面『色』微红

“你看济民敢入城涉险,你以为他为的是何事?一来是不愿强攻避免伤亡,二来则也是担心『乱』起来之后我们没有准备遭受池鱼之殃,第三则是想借助我们城中大户的力量”说到这,方孔炤略有些严励:“你比他对桐城要熟悉得多,却全然没有想到,对付贼人,还可以借助桐城中其余大户的力量济民想到了,他方才的话语里,虽然没有明说,却暗示了为父”

“这小子……说起话都藏藏掖掖”

“他不是藏掖,而是敬重为父,送一个天大的功劳给为父”方孔炤这时就有些恨铁不成钢了:“为父如今丁忧已满,若是在此次平逆中立下些功劳,声名立刻就上达天听”

方以智目瞪口呆,他此时还年轻,正是慷慨悲歌强说愁的年纪,哪里想得到,俞国振算计的不仅仅是桐城这一地之事,甚至连远在北京城中的庙堂之事,他也在算计之中

“不过……”方孔炤说到这,有一些迟疑,若是真做了,那么方家在桐城,以后想要立足,就需要重养望了

“君子坦『荡』『荡』,小人藏戚戚,此事何必担忧,大丈夫仰不愧于天,俯不惭于地,那便行了”那个犹豫只持续了很短时间,他便下定了决心

“那依大人之意?”见父亲终于不教训自己了,方以智悄悄松了口气,心中有些悲愤地想:若是济民和自己比赛写八股背四腾五经,胜的定然是自己

“你派人打听一下,汪兆麟现在在何处,老夫去拜访城中那些缙绅”方孔炤淡淡一笑:“得知汪兆麟在何处之后,你也去,只作巧遇,待他客气一些,他必劝你去买那个什么代皇免火旗你先不肯,但拒绝的不要坚决,他必再劝,你便勉强答应下来,同时邀他来咱们家见我”

“是”方以智应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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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末风暴明末风暴正文九一、身在江湖算庙堂完毕

九二、枉做他人嫁衣裳

汪兆麟得意地哼着小调儿,脚步也轻快了许多。

“方家……算什么,面对贼人的刀,还不是跟本公子一般,乖乖地掏了银子!”

他心中确实欢喜,虽然在这个过程当中,他自己没有得到任何好处,反倒是贴出去了五千两银子。但只要一看到以方家为首的桐城中缙绅都纷纷解囊,多的拿出一万两,少的也拿出了两三千两,一共凑足了十二万两银子给乱贼,说是买他们的所谓“代皇免火旗”,汪兆麟心中便是解气,呸,还不是要买个平安么!

单论长相,汪兆麟长得眉目周整,一望便是知书达礼的读书人,因此,当他来到县衙门口时,守着门的乱贼还向他深施一礼。

这让汪兆麟心情更是愉畅了。

“三位将军可在,学生是来给三位将军报喜的!”汪兆麟心中愉畅,却不敢托大,向那乱贼还礼:“还劳烦指挥前去通禀一声。”

贼人初起事,黄文鼎三人自称将军,至于底下诸人,不是指挥就是百户,胡乱封出无数官职,就连他们自己也计不清。

那个乱贼哂笑起来:“汪先生还要通禀什么,自个儿进去就是!”

黄文鼎不在,张儒与汪国华二人能约束住诸贼不四处放火抢掠就已经是极限了,哪里还管得上什么纪律。这可不是他们藏身胡家庄的时候,手下几十个人好支使,如今那几十个人不是在城外镇子抢掠,就是在衙门边的某间屋子里搂着粉头,谁还会呆在门口喝西北风!

也就只有这些地位不高的贼人现在还守着门。因此完全没有什么规矩。汪兆麟心中狠狠鄙视了一番贼党。觉得贼就是贼,终究还是做不成什么样子。

他整了整衣裳,让自己显得衣冠楚楚,然后昂首挺胸,踱着方步,从那门口的贼人面前走了进去。一进去之后,便看到两个贼人端着酒壶箕坐在大堂上,他们倒不敢坐在县令的位置。那是三位“将军”专属的。

见汪兆麟进来,那两人中一人顿时跳起,立刻给汪兆麟行礼:“汪公子安好……”

这人曾在汪家的田庄里帮佃,汪兆麟对他也有印象,因此略有些倨傲地颔首,也不屑答话。就在这时,另一个喝酒的贼人哼了一声:“什么狗屁汪公子,老子刀下公子老爷什么的也不只砍了一个,你还理会这厮做甚?”

起身行礼的那人一愣,然后大笑:“是极。是极,我想差了,还只道是当初给他家帮佃之时,直娘贼的。竟然给这措大行礼……我呸,这措大也敢生受老爷我的礼!”

他一口浓痰吐了过来,正吐在汪兆麟的衣裳下摆,汪兆麟看到那油腻腻的浓痰,恶心得几欲呕吐,可这时他又明白过来。因此踉跄着便向后厅中走去。

那两人也不拦他,只是在后面嘲笑他,汪兆麟心中羞愤交加,琢磨着如何能报复这二人,是不是去张儒与汪国华面前说这二人的坏话。但转念一想,又不知此二人和张、汪的关系,他们能箕坐于县衙大堂之上。应该是张、汪的亲信,轻易得罪不得。

他进了后院,便听到调笑之声,他不敢直接进去,从院中的树上抓了把未落尽的树叶,将衣襟上的浓痰擦了,然后又正了正衣冠:“学生汪兆麟求见诸位将军。”

“汪举人来了,快进,快请进来!”

听到这话,汪兆麟受伤的心终于有些安慰,他推开门,才进去,便听到汪国华道:“关上门,给汪举人满上酒,你这小娘们儿,也贼没有眼色!”

有个形容枯槁的女子上来给汪兆麟递了一杯酒,汪兆麟不敢不饮,才一杯下去,汪国华笑道:“痛快,我喜欢痛快之人,再给汪举人一杯!”

汪兆麟吓了一大跳,他也是有急智的,立刻道:“不忙,不忙,二位将军,学生有喜事要报与二位将军!”

“哦,有何喜事?”

“今日学生跑了一天,总算将几位将军吩咐的事情办妥了。”说到这,汪兆麟心中又有些腹诽,他原本是想让自己的管家跑这个腿的,可是却拗不过汪国华与张儒的命令。…,

“办妥了?有几家要买咱们的代皇免火旗?方家买不买?”汪国华顿时眼前一亮。

“共是二十六家,凑足了十二万两银子。”

“十二万两……哈哈哈哈!”听到这个数字,汪国华与张儒的眼睛都直了,这几日他们也劫了不少,但总数不过是五六万两,可按着黄文鼎留下的计策,转眼就赚了一倍!

就算去襄安打劫那俞幼虎,能不能弄到这么多银子且不说,冒的风险就让这一切不值了。

“好,好,做得好,汪举人,不错,不错,若是今后我们黄大哥坐了朝廷,少不得给你个户部尚书之职,这么会收刮,哈哈,哈哈哈哈!”

汪国华肆无忌惮地笑了起来,汪兆麟心中虽是不屑,脸上却是陪笑。旁边的张儒也咧开嘴笑了笑,但旋即想到一个问题:“汪举人,十二万两银子……你总不能藏在身上吧?”

听得这句,汪国华也不笑了:“贼厮鸟,你们这些读书的就不是好人,嘴里说天下为公知行合一,公知公知的,却尽干些贪赃枉法男盗女娼的勾当!”

汪兆麟缩了一下脖子,脸上浮出苦笑,反贼就是反贼,厮文扫地,但看到汪国华越骂越怒,似乎马上就要下令将他拖出去砍了,他慌忙长揖:“二位将军勿急,且听学生说完。”

“你说,你说!”

“那些缙绅却是不大相信学生之语,他们说,学生与他们一般,都做不得主。如今桐城里能做主的。是二位将军,故此……他们说,要得了二位将军一诺,他们便将银子献上。”

“得我们一诺?”二人对望一眼,这可不就是一诺千金么?

“好,好,我们必应承的。”汪国华抢着道:“汪举人,你说说。我们当如何应承?”

“他们说了,在五印寺设素宴招待几位将军,银钱也送到那儿,请几位将军于佛像之前赐下代皇免火旗。”

“五印寺?好,没问题!”

若是在哪个大户人家中,汪国华与张儒还会犹豫一下,但听得是五印寺,那有什么可担心的,如今城中都在他们掌控之下,若是豪族缙绅向五印寺调人埋伏。哪里还能瞒得住他们!

“何时呢?”张儒心细一些。

“便是今夜酉时。”

“酉时?那快到了啊!”张儒听到这,完全放下心,他笑道:“汪举人,此事多有劳烦。今后或许还会有借重之处。”

汪兆麟知趣,晓得到了告辞的时候了。待他离开之后,张儒与汪国华两人对视,然后都是笑逐颜开。

“果然,果然,还是文鼎大哥强。张儒哥哥。往常你劝我说要让文鼎大哥些,我还不大服气,今次真真服气了,他不仅豪阔,搞钱也是一把好手!”

“那是自然,你见我服过几人,文鼎哥哥知上有贵气。贵不可言!”张儒压低声音道:“我初见他时,他枕着根扁担四仰八叉地睡着,我一看,心中便是一凛,你知道为何?”

“为何?”

“扁担是一横,他叉脚伸手睡着,便是一个大字,横下一大,那便是天!”

“哥哥这话说得小弟就不明白了,小弟有时睡着也是这般啊。”

“奇的在后头,我当时也没有细想,但才前进一步,他一翻身,变得侧睡,那扁担被勾到了腰间,你想,一人侧卧腰间一横,那是什么字!”

“那是……一个子字?”

“对,天子,天子!”

两人的声音都压低了,但说到此时,汪国华还是惊得跳了起来:“果真?”

“自然是真的,我亲眼所见,你还不信?”

“若是如此,那么今日五印寺之行,还得办妥了,那些银钱,除了部分我们兄弟分掉外,其余多数,还是早早运入营中。文鼎哥哥若能成事,十几万两银子算得什么,我们兄弟少不得一个公侯万代!”

“哥哥你能如此想,那便好了!”张儒也笑道:“时间不早,咱们先去一步,也显得对那些缙绅的恭敬,文鼎哥哥要成事,可少不得这些缙绅,说不准今后哪一位,真成了咱们的兄弟。咱们可都是粗人,没有那么多心眼,若是得罪了他们,被玩死都不知道怎么回事。”…,

“呸,那个汪兆麟除外,这厮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他只会坏事!”

“我瞧你方才对他倒是挺客气的……”

“不过是骗那厮替我们效力,要不他哪有那么大的干劲!”

两人谈笑之前,将那些妇人都屏开了,他们又商量了会儿,主要集中在那十二万两银子如何分配之上。不一会儿,并勾肩搭背,一起出了门。

不过二人总算还没有猖狂得就这样去赴约,他们还是带了五百人,点齐人马将五印寺团团围住之后,他们才大摇大摆地来到寺中。

此时汪兆麟已经在寺里恭候了,除了他之外,城中的缙绅有不少也提前到了的。才一进门,二人便嗅到了香气,他们这两日大鱼大肉吃个不停,对这美食倒没有什么兴趣。

“银子呢,银子呢?”两人嚷道。

“银子已经到了,二位请看。”汪兆麟笑吟吟道。

很快,两人便看到了银子,十二万两银子,那可不是小数目,足足十二个大箱子装着呈现在二人面前。二人欢喜得抓耳挠腮,不过总算还记得正事,便命人将箱子抬回营中。

就在这同时,桐城南门,十余个人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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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三、乐极须防生悲事

《明末风暴》

“什么人”见着这十余个走近的人,南门上头便有人喝问,此时天sè已晚,城门已闭,在城头上的便是下午守着城门的那些乱贼。

“好大的狗胆,连小爷都不认识!”

底下传来了加倍的喝骂,城头的诸人中有经过下午时那事的,举着火把向下望去,果然看到罗九河那张嚣张的脸。

“小……小爷!”

见果然就是下午时嚣张地杀了一人出城的“小爷”城上诸人哪里敢怠慢,他们是见识过“小爷”的蛮不讲理的,若是再惹怒了这位“小爷”自己等人只怕立刻要被砍了。

不过他们还算谨慎,不敢开城门,而是放下了吊篮,罗九河骂骂咧咧地跨进吊篮,与他一起的还有三人。不一会儿,他们被拉上了城头,发觉身前只有十七八个乱贼,其余人等,都躲在暖和背风处烤火吃喝。

“把人全都给我拉上来!”罗九河吩咐道。

那些人不敢怠慢,立刻又放下吊篮,不一会儿,罗九河一行十二人便全部上了城墙。

“小爷,还有什么吩咐?”乱贼的一个小头目也不敢凑上前,远远地问道。

“吩咐?自然是有的,你这厮站得离小爷那么远,莫非是觉得小

爷蛮不讲理?”

那小头目心中暗暗叫苦,这位小爷何止蛮不讲理,简直就肆无忌惮,他们已经是无法无天的叛贼了,小爷比他们还要无法无天!

“说你呢,怎么不回?、,罗九河笑眯眯地向那小头目走了几步,然后暴起发难,抡刀就劈,那小头目虽然有所准备,可他一个刚刚开始mō刀的人,如何能与罗九河相比,要知道罗九河可跟着石电石敬岩练了一年的刀法枪术!

喀的一声,人头落地。

“啊!”周围一片惊呼,不过下午见过罗九河当街杀人的贼人倒不觉太过意外,在他们看来这厮原本就是这脾气。传说中八大王每日不杀人便无法入睡,这位“小爷”也应该是一般的人物。

但紧接着发生的事情,就让他们感到惊怖了。不仅是罗九河动了手,跟着罗九河一起上来的那些人纷纷动手,转瞬间他们十余人倒地了一半,而罗九河等尚不收手,又是一轮新的砍杀。

这轮砍杀之后,城头再无乱贼了。

“干得好,报一下我们的伤亡。”罗九河大声道。

“回禀队正,无人伤亡!”罗九河满意地点头,在俞国振麾下,他们早就养成了“惨胜非胜”的想法,除非迫不得已,否则就都要尽可能追求完胜。

“系上红巾,别被自己人误杀了!”他又下令。

城头短暂的厮杀也引发了一些人注意,可是这三夜两日以来,这样的厮杀在城里并未少有,有的是他们杀良,有的是他们内讧,因此虽然有人骂骂咧咧地前来查看,却并没有真的当回事。

就在这时,罗九河已经分派好人手,一人在城头监视,另外几人转动绞盘,将城闹提起,其余人都下城去开门。

两个过来查看的乱贼头目正好在城下遇着,被他们劈头剁倒。这个时候,贼人开始意识到不对,城门洞中驻守的贼人冲了出来,却也被一顿乱刀砍散。这是乌合之众与职业精锐的区别,莫说乱贼没有勇气,就算是有,也弥补不了双方在实战能力上的差距。

有一个贼人好歹敲响了锣,不过敲了两声便也被砍倒,然后城门吱吱吖吖被打开。

城门外,二百人寂然无声,已经停在那里。

从罗九河他们上了城头开始,俞国振便下令全军进发,他们急奔之下,到城门下也只是几分钟的事情。而这期间,城头上先是乱作一团,紧接着只剩自己人,因此贼人并未发觉。

“九河,你是首功。”俞国振看到脖子上系着红巾的罗九河:“伤亡如何?”

“无一人径亡!”

“尚集战否?”

“属下的刀仍然饥渴难耐!”…,

“那就去吧。”俞国振目光森然:“杀!”

“杀!”

他们二百人向着城中突了过去,城门也不留人守护,俞国振很清楚,他们人少,守着城门也就意味着分兵。

乱贼没有什么章法,虽然听到了锣响,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应对,有乱糟糟拿着武器向这边跑来的,也有丢了武器只带着这两人劫来的财物逍逃的,当有人想起要向首领请示,却又发觉几位将军都不在县衙之中。

俞国振一手执缨枪,另一手握刀,脸上却是苦笑。

到现在为止,被他们杀散击破的乱贼少说有五六bō,人数也超过了五百,但他手中却是一滴血都没有溅到。家卫少年根本不给他有出手的机会,而他身边的齐牛,更是大发神威,凡有接近他身边五丈之内的贼人,几无例外,都被他击杀了“也留两个给我杀杀啊……”他嘟囔道。

“如是姑娘说了,小官人就不要来与我们抢功劳。

”齐牛一本正经地回应道:“反正你要着功劳也没有用,不如让我们得了。”俞国振唯有苦笑,不过他们口中闲扯,推进的速度却一点都不慢,不过是半小时功夫,便已经到了县衙之前。

乱贼老营便在县衙前,当真是屎尿齐流之所,他们二百人冲进去时,里头百余名乱贼冲了出来,双方短兵相接,家卫少年只是一个冲刺,便屠掉他们一半,而第二轮刺击之后,地上一个贼人都没有了。

“搜,看看是否还有余孽!”俞国振下令道。

众人以伙为单位分散搜索,县衙前的营寨不必说,一片狼籍罢了,但县衙里却是重点搜察,这是俞国振事前就吩咐了的。罗九河带着一伙人自左班房开始搜衙门,而叶武崖则带着另一伙去搜库房,不一会儿,两人便都回到俞国振面前,只不过他们带的那伙人各少了一半。

“不须说了,大果子定是给武崖这厮吃着了,我一看这厮神情就知道……”罗九河嘟囔着道,俞国振瞪了他一眼,叶武崖则得意地笑了起来:“是你不管用,怪得谁来着,每次打扫战场,都是我得的战利品多!”

自家卫少年建立起,就是战无不胜,总是要打扫战场的。他们之间竞争风气极浓,就是打扫战场也要看谁收获多,而叶武崖这厮每次都是第一。

罗九河悻悻地瞪了他一眼:“你收获多少?”“行了,你们两个,赶紧报告收获,然后组织人手将之运走。”俞国振看了看天sè,从突入城中到现在,也已经过去了一个小时,贼人的主力被杀散了,但四散的总数还是要超过他们。到如今为止,家卫的伤亡数目仍然不超过一只手的手指,他不希望原本近乎完胜到后来变成一场惨胜。

“属下在库房之中搜出了一千五百贯钱,五百匹绢,还有散碎银子二百余两,这是原本桐城县府库中的存钱。另外,贼人这几天纵火抢掠的收获,大约有五到六万两银子,也已经到手。”叶武崖颇为得意地道。

听到这个消息,俞国振大喜,这是一笔不小的收入,他虽然能赚钱,但也能huā钱,有了这笔银钱,下一步的计划便又可以扩大规模了。

“哈哈,九河,今次你输了,我在那两贼首的住处,找到了十二个箱子,共是十二万两银子,说是今日城中大户给两贼首的,买什么代皇免火旗!”罗九河顿时笑了起来。

“十二万两!”俞国振心情更是愉快,他仿佛听到了银链撞击时发出的叮叮咚咚的声音,这声音可真是清脆悦耳令人欢喜啊。

“有活。?”喜悦之中,他没有忘记问上一句。

“回小官人,没有。”罗九河自然会意。

这银子是城中大户的,若是有活口,也就意味着要归还,他罗九河做事,怎么会留下那么大的一个马脚给人捉!

俞国振点了点头,轻声道:“咱们在桐城有一处宅院,九河,你知道在哪里,给你五个队,一刻钟之内把该搬走的搬走,然后放火烧掉县衙和库房。”“是,保证完成任务!、,罗无河道。

“武崖,老牛,我们去五印寺,如今贼人虽是组织不起有效抵御了,但若是能将贼并擒杀……”五印寺中,当俞国振突入县衙时,锣鼓喧天,张儒与汪国华笑得嘴都合不拢,根本听不到外头的喧哗。在他们派人将银子运回营中之后,便开始饮酒作乐,他们本是穷汉仆人出身,哪里懂什么五音五sè的,只要热闹那便是好的。而方孔悟寻了两个戏班子,轮番唱起大戏,许下重赏之后,铜锣皮鼓敲个不停,震得五印寺这佛门清静之地,四处都是嗡嗡之声。

可张儒与汪国华还就吃这一套,往年只有社火或者豪家大喜时才能看到的热闹,如今就在他们面前演着。而他们带来的五百人,原本是将五印寺围着的,现在有戏看,也都挤过来看热闹。

这就是乌合之众必然会发生的事情了,看到这一幕,方孔烟又吩咐取酒来,数百个酒坛子就放在五印寺的院子里,供这些乱贼饮用,象是不要钱的溪水一般。这就使得五印寺中喧嚣更胜,便是有几个不爱热闹的贼人,也被裹拥着开始划拳掷毅,纵酒狂醉。

收了十二万两银子的张儒、汪国华,戒心已是尽除,在这般情形之下,自然是其乐陶陶。!。

九四、鏊战即胜仍回思

《明末风暴》

东极生悲,是之谓也。

一个满脸惊慌的贼人找到了他们,当这个贼人闯进来时,周围还是一片喧哗,无论他如何大喊,可声音总是被掩住。他惊怒之中,一脚将个敲锣的艺人踢翻,周围终于稍稍静了下来。

“将军,将军,张将军,汪将军!”那贼人终于冲到了张、汪二人面前后,哭嚎着道:“二位将军,不得了啦,无为俞幼虎杀来了!”

“你这厮在做梦么,是我们文鼎哥哥去杀无为幼虎了。”汪国华呸了一声。

那贼人叫道:“是俞幼虎杀进桐城了,咱们老营,咱们老营被攻破了!”“这如何可能?”张儒也叫了起来,他举手示意,那些敲锣打鼓的却仍吵成一团,他拔刀猛然剁在面前的桌上,敲锣打鼓的这才彻底静下。

外头没有什么异样的声音,因为此时主要的战斗都已经结束了。

但旋即,众人看到火头起来,张儒与汪国华顿知不妙,他们相互看了一眼,张儒大叫道:“汪兆麟,汪举人!”五印寺的后门,汪兆麟脸sè寡白,撤tuǐ开跑。

“人呢,方才在这陪着我们的缙绅呢?”汪国华喃喃问道。

“该死,这帮子yīn险狡诈卑鄙无耻下流的泼贱货!”张儒顿时全明白了,他们只道汪兆麟与众缙绅是一伙的,大骂道:“快找,汪兆麟那厮方才还在,找出来了千刀万刮!”贼众纷乱寻人,可哪里还寻得到半个人影,就是五印寺里的僧众,如今也跑得一个不剩。

就在这时,外头一片乱声,百余少年阵列整齐,纠纠昂昂出现在他们面前。

张儒见来人不多心里稍稍放松:“快,快,杀了他们,只要杀了他们,这桐城还是我们的天下,到时三日不禁刀缙绅大户,任你们抢掠屠戮!”

这个时候他是真的气坏了。

“杀,杀!”

顿时有被鼓起勇气的贼人挥舞刀枪向家卫这边冲了过去,家卫这边却是无声无息,他们按着自己平日里训练的节奏齐步前行当双方相距五丈左右时,才听到一声尖锐的率子响。

然后一排枪林出现在贼人面前。

贼人并不缺乏血气之勇,可是实战的经验就少得多,这边一群人冲,后边也有零星贼人持火钝的,对着家卫少年这边就是一顿乱射。

家卫少年身上穿的是厚棉衣,一般的弹丸,在这个距离内根本无法重伤他们。几声锐响之后,家卫少年当中只有一个倒了下去,而位列于队伍两端的家卫鸟统也开始回击。

四声锐响,便倒下了四人贼人。

与此同时挥舞刀枪冲来的贼人也与家卫少年短兵相接枪阵刺击之下,地上又多了十几具尸体,侥幸未死的贼人,连滚带爬想要逃走可是第二轮刺击在三步之后又追上了他们。

转眼之间,贼人就伤亡近三十人!

冷兵器之时一支队伍能承受百分之五的伤亡而不动摇,那便是合格的军队了,若能承受百分之十五而不溃败,那便是精锐。桐城起事的这伙贼人明显做不到这点,死伤近三十人便已经让他们当中不少人握不住武器了。

“杀,杀,我们人多,怕什么,杀了他们,整个桐城中的子女金帛,任你们选捡!”

张儒情知不妙,大声喧叫,自己却往后缩了缩。

“黄文鼎已死,襄安俞国振在此,只诛首恶,降者免死!”与此同时,俞国振也大声怒吼,与张儒叫完了没有人响应不同,当他最后一字说完,家卫少年们同时怒喝:“只诛首恶,降者免死!”

两百人齐声怒喝,而且是在乱贼人心惶然之时怒喝,那声音震得五印寺瓦片都落下几鼻,险些砸翻一个贼人!

“俞国振……那是俞幼虎!”

“黄将军去无为杀他了,可他却在这莫非黄将军败了?”当确认来者是俞国振的时候,不仅仅普通贼人人心动摇,就连张儒与汪国华也都脸sè如土!…,

当初黄文鼎为了说服二人支持他去攻打襄安,专门说了俞国振的厉害,还特意问他二人,是否是俞国振的对手。二人扪心自问,实在不敢说能与俞国振相抗,现在俞国振出现在他们面前,让他们勾起旧时讨论,顿时没了信心。

更何况,黄文鼎不是去杀俞国振了么,他也只是今日中午出发,结果没有消息传来,俞国振却已经到了桐城城下!

莫非才一出门,便被俞国振遇上杀了?

还没有等他二人想出个子丑寅卯来,少年家卫已经呐喊着开始冲锋了。

他们冲锋的速度不能算快,可对贼人构成了极大的威慑,贼人中悍勇的也持刃来迎战,可是向左右一看,自己的同伴却纷纷后退,生怕迎了锋芒,于是鼓起的勇气也泄了。

叶武崖心里憋着一团火,方才打扫战场第一的名头给罗九河抢去了,那么现在就必须乘着他不在扳回一局来。

经过两年的洗礼,他如今已经是一个合格的基层军官了,既不乏亲自突击的勇气,也不缺乏在局部战局中发现敌人弱点的眼光。

他看到了张儒与汪国华,这两个贼首衣着华美,正位于十几个亲信的护卫之中。所以叶武崖当机立刻,挂着旗帜的长枪向着张儒、汪国华的方向一指,口中的哨子也尖锐地响了起来。

“杀!”松开哨子厉喝一声后,他自己为箭头,便向张儒、汪国华二人所处之地突了过去。

“喀咤!”

仿佛是房屋被拆倒,乱贼的阵营被他们冲得一分为二,挡在他们冲锋道路上的,若不能及时退开,便顿时被刺杀砍倒。而且叶武崖亲率一队冲击时,左右两侧的各伙家卫也次第更上,形成一个锥子,狠狠地扎入乱贼阵中,将叶武崖他们突开的缺口迅速扯开、撕裂。

纷飞的血液,倾颓的人本,垂死的shēn吟。他们所到之处,便留下这样的一副图迹,乱贼虽众,却给他们这一队不到百人突得一片狼籍,仅是片刻之间,便杀到了张儒与汪国华面前。

“土鸡瓦狗,速来授死!”叶武崖狂喝着再次突击。

不过这一次他们的攻势少挫,张儒与汪国华身边的这十余人,全是他们真正的亲信。自从他们准备起事以来,在胡家庄那儿也操演了大半年,而此前的顺利,也让叶武崖等多少有些轻视敌人。

一击受挫,虽然击杀了对方五人,己方也有一人重伤倒地。见此情形,叶武崖顿时狂怒,他一心想着胜过罗九河,可罗九河在夺城时几无损伤,而他现在却出现了折损,这岂不是打他的脸!

平时叶武崖是喜欢用脑子胜过动手的,他一向觉得,能省则省,何必多费气力,可当他发狂之后,那就完全不一样了,简直比齐牛还要蛮直!

“刷!”他用力一扯,身上的棉衣顿时被扯开,lù出热汽腾腾的xiōng膛,然后挥手一掷,手中的长矛被掷了出去,张儒闪身一避,没有被击中,但紧接着叶武崖双手抡刀便冲了上来。

“死吧!”

在叶武崖暴喝声中,他身体突进,一个试图挡着他的贼人连人带刀都被劈开,内脏哗啦一下流了一地。

俞国振在背后看了却是一皱眉:“齐牛,上去!”

齐牛早就按捺不住了,听到俞国振的命令,咧嘴一笑,lù出森森白牙:“好咧!”

他没有招呼自己所带的教导队模范伙,这些人要负责护卫小官人,这可是如是姑娘反复交待的事情。他单人却绰着四杆枪,迎敌向前,暴喝一声,响如雷霆,他右手中的缨枪贯入一个贼人xiōng中,那贼人顿时了帐。

齐牛用力太大,连红缨节都透了进去,他懒得回手拔出,扔了这枪,从左手又抓过一枝,大步向前,恰好一贼人抡刀向他劈来,他不躲不闪,又是一枪tǐng刺而出。

那贼人如同被辆马车迎面撞着一样,身体倒飞出去,插在xiōng口的枪杆还在剧烈抖动。他并未立刻死去,而是惊恐地指着齐牛,惨叫了出来。…,

齐牛这一出场,顿时惊破了贼人最后的抵抗意志,而原本向叶武崖围来的贼人,再也不敢接战,转身护着张儒与汪国华便逃。

“砰,砰!”

经过这么长时间,手执火锐的四个家卫此时已经拭膛、换弹完毕,对着汪国华与张儒的背后便是一轮轰击。这四人可是从近三百名少年家卫中挑出来的,又经过近一年的苦练,虽然不敢称是神射手,可在十丈左右的距离里轰击两个那么大的人,还是不成问题的。

汪国华与张儒都是惨叫了一声,然后仆倒在地,其实此时火枪的威力尚嫌不足,这个距离内除非直接轰中要害,否则并不会立刻毙命,可是贼人见两个首领一齐倒下,哪里能细致分辨,他们顿时鬼哭狼嚎,或逃或跪。

“呸!”叶武崖恼怒异常,狠狠地瞪着齐牛:“老牛,你干嘛来抢我的功劳!”

四个火统手都属于教导队,而责才齐牛一枪一个更是威风凛凛,故此叶武崖觉得,是齐牛带着教导队来抢他的功劳。

“小官人的命令。”齐牛也懂耍滑头了:“你小子让小官人很失望。”

叶武崖闻言心中一凛,回头看了俞国振一眼,果然,俞国振狠狠翻了他一眼。叶武崖顿时噤若寒蝉,全然没有方才的疯魔模样,而是老老实实走了过去。

他知道,一顿训斥是少不了的,训斥他不怕,他怕的是写检讨。

果然,俞国振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简单地道:“回去之后,一千五百字。”

一千五百字的检讨……这可要人老命了!!。

九五、素手调羹亲犒赏

《明末风暴》

桐城为四方文会之地,可经过这一般兵火洗劫,城中四处烟起,

一片苍凉。

方以智骑马背弓跨剑,马脖子下系着一颗首绩,得意洋洋地顺着大街走向县衙。

“密、密之兄救我,密之兄救我!”

他正自觉威风凛凛之际,突然听到有人唤他,侧过脸看去,是城中某家豪族奴仆,绰刀拎枪,将一个书生逼到了墙边上。

“你是谁?”看到这鼻青脸肿外貌变形的书生,方以智愣了愣,这人因为嘴都被抽肿了的缘故,所以说话的声音也无法听出他是谁来。

“汪兆、汪兆麟。”鼻书生泪眼汪汪:“密之兄,救我,救我,他们要杀我!”方以智跳下马,跟着他的数十名方家家丁顿时也围了上来,那几个豪族奴仆慌忙陪着笑道:“方公子,奉家主之命,上街拿贼,恰好遇着这个贼人的从犯,家主人说了,别的贼人可以暂且不顾,此人是一定要拿着的,他唆使家主人去买什么代皇免火旗,可是huā家主人八千两银子!”“对,对,我家主人也huā了三千两!”另一伙豪奴大声道,说起银子,众人可都是恨恨的。

“分明是你们自愿的…当初贼势大,若不交银子,贼人纵火劫掠,你们主人连xìng命都保不住!”汪兆麟放声痛哭:“我自家也出了五千两,如今是血本无归,还被你们打成这般模样!”

“那是你汪举人的事情,你这两日上窜下跳,为了贼人奔走,你敢说你不是贼人一伙?若不是方老爷设计,请来了无为幼虎俞公子,你这厮没准就要从贼!”

“我……我也出了力啊,若不是我出力,贼首哪会上当!密之兄,你为我作证,我是不是也立有微功?”听到这话,汪兆麟是真心恐惧了,他这两天里为了不让三个贼首寻他清算旧账,确实为三个贼首收刮钱粮做了些事情,若是严格追究“从贼”二字是跑不脱的。

因此,他必须抓住机会洗白自己,不求有功,但求不让人追究,否则便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想到这,他也不知哪来的气力,挣开了那些豪奴家丁,扑过来一把抱住方以智的tuǐ,跪着声泪俱下:“密之,密之,你是知道的,这几日若不是学生出力维护,那些贼人贪心一起,不知城中多少善良人家要遭贼人劫掠烧杀,包括今日,若不是学生出面将贼首邀来,方老爷之计也没那么容易成功学生不求有功劳,但求一点苦劳,请密之念在学生出了力的份上,拉学生一把!”

他也是悲摧,平日里出来总得有三五个伴当僮仆,今日出来时原本也是有的,可是五印寺里一乱,他急着脱身,也没有等自己的伴当僮仆,一个人想逃回家去,结果被半途拦住。

“汪举人,你可有功名在身,如何能这般模样,当真是有辱斯文!”方以智被他抱着tuǐ,心中不快,挣了挣没挣脱,便又道:“快起来,若不起来,今日之事我方某绝对不管了!”

听他言下有相助之意,汪兆麟顿时欢喜起来,暗暗松了口气:“学生就知道,方老爷海内大家,乃是当今卧龙一般的人物,密之兄家学渊源,自然不会看着学生白白受这冤屈……”

“行了,行了,废话恁多!”方以智心中对其人其实甚为鄙视,可对方既然求上门来,加上此时方以智正觉得意,便开口对那些僮仆道:“此人虽有不检点之处,可是确实是迫不得已,况且今日能破贼,此人也出了些气力,诸位就请回禀主人,只说……”说到这,方以智微微皱了皱眉,突然间发觉,自己似乎是将一个麻烦弄在了身上。若只是一些颜面的事情,他出面调停,城中缙绅都会给方家面子,可是这是银子,而且是十多万两银子!

想到这,他心中恍然大悟,为何父亲方孔烟为不自己出面让诸家交银子,而是由着这汪兆麟打方家旗号,只说方家都出了八千两yù买比皇免火旗!…,

就算是如此,城中缙绅少不得也要埋怨方家,分明将无为幼虎俞国振请来了,为何还要给贼人银子!

“咳咳,只说此时银子下落尚不可知,反正这位汪举人家宅府邸都在城中,一时半会是走不脱的,大家乡里乡亲,不要摧折过急。”方以智虽年轻不够狡猾,却绝对不少智慧,一想到其中涉及的关联,便改了。,不再大包大揽。那些僮仆却想不到这么远,只是觉得方公子说的有礼,况且今日之事已经传出来了,方家召来无为幼虎这才大破贼人,有些人甚至说无为幼虎乃是方家姑爷,谁敢得罪方以智!

“既然是方公子说情,暂时放过这措大,去听听主人如何分说的。”诸僮仆一散而去。

汪兆麟心有余悸,不停地向方以智道谢,方以智勉强应了两句,便上了马又向五印寺方向行去。沿途之中:各家各族的管家带着家丁奴仆纷纷上街,既有杀贼泄愤之意,也是想着自家被收刮的银子能否夺回来。其中也有些家族胆壮的年轻子弟,一个个鲜衣怒马擎剑跨弓,看上去倒很有那么几分模样。

不一会儿,便与俞国振迎面相遇,他看到俞国振带着少年家卫整军而出,不由奇道:“济民,你这是做什么?”

“贼首黄文鼎带着一千五百人去袭我细柳别院,如今桐城贼首已经杀了,我必须立刻赶回襄安。”俞国振面有忧sè:“密之兄,伯父那儿,替我谢罪。”

此语一出,方以智和周围的桐城缙绅都是大为感动,确实,俞国振在明知贼人去袭细柳别院的情形下,却仍然先解了桐城之急,然后才回头追击,这等心xiōng,让人不得不生出敬仰来。

“这如何使得,你初一傍晚得到消息便带人来了,一日一夜赶了一百二十里路,方才又血战一场,如今就走,要对付的又是贼人中最狡黠多智的黄文鼎!”方以智感佩之余,却又是极为担忧:“不可,绝对不可,孙子兵法有云“五十里而争利,必蹶上将军”何况这百余里地!”“就是,俞公子歇息一夜再走!”

“密之兄说得对,莫说俞公子不是真的老虎,就是真老虎跑了两百里打了一场大仗,也无力再战了!”

俞国振苦笑拱手:“各位盛情,在下十分感佩,但襄安为国振乡梓之地,见到桐城之状,国振实是担忧家园亦会如此各位若是真想助国振一臂之力,请借十辆大车与两日两百人的粮草与我”

“这算什么借,贼人在我们桐城两天三夜就刮走了近二十万两银子,若不是俞公子,咱们家家都要倾家dàng产!”人群中一人jī愤地道:“我们蒋家不才,原献三腔猪与五只羊与俞公子,至于米粮,管够!”

“你们蒋家莫要独占了,我们沈家也要……”

“我们黄家也要……”

俞国振要的东西真不算什么,n辆大车、一些粮食,现在正值过年,哪个大户人家不杀猪宰羊准备了许多的!

“都不要与我争,济民是我们方家的姑爷,他济民的表字还是家父所起,些许粮食,哪里轮得到你们来!”方以智听到此处也急了,若不是为了方家,俞国振如何会来桐城,就算来,又怎么会赶得这么急,以至于弄得现在的尴尬局面!

听他说出俞国振与方家的关系,周围一片哄然,然后众人都不作声了。

“济民,下午时我偷窥了贼人出城之势,他们走得东倒西歪,速度必然不快,我估计此时最多离城四十里,而且贼人夜间不可能行军,国振,你真不必如此着急!”俞国振沉吟了会儿,然后笑道:“密之兄长说的是,我是关心则乱了………既是如此,我们便在桐城借宿一夜,明日大早便出发!”于是各家纷纷力邀俞国振带少年家卫去他们家中暂住,俞国振拱手道:“各位盛情,在下感jī不尽,不过我俞家家卫,不敢扰民”

“此话说的,若非俞公子来救援,我们想被扰都想不到。”有人大叫道:“俞公子,咱们桐城人最是知礼的,俞公子既然是方家姑爷,也是小半个桐城人,总不希望别人戮着我们桐城人脊粱骨骂不知好歹吧?”最后是俞国振带着教导队去了方家,罗九河的甲字队、叶武崖的乙字队,则宿在周围的几户人家。

至于城墙上的守卫,则交给了由各家家丁组成的民壮乡勇,若是贼人再度啸聚而来,他们只要舱起个示警的作用即可。

到了方家,方孔烟先是招俞国振来问了问战况,见他一脸疲倦,也没有细谈便打发他去休息。俞国振被带到了专为待客而辟出的一座跨院,正准备铺chuáng休息,有个小使女端着碗热粥走了进来:“姑牟,这是小姐熬的。”

这小使女俞国振依稀认得,正是方子仪身边的,他道了声谢,也不避着那小使女,便将粥喝了,1小使女见他如此承情,眉开眼笑地收了碗便跑了回去。

方以智似笑非笑地看了俞国振一眼:“自你下午出去后,子仪可就带着家中仆fù在煮肉熬粥,你这碗是她亲手煮的,你的家丁们也各自有热粥可食呢。”俞国振闻言一愣,然后微微笑了起来。

他挑中方子仪,果然没有挑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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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六、虎贲尽是封侯将

崇祯七年大年初三,当晨光从东方露出的时候,桐城的百姓惊讶地发觉,阴沉了数日的天空,竟然放晴了。

想到这三夜三日里的惊心动魄,不少人还觉得恍然若梦。而这个时候,外头的号子与歌声,却惊破了他们的迷惘。

“那是什么声音?”

寓居于桐城的道人癸泉子懒洋洋地问道,这几天城里乱糟糟地扰人清梦,但他一个道人,倒没有什么人来骚扰。

“师傅,是俞家家丁出操。”

回应的小道人眉目清秀,浅笑之时还有两个酒窝,癸泉子唱了一曲道藏,小道人服侍他穿好衣裳,他笑眯眯地道:“思乙,那个俞幼虎俊不俊?”

“师傅说什么啊!”小道人双颊顿时飞红,露出了形迹,竟然是一位女冠。

“思乙随我游走天下,不就是在观那些才子英雄么,俞幼虎在庐州、安庆好大的名头,是不是英雄,你看得出么?”

“弟子只想着学得红线、隐娘那般本领。”沉默了一会儿,被称为思乙的女冠幽幽地道:“英雄不英雄的,弟子不曾想过。”

“哈哈,咱们此次去见王征南,他也是我道家一脉,或者他那儿有这种本领……”癸泉子谑笑了起来:“且不说这个,你与我一起去看看,那俞幼虎究竟是怎么一般人物。”

二人出了寄宿的道观,慢悠悠晃上了牧爱街,只见城中街道上已经有许多人聚拢了。有些认识两个道人的向他们行礼打招呼,“仙长”、“仙长”叫个不停,癸泉子笑眯眯地一一回礼。看上去倒是道貌岸然。

“咦。这不是段老爷么,亲自到这街上来送俞幼虎?”不经意间,他看到一个缙绅模样的人,忙上前行礼。这可是一位大施主,不能等人家来招呼自己。

段老爷回过头来看到是他,念了声“天尊”:“道长无碍老朽就放心了,这几日兵荒马乱的,老朽未曾去听道长讲道。失敬了。”

“呵呵,段老爷还记得此前贫道说过的么,小有危难,必遇贵人,转运而安。”

“唉呀,道长一说,老朽想起来了,可不就是么!乱贼之中,颇有几个也与老朽有仇的,若不是俞幼虎来得快。我家与那几家就一般无二了!”

“贫道术法不精,只能算得到段老爷会有一险,却不知道这一险竟然是应在贼乱上。”癸泉子叹息道:“可惜,可惜。若是贫道术法再精通些,段老爷就连这点小险都不会有了。”

那段姓缙绅连连摇头:“道长已经是神机妙算了,天机深沉,能算到道长这一地步,老朽也是仅见……道长还挂单在白云观?待明日,老朽再去向道长求教!”

癸泉子笑着应了。旁边的女冠不为人知地撇了一下嘴,自己师傅这套含含糊糊胡弄人的把戏,她可是见多了。

就在这时,前方传来山崩一样的呼响,那是欢呼声。紧接着,鞭炮声音齐鸣,锣鼓也开始喧嚣起来。

女冠的注意力立刻转到了热闹上来。她伸长脖子向那边望去,过了会儿,便看到了两列人从街道中走了过来。

这种夹道欢呼的场面,少年家卫也是第一次遇到,他们脸上带着喜色,可长久以来的纪律约束,让他们还不至于忘形。

罗九河队走在最前,他极是骄傲,据说新科的进士要披彩夸街,可他觉得自己现在比起新科进士还要风光了。

不仅是他,他身后的家卫少年们同样如同。不过这些自尊心被培养出来的少年们,越是骄傲,反而越发矜持,一个个昂首挺胸目不斜视,只是用眼角的余光,扫视着两边为他们欢呼的人群。

对他们来说,这是人生中第一次无比光荣的时刻,长时间艰苦地训练,在这一刻都有了回报。

这支沉默行军的队伍,展示出了强大的气势,看到这一幕,癸泉子眼前一亮。

他本以为俞幼虎是靠着勇武与狡黠取胜,现在看来,俞幼虎在练兵一事上,也有常人难及之处!…,

他吸了口气,靠近那位姓段的缙绅一些:“段老爷,那位行在最前、看上去精明强干的,便是俞幼虎?”

“道长这次眼光可差了,那是罗九河,昨日登城破门者就是他,也是了不得的英雄!”

“唉呀,倒不是贫道眼光差,而是此人姿容非凡,以贫道粗浅术法来看,今后必是封侯拜将的人物!”癸泉子嘿然一笑:“还有这一位,你看,这位目光如电,行走之际有熊虎之姿,莫非这位是俞幼虎?”

“此也不是,此人名叶武崖,与罗九河一般,都是俞幼虎麾下勇士之首。”段缙绅道。

“啧啧!”癸泉子赞了一句。

叶武崖这一队行过之后,再出现于众人面前的就是教导队了。癸泉子看到教导队中同样步行的俞国振时,眼前突然一亮,瞠目结舌半晌没有说话。

“如何,道长可是认出了俞幼虎?”段缙绅问道。

“那大个子身边的……便是俞幼虎吧!”

俞国振的服饰与其余少年没有什么两样,都是类似于军队战袄,只是在肩章上与少年们有区别,少年们是红线,他却是红星。但是这一点细小的差别,不是短时间内能发现的。走在他身边的齐牛高大健壮,当真是虎背熊腰,环腮虬须已经初显,一看就是名勇将,原本是最容易吸引周围注意力的。与他相比,俞国振个头稍矮,长着娃娃脸,反倒有些不起眼了。

但癸泉子却是一眼就认出了俞国振,这让原本有些卖弄的段缙绅多少有些意外,方才连认错两人,为何这次却一眼认对了。

“不愧是道长,目光非凡啊。”他打着哈哈道。

“那大个子与前面的罗、叶一般。今后就是封侯拜将的。唯有他旁边之人,贫道修为不足,看不出深浅来啊。”癸泉子道。

女冠思乙横了他一眼,师傅又在胡弄人,便是她也能看出,大个儿与俞幼虎走在一起时,态度甚为恭谨,面对周围的欢呼甚至有些拘束羞赧。而俞幼虎泰然自若。

“哈哈……”

段缙绅打着哈哈,正准备正说什么的时候,突然走在最前的罗九河一声大喝:“预备——唱!”

“赫赫华夏立东方,人文初祖数炎黄,三皇五帝遗厚德,夏商两周拓土疆。祖龙一统文轨同……”

雄壮的曲声响了起来,这群最大者也只是二十出头的少年,唱得慷慨激昂。

围观的百姓顿时静了下来,桐城文风极盛,县城之中识字者更多。那段缙绅听了几句,便不由自主捻须拍腿:“好,好,千秋忠义之气。尽在其中矣!”

癸泉子也连连点头,对此赞叹不已。

“呀!”

当家卫们走过街边一处围墙时,从围墙另一端,突然抛出一大捧的花来,随之而出的,是银铃一般的笑声。也难为了里面的姑娘媳妇们。在这大冷的冬天里,又是这么短的时间,竟然给她们找来了这许多花。

无数花瓣从空中飘落,洒在家卫少年们前进的道路之上,他们身上也沾染上了这花瓣带来的香味。看到这一幕,便是再方正古板的老夫子,也不禁会心一笑。没有将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之类的胡话拿出来教训人。

眼见着俞国振与他的家卫少年出了桐城,看热闹的人开始散去,段缙绅与癸泉子招呼了声,正准备离去,却看到一个缩头缩脑的背影,顿时怒了:“那边,汪兆麟!”

“汪兆麟?这厮在哪儿?”

周围听到这名字,顿时怒喝声一片,癸泉子被吓了一跳,猛然缩了缩脖子。紧接着,身材臃肿发胖的段缙绅以极敏捷的速度冲向那缩头缩脑的背影,一把将他抓住。

汪兆麟心中那个懊恼,他原本以为人多热闹,不会有谁注意他的,可现在一闹,他顿时被人围了起来。

“汪兆麟,还我银钱!”

“还有我的,还有我的!”

汪兆麟一边哭丧着脸一边作揖,闹了好一会儿,周围人才静下听他说话。他道:“诸位乡亲,诸位缙绅,我汪兆麟可也是交了五千两银子的,不比诸位出得少……若不是答应交银子,贼人哪里肯放过我们?”…,

“如今贼人已经灭了,你把银子还给我们!”

“正是,正是,还给我们!”

“诸位,我也不是在找嘛,昨日乱糟糟的,谁知道银子在哪儿!”汪兆麟这话说出,周围顿时安静了。

在场的可都不是傻子,汪兆麟言下之意,谁不知晓,昨日战起控制局面的,唯有俞国振带来的家卫少年,因此若说贼人掳走的银钱最有可能落入谁手,那也是俞国振的家卫少年!

大伙一大早跑出来给俞国振送行,那些小民倒是真正自发的,可他们这些缙绅亲自来,无非就是想确认一下,俞国振是否带了银子离开,若有,那还得通过方家与之交涉,想法子将自己的银钱弄回来。

但他们看到了,俞国振只有两百人,虽然有六辆大车,可车上装着的是伤兵与阵亡者的遗骸,还有就是各家作为谢礼赠送的猪羊酒肉,哪里见着半点银子!

这可是一十几万两银子,除了神仙,谁也不能一下子将之带走!

“这厮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竟然怀疑俞幼虎吞了银子,打他,打他!”有位缙绅子弟年轻冲动,想明白这点后恼羞成怒,顿时大叫。

人尽如此,若能贬低别人,仿佛就抬高了自己。虽然与汪兆麟一般心思者甚众,但哪个会承认?于是人人喊打起来,动嘴的多,动手的少,毕竟如今贼乱已完,真个打死人,没准要吃官司。

饶是如此,其气势,也让汪兆麟心胆生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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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七、欲为三清宏大道

《明末风暴》

“俞施,主”俞施,主!”“俞幼虎!”

急行军对家卫少年来说并不陌生,他们在襄安操练的时候,每七日便会安排一次五十里的急行军,每月会有一次来回二百里的急行军,所他们擅于奔走已经远近闻名了。

这里俞国振教他们打的绑tuǐ功不可没,若非如此,急行军一番之后,次日便无力再走,更别提继续战斗了。

背后的呼声传入耳中,齐牛向后摆了摆手,教导队的一个伙顿时落到后头,过了会儿,将气喘吁吁跟上来的两个道人拦住。

“二位要做什么?”

“贫道癸泉子,精通相术,有几句话要与俞施主说,你们且引我去!”原本癸泉子颇有些仙风道骨的,但跟在家卫少年后边疾行了十里,胡子也歪了,额头上也沾了尘土。家卫少年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看模样怎么不象是一个有道行的,而且自家小官人也从未表现出信仰三清祖师,因此他们就噗笑了一声。

“道人,江湖骗术莫耍弄到我们小官人面前,你们那两下儿,小官人慧眼如炬,早就看穿了。”伙长冷笑道:“莫要再跟我们,若是再跟,便当成贼人jiān细处置!”“啊?”

癸泉子愣了愣,那一伙槽他扔下之后便扬长而去,直到这时,女冠思乙才追了上来。

“师、师傅,你怎么跑得这般快?”

“当初为师练脚力的时候,你师祖可是在背后赶了一条恶狗”

癸泉子应了一声,明显又是在胡弄人,然后撤tuǐ又跑了过去:“俞施主,俞幼虎!”

这次他喊得声音更大,齐牛听得愣了愣,回头瞪着那个伙长:“怎么还没处置好?”

他虽然憨,可御下却自有一套凡是要求所属的教导队掌握的东西,他自家总是能做得最好,因此下边的这些家卫都服他。被他一瞪,那伙长也有些恼了,带着自己的伙正准备回头收拾那道人,俞国振却笑了笑:“让他在后边跟着再行五里,咱们暂歇若是他能跟上,到时带他来见我!”

此时的道路,经过几天的冬雨yīn寒,正泥泞难行家卫少年们是操练惯了,可在这样的道路上前进也是艰难。又是五里地过了,俞国振回头望了望,那道人竟然还在远处跟着,虽然拉得更远了,却也没有跟丢。

“这道人倒有几分坚毅。”他心中暗想,也有些好奇,这道人来,总不会是为了拿几句江湖术士的话语糊弄他吧。

见家卫们开始驻足休息,癸泉子骂了一声,跑了十里路将他老命都跑丢了半条总算没有误了事。

他才一接近家卫少年,顿时被一伙押住,虽然没有什么〖肢〗体攻击,可防备之意表lù无疑了。得了俞国振吩咐这伙家卫将他带到俞国振面前,俞国振此时端坐着正等行军铁锅中水烧开来。

“咳咳……我观俞公子相貌不凡……”“我急着回襄安救援乡梓,心中焦急,如果有什么失礼之处,还请道长海涵。”俞国振抬头打断了他的话。

癸泉子愣了愣,陪笑道:“哪有,哪有……”

“很快就有了。”俞国振笑了笑,然后向齐牛道:“齐牛,若是这道人再说些废话,将他扔出去。”

“是!”齐牛站了起来,他身高已超过后世的一米八,高大健硕孔武有力,这一站起来更是气势惊人。癸泉子感觉到巨大的压力,他干笑道:“是,是,贫道晓得了贫道走南闯北,熟悉各地风土人情,看俞公子相貌不凡呃,是贫道yù自荐于俞公子帐下”

“想为我效力?”俞国振愣了愣,他才不相信自己身上有某种光环,敌人遇了便脑残,中立方遇了声望直接崇拜。

“正是,正是。”俞国振上下打量着这个道人,他年纪约是四十,须发整理好了倒有些仙风道骨,只凭着这副皮囊,应该也骗过不少人吧。

“你自称熟悉各地风土人情,那么你知道欧罗巴洲么,知道亚美利哥洲么?”…,

“这个……”癸泉子顿时愣住了“不懂了吧?那么你知道天竺人如今信奉什么教派么?你知道东瀛倭国神道教与我华夏老释之间的关联么?”“呃……”

癸泉子仍然哑口无言,但他心中,却猛然跳了一下。他可不是一般的江湖骗子,于世道人心颇有研修,俞国振提到华夏佛、道二教时,并没有象此时诸人一般,将佛教置于道教之前,而是称“老释”却不是“释老”。

以前为尊,他只能赌,俞国振在心中,至少对道教好感要超过佛教。

“你这道人,什么都不懂,我要你做什么,为我念黄庭经么?”俞国振又问道。

“贫道别无所长,唯擅跌打损伤医科之术,或可为公子所用。”这一次老道没有再惺惺作态,实打实地说道。

“通医理?那失敬了,听到这个,俞国振倒是精神一振,这是一直困扰他的问题,

少年家卫在日常训练中免不了受伤,这近再年来,艰苦的操练已经让近十名少年家卫落下残疾,再加上厮杀中的伤病减员,不论战死,仅仅设的荣养营里,就有近二十人了。

他自己对于医术,也只是懂得酒精可以消毒之类的粗浅皮毛,也曾huā大价钱去雇请名医,可请来的所谓名医若不是抱残守缺捧着几本医书不知变通,就是满脑子为名相不成而为名医的功名。

看这道人,倒是个灵活的,也不知是否堪用。

“道人,你擅骨科,懂不懂接骨?”

“略通一二……”癸泉子精神一振,滔滔不绝地说了一些他在接骨之上的医理心理,有些中医专用词,俞国振听不懂,细细问他时,他也不藏sī。

此时西人医术,还停留在放血包治百病之上,其人的卫生观念,更是远逊于东方,号称大城的巴黎,不过是屎尿粪便之都。因此,俞国振没有蠢到想去找欧洲医生的地步。

两人谈了一会骨伤治疗之法,俞国振虽然还不是太明白,却觉得这个道人似乎可以试用一番。他笑着道:“道长,我如今还有一问,请道长解huò。”

“俞公子不须问,贫道自己坦诚相告。”癸泉子行礼道:“贫道自十六岁起云游四方,向北到过大漠,向东去过宁远,在南曾至天涯海角,往西朝过昆仑。天下名山,多是释家丛林,而我三清教尊,却少有栖息之处。长此将来,便是祖师爷的香火也要艰难了。贫道不才,yù为祖爷宏道。”

“宏道?”俞国振愣住了。

好一会儿,他大笑起来:“道家无为而无不为,道长,你又在哄人了。”癸泉子脸lù赧然之sè:“瞒不过公子之眼,不过三真七虚,贫道自家已经流离多年,倒不在意什么,但贫道的弟子,总得有所看顾。”

“弟子?”

俞国振回头看着远处正艰难走来的那个小道士,他眯了眯眼,似笑非笑地道。

“虽是女冠,确实是贫道弟子,若非贫道收容,如今已在秦淮河矣。”“道长这位女道子有些了不得啊,二十里路,竟然也跟上来了。”“她原本也是大家之女,却身负深仇沦落江湖。

”癸泉子没有细说:“贫道见她年纪已长,不宜再浪迹天下,故动极思静了。”

“我不管道长你是什么理由,若你真通医术,那么可以随我们走,否则的话,诓我会有什么后果,道长想来也知道。”

俞国振说到这,tǐng身而起,将已经冷了的开水一饮而尽,然后大声喝道:“传令,继续进军!、,随着这声令下,三位队正罗九河、叶武崖、齐牛都是起声传令,原本分散坐着休息谈笑的家卫少年们在三十息之内便整理好队形,看到这一幕,癸泉子更是眼前闪着光。

俞国振当然还不信任这个自荐的道人,因此他向癸泉子道:“道长,我们急着杀敌,你与令徒就随后慢行,等到了襄安,我们再会合吧。”癸泉子行礼应是,俞国振一笑,心中却在想,回到襄安之后,一定要高二柱派人盯着这对师徒。…,

对于襄安的局势,俞国振并不十分担忧,从桐城到襄安,直线距离近一百二十里,而顺着大道行,少说要二百里(注,桐城志载桐城到无为是三百五十华里),俞国振深信,除了他带出的少年家卫外,别的纯步兵部队,根本达不到日夜兼行百余里的速度!

因此,他完全有依心在半途中追上黄文鼎的这支乱贼。

黄文鼎此时却是与他心态截然相反,他领着众贼走了两日一夜,在没有任何sāo扰之下,也只是走出了八十里。

“前边有个村子,将军,还是让兄弟们歇歇吧,若不如此,便是到了襄安,兄弟们也没有力气抡刀拎枪啊!”在一片哀声叹气中,有人劝他道。

这劝说顿时得到一片附合之声,黄文鼎心中虽然焦急,可也无法违了众意。

他知道这些人口里说累得不行了,过会儿一进村子,必然个个又〖兴〗奋起来,劫掠yín杀之事绝不会少做。不过,他现在也只能靠这个来鼓舞士气,因此伸出两根手指头:“诸位兄弟,这一路行来,诸位辛苦了,在这村子里,休息一个半时辰,诸位兄弟只要不内斗,爱做什么就尽管去做,但一个半时辰之后,咱们继续赶路,如何?”

贼人当中顿时一片欢声,开始没精打采的人现在都活了过来,一个一个比兔子还快,向着那村子便冲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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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八、思与百姓复血仇

“这群狗贼!”看着满目狼籍余烟未熄的村子,罗九河忍不住骂了一句:“还敢说什么代皇执法替天行道!”

他们来桐城时为抄小道走的是山路,因此与黄文鼎部错过,这次则是循迹尾随,便看到他们做得好事。

叶武崖没理罗九河的骂声,他摸了摸灰烬,又看了看地上的村民尸体,然后小跑着来到俞国振面前。

“贼人数目在一千至两千人之间,离去的时间大约是两个时辰。”

俞国振在另一世中,曾经当过兵,对于侦察并不陌生,他也将自己对侦察的心得尽数传给了家卫少年,其中高二柱学得最好,其次便数叶武崖。若不是精擅此道,叶武崖也不能在打扫战场上屡次胜过罗九河,唯一一次失利,便是在桐城。

“还有么?”

“贼人全无军纪,但士气尚高昂,在此休整之后,体力也得到了恢复。”

俞国振点了点头,在桐城,张儒与汪国华自然是被当场击杀,以免他们说出那十二万两银子下落,但其余乱贼小头目还是捉到了几个。从审讯的结果来看,黄文鼎此人与张儒、汪国华不同,无论是勇略还是智谋上,都远胜那两个草包。而且,黄文鼎身边有百余真正的贼人,这些都经过半年左右的训练,虽然贼人的训练有些可笑,但比起裹胁而来的乱民,却要难应付得多。

胜利,俞国振对此有绝对的信心,他希望的只是全胜,不仅击杀黄文鼎这个贼首。己方的伤亡还要尽可能地少。象昨天突袭桐城之役。己方阵亡只有三人,伤只有六人,加起来是一个伙失去战斗力,但击破了贼人、乱民三千余,击杀贼首张儒、汪国华,敌我损失比近乎一比十五,这就是大胜了。

“在此休整两刻钟。”俞国振命令道。

离对方只有两个时辰的距离,以贼人的行军速度。两个时辰,他们最多走出二十里。也就是说,随时都有可能双方遭遇,因此攒足体力就是必须的了。

“九河、武崖,老牛,你们过来。”

休息的时候,俞国振将这三人叫到了一起,除了他们之外,还有教导队中的模范伙,这些都是身经数次战斗并且表现出色的人。

“小官人有何命令?”罗九河问道。

俞国振抓起一根棍子。在地上画了一个圈:“我们现在在此处。”

然后,他向旁走了几步,又画了一个圈:“这是襄安。”

在两个圈之间,他按照记忆。又连着画了数个圈:“此处为胜岗、此处为蒋湾、凤凰山、泉塘、匝口……”

画完之后,他抬头看着众人:“你们觉得,在哪儿袭击贼人最好?”

众人这才明白他的意思,罗九河与叶武崖对望了一眼,没有说话,倒是向来不怎么吭声的齐牛嗡声嗡气地道:“小官人说在哪打。那便在哪儿打!”

俞国振呵呵笑了一声,抬脚踹了他一下:“我要忙的事情多着,今后不见得次次出战都有空,你们若不能学会动脑子,难道说每次都要我亲自出马?”

“啊?”众人这才明白过来。

“也是,小官人在身边,老牛杀得不过瘾。”齐牛一想。觉得俞国振不在战场上或许更好些,至少自己就不用跟在他身边护卫,而可以去前方冲杀。

“凤凰山如何,以小人之见,我们比贼人速度快得多,可以绕到凤凰去伏击贼人。凤凰山山势虽非险要,可也有几处适合伏击的地点。”叶武崖道。

“伏击?那黄文鼎既然狡黠,经过凤凰山时如何会不小心,我们没有弓箭,鸟铳也只有几十杆,靠肉搏去伏击,倒不如夜袭。”罗九河摇头反对。

“在桐城是缴获几十杆鸟铳,可那般烂货,你敢去用?”叶武崖不满地道:“依你之意,黄文鼎会防伏击,就不会防夜袭?”

两人争吵了几句,俞国振没有阻止,这种单纯的战术争论,在他看来是好事。…,

“伏击不行,夜袭不行,那当如何,正面搏杀?”

“自然更不行,小官人早就说过,咱们家卫人数少,每一个的性命都是精贵,抵得敌人十个百个。咱们要最大限度地保存自己,最大限度地杀伤敌人。”

“能不能将桐城的消息传给贼人,乱其军心?”

“此计甚妙,贼人原本乌合之众,其骨干也就是一二百人,得知桐城之事后,就算这些骨干不动摇,被他们招来的四方游手无赖,也会动摇四散,即使勉强交战,稍有不谐必然溃散!”

“我觉得还可以再加把劲,遣人去通知四方村镇,若是各村镇民壮乡勇都聚集起来把守各处道路,他们虽然不能破敌,可擒杀被击溃丧胆的贼人总是行的。”

随着众人讨论的深入,越来越多的少年加入进来,渐渐达成了共识,如何布局,如何设计,都妥妥当当的。但在究竟是凤凰山还是泉塘袭击这一问题上,双方又起了争执。

最后二人都看着俞国振,等待俞国振的决定。

俞国振没有急着说什么,他转向一直没有开口的齐牛:“老牛,你在旁憋了半天,就算是一个娃儿也应该憋出来了吧?”

众人哄笑,原本面临一场大战,多少有些紧张的,可俞国振这话让他们又觉得,小官人成竹在胸,甚至拿指挥这一战来给罗九河、叶武崖等人练手,分明是觉得这一战并无难度。

“小官人……老牛记得小官人说过,击贼之时要务有二,一是尽可能分散贼人,二是尽可能收拢自己,集中己方之力,击分散之敌,此为取胜之道。既然如此。为何不去通知留守别院的大柱哥哥。让他带人与我们会合,前后夹击贼人?”

此语一处,周围人看着齐牛的眼睛都瞪得老大。

这并不是什么奇计,但齐牛恐怕是众人中最憨的一个,偏偏是这最憨的一个想到了众人所忽略的问题!

“怎么了……我说错了?”齐牛挠着头,看着默不做声的诸人。

“装吧,你就使劲儿装!”叶武崖恨恨地道。

罗九河也点头:“现在我总算明白了,为何小官人说他大智若愚……他分明早想着了。等我们说完之后补一下,这样就显得他高明!”

俞国振哈哈笑了起来,此时这些少年的心思还很单纯,虽然彼此之间也有嫉妒有竞争,但都是善意的,或许在将来,他们随着年纪的增长,会渐行渐远吧。

但只要能在大局上团结就好了。

“既然大伙都觉得老牛补充得好,那么便这样定了,老牛。你派人绕道,去襄安通知大柱,让他做好准备。”俞国振道:“至于战场,我决定将之设在此处!”

他用脚在地上某个圆圈处用力一点。众人看着那个地方,脸上都露出惊讶之色。

“为何是这里?”有人甚至忍不住开口问了起来。

更多的则是陷入了深思之中。

夜色渐渐降临,黄文鼎觉得心中的不安更甚了,他眯着眼看着前方,眉头锁成了一个“川”字。

这个时候,他心中多少有些懊恼:毕竟未曾有真正领兵出战的经验。料敌料己都出现了失误。

最大的失误便是高估了自己这群乌合之众的行军速度,本来按他的计划,他在昨日就应该抵达襄安的,可直到现在,却还距襄安有十余里!

按捺住内心的焦躁,黄文鼎伸手招呼来一个亲信:“老梁,你带两个人跑到前头去。看看左右村子有无异动,记着,休要带武器,无论打探到什么消息,都立刻回来报我。”

“是……不过文鼎哥哥,你也太小心谨慎了。”那亲信应了声,然后嘿嘿笑了起来。

“去,速去!”黄文鼎现在杀人立威的心都有了。

“文鼎哥哥,咱们真没有必要这般小心谨慎,咱们现在足有一千八九百人,那个俞幼虎却只有三百来人,咱们是有心算无心,他却是毫无准备。”又一个亲信在旁道:“况且,文鼎哥哥足智多谋,如今在这等天色再晚些乘夜相攻,咱们必胜,定要将俞幼虎杀成俞病猫!”…,

“对对,原本就是一只病猫,一直未遇着文鼎哥哥这般英雄,才成了名。我从开始便觉得,这厮没有什么本事,手中也只有三百人,文鼎哥哥原用不着如此重视。”

听得周围一片宽慰声,黄文鼎苦笑起来。

他担心的确实不是俞国振手下的那三百人,而是俞国振展示出来的组织和指挥能力。桐城举事的消息传出去后,左近的乡镇民壮最初时必惶惶不安,此时俞国振只要稍有头脑,登高一呼,打出“保境安民”的旗号,便会有无数民壮家丁听从他,毕竟他有大义的名份,有官府的支持!

莫看他们在桐城一日一夜间便拉起了四千余人的队伍,可是俞国振只要愿意,在南京以西拉出数万人来还不是轻而易举!

至于这数万人可能只是乌合之众,黄文鼎对此根本无法笑出来:他的手下,可不也是乌合之众么?

靠着劫掠了两个庄子,他们才士气高昂地到了这儿,而且才攻破两个无险无墙的庄子,他们就一个个骄纵轻狂起来!

这样的部下,他一个人,便是有通天的本领,又能做到什么地步?

“先这样吧,只要击破俞国振,周围便无人敢聚旗与我为敌,那是我再下狠心整治一番,拉出一支能打能拼的老营……”他心中暗想。

当夜幕终于完全降临时,他们的队伍离襄安也不足十里,而这个时候,他派出去的老梁终于奔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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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九、雷鸣一声破贼胆

“如何,襄安左近村子,可有什么异样?”黄文鼎迫不及待地问道。

“咳,哪有什么异样,哥哥说了不要惹事,兄弟也没有进去,只是远远瞧着,村子里鸡犬之声相闻,没什么异样!”

那老梁终究不是受过专门侦察训练的,只看表象,自然没有看到任何异样,比如说,各村之中,老幼妇孺没有一人在外走动,青壮就是在外也始终保持警惕。这至少证明,他们这伙贼人接近的消息,已经传到了这里。

黄文鼎再狡黠,也不能不被老梁带回来的消息误导,得知没有什么异样,他精神一振,原本的担忧也减轻了许多。

“甚好,甚好!”他抚手道:“诸位,传令,加速,襄安镇子不小,若是能破之,咱们在此好生乐乐,子女金帛,你能抢多少便算多少!”

这一路上来,他们劫掠毁灭了两个村子,对于被各种破坏勾当激起野蛮欲望的乱民来说,只是杯水车薪。听闻能在襄安去放手抢掠,顿时让他们士气高昂起来:“兄弟们,抢金抢银抢娘儿们!”

有了这股士气,不到十里的路途当真算不得什么了,一个时辰左右,他们便来到了西河之畔,开始寻船渡河。

黄文鼎算是聪明的,并未直接在襄安渡河,而是选择了离襄安数里的梅家渡。当他们攻入梅家渡时,却发现这个临河的村子里竟然一人都没有,看离开的情形是极为匆忙,显然他们的行踪还是被发现了。

“灶堂里的火都是燃着的,走了没有多久!”一人向黄文鼎禀报道。

“找船。找船。乘着他们还不知我们目的,立刻渡河!”

到了这一步,黄文鼎知道就算俞幼虎得到消息有了准备,他也只能强攻,否则此时撤退,他手下的人只怕会逃走大半。

梅家渡船倒不少,两艘较大的渡船,再加上一些渔船。可同时运百余人过河。黄文鼎让老梁带着数十人先过河,见对岸没有任何反应,这才正式分派人手。西河并不宽,水势也平稳,来回一趟连半刻钟都不要,真正耽搁时间的还是上下船。大约到了亥时二刻,他们已经渡过三分之二左右,这个时候,黄文鼎也踏上了对岸的地面。

见他过来了,老梁笑着道:“文鼎大哥。咱们先过去吧?”

“急什么,早一步晚一步都是……”

话说到这,突然间,黄文鼎心悸跳了一下。猛然抬头向东望去。

东南方向就是襄安镇,借着星光,隐约可以看到镇子的轮廓。黄文鼎向那个方向望了好一会儿,心中的不安更胜。

太静了,整个镇子连一点火光都没有!

“不对,不对……”

此时黄文鼎已经意识到。自己可能落入了陷阱之中,但要他就此退去,放弃这个以多打少的机会,他又心有不甘。在他心中,总怀着侥幸心理,觉得凭着自己近两千人,攻打不过三百出头的俞国振。应当没有什么问题。

最多是裹挟来的乱民死伤重些,反正击败了俞国振,自己可以召来更多这样的乱民。

一念至此,他下定了最后决心。

“让后面的快些渡河,别磨磨蹭蹭,再耽搁,我们可就自己去襄安城抢金银玩女人,不等他们了。”他下令道。

那些船全部向回行去,就在对岸又开始向船上装人的时候,突然间,在南面沿着河,几个火堆冲天而起!

那火势瞬间大了起来,照得夜空透亮,在火势之中,影影绰绰的有无数人影。这些人一声不吭,肃然而立,看上去极为诡异。

“有埋伏!”有被裹挟来的乱民大叫起来。

“怕什么,不过是装神弄鬼,我们人多,便是真有鬼神,今天也要将之屠了!”黄文鼎见敌人出现,心中反而安定下来,他厉声道:“大伙准备……”

正待喊冲杀,突然间,那边火堆中走出一个大汉,他手中拎着一根竿子,竿子上挂着两颗圆圆的东西。…,

“黄文鼎,这是我家小官人赠你的礼物,派个人来拿去!”

黄文鼎一愣,对方竟然知道他的名字!

他们近两千人到了无为界内,行踪是隐瞒不到的,但对方连他这个首领的姓名都知道,证明对方了解他的底细!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停在那挂在竿头的两个圆圆的东西上:“那是……首绩?”

他手下尽是乌合之众,自然没有什么阵列不动如山之说,见那大汉将杆子插在地上然后退了回去,便有人向前挤,想看清楚那礼物是什么。

见这一幕,黄文鼎心知不妙,无论那礼物是谁的首绩,都可能给他的部下造成无法预料的后果,因此他当机立刻,大喝道:“冲,冲!”

“杀啊,杀啊!”

他身边的亲信都大喊起来,鼓动着叛贼乱民一起向对方冲去,虽然影影绰绰间看不到对方究竟有多少人,但想来不会超过三百,他们如今过了河的已经有一千二百余人,对付三百人,应该不成问题。

不过这几天的抢掠,黄文鼎的亲信都已经抢饱了,不再是当初身无分文的穷汉。人一有钱,便会惜命,他们此时自己亲自前冲的少,多是在后头催促那些急着立功刻掠夺的乱民向前。

在他们催促之下,乱民开始前冲,可就在这时,那汉子将一个火把扔了过来,他方才树起的竹竿下的一个草堆顿时也被点着,随着火光,那两个人头被照得清清楚楚。

“啊!”

有认识这两个人头的,顿时惨叫起来。

就是黄文鼎,也忍不住惊呼出声,他方才没有看清楚,现在则一眼认出。这两颗人头。正是张儒与汪国华!

“桐城乱贼头目张儒与汪国华首绩在此,黄文鼎,只缺你的了!”那大汉冷笑着道:“你们不是结拜为义兄弟么,现在正是同死之时!”

“假的,假的,不要信他们,那一定是假的,张汪二位将军在桐城。怎么会死在他们手中?”黄文鼎声嘶力竭大叫道。

“我家小官人一日一夜奔袭二百里,你离开桐城的当夜便攻入城中,击杀张、汪二贼。”对面的大汉又是冷笑:“我家小官人说了,首恶必诛,胁从免死!”

“首恶必诛,胁从免死!”

在那大汉身后的众人,突然齐声暴喝,声音震得群贼脚下都似乎颤抖起来!

“不要听他们的,攻下襄安……”黄文鼎还在试图稳住局面,可这个时候。除了那些路上被挟迫加入的几百人,凡是见过张儒与汪国华的,都已经认出了这两颗首绩。

原本群贼如此猖狂,原因就是他们轻易攻下了桐城。而且在桐城还有数量更多的同伙。可现在知道桐城已失同伙已死,哪里还有勇气,甚至连分辨局势的冷静都没有了。

大多数贼人都是乱民,人多在一起壮胆罢了,当胆气全无之后,他们除了象没头苍蝇一般乱逃。就只能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仅仅是两颗头颅,贼人勉强维持的军阵便完全散了,不少人都盲目乱跑起来。

黄文鼎知道,这个时候若真乱掉,那么他就彻底完了,他厉声道:“跟我冲,跟我冲!”

一边喊。他一边带头向前冲,他的亲卫也跟着冲上来,百余人发动攻击,倒是带着一些反应不过来的乱民跟着也冲向对方。

可就在这时,在他们侧后,猛的又是杀声响了起来。

“黄文鼎,俞国振在此,拿命来吧!”

俞国振绰枪大喝,这一喝声在黑夜中回荡,倒让他觉得自己很有些《三国演义》里张飞喝断当阳桥的威猛。

随着这声喝,四周黑暗中铜锣声响成一片,一个个火把被点燃,放眼望去,不仅是河这边,就连河那边都是火把组成的川流。这么多的火把,谁也不知道那有多少人!

黄文鼎亲自冲锋带起来的一点士气,也顿时宣告瓦解,就连他的亲卫也出现动摇,不少人也想逃走,他在马上连接斩杀了两人,却丝毫也没有用处。…,

“俞国振,我必杀你!”

眼见局势不可收拾,黄文鼎愤然道。

“文鼎哥哥,今日中了这贼子奸计,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老梁此时满肚子懊恼,他分明在附近的村子里侦察过了,可是却没有看出对方有埋伏,今日陷入此局,倒有一大半是他的责任!

想到这,他拉住黄文鼎的缰绳,指着南方道:“我替哥哥杀出一条血路,哥哥记得给我报仇就是!”

说到这,他双手各持一刀,催马就向南面冲去。如今贼人都已经慌成一团,他一带头,便有几骑随着而去,而其余贼人也看到,南方似乎没有什么火把,想来埋伏要少些,因此便有数百人随着他向南突去。

黄文鼎见到这一幕,正想阻止,但心中一个念头转起,他咬着牙,让自己到嘴的话又退了回去。

此战至今,他知道自己处处被俞国振压制住了,他心中虽然仍然不服气,但也不得不承认,俞国振远比他原先想的还要狡猾。因此,他料想那看似埋伏较少的南面,只怕又是一个陷阱,倒是东北角,莫看火把密集,可更有可能是虚张声势

“俞国振只有三百余人,这是肯定的,他必然是在虚张声势,只可惜这些乱民小挫即溃,否则真交起手来,胜负还未定!”他心中暗想:“我今日受挫,回桐城重整人马卷土重来就是,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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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电光飞闪断贼头

《明末风暴》

老梁向南走之后,黄文鼎便向东北角冲去。但才走了不足五十丈,他就听到前方喊声大作,甚至还有鸟铳声响起和火光闪动,他心中一冷:这东北角火把密集并非作假,而是真的埋伏有这么多人!

“俞国振哪来如此多人?”他心中当真是百思不得其解。可是如今既然选了这条路,他也回不了头了。

他看着还有三百余人人与自己在一起,而且共中有数十人都骑着马,便一指前面方向:“随我一起杀出去,杀透重围,便是活路!”

“杀!”

几十骑同时向他所指的那边冲了过去,但襄安虽是江北,可同样河网纵横水田密布,如今又是在河边上交战,几十骑哪里展得开?

可拦着他们的,也不过是附近的乡勇民壮,被他们一冲,顿时倒卷浪一般散开,见到这一幕,黄文鼎大喜,心中总算明白,原来这些人虽然不是虚张声势,可与虚张声势也相差无几!

乡勇民壮,打胜仗之后收拾溃败残寇还行,与拼命求生的穷寇相抗则用处有限。黄文鼎一个突击便击溃了拦截的民壮,回头再望,跟着他而来的步卒虽然大多给拦住了,可是那几十骑倒都冲了过来。

俞国振皱了皱眉,他一直盯着黄文鼎,对方突围的时机掌握得非常好,先是派出一队人向南分散注意,然后再带着骑兵向东北。虽然俞国振将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可战场情形瞬息变化,他便是想下令追击这边的贼人也晚了。

黄文鼎既是贼人之胆,也是贼人智囊。虽然俞国振不怕他。可让此人逃脱了的话,后面只怕还会有些麻烦。

贼人骑马,也唯有骑马者才能追上,俞国振这个时候有些懊恼,自己竟然未骑马来,这算是一个小小失误。

他身后突然一声笑:“俞公子稍安,且看老朽替你杀贼。”

紧接着,一道身影从乱战中杀出。直接扑向一个骑马的贼人,那贼人抡刀乱剁,那身影也不闪避,tǐng枪在贼人砍中之前将之刺落。紧接着他抓住缰绳纵身一跃,直接跳上了马,那马长嘶着几乎人立起来,却被他轻轻一笼缰绳,便安抚住了。马蹄声响,他一人单骑而出,在马上的身体随着马的腾跃而起伏。手中绰枪,“泼辣”一声,便将一个贼人挑落马下。

贼人的马都是在桐城中抢来的,不过几十匹罢了。能骑马的,都是死心塌地的骨干。但他们的骑术,实在不咋样,虽然已经突破了民壮的拦截,可是马速却慢了下来。那人骑术却是极高明,转眼便越过民壮。突入其中,左挑右刺,如入无人之境,转眼之间,便是十余名贼人落马!

“你是什么人!”黄文鼎没有想到,俞国振身边还有这样的人物,借着火光。他看到对方花白的胡须与冷电般的目光,忍不住想起脍炙人口的《三国演义》中人物,大叫道:“黄忠?”

“取你xìng命者,石电石敬岩!”那人一吼,马猛然加速,将隔在他与黄文鼎之间的两名贼人又刺倒,转眼间,便到了黄文鼎面前!

黄文鼎挥刀想要反击,可是一股大力袭来,让他手中的刀飞了出去!

“痛快,痛快!”

石敬岩摘下腰间的皮囊,饮了口酒,放眼四望,诸贼竟然不敢上前来抢黄文鼎。他回拨马头,回到俞国振面前,然后将肋下夹着的黄文鼎向俞国振面前一扔。

他只是一个照面,便将黄文鼎擒了下来,若是步战,或许还没有这么顺利,可是在马上作战,黄文鼎一身实力连一半都发挥不出来。

黄文鼎未死,被摔了一下狠的,却还想爬起来,结果两边的家卫少年立刻下去,直接将他架住。

他也是枭雄本sè,一见情形不对,立刻大声道:“俞公子,俞小爷,小人服了,小人愿降,小人愿将功赎罪,只求俞公子留小人一条xìng命,小人愿为公子效力!”…,

一边拼命叩首,他的眼中却闪着yīn鸷的寒光。

此次战败,他仍然觉得,不是他的错误,他在战术上并无任何失误,完全是败在跟随他的乱民吃俞国振之计,瞬间崩溃的结果。

“我不能死在此处,只要我还能活着,终有复仇之时……这个俞幼虎,年轻多智,必然是气盛的,我若对他低头,他想着招揽四方英雄,或许就收容了我,在他这里混个三年两载,到时将他这套练兵之法学到,我便可以脱身而去,重整旗鼓,终有一日,再来寻他报仇!”

黄文鼎心里打着的算盘,当然谁都不知道,为了让俞国振更信任,他又大叫道:“小人颇通军略,交游广阔,必然对俞公子有用!”

他觉得自己看俞国振是极准的,此人绝非池中之物,越是如此,便越想招揽四方人才,想来他会惜自己之才,收下自己。

俞国振笑了笑,向着齐牛眨了一下眼,齐牛抡刀便剁,黄文鼎的首绩便滚落一旁。

即使到死,黄文鼎都是满脸愕然,就算俞国振不要他效力,也该交与官府处置,怎么连审都未审,就直接将他处死了?

他却不知,张儒与汪国华卖代皇免火旗卖了十二万两银子,这么一大笔钱财,若是他活着,那么必然有人会追究,可若是他与汪国华、张儒一样死了,那么这就成了无头公案,谁也追究不得了。

即使不是为了这十二万两银子,俞国振也不会留他。象他这般人物,在俞国振眼中,不过是只懂破坏不懂建设的蠢才,离人才还差十万八千里。就算是人才,俞国振自己培养出来的高家兄弟、罗、叶、齐等诸人,难道就不堪用了么,实在不济,象石敬岩这样的老人。也可以招揽。唯独他黄文鼎这样反复之辈,是绝对不能招揽的。

另外,也是最重要的一点,选择俞国振并不反对,但对于那假借造官府反之名,行屠戮百姓之实者,俞国振半点好感欠奉!

俞国振没有再看他一眼,这一战绝对全胜。剩余就算还有些贼人负隅顽抗,也很难造成大的伤害了。他径直走到石敬岩马前,替这老武师牵着缰绳,见他这动作,石敬岩哪里敢受,慌忙从马上翻下,拜倒在地上。

“俞公子,你莫折杀老儿了……”

“石翁请起,此贼祸乱两府之地,手中沾满无辜者之血。石翁擒杀此贼,替庐州、安庆二府除一大害,此功非同小可,晚辈替石翁牵马。不过是聊表敬意罢了。”

“石电是粗人,却也知晓,一将之勇无济于事,若不是公子布置周全,又来回五百里奔杀,哪能平定这两府之乱!”石敬岩诚恳地道:“老朽老矣。若是俞公子不嫌弃,还能供俞公子驱驰!”

他早年有心于行武,但仕途极不得意,到了晚年才被钱谦益赏识,可是这时的钱谦益也已经退隐田园。因此,石敬岩原本以为自己这一身的本领再也没有了用武之地的,却不曾想被钱谦益荐给俞国振后。先是擒闻香教主王好贤,后又是捕桐城巨寇黄文鼎,这连接的功劳,已经让他觉得不虚此生,有足够向儿孙夸赞的功绩了。

俞国振也明白他的意思,将他一把扶起:“石翁何出此言,天生我才必有用,石翁如今还没有到冯唐的年纪,终有用武之地!”

石敬岩起身站起,他看着周围,黑暗中火光点点,四处都是喊杀之声,但兵刃格斗的声音已经听不见了。他感慨地叹了声,那些四方来的乡勇民壮,只怕连贼人都没有看到,此战就获胜了。

以三百破敌近两千,这等战绩,古之名将也不过如此。

打扫战场的事情,这一次交给了留守的高大柱,俞国振他们短短的五天时间里来回奔bō五百里,打了两场仗,也该到了歇息的时候。就是俞国振自己,回到别院之后,稍事洗漱倒下便睡。

跟随他进了卧室的柳如是、小莲对望了一眼,悄悄将门给他关上,两人睡在外间,听着里头传来的轻微的鼾声,这几天来空落落的心,突然间安稳了。…,

“如是姐姐,今年过年,可全都给那群贼人坏了,但愿明年过年,能平平安安。”

“嗯,但愿。”柳如是叹息着道。

但她心中却知道,天下风云jīdàng,太平年……只怕是越来越少了。

这一夜俞国振睡得极香,次日早晨的晨跑,这个坚持了多年的习惯都暂时放弃了。当他醒来时,外头天光大亮,难得的晴日透过窗纸照在他的chuáng上,他微了一下眼睛,觉得四肢仍然有些发酸。

他没有急着爬起来,而是静静想着这几天的收获,然后微笑了。

从初一夜紧急出动,到初五夜回到襄安,四天的时间内,他的收获可谓巨大。

首先是练了兵,此前都是以多打少欺负一下零散的水贼湖匪,而这一次却是以少打多,而且是长途奔袭中消灭敌人有生力量,对于家卫少年来说,经历过这一次战斗,他们都可以算是这个时代中的精锐士兵了。

其次是扬了名,想来在皖江一带,自己的名声会更响,登高一呼,愿意追随者的数量会更多。可惜的是,皖江这一带朝廷的控制力还是相当强的,他若不想立刻造反,就无法将这地方作为自己基业的根本。

再次则是那十余万两银子,俞国振的计划是永远不嫌钱多的,有了这笔银子,他可以加大投入,可以在中原一带多招募流民,可以在技术积累上投入更多的资本!

“国振,国振!”

外头却传来了呼喊他的声音,紧接着,他听到一家卫少年与小莲的谈话:“三位老爷来了,小官人醒来没有?”

俞国振振作了一下精神,这场大战,三位叔伯定然想知道详情,而且,这次闹得动静太大,有些事情,也必须与三位叔伯通通气,特别是五叔俞宜轩,或许又有用得到他的地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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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零一、臣非臣师非师

俞家三兄弟静静坐着,没有一个人说话。

若是换了两年之前,莫说俞宜勤,就是年纪最长的俞宜简,这个时候也一定背着手没有仪态地在屋子里转悠。

不过,在俞国振崛起的这两年里,各种大事,他们都算见惯了,养气的功夫也随之见长。

客厅里的西洋座钟敲响,那是九点了。俞宜轩咳了一声:“大哥,南京那边的准备如何了?”

“只等着咱们这边发货过去,除了咱们自家的铺子外,徐家也有意分一杯羹,国雄那边寄来的信,说是年后徐东主会来咱们这拜望。”

徐东主便是徐林徐仲渊,俞家将棉布交与他经营,解了他的燃眉之急,而俞家所需的棉花、铁料、纸张,也都是通过他来收购的。在有俞国振支持而缓过气来之后,徐家的生意渐渐恢复旧观,俞家与他的生意,只占他家整个经营额的一成左右,但他与俞家的关系却未因此冷淡下来。

“国振对这些书寄予厚望,无论如何也得经营好来。”俞宜轩身为读书人,自然知道书的威力。

“嗯。”

正说话间,俞国振走了出来,三位叔伯都站起身,俞国振长揖行礼:“各位叔伯,请坐,请坐。”

“昨日你累了,我们便未来打扰,桐城之事,情形如何?”

俞国振笑了:“不过是一群土鸡瓦狗,手到擒来。”

他倒不是自我吹嘘,一来这是事实,二来他也想坚定一下几位族中长辈的信心。俞国振知道自己的短板。手中的少年家卫用来战斗是不成问题,可管理庶务,他们就嫩得多,必须借助族中的力量。

不过现在已经好些了,那些在战斗中伤残不能继续的少年,被俞国振有意安排到族中的店铺、田庄之中,他们在家卫中所学的东西,渐渐与如今新的职司相结合。

他将桐城之战的情形说了一遍。自然没有提那十余万两银子之事,听他说完之后,俞家三位长辈都是大感振奋。

“如今我们俞家的声名便是安庆府也知晓了!”

“只怕安庆知府现在在头痛,该如何向天子上奏折。”俞宜轩考虑问题角度与宜简宜勤都不相同,他笑着道:“东南腹心之地。却发生如此逆反之举,他一个失察之罪是脱不了的,那位被杀了的桐城县令倒好,一死百了。”

就如俞宜轩所言,安庆知府皮应举确实焦头烂额,当他的奏折递到了北京崇祯手中时,崇祯几乎愤怒地掀翻了御几。

“这便是朕仰赖的子民!这便是大明的缙绅!”

放在他面前的,除了安庆知府皮应举的奏折。还有南京提督操江马鸣世的奏折,两份奏折之中,都将桐城民乱的责任,归结于劣绅的恶行。

“陛下息怒,这等劣绅,自当严惩,东南局势,几乎为之所坏!”温体仁奏道:“好在贼乱已平。如今当善加安抚,以免再生事端。”

“卿既如此说,有何良策?”

“应天巡抚,当追其罪,另委贤达,替陛下分忧。”

温体仁此时仍未被任命为首辅,事实上。他只是以次辅代行首辅之权。崇祯皇帝在赶走周延儒之后,似乎对任命首辅一事起了戒心,温体仁虽然大权在握,却还是有诸多掣肘。在内有文震孟等东林遗老,在外各地抚臣之中。亦多是温体仁政敌,因此,他曾经想着在朝堂之上安插心腹,甚至不惜提拔当初魏忠贤一党,可这些都受到了抵制。

崇祯连连颔首,出这般事情,时任的应天巡抚难辞其绺。

所谓应天巡抚,又称苏松巡抚、江南巡抚,实际上是巡抚十府之地。崇祯想了一想:“卿觉得何人足任此职?”

“臣以为……唐世济素有廉名,可当此职。”

“唐世济?他如何能当得!”崇祯闻言不悦:“卿为何会荐他!”

温体仁心中一跳,没有想到皇帝对唐世济竟然如此不喜,不过他自有理由:“唐世济十六岁便为县令,向有清廉之名,善断案理财。陛下欲稳东南,所忧者不过是劣绅豪奴不法之事,世济擅处置,臣故荐之。”…,

“臣以为不然!”

这虽非大朝会,但在场的却也不只是温体仁一个,立刻有人起来反对道:“鹿世济欲引阉党入朝,已然被劾,如何能巡抚江南。论及抚乡安民,臣荐张国维!”

温体仁闻得此言,心再度一跳,不过,他并未再说什么。

崇祯看了温体仁一眼,心中有些不豫。

自温体仁将周延儒赶出朝堂之后,京城之中便流言四起,将这一年多来的天灾**,尽数归于温体仁身上。民间甚至有“崇皇帝,温阁老,崇祯皇帝遭瘟了”的童谣,这消息,自然也被厂卫传给了崇祯。

崇祯相信,温体仁是孤臣,不结党营私,所以才会被人如此攻讦,可国事如此败坏,总得有一个有才能的人出来收拾。温体仁有些才能,可比不上周延儒,而且此人声望不足,士林中反对之声极大,或许……该再往内阁中补充人手了。

江苏宜兴,张溥满脸喜色地看着周延儒,而周延儒则捻须良久不语。

“这是老师起复的机会,这个机会,不可放过!”见周延儒犹豫不决,张溥不快地道:“天赐不取,必得其绺,老师何必多思?”

“天如,你性子太急切……”

“老师,非我性子急切,国家大事,不急如何能行?”张溥道。

他的态度有些咄咄逼人,不过面对自己这个弟子,周延儒却硬气不起来。当初他为内阁首辅之时,与东林交恶,在士林之中声名实在不好,他想起复。没有士林支持绝无可能。

“如今内阁之中,有钱抑之在,我起复是否,无干大局……”

“如何无干大局,钱抑之虽是东林宿老,却不是温体仁对手,欲对温体仁,非老师不可!”张溥再次打断了他。

周延儒嘿然一笑。温体仁其是那么容易对付的,此次退归田园,他反思此前,自己还是小瞧了温体仁。即使现在天子对温体仁略有疑虑,可圣眷未失。此时去硬撼他,周延儒没有任何胜算。

“老师,你究竟是何意?”张溥有些不耐了。

他对周延儒虽然有几分尊重,那只是因为周延儒是他进士科的座师,那一科当中他与吴梅村同样上榜,吴梅村为进士第一,书商将中试之人的卷子印刷出版,按惯例应该由几位考官点评他们的试卷。可张溥毫不客气地抢了这个活儿,由此便可看出,他实际上是瞧不大起当时的几位考官。

周延儒看了他一眼,心中暗恨,脸上却笑得更加温和:“天如,你只想着我,我回家才一年,陛下未必会起复。倒有一人,若是你愿意大力支持,更胜过我。”

“孰人能比得上老师?”

“何芝岳。”

“他……上次老师不是力荐他接替首辅之职,他畏惧温体仁,不敢出来么?”

张溥知道自己将温体仁得罪狠了,若不能将温体仁拉下,迟早是要受其党羽迫害。听得周延儒推荐何如宠。想到此人畏温体仁如虎,张溥叹息道。

“此一时也彼一时,当时避温体仁锋芒,何芝岳不肯出山在所难免,如今却不同。他乡梓遭变,就是他自家也损失不小,愤然出山,匡扶天下,肃清妖氛,正其时也!”周延儒道:“他此前不肯出,是因为悠游林下胜过去朝堂上操劳,如今出了此等事情,他还不肯出?”

“况且,今上空着首辅之职已经有一年,温体仁始终只是次辅,今上虽简拔钱士升等相助,可首辅之位,迟迟不定,分明是今上虚位以待贤达,并未瞩意温体仁。何芝岳前次不明形势,不肯轻易入京,如今形势明朗,上有天子求贤若渴之心,下有天如等鼓吹抬捧之力,何愁他不去?”

“何芝岳……”

张溥有些犹豫,何如宠确实名声比周延儒更响,而起是东林前辈,与左光斗既是同乡又是好友。崇祯四年张溥考中会试那一次,他是周延儒的副手,也可以说是张溥的房师,因此倒不是外人。…,

相比名声颇有瑕疵的周延儒,何如宠要好得多,但正是因此,张溥并不太支持他。

张溥有自己的算计,何如宠在东林之中的声望太高,复社对他来说只是锦上添花,他即使就任首辅,也未必能采纳自己的计策,让自己能在乡野之间遥控朝堂之政。

“芝岳先生虽然也是合适人选,终究比不上老师,老师为了天下人,便勉为其难应了吧!”一念至此,他再度催促道。

“老夫说了,你操之甚切,何芝岳今年已是六十有六,温体仁六十有二,老夫则四十二岁,来日方长呢。”周延儒笑道:“如今温体仁风头正盛,且由何芝岳顶上两年,到时老夫再出山,为时尚且不晚。”

张溥犹豫了好一会儿,见周延儒心意甚决,也只能如此。

“天如,不过要成此事,须得钱牧斋等出手相助,你不妨再去拜访钱牧斋。”周延儒又道。

“老师为何不亲见钱牧斋,老师今后要再度初山,正需涤除旧恶,与钱谦益讲好,救既散之人心。”

“呵呵,此事老夫自知,天如你只管放心。”

张溥拱手而去,周延儒看着他的背影,摇了摇头。

这个张天如,自视甚高,竟然想控制自己,当真是一个目无纲纪伦常之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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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零二、憾亦憾忧亦忧

“竟然……竟然出了这样的事情?”

俞国振有些发呆,看着徐林,徐林面色也是有些沉重:“此事学生也是正月初八才得知,然后便赶来府上报信,俞公子,节哀顺便。”

俞国振吸了口气,稍有些黯然,他的计划才开始展开,就遇到这样的事情,不能不说是一个沉重的打击。

被他派往钦州的高不胖,竟然在年末准备回来时病殁!

“小莲,把大柱唤来,还有高婶,派人去无为通知二柱。”只是短暂地发呆之后,俞国振便又振作起来。

无论遇到什么问题,他的计划都不能改变。

“高管家的后事,是我们徐家的一个管事办的,择了好地,用上好的柳州棺木安葬。”徐林又道。

“多谢徐先生了。”俞国振摇了摇头:“徐先生暂歇,我先安置好老高家人再说。”

“我随你去,若是高管家家人有什么要问我的,我也好回答。”

俞国振心中对高婶与大柱二柱极是歉疚,他若没有把老高打发到钦州去,或许老高不会这么早死去。

得知消息的高婶,出乎俞国振预料地坚强,反倒是大柱很有些恍惚,被高婶一巴掌拍得大哭出声。

“今后你便是咱们家的顶梁柱了,你爹能活到如今,能见着你们兄弟长大,已经能瞑目了!”高婶声音哽咽着骂道:“你哭能将你爹哭活么!”

“高婶……老高是为我奔走而殁于异乡,我心中极是不安。我知道你和老高最操心的是大柱二柱的亲事……在这里,我发话了,整个无为。他二人看中了谁家的闺女,便是抢我也去给你抢来当儿媳妇。”俞国振道。

高婶跪下磕了个头:“小官人,若非小官人,五年前我们一家就饿死了,老高能为小官人效力,这辈子已经不枉,小官人勿将此事放在心上,唯有一事。老高一人死在异乡,总得将他灵柩迎回襄安,要不清明时节,连个扫墓的也没有……”

俞国振沉吟了好一会儿,高婶见他不说话。心中有些奇怪,这算不得什么大要求,按着俞国振一惯的性子,应当立刻就应允了才是。

“高婶,大柱,我不瞒你们,我估计着,襄安这里。我们住不长久了。”俞国振叹了口气道。

“什么?”高婶愣住了。

如今襄安的细柳别院,甚至可以说是细柳俞村了,再发展下去,成为一座镇而与襄安相连都有可能。这样的好地方,俞国振竟然说住不长久了?

难道说因为老高病殁的事情,小官人伤心过度,变得有些疯癔了?

徐林在旁边也是愣住了,他每次来细柳别院。都会有一种不一样的感受,细柳别院的发展,让他吃惊之余,也觉得欣羡。

“桐城贼乱,只是先声,这次贼乱,背后还是有真正的流贼身影。若非如此。贼人的兵甲武器,从何而来?”俞国振道:“如今桐城贼乱虽平,可官军虚实,却已经曝露无疑。流贼当中,也不乏狡墨多智者。他们必然看到这一弱点,进军皖南。”

“可……可咱们不是有家卫么?”高婶颤声道。

她受过流贼之苦,自然知道那将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俞国振叹息道:“家卫少年,不过三百,以此人数,能敌多少流贼?流贼若来,那可不是黄文鼎之流千余人的规模,少则数万,多则十万……便是都不动站在那儿给我们砍,也能累死我们!”

“小官人可以多募青壮啊!”高大柱道:“四里八乡,民壮乡勇,都愿听小官人号令!”

俞国振连番立威,特别是击杀黄文鼎之事,已经让他在整个无为和周边地区树立起了威信,年轻人无有不以结识他为荣的。他若真的要招兵买马,随随便便可以将家卫扩充到一千人以上。

“三百人便是极限,若是超过五百,只怕朝廷就要征调我们去剿流贼了。”俞国振苦笑:“我如今心愿,只在保境安民,就算做不到保境,也至少得给我们乡梓百姓一条退路。”…,

这话是说给徐林听的,徐林点了点头,俞国振说得半点都不错,他有三百来人,已经是官府能容忍的极限,超过这数字,官府不是将之分化瓦解,便是要调兵来围剿了。

“若是贼人真逼近襄安,咱们当如何是好,我早就在想此事,想来想去,唯有行狡兔三窟之计,在贼人到不了之处另立基业,故此,我才令老高前往钦州,却不曾料想他会病殁……”

俞国振现在总算明白,过年时他莫明其妙的不安缘自何方。老高迟迟没有回到襄安,让他心中生出不祥之感!

想到这,他又道:“虽然老高病殁于钦州,可听徐先生说,我请他做的事情,他都安排妥当了,在钦州买了一千八亩余亩荒地,两片山头。我估计着,短则有个两年,长则五年,我们便要都迁到钦州去……徐先生,此为我妄测之语,还请你莫传出去。”

徐林颇为沉重地点了点头,俞国振的忧虑,他何尝未有!

“那我们这庄子……就白白送给流贼?小官人多少心血!”高大柱听了勃然大怒:“小官人,此事不可!”

大柱向来憨厚,除了齐牛,恐怕就数他沉默寡言了,他竟然能在此事上建言,俞国振便知道,整个家卫少年只怕都是这个意思。这样就好,俞国振也希望培养出这种不惧战甚至有些好战的气概出来,也唯有如此的军队与国家,才不会在外敌凌辱时首先想到的便是忍辱负重。

“自然不会白白送给流贼,他们能得的,只是一片焦土。”俞国振道:“若不痛击流贼,我们与那些畏敌如虎的官兵有何区别!”

“那小官人……”

“我们可以战。你老娘还让她拿刀去战么?小莲、如是她们,还有家学里的那些姑娘小子,也让他们去战?”俞国振“哼”了声:“况且,出战一次便是烧钱,我们桐城之战来回花费便超过三千两,若不能有个稳固之基,凭着我们现在的钱粮,能打几仗?”

高大柱垂头不语。俞国振接着道:“故此,依我之见,老高就不必迁葬回襄安……高婶若是不放心,四月之后,随我一起去一趟钦州吧。”

“什么!”

这又是个让人吃惊的决定。俞国振要亲自去钦州!

“小官人……钦州瘴疠之地,小官人如何能去得,老高都,都……”高婶也慌了。

“关于此事,老高尚有遗言。”俞国振看了徐林一眼。

徐林上前道:“高管家走得急,好在当时我徐家在广州府的管事在他身边,他说后悔未曾听俞公子交待,误饮生水。上吐下泻,以至于此。”

老高身体一向少病,他突然暴亡,若非如此,也没有别的解释。高婶听了忍不住痛哭起来,俞国振安慰了几句,她才收住哭声。

“无论老高在与不在,我都得先去钦州一趟。那边如何营建,我得亲见之后再行琢磨。”俞国振道:“所谓瘴疬,无非是细小病虫毒物罢了,只要注意卫生,便能防范。”

他只能如此安抚众人,若不如此,只怕细柳别院诸人。都不愿意去钦州了。

高婶哽咽着道:“既是如此,到时请小官人带着大柱去便是……”

她言下之意,俞国振明白了,失去丈夫之后,高婶担忧再失去儿子。若是流贼来犯。他既然决意与之战,那么身为营正的高大柱,免不了要出战。

“我知道了,高婶,你只管放心。”俞国振心念转动,大柱脑子并不是很灵活,虽然是营正,实际上罗九河、叶武崖等人已经足够取代他。或许将他放在别的位置之上,更加适合他的性子。

安抚毕,俞国振放了高大柱假,此时重孝行,按理说该守孝三年,但俞国振以为,孝与不孝重在生前,而非亡后,不过时俗难改,只有到了新地方之后渐渐潜移默化了。

并肩走出了高家,徐林看着这连片的房屋、工坊,心中不由得有些感慨。细柳别院被建成这个模样,俞国振仍然说放弃就放弃。…,

“学生愿陪俞公子一起去钦州,俞公子方才说的是,学生也要另掘一窟了。”想到这,他下定决心,开口说道。

“那真是太好了,我们两家于一处,也有个照应。”俞国振也是欢喜。

他想要成事,没有帮手是不行的,族中能够给他的助力有限,徐林此人眼光有决断有,而且善于经营,正好能补充他的不足。

“只可惜营建之术,我手中无人擅长,还得请名匠一同前往。”俞国振犹豫了一下:“徐先生可有熟识的匠师,愿意去钦州的。”

“一时间没有合适人选,反正俞公子是准备在四月之后再去,这段时间里,我替俞公子留意。”

说到这里的时候,徐林忍不住幽幽叹道:“俞公子,这大明的天下……真的没救了么?”

此语一出,俞国振眉头微锁,目光紧紧盯着他。

徐林垂头不语,好一会儿之后,俞国振道:“徐先生的话,我听不明白。”

徐林点了点头:“我自己也不大明白……啊,俞公子,钦州多荒地,若是开荒,须得足够人手,可这许多人到钦州去,沿途车马粮草,都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俞公子可有安排?”

俞国振仍然紧盯着他,然后微微笑道:“徐先生精擅此事,想来能助我一臂之力,先生拟一份行程安排给我,我负责出钱,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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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零三、子仪见如是

《明末风暴》

与徐家的合作让俞国振相当满意,故此,他提出进一步合作的要求。徐林自然不会拒绝,双方就细节谈了两天,特别是一大群老幼fù孺如何抵达钦州,双方达成了共识。

“钦州至南京水陆共六十站五千八百一十里,既是老幼fù孺,还是走水路更方便些,沿途巡检司,学生都有打点,快则一个半月,慢则两个多月方可到达,沿途漫漫,以学生之见,现今便要贵府上下习于水上才好。”

“徐先生说的有理。”

俞国振看着徐林,心中再度赞叹,这个人确实非同一般,不仅有读书人的眼光,同时做事极细致,实在是个庶务的人才。只可惜俞国振如今无论是声望、地位还是实力,尚且不能直接招揽他来效力。

既然如此,暂时将双方利益绑在一处,俞国振深信,迟早徐林会成为他的臂助的。

徐林是个行动派,双方既是达成一致,他立刻告辞回去准备此事。

“小官人……”回到自己的书房之中,小莲泪眼汪汪地看着俞国振,怯怯地呼了一声。

她与高家的关系也相当亲近,老高的死,对她的打击也很大。俞国振上前拍了拍她的肩,然后做了一个让小莲心悸的动作。

伸手将她揽在了怀中。

小莲已经十四岁了,身体开始在长,天葵已至,渐通男女之事。她心中早就觉得,自己定然是俞国振的通房丫头,只是俞国振还一直将她当小姑娘看待,偶尔看到俞国振与柳如是调笑。她心中也会酸意翻涌。

“小官人……”这一次她再唤俞国振时,就不再是哀婉,而是羞怯了。

“让我抱一下……让我抱一下。”俞国振紧紧揽住她,将脸埋在她脖侧,炽热的气息喷在她的脖子上,让她浑身sū软,情不自禁反拥住俞国拓的腰。

但俞国振没有她意料中的下一步动作,只是抱着她。

最初的mí乱与惊惶渐渐消褪了。小莲嗅着俞国振身上的气息,突然间觉得羞愧起来。

小官人……这是心痛老高的死啊。当着徐林的面,他不表lù出来,因为徐林是外人;当着高婶与大柱的面,他不表lù出来。因为他必须给属下以坚强。

唯有书房中与她独对,小官人才会真情流lù!

想到这,小莲心中的悲伤稍稍有些淡了。她年纪虽然不大,可生离死别却也经过不少,当心中另有寄托时,悲哀便被忘怀。

俞国振揽着她好一会儿,然后抬起头,小莲假装没有看到他眼中微微泛红。低着头道:“小官人,奴、奴去扫地了。”

俞国振却没有松开她,香绵的少女身体,让他的心情平复了许多。

就在这时,门吱吖一声被推开了,柳如是伸进头来,看到他们二人抱在一起,“咦”的一声。然后又缩了回去。

“唉呀!”

小莲慌忙推开俞国振,脸sè已经红艳得能滴出血来,她拔tuǐ便逃,恰好柳如是再度伸进头来,仿佛是要确认一下自己看到的是什么。

两个少女撞在了一起,小莲虽然比柳如是要小,可个头却已经超过了柳如是。她一挤就挤出去了,柳如是捂着额头,吃吃笑了起来。

“小莲,当心,柱子可不是我。撞着了痛的可就是你了!”

她在背后调侃小莲,小莲听到跑得更怪,果然撞着一根柱子,呼了一声痛便消失了。

“小官人,看来奴是来得不巧,坏了小官人的好事啊。”柳如是又转向俞国振,话语里多少有些酸溜溜的:“小官人也下得了手,小莲才十四呢!”

“既然知道坏了本少爷的好事,还不过来赔偿?”俞国振抛开愁绪,坐在椅子上向她道。

柳如是“咯咯”笑了起来,她与高不胖在一起的时间并不太多,虽然也有些悲伤,却不足以让她象小莲那样。况且,她也有意如此,让俞国振开心一些。

她小心翼翼向俞国振接近,却有意站在他能够着的距离之外,正要开口再调侃俞国振两句,突然间,俞国振身体暴起,一把将她拉来,直接按在了膝盖之上,对着tún部就是一巴掌。…,

“啊!”柳如是低呼了一声,歪过头看着俞国振,脸sè顿时jiāo艳yù滴。

与小莲不同,她曾经在烟街柳巷中短暂地呆过,虽然侥幸保持完璧,可对男女之事,却并不陌生。俞国振这一巴掌拍在她的tún上,让她心神dàng漾,不知不觉,便流lù出一丝媚态。

俞国振心中一动,一团火不觉生起。

这与意志无关,乃是这个年纪的人难免都会发生的事情,如今俞国振已经是十八,这具身体正是血气方刚,属于点火即燃,她这媚态,让俞国振的手第二下拍打不由自主地变成了抚mō。

“啊……”

低低的jiāo吟,则是火上浇油,俞国振的手掌微微用力,捏住了她tún部的丰腴。

“小官人……”

柳如是觉得身上躁热难当,分明是春寒料峭,可是她却恨不得解开衣裳。她知道自己情动了,正是因此,她更是羞赧,以掌捂面,恨不得缩入地缝中去,只是用鼻腔低低地呼着俞国振,希望他能够住手。

可这种腔调,只能让俞国振的手继续下滑,直接liáo起了她的裙摆。俞国振微微喘着气,贴上了她的后脖,炽热的气息,喷得柳如是hún销骨软。

“如是!”

“这……这里不能……不能mō呵……啊!”

“为何不能?”

“羞、羞煞人了,小官人,停手,请罢手吧!”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小官人……欺负奴……啊,奴要喊了!”

“你要喊什么?”

“救、救命……”

“喊破喉咙也没有人来救你!”

“破喉……唔……唔!”

许久之后,俞国振才松开柳如是。而此际的柳如是,玉怀半展,罗襦轻解,颊如mì桃,眼似柳丝。

在她xiōng前白腻处,全是湿渍,她羞恼地想要掩起衣袂,却被俞国振用手挡着。然后,俞国振又伏在她的xiōng前,感受着那巍巍的温柔,品尝着嫣红的樱桃。

“嘶!”或许是敏感,或许是痛苦。柳如是低吟了一声,轻轻揽着俞国振的头,垂下眼,看着他的头顶,眼bō比水还温柔。

并非所有温柔乡都是英雄冢,有些温柔乡,是英雄暂憩的营地,是英雄休养的港湾。是英雄开始新征程的。

老高的病殁对俞国振虽是一个打击,可是比起桐城战事结束之后带来的影响,那就小得太多。桐城的富人缙绅还在为消失的十余万两银子疑神疑鬼的时候,俞国振已经将人将之分批夹带回来,这笔钱财,正好可以用于他在钦州的新基地建设。

另外给他带来的一个巨大收获,便是名声,那位范闲公公自己虽然未来。却专门遣人给他送来了贺信,说是宫里的贵人大铛,如今都知晓无为有只幼虎,天子在退朝之后,也曾说若陕晋之地有一个俞国振,流贼怎么会如此嚣张。

原本对他态度渐有些冷淡的张溥,也托人带了信来。为上次无暇写稿道歉,然后很亲热地又称他为“济民贤弟”,表示若再要稿,可以替他邀人撰写。

甚至于钱谦益这丁忧在家的东林宿老,也专门派人来道贺。还赠诗一首,勉励他继续“为国尽忠,造福乡梓”。

俞国振对此哈哈一笑便扔到一边,倒是柳如是,觉得那诗写得不错,将信收好藏了起来。

二月十六,一支船队缓缓靠近了襄安,船队由十余艘大小船只组成,当其中最大的一艘靠近码头时,俞国振已经得了通知,快步出现相迎。

“济民,你现在可是成了大名鼎鼎的阁老克星了。”

方以智踏上码头后,先拿俞国振开了一下玩笑,然后低声道:“老大人也来了,如今老大人要去南京上任,我们阖府将搬至南京。”

“咦?老大人有职司了?”

“复职而已……”

两人低声谈话之际,方孔炤从船舱中走了出来,方以智去扶他登岸,俞国振则上前恭敬行礼。

“来得匆忙,济民,老夫准备在你这停上两日,你可欢迎?”…,

或许是官复原职的缘故,方孔炤说话的声音较之以往都要洪亮,眉眼间也是笑意盈盈。俞国振有些诧异地看了方以智一眼,因为方以智的神态却与方孔炤相反,眉宇中分明带着忧意。

“老大人莅临,当真使我这蓬荜生辉,哪有不欢迎的道理!”俞国振笑道:“若老大人不嫌蜗居简陋,愿住多久便住多久!”

“你原本就不是咬文嚼字之人,跟老夫说这客气话,tǐng累的吧?”方孔炤笑道。

“呵呵……”

俞国振越发疑huò了,在他印象中,方孔炤甚为方正,虽然谈不上古板,可是喜怒少形于颜sè,今天却这个模样,难道真是官复原职让他觉得欢喜?

“老大人这是……”

当看到连方其义都跟着出来,而且与他行礼之后立刻缠着齐牛去玩后,俞国振讶然地道。

“进去再说……老夫听密之说,你这里地方甚大,莫非安置不下?安置不下的话,他们可以住在船上。”

“安置得下,住处老大人只管放心。”俞国振想了想:“晚辈在镇子上有座宅院,倒还幽静精致,老大人与内眷便安置在此,府上下人则在细柳别院挤一挤,老大人觉得如何?”

“老夫听密之说过你别院之中别有风味,老夫住在别院中,其余的你看着办吧。”

方孔炤的话让俞国振心中更是疑huò,这位老大人,来此究竟有何打算?

就在这时,他看到船队中的一艘靠近码头,小子柠猛地跳上岸,她身后想要扶她的方子仪嗔怪地说了句什么,然后方子仪抬起眼,面sè微红地向这边看来。

在俞国振身后,柳如是也恰好向那边望去,两人的目光对到了一起。

俞国振突然间觉得,这二人的目光里似乎有箭矢在jī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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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零四、阁老遇天敌

“桐城缙绅,因为我们方家带着购买代皇免火旗之事,对方家颇有怪罪,而那些被裹挟的乱民,也觉得我们方家骗了他们,背地里颇有骂声_沸&腾&”方孔炤放下茶杯,淡淡地道:“况且此次乱后,民心不稳,我怕再有差池,便将家眷迁往南京”

“是,老大人考虑得细致”

“这么一大家子,在南京得置宅,老夫手头紧,到你这儿来打秋风了”

方孔炤直截了当说是来要银子的,俞国振目瞪口呆,这老头儿绝对不是因为方子仪的关系要银子,事实上,俞国振可以肯定,方府手头再紧,阖府在南京的花销还是拿得出来的——要知道,俞国振可是将最后一份种珠之术当彩礼送给了方家

那必然是别的原因了

“老大人只管开口,要多少银子,晚辈立刻准备好来”

“老夫为诱张儒汪国华入彀,买那个代皇免火旗掏了八千两,你将八千两给我便可”

俞国振顿时赧然,他明白方孔炤意思了,这其实并不是在找他要银子,而是告诉他,他私吞了乱贼银钱的事情,方孔炤是一清二楚

“是,是……”

“老夫知道,你练兵不易,便是一个种珠之术,也不能独专其利不过……你莫要当天下人尽是傻子,小看天下英雄,便是桐城之中,除了老夫,看破此事的人数也不少”

“呵呵”俞国振笑了笑,没有出声

方孔炤看着自己这位侄女婿,心中当真是百感交集,其中最重的,便是后悔了

他现在有些后悔将子仪许与俞国振了,俞国振桐城奔袭与襄安回军,做得太干净利落,先后破贼过五千,自己的伤亡却不足二十人方孔炤深知,才能越大之人,野心也往往越大,若俞国振是读腾人的话,他就不太担忧,因为可以走科举之途,最后又是一个王阳明也说不定

可俞国振精通杂学、实学和西学,偏偏对八股之道没有任何兴趣

如此才华,久处民间,迟早会不甘蛰伏,到那时……

方孔炤掐断了自己的想法,至少在现在,俞国振还没有表露出对朝廷不敬或者有什么异状,每每谈及流贼,他都是切齿痛恨,一提到后金东虏,他是睚眦俱裂

“我知你向来有忠义之心,这甚好,甚好”方孔炤又道:“《春秋》多读,于你极有益处”

“是”

“你可知道,为着你的事情,朝廷中有过一番争论?”见他始终恭敬,方孔炤虽然猜出他心中不以为然,却也只能转移话题

“晚辈不知”

“此事我说与你听,切勿外传”

原来桐城镇压之事,俞国振对于这功劳没有什么兴趣,因此在给崇祯皇帝的奏折当中,是说方孔炤察觉异变,暗调俞国振来桐城,一举破贼总之运筹帷幄之功,尽归了方孔炤,临阵指挥之功,则归了俞宜轩朝议之中,对如何奖掖这二人功勋,很有一番争议最初之时,温体仁一党都是反对给方孔炤论功的,认为造成民变的劣绅之一方应乾乃是方孔炤堂弟,他只能算是将功补过

但当有人提出请致仕在家的阁老何如宠再度入阁就任首辅之时,温体仁所瞩意的吏部尚腾谢升却出奏,说何如宠以致仕大学士之身,贼起时只知避往南京,无半策可以平乱,其人老庸碌碌,不足大任,倒是方孔炤有谋略,堂弟之事与之无关,宜起复任用

这与当初将周延儒赶出朝廷时的说辞几乎如出一辙,同是用一人的功绩,反衬另一人的无能偏偏崇祯皇帝吃这一套,因为这是就事论事,显得极为公正所以他便改了主意,直接任命温体仁为内阁首辅,这就彻底绝了何如宠复出之途

不过为了平衡,他又任钱谦益的学生张国维为应天巡抚,张国维又荐史可法为右参议,分守池州、太平至于桐城知县,则调宿松知县杨尔铭接任

方孔炤也就是凭着谢升一句话,复任南京尚宝司卿,不过这只是因为暂时没有合适的位置,从北京来的消息中,方孔炤已经“简在帝心”,一有合适的空缺,便会任命他

“老夫这个尚宝司卿,一半是沾了你光,另一半则是温阁老欲阻何芝岳而抬出老夫,莫看只是闲职,这位置也不好坐”说完朝堂中的争执之后,方孔炤温声道:“朝堂之上,风波诡谲,济民,你当慎之,勿为人所用”

对于这个告诫,俞国振唯唯

虽然方孔炤是在教训他,但俞国振却可以感觉到,他并无恶意,相反,将朝堂上发生的事情如此细致地解释给他听,其实是在提点他若是俞国振有心仕途,那么这些就是宝贵的经验,对他有极大的帮助

至于言语中略带的敲打意味,不过是这个时候文人的通病,方孔炤算轻了

见他这般模样,方孔炤便没有再敲打,而是饶有兴趣地去看家卫少年操演借着这机会,方以智将俞国振拉到一边道:“当初周延儒因为你,去了内阁首辅之位,如今何如宠又因为你,未能登上内阁首辅之位,朝中有人言,你命里妨首辅不过,复社里几位却说,你妨的不仅是首辅,凡是阁老,你几乎都能坏了他们的好事,便是徐阁老,收到你的求教信之后不久便故去,故此,你现在有个阁老天敌的绰号了”

徐阁老即徐光启,俞国振与他通了一封信,但还没有等到回信,他便已经去逝了,这让俞国振十分惋惜

听得方以智如此说,俞国振微笑起来,从无为幼虎,到阁老天敌,这跨跃也太大了些

“最近可有腾印出来,赶紧拿来给我瞧瞧”调侃了俞国振几句,方以智又道

俞国振笑道:“你当雕版不要时间,哪有那么多腾”

“济民你少耍我,我知道你的,你一定用的是活字”方以智大笑着拍他的肩膀:“我还不知道你么,精通实学,若不使用你就会按捺不住,一般的雕版,哪能满足你的胃口”

“就这点理由?”

“你无非是要我赞你,上回给我带去的那些腾,的确精美绝伦,我托人给陈卧子、吴梅村带去,他们回信都是赞不绝口,对我羡慕有加”

此时文人想要将自己的大作印成腾册可不容易,雕版耗时耗力耗钱,没有个丰厚的家底,根本做不成此事而且一般雕版粗陋,便是印出来字迹也有些模糊,哪有俞国振印出的腾,字字珠圆玉润,便是用细笔写的小楷,也不过如此

“好好,你那是赞我印刷做得好,还是赞你自己诗文写得好啊?”俞国振哼了一声

虽然如此,俞国振还是领着他走向自己的印刷工坊因为印刷会造成一定的污染,故此印刷工坊与铁器工坊一样,都是放在了西河的下游看着这整齐的工坊和里面传来了刷刷声音,方以智啧啧道:“济民,过去贤达之家,婢女尚通毛诗,如今你这兵法大家家中,佣仆亦知军纪啊”

俞国振微微一笑:“密之兄长,你知道我为何将这些地方命名为工坊,而不是作坊么?”

“为何?”

“作坊往往是一个师傅带几个徒弟,规模小,做起事来较散漫,而工坊则不然,工坊中机器起了决定作用,无论是师傅还是徒弟,在机器面前都是平等的,都得按照机器的规矩来行事若不守着机器的规矩,机器便会伤人,故此,再也没有比工坊中的工人,需遵守纪律的了”

“我明白你之意思,当初戚继光募兵,首选矿工,便是为此啊”

“正是,矿工与工坊相类,在地下掘石挖矿,若无纪律,那便是死路一条”俞国振颔首

现在家卫少年的来源是登莱之乱后失去家园的孤儿,但若是兵力扩大,仅靠这个是不够的从农家招募兵源,本土意识大多极强,守护自己家园尚可,可要拉着他们去外地厮杀,那么战斗力就会打折扣了,除非俞国振能够逆天地现在就弄出身带光环的“政委”来

而合格的工人,原本就受过纪律训练,又大多通一点文字,至少在理解命令的能力上没有什么问题,其实是大规模征兵的最好兵源

“总之你总是有理就是”方以智笑道

俞国振领着他来到印刷工坊的库房之前,发觉门是开的,他微微皱了一下眉,然后就听得里面欢笑之声:“好多腾,好多漂亮的腾”

扣得这笑声,俞国振皱着的眉松开,他笑道:“子柠跑得可比我们快”

“子柠既在,子仪不远”方以智抬了抬下巴,别有深意地笑了:“济民,还不进去?”

俞国振也确实想见一见方子仪,他迈步进去,然后就感觉到不妙

因为在这里面的可不只是方子仪,柳如是也在,而且看那模样,两女把臂挽手,倒是亲热非凡

但那只是表现,俞国振一踏进去,她们发现了俞国振的到来,两人笑吟吟的目光同时看来,那目光中,可是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十八般武器一同向俞国振冲了过来

俞国振愣了愣,而在他身后,方以智也看到这一幕,嘿然窃笑

他这个便宜大舅哥,倒将妹妹的事当成热闹来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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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零五、民生杂记

“见过小官人。”

柳如是向俞国振一福行礼,俞国振见她手上新有了个玉镯子,他记得这个镯子原本是在方子仪腕上的,心道这小妮子厉害,不仅拐得方子仪与她如同姐妹一般,还骗了一样首饰。

“见过世兄。”她行完礼之后,方子仪松开手,也是盈盈一福。

见别人都淑女得很,小子柠自然不甘落后,她虽然已经十岁,却还是纯稚可爱:“见过姐夫!”

这一声姐夫,方子仪脸上顿时羞红,但心中却是窃喜,因为这可是彰显她对俞国振的所有权。她教养极好,虽然心中很是好奇,却敛眉垂目,没有去看旁边柳如是的脸色。

她早就从方以智口中得知,俞国振身边多了个贴身的使女,最是明艳慧黠,比起以前的小莲要厉害得多。这一次拉着柳如是来看书库,一来确实是好奇俞国振那些书是如何印出的,二来也是想看看这位贴身使女的心性,因为若无意外,这贴身使女日后就是俞国振的妾室。

“一家人,不必拘礼。”俞国振厚颜无耻地道:“子仪,子柠,如是检点了些什么书给你们看?”

旁边的方以智险些摔倒,“一家人”这话,便如此轻描淡写地说了出来,自己这个便宜妹夫倒还真的厚脸皮啊。

“刚刚进来,如是姑娘还未来得及捡书,世兄与大兄便到了。”

“既然如此,我们一起来捡书看,小子柠,你喜欢什么书,只管说啊!”

若放在后世,这间书库算不得什么,无非是三间屋子中间用门通透了,但在方以智兄妹眼中,却很少看到这么多书,特别是方子仪,她一介女子,便是别人家有藏%%,也不方便去借阅,看得这满屋子的书册,心中甚为欢喜。

不过,看起来书多,可类别却并不多,总共加起来也只是二十余种,其中一小半是柳如是见过的。

“这是《风暴集》第二册?”方以智看到数量最多的一种:“说起来,《风暴集》第一次卖得如何?”

“极好,仅南京一城,便卖出了三千册,苏州城中又卖出了千五百册,扬州城也有这个数,杭州稍次,千余册左右,北京销量尚不得知,蜀中、湖广情形,也暂不知。”提到这个,俞国振笑了起来:“不过料想三地加起不会少于南京,托会试之福,四方士子云集于南北二京,不少人都买了。”

“这也是你定价便宜,这般纸张,这般字迹,只卖五十文……只怕你卖得越多,亏得也越多吧?不少字”

俞国振笑了笑,《风暴集》第一期是他的试水之作,定价五十文一本,虽然便宜,但若是数量能卖上去,完全可以收支平衡,甚至小有节余。他使用冲压锻术制造铅锑合金活字,成本比起别的印书社要低得多,因此敢于将价格订得极低。这样的价格之下,即使别的印刷社见《风暴集》卖得好,盗版跟风,也无法与之竞争。

以目前情形来看,《风暴集》第一期卖出万册是不成问题了,五十文一本,他委托书商代卖还得让出部分利润,因此总共回笼资金约是三百两,足够纸张油墨的支出了。

“我的书呢?”方以智见他将《风暴集》的账细细算来,却迟迟未提自己的诗文集,忍不住问道:“还有老大人的书呢?”

“老大人易学名家,故此购者不少,已经销出三千本。至于密之兄你嘛,你自以为有老大人的名声么?”

方以智惭愧地摇了摇头,他虽然在士林年轻一代中名声鹊起,但比起父亲还有差距。

“你诗文有老大人谈易老辣么?”

方以智又摇了摇头,此时他的诗文,虽然已经才气毕露,可佯狂强愁之味亦浓。

“是啊,我也觉得奇怪,你这厮要名声没名声,要文笔没文笔,可为何你的诗文集却卖得比老大人论《易》还要多,足足卖出了五千册呢!”俞国振哈哈大笑起来。…,

方以智顿时明白自己被他耍了,上前便要动手,两人闹了一番,看得方子仪唇迹浮笑,柳如是也成了掩口葫芦。

其实方以智诗文卖得多的原因,俞国振心中是清楚的,读书人中真正精通《易》的毕竟较少,而能写几诗打油诗并好点评各家的却多。再加上方以智加入复社,复社诸士子只要见到他的诗文集,哪有不捧场的,况且书的印刷极为精美,价钱还低,便是收藏用,也足以抵得上那一百文的书价了。

要知道此时,仅正式加入了复社的士子,便有二千七百余人!

“济民,多谢你了。”方以智闹了一番之后,突然敛衣拱手,向俞国振长揖:“若非济民,也不知四十岁之前,我诗文能否问世。”

“这样说来,那润笔之资我就可以省了吧?不少字”

“不行,亲兄弟明算账,感谢归感谢,该我的润笔之资,就是一文钱你也得给我,我马上可是要去金陵,那是六朝金粉之地,手中无钱,怎么能过得逍遥!”

“我又得替你印,又得替你卖,还得给钱给你,那我图个啥?”

“谁让你是我妹夫,我是你舅哥呢!”方以智也学着了俞国振三分厚颜。

方子仪的脸顿时又红了,她实在没有办法和这两个人呆在一处,便拉了柳如是一把:“如是,你说有本有趣的游记,引我去看看好么?”

“好啊。”柳如是抿嘴笑了起来。

“济民,以后你这印的书,无论是什么,每印一种,便赠我一册,我也要建个藏书阁!”

“自然没有问题,只要你想要。”

方以智一边翻着手中的《风暴集》第二期,比起其余书,这本书内容涵盖甚广,前一半是读书札记,后一半则是游记和实学内容,在看第一期时,方以智就有种感觉,这是一本专门为士子编的书册,如今看了第二期,他更加确定了。

“老大人说的果然没错,济民志向非小,这《风暴集》其实是要士子放眼看天下,不可只拘泥于四书五经唐诗宋词也。”方以智心中暗想。

他却不知,方孔炤还有一个猜想没有说出来,《风暴集》售价如此之低,几乎凡是读书人都看得起,随着它的普及,俞国振在士林中的影响将会越来越大!

天下读书人虽多,可是真有自己主见的却少,绝大多数都难免有从众之心,若是身边尽是一个声音,那么他们就会习惯于那个声音,直至服从那个声音。方孔炤只是隐约猜到俞国振的这个用心,唯有从后世而来的俞国振,才知道媒体舆论的可怕之处。

东林、复社如今控制着舆论,特别是张溥,影响之大,当世无双,他虽然一介布衣身处草莽,可影响之大,甚至能直接干涉到朝堂上官员的任免,象张国维能够任应天巡抚,背后张溥出力甚大。

“咦,这一本是何书?”

翻了一下第二期《风暴集》,方以智将之收好,然后又看到一本书,这本书的印刷数量,比起《风暴集》还要大,页码却比《风暴集》要薄。

“《民生杂记》,与《风暴集》不同,这书是专门售给那些商贩市民看的。”俞国振笑着也拿起一本。

自一开始,俞国振就有详细的计划,《风暴集》针对士林,在此之外,还必须有一份针对市民、乡绅阶层的杂志。在《风暴集》试水成功之后,他立刻推出了《民生杂记》。

“商贩市民?他们能看懂?”方以智哈哈大笑起来:“济民,这回可是你做了,商贩市民大多大字不识,你将这般书册给他们看,正所谓明珠暗投,俏脸扮给瞎子看!”

“密之哥哥何以知道商贩市民大字不识一个?”俞国振道。

“这何须问,读书识字,乃是大事,小民鼠目寸光,哪里舍得去读私塾?以我估算,商贩市民之中,能识字者百中有一便了不得了。”

俞国振哑然失笑,这个估算,倒和后世某些信口开河的小说家的结论差不多。而实际上的数据,却与此大相径庭。…,

“怎么,你觉得愚兄之言有误?”

“密之兄知道格物致知之理,先格物而后致知,我大明有多少识字之人,也需要格物之后方能致知啊。”俞国振举起一根手指:“若以咱们长江两岸富庶之地而论,小弟遣人调查过,十五岁之上男子,能识字者,十中有二。”

“什么,无此可能!”方以智大奇:“竟然有这么多人识字?我记得民间有信客,诸多人寄信,都需委之信客,哪里会有这么多人识字?”

“兄长,识字未必是写字,写字未必是能做得文章。”俞国振笑道:“他们只要能瞧得懂《民生杂记》中的句子便可!”

方以智翻开《民生杂记》,发觉其扉页之上,将整本书册分为了六大块,第一块为“各地风物”,收纳了三篇文章,作者是“徐林”,都是介绍各地物产的。他翻了第一篇看,却是介绍金华火腿的,既有历史典故,又有产地产量,文字都是大白话,若从文采去讲,当真是半点文采也无,但这样毫无文采的文章,只要粗粗识字,便可以看懂。

甚至读书人最头痛的断句,在《民生杂记》之中也以标点句逗为之预断!

“济民你倒做得精细。”方以智隐约觉得,俞国振编这个《民生杂记》另有深意,但一时之间还想不到,因此只能仍在销量上纠缠:“只是这篇东西……真卖得动么,文人士子,怕是对他没有什么兴趣,你说长江南北识字人多些,可放在全大明呢?”

“全大明十五岁以上男子识字率,不会低于百分之五。”俞国振笑眯眯地道:“总数大约是五百万,而市面上专门给他们看的书,实在太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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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零六、金陵春梦

“茂叔,你这拿来的是……”

李广堰看着这书,有些惊讶,如今生活不宽裕,买书……这种事情,在她记忆中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小人在惯常买布的铺子里看到的,他那铺子如今还兼卖书,这书印得漂亮,小人便带了回来。”

“这书……得花不少钱吧?不少字”抓着手中的书,嗅到一股异样的墨香气息,李广堰微微恍惚了一下,然后生计的困窘让她回到现实,她细声细气地道:“墨竹,给茂叔支书钱……”

她身边唯一的使女墨竹嘟着嘴站起身,老仆人李茂慌忙摆手:“小姐,不要钱,这书是送的,不要钱!”

“送的?”李广堰愣了一下,又看了看书的封面,上好的宣纸制成的封面,印着“民生杂记”四个大字,还配有版画。那画李广堰认得,当初家道尚未败落之时,她曾见父亲临摹过:“这是《清明上河图》啊……”

“正是送的,那杂铺掌柜说了,咱们常去买布,故此送了一册与我们。”

李广堰还没说话,墨竹顿时喜笑颜开地道:“那掌柜当真是好人……这书真好看。”

“要钱的就不好看,不要钱的就好看,你啊,倒成了一个小财迷了。”李广堰轻轻拧了她一把。

“那是自然的,咱们老老少少五口,就靠着小姐的针线活儿,若不省着点儿,小姐便又要熬夜,坏了眼睛和身子,我们不都要喝西北风?”

小丫环倒是快人快语,一张嘴噼噼叭叭的,李广堰浅浅一笑,不置可否,李茂缩了一下脖子,陪着笑道:“那是,墨竹姑娘说的极是!”

李广堰翻开《民生杂记》,看到第一部分是“各地风物”,看到金华火腿,旁边也凑过一个脑袋的墨竹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当初父亲在任上时,也曾经有人赠过金华火腿,李广堰当时并不觉得好吃,现在却有些回忆那股咸涩味了。

《民生杂记》第二部分是逸闻轶事,首篇写的正是震动东南的桐城民变事宜,两千余字,将整个事件从头至尾叙述了一遍,只在最后之时,点评了一下,说“民怨甬腾,士绅不可不察之”。

次篇则是养鸡之法,这一篇中说了如何用牛粪养蚯蚓再以蚯蚓喂鸡之术,整个过程极从暖炕育蛋到病害防治,都记载得极为详尽。李广堰看了之后心中猛的一动,这倒是一个好的门路!

“茂叔,你去打听一下,如今一只鸡多少钱。”盘算了一下,李广堰道。

李茂有些莫明其妙:“小姐问这个为何?”

“你去问就是了!”墨竹瞪圆了眼睛。

“墨竹,休要对你爹爹无礼!”李广堰白了她一眼。

墨竹顿时闷了下去,李广堰指着《民生杂记》道:“这书中写着养鸡之法,我看倒有可行之处,若是能成……”

说到这里,她有些黯然,若是能成,又能怎么样,无非是让家里过得宽裕些罢了。

“是,小人这就去打听。”李茂这就要走。

“不急,不急,还有些东西,须得打听,在城外弄半亩荒地,大约价钱多少,还有起一间小宅,能住两个人即可……”李广堰一一吩咐,也亏得李茂是个心细的,都记得清清楚楚,复述了一遍之后道:“若是没错,小人便去打听了。”

“你去吧。”

“小姐,这书如何?”李茂走后,墨竹又问道。

“此书不错,若是书中所言非虚,编书之人,倒是立一大功德。”李广堰轻声细语。

她又向下看去,书的第三部分则是“域外游记”,通篇是大白话,说的是泰西诸国的风土人情,说到大明的丝绸、瓷器,一至泰西,其价格甚至可能翻上数倍乃至数十倍,李广堰顿时又是眼前一亮。

但旋即她目光又转为黯然,往泰西贸易,且不说远渡重洋旅途艰难,就是其所需要的本金,远不是李广堰能承担的。

书的最后一部分是“别院志异”,在其编按中说每期将有一个故事,这一期的故事名为《婴宁》。…,

“仙狐鬼怪,胜人可爱?”想到编按里这样介绍,李广堰笑着便又往下看去。

《婴宁》故事,是俞国振说给柳如是听的,当然,他口诉得极为简单,只有一个梗概,柳如是再以生花妙笔,将之写成了一个委婉动人的故事。单纯爱笑的婴宁甫一出场,便吸引住了李广堰,那情节让她再也无法放开书,便是她身边的墨竹,也趴在她肩上跟着看。

当翻到最后一页时,这故事到了最精彩处却嘎然而止,最后一排写着一行小字“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期分解”。

若是后世读者,见到此句必定要破口大骂“太监”、“烂尾”、“进宫”之类了,便是此时,李广堰也忍不住埋怨道:“卖得个好关子!”

旁边的墨竹痴痴呆呆,脑子里仍然想着那故事,失魂落魄一般,好一会儿,她才回过神来:“小姐……后边呢,后边如何了?”

“我如何知道,我也没有看到啊。”李广堰叹了口气,同时心中暗暗叹服。

莫看这《民生杂记》第一期是赠送的,可看了《婴宁》之后,只要有能力的,恐怕都会买下一本吧。

她恋恋地将书合上,看到封底印着一行小字,仔细一看:定价十五文正。

“才十五文!”

李广堰顿时愣住了,她并非没有买过书的人,无论是在湖北的家中,还是随父亲上任的途中,她都买过不少书,只是后来这些书都散失了。在她的记忆中,十五文的书……一般都是粗制滥造的闽货。

可这书精致得简直不成样子!

“呀,十五文……若是十五文的话……或许……可能……咱们还可以买下一本?”墨竹也看到了标价,她眼中满是憧憬:“只买下一本,看到《婴宁》的结局就行了。”

“只怕欲罢而不能啊……”李广堰低声道。

“当真是欲罢而不能啊!”

仙客来之中,一个士子放下手中的书,大声道。

“司马兄说的是何物?”旁边一挟伎书生笑问道。

“自然是这本《风暴集》,看着域外奇事,怎能不让人心生向往!当初东林先生所书‘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往常我还总是觉得奇怪,东林先生为何会将天下事放在国事之后,现在才明白,天下之大,我大明虽是上邦,却并非唯一大国!”

“哦?这几日里,我听诸位说《风暴集》也不知多少回,昨日曹伯威说泰西诸神传说浑乱不堪,当真是毫无纲常伦理的禽兽国度,今日又听到你说泰西亦有大国……我倒要看看,这《风暴集》究竟是怎么回事。”

“安乐居士竟然未看《风暴集》?”又一人笑道:“看来这秦淮河畔脂粉地,果然名不虚传,连安乐居士都流连于此,什么事情都不关心了。”

“这当是顾横波之误也,这些时日安乐居士尽于横波眉楼流连,当然连看《风暴集》的时间都未有了!”又一士子笑道。

被称为安乐居士的男子哈哈大笑起来,丝毫不以为忤:“我不是黄石斋,他能目中有妓心中无妓,我王正之却做不到……”

众人顿时哄笑,这是一番典故,当时东林大家道学先生黄道周学习宋时二陈,以“目中有妓心中无妓”自诩,而东林诸子中好事者将之灌醉,再请顾眉顾横波横陈侍卧于侧,想要试他是否有柳下惠的定力。

于是一人便笑道:“横波,当日黄石斋究竟是巍然不动,还是颠鸾倒凤,传闻之中终究是没有个结果,今日难得你当事之人在此,且说说看!”

众人皆大笑,那王正之也大笑,却松开顾眉,端起酒杯,直接浇到了那调笑之人面上。

“你是什么东西,也敢当着我王正之之面调笑横波!”浇完之后,王正之还不依饶,跳起来过去就是拳打脚踢,这一番折腾,众人都看得呆了,就是顾眉,明知他为自己出头,此际也不禁掩口惊呼。…,

“正之兄,正之兄!”众人被顾眉的惊呼惊醒,慌忙上来拦住。

被打得一身狼籍的那个士子此时也暴怒,他不敢与王正之厮打,因此只能拿出文人最拿手的绝技嘴炮了:“王浩然,你竟然敢殴打士子,你不过是个县主仪宾,竟然敢打我!”

“我还不是县主仪宾!”王浩然哼了声:“打的便是你这种不开眼的蠢货物”

不过对方提起此事,便让他意兴阑珊,他如今还不是县主仪宾,可是婚事已经订下,那位他从未见过面的县主就将是他的妻子。按照大明的规矩,当双方成亲之后,他便再也难离开成都府了。

一念至此,王浩然再无兴趣,他向顾眉伸出手来:“横波,我们回眉楼吧。”

顾眉微垂首,这个王浩然若不是县主仪宾,倒是个托付终身的好男儿。

时值春日,春雨绵绵,王浩然走在这无边无际的细雨之中,突然间忍不住仰天长啸,这天大地大,可哪儿是好男儿施展才华之所!

啸声方起之时,一队人马从他身边过,其中一匹马被他的大叫吓得险些惊了,好在一个老汉骑术高明,伸手扯住缰绳。

“好端端的,发什么神经!”王浩然听得有人骂道。

他向那边望去,骂他的人是谁没注意,映入眼中的,是一双锐利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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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零七、酸才酸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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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率性行事固是名士风流,可若是扰着别人,那就是纨裤之举了。”那人淡淡地说道。

虽然那人面色有些稚嫩,可说话时却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深沉,王浩然愣了一会儿,直到那人一行走过去之后,这才哑然失笑。

自己竟然被一个年纪比自己小许多的人教训了。

“王公子莫要生气,那少年胡说八道,瞧他的年纪打扮,哪里懂什么道理?”顾眉柔声劝慰:“南京乃是留都,公子王孙多,大言不惭者也多,公子满腹心思,旁人哪里能懂?”

顾眉能名动秦淮,不唯明媚无双,也是因为她善解人意。王浩然听到她这般说,哈哈一笑,心中更是惆怅。

他自幼好学,几乎过目不望,又喜欢兵法,精通弈术,每每以卧龙、张良自比,但科考不甚得意,现在又被选为仪宾,自认为满身才华再无用武之地。

“喂,那小子,你教训了本公子就想走?”见对方尚未远去,王浩然大叫道。

那队人顿时停了下来,方才教训他的年轻人回过头,似笑非笑地道:“依你看……当如何是好?”

“自然是陪本公子喝酒啦!”王浩然昂然道:“眉楼之上,本公子作东,你敢不敢来?”

“眉楼有什么好酒。”那人闻言一笑:“石翁,给点好酒让他见识见识。”

那骑术甚佳的老人微微一笑。将腰间的酒壶扔了过来。王浩然愕然,打开壶盖,一股馥郁的酒香扑鼻而来,虽然他方才在仙客来酒楼已经喝了不少,可嗅到这股酒香味,仍然让他馋虫大动。

小壶不过是拳头大小,里面只有半壶酒,那年轻人一挑下巴:“敢喝么?”

“便是毒药。本公子也喝了!”王浩然一抬头,将酒饮尽:“如何!”

“十、九、八、七……”那年轻人开始了倒计时。

王浩然莫明其妙,抬起头正要说话,可才一开口,腹中就象火烧了一般开始翻江倒海。他强忍着才没有吐出。但眼前已经有些花了,而看那少年的身影,也由一个变成了三个。

“不可能,才那么一点,我如何就醉了?”王浩然酒醉心明,可是那酒气翻涌,他能够控制自己不当场大吐特吐,已经是意志坚定。哪里还能将心里想的话说出来!

“就这模样,也请我家小官人喝酒?”对方中有一人忍不住嘲讽道:“回去先练练酒量再说吧。”

“哈哈哈哈!”对方中又是一群嘲笑之声。

这声音让王浩然再也按捺不住了,他猛然大喝:“闭嘴啊,你们这些蠢才!”

“你们嘲笑我,你们瞧不起我,无非是我娶了一位县主,我成了什么狗屁的皇亲国戚,我将被象头猪一般圈养起来!”

“你们有什么可嘲笑我的……我王浩然……王正之。读的书……比你们多!写的字比你们好!下棋胜过你们!能骑马能射箭!你们不过是科考得意罢了,你们不过是一群腐儒,能写两篇八股……说两句大话,最多不怕痛会骗几下廷杖,便以清流自居……瞧不起我?瞧不起我之前,你们有没有瞧瞧自己屁股上还有屎呢!”

顾眉听他说得不成话,慌忙去拉他:“王公子。王公子,咱们回眉楼吧!”

“不回,不回!”王浩然一挥袖子:“我不要回去,我,大好男儿。志在千里,不回成都,不当圈养的猪羊!”

“是回眉楼,不是回成都。”

“眉楼……眉楼……横波,你是好女子,你的心思,我知道,你和我一样,你想要诰命,我想要勋业……但没有,我们都没有!”

顾眉脸色变了,她没有想到,自己藏在内心深处的念头,被眼前这王公子看出来。她厕身于烟街柳巷,操持着贱业,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嫁个好男人取一个诰命!…,

现在终于有一个知道她心意的男子出现,可这男子的身份却是县主仪宾,而且还在这样一个场合中将她的心意揭露出来!

“天生我才必有用,天生我才必有用……李白就是个蠢货加骗子,他诗才无双又怎么了,一辈子郁郁!这世道,这世道……”

说到这,他终究还是有一丝清醒,闭住了嘴,往地上躺了下去,转瞬之间,鼾声如雷。

顾眉见这一幕,不觉慌了,她一边招呼着仆人将王浩然扶起,一边看着对方那行人。

迎入眼中的,是一对锐利如剑的眸子,最初时让顾眉心中一冷,觉得仿佛是冰块落入怀中,整个人都欲冻结。不过转眼间,那双眸子就变得温和了,温暖得象是春风拂面。

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两种完全不同的气质,凝聚于一人目光之中。

“眉楼……想必这位就是顾眉顾横波姑娘吧?”那人开口说话。

这个时候,顾眉才正眼瞧了一下对方的面貌,对方长得不能说俊俏,只能算眉目清秀,略有些娃娃脸,看上去年纪甚轻。她慌忙福了一福:“奴正是顾眉,公子……这位王公子多喝了些,还请公子莫要责怪。”

“自然不会和一个醉汉一般见识,他醒了之后,你告诉他,李白天生诗才,故此是个好诗人,这岂不是天生我才必有用了。”那娃娃脸的少年微微一笑:“若是有心,宗室之中照样能出人才,山阳酒狂仙客便是一例。”

山阳酒狂仙客便是朱载堉,顾眉精通音律,当然知道此人,原本是藩王世子,却坚辞不就,宁愿当一个山野道人,乃是大明律圣,同时在数学与实学之上,也极有造诣。

让顾眉有些奇怪的是,眼前这少年看上去年纪轻轻,也不象是风流倜傥的才子,他如何知道山阳酒狂仙客?

想到这,她忍不住好奇心,轻声问道:“奴……敢问公子尊姓大名?”

“俞国振。”那少年回了一句,然后拨马调头,引着众人继续向前而行。

“俞国振!”

身在青楼,顾眉有过耳不忘之能,听到这个名字,顿时想了起来:这可不就是无为幼虎,平定了桐城逆乱的那一位!

若说此前,俞国振清剿水匪山贼,甚至擒拿闻香教主王好贤,所造成的影响主要还停留在无为周边,此次桐城逆乱则将他的影响一举扩大到了整个东南半壁。就算是顾眉这样的青楼女子,在短短的两个多月时间里,耳中也听人说过几百上千遍“无为幼虎”了!

须知桐城逆乱一起,南京与整个东南都无比震怖,此前众人都觉得,陕晋的流贼、关外的东虏,都离江南半壁极远,威胁不到他们的生活。可桐城逆乱发生之后,众人才发觉,危险离他们是如此之近!

从桐城沿江而下,到南京花不了三五日时间,而如今南京周边,几无可战之兵!

“他……他便是无为幼虎俞国振,字济民的那一位!”与旁人不同,顾眉往来的多有东林和复社的才子,前些时日便见过张溥与陈子龙,二人对俞国振的评价可不仅仅是他有名将潜质,对他在实学上的成就,也是相当推崇!

顾眉眼中顿时闪起不一样的光芒,但看到俞国振根本不回头,就这样消失在街道的另一头。顾眉有些黯然,她自惭形秽地垂下头,好一会儿,才振作起精神。

“小官人,方才那醉鬼,当真好生无礼!”罗九河跟在俞国振身侧,半笑着道:“不过他身边的那位小娘子,倒是生得好看!”

俞国振歪过头去看了他一眼:“怎么,瞧上她了?”

“大柱二柱两位哥哥都订下了亲事,接下来也该轮着我了。”罗九河倒不否认,痛痛快快地道:“家里爷娘催了几回,说小官人若是没有什么安排,那么他们便要给我订下婚事了!”

俞国振噗的一声笑:“你怎么回的?”

“小人自然说,小官人早有安排,保证要娶几个绝色回去!”罗九河有些不服气:“莫看大柱二柱两位哥哥如今喜得合不拢嘴,日后定然要叫他们嫉妒我!”

他这话说过了,大柱二柱远谈不上喜得合不拢嘴,两人父丧守孝,订婚之事是为了安高婶的心,真正成亲,至少还得再过年余。

“几个绝色……”俞国振哑然:“你倒是不贪,只要几个,不是几十个。”

“那是自然,几十个是小官人的,如今可不就已经有好几个了。”罗九河嘿嘿笑道。

“滚你的吧,方才那位可是顾眉顾横波,秦淮河上有名的红牌,爱的是才子,好的是金银,你一无酸才二无赤金,看得上人家,人家却看不上你!”

“酸才小人没有,酸菜家中倒是有几坛。”罗九河撇着嘴:“那些酸才抵个鸟用,倒是酸菜,可以盖饭!”

“往常倒不觉得你有这般贫嘴,怎么到了南京城,你嘴上的功夫见涨啊。”

“那是小官人教导有方……”

听着这对主仆斗嘴一般调侃,石电抹着胡须笑了起来,他闯惯了江湖,可象这样没有尊卑却透着亲近的主仆,倒是极少见的。

他们一行骑着马缓缓前行,此来先是要拜访正居于南京的钱谦益。俞国振与罗九河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突然听得前方一阵锣鼓之声,他愣了愣,抬眼向那边看去,却看到密集的人群之上,一道红色的身影正翻飞腾转,如同燕子一般!(未完待续。。)

一零八、传闻传言

“是杂耍!”

罗九河没有出声,倒是齐牛呼了一声,然后眼巴巴地看着俞国振。

莫看齐牛人高马大,如今一副威风凛凛的模样,实际上却童心未泯。他自幼就好看杂耍,不过往常到襄安的流浪艺人最多牵着只猴儿,谈不上什么表演,可这是南京城,在这里的杂耍,绝非襄安乡下能比的。

“你们都想看?”俞国振问道。

此次随侍在他身边的,除了石电之外,便都是这卫少年,一半来自教导队,另一半来自罗九河队,那是因为罗九河队在与叶武崖队的一次比赛中胜出。除了他们之外,在船上还有一半人,俞国振总共带了近五十名家卫少年来。

这一来是因为他如今得罪的人多了,无论是贼寇、盐枭,还是闻香教余孽,甚至包括横行江南一带的打行,对他都有或大或小的仇恨。二来也是因为,高不胖的病殁让他痛感手中合用的人手不足,必须给家卫少年中表现出众者更多的历炼,好让他们能早日独当一面。

“想看!”众少年哪有不爱凑热闹的!

“时间还早,那便看看,石翁,在这稍候一会儿,没有关系吧?”

“一切都由小官人吩咐。”石电态度相当恭敬。

他已经得了消息,因为击杀黄文鼎和此前擒获王好贤的功劳,他得了个把总的官职,这虽然不是什么大官,却也是正七品的品秩,而俞国振又帮他往南京镇守司使了银子,他的职司便挂在南京。却是个不须上任的闲差。

虽然有了官身,石电为人质朴,对俞国振仍是极为恭敬,他此次来,有些衣锦还乡的味道。

这杂耍班子中的头牌,就是方才俞国振看到的人影,那是一个女子,看年纪。也就是十五六岁的模样,一身大红的衣裳,梳着两条麻花辫儿,红扑扑的脸上,眼睛倒是灵活闪亮。宛若一对宝石般。

那少女在绳索上翻腾跳跃如履平地,眼睛顾盼生辉,每看往一个方向,那个方向的人便有一种感觉,似乎那少女就在看着自己。当她看到俞国振这边的时候,还嫣然一笑,那笑容干净明朗,与方才在顾眉脸上看到的怯怯的却总是带着点挑逗味儿的笑容完全不同。

俞国振挑了一下眉。这少女让他觉得挺有意思的。

他们这一行人足有二十多,个个都骑着马,旁人自然就让着。俞国振能弄得这么多马,还得感谢黄文鼎,黄文鼎举事不仅给他送来了近二十万两的银子,还给他送了五六十匹马,挑挑捡捡,倒也有三十余匹堪用。

那少女明明见他们这模样。还敢向他们这边笑,也不怕他见色起意强抢民女?

那少女在绳上翻腾好一会儿,然后一个空翻,稳稳落在地上,她向着四周行礼,周围一片掌声,紧接着。一个独臂的老汉满脸讨好的笑意,单手托着个盘子绕场开始收钱。

收到俞国振这边时,罗九河笑嘻嘻地摸出一锭银子:“这是我们大伙的……小妹妹,请问芳名……”

“大胆,竟然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调戏民女!”

不等罗九河的话说完。突然间听得有一暴喝一声,紧接着,一伙人足有几十位冲了过来,直接将俞国振等人隔开。

俞国振顿时愣住了,方才红衣女向他笑的时候,他就觉得,如果再来伙强抢民女的,他们打抱不平,简直就是一出戏文。现在真出了这事情,可是剧本似乎有些不对,他怎么变成了强抢民女的纨裤,而从哪儿又杀出这一帮子打抱不平的英雄?

他向对方看去,只见来的这三十余人都佩有刀剑,一个个凶悍之气极盛。俞国振微微皱了一下眉,他身边的少年家卫立刻将他护住,而石岩也抓住了扣在马环上的枪。

“阁下是什么人?”俞国振问道。

“你又是何人?”对方反问道。

俞国振没有回答,他向罗九河挥了挥手,罗九河将手中的银子扔在那独臂男子手中的木盘中,然后众人收拢过来,一声不响向前行去。…,

“咦?”

在路旁楼上,一人向下望着,看到这一幕惊咦了一声,目光闪烁不定。

“原本今日凑巧,竟然遇得此人,挑得他们两虎相争,却不曾想那姓俞的狗贼竟然能忍住这口气——不是都说他气量狭隘,睚眦必报的么?”

“哈,哈,什么无为幼虎,不过是沽名钓誉之辈,杀得两三个泥腿佃夫,便敢称老虎了?爷爷们在辽东杀得东虏人头滚滚,那才是真的老虎!”

楼上之人正觉得有些懊恼之时,拦着俞国振一行的人当中,突然有人如此道。俞国振听了这句话,证实了心中的猜想,这群人并非真的打抱不平,而是认出了他的身份,冲着他来的!

他笑吟吟回过头,向那说话的人看了一眼,却依然没有答理。

就在这时,拦着的诸人当中有一位喝了一声:“休要多嘴……这位便是名动南直隶的无为幼虎?久闻大名,故而相戏,多有冒犯,还请恕罪。”

俞国振向说话的这人看去,这人二十多岁的年纪,身材高大眉宇轩昂,看上去倒是英武不凡。不过,他鼻梁上的一道疤痕,破坏了整个面像,让他的鼻子显得有些塌陷,看上去仿佛是一只小鹰钩鼻。

若不是方才那一幕,俞国振或许会对人生出结交之心,但从方才情形来看,此人行事,颇为诡谲,是那种能够当面带笑底下递刀的家伙。对这种人,俞国振半点好感欠奉,因此理也不理,就直接离去。

一时之间,有些冷场,那英武不凡的年轻人也愣住了。本来在他想来,自己大度地不与对方计较。又表现出结识之意,对方应该立刻接受才是。

毕竟论及双方地位,两边差距太大,而且,那年轻人隐约中有中自负,觉得俞国振此前的战绩再出色,也不过是在对付一些无拳无勇的泥腿子,哪里比得上自己半点心

不过他是黠智的。想到对方尚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他向一个清客使了个眼色,那清客会意,扬声大呼道:“此乃都督同知吴公之子,前锋右营参将吴三桂是也!俞幼虎莫非是守户之犬。不敢识天下英雄?”

吴三桂敢让人报出自己的名字,自然也有深意,他在崇祯三年,率家丁二十人突东虏大军,于万军中杀透重围救出父亲吴襄,此事让他声名远扬,孝勇之名,即使是江南士林。也有不少人听说。

他鼻梁上的伤疤,就是那一战中留下的。

在他的名字传出去之后,果然,原本离开的俞国振猛然勒马,回头向这边张望。只不过,吴三桂从那目光中感受到的不是敬仰,而是无比凌厉的怒意与杀机!

吴三桂是在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他能清楚地感觉到这种杀机。这不是一时激怒的杀机,而是不共戴天的愤怒,是你死我活誓不两立的仇恨!

他瞬间有些茫然,然后怒意勃发:“此人殊为无礼!”

俞国振回头深深望着吴三桂,此时吴三桂还只是大明边将中窜起的少年英才,他自己也不知道按着历史,以后他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俞国振收回目光。冷冷一笑:“什么狗屁吴某,没有听说过!”

那清客幕僚也是大怒:“你这乡下小儿,孤陋寡闻,连建昌救父之事都未听说过!”

“我只听说过大凌河,是一个姓吴的狗贼先逃。致使无数忠勇大明男儿含恨……只不知那姓吴的狗贼,每夜梦深,是否能听到大凌河城外刺骨寒风中,无数的怨鬼哭声!”

俞国振扬声说完,再度催马而走。

现在与这个吴三桂计较有何意义,他毕竟还只是一个关宁将领,还没有做下天怒人怨的事情,倒是他那个老爹,实在是有些不堪。

俞国振这话说得吴三桂羞怒交加,大凌河之战,他父亲第一个逃走,致使全军崩溃,援军同僚三十余将尽数被擒,而困守城中的祖大寿粮尽援绝,不得不伪降,换得个只身脱逃。…,

吴襄做出这等事情,最后只是削职了事,而且不过两年,便准许戴罪立攻去攻打登莱乱兵。此战之中,吴襄外战外行内战内行的本质彰显无疑,倒是奋勇杀敌,官复原职不说,还升为提督同知。

“俞小狗,纳命来!”虽然俞国振说的是事实,可是吴三桂还是觉得受到了奇耻大辱,他厉喝着拔出腰刀,向着俞国振一行便追去。

但他身边的清客幕僚顿时冲上去将他抱住,在他耳边低呼:“小将军,忍,忍,此时不是动手的时候!我们此次南来,可是有老将军之命在身,为的是谋划大事!”

吴三桂鼻梁处的伤疤变得血红:“不杀此贼,枉为人子!”

“若是老将军大计得成,杀这样一个小畜牲,无须废吹灰之力!”那幕僚又低声道:“小将军,到时一纸令下,将他征调到关外,放在小将军帐下,便是灭他满门,也不过是小将军一句话的事情!”

在楼上的那人,见着吴三桂拔刀欲冲,原本是眉开眼笑,可见他被劝住,那人转为一脸郁闷:“原是想替叔父除此大仇的,如今看来,只能另觅机会了!”

他一边想,一边下了楼,小跑了几步,也上前拦住吴三桂:“长伯叔叔,何必动怒,这是光天化日之下,犯不着与那小畜牲争长短,若是叔叔咽不下这口气,咱们暗中动手便是!”

吴三桂看了他一眼,方才此人认出驻马看戏的俞国振等人,多次出言挑唆,吴三桂绝不是傻子,如何看不出,此人与俞国振应该有大仇!

“想借刀杀人……”他虽是暴怒,脑子里却冷静下来:“只是不知,他叔父刘泽清,究竟与俞国振有什么深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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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零九、争

方以智以手拊额,拍着俞国振的胳膊:“好,好,济民你来得正好,若是再不来,我都要写信去催你了。”

“哦,密之哥哥有何事?”

俞国振看到方以智,此时意兴飞扬,全无半点在襄安时看到的消沉。他方才从钱谦益宅中出来,对钱谦益其人,俞国振也没有太多的好感,只不过现在需要他的名声而虚以委蛇,去拜访是出于礼貌,对他将石电介绍给自己和屡次寄书信文章来表示感谢。

倒是到方家来,却是真正舒心的,方以智算是他在这个时代中难得的朋友,他名义上是初到南京来拜访方孔炤,实际上却是来寻方以智打听此时南京城中的消息的。

“我准备在膝寓大会群朋,找你这个财主化缘。”方以智笑道:“结交四方英豪,不可以无钱无酒无美人……对了,克咸妹夫与我隔壁而居,过会我们一起去寻他!”

“等一下,事情说清楚来,什么结交四方英豪,什么无钱无酒无美人?”俞国振一把扯住他来。

“总之就是我请客你掏钱。”方以智哈哈大笑:“复社诸子,南北群英,秦淮河畔莺莺燕燕,我都给你请来,好教天下英雄,认识一下你无为幼虎俞济民!”

“怕是你自己想要群贤雅集,之所以拉上我,无非是找个出钱的冤大头罢了。”俞国振撇着嘴:“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济民贤弟!”方以智只差没有向他抛媚眼了:“不过是请来的客人稍稍多一些罢了,来的不是文坛贤达,便是秦淮名姝。贤弟的《风暴集》与《民生杂记》不正是要觅人写稿么,这些人,贤弟都可以用上啊!”

这倒是个正理,俞国振相信,那些“群贤”中大半倒只擅长嘴炮,在他编的杂志上码几个小文,正合其所长,而且对于推广《风暴集》与《民生杂记》。确实有不小的作用。

想到这,俞国振勉强道:“既是如此,那么密之兄,到时邀稿之事,便托付与你了!”

方以智顿时笑逐颜开。拍胸脯道:“就交在我身上,别的不说,三五十部诗文稿子,七八十篇时论,总能人你弄出来!”

紧接着,他如数家珍一般将自己要邀请的人一一列出,俞国振听到钱谦益、文震孟和姚希孟这样的文坛霸主,也有张溥、陈子龙等中坚。还有黄宗羲、顾炎武、归庄等新秀,听得这一个个名字,便是俞国振也不禁讶然:“密之兄,这些兄台前辈,都在南京城?”

“便是不在南京,相距也不甚远,三五日路程罢了,我在十五天后大会。尽赶得来。”方以智慨然道:“否则为何要济民出钱呢,这便是路费盘缠了!”

听得这个,俞国振愣了愣,他心里隐约觉得有些不对,但一时间却想不到究竟是哪儿出了问题。

“小弟奉上纹银千两,要办就办得热热闹闹。”短暂地思考片刻,俞国振笑着道:“这只是办会的钱。至于盘缠路费,小弟再奉上纹银五百两……密之,这钱可够用?”

方以智眼前大亮:“够,够了,哈哈。有贤弟相助,咱们定然将这次大会办得热热闹闹……走走,我们去找克咸去,早些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他!”

“好在是十五天后,小弟在南京最多也只是呆上一个月,然后便要离开了。”俞国振又道。

他没有说要去哪儿,方以智只道他是要回襄安,便笑着道:“济民何不也迁至南京,南京方是风流之地,在此处济民更能如鱼得水啊。”

“密之兄是喜爱南京繁华吧。”俞国振微微一笑。

这个时候的南京,确实是世上最为繁华的城市,便是京师,也未必比得上。此处富人云集英才荟萃,江南的文采与风流,在江南贡院会聚于一处。十里秦淮笙歌舞,八角文楼墨香飞。而八荒珍奇,四方商贾,也云集于此,滚滚江水带来了滚滚财源,巨大的财富支撑起无与伦比的奢侈享受。…,

时尚之都,风流之都,非金陵莫属!

俞国振来南京只是第二次,却已经感觉到这股奢侈味儿,他不讨厌这种奢侈味,一个国家,创造了大量财富,不用于本国国民的享受,那还能用在什么上面!但俞国振不喜欢这时的奢侈味,因为他知道,这种奢侈并没有强大的力量进行保障,其下的根基已经被掏空!

后世史中记载,金陵繁华尽成春梦,鞑虏驱使汉奸渡江之时,竟然无人思为保护这繁华风流血战一场,从南明的天子,到底下的大臣,降者有逃者有,就是没有人顾惜背后的满城繁华,只能在若干年后偷偷写下的沾满泪水的回忆。

“便是爱着这里的繁华,那又如何,古人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今人如何能不及古人?”方以智道。

“今人当然胜过古人,今年也要胜过旧年……旧年有虎丘大会,今年密之兄要办金陵大会……这应天府,倒真是风云际会!”

从看到吴三桂开始,俞国振就觉得似乎有些不对,吴三桂如今应该在辽东当将领,这时跑到南京来做什么?而且,为何又会认出他来,还要“结识”他?当时他没有看到,可是他猜出,背后必有人挑唆得吴三桂跳出来找他麻烦!

然后是方以智弄这个什么大会,方以智好奢华好热闹,这个性子俞国振早就知道,但邀在南京的才子佳人相会不足为奇,连远在别处的都邀来,这是何原因?难道说,方以智想学着张溥,新弄一个虎丘大会出来?

想到这,俞国振笑道:“密之哥哥想要大会群贤,是谁给你的主意?”

“张西铭,他前时来我这儿,说起四方旧友。已经年余未见,便想着如虎丘旧事,但规模可略小些。”方以智道:“只不过他如今为复社领袖,当道之中,有人视之如眼中钉,不好出头操办此事,便问愚兄我是否愿意。”

“老大人是如何说的?”俞国振闻言便知道自己猜想得不错,便又问道。

方以智此时年轻。而且慷慨气盛,张溥稍事挑动,便能让他跳出来,可是张溥的这种手段,能瞒得住方以智。却绝对瞒不住方孔炤。方孔炤如何能容许方以智为人所利用,做些胡来的事情?

“嘿嘿,就是老大人说的,各地士子来金陵,其家有贫有富,须得找你这个财主化缘,好免得诸地士子多有花费。”

俞国振沉吟了一会儿,方孔炤分明是发觉了张溥另有用意。所以才会把自己也拉进来。他相信方孔炤与方以智对他并无恶意,甚至也相信张溥对方以智没有恶意,但张溥借着这个机会,分明在谋划着什么,而方孔炤知道他的谋划,甚至还支持他的谋划!

但不管他的计划是什么,此次大会,对于俞国振推行自己的杂志与实学。扩大自己的影响,都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济民,你发什么呆?”方以智呼了俞国振几声,见他都一直不回,在他面前晃了晃手,惊奇地道。

“呃……密之兄,你大会群贤。安排了些什么助兴之事?”俞国振心念一转,既然想要扩大影响,那么就彻底扩大,让这金陵三百万百姓,真正知晓他俞国振。不仅仅是能守乡卫土的骁将,不仅仅是精通实学的大家,同样也是懂得享受的风流大家!

“在我园中小聚,然后诗赋诵之,邀得秦淮河畔大家名伶前来助兴,哦,对了,还邀上一些戏班昆曲,唱上一日……”

“这些有何意思,不如我来安排吧。”俞国振眯眼笑道。

“咦?”

原本俞国振对他的大会不甚热衷的,可现在突然态度大变,让方以智觉得难以理解。

“怎么,信不过我?”

“自然信得过,哈哈,我倒要看看,济民贤弟你能弄出怎么样的一番热闹,在金陵城中这温柔乡里,能做出什么事来!”

“第一项,自然是才子佳人……密之哥哥,我要评金陵四才子和秦淮八大家!”…,

“金陵四才子与秦淮八大家?”

“对,秦淮河上红袖招,谁在其中数英翘!”俞国振淡淡笑了起来。

“这倒是风流雅事!”只要男人,哪有不风流好色的,方以智闻言大喜:“就是选花魁吧……好,好,不过,济民,你评秦淮八大家,只怕人家不服啊。”

“我评不服,那谁评得众人能服?”

“自然是愚兄我了,愚兄在金陵城中小有声名,凡我品评出的,众人必然心服口服!”

方以智大言不惭,眼睛闪闪发光,显然在想着秦淮河两岸数以千计的倡伎名家,都在他面前搔首弄姿。两人对视一眼,然后方以智又道:“别事可以让你,此事,坚决不让!”

“什么事情坚决不让?”突然间又一个声音响了起来,两人回过头去,发现孙临大步走了进来,他脸上也尽是笑意:“济民,可惜,可惜,你在桐城杀贼时我寓居南京,若非如此,你我兄弟又可以联手了!”

“那是,没有克咸兄的神射,小弟多花了几倍的气力。”俞国振哈哈大笑。

“你们方才在争着什么,自家兄弟,便是金银都有通财之谊,有什么不可以让的?”寒喧两句之后,孙临又问道。

方以智将两人争执说完之后,拉着孙临道:“我年长,理所应当由我来点评秦淮八艳,克咸,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论及年长,我可胜过你。”孙临沉默了好一会儿,突然道:“这点评之事,非我莫属了!”

方以智、俞国振顿时愕然,三人鼎足而立,身上都是斗志勃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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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零、怒

“笃,笃!”

脚步声顺着楼板传了进来,会真馆的蔡妈妈脸上立刻浮起习惯性的笑,然后向楼口望去。(百度搜索..更新最快最稳定,)

当她看到俞国振的脸时,那习惯性的笑更浓了:“咦,公子近来少来了……”

“蔡妈妈,在下俞国振。”俞国振淡淡一笑,拱着手道。

蔡妈妈愣了愣,然后拍腿道:“原来是小官人你啊,都有两年未曾见着了……如是姑娘可好?”

俞国振笑着拿出了一封信,这是柳如是给蔡妈妈的,柳如是与蔡妈妈并没有太多的交情,无非是当初在盛泽呆不下去,原本是要在蔡妈妈这暂驻,因此里面只是一些客套的问候之语。

“阿弥陀佛,如是果然是到了好人家!”蔡妈妈自然会狠狠地夸上俞国振一番。

听她夸得有趣,俞国振笑道:“蔡妈妈,这两年会真馆在秦淮河畔,当是声名鹊起吧?”

“哪里哪里,不过是让馆里的姑娘们有口饭吃,倒是俞公子,这两年来常听说公子的名声!”蔡妈妈想起最近的传闻:“无为幼虎……奴当真是有眼无珠,当初明明见过俞公子,却没有想到公子是这般的少年英雄!”

俞国振不再与她客套:“蔡妈妈与秦淮河上诸家青楼楚馆都相识吧,今次来此,区区是有一事请蔡妈妈相助。”

“啊,俞公子尽管吩咐!”蔡妈妈双眼一亮,直觉告诉她,怕是有一桩大生意要来了。

“今日会有些客人来,请借会真舫一用,等客人来后,我再与蔡妈妈说那事……少不得蔡妈妈的租钱。”

蔡妈妈笑道:“可要馆里的女儿们服侍?”

“有劳了。”

不过片刻,方以智与孙临就先到了会真馆,紧接着陈子龙也到了,俞国振还是第一次见到他,但两人书信往来并不少,陈子龙待他也是相当亲热。又过了会儿,他们等的张溥却还未至,孙临性子急,嚷嚷着要先上画舫,众人便上了会真舫,彩船上顿时弦歌声起。

又是一会儿之后,张溥带着一人到了这儿,看到那人时,俞国振一愣,而那人也同样是愣住了。

“怎么是你!”那人勃然变色。

“吴三桂……”俞国振同样露出不豫的神情。

“西铭先生说要带我见一个朋友,便是此人?”吴三桂转向张溥:“恕小弟无状,告辞了!”

“好走不送。”俞国振淡淡地道。

他二人这模样,方以智、孙临和陈子龙都是一头雾水,但张溥却早就知道了两人之间的恩怨,他笑着道:“何必如此,我就是知道长伯与济民有些过节,今日将你二人聚在一处,便是为你们说和——长伯,你瞧,济民都在这会真舫上置酒席,你还有什么放不下去的?”

“我好意结交,此人却出言不逊辱及家父。”吴三桂冷笑:“西铭先生,若是在关外,此人便有一百颗脑袋,我也将之拧下当马尿壶了!”

张溥微微皱眉,时人重孝,若是辱及父亲,那倒当真难以化解,除非俞国振正式赔罪。他看了俞国振一眼,自思与俞国振交情匪浅,还是在盛泽时两人就认识,他得了使女如是,自己还从中撮合。因此,他向俞国振道:“济民贤弟,吴将军为国守边,劳苦功高,贤弟出言不逊,当向吴长伯致歉才是。”

俞国振神色淡淡:“西铭先生何必多言,此人欲走便让他走就是,至于要我致歉——其父先向关外枉死于大凌河的大明男儿致歉再说吧。被我骂两句不会死人,其父贪生怕死葬送的可是成千上万大明好汉!”

时人多重宽恕,讲究君子绝交不出恶言,俞国振这话语,当真是*裸地打脸,吴三桂一语不发,甩开张溥的胳膊,转身便走。而张溥也脸色不豫,顿足道:“济民,你好生糊涂!”

说完之后,他便追着吴三桂而去,方以智三人面面相觑,没有料想事情会成这个模样。…,

“西铭先生……为何如此重视那人?”三人心中都觉得奇怪,按常理说,张溥与俞国振交情不薄,怎么反倒跟着那人走了?

俞国振微微笑了起来,张溥会和吴三桂一起来,让他觉得,自己一直怀疑的事情似乎有了头绪,若真是如此,那张溥在谋划的……倒真是一件大事。

原本的历史之中,他便谋划过此事,但时间在数年之后,或许是因为自己的到来,让他将这个计划提前了!

吴三桂走得极快,直接到了会真馆去牵马,听到身后张溥的呼声,他犹自没有停留,直到离了会真馆,听到张溥还在叫,他才驻马。

回过头来,他看着张溥,神情仍然愤怒。

“长伯,何必如此之急?”张溥气喘吁吁:“俞济民无礼,听我骂他一顿就是!”

“家父此次遣我来金陵,一来是复职后回原籍祭祖,二来是为了西铭先生的邀约。”吴三桂凛然道:“家父理会周阁老与西铭先生忧国之心,才冒着莫大危险行此事……西铭先生却带我去受那厮之辱!”

“噤声,噤声!”张溥脸色顿时白了。

吴三桂略带轻蔑地看着这位士林领袖复社盟主,虎丘之会的事情他也听说过,当时张溥伸手一招,数千人喝声如雷,连带着江南乃至天下震动。可实际上这厮的胆气却不是很大,特别对厂卫可谓畏之如虎!

他竟然写出了《五人墓碑记》这般的文字!

“长伯,今日之事,是俞济民之错,我必会责他,让他道歉。”张溥脸色恢复了些,看了看左右,秦淮河畔人来人往,他看哪一个,似乎都象是厂卫,因此他将吴三桂拉到一边,低声道:“我们行事,牵连甚大,须得慎重。俞济民别的或许不行,可在诡计多端上,却是远胜常人,有他造声势,我们的事情便能遮掩!”

“造声势……此事我也会啊。”吴三桂扬起眉:“不就是弄个什么秦淮八艳评选么,我倒要看看,他俞国振能弄出什么样的声势,能不能与我吴长伯相提并论!”

“咦?”张溥愣了神。

“大把银子洒下去,还怕什么声势制不成?”吴三桂冷笑:“况且我与此人斗气,也可掩饰行迹……否则我为何还在金陵久留?”

听他这样说,张溥觉得也有道理,只是想到吴三桂洒出去的银子,原本可以派上更大用途,他心中未免有些可惜。

“西铭先生,你回去与那个姓俞的小子说,关外之事,非他一家雀土鸡能揣测,大凌河之事,若是家父有罪,朝廷岂有不明正刑典之理!”吴三桂又道:“我不与他这守户犬一般见识,但他若胆敢再胡言乱语,就是我不教训他,自有别人会代我出气!”

“咦,长伯似乎意有所指啊?”

“我不知道他如何得罪了左都督总兵官刘鹤洲,我与他争端起时,便是刘鹤洲的族侄刘继仁在旁挑唆。”吴三桂又冷笑了一声:“非是我怕了他,只是不愿意与这等蠢货认真!”

说完之后,吴三桂便驱马而去,跟着他来的伴当迎了过来,望着他们的背影,张溥陷入深思之中。

刘继仁来南京,同样也与他的大计相关,吴襄也好刘泽清也好,都是他通过周延儒请来的,他所谋甚大,计划也极长远,因此这两位手绾兵符的大将,是他计划中的重要环节,绝不能生出什么意外。

但这二人竟然都与俞国振关系不睦,这倒是件奇事。在张溥看来,俞国振与吴三桂的矛盾,不过起于口角,在街头争风罢了,这是武人骄横之处,根本不值得追究。但刘泽清之侄刘继仁,此人甚得刘泽清信任,否则不会派到南京来,他挑唆得吴三桂与俞国振相争,是一个什么用意?

一边想,他一边回到,来到岸边时,却看到会真舫已经离了码头,行出都有数十丈远了,他在岸边大呼小叫,舫上船夫才看到,然后画舫缓缓靠岸,将他又接了上去。…,

“诸弟为何不等我!”上船之后,张溥埋怨道。

他是妾滕之子,自小受家中仆人歧视,因此极为敏感,最恨就是别人瞧不起他。陈子龙熟悉他脾气,笑着道:“是小弟命船工开的船,兄长快来,听听济民说如何评那秦淮八艳!”

“既是品评八艳,愚兄我少不得要当个考官!”张溥精神一振,但想到吴三桂分手时的话,他正色道:“只是……济民,今天之事,你做差了。”

俞国振目光幽深看着他:“小弟何错之有,可怜大凌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大凌河之败,吴襄当为首祸,朝廷轻治其罪,西铭先生执掌舆论清议,却如何与这等人物混在一起?”

听到他反而指责起自己来,张溥胸中怒气翻腾,双目一张:“儒子知晓何事,此乃朝廷大事,岂是尔能妄言之!”

这话语里训斥之味甚浓,座中气氛顿时又紧张起来。俞国振浅笑了一下,正要发作,张溥却离席拱手:“济民,是愚兄失仪,还请济民勿怪。”

这其实不是失仪,只怕是他心中真正的想法,朝廷大事,自然由他们这些士林清流来指点评价,俞国振一介武夫,说好听点就是杂学大家,说不好听点就是不读圣贤书不入科考门的浊流,哪有资格来点评天下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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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一、执政之后满门抄斩

不过至少表面上,张溥道了歉,俞国振倒不好直接发作。他看了看张洪、也不避礼,只是笑了起来:“西铭先生,小弟听一位泰西僧人说过一事,倒可以说与西铭先生和诸位挚友听。”

“请讲。”

“泰西诸国中有一国,其国执政,为仕林所诟病,指摘其堵塞言路,未能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俞国振一边说一边微笑:“其中责骂执政最切者,甚至凡执政说言之事,无论对错,尽斥为谎言。一日执政说太阳升自东方,其人顿时痛批,说日原是出自西方,只因执政堵塞言路,故此才自东始。有人面刺说执政上台之前,日便自东方出,那人闻言大怒,说他执政之后,定然要将所有说太阳自东方升起者满门抄斩。”

此语一出,众人皆是暴笑,唯有张博,一脸苦笑。

他再度离位向俞国振拱手:“愚兄方才错了,贤弟给愚兄留下三分面子吧。”

他们都是读书人,脑子里带着无数拐的,当然知道,俞国振所谓的泰西僧人的故事,实际上是在婉刺张博方才那句“此乃朝廷大龘事岂是尔能妄言之……”。

若是俞国振不能妄言朝廷大龘事,他们复社诸子,大多布衣,又有什么资格妄言朝廷大龘事!

“哈哈,西铭先生知过能改,近乎道矣。”俞国振这一次避席让礼。

他知道自己与东林、复社最后肯定是要分道扬镀的,但现在他还要暂时利用一下东林复社在典论上的力量,在他掌控超越其的力量之前,能维持面上的友好,还是要继续维持下去的。

“济民,方才愚兄激怒,实在是因为……

吴三桂与愚兄说了一番话。”张漓沉吟了一下:“大凌河之事,吴总兵虽是有错,却也有苦衷,此前吴三桂单枪救父之事,贤弟也应当知道,当时祖大寿坐视不救,吴三桂唯有带二十名家丁冲阵。”

“以私怨而坏国事,此父子必成大明祸患。”俞国振淡淡地道。

见俞国振始终不肯放过对吴襄、吴三桂的批评,张洪心中也动了气,不过这次他没有在面上表露出来,反正是他们双方的恩怨,俞国振这般不知好歹,难道说他以为他有三百家丁,就可以去硬扛人家一个总兵官?

何况后面还跟着一个刘泽清!

想到这,张博便没有提刘泽清之侄的事情,他转言其余:“济民贤弟说的秦淮八艳评议之事,你们商量得如何了?”

“只等兄长来决断了。”陈子龙又道。

“此事发起者乃是方密之,经办者乃是俞济民,克咸、卧子从旁相助,至于愚兄,近来风声甚紧,据说当政诸公有不利于愚兄者,所以还是罢了。”

“哦?”众人相望了一眼,然后都看向俞国振。

“我?诸位瞧我做什么?”俞国振有些莫明其妙。

“济民,你当初在无为怒杀州判之事,最后如何不了了之了?”方以智道:“你不是说,那州判背后,乃是某公之弟温育仁么?”

“这还不是托了诸兄之福,你们因《绿牡丹》一戏之事,闹得督学大人缉拿温育仁之仆,他焦头烂额之下,哪里顾得到小弟!”俞国振笑道。

去年虎丘大会前,温体仁之弟温育仁有意加入复社,却被张博断然拒绝,于是温育仁寻人写了一折戏《绿牡丹》嘲讽复社之中尽是弄虚作假的伪才子。后来复社通过典论清议,再加上张博的影响,浙江督学副使黎元宽出面,禁演此戏,还捉了温育仁家仆抵罪。

众人大笑,深以为然,对张洪来说,那是他身居草莽却成功击破当朝宰辅攻击的一件得意之事。

唯有俞国振自己才清楚,温体仁放过他的原因在于,他将养珠技术献给了崇祯天子,宫内的大钻太监,有人向温体仁施加了影响。

不过此事若是说出来,一顶阉党的帽子不知何时便会被扣上,因此俞国振从不告诉别人。

“济民贤弟要准备多长时间?”张博将话引回正题:“十天够否?”…,

“若是想将声势弄大,十天远远不足。”俞国振道:“一个月,也方便远近人物前来赴会。”

其实一个月犹嫌不足,但是俞国振在南京能呆的时间有限,现在是三月初三,他最多呆到四月中,就要前往钦州,因此只能如此筹备了。

“既然如此,那就定在一个月之后!”张博嘴上说由方以智主盟,实际上却当仁不让地做了决定:“四月初四,如何?”

“好,便依天如兄所言!”

众人商议定了,俞国振知道孙临对南京熟悉,首先便问哪儿有比较大块的空地。孙临奇道:“要大块空地做甚?”

“声势越大,空地就得越大。”

“那不如玄武湖,既可游湖,观山光水色,又有大片空地。”陈子龙道。

“不妥,不妥,还是在秦淮河畔寻一处所

在,城外毕竟偏僻。”方以智摇头。

论及交通便利,城外毕竟是比不得城内的,众人商议的结果,还是借用秦淮河旁的一处空地。

这处空地其实也较偏,不过以秦淮河畔的繁华,能找到这样一块地方,已经是相当不错了。这块空地自有主人,孙临自告奋勇,去与主人交涉,借之使用一个半月。

临别之际张涔想起俞国振与吴三桂的结怨,思忖了一会儿,他终于还是开了。:“贤弟,吴三桂父子私德或者有亏,但手绾兵权,贤弟无意科举,今后总得在沙场上求功名,与他们父子结下死仇,实在是不智。”

这一次他是只拉着俞国振的手私下说的,在他想来

俞国振可能是因为当着众人的面,不好出尔反尔,故此只能与吴三桂死扛。现在两人私下说,有些话俞国振就不会说得那般满了。

俞国振确实在反思自己对吴三桂的态度。

他对吴三桂是半点好感欠奉,即使此人现在没有做出天怒人怨的事情,可以他的性格,俞国振可以肯定,只要历史不发生太大变化,卖国求荣这种事情,他绝对能做得出来。

但如今就正面与之冲突

终究是自己还年轻气威了些,未能做到老奸巨猾啊。

吴三桂父子手绾兵权不假,可这里是南京,不是山海关外,他俞国振一声令下,随时可以从襄安调两三百人来

既然憎恨吴三桂父子误国误军之行径

杀了就是,何必还要摆个脸色给他看!

一念于此,俞国振心中杀意大动

脸上却漾起了略显惭愧的笑。

“西铭先生教训得是,只不过如今小弟是羞刀难入鞘了。”俞国振叹了口气,然后勉强道:“这样吧,方才西铭先生不是说咱们办秦淮八艳评议他吴三桂也要来参上一脚么?”

“怎么?”

“西铭先生不妨对他说,到时咱们打个擂台,他弄得声势胜过我

那么我俞国振便在南京城北门口跪上一天,向他父亲赔礼道歉。

若是我俞国振胜过了他,那么以前我说过的话,他也不必往心里去

只当我没说过……如此,西铭先生觉得如何?”

听他这样说

张溥大喜,这分明就是有意和解了,至于跪上一天之类的,到时俞国振就算输了,他也会想办、法缓频,不叫他丢这个脸!而有了俞国振和吴三桂二人相助,他的大计,必然能得成!

“济民贤弟有此雅量,今后成就必不可限!”张洪称赞道。

他却没有看到,俞国振笑容里带着一丝淡淡的嘲意。

又想到吴三桂曾说过,他与俞国振起冲突,是刘世仁挑唆而起,张洪想来想去,刘世仁倒无所谓,可其背后的刘泽清也是手绾兵权的大将,同样是自己要借助之力,若是说出来,必然又起事端,倒不如瞒着俞国振,以后再想办法为双方调解。

想到自己一介书生,却能为这些武人所敬重,替他们主持公道,张博心中既有些飘然,又觉得自己实在大材小用了。

回到自己的寓所,俞国振唤来高二柱:“二柱,我吩咐你的事情,办得如何了?”…,

“小宫人,网已经撒下去了,只要那厮出门,必然会被盯着。”高二柱道。

自从一年前俞国振将他从家卫中调出,专门负责情侦,他便开始隐入黑暗之中,在人前露面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了。这一年来,他在情侦上的天赋展露无疑,不仅从庐州无为到安庆桐城,布下一条严密的情侦网络,同样,他也将触角伸到了南京、扬州和苏州。

其中南京作为留都,他派驻的人手最多,仅他直接控制的核心人手,便有十余人,而再受这十余人控制的,更有三四十人之多。

这些人平时负责的事情,不过是打听市井流言,查看物价贵贱,探访官场动态。这等活动,并不违背大明律令,因此并无多少风险,也不虞与朝廷控制的厂卫有什么冲突。

可这一次不同,俞国振要他做的是监视吴三桂的一举一动,吴三桂乃是朝廷武宫,私窥其举动,若是被他发觉,杀了也是白杀。

“你要小心,此人甚为狡猾。”俞国振道:“不过,吴三桂不是甘于为人利用之辈,他如何认得我,是谁挑唆得他来找我麻烦,一定要打听出来。”

在俞国振看来,吴三桂并不怎么值得担心,他在南京城,毕竟实力有限,真正值得他担忧的,还是推出吴三桂的那方势力。

回想自己此前的行为,俞国振实在想不明白,是哪一方势力与他有如此大仇,他才到南京,对方就开始出手,难道说对方掌握了他的行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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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二、看书掉泪为人担忧

“那姓俞的小子在做什么准备?”刘继仁看着跪在面前的汉子,一脸愤然地问道。

“也不曾见他做什么准备,就是带着他的那帮子家丁,在秦淮河畔耍球。”跪着的汉子小心地道。

“这小子莫非自知理亏,有意输给世叔?”刘继仁转向吴三桂:“世叔,要不要我寻人揍他一顿?”

吴三桂笑着拱手:“哪里敢麻烦世侄你!”

他大咧咧地称刘继仁世侄,让刘继仁心里着实有些不快活,论两人的年纪,只能说相当,但是在平登莱之乱中,吴三桂与刘泽清结下了交情,两人兄弟相称,他便也只能矮上一辈。

跪在地上的那人嘴巴蠕动了一下,被刘继仁看在眼中,顿时怒道:“有什么话你就说,吞吞吐吐象个娘儿们!”

“那个……呃,那个球倒是挺有趣的。”那汉子缩了缩脖子,结结巴巴地道。

如何能不有趣,他在旁边盯着俞国振三天,便看他们踢了三天的球。猪尿泡吹起来的球,在外裹上硬革,踢上去砰砰直响,从球场一端踢到另一端,踢进球门便得一分,除了站在球门前的两人外,其余人谁都不准用手接球……

看了三天,对被称为“足球”的游戏,这个探子不仅熟悉了,而且也心痒难熬,抽空上上去踢了一脚,自觉比起其余耍子可是要有趣得多。

“老子将他胯下那两颗球弄下来踢,也挺有趣!”刘继仁哼了一声道:“让你办正事,你却去耍子,当心老子真摘你一颗球来!”

那汉子讪讪笑了起来,倒不是真害怕。

“世叔,你说当如何是好,这厮一动不动,咱们也一动不动?”

“当然不,既然他不动,那我们动……还要劳烦世侄,今日就去送帖子,邀请秦淮河畔名妓大家,将事情宣扬出去,只说我们与那姓俞的打赌,看谁选举出来的名妓能当得秦淮八艳的名头!”吴三桂此时也是少年心性,虽然奉父命来南京操持一件大事,却也想在这纸醉金迷的金陵石头城里,留下自己的名头。

“如此可要花上不少钱了。”

“世侄,我们还怕花钱?”

两人对望一眼,都是哈哈大笑,彼此心知肚明。此际朝廷给予他们这些将门军头的银饷,被文官漂没一趟,其余大半都揣在他们的口袋之中,更别提双方还另有财源,象吴家,手下的几个掌柜倒腾起东珠、长白参,每年少说也是几万两的收益,而刘泽清来钱的法门,就更不足为外人道也。

他们这次来南京办事,别的少带了,银钱却是绝对没有少带的!

“不过那姓俞的也是不怕花钱的,他有种珠之术,一年总得有万把两银子入息。”说到这时,刘世仁眼中火热。

“世侄不是查过他的底么,一介暴发户罢了,三年前才种了第一批珠子,到现在最多也就是三五万两银子的身家。”吴三桂撇了撇嘴:“还要养活那么几百家丁,手头有个万把两就是极限!”

刘世仁点了点头,心中却有些担忧,他关注俞国振很久了,但如今的襄安被俞国振打造得铁桶一般,他的探子很难接近细柳别院,更别提弄清楚别院中究竟有些什么事情了。或许,俞国振手中不只万把两银子,但应该也不会太多,毕竟他要花费银子的地方更多。

“世侄在南京既然有这么多的人手可用,那么将声势先造出来,我与俞某人的赌约也可以宣扬出去,这次我要让俞某人大大地丢一个脸,然后……”吴三桂说到这,眼中凶芒闪烁,毫不掩饰自己的杀机。

刘世仁连连点头,看着吴三桂身边的几个军汉,露出欣羡之色。吴三桂身边带来的都是他们吴家亲兵家丁,当初二十人便敢随他向鞑子千军万马冲锋的角色,其悍勇,是远胜过刘世仁的人手。

与他们相比,自己的这些人手,也只有跑腿打杂的本领。…,

若是自家有这等强军……

刘世仁立刻将自己脑子里的念头驱开,抬起脸,迎面是吴三桂似笑非笑的目光。他心突的一下,觉得自己似乎是被这目光看透了一般,整个心都是瓦凉的。

“世仁贤侄,你们刘家,与俞国振似乎有深仇啊?”吴三桂接下来的话更让他觉得惊心动魄。

“哪……哪来的深仇,我们刘家自在曹州,与他南直隶的无为会有什么深仇。不过是见他少年得意,跋扈嚣张而不顺眼罢了。他是什么东西,剿了两个泥腿子的盗贼就得了‘幼虎’的名头,象世叔这样千万东虏阵营里冲杀出来的,那才是当今赵子龙!”

这种恭维,虽然动听,却不足以消弥吴三桂心中的忌惮,刘世仁敢于动用他叔父布在南京城的探子来追侦俞国振,那么这件事情的幕后主谋,很有可能是刘泽清本人。

想到那个狡猾如狐却心狠如虎的刘泽清,就是吴三桂这样敢带二十人冲阵的,也心中悸动。

“想将我当刀使唤……没那么容易。”吴三桂心中想。

得了吴三桂的吩咐,刘继仁果然将手中能动用的人手都派了出去,一夜之间,南京城中就流言四起,俞国振与吴三桂的名字,顿时成了热点。

“小姐,听闻那位无为幼虎要与什么辽东的总兵之子相争秦淮河第一风流公子呢!”

墨竹叽叽呱呱地说着自己从外头听来的传闻,李广堰则低着头闷声不响地做着自己的手艺。她还是大家闺秀时,女红缝织便是她的拿手好戏,当初母亲曾不只一次赞她,还说今后她出嫁前织的嫁衣,定然是最好的。

如今她的手艺更精湛了,可是每日忙碌到晚,都是在为别人制嫁衣。至于她自己,也不知道能不能嫁出去。

“小姐,小姐,你有没有在听啊!”墨竹嘟起了嘴问道。

“在听着呢,你在说无为幼虎。”李广堰轻声道。

“对,对,就是无为幼虎,听人说,那可是天上哪咤老爷下凡,脚踏两只风火轮,一夜之间就奔行两千里,从庐州府杀到安庆府。作乱的贼人被他一挥刀,便伏尸十万,血将大江都染得通红!”

黄文鼎诸人的起事,对东南半壁的震动是极大的,黄文鼎眼光也有,他之所以主动攻击襄安,就是看到整个东南半壁都极为空虚,没有敢战之兵,唯有俞国振团练性质的家丁武装,才是他的拦路虎。

他若真击破了俞国振,那么前路就荡平了,裹挟安庆、庐州两府乱民,轻易可得十万之众,威逼南京,横断长江,那个时候整个大江南北就会成鼎沸之势。南京城中绝不缺乏有这种战略眼光之人,故此俞国振夜袭桐城回援襄安之举,让这些人都是赞不绝口,连带着市井小民也知道,这位无为幼虎可是安国定鼎的少年英雄!

便是柳敬亭柳麻子最新的说书段子,也已经从武松打虎改成了俞幼虎雪夜定桐城了!

“不过,那位吴三桂据说也是个狠货,在东北关外杀鞑子杀得七进七出,救了老父出阵的大孝子……人家说他可是赵子龙再世!”墨竹又有些担忧:“俞幼虎遇上今子龙……这可是真正的龙争虎斗,要是俞幼虎输了当如何是好,可是要在南京城门前跪上一天,脸都丢尽了!”

“你啊,看三国掉泪,为古人担忧,与其想这个,倒不如想想如何帮我将衣裳做好来!”李广堰微微笑着轻轻拍了一下墨竹的手。

“婢子是真的担忧俞幼虎嘛,吴三桂便是英雄,也是北人,与我们南方何干。”墨竹嘟着嘴。

她发愁的是俞国振打赌输了,而李广堰发愁的却不是此事,而是那养鸡之术。李茂打听来的消息让她心凉了一半,这几年她辛苦积攒下以应不时之需的银钱全部拿出来,才能勉强办一家《民生杂记》中所说的规模最小的鸡坊。

不仅如此,这几天里,她至少听得十余人谈起要办鸡坊之事,若真如此,养鸡的人数量多起来,便会无利可图了。…,

“那民生杂记第二期……茂叔有没有看到?”想到这,李广堰低声问道。

“对啊对啊,我还想继续看《婴宁》来着……真是,爹爹怎么还没回来,他说了去店里瞧的!”

小姑娘的注意力顿时被转到此事上来,虽然少女怀春,对着骑着白马的少年英雄总是有无限憧憬,可那种少年英雄,毕竟只能臆想,不象书中的故事,还可以代入消遣。

就在这时,小院落外门声响起,墨竹听到熟悉的脚步声,顿时跳了下去:“爹爹,你可回来了……有那《民生杂记》第二期么?”

“不唯是《民生杂记》第二期,还有增刊《民生速报》!”

“民生速报?那是何物?”李广堰大奇。

紧接着,李茂笑嘻嘻地走了进来,将手中的书册与大纸拿了过来。书册与上一期的《民生杂记》封面一般,都是《清明上河图》,但上头的字迹略有不同,李广堰接过之后,看到墨竹眼巴巴的目光,笑着将之给了她。自己却开始打量那张大纸,首先看到的便是上头“民生速报”四个行草大字,她心中顿时明白,这与《民生杂记》肯定有某种关联。

“这上头书的是什么?莫非是另一册书?可为何不裁成书页装钉成册?”李广堰心中暗想,然后顺着那四个行草大字向下望去。

映入眼中的却是“创刊絮语”四个字。

一一三、相争

正文开始

当酒味传入鼻中时,王浩然脸上顿时露出恶心的神情,以袖掩着鼻子:“拿开拿开!”

“不喝酒,十一弟你来酒楼做什么?”为他布酒的人年纪比他稍长,笑吟吟地道:“况且此前十一弟你不是说,镇抚一地牧民十万,杯中酒常满座上客不空,便是你此生之志向,如今不能镇抚一地了,难道连酒都不能喝了?”

“名甲兄长,你是不知道,那日被人灌了一壶酒,让我足足醉了两日夜,将将养息过来,然后嗅着酒味就想呕。王浩然道。

“还不是你自家贪杯,若是你不想喝,谁能迫着你来?对了,最近听闻你与新近名声鹊起的名妓顾横波常往来……莫非是酒不迷人人自迷,哈哈哈哈!”

“名甲,你休要笑我,要是你知道是谁人灌的我酒,你会觉得这南京可真小!”

“哦,谁?”

“俞国振,就是无为幼虎,大破桐城贼乱的那一位!”说到这,王浩然大笑道:“前些时日我们兄弟还在谈他,不曾料想就遇上了,我原本准备回去之前到无为拜访他的,可如今在襄安就遇上了他……名甲兄长,你没有想到吧,他来了南京!”

提到俞国振,当真是王浩然这样有志于国事的年轻人的榜样!此前王浩然与这位名甲兄的交谈中,不只一次对其赞叹不已,甚至“国家之兴,必在俞氏之身”的评价!

“哈,哈,十一点,你真可怜,这几天醉得没出门吧?”那位名甲兄一脸悲哀的模样看着他。

“咦?”

名甲拿出一本书,还有一折叠得整齐的纸,将之放在了王浩然面前:“我王传胪虽然只在南京工部混个闲职,却也知天下大事……你看看吧。”

王浩然接过一看,那本书上写着《民生杂记》四个大字,旁边还有眉注“崇祯七年第二期总第二期”一行小字。他“咦”了一声:“这是何书?”

“你先看报。”王传胪将书抢了回来:“这书中有些说的是西学之术,你看不明白的。”

“谁说我看不明白,我哪比你笨了?若说不出个名堂来,莫说你是族兄,就是亲兄我也翻脸了。”王浩然翻开那折着的大纸,嘴中还嘟囔着废话。

纸相当大,上头全是密密的字迹,王浩然看到这些字,先是“咦”了一声,然后又看到最头的“民生速报”四字。

“咦,这不就是一份私办的邸报么?”看完创刊絮语之后,王浩然道:“这字印得倒是漂亮,如此大的版……这私报怕是要花上不少钱财,也不知是哪个蠢货做得勾当!”

“你且看。”王传胪不满地道。

王浩然又向下看去,只见头版头条,便是一排漆黑的大字:“无为幼虎入金陵,秦淮河畔点明星”。

“什么狗屁不通的东西……兄长,你让我看的就是这……咦?”

王浩然原本要说一番刻薄话点评的,可旋即明白,这私报中说的,便是无为幼虎来到金陵的事情!

无怪乎当他提到自己见着俞国振的时候,王传胪一点都不显惊奇,原来他已经从这私报中得到了消息!

“当真是年少气盛,与辽东总兵官之子立下赌约,要品评秦淮名妓,选出八艳!”王浩然在看完内容之后,当真是既好气又好笑:“如今天下时局如此,他们二位都是虎将,却在南京城中做这竞豪奢的勾当!”

“如何,觉得有意思吧,你再看这本《民生杂记》。”王传胪将手中的书册递给王浩然:“还有这本《风暴集》!”

王浩然接过来翻了翻,却没有看出什么来:“近些时日总听人提起《风暴集》,正想寻本来看看,名甲兄,这本送我……”

话没说完,王传胪一把将《风暴集》与《民生杂记》又夺了回去:“这两本书放在你那儿,当真是明珠暗投了,你好谈兵事,可这书上却未载兵事,记的尽是实学与泰西介绍。”…,

“那又如何?”

“最初时我得了这本《风暴集》,便为其主编对实学之精通而吃惊,想要上门求教,但一直不知这署名为‘济民’的主编究竟是何人,现在总算知晓了,原来他便是俞国振!”

“咦?何以知之?”

“你瞧,这两本书和这份私报,印的字几乎一模一样,都是宋楷!金陵诸家印局,不,整个天下印局之中,我还未曾见过能印得这般洁净漂亮的!”王传胪兴奋地道:“你知道我在工部领个闲差,倒是研究过印术,活字为何未能盛行……”

说起这个,王传胪进入了痴狂状态,王浩然看到他一脸兴奋的模样,忍不住摇了摇头。

若不是分心于此,自己这位族兄也不会以辛未科进士的身份,来南京工部领一个闲差,他只要花上半点气力活动,便可以牧守一州一县之地了。

好一会儿,王传胪回过神来:“这《民生速报》里鼓吹的都是俞国振之事,我要去见他,若非他自家,谁会掏一大笔银子造这个声势!”

“若不是他自家,谁会掏一大笔银子造这个声势,我去问过印局,要印这样一张大报,仅雕版就得花上几百两银子,再加上纸张、墨汁和分发,全部加起来,没有两三千两打不住。”刘继仁啧啧地道:“世叔,将那厮逼到这地步,也就是世叔有这个本事。”

按他们的估计,俞国振是有个一二万两的银钱可供挥霍,但《民生速报》是免费发放的,也就意味着,整个私报都是只赔钱不赚钱的货色!俞国振发派一次,就得花掉他一大笔钱财,而支持秦淮八艳评议,又需要大笔钱!

“不就是几千两银子么,我们也开印。“吴三桂笑道:“刘世侄,你帮我联系几家印局,要弄就弄大的,他不是发出去三万份么,我们弄五万份!”

他说这话时,盯着刘继仁不放,刘继仁连连点头:“世叔说的是,要花销多少银钱,我也出一半就是!”

“如此就有劳了。”吴三桂口中说,心里却是冷笑,这厮与俞国振不知有何仇,百般挑唆,要让自己与俞国振相斗!

刘继仁带着他的人出去办事,吴三桂身边伴当道:“这位刘公子倒是热心肠,小将军此次多亏他相助了。”

“什么热心肠,想借刀杀人吧。”吴三桂看左右全是自己心腹,压低声音道:“我原本不认得那个俞某,还不是他在酒楼之上指点与我,又百般挑唆,说这姓俞的不将我们关宁铁骑放在眼中,还说我们是内战内行外战外行,除了浪费国家粮饷民脂民膏外别无所长……”

若是俞国振听到这番话,定然会大吃一惊,这确实是他的看法,以关宁军的数量、装备和战力,若不是内战内行外战外行的将官,这支原本有戚继光打底子的强军,如何会堕落成如今的模样!

为了掩饰自己年年失地仗仗败阵的无能,他们还与鞑虏相呼应,编出什么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的鬼话。一支用火器武装到牙齿、拥有众多火炮和坚城的正规军,打不过一群只能拿着弓箭挖地洞抱着猪睡觉的野蛮人,这不是无能还是什么!

当失败成了家常便饭,那么失败者就完全没有了羞耻之心,如今关宁军,便是处在这般的状态之下。

“这厮着实可恼!”听得吴三桂这样说,跟着他的那些亲信都怒了:“小将军,择个机会,剁了这厮吧!”

“此地为留都,光天化日之下,要杀他容易,善后可不易,总不可为了这样一个蠢货,给老大人惹来弹劾,朝中有人瞧我们不顺眼,可不是一日两日!”吴三桂摇了摇头:“况且,刘继仁这厮也可恼,他们刘家老巢在曹州,却在南京城中有这么一大批人手,他转述俞国振之语,无论是真是假,都少不得挑拨之嫌。我若真傻乎乎地去寻俞国振的麻烦,岂不是正遂了他的心意!”…,

“小将军英明!”周围顿时谀辞如潮:“也就是小将军,能将那二人玩弄于鼓掌之间,最好让他们二人自己相斗,咱们在旁看热闹。”

“你们几个这些时日也都别闲着,只靠刘继仁那厮传递消息,终究不牢靠,谁知他瞒了什么。”吴三桂道:“现在他去寻印局了,我们正好去看看,俞国振在这《民生速报》中所说的球市,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

这几日众人留在寓所之中,原本就憋得极了,听到吴三桂这般说,都欢呼出来。他们自然都有高头大马,顺着秦淮河,过武定桥、旧院、钞库街,这一带原是妓家如云的繁华之所,他们出来时是下午,沿途却没有看到多少人,当他们来到《民生速报》所说的球市时,这才发觉,那些人竟然都到了此处。

这球市由木栅栏隔着,隔出了十余个出入口,每出入口都有人守着,哪个口子进人哪个口子出人,都是井然有序。看到这一幕,吴三桂心中一动,这般规矩森严,实在是军阵之法。那俞幼虎闯出这般大的名头,看来也不完全是侥幸。

他正想着,就听到身边人道:“《民生速报》中将这球赛吹嘘得天花乱坠,只道是难得的热闹,咱们也不急着去拜会那俞幼虎,先看一场球赛再说。”

他侧目望去,看到的是两位头戴方巾的仕子,看年纪,也都是三十以下的年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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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四、暗斗

“这厮的影响可真大,看模样,这些年轻的士子也被他的那张私报打动了。”

吴三桂虽然对自己有十足的信心,可是见到进入球市的人后,也不禁吃了一惊。

聚集于此的,少说也有数千人,虽然相较这个场地,人数并不算多,但吴三桂分明看见,从金陵城的各处街巷里,不断有人向这里汇集,宛若水自群溪聚入长江一般,让原本有些空落的球市子渐渐丰腴起来。连带着那些做着小买卖的行商货郎,也都挑着担子聚于球市子外平地之上,呦喝之声、嘻笑之声,不绝于耳。

“倒是老大的声势,小将军,南边就是繁华,哪跟咱们那疙瘩一般,行尽千山万水也瞧不着一个人影。”

伴当也被周围热闹的气氛所感染,在他耳畔大声道。

“嘘。”吴三桂瞪了他一眼,托俞国振的《民生速报》之福,他如今也是南京城里的名人了,若是给别人听到“小将军”三字,立刻会被认出来。

按照《民生速报》上的说法,西洋时间下午三时正,在这球市子里有一场球赛,此时也差不多了。很快吴三桂听得一片欢呼声,紧接着,就见两队汉子自球场一边走出来,他们都是大短裤短背褡的打扮,在膝、肘、踝关节处装了护具。双方一边的衣裳颜色为大红,另一边的颜色为靛蓝,在他们入场之后,紧接着便是三个黑色短装的人上来,其中两人手中各执一旗。

这个时候,吴三桂注意到,场地中央用石灰画着痕迹。最中心是个圆,而两端那挂着鱼网的门框处,则是各有两个方框,场地外围,也由白线隔开来。

“与一般踢球果然不同啊……”

众人都在议论纷纷,吴三桂听到旁边的那两读书人议论道。

“十一弟平日里也喜踢球相扑,今日可以好生评一评,这新的足球之赛。与我们惯常的踢球高下如何!”那年纪稍长此的道。

“名甲兄每日里就跟着工部的那些图纸打交道,也爱看球?”

“总得打发些时间吧,贡院对面的旧院,可不是我能常去的地方,俸禄太低啊。”

听得他们的对话。原来还是个工部的小官儿,吴三桂不动声色,却向旁边移了一移。

“嫌俸禄低可谋外任,在南京这里,又是工部这冷衙门,你还想怎么样?”

“外任,岂有那么容易……”

“你堂堂崇祯四年的进士,只要有心。还怕没有外任的……”

“竟然是个进士,却蹉跎在南京工部。”吴三桂有些讶然。

就在他们谈话间,一声尖锐的哨声响起,那两人开始谈起球场上的球赛了。见着双方为争那一球,你突我拦,拼杀得甚为激烈,时不时便有人撞倒在地,那被称为十一弟的又道:“咦。这可比咱们看的球要血性得多了……其中似乎暗合兵法之道!”

“哦?”

“那球门处能以手抓球者,便是老营、辎重,若是给敌攻破,那就输了一阵。之前为之守护的,便是卫将,须得全神贯注,不给敌以可乘之机。向前调度指挥的。便是主帅亲卫,须得上传下达,必要时还得压上进攻。最前的当然是锋将,攻城拔寨……”

听到这书声纸上谈兵,吴三桂多少有些不屑。除了这球赛战阵之术,确实与兵法暗合之外,其余的都是胡说八道。岳武穆当初早就说过,水无常形兵无常阵,象这般各人都固定在自己的区域里活动,哪里算是什么高明的兵法!

正想着间,便看到场中蓝衣那队中一人,勾着球开始向前狂奔,他动作极为灵活,身体左摇右晃,连接骗倒了红衣那阵三人,然后斜插入对方球门前的大框范围,吴三桂记得在《民生速报》中称这范围为“大禁区”,然后对方镇守大门之将不得不突出拦截,却被那人又是一个假动作晃倒,然后轻巧一脚将球踢入球门。

球在网窝里滚动,而周围便是完全不懂球者,这时也知道胜了漂亮一阵,顿时欢呼喝彩之声响成一片。…,

进球者,正是罗九河。他用大拇指挑了挑自己的胸前,向着对手得意地一笑,然后捡来球,放回球场之中。

“进一球之后,由失球方在中场重新开球。”吴三桂心中想着这规矩,心里又是冷笑,不由胜方乘胜追击,却由负方重新开球,这又与战阵之时不合了。

双方再次大战,不过这一次红衣方倒了两脚之后,猛然一个大脚,那球直接飞向对方球门前。这球原本看上去毫无意义,但就在这时,一个高大的身影突然跑动起来,他本来在后场附近,然后突然加速,直接从卫将的位置,冲上了锋将位置。

看到这一幕,吴三桂也不禁屏住了呼吸!

周围呐喊声响成了一片,喝彩的,惊呼的,还有纯粹是为了发泄而大叫的,混杂在一处,几乎要将天都掀开来。那个高大的身影直接冲进了对方中军老营前,然后高高跃起,一记狠狠的头锤,砰的一声响,球便被扎进了球网之中!

原本欢呼的声浪瞬间又高了起来,这一幕,让吴三桂也禁不住觉得浑身血液沸腾,而那两个谈话的书声,此时也象小民群氓一样跳起狂呼,哪里还有半点斯文模样!

“好,好,踢得好!”

“狗贼,害得老子输了!”

听得各种各样的声音,甚至还有赌徒们的叫骂,另外,铜钱也如雨一般向着场子里扔去,吴三桂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这种新式足球,在金陵城前后也只是出现了十余日罢了,怎么就造成了如此的声势!

不过,这新式足球,倒确实有其可取之处。至少带回关宁军中,可以让军中那些精力过剩的汉子们,不要总日介就知道嫖赌。

一念及此,吴三桂觉得,那个姓俞的小子也不是全无是处……但他辱及自己父亲,若是有机会,总得将他拿捏在手中,折腾死来才出一口恶气。

“名甲兄。你这模样,可有辱朝廷命官的体面!”呼了一阵之后,王浩然看着自己族兄头上的方巾都歪了,指着他大笑道。

“莫说我,说人之前照照镜子。你可是县主仪宾,丢的不仅是读书人的脸面,还有皇家颜面!”

见王浩然积郁在眉头已久的那股怨气,此时竟然消褪大半,王传胪很是欢喜。这场球,没有白看,至少让自己这位族弟又振作起来。

“哈哈,我回成都府。便也组一只这样的球队来……不过凭着我的家财,未必能养得起,就算养得起,成都府也没有哪支球队可以和我对战啊……”

“以十一弟才华,若是专心赚钱,还怕养不起支球队?没有人与你对战,你便养两支就是,让他们自己对战!”

球赛便在一片哄闹之中结束了。俞国振要开南京风气之先,只要天公作美,每日都有一赛,但人手有限,因此赛事只有半场,时间也只是半个钟头。这边一结束,观众意犹未尽。便有人要亲自上场,凑齐人数弄了个球胡乱踢起。

吴三桂则夹在观众中出来,这时他惊讶地发现,来看球的人数,已经有近万人。

“这厮打的好算盘。借这球赛聚拢人气,然后再来鼓吹他所评的秦淮八艳……”

吴三桂此时有些担忧了,俞国振如此做出的声势已然不小,这般下去,双方点评赌斗,他真有可能输了。

回到住处,刘继仁已经等候他多时,带来的消息同样不妙:“世叔,我问了几家印局,他们都说,如今不到二十日的时间里,想要象俞小狗那般印出如此之多的私报,唯一的办法就只有上铜活字!”

“无非是多花费些银钱,咱们两家还怕了?”吴三桂外表上仍然自信满满。

但五天之后,他看到送来的私报时,顿时怒了。

“这便是花费了咱们几千两银子印出的东西?咱们花了大价钱,印的就是这种……垃圾?”

在他手中的纸,无论如何不能算是垃圾,虽然不如宣纸那么有名,却也是当今市面上能买得到的比较好的纸了。…,

但是,上面模糊的字迹,与《民生速报》完全不是一个档次的,《民生速报》散发出的是带着油香味的字迹,而这却是一团臭烘烘的墨汁!

这也难怪,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找来的铜活字,自然是用过很久的,因此印出来的字迹模糊不清,而且其使用的墨汁,就是普通墨汁,味道难闻不说,还容易出现脏纸、粘纸之事。对比印刷精美的《民生速报》,两者差距甚为明显。

“世叔,我也问了,他们说……时间太紧,确实只能做到这个模样,想要更清楚,便只有刻板,但刻板时间又不够……”

刘继仁沮丧地说道,虽然他也希望俞国振与吴三桂的仇恨越种越深,但在这事情上输给俞国振,他心中也是极不快活。

吴三桂低低咒骂了一声,这些印局各个都是老字号,却还比不过俞国振一个外行!

“这些……发不发出去?”刘继仁又问道。

“自然要发,若是不发,南京城中人又如何知道咱们在做什么?”吴三桂想了想:“发归发,打铁终要自身硬,如今金陵城中的名妓,你联络好了么?”

“这个……”

说到这个问题,刘继仁又只有苦笑。

俞国振弄得声势浩大,金陵城的名妓,都希望被俞国振推举为候选人,参与金陵八艳的品评,因此刘继仁虽是大把的银子洒了出去,可真正愿意为吴三桂去争这八艳名头的,却并不多见。

“既是如此……那我只有另觅它法了。”吴三桂嘿嘿冷笑了声:“金陵一地,终究比不过扬州、苏州和杭州三地加起来!”

“只怕远水不及近渴。”

“你只管放心,在此之前,我已经派人去操持了。”吴三桂淡然一笑,却笑得刘继仁心头一突。

(感谢郁闷之死的打赏,欧洲杯啊,不知不觉就写到球上去了……)(未完待续。。)

一一五、总有红袖点灵犀

李广堰在《民生杂记》第二期中又看到了两个的致富手段,一个是开塘种菱荷养鱼,塘基种桑但这个方法,适合拥有大片闲置土地者,她想来想去,自然仍旧不适合

另一个就加不适合,是西洋玻璃制造之法,整个程序繁琐复杂,投资额度也大,其中吹玻璃器皿之术,倒是让李广堰敏锐地觉得,若是真正可行,那么今后日用器皿将会增加一个的系列了

而这其中,确实是大发横财的机会

“这个俞公子倒是奇了,据说他有种玉之术,却不曾想还有这些致富之途,他为何不自己留着致富,却拿出来公之于众?”墨竹如今一提到俞公子,那眼中便星光直闪,她也抽空去看过两次球赛,回来之后就忘不了那球市里的热闹

“俞公子自有深意”李广堰道

“究竟有什么打算,他可以靠着这个发财的,为何要将这发财之术公布出去?”

“人家根本不在乎那可是自古腾中习得种珠之术的俞公子”确实,若是别人说自己有一致富法门,稍有头脑之人就会将之视为推销点铁成金术的江湖术士,但俞国振不同,种珠之术已经让他名声大振,他在杂志上撰写这些“致富经”能让不少人动心

象李广堰,若非资本不足不敢冒险,只怕也早就开始试验俞国振的各种法子了

“对了,方才回来的时候,婢子听人说了,那吴三桂从扬州、苏州、杭州延请了二十一位花魁会首,要来争这秦淮八艳之名呢”墨竹一边做着针线活儿,一边又道:“他们也印了一个什么si报,不过太粗糙了,别人就是买熟肉包着,也喜欢用民生报,而不用他那个什么si报”“哦?”

“二十一位花魁会首乘着画舫,今日进了金陵城,听看到的人说,倒是热闹非凡“……哼,他们说绝不逊于咱们秦淮河上的小娘们……”“墨竹,咱们是良家,说那些做什么”“啊呀”墨竹吐了吐舌头,不敢再说什么

就在这时,门吱吖推开了,李茂又走了进来,他恭敬来到门前:“小姐,有人求见?”

“有人求见?是什么?

”“就是我们总买布料的俞记杂铺掌柜”“我一介女子,不好见他,你请他到院子里说话”不一会儿,俞国威走了进来,他站在院子抱了抱拳:“李小姐,在下今日来是有一事相求”

“这两年多亏了俞掌柜照顾,俞掌柜有何事情,请尽管吩咐”“在下知李小姐的裁缝技艺甲于金陵,现要请李小姐裁几套衣裳”李广堰低声道:“此事是俞掌柜照顾小女子,只须遣人来吩咐一声就是,何劳贵趾?”

“因为情形有些特殊,还要请李小姐随我前去裁量身体李小姐令仆也可同往,请放心,只是为了保密,这是为参加八艳花魁的小娘裁衣”李广堰听到这里愣了愣,然后呼吸微微有些急促:“俞掌柜也姓俞,与那位无为幼虎……莫非是一家人?”“那是家堂弟”俞国威自豪地道:“小时我看着长大的”“原来俞掌柜竟然就是俞幼虎的兄长,小女子失敬了”李广堰在屋里抬起了头,她眼睛闪了闪,原本她在遗憾,《民生杂记》中记载的致富之法不合她用,不知能否寻到合乎她用的致富之法,现在看来,似乎有一个向着俞国振当面求教的机会

想到这,她道:“小女子愿意随俞掌柜过去……但不知小女子是否有幸,能向俞幼虎求教一个问题?”

“哈哈,自然可以”

听得这个不太与外界接触的没落人家的小姐,也知道自己兄弟的名声,俞国威当真是觉得兴有荣焉他在俞家这一代中年纪最长,如今已经三十三岁,以往一直以为就只有在襄安守着当铺过这一辈子,可被派到南京的这两年时间里,他的见识与能力迅增长,如今不仅气度加沉稳,而且也渐显露出独当一面的才华来

这是让俞国振相当惊讶的,因此俞国振已经与他说了,让他将俞家在南京的生意转交给俞国安,然后随自己去钦州

此时离开南京,俞国威丝毫都不觉得可惜,因为他知道,这意味着俞国振将有重要的事情交与他身为俞氏族人,他比外人清楚俞国振的能力,也明白若是做得好,他这一支虽是庶出,可在俞家中的地位,未必会比二房的两位叔父后裔低

一顶小轿,将李广偃主婢二人送入了俞国振的临时寓所,得知李广堰想要见自己,俞国振心中多少也有些虚荣,自己的名字,便是深闺弱质也听到了啊

但李广堰的问题,却让他一时间愣住了

“俞公子,小女子知道俞公子学究天人,请问如小女子这般,家道中落,完全靠着裁剪养活一家,可有方法致富?”

李广堰若是问别的问题,俞国振都不会觉得惊讶,甚至问能不能嫁给他,俞国振都觉得正常,可是向他问致富经,让俞国振愕然

“这个……李小姐为何会问在下这个问题?”“小女子看了到如今的两期《民生杂记》,上面教人殖产兴业的蚯蚓养鸡之术、桑基池塘之术、玻璃冶炼之术,应都是俞公子的大作?”李广堰慢慢说道:“小女子si下揣测,这些都是发家致富的法门,每一样都与种珠之术相差无几,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俞公子将这公之于众,当是授人以渔,既是如此,必愿意有它术教我”俞国振愣愣地看着轿帘之内的那个少女,她声音温和,可言语中却带着股难得爽利,重要的是,她不讳言利且揣测到了俞国振真正的用心

吴三桂等人以为他办《民生杂记》、《民生报》是为了宣扬秦淮八艳选评之事,其实是本末倒置了,他办秦淮八艳选评和金陵四才子公推,才是为了在最短时间内推广自己的三样印刷品

《风暴集》的目标是方以智这样的儒林士子,大明朝儒林思想,比起后世伪清要开放得多堂堂阁老、六部尚腾的徐光启,尚且乐意向外来的传教士学习西学普通士子当中,对真正经世致用的实学感兴趣的不少,以此时〖中〗国读腾人的专研精神,甚至只要他们当中的百分之一愿意将一半闲暇放在研究实用之学上大明便能出现数以万计的科学家

《民生杂记》目标是小有资产又有冒险精神的中下等人家,他们对于富裕有着迫切的渴望却找不到致富之途,于是便只能将财富换成银两窑藏起来,或者换成土地坐收租息而《民生杂记》中的致富方法不仅能为他们指出一条路径,而且俞国振有长远的野心:当这些人尝到甜头之后,便会受《民生杂记》影响,渐渐转化成工厂主

《民生报》则是俞国振针对城市所有阶层,主要是底层百姓扩大自己影响的工具,当那些百姓习惯了从《民生报》上得到消息时,那么俞国振希望他们相信什么,什么就会相信什么

可以说俞国振这看似荒诞不经的斗气行为实际上却是深谋远虑的结果他若是直接推出这三者,天下人中岂乏智者,必定有人能看出他的用意,但当此三者与秦淮八艳评比结合在一起时别人只会觉得这是他少年气盛的豪奢之举,而不虑有他

等对方清醒过来时《风暴集》、《民生杂记》、《民生报》已经形成了巨大的影响,这个时候对方再要反制,就已经失去了先机

若是有人真以为化跑到南京来弄这个秦淮八艳是不合理的荒唐之举,那当他控制住舆论之后,便可以抽得这些人的脸叭叭直响不到南京这南方的政治、经济和文化中心,呆在襄安小地方,他的一系列发明创造,又哪里能展露出最大效用

让俞国振没有想到的是,他的计划,竟然被眼前这位少女看破了

对李广堰的来历,他也进行了调查,原是湖北人士,随父亲赴任来南京,父亲病逝在任上后,其妾卷走大量财物,她除了两家仆人外,几乎什么都未得到,还险些被卖进了曲市

但在如此境遇之中,她还是坚持下来,靠着自己一手好裁缝活儿,养活着一家主仆

“倒是有一法,可为李小姐所用、,俞国振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展颜一笑:“做品牌时装”

“品牌……时装?”

“恰好与我此次请李小姐相助之事有关,李小姐听我细说”此时裁缝铺子已经到处都是,但大多就是帮人做几件衣裳,赚上点辛苦钱,制做成衣的几乎完全没有俞国振给她的建议,便是成衣制造

“此事怕是不成”听到这样的建议,李广堰午些失望,但她没有气馁,而是直接说明其中缘故:“家中有fu人女子者,都愿意自己买布织衣,买成?

……,价格太贵

“那是因为普通裁缝织就的成衣所耗布料、人工太贵”俞国振一挥手:“可若是工场化生产的呢?裁剪、缝织,能由织机代行的便交由织机,你要做的,便是构思如何用较少的布制成较好的衣裳,一件成衣比起自家织衣还要便宜十几文,还能让原本忙于裁剪的自家fu人腾出时间来另觅它务”

听得他这话,李广堰顿时眼睛闪亮:“有这等织机?”“为何没有?”俞国振哈哈一笑,缝纫机对他来说算得了什么太难的机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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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六、难得刚砂可攻玉

“这……便是缝纫机!”

试用完缝纫机之后,李广堰已经完全无法掩饰自己眼中的震惊了,她甚至有些失仪地抬头看着俞国振,双眼如同她身边的墨竹一样,都是星光在闪动。

要知道在制衣上最耗时间与眼力的,便是缝织,她算是熟手,一天能缝起两件衣裳便是快的,再多就必须熬夜。

可用缝纫机,织成一件,一天的时间,她可以织出几十件来!

莫说她这样的熟手,就是往常只能给她打下手的墨竹,方才上去试了一下,也能象模象样地缝出衣裳来。一天缝个近十件,应当不成问题!

李广堰可以想象得到,若是她有十台这样的缝纫机,再找十个织女,熟悉了机器之后,每天织出数百件甚至上千件衣裳,那么一百件衣裳的人工成本,也不过是略高于以前一件衣裳,其价格之便宜,必然胜过百姓民家自己缝衣,只是比布价略高些。

若是她设计的衣裳式样再省些布,更漂亮些,那么当真是一条发财之道!

“这……这……俞公子,这缝纫机的价格……”她看了看这台缝纫机,伸手爱惜地抚摸着问道。

在俞国振的技术储备之中,缝纫机是其中关键之一,以后他需要订购大量的布料、制服,若靠着他自己去组织人生产,耗时耗力耗人,可若将这成衣制造行业转交给别人,他只需要向对方收购自己需要的衣服就可以了。

至于利润……缝纫机虽然工艺简单容易仿制,可是想要好一些品质的缝纫机,就必须找他购买!

因此,最初时缝纫机的价格不会便宜。

“一……一百两?”

“对,一架缝纫机是一百两。”俞国振道:“一架缝纫机可用十年。十年之内出现故障,我会遣人来修,只收取极低的散件费用。李小姐当知道,一架缝纫机一年能得利只怕也有一百两之多,也就是说,一年功夫,这架缝纫机的本就回来了。”

李广堰微微有些黯然,一百两银子。对于中等人家来说,确实咬咬牙便可以挤出来,可对于她来说,仍然是一笔太大的数字,或许需要她将自己最值钱的财产,那个偏僻小院也卖了,才能够凑足这笔钱。

“李小姐若是有意,我这蝴蝶牌缝纫机愿意赊与李小姐。”紧接着,俞国振又抛出了一个让李广堰想不到的果子:“不是一台,而是赊与李小姐五十台!”

“什……什么?”李广堰觉得。自己仿佛被天上掉下的馅饼砸晕了头,她做了个向来很少的动作,用力拧了一下自己的耳朵,然后道:“俞公子……请再说一遍!”

“我愿意赊给李小姐五十台蝴蝶牌缝纫机——蝴蝶便是我这缝纫机的招牌了。”俞国振笑着道:“唯一的要求。便是李小姐能在三年内还清两倍款项。”

“三年内还清两倍款项!”李广堰心中算了一算,五十台便是五千两银子,三年内还两倍款项,也就是三年内还上一万两,而五十台一年便能创造至少五千两的纯利!

“为……为何是小女子?”在兴奋、欢喜和激动都过去之后,李广堰回过神来,她低声道:“这等赚钱的买卖,俞公子何必交与他人?”

“虽是赚钱,可是天下之钱不能给一个人全赚去了。”俞国振笑道:“我有种珠之术。已经是引来无数觊觎之心,若是再独占织衣之利,便是官府朝廷,只怕都不会容我。”

李广堰听得这话。沉默了一下:“那若是小女子独占织衣之利,岂不也遭人觊觎?”

“不过是一年赚个万把两银子,以李小姐的聪明,自然有应对之道,是不是?”

李广堰垂下眼睑,睫毛在轻轻颤动着。俞国振看着这个少女,也不催促,只是淡淡一笑。

以他了解的情形和方才交谈来看,这个李广堰看似柔弱,与别的闺秀没有什么区别。实际上此女却是外柔内刚,而且聪慧有主见。她无外力可以凭借。那么就只能将自己的利益与俞家紧紧绑在一起,换取俞国振的庇护。…,

若是她能提出那个建议。那么俞国振对她的考验就算是完全结束了。

过了好一会儿,李广堰敛衽行礼:“小女子……愿意在襄安办这成衣工坊!”

俞国振看着她,然后笑了起来:“既是如此,那么需要什么相助,只管寻我堂哥就是。”

她想到将成衣工坊设在襄安,比起俞国振预计得还要大胆坦诚,几乎就是说要给俞国振效力了。

“不过襄安距南京太远,成衣主要售卖对象,还是南京、苏杭、扬州这些大城,我建议你还是放在南京。”俞国振又道:“初时旁人不知道你虚实,只须打点一下差役,应付地头蛇便可,过三五年后,他们觉得不对时……我想,那时李小姐也应该有自保之力了。”

“是。”李广堰闻言又是深深看了俞国振一眼。

她原本以为自己已经看懂了俞国振,可这番话说出后,她觉得自己仍然小瞧了眼前少年的器量与胸襟。

想到这,她大胆地又抬起头盯着俞国振:“俞公子……小女子必不负所望!”

“呵呵。”

俞国振不以为意,他这一批缝纫机,乃是木匠蒋权与铁匠纪循在俞国振指导下花费了半年时间的产物,一共也只有六十架,他原本是想带到钦州去的,如今遇上了李广堰这样一个奇女子,俞国振觉得或许交由她来办理,更胜过自己处置。

说到这儿,便再无语,李广堰施礼道:“不知俞公子令小女子为何人裁剪衣裳?”

“请往这里去,她们都在院子里。”俞国振道:“至于衣裳,我倒还有些建议。”

论及以色娱人,这个时代哪里比得上俞国振穿来的那个时代,经过包装之后,甚至连诸位“姐”级的人物。都成了万众瞩目的对象!

打发走了将成为时装界领袖的李广堰,俞国振又迎来了新的访客。看到呈上来的拜帖时,俞国振愣了愣,不知此人为何而来。

那名刺上写着“留都工部都水清吏司主事王传胪”,这名字俞国振从来没有听说过,但工部都水清吏司主事,应当是一位正六品的官员,他要见自己。派人来请就是了,怎么还亲自上门?

不一会儿,这位工部主事便被迎了起来,他年纪不是很大,三十出头的模样,跟着他进来的人脸上还有略带尴尬的笑,俞国振认出他就是被自己用烈酒灌醉了的那个县主仪宾王浩然。

“咦?”俞国振心中一动,莫非是这个王浩然知道了自己的身份后,寻了帮手来找麻烦?可是只凭着工部的一位主事,而且是打发到南京工部领闲差的一个主事。就想来找麻烦?

“俞公子,请问那烧制玻璃之术,是否真可成功?”还不等分宾主入座,王传胪便迫不及待地问道:“真可以用那玻璃来取代窗纸。甚至用于制镜?我也见过泰西来的玻璃,极硬极脆,若要实用,必须切割,当以何物切之?”

王传胪一问便问到了点子上,俞国振也讶然了,制玻璃的难度真不是太大,否则欧洲人不至于在蒙昧之时便能制出,但如何切割玻璃。却是一个大问题。

“切割之术,自然是有的。”俞国振笑道:“二位请稍等片刻。”

俞国振入内之后,不一会儿,他拿出一个瓷盘。手中又捏着一个类似于钻子的东西,当着两人之面,他用那钻子在瓷盘上用力刻划,刺耳的刮擦声过后,只见那瓷盘上出现了一道明显的划痕。

“玻璃比瓷器更硬一些,但凭着我手中的这刀具,要进行切割也不成问题。”俞国振笑着扬了扬那钻子。

“你手中这是……”

“若以这工具的坚硬程度为十,那么我们用的最好的钢刀硬度为七,家中菜刀的硬度不过是五。”俞国振淡定地道。

这工具说白了,就是嵌着一粒金刚石砂罢了。俞国振在将玻璃的烧制方法回忆出来之后。便想到了玻璃的切割,而恰恰此时。湖南沅江一带有人在河砂中淘到了金刚石,俞国振托徐林去打听。然后尽数收购,并许下了重酬,要他们继续寻找。…,

有了金刚石砂,不唯是切割玻璃,他接下来做各类机床,也就有了一样重要的元件。

只不过在王传胪眼中,俞国振手中的那钻子盘的割刀,就显得极为神奇了。他忍不住伸手讨要,俞国振也不小气,直接将划刀给他看,他立刻发觉了金刚石砂:“这是何物?”

“我称之为金刚砂,取金刚不坏之名。”俞国振道。

看到王传胪这模样,他早就确定,对方不是来帮王浩然找麻烦的。王传胪得了划刀,在那瓷盘上又是切割又是钻孔,还不时发出低低的笑声,当真与一个小孩子得到心爱玩具没有什么两样。

王浩然尴尬地咳了几声,也没有让王传胪回过神来,他看着俞国振,发现俞国振也微笑着看向自己,只能拱手施礼:“那日在街上,是在下失仪了,还请俞公子莫怪。”

“此许事情罢了,何劳阁下挂齿,二位今日来,难道只是为着这玻璃一事?”

“那倒不只……不瞒俞公子,我也想养两支球队玩玩,但囊中羞涩,怕是养不成,恰好看到俞公子在《民生杂记》中所载的玻璃烧制之术,而我这位族兄又是对机械制具极感兴趣的,便来向公子讨教。”王浩然道。

俞国振不由笑了起来,看来,他掀起这次秦淮八艳的评比,对推广他的那两书一报,果然是起到了极大作用。

他几乎可以看到,一个以实业为基础的阶层,将加速从士绅当中分化出来,而这个阶层,也将是他今后最重要的支持者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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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七、问君城府深几许

“天如觉得,这个赌约,最后胜负如何?”

钱谦益捻着须,笑眯眯地看着张溥,张溥和他一样,都一脸的轻松,两人目光相对,便会心地笑了笑。

张溥谋划的大事,到如今总算是出了个结果,剩余的就是经办人奔bō跑tuǐ,而他也可以轻松下来。为着这件大事,他一共筹集了十二万两,每一万两为一股,这将是大明史上一个壮举。

各家投股,来决定内阁首辅!

想到这里,张溥就难以按捺自己内心的得意,古人说“山人宰相”、“布衣相国”,那算得了什么,不过是一谋士罢了。他却能操纵朝纲,罢黜和任命首辅阁老!

张溥有一种操握权柄宰执天下的感觉,连带着看钱谦益这东林宿老文坛前辈,也不免有些轻视。

当初钱谦益不就是一心想要当阁老,甚至不惜在推荐候选者名单时做手脚,结果使得崇祯帝大怒,直接将他赶回了老家。

而因为这件事情,钱谦益与周延儒、温体仁结下了深仇。只不过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原本是周延儒、温体仁联手对付钱谦益和东林,现在却是钱谦益、周延儒联手对付温体仁了。

“牧斋先生若是问我别的事情,我倒是未必知晓,但此次秦淮八艳大品评么……牧斋先生必是评判之一吧?”张溥笑道:“以我之见,金陵脂粉虽jiāo好,总输扬州三分香,苏白杭nèn,则与金陵各有千秋。”

“如此说来,张天如是看好吴三桂了。”钱谦益眉头微微扬起:“俞济民为方密之之妹婿。天如与密之相善,按理说当向着俞济民才对。”

“晚生只向着是非,不向着人情。”张溥坦然道:“况且,晚生以为,俞济民年少名高,颇有桀傲之意。长此以往,恐非其人之福。稍受挫折,方利于今后。”

钱谦益只是笑,却没有答话。

作为张溥计划的参与者,他如何不知道张溥心中真实所想!

吴三桂与他一般。也是张溥计划的重要参与者,而且所占股份绝对不少,若是他们真能拱翻温体仁,将周延儒重新抬上内阁首辅位置,吴襄与吴三桂。将是周延儒在辽东的最主要支持者!

作为回报。只怕张溥已经将如今辽东武将最高的位置,许给了吴襄。

相反,虽然这两年俞国振弄了不少钱,可是张溥在推行他的计划时,宁可去找方孔炤父子,也不去直接寻俞国振。没有将俞国振也拉入他的联盟之中。

在张溥眼里,吴三桂是有共同利益的政治盟友。而俞国振只是与他有sī交罢了,利益与sī交。孰轻孰重,根本不必多说。

“牧斋先生莫非觉得,济民还能胜过吴三桂?”张溥好奇地道:“济民寻来的,不过是秦淮河畔几位,我也是见惯的,其中甚至有一位乃是珠市小娘,便是俞济民机智百出,如此先天不足,又如何能成事?”

钱谦益眯着眼睛,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叹道:“天如,你啊,终究是在朝廷里的时间短了。”

张溥一愣神:“怎么?”

“若是周挹斋在此,必知此事绝非简单。”钱谦益目中猛然闪着奇光:“俞济民所办的两书一报,你都看过么?”

张溥还真未曾仔细看过,他最近主要精力都集中在奔走串连谈判筹划上,哪有时间去看这些。见他这模样,钱谦益又是笑了起来:“天如,在朝廷之中,除了内阁,你觉得哪个位置最为重要?”

“自然是吏部,执掌天下名禄,吏部尚书之位最为重要!”张溥毫不犹豫地道。

“非也,非也,最重要的位置,还是谏官!”钱谦益算是深有体会:“给谏、台谏,天子耳目,闻风奏事,把持清议,故此我们东林一脉,别的职司可以不要,这给事中、御史台,无论如何都得安置自己人。”

“是,牧斋公教训得是!”张溥恍然大悟,他并非不知道操执舆论的道理,事实上他成立复社,干的就是控制舆论的事情,但是钱谦益将之说透,对他来说也是一种启迪。…,

“俞济民手中掌控二书一报,便是手握着给事中、御史台了。当这两书一报声势起来时,吴三桂便注定必输。”钱谦益笑道:“莫说是我,便是你张天如,面对群情汹汹,做评判之时,敢将胜负向吴三桂倾斜么?”

“那二书一报的影响,竟然已经如此之大?”

“极大,极大,哈哈……”说到这,钱谦益起身入内,不一会儿拿出一册书放在张溥面前,那印刷精美装钉细致的书封面上,收着“牧斋先生诗文雅集”八个大字。张溥一见便认出,这是俞国振所办印局的产物,原因无它,这油墨比起普通印刷所使墨汁清皙透亮,质量要好得多。

“这是俞济民为我印的,你看这书,这装钉,啧啧……俞济民还给我送来两百两银子的润笔,哈哈,自古以来就只听说自家花钱印诗文好传世的,不曾听说为人印书还要给人润笔的!”

钱谦益倒是不在乎这两百两银子,但是,自己的诗文成印卖出,这两百两银子让他相当有成就感,否则也不会拿出来在张溥面前炫耀。张溥还是初次听到此事,闻言之后愕然:“竟然有此事?”

“正是,不过老夫不是第一个拿到润笔的,第一个是方潜夫,第二个是方密之,哈哈,他们二位倒好,秘而不宣,若不是俞济民提起,老夫还以为自己是第一呢。”

钱谦益又自负地笑了起来,虽然他排在第三位,可方孔炤是俞国振长辈,方以智是俞国振舅子,排在他之前,那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张溥默然,然后觉得脸上火辣辣的难受。

钱谦益却不知此事,他只知道张溥与俞国振交情不错,因此笑着道:“对了,俞济民上回来我处,还给我带了陈卧子文集的初稿,请我写一篇序——看来陈卧子用不了多久,也可以拿到润笔了。天如你的集子何时出?到时老夫可以厚颜,抢这个写序之事了。”

张溥讪然而笑:“到时少不得要麻烦老先生。”

他的心中,其实是羞惭交加,当初俞国振写信给他,请他为第一期写稿,他婉拒了,后来俞国振便没有再问他要过文稿。他却没有想到,当初给俞国振写了稿子之人,竟然还有这等待遇,俞国振为之出版文集!

对于一个文人来说,能出版文集,那可是仅次于科场得意的大事,那种成就感,是无与伦比的!

但张溥又没有办法埋怨俞国振,就是他心中有这种念头,他自家也不好意思,俞国振当初可是向他约过稿,他自己拒绝了,怪得谁来!

一念至此,坐如针毡,他看了看天sè:“牧斋先生,时间差不多了,我们……该动身去看看秦淮八艳品评大会了吧?”

钱谦益笑着点了点头,心中却暗道:“张天如,你说俞济民年少名高过于桀傲,你自家岂非一样!以老夫之见,你怕是给不了俞济民受挫,倒是俞济民,已经让你小挫一回了。”

这话他当然不会说出来,在张溥那一脸尴尬地听他谈论书集润笔时,他就已经看出了,俞济民无意为张溥印文集!

二人乘轿出门,此时街头已经是熙熙攘攘,所有人都向一个方向行去,那便是球市子。靠在秦淮河畔的这块空地,这些时日已经变成了热闹所在,已经不少人去寻着原主人打听,要将之买下来。

“济民倒是生财有道,你们复社说他是阁老天敌,乡里之间说他是无为幼虎,我瞧他是赵公明转世,你瞧瞧,种珠之术不说,印书局不说,单单是弄这球赛,便可揽不少财源。”钱谦益不讳言利,事实上整个东林都不讳言利,他们与东南豪商巨富关系极为密切,原本就是这个阶层的利益代言人。

“他擅长的便是经世致用的实学,经营致富确实极有天赋。”张溥点头:“只可惜他对八股经义无爱,若是再通八股经义,定是居正之才。”

提到张居正,两人都是默然,钱谦益好一会儿,有些颓然地道:“世间已无张太岳。”

若是张居正尚在,国事如何会败坏至此!

“我辈当不甘于前人后。”张溥道。

钱谦益看了他一眼,没有作声,心里却大是鄙夷,别的不说,就此次张溥密议要推出来取代温体仁的周延儒,他与张居正的差距不说天壤之别,至少也是难望项背。

二人到场之后,便有认得他们的方以智家仆来引,将二人引上河畔一楼台。这座新搭起的临时楼台,算不得壮美高大,不过是堪堪在上坐着百人罢了。他二人上来时,楼台上已经坐了半满,见他们二人,众人纷纷起身行礼寒喧。

俞国振身为东道主,当然是在这里的,除了他之外,还有吴三桂和金陵城中十余位贵胄、豪商。他们都各自荐有人选来参与这金陵八艳的评比。

这次金陵八艳评比影响极大,甚至连勋贵家都有参与,看到这一幕,张溥心头再度响起钱谦益对俞国振办这秦淮八艳评议的看法,他心带狐疑地瞧了俞国振一眼,恰恰俞国振笑着向他这边望来,张溥看到他坦dàng从容的笑容,一时之间,不觉有些糊涂了。

这俞国振俞济民,究竟打的是什么算盘?

就在他hún不守舍之时,这次八艳评议开始了。

!。..

一一八、何得满城红袖招

整个评议过程,先是诸家推举的名妓在画舫上进行表演,然后由十六位评议点评高下累加分数,最终出结果。

“本次八艳评议,至此便结束了。”宣布完八艳名单之后,钱谦益向四方拱手,四方却是一片寂静。

“当真是……如梦如幻似仙似神!”

“正是,如此姿容才貌,才当得秦淮八艳之称!”

“外乡来的粗贱婢子,哪里比得上我们秦淮河畔的明珠宝玉!”

周围的议论声打破了平静,传到吴三桂的耳中,让吴三桂胸中的怒火翻腾不休,可是他却没有办法发泄出来。

就算是他自己,也不得不承认,方才结束的品评,实在是再公正不过。

“王微波!王微波!”

那些议论渐聚于一起,会成了一片喊声,俞国振在台上微微一笑,向着秦淮河中画舫上点了点头,那靠着岸边的画舫上顿时鼓声响起,将周围的喊声压住,然后喊声徒然增大,又反盖过了鼓声。

就象是后世追星族一般,用尖叫和嘶喊来召唤自己心中的偶像。

那画舫对着河岸这边的红帘被掀了起来,舫舱之中一片漆黑,只是隐约有个纤细的身影在那儿,只是这个模糊的身影,便已经让周围数万人中半数疯狂起来。

紧接着,那模糊身影手中燃起了一团光,那是一枝小小的红烛,这红烛的光芒并不足以照亮她全身,只照亮了她半个身躯,她微微举起烛,那张亦喜亦嗔的脸这一次彻底展露出来。

对于大多数观者来说,看到的只是模糊不清的脸罢了。但是这不妨碍他们再度欢呼,就在他们欢呼之声中,在王微波身边,又燃起两枝小小红烛,分明立着的就是这次八艳大评议中的榜眼马婉容与探花顾横波。

此三人为俞国振推举出来参与秦淮八艳大评议,结果三人席卷前三,虽然单论姿色,可能三人都不算是此次参与的数十名佳丽中最出众者。但她们的妆扮、台氛、才艺,却让被推为评议的十六人赞不绝口。

为了避嫌,俞国振、吴三桂等推举名姝参与大比的人物,都不在评议之列,这些评议若非名士,便为勋贵,他们品评每一人,褒贬必有缘由。

象王月王微波,就被公推是南曲前后三十年第一!

吴三桂也不是一无所获,他寻来的三地佳丽。倒也拿到了八艳中的三个名次,但都是垫底,而且他心中明白,若不是他白花花的银子折腾下去。就连这垫底的三个名次,也未必能拿得到!

他扫了在台上笑容满面的十六位评议一眼,心中满是怨恨,这十六位评议中,颇有几位都得了他的银子,可他们却打着两不得罪的主意,虽然将他推来的三位花魁也选进了前八,看上去与俞国振不相上下,实际上却是被俞国振压得死死的。

就在这时。画舫之中,获得此次前三的三位名姝开始齐声唱了起来,为她们伴奏的,是隐在幕后的古琴。

琴声琮琮。那抚琴者的技艺也是极高的,而随着她们曲子唱起,画舫中灯光被人点亮,三人那别出心裁的服饰,也展露在众人面前。

“这服饰当真出奇,我回去之后,也要寻访名裁,制这般的衣裳。”不知多少女子,此时心中都浮起了这个念头。

而与此同时,在球市子各个入口处。几个仆役正匆匆忙忙将一个个牌子树起来。

墨竹瞪着他们的举动,生怕他们将牌子树歪了。李广堰轻纱笼面,却是从容地看着这一幕。

那牌子上写着“王微波、马婉容、顾横波服饰。由云想衣裳攘赞”这一行大字,看着这大字,墨竹脸上就浮起了喜色。

“咱们的云想衣裳,定然会大受欢迎,接下来,咱们便要雇足人手了。”小丫头仰起脸:“小姐,这不是梦吧?”

“自然不是梦。”

“我就知道,俞幼虎便是老天赐与小姐的英雄,他会到我们身边,帮我们,怜我们……”墨竹喃喃地说道。…,

李广堰藏在纱巾之后的双颊也不禁飞起酡红,她狠狠剜了墨竹一眼。

然后她们都听得那秦淮河畔惊天地动的欢呼,三位优胜最后的谢幕也已经结束了。

俞国振笑吟吟来到吴三桂面前,吴三桂脸色铁青,转身就要离开,却被俞国振拦住。

“吴小将军,往日恩怨,就此了结。”他也不行礼,只是吐出这十二个字,然后便去与张溥等人说话了。

“小人得志,终有一日,我会将你调到关外,到那时,让你知道我的手段。”吴三桂收住面上的怒容,当初他可是应下了赌约的,这次既然输给了俞国振,那么双方的恩怨便已经了结。

他自诩英雄好汉,当然不肯在人情落了颜面,一念至此,他反倒不急着走,而是转身回来,插入张溥与俞国振之间:“西铭先生,还有俞公子,今日若是不嫌弃,在下愿意作东,请二位和诸贤共谋一醉——俞公子千万要给这个面子。”

“这位吴小将军果然气度恢宏,胸襟就是不一般!”

“是啊是啊,相较而言,无为幼虎……哦哈哈哈哈!”

吴三桂是有意大声说话的,因此早就知晓两人间恩怨的众人中,又有人低声议论起来。俞国振装成没有听到,脸上也挂起了笑:“今日只怕不行,善后事宜还多……若是以后有暇,必到辽东,与吴小将军共饮。”

“正是正是,学生也要寻济民的麻烦,要打他的秋风,哈哈……”

张溥也说道,他此时已经想明白了,他的计划,必须得到俞国振的支持,而且是全力支持。从场外的几万人当中,他已经看到《风暴集》、《民生杂记》和《民生速报》的力量。他必须将这股力量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吴三桂也不是真正要请客,只是展示自己气度,实际上他现在对俞国振已经怀有必除之念了。

“西铭先生有何吩咐?”俞国振问道。

大庭广众之下,张溥当然不会将他的计划全盘托出,笑道:“我与你同行,今晚咱们抵足而眠!”

这场八艳大比,说起来俞国振是半个组织者,接下来的就是由八艳评出四才子。结果出人意料,八艳在通读了在场诸士子的诗文之后,竟然将无一文字的俞国振评为四才子之首,不仅仅是王微波、马婉容和顾横波这三人如此,就是那几位外地来的花魁,竟然也毫不犹豫地如此品评!

就是俞国振自己也没有想到会出现这样的结果,当钱谦益宣布时,他都愣住了,然后苦笑着摆手:“非是俞某谦逊,俞某自知无诗无才。不敢当这才子之名。”

“俞公子何出此言,我是天涯惆怅客,两年之前,一读此诗。奴就觉得非惊才绝艳不能为之。”众女之中,马婉容最是活泼,王月性子清冷,因此便由她替众人发言:“况且虽然今日俞公子未有一诗,但我们姐妹三人,能有今日之荣光,皆是俞公子之赐也。”

“正是。”王月也低声道。

她才十四岁,刚刚出道,尚未梳拢。今日便得了花魁状元,但她出身可是珠市,也就是平庸妓人所在之地,而不是那些花魁红牌所在的旧院。可想而知。在今日之后,她将身价千金,整个金陵城中有钱的男人,只怕都争着要当她的入幕之宾。

但在获取花魁的兴奋之后,王月却没有多少欢喜——自己再是身价千金,终得归于生张熟李,这般的日子,其是她心中所愿?

因此,欢喜过后,此时的她。又有些闷闷不乐了。

与她不同,顾眉倒是人如其名。喜上眉梢。她眼睛看着俞国振,也是目中含波。仿佛能流淌出水来一般。

“还是老夫来为仲裁,今日俞济民未写一诗,确实不能称才子。”钱谦益呵呵大笑,他在旁道:“但秦淮河畔第一风流人,却非俞济民莫属!”

“秦淮河畔第一风流人!”

对于秦淮河畔见证今日盛况的诸人来说,王月、马娇、顾眉三姝争奇斗艳,带给他们的视觉和听觉冲击,绝对是一世难忘的,而且经此一日,此三女的妆扮、所唱的曲风、所跳的舞蹈,都将成为新的流行时尚。众人当然知道,此三女能如此,将她们挖掘出来并推上前台的俞国振,确实功在第一。…,

也唯有“秦淮河畔第一风流人”,才足以形容俞国振这种手段!

“第一风流人!第一风流人!”

周遭尽是欢呼声,声音丝毫不比方才的小,而且,这次高呼的,多是女子。

谁不希望俞国振在自己身上施展妙手,让自己也成为百花之中最鲜艳的那一枝?

那些自认色艺不输于王、马、顾三姝的,都觉得,只要俞国振能给她们出出主意,帮衬一二,那么她们自然也有资格名列秦淮八艳!

看到这一幕,钱谦益忍不住又笑了起来,对着旁边的张溥道:“想到什么了?”

“请牧斋公指点。”

“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钱谦益大笑:“从今以后,想必俞济民要到秦淮河中任何一家为入幕之宾,都无须花费半文银子了吧。”

张溥也微微笑着,心中却在想,自己当如何说服俞国振,用他的财力和印刷之术,全力配合复社行事。

若是换了以前,他对说服俞国振是很有信心的,可在被钱谦益点破,让他注意到俞国振实际上在介入原本由东林、复社一手控制的江南舆论时,张溥便完全没有信心了。

“若是俞济民不答应的话……”想到这里,张溥的心中再度苦涩起来,当初自己怎么就会拒绝他的约稿呢!

(感谢郁闷之死、zccharles、柳仲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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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九、幸有浮名换青眼

夜幕已经初降,秦淮河畔却依旧是热闹,一日的兴致尚未尽,而一掷千金求欢的好戏,正在上演。

特别是名列秦淮八艳的诸位,更是连连有人问价。

但今夜,王月、马娇和顾眉根本不会接别的客人,便是再一掷千金,今夜她们也已经明花有主。

那个主人,自然是俞国振。

俞国振笑眯眯地看着她们三人,这目光让三人心中有些期盼,同时也有些羞涩。

不过,马婉容、顾横波心中倒是明白,如果俞国振要指一人陪宿,那必是王微波。她们二人,毕竟在秦淮河畔出道已有些时日,而王月,却还是处子之身。

站在女子的角度,她们都有些嫉妒年方十四的王月,而王月自己,却是垂首不语。

她虽然出身贱籍,心气却并不甘于在这种环境中沉沦。

张溥“叭”的一声,打开扇子摇了两摇,心中突然生出了一个主意。看模样,俞国振应该是对这前三位的花中魁首起了心思,否则用不着将她们唤到身前来,既是如此,自己何不顺水推舟,帮上一把,也好落个人情,过会儿向俞国振提出要求时他也不好推托?

“咳……”想到这,他一清嗓子,正待开口说话,然后俞国振却一拍手掌,一个少女笑吟吟从屋内走了出来,手中托着一个盘子。

“好叫三位姑娘知晓,当初定下请三位姑娘替我参加这秦淮八艳大评议时,我就在想,当如何谢过三位姑娘。”俞国振笑吟吟地道:“请看。”

小莲将盘子呈在三人面前。三位少女的目光停在那盘子上,然后呼吸一瞬间就停了。

身契。

脱离贱籍的身契!

“这些时日托人走了关系,为三位脱籍,总算在昨日成了。”俞国振微笑道:“自此之后,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他走的就是南京镇守司太监范闲的门路,这位范公公虽然职位不高,可是能力却不小。给三个贱籍女子脱籍,不过是小事一桩。但对于眼前这三位刚成为秦淮八艳前三的少女来说,这却是一件让她们命运发生转折的大事!

泪水瞬间盈盈,三女哽咽几乎失声,旁边的张溥也很想哭。他刚想到一个送俞国振顺水人情的法子,结果俞国振就已经自己完成了,而且完成得比他想到的更为漂亮彻底。

毫无疑问,如果俞国振这个时候再温柔地说一声:“你们三个脱籍之后若无所依,不妨随我走吧”,这三位只怕立刻死心塌地无怨无悔地跟着俞国振走!

看到那三女拜倒在俞国振身前的模样,张溥真恨不得取而代之!

“这是三位应得的,以三位才情。便非我多管闲事,也自有多情公子王孙为三位寻个好归宿,哈哈,没准我这一插手,反倒坏了三位的好姻缘。”

俞国振这番调侃,让三人中倒有二位破泣为笑,看着俞国振的目光中,带着水汪汪的妩媚。一副任君采撷的模样。

俞国振倒没有心急,他将三套文书分别给了三人,然后向着小莲抬了一下下巴:“你们若是觉得……无处可投的话,可以随着小莲,她正需要人手相助。”

“三位请随我来。”小莲抿着嘴一笑,心里那个得意。

这一次一定要看紧了,不能让这三位也和如是一样。抢到自己前头来!

三女被带走之后,屋子里便只剩余俞国振与张溥,张溥咳了一声,正准备开口,然后就听得门前有人道:“小官人。小官人!”

说话声音带着点稚嫩,是个童子的声音,紧接着,一个孩童跑了进来。

俞国振略带歉意地向张溥谢了一下,然后向那孩童道:“怎么了,佑中,你这急匆匆的是为何?”

“来了,来了,我跟你说的那姓雷的来了!”

蒋佑中此时已经有十一岁,个头没有怎么长,仍然是那憨憨的模样,不过身上现在被收拾得极是干净。

他如今是俞国振的随身小厮,也是俞国振见他在机械之上极有天赋,故此带在身边随时提点。不过他这憨子哪有侍应人的本领,俞国振前些时日里忙着扩大自己两书一报影响,也没有时间管他,他自己在周围乱逛,倒也结识了一个志趣相投的小友。…,

“请他们进来吧。”

不一会儿,蒋佑中领着几个人进来。为首的是一个老者,面容枯槁,十指上全是老茧,胳膊上青筋坟起。在他之后,是两个汉子,也是同样形容憔悴,但手掌胳膊都看得出是惯常干细巧活儿的。再跟在其后,则是两个少年,一个十六岁左右,另一个则才十三四岁,小的那个正与蒋佑中相互挤着眼神。

“小人一家见过俞公子。”

为首的老人恭敬地行礼,其余人也跟着一一下拜,俞国振快步上前将他们扶起,张溥见他这模样,心中暗暗觉得不对劲儿。

将他这复社盟主天下才子放在一边,却来见这群明显是执下役者,张溥心中确实有些不快。

“雷翁请起,诸位都起来。”俞国振将拜倒的诸人一一扶起,看着他们的模样,心中极是欢喜。

前些时日,蒋佑中在玩耍时见着另一孩童拿着建筑的“烫样”,两人便就工程营建之术聊了起来,相互还比了比手艺,然后通了姓名,得知这个少年姓雷,名为发达。雷家如今寓居于南京,生活较为困顿,蒋佑中是个心软的,恰好知道俞国振需要木匠,回来之后便向俞国振说起这一家人。

而当时,俞国振就隐约猜到,自己捡到大宝贝,便让蒋佑中引他们来相见。

“我听雷翁口音,似乎不是金陵人氏?”为了确认,俞国振问道。

“是,小人乃是南康府建昌县人,因家中甚贫,来金陵讨生计。”

“果然是他!”俞国振心中的欢喜更甚,此时这一家人名声还不显,他的目光转到那两个少年身上:“这二位是令孙?不知哪位是大名发达的?”

“是我。”那年纪稍幼的上前一步,给俞国振叩头:“听佑中说,小官人才是天下第一巧匠,小人能跟小官人学么?”

难怪能和蒋佑中谈得来,这又是一个憨货,他祖父与父亲都瞪起了眼,正要喝斥教训,却被俞国振拦住:“不必,不必,哈哈……”

他畅快地大笑,原因无它,终于有历史上的名人真正来投了。

这雷家世代匠人,俞国振能知道他,原因很简单,他后世可不只一次去参观过故宫博物院,而这个雷姓家族,在故宫中留下了无数自己的印迹!

不只是故宫,承德避暑山庄、天坛、圆明园、颐和园、清东陵西陵,现在还只是憨头少年的雷发达与他的后世子孙,世代作为满清皇室的工程总设计师,在中国建筑史上留下了“样式雷”的赫赫大名!

这些可不是拿白桦树皮做窝棚的鞑虏能做到的,而是地地道道的华夏传统建筑集大成的工程师世家,俞国振去钦州,正缺营建上的大师!

如今雷发达与他的堂兄雷发宣都还只是少年,可朔性极强,他们的父亲雷振声、雷振宙却已经是手艺高超的巧匠,而其祖父雷王成更是经验丰富,这一家子,年轻的可以培养,年长的可以现用,对俞国振来说,实在是极强的臂助!

“雷翁,你们一家都身在匠籍吧?”想到这,俞国振道:“你们是否愿意随我离开南京?”

“自然愿意!”雷王成斩钉截铁地道。

“啊,还未听我说我愿意给的待遇便愿意了?”

“小老儿也识得几个字,看了俞公子办的《民生速报》,知晓俞公子有大才,能跟着俞公子,实在是小老儿一家的福份。”雷王成道:“若得公子庇护,雷家满门老少,都是感激不尽,愿为世仆,代代相报!”

说完之后,雷王成直接拿出文书,却是卖身契,已经按了他阖门老少的手印。俞国振愣了一下,深深看了这老匠人一眼,点了点头,然后慎重地收起这身契。

“既然如此,那么为你们脱匠籍之事,我会派人操办。”俞国振抬起眼:“你们先回去收拾收拾,有什么事情,我会让佑中去找你们……”

送走雷氏一家,张溥吁了口气,以为终于可以同俞国振说正经事,然而就在这时,罗九河又进来禀报:“王大人和那位王先生来了。”

王大人便是工部的那位主事王传胪,而王先生则是王浩然,这些时日里,他们二位可没有少往俞国振这里跑。王传胪每日都是一堆问题拿来,而王浩然则对球赛的各种战术规则推演极感兴趣。他们这一闹腾,又是近一个时辰过去,而此际夜色已深。

张溥唯有苦笑,俞国振并没有推托之意,可这样忙碌的情形,他如何能把自己的话说出口来。

就在他觉得终于有了机会的时候,外头突然又是喧闹声传来,紧接着,罗九河大叫道:“小官人,城外失火了!”

俞国振闻讯登楼向着失火的方向查看,那是城北之外,看到那地方,张溥脸色顿时大变。

那地方他绝对不陌生,他与诸家联合,准备行贿宫廷内外,将温体仁赶下首辅的位置,让周延儒取而代之,而他们谋划的地方,就在现在失火的方向!

“这、这是怎么回事?”他心中暗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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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零、空余赏格伴夜焰

时间倒退一个时辰,当俞国振正在见雷家之人时,一队人悄悄接近了南京城西北侧的一座小庄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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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座庄子靠近长江,规模并不大,周围的土地也不算肥沃,加之主人向来低调,很少有人知道,这座庄子,竟然是一镇总兵刘泽清的产业。

刘继仁来南京,也甚少到这庄子,只是在前天,张溥将各方势力召集起来,为了隐藏起见,向他借了这座庄子使用。事情商议完毕之后,张溥收拢的十二万两银子,也被暂时存放于此。

为了携带方便,这十二万两银子都兑成了黄金,一共是一万两千两的黄金。

刘继仁不是一个没有见识的,以刘家的家业,十几万两银子不成问题,但问题是刘家不可能将十几万两银子堆在他面前让他看,更不可能将之兑成金子让他看。

因此,在这一万二千两黄金放在庄子里的两天,他几乎是寸步不离。

同样寸步不离的还有张溥的一个仆人,这是张溥留下看管的,也算是提醒刘继仁,休要利令智昏。

“有没有动静?”围着小庄子诸人中,有一人低声问道。

“没有异常,东西也未运出,那人还在。”

回答的人从地上爬起,在这样潮湿的季节,他为了能尽可能掩住自己,几乎是将自己埋在了泥泞的水田之中。

问话的人大喜,他做了个手势,因为头上套着只留两只眼睛在外的头套,谁也看不清他的面容。

众人按照他手势示意,开始四散分开,此时穿插跑动。

然而就在这时,小庄中传来了报警的铜锣声,守着小庄子的警哨倒是相当合格,发现了外边的异动。

不过这群接近者也没有想过偷偷摸摸混进庄子,他们将前后门堵住之后,便开始向庄子攻了进去。

小庄子中,并没有多少守卫,若是守卫多了,反而扎眼。刘继仁听得警讯,脸色顿时变了:“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他一边喊,一边召集人手,片刻之后,庄子里三十余人便都在他身边。

“有多少贼人?”刘继仁觉得自己口中火烧火燎的,他向传出警讯的守卫喝问道。

“天色暗了,瞧不大清楚,只是看到有人影晃动,而且外头狗叫个不停!”那人脸色发白地道。

“该死!”刘继仁咒了一声,他虽然深得族叔刘泽清信任,但指挥打仗的事情却是甚少做,刘泽清用他,一来他忠心,二来他有些智才,不知道外头有多少人,唯一的办法就是坚守。

这毕竟是南京城外,只需要坚守小半个时辰,驻防的官兵、四乡的民壮,便会云集而来,将这伙胆大包天的贼子杀灭。

“是谁敢同我动手?俞国振?对,定是他,也只有这贼子,才会如此大胆!”刘继仁一边喝令打开暗藏的武库,将其中的武器甲胄分发给诸人,一边琢磨着究竟是谁胆敢来攻打这个庄子。

但立刻,他心中又产生了疑问,俞国振如何能知晓他这个庄子的存在?

“姓俞的在无为确实无孔不入,可这是在南京,叔父的这个庄子,便是厂卫都一无所知,姓俞的如何能知道?莫非……参与此次密议的诸家中,有谁出卖了我?”

首先被他排除嫌疑的是张溥,张溥的计划极为重要,他绝对不会节外生枝,然后钱谦益等诸人也同样被排除。想来想去,刘继仁猛然想到一人:吴三桂!

“听闻今日吴三桂已经与俞国振和好……若是他将我挑唆之事说出来,俞国振会不会怀疑我……当初他从王教主那里,究竟对圣教知道多少,知不知道叔父便是圣教武曲?”

这个问题让他悚然而惊,若是俞国振猜出他叔父刘泽清便是闻香教武曲,那么刘家的富贵荣华就全部完了,不仅如此,等待他们的,只怕是灭族的命运!

“不,不,定然不是俞国振,若是他知晓了我们的秘密,来的就不是贼人,而是厂卫,此人与南京镇守司的关系秘切,与那范闲范公公为一党,若他知道我,那么……”…,

就在他无比纠结地琢磨着之时,大门处传来了砰砰的撞击声。他喝令护卫将门死死抵住,然后呼人搬楼梯来。

庄子虽然不大,可是围墙却很高,足有丈许的围墙,外头的贼人轻易无法爬入。只要守住两门,再从墙上用火铳、弓箭攒射,短时间内守住庄子,还是没有问题的。

楼梯搭上去后,两个胆大的护卫爬将上去,探头便向门前望,他们手中都持着火铳,看定人影举起火铳就要射击,然而就在这时,“轰”的一声响,两人惨叫着从楼梯上落了下来。

“贼人也有火铳!”

“该死,怎么办,怎么办?”

刘继仁听得手下慌了手脚,心中一阵狂躁,更加羡慕起吴三桂手下带着的那数十名辽东军汉,自己手下这些人,虽然也曾经在军营中吃过几日老米饭,平时也吹嘘曾在登莱与孔有德等大战,可实际上都是些不堪用的脓包,最大的本事也就是吹牛,稍有事情,便乱成一团!

“去搬椅子桌子,多几人上去,贼人能有几杆火铳?”刘继仁怒喝道:“只要庄子不破,紧守到援军赶来,每人赏银十两!”

听得他列出赏格,这些护卫顿时勇气大增,一张张桌子搬了过去,连着十余人提枪携弓爬上墙头,他们乒乒乓乓一顿乱打,倒将来犯者的那两杆火铳压制住了。

“守住了,守住了!”见贼人不再攻门,刘继仁心中欢喜,这里离南京城只有三里多的路程,周围也有不少村子,只要守住超过半时辰,必然有人闻声前来查看。想到这,他又大声道:“我再加十两的赏格,守住便是二十两……后门那边可有动静,去一个兄弟看看后门!”

顿时有人去后门查看,那人才穿过跨院,就发出“啊”的一声叫,紧接着,登登登的声音接二连三传来。墙头的护卫向那边望去,惊声连呼:“贼人翻墙进来了,这是飞贼!飞贼!”

原来当他们的注意力被吸引到前后两处门时,来袭者却用抓钩攀上侧墙,直接逾墙而入!

“回防,回防!”刘继仁声嘶力竭地大叫了两声,然后又想起一事:“三十两,三十两,我将赏格升到三十两!”

“三十两?三百两也救不了你们的性命!”

一个大舌头的声音响了起来,刘继仁微微一愣,这口音与他倒有几分相似,还没有等他再喊什么,只听得对方阵中“叭叭”声音不绝,一阵火枪响后,己方之中,至少有六人从墙头栽倒下来!

“怎么可能!”

在如此距离之内,对方反应之迅速,远远超过刘继仁想象,他还没想好该如何应对,在他身后墙头,一个中枪的护卫惨叫着倒下,将他砸倒在地。

他感觉到头脑湿漉漉的,沾上的全是血,就在这时,他听得自己的护卫大叫起来:“侄少爷被杀了,快跑啊!”

他正想说自己尚没死,可看到从跨院那边进来的贼人越来越多,数量分明超过了他的手下,一个念头顿时涌了上来。

“我不想死!”他拼命让自己呼吸变得更轻微,也顾不上将身上的尸体掀起,便伏在地上装死。

“休要放走一个!”那个大舌头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刘继仁闭着眼,只听得耳畔一片惨叫声,原本紧闭的大门,现在反断了守卫们的生路,只有几个在墙上的跳了出去,但旋即在外头又传出惨叫声,显然,这几人也是凶多吉少。

仅仅是不足二十息的时间,厮杀声就停止了,刘继仁还听到零星的呻吟,但那呻吟声旋即在刺杀声里变成了惨叫。

“好狠……赶尽杀绝……”

刘继仁心中发颤,对方只怕还会梳理一遍,他装死未必能脱身!

果然,他听到那大舌头吃吃笑了起来:“干得好,再检视一遍,装死的补一刀,让刘泽清去哭吧,一个活口都不留,到时咱们扔下点东西,那山东佬必然以为是俞小贼做的,让他们两家狗咬狗去!”…,

“小将军和这姓刘的不是有些交情么?”一人低声问道。

“再好的交情,能抵得过白花花的银子?”那大舌头噗笑了一声。

“小将军”三字传入刘继仁耳中,刘继仁几乎惊叫出声,若他猜测是真的,那么这位“小将军”只有可能是一人!

吴三桂!

无怪乎觉得那大舌头腔调有些熟悉,那分明是辽东腔,而且是最正宗不过的辽东腔!这些时日,听得吴三桂手下那些人说话,便全是这样的腔调!

对方搜检尸体一步步向他这边逼近,刘继仁觉得冷汗涔涔,不知是起身拼命,还是该逃走,就在这时,听得屋子里欢呼声传来:“寻着了,好多金子!”

仍旧是那种大舌头辽东腔,刘继仁恨得牙齿紧咬,那正在搜检尸体的人停了下来,就在这时,外头又传来口哨声。先前那大舌头惊怒道:“这么快……有人来了,地上的都补一刀,扔下俞小狗的东西,咱们快走!”

一阵乱刀剁了下来,若不是身上尸体,刘继仁可以肯定,自己必然要被这一刀剁死。当混乱声停止之后,他又听到“放火”的命令,紧接着,火焰四起,这个庄子,陷入一片火海。

刘继仁仍未急着起来,直到听到外头嘈杂声再起,他估计是各乡民壮闻警赶来,这才爬起,看着周围一片血泊,发出一声怒嚎:“我与你……誓不两立!”

“侄、侄少爷,快走,快走!”听得他的声音,尸体堆中又爬出两人来,这两个都是和他一般,侥幸装死才逃过一命!

(感谢江湖不老客打赏,嗯,最近剧情让大伙不满意,所以加速了点进程,接下来回到咱们开基地种田的主线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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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一、挑得庙堂风波起

俞国振骑在马上,看着失魂落魄的张淳!”西铭先生让我带人大早出城来到此处,究竟是为了什么?”

已经是一大早,昨夜张博根本没有睡好,也根本无心与俞国振谈他的大计,当天色州亮,便催促俞国振带人陪他一起来到昨夜失火的庄子:

当他们到时,庄子周围已经有些差役,张博一问便知,这庄子昨夜遭了贼,被杀了数十人:不仅如此,官府清理庄子废墟余烬时,发现了一些枪头,枪头上有”俞”字字样。

若不是昨夜拉着俞国振枯守了一夜,张博真会怀疑,这庄子里的事情,是俞国振做的。

但旋即差役们新的发现让他震惊了,庄子里竟然还有闻香教的物件,而且不是一件,是众多!

另藏有甲胄、兵刃,甚至有鸟铳,数量足有百余件之多!

这就是一件大案了,这个庄子是闻香教秘窟,基本可以判走,而闻香教在离南京城这么近的地方暗藏甲兵,其所包藏的祸心,足以惊动远在北京的天子!

得知这一件事后,张涛已经开始瑟瑟发剩,还是俞国振命人将他掺上了马,他才魂不守舍地随俞国振回城。

途中俞国振又连问他出了什么事情,张博却始终未曾开口。

他心已经完全乱了,他绝对没有想到,自己召集各方势力暗中谋刮的地方,竟然是闻香教的秘窟!

更让他伤心的是,他在做出无数许诺,花费了老大气力,才筹措到的一万二千两黄金,也随着这处闻香教秘窟的销毁而被人劫去!

没了这笔黄金,他拿什么去买通宫廷内外,扳例温体仁推上周延儒!

周延儒不能上位,那他又拿什么去完成对各方势力的许诺!

而彻查起闻香教来,他前些日子出没于这个庄子的事情,会不会也被揪出?

此时他完全没有心情与俞国振讨论那两书一报应该由复社来办的事情,他想的是如何自保。

惶惶不安中,他进了城,这个时候,唯一能为他出谋刮策的,就只有深知此事的钱谦益!

想到这里,他连告辞都忘了,直接纵马就向钱谦益的寓所奔去。

看着他的背影,俞国振摇了摇头,目光中露出淡淡的讥讽:为他人做嫁衣裳,这是何苦!

他当然有资格这样嘲笑,回到寓所之后,高二桂悄悄出现在他面前,向他做了个手势。

“昨夜被张博缠了一夜,还没有问你们有多少收获。”俞国振笑道:“如何,是不是大获丰收?”

”一万二千两“黄金。”高二桂还特意卖了个关子,然后嘎嘎笑了起来:“九河知道了要郁闷了,他上回的纪录,这次被武崖平了!”

少年家卫中良性竞争的气氛非常明显,甚至在缴获的战利品上也要比个高下。上回桐城之战,罗九河缴获十二万两银子,这一次叶武崖带着原本留守在襄安的百名少年家卫夜袭,缴获一万两千两黄金,算是追平了罗九河的纪录。

这个数字让俞国振也极为吃惊,他原本以为最多是五六万两银子,因为他记忆里,原本历史中张簿就是筹刮了六万两银子帮助周延儒起复。由于他的到来,张涛谋刮此事的时间不仅提拼了,筹得的钱财也整整翻了一倍!

俞国振现在非常同情张涛,虽然张博也小有家业,可是这十二万两银子,他从哪儿能再找出来!

不过同情归同情,那现在是张涛的麻烦,而不是他的。在南京城又停留了三天,与方与智、剁临、陈子龙、王传膛等人一一话别之后,俞国振便乘船离开了这座古城。

与他一起离开的,足有近百人,都是这些时日招募来的工匠。此时四方不靖,也只有南方稍太平些,因此各处的匠人,如雷氏一族,聚于南京,却很难讨到生计,不得不卖身投靠:

…,

其中最多的是窑工,俞国振很清楚,到了钦州,第一件事情恐怕是给自己造窑场,没有足够的砖窑、水泥窑,他想在钦州铺开基建的摊子是绝无可能的事情。这些人签的是卖身契,虽然不知道俞国振会将他们带到哪儿,可没有一人担忧此事在这今年头,为了混条生路,背井离乡远渡垂洋者都有,何况其余!

四月初十,他们到了上海县,在这里转乘海船,顺岸南下。

就在俞国振抵达上海县的同日,北京城中,崇祯帝看着两份奏报,一时之间,不知是哭是笑。

一份奏报来自于锦衣卫,另一份是应天府,都是关于秦淮八艳评议的:”此前我还道他只是胡闹,没有想到,那小子竟然还真闹成了……”秦淮八艳评议?国家正板荡倾危之际,他却搞些这般歌舞升平的闹剧!”

崇祯的心情相当不错,他口中的“那小子”自然是指俞国振,虽然严格来说,由千朝过中这样那样的阻力,俞国振尚未有任何官职在身,但在崇祯心中,这已经是他的一员爱将了。

就在前几天,俞国振”捐献”给内库的种珠之法,已经将第一年收入押解入库,数量不多,一万五千两纹银罢了,但是这才是第一年,按照有些内行的评估,到三年之后,当河珠真正大量上市,每年五到八万两的分成,总是有的:

这是净收益,对于崇祯乘说,是他可以绕过户部支配的钱财。

”奴婢觉得,这小子有些猖狂得过了,得敲打敲打。”曹化淳一本正经地道:“皇爷夙夜忧于国事,这小子却流连于脂粉之地

…“

”不必了,若是他不好色,朕才要觉得睡不着。”崇祯微笑道,然后他自觉失言,板起了脸:“曹化淳,那闻香教庄子的事情,究竟是怎么回事,你若是管不住厂卫,早些和联说,朕也好换个有担当的!”曹化淳暗暗叫苦,连忙跪了下来:“奴婢有罪,陛下圣明!”

见这老货也不辩护,只是认罪,崇祯翻了他一眼,心中却是大为满意:他为人刚愎时时不忘敲打身边之人,只恐被百官小视,象曹化淳这样的态度,在他看来才是端正。

”香贼狡诈,也不怪你,但…”此事干系重大,你说那庄子,是不是俞国振遣人灭的,他与香贼可谓誓不两立啊。”

曹化淳偷望了一眼崇祯的脸色,然后低声道:“奴婢不敢乱猜,但芜那小子例是个胆大妄为的…“若是他知道那庄子是香贼巢穴,必定会不报官直接杀过去。”

”哦,为何不报官?”

”一亲官府处置香贼,自有法度,审理判决,迁延时日长久,而且难免有漏网之鱼,二来么……”香贼以妖术聚敛,其巢穴中多少有些钱财:

崇祯怪怪地看着他,半晌没说话,曹化淳跪在地上冷汗直冒,好一会儿,崇祯才道:“你这老货,那小子也让范闲给了你不少好处,你却不帮他说话,这不是说他好杀贪财么?”

”皇爷圣明,奴婢贪财了,是收了俞国振一些好处,但奴婢怎能因为这点好处,便昧着良心在皇爷面前说胡话!”表忠心的机会到了,曹化淳自然不肯放过:“奴婢是皇爷的鹰犬耳目,皇爷就是奴婢的人……”奴婢不敢有丝毫隐瞒!”

”老货,朕还不知道你的心思“小骂大帮忙!”崇祯听得心中欢喜,却还是不忘敲打了他一下:“罢了,罢了,这世上哪里去寻那种十全十美的人物,俞国振这小子,好杀贪财喜爱女色,总算不是什么大毛病,他屡立大功,朝廷却无法给他赏赐,他抢得的东西,就算是给他的恩赏了。”

”奴婢定然让范闲敲打他,让他知道,朝廷“皇爷对他的厚恩,要他好生做事,不要辜负了皇爷的期望!”…,

见皇帝已经有些倦意,却又却翻案几上的奏折,曹化淳小心翼翼地行礼退出御书房。在门外抹了把汗水,这一次总算是糊弄过去了,但是……”那个蠢货张涛,做事情也太过不小心!

然而,他才出来不久,便又铁青着脸,拿着一份锦衣卫的秘奏,飞快地跑了回来。

”有辽东关宁军中参将吴三桂者,总兵吴襄之子,于山东布政司为人伏击!”

虽然方才崇祯的心情极是不错,但是曹化淳可以肯定,当他看到这个消息时,心情必定大坏!

与此同时,温体仁也通过他的渠道,得到了南京城外小庄子的消息他得到的消息还要更多些,原因无它“,钱谦益”、“张涛”这两个名字,实在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

”看来这个钱牧斋,果然是不安于林…“还有这狂生张博,竟然改了自己的字,叫什么天如,天如如天,不就是以为自己和老天一般?”

放下这封秘信,温体仁眼中寒光四射,张涛在他看来只是一只不知死活上窜下跳的小虾米,甚至张涛所倚仗的周延儒,在他看来也已经是落水的野鸡。唯有钱谦益,声望太高,威胁太大,而且此人老奸巨猾,若是给他机会,对温体仁来说,是最大的威胁!

”既然你钱谦益与张涛混在了一处,给了我这么好的一个机会,那就莫怪我不客气了。”温体仁冷笑了一声,提起笔,飞快地写好了一封信。

他知道随着这封信,一场血雨腥风将要被掀起,而且若是能成,他或许能将处处与他为做作对的东林党人彻底赶出朝廷。到那个时候,他才能真正算是大权独揽,整个庙堂之中,再无任何对手!(本文字由捷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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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二、马援在此曾伏波

俞国振并不知道,他在南京城外的行动,再次掀起大明朝廷的风暴,此时的他,正沿着海岸向钦州航去。(天才只需3秒就能记住.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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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此前的筹划,海上每隔三日左右航程,船便会靠岸停泊一次。他们不出外洋,完全是贴着海岸行驶,沿途也经过打点,特别是挂上了郑芝龙的旗号,倒算是有惊无险。

这样航行的速度自然是极慢,但安全性大增,特别是那些对航海并不是很适应的人,不至于在海上就丢了性命。

足足花了六十天,他们总算到了钦州。

当水手欢呼着终于达到目的地时,俞国振也心怀激动地来到了船头,漫长旅途的疲惫,海上生活的枯燥,在这时仿佛都一扫而空了。

这里便是他将来的大后方,无论他和他的军队,今后是在两淮与最凶残的流贼作战,还是在长城内外与最野蛮的鞑虏作战,这里将会源源不断地给他供应粮食、武器、军饷还有士兵!

俞国振的眼睛里闪闪发光,他看到的并不仅仅是这些!

“小官人,扶牢来,船要靠上了!”

码头简陋而狭小,他们的船队靠上去颇有些艰难,这是钦州府治下的长墩巡检司辖下之地,在府城西南,夹于渔洪江与钦州城之间。此地土人与汉人混居,人口稀少,按照嘉靖年间的《钦州志》所载,整个钦州,不包括下属的灵山县,人口不过一万二千余人。三十年前,安南贼人数掠钦州,杀戮军民,残害商旅,至使此时钦州人口,仍然不过万余人。

也正是因此,高不胖才能贴着长墩岛对岸,买下一大片千五百亩的土地。

“俞公子,还是我先到一步啊。”当俞国振登岸时,徐林已经笑吟吟地在码头上等着他了。

“是我错了,今后还是自长江、湘水、灵渠、漓水转运人口吧。”俞国振长叹了一声。

如果有大海船,那么海运自是便捷,但是如今大明的海船制造水平实在不敢恭维,他不过是百余人,分乘三艘海船,花费了两个月时间才到,可徐林则自内河而来,借助沟通长江与珠江的灵渠,比他还要早半个多月抵达。

这简易码头,便是徐林让人搭起来的。

“渔洪江自此入海,水面宽阔,水深也合适,当真是天然良港。俞公子,你选中钦州,很有眼光!”

徐林说这番话是真心诚意的,他心思深远,自然知道这里条件得天独厚,若真发展起来,又一个广州府也说不定。

“雷翁,雷翁。”俞国振笑领了他的恭维,同时高声喊道。

雷振声、雷振宙兄弟掺着雷王成上了岸,雷王成其实年纪并没有大得走不动了,但这几十天海上漂泊,让他这生在鄱阳湖边的老匠人身体虚弱了许多。听得俞国振唤,他应了一声,俞国振忙上前两步:“雷翁身体如何?”

“多谢小官人垂问,小老儿身体无碍。”

俞国振引着他们劈荆斩棘,顺着缓坡,来到了小山顶上,徐林来得早,因此介绍道:“这是黄牛岭,东北面的那座山是三停岭,正东为丁山岭,钦州府城距此约是三十余里路。”

“我们的地界在何处?”俞国振问道。

“哈哈,原本高管家买下的便是这黄牛岭至江边,共是一千五百亩地,我来的这些时间里,又将南北两边的地尽数买了下来,如今我们有地九十七倾,其中可为水田者二十七倾,旱田十一倾,荒山、坡地五十余倾,其余是河湖。”徐林笑着向俞国振伸出手来:“共花了我一万一千两银子,我自家可是拿不出这许多,俞公子,掏钱吧。”

俞国振爽快地道:“多谢,多多益善!”

雷王成咂着舌头,近百倾田地,那就是接近万亩!虽然大多数是荒山坡地,可若开垦出来,也是极大的家业!

“不过,俞公子,有件事情倒要俞公子当心,安南人有些不稳。”…,

“安南人一惯不稳。”俞国振抬了抬下巴:“小人畏威而不怀德,历朝君子,对这些四边小人之国,太过宽容,至于后患遗与子孙。我俞国振虽然没有什么本领,手中也没有多少实力,但也不会对这些贼寇有丝毫纵容!”

听得这话语,徐林猛然一惊,他猛地看着俞国振:“俞公子……选钦州为基业,莫非……早就有此打算?”

俞国振不置可否地笑了一笑,过了会儿,他道:“咱们原本只想种种田,开些工坊赚点小钱钱儿,可这世上总有些豺狼,想方设法要钻进咱们院子里,偷吃咱们养的羊和兔子,糟糕咱们种的花花草草,若是咱们疾病老弱,它们甚至还想着要吃咱们的肉要咱们的命。咱们虽然是实诚的良善人家,可总不能不护着自己的家什,不能不保着自己的性命吧?”

“俞公子说的是。”

“据我所知,就在二三十年前,安南贼人还曾数破钦州,杀掠无数,虽然朝廷也出兵进剿,打过一场自卫反击战,但二三十年过去了,新的豺狼又长大啦。”俞国振又是一笑。

“咱们实力尚不足啊。”

“这就要拜托徐先生,钱的事情,我来操心,但是请徐先生经营出一条路来。”俞国振笑道。

“朝廷那边……”

“也由我来办,总能有办法的。”俞国振道。

“哦,说起朝廷之事,你在海中航行,可能有所不知,退休致仕的钱谦益,前些时日为人所告,已经被逮入狱了。”

“啊?”这消息让俞国振愣了一下。

他倒是知道钱谦益在原本的历史中是很坐过一回牢,只不过没有想到竟然提前到此时就开始了。随着他的介入,原本的历史发生越来越多的变化,不过,大致的趋势,目前尚不会有太多的改变。

“为何事被捕?”

“私下怨望结党营私之类的理由,是同郡某人出首告发,朝廷已经将之押解入京,算算时间,也差不多得到了。”

“钱牧斋当真是……”听到这个,俞国振立刻猜到,能施出这种毒计的,非温体仁莫属。

顿了一下,他笑道:“算了,庙堂之事,与我们太远了,我们还是办好眼前的事情。雷翁,咱们在船上商议的事情,你觉得……在这里有可操作性么?”

“可操作性……小官人说的是能否切实吧?”雷王成与俞国振同舟数十日,也算是熟悉了俞国振的一些奇谈怪论:“小老儿再看看……”

在他看四周时,俞国振又向徐林道:“徐先生,哪儿适合制窑烧砖?”

“在渔洪江上游左岸,那边林多草深,下又有粘土,正适合烧砖。”

“我所说石灰石矿,可曾有发觉?”

“也有……”

徐林一一对俞国振将自己的发现说了出来,他早来近二十天,早就雇了土人,将周遭好生探看了一番。

俞国振看了看码头,自己带来的人都已经下了船,随船运来的东西,也都搬了下来。此时已经是六月,正值钦州雷雨多发的时节,他看了看天色:“先将就着住下,雷翁,觉得如何?”

“照着小官人的吩咐,此处建座码头。”雷王成指了指与长墩岛相对的渔洪江江畔:“再修一条道路,通到这边来,依着这山,呈环状修一条主道……”

他所规划的,就是未来这座基地的港区与镇区,俞国振依他所指望去,他所说的作为中心的山,就是黄牛岭,离渔洪江边约有两里的直线距离。

“雷翁且慢慢规划,徐先生应当替我们安排好了宿处,咱们先住下再说。”俞国振笑道。

附近虽然也有些人家,但突然间两百来人到来,住处确实不足。好在徐林先到,一切也都安排妥当,雇请当地人在距离水边里许处搭上了棚子,再架起木板,虽然四面通透,总算暂时能挡一下雷雨。

“俞公子,别的倒没有什么,夜里蚊虫实在太重,俞公子还得小心这个。”见雷雨如期而来,徐林笑道:“我这些天,可是已经受够了……咦,这是……蚊帱?”…,

当他看到俞国振将早已经准备好的蚊帐拿出来时,很是愕然了一阵,然后恍然大悟:“也是,俞公子的纺纱机与织布机……织些蚊帱,有何难的?”

“我知道此地炎热,蚊蝇必定猖獗,哪敢不做准备?”俞国振笑道:“我还有一物,虽说效果非未太佳,但也有些用途。”

“是何物?”

“蚊香……不过我之蚊香,是用艾叶粉、残茶粉等制成,不曾添加砒霜,故此对人体无害,也杀不死蚊蝇,只能将之驱走。”

“能驱走便是好的!”

随他而来的罗九河、齐牛带着各自的下属,开始将纱帐挂了起来,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不过小半个时辰,俞国振还在与徐林闲话,天空中已是雨收云开,周围又恢复到酷热之中。

“罗九河!”俞国振下令道。

“在!”

“带着一个伙,将周围地形绘制出来,明天下午六时之前,我要咱们这九十七倾的纸上地图,三日之内,我要看到沙盘图——能否做到?”

“定不负所托!”罗九河大声道。

“当心蚊虫蛇兽,安全第一!”俞国振又嘱咐了一声。

罗九河点了一个伙,立刻小跑着离开了。俞国振一转脸,看着在旁拼命挺胸让自己显得更高大些的齐牛:“老牛!”

“在!”

“以咱们临时住所为中心,给我清出沟渠来,另外,临时厕所搭建十座,给你三个伙,今夜之前完成任务,能否做到?”

“定不负所托!”齐牛怒吼。

看到这一幕,徐林目光中闪过一丝异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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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三、恩威并施除杂念

黄顺歪着脑袋看着这群外来者,丝毫没有因为对方闯到自己的身边而有恐惧。

他算是见过世面的,当年安南贼攻掠钦州时,他便已经记事了,那种变动都经历了,现在这点事情算什么。

更何况,这群外来者中有位他很熟悉,已经打了十余日交道了。

“这便是我的向导,今后有何事情,只管找他就是。”徐林笑着向俞国振拱手:“俞公子,我这便要启程回去了。”

“路上小心!”

“有俞公子给我安排的护卫,我还怕什么?”徐林哈哈大笑起来。

俞国振拨了两个伙,也就是二十人随他回去,这两个伙将回到襄安,把他平安抵达钦州的消息传回去。带队的人,是高大柱,原本俞国振是想将他留在钦州的,但他祭拜过父亲的坟之后,执意要求接过这任务。

俞国振明白他的意思,往来奔bō,需要独当一面之人,往常最适合做此事的,是他的父亲高不胖。现在老高死了,他自然要将这些事情担当下来。

经过父丧之后,高大柱越发沉稳,而且他不知怎的竟然说服了高婶,因此俞国振便也同意了。

黄顺捏着袖子里的银子,见俞国振终于向自己望来,他上前跪下行了一礼,却被俞国振一把扶起。

“休要行大礼,接下来便要麻烦你了。”

“小人能为俞公子效力,实在是……实在是……”黄顺抓耳挠腮了好一会儿,却想不出什么修饰的词句,最后只能窘迫地一笑。

“我要雇用人手开窑烧砖,黄顺。你能帮我觅到人手吗?”

徐林已经离开,俞国振对这个黄顺,并没有因为徐林的介绍而立刻信任,先还得看看他的能力与是否忠心。

“不知公子要多少人。”

“你估量着能雇到多少人?”

“乡野之间,要雇人有些麻烦……或许能雇着几十人,真要雇人。还得去府城,府城之中,可以雇不少人来,百余人等闲可至。”

“除此之外呢,当地侗人。能不能雇请得到?”

“有些难,各侗侗主……对了,用那个,应当能请侗主出面,帮助人手。”

黄顺说话的时候。指了指俞国振他们临时搭建的住处上的蚊帐。眼中颇有羡慕之sè。

钦州此时甚为残破,地势偏远,因此人民贫困,这种蚊帐,对于他们来说,是极为奢侈的物件。府城之中的富贵人家才能配有。可是此地炎热潮湿,蚊蝇又多。虽然当地人习惯了这种生活,可见识到这帐帱的作用之后。谁不想在没有蚊蝇sāo扰的情形下睡个好觉!

“这样吧,我遣人随你去府城,雇个百余人来,每日的价钱是多少?”

“五十文足矣,若是公子管饭,还可以少。”

“我出三十文,管饭,你与他们说清楚,这三十文是下限,也就是说,只要来,每日就有三十文还管饭。”俞国振略一思忖:“但是,若是活做得利落不懒,每日能有五十文,若是做得漂亮,那就有七十文,若是得了我表彰,每日另有三十文的赏钱。工钱十日一结,或为铜钱,或为银两,绝不用宝钞。”

“当真?”黄顺原本浑浊的眼睛里突然变得清亮起来,要知道,此际钦州府一年的商税也不过十二两,也就是说,这个有万余人口的府城,每个月能收到的商税,竟然是区区一两!(见《嘉靖钦州志》)

那黄顺为徐林跑了近二十天的tuǐ,所得也只是袖子里的一两余银子,这已经是他少有的外快了。

不过,追问了一句后,黄顺顿时意识到自己有些失礼,笑着向俞国振道:“公子莫怪,在咱们这雇人,实在是花销不了这许多。”

“银钱方面,不是问题。”俞国振淡淡笑了起来:“另外,你每雇来一人,他在我这干一天活,我便另给你五文,若是你能雇来两百人,你每天就有一贯钱入手,同样十日一结,如何?”…,

黄顺顿时被这白花花的银子砸méng了头,他努力咽了口口水,庄稼汉田里刨食,折算成银两一年能有个十两八两的就已经过得不差了,若是一天一两……

“公子爷放心,小人这便去办,这便去办!”黄顺兴奋地道。

他撒tuǐ便要走,俞国振向身后挥了挥手,一个少年笑眯眯地跟了上去:“黄兄,黄兄,请等一等,我可没有你跑得那般快……”

这少年一脸笑嘻嘻的,看上去当真是人畜无害一团和气。黄顺稍等了下,那少年便与他并肩而行:“黄兄,我觉得你们钦州当地话tǐng好听的,能不能教我说两句?”

“将岸!”俞国振突然道。

“在!”那一团和气的少年凛然而立,回身望着俞国振。

一瞬间,他身上的和气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煞气。

看着他,俞国振做了个注意安全的手势,将岸点了点头,行了叉手礼,然后转身离去了。他祖籍是河北,流落到山东,后来被俞宜轩带回襄安,颠沛流离之中,他倒磨练出了一样好本领,就是擅习各处方言。河北话、山东话、安徽话、南京话,再加上跟着从辽东流落来的纪家父子学的辽东官话,七八种方言他都能说得溜熟。

同时,他也是一员勇将,敢打敢杀,在桐城之战中,手刃乱贼不少于十人,如今是模范伙的伙长。俞国振原本是想再扩一队时,便提拔他当队正的,但手中人才实在奇缺,所以不得不将他派了出去。

“咦……你们小公子,很有些威风啊。”见离得远了些,黄顺笑着向将岸道。

“那是自然,我们小公子,可是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杀过水贼,杀过湖匪,杀过山寇,杀过乱逆。”将岸也笑眯眯地道:“我算算……小官人带着我们杀到如今,一千人没杀到,但七八百人总有。”

黄顺jī淋了一下,猛地停下脚步:“这……这……俞公子是做什么的?”

“哈哈,做些子小本生意。”将岸瞧着他的脖子:“便是我,跟着我家小官人,也砍过不少脑袋,黄大哥,你可知砍脑袋如何最轻松么,砍脖骨第五节……”

“小兄弟,莫说了,莫说了,你不是想要学我们当地话么?”

黄顺连连摆手,他觉得自己似乎又回到了几十年前,那个时候来至安南的贼人,在钦州便杀得人头滚滚!

他不想回忆起那个时候的情形。

“如此就麻烦黄老哥了……”

将岸明白俞国振的意思,方才俞国振种种许诺,都是给这个当地土著mì枣儿,但是太过优厚的待遇,往往会反让人生出小视之心,将岸就得负责唱白脸,举着大棒子让黄顺知道,这群新来者,绝对不是任人唬弄的对象。

不过一天功夫,黄顺便真的拉来了百余号人,都是十五岁到五十岁的男子,他们原是附近村落的百姓,既有汉人,也有归化了的侗蛮,受重薪所yòu,最初来的时候只是抱着试试看的心理。

“办得不错,你们先歇一歇!”

看到这么多人,俞国振也有些意外,恰好此时是家卫少年午操之时,他让黄顺领着这些人暂时歇着,自己领着家卫少年踏入临时平整出来的一块荒地。

随他来钦州的一共是十个伙一百人,二十人回了襄安,还剩余八个伙八十人。最初时,看到这八队少年在空地上聚集,那些当地土著还莫明其妙,不知道究竟是何意,纷纷在小声议论,但当他们看到整齐的队列之后,这些当地土人顿时安静下来。

此时的家卫少年队列,可不再是当初二十个人时那么简单,他们的武器也有了变化。

特别是火铳的加入,让黄顺意识到,将岸所的他们曾经杀过不少人,未必是大话。

“黄顺,这群外乡人究竟是什么来头,看模样……很有些杀气腾腾啊,是不是海上的好汉?”有人小声向他问道。

“不是,我听上回那个徽州老客说了,这是自南直隶来的一位世家公子,家中僮仆上千,如今来的是第一批,今后还陆续会有人来。”

“原来是南直隶……他不在那边享福,到我们这来做甚?”

“富贵人家的心思,谁能知晓!反正大伙应承就是,他说了,每日管饭,做了事便有三十文,若是做得好了,有五十文甚至一百文!”黄顺鼓动道:“咱们本乡本土的,也不虞他赖账,就算他躲回到南直录去,你们瞧瞧,那一大堆的家当,他总一时半会搬不走!”

众人顺着他所指瞄去,在俞国振他们临时居住的窝棚之中,摆着大堆的物件,不少是稀奇古怪的铁器,也不知道用来做什么的。但更多的,则是各种铁制农具,锄头锹铲这些不说了,甚至连犁具都有不少。

这是摆明了要在钦州大干一场的模样。

“啧啧,这么多铁器,若是那几处侗蛮知道了,没准……”有人低声道。

但就在这时,俞国振指挥家卫少年操演进入到最后一环,十余个纸人靶子被树了起来,家卫少年排队而站,最前排十人,人手一只火铳,然后一齐开火。

“轰!”

在烟雾蒸腾之中,那纸人靶子中有三个顿时碎得稀烂!

紧接着,这十人后退,他们身后又是十人站出,举枪击发,又是一阵轰响,击烂了四个靶子。

当第三排再击过之后,所有的靶子全部击得粉碎!

(感谢李广堰打赏。)!。

一二四、劈山断水疑神技

那日午操将原本心怀二意的当地土民全都震住了,要知道此时钦州武备实在不敢恭维,武备志中所载,整个钦州卫所,实际上的兵数,只有三百七十六名,拥有火器五十四件!

就在离俞国振基地不远的长门墩,设有长门巡检司,可是兵额也只有二十,如果俞国振愿意,随时可以一举将这小岛上的明军尽数灭除!

因此,在此后俞国振宣布严格的纪律,特别是有关生活方面的严格纪律之后,黄顺招来的两百多人当即散了一半。(更新最快最稳定,读

说网,N.)

剩余的一半是将信将疑地留了下来,他们留下的第一件事情,便是洗澡。

对南方人来说,洗澡并不是什么大事,可若是洗澡都有诸如耳根之后没有污垢、头发里没有发屑这类要求,那就是苛刻了。因此,一个澡洗下来,又有二十余人离开了。

这一个澡花了半小时,紧接着便是乘木排沿渔洪江向上游溯,大约行了五里,便到了徐林所说有粘土适合烧砖制窑之所。

“这群外乡人,究竟在做什么名堂?”有一人低声问道。

“发了这许多工具给我们,自然是伐树了。”黄顺道。

就在这时,将岸到了他们身边,抓起一件工具道:“斧头诸位都认识吧?”

他用的是当地土话,黄顺缩了一下脖子,心中暗暗诧异,这北边来的外乡人学说话倒是快。周围人听得他这样说,都笑了起来,斧头哪有人不认识的。

“拉锯,诸位可认识?”他又拿起另一件工具。

“小人是木匠,大半工具都认识。”听得他能说当地土话,原本有些疑虑不安的诸人中,有大胆的应道。

不过这句将岸不曾跟黄顺学过,向他问了一句后,将岸喜道:“你曾是木匠,那好,你便是一个小头目了,你每日比旁人多十文钱。”

“小人也是木匠,小管家,小人技艺也不差!”顿时又有人嚷道。

“好,那你也多十文……不过若是给我发觉哪个诳人偷懒,钱就没有,人先打一顿赶走!”将岸说完之后,挥了挥手:“你们二位木匠教他们如何用这拉锯,咱们先伐木,这片山头,全部伐掉!”

这原本是荒山野岭,众人得了命令,便拿着斧头拉锯去干活。有两个木匠带队,又有锋利的工具,半天时间里,便有近两百棵碗口粗以上的大树被砍倒,在渔洪江之边,清出了一块场地。

这时送饭的来了,用蒸笼蒸出的米饭喷香,再添上咸鱼阉肉,还有一些酸菜,倒是让众人浑了个肚儿圆。

黄顺干力气活不行,多数时候都是凑数,不过将岸早就说了,也不指望他能做什么,只要能在这里安抚好劳力,将他的意思传达准确便可以。他吃完之后,凑到将岸身边问道:“小官人,要不要开工干活儿?”

将岸笑道:“不急,不急,让大伙儿再歇两柱香的功夫——对了,你问问他们,手套是否还堪用。”

为了避免因为磨破手掌而造成劳作效率降低,每人手上都配了粗麻手套,黄顺听得这个,陪着笑道:“小管家宅心仁厚,这手套,果然有用,没有一人手起泡的。”

正说着间,突然听到渔洪江畔异样的声音,那正是他们登岸之处,黄顺踮起脚尖望去,只见那些“小管家”们正在放火烧荒,江畔老大一片,都成了焦土。到现在,火势已经灭得差不多了,露出足有十余亩的一大片狭长空地,正好是夹在渔洪江与一条小支流之间。

那条支流虽然不大,但水势湍急。

“小管家,烧那么大块地方出来做什么?”

“砖窑设在这,咱们营建,总得要砖,另外,咱们伐下的木头,也在此扎成木排放下去。”

“原来是这样……俞公子当真是想在此落籍?”

“那是自然。”

就在两人谈话时,家卫少年们开始将一样样东西拼装起来,他们铲平支流边的土地,将那些铁的木的家什一样样对接,转眼间,一个水排就被安置在支流之中,随着支流河水的冲击,开始迅速转动。…,

“这是……”黄顺摸不着头脑,他倒是见过水排的,但不是说要在这烧窑么,为何搭起了水排,莫非水排也可以用来烧窑?

“该干活了,黄老哥,黄老哥!”将岸突然喊起来。

原来他只顾看着那边,休息时间已经到了。黄顺告了声罪,将岸吩咐道:“你与他们说,上午大伙做得都极好,今天每人加发五文,若是下午做得好,那么就是加发十文。”

黄顺转述了他的话,顿时一片欢呼,众人脸上都满是灿烂的笑。

“下午除了继续伐木之外,还得将咱们上午砍倒的运到水边去,就是那边空地。”将岸指了指搭起水排的地方:“黄老哥,除了方才我说的工钱赏格外,我再开出一份赏格,今日象这样的圆木,运到河边上,每多一棵,便多十文的总赏,也就是说,这两百棵全部送到那边,那么诸位今天除了工钱之外,还能得到两贯钱的总赏,至于诸位如何去分,由黄老哥和两位工头来商量,只要不打起来,我们一概不干涉!”

听得这后一句,黄顺顿时明白,这可是给他和那两个工头中饱私囊的机会,他将两工头拉到一边嘀咕了两句,然后向着那群劳力大声说了些话,将岸勉强能听懂,他将许下的赏钱从每株圆木十文降到了七文,其余三文,自然就归他们三个头目瓜分了。

接二连三出的赏钱,让这些乡民都大是欢喜,他们本来就是劳作之人,有的是气力,顿时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黄顺对那边搭起来的水排好奇,因此便跟着分出的一半人将圆木运到那新辟出的空地去。有足够的麻绳,那些实在太大的,便由十余人同运就是,将岸反复叮嘱他们注意安全,途中虽然也出了点小意外,但还算是顺利。

第一批圆木运到时,黄顺看到已经竖起了三座水排,而且每座水排前都有一座木架子,木架子正中,则搭着一个巨大的圆形铁器,铁器边缘全是利齿,象他们方才用的锯子一般。

“这位小管家,这是……什么器物?”他观察了好一会儿,拉着一个家卫问道。

“水力圆锯。”那家卫也不隐瞒:“咱们小官人可是花了半年时间,才和蒋师傅、纪师傅制成,你且看着吧。”

他一边说,一边与众家卫少年一起,将运来的圆木架上了那木架子,然后他做了手势:“成了,开始吧!”

另一个家卫扣上机枢,水排带动着圆锯开始飞快转动起来。大海碗碗口粗的树木,就在黄顺愕然的眼光中,被截成了两段。

“测试结束,一号机试运成功,接下来你们把滑轮架起来,有些巨木,单靠人力架不上去,得用绞盘和吊车——我去测二号机。”那少年大声向着那边的同伴道。

那同伴做了一个手势,然后招呼人手开始挖深坑。

这一幕让黄顺已经彻底傻了,连回去干活都忘了,就一直看着少年们挖出深坑,架起木架,装上横梁,安好被称为“滑轮”的物件和绞盘。然后,方才那个少年测好了另外两座圆锯机床,转了回来。

“你怎么还在这……怎么样,龙吊安稳了吗?”那少年随口说了一句,然后又向这边问道。

“九河,你就放心吧!”

“叫我队正!”罗九河不满地道:“那好,测一测吊车,拿那根大家伙吧,都当心点,出了问题,自保第一,你们的性命,可都是小官人的!”

绳索被套在最粗最大的一根圆木上,为将之拖过来,他们可是用了十多人,但这边却是两个少年转动绞盘,两个少年扶着圆木,轻轻松松便将那棵巨木抬起,然后推到圆锯台上,将之锯成了两截。

“啊啊啊!”黄顺已经说不出话了,指着那根巨木,只能啊啊地叫。

紧接着那被锯成一段段的木头,又送到二号圆锯处,在那儿切成了木板,整个过程,所耗的时间并不长。黄顺是见过木匠处理圆木的,两个手艺好的木匠,想要这般处置如此大的圆木,得有少说八个帮手,再花上半天时间,但在这里,就是五个人,短短的片刻!

“别啊啊了,那边在催你呢。”罗九河见这厮在旁边手舞足蹈的模样,既是自豪,也有些轻蔑。

从崇祯五年初起,俞国振蛰伏襄安两年多的时间,银钱花费接近二十万两,所做的准备极为充足,水力冲压技术,翻砂铸模技术,由水车而来的齿轮传动术,滑轮起重术,种种技术储备,化成了一件件实物零件。象这样的水力圆锯,俞国振准备了不下十套零件,全部由蒋权确定的标准件制成。

在俞家,所有的度量衡标准是唯一的,游标卡尺的运用,让长度计量达到了完全统一,因此被拆解的零件都是相同规格,只要象搭积木一样将他们拼装成,那便可以了。

对于黄顺来说,这是近乎奇迹的变化,他神情恍惚地回到将岸那边,将岸看着他这模样,约摸猜到他是被水边发生的事情惊住了,咧开嘴笑了笑:“黄老哥,我们小官人做的那些玩具……你觉得如何?”

“那是鲁班祖师下凡啊!”不等黄顺开口,自称是木匠的一个工头嚷道。

(感谢江湖不老客打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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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五、安得广厦数十间

“休要丢了我们雷家的脸面,这可是我们为官人做的第一件事情,官人的厚恩,你们吃的穿的,可都要心中有数!”

人一上了年纪,免不了会唠叨,雷王成便是如此。他拿着一只游标卡尺,严励地教训着两个儿子,雷振声雷振宙应了一声,在旁边的蒋权多少有些尴尬。

他确实有些担忧,在船上他与雷家父子讨论过营建之术,至少在建筑房屋之上,雷家父子的技艺要远远胜过他。好在他跟着俞国振时间久了,甚至连标尺都是他定的,在一些细活儿上,雷家父子和他还有差距。

“来了来了,木板来了!”

见从上游飘下的木排,齐牛大叫起来,他嗓门响,炸雷一般,震得众人耳朵里都是嗡嗡的。

“才这么一天功夫,就有如此多的木板!”

看到木排上堆得高高的木板,雷家兄弟愣住了,旁边,蒋佑中向雷发达挤了一下眼:“我说了,小官人的锯子可厉害着,便是外行,也能锯出板来!”

小码头上的简易龙门吊也早就装好,从木排上御木板并不废什么气力,板车将一车车木板从简易的车道上拉到了离码头不过百米的工棚之中。这段沙子车道是少年们花了半天功夫修成的,属于临时便道,因此还不是十分平整。

“大伙手中的尺都是一般的,记着,不要用你自己的尺,若是谁胆敢用自己的尺,立刻驱出师傅行列,改去当学徒,每月就是一两银子的工钱!”

蒋权开始时声音还小。但渐渐便大了。俞国振在南京招募了足足百余名工匠,其中有十余位是木匠,再加上雷家两兄弟和已经有十六岁可以充当帮手的雷发宣,一共是二十人。这些人俞国振全部交由蒋权管理,而在襄安呆了两年,看着一个个少年从傻乎乎什么都不懂到现在可以管着众人干活。蒋权的长进也不小。

那些木匠们纷纷笑着应是,船上的两个月时间可不是白白过的,这个漫长过程中,无论是航行,还是在岸上休整。蒋权便是他们的领导者,他们的食物、工钱,全部由蒋权组织发放。因此,众人现在称蒋权,都是“蒋管事”。态度也甚为恭谨。

木板在这些工匠手中。凿出洞,剖出槽,每完成一块,工匠们便在其上用墨笔写下数字。每个工匠,都负责其中一项,因此很快就熟练了。谁快谁慢,也只需要看积压在他身前的材料多少便知。蒋权则负责整体验收。时不时地拿着他的尺子量来量去。

仅仅是半个时辰之后,他向呆在一旁打下手的蒋佑中道:“快去报与官人。第一间的全部弄好了。”

蒋佑中飞快地跑了过去,不一会儿,便有一队少年家卫推着板车笑嘻嘻地过来,他们按着蒋佑中所指,将那些木板、圆木又拖了走。

这一次拖到的目的地是昨天清理出来的空地,同样也是沙子铺就的简易路,有些泥泞,但家卫少年们有的是气力,他们每一伙两辆车,一个拉四个推,共是六辆板车,将木材拖到了那块空地之上。

看到这些被运来的木料,雷王成喃喃说了声:“这真能成么?”

他是营建的大师,这一辈子也不知帮多少人家起过屋,可这般建房之法,却也是少见得紧。

将房屋拆成一部分一部分的,每一部分都标准化,椽子长度多少、横梁长度多少,甚至墙板的宽度、长度和厚度,都统一起来。每件之上,都标好了号,剩余的事情,就是按照设计图纸,依号码将之拼起就是。

过去建一幢木屋,好几名匠人再加上一群打下手的,基本上都得花掉两三天功夫才能制成。但是俞国振一声令下,众人先是将桩脚埋在地里,撒上早已经准备好的石灰驱虫,然后将基梁支柱拼上,再在基梁之上一块块地将木板插入槽中,中间用木楔粘和。小半个时辰之后,房屋框架已成,只要再在上面盖上草,这屋子便可住人了。…,

“竟然……有这等妙法!”雷王成绕着屋子转了足足有十圈。直到少年们运来第二批材料,开始挨着那间木屋搭建第二间,然后是第三间、第四间,速度越来越快,完成屋子的框架,从最初的小半个时辰将近一小时,到后来几乎半小时便是一间,他终于回到了俞国振身边,脸上尽是骇然之色。

“雷翁觉得如何?”

“自此之后,世上再无巧匠了。”雷王成叹息着道。

“哪里的话,这只是简易房,临时搭建,我们靠着它能撑段时间罢了。若是新人来了,也得靠着这样的简易房临时安置,还有那些招募来的劳力,总不能让他们风餐露宿。”俞国振笑道:“况且,真正的巧匠,可不是做这种活的。”

雷王成陪着笑,心中却觉得,这样一来,只怕乡野间的木匠,又要少一个生计来源了。

“雷翁觉得,这简易屋还有哪些不足之处?”

“小老儿觉得好,小官人当真是……”

“夸赞的话不用说了,雷翁觉得,我若是只需要夸赞,何必延请雷翁这样的老实人?南京城时的帮闲蔑片,能说会道的可有的是。”俞国振有些不快。

雷王成终究是年老了,说起话含含糊糊吞吞吐吐,实在不爽快。这怪不得他,老人在世上折腾久了大多会如此,但俞国振也确实没有太多时间用在这种口舌上的纠缠上。

“呃……既是官人吩咐,小老儿就说了。”雷王成察颜观色,不再藏掖:“有三处,还请官人拿主意。”

“哦?”

“其一,这些木头太湿,如今还不显,若是过一个寒暑,必然会扭掉,那时如此拼接整齐的楔口,都会出缝隙。”

“其二,如此一整排木屋,中间没有间隔,又连在一处,若是走了水,极易坏了一大片。”

“其三,我听人说,南方海畔有巨风,这木屋,建在此处……怕不禁风。”

俞国振脸上露出了笑容,雷王成找到的毛病越多,他越高兴,这证明这位老匠人确实有实力,不愧为营建世家出身。

说到这,雷王成又举起一指:“啊,小老儿险些忘了,还有一事,便是此地湿热,必多虫蚁,木屋若不做好防蚁,待白蚁来了,这木屋极易朽烂。”

“你说的极是,这是第一批供我们临时安置的,固此一切将就,只要能撑过半年就好了,南方巨风多自东南方向来,我们建在黄牛岭西北麓,风力会较小,另外我让人深挖地基扎下桩脚,也是这个原因。至于走水与白蚁,只有平日里多加警醒,暂时我也没有别的方法。”

说到这,俞国振又笑了起来:“这也是我一路上再三强调纪律的原因,若不养成好的习惯,火灾怕是难免。”

雷王成陪笑着道:“是,是,官人说的极是。”

他心中却有些暗暗腹诽,官人强调的规矩,也就是他说的“纪律性”,细致到了甚至于大小解都必须定点的地步。往常工匠们吃喝拉撒如何方便如何解决,可如今不成,要大小解,必须去五谷轮回之所,而且一般这都安置在离人居住点稍远的地方。

“等窑弄出来了,那就好办,到时我们就建结实坚固的屋子,争取在半年之内,将此事完成掉。”俞国振又道。

当天建成的简易木屋是十间,这木屋其实有些类似于高脚屋,在距离地面足有半米处的横梁上钉好木板,既干净又清爽,而且还不惧蛇蝎爬入。另外,在木板上铺上席子便可以宿人,床榻便也暂时省了下来。

“这便是我们的新屋?”小莲身体结实,因此长途的旅行对她影响不大,她忙着组织妇女们烧饭洗漱,直到夜幕初降才回来,一见着那些木屋,顿时快活起来,拉着俞国振问道。

“正是,小莲,你喜欢那一间,那咱们便住哪一间。”俞国振也是心情大好,今日做得极是顺利,作为正式开工的第一天,实在是个好兆头。…,

“自然是中间那间!”小莲毫不犹豫地道。

她是俞国振的贴身侍女,服侍主人睡觉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而且打她到了俞家开始,便随在俞国振身边,即使是来钦州开拓这般艰难旅途,也甘之若饴。俞国振看着她因为这些时日海风和日晒而变得略显紫红的脸,心中升起一股淡淡的柔情,伸手握住她的手掌:“那便是这间了!”

十间屋子,两百多人想要住下,显然是不可能的,因此老幼妇孺病弱被首先安排挤一挤,其余人则继续在那挂满蚊帐的简易棚中暂歇。

这个安排,无人有意见,而且众人都是相当欢喜。今天建起的这排屋子,让他们看到了希望,一日便有十间,那么随着大伙越发熟练,用不了多长时间,便人人可以住进这样的屋子里了。

正如他们所想的那样,第二天完成的简易木屋数量增加到了三十间,到第三天,又是二十间简易木屋搭成,这样这座新的庄子里,已经有六排共六十间的简易木屋。不仅如此,第三天其实也是完成了三十间,另有十间则搭在了窑场,供那些民夫劳力休息使用。

这些屋子建成,也就意味着他们正式在此定居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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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六、黑石腾化昆吾焰

自第四天起…原本用于伐木的人力便省了一半…转到开始挖土砌窑上来。俞国振将砖窑与水泥窑放在一处一共准备了六座窑洞最初时当然是土窑。

到这个时候他请来的十位窑匠就派上了用场这些窑匠前几日都在帮着做杂活儿按照他们的意见贴着山坡先是挖出窑坑再以夯土将窑密封起来然后先是烧空窑都窑壁都结实了再开始正式地烧砖。

公子小人回来了!

到第六日被俞国振打发回钦州城的黄顺满脸喜色地跑了回来。在将岸能够与那些劳力进行简单交流之后俞国振便让黄顺再去打听一件事情葬且许下了一两银子的赏结果用了两日时间他便跑了回来。

最初他脑子里想的只是俞国振许下的那一两银子但很快他意识到不对停下了脚步:“咦!

在他走时已经建成了六排屋子这次来时六排变成了七排这倒没有什么最重要的是围着这七排屋子一座由木桩与厚木板组成的栅栏已经修了起来。

目前这栅栏还只是修了一小半不过以黄顺的判断最多只要半个月栅栏便可以完全修起。

在栅栏的四角各竖有一座望楼有家卫少年在上面执守。

俞国振从来不敢把自己的安危寄托于侥幸之上即使人力再怎么不足他也不会放弃对安全的警惕好战必亡忘战必危一昧韬光养晦最后的结果便是让那些分明弱小得一个指头也可以捻死的跳梁小丑也敢大模大样地在面前耀武扬威。

黄顺你怎么了?见黄顺说了一声便愣住了俞国振一边问一边看着跟他来的那些人。

有五个人跟着黄顺到了这儿…每个人身上都背着一个篓子。黄顺回过神来陪笑着道:公子果真是鲁班祖师神授才这点时间连栅栏都竖了起来…啊瞧我这话唠子倒是忘了公子的正事。你们几个将东西呈上来…快点快点别笨手笨脚的少不了你们的赏钱俞公子可大方了!

那几人将背后的篓子放了下来…提到俞国振面前…满篓子黑色的类似于石头一样的东西。俞国振看了之后大喜:“你果然找着了!,

不负公子所托!,黄顺学着家卫少年说了一句。

他觉得那些总是精力旺盛斗志昂扬的少年说这一句话时总带着一股神气劲儿。他都是三十多岁奔四十的人了也能被这神气劲儿所感染。

在哪儿找到的…远还是不远埋得深不深?俞国振一连串的问题提了出来。

原因很简单黄顺找到的是煤虽然俞国振看得出这煤的质量并不是非常好但他现在要的是用煤充当燃料来烧窑品质差一些完全没有关系。

“在一处叫那怀村附近”城北中和坊北浪岭、那怀岭处距离公子这里有五十余里。小人此前便曾听说过这附近村民樵采时曾有拾到石炭者…前次公子问起上人未曾确定不敢说后来去了相询村民说确有其事并采了五篓来呈给公子。

俞国振脸上露出了明显的喜色煤对于他的计划是极为重要的因为即使是这种品质并不太好的煤…也比起普通木柴要好得多。另外开采煤矿也比上山砍柴收获要多。

他招了招手:…你们随我来!

黄顺领着那怀村的几位村民进了栅栏围起的院子黄顺是见过木头简易房的可这些村民却是第一次见到发现这一排排的房子已经聚成村落规模…他们忍不住开口问了一句。

他们用的是当地土话俞国振现在也约略可以听得懂一点,似乎是在问这儿是什么地方。

果然黄顺随口应了一句然后向俞国振道:“公子爷这些乡下人问小人这里可有名字?

这倒是个问题自从登陆以来众人忙得热火朝天眼见着一座村子在众人面前建起却忘了给这村子取名。俞国振略一沉吟此地后世的名字叫什么他完全不知道因此名字只能现取。…,



新襄安……,就叫新襄吧。,俞国振道:“新旧的新襄阳的襄。,

众人被他引入一间屋子这间屋子在所有屋子中规模最大就在俞国振住处之前而且四面开窗每个窗子都比一般人家窗子大得多。他们进了这屋子之后黄顺又是一愕因为看到两个少年正你一把我一把地互相往身上抹着泥。

在两少年面前是一个木台木台上用粘土捏制的地型在起伏甚至还可以看到山川河流和道路。

见俞国振进来蒋佑中与雷发达顿时收了手两人规规矩矩地站好蒋佑中知道俞国振不会为他们的顽皮而动怒但雷发达却有些畏惧了。来看一下沙盘…就是这个…因为时间缘故…我迈只能做出我们新襄附近的地形来这里是渔洪江这边是钦江这边是钦州府城你们觉得发现石炭之处大至在哪里距离渔洪江与钦江远不远?

黄顺琦钦州府城周围倒是熟悉他手指点在沙盘上移动了一下然后放在钦州北稍偏东的位置:离钦州北约是三十里…公子觉得在哪儿?

俞国振按照比例大至点出了钦州正北三十里的地方黄顺便在那儿指着:“便是这边了。

然后他又用土话问那几个那怀村民不一会儿他笑着道:…他们说了发现石炭处与演洪江隔着两座山约是有二十里路。

二十里……,周遭有没有小河可用?,俞国振略有些失望地问道。

有条小河可通渔洪江距离发现石炭处约有十里。

黄顺有些紧张地道。

路难不难走?

乡下人不怕路难走。这一次黄顺没有问就答道。

好在距开采石炭最近处我派人去建一个简易码头再给他们准备船另遣工匠去教会他们如何开采石炭。,俞国振想了一想他原本是要自己募人挖煤的但是现在看来距离得远了些而且牵连太广倒不如交给他们本地人。因此他伸出一根手指头:“跟他们说清楚来每一千斤煤……,也就是石炭干的我给他们一两银子湿的我出六钱银干湿标准只以篓子下是否滴水为判如何?,

“每千斤…一两银子!黄顺吓了一大跳。

他可是跟着去看了的虽然那怀村附近的石炭不是很多可因为是露头矿开采起来真不是太麻烦无非是耗些气力。一个壮劳力一天挖个一千斤根本不成问题稍难些的就是将之运到新襄来可是如俞公子所言走水路的话也就是让人背个十里地到河边接下来就可以完全靠船运了。

他心中飞快地估算这可比他一个人头收十文钱要合算得多了!

“公子此事小人应下了……黄顺一咬牙做出了他这一辈子最重要也是最骄傲的决定:每千斤一两银子……公子是不是有多少收多少?

“你若是能运来一千万斤我自然从广州提一万两银子给你。俞国振笑了起来。

一千斤一两银子他赚大了若不是此地煤矿易开采而且对于当地乡民来说是如同泥土一般没有什么用处的东西他绝对不能以这个,价钱拿下。

对黄顺来说这却是一笔意外之财了仅他见到的那几座露头矿估摸着几十万斤的煤总是有的也就是说只要将这些露头矿挖出来给俞公子送来他就可以得几百两银子而雇请人工最多就是花销他百余两罢了。

好在那几个乡民听不懂他与俞国振的对话否则那些乡民哪里会容得他在中间获利这可不是小数目!

公子船小人自己去准备公子何时要这石炭?

越快越好就停放在那边的窑区若是你能在五天之内送来五千斤煤我另外再谢你五两银子。

此时砖窑、石灰窑都已经备好只等来料开工了。黄顺正准备离开俞国振却又道:“还有一件事情我要收石灰石与粘土你看当如何收法?

交与小人交与小人了!黄顺迫不及待地道。

怕是人手不足吧?俞国振笑了。

无妨小人自有道理石灰石与粘土好办得紧。黄顺心中暗暗嘀咕不知道俞国振收这么多材料究竟是做什么。

“那好力就将此事也拜托你了至于价格…你觉得石灰石与粘土价格应是多少?

俞国振如今囊中宽裕不仅仅有他这两年多时间里积累下的数万两银子还有从南京城外庄子里抢来的那些黄金而且在襄安他的几桩产业也在源源不断地为他积累财富。因此价格琦他来说真不是什么太大的问题他现在最迫切的是赶到九月之前将新襄大致规划完成。

黄顺带着那些乡民离开了他是本地人又头脑活络只要有钱赚想必他会出死力。不过俞国振并不准备将所有的线都操在他的手上那是极为危险之举。

现在看来是时候去钦州城一趟了来了近十天还未曾去过钦州城呢。俞国振心中想。

他却不知道几乎在此同时钦州城中一个人也在琢磨着他:“这在长门墩琦岸建起庄子的究竟是什么人物竟然有如此手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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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七、抱定东风上青云

钦州判官郭卫墀原籍是江西,崇祯五年到现在这个任上,至今已经有些年头了。他不是科举出身,搂钱行贿的本领也不出众,故此在任时间快满了,接下来会被打发的另外哪个角落去,他还一无所知。

既是州判,他当然要掌案侦,徐林到这里打点时,往他府中送了一百两银子——对于他这个穷州判来说,这可是一大笔银钱。也正是因此,他对于徐林托他照顾的“俞公子”极是好奇,这个徐先生已经是出手豪绰了,能支使他来打点的“俞公子”又是哪里的大人物?

因此,当长门墩、青鸠墩的兵丁把异状报与州府时,郭卫墀便得到消息,知道那位“俞公子”买下的地界开始大兴土木了。

从新襄到州城,不过一二十里路,又有水道可通,郭卫墀已经琢磨着,是不是自己跑去看看,墩兵报告中说的“一夜起屋、二夜建村,三夜之后则墙寨俱备矣”究竟是怎么回事。

“三日墙寨俱成……噗,这世上哪有这等事情,除非那位俞公子花了老大手笔,召集千人来筑墙。钦州如今人烟稀少,他到哪里去召集千人!”

正想着这事情,突然间有差役来报:“大人,有人送名刺来拜。”

“拿来我看。”郭卫墀接过名刺,钦州来拜望他的人可不多,上有知州下有吏目,他这州判虽然是从七品的官,可夹在中间大多时候只是摆设。

“襄安……俞国振拜上。”

看着名刺上简单的七个字,郭卫墀觉得很荒唐。

这厮莫非以为自己是当朝阁老,只写下一个籍贯和名字,别人就认识他么?而且这襄安,也不是什么大地方,至少郭卫墀想了半日,也没有想起襄安在哪儿。

他看着那差役:“来人呢?”

“正在府外候见。”

“请他进来吧。”郭卫墀懒洋洋地道:“让他在前边等会儿。”

此时天热,郭州判又无甚公务,正缩在后院纳凉,身上衣着自然是不整的。等他整理好衣冠,又小憩了片刻,再出来相见时,都已经是半个时辰之后了。

然后他看到俞国振笑吟吟的脸。

“你就是……什么什么振?”见他不赶紧上前行礼,郭卫墀心中不快,便沉声问道:“为何见了本官……不下拜?”

“襄安俞国振。”俞国振指了指自己,然后起身微微一拱手:“在下来此,是受人所托,给郭大人送礼的……自然不必下拜。”

“受人所托,给我送礼就可不必下拜?”郭卫墀觉得极是好笑:“谁人让你送礼来的?”

“南京守备太监治下的一位公公……郭大人请看信。”

这信是真的,俞国振为了方便行事,专门找范闲索要,当时的理由就是淡水河珠市场已经饱和,他要亲自至钦廉、合浦一带,看看能否种海珠。

这可是一笔巨大的生意,向来合浦珠就是敬献给皇室的贡品,但是近百年来因为捕捞过甚,合浦珠产量逐年下降,前面有一任天子,耗费了四万两白银,才捞得合浦珠不足一斤!

因此,范闲当然明白这件事的价值,不过因为俞国振说还只是去摸索,没有打包票能成功,他也不敢就此将这报与崇祯,更不敢直接下公文令地方协办。

他能做的,就是去南京吏部翻档案,翻出这位钦州府的二号人物——知州他都不敢通报,怕那知州一时想不开,想要展示一下读书人士大夫的清高劲,不但不帮忙,反而大骂一声“阉货”然后使绊子。

钦州府未设同知,故此州判郭卫墀便是二号人物,而且此人并非举人,倒不虞他玩出欺世邀名的勾当来。

“南京守备太监……”

郭卫墀被扔在这穷乡僻壤里乡了,乍一闻这个名字尚未反应过来,但旋即他坐正了,脸色惨白:“厂……厂卫?”

俞国振笑而不语,既不承认也不否认。郭卫墀觉得这个夏天天气分外的热,即使是坐在衙门内,却也与在日头下曝晒差不多。他抹了抹额头的汗子,将那封信拆开。…,

信的内容很简单,就是南京守备太监辖下内宫监范闲,因私事遣俞国振前往钦州勾当,请钦州州判郭卫墀多多照看。信末加了一句,闻说郭州判任期届满,到时在南京一会,当有所请教。

郭卫墀拿信的手抖了起来,他拿自己的小妾发誓,这绝不是因为激动,而是因为天气太热!

他能当官,走的不是科途,被发配到钦州来,显然是朝中没有后台的。但他觉得这一刻他的运气来了,他又看了一遍,确认在范闲的名字之上,除了按有“内宫监”的印记之外,还另有南京守备太监的印记,他心中的欢喜就更甚了。

南京守备太监,可是司礼监的外任,唯有深得天子信任者,才可担当此职。而这位内宫监的范公公,能在这封私信上也盖上守备太监印记,其能力之在,可想而知!

有了这样一位大人物撑腰,他郭卫墀,终于要熬出头了!

一念至此,他慌忙挺身站起,恭恭敬敬向俞国振长揖行礼:“不知贵人驾到,下官有失远迎,还请贵人恕罪。”

“郭大人何必多礼?”俞国振也不避让,待对方长揖过后将之扶起:“除了此信之外,范公公还托在下为郭大人准备了些礼物。”

说完之后,他向郭卫墀使了个眼色,郭卫墀会意,斥退了差役,不一会儿,堂外齐牛奉着一个礼盒走了进来。俞国振将礼盒放在桌案之上,然后将盒盖打开,露出其中金光闪闪的一排来。

“这……这……”

郭卫墀吓一大跳,自国朝定鼎以来,只听说给太监送礼的,几曾听说太监给别人送礼?而且他目测了一下,这里至少是数十两的黄金,对他这个穷州判来说,真是一笔厚礼!

“听闻钦州穷敝,郭大人在此受苦了。”俞国振笑道:“些许礼物,不足挂齿。”

郭卫墀不舍也不敢推辞,就连面上的客气都不曾多说,收了礼盒之后,他再看俞国振时的神情,就更加亲切:“俞公子自南直隶来,先前那位徐先生早有交待,下官还想着过两天便去俞公子处拜望,不曾想公子竟然先到了鄙处……俞公子可有什么吩咐?”

他也是急切着想要拍这位来自南京的贵人的马屁,说起话来甚至连官场的忌讳都不顾,直截了当地问道。

“在下于城西南新建了一个庄子,在长门墩与青鸠墩之间,有几件事情,要拜托一下郭大人。”俞国振也暗暗松了口气,这里毕竟是钦州不是襄安,他还没有什么根基,天高皇帝远的,若是郭卫墀不买范闲的账,一时之间他也没有什么好的办法。因此他要在村寨初成之后再来找郭卫墀,这样便是郭卫墀有什么坏心思,他也有暂时的自保之力。

“俞公子只管吩咐就是。”

“其一,在下愿意花钱继续收购青鸠墩左近的荒地,还请郭大人出面,办成之后,少不得郭大人的好处。”

现在他有近百倾的土地,可是对于他的计划来说仍旧是不够用,而且他可以肯定,随着新襄的发展,周围的土地会越来越紧缺,因此他必须预先做好准备。

“好说,好说,青鸠墩左近,大多是荒地,神宗皇帝曾下诏,两广荒地,听任开荒,下官与新上任的孔目倪元琨招呼一声,造个册就是,花不了俞公子多少银钱。”郭卫墀满口答应下来。

“其二,在下需要大量劳力,将在州城与左近乡里张贴告示,招募良善做工,还请郭大人行个方便。”

“小事,小事,我遣差役与你张贴,俞公子只需给差役开些子鞋钱便是。”郭卫墀也一口应承,但旋即他一愣:“俞公子要在钦州左近招募良善做工?”

“正是。”

“这……俞公子怕是不知钦州习俗,此地土人男女,多愚顽而不知勤勉……”

郭卫墀滔滔不绝,他在钦州呆了三年,深知此地之弊,钦州居民虽然节庆之礼与中土相似,但是百姓的勤勉就相差太多,这里人靠种水稻与养牛为生,水稻虽是一年两熟,可是当地人却不精耕细作,因此产量极低;养牛水牛用于耕田,黄牛用于祭祀,有了病痛不求医问药,而是杀牛祷于鬼神,只要病痛不好,牛就一直杀下去,有连杀二十七头牛致家中破产却病依旧未好者。

说到最后,郭卫墀叹道:“钦州城中,倒还是雇得到些人手,四边乡野,除少数教化已深之外,连升斗都分不清楚,根本不可能出来干活啊。”

这个问题,俞国振已经有所发觉,他委托黄顺雇人,可是十天过去了,仍然就是最初的那不足百人,他原本以为那些中途离开的见着这百人的待遇都会回来,可直到现在也未有一人回头的。劳力不足,是一个大问题,俞国振微微皱着眉:“我倒是托了范公公打点,从中原招募流民来此,但远水解不了近渴啊。”

“近渴……下官倒有一计,钦州属县灵山,风俗与中原无二,男耕女织,皆极勤勉,灵山县户籍人口,还胜过钦州,若是俞公子愿意,下官可行文灵山,为俞公子雇请人手。”

“好,好,在下也实话实说,在下提供的工钱伙食,包管让来帮工的人满意,不至于令郭大人难做。”俞国振大喜道。

“俞公子还有什么事情么?”

“最后还有一事,我听闻钦州有不少蛋户,我要令这些蛋户为我捕鱼……还要请大人相助。”

“蛋户?钦州蛋户在册的却不多,只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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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八、俏影暗花艳山林

“都当心些!”

将岸向着同伴做了一个手势,跟随他而来的两个伙顿时散开,盾、枪、铳前后排开。

俞国振对于周围的地形极为重视,在家卫少年从营建中停下之后,便开始命他们离开新襄,于周围附近堪察地形,绘好图样。比例尺与等高线的课业,俞国振早就教给了他们,因此对这些少年来说,绘制地图并不是什么难事,真正困难的,还是在这茂密的丛林之中跋山涉水,并且应对所有不欢迎他们到来的危险。

对面的人影远远地看着他们,没有其余的动作。将岸喊了两声,那人影歪头望着他,因为隔着较远,隐约可以看出那人是个女子。

过了一会儿,那个女子缓缓向这边走近了一些,将岸见她只是一人,便示意众人留在原地,自己也向那边走了过去。

那女子用甚为悦耳的声音说了一句什么,将岸绞尽脑汁,却也听不懂这句话是何意。见他一脸茫然,那女子换了一种语言,缓缓地说道:“你们是什么人?”

那女子生得颇为俊俏,皮肤黝黑,眼睛倒是很灵动,光滑的皮肤也证明她年纪并不很大。将岸拱了拱手,向她行礼,也缓缓用钦州方言道:“我们是来探路的,想要去防城墟。”

嘉靖年间起,大明钦州与安南重开防城墟,供两国边民贸易,这是黄顺告诉将岸的,将岸便将之当作自己一行出来的理由。

“哼……呸!”那女子哼了一声,吐出一口鲜红的汁水,看上去象是血渍一般,她上下打量着将岸,又看了看后边手执武器的家卫少年,低低嘟囔了一声什么。

她吐出来的,当然不是血汁,而是槟榔汁,钦州当地人中,颇有些有有嚼槟榔的习惯,俞国振对此极为反感,不仅因为随地吐的槟榔汁极不卫生,也因为他知道,槟榔汁对牙齿没有什么好处,长期嚼此,牙齿极易黑化烂掉。

连带着将岸等人也对嚼槟榔这一习俗甚为不满,因此见了那女子的举动,将岸身后的少年都是皱了皱眉。

“请问……前往防城墟该怎么走?”将岸试探着问道。

“汉人,骗子!”那个女子又哼了一声,这次她说的话,将岸就听得懂了。

“我们不是骗子……”

“去防城,有驿道,都走驿道,你们到这里,这是我们时罗侗的土地!”那女子略有些结巴地道:“骗子,骗人!”

将岸嘿嘿笑了起来:“我们不是骗子,真是来做买卖的,你瞧……”

他放下身上的背包,见对方是个女子,便从背包里翻出一件衣裳出来,放在了地上。众少年发现那是一件女子的裙裾,而且是从南京城中带来的,都是哄笑起来。

有一少年干脆道:“将岸,你可真行,竟然将花魁娘子的衣裳都带到这来了!”

将岸没有理睬他们,而是后退,直到退出数丈开外,举起双手向那侗人女子道:“你可以看,我们带来的衣裳,很漂亮。”

那侗人女子不屑地撇了一下嘴,不过眼睛却还是忍不住往地上的衣裳瞄去。须知喜欢五颜六色的漂亮衣裳,乃是古往今来任何女子的通性,虽然侗人对漂亮的看法与汉人有所不同,但那套彩绸制成的衣裳,乃是李广堰在俞国振启发下的杰作,至少能给那侗人女子一种完全不一样的美感。

加之将岸又已经退出了一段距离,那女子也不怕他有诈,走过来将衣裳拾起,在身上笔划了一下,然后就回头看了将岸一眼,转身便跑了。

她动作极迅速,在山林中穿梭也很自如,即使是家卫少年经过专门的攀越训练,也不与与她相当。见她跑掉,将岸有些遗憾地摇了摇头,回过脸来,看到同伴们仍是一脸坏笑,忍不住狠狠地翻了一个白眼。

“若是你们想小娘了,自己去与小官人说去,小官人当会为你们务色佳丽。无论是秦淮河上的红牌,还是咱们无为的闺秀,应有尽有。”他骂道:“在这偷偷嘲笑老子,算是个什么理儿?”…,

“啊啊,老将做贼心虚了,我们还不及,倒是老将,你年纪老大不小了,是不是真想小娘了?要不然,怎么随身带着小娘的衣裳?”

“滚,这是小官人备好给我的,小官人去州府时交待下来,侗人中女子地位也高,切莫轻视。”将岸呸了一声:“老子要小娘,还用得着送礼?只有小娘倒贴老子的份儿!”

“吹,你一个劲的吹吧!”

“不信?当初小官人在南京,那可是骑马倚斜桥满城红袖招,只要他愿意,南京城秦淮河畔最漂亮的小娘儿哭着喊着求他亲近。老子虽是不济,总学得小官人三分本领,在这钦州的穷乡僻壤,还怕没有人倒贴?”

众人都是大笑,他们随俞国振到了南京,算是见识过南京城的繁华的,不过来到钦州,建设新襄,也没有谁觉得无趣。眼见着一座村子在他们手中拔地而起,众人心中都很有成就感。

那侗人少女既然已经走了,他们便折转方向,与对方岔开道路,顺着渔洪江的支流开始继续上探。

俞国振并不是要将整个钦州都探明白,但是,新襄附近数十里方圆的沙盘是要做好的,毕竟这里也不是什么太平之地,虽然没有象流贼、东虏那样俞国振暂时无法正面对抗的大敌,可不法的侗蛮、横行的海盗,总还是有些的。

前行并没有多久,一个家卫少年突然“嘘”了一声,众人屏息凝神,然后便听到隐约似乎有歌声传来。那是侗人在唱着俚曲,他们完全听不懂,但那带着山林野韵的曲调,却还是让众少年突然间觉得有所感。

“是方才那侗女。”有人低声道。

将夜抿了一下嘴,摇了摇头:“咱们只带了三日的补给,休要耽搁时间,走吧!”

“啊啊,老将怕是有些心虚了,你们说那侗女为何跟着咱们,不就是因为老将给了她衣裳么?倒贴的来了,哈哈哈哈,说起来,老将要是娶了侗女,倒是一件美事,让那侗女将整个侗族都充当嫁妆,小官人岂不要多少地便有多少地了!”

“该死的,就知道调侃老子,若是九河在,你们敢说么?”将岸骂道。

“九河?照样无误。”

“就是,就是,也只有武崖那厮,咱们不敢调侃,那厮是吃不得亏的,今日调侃了他,明日必要在什么事情上找回来。”

“不过确实九河更合适些,他已经和小官人唠叨好多回了,说是要找个内阁阁老的女儿……噗,那些阁老是什么嘴脸,生出的女儿,只怕也一般的方头方脸,有啥好的?”

将岸成功地将众人的调侃对象转到了罗九河身上,而众人竟然都未曾注意,兴高采烈地开始讨论起阁老女儿来。

然而那歌声断断续续,跟在他们身后,许久也未曾消失。将岸觉得有些不对劲儿,想了一想,引着众人循声走去,于是又被调侃了一番。

很快,他便又见到那个侗人少女,她依旧是方才的打扮,那件衣裳被卷起来背在了背上,见到将岸过来,那少女嫣然笑了起来。

“谢谢你的礼物。”她用汉话说道。

“不必客气,若是姑娘方便,为我们指一下路行么?”

“你们想去防城墟,那可就走错了。”那少女歪着头看了将岸一会儿,然后扑噗笑道:“我知道你们,你们是江那边新来的人。”

将岸一愣:“啊?”

“我听说了,江那边一群新来的汉人,在我们的地上烧荒。”那少女笔划了一下:“一定是你们,你们想来夺我们的土地!”

她这样说时,倒没有什么愤怒,将岸也不屑就这个问题与她一介侗女争辩什么。俞国振很早以前,就给他们灌入了“华夏族类文明甲于四海,理所当然应于四方宣布教化,不遗寸土,此为盘古开天之来华夏族类之自然天职”的思想。

而到了钦州之后,看到这里气候土壤都不逊于襄安,却民生凋蔽,特别是侗蛮之类的少数民族,甚至在刀耕火种,这让将岸等心中更是觉得有一种使命感:小官人带着他们来钦州,天生就是要将这一块洪荒之地耕耘成丰收沃土,就是要带着他们将这些尚处蒙昧之人教化成华夏之胄。…,

“既是如此,你更着我们做什么?”将岸扬了扬下巴道。

“我喜欢看你这模样。”那侗人少女也学着他扬了一下下巴:“你身上真白,比我们侗女还要白。”

将岸顿时面红耳赤,他回过头去望了同伴一眼,幸好,同伴当中,只有他一人听得懂当地方言。

“你你你胡说什么?”他有些羞恼:“若不愿意给我们带路,那便走开!”

“我在赞你,有什么错的么?”侗女哂然一笑:“你们汉人最惯说谎,假惺惺的,分明心中欢喜,嘴里却还要分辩两句。”

“这叫客气,叫礼仪,你懂不懂?”

“我们侗人也知道客气,也知道礼仪,来了客人,杀猪宰牛奉酒奉菜好吃好喝,那便是客气,自家的东西自己拿着不去夺别人的,那叫礼仪!”

将岸被俞国振挑出来与陌生人打交道,原本就是看中了他的伶牙俐齿,可是面对这侗人少女,将岸却觉得自己的本领完全被压制,根本无法与对方交流。

而且,他是来带队勘测地形的,便不是来此找人辩论的,气极之下,他转身就要走,可才一迈步,就看到身后的那些同伴露出骇然的目光。

他心知不妙,便要转身回头!

(感谢王孙武阳、长风01打赏~呼,单位下个月组织去桂林,我决定不去,在家码字!)

一二九、我心安处即吾家

看着垂头的将岸,俞国振既好气又好笑。

“事情经过便是如此,还请小官人责罚。”

“责罚?我为何要责罚你?”

“小人处置不当,怕是要给咱们新襄惹来麻烦……”

“麻烦已经惹来了,你看,不就在到处转悠么!”

俞国振歪了一下嘴巴,目光向着栅栏木寨中到处乱转的那侗人少女瞥了过去。这少女一点也不怕生,走到哪儿都是大呼小叫,象是一只撒欢的小狗儿。

不过,少女身上的白色棉布条儿,让俞国振又皱了一下眉:“伤口处置得彻底么?”

“小官人放心,可是思乙道姑亲自动的手。”

癸泉子与宋思乙也随着他们来到了钦州,这老道四处招摇撞骗,但自从与俞国振认识后就绝了到处跑的念头。俞国振确认他的医术确实不错,据他自己说年少时还得过李时珍的指点,不过对此俞国振是将信将疑的——李时珍去世之时,癸泉子还不知是否出生,哪里能得到他的指点!

因此,俞国振将自己对于疾病、伤势和人体解剖等方面的一些认知,整理成了书册,交与癸泉子去研究。此时他尚未能造出玻璃,也就没有显微镜可供癸泉子使用,因此癸泉子对他的那套,也是批判得多同意的少。

但好歹在外伤处置上,癸泉子与他的女弟子宋思乙,其技艺水准还是让俞国振相当满意的。

“还是不错,总算救了人,若是当着你们面被吃掉,那才是真正的大麻烦。”俞国振拍了拍将岸的肩膀。

就在这时,原本在四处乱逛的那个侗女突然转了回来。拦在了俞国振与将岸之间,用侗语飞快地说着什么。

她略带敌视的目光,令俞国振有些无奈:“我听不懂你说什么话。”

那侗女“哦”了一声,然后缓缓用钦州方言说着,但是俞国振仍然不懂,他看了看将岸。将岸面红耳赤,一把将那侗女拉开。那侗女却是倔犟,踉跄了两步,便又回来,还用一双大而圆的眼睛瞪着将岸。然后又说了句话。

“她说什么?”俞国振问道。

将岸无奈:“小官人,宜娘说……她说小人对她……呃,那个比较好,还请小官人莫要责怪小人……”

“宜娘?”俞国振拖长了声音,重复了一遍。这显然是侗女的名字。侗女听道呼自己的名字。乌溜溜的眼睛瞪着俞国振,俞国振意味深长地对将岸点了点头:“哦,你知道她的名字了。”

“罗……罗宜娘,倒是和咱家汉家的名字一般。”

俞国振也觉得有些头痛,他们初来乍到,原本不准备这么快与侗人打交道。可没有料想将岸竟然拐了一个侗女来了。

“今晚加餐,吃老虎肉。”望着一边的罪魁祸首。他咬牙切齿:“虎皮扒下来,硝好了留着。”

让罗宜娘跟着将岸回来的。就是如今被摆在一旁的那只老虎,当时这头大胆的华南虎隐伏于林中,在将岸回头时猛然袭击,若不是罗宜娘推了将岸一把,俞国振未来计划中的外交奇才就要丧生于虎口中。而罗宜娘推这一把的结果,是使得她被老虎扑倒,肩膀胳膊和身上,都是被抓伤咬伤。

好在家卫少年们极是警觉,面对猛虎也不畏惧,枪盾齐上引开了老虎,将岸将罗宜娘抱走,然后铳手轰烂了老虎的头颅。

这种情形之下,将岸的勘测计划也只能取消,将受了伤的罗宜娘带回新襄。

偏偏罗宜娘是个不安生的,清醒过来之后,便是东奔西跑大呼小叫。这黄牛岭一带,她也来过不只一次,事实上此地与她们时罗侗只是隔着一条渔洪江,除了墩兵之外,原本是少有汉人往来,倒是侗人到这儿捕猎得多些。

她听说有伙汉人到了这儿,但前后也就是十余日的功夫,没有料想汉人已经结成了村寨!

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建起村寨,别说是对侗人,就是大多数汉人想来,都是不可思议的事情。这几天里,随着来帮工的当地汉人拿了第一笔工钱送回家去,前来看热闹的人是越来越多,不少人甚至探头探脑想要混进村寨来,看看有没有顺手牵羊的机会。为此家卫狠狠揍了两回人,周围才算安宁了些。…,

小莲不喜欢罗宜娘,这侗女太粗野了,见着小官人也不知行礼,那乌溜溜的眼睛盯人的时候,让人觉得心中发慌。倒是宋思乙,这脾气一向不是很好的女道士,不知为何对罗宜娘甚为亲昵。

她不仅性子野,好奇心还强,见了什么新奇的东西都要去试,诸如用刷牙的刷子去刷鞋、污染饮用水源的事情,真没有少做过。

俞国振越发觉得,这是一个大麻烦了,但这麻烦虽然惹了不少事情,可真心说并不令人讨厌。她是个极热心的人,看着别人在忙碌,总要上前相助,虽然结果往往是越帮越忙,却让人无法真正厌恶她。

这麻烦是将岸引来的,最后俞国振还是将之交给了将岸处置。他下了死命令,一天之内解决掉这个麻烦,争决不了的话,那么就将这侗人少女拐卖到秦淮河去。

虽然知道自家小官人是在调侃自己,要是将岸也不得不正视这个总是了。

“宜娘,你的伤已经包扎好了,你也在这里住了好几日,现在应该回去吧?,再不回去,你家里人会想你的!”

“这里好。”罗宜娘的回应很简单:“家里只有阿哥,阿哥出去打猎,要过些时日才会回来。”

“呃……这里再好,也不是你的家啊。”

罗宜娘一双活泛的眼睛盯着将岸,好一会儿,她点了点头:“我懂了。”

当她这样说的时候,将岸心里有些发慌,总觉得她目光中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在里头。想着她就要这般离开,将岸又隐约有那么一丝不舍。

“呸,呸,我有什么不舍的,一个侗女罢了,还爱嚼槟榔,莫看现在牙齿还好,小官人可说了,待到二十岁之后,牙齿必然坏掉!”

发觉自己心里竟然隐约有些不舍之后,将岸一个人回到自己屋子里揪着自己头发。如今新襄村寨里已经有十五排、一百五十间供住宿的屋子,因此他们现在是两人一间,住得比在襄安还要宽敞。将岸与一个叫田伯光的住在一处,那少年也是个嘴巴厉害的,好在他此时不在,否则免不了要传得所有人都知道。

显然,对罗宜娘牙齿的评价,并不能让将岸完全抛去心底的那丝惆怅,少女怀春少男多情,这乃是天地生化之理。他只能让自己往高尚些的地方想:“小官人反复说了,如今天下汹汹,人心沸沸,华夏传承,已经到了生死存亡之前,我等之使命,上须对得起祖先胼手胝足开疆拓土之恩,下应对得起子孙饥肠漉漉嗷嗷待哺之需,教化天下之蒙昧,启迪万世之基业,哪里顾得上这个小小的侗女……呃,我怎么又转到那侗女身上了,掌嘴,掌嘴!”

轻轻抽了自己脸一下,将岸便听到了门外传来了什么声音,他振作起精神,拉开门,然后便见着罗宜娘背着一个包袱站在他面前。

小莲虽然不大待见这个侗女,但是她既然住在这里,该给她装备的东西,可是一样都没有少。垫的盖的不说,蚊帐、毛巾,甚至还有两套衣裳。如今这些东西,都被罗宜娘裹在一起,看到这一幕,将岸又有几分怜惜。

钦州原本贫鄙,而侗人就更缺物资,这些东西,竟然被她当成了宝贝,将岸仿佛中又想起初来那天,自己带着她去领这些东西时,她兴奋得脸通红的模样。

“放心,你以后还可以常来……”他正准备安慰一下来此告别的罗宜娘,结果话说了一半,罗宜娘却一侧身,推了他一把,然后直接进了他的木屋。

俞国振对于卫生的追求,放在这个时代的人眼中,那是几近苛刻。因此这木屋每天至少得拖上一次,罗宜娘这几天也喜欢上木屋里的干净,进来之后,在门庭之处便脱了鞋,光着脚踩在木板上,登登登便向里面行去。然后,她将背着的那个包解下来,直接扔在了将岸的铺垫之上。

“喂喂,你这是做什么?”将岸见这一幕,顿时愣住了,情急之中,他冒出一口自己家乡话,然后才用回当地口音。

“搬到你这来住啊,和你做成对子,那么这里便是我的家了。”罗宜娘理所当然地道。

“啊?”

将岸可是懂当地俚语中“做成对子”是什么意思,侗人无男女之防,黄顺早就和他提过,侗人女子只要见着心宜的男人,便可以随之欢好,三日之后归于母家。若是怀了孩子别嫁,娶之者也不介意,相反甚为欢喜。

“嗯?”罗宜娘歪着头看他,见他一副木然的模样,她恍然大悟:“对了,我知道你们汉人多讲究,放心了,我此前尚未与人做对子,我才十四岁,今年才有资格去跳岭头……今年八月十五,你也与我们一起去跳岭头吧?”

“呃呃呃……可是我我我不想……”将岸只觉得头大如斗,侗人少女,说这话时亦是微微含羞,但却甚为坦然。将岸想要正色训斥,但他毕竟不是那些读傻了书的夫子酸丁,看到罗宜娘那模样,哪里训斥得出口!

(感谢木头竹子、jbt308打赏。)(未完待续。)

一三零、旧习为君尽改罢

两人大眼瞪小眼好一会儿,将岸终于长叹了一声。

“我还得辅佐小官人,匡复中华启蒙四夷,小官人说了,我学习语言有天赋,今后要借助我之力。若不是小官人收容,兵荒马乱中我早就成了枯骨,而且,我自家是经过那种大乱的,小官人说,孔圣所谓仁,即为不忍之心,我身经大乱,便也有不忍之心……我必须当机立断!”

俞国振并不以为儒家之说就应该彻底放弃,作为一种伦理思想,儒家之中,可取之处甚多,只要不要禁锢其发展,不要以四书五经为原教旨主义之根本,儒家之说,对于建立一个稳定、秩序、勤勉、活力的社会,有着极大的帮助。故此,在教育家卫少年时,他并不讳言孔孟。儒家之说中的“天命在我”的使命感,对于建立一支强大、自律、狂热而富有奉献精神的团队,有着极大的作用。

想到这,将岸伸手将罗宜娘的包袱拿起,抓着她的手,又挂回了她的肩膀:“抱歉,我……我……不经小官人同意,我是不会娶妻的!”

“那我去找你们小官人!”罗宜娘气鼓鼓地道:“我们峒主是你们大明的大官,若是你们小官人不听,我就请我们峒主来!”

“别,别,就去找小官人,我也不会娶你!”

“为什么?”罗宜娘眼睛瞪得溜圆:“我山歌唱得不好?”

她山歌哪里唱得不好,简直唱得百灵鸟儿一般,她每一唱起,周围便有鸟儿应和,她跟着小莲偷学了一遍曲子,便唱得比小莲都好听。将岸甚至觉得,她完全可以去襄安与王月比拟!

“你唱得……很好听。”将岸不得不承认。

“我长得不好看?”

虽然宜娘不是什么人间绝色,但在侗女中,却绝对可称是第一流的人物,大眼如月,眉弯似柳,便是皮肤因为日光灼烤而显得稍黑,可也是透着一股健康的油亮。虽然只是十四岁。可是身材却长得极好,便是罗九河这色胚,背地里也赞过她胸前有货!

想到罗九河的夸赞,将岸心里又是不爽,那厮就是个色胚,三句话里有两句离不开女人!不过,他也不能昧着良心说宜娘不好看,因此只能勉强点头:“你长得极好看。”

然后他就后悔了,自己这是在说什么,好看就好看。还加了一个“极”字!这究竟是将侗人少女赶走,还是在留她啊?

“我舞跳得不好?”

这侗人少女是个停不住手脚的,就是走路也要蹦跳两下。小官人从南京带来的那些衣裙,原本是给小莲准备的。可是小莲却不敢穿出来,于是都便宜了宜娘,她却是没有什么害羞的,直接穿出来就蹦蹦跳跳了,每次她旋转舞蹈的时候,那裙摆都会鼓起来,象是朵云彩!而这个时候,九河那厮就会鬼鬼祟祟地寻人打赌,赌她裙下究竟有没有穿亵裤——该死的。九河那厮怎么又跳出来了,滚开滚开!

脑子里转着这样的念头,将岸却又是点头:“小官人曾称赞,说就是蝴蝶也不如你舞得好看。”

“那你为什么不想娶我?”罗宜娘气鼓鼓地道:“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将岸只觉得头昏脑胀。若不是俞国振有明令,他今天必须把这个麻烦解决掉,他早就逃之夭夭了。

脑子里转来转去,他终于想到一个借口:“你嚼槟榔,我们都不嚼槟榔,我讨厌别人嚼槟榔!”

一听到这个,罗宜娘愣了愣,然后问:“还……还有什么?”

“呃……暂时没有想到。”

“那好,我改!”宜娘斩钉截铁地道:“从今日起,我保证不嚼槟榔了。不仅不在寨子里嚼,也不偷偷跑到寨外去嚼。你想到我还有什么不好的,随时说与我听。我都改——这成了么?”

“啊啊啊啊?”

将岸除了惨叫还是惨叫,对着罗宜娘大而无辜的眼睛,他恨不得把自己舌头咬断吃掉。

他都说了什么啊,把事情弄成了这模样!…,

不行,须得冷静,冷静,小官人说了,每逢大事须有静气,这是大事,绝对大事。若是连个小娘儿们都摆不平,今后小官人要让自己去与各峒峒主打交道,去与各方势力做交涉,自己如何办得成?呃……对了,有了!

“我不是钦州人,终究是要回无为去的,无为,你知道在哪儿么,离这里有五六千里,便是乘船,也要过六十天才能到!”他极为诚恳地看着罗宜娘:“我若是回去了,你当怎么办?”

“我在这等你。”宜娘斩钉截铁地道。

“可是我若是不回来呢?”

“你诳我,小官人在这里置下这么一大片基业,你如果得他重要,他怎么会不让你回来!”

“呃,我是说,若我不经常回来呢,我在无为,也会娶妻,回来时没准带她来了……”

“我不管,你在无为娶妻,我也在这等你。”罗宜娘道,但旋即她恶狠狠地说:“但若你把那个女人带到这儿来,我就是给她一刀,杀不死她,便杀死我自己!”

“啊啊啊啊啊!”于是将岸又唯有惨叫。

他的最后耐心也没了,见罗宜娘又要将包袱扔在他的铺盖上,他忙过去抓住,两人一个要扔一个要拿,于是撕扯到一块。宜娘身上还包扎着,将岸不敢去抓她伤口,一不小心,就抓在了她的胸脯之上,那柔中带绵的手感,让他愣住了。

罗宜娘也愣住了。

就在这时,门再度被推开,田伯光伸头进来:“老将,你在不在……咦?”

看到将岸的手伸在罗宜娘怀里,两人还扯着被子铺盖,田伯光顿时大窘:“咳咳,你们继续,我啥都没有看到,啥都没有看到……”

“啊啊啊啊啊啊!”将岸不知道今天是第几回发出这样的惨叫了。

家卫少年中。若说罗九河是第一大嘴,那么田伯光便绝对是第二大嘴,给他看到这一幕,用不了一天功夫,全体家卫少年就会知道,而且这消息,必然会随着轮换的家卫少年传回襄安,将岸已经可以想象得到。那时会出现一个什么样的情景!

“叭!”

在他惨叫声中,门又被推开,田伯光再度探头进来:“对了,方才忘记了,我看你们还是暂时停下来吧,小官人唤你们过去,老将,你完蛋了,丈人家的亲戚上门来啦!”

“不是你想的那样!”将岸叫道。

“我知道,就是和我看到的那样。”田伯光捂着嘴偷乐:“总之小官人催你们快去。若是误事,什么后果你自己知晓!”

他说完就跑了,将岸怒气冲冲地看着罗宜娘,想要骂。却终归是骂不出口,这时他意识到,自己的手还按在人家胸口上呢,慌忙收了回来:“跟我来!”

这一次宜娘脸色微红,什么话也没有回,但扔下了包袱,跟在将岸之后,老老实实地走了出去。

田伯光在外等着他们,三人穿过屋子。小跑着来到村寨西门前。还未到跟前,就看到家卫少年布好了战阵,似乎在与什么人对峙,罗宜娘眼尖。看到村寨西门口露出的一张焦急的人脸,顿时欢呼了一声:“阿哥!”

“阿妹,阿妹!”

那焦急的人看到她,也大叫起来。

宜娘快步跑了过去,见到家卫少年对着冲进来的兄长举起了火铳,顿时大惊:“不要,不要!”

她可是亲眼见到,这些家卫少年一次排枪,就将头猛虎击杀。她兄长虽然是侗人中的勇士,可是血肉之躯如何与火铳相比!

她先是用侗话喊。然后用钦州方言喊,再然后却是用南直隶官话喊。俞国振原本就不想与侗人发生冲突。因此也就没有下令开火,而家卫少年如今都是身经数十战。不会出现因为紧张而走火之类的事情。

将岸跟到了寨门口,看到黑压压一片侗人,足足有数百之多,而且多是青壮。

“小官人。”将岸自然知道,这些侗人都是罗宜娘引来的,因此极其惭愧地对俞国振道:“请小官人责罚!”…,

俞国振眯着眼看了他一会儿,这厮的脾气他是知道的,俐牙利齿,可今天却没有为自己辩护,这只证明了一件事情,他对那位侗人少女也未必就是无情。

就在这时,他看到田伯光跟着后面捂嘴偷笑过来,当初初知这少年名字时,俞国振还吓了一大跳,以为是某位同道同穿而来,后来才知这少年与那位采花大盗没有半点干系。在诸少年中,此人甚是勤勉,头脑也很灵活,最大的缺点和最大的优点是同一处,就是嘴巴够大。

“伯光,你见到什么了?”

“呃,回小官人的话,小人看到那个侗人小娘将细软扔在了老将的铺盖上,老将的手还按着她的这儿。”田伯光比划了一下,然后还很厚颜无耻地安慰了将岸一句:“老将,可不是我嘴大,实在是小官人问起,我不能隐瞒。”

周围顿时是一片窃笑,就是俞国振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将岸都有寻条地缝钻进去的心思了,不过他知道,此时再多说也没啥用,小官人曾道“解释便是掩饰”,因此,他也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

“既是如此,那么那些侗人,老将你就去打发掉吧。对了……”

俞国振看着那些侗人青壮,目光猛然闪了闪:这可都是青壮劳力,是他如今最缺少的劳动力!即使侗人性子散漫,不太易拘束……可是挖挖粘土,伐伐巨木,这些事情,他们总能做得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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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一、昔秦驰道寸步始

黄顺咧着嘴,那笑容要多灿烂就有多灿烂。

将岸也笑得极是灿烂:“黄老哥,发财了啊。”

“托福,托福,不过是借着公子的东风,小管家们照顾。”大约是腰里缠了几十两银子的缘故,黄顺说话时腰杆挺直了许多:“听闻将管家有喜事啊,日子定了没有,若是定了,小人少不得要随一份礼。”

将岸脸上的笑顿时变成了苦瓜,他恨不得大叫一声“罗九河、田伯光”。

这两个大嘴巴,可将他的事情弄得全天下皆知了。

“黄老哥你倒是个有本事的,这才不足半月,就送来了三万斤煤,小官人对你甚是赞叹呢。”将岸转移了话题:“不过,现在赚了大钱,小钱就没兴趣了,托你招募的人手,怎么不见增多?”

“哪是小人不出力气,实是钦州乡俗如此,加之如今天气又热……对了,你们不是招募了百余侗人相助么,我在窑场那边听得罗队正说了,这可都是将管家的功劳。”

将岸脸都绿了,话题又给这厮转回来了。

俞国振给他下达了招募侗人帮工的命令,侗人可比钦州汉人更难管理,而且生性舛傲,不愿意为汉人效力,将岸能完成这个任务,靠的是宜娘与她哥哥罗珠哥,借着这二人,他将厚礼送到了时为时罗峒峒主的黄浩手里。有黄浩的允许,侗人出来效力之门算是打开了,但真正让他们愿意劳作,还是将岸花了一些心思。

两人正谈话间,突然看到几艘船自南溯江而上,黄顺望了望:“这船是?”

他为钦州人,自然认得那船是本地样式。只不过渔洪江中此前是少有船来,这船直接过了长墩岛,巡检司也没有人阻拦,让他有些好奇。

“自钦州城来的,给我们送石灰石来了。”将岸道。

“咦?”

虽然黄顺的主业是煤,可是也送了不少石灰石、粘土来窑场,听得将岸的话,他顿时有一种危机感:“这个……俞公子不是说要小人来送石灰石么?”

“可是小官人没有说只要你来送啊。”将岸哈哈笑道:“黄老哥。好生做事,少不了你的银钱!”

黄顺默默地抓着腰间,那里有几十两银子,在赚得这几十两银子之后,他心思原本又有些活泛起来,觉得自己对新襄甚为重要,或许可以提提价什么的,但此时那种自信变成了强烈的危机感。

“那船上挂的可是钦州通判郭卫墀的旗子,就是他,也得给我家公子方便。老黄。你真要加把劲了,若是给郭通判知道你贩煤能得这么大的收益,嘿嘿……”

“俞、俞公子定然会照看我的,是不是。将管家?”

“照不照看你,看你做得事情漂不漂亮,咱们公子如今最缺的是什么,你也知道,就是缺劳力。整个新襄,到处都是荒山荒地,公子要大量的劳力将之开拓出来——对了,你不是和广州府还有些联系么,可以去广州府打点一下。招募人工前来效力。”

“是,是!”黄顺明白,自己能否发达,发达之后能否安稳。完全是靠着俞国振,想到这,他顿时又有了个主意。

“这位俞公子来头既大,手里的家丁又如此勇悍,连火铳都有数十枝,这样粗的大腿,若不紧紧抱住,最后必定要后悔!”黄顺心中明白:“只要他指缝间漏出一点,便能让我吃穿不尽了!”

“我这就……咦,又来船了啊。莫非还有别人在为俞公子效力?”黄顺正准备直接去广州,可是看到上游又来了船。不由得问道。

“这是我们自己的船,前些日子买的。总不能一直用木排吧。”将岸瞄了一眼,脸上顿时露出兴奋之色:“看来是成了,哈哈,又要大干一场了!”

“将管家,成了什么?”

“你如果不急着走,看着就是,这里头,你可也是立了大功的。”将岸一边说一边就向着码头跑过去。

从新襄寨到码头,约有两里多的距离,原本都是荒原,现在已经彻底烧了出来。一条简易的沙子路将两者连在一起,但这沙子路原本较窄。这些天里,山里来的侗人做的最多的事情,便是在水里捞起卵石、粗砂,用牛车拉着,按原来的简易沙子路铺好。…,

铺完之后,再以牛拉石碾,在砂上反复来回。反正钦州别的都少,唯有牛多,牛价也相较无为一带便宜许多。

因此,如今这条沙子路,已经有三丈宽,黄顺看到了都觉得有些奢侈:虽然沙石都是河里捞起的不要钱,但人工总是要钱的,据说新襄给侗人的工钱,不是用铜钱结算,而是用棉布、丝绸结算,这可都是好东西。

两里多些的路,又是方便行走的沙路,不过一会儿就到了。黄顺心中还很奇怪,这两艘船上有什么好东西,竟然让将岸如此激动,没过多久,他就看到俞国振也到了码头边。

使用木制的滑轮龙门吊,上下货变得简单了许多,戴着口罩的侗人在家卫少年的指挥下,将一个个大桶从船上吊到牛车之上,然后再被运走。黄顺在窑那边看到过这种大木桶,那么木桶里面装着的,应该就是所谓的“水泥”吧。

卸完货之后,船上的船工和侗人只是挥了挥手便又将船划向上游。俞国振拉着雷王成道:“雷翁,你的用武之地来了,我和你说过的营建新材料,如今终于有了!”

“水泥?”雷王成看着木桶,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俞国振所说的极为重要甚被称为划时代的营建材料,那又是水又是泥的名字,究竟会是一种什么东西。

俞国振早就准备好了,用粗砂围成一个小坝,倒入水泥,再加上水,搅拌之后便形成了混凝土。他亲自拿着工具示范,对于刮过泥浆的砖瓦匠来说,他那两下实在算不上内行,因此只看了一遍,从南京应募而来这些时日一直在干杂活的砖瓦匠们便明白了:无非就是用这种灰色的玩意儿在地面上铺一层,只不过要尽可能铺平、抹匀罢了。

水泥加上卵石,然后用木板压上,一层层垒叠过去,从码头向着村寨延伸。有俞国振教过一遍,那些砖瓦匠做得便快了起来,转眼之间,便铺出了丈余。

在每铺出两丈左右后,俞国振便会令人用一根木条将前后隔开,这是为了避免热胀冷缩导至路面破裂。

“小官人……这东西,真象小官人说的那样厉害?”

“如今还不成。”俞国振笑了起来,他记得的只是水泥的大致配方,烧出来的当然不是后世的高标水泥,更不是速凝水泥,要想等它干透,还得过些时日。

不过这完全不是什么问题,为了形成示范效应,让跟随他来到钦州的移民、工匠和当地人更加坚信他选择的正确,俞国振抽调一切可以抽调的力量,用于保证道路铺设进程。

最初时是用木板进行遮盖,防止雨水冲刷或者有人无意踩上,到后来木板出现不足,便直接采摘芭蕉叶盖上。

黄顺很有些遗憾,他不能在这呆到几天之后俞公子所说的可以掀开遮掩之时。

但很快俞国振便遇到了问题:水泥不够了。

他在襄安的技术储备之中,并不包括窑炉,因此最初建起的窑,都是立窑,产量原本有限。再加上限制水泥生产中三大环节“两磨一烧”,在如今的技术条件下都需要时间。故此他的计划不得不稍缓,直到九天之后,这条路才算是彻底铺成。

严格来说,这条路还很简陋,而且并不坚固,恐怕过个一年左右甚至更短时间就需要修补,但那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修成了自己的第一条水泥路!

要想富,先修路,绝对是至理明言,俞国振对此深信不疑。

“小官人,这路究竟成了没成?”

即使过了九天时间,俞国振也没有将最初的木板与芭蕉叶子掀起,所以众人如今还不知道这条路的真实状况。在七月十三,正是天气大晴,俞国振一大早,便将所有人召集到了码头前。

不仅仅是跟随他来的随民、少年,还有在窑场帮工的钦州本地人、侗人,都被召集到这里。他们大多数不知道是为什么,雷王成虽然知道,却总觉得有些不对。

他是知道水泥的大致成份的,无非是石灰之类,以之修路,最多是让土地板结一些,因此,他对俞国振如此郑重其事,感到有些难以理解。

“过会儿便知道了。”俞国振笑道。

人到齐之后,随着俞国振一个手势,齐牛带着一帮少年前去将压着的木板、蕉叶、碎石全都搬开,一条灰带般的路出现在众人面前。众人都在窃窃私语,而俞国振踏上那水泥路面之后,接连跳了几下,一个脚印都没有留下。

紧接着,俞国振命人将准备好的牛车赶上了水泥路面,牛车上拉着一整车红砖,随着赶车人的一声命令,虽然不快,却显得甚为轻松地行走在那条路上。两里的道路,不过是片刻的事情,那牛车就已经将一车砖运到了村寨之中。

俞国振又是一声命令,齐牛拉着一辆独轮鸡公车开始在这水泥路上奔行,随他的步子越来越快,车上的三四百斤物货仿佛不存在一般,众人就眼睁睁看着他推着独轮鸡公车奔进了村寨!

(感谢雷奔霄打赏!)(未完待续。)

一三二、今我新襄羡狐狼

“石……石条路?”

雷王成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他营建已久,还曾经应役参与南京城故宫的修复,因此知道许多种让墙面地面硬化的技艺。(

看!

N

N.)但他所知道的每一种,都是投入巨大的,别的不说,京城三大展所用的方砖为何叫金砖,不就是成本昂贵么!

他脱下鞋,用自己的脚感应了一下水泥路的硬度,这路甚为平坦,车行极易,但地面实际还是有些粗糙,所以对脚底的磨擦会更大,在这样的地面上行走,鞋底耗费得会更多些……

可是那算什么,和这条路的简便易得相比,多磨几双鞋底算是什么大事?

“雷翁,觉得如何?”

“小官人,此物果然是营造之利器,往常我们要糊地糊墙,要用糯米汁、鸡蛋清,所耗尽皆不少,而此物只要制窑烧成,产量还大!”雷王成啧啧道:“若是天下官道,全都以此铺就,那商旅往来,货物运送,岂不便利至极?”

“哈哈,终有一日,不只天下官道,就是各村各户门前,都会以此铺就的。”俞国振发出豪言:“雷翁,要保养身体,待到那一日啊。”

雷王成也笑了起来,过了会儿,他道:“此路伤牛马之蹄,还需另寻他法——我观小官人在路中间留有三尺宽的泥路,莫非就是供牛马所行?”

这大道并非完全一体,道路中间,俞国振让人留有三尺宽的空隙,这样一条路就成了两条。俞国振微微一笑,牛马之蹄的事情,钉上蹄掌就是了,这倒不是什么大问题。

“还有,车辙碾压,这水泥不如青石坚实,若是载重过多,路面易留下车辙。”雷王成又道。

这个俞国振奶清楚,此时牛车也好马车也好,都是用木轮,车轮与地面磨擦,久了自然会对地面造成磨损。但是这个问题在今后会被解决,橡胶这玩意儿,现在还生长在南美的雨林之中,等俞国振有办法弄到它之后,轮胎当然会出现。

此时在场的众人,甚至包括家卫少年,都情不自禁地踏上了水泥路,沿着路面狂奔了一段。为了方便干活,他们穿的是草鞋,奔跑在水泥上,感觉确实比起其余地面舒服。

然后有人浇了水到水泥地面上,再踩了踩,水泥地面仍然结实如岩,众人都是大喜,这就意味着,即使是暴雨如注,这地面也不至于因为泥泞而变得无法行走。

“这果然是祖师爷的神技,俞公子是鲁班再世匠神重生!”

从当地招募的那位木匠工头,又情不自禁喃喃地说了起来,原本那水力圆锯就已经让他们觉得神奇无比,现在这水泥,再度让他们瞠目结舌。

“宜娘,这个汉人……是不是会巫术?”

罗珠哥拉着自己的妹妹,脸上流露出惊恐之色,汉人的鸟铳他不怕,他们侗人当中,也有几杆火器,汉人的水力圆锯他也不怕,虽然他不太懂原理,可在外看看,觉得也就是那么回事。但这个把泥巴变成石头的本领,却让觉得惊惧。侗人虽然也打猎,但主要还是靠着水田耕种为生,若是这汉人将他的那种魔粉撒到侗人的水田里,侗人的水田都结成了石头,那当如何是好!

“那是他们公子,就是将岸阿郎,也怕他!”罗宜娘吐了一下舌头,想到自己还不只一次拦着俞国振,她赤着脚在地上又跳了跳:“阿哥,没有关系,将岸阿郎是我的对子,他们不会害我们!”

罗珠哥却不象这侗人少女一般乐观,他在侗人青壮中有声望,靠的可不仅仅是勇武,也是因为多智。他琢磨了好一会儿,知道汉人成事的关系就在于烧窑,就算他们与汉人翻脸,不顾伤亡将那窑填平,可汉人还可以在别的地方烧。

这些日他也直接间接听到了一些事情,比如说,这汉人头领虽然年轻,却也是一位勇士,杀了成百上伤贼匪的好汉子。比如说,汉人头领的实力,主要还是在被称为“襄安”的地方,在这儿的,仅是他手下的一部分。…,

因此,最好的办法,还是……学习他们的“巫术”!

他心中琢磨着这事情,觉得自己有必要回时罗峒与峒主说说,而那边普通的侗人,却没有他那么多绕来绕去的心思。

一般侗人心思比较单纯,看到这些,只是惊讶,将一手导演这些的俞国振当巫师看待,目光里充满了敬意。

当地钦州汉人,象黄顺,早得到消息,专门赶来观看,也都是惊讶愕然,心思活络的,已经在想自己能不能学着制造这种被称为“水泥”的东西,别的不说,把家门口的路修好来,出门也方便许多。

这些人的反应,都一一落入俞国振的眼中,他笑了一笑,这只是第一步。

俞国振深切明白,对于钦州当地人,无论是当地汉人还是侗人来说,他只是外来势力,因此需要时不时地立一下威。立威的方式有很多种,展示家卫少年强大的战斗力是其中之一,展示自己这方的建设力量,同样也是其中之一。

“我想要的码头,雷翁可曾设计好了?”他向雷王成问道。

“想好了,只是这水泥小老儿还从未用过,不知能不能成。”

“带着令郎令孙,只管去做就是,失败一两次,不怕,关键是须将如何用水泥摸透!”俞国振道。

他的豪气让雷王成也平添了些信心,雷王城指着江畔水缓之处,开始解说自己的构想。这方面俞国振是完全的外行,只能不停地点头,按照雷王成的说法,这码头修成之后,同时可以停泊二十艘左右四明瓦船,一船吃水不是太重的海船,也可以缓慢停靠。

对于俞国振来说,目前这样就足够了,钦州好的海港,也不在如今这个位置,而在龙门,他现在的力量有限,暂时不必考虑那些,等新襄建设好了、有了足够的实力,他自然会将地盘向龙门扩展过去。

除了水泥之外,窑场的另一个物产就是砖。但俞国振并没有急于将砖用于建房子,那些木板房暂时还可以凑合,这些砖首先被他用于制造围墙。

侗人的出现提醒了他,他如今实力并不是很强,新襄村寨是根本,因此绝大多数家卫少年都会留在村寨之中,他们也需要进一步进行操演练习,直到他们中的大部分成为真正的职业军人。那么窑场一带的防卫就成了问题,若是敌人袭击窑场,现在只靠派去充当监工与巡卫的一个伙,只怕坚持不了多久。

人力不足,物资来补,高墙还能有效地隔阻想要窥探偷学的某些人。别的东西,俞国振并不想保密,但冲压水锻之类的技术,短时间内,他必须牢牢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钦州城中,知州袁国衡剧烈地咳嗽了几下,长长叹了口气。

他是江西人,贡生出身,原先在闽地任了一任知县,后来升至这个从五品的知州,这一辈子似乎都是在和南方丘陵打交道。如今身体衰弱,却是升迁无望,因此他已经在上书乞休,只不过朝堂上尚未派来接任者,他也只能拖着病体勉强支撑。

“大人,此事不可不详察,如今钦州百姓多有传说,那人是鲁班转身匠神在世,大人,若是有匪类假借神明,惑民为乱,只怕要遗祸不浅啊。”师爷江中流为他端上一杯水,垂手肃然说道。

“砥之,州判那边……怎么说的。”喝了口茶,将喉间的咳意强行压制住,袁国衡问道。

“州判收得他的贿赂,自然说无甚可疑!”江中流冷笑了一声:“东翁,那郭州判,不过是一庸官,我听闻六月二十二日,那人入州城,密会郭州判,还送了一份厚礼!”

“哦……”袁国衡想要思索究竟该如何应对自己辖境内出现的这个奇怪的人,但身体的不适,让他努力了几次,都没有办法集中精力。

他叹了口气,摇了摇头:“砥之,既然州判说无事,那就无事吧……老夫在任时日无多,将此事……留待后任来办吧。”…,

江中流心里一阵烦躁,若不是自己东翁任期无多,自己也用不着这么激动了。

在此事之上,他是有私心的,袁国衡大体上还是个好官,江中流受之延请,给他当了几年的幕僚师爷,但袁国衡的官运不佳,都是在穷乡僻壤里任职,连累得江中流也没有弄得几个花销。如今眼见袁国衡身体要垮了,请辞之后,即使他给继任的知州一封荐书,自己也未必能受留用!

那样的话,囊中空空,如何回乡见人!

这是江中流最为苦闷之处,辛辛苦苦背井离乡,不就是为了些银钱么!偏偏来的那姓俞小辈不长眼,到了钦州不来拜望知州,却是去拍州判的马屁。自国朝以来,知州与州判的关系,就没有几个相处得好的,而且在知州重病期间,江中流一直代他处理公务,更是将州判当贼来防。

所以,俞国振没有来给他送礼,那便是大错!

“东翁虽然请辞,可是这边僻之处的穷山恶水,朝中大佬一时之间哪能记得住!”江中流又道:“若是拖延下去,真出了事……”

“砥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本官倦了,先去歇息,那件事情,你就别节外生枝了……”

“可是……”江中流还欲劝说,可看到袁国衡一脸的倦意,只能将到嘴的说辞咽了回来。

他退出了江中流的屋子,回头看了一眼,摇了摇头,眼中却闪过狠厉之色。

“这些流官知道什么,你不动,自有人会动,好大一块肥肉,我稍稍挑唆,那些胥吏还有不扑上去的?至于州判,他任期将至,也管不得那许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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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三、鼠吏犬差闻虎啸

黄顺回头又望了一眼,惊魂未定地催促道:“快些,再快些!”

“黄老爷莫非是被老虎追着了,这般子急法。再快,咱们这船可就翻了!”

船夫颇有些嫉妒地看着这个家伙,以前这家伙也是个破落户儿,可现在不同了,如今自己竟然要称他为“老爷”了。

黄顺不耐烦地翻了他一眼,却没有多说什么。

当新襄寨终于出现在他眼前时,他总算缓了口气,回头又望了望,没有见到有可疑的船只追来。

“靠岸,靠岸,少不得你的赏钱!”

在黄顺的叫嚷中,船靠上了码头。有些时日过去了,新襄的码头已经修成了小截,而且开始利用起来。那船夫靠在水泥码头之上,啧啧了两声:“这码头好,结实,干净,如石条一般……谢黄老爷赏!”

黄顺扔了碎银给他,自己一撩衣裳就向新襄寨奔了过去。

他快步到了新襄寨之前,水泥路上跑的就是比泥地要快些。才到门口,他就被拦住,虽然执勤的家卫少年认得他,却没有直接将他放进去的意思。

“怎么回事,何事惶张?”那家卫少年喝问道。

“我要见俞公子,有大事,有大事要禀报!”

家卫少年听了这话,让他在此稍候,一人去通报,不一会儿,便有人将他引了进来。

他此前也进过新襄寨,再进来时,发现新襄寨的木屋建设已经完全停了下来,在靠寨子偏北的地方,有一些劳力正在用锄头锹镐挖沟,看模样是在打地基。不过黄顺现在却没有心思关注这个。被引进寨中最大的那间木屋之后,就看到俞国振站在沙盘前等着他。

“有什么大事要禀报的?”俞国振问道。

“俞公子,不得了了,知州下令禁止小人给公子招募人手,也不准小人给公子送煤!”黄顺喘着气道:“还派出了差役,要捉捕小人!”

“当真是知州从中作梗?”看着黄顺,俞国振皱着眉问道。

他来到钦州,虽然没有亲自拜访那位知州。但也托人送上了一份厚礼。在他的计划之中,这位知州原本就不可能任得太长久了,因此便没有如何亲近。

“小人使了钱,才听得说,虽不是知州老爷亲自开的口,却是老爷最亲信的江师爷出的面。如今知州老爷身体有贵恙,一直是江师爷代为行事。”黄顺愁眉苦脸:“俞公子,我招来的人手,全被他们挡着驱回了家不说,他们还说我挖百浪岭那边的煤。是在掘国朝龙脉,说是要将我捉到京城去千刀万刮满门抄斩——俞公子,你可得为小人做主啊。”

俞国振没有想到会出现这种事情,但他早有应付意外的心理准备了。

“他逃走时他们有没有说什么?”俞国振又问。

“他们没有说什么。只是让小人寻地方躲一躲,要不然上头催逼得急,他们还是要将小人缉拿归案的……”

俞国振轻轻在沙盘上敲击了两下,他僻居乡里,最熟悉的就是各种胥吏,而贾太基的投靠,还被他专门唤来讲解那些胥吏的手段。如果黄顺所言是真,那么那些胥吏原本不会因为收了他一点银子就纵他逃走,除非……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了警锣之声。

黄顺听到这三声一连的警锣之声,有些莫明其妙:“公子,出什么事了?”

俞国振摆了摆手,唤来一个少年:“将黄顺引到客院去。黄顺,你就安心呆在客院……看起来,别人找你麻烦,项庄舞剑却意在沛公啊。”

胥吏们惯常用的一个手段,就是纵脱人犯,然后凡是收容人犯者,就被视为同党而受牵连。他们要将一件案子办成大案,尽可能多牵连人进来,往往便会如此。

带着齐牛到了寨门之前,果然。数十个捕快、民壮正聚集在寨前,为首者正在大呼小叫:“好大的胆子。竟然窝藏人犯,你们这些北方佬儿。嚣张到了我们钦州来了,竟然敢拦着不让爷爷们进去,想来是人犯同伙,进去搜啊!”…,

“搜!搜!”

捕快民壮们都鼓噪起来,要知道搜查,特别是搜查大户人家,一向是他们这些胥吏捞油水的最好时机,那些值钱的摆设古董,只要随便弄一样两样,就够他们受用许久!

更何况,大户人家中的闺阁弱质,大多数没见过这般事情,他们乘机揩油抹水的,这些小娘子也不敢啼哭叫嚷!

“搜我的寨子?”就在他们叫嚷中,一声冷笑传来,俞国振领着齐牛出现在他们面前。

齐牛甚是雄壮,而且跟着高不胖、石敬岩习得好身手,一身肌肉虬结。因此,当他出来之后,那些捕快都是吸了口气,然后目光不由自主地向着首领望去。

“怎么,你们还胆敢拒捕不成?”那首领得了江中流吩咐的,虽然心里没有底,却知道此时不能退,当下怒喝道:“若是你们拒捕,那便是造反!”

“你是什么东西,敢说我们造反?”俞国振对这色厉内荏的家伙完全没有应付的兴趣:“擒下来,打!”

齐牛两步跨过去,一把便将那捕快头目揪住,老大的巴掌甩了过去:“抽你个不长眼的,我们小官人的产业,也是你这厮说搜就搜的?”

这一巴掌甩下去,那捕快头目的耳边顿时开起了水陆道场,各种各样的声音都响了起来,鼻孔里也成了暗泉,眼泪鼻涕和血迹混杂在一起流了出来。他倒有几分硬气,带着哭腔嚎道:“上,上,全部抓起来,胆敢拒捕,格杀……”

“叭!”

齐牛反手又是一记耳光,直接将他的“勿论”两字打回了肚子里。然后,齐牛揪住他的发髻,扯起他的头:“瞪大眼睛瞧瞧,抓起来?谁抓谁!”

那捕快睁着浮肿的眼睛一看,他带了三十余人来。可这三十余人背后,如今却出来了五十多个家卫少年。而且家卫少年手中的武器,可不是他们的腰刀、铁尺、锁链之类的玩意,而是缨枪、火铳!

这一下子,他顿时明白,自己撞着铁板了,而且是那种最硬最坚实的铁板!

这周围也有来帮工的本地汉人,见到这一幕。个个咋舌,有人就低声道:“不是猛龙不过江,俞公子是什么人物,那可是祖师再生星宿转世,这伙蠢货,欺压良善竟然欺到了俞公子头上!”

“就是就是,俞公子家丁就有近百,要灭他们,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

“这回有好戏看了!”

周围的议论传入耳中,那捕快头目暗暗叫苦。他见着自己的同伴被对方拿武器所逼,不得不抱头跪在地上,这水泥地可结织得紧,膝盖在上面跪着的滋味是极不好受。

“俞……俞公子。误会,误会!”

这个时候,他不得不讨饶了,虽然在他心中,是恨不得立刻将俞国振枷起来痛揍,但好汉不吃眼前亏。

俞国振并不打算就此放过他,如今新襄还只是僻居于钦州城外,因此与当地各种势力的矛盾少,但随着迁移来的人口增多。他与当地各方势力的矛盾也会因之越来越多。

拿这群惯于欺压良善的胥吏立威,实在是再好不过了。

“误会?误会在哪?”俞国振道:“方才你可是指名道姓要抄我的家……现在又说是误会,莫非这里还有第二个村寨,你走错了门。跑到我这来了么?”

那捕快头目不蠢,顿时明白,此事不可能轻易了结。看俞国振那肆无忌惮的模样,他口中有些发干,猛然想起,江中流吩咐他们操办此事时,专门说了要瞒着州中的二号人物郭卫墀。

自己若是卷进了州中两位大佬的冲突之中,那么麻烦可就大了。

“俞公子,我们这是公差,公差。不得不如此,俞公子将州城差役民壮逼得在此下跪。传出去声名不好……”

“我的声名好不好,从来不是你们这群胥吏能决定的。”俞国振冷笑道:“老牛。征发来的民壮,让他们跪到一边去,至于这些穿着捕快衣裳的,给我将他们的一身狗皮扒下来,谁敢反抗,剁了扔海里!”…,

“你……你就不怕朝廷追究?”

“这个时候想起朝廷,为时已晚了。”俞国振冷笑起来:“朝廷?你们连我的底子都不清楚,就想到我这儿来敲诈勒索,这是找死!”

在他说话间,家卫少年当真将这群差役的衣裳扒了,光光的屁股露在外头。如今可是接近正午,正是烈阳高照,俞国振向齐牛示意,齐牛将那捕快头目也扒了之后,一脚踹翻在地上。

“是谁指使你们来逼良为盗的?”俞国振道:“拿出口供,饶你们一遭,否则的话,就在这趴三天吧。”

“你敢!”捕快头目叫道:“你这是造反……”

齐牛又是一脚,此前几下都没有真有力气,这一次可是多用了两分力气,那捕快头目顿时给踢飞,在地上拖出一道血痕。

“没有公文,便要闯进我们寨子,这伙人是海贼冒充的公人,全部杀了,将头挂起来以儆效尤。”俞国振冷冰冰地道。

家卫少年上前便将人夹住,那头目虽然还想嘴硬,可是手下的捕快民壮却不愿意受这种罪,谁知道眼前这个还带着点娃娃脸的少年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因此,有人嚷了起来:“是江先生吩咐我们来的,俞公子,我们是迫不得已啊!”

“正是,正是,江先生是大老爷的师爷,他的吩咐,我们如何敢不听?”

“是老夫之命,你这小子,好大的胆子!”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谢谢兔子MM打赏……哈哈)(未完待续。)

一三四、狼狠羊贪徒奈何

俞国振微微斜着头,看着远外乘着肩典而来的那个人,在他身边,还有百余名兵丁,也同样带着鸟铳、刀龘枪龘,虽然一个个无精打采,但其中有几十人确实是正规的卫所军人。

“知府大人?”俞国振什然问道。

“这位是知府隼爷江老爷!”地上跪着的那捕快头目大叫道:“江老爷,救我,救我!”

“原来是知府师爷……失敬,失敬。”

俞国振拱着手,笑吟吟地道:“只不过,知府师爷,你是否知道我是什么人?”

他一边说,一边缓缓向前迈步,江中流不疑有它,觉得自己带着百余官兵来,对方除非是真的敢杀官造反,否则只能听他发布施令。

至于俞国振会有后台,他更是不担忧,如今他假借着知州袁国衡之名行事,便是有什么问题,也是袁国衡的事情……依他之见,袁国衡怕是撑不过年底了。

况且,他也做过调查,知道俞国振是自南直隶来,他便是有什么后台,也远在长江之畔,所谓远水不解近渴,只要其人稍稍聪明,也应该知道该怎么做。

事实上,按作此时人,解决问题非常简单,无非是打点一下,花些银钱罢了。江中流也是初次到新襄来,看到这座几乎是突然建起的村寨,还有脚下的水泥路,他心中也是充满惊愕。

但这种惊愕并未转换成恐惧,而是转换成了加倍的贪欲。

这是得花多少银子,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建起这样的寨子,才能运来这么多的大石头,修成这样的道路!

有这么多银子,孝敬些给自己,那岂不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想到这,他心中就更是有气,这厮特没有眼色了,给州判郭卫摒好处,却不给自己好处!

非是江中流贪心,实在是此时风气便是如此,所谓上下打点面面具道,又言阎罗好见小鬼难缠,江中流虽不是钦州的地头蛇,却也凭着多年幕僚清客的经验,与胥吏相勾结,瞒上欺下,操弄权柄。

这些胥吏玩弄法律,手段之猖狂,可谓肆无忌惮!

“你这厮好不晓事理,衙门里派来的差役,你也敢如此侮辱,这侮辱的不仅仅是钦州府,更是我大明朝的尊严!”江中流厉声道:“这是抄家灭门……”

话尚未完,此时俞国振已经[百度]到了他的面前,然后猛地劈手,将他一把就从肩舆上扯了下来,扔在地上后,俞国振便又踏上一脚。

“呃!”

一口血险些喷了出来,江中流颤巍巍地指着俞国振:“你,你,你……”

“我呸!什么玩意儿,一个破落师爷,也敢到我这儿来颐气指使?”俞国振眼中寒光冷冽:“若你是知州老大人,还可以说是钦州府、大明朝,你是什么狗东西,一个蔑片清客,也敢在我面前大模大样?”

这一幕当真是局面倒转,方才还笑容满面,转眼间便翻了脸!江中流喉咙里哽了几哽,险些吐出血来,却又被俞国振一脚踏了回去。

“绑起来!”他下令道。

他心中却是甚为畅快,自从齐牛被培养出来之后,象这样由他自己动手的机会,那可是少之又少,这两下子,让他胸中憋着的气出了大半,脸上也回了笑容。

“不得了,这俞公子翻脸比翻书还来得快,方才还笑嘻嘻的,转眼象是雷公下凡,然后又是笑嘻嘻的……这种人,得罪不得也!”

“你我这般人物,哪有资格去得罪人家俞公子,你瞧那知州师爷,如今都被剥成光猪绑了起来这位师爷,自打随袁大人上任来,在咱们钦州可是作威作福,听闻连州判、吏目,都让他三分,那些学正教导,更不被他放在眼中,呼来喝去的……没有想到,他也有今日!”

“恶人自有……”

“嘘,小声些,这可是新襄,是俞公子的寨子,你这厮也好生没有良心,俞公子每日雇请我们,少说也有三十文的工钱,实际上自从咱们活计上手之后,哪天工钱少过五十文的?一个月便有一两半银子,还管吃住,除了俞公子这,你还去哪找这么好的营生!”…,

那些闻声围观的乡民们窃窃私语,大多都是有些兴奋,但跟着江中流来的卫所旗兵和民壮则愣住了。

“咳咳咳咳……”好不容易缓过气的江中流剧烈地咳嗽起来,他被剥成了光猪,绑在木桩之上,那个捕快头目看他这模样,心中暗自庆幸,自己虽然挨了打,也被剥成了光猪,好歹还没有狼狈成这样。

“俞……俞公子,这样不太好吧?”

把总独孤星一脸讪然,如今剩余的人当中,他可是官职最大,他若不出面,就不好办了。他是老兵油子,便是辽东也曾去胡混过,自然知道,眼前这个俞公子,如此嚣张霸道,绝对不是他们能惹得起的。

因此他陪着笑上来,同时伸开双手,证明自己没有拿武器。但才走了两步,齐牛便挡住了他:“站在前头回话,休要靠近!”

“嘿嘿,好一条汉子,想必是军户出身吧?”独孤星其实一看到家卫少年的模样就意识到今天可能要撞铁板,这伙少年年纪不大,可那一身的杀性,分明是见过血的,除了九边的那些骄兵悍将,就是钦州一向以精锐著称的狼兵,也未必能与这些少年相提并论!

他的套近乎却没有人理会,齐牛环眼怒翻:“你是什么人,这厮的同党?”

见他指着还在咳嗽不止的江中流,独孤星连连摇头:“下官是钦州守备下把总独孤星,江先生是知州大人的幕客,这模样……实在有些不成体统,俞公子总得给知州大人一些颜面……”

“面子这东西,向来是自己赚的,不是别人给的。”俞国振淡淡一笑:“把总大人,是想赚面子,还是想我给面子?”

“哈哈,哈哈哈,俞公子说笑了,下官不过是一介武夫,微末大的前程,哪敢要俞公子给面子俞公子有什么事情,请尽管吩咐就是。”

他别的本领没有,见风使舵可是明白得紧,虽然此行是受了钦州守备陆即光所托,也是想拍拍知州袁国衡的马屁,可并不意味着他愿意为了这二人去赌自己性命!他几乎可以断定,这位俞公子若是逼急了,真会狠下心将他带来充数的这二十个旗兵和几十民壮杀尽来。

了不得就是流落海外当个海上大王就是,若是混得好了,还能象十三芝那样被招安。

“直到现在,才有个说人话的。”俞国振冷笑了一声,然后道:“独孤把总……你这姓少啊,北方人?”

“是,是,河南人。”

“独孤把总,你带着诸兄弟来此,很是辛苦,这样吧,一人十文的鞋钱。”俞国振算了算,然后向着将岸使了个眼色。

将岸立刻将两吊钱奉了过去,这两贯钱一贯用于打赏兵士足够,另一贯则是给独孤星的了。独孤星看着俞国振,又看了看那位羞愤交加却不敢说话的江师爷一眼,最终还是将钱收了下来。

这是俞国振给他脸面,若是给脸不要脸,那么就也会被缚成江中流那模样。现在他可双肯定,俞国振必然有大得连知州都无法动他的后台,所以才如此肆无忌惮!

“兄弟们,还不谢俞公子赏赐?”独孤星哟喝了一声,那些兵士有气无力地谢了赏。

独孤星又向俞国振作揖道:“俞公子,大人不记小人过,宰相肚里能撑船,这位江先生虽然来得冒昧,颇有些失礼之处,可总是干系到知州大人的颜面,俞公子¨……还是给他件衣裳披着吧。”

俞国振哼了一声,向齐牛点了点头,一件袍子被扔了过去,胡乱套在了江中流身上,总算将他胯下那缩得几乎看不见的小玩意儿遮盖住了。俞国振想了想,自己村寨之中尚有女眷,虽然得到警讯之后,她们全在屋中,可总要出来的,因此又指了一下那些跪着的捕快:“让他们也穿上,若不是独孤把总在此求情,不晒死他们两个我今日绝不罢休!”

江中流又一次险些吐血,他原本只是上门敲竹杠,俞国振拿个百十两的就可以把他打发了,可这厮行事却全无规矩,让他有种秀才遇了兵有礼说不清的感觉。不过此时他也意识到,今天的事情自己可能彻底弄砸了,虽然将俞国振恨得牙根都痒,可眼前先得糊弄过去。

“俞公子,是我错了,是我被奸人欺瞒,说晨……说是有逃犯混入俞公子的村寨之中,我不该被猪油蒙了心,不加详察便带人来缉命……俞公子,还请恕我之罪!”

他当惯了蔑片清客,脸皮早就不要了,当着这许多人的面,便开口求饶起来。

他能落下脸求饶,俞国振心里却是一凛,这人吃了如此大亏,却能这般不要脸,这次受挫,只是大意,下次卷土重来的话,只怕不会再这般轻松了。

因此,俞国振心中对江中流生出了杀意,此人不可留!

不过,他方才喊打喊杀的,只是吓唬人罢了,当着这么多土著还有侗人之面,他不能露出丝毫怯露与软弱,否则这些如今老实的人,必然会变成狼群,一拥而上将他苦心经营的这处基业毁掉。所以要除掉江中流,还必须另想他法。

他心中念头转了转,然后淡淡一笑:“你说受奸人欺瞒,那个奸人是谁?”

江中流吸了。冷气,暗暗道了声:“好狠!”

(感谢郁闷之死打赏。)。)

一三五、厚赏结恩招募策

俞国振的意思很明确,就是要他江中流抛出一个人来顶罪。(

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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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他原本是外乡人,靠着的是瞒上欺下的手段与胥吏勾结在一起,这只是利益的苟合,并无多少心腹。他无论抛出哪一个充当弃子,都意味着要冒被对方反咬的风险。

“俞公子……俞公子,学生有眼不识泰山,你大人勿记小人过,就饶过学生这一遭吧。”他想到后果,便又向俞国振求饶:“今日之事,学生知错了,学生回去之后,必然深刻反省,今后再也不敢随意听信人言……”

“交出在你面前挑唆的人,我倒要瞧瞧,是哪个如此不开眼,竟然害到我头上来了。”俞国振道。

见俞国振死咬着不放松,江中流心中此事休想那么容易解决,他一咬牙:“俞公子此地不是正需民夫帮工么,学生愿意说动知州大人发布公文,为俞公子帮工,工钱……低些也无防!”

官府每年可以征发徭役,一般来说是做些个修桥补路的事情,但晚明地方混乱,大户豪强迫使役夫为自己干活之事时有发生,甚至在长江一带成了普遍的现象。江中流开了这个口,周围钦州乡民顿时嗡的一声议论起来,若真如此,那么他们这些人的工钱,可能就要泡汤了。

“我家公子岂是这等欺压普通百姓的人物,收起你这恶心人的嘴脸吧。”俞国振听了这话,根本不搭理他,将岸明白俞国振心意,上来冷笑道:“你可以问问这些劳力民夫,我家公子用他们,公道不公道!”

“公道,公道!”那些民夫顿时鼓噪道:“俞公子是好人,最公道不过!”

“是,从不拖欠工钱,多劳者便可多得!”

“每日里还有鱼有肉,米饭管饱,每五日有一顿饺子!”

“还发了衣裳手套,免得我们自家衣裳磨破了,手磨破来!”

“伤了有癸泉子道长为我等疗伤!”

一片喧哗声中,俞国振善待工人的形象顿时就树立起来,与方才江中流试图强制驱使役夫,形成了鲜明对比。江中流心里暗骂了几句疯子,哪有这种有便宜也不知晓去占的蠢货!

俞国振适时举起一只手,众人安静下来,俞国振又道:“不唯如此,黄顺大伙都知晓吧,他最先来为我效力,我见他勤恳忠实,便抬举他,教了他一件营生,专门为我的窑场供煤,这才十余天的功夫,他就已经从我这赚走了几十两银子。”

“啊?”

有关黄顺的收入,这些时日民夫之类的也讨论过很多次,没有想到他在不过十多天的功夫里就赚去了几十两银子,按这么计算,他一年岂不能赚得千两银子?在江南,这可能算不得什么,可以钦州,这已经是绝大多数人家几代人也未能积起的家财了。

“在这里的诸位,也是一般,今后每一个月,我们都要做一次评定,凡在我这里做工,最勤最忠的,将得一次优勋,平时表现特别出众,亦会有临时优勋,我这里的管事会将优勋记录在册,每获五次优勋,我便授他一门致富的法门,便是比不上黄顺,也不会差到哪里去!”俞国振又宣布道。

这并非他的临时起意,而是很早就做出的计划,赏勤罚懒可不只是口头上的,另外,随着新襄的扩充,俞国振需要有人为新襄提供足够的后勤补给:禽类、肉类、蛋类,他若是自己来处置这些事情,既分散自己的力量又节约不了多少银钱,倒不如将之转包给他人,自己只要盯住品质即可。

而且通过这种方式,他可以轻易在钦州扶植起一群与他的利益一致的人,这群人数量越多,其中出现有才能者也就越多,逐渐将会形成一个新的管理阶层。

唯有这个阶层,才能取代由生员、胥吏和劣绅组成的基层组织,形成新的社会秩序!

在俞国振的这个宣布发出之后,顿时周围一片兴奋的议论之声,就是江中流,也愣住了。…,

若真有这等好事,一年有千余两银子进账,他哪里还需要搞成如今这模样!

“不对,不对,这绝无可能,他又不是散财童子,也不是赵公明,如何能让人人都发财?”江中流转念一想:“这一定是在妖言惑众,一定是!”

将岸却领会了俞国振之意,他上前一步:“你们可能还不知道我家公子是何人,我家公子就是发明种珠之术的无为幼虎俞国振……罢了,在这地方,想必你们也不曾听说过我家公子。你们只要知道一件事情,在南直隶我家公子之名,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便是与财神赵公明也没有什么区别了!”

这番肉麻至极的吹捧,俞国振自己都觉得有些消受不起,将岸说出来时却是脸不红心不跳,而且他说话的语音口气,都极为真诚,让人不得不相信他所言。

“得我家公子指点,那便是天大的福气,但不听我家公子安排者,便休想沾上这种福气。至于那些妄图对我家公子不敬者——你们知道我家公子无为幼虎之名是如何来的么?我们斩杀的各方盗匪乱贼,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便是小爷我手中,也有一二十条性命,就凭你们这些废物,也敢到我们这儿来打秋风?”

他一指那些捕快差役,捕快差役都缩了缩,今天他们是脸都丢尽了。

“俞公子,这个……这个……我瞧江先生挺有诚意的,他也受到教训了,不如就此罢了?”

独孤星又劝说道,俞国振哼了一声:“罢了,看你还算知礼,便给你一个面子……把他们放了,让他们滚吧。”

江中流连乘肩舆离开的胆量都没有,以袖捂面,逃出了老远之后,才敢回过头来。他恨恨地看着新襄寨,唯有捕快跟着他逃了回来,那些兵丁并不听他的,而是得了独孤星示意,正笑嘻嘻地从将岸那边领取来此的赏赐,不少人都开始私下里打听,他们能否也到此帮工了。

不怪他们如此,此时朝廷用度匮乏,用度向北边倾斜,他们的粮饷,时有不济拖延,能有赚钱的机会,如何不乐意?

“将管家,有发财的机会,跟下官说一声啊,下官别的办不到,拉两三百号兄弟出来做做苦力,绝对不成问题。”独孤星这个把总,也是穷得叮当响,上头有钦州守备陆即光压着,便是有些查缉的肥水,也流不了几个到他手中。见到新襄寨如此需要劳力,他便动了心思,这可是一条财路!

“自然不成问题,不过……把总大人,咱们新襄办事,最不耐烦的就是不听使唤,赏赐工钱当然不会少的,只要愿听号令愿出死力,说得不客气些,你手下兄弟若是听号令出死力累死在工地上,那么家里老的养老送终小的长大成人,我们新襄都包圆了!”

将岸说这话时,声音很大,那群兵丁民壮听到此语,眼睛都瞪圆了,这可比他们当什么大头兵要强得多,他们当兵战死了,家中拿得到的抚恤,才顶半年的粮饷!

“好,好,咱们这百把号人,就卖与俞公子了!”独孤星也兴奋得脸上涨红:大头兵都有这般待遇,他这个把总……怎么着也得落个小康吧?至于俞公子雇了他们是不是要干些枉法的勾当,一般的走私之类的,他还真不放在眼中,若是造反为贼,他们再反正就是!

“你且等等,我去报与我家公子,看看如何用你们。”

听到将岸的禀报,俞国振想了一下,这些官兵民壮,都是穷怕了的。他们多少受过一些训练,只要派人手进去掺掺沙子,再以新襄的纪律来约束他们,倒是一股助力,至少可以将家卫少年从某些烦冗的杂务中解脱出来。

“独孤把总,你有此心,那是大好,我也不会亏待你们,如今我正缺着人手,若是你们愿意来……你见着那片荒地么,我将之转包给你们,工具什么的,我来提供,你们就是替我将那片荒地开出来。每开出荒地一亩,在我派去的人验收完毕之后,便给你们银三两。这连片的荒地,开出一千亩,便是三千两,开出一万亩,便是三万两,你们开得越快,得钱便越多!”

在钦州,开荒用的牛根本不是问题,这里几乎家家户户都有几头牛,而且钦州湿热,一年可以两熟到三熟,只要这些田地开出来,短时间内,粮食便可以自给。

至于那些荒地原本不是徐林准备的土地,这个问题俞国振交给郭卫墀,如今俞国振可是给了他升官发财的希望,而且他也知道俞国振与南京镇守司的太监有联系,如何敢不尽心尽力。因此事情操办得非常顺利,短短的二十余天功夫,郭卫墀便补足了所有手序,俞国振名下的土地,也从九十七倾,增加到了五百余倾。

这座小小半岛上,凡是无主的地方,现在几乎都姓俞了。其中适于耕种的面积,俞国振遣家卫少年测过一遍,水田大约是一万一千四百余亩,旱田约是三千余亩,可供耕种的坡田四千余亩。

若是全部开垦出来,足足是一万九千亩,而且钦州水稻一年至少两熟,土壤肥力跟上的话,每年可产粮食五万石左右,按照明制,一石约当于后世九十余公斤粮,也就意味着这些田地能养活九万余人。

当然,这是最优的结果,事实上能有这一半的收获就不错了。以俞国振如今的人力,便是全部用来耕种,也无法将一万九千亩全部耕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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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六、掩袖工谗挑拨心

“此事易办,不过是放把火,再驱牛来耕种。”独孤星虽然不知道俞国振为何要开这么多田,不过越多越多,越多也就意味着他的收入越高。

“好,我也会令人来开垦,独孤把总可要抓紧了。”俞国振笑道。

“今天便可以动手……各位兄弟,听好了,俞公子可是许下赏钱,开一亩便是三两银子,本官一文都不要,这三两银子诸位兄弟实打实地分下去,咱们一天能开出一百亩,那么每人都是二两银子!”

听得这底层军官竟然这样说,俞国振微微愣了一下,如今他接触到的各方头目,少有经手不过一遍的,这军官竟然一文都不中饱私囊?

“我们营中尚有近两百人,下官去将他们也招来,再雇上几十头牛……俞公子,下官先告退了。”

俞国振更是奇了,将他唤住来:“不急……还不曾谈独孤把总的辛苦钱呢。”

“哈哈,俞公子看着打发吧。”独孤星道。

俞国振点了点头:“既然独孤把总这般爽快,我总不会亏待你和守备……”

独孤星心中暗喜,他看上去爽快,实际上心里也打着小九九,俞国振这么大方,因此他根本不担心俞国振会不给他赏钱,再加上他嘴里虽然大方,实际上这些卫所兵丁,想要出来干活,总得向上司请假,口头上请假,哪里比得上送些礼踏实!

“不过,有一件事情……还请俞公子明察,那位江先生,其实也就是想来打秋风罢了,公子随意打发些便是,免得他再节外生枝。”自觉能对俞国振有些作用,独孤星陪笑着劝了一句,然后拱手道:“若是公子没有别的吩咐,下官这就去了。”

他这不仅是劝说,还有提醒的意思,那位江师爷绝对不会善罢甘休,他此次未成,回去没准就要行文广州府总兵官处,那时来的可就不是区区二十余个正规军加几十个民壮了。

所以俞国振现在就应该活动起来,让自己的后台给钦州府施加影响,当然,最好的手段还是包个几百两上千两银子去息事宁人。

“我绝不放过这个狗贼小儿!”

正如独孤星所料,江中流回到钦州,总觉得那些捕快差役和民夫看着自己的目光怪怪的,再无往日的恭敬,心中便是大恨,就连漳州产的瓷器,也给他摔坏了好几个。

还不等他想清楚该如何报复,紧接着便听到有差役来催请:“大老爷请先生去见。”

见到袁国衡,江中流犹是一脸恨恨之色,他心里早就琢磨好了,一定要在袁国衡面前添油加醋,将那俞国振的种种嚣张说出来,激得袁国衡给广东布政司发出公文,有广东布政司出面,便是俞国振背后再有什么后台,也尽可以扛一扛了。

但还不等他说话,袁国衡便责备道:“砥之,你今日去了那俞公子的寨子了?”

“东翁如何得知?”江中流一惊:“那姓俞的实在……”

“你勿再生事,方才州判已经来过我这,说了此事。”袁国衡喘了几口气:“那俞公子在南直隶颇有声名,莫要惹他,此时是非常时刻。”

“大人,那厮目无王法……”

“砥之你不要再说了……如今缙绅,目无王法不足为奇,眼中有王法的才是奇事。”袁国衡叹了口气,然后又拿出一份公文:“方才州判送来的,朝廷已经准了我的请辞,新任知州……马上就要到了。”…,

“什么?”

虽然此事江中流早有心理准备,但来得这么突然,还是让他吃了一惊,若真如此,难怪袁国衡责备他生事,这个时候要做的,是将帐目之类的全部弄清准备移交,而不是与地方上的缙绅争斗!

“可是,可是……”江中流此前曾经希望接替之人早些来,这样他也可以离开这个炎热潮湿的钦州,但是现在,他又有些不满。

“放心,我已经写下一封荐信,待交接完毕之后,你便可以持信拜望新来的知州大人……这点面子,他当会给我,你愿意继续入幕,便留在钦州,不愿意的话,回乡即可。”

“如此多谢东翁了。”闻到此言,江中流大喜:“东翁之恩,学生没齿难忘。”

“交接之事,还要劳你多费心。”

说完之后,袁国衡挥了挥手,江中流便退了下去,有了这封荐信,他就有翻身之机,那新来的知州对钦州情形是两眼一抹黑,想必也会收容一个对钦州情形比较了解的幕客,这样的话,自己借着他不明真相之机,多挑唆两句,必定能让那姓俞的倒楣。

想到这,江中流快意起来,暂且将对俞国振的恨意放下。

新来的知州是四川人,在接到通知的第三日,人便已经顺着钦江乘船到了,随行的人手倒是不少,足足有百余人。袁国衡病体不安,勉强拖着身躯完成了交接,几乎是连夜便离开了钦州。

江中流持了袁国衡的介绍信拜访了新来的知州,他当惯了清客,自会察言观色,一番话下来投其所好,那位年纪不算大的知州果然大喜,当即说要延聘他为幕僚。

“大人如此看中,学生哪能不识抬举,愿意为大人效力,解案牍之劳形。”江中流也是满心欢喜地道。

“本官初来钦州,借助之处必多,对了,江先生,这钦州府可有什么奇人?”

“钦州乃是边陲之地,汉峒混杂,奇人倒是没有,不过……”说到这,江中流微微沉吟了一下,这倒是个机会,他注意观察着新知州的神情,然后笑而不语。

“哦?有什么人物,江先生只管说,本官初临此境,正需要耳目。”

“奇人确实未曾听说,但有一人,桀傲不法,视官府如无物,包藏逃犯,便是衙门里的差役兵丁前去捉拿,也被他赶了回来,而且还将差役的衣裳剥尽,种种羞辱之处,不忍卒言。”

江中流说这话时,一直在注意新知州的表情,新知州最初时还是在笑,后来渐渐面容就肃整起来,听得最后,更是一拍桌子:“好大的胆子,竟然还有这等人!前任袁知州,本官记得他在闽地时甚有官声,如何就纵容此等凶徒?”

“实在怪不得袁知州,他体弱多病,并无精力视事,而那厮又有一两百个穷凶极恶的家丁,据说都是杀人不眨眼的江洋大盗,本地差役官兵,哪里是他对手。”

“那州判呢,他总没有病,为何也不理此事?”

“州判大人……哈哈,据说与此人交好。”江中流又给州判郭卫墀下了一根绊索:“大人休怒,此人虽然目无王法,侵占良田,不过有着州判大人关照,似乎宜给州判大人留些颜面,毕竟,他在钦州经营已久……”

他是当惯了幕僚的,自然知道怎么样才能激怒一州主官,最能让这位知州愤怒的,无非是他不是州城里的唯一权力中心,而有别人与他分权。他越是强调州判势大,知州就越不可能退缩,否则今后还如何管事一州事务?…,

“哼,本官岂是官官相护之辈!”新知州冷笑了一声:“新官上任三把火,本官少不得也要烧上一把了。你说的那厮,姓甚名谁,住在何处?”

“此人姓俞,名国振,便住在城外西南不过二十里处,他侵占田地,自己建了座寨子,名为新襄寨。”

“俞国振?”新知州听到这个名字愣了一下,然后抬眼看着江中流。

江中流心里一凛:“莫非……这个名字大人也曾听说过?”

“哈哈……”

知州大人笑了两声:“既然有这等人物,本官倒要见识一番……江先生,请陪本官去吧。”

江中流心知有些不对,但总还抱着侥幸心理,那俞国振骄纵轻狂肆无忌惮,见着知州只怕也是同样傲慢无礼,会将知州彻底得罪。因此他干笑道:“大人才到没有两日,便要亲访民情,实在是为官之楷模……不过那俞国振一惯骄横,若不多带些人马,只怕他会对大人不敬。”

“无妨,无妨,你给本官带路就是,本官倒不相信,在钦州府有人会如此嚣张。”新知州道。

这两日江中流与新知州打交道,觉得此人还算和善平易,因此虽然心中有些疑惑,却还没有太过担忧。知州虽然说不要带太多人,可那也只是说说,他还是带了数十名随从一起。

从钦州府到新襄,陆路只有二十余里,水路要远些,但水路省力,因此他们一行是乘船。当船进入渔洪江,经过长墩岛时,他们便已经看到一座高高的红色塔楼了。

那是俞国振下令在山顶上建成的一座砖塔,所用的红砖、水泥,都是窑场自产,因为塔是立身于一座山岭之上,所以显得比较高。这座砖塔的作用,很大程度上是充当灯塔,便于夜晚船舶航行。

砖塔所在的小山之下,便是新襄寨,木板的围墙被统一刷了水泥,外观上显得灰扑扑的,但给人一种坚实可靠的感觉。如今窑场每日平均下来,大约可以产出五千斤以上的水泥,其产量已经足够使用了。

“这码头是什么砌成的?”知州一眼瞧到了异状:“还有那路……象是石头,但又有些不一样!”

“这东西被称为水泥,据说是那位俞国振开山炼石所得。”江中流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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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七、误入五洋捉巨鳖

山岭之上的红塔,除了充当灯塔之外,同时也肩负着了望的职责,而之前建戍的四个望塔,现在则巳经被拆除了。

当他们的小型船队靠近时,寨中传来了牛角之声,紧接着,一艘小船从码头划刁出来,船上的是一个,家卫少年带着三个明军弓手,这三叮,弓手隶属于长墩巡检司,在看到城中守兵出乘刨食之后,他们也按捺不住过来了。

”什么人?来此何意?”

”回去告诉你家主人,知州大人来了,快快出来拜见!”江中流扬声喝道:“快去!”

他口气非常不客气,在他心中,隐隐有些希望,俞国振能象上回对他一样对待知州大人,这样的话,一个谋反不敬的罪名就可以栽定了,受辱之后的知州,必然会行文广东布政司,让布政司调集大兵前来围栽。

这样虽然他得不到什么好处,却可以出一口恶气!

那船上的少年哼了一声:“知州?在此先落锚,不得登舁,等会儿!”

”大人请看,对方倡狂如此,便是大人来了,也竟然无礼至此!”江中流愤然道:“他船上那三人,分明是长门墩的弓手,就连官兵都不得不受其驱使,此人无法无天至极!”

知州笑了笑,待船靠了岸,他好奇地伸手去抚摸了一下水泥地面和拴着缆绳的水泥墩,然后啧啧道:“竟然真有这等奇物!”

”奇枝淫巧,妖术感众罢了。”江中流口中如此进谗,眼里却满是嫉妒。

从上次离开到现在,不过是七日的功夫,但是他觉得,新襄似乎又发生了变化。

这变化是那些背着简单的包裹前来帮工的人带来的,七天前的事情结束之后,就连知州信重的江师爷也奈何不了新襄俞公子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左近。这是边僻之地,百姓想法比较简单,强者至大,因此原本观望中的百姓,也纷纷前来投靠,甚至周边乡民,有带着田契之类来求庇护的。再加上黄顺也从周边几个县雇来了两百多人,短短七天中,新襄寨里的劳力增加到了六百余人。

因此新襄寨中,不得不又开始建简易木屋,好给这些前来帮工的劳力提供住宿。教导队的诸人,除了齐牛带着模范伙继续护卫俞国振外,其余都被任命为临时伙正,一人带着一二十人,负责在劳作之余,教会这些劳力诸如勤洗漱、讲卫生之类的规矩。

充足的劳力,使得俞国振可以同时铺开几处摊子,比如说,在黄牛岭东南、东北的山谷处,开始用砖石水泥修建水坝。

除此之外,还沿着涛洪江开始布局,准备修建彷织工坊、榨油工坊。钦州盛产棉花、桐子,原料俐是不愁,这些天里,随着俞国振放出风声,已经有不少抱着试试看的商贩将桐子、棉花运了过来。虽然目前数量还有限,可是等工坊真完戍开工的时候,那么积累的原料应该可以供给一段时间。

这些变化也是那群兵丁带来的,他们为了俞国振许下的银崭,当真是努力无比,俞国振许下了每垦出一亩便是三两银子的高价,对于这些兵丁来说,不过是废些气力,加上有牛相助,平均下来,每人一天可以开出近两亩荒地,也就是五两银子左右,便是将其中二两用于贿的上官,每人还是落得了三两,对他们来说,这可是抵过去一月收入!…,

大伙见看来此帮工的人越来越多,也怕自己做得不快,结果田被别人开走,因此做得都极是拼命,甚至夜里都点起火堆加班,弄得俞国振不得不让他们慢一些下来,免得真累出毛病来,让他还得贴抚恤金。

由此可见,所谓钦人懒惰,只是因为没有足够的鼓励罢了,就连那位把总独孤星,现在担心的也是俞国振付不起他们开荒的费用。

好在他们的账目是一天一结,因此最多也就是欠他们一天的工钱罢了。

江中流看到的变化越大,他心中的怒火就越甚,这厮宁愿将银钱给那些除了卖力气外什么都不懂的蠢才,也不愿意孝敬自己,这当真是极大不敬!

就在这时,他们看到,新襄寨的寨门之中,走出了十几骑。虽然广西的马实在不堪负重,不过短距离骑乘还是没有问题,很快,这些马就到了码头上,迈远的便可以看到,俞国振笑吟吟的脸。

”原来是知州大人来了,有失远迎,还望悔…………”

”行了,别装腔作势了。“不待俞国振话说完,知州打断了他:”玻璃呢,你的玻璃弄出来没有,不是说以此可以仰观须弥俯察芥子么?”

”哈哈,名早兄也太心急了些吧?”

”若不是你吹得如此玄乎,我哪里愿意放着南京城里的清净福不享,跑到这穷乡僻壤来。当初你可是和我说好了的,有的是新奇机械给我看!”

这新来的知州,俞国振竟然认得,而且两人的关系,竟然如此亲密!

江中流魂飞魄散,此时知道大为不妙,他双腿微颤,眼见着俞国振带笑的目光向自己望来,再也站不住脚,扑嗵一声跌坐下去。

偏偏他如今是在码头上,这一跌不要紧,身体一个没站稳,也或许是在他身边知州大人的某位随从不小心碰了他一下,他整个就落入水中。他听得周围乱纷纷的喊救人声,只不过当他从水中才冒出头,一张桨片就重重敲在他脑门之上,他脑子里嗡的一声响,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你这是……”“新任钦州知州王传肚看到这一幕,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了。

他喜欢机械之术,所以俞国振才能凭着一本小册子,将他诱上钩来,然后通过曹化淳,为他活动了这个钦州知州的位置。从工部主事的正六品,到钦州知州的从五品,也算是升了一级。

这是俞国振与王传肚结识之后便走下的计策,早就安排好了的,也正是这个原因,他不急着去与前任知州勾通,因此他很清楚,前任知州在钦州呆不长久了。既然将钦州当戍了自己最重要的基地来建设,俞国振如何会不尽可能在此安排人手!

”此人死有余辜。”俞国振道:“这几天我们已经搜集到一些证据,他借着前任知州病重不能理事,玩权弄法,连修海塘的银钱也敢贪墨。”

王传肚能说什么,他在南京q就听说过俞国振骄横之名,莫说一个小小的师爷幕僚犯了他,就算是无为州判,他也不是栽了个罪名杀了了事!

更何况,这路上这个,江中流反复说俞国振的坏话,他自己是听得清清楚楚,他将之带来,也有送给俞国振示好之意,这番作失足落水淹死,总算不至牵连家人。…,

”这水泥便是你的发明之一?你说的玻璃呢?”想到这,王传驴也不再纠缠,他好奇地问道。

”玻璃还没那么快,那可是刮时代的发明,如同我这水泥一般“知州大人……”

”还是叫我名甲吧,你一唤我知州大人,我就觉得脖子后面凉嗖嗖的。”

这王传膀是个趣人,俞国振吞哈大笑起来:“好,名甲兄,你在南京,也见过那些泰西水手带的望眼镜,若是我们能造玻璃,便中以制望远镜,仰观天文俯寡地理。”

”天文还是免了,国朝私研天文,可是重罪。”王传臂低声道。

”那是在中原,到了这钦州,谁知道你那是在做什么!”俞国振满不在乎:“名甲兄,山川河流,天文地理,其中都蕴藏大道,朝廷能管得住我们大明百姓不去研究,但他管得住四方夷秋不去研究么?若是有朝一日,夷秋从天文地理中悟得大道,以此攻我中华,我中华能以何御之?莫非指望着能出一个李太白,醉草蛮书吓边贼?”

”何至于此……”

”别的不说,红夷大炮之威,鲁密兢之利,名甲兄比我懂得多,你看,若是泰西夷秋将之传给东虏,甚至将更强的火器传给东虏,朝廷不再专擅火器之利,名甲兄,长…”还能挡得住那率兽食人的胡虏么》”

这一句话,让王传臂惊悚了。

此事并非绝无可能,事实上,王传够虽是醉心于各种机关物理之识,却非两耳不闻外事的庸儒,他自然知道,随着登莱乱后孔有德等投了后金,这铸炮之技,必然也会被后金所掌握!

若是西夷有更精锐的火器传与后呢……”

”不对,险些被你绕过了,天文之术,与火器有什么相干,西夷若是有更强的火器,只怕自己就来占我们中华了,怎么会便宜东虏!”

”哈哈,天文之术,怎么与火器就不相干了,火器的根源,就是火龘药,名甲兄大才,应当知晓,这火龘药原是我中华道士炼丹所出,火器也是我中原用于战事,宋时采石矾之战便用了火龘药,但如今我大明铸炮,却是仿制于西夷。”俞国振道:“名甲兄,你就不要自欺欺人了!”

王传肚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惨淡一笑。确实是自欺欺人,他若不是对当今这种局面绝了希望,又如何借着研究这些机巧之学,而无意于仕途上进!

”不说这些了,反…“这回我到了这里,你得将你的实学全部传我,另外,按照约走,我又给你带了一批人乘了。”他长吁一口气:”只是一个,多月功夫,你竟然将这里建成这等规模,当真让人吃惊……”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秘诀?”

(感谢江湖不老客打赏。)。)

一三八、引来四海会群鲨

俞大海敞着胸,胸前的黑毛在风中零乱,他斜着眼,望着身边的几名手下,撇了撇嘴:“你们当真跟我走?”

“自然跟着俞大哥走,这海上的日子,实在没法过了,十三芝都内讧得狗一样,香佬眼瞅着就不行了,难道我们去陪他送死?”

“还可以去投郑一官么,他如今可是堂堂的海防游击,跟着他吃香的喝辣的,还可以混个封妻荫子。”

“咱家祖坟上没有那股青烟,咱家也狠不下心来对旧日兄弟拔刀相向。”手下们哄笑起来:“俞大哥下过西洋,最有见识,而且救过大伙的性命,跟着俞大哥,咱们总能多活几年。”

俞大海歪了一下嘴:“什么多活几年,我要带着诸位兄弟吃香的喝辣的,他郑一官能浑个官儿当当,我俞大海哪里比他差了!”

“是极,今后俞大哥要当大元帅,咱们就全是俞大哥手下的大将军!”众人疯笑起来。

笑着笑着,便有人落了泪,先是忍着,最后变成了嚎淘:“俺只想回乡里,哪怕当个农夫,死了也总能埋回祖坟,和俺爹娘埋在一起!”

“你若是回乡里,只会被知县老爷将头挂在城门口,无头的尸体被扔进乱葬岗给野狗啃刨!”俞大海翻了一眼:“蠢货,咱们干的勾当,便是有十条性命,也是被砍头的结果!如今咱们离了浙闽,好不容易折腾到了这西海,就莫要再想回去了。”

“俞大哥说的是理,可俺就是忍不住……”

“休要想了,咱们先在这附近找个地方呆下,有机会再出海做上一票,赚足了银子。咱们就娶个娘儿们生一窝刑子,好生过日子吧。”俞大哥叹了口气:“可惜,若不是被郑一官追上折了些兄弟,原是用不着这么麻烦,西海之中,也有的是大鱼啊。”

“来了来了,荀老弟回来了。”突然间,船头的那人叫了起来。

他们这艘福船载量并不大。装了二十余个人,正停在龙门岛外的小鸦石,一艘小小的舢板缓缓划了过来,舢板上也是一个上身**的男人,看面相倒是很年轻。

“俞大哥,得了消息,这边张大疤拉(哈哈,向临高启明致敬)说了,他们看中了一头肥鱼,还问兄弟们是不是有兴趣一起。”

“这张大疤拉是什么样的人物。荀老弟你且说说。”

“贪,便是穷蛋户给他们遇上了,也少不得刮出二两鱼油来。”

“这般人物看中的肥鱼,如何愿意找我们合作?想来这头肥鱼不是海猪。而是虎鲨吧?”俞大海噗笑了一声:“张大疤拉我从未听过,无名之辈,想来手头上没有几个鸟人吧?”

“张大疤拉倒是能拉到百余条汉子,最主要的是……他与安南那边有些勾连。”荀老弟提到此人也有些不屑:“风声一紧,他便往安南躲,若是遇着肥鱼,他从安南也可以带百十号人来。”

“这就是有两三百号人了,有这么多人还要寻我们这二十来号人相助……看来真是条虎鲨?”

“他们想破钦州城外的一座寨子。”姓荀的道:“张大疤拉与钦州城的一个捕快有勾结,那捕快通风报信。说那寨子里有十万两白银,还有二十多杆火铳,百余名家丁。”

“嘶,那倒是硬茬!”俞大海对这西海虽然不是很熟。可海图却是记惯了的:“那寨子叫什么名字?”…,

“新襄寨,建起还没有两个月!”

“他怎么绕过龙门岛?那边还有百余多军士!”

“哈哈,说起来也是好笑,那新襄寨雇请周围民壮工荒,每三两银子一亩,于是周围几个营墩巡司的官兵,大半跑去赚这外快了,龙门岛那蛋总也带着大半兵丁前去相助,现在他们扔了刀枪拾起锄耙,还不是任我们宰割的牛羊?”

“三两一亩……噗。三两银子在这穷乡僻壤里都可以买得一亩熟田了,他还只是雇人开荒。这样蠢的肥鱼,当真是少见。俞大哥。做了这一票吧,十万两银子,每个人总能分到几十两!”

“正是正是,这等蠢鱼,咱们帮他花掉些银子,也算是替他积德!”

“你们才是蠢鱼!”俞大海怒喝了一声:“张大疤拉想与我们联手,自然会夸大其辞,吹嘘对方多有钱财,同时又竭力贬低对方武力……别人嘘两句,你们就信了?”

众人都是讪然,俞大海心中明白,自己打拼到现在,也就只有如今这点人手,不象张大疤拉有两三百人,禁得起折腾,因此,他必须慎重!

“那个新襄寨在募人垦荒?”

“正是。”

“知道他募集了多少人手么?”

“这个倒不知……张大疤拉没说,他也不知道?”

“绝无可能,连官兵都去赚外快,那么周围的乡勇民壮会不去?我料想,那新襄寨少不得千余人,而且都是青壮劳力,这其中一百凶悍家丁,三四百没有兵刃的官兵……靠咱们这点人手,能吃得动?”

“张大疤拉说了,他还从安南说动了三个渔寨,再统合西海这边零攻的人手,可以凑足千人,另外……刘香老那边,也会遣人来助。”

“什么遣人来助,分明是刘香老扛不住郑一官,要向这边退了,张大疤拉在替人做嫁衣裳!”俞大海怒了,此时称雷州以东为东海,以西为西海,而这西海,原本是他俞大海预订的地盘,可刘香竟然也看上了!

“大哥,你说怎么做就怎么做吧。”

“这水浑了,咱们把它搅得更浑一些,浑水摸鱼!”俞大海小眼睛里闪着怨憎的光芒:“不过,在那之前,我倒要见识一下这座新襄寨!”

“一座新寨子,不过是几间破屋两道篱笆,有何奇怪的。”众人道。

这一次俞大海没有喝斥,他知道这些兄弟的眼界浅了。他可是去过西洋的,见识过泰西人修建的炮台,若是那新襄寨也配有炮台,那么袭取的难度可就胜过不只一倍了。

“我们如何混进去?”荀兄弟的想法倒是与俞大海一致。

“简单,他那边既然聚了这许多人,粮食总少不了,咱们打一船鱼,然后过去就是。”俞大海笑道:“诸位兄弟。这手艺总不会忘了吧?”

众人都是哄笑起来,打鱼对他们来说,算不得什么难事,他们原本就亦渔民亦海盗,船上有现成的网具。

当天下午,这艘船便进入了猫尾海,龙门岛上的官兵果然根本没有关注他们,他们顺着渔洪江溯流而上,到了长门墩,这座岛上的巡检司也对他们视若不见。

“哈哈。守备这般松懈,张大疤拉没准还真能成事。”一个海盗笑道。

“俞大哥,前面便是新襄寨了。”荀兄弟指着前方道。

不用他说,俞大海已经一脸惊讶地看着那座寨子。但当他听说那座寨子就是新襄时,他的惊讶就更甚了。…,

而其余原本嘲笑守备松懈的海盗,也一个个变了脸色。

他们都不是傻瓜,当然看得出,这样的一座寨子,绝对不是两个月的时间能建成的!

这寨子借助了山势,占地的规模倒是很大,若是全部住人,便是万余人也住得宽敞。寨子周围一圈木栅栏。那木板被刷成了灰扑扑的颜色,倒象是山石一般。在寨子所倚靠的最高山之上,一座红色的塔立在那儿,俞大海沉着脸。掏出他在西洋时弄到的宝贝,一只单桶千里镜,向着那红色的塔上看去,只见上头有数人在向四周巡视。

他放下千里镜,有了这了望塔,白天想要突袭新襄寨几乎是不可能的了,倒是夜里可以尝试一下。

他的目光又移到了寨子门前,一条灰色的路,河带一般伸向渔洪江边,连接着江畔的码头。那码头上竖起的类似于牌坊的东西,让他觉得有些敬畏。因为他正看到,一个巨大的桶装的货物。正被那牌坊一样的东西吊起,然后在一根绳索的牵引之下,缓缓向着码头上移去,不一会儿,那货物便被放上了一辆牛车。牛车随着鞭响,开始轻松地行在那条灰色的路上,迅速往寨子里进去。

“俞大哥,这寨子……为何让我觉得有些不对劲儿?”一个海盗问道:“要不,咱们先撤?”

“到了这里再撤,必会引起疑心。荀兄弟,你懂这边的话,过会儿你去与他们说,我们是渔民,听闻这边收鱼,便载着一船海货来了。”

他们的船慢慢向着码头靠过去,离码头还有半里,便有小船过来拦住。俞大海又暗骂了一声,这哪里是防备松懈,分明是外松内紧!

“成了,咱们靠港!”荀兄弟交涉一番之后,便笑着道:“这边果然是在收鱼,而且价钱甚好,各位叔伯兄弟,咱们这一趟,总算没白来。”

众人都是一脸笑,船靠港之后,还不等他们上去,便有人道:“你们不要上岸,若是上岸,后果自负!”

说话的人穿着一身少见的衣裳,与俞大海见过的番人正规军的衣裳倒是有些相似,只不过多了些华夏风格。他的双肩上还有肩章,手里持着长矛,而俞大海也看到,就在离他们不到十丈的地方,用那种灰色的石头砌起的腰墙后,两杆鸟铳正对着这边。

“各位兄弟,小人姓俞,有急事想要求见各位兄弟的寨主,还请行一个方便。”

环视周围一遭,新奇与肃整的感觉,还有那无处不在的秩序,让俞大海胸中闪过一个念头,然后,这个念头就化成了他口中的话语说了出来。

(感谢王传胪、汉族网麦冬打赏。)(未完待续。)

一三九、雕虫小技休自夸

水哗哗地倾倒在俞大海的头上,干净的棉布毛巾将他的胸膛搓得通红,在他旁边的两个海贼脸上有不屑的神情。一个“呸”了声,也不知是吐唾沫还是渗进嘴中的水。

“这位寨主,好大的规矩。”那海贼道。

“嘘。”俞大海瞪了他一眼。

但俞大海心中,倒是很赞同同伴的说法,这位寨主,当真是好大的规矩。要想见他,先得沐浴更衣,沐浴还有讲究,要洗得干干净净才行。

这简直是去见皇帝了。

不过俞大海既然打定主意要见这位化腐朽为神奇的寨主一面,自然不会在意这点麻烦。将自己洗刷干净之后,他也觉得有些神清气爽,然后换上了新襄寨为他们准备的衣裳。

“衣裳倒是合身,就是适样不大对劲儿。”

到了新襄,俞国振行事要肆无忌惮得多,比如少年们的衣冠,他按照后世中山装的模式进行了修改,不过,因为金属扣太不合算,朔料扣现在没有,使用的还是布扣。

而俞大海他们的衣裳,便是这一种。

三人穿好了衣裳,你望我我望你,俞大海啧了一声:“别的不说,这身衣裳穿的倒是让人精神多了。”

“嘿嘿,若是能落得这套衣裳,也算不虚此行。”

三人说说笑笑,从那间洗浴的屋子走了出来,见他们几乎变了个模样,看着他们的家卫少年笑了笑,便引着他们向寨子行去。

行到一小半,一辆牛车从后面拖着货过来,那家卫少年招呼了一声,四人坐在牛车之上,拉车的老牛回头来望了他们一眼,似乎是在抗议给它增加负担,但还是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向村寨行去。

“这位兄弟,这路是什么铺的,我看似乎不是石头啊。”

“水泥。”那少年家卫回过脸,笑了一下,神情之中略带着得意。

俞大海觉得有些不对,那少年家卫的笑容里除了得意外,似乎还有种淡淡的讥讽。

“这厮莫非是瞧出了,我在试探他?”俞大海心中暗道。

一念至此,他讪讪一笑,对于自己此行,更加没有把握了。

牛车进了新襄寨,才进寨门,就听到一连串的火铳声音,俞大海一愣,循声望了过去,只见在入寨后的西北隅,几个少年正端着火铳练习。

“二十多只火铳?我瞧五十只都不只!”默默计算了一下,俞大海暗自咂舌。

那个张大疤拉果然打了埋伏,这新襄寨的实力,远不只他说的!

不过,俞大海也明白,就算新襄寨实力再强,张大疤拉也不住打消念头,他背后有刘香老推动,如何会舍得放弃这条肥鱼!

难怪他要拉各方势力相助,无非就是驱狼吞虎,让别人当决死队。

“我家小官人在操场上,你们随我来。”那个带队的家卫少年跳下牛车,向他们招呼道。

在东北隅便是操场,那是一片约有十五亩的空地,因为有意移种了草的原故,看上去倒是生机勃勃。俞国振也穿着家卫的制服,背着手看着眼前的这群人,对于他们能肃立半个时辰仍然不说话,他相当满意。

纪律性是一切的基础,那种认为纪律便与想象力冲突的观点,乃是非黑即白的西人世界观结果,在俞国振看来,这种观念固然有其长,却最终必然自取灭亡。

“做得不错,张正。”他向着身边的少年家卫挑了一下大拇指。…,

“全是按小官人的吩咐做的。”被称为张正的少年家卫挺了挺胸,脸上露出兴奋的神情:“这批人手,是三月底到得我们襄安,然后就开始由小人负责操演,如今也有快五个月,若是五个月都练不出什么来,小人也不配充当教导队队副了。”

这个张正,便是教导队的队副,也是家卫少年中深得俞国振信任的之一。在齐牛跟着俞国振来到新襄后,他便在襄安细柳别院负责训练第四批家卫少年。

自齐牛他们这第一批起,如今已经是第四批家卫少年了,第四批的数量是一百五十人,正好补充被俞国振调离的一百五十人数目。

在新襄建起之前,襄安的根本不能动,还得保持足够的威慑力量。张正带着第四批家卫少年,在经过最初的纪律训练之后,便跟随王传胪来到新襄。这也是俞国振的要求,至少前十批的家卫少年,他要确保是出自自己门下。

“基础阵列已经掌握了,接下来就是熟练,另外,还得练习一下火铳……很快我们就会有实战练习的机会,你们来得也正是时候。”俞国振道。

这句话,不仅张正听到了,正好被带过来的俞大海也听到了,俞大海心突的一跳,难道说张大疤拉的计划,这个年轻得不成样子的寨主已经知晓了?

“你便是要求见我的那位渔船老大?”俞国振歪过脸来,平静地看着俞大海:“你也姓俞?”

“是,小人俞大海,见过俞寨主。”俞大海脸上挂着谄笑,做了个长揖。

“你是渔船老大?”

“是,小人在海上讨生活,已经有二十余年了,小人七岁起便在海上飘着。”

“你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对我说?”

“小人听闻俞寨主在招募人手,小人带着二十多位兄弟,在海上还能召集一两百人,愿为寨主效力,只求寨主赏口饭吃。”

“哦,这就是你说的要事?”俞国振听完之后,足足过了好一会儿,才笑了起来。

“是。”

“我还以为你是来告诉我,张大疤拉要来攻击我这寨子呢。”俞国振道。

这句话象雷声一样,重重敲在俞大海耳畔,让他双腿战战,险些软倒。纵使是数十年之后,他在回忆此刻时,为自己吹嘘之余,仍然忍不住一脸惊容地对子孙们说道:“当时我是真正的魂飞魄散,那种自己无论在想什么在做什么都被人看穿的感觉……实在不好受,甚至比起死亡都可怕!”

“对了,你与张大疤拉没有多少交情,或许你打着别的主意,比如说,先混进我这寨子里,当张大疤拉来时,混水摸鱼,几十万两的银子,你能装一船走,也够二十多位兄弟逍遥一世了。”

俞国振的声音始终不大,可是俞大海却听得心惊肉跳,他连自辩的勇气都没有,满脑子里都在想,自己为何会露出马脚。

俞大海绝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也没那么容易被唬住,他在海上折腾二十余年没有死,靠的是一种敏锐的直觉。而如今,他的直觉告诉他,若是为自己狡辩,结果只会成为一具冰冷的尸体。

他才带着兄弟们独立出来,正准备大干一场,才不愿意死在这里!

“你没有什么要说的吗?”

“俞……俞寨主是如何发觉我们的破绽的?”

“破绽太多,虽然你约束他们,不让他们说话,以免露出外地口音,但是这本身就是最大的破绽,哪有海上男儿大半象娘儿们一样忸忸怩怩不愿说话的。”俞国振道:“还有,你们不肯上岸,也是一个破绽,在海上飘久了,只因为要洗澡就不肯上岸,这种人有多少?”…,

俞国振一一例举细节,有些俞大海自己能猜得到,有些则是他自己也没注意的。从他们上岸之初,一直到他们进入寨子,俞大海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破绽百出。

“小人听俞寨主口气,张大疤拉的事情,俞寨主已经知道了?”

“当然。”

“莫非……这根本就是俞寨主的计策,你想……你想……”

俞国振笑眯眯地看着这个同姓的海盗首领,见他额头密密麻麻布满了汗珠,便缓缓点了点头。

“你说的不错,我觉得……这西海里还是不要有那么太多的海盗好些。在这里,必须有一种秩序。”

俞大海吸了口冷气,即使他猜中了俞国振的心思,却也忍不住惊怖,同时大叹自己的运气实在糟糕透顶。

他便是看中了西海没有什么强大势力,所以想将此处当作自己的起家之地,结果才一来就发现,本地的张大疤拉与刘香老各怀鬼胎,都欲占领西海,现在又遇到了一个野心勃勃的新襄寨主,竟然也打着这样的主意!

只不过,这位寨主陆上的实力虽然强悍,可根本没有看到他有多少水面实力……

一想到这里,俞大海悚然,他顿时明白,自己为何现在还能活着,还能在这位俞寨主面前!

“小人……小人愿奉俞寨主号令!”他恭声道,低下头去,掩藏自己目光中的异样。

俞国振叹了口气:“俞大海,你觉得……就这么说一句,我便能信得过你?”

俞大海默然,俞国振又笑道:“你觉得我这寨子如何?”

“这新襄寨极好。”

“既然如此,想必你与你手下兄弟们的亲族,搬迁到这里来,也不算辱没了他们吧?”俞国振道。

这句话让俞大海不寒而栗,他猛然抬起头,看着俞国振,好一会儿,才苦涩地一笑:“咱们都是风口浪尖讨生活的苦哈哈,若是有家人,谁还会干这一行……”

“没有?”俞国振缓缓点头:“那样的话,我如何能信得过你们?”

俞国振不会蠢到完全靠以所谓仁义去安抚这些海盗出身的家伙,他手中必须要掌握人质!

“寨主若是信不过,那也……也只有由着寨主了。”

“看来你根本未曾将你的兄弟放在心上,喏,随我来吧。”俞国振道。

他身边只有齐牛和另两个家卫,俞大海目中凶芒闪了闪,但齐牛立刻转脸看上,俞大海只能垂下头,跟着俞国振走到了高地。他看到了码头之上,一队家卫以刀枪相逼,将自己的兄弟从船上全部赶了下来,看到他们被逼跪着,一桶桶的水浇在他们身上。

“我不会杀你们,我的窑场正要苦工,你们将在那里为我干活,一直到死……我相信,这个过程之中,会有人受不了,愿意将自己的家人接到新襄来的。”俞国振道:“只不过,我现在要求是……交待别人的家人在何处,这样便可得我信任。”

“你!”俞大海如冰水浇头一般,双眼都变成了赤色。

一四零、智珠在握必通达

张大疤拉无聊地将空了的酒葫扔进了海中,他低低咒骂了一声,然后抬起头来又眼巴巴地向着东面望去。

“好大的架子,让张大哥等到现在!”他的烦躁将自己的弟兄们也感染了:“约好了是今日午时在此相会,他不过是刘香老帐下一头目,却摆得许大的架子!”

“来了来了!”

岸上观望的一人突然叫了起来,张大疤拉松了口气,没过多久,一艘大船出现在他的视线之中。看到这艘大船,张大疤拉顿时又紧张起来。

他此次前来与刘香老手下会盟,为了壮颜面,特意带了四艘大船,每艘长约八丈,宽近两丈,这也是他拿得出手的最大船了。但是对方行来的却是一艘大船,比他的船中任何一艘都要大出近一半!

“船上有炮!”看到对方战船上的火炮,有人低呼道。

“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这等大船上无炮才是怪事。”张大疤拉喝了一声:“做成这一票,咱们也去弄几艘大船,找佛朗机人买几门大炮耍耍!”

“过会儿可别大惊小怪,丢了咱们西海英雄的脸面。”又一人道。

对方的船渐渐靠近这座小岛,或许是出于慎重,那大船停在了相距五十余丈的地方,黑洞洞的炮口,便对着他们这边。

“可是张兄弟?”那边船上一人道。

“正是张彪在此,那边可是名动东海的李当家的?”

“李虎三在此,途中与大吕宋的蕃鬼遇着,轰了他们几炮,不过他们船多,为了与张兄弟相会便绕了远路,还请张兄弟海涵。”

李虎三是个彪型大汉,一对浓眉仿佛针一般从眼上长出来,他方才说的是鬼话,被称为大吕宋的西班牙人此际甚少在西海一带出现。他是有意晾着李大疤拉,好让这个有些桀骜不驯的家伙知道,究竟谁才是这片大海的主人。

“不是听闻香老与红毛蕃有交情么?”张大疤拉道:“为何蕃鬼还敢与香老相抗?”

“红毛蕃与大吕宋蕃鬼不是一道的,他们之间也厮打不休。”李虎三定眼看着张大疤拉:“张彪兄弟,你我来此约好之事,如今可定了日子?”

“定了,就是这个月十五,也就是……三天之后!”张大疤拉道:“香老的人,来得及么?”

“你只管放心,绝无问题,后日我们的船便会到这里,不至于误事。”李虎三竖起三根指点:“这般大船三艘,再加火船二十艘……张兄的赏格可曾带来了?”

“带了,一人是二两,小弟先付一半,共是五百两。”张大疤拉向一个手下示意,那手上跨步上岛,拖了一个箱子出来。

“才这么一点?张兄弟,你这可就不厚道了,这是几十万两银子的买卖,你只出一千两?”

“这是请诸位兄弟出动的赏格,攻下之后,每人可得五两。至于各位头目,小弟另备有谢礼,请李兄放心,小弟胡弄谁也不敢胡弄香老!”

张大疤拉嘴中这样说,心里却是冷笑,刘香老如今与郑一官死磕,已经连吃了几次大败仗,便是几千两银子的小买卖也派出李虎三这般的悍将,可见他到了近乎山穷水尽的地步了。完成这一票之后,自己只要寻个地方躲上些时日,再花些银钱打点一番,甚至象郑一官那般,直接弄个一官半职………,

那样的话,刘香老能奈他何?或许就成了他与郑一官一起,瓜分刘香老地盘了。

“你当真如此想?”李虎三盯着张大疤拉好一会儿。

“正是,小弟已经笼起了整个西海大大小小二十余股势力,凑足了三千人,再加上香老这五百人,拿一个最多不过千余人守着的寨子,那是稳当当的。”

“那好,便如你所说……不过才几千两银子的生意,就用不着我李虎三出马了,张赋,此事便交与你了。”

李虎三身边一直默不作声的一个汉子上前一步,向着张大疤拉拱了拱手:“在下张赋,见过张首领。”

“原来是本家,如此就有劳了。”张大疤拉也亲热地拱手道。

他也听说过这张赋的名字,在刘香老手下,虽然地位不及李虎三,却也是一个人物。他带五百人来,张大疤拉不但不失望,反而觉得松了口气。这李虎三凶名卓著,又智勇双全,张大疤拉对上他,实在没有多少信心,总担心李虎三会从背后算计自己。

“张大当家的说说,咱们当如何操持。”那张赋问道。

“我接到消息,十五日时,那寨子里的人手将去时罗峒,与侗人一起跳岭头去,到那时寨中防备必然空虚,又无人指挥,可一举得下!”

“既是如此,十五日午时,在龙门之外会合,先破龙门岛,再夺新襄寨!”

双方约定之后,各自离开了这座小岛,望着远去的张大疤拉,李虎三嘴角浮起了一丝狞笑。

“傻瓜。”张赋也笑道。

“小官人,真要如此操办?”就在两方海盗会盟之际,在新襄寨之中,将岸一脸尴尬地向俞国振问道。

“当然要如此操办,婚后之事,按咱们汉礼来,但在婚前,总得按着他们侗仪来。”俞国振道:“大柱二柱虽然定下了婚事,却还没有正式成亲,九河那口花花的只有色心没有色胆,故此,你这可是咱们家卫中第一个成亲的,这事情可必须操办!”

“可是……”

“你放心,不就是一些海盗么,他们若是在海中,我们奈何不了他们,但上了岸……我们家卫会怕这些乌合之众?”

“就是,你就安心当新郎,不要第二天起不来床就好。”旁边憋久了的罗九河终于忍不住笑着道。

“你个色胚,在小官人面前,也敢说胡话!”将岸怒视着他。

“不但敢说,到时候还少不得要陪小官人闹洞房,嘿嘿,第二天再学给众位兄弟听听!”

“你敢!”

“如何不敢,老牛,你说,我敢不敢?”

齐牛翻了罗九河一眼,他是厚道的人,过了一会儿才道:“*一刻值千金,我瞧还是别分老将的心好。”

顿时众人都笑了起来,就是将岸,也忍不住笑骂道:“总以为你是个老实的,却没有想到你竟然不是老实,而是小官人常说的……闷骚!”

旁边侍在一旁的小莲,也抿着嘴露出羞羞的笑,眼睛微微眯着望向俞国振。俞国振感觉到她在望自己,向她微笑了一下,小莲顿时垂下头去满脸都是红晕。

“好了,不要闹了,这事情要注意保密,无论是谁,都不得走漏。”俞国振站了起来:“将岸,你带两个人去钦州城买些礼物,声势弄大些,明白么?”

“是!”

“九河,新来的家卫,他们未曾经过实战,你要盯着他们一些,这几日照常操演,到时候莫要出现意外。”…,

“是!”

随着俞国振一声声命令下去,众人都严肃起来,小莲的羞意也散了,等众人都领命出去之后,她上来用毛巾抹去俞国持身上的汗水。

“新襄什么都好,就是这一点不好,天气总是这般热,眼见都中秋了,仍是如此,动辄一身的汗。”小莲抱怨道:“小官人,这是因为钦州在北回归线之南,太阳总是直射,对么?”

“小莲最近学问有长进啊,以前你可是不大喜欢地理。”俞国振笑道。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咱们这边开了私学,如是姐姐没来,那不只能让我先顶着?”小莲叹了口气:“小官人,何时将如是姐姐也接过来啊,我有些想她们了。”

俞国振对于教育之事,向来抓得极紧,此前因为人力不足,家卫少年都需要干活,就连操演也受到了一定影响,因此他暂时无暇顾及教育问题。但如今人手稍足,他便开始筹划建立新襄私学。

他一直认为,一座没有小学的村庄,是没有生机的村庄,一座没有中学的镇子,是缺乏活力的镇子,而一座没有大学的城市,则是没有灵魂的城市。

但是,学校的建立他不准备用临时木板房,新襄寨里第一座砖石混凝土结构房屋,将是学校。

自从得到水泥之后,雷王成便开始带着两个儿子研究水泥的用途,他如今已经提出,使用毛竹为筋,建造三层平房的计划,还为新学校画出了设计图,做出了被称为“烫样”的模型。

虽然他很有把握地把证,只要注意维护,这三层平房足可以使用数十年也不会损坏。但俞国振出于慎重,还是决定只造两层,第三层只造一半,充当隔热层。在批量生产出合乎要求的钢筋之前,俞国振不准备轻易尝试三层以上的楼房,更不会拿学校这个攸关未来的所在去冒这个险。

在私学建起之前,新襄寨里十几个十二岁以下的孩童,临时借用寨子正中的那座大木屋授课,他们的老师是小莲与蒋佑中。

“那些孩童们如何了?”俞国振问道。

“如今已经不想襄安了,在这边也一样过得快活。”小莲轻声笑道:“反正吃得好睡得香,一个个壮得紧,每日只上半日课,他们早晨起来和晚边上,还会跟着家卫操演。”

“那就好,等新学校建成了,我便可以给他们再开学,不仅是他们,家卫也要重新开学。”俞国振道:“除了打仗,他们总得多学点东西,就算是今后不打仗了,也有一技可傍身。”

“小官人思虑得周道。”小莲道。

“八月十五那天,你带着他们去钦州府,算是采风。”俞国振又道。

听到这,小莲身体僵了一下,然后低声道:“有危险?”

“放心吧。”俞国振道。

(感谢李广堰打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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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一、各怀心机逞其能

跪伏在地上的俞大海,望着俞国振时,眼睛里仍然有着恐惧。

他是知道自己的兄弟们的,这些都是不会为了自己的性命去出卖兄弟的好汉子,便是把他们架在刀山上,也都会闭口不语。

可是在这个年轻的寨主面前,只是区区的一天功夫,他们就全招认了,甚至有人还出卖了兄弟,不仅仅是出卖兄弟本人,包括兄弟们的家属所在何处!

象荀兄弟荀世禄,他本是廉州府人,故此对西海这一带熟悉,家中便有父母,竟然被钦州知州行文过去,短短三天之内,便将人带到了新襄寨中安置。

当得知钦州知州已经行文出去,将他们的家人一一接到新襄后,众人不得不屈服,就是俞大海,也只能接受俞国振的指派,与荀世禄一起加入张大疤拉临时拼凑起来的海盗集团。

“一共是一千六百余人,其中大部分为安南人,又有刘香老的五百人,因此号称四千。他们准备破了我新襄寨之后,再破钦州,大肆劫掠?”

“是,公子。”

“哈,这张大疤拉倒是有些气魄,劫掠钦州……他为何就不连廉州都一起破了呢,莫非不惧朝廷的管束?”

“如今朝廷,哪有余力管着海上,若是朝廷还有一丝半点的力量,也不至于靠郑一官来对付刘香老了。”

“这倒也是。”俞国振点了点头,然后笑道:“荀世禄此次没回来,你去之后跟他说声,他家侄子甚是聪明,我准备在寨子里开私学,专教如何烧制水泥之类的东西,他若是希望他侄子走科举仕途,那就罢了,若是想学门今后发家致富的手艺,可以让他侄子入我家私学。”

这既是结恩,又是立威,俞大海心中明白。他下拜道:“小人替荀兄弟谢过公子,科举仕途……咱们这样的人家是想都休想了,能在公子这边学得一样手艺,那就是天大的运气!”

“你问问他吧……若是想走科举仕途,我也不是没有办法。”俞国振道。

“是,小人定会问他。公子还有什么吩咐,若是没有,小人便告退了。”

“贼营之中颇多险恶,你要当心一些。”俞国振道:“你去吧。”

俞大海起身退出,当他离开这间小屋时,发觉自己背后又沁出一层汗。他不知道为什么,每次拜见这个年纪足足比他少了一半多的俞公子,都会让他觉得非常紧张。

“他分明就是十七八岁,却为何跟千年老妖一般?”

这个疑问,被俞大海深藏在内心深处,终其一身,也不敢说出来。

大明崇祯七年八月十二日,六辆牛车自西门外清水港上了岸,慢慢进了钦州城。经过火药局、锦肃坊、安泰坊,直接向着城隍庙前的宁越街行来。宁越街两边,是钦州城中最繁华的所在,但再怎么繁华,钦州也只是一万二千余人的小城,因此宁越街两边的店铺并不多。

酒楼就更少了,但就是这几家酒楼,在那些牛车到来之后,也停止了卖酒,原因无它,所有的酒都被包圆了。

“小店实在是没酒了,就是窖里藏着的,都已经搬尽了,客官,客官,没有酒茶也可以下饭嘛,喂喂,客官你别走啊!”

酒楼的小二看着一个个离开的客人,脸上却没有什么难过之色,反正酒都高价卖了,今日已经大赚了一笔,走两个客人算什么!…,

“小二,为何会没酒了?”一个新来的客人好奇地问道。

“新襄寨的俞寨主给一个管家操办婚事,将咱们钦州城里所有的好酒都买去了,如今掌柜的正赶往灵山县进酒,不只我们一家,全部都是!”小二笑道:“客官,就是没酒,小店里的菜肴也别有风味,客官要不尝尝?”

“你们拿手的招牌菜,给我们兄弟上两盘。”那新来的客人身上带着股海腥味,显见是走惯了风波的海客。

小二催促厨房上菜之时,那新来的客人中一个道:“打听一下,这个婚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这人狮鼻阔口,如果张大疤拉在此,一定会认出,他就是刘香老手下的大将张赋!

“小二,你方才说的新襄寨俞寨主,是怎么一回事,我们走南闯北惯了,还不曾听说过操办婚事买尽一城好酒的事情,说与我们听听,我们回去之后也可以吹嘘吹嘘。”小二来布菜时,海盗中一人道。

“说起来……这位俞寨主不是一般的人物,据说可是匠神转世鲁班复生,只花一日夜功夫,便可立起一座寨子!”

“小二,你胡吹吧,哪有这等厉害的人物!”

“客官,可不是小人胡吹,你可以在钦州城中打听,小人说的绝无虚言。那位俞寨主当真有此神通,小人虽然在城中,没有亲眼得见,但小人相识的人里,有好几位都是去瞧了热闹。若是客官不信,也可去亲眼见见,出城西门顺路走不过二十余里地,据说那位俞寨主正准备修一条石路,从新襄寨通到钦州府来!”

店小二唠唠叨叨说了一堆,张赋咂了一下嘴,那个能说钦州当地话的海盗便打断了店小二:“好吧好吧,就算是那位俞寨主有如此本领,但他为了一个管家的婚事,便买尽整个钦州的美酒……那是管家,不是他儿子吧?”

“客官可真会说笑,人家俞寨主自家年纪也才是十七八岁,哪儿有那么大的儿子。是他的一个管家,打小就和他在一起的伴当,名头上是管家,实际上与义兄弟没有什么区别。他们到新襄之后,这位管家三拳打死一头吊睛白额虎,救了时罗侗贵人家的女儿,得了那侗女的欢喜……”

这些消息,似是而非半真半假,原本就是俞国振有意放出去的。那些觊觎新襄的人,肯定会来打探新襄的消息,这些真假难辨的消息传出去,能够迷惑他们。

“你这小二,说起话来好生罗索!说重点,说重点!”

听得小二几乎要说一番景阳岗上武松打虎出来,那个海盗不待张赋使眼色,便打断了他。

“是,是,那位将管家与侗女两情相悦,两人男才女貌,但是时罗峒的峒主却觉得,侗人女儿嫁与汉家不合规矩,便办了个比武招婿……”

张赋听得他越说越胡扯,将一小串铜钱扔在了桌上,那小二劈手便将铜钱攥到了手中,然后笑嘻嘻地道:“谢客官赏赐……时罗峒主说要按他们侗人的习俗结亲,故此八月十五时,他们会去时罗峒跳岭头。”

“跳岭头……哈哈。”会说钦州当地话的那个海盗听到这,模样古怪地笑了起来。

打发走了小二,张赋问道:“你为何发笑?”

“张大哥有所不知,跳岭头是峒里风俗,小娘到了年纪,便可在八月十五在山岭之上围火而跳,周围男子亦是围火跳舞,看到心动的小娘,便可对她唱歌,唱得情动,两人勾在一起便胡天胡地了!”…,

“这样也成?”有初次来钦州的人眼冒奇光:“小娘父兄也不阻止?”

“非但不阻止,还会欢喜庆贺!”那海盗啧啧道:“可惜,往常他们跳岭头,一般是不准咱们汉人参与,若是我能溜进去,少不得勾搭上一个漂亮的,哈哈,侗人虽然黑了色,可摸起来却是极光滑,上好的丝绸,也比不得那感觉……”

众人都淫笑起来,一个海盗压低了声音道:“完事之后,咱们也去跳跳岭头,我也想见识一下,那上好的丝绸都比不过的滑手,只不知是周身上下都这般滑不留手,还只是这这?”

见那人淫亵的在身上比划了两下,众人更是大乐。张赋笑道:“瞧你那点出息,咱们完事之后,整座钦州城都是咱们的,想要什么样的女子没有?便是官宦大户人家的媳妇女儿,你想弄一个也未必弄不到!”

“当真?”

“自然当真,香老说了,这一次要做票大的,让郑一官那厮知道厉害。”

“不是说……帮那个什么大疤拉么?”

“咱们何时做过这种为他人做嫁衣裳的蠢事,张大疤拉想要咱们为他效力,却只肯出一千两银子,我呸,当咱们兄弟是没有见过银子的蠢货么。香老在东海之上总揽往来,便是各方交的贡银,每年也不下数十万,郑一官更是赚得油水满满,哪里会在乎这一千两银子!”张赋冷笑道:“也就张大疤拉那种小沟沟里的泥鳅,才将此作一件了不得的事情!”

“那香老的意思?”

“咱们在前头,虎三哥哥在后头。”张赋森森笑道:“待那小子破了什么狗屁新襄寨,再破了钦州城,咱们就给他来个黑吃黑!弄完之后,退到龙门岛,香老说了,今后龙门岛便是咱们老寨之一,要好生营建一番。”

“龙门岛确实不错,那是好地方,岛上总能容下数千人,占了那边,整个西海便控住了。”

“若是我们占了龙门,郑一官只怕又要来开战了。”有人担忧地道。

“便是不占龙门,郑一官就不开战了?占了龙门,咱们就可以控制会安,倭国与我大明贸易,不是非走大员不可,每年会安也有倭人和蕃鬼来贸易,郑一官能压着我们打,无非就是因为他有钱,打一仗他可以开出数万数十万两银子的赏格,他的船多炮多铳多人多!”说到这,张赋有些气愤,这两年被郑芝龙压着打,刘香老的手下都憋着一肚子的气:“若我们控制了会安,便是没有郑一官的钱多,也不会少到哪儿去,到那时,再好生与他较量一番!”

一四二、大幕徐开风云聚

大明崇祯七年八月十三日,时罗峒峒主黄浩满脸都是喜气。(《7*24小时不间断更新纯txt手打小说)

当初钦州附近共有八峒,前些年四峒背叛了大明,顺带着还将人口领土献给了安南,结果当然是挨了一顿胖揍。时罗峒因为靠近钦州,没有参与到叛乱中去,因此虽然也遭了战火,却未曾伤筋动骨。

“俞公子,你只管放心。”他笑眯眯地看着俞国振的礼物,眼睛根本不离开这些来自中原的锦缎、棉布和瓷器,让他非常高兴,让他更为高兴的是,俞国振做出的许诺。

三十枝鸟铳和相匹配的火药,对于时罗峒来说,这是一

“如此就有劳峒主了。”俞国振拱了拱手。

时罗峒是他这次大计划的最后一块拼图,也是他所有计划之中两块不受他控制的变动因素之一,这个贪心的峒主,在最后时刻又提出了鸟铳的要求,俞国振只能同意。

算是被他小小地乘火打劫了一把,不过要想有收获就必须有付出,想到自己计划成功后的收获,俞国振便觉得,三十枝鸟铳根本算不了什么。

“如此,后日再来拜见峒主。”

“好走……珠哥,你替我送送俞公子。”

罗珠哥跟在俞国振身边,将他送出了峒寨,到了门口时,他实在忍不住,抱怨道:“俞公子,我妹子大喜的日子,为何折腾成这模样?”

“你们以前跳岭头,有没有人来捣乱?”

“有,如昔峒那些蠢货,偶尔也会来捣乱。”

“那你就把这次来的人当成如昔峒的蠢货就是。”俞国振转过脸,看着这个侗人汉子:“不过他们来得也好,至少……这次婚事会办得前所未有的热闹!”

时罗峒与新襄寨只隔着一条并不十分宽阔的渔洪江,就是山路难走,离开时罗峒之后花了两个多时辰,他们才到了渔洪江边。(《

)

“小官人,就是这里了。”罗九河指了指江边的船。

俞国振点了点头:“后天不要留人于此,贼人中未必没有聪明的,若是能弄走我们的船,便是我们闻讯回援,到了江边也只能徒呼奈何。”

“是。”罗九河吃吃笑了起来:“他们只道我们都去给老将捧场,却不会想到,我们是故意不留人看着船。”

“俞大海传来的消息,那群乌合之众会在午时之后开始攻龙门,只可惜我们没有水师,否则这块肥肉,完全可以由我们全部吞下。”俞国振稍稍有些惋惜:“三千余海盗……就算是张大疤拉吹牛,一千五六百总是有的,加上刘香的五百,两千水手啊。”

“小官人,便是全捉着,咱们也不能放心用他们。”罗九河笑嘻嘻地道:“小官人贪心了。”

“是啊,我贪心了。”俞国振也笑了起来。

船送他们靠近了码头,见他回来,早在码头等着的将岸迎上前:“小官人,钦州的事情办妥了!”

“是么,酒菜都备齐了?”

“依着小官人的吩咐,不仅酒菜备齐了,招待客人所需要的所有东西,都备齐了。知州大人说他原本也要来的,但临时有公务,只能告罪。”

他们在码头上这番对话,别人听不明白,但他们自己却是清楚其中的含义。俞国振看了看周围:“好,那后日中午便在码头上开宴会,寨子里没有这么大的水泥坪。”

他指的是码头外用于堆货的大水泥坪,其实完工到现在也只有区区不到十天时间,这足有三亩大小的长方型小广场,确实适合用于宴席。《

而且,就在这边上,用新烧制的红砖建起了两排库房,其中便有厨房。…,

“就在这里?”将岸愣了一下:“不在寨子里面?”

“嗯,来的客人会不少,寨子里总有不方便之时,而且要防止有人混进去偷摸,前些时日每天都能抓到几个,你们不会将此事忘了吧?不少字”俞国振道。

“是,是。”众人唯唯。

“不过,怕当天天色不好,临时搭一个棚子吧,反正框架什么的都是现成的。”俞国振又道。

随着俞国振的命令,码头上顿时忙碌起来,清理场地的,将棚子框架运来的,仿佛是早就准备好了一样,他的命令便得到了执行。这也是新襄的一大特色了,那些因伤退出家卫的少年们,成了基干的管理者,他们对于俞国振的忠诚依然,因此俞国振的命令,都被他们在最短的时间内不折不扣地执行。

这使得新襄做事的效率,与别的地方都不相同,别的地方拖拖拉拉要两天才能办的事情,在这里,半个时辰之内,便会开始得到执行。

一艘送鱼来的渔船此时正停靠在码头上,渔船上的渔夫们惊奇地看着这些行动如风的人。

这些渔夫当中,有一人目光闪闪烁烁,尽可能避开码头上新襄寨人的注意。方才俞国振与手下的对话,他都听得一清二楚,同时暗记于心。

渔船将一船鱼卖出之后,便出了海,过了龙门岛,便有另一艘船在外等着。那目光闪烁的人换上了这艘船,一见着船上的张大疤拉,便大声道:“张大哥神机妙算,那厮虽然有所防备,却还不知道咱们的动静!”

张大疤拉一一细问,听得俞国振在布置完码头广场上的酒宴之后,还特意提到要将龙门岛和附近几处墩台的官兵也都一个不剩召去吃喜酒,张大疤拉大喜:“好,好,果然是老天也帮我!”

在他身边的俞大海却皱着眉:“张大哥,我觉得……有些不对劲。”

“怎么,俞兄弟,你发觉了什么?”张大疤拉正在兴致头上,闻言略有些不快。

“小弟觉得,似乎这一切都太过顺利了,那个俞寨主,几乎就是迎着我们将人调拢……”

“哈哈,俞兄弟小心谨慎得过了头,那俞寨主若真是迎着我们调人,就会将人调到别处去,而不是调到新襄寨。他召集如此众多之人宴饮,倒是给我们添了不少麻烦,原本寨子里只是有数百人罢了,现在可是有千余青壮!”

说到这,他又笑道:“不过,这也确实合了我之意,在新襄寨灭了这千余青壮,钦州城便只余百余人守卫,夺钦州城,不费吹灰之力!”

俞大海恍然大悟:“张大哥说得是,小弟太小心了。”

荀世禄在旁插嘴道:“小心无大错,张大哥身边,也确实要有一个时常能提醒张大哥的人物。”

他二人一唱一和,张大疤拉不以为意,哈哈笑道:“不说这些,不说这些,如今万事具备,只欠东风,众家兄弟说说,后日咱们当如何行事吧!”

“还有什么说的,咱们几千号人,早有准备,冲上去一顿打就是。”有人叫道。

“张大哥若是这般行事,即使此次胜了,今后也必然会受挫。”俞大海再次出面充当一个唱反调的角色:“张大哥方才说的没错,诸家兄弟需要议一议,唯有如此,方能……”

“俞大海,你是什么东西,不过是从刘香老那边逃来的货色,竟然敢屡屡扫诸兄弟的兴致?”那人粗暴地打断了他:“张大哥给你面子,才赏个头目与你当当,你还以为自己真是个人物了?”…,

俞大海脸色顿时沉了下来,他翻了那人一眼,却是张大疤拉一向信重的一个海盗头目。这人惯于揣摩张大疤拉心意的,他的喝斥,其实也是张大疤拉的表态。

不过俞大海并不准备退缩,他在海上飘了二十多年,早就知道海盗们最敬的是什么。

“我是不是个人物,你说了不算,我自家说了也不算。”他冷声道:“能不能对张大哥有帮助,这才算……你能为张大哥做什么?后日攻寨子,你敢第一个冲么?”

“如何不敢,不就是一个小破寨子几十条火铳么,有什么可怕的?”那人怒道:“你呢,你敢不敢?”

“那好,后日我带着我的兄弟,第一个破寨给诸位看看。张大哥,还请下令,后日我为先锋!”

张大疤拉正要答应,却看到俞大海脸上遮遮掩掩的笑。他召集了整个西海数十伙人,这其中除了那些安南人之外,大多数都不大将他放在眼中,一个个都是争功推过的,俞大海往常也并没有这般积极,可现在突然要第一个去破寨子,其中用意,让他不由得暗自思量。

旁边一人凑到他耳边,低声说道:“金银,威名。”

若是俞国振在此,当然会认得,此人便是与江中流有勾结的那名捕快头目。王传胪上任、江中流淹死之后,他便失去了踪迹,这样的一个小人物,俞国振也未曾放在心中,结果他却是来投靠了早就相识的张大疤拉。

得了这提醒,张大疤拉旋即觉得,自己明白了俞大海的心思。

此战有两大好处,第一便是新襄寨中藏着的金银,二就是整合整个西海的海上势力。他从那捕快头目处得到的消息,新襄寨里至少有二十万两以上的金银,若是俞大海先破了寨子,那么他在诸家势力面前可就大大出了风头,而且先入寨之后,且不说他可以分得最丰厚的战利品,就是他自己私藏一部分,也足以让张大疤拉肉痛!

想到这里,张大疤拉笑道:“俞兄弟,咱们人多,破一座小小寨子,当真不算什么本领,倒是另有一事,我要请俞兄弟鼎力相助。”

俞大海拱手,有些不情愿地道:“张大哥请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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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三、开疆拓土渔政局



崇祯七年八月十五日,天色尚好。一大早,新襄寨便是吹吹打打,俞国振亲自带着近百人的队伍出了寨,在码头上乘船分两次渡过渔洪江。

船经过长门墩时,俞国振笑着道:“其实长门岛在渔洪江之中,我们可以在此建一座桥,以长门岛为中转,勾通渔洪江两岸。不过,桥得建高一些,免得影响了航道。”

旁边的将岸苦笑了一下,他心中有些紧张,不仅仅因为今天他将成为整个家卫少年中第一个成亲的,更是因为今天即将会有一场大战。

“怎么,紧张?”

“是。”

“每逢大事,需有静气,越是紧张,越易误事。”说到这,俞国振笑道:“自然,若你是为了洞房花烛而紧张,只当我前面说的白说了。”

“小官人!”

“不过有件事情,此前我就想说……那罗宜娘今年十五了吧?”俞国振问道。

“是,小官人。”

“我觉着,你不要急着同房为好,即使你按捺不住,也寻她问清楚来,尽量避免她如今就怀上孩子。”

听到俞国振谈起这事情,不仅是将岸,周围的少年一个个都侧起耳朵偷听,几个掩饰不住自己神情的,脸上都憋出了坏笑。

“小、小官人!”

“我是说真的,才十五岁……她还只是个小姑娘呢,身体尚未长足,若是此时怀上孩子,实在……”

“这个……小官人不是请了稳婆么?”

“稳婆还在襄安。若是她们不来,你信得过钦州的稳婆?”俞国振哼了一声。

“啊。”将岸挠着头。这可是个大麻烦。

“哈哈哈哈,不怕你成亲,还是乖乖地回来陪我们住一块吧。”田伯光大笑起来:“我说老将,若是你媳妇儿怀疑你不行,你当如何解释?”

“住口,在小官人面前,休得胡言乱语。”齐牛喝道。

田伯光憋着笑,却不敢再挖苦将岸。他们谈话之间,船已经过了渔洪江。抵达到对岸。等第二趟也到了之后,他们便顺着山路。消失在一片密林之中。

他们消失没有多久,一艘渔船便驶出了码头,开始向外海航去。码头之上,为了准备从中午到晚上的欢宴,人们正忙忙碌碌,似乎完全没有人注意到这艘船的离开。

“果然走了。”在红色的塔楼上,罗九河看到这一幕,微微一笑:“小官人果然算无遗漏。”

“那是自然。”张正在旁道:“自打追随小官人起。我便没看到他错过!”

罗九河点了一下头:“小官人将守卫新襄寨的事情交与你我。我们要做得漂亮,才能不付所托。张正,我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小官人的心思似乎很急切,仿佛有什么事情在赶着他一般,我们都是身受小官人大恩,若不是他,我如今不是在襄安种那两亩薄田,便是在州城里服劳役,一辈子也不知肚子饱是个什么滋味……”

不等他说完,张正也点头道:“九河,你倒还好,总还有个家,虽然吃不饱,却也饿不死。可是我若不是小官人,早就在登莱成了饿死鬼!我这条命是小官人的,如今看到老将成亲,我心里更有个奔头!”

“哈哈,你也想要娶媳妇了?”

“那是自然,我都十八了。”张正笑着道。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又道:“小官人应当已经说与你听了吧?”…,

“你是说此战之后的事情?”

“嗯。”

罗九河笑了笑,缓缓点头:“说了,你会来替我,接任第二队队正之职,田伯光替你为教导队队副,老牛还是不动。”

“你呢,想必小官人对你有重用?”张正道。

他们虽然对俞国振忠心耿耿,但对自己的前途也是极为关心的。在俞国振的家卫之中,一个普通家卫队员,只要被评为一阶,每个月就有三两银子的基本月薪,再加上各种各样补贴,拿到五两银子根本不成问题。而且他们的吃穿完全不用花钱,若是节省一些,这五两银子几乎就是白得。伙长的收入大概是两倍于普通家卫队员,一个月十两银子左右,而到了他们队正、队副这个级别,一个月干脆可以拿到三十两!

不过他们也没有什么用银子的地方,俞国振又让小莲出面,将他们的大多数薪酬收拢起来保存,他们要用时,随时可以凭存单去支取。这主要是防止他们当中有人狂赌滥嫖,因为俞国振在家卫少年中威信极高,所以这一策略没有受到任何抵触。

“我会挑一些人,建成家卫中的第二营。你们归属第一营,由大柱哥任营正,不过他如今不怎么管事,只是名义上的,实际上由武崖这个副营兼第一队队正来主持,你要小心了,武崖可没有我这么好相处。”

“知道,他报复心最重。”张正哼了一声。

罗九河与叶武崖一般刁钻古怪,但是罗九河嘴上总是口花花的乱开黄腔,故此反而与家卫少年上下关系都不错,叶武崖性子则要阴鸷得多,众人和他说话时,都要小心些,免得被他记恨。

张正与罗九河关系不错,但和叶武崖则处得不太好,想到这人有可能成为自己的顶头上司,他就极是不爽。

“你第二营也应该有两个队吧?”张正问道。

“目前只设一个队,我自己兼任,人手么,小官人说了,尽我挑。哈哈,你想不想来我这二营?”

“你若挑我,第二队队正谁来?”张正撇了一下嘴:“太假了。”

“二营有个别名,小官人说了,叫海监队,哈哈,这名字有趣。”

“海监队?”张正一愣,然后脸露惊容:“小官人的意思,第二营是水师?”

“对,水师,应当说是海军,不过如今还只是新襄海岸监察大队,简称海监队。”罗九河道:“不过这是对内的,咱们心中有数就可,二阶家卫以下不得知晓。对外,咱们两个营,一营是新襄农垦建设营,二营是新襄渔业海产营。小官人和我说这个的时候,还自言自语道,‘保家卫国农业部,开疆拓土渔政局’,也不知小官人为何这般说啊。”

“这还用问,小官人志向高远,他向来教导我们精忠报国,终有一天,小官人要带我们与外贼大战。我算是看透了,靠着朝廷和官兵,除了礼部遣人送脸去被人打外,啥事都不能指望,今后国家有事,还是要靠咱们!”张正言辞锋锐:“前些日子,小官人不是还说了么,泰西欧罗巴的蕃鬼,专务抢掠,在南洋杀害数万华夏遗民,红毛鬼侵占澎湖,劫掠百姓,屠我同胞,掳卖为奴,朝廷却是一昧姑息……”

俞国振所说的是崇祯六年七月七日,占据台湾的荷兰人突袭南澳劫掠厦门之事,他所述未必完全准确,但是大体上是不差的。听闻这些红毛蕃鬼如此霸道蛮横,家卫少年都是愤怒,特别是当俞国振说他们将新襄建得好了,红毛蕃也会如此劫掠时,家卫少年更是几欲狂暴。…,

“不过,要建二营,咱们没有海船,如今几艘,都只适合在渔洪江或者不出龙门岛跑跑。有海船咱们水手也不足,上回来哄小官人的那个俞大海,小官人为何留他们,不就是他和他手下精于海事么。”罗九河又道:“故此,这一战,一是要劫船,二是要劫人。”

“你这般说,我便明白了。”张正点头道。

“但小官人也交待了,我们的性命才是最重要的,若是没有绝对把握,宁可杀人沉船,也不要给他们伤着我们的机会。”罗九河嘿嘿笑道:“大不了,就是自己造船,小官人……”

说到这,他意识到自己似乎说得太多了。这是他终于被任命出去独当一面兴奋使然,他在俞国振手下虽然经了不少历练,终究还只是十七岁,与俞国振的年纪一般大,比起张正还要小上一岁。

“放心放心,我不会多嘴。”张正哈哈大笑:“咱们休息一会儿,至少要到正午,贼人才会发动攻击吧。”

他们下了红塔,沿着山路向寨子里行去。走到一半,张正抱怨道:“这路得修一修了,小官人不是说要将这也水泥化么?”

“一时之间,哪里顾得上这个,如今人手勉强足用,小官人已经在考虑再建几个窑炉,那位知州整日催着要烧什么玻璃的,也需要建起来,另外咱们带来的铁器消耗得极快,小官人说了,咱们的冶铁铸造作坊也得建起来……百废待兴,到处要用水泥,这条路,还是先等等再说吧。”

两人谈笑之间,原本因为大敌将至而有些紧张的心情,略微放缓了一些,到了寨子中间,两人默契地相望了一眼,然后挥挥手,各自去寻自己的部下了。

寨子外边一片喧闹,到了巳时二刻,也就是上午十点时分,各方前来赴宴的客人也已经络绎到达。酒肉的香味弥漫在新襄寨的码头上,让人垂涎欲滴,忙碌的人们,四处的彩绸,使得码头上喜庆之意越发浓厚起来。

几乎就在这同时,龙门岛之外,那艘离开的渔船到了这里,在渔船的桅杆之上,一面绿色的绸布迎风招展,落入了远处一座岛礁上张大疤拉的眼里。

他将满腔的欢喜,转变为杀气,向后边的海盗群点了点头:“起锚,升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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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四、仁至懦弱人所欺

“龙门岛上,果然一个官兵都没有!”

“那些渔民都给我看牢了,莫让他们跑掉报讯。”

“娘的,今日开门红啊!”

乱糟糟的嬉骂声吵得张大疤拉耳朵里嗡嗡作响,他喜欢这种热闹,但现在还不到高兴的时候,他笑吟吟地看着俞大海:“俞兄弟,这龙门岛,就有劳你了。”

俞大海一脸不情愿之色,他拱着手:“张大哥,守龙门岛,随意派个人就可以了,我还是宁愿去充当先锋,为张大哥破了新襄寨!”

“俞兄弟,这龙门岛干系到我们的退路,守住了,那便是大功。更何况……我总有些担心,刘香老的人看模样有些不对,若是有什么变故,还指望着俞兄弟你呢。”

“只有我这些人,若真有什么变故,哪里守得住。”俞大海不安地道:“要不张大哥多给我们些人手?”

“一有变故,你就来通知我就是,倒不真正要俞兄弟与之硬拼。”张大疤拉见俞大海神情,笑着道:“不过既然俞兄弟开了口,袁猴子,柯海佬,你们两个带着手下跟俞兄弟一起,都呆在龙门吧。”

“大哥,这如何……”那两人中,袁猴子是张大疤拉的亲信,柯海佬与俞大海差不多,都是前来入伙的,柯海佬还没有反对,袁猴子先嚷了起来。

但是张大疤拉狞笑了一下,袁猴子想起张大疤拉来时还杀了两个一向桀傲的家伙祭旗,顿时焉了。

“好生替我看着后路,有你们的好处。”张大疤拉说完之后便回头:“刘香老的人,怎么还没有到?”

“来了来了!”

这边才安排好人手,那边了望手喊了起来,不一会儿,一支船队出现在众人视线之中。当先的是三艘战船,紧跟于其后的是二十只火攻船。

“来了就好,来了就好。”看到张赋如约而至,张大疤拉心总算放下一半。他自家人知自家事,自己纠合的这号称三千的两千人,一半是临时客串海盗的渔民,还有一半则是各地的游手无赖,或许只有混在安南人中的两百多安南水师算是打过恶仗的,因此若没有刘香老的人,他还真只有七成的把握。但刘香老的人来了,他就有十成把握,这一次必然洗劫钦州城与新襄寨,满载而归!

两支海盗会在一起,相互催促着便向渔洪江口驶去。从龙门岛到渔洪江口,不足三十里的航程,借着偏东风,他们只用了两个时辰便到了。

到了这,张大疤拉完全放下心来,看了看天色,已经是未时二刻左右,他们将大船停在江口,分乘能入内河的中小船,又花了半个时辰,终于到了长门墩。

原本长门墩设有巡检司,还有二十个弓手守卫的,但这个时候,这二十个弓手也不见了。张大疤拉拿着抢来的一架西洋单筒望远镜,对着新襄码头望去,只见码头之边的小广场上搭起了木棚,摆着足足几十桌,好几百人正在那边吃吃喝喝。

“***,倒是准备好了大鱼大肉等咱们。”他笑骂了一声,然后喝道:“诸位,要想分银子的,过会儿就要向前,哪个胆小不进,老子摘他的瓢儿!”

众人哄然应命。

这时新襄寨里突然传出了警锣之声,但码头那边也在敲锣打鼓放鞭炮,因此一开始这警锣根本没有引起注意,倒是张大疤拉从望远镜里看到塔上升起了警旗,立刻下令道:“发信号,咱们快上!”…,

轰的一声响,对天鸣铳,紧接着,数十只小船开始满载着水贼靠岸,而这时码头上正在吃喝的人们当中,有几十人跳了起来,掏出暗藏的短刀匕首便向周围的人刺去!

张大疤拉在来宴饮的人中,也安插了不只一名奸细,这个时候他们突然发动,顿时将宴饮搅得一团糟。众人四散逃窜,而这个时候,留守的家卫少年中有人大呼道:“进寨子,进寨子!”

这个混乱的时候,有人喊一声,众人顿时都明白,于是人人向着寨子这边疯跑。不到两里的路,跑起来也就是一会儿的功夫,原本充当招待的家卫少年当然是逃得最快的,他们每天练的就是这个。而在他们之后,则是在此做工的青壮,倒是卫所的军官头目、跑来打秋风的乡中耄老,一个个跑在最后。

他们也很悲惨地成了那群海盗奸细的砍杀对象,转眼之间,便有数十人倒在地上。

原本海盗的船队离得还有两里多,只是有数十只小船靠岸放下几百人冲过来,当这边跑到寨子时,这些海盗也追到了码头,与他们埋伏的奸细会合,然后一起向着寨子追了过去。

看到这一幕,张大疤拉最后的一点担忧也消失了,他哈哈大笑道:“果然,那姓俞的寨主人不在寨子里,方才咱们就二十余人发动,若是他们能镇定应变,凭着人多压也将咱们这二十余人压死。现在他们等于是将码头拱手让给了咱们,咱们登陆再无忧虑了!”

跑进寨中之后,突然之间人群中又有二十余人拔出暗藏的利刃,开始准备大肆砍杀,然而利刃才拔出,在他们面前猛然响起一排铳声,他们错愕之间,只见三十只鸟铳迎面而来。

远不只三十只鸟铳,还有一座由百人组成的枪阵,这些人与两边的建筑一起将逃进寨者围住,他们只能聚在寨门口很狭小的区域内。

在这二十余人身边,还有人用利刃相比,他们才一出手,就已经被注意到了。

一个少年从枪阵中出来,有人认识,他就是被称为“罗管家”的罗九河。

“有贼人来犯,诸位勿闯,乱闯者,视为贼党,格杀勿论。”罗九河嘴角噙着一丝冷笑:“那些手执凶器者,即是海盗奸细,诸位想要活命,将他们抓了。”

人群顿时大乱,大多数人都惊惶失措,但也有少数人看得分明,那二十余人面对着数十枝鸟铳,根本什么都不是,因此在家卫少年的帮助之下,这二十余名奸细被七手八脚地按住擒下,一个也未走脱。

“张正,这些家伙交给你了。”罗九河道。

“放心了。”张正带着五十余名第四期的家卫少年出来,这些家卫少年脸上除了兴奋之外,还带有一些恐惧。

“把他们押走。”张正冷漠地道。

这二十余名奸细都被绳子串了起来,一个接一个的拖到了人群之外。拖到东北面之后,他们被排成一排站好,张正下令:“预备!”

一听到这个词,海盗意识到不妙,有人破口大骂,有人跪地求饶,也有人麻木不堪。所有的一切,张正仿佛都没有听到一般,当一排家卫少年站上前来,端起缨枪做完准备,他非常平静地下达了下一个命令:“刺杀!”

四期的家卫少年都没有见过血,这是他们最大的弱点,他们接受了将近半年的训练,但此时在襄安附近已经没有给他们练兵的机会了,从襄安来新襄的路上,也没有不长眼的山贼草寇来袭击他们,因此,手中没有沾上人命,使得他们少了几分老练与杀气。…,

现在面临大战,而这些奸细,就是给他们这些新人练胆的靶子。

“杀!”在张正喝完之后,家卫少年们条件反射一般,将手中的缨枪刺了出去,大多数刺得非常坚定,他们这样训练已经有数万次,也有少数刺出之后想到,自己这次刺的可不是草靶,而是活生生的人,手不免就有颤动。

“啊!”

惨叫声响成一片,二十余名奸细中,有一半当场惨死,剩余一半,也多是重伤!

只有一个,年纪最青,脸上还带着稚嫩,满脸都是惊恐,跪在地主嚎淘求饶。

张正向那个年轻海盗走了过去,看着站在他面前的少年,他皱了皱眉:“司马特,你怎么了?”

“队……队副,他年纪,他年纪比我还小。”司马特瑟瑟发抖地道,看上去,竟然与地上的那个海盗一般害怕。

地上那海盗看模样,最多也就是十四五岁,而司马特有十六岁,故此,他有些下不了手。

“嗡!”张正一抓起一杆缨枪,狠狠抽在司马特大腿之上:“秀才,你忘了我说过的么,战阵之上,没有大小,只有生死!”

司马特痛得跳了起来,“秀才”不仅仅是他的绰号,也确实曾是他的身份,他原本是十四岁便考中秀才的天才,但因为家中变故,他自己的功名也被剥了,如今身份,与别的家卫少年没有什么区别。被抽了这一下,他痛得泪眼汪汪,手中的枪更握不住了。

“刺死他!”张正厉声道:“这是命令!”

司马特一把扔了缨枪,连连后退,张正看他这模样,狞笑起来:“很好,很好,你竟然连自己的缨枪都不要了……喂,地上的小子,别磕头了,把那柄缨枪拾起来,去杀了那胆小鬼,你就可以活下去。”

地上哭嚎着求饶的海盗还没有反应过来,张正踢了他一脚,他这才明白了是在对他说话,他抬起眼望着张正:“好汉……当真?”

“我们不要废物,你杀了他,便可取代他的位置。”张正冷冷向着瑟瑟发抖的司马特一指。

那少年海盗伸手抓起司马特扔下的缨枪,他手脚还被绳索绑着,有些不灵变。张正也不替他解开,而是退了两步,又补充了一句:“给你十下时间,若杀不死他,你便死!”

那少年海盗手一紧,挺着缨枪,便向站在那发抖的司马特逼了过去!

(果然,加更就均订暴降,裸奔之人伤不起啊。)

一四五、惜哉烹牛非庖丁

从大柱二柱协助俞国振教授第一批家卫少年开始,在教会他们如何适应战场情形上,便可谓无所不用至极。《

当初罗九河、叶武崖也没有少吃这方面的苦头,但这二人后来磨砺出来,成了家卫少年中的佼佼者。

张正能被任命为教导队队副,也是这样的佼佼者之一,而且,与齐牛讷于言语不同,他言辞刻薄尖锐,下手也是蛮不讲理,一句话,就是简单粗暴。

司马特这模样让他非常失望,第四批家卫少年,可以说是他一手练出来的,用的是俞国振留下的《新卫操典》。张正自觉自己练得不比大柱二柱他们时差,甚至隐约觉得自己有过之而无不及,但没有想到还没有到关键时刻,这个一向以聪明和接受能力强得他欢喜的秀才司马特,却让他失望了。

“不,不……”望着那个海盗少年一步步逼近,司马特手足发软,颤声喊了起来:“我方才未杀你,我未杀你……你也不能杀我!”

那海盗少年却没有他那么多废话,若不是绳索上串着的死尸让他跑不起来,他早就冲了过去。

旁边的少年们看到这一幕,都是大气都不敢喘。

倒不是他们没有袍泽之情,可是众人都明白,这是在执行军法,而军法是绝不容情面的。

“你不能杀我……啊!”

司马特一步步后退,不知不觉中,便退到了木栅栏边,被木栅栏一绊,他仰倒在地。那海盗少年看到机会,奋力向前,挺着矛就刺了过来。司马特惨叫着闭上眼睛,心中既是怨恨,又是惊怒。

在他的尖叫声中,一根尖尖的东西刺中了他的胸前,他浑身颤动,觉得力气瞬间淌走了。

然而就在这时,他听到失望的声音响起:“蠢货,懦夫。”

他微微睁开眼,刺中他胸前的,便不是那海盗少年捡起的缨枪,而是张正手中执的缨枪。(《

)那海盗少年胸口缩开了一朵血花,他努力盯着张正,而张正缨枪枪尖上,正滴着血。

海盗少年勉强转过头,目光与司马特的目光相遇,司马特从中看到了嫉妒,对他能活下去的嫉妒,也看到了痛恨。在那一瞬间,司马特觉得有种玄妙的感觉,海盗少年痛恨的并不是杀死他的张正,而是饶了他一遭的自己。

“你不配穿身上的这家卫衣裳,小官人回来之后,我便会禀报此事。”一脚将海盗少年踹倒,张正厌恶地看了司马特一眼:“把他绑起来,扔到一边去,记住绑牢了,别给他坏了小官人大计的机会。”

几个少年围上来,用还熏着海盗鲜血的绳子,将司马特绑了起来,拖进了一间木屋之中。木屋随后被关了起来,因为门窗紧闭,原本采光较好的木屋里极是昏暗,司马特蜷在木板之上,呜呜痛哭起来。

他没有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模样。

就在那些海盗奸细被带走后,罗九河又对逃入寨中之人说道:“诸位都看到了,来的贼人滥杀无辜,若是诸位想活,就只有与他们拼命……咦,独孤大人,你也在此!”

独孤星从人群中挤了出来,他今日来赴宴,穿的是一身便服,方才逃命时过于狼狈,弄得帽子也歪了衣裳也破了。他不是傻子,见新襄寨中模样,便知道新襄寨对此次袭击早有准备。

那只证明新襄寨事先知道海盗会来袭击,但却没有通知他们!…,

“罗管家,今日之事,你怎么说?”他瞪着罗九河道。

“今日守住寨子,每人都有五两银子的赏银,若是替我们出战,每人再加十两银子,若是战中有所斩获,生擒一人三两银子,首绩是二两银子。”罗九河笑了起来:“把总大人,这可是难得的机会。”

“有命……”独孤星正要说“有命才有钱花”,就在这时,那边海盗奸细被处死的惨叫声传了来,他脸色顿时一变。(《

)

他曾在辽东晃过,手底下倒也是见过血的,没有被这惨叫吓得双腿发软。他想到的是另一件事情,若是新襄寨做得更绝一些,将他们这些人杀尽了,再推说是海盗干的,那他们岂不白白送了性命?

一念及此,他顿时改了主意:“既有此命,敢不相从?”

罗九河闻言,将他拉到一旁,低声道:“独孤大人,我也不瞒你,事先确实得到消息海盗欲来袭,只不过没有想到会是在今日,如今寨子里就只有一百二十余人,必须守到我们小官人回来……我家小官人的慷慨你可是深知的。”

独孤星心中一动,他咬了咬牙:“罗管家,你给我一句实话……俞公子是不是故意引他们来?”

这个问题让罗九河有些为难,犹豫了一会儿,他没有回答。但已经无须回答,独孤星完全明白这背后的含意。他吸了口冷气,嘴巴张得老大,看着罗九河好半会没出声。

显然,那位俞公子布下了今日之局,他想要的,不是小打小闹,而是将西海的海盗们一网打尽!

“这般雄心壮志,莫非又是一个李成梁一般的人物?”独孤星回过神来,他眼中也闪过一掠野心。

他在辽东没有混出头来,调到钦州担任这个穷得叮当响的把总,心里如何情愿!若是俞国振真的能做出什么事业来,他或许也可以借着这东风,成就一个封妻荫子!

“便依着罗管家了,只是事后的赏赐,罗管家能做主?”

“自然能,区区一些银子,不放在我家小官人眼里。”

两人达成协议,独孤星便出面开始招呼官兵,他是把总,在这里的他的部下便有百余人,而龙门岛的蛋总跑得慢了,已经被海盗杀死,因此他也顺利地将龙部岛的兵丁收拢,再加上各巡检司的弓手,这一凑合,竟然凑出了二百五十号人。

两百余杆缨枪和数十口腰刀被分发给了他们,至于其余民壮,则是一人一柄套了铁枪头的竹枪。钦州多竹,这竹枪长达两丈,也就是六米多近七米,拿了这样的兵器,再看到寨中少年家卫布置防守井井有条,原本慌乱的百壮,也渐渐安下心来。

从进寨抓捕奸细,到收拢众人,前前后后不过是片刻的功夫。那些抢先赶到的海盗,也尝试着想要靠近寨子,却被寨墙上一顿火铳射了回去,只扔下了七八具尸体。

这个时候,张大疤拉所船的大船终于靠上了码头,他没有急着下船,用望远镜看了看新襄寨的情形,发觉里面并没有乱起,心中不免有些失望。

“张大哥,看来寨子里也有些准备,想要乘乱夺寨是不可能的了。”在他旁边,那个捕快头目出谋划策道:“于今之计,只能强攻,不过你看那边,那是姓俞的狗贼过江去跳岭头的船,咱们派些人去把那几艘船夺来,姓俞的狗贼就算是得到消息,一时半会也无法过江,只能在那边看着这里干着急!”…,

“好计,好计!”张大疤拉拍手道:“就依你之言,我看那边只有两个看船的小贼,我拨五十人两条船与你,你去将船夺来!”

那捕快头目领命去了,张大疤拉这才带着自己的亲信上了岸,才上来便嗅到弥漫的酒香,他不由得哈哈大笑:“姓俞的小子倒是知道我们要来,好酒好肉都摆着了……他***,你们不去攻寨,却在这胡吃海喝!”

他的手下登岸之后,倒不急着去攻寨,看到码头上一片狼籍的酒席,纷纷先大块朵颐一番。从上午到现在,就只是在船上弄了点饭团之类的凑合,众人也确实都饿了,加之张大疤拉谈不上什么军纪,见有人带头吃,便人人都是一拥而上。

张大疤拉喝骂了两声,旁边有个兄弟笑道:“大哥,兄弟们打到这也都饿了,先垫垫肚子,也好有气力去杀那些蠢货。”

“罢了罢了,就依得你们。”张大疤拉见喝止不住,也不以为意,他倒不怕这酒菜之中有什么问题,因为就在方才,他还看到寨子里请来的客人在此吃喝。

自然也有人给他呈了酒菜来,他也不嫌油,直接抓了把卤牛肉便大吃大嚼,吃了两口后道:“这牛不差,可惜了,可惜了,若是我来烹制,味道比这要更好。”(向紫钗恨大大致敬,借用了《斜风》里的一个桥段)

原来张大疤拉在成为海盗之前,曾靠屠牛为业,特别擅长卤牛肉,此时自觉大计将成,不免有些原形毕露了。

“张大哥,刘香老那伙子尚未下船,他们是何意思,莫非要等着我们打头阵,他们好黑吃黑?”吃了几口牛肉,他身边又一个心腹道。

张大疤拉回头一看,果然,刘香老派来的张赋,真没有下船,不仅他没有,他带来的五百人,都没有下船!

张大疤拉心中不快,点了一个人去催促,不一会儿,张赋带着人下了船,但他也没有带太多,只是三百人,仍留着两百人守在船上。

“张兄,你们这就有些不厚道了,莫非等着我们冲锋,你们来摘果子?”张大疤拉沉声问道。

“果子?我在船上看了,这寨子的守备森严,至少有三百人在寨墙上据守,拥有的火铳数量超过三十枝,张大疤拉,你有本事倒是攻给我瞧瞧。”张赋这个时候也没有什么客气。

“那依着张兄的意思?”

“先试攻一下吧,你的这群酒囊饭袋,留着做什么?”张赋哼了一声。

“那好,我就攻一回给张兄看看……弟兄们,人家刘香老的兄弟可是嘲笑咱们是酒囊饭袋了,他娘的,咱们西海的男儿,几时被人瞧不起过,卢大壮,你方才不是抢着要当先锋么,带你的人去,破寨之后,里面的娘儿们随你先挑,钦州城的府库一半归你!”

被点名的卢大壮顿时跳了起来,大喜道:“好,那我就破了这寨子给张大哥你瞧瞧!”

(感谢王孙武阳打赏,感谢大伙的月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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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六、斯文稳重不猴急

“你们都记着平时的操演么?”

“记着!”

“很好,方才秀才的下场你们都见到了,不想去与他做伴,那么过会就给老子凶些狠些,走,随我出寨!”

张正第一个走了出来,跟在他身后的,是各伙的伙长。

按照俞国振定下的规矩,各伙伙长都必须在教导队中至少受专门的基层军官训练三个月之后,才能合格升任。而能进入教导队的,可是三期家卫中最精锐者,因此,虽然跟在张正之后的只有五人,却没有一人畏缩胆怯的,他们都是杀惯了的,从水匪杀到乱贼,几乎战无不胜,这也养成了他们无所畏惧的精气神。

紧接着便是那四十九名第四期家卫,如今家卫的装备,已经不再是过去那么简单的长枪,每一伙中,至少有两人执盾和短刀,四人执刀,四人执缨枪,另两人则执钩枪和狼铣。

原本锁着的寨门被打开了,这让爬上墙的民壮稍稍有些慌乱,但紧接着,他们看到张正第一个走了出去。然后五个伙在外,布成了一个奇怪的阵列,盾手举着大盾,将盾往地上立住,枪手的长枪从盾与盾之间的缝隙和盾上方架出,执钩枪、狼铣者稍稍偏后,刀手则护卫于两侧与侧后方。

张大疤拉从望远镜里看到这一幕,骂了一声道:“***,故弄玄虚,卢大壮,你还没吃够么?”

“好了,好了,兄弟我就上去了!”卢大壮吼了一声,至少有三百余名海盗跟着他沿着水泥路向寨门口扑过去。

卢大壮是这群海盗中的另一个头目,那三百余人中只有一半左右是他的铁杆兄弟,其余都是跟着他混吃混喝捡便宜的。张大疤拉看到这一幕,嘴角浮起一丝狞笑,这卢大壮仗着自己手下也有百来号人,时常不听号令。虽然不知道那寨子门前的少年们,为何布出那个古怪的阵势,但是有一点张大疤拉可以肯定,卢大壮这次去,必然要撞个头破血流。

即使他破了寨子,也免不了损失惨重,今后说起话来就不会再这么嚣张了。若是他破不了,自己再令亲信上,正好堵着他的嘴。

他脸上的表情,落到了张赋眼中,张赋在心里冷笑了一声。

卢大壮一伙完全没有受过什么训练,才跑出百余丈,队伍就拉得老长,卢大壮虽然贪鄙,却并不傻,连喝带骂了好一会儿,让众人算是聚拢起来。

这一幕看在张正眼中,他冷笑了起来:“你们见着了吧,过会儿你们的对手,便是这样的一群饭桶。”

“他们比一群呆头鹅还要弱,我们要杀一群呆头鹅还得防备着被啄两口,可杀这一堆废料……若不能做到毫无损伤,那便是我这个队副无能!”

虽然这话对于平抑少年们的紧张未必有太大用处,但至少,张正听到原本有些急促的呼吸声变缓了。

卢大壮聚拢了人,又开始向这边冲来,结果还是百来丈,他的人便再度散成一条线。不仅如此,有几个人干脆就掉头往回跑,若不是卢大壮喝止得快,又对那几个回逃的人叫骂了好一会儿,然后许下了重赏,只怕不等接战,这群海盗就要自己先崩溃了。

原因无它,家卫少年在寨门前布下的阵列实在有些古怪,至少在海盗们眼中,现在的家卫少年就象是一只蜷成一团的刺猬,让他们无从下嘴。…,

这次卢大壮有了心理准备,又是喝骂一番,将人再度聚拢。他没有下令冲了,越冲队伍越散,反正也只是差了几百步,他干脆带着众海盗一步步向前逼近。

张正啧了一声,若无其事地侧脸对着自己的部下道:“你们瞧见没有,这群乌合之众,若我带的不是你们这群雏儿,而是教导队,这个时候便冲了过去,一个冲锋,这群贼人少说得躺下三分之一,剩余的全部落荒而逃!”

“队副你吹牛……”

“我吹啥牛,我这还是弱的,若是教导队队正老牛在这里,只要带着你们五个伙长,直接就上去干了,那厮一个人可以挑一百个!”张正道:“这才是吹牛呢……注意,不要动!”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突然变严肃,几乎在他声音停下的同时,“轰轰”的鸟铳声响了起来。

卢大壮手中,也有几杆鸟铳,掌握在他的心腹手上,更多的是弓箭,不过海边湿气重,弓弦易受潮,而海盗手里又谈不上保养,因此这些弓箭的杀伤力十分有限。还隔着近两百步,那些抓着鸟铳与弓箭的海盗便忍不住开始射击。

在张正的严令之下,布成守御阵型的家卫少年只是出现了极细微的慌乱,然后便恢复如常。海盗的一轮射击过后,那些箭矢最远的离家卫少年也还差二十余步,至于鸟铳,战果是炸膛击伤了一个海盗自己。

“瞧见没有,你们虽是雏儿,但仍是精锐,一个收拾他们三个不成问题,而你们若是有五十个,可以横扫他们五百人!”张正大声鼓励道。

这话也听到了卢大壮耳中,令他羞愤不已,他咆哮道:“冲,冲,近了再射,你娘哎,让你冲,不是让你回头逃!”

在他挥刀威吓之下,海盗们第三次冲了起来,可是一方面方才他们已经冲了两次,另一方面也是紧张,使得海盗们动作都有些僵硬。

张正站在盾手之后,冷冰冰地看着这些笨手笨脚的海盗:“蠢货,准备——端枪——”

五十步、三十步、十步!

“起!”

张正的命令声中,海盗们象是撞上了一堵墙,被他们自己的冲击,生生分成了两半!

正面攻击的十余名海盗,全部被长枪串成了肉串,而向着两翼分开的,则成了长刀与钩枪、狼铣的攻击对象。张正略带沙哑的嗓子里,先是喊了几句“一二、一二”,家卫少年完全是按着他喊的节奏刺枪、挥刀,在海盗群中掀起一片血浪。

尸体瞬间便在家卫少年布成的阵势前堆积起来,血打湿了地面,一股腥臭的战场死气弥漫开来。张正深吸了一口这种血腥气息,他没有觉得恶心,反而觉得陶醉。

“前进——杀!”

他一声大喝,已经杀出血性和胆气的家卫少年,按照他们平时训练做过无数遍的动作,移盾,向前!

看在围攻他们的海盗眼里,这不是区区五十个人在向前,而是一只钢铁的杀戮怪兽在向他们张开了嘴。

仅仅是方才的一轮冲击,海盗便死了十余人,短暂的缠斗,又死了十余人,加起来伤亡超过三十,也就是说,这一波攻击的十分之一,已经变成了死人!

仗着人多而鼓起的勇气,这个时候已经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恐惧,至少在回到本阵休整之前,他们是再无向前的胆量了。…,

就在这时,墙头上一片火铳声响起。

罗九河站在墙头,眯着眼睛打量着战况已经有好一会儿了,与张正一般,他对这群乌合之众的海盗,有的也只是轻蔑。这些海盗面对落单人少的商船,还有几分狠厉果决,可面对家卫少年,就显示出他们的业余来。

好几次,他都想提前下令,但想到俞国振的交待,要让新到的家卫少年“在战斗中学习战斗”,他忍住了,直到海盗冲到寨下,被张正指挥的新手迎头痛击。这个时候,他知道,最好的机会快要来到了,他早就盯住卢大壮,向着身边几个火铳手交待道:“那个胖子,你们见到了么,总嚷嚷的那个,瞄准,等我令下便攒射!”

在张正下令阵势前进、海盗开始动摇之时,罗九河也下达了射击的命令。

近十名火枪手瞄准了卢大壮,枪子在卢大壮身前打成了一片弹幕,他连惨叫都没有发出,便成了马蜂窝倒了下去。

头领被击杀,让海盗最后的士气也没有了,他们鬼哭狼嚎一般调头就跑,速度之快,大多数寨门前的家卫还来不及做出追击的反应,他们便已经逃到了老远。

只有少数受伤跑不快的,被张正带人追上去,一一击杀之后,张正下令道:“回寨!”

如他所言,他带出去的人,无一阵亡,却击杀了少说四十名海盗。除了这些第四批的家卫少年经此一战,算是真正走上一遭战场,在寨墙上看的民壮和官兵,这时也兴奋起来。

“罗管家,我带人去冲一冲吧?”独孤星小跑着来到罗九河身边问道:“贼人动摇,此时挟尾冲击,贼众必大溃啊!”

“不急,不急,独孤把总只管放心,还要再等一等,再过会儿,贼众就象是脱光了的婊子,你独孤把总想怎么弄他就怎么弄他了。”罗九河忍不住又开了黄腔。

但他这黄腔却让独孤星觉得极对自己的胃口,他丘八出身,好容易混得个把总的前程,原本就没有读什么书,自然喜欢这种粗言粗语:“罗管家说得是,哈哈,咱们不急,慢慢脱这些婊子的衣裳,咱们是斯文人,不猴急!”

他口中这样说,心里却极是震惊,方才来问,不过是试探,看看罗九河是否真的会指挥打仗。现在他算是明白了,家卫少年不仅战斗力可怕,绝对不逊于边军,而且家卫少年中的管事头目,也确实知兵善战!

这些可都是那位俞寨主养出来的……那位俞寨主,莫非真是戚武毅公再世?

(感谢木头竹子打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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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七、今日洞房初见红

张大疤拉的脸色非常难看,他料到了卢大壮会败,却不曾想会败得如此之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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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可是通过望远镜看得真切,寨门前的那一战,卢大壮从头到尾,就没有砍倒一个守寨的护卫!

“该死的……”

望着退下来的两百余号人,他喃喃咒骂了一声,这两百余号人为了更快逃命,大多都将武器扔了,空着手回来,而且还哭嚎不休,有些人嚷嚷着便要离开。他们已破胆了,暂时是派不上用场。

“大疤拉,你若是只倚仗着这样的废物,还是早些回西海打鱼的好。”张赋又阴阳怪气地道。

“要不你上去试试?”张大疤拉恶声恶气地道:“我的人已经攻过一回了,如今也该轮到你们……我可是许了赏格的!”

张赋冷笑道:“大疤拉,你莫当我是傻子,那伙人是卢大壮的手下,几曾是你的人了?”

“他们听我的号令,便是我的人!”

“无所谓,反正你不带头攻一回,我的人是不会动的。”张赋淡淡地道。

他的人停在码头之上,却没有一个去喝酒吃肉的,倒是张大疤拉的手下,前面败成那模样,有些人还是照样胡吃海喝,丝毫不误。

张大疤拉喃喃低骂了一声,然后用安南语厉喝了几句,一个黝黑矮小的汉子从酒席上起身,紧接着,一百多名同样黝黑矮小的汉子站了起来。

“安南的水军?”张赋心中一动,他得到消息,有数百名安南水军冒充渔民混杂在张大疤拉的手下之中,这些人应当就是。

张大疤拉明白,再只派两三百人去出战,结局不会比方才的卢大壮好到哪儿去,因此他又连呼带喝,总算赶起了近千人。他回过头望着张赋:“张赋,你看着,这寨子依山建起,那寨墙有一人多高,又是水泥糊成,故此我们只能从正面攻寨门。”

张赋点了点头:“那又如何?”

“如今我的人准备上了,你的人也要上,要不然大伙一拍两散,干脆都拉倒算了!”张大疤拉这时也顾不得维持表面上的关系了:“我去安南,照样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反正我又不要顶着郑一官!”

提到郑芝龙,张赋牙齿猛然咬了一下,他们被逼得要向西海发展,就是因为郑芝龙的压力!

虽然口头从来不说,但张赋不得不承认,郑芝龙无论是势力还是心思上,比起香老只强不低,他手下的那些海盗头目,也个个勇悍异常,不是他张赋能够比得上的。

所以,此次钦州劫掠必须成功,好让香老有个稳固的后方和新的财路!

想到这,他点了点头:“那好,不过……张大疤拉,我的人不会与你的人一起正面攻寨,我亲自带着他们绕到寨后去,两面夹攻,让他不得不分力!”

“绕到寨后去?”

张大疤拉看了看新襄寨,新襄寨的寨门朝北开,寨后便是黄牛岭,不过那黄牛岭只是几十丈高的小山,绕道寨后,确实能够分散寨子里的守卫力量。

“那好,便依着你。”张大疤拉心念转了转道。

“你莫在这里干等,你这边还得攻才行,哪怕只是佯装作样!”张赋道:“我只带着三百人绕过去,若是寨子里的人未曾注意,我就直接逾墙进入,那时咱们前后夹击,必定一击而胜!”…,

“不行,不行!”听到他这建议,张大疤拉顿时不干:“我带人从后绕!”

他此时念念不忘的,仍是寨子里的金银,若是张赋带人先进了寨子,占了那些金银当如何是好?

“你他娘的哪里是个做大事的料!后边是山道,你带着千余人如何能掩人耳目过去?”张赋猜出他的心思,气得大骂:“老子发誓,你进寨之前,绝不动寨子里一金一银,若是老子有违此誓,便掉入水里喂了乌龟王八,这总成了?”

这一骂,让张大疤拉尴尬起来,喃喃地道:“既是如此……既是如此……那好吧。”

他在张赋面前丢了颜面,看到张赋真的亲自带队,领着刘香老的部下开始绕山而去,他便也亲自向前:“都上前,都上前,去寨子前!”

此时酒菜也被吃得差不多了,近两千海盗纷纷向前,都嚷嚷着要破了寨子再吃个痛快。他们虽然如此叫嚷,却没有谁愿意打头阵,毕竟方才卢大壮败得实在太惨,让他们心有余悸。

到后来,又是张大疤拉不得不令自己的亲信与一队安南人在前,将来投的海盗裹在中间,自己带着另一部安南人在后压阵,这样勉强将阵列移到了离寨门前百余丈处。

“这群鸟人,待我劫了钦州府库之后,定要好生整治一番,至少也得弄成刘香老那些人的模样!”看到这群依旧在嚷嚷着象是出外嬉游一般的手下,张大疤拉觉得头大如斗。

“张大哥,此事毕后,这些人还得处置一番,若不然,只怕不是刘香老的对手。”他正想着,那办完事的捕快头目又在他耳边道。

“你说的是,只恨手中没有懂得练兵之人……”

“张大哥手中不是安南水师么,他们虽是来自小国,但好歹也是官兵。”

“安南人……若不是言语不通,他们的模样未必比咱们兄弟好。”张大疤拉冷笑道:“安南郑家和莫家自己乱七八糟的……若非如此,我也没有这么容易拉到这些人。”

那捕快头目嘿嘿笑了两声,眉眼转了转,然后自告奋勇道:“若是张大哥手中实在没有合适的人,小弟也行,小弟好歹也做到了班头,常与卫所官兵打交道,他们的那几下子,小子也学了不少。”

“再议再议,他***,前面怎么回事,怎么又缩了?”

他们到了这,原本是要那队安南士兵与诸家海盗一起冲一回寨子,但前面却是闹哄哄的,没有人愿意向前。张大疤拉不得不派人去问,原来这次却是那些安南人不肯动了,他们嚷着要先发了赏钱才肯动手。

“你娘的安南贱种,便是看不得大爷有点好日子!”张大疤拉忍不住破口大骂,他只觉得虚火上升,招来一个亲信,让他带人回到船上,不一会儿,便挑着三口箱子过来,当着众人的面,他将箱子打开:“见到没有,这是三千两银子,你们有本事就给老子攻寨,攻破了,这银子就是大伙的!”

这些散碎银子,也不知是他打劫了多少商旅渔船得来,虽然不是他的全副家当,却也让他肉痛不已了。

眼见着赏银,安南人顿时精神大振,他们嗷嗷叫着便向新襄寨冲去。在他们带动下,数百人跟上,这一下人数,又比张大疤拉点的要多,足足一大半人都在向着新安寨冲锋。

可是新安寨夹于两座小岭之间,正面的地势狭小,根本不易展开,这近千人不得不分流,有的绕过那两座小岭去攻侧面,有的则干脆试图攀爬山岭。…,

不过大多数人都留了心眼,不想去当消耗寨中精锐守卫的蠢货,因此爬得并不快。真正的主攻者,是那近两百名安南人,他们原是安南的官兵,冒充了海盗来劫掠,与一般海盗相比,他们的勇气自然要胜过许多。

在寨墙之上,罗九河听到这哇哇乱叫的声音,看到他们越逼越近,手不由自主举了起来。

只要手一下放,那么同时,他也会下令射击。

转眼间,贼人便进入了三十丈之内,他们手中也有不少火枪,但直到此时,他们依然没有开枪的迹象。这让罗九河意识到,这群贼人比起方才的乌合之众要难对付得多!

二十丈,这已经是如今鸟铳的射程,不过在这个射程之内,准确度极差。罗九河牙齿轻轻咬起,控制住自己要下令的冲动,敌人也没有射击,他们也没有露出惧色,应当是打惯了仗的!

此时安南国内正打成一团,莫氏与郑氏,郑氏与阮氏,你杀过来我杀过去,通通是一般乱臣贼子。这些安南士兵属于郑氏,郑氏受大明所迫,不敢出兵高平灭绝莫氏,因此总少不得在边境上给大明制造些麻烦。象他们从军营中出来冒充海盗劫掠钦州,便是得了郑氏的某些人物默许。

当进入十丈之时,罗九河还略微有些犹豫,是否要下令射击,而安南人中的铳手却已经抬先抬枪,砰砰的枪声中,寨上顿时有几人或惨叫或闷哼着翻倒。

与此同时,在离新襄寨约有三里的渔洪江上游,俞国振看着身后的木排,笑着道:“贼人注意到我们的渡船,却没有想到,在上游我们已经准备好了木排……怎么样,还能做战么?”

“才这点路算得了什么,小官人,下令吧!”身边的家卫都露出焦急之色。

俞国振心中也有些焦急,这可是罗九河与张正二人首次独自领军作战,他不在军中坐镇,也不知那二人撑得住么?

“看起来你们比将岸还急啊,今天可是他大喜之日呢。”按住心中的担忧,俞国振笑着道。

“那是,那是,今天老将洞房里见红,咱们可是枪头上见红!”田地伯光在一侧叫道。

于是众人都笑了起来,俞国振也笑着摇了摇头:“现在老将不适合再与你住一处了,看来得将你这淫贼与九河安置在一处。”

因为口头上*可以同罗九河相提并论,故此田伯光在家卫中的绰号就是淫贼,他也不以为耻,腼颜道:“我可没有九河那般下流,我是正人君子……”

俞国振的心思再度回到了新襄:罗九河能守得住么?

(感谢江湖不老客打赏……咳咳,被这章标题唬住了的在批我标题党之余,去评论区面壁十分钟啊。)

!@#

一四八、一泄如注失雄风

“射击,战你娘亲的狗贼!”罗九河怒火冲天地下令道。

他心中暗暗有些后悔,自己方才略微迟疑了一下,竟然给贼人占了先机!

这也怪不得他,虽然跟着俞国振参与了不少战斗,但其中大多数都只能算是打架,真正遇到精锐敌军作战次数非常少,与正规敌军作战次数更少。他的陆地战斗经验,比起一般的海盗自然是丰富得多,可要与混战成一团的安南士兵相比,却又差了些。

随着罗九河的命令,寨墙上的家卫铳手也纷纷开火。枪声连绵不绝,响成了一片,激射出去的枪子,无情地收割着冲近的安南人性命!

戚继光在纪效新书中便说了火枪轮射之法,俞国振花了无数心思,走了各种门路,小心小意弄到了六十杆火枪,数量不多,若不轮射,放完一排之后便要过上好一会儿才有第二次攻击,这就无法形成有效的持续攻击。

轮射虽然每一轮的射击数量减少,但持续不绝的射击,不仅杀伤力大增,也形成了非常强大的喝阻作用,至少蚁附于安南人背后的那些海盗,动作就更慢了。

“二三十条鸟铳……**你大疤拉祖宗,骗我们说只有二三十条鸟铳,可这分明二三百条都不止!”不少海盗心中暗想。

那群安南人恐怕是唯一不为所动的了,他们在持续不断的火枪射击中已经倒下了二十余人,可借着这机会,他们也终于来到了寨墙之下。他们当中执火枪者对着墙头继续射击,一排枪弹打得墙头的家卫抬不起头来。而其余人则架起了楼梯,呐喊着向墙上爬去。

“官兵民壮,上墙!”

罗九河见时机差不多,大声喝道。

民壮还茫然不知措,独孤星却知道,这是一个立功的机会,虽然那些冲上来的海贼悍勇,可是他们的人数却不多,便是两个换一个,也能将他们尽数赶下去。因此他嗷叫着对那些官兵道:“想想,一亩地三两银子,你***这个月你们哪个不赚得比知县老爷还多,若是寨子没了,你们还去哪儿找这等好日子!”

“杀吧,俞公子许下的赏钱,可都是真金白银,比皇帝老子许下的皇粮还扎实!”

这些官兵平日里虽然操练得少,但比起百姓来说总是强得多,被独孤星一激,顿时也勇气百倍。他们挺着刀枪,冒着自寨下零星射来的弓箭与火铳,向那些安南人便冲了过去。

百姓跟着在墙下有长竹枪乱捅一气,倒也给安南人添了不少麻烦。仅是一个冲击,爬上墙的百余安南人小半被杀,大半又跳回了墙下。

好在寨墙也就是一人多高,跳下去也摔不死人,但紧接着,墙上的火铳再度响起,一排排连绵不绝地射了一轮,至少又击杀了三十名安南人。

这一下便是经惯了阵战的安南人也受不了退了下去,他们一退,那些海盗跟着也往回逃,而寨墙上少数官兵和民壮一激动,甚至也跳了下去追击。不过追了十余步就意识到不对,一个个又掉头逃了回来。

“嘿嘿,杀得爽快,本将砍翻了三个……对了,弄他娘亲的,这些黑皮矮子,不是咱们大明百姓,是安南人。”独孤星腰间别着三颗血淋淋的人头跑到了罗九河身边,这是大明官兵的习惯,斩首为功。

罗九河也觉是有些不对,他虽然没有将岸那种学习语言的本领,但到这新襄也有两个多月,多少能听得懂一些当地土语,可安南人的话,他却是一个字也听不懂。…,

“安南人……”旁边张正闻言脸色一黑:“不要俘虏,杀尽了吧?”

“不对,不对,你这般想是错的,一点都不仁义,杀俘不祥啊。”罗九河目光却闪了闪。

“嗯?”张正看向他。

“此次战后,会有不少事情要做,小官人备用的几座砖窑、水泥窑里,都需要苦工。”罗九河义正辞严:“小官人时常教导我们,凡事都须讲究利益的最大化,与其杀了,倒不如让他们将功赎罪。”

“噗,我说呢,就你好心眼。”张正噗笑道。

他明白罗九河之意,窑场正需要苦工,雇请乡民的成本要高些,而且颇有不如意处,但如果有了这群苦工,新襄的水泥与砖石产量将会大增。

想到这,张正轻蔑地瞧着那群败退下去的安南海盗:“算是便宜他们了。”

独孤星转着脑袋四处观望,又凑到罗九河面前道:“罗管家,有些不对,除了这些安南人还算扎手,其余的海盗都只是乌合之众,只凭着这些废物,他们就敢来打寨子?”

“把总大人有何发现?”罗九河笑着问道。

“方才贼人下船时,我看到还有几百人聚在一旁,刚刚乘着这群贼人攻寨消失了……他们莫非是绕道后路?”独孤星说到这,声音又是一变:“后山……后山!”

他带着军士垦荒开田,当然知道寨后黄牛岭并不高大,也不算险峻,有两道便道可以直通山上,而寨子是依山建起,从那边进入寨子,可没有后墙可守!

“罗管家,后山危险了!”他惊呼道。

就在后山,张赋已经绕到了山脚下,他看着这不过几十丈高的小山,还有山上竟然无一人守卫,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

“果然,我们想的不错,新襄寨最大的问题便是人手不足,守卫再精锐又有何用,他们根本没有那么多人手面面俱到!”张赋道:“各位兄弟,快些上山,然后便是抢金银抢娘儿们!”

刘香老的手下,纪律比张大疤拉的乌合之众要好,靠的便是重赏与重罚,得了张赋这句话,他们顿时原形毕露,一个个嗷叫着向山上冲了过去。

山坡稍有些陡峭,不过为了方便出行,新襄寨还是在山坡开辟出了两条道路,海盗们便顺着这两条路向上飞奔。

在山上,纪燕看到他们奔起,便不慌不忙地引燃了火线,他嘴角噙着冷笑:“贼厮鸟的,老子赶不上阵前厮杀,不过……也可以玩个大场面给你们瞧瞧!”

海贼全力飞奔,只要翻过这山岭,便可以俯瞰新襄寨,若是张大疤拉稍微聪明一点,这个时候再坚持攻击的话,那么新襄寨必然陷入首尾难顾的局面。想到这里,张赋冷笑起来:“让那厮先高兴一会儿……”

就在这时,一声惊天动地的炸响,从山上传来。他们脚下的地面,也剧烈地震动着,原本沉默安静的山丘,这个时候象是活转过来,愤怒地发出咆哮之声。

张赋脸上的冷笑顿时僵住,他昂着脖子,看着头顶上的山脊猛然崩飞,无数沙尘碎石扬起,然后落下,向着他们这边滚滚而来。

在这些沙尘碎石之下,是一片白茫茫的水浪!

“这怎么可能……”张赋失魂落魄地向后倒了过去,他头昂得过高,若不是身后人扶了一把,只怕要直挺挺栽落!

“快走,水来了!”海盗们惊惶失措地大喊,但这个时候,他们就发觉,他们走的这条山路,虽然比别的地方好走一些,可两边却是挺起的山坡,急切之间,他们根本无法爬到高处去!…,

两条白色的水龙,顺着山洼呼啸奔腾,转眼之间,并将张赋等人吞没!

这两条山路,是雷王成得了俞国振的示意,特意开出来的,为的是供以后水库泄洪之用,而山上的水库,虽然尚只是初建,可里面也已经积了不少水,猛然倾泄而下,瞬间就将这三百余海盗冲走!

看着只有十余个幸运的海盗勉强躲过了山洪,山顶上的纪燕咂了一下嘴:“啧啧,轻松。”

爆炸声与扬起的尘土传到了新襄寨前,张大疤拉看到这个,第一个念头是张赋得手了!

“各位,刘香老的人已经到了山后,快冲,快冲,寨子破了,去晚了金银娘儿们就全被刘香老的人抢走了……咕咕!”

张大疤拉大叫起来,不过叫到最后,他的肚子却“咕咕”了两声,将气氛完全破坏了。

然后一片肚子咕咕的声音,不少人捂着肚子开始皱眉,就是张大疤拉自己,也意识到不对劲儿,肚子里怎么象翻江倒海一般?

若只是一人两人,还可以说是偶然,可这几百号人竟然同时闹起肚子……

张大疤拉顿时明白了,他中计了!

但他仍然想不明白的是,他这计中得也太过神奇,那些来打秋风的官兵乡民大吃大喝都没有问题,为何偏偏他们这些捡了剩饭剩菜吃的,反而出现了问题?

“啊哟,啊哟!”

还没等他琢磨明白出来,已经有人忍不住捂着肚子蹲到一边去解决问题了,有了带头的,顿时就是成片,一时之间,新襄寨前,尽是光溜溜的屁股,那臭味,将战场的血腥气都遮住了。

“唉……顶住,你们顶住……”

这个时候,张大疤拉自己也受不了,一边解了裤子蹲下噼呖啪啦,一边喝令那些没有肚子痛的注意防住,他现在可真有些担心,若是寨子里人杀将出来,他们能不能守得住。

攻守之势,转眼间变了。

但是,越来越多的海盗都加入脱裤子的行列之中,方才码头上的酒菜,可是足够千人吃喝的,因此少说也有七八百人或多或少抢得了酒菜。这其中又有三分之二现在开始肚子里开起了水陆道场,一半海盗失去了战斗力,并且这些都是海盗中的各方头目中坚!

其中就包括张大疤拉请来的那些安南兵,他们吃得一点不比旁人少!

张大疤拉好容易接完,从别的海盗身上撕了块衣襟擦干净,可是才站起来,肚子里便又是一阵绞痛:方才他可是吃得最多的人之一,结果当然也是最惨,又寻了个地方开始吭噗吭噗。

“顶住,你们顶住,等刘香老的人破了寨子……咱们就好了……”张大疤拉半是呻吟地道。

(又要加更了啊啊啊~好吧,今天又想错的,继续去评论区面壁吧。)

一四九、今日同行过华容

惊天动地的爆炸声,同样震得新襄寨里的民壮,象无头苍蝇一样乱了起来。好在寨子里有所准备,几十个家卫少年弹压之下,很快众人就又安静了。

“那是什么情形,我听得好象是火药爆炸……莫非是钦州城中的火药局炸了?”独孤星觉得心惊肉跳,若是钦州城火药局炸了,那很有可能是海盗奸细做的,他们不仅仅是在攻击新襄寨,同时也在进攻钦州!

也就是说,新襄寨不但没有援军,他们还得想法子解决了这边的海盗,然后回去救援!

听得海盗当中有人狂呼,是刘香老的手下破了后寨,然后海盗一窝蜂向前冲,士气再度高昂起来,独孤星心里更是纠结。

就算不是钦州城出事,后寨被攻破的话,那么他们再无城可守!

“罗管家,究竟是怎么回事,到这时候,你还卖什么关子?”他急切地问道:“后寨,究竟有没有事情?”

“放心,不会有事,炸了山上的水坝罢了。”罗九河学着俞国振经常的模样,淡淡一笑。

他觉得每临大事事毕,小官人便是这副云淡风轻仿佛不值一提的模样,实在是太让人敬佩了。只不过他学得不全象,这让他多少有些遗憾。

“炸了水坝……嘶!”

独孤星倒吸了口气,他带着官兵垦荒,是见过山上的那两座水库的,如今还没有完全修成,只是建起一道坝基,但里面也已经积了不少水。若是那两座坝被炸了,那结果……

他立刻想到,爬坝最方便的地方,便是泄洪道,海盗肯定是从这里往山头爬的,然后一库水迎头而下!

他还没有从想象中的情景回过神来,紧接着,就又看到了新襄寨前海盗们集体脱裤子的一幕。

新襄寨上,民壮官兵和家卫一起看着这奇诡的一幕,最初时是惊愕,然后是好笑,最后便变成了鄙夷。

出恭大便,谁都见过,但是几百人光着屁股出恭大便的奇景,却不是总能见到的。最初时海盗们的凶悍,特别是安南人展现出来的冷漠无情,还让寨墙上的官兵民壮小小惊吓了一番。不过现在嘛,连那些家伙干瘪的屁股蛋子都看得清楚,谁还有畏惧之心!

不仅不畏惧,寨子上面少不得大声嘲笑起来,声音传到海盗阵中,海盗气势不由得大沮。

“这……这酒菜里下了巴豆?”独孤星颤声问道,一只手也捂着自己的腹部。

“放心,你们吃的绝无问题,只是逃走之前,我们的人在酒坛子和各种汤里都倒了点巴豆油。”罗九河回应道。

这让独孤星心神稍定,他拍了拍肚皮,心中暗道,想出这么损主意的,定然就是那位俞公子,幸好自己见机得快,早就抛了死鬼江师爷,否则站在俞公子敌人这边,当真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不过,只这般还不行……终究不是俞公子自己人,故此这次事情,俞公子还瞒着我,若真心在这钦州安稳发财,还得真正投靠俞公子……就连知州老爷都与他相交莫逆,抱着这根大粗腿,自己也算是有了依靠。当年便是戚继光,也不是要抱根大粗腿么?”

他原本就有制造之念,到了这时,投靠之心更是坚定无比,满脑子想的,也是如何再立下一番大功,好在俞国振面前有个说头了。…,

“罗管家,如今贼众气沮,正是冲杀的好机会,下官不才,愿意带人打头阵,请罗管家为我压阵如何?”他自告奋勇道。

罗九河微微犹豫了一下,这确实是个机会,若是家卫少年去冲击,怕是会有所损伤,但若是让这些官兵去冲……

念头才转到这里,他便看到了渔洪江上游飘下的木排。

见到这木排,他大喜:“小官人来了!”

“小官人来了!”家卫少年都是精神一振,齐声大呼起来。

“小官人来了!”那些胡乱拿着竹枪的乡民们被感染,也大呼起来。

别人不清楚,家卫少年却是都明白,今日海盗,可谓是被小官人牵着鼻子在走。海盗的每一步动作,都没有出俞国振的意料,而且,俞国振还有些准备,如今都没有拿出来!

看起来,也用不着拿出来了。

寨子里的呐喊欢呼声,张大疤拉也听到了,他半站起身,同样看到那些木排,还有木排上的数百人。

“那是……峒人,峒人也来了!”

乘木排而下的,除了俞国振之外,还有峒主黄浩答应借给俞国振的三百名峒人狼兵!

这些狼兵的战斗力,比起大明卫所的官兵还要强些,俞国振为了借得这三百人,可是许下了峒主不少好处。这也是俞国振布下的后招之一,若是海盗没有上当在码头大吃大喝,那么这些峒人便能派上用场了!

“中计了,中计了!”

少不得聪明人将前因后果想明白,顿时大呼小叫起来。而恰在这时,新襄寨的寨门再度打开!

“杀啊,杀啊!”

“快撤,回船上,快撤回!”

这个时候,张大疤拉早就将他的野心与大略抛到九霄云外,他顾不得还没拉上裤子,就跟着人群向码头逃去。

从码头到寨墙,也就是两里不足的路罢了,他们来时很轻松,逃的时候可就觉得这路难走了。特别是这一千余人挤在一块,其中不少还是臭气熏天,更是你推我搡,有些干脆就扔了兵刃跪倒在地上,一边屁滚尿流一边痛哭求饶。

倒是那些安南人凶悍,虽然一边泄得如黄河决堤滔滔不绝,另一边却仍然咬牙狂奔,似乎没有受到腹痛的影响。

随着寨门打开,独孤星领着官兵便冲了出来,罗九河开出了赏格,活的比死的值钱,故此那些官兵们身上带得最多的是绳子,一路套过去,不一会儿,便拴羊一般拴了一大串。

也有试图反抗者,不过这个时候凡是胆敢反抗的结果,都是死路一条。

张大疤拉屁滚尿流一路狂奔,若不是两个亲信架着他跑,他只怕跑出百余步就要虚脱在地。饶是如此,他们奔行的速度也比走路快不了多少,才磨磨蹭蹭到了三分之二处,就见抢先到的人已经开始开船便要跑了。

“该死,是刘香老的人,他们先逃了!”有人慌张地喊。

张大疤拉现在拉得都有些虚脱,根本没有气力破口大骂,因此只能干看着张赋的手下升帆起锚。

但小船可以一跳进去就划走,可是大船升帆起锚哪有那么顺利,折腾了好一会儿,俞国振带着人已经到了码头,那些狼兵也是惯在海边耍子的,顿时欢呼着向敌船上冲了过去,倒是家卫少年,没有得俞国振的命令没有冒失。

张大疤拉看到这一幕,顿时明白,除了极少数人之外,他们别想顺利逃走了。借着心腹的掺扶,他勉强站着,指了指东南方向,低声道:“从这边,别去码头了,从这里走!”…,

他的二三十号心腹架着他便向东南方逃去,此时海盗已经完全崩溃,四面八方逃的都有,他这二三十号人,向着东南方逃倒也不起眼。

不过在那被烧荒烧出来的平地上奔跑时,张大疤拉异常痛恨,新襄寨把这一大片都烧得精光,就连一棵可以遮掩一下他们身体的树都找不到。

不过好在身边的人还算忠心,带着他绕过了一座小丘,呼喊厮杀声已经扔在了背后,而且正在渐渐远去。

“此仇……此仇不报,誓不为人!”众人慢下脚步喘气,张大疤拉浑身散发着恶臭,回头看着那挡住他们的山丘,声嘶力竭地喊道。

“张大哥,快走吧,咱们回去之后投到安南去,以张大哥的名声,在安南怎么也得弄个游击将军,等手头有兵有船了,咱们再卷土重来!”一个手下劝慰道。

张大疤拉痛哭起来,这是他唯一的出路了。

他们继续前行,整个新襄地界,实际上是一块夹于渔洪江与钦江之间的小半岛,他们的目的是半岛最东南端。又奔了两里左右,身后的声音已经变得很小了,张大疤拉肚子里的货也已经清除干净,整个人都虚脱了一般,完全是靠着亲信才支撑到这里。他们都是惊弓之鸟,一边跑一边回头,结果绕过前面一座小丘时,猛地见到几个人影也同样奔来,双方险些撞到了一块。

张大疤拉最初以为是新襄的伏兵,定睛一瞧,却是浑身**满脸污泥的张赋,两人看到对方都是一愕:“你如何会在此?”

紧接着又同时开口:“中计了?”

到这种境界,两人就有些同病相怜了,张赋长叹一声:“不曾料想一个小小新襄寨竟然如此难缠……张大疤拉,你为何往这边逃,码头……也丢了么?”

“哼!”张大疤拉哼了一声,眼中冒出凶光,但旋即想到,若是实在无处可投,刘香老那边倒也是一个去处,便叹息道:“快走吧,追兵便在后头,张兄,咱们这次是栽了大跟头,新襄寨早有准备,码头上的酒菜里下了药,寨子里埋伏着精锐,还请来了数百狼兵!”

“后山上修了水坝,他们炸了坝,把我的人全冲没了……要多阴损刻毒的人,才能想得出这断子绝孙的毒计!”张赋也几乎要哭了。

“好在我为防万一,留了一艘船在海边,我们快去,快去!”张大疤拉此时无比庆幸,自己当初进入内河时还留了一手,看起来,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啊!

(三千字已完,感谢郁闷之死、追风逐沙打赏。正在努力码加更中,但是为了下个月开个好头,加更一章放在明天中午放出,还请大伙见谅。这两个月公事私事不断,人到中年,各种压力就来了,因此码的文不多,也就不好意思开单章问大伙讨要月票。下个月放假,闭关码字,看看能不能多码一些。这本书上架一个月,目前均订是一千一百,高订是一千八百,大伙加加油,看能将高订顶上两千不,据说高订有两千就有希望拿到首页封推……)

一五零、孰为黄雀孰螳螂

俞大海看着远处的帆影,心不由得提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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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可不是一艘两艘船,而是一支船队,看规模,不比张大疤拉拼凑起来的乌合之众小!

而且,这支船队中,大船的比例要高得多,俞大海认得出其只好几艘!

“是……是虎爷!”荀世禄在他身边叫了起来,因为在最首的那艘船上,挂着的是张牙舞抓的一头老虎旗!

他们从刘香老手下脱离出来,自然认出,这就是刘香老麾下头号悍将李虎三的旗帜!

俞大海也不禁觉得惊慌起来,无论是俞国振还是张大疤拉,给他的命令可都是守住龙门岛,但面对着挟千人之众来的李虎三,靠他手下这百来号人,怎么可能守得住?

而且,李虎三的到来,让俞大海想到了一句成语。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他是知道俞国振的部分计划的,因此明白张大疤拉这一次,肯定要碰个灰头土脸,甚至连自身都折进去。但是,他没有想到,刘香老面对着郑一官的巨大压力,还敢将大半主力和头号虎将李虎三遣来当这黄雀!

新襄寨就算是击破了张大疤拉,自身总得会出现一些伤亡,那时再面对着刘香老的这些精锐海盗,如何能守得住?

“咱们快走,快走,去给张大哥报信去!”袁猴子看到这一幕,脸色发白,惊叫着道。

旁边的柯海佬却是一脸凝重,他看了俞大海一眼。

俞大海目中凶芒暴射,点了点头:“好,袁猴子,你带一艘快船去给张大哥报信,我们在这撑着。”

“我……我……”袁猴子刚要答应。心中突然一想,在这挡李虎三可不是什么容易的活儿,以俞大海的性子,如何会选择得这般干脆?

“我与俞哥哥一起守在这,随便派个人去通知张大哥就是。”袁猴子义正辞严地道:“我们受张大哥所托,这时候如何能让俞哥哥与柯老哥一起独对强敌……”

他说得大义凛然,却不防背后柯海佬悄然靠近,然后一刀便刺入他的后腰!

“啊!”

惨叫声中。袁猴子回头去看柯海佬,柯海佬却狞笑着旋刀,然后将他推开,直接退后:“你就去陪张大疤拉吧!”

袁猴子顿时气绝,他的尸体才一倒地,那边俞大海笑道:“柯老哥,没想到你也是香老遣来的!”

柯海佬点了点头:“大海,你这次立功了。你们这些狗东西,是跟这死鬼一起去见张大疤拉,还是跟我一起去迎虎爷?”

他后半句是对着愕然而立的袁猴子手下说的。在龙门岛上共有近两百号人,其中一半是张大疤拉拨给袁猴子的人手。

若是这百余号人都闹起来,那么只凭他与俞大海的手下,未必弹压得住。因此。他方才毫不犹豫就将袁猴子杀了,失去了为首之人,这些家伙就不足为虑。

然而就在他等着众人回应时,他的后腰之处同样传来了剧痛,他反应比袁猴子要快,挥刀反刺,却被那人躲开,他转过脸去,看到荀世禄狰狞的脸。

“大海?”柯海佬当然知道。荀世禄是俞大海的亲信,此前他都一直注意着俞大海,因为他根本不信任俞大海,可是没有想到。动手的不是俞大海本人,而是一直缩在一旁的荀世禄!

不得到俞大海的允许,荀世禄绝对不敢做这样的事情!

“柯海佬背叛张大哥,如今被我们杀了。”俞大海没理会他,一个死人,还理他做什么:“大伙都知道,咱们是在西海讨生活的,刘香老在东海走他的阳关道,跑咱们这来是捞过界!李虎三来了又如何,看他的规模。最多也就是来了三五百人,咱们可是有两千人!”…,

众海盗都是惶然。刚才发生的事情太过奇诡,转眼之间两次背叛与谋杀。他们的脑子里还没有想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们杀了柯老哥,虎哥不会放过你们的!”

终于,柯海老的一个手下大叫着拔出武器,但他才一动,周围顿时四人俞大海的人扑上去,直接将他砍翻。其余几个柯海老的手下,稍有异动,便也被击杀!

“将柯海老的人全绑起来,谁都不许反抗,反抗就是死。”俞大海下令:“其余人跟我一起,上炮台,准备!”

龙门岛扼着进入钦州茅尾海的海口,大明在此建有炮台,虽然只是两门炮,当初安南人袭扰时还毁掉了其中一门,但还有一门炮能用。平日里守岛官兵,也算进行了保养,因此那门大炮还能用。俞大海流落四洋之时,就连西洋也曾经去过,在红毛鬼的战船上曾习过操演大炮,他手下里,也都是跟他学过放炮的人,转眼之间,送弹丸的送弹丸,塞火药的塞火药,清炮膛的清炮膛,那门大炮便被架起,瞄着海面之上。

“该死的……是我害了大伙!”荀世禄完成了手上的活儿之后,眼泪汪汪地哭了起来。

他们原本可以选择重归于刘香老的手下,但因为荀世禄家人落到了俞国振手中,他们根本不敢背叛,便造成了如今的局面。俞大海口头上说李虎三只有三五百人,其实一看对方阵仗他们便明白,李虎三带来了大小船只二十余艘,那么他手中至少有七八百人的规模,若是加上张赋的那五百人,其数量已经与张大疤拉相当。

但是,若是投靠了刘香老,荀世禄的家人,还有他们各自供出的家人,必然会遭到俞国振的报复,俞大海与他的二十余名亲信,绝对可以肯定这一点!

李虎三的船队在刚出现时,还只是一点帆影,但这个时候,已经可以看得很清楚,他们离龙门岛,也仅仅是两里的距离了。

“轰!”

就在这时。炮声突然响了起来,俞大海对这炮声一点都不陌生,这是佛朗机炮的声音!

在龙门岛的对岸,贴着七十二泾,一支新的船队出现了,这支船队由大小四十余支船组成,其中还有两艘广船,方才发炮的。正是这两艘广船之一!

此时大明造船,大致有三种,分别为沙船、福船与广船,广船经过改装之后,可发佛朗机,虽然射程不远威力有限,但这一声炮响,却让俞大海他们慌乱动摇的心顿时定了下来。

“是涠洲营……还有牙山营!是廉州备倭巡视海道副使!”荀世禄眼尖,瞧出了那些战船的来历,忍不住大叫起来:“这些爷爷如何会出现在这里!”

此时倭乱已平。海盗猖獗,在这一片洋面上,大明最重要的官员就是这个备倭巡视海道副使,象廉州副使下辖数营。包括龙门岛上的那不到两百官兵,其实也是他的下属。只不过如今官疲兵困,朝廷的粮饷又得不到保证,更别提火药船只的损毁补充,因此廉州巡海副使辖下的战船很少出动。可今天,他们不但来了,而且看模样,还不只是来了一营,而是数营!

新上任的涠洲游击赵千驷骂骂咧咧地指着李虎三的战船:“射他。射他,射他娘一脸花!”(注)

他是南京留守卫百户,同时也是武进士,但说起话来却仍是粗豪无比。原本得了这个游击的缺。而且又是沿海,他以为会是个肥差,可到这边上任不久,才知道这里竟然全是穷山恶水。…,

今日总算能得一笔好处,如何能让它跑掉!

俞大海呆呆瞪了好一会儿,然后吸了口气:俞公子……这又是你的计策么?

不仅仅是海盗被他耍得团团转,就连那些如同海龟一般懒得动弹的官老爷,也被俞公子调动起来了?

突然出来的巡海水师,让李虎三犹豫了。他是猛将,但并不鲁莽。在刘香老手下他能独当一面,靠的可不只是不怕死。

“该死。这些狗贼官兵怎么会出现?”他咬牙切齿地道:“而且为何会躲在那边?”

“莫非……官兵与郑一官又勾在一处,要对我们动手?”一个海寇道。

李虎三翻了他一眼。这个时候说实话的人总是遭人恨的,李虎三自己在担心的也是这件事情!

郑一官的船和人,都比刘香老要多,而且如今刘香老手下有一半,都到了西海,若真是官军的清剿计划,刘香老那边就会有大麻烦了!

官军的战船数量虽多,但大小却比李虎三这边的稍差,双方只能算是实力相当,若是张赋在此,李虎三实力占优,定然会决定与官军先打一仗再说。但现在他却不敢开战,陷入缠战之中,对他没有半点好处!

想到这,他下令道:“向西偏北,转舵!”

借着东南风,他向着西偏北方向过来,目标正是龙门岛!

若是能控制住龙门岛,借助水寨,李虎三觉得至少还可以坚持到张大疤拉获胜回来,那时他便可以说,是他发觉廉州水师异动,便亲来牵制。

反正他不到,张赋便不会和张大疤拉翻脸,张大疤拉就算怀疑什么,也可以搪塞过去。

龙门岛炮台上,俞大海看着李虎三的船队迅速向岛靠近。

这门大炮也只是门三百斤的佛郎机,并不是红夷大炮,因此射程不过百余丈,李虎三的舰队进到百丈之时,俞大海还没有下令发炮,荀世禄有些焦急:“俞大哥!”

“不慌,有官军在盯着,那些贼人不敢急着攻岛。”俞大海咬着牙:“他船上炮多,我们只有一门,须得一炮中之!”

李虎三座舰距离炮台只有六十丈,再近已经不适合用炮轰了,这个时候,俞大海才断然下令:“发炮!”

(临高启明的读者可能还记得这位赵游击,只不过在那书里,他已经升为参将了。他本是崇祯九年才来任涠洲游击的,但因为主角的介入,这个时间提前了。)()小说骑士

一五一、据闻公子乃龙种(感谢jbt308飘红打赏)

(正文前:这一更是感谢jbt308飘红打赏加更的!也感谢各位投月票的中年大叔和兄弟们,老雷今天拼了,争取四更,大伙继续拿月票来砸吧,争取坐稳分类前十!)

“发炮!”

佛朗机炮怒吼了一声,猛然向后挫动,炮弹射出之后,俞大海根本没有时间察看战果,而是命令道:“快,准备,再填一子!”

佛朗机炮备有子铳五枚,这门炮总算是保养得不错,子铳换好之后,俞大海又下令开了第二炮。这个时候,他才有空去观察第一炮的战果。

战果出奇的好,这一炮下去,为首的挂着虎旗的战船船首处,被正面砸中。飞溅而起的木片中,有一块穿入了李虎三的胸膛。这位纵横南海多年的海寇勇将,因此昏迷了过去!

紧接着的第二炮,又击中了战船一侧,虽然没有造成太大伤害,却让失去指挥的海寇们失去了继续攻击之念。后有官兵,前有阻截,自己的头目又重伤昏迷,这时再攻击龙门岛,纯粹是自讨苦吃。

当下海贼开始转舵,渐渐随风远去。

那位赵游击见此,精神大振,这可是军功!他刚到廉州,海战尚不熟悉,因此弄不大明白具体情形,只知道自己这方占了上风,海寇被迫远遁,有便宜不捡白不捡,当下,他下令道:“我部与敌鳌战,歼敌数百,击沉敌船大小二十余只,此刻正是大丈夫立功为国之时也,追!”

听得他堂而皇之地将功绩吹嘘得没有边际,手下一帮人都笑了起来,不怕上官贪功,就怕上官不识趣,这番功绩吹出去,上头手里再紧,总得拿出些来意思一下吧!

于是官军海船便尾随海盗而去,就是没有人理会龙门岛上的俞大海他们,这倒免了俞大海他们解释身份的麻烦了。

这边的帆影消失后,俞大海总算松了口气,他抹了抹额头的汗水,看着手下的那些人。而手下那些人也狐疑地看着他,显然,对李虎三、官兵相继出现的事情,这些海寇也起了疑心。

俞大海微微闭上眼,他转过脸,看着在场的诸人:“好了,逃过一劫……也不知道张大哥那边如何了,若是李虎三和官兵分出了胜负,必然会回龙门,诸位……”

他正要继续说话,突然间,眼角余光看到北面一艘船缓缓航来,看旗号,正是张大疤拉的船队之一。

俞大海的心再度狂跳起来,从张大疤拉离开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大半天,也该传来消息了。

自有手脚灵便的爬上了望楼,向着那船看去,过了一会儿,那人惊呼道:“是张大哥,还有张赋……为何只有他们这点人?”

船慢慢接近龙门岛,张大疤拉看到岛上并无异样,算是稍放些了心,但当他看到岛上人脸时,心又猛然悬起:为何不见袁猴子?

袁猴子可是他的亲信,他留在龙门岛上为的就是监视俞大海,对于来投靠的各方海盗头目,张大疤拉还是怀有一定的戒心,如今袁猴子没有出现,甚至柯海佬也没有出现,只有俞大海……莫非,龙门岛上也出了什么变故?

就在这时,一个袁猴子的手下手舞足蹈地挥动双臂,张大疤拉听他隐约在喊叫,等船靠近得只有数十丈的时候,终于听清楚他在嚷着什么。

“柯海佬是你们的人?”张大疤拉对张赋怒目相视。…,

张赋淡淡笑道:“如今咱们是一条船上的,大疤拉,废话就不要说了,至少这俞大海还忠于你。”

“还多亏了俞大海,要不然我一到这里,只怕就成了你的阶下囚了。”张大疤拉不满地哼了声。

不过他现在也只有哼哼的力量,连续腹泻,实在太伤元气了。

“我们是否上岛?”

“自然要上,这么许多人,只挤这艘船如何行,当初在这还留下了几艘大船,我们换船。”张大疤拉道。

当手下将他架着登岛时,他环顾四周,忽然泪落如雨。就在半日之前,他还意气风发,指挥着数千人和近百条船,可现在,却是灰溜溜的一身恶臭回来,身边竟然就只剩余这二十余号人!

“张大哥,为何会这般模样?”俞大海带着荀世禄迎上来,满脸都是惊讶之色。

这惊讶不是装出来的,他确实觉得很奇怪,原本以为张大疤拉就算败,也总能逃回一半人左右,可现在看来,他败得竟然只剩二十余人了!

那位俞公子,当真是妖孽,有鬼神莫测之机!

发现陈大疤拉与陈赋都惨败,刘香老手下第一人的李虎三也被玩弄于股掌之间,俞大海对俞国振已经从敬畏上升到崇拜了,他此时竟然有些庆幸,自己好在投靠了俞国振,否则的话,想必那狼狈不堪的众人当中,必然有自己一个,甚至有可能已经在大战中失去了性命!

张大疤拉一把抓着俞大海的胳膊:“大海,我悔不曾听你的啊……两千兄弟,竟然……竟然就这般全部葬送了!”

他一边说一边嚎淘大乱,一半是真为自己的失利而痛心疾首,另一半,则是想到如今最流行的话本评书中说的,刘皇叔败走长坂坡之事。

他现在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只能靠着嚎淘大哭来拉拢人心。

俞大海被他拉着,神情也有些凄楚:“新襄寨早有准备,就算是你听了我的,只怕也是灰头土脸……唉。”

他说话之间,荀世禄与他的几个老兄弟悄悄将张赋围了起来,张赋虽然不象李虎三那般威名赫赫,但是身手也是相当出众,俞大海自忖自己在他手下未必能讨得好,自然又要再一次重施故伎了。

张赋也是神情惨淡,他带了五百人,都是精挑细选的兄弟,结果也只余身边三四个人在此。他被张大疤拉哭得心中发揪,上前正要说话,猛然间,荀世禄的短刀刺入了他的心口,他完全愕然,连闪都没有闪。

“莫非他们还在怪罪我们算计张大疤拉,可经此败后,我们两家就是一伙了……”这是他脑子里最后的念头,因此,他将这笔账算在了张大疤拉的身上,眼里死死盯着张大疤拉,口中咯咯两声,便萎顿跪倒在地。

张大疤拉也被这一幕弄蒙了,他同样以为俞大海是对刘香老不满,因此叫道:“错了错了,咱们与香老是一伙……”

“没错没错。”俞大海这个时候却一把将他从他的亲信那边揪了过来,短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你与刘香老是一伙的,我却与新襄寨是一伙的!”

“啊?”

俞大海这话,象是平地一声雷响,震得张大疤拉头昏眼花,他原本大泻特泻就伤了元气,海风吹蚀下更是身体大败,如今骤生此变,他的身体再也支持不住,直接昏了过去。

跟他来的还有二十多个手下,也被这接二连三的变化弄呆住了,不等他们回过神来,俞大海冷笑道:“你们都瞧见了,张大疤拉在我手里,张赋已经被荀兄弟杀了。我们奉新襄寨俞公子之命,在等恭候多时,如今龙门岛在我手中,你们逃无可逃,还不弃刃投降?”…,

他这番话说得极大胆,就是欺跟着张大疤拉来的那二十多位手下弄不清情形。那些人见他们骤起发难,必然以为在岛上的两百余人全是他们的同伙,他们只有二十人,如今又上了岛,想要回船上都不可能,那么他们只有两个选择,拼命或者投降。

人都有趋利避恶之心,俞大海几乎气都不喘地又道:“我们早就成了俞公子手下,俞公子豪气远近闻名,你们都知道他出手阔绰,而且俞公子也有心在海上做一番事业,只是如今手头没有可用的人物,若是大伙降了俞公子,别的不敢说,吃香的喝辣的,还给钱给你们讨好人家的女儿为妻,生个胖小子传宗结代!”

“正是正是,咱们在海上飘的,便是上岸,也要担心官府缉拿,俞公子在官府里有天大的面子,就连钦州知州和廉州防海大使都听他的,降了俞公子,咱们过往的事情一概不纠,今后想上岸就上岸,老了也有个容身之所!”荀世禄也叫道。

这是俞国振早吩咐好的,要他们二人打着他的名头去招募海寇,但一般情形下,海寇哪里信得过,也只有这种穷途没路之时,他们才会绝望、屈服。

“若是不愿意,你们也知道是什么结果,如今来的有近三千人,只要有十分之一同意投降俞公子,那么人手就足了,其余人,当然要送给巡海大使充作军功!”俞大海又道。

这是利诱威胁双管齐下,在场的众人当中,张赋已死,张大疤拉昏迷,再无一人可以充当主心骨,其余诸人,相互看了看,都觉得俞大海所说不差。

“俞大海……你也姓俞……那位俞公子是你亲族?”有人问道。

俞大海初时想否认,后来心中一动:“确实同族,都是当初俞武襄公的族中晚辈。”

众人虽是海寇,却也知道那位俞武襄公是谁,大名鼎鼎的俞龙戚虎中的“龙”,十五岁为文秀才三十二岁时为武进士的俞大猷!

号称“剑术天下第一”、威震海疆屠倭无数的俞大猷!

“天,我们败得不冤!”

“正是,正是,大疤拉他瞎了眼,竟然闹到了俞武襄公后人身上,俞武襄公家学渊源,我们岂是对手?”

“俞龙戚虎,这位俞公子用兵奇计迭出,怕不又是一位俞龙,他又会做人,官面上又有贵人相助,连着侗人狼兵、廉州巡海都听从调遣,前途不可限量!”

所谓人之名树之影,原本这些海寇为了面子还要死撑一下,可现在扯出俞大猷族人这张虎皮,他们顿时有了台阶,一个个当真弃了刀剑,就这般投降了。

见到这一幕,俞大海算是真正放下心来,他忍不住向北望了一眼,他这边算是大功告成,只不知新襄那边,又是一番什么模样!

*J小说骑士

一五二、敌国贼首筑京观

众人聚在码头之上,原本的酒席场所,如今已经是狼籍一片。不过所有人此时都不曾注意这些,而是注意站在最高那艘船船头的俞国振身上。

“诸位今日受惊了,每人一两银子压惊钱,为贼人所伤者三两银子汤药钱,海寇杀死者抚恤家人十两银子。”

俞国振身上也沾了一些血迹,海寇中负隅顽抗者甚众,特别是张赋留在船上的那两百人,极是顽冥悍勇,他们甚至从船上又杀了下来,将官兵和民壮砍翻十余人,迫得他们不得不退却。最后还是侗人狼兵与家卫少年两路合击,将这两百名刘香老的死党屠尽,总算完成了扫尾。

伤亡统计还没有出来,不过俞国振这时挟大胜之威,站在船头向众人许下重赏,这在几两银子就可以买下一条人命之时,他许下的赏钱与抚恤,让众人欢呼起来。

也有人问道:“方才罗管家许杀的赏格算不算?”

“自然算,我们新襄寨没有说话不算数的习惯!”俞国振斩钉截铁地道。

众人顿时欢呼雷动,心急的人就开始算着自己能拿多少赏钱了,有一个官兵还涎着脸问道:“俞公子,小人这里被贼人咬了一口,有牙印,算不算受伤?”

他一边说一边褪下半边裤子,露出半拉子屁股来,好在今天众人看到的光屁股已经足够多了,倒没有谁嘲笑他。

俞国振哈哈大笑:“若你能证明那牙印是贼人咬的,而不是哪个粉头私巢子弄出来的,就算你受伤了!”

众人都是大笑,独孤星一边笑一边凑到罗九河身边道:“俞公子甚是风趣啊,原先以为俞公子……那个,那个词怎么说的,对了,崖岸自高,现在瞧起来,俞公子是极和气的,那痞子的鬼话,他也搭理!”

罗九河笑道:“咱们公子向来是好说话的。”

他一边说一边看着旁边,张正已经开始接手他的工作,正在带领着人计算砍下的头颅,而每算过一个,那头颅便按此时的规矩,用石灰硝上堆在码头一边,这是要筑京观。不过,俞国振方才命令,要进行斟别,用于筑京观的,只能是安南人的头颅,至于大明的海寇,统计完后便还是收拢一起安葬。

独孤星顺着他目光望去,看到那些重伤的海盗正在被直接杀死,看到一颗颗人头堆起来,不由得缩了一下脖子。

是啊,这位俞公子确实好说话……只不过他不好说话的时候,就直接要人性命了,那位汪中流师爷,还有如今的这些海盗……

但就是这样的人,才值得投靠,若是只能坑了属下的无能之辈,投过去岂不是自己找死?

想到张大疤拉的下场,独孤星陪着笑道:“俞公子确实是好说话,罗管家,你觉得兄弟如何?”

“什么?”

“就是兄弟为人,实不相瞒,兄弟也算是走南闯北见过世面,如今过了而立,却依然一事无成,总想着得为子孙赚份家业,若是俞公子觉得兄弟堪用,兄弟便舍了这个微末大的把总前程,来供俞公子驱使!”

“独孤把总,你这可就不厚道了,这不是来抢我们兄弟的差使么。”罗九河半开玩笑地道。

独孤星嘿嘿笑道:“就是给罗管家打个下手,罗管家一年总得拿个千把两银子,兄弟我只要能拿到罗管家的一半,那就心满意足了。”…,

他是见到俞国振出手大方豪绰,又见罗九河开起赏格来面不改色,因此估计罗九河收入应该达到了四位数。实际上罗九河的收入并没有这么多,不过罗九河自己估计,以他目前的升迁状况,再过个两三年,便能接近这个水准了。

银钱还在其次,他并没有多少要花钱的地方,关键是跟着俞国振,他完全走上了一条不同的生活,现在让他带着银子回襄安去当乡下小财主,那比杀了他头还难受!

“独孤把总说笑了,一年千把两银子……两三年后或许我能拿到,如今么,也就是四百两吧。”罗九河看着独孤星:“你现在手头有几百号人,只要听我家公子的,一年拿千余两银子算什么大事?”

“罗管家有所不知,那些穷兵汉子,他们的钱也来之不易,让我真去收刮他们,心中总是有些不忍,我当初也同他们一般啊。”独孤星压低声音:“他们来新襄帮工,每个月要往营里交钱,但层层分摊,到我手中的,也就是两三百,而且我估摸着,最多再有两个月,这里的荒地便全开了出来,到时叫他们去哪儿寻收入?”

“这个……”罗九河心中一动,他看着独孤星,见这个中年的低级军官脸上多少有些苦涩之意,便拍了拍他的肩膀:“独孤把总,我会帮你进言,但如何拿主意,唯有小官人才能做决定。有一点我可以提点你……小官人不喜欢散兵游勇兵痞习气,哪怕是家里的下人帮佣,小官人都希望能令行禁止。”

“那是,只要小官人肯掏银子,我这两百号人,我把他练成关宁精兵!”独孤星拍着胸脯道。

他当然知道,离了他手下两百多人,俞国振还要做什么,难道他真去抢罗九河他们的活儿?

因此,他所谓的投靠,是带着那两百多官兵投靠,名义上仍是大明的官兵,实际上却为俞国振所用。这种事情,放在大明开国之时是大忌讳,可如今末世气象已露,各地将官哪个不是以官饷私蓄家丁,便是他独孤星,手底下也有三五个愿意为他卖命的兄弟!

二人正说话间,又听到周围一阵欢呼,都是交口称赞俞国振和新襄寨的,原来是俞国振又做出许诺,要将发家致富的方法传给众人,众人哪有不快活的!

他们可是亲眼看到,新襄寨有如神迹一般建起,如今又是亲身经历,数千海寇来袭被新襄寨轻易击破!可以说,俞国振已经立起了足够的声威,当地的百姓已经从心底被他慑服,再也没有人视他为一个没根基的外来户,而都把当他成过江强龙!

俞国振再通过传授致富法门这些,在获得当地人畏的同时,也获得他们的敬,到那时,越来越多的当地人如同黄顺一般,利益和他绑在一起,他在钦州的基业就算是初步稳固了。

安抚完这些乡民官兵之后,张正那边也已经统计出结果了,他跑到俞国振面前,低声报告道:“小官人,如今算出来了,贼人一共是两千一百七十一人,其中张大疤拉的乌合之众是一千六百四十一人,当场格杀三百四十四人,重伤不治一百一十九人,活捉一千零四十三人,尚有一百三十五人逃脱。刘香老派来的张赋手下,共是五百三十人,三百余人被水冲走,死活不知,留在码头的二百二十七人,格杀一百四十五人,重伤不治五十九人,活捉二十三人。”…,

刘香老的手下倒是顽强,几乎被杀尽了,俞国振知道这其中有一定的水份,这群悍寇回手时杀伤了不少民壮和官兵,甚至家卫和侗人狼兵也在他们手中出现了伤亡,因此最后围击时对他们也没有留手。不过他本来就对刘香老一伙没有什么好感,这厮在海上掳掠,干的完全是竭泽而渔的勾当,别的海寇在很大程度上半寇半商,他却完全是靠抢劫屠杀。只有破坏没有建设的家伙,与东虏没有什么区别,更让俞国振不能容忍的是,他还勾结占据台湾的荷南人对付自己的同胞。

或许此时人尚且没有民族意识,不觉得勾结荷南人对付自己同胞算什么大罪,但在俞国振这有后世人思维的角度来看,这又是必死之罪了。

至于这个时代的人不理解俞国振的判断标准,俞国振并不准备在这问题上妥协,因为他知道什么是未来的趋势。而且,他现在控制着《民生速报》、《民生杂记》这两个面向中下层士子和普通人的报刊杂志,也控制着《风暴集》这样比较高端的文集,可以说,他拥有这个时代最为强大的宣传工具。

终有一天,他的判断标准,将成为主流判断标准。到那一天,华夏民族便不再惧外敌入侵时自己百姓会麻木不仁地面对侵略者的屠刀,不会以得到异族奴隶主的“好奴才”的夸奖而感恩戴德!

“我们自家伤亡呢?”俞国振问道。

“阵亡六人,主要是这批新来的没有经验。”提到这个,张正有些惭愧:“官兵阵亡和不治十五人,民壮乡老损失较大,有六十七人死了。”

击杀、擒获两千余敌人,自己损失八十八人,这个数字勉强能说得过去了。俞国振却还是叹了口气,家卫出现阵亡,对他来说是极为惋惜的损失。

“伤残呢?”

“家卫两人伤势较重,癸泉子道长说,若是将养得好,或许不致伤残。”

“安置好他们,让陈恩多和他们说说话。”俞国振道,陈恩便是家卫中出现的第一个残疾者,当初闻香教袭掠柳如是时,他在那场激战中断了一臂。原本他以为自己就此成为废人,却被俞国振看中,专门负责家中众人的安抚工作,他做得极为出色,因此虽然没有正式带兵,可他的阶衔却也升到了与罗九河相同的三级了。

“算得上一场大胜了,缴获情形如何?”到最后,俞国振才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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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三、寇舟于今为我船

缴获的情况并不是太理想,因为有官兵、民壮和狼兵参与,他们在打扫战场时才没有缴获归公的规矩,不少海寇连衣裳都被扒走,只留下赤条条的尸体。(.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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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强迫他们把搜刮走的财物交出来,俞国振方才的收买人心的举措就前功尽弃了。因此,俞国振对此没有深究。

不过,虽然金银方面缴获得不理想,可在物资缴获上却是大获丰收了。

“已经计算出来的各式火铳有一百四十七支,腰刀四百五十九口,缨枪二百六十五杆,各式刀剑枪钩一千三百余柄,弓一百一十弦……”

“火铳的质量如何?”

“纪循正在查验,不过小官人对此别太抱希望,小人也看过几把,原本是好铳,不少甚至可能是西夷那弄到的,但海寇保养不当,锈蚀较大,唯有安南人那边的二十枝火铳,尚算优良。”

张正身材有些偏瘦俏,他神情冷竣严肃,即使是站在俞国振面前,腰杆也是挺得笔直。

与罗九河、叶武崖不一样,他说话是不留情面的,对着俞国振也同样如此。

“无妨,只要能凑出三十枝来就好,正好给时罗峒。”俞国振心情愉快:“老将的媳妇娘家,总不好拿烧火棍去糊弄。船呢,最重要的是船,我们得了多少艘船?”

“缴获大小船只一共是四十六艘,其中四百料的大船有三艘,都是乌艚广船,小人审问过了,这三艘船全是刘香老的,船上各有四门佛朗机炮,我们攻码头时,海寇还开了几炮。”

俞国振在定钦州为自己的后备总基地时,曾经恶补过一番海船知识,此时大明造船业已经严重萎缩,莫说曾经达六千料的宝船再也不见,就连五百料以上的船都近乎绝迹,四百料就是大明如今海岸线上最大的船了。以排水量而计,四百料相当于二百六十吨的排水量,其容量为排水量的一半,也即一百三十吨左右的物资。

而且此时大明舰船结构较松,不要说远洋风暴,就是在上面架炮轰击,炮的后座力,也能让大多数船只解体。所以此时大明舰队海战,还是靠火攻小船为主力,以跳帮接舷为主要手段,以顺风洒石灰为主要计谋。这一手段,已然落后于此时代了。

“另外二百料船有六艘,船上无炮,都是福船,其中四艘属于张大疤拉,两艘为刘香老。”

“一百五十料战船十一艘,六艘广船,尽是刘香佬手下,五艘沙船,为张大疤拉所有。”

“其余各色小船二十六艘,仅此收获,便可抵整个廉州巡海的船只了。”

说到这的时候,张正语言仍然平稳,没有激动之情,倒是俞国振心里却是激动起来。

这就意味着,他已经拥有西海最庞大的舰队了!

虽然他对此际大明的战船相当不满意,可白手起家,能拥有这些船,就已经很不错了。

人家李画梅不就是只靠着一艘小船成为七海霸主么,自己一上手就几十条船,这基础可比李画梅要强得多了!接下来当然是贸易,赚钱,投资办船厂,攀科技树,风帆炮舰,出两千吨战列舰将铁甲配加农曲线炮,大炮开兮轰他娘,安得巨鲸吞扶桑!

胡思乱想了好一会儿,俞国振才收敛住心神:“甚好……你将统计的结果记灵下来,交由小莲归档。另外,此战中家卫叙功,由你、九河、陈恩、老牛、田伯光组成叙功团,陈恩为主,你们四人为副,以叙功标准来确实升衔、晋职,如何?”…,

“是!”

对俞国振交代的这个任务,张正有些惊讶,不过他也没有多问。

人事事务最为烦琐,而且随着属下的人员增多,俞国振已经不可能事事过问,所以他现在有意识地将一些制度建立起来,有了这套制度,家卫少年中的赏罚就无须他事无巨细地去查看。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放弃了手中的决定权,按照叙功标准,五人叙功团将会把建议提到他面前,至于如何晋升奖赏,那是俞国振的事情了。

交待完这些事情之后,俞国振还有许多事务要做,将岸被他打发带着峒人回时罗峒,那三十枝火枪与少量弹药也被同时送了去,知州王传胪那儿也得遣人去报信,他算是知道部分内情的……

当这些全都忙完了,天色也已经晚了。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得有人来禀:“黄顺、独孤星求见。”

独孤星的意见,方才罗九河曾向他提过,俞国振倒是有一个计划,这独孤星打仗是不成的,身上沾染了太多大明基层将官的习气,但他带兵却还是有一套,至少他带着的那两百官兵,都算服他。

若是如此,何不将这些官兵转变成专门负责基础建设的工程兵?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俞国振心里就活络起来,随着新襄的建设,也随着今后他的计划扩展,一支精干的专业工程队伍是必须的,而且,若是他下一步计划推行,这支专业工程队同时还得必须拥有一定的战斗力。

如同后世为着这个国家做出极大牺牲的生产建设兵团,拿起工具,便是最好的匠人,拿起武器,便是精悍的民兵。

“先让独孤把总进来见我。”俞国振道。

独孤星进门之前,先整了一下衣裳,他心里略微有些紧张,觉得就象是自己当年娶妻初上门时一般。看着他进了门,一直等着的黄顺脸上露出羡慕之色,心里嘀咕了两声,却不敢说出来。

“把总将爷啊,往常我见着得乖乖磕头的,如今和我一般,在这外边等着……”

跟在他身边的还有几个中年男子,见独孤星进了屋子好一会儿没出来,其中一人拉着黄顺的胳膊:“顺子哥哥,咱们可是一起在外闯的,如今你发财了,千万要提携兄弟,在俞公子面前,为兄弟美言几句啊。”

“就是就是,当初在广州府,若不是咱们兄弟,顺子哥哥,你可就要饿死了。”

“嘘,你们噤声,俞公子门前,你们休要大声喧哗!”黄顺如今对俞国振可谓死心塌地地崇拜:“今日你们都见过俞公子手段了,还敢如此不恭敬,过会儿我怎么样帮你们向俞公子递话?”

众人顿时静了下来,他们何曾喧哗了,就是在这等着的时候说几句闲话罢了,而且个个都压低了声音,生怕惊动了那屋子里的俞国振——实际上他们距那屋子还有百十步的距离,在这说几句话,哪里能吵着里面了!

黄顺昂了一下下巴,哼了声,然后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那得道高僧坐起禅来也不过是这模样了。身边这几人都是他往日兄弟,如今见他发达了,纷纷前来投靠,他借着这次将岸成亲的机会把他们带来,想看看俞国振能不能为他们也寻个致富的门路。

但这些旧日兄弟对他也特不敬了,还只当他是当初的破落户儿,总得让他们知道一点规矩!

果然,见他这样做派,那几人相互间挤眉弄眼了会儿,便也一个个危襟正坐,等着里面传召。足足等了小半个时辰,便见方才进去的那位把总老爷脸上似喜似忧、手里抓着一个小册子走了出来。他走路时有些魂不守舍,脚步都是飘的,看他这模样,黄顺又羡又妒地看着他,然后低声对自己兄弟们道:“瞧见没有,这位把总老爷这模样,分明是欢喜得傻了!”…,

正说着间,便见一个家卫上前来道:“小官人请你们进去。”

一个“请”字,让黄顺心中熨熨贴贴,只觉得在同伴中面子极大。他学着孤独星正了正衣裳,开始向前走,那几个同伴跟在后面,却被家卫伸手拦住:“小官人只请黄顺一人相见,你们且在外候着。”

那几人哪里敢半句罗嗦,方才又得了黄顺警告,一个个抓耳挠腮在那里。黄顺回头道:“你们放心,我必然在俞公子面前为你们美言!”

他进了屋子,门尚未关住,从他的背后射进来的夕阳余辉,让屋子里显得不太黑暗。他看到俞国振坐在书桌之前,手中拿着一支笔,笑吟吟地看着他。

虽然俞国振对他的态度与往日相比,并没有什么不同,可是黄顺却觉得,俞公子的目光简直比太阳光还要强烈,他双膝一软,直接便跪了下来。

“小人叩见俞公子……恭贺俞公子大获全胜!”

“你这是何必,快起,快起。”俞国振也没有想到,自己只是看了一眼,这个黄顺就跪了下去,而且还真的在地上叩了一个响头,这般大礼,郑重得太过了。

“我这不讲究跪礼,你是知晓的,我家中这么多人,有谁见我时行过跪礼?”俞国振放下笔上前将黄顺扶了起来。

听了这话,黄顺嘿嘿笑着,只觉得心里美滋滋的:“俞公子这是把我当他新襄寨的人相比了,哈哈!”

“你要见我有何事,大战初罢,我这边还有些首尾,故此有些怠慢了。”将黄顺扶起之后,俞国振伸了个懒腰,自言自语道:“不过,经过这一次就好些了吧,我既然来到这边陲之地,现在暂时顾不得北边,这南边的华夏同族,总得照看好来!”

当他说这话时,因为是真心流露,所以他的双眼闪闪发光,有一种让人不得不心折的力量。黄顺被他这目光一看,顿时觉得浑身发热,忍不住就道:“小人替钦州的百姓,再叩谢俞公子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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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四、神指赐汝点金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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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顺是亲历过当年安南扰边之事的,当时钦州城都被攻破,十室九空,原本海商云集的钦州,从那次之后,竟然再无什么商船抵此!

即使过去了二三十年,当初的事情,仍然是压在钦州百姓心里的一块巨石。&*..最快更新**这一次海寇来袭,张大疤拉借以倚仗的主力,便是安南人,那堆在港口的安南人头组成的京观,被当地百姓指点了好一会儿。

若不是当初安南人扰边时的杀戮,俞国振来钦州,也不至于有那么多的空闲荒地。

俞国振再度将他拉了起来:“黄顺,我初临钦州,人生地不熟,颇得你相助,而且我既立足以此,那钦州便是我家乡,所作所为,都是理所应当的事情,你再这般客气,我便只有请你出去了。”

黄顺起身后想了想,拱手道:“俞公子,今日大胜,小人无以为贺,愿献十万斤石炭与俞公子!”

十万斤,按照俞国振与他的约定,那就是一百两银子。从最初他承揽新襄窑场所需要的煤起,到现在他送得的总数,也就是十万斤出头,他这一开口,那可就是白给俞国振做两个月。

俞国振惊讶地看着他,然后笑着摇头:“黄顺,十万斤煤,也不过是一百两银子罢了,你知道今日这一仗我花了多少银子么?”

“公子花了多少?”

“不提赏格,说动时罗峒狼兵出动,花了我一千五百两银子,礼物还不算。调动廉州巡海大使辖下三营水师,花了我六千两银子。从钦州城火药局弄火药出来,花了我一千两银子……”

打仗就是打钱,特别是想要尽可能减少自己的伤亡,那几乎就是拿钱在砸对手。限于如今的条件,俞国振不能把钱花在提高自己的部队数量与装备质量上,只能求外援。

这其实是不合算的举动,不过经历过这一次之后,整个西海再无可以威胁俞国振的力量,他总算是有了稳定的后方,可以安心种田,将自己的银子花在给家卫换制更好的装备上。

比如说,这次出战,家卫身上所着的是竹甲,其防御作用极有限,俞国振其实想给他们换成半身胸甲,可是这需要大量的钢。

“再加上赏格、抚恤,这一仗,我花了近两万两银子。”俞国振算完账,然后拍了拍黄顺的肩膀:“连两万两银子我都花了,还在乎你这一百两?老黄,你好生经营煤窑,将其做大,能够给我充足地供应石炭,那便是最大的支持了。如今我每月大约要消耗八万斤石炭,但到年底,这数字可能要翻一翻,明年这个时候,可能要再翻两翻……你好生规划一下,该修的码头,我遣人去帮你修。”

“是,是……俞公子厚恩大德,小人,小人没齿难忘!”

黄顺几乎都要哭了,八万斤石炭相当于八十两银子,年底翻一翻就是一百六十两,明年再翻两翻,那岂不是一个月有六七百两银子的大生意,一年做来下,他也是个万两银子大土豪,这可是以前想都不敢想的美事!

“多谢小官人,多谢小官人……不过,小官人,小人还有一件事情要劳烦小官人,小官人有几个兄弟,也都是实诚肯做的人,想请小官人也指点他们一条发财之路……”…,

“呵呵,是听了我方才在船头之语,怦然心动了?”俞国振闻言微笑道。

“倒不是听了俞公子的话,是小人吹嘘。”黄顺有些赧然:“小人得了俞公子照顾,手头宽裕了些,就想着当初与小人一起的几位兄弟,原本是请他们吃酒,席间不免吹嘘了几句,说小人得了贵人照拂,总算是时来运转,他们问起小人始末,小人便将俞公子的指点说出来了。”

听得他小富之后不忘本,还记得当初一起落魄的老兄弟,俞国振对他生出几分好感:“这事情说难不难说易不易,不过,老黄,我觉得……你既然有这些可靠的兄弟,为何不将这石炭生意做大来?”

“石炭生意做大?”

“对,石炭若是操持得好,可是一个大的生意,比如说广州府,若大一个广州府,足有六十万人,其中住于广州城内的不下二三十万,这么多人吃饭烧茶,都要烧柴,以每人每天花费的柴钱为一文计算,一天广州城内百姓要花上二三百两银子买柴。若是你运作得当,完全可以以石炭取代三分之一人家的柴草,石炭可比柴要便宜,运输也方便。”

“石炭煮饭烧菜?”

“唔,这就要用专门的炉子了,可惜不是北方,若是北方,此物必大行其道,不过南方也行,南方多雨,天天买些湿柴不方便。”俞国振略一沉吟:“等我将专门的炉子与制煤器做成后再与你说这个吧,反正不急,倒是明年我需要大量的石炭,你一人未必操持得过来,你何不与这几位兄弟合伙,你得大股,他们得小股,或者干脆你雇他们为管事,替你管着煤矿?”

这是一语惊醒梦中人,此前黄顺总觉得,他采的石炭只有一个销路,就是俞公子的新襄窑场,而窑场用量总是有限,若是介绍其余兄弟也来做这个,必定会影响到自己的收入,因此他没有往这边想。可是现在不同,一个月六七十万斤石炭,靠他一个人真不见得忙得过来!

“我方才跟你说的一个月六七十万斤石炭,还只是保守估计,只是用于烧制水泥石灰和砖瓦,若是……若是人手充足,接下来我还有另一个策划,若是建成了,我一个月的石炭用量,恐怕要超过百万斤甚至更多……”

“百万斤甚至更多!”黄顺对俞国振却是有着一种极端的信任,俞国振说的只是策划,他却当成了现实,百万斤煤的生意,凭着他现在的那两处露头煤矿,确实支撑不住,唯一的办法,就是打矿井深挖!

想到这,他用力点头:“俞公子所言,小人明白了,小人这就去招募人手,开井挖矿!”

“嗯,此事较急,若有什么需要我相助的,只管来找我。”俞国振道。

黄顺告辞正要离开,走到门口时却又想到一件事情:“公子说另一个策划,莫非是要以石炭来冶铁?”

“咦,你也知此事?”俞国振笑了起来。

“唉呀……也是公子点拨提醒,小人想起来的,佛山阜曾有人也提过以石炭冶铁,只不过他说这石炭冶出之铁,质如土渣,实不堪用,此事干系重大,还请公子明察。”

他说这话时有些惴惴,一来俞国振要是真开炉冶铁,用煤大增,对他来说是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的事情,他反对此事不免有些患得患失;二来他对俞国振心怀敬意,怕自己提出反对意见,会引起俞国振的不快。…,

但他想到若不是俞国振,他如今还是一个受人冷眼的破落户儿,哪得现在这般说媒的都快踩平了家中的门槛,因此咬了咬牙,他还是说了出来。

“好,好,你愿意为我着想,我心里非常欢喜。”听得他说这话,俞国振也极是高兴,他不怕别人提反对意见,倒怕别人不愿为他拾遗补缺:“那是石炭中有毒气造成的,我会想法子解决这个问题……老黄,好生做!”

“是,定不负小官人之托!”黄顺几乎是本能地说道。

说完之后,他走出了门,然后呆了呆,自己方才的话,倒象极了是新襄寨中大小管家们对俞国振命令的回应。

想到这,他哑然一笑,自己想得还真是太多了,如果真能在这位俞公子门下奔走个三五年,那可是了不得的资本!

在他看来,俞国振手下的那些大小管家,一个个都是能独当一面的人物,这等人物,放在一般大户人家少说也是个管事,可在新襄寨里,却一抓一大把!

“顺子哥哥,如何了,如何了,那位俞公子是否答应了?”他出来之后,几位兄弟再也忍不住,将他团团围了起来。

“俞公子说了,今后向我买的石炭翻一翻,达十六万斤,到了年尾再翻一翻,三十二万斤,每千斤一两银子,这便是三百二十两银子一个月,到来年,更是要百万斤……一千多两银子一个月,这样的大买卖,就看咱们兄弟有没有本事去做了。”得了俞国振的支持,黄顺如今也是腰硬气粗,他一挥手,豪气无双:“咱们先去钦州,在最好的酒楼里请兄弟们吃喝,再说说如何去寻精擅开矿井之人!”

“开矿山?官府那边?”

“官府自有俞公子兜着,你只管放心!”黄顺扬了扬下巴:“自然,咱们不能仗着俞公子威名做那些欺压良善之事,俞公子也说了,若得知咱们坏他的名头,就……”

他眼睛转了转,然后指着码头道:“看到那堆起来的脑袋堆么,就将咱们脑袋也那般堆起来!”

他可是知道自己这几位兄弟的,他们虽是老实,可老实人变坏才更可怕,所以都必须经常敲打。

正说着间,黄顺眼睛突然一愣,因为几艘船正在努力靠港,那船的模样样式,倒与海寇的船一般无二。紧接着,他看到船上两三百人下来,为首的汉子赤着上身,胸毛乱七八糟地在海风吹拂下抖动,一脸顾盼自雄的神情。

紧接着,他便看到这些人当中被架着的一位,方才激战的时候,他也看到这一位,正是群寇首领,张大疤拉!

“哈,就知道这狗贼逃不掉的!”黄顺忍不住抚掌大笑道。

一五五、变化沧海为粮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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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登上新襄寨的码头,张大疤拉的心情极为复杂,他连对俞大海怒视的力气都没有,只是一个劲地流泪。()

半天前他踏上这里的时候,正意气风发,两千余人从他号令,大小船只数十艘由他指挥。如今,那些船还在,只是已经换了主人,那些人……现在也在,被绳子拴着,正在家卫少年的驱赶之下,拿着扫帚打扫。

这些海寇可没有什么卫生意识,原本干干净净的道路与码头广场,被他们弄得一片狼籍,后来大战中的血污和他们的屎尿,更是令人作呕。

这些东西,当然得由俘虏来清理干净,张大疤拉被押过码头时,恰好一队俘虏拎着扫帚篓子经过,见他这模样,那队俘虏中一个海寇呸的一口口水吐到了他脸上。

“便是你这厮,害得老子这模样!”那海寇骂道:“说什么一个寻常寨子罢了,取之易如反掌……这哪是一个寻常寨子?”

张大疤拉也不争辩,他如今什么都不想,只想见一见俞国振,见一见那个将自己击败的俞公子。

纵横西海二十年,雄心壮志,霸业宏图,才刚刚展开,就被这位俞公子毫不留情地碾碎了。

俞大海雄纠纠气昂昂,押着张大疤正准备前行,然后就看到码头边堆起的京观。安南人这一次被杀惨了,三百多安南人,只剩余一百人左右,两百多颗头颅堆在这里,被石泡硝着,看上去狰狞中怖。俞大海却不以为意,他昂了一下下巴,向着自己身后诸人道:“瞧见没有,若不是老子,你们的脑袋就会这样!”

“他们不会这样,而是这样!”旁边一个恰好经过的家卫少年却指了指那边,只见两辆大车正在将零散的尸体铲起来,然后拖到野外去。

“为何会如何?”俞大海好奇地问道。

“这还不知道么,这些人虽然愚顽恶劣,但终究是国人,死便死了,总得安葬。那些安南人来自敌国,非我国人,那是外敌,对外敌示之以仁恕,必生小人侥幸之心,反正欺凌大国也不会受到惩罚。故此,须筑京观,以教这小国事大之道!”

听得这句话,俞大海不知为何,心中猛地生起一股豪壮之感,只觉得这“须筑京观以教小国事大之道”之语,让他情不自禁热血澎湃,他忍不住抚掌道:“大丈夫当如此!”

对着本国百姓逞威,算得了什么本领,教小国事大之道,挫强敌锋芒之锐,那才是一国强人应为之事。便是暂时因为国力不足只能隐忍,却也不能就此变成缩头乌龟!

被架着的张大疤拉脸色更加灰败,虽然他不明白俞国振只是一个土豪寨主,怎么关心起家国大事,可从家卫少年那句话中,他还是听到一股强大的意志,而在那股强大的意志之下,他觉得自己分外猥琐渺小。

这些被筑为京观的他国之贼,可是他引来的!

俞大海又问道:“我记得有三百多安南人,这只有两百吧,还有一百人呢,莫非给他们逃了?”

“那倒没有,怎么可能给他们逃了,都一个个泻得脱了形,如今正在喝盐水呢……呵呵,你莫要以为这是什么好事,小官人说了,这些人可是宝贵的劳力,他们将要为自己的作为付出代价,一死未免太过宽容,你瞧咱们码头给他们糟蹋成什么模样了,我们需要更多的水泥、红砖,这些就着落在他们身上了。”…,

“他们将在砖窑之中服苦役,直到他们死。”另一个家卫少年道。

虽然那少年是笑嘻嘻地说着,可是张大疤拉却觉得,其中带着的刺寒之意,让人寒毛竖起,不敢多言。

众人继续前行,他们这么一大队人,走到哪儿当然都是受人瞩目的,俞大海颇为喜欢这种被人关注的感觉,以往他进新襄寨都得小心翼翼,如今却可谓风风光光了。

不过走到已经清洗干净的水泥路上时,他发现在水泥路的两旁,每隔着三丈左右便挖了一个坑,这是此前没有见到过的,看那坑中翻出的土,也就是方才才挖出来,他又拉着一个家卫少年好奇地问道:“小哥儿,这坑是做什么用的,埋那些海寇么,可这坑又小了些啊……”

“种树,小官人方才吩咐,将那些家伙的脏东西埋进坑中,然后在上边种树,也算是废物利用。”

俞大海听了顿时呵呵笑了起来:“公子爷便是会算计……张大哥,莫要再怪兄弟我了,你也听着了,俞公子可是算无遗策,便是没有我,你这两下子,也在俞公子算计之中……”

他装得得意洋洋的模样,其实眼睛里却藏着一丝隐秘的担忧,他自己知道,自己对俞国振的最大作用就是藏在张大疤拉身边通风报信。现在这个作用已经没有了,那位算无遗策的俞公子,又会如何处置自己呢?

正想着,他们一行便已经到了新襄寨门口。此前一路通行无阻,但到了这里,就有家卫拦住了他们,寨墙上还有人端着火铳露出头来。

“小人俞大海,奉俞公子之命埋伏在龙门岛,果然擒着了张大疤拉,现在特来拜谒公子,向公子复命。”不等喝问,俞大海便自报家门。

跟他一起来的罗九河摸了摸鼻子,心里暗暗好笑。

他能理解俞大海的忐忑不安,不过,在小官人的计划之中,这位海盗头目还能派上大用场。

“报告,罗队正,小官人让你们进去。”

在门口执勤的家卫没有理睬他,而是直接向罗九河行了一个叉手礼。他行礼时腰挺得笔直,行动干净利落,动作极是漂亮,看得俞大海呆了呆,而他身后的海寇里,便有人学着也作了个叉手礼。

罗九河还了一个礼,然后向在一边愣着的俞大海笑道:“走吧,俞老兄。”

俞国振仍然在寨中间的那幢大屋里等着他们,此时夜色已垂,好在一轮满月,照得道路仍然敞亮。他们到了屋前,就看到一个人影站在那儿,俞大海眼力好,一眼看出正是俞国振。

他是经惯了风浪的人,可发觉俞国振竟然在门口等着,让他在吃惊之余,也有些小感动。

“大海,你今日立了大功。”他才想上前行礼,那边俞国振已经快步走了过来,伸手在他肩膀上拍了拍,然后又拍了拍荀世禄:“你们擒获张大疤拉,杀死张赋,算是彻底绝了钦州的后患,这一功劳,今日最巨啊。”

俞大海慌忙跪了下去:“不敢当公子爷这般夸耀……”

还没有说完,俞国振就一把将他与荀世禄都拉了起来:“瞧你们这模样,都起来都起来,以后你们诸位,都是我要大用重用的,这般多礼,便是还将我当成外人了!”

他此话一出,跟着俞大海的那二十余名兄弟顿时安下心来,知道俞国振不会过河拆桥,把他们也充为功绩交给官府了。…,

俞国振又转向比起俞大海等更为不安的其余海寇,罗九河在他身边小声介绍了一下这些海寇的身份,俞国振点了点头:“你们既然临阵起义,那么之前的事情,就既往不咎了,今后跟着俞大海,好生做事,你们父母妻子,都可搬到新襄寨来,我这正缺人手,他们来了,你们今后也可以时常相聚!”

那两百余人闻言松了口气,搬家之事可以搪塞再看,至少眼前这一关是过了。

俞国振佯装没有看到他们放松的神情,他眼里闪烁着未加掩饰的喜悦。

这些人若是以为可以从他手中逃脱,那可就想得太美好了。这次新襄寨诱敌作战,他的目的是通过这一战确立他在西海的霸权地位,可是海上的霸权不是靠嘴巴上吹嘘这一块地方都是华夏自古以来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拿到的,靠的唯有坚船利炮!

这些人,有胆气者,将成为他手中第一批近海水师,没有胆气者,也可以充当渔民。到新襄来,他是准备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扩大家卫的规模,几年之内,家卫的数量要扩充到几千人,加上附属的各种工人、农户,一座上万人口的新城将在此出现,那个时候,粮食问题就会非常突出。而被时人称为西海的北部湾,是此时最好的渔场之一,渔业将为俞国振解决一部分粮食问题,渔民则是他的近海水师的后备!

这也是他为何待俞大海等人亲近的原因,家卫虽然通水性,也训练过内河水战,可海中水战与内河水战完全是两回事。

“公子爷,这就是寇酋张大疤拉。”俞大海指了指被抬在舷板上的张大疤拉道。

张大疤拉原本想要抬起下巴,做出不屑的模样,只不过两只脚却不受控制地抖了起来。

俞国振略有些厌恶地摆了摆手:“弃中华而投诸夷,引外贼而残国人,此罪甚大,给他个痛快吧。”

顿时有家卫少年上前来,将那门板抬起。俞大海有些愕然,没有想到俞国振竟然如此简单地处置了张大疤拉。

张大疤拉却是从舷板滚了下来,大声道:“我服了,俞公子,我服了,我愿为俞公子效力,得我相投,西海之上,俞公子号令之下,无人敢于不从!”

他被逮来,一路上琢磨,这位俞公子究竟是何等人物,进了寨子之后总算想明白,俞公子志向远大,他来找新襄的麻烦,几乎是被牵着牛鼻子走。就算他不来,只怕俞公子也要打他的主意,既是如此,他不如为这位雄才大略的公子效力。

当看到俞国振善待俞大海时,他更觉得,自己有了一线生机,毕竟,论及在西海的声望,他远超过俞大海。

听他这般说,俞大海心中一动,看着俞国振,等待俞国振的回应。

俞国振却是一笑。

!@#

一五六、余波犹激浪三尺(一)

俞国振笑的时候,整整露出六颗白牙,看上去极是阳光,黄顺、俞大海见了觉得如沐春风,可张大疤拉见了,却觉得身体仿佛被抽尽了气力,比起他方才大泻特泻时还要难受。

“你便是想充当三姓家奴,却须有吕奉先的本领。”俞国振缓缓道:“我有了俞大海,你那些许本领,如何能看在我眼中。”

此话一出,俞大海心花怒放。在见识过俞国振层出不穷的手段之后,他对俞国振已经是真心敬服了,而俞国振自他回来后的种种举动,又让他睡着俞国振的重视,只觉得跟上了这样一位主公,实在是有如赵子龙遇着刘玄德一般!

“况且,我方才不是给你罗织罪名,要杀你,我需要罗织什么罪名么,弃中华而投诸夷,还可以说是人各有志,但引外贼而残国人,这一罪状……天饶你,地饶你,我不饶你!”

说到最后“我不饶你”四字时,俞国振脸上笑容尽敛,他双眉如剑,原本是个娃娃脸,可这时,却显出逼人的英气。

有些事情可以开玩笑,可以宽容,但有些事情却是底线,绝对触碰不得!

“带走吧。”

张大疤拉瞠目结舌,还想为自己求饶,却发现无论他如何搜肠刮肚,竟然找不到可以求饶的理由出来。他就这样被拖了出去,无声无息地处死,尸体与那些战死的海寇一般,便葬在了新襄寨外三里许的一处山包之下。

至于新襄寨自身阵亡之人,则被葬在了黄牛岭边的一块风水宝地。

处置完张大疤拉之后,俞国振命人将俞大伙的手下都带去宴饮,唯有俞大海、荀世禄两人,他招呼进了自己身后的大屋之中。

“公子有何吩咐?”见俞国振望着自己二人好一会儿不出声,俞大海惴惴地问道。

“听九河说,你是武襄公族人?”俞国振问道。

“是倒是,只是后生不肖,污了武襄公之名。”俞大海面有愧色。

“如此说来,我们倒真是一族,国威哥哥,你说与大海听听。”

“是,武襄公七世祖为俞敏公,在我们族谱中记载,为凤阳府霍邱人,与我们先祖……”

俞大海这才注意到,屋子里尚有另一人,这人年纪有三十余岁,看上去沉稳普通,几乎没有什么存在感,只是俞国振和他说话,他才开口。

这正是俞国振大堂兄俞国威,他在家中启蒙识字,靠的便是一份族谱,听他琅琅而谈,这襄安俞家竟然真与谥号为武襄的俞大猷有着同族之亲,俞大海顿时又惊且喜,再一叙辈份,他与俞国振恰好是同辈!

“果然是自家兄长。”俞国振哈哈大笑,有了这个族亲身份,在某种程度上可以安俞大海之心,同时也可以让他更加卖力地干活。

“哪里敢当,哪里敢当。”俞大海也咧着嘴干笑。

与俞国振是同族,他当然欢喜,这意味着他对于新襄寨来说,不再是被逼投靠的海寇,而是远来投奔的族亲,两者之间,可是千差万别!但是,他心中又有些不安,若换了他,哪里肯认这种破落户为族亲,俞国振认了他这位族兄,必然有所驱使,而且这驱使恐怕还相当艰巨。

“既是自家兄长,那么我就完全放心了。”俞国振回到座位之中,敛起了笑:“大海兄长应当知道,张大疤拉是我特意引来的。”…,

“是。”

“西海之上,虽然没有刘香老郑一官那样的巨枭,但是势力也繁杂纷众,我没有气力也没有时间去与他们一一争斗,故此借张大疤拉之后,将他们聚拢起来,但他们竟然召来了安南人,倒是在我意料之外了。”

俞大海早猜出了俞国振的一些目的,可听他亲口证实,心中还是禁不住一阵澎湃。自南直隶到钦州才不足三个月的时间,自己这位亲认的族弟不仅建起了新襄寨这份基业,更是谋划了一场大的战役,此战之后,整个西海局面便为之一净!

“现在既然西海上有些规模的海寇都被一扫而尽,那么接下来就是我们来接收整个西海。大海兄长,我要建一支水师,但朝廷绝不会允许我出来担这个名声,虽然我在朝中也有强援,可这个口子很难开,故此只能有劳你,为这水师首领,我再帮你运作,如郑一官之事,得个游击之类的官衔,好于西海行事。”

俞大海激淋了一下,这原本就是他初时的计划,在西海杀人放火受招安,却不曾想,俞国振与他想到一块了。

“之所以要掌控西海,一来我新襄寨人口会越来越多,估计明年人口便可过五千,我需要大量的渔肉,想来西海的那些海寇,是不会让我安心打渔的。”

“二来么,我对西海的商路也极有兴趣,据我所知,如今会安为安南一大港,每年一至三月,便有倭人、华人至此贸易,西洋诸夷也纷至沓来,我们的船如今还不能赴远洋,但去会安,应该没有问题吧?”

“公子是想去会安贸易?”

“在陆上我喜欢当武装农民,在海上我当然是武装商船。我们华夏之民,与洋夷诸蕃不同,让我们主动去劫掠,那自然是,哈哈……不过若是别人惹到咱们头上,我也不会客气。”俞国振含含糊糊地说道,他怕俞大海不明白他的意思,还别有所指地道:“听闻倭人自东京来的一艘朱印船上,便有三百箱、四千贯目的现银……倭人一贯目是多少,你很清楚吧?”

这个消息是俞国振南下时在广州打听到的,徐林家族产业做得越发大了,与广州府的豪商也有往来,商人在一起免不了要打探各地商情,有一个跑安南航路的商人便提到此事,每年倭人朱印船都携大量现银甚至是纯银进入会宁,在此收购来自中国的丝绢、瓷器和各种器物,还有来自西夷的诸多南蛮物。

“一贯目为百两银子,四千贯目……即是四十万两!”俞大海呼吸稍停了一下,然后在心中大骂起来,张大疤拉那蠢货,既然在西海纠集了这么强大的力量,为何不直接去劫倭国的朱印船,这一船可就是三四十万两的银子,每年倭国来的正式朱印船至少有两艘,私下走私的船则数量不一,随便劫一两艘,哪里还要冒险来攻新襄!

这是将新襄当成软柿子捏了,以为是人畜无害小白兔,结果这小白兔却长出獠牙利齿,反把他给吞了。

不过稍一想,俞大海便明白,张大疤拉能和安南人拉上关系,只怕他雇请的这些安南士兵便是来自南边的阮朝,自然不会去打会安了。

“小人明白俞公子的意思了。”虽是认了族亲,俞大海却没有那么不开眼,真以俞国振兄长自居,旁边的俞国威可是俞国振的正牌堂兄,但在新襄寨里却都跟隐身了一样,指挥杂务时总有他,但却永远是藏于俞国振的身后,没有什么存在感。…,

顿了一下,俞大海又道:“不过,小人觉着,如今人心未附,便是夺了几十万两银子,也未必能给公子送来。”

那是自然的事情,换了俞大海自己,也觉得若是自己抢了几十万两银子,只怕立刻就跑到南洋去过好日子,哪里会给俞国振送来!

“不急于一时,现在我任命你为新襄渔政局副司,受三阶衔。”俞国振拍了拍手,小莲从里屋走出来,将两套新的制服拿了出来,与别的家卫制服为草绿色不同,这两套皆为纯白色,在肩章之上,绣着三条红线。

俞大海原本瞧着家卫那身衣裳,便觉得虽然有些怪,可确实实用好看,此时自己也得了一套,便知道自己是真正得到俞国振重用,心中顿时欢喜。

“荀世禄,我任命你为渔政局副司,同样受三阶衔。”俞国振又道。

不一会儿,小莲便将荀世禄的制服也拿了出来,荀世禄接过制服之后便要下拜,却被俞国振拦住。

“罗九河!”俞国振又看向罗九河。

“在!”

“我任命你为渔政局司局,受四阶衔。”

罗九河脸上顿时现出激动之色,虽然知道会转入渔政局,可是他却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被提阶衔!

高不胖死后,大柱二柱被提了一阶衔,已经是四阶,而他罗九河,是家卫少年中第三个被提至四阶的。他长期的好友和竞争伙伴叶武崖,如今还是三阶,俞国振随身亲卫齐年,也是三阶,其余少年,更是二阶以下!

只有张正,接替他的位置之后,也会升一阶进入三阶。

“定不负小官人重托!”他向着俞国振行礼。

“海上你是新手,多向大海哥哥和世禄讨教,休要傲慢。”俞国振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们到里间去换好衣裳,海军的礼服,今后便是白色。”

俞大海心中怅然若失,但同时又松了口气,俞国振在他们上头安置了一个上司,那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而且他做得堂堂正正,不象别人,安插人手肯定是安插到手下,那才是真正让人头痛的事情。

他们换衣裳时,罗九河低声介绍了一个家卫中的职衔制度,他有意接近,俞大海与荀世禄知道他是俞国振最亲信的人物,哪里不曲意奉承的,加之罗九河说话带点小色的荤段子不断,不一会儿,三人便其乐溶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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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七、余波犹激浪三尺(二)

“大捷?”

“大捷!”

北京城中,崇祯皇帝把奏折接了过来,方才与曹化淳的简短对话,让他知道,自己现在收到的是好消息。

他自诩英主,不象那些被他所鄙视的庸主那样,掩耳盗铃不喜听坏消息。danshi如果地方上送来的奏折是好消息,他当然会更高兴。

温体仁扫了在旁边的曹化淳一眼,不过他做得极为隐蔽,就是曹化淳也没有发觉。而且曹化淳如今正眉开眼笑,不停地向着崇祯作揖:“正是大捷,奴婢要为陛下贺啊,陛下果然是慧眼识英才,将那个王传胪任命为钦州知州,才上任月许,便有此大捷,海清河宴边疆无忧矣!”

“你这老货,就知道胡乱拍马屁。休得聒噪,待朕看了王传胪的奏折再说!”

奏折是六百里加急递送得至,崇祯皇帝听了一个被妻子千里捉奸而对驿递怒不可遏的御史毛羽健之言,裁撤驿递以至李自成反,但基本的军情传递,所受的影响还是不大的。

他拆开密疏,里面谈了八月十五日新襄之战经过,原本俞国振是xiwang密疏中没有自己的名字,但王传胪却还是详细写了经过。故此,崇祯一见到“有南直隶庐州府无为人俞国振于此立寨”,心中顿时大奇:“这个俞国振……这个俞国振莫非便是年初破贼的那一位?”

“正是。”曹化淳笑道。

“他如何跑到……钦州去了?”崇祯皱起了眉,心中生起一丝警惕。

他其实是个刻薄寡恩之人,但倔自己并不知道这一点。曹化淳却是明白,他没有回答,只是低着头。

倒是温体仁心思转了转:“陛下,此人有几分将才,何不调他去剿贼?”

“不过是一少年,在乡土间有几分本事,可去剿贼……”

若俞国振有个出身,比如说武举,那么温体仁的建议必然得崇祯支持,可是俞国振出自乡里,特别是在崇祯所得的消息当中,与东林走得很近,本身还是东林中方孔炤侄女婿,这就非常犯忌。这种人,如何能让他执掌兵权!

说完之后,他继续看下去,王传胪虽然从当时一个士大夫的立场出发,不愿在密疏中隐瞒情形,不过在俞国振再三要求下,他倒在在具体经过里隐去了俞国振的功绩。只说俞国振在钦州立新襄寨,海寇袭之,他得知消息后向王传胪求助,王传胪便行文廉州府巡海大使,调涠洲游击赵千驷领三营水军、钦州把总独孤星引两营陆军,又请时罗峒峒主黄浩发狼兵相助,于新襄寨大破海寇,雷州以西海寇靖矣。

“原来这个小子也有向官府求助之时。”看到这,崇祯微笑起来,心里的那丝警惕放下大半:“温卿,你也看看,这个王传胪……应是崇祯三年的进士吧,朕依稀记得他的名字,原本在南京工部为主事的,倒是个勇于任事之人。”

温体仁心中琢磨了一阵,王传胪不是他这一脉的人物,但似乎也不是东林复社一方的,属于那种两不相助的中立派。既是如此,他也不吝于顺着崇祯的意思夸耀两句:“此为陛下圣明,故能简拔能员。”

他说完之后,也看了一遍那密疏,心中同样暗奇,那俞国振那端端地从南直隶跑到钦州去做什么。那穷山恶水之所,哪里比得上南直隶繁华!…,

“温卿觉得,王传胪密疏中所奏之事,当如何封回?”待温体仁看完之后,崇祯问道。

在王传胪奏折之后,提出他对此次事务的处置意见,比如说,在此战中立下功勋的诸人各自升赏,从廉州海运大使到钦州的把总独孤星,捉住海寇巨枭陈大疤拉的俞大海,也给了个“龙门游击”之衔。

“这俞大海乃是俞武襄族人,倒是忠义世家……一个游击罢了,有何不可?”温体仁笑道:“如此也可彰显陛下赏罚分明,令诸军各将勇于杀敌。”

崇祯自己心里也是大半准了的,王传胪的奏折中,除了一些虚衔之外,根本不要他掏多少银子,这样的顺水人情,为何不做!当下,他令温体仁去内阁拟份封赏奏章出来,却将曹化淳留在了御书房中。

“你这老货,方才对朕施眼色,却是为何,有什么话,不能当着温首辅之面说的?”崇祯笑问道。

“近日首辅气相日趋森严,他是陛下信重大臣,国之栋梁,奴婢是陛下家中下仆,见之颇有些畏惧。”曹化淳是个会说话的:“况且,那俞国振去钦州之事……奴婢倒是知道,实际上是奴婢让他去的。”

“咦,你这老货,倒会支使人了……”曹化淳既然敢坦白,那么定然不会是什么块事,因此崇祯笑了起来,口头上是喝斥,却没有责怪的意思。

“奴婢……奴婢实在是于心不忍,陛下屡发内库备虏防贼,如今内库已空,陛下自己节俭得连衬衣袖子都破了,却还得想法子掏钱去补贴国用。别人不知道心疼陛下,奴婢可是陛下家里奴婢,如何能不心疼……但奴才又无能,没法子给陛下变出金山银山来,奴婢就在想……”

“好了好了,你这老货,表忠心也不是这般表法。”崇祯虽然听得心中也是酸楚,却还是喝止了他:“说重点!”

“是,是,奴婢知道那俞国振懂得种珠之术,但此前他种的是河珠,质次价廉,奴婢就想,河珠能种,或者南珠也可种,合浦那个珠还什么的……”

听到他说到这里,崇祯猛然抬起眼,直勾勾地盯着他。

实在不怪崇祯一听到银钱就两眼发直,如今他内库渐空,朝臣还一个劲地催促他拿出更多银钱来助剿,新近就有人议论,要他再拿出几十万两帑金。但他一年再节俭,又能省下多少银钱来,只节流不是办法,必须开源才成。

南珠也就是合浦珠,向来是皇家御用,不过崇祯现在连皇宫里收藏的药物都恨不得发卖变现,哪里管得上珠子!

曹化淳又絮絮叨叨地道:“往年先帝爷花费巨万,才采得几两珠子,又曾折损了数十人,才采得数十颗珠……奴婢就在想,若是能在南海用种珠之术种出合浦珠来,既无太大耗费,也不至因伤人命有损天德,又可以给陛下内库添些银子,至少总得让陛下衣裳不至于打补丁……”

崇祯慢慢点了一下头。

“不过陛下恕罪,奴婢也有一点私心,奴婢遣人问了俞国振,他说他未曾试过海水种珠,并无把握,奴婢怕事情不成,陛下会责怪,故此未先报陛下,而是令那俞国振前往广东布政司先行验看,若果有效,再报陛下不迟……只是不曾料想,那小子到哪儿都不安分,竟然又惹来贼人觊觎,想必是那厮行事跋扈,不知韬光养晦所致,奴婢这就去信痛责他,让他乖乖回……”…,

“不必了!”崇祯突然开口道。

曹化淳低头不敢望他,因为从崇祯的口气里,他听得似乎有一丝难过。

“满朝文武,食君之禄,不知为君解忧,反倒是你一个内官和俞国振一个民间小子,才知道替君做事……唉,朕待你和俞国振,实在有些惭愧啊。”

崇祯一向刚愎,这般真情流露,是极少见的。曹化淳心中却是大喜,知道自己这一步又走对了,俞国振当初来信,要他在合适时提及前去钦州之事,这次他的时机掌握得就非常好!

“不敢当陛下如此说,这本就是奴婢应该的……倒是那个姓俞的小子,背井离乡跑到钦州去,奴婢念着他也是为陛下一片忠心,所以给南京镇守司打了招呼,令他们多加照应。奴婢私作主张,罪该万死,还请陛下责罚!”

“老货,少来这一套了,朕如何舍得责罚你!”崇祯叹了口气,他心中也有些惭愧,方才他还怀疑俞国振怎么满天下乱跑,如今才知道,那是为他,不过,他还有一个疑惑:“合浦珠合浦珠,自然是产自合浦,那姓俞的小子跑到钦州去做什么?”

“合浦引人注意,他想反正钦州也产南珠,钦州地广人稀,在那边先验正过后,若是能成,再推至合浦。”

“他做事倒是稳重,就是做人太跋扈!”崇祯闻言笑了起来,最后一丝疑虑也没有了,同时,他对敢于阻扰他充实内库大计的那些海寇,也更加痛恨起来:“既是如此,待温阁老将批复递来之后,你司礼监直接过了吧。”

“是,奴婢遵旨。”

崇祯缓缓吁了口气,他心中倒是有些好奇,那个俞国振究竟是怎么样的人,十七八岁的年纪,就如此忠心,xiangdao这里,他突然又生出一念:“曹化淳,你说,朕若是想给俞国振一个官职,当以何职为好?”

曹化淳吓了一大跳:“陛下,国家用才大事,奴婢可不敢说,陛下还是与温阁老商议才对。”

“哼!”这一次崇祯倒没有xiangdao,这是曹化淳在给温体仁上眼药,他xiangdao自己若是下旨赐官,赐的是武将之职,对俞国振的前途未必有什么好处,而赐的若是文职,只怕温体仁与朝中大臣都会群起而攻,便绝了这个念头。

“曹化淳,若是朕遣人去助那俞国振行种珠之术……你觉得如何?”他又突发奇想道。

曹化淳再次吓一大跳,若是派人过去,谁知道会生出什么么蛾子出来,他心知这是崇祯多疑,故此略一思忖道:“陛下派人去是最好的,但若是从宫中派人去,只怕朝廷里又会以当初矿监税监之事为难陛下啊。”

崇祯有些恼怒地拂袖起身:“朕要这样不行,朕要那样也不行,早知道如此,倒不该当这个皇帝!”

他口中如此说,心里却明白,曹化淳担忧不无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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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八、昔为幼虎今潜龙(一)

龙门岛上这一日迎来了非同一般的客人,两艘四百料的大船,缓缓接近过来,俞国振没有急着靠岸,而是站在船上,向着岛上极目四顾。

这座岛足有四十里方圆,西与陆地仅一沟之隔,东扼钦州海湾之入口,群岛与陆地将它围在中间,水深湾阔,实在是一处好的港口所在地。如今岛上并没有什么百姓居住,只有一些渔民在此避风浪。岛边是极为秀美的红树林,而岛上则郁郁葱葱,到处都是树木。

“小官人,快看!”

一身雪白制服的罗九河,此时已经有几分海军将士的风范,他突然指着船的东南方向,只见一群白色海豚,正从海中冒出头来嬉戏。俞国振望着它们,心中大爽,哈哈一笑:“中华白海豚!”|

他这随口一说,自此之后,这种白色海豚便成了水师的标志。

“公子,这座岛好是极好,唯有一条却是致命缺陷,小官人若是想将此岛充为水营,这一条非解决不可。”俞大海此时已经进入了状态,在与俞国振几番长谈之后,他完全将自己的前途与俞国振绑在了一处。

“何事?”俞国振奇道。

“淡水,岛上绝无淡水,只能靠雨天积存。”俞大海道:“故此岛上虽设有蛋总,也有两百兵额,实际上取水却是极为紧张,而且雨水所积,味道咸涩,难以入口。”

“大海兄长只在这呆了几天功夫,便知道这些了?”俞国振有些惊讶。

“公子所命,不敢怠慢。”

这座数十里方圆的岛上没有淡水水源,倒是一个大问题。而且它在大海之中,便是打井成功,打出来的水,只怕也是咸涩的海水。另外,这里的水浸泡过的土地,也不适于种植庄稼,可以想见,今后这座岛。会给新襄的后勤补给带来极大的困难。

“嗯,这两天我们在岛上瞧瞧,看能否找到适宜之处,择高地建坝截水。”俞国振微微皱了一下眉,龙门岛与陆地隔绝。在这岛上,他可不只是想一支水师,他还想在岛上建船坞,为今后自己造船做准备。

“公子,你往那边望去。”俞大海知道他的计划的,因此他指着东南方向。

此时天色晴好,海面碧波荡漾,顺着他所指处。一片郁郁葱葱的海岛,如同珍珠般排列。在海岛更远处,则是一片陆地。

那片是后世钦州港区所在之处,水深浪缓,又连着陆界,比起龙门岛的位置更为适合。

俞国振知道他的意思,摇了摇头,或许今后他会将那边也拓展成为自己基业的一部分。但暂时他还必须小心。他知道,此次海寇入袭战之后,朝中某些人,肯定会注意到他,钦州府必然会有派来的探子,或许是锦衣卫的,或许是朝中某位大员的家人。

若是在陆上。这些人潜入的可能性会极大,可若是在龙门岛,他们想潜入的可能性就小了。

反正只是将龙门充当一个造船基地,他又不指望将之建成工业基地,条件差些就差些吧。

“走吧。我们上岛转转。”他命令道。

岛上红树林甚为秀美,无数水鸟于其间栖息,当他们上来之后,顿时惊飞起一大片。

“我查看过,最适合建码头的所在,便是这一片,码头、炮台,建在一处。”

他们是在龙门岛的东北登陆的,那里有一小片较为平整之地。俞国振点了点头,俞大海判断与他的想法相合,他估算了一下,这里大约也可以建一座小型的船场。…,

“公子,钦州没有合适的船匠,要寻好船匠,还得去福、广船场中觅。”俞大海又进言道。

“你说的是,不过,刘香老手底下,应该有船匠吧?”俞国振问道。

“他自是有的,不过如今他与我们是死仇,想挖他的船匠来并不容易。”

“你有认识者么?若是有的话,与他们联系,刘香老……很快就不是问题了。”俞国振笑道。

“啊?”俞大海愣了一下,然后顿时大悟:“公子……郑一官?”

“对,既然郑一官受了招安,还在老家起了大宅子,那么事情就好办,朝廷一纸令下的事情。而且郑一官得知刘香老在钦州受重挫,也不会放过机会,让刘香老休养生息吧?”

“郑一官此人……确实不是那种愿意给人退路者,这个机会,他是不会放过的。”

“故此,我们要抓紧时机将龙门建起来,等刘香老一灭,大海,用你的关系,将刘香老手中堪用的人都挖来,那些海寇我不要,我只要船工、通牵星术者、各种匠人。”

“是,此事可交给世禄去办,他与我一起在广州呆了近十年,我认识的,他都认识。”

荀世禄拼命点头,表示自己愿意领取这个任务。

与俞大海不同,荀世禄的家人尽数在襄安寨中,可以说,他的表现就直接关系到他家人的处境。象他的小侄儿,如今便在家中私学就学,他在新襄寨住的短短几天,便看到自家小侄儿,从一个灰头土脸的肮脏小痞子,改头换面了一般,就是说起话来,都带着股家卫少年一般的傲气!

这种神奇的感染能力,让荀世禄觉得,自己这一世有了奔头,若是他娶妻生子,那么他的儿子也会象小侄儿一般,在俞国振的羽翼之下长大,不会愚笨中度过一生。

“好,此事便交给世禄了。”俞国振点了点头,然后目光变得凌厉起来:“另外,这几天审讯的结果出来了,你们也都知道吧?”

离八月十五新襄寨之战已经过去了五天,这五天里,俞国振组织人手对那些海寇进行斟别,一向是渔民被裹胁来的。被他交给了俞国威来管理,将他们登记之后,勒令其家属迁至新襄,他们便成为新襄渔政局第一批所辖渔民。与俞大海收拢的那近两百海寇关系亲近者,被挑了出来,也加入到渔政局队伍之中,但他们现在最重要的任务还不是出海贸易或者打渔,而是将罗九河挑出来的五十名家卫少年也培养成海上的健儿。除此之外。则被一一拷掠,勒令供出自己的巢穴和留守巢守中的同伴人数。

因此,现在西海大大小小数百个岛屿上,哪里有海寇的巢穴,俞国振已经是一清二楚。

“是。已经记明了。”

“这龙门岛的建设,就不用你们管了,大海兄,你与九河的任务,就是在两个月内横扫西海诸岛,上头海寇的贼赃尽数要缴获回来……你手下兄弟们那边,你多说说,缴获归公这是军纪。但归公之后,我不会吝于赏赐,休要弄出什么犯我军纪的事情,到那时,我便是有心相宽,却也不得不杀人祭旗了!”

他后面一句说得甚为严令,俞大海顿时想到至今还存放于码头一座棚子下的京观,面容一正:“是!”

“走。我们好生查看一下岛。”该交待地交待完了,俞国振又笑了起来。…,

龙门岛虽然土地不适合耕种,但能生长这么多植物,一般的蔬菜总是能勉强生长的,至少俞国振他们就找到了好几种野菜。岛上鸟类极多,几次罗九河都提议打两只下来尝尝,却被俞国振否决了:“若用弓箭。咱们这里谁有这么准的准头?若用火枪,吃的不是鸟肉,是铅子了。”

鸟是吃不得的,但是海边滩涂上却有的是螃蟹、虾贝,海里也有的是鱼。在绕着海步行了十余里。算是将半个岛都踏过之后,俞国振还忙里偷闲,用携带的钓具在海畔钓起鱼来。小半个时辰过去,收获甚丰,这让他更为开心。

“小官人是担心岛上补给?”见他这模样,罗九河问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这左近鱼极多,小官人根本不必操心啊。”

“嗯,现在多操心些,今后便可以少担心些。”俞国振指了指面前的大海,“比如说,你看这片海,想到了什么?”

罗九河向大海望去,摇了摇头,不知道俞国振的意思所指。

“我至少要担心两件事,一是若台风来了,海水漫灌,新襄的补给船、附近的渔船都出不了海,时间长达七八天,那么岛上的人该怎么办?或是西夷来了,仗着船坚炮利,围攻龙门,同样援军一时无法破敌,岛上之人又当如何?”

这两个问题,罗九河还没有思考过,他知道,这是俞国振借这个机会在点拨他,因此凝神倾听,旁边的俞大海也觉得有所触动,在一旁静静等着俞国振的答案。

“故此,若是长远来看,必须修海堤,但远水不解近渴,唯一的办法就是提醒岛上留守诸人多加警惕,实在不成,那便弃岛,不以一时得失为念,只要人在,那么破坏的可以重建,失去的可以夺回。”

“海堤?”

“绕岛海堤,再将龙门岛与陆地连起,我们这边,你们看,连对岸防城地界只怕还不到一里吧,在这修道大堤,连接陆岛……”说到这,俞国振哑然一笑,这确实是极为长远的事情,至少两三年内都不必考虑了。

“公子当真是雄才伟略。”俞大海却赞了起来。

俞国振没有想到,自己对未来的稍长远的规划,看在俞大海眼中,就是雄才伟略了。他凝了凝神,一笑置之:“休息好了,咱们生火煮饭,然后继续,今日要将这岛绕上一圈,接下来,咱们就要分头行事了!”

众人以为他是说他要留在龙门搞基建,却见他又是一笑,目光变得敏锐起来:“我与你们一起去西海扫荡群寇,国威哥哥与雷振声,留在这里负责码头建设!”

“什么?”众人都是讶然。

“怎么,以大海兄的本领,又带着二百五十人,在这西海中难道还护卫不住我的周全?”俞国振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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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九、昔为幼虎今潜龙(二)

胡幽水用力捶打着自己的膝盖,长长叹了口气,他看着岛边的白帆,目光有些湿润。(

看!

N

N.)

辛苦了十余年,好不容易攒起的家当,就全在这艘二百料的福船之上,自广州至会安,这条航路他也走过两回,这次乘着今年东北风起得早,他赶在八月下旬便备好货,直奔会安,却不曾想在这夜莺岛遭遇海寇!

他船上原本有刘香老的旗帜,这一船货物,整整交了两千两白银,按照以往,除了遇上郑一官的游船,他可以在东西两海畅通无阻,可不曾料想,才到夜莺岛就被人劫住。

不仅要劫货,还要劫人,要他写信向亲友索取赎金!

可是为了备这一船货,除去自己的积蓄之外,他将能告贷的亲友都告贷了个遍,哪里再去求赎金?

莫非自己真会被扔在哪个小岛之上,直至饥渴而死?

“哈哈,这一次倒是运气,这一船若是出手,少数得万两银子吧?”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一个海寇猖狂地笑了起来。

“潘老三,你少算了,我看一船不是绸缎便是瓷器,都是能卖得上价的,运气好,卖个两万两都有可能!”

另一个海寇就开始算起账来,胡静水猛地站起,呸了一声:“两万两?这一船货卖给会安本地人,也不只这个数,若是耐得住性子等到年尾,倭人的朱印船来了,少说可卖得三万两,若是遇到有眼光的西夷蕃鬼,甚至可以卖到三万五千两……我的船啊,我的货啊……”

说着说着,他便嚎淘大哭起来,倒叫那些海寇大惊小怪面面相觑。过了会儿,一个海寇笑道:“你这厮倒是有趣,如今可不是在会安会馆里卖货,一个劲儿地跟着咱爷儿们讲价钱,莫非生怕别人不知你是个财主?”

“各位好汉,你们可以杀我,可以夺我之货,却不可小瞧我胡静水之眼光!”胡静水嚎淘了两句,便这般回道。

他身边一个管事忍不住埋怨道:“东家何必作声,惹得他们不快,一刀剁了去哪儿喊冤去?”

胡静水呜呜哭道:“虽知如此,却是忍不住。”

就在这个时候,他觉得天边似乎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影子,他抹了抹泪,过了会儿,那影子变得清楚了些,他站起来,不顾身边海寇的喝斥,向着那边望去。

然后,他看到一支用三艘三百料以上大船和六艘小船组成的编队,那编队上挂着火焰一般的红色旗号,却是他从未见过的!

不是大明水师的日月旗,不是刘香老手下哪员大旗的战旗,甚至不是西夷的蕃鬼旗……而且对方摆出的阵势,分明就是冲着夜莺岛来的!

“什么人,什么人?”周围的海寇们开始大叫起来。

说起他们,正是张大疤拉留下的残部。这夜莺岛,即被后世不肖子孙割给区区越南猴子的浮水洲岛,被法人命名为白龙尾者之是也。这也是张大疤拉在西海最重要的据点之一,他不仅在此躲避风浪,更将自己这些年劫掠所得中的一半,隐藏在此。

俞国振站在船头,才四百料的船,也就是后世一百多吨,实在太小了,这让曾经乘过十万吨级别油轮的他觉得很没有面子。

此时在欧洲,可是已经有千吨级别的战列舰了,这样的小船,如何与敌相抗?

发展自己的造船业,刻不容缓,其实现在东南沿海的一些船匠,已经开始模仿西洋战舰了,后来郑成功手中,便有一支由这样仿造舰船组成的舰队。…,

他看着岛上慌乱的海寇,还有一艘二百料的商船,嘴角浮起了微笑:“不急,我还有时间……”

“瞄准,瞄准,你们这些雏儿!”

俞大海大声咆哮喝斥着那些家卫少年,他明白俞国振的意思,要在最快的时间内培养出一支最忠诚的海上力量,因此也不遗余力地教他们如何使用船上的佛朗机炮。

家卫少年对火铳不陌生,可对火炮这样的大家伙,他们就拿捏得不准了,虽然平时也训练过,时间毕竟还短,做起来手忙脚乱。

俞国振没有干涉这个,这方面,俞大海才是内行。

若以西洋时间计算,足足花费了十分钟,大炮才开始轰鸣,为了防止侧倾,船板上的两门炮并不是同时放的,饶是如此,佛朗机炮的后座力,还是令船剧烈摇晃起来,放出的那一炮,也不知道打到哪里去了。

直到海面出现水柱,俞国振才判断出,这一炮偏离目标少说一里。

“校正,校正!”俞大海正吩咐家卫少年重新校炮,但看到夜莺岛上的海寇都已经上船,他们已经升好了帆,看上去是准备逃跑,他又下令道:“靠上,莫让他们跑了!”

在望楼上的水员迅速升起了战旗,其余几艘战船按战旗指示,开始满帆,向着敌舰就冲撞过去。两船逼近时,双方都没有怎么用火炮,此时船上火炮准确度太差,而且就这点距离,倒不如准备接舷战。

“是新襄潜龙……大伙拼了,为张大哥报仇!”

此时海寇已经认出了来船,就在不到二十天前,这几艘船还是他们的同伴,他们绝望地喊道。

如同“无为幼虎”一样,在钦州,俞国振也多了个绰号“新襄潜龙”,他破张大疤拉的招数,给人留下了一个诡计多端的印象,周围人多敬惧,特别是那些侥幸逃走的海寇,很短时间内就将他的名头传到了海上。

这些海寇目光较浅,只道俞国振虽胜,却没有海上力量,奈何不了他们,虽然受挫,但他们依然可以在西海逍遥,却不曾想到,俞国振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要扫平西海。

俞大海是勇将,他见两船逼近,自己这船又在上风,顿时下令:“火箭放,石灰准备!”

俞国振已经不是第一次见到这个时代大明的海战了,每看一次,仍然不禁要嘲笑一番,有佛朗机炮却不能用,甚至连戚继光这位本朝兵法大家,继往开来的人物,对于火炮在海战中的应用,也只想到平时放在船上,战时吊到木排上用霰弹轰敌。

双方互射火箭的目的,不是直接杀伤敌人或者破坏船体,而是烧毁船帆,若是船帆被毁,船的机动性就会下降,主动权完全丧失。

但对于福船这种硬帆,火箭一时半会想引燃还真不太容易,而且俞国振他们占着上风,当双方的帆都开始燃起星星点点的火时,两船已经狠狠撞在了一起。

“石灰!”俞大海在两船对撞之前就已经怒吼。

随着一包包石灰撒出,浓烟与白灰夹在一起,让对方船上的海寇发出剧烈的咳嗽,不少人甚至睁不开眼。俞大海一手执刀,飞身就跳过船舷,直接就将一个满脸色灰的海寇砍翻。

俞国振虽然也看得热血澎湃,但他自己知道,这种战斗不怕他身手敏捷,不仅是他,就是家卫少年,也都只是在这边控船,而原本出身于海寇的水军则纷纷跳帮过去。…,

“弃械投降,饶尔等一命!”俞大海在船上勇不可当,连接着砍倒了几个海寇之后,厉声喝道。

就在这时,对方船上的帆因为着火而落下,这种中式福船之上用的是硬帆,其重量甚重,落下之后如果砸到人,几乎十有*是砸死的结果。

呆在这边的罗九河看到了船帆似乎要坠落了,而站在帆下的俞大海却一无所觉,他大吼了一声,飞步跳了过去,将俞大海一把扯住便是疾退。

轰的一声响,那落下的帆砸在俞大海方才所立之处,将双方恰好隔开。

俞大海惊魂未定,他为了在俞国振面前有所表现,所以冲杀在前猛不可当,却没有注意头顶,若不是罗九河,今天只怕要把命送在这里了。

“罗兄弟……司局,大恩不言谢……”

“说什么呢,同舟共济,今后小官人就靠着咱们一起护卫,我如何能眼看着你挂掉?”罗九河有些不满地道:“若是我遇险,海哥你难道会不管?”

俞大海略一愕,然后大笑道:“正是,正是……先处置完这边,回去老哥我请你喝酒!”

他转身向着那些被压制到船头的海寇,数量倒不少,还有三十余人,他冷笑起来:“险些要了老子性命……再给你们最后机会,弃刃投降,可免一死,否则的话,这附近的鲨鱼可就要加餐了!”

此语一出,那些海寇面面相觑,如今他们已经被包围,他们只有不到四十人,而对手却是两百余人,此事是必败之局。对张大疤拉最为忠心的少数人,已经都被砍杀殆尽,他们为何还要为了一个死人送命?

“愿降,愿降!”他们纷纷叫嚷道。

俞大海收拾俘虏,罗九河在旁相助,一个熟悉附近的俞大海手下则随侍在俞国振身边,俞国振问明这便是夜莺岛之后,心中颇为感慨,向他吩咐道:“我们靠岸,将准备的东西拿出来!”

船才靠岸,迎头便看到一群人担惊受怕地望过来,俞国振最初以为这是岛上的海寇同党,因此没有理睬他们,自有俞大海派人去收拾。他要做的,是寻找岛上最高地点。

这座夜莺岛并不大,几乎一眼就可以看到头,很快他带着二十余人,扛桶的扛桶拎包的拎包,走向小岛的最高地点,船上还有四个壮汉,用挑棍挑出了一个长木箱,跟在他他们的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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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零、昔为幼虎今潜龙(三)

海寇和渔民们借这座小岛避风雨暂歇息,自然不会有心情在岛上弄基建,所以他们爬上高点的路程还是挺艰难的,而且那高点被众多树木环绕,这让俞国振改了主意。

被树木环绕,也就意味着他想做的事情别人看不到,这可不是他的本意。他不是在这里偷偷摸摸的,而是光明正大。

因此他又看了看周围,然后觉得,那伙留在岛上之人身下的位置不错,他指了指那边:“还是将东西搬这边里,这里空阔,而且岸线适合登岛,大多数上岛之人都会选择这边……他们就能看到了。”

当俞国振他们上岛时,胡静水是有些发颤的,因为不知道来的究竟是哪一路人物,他们若是才离狼吻便入虎口,可没有一船货物来保性命了。

但看到俞国振象是个堪舆师一般指手划脚,胡静水奇道:“莫非是来寻龙点穴的?可这夜莺岛只是海中一孤岛,哪里有什么龙脉?”

这胡静水是个胆大且好奇的,否则也不会成为海商,他悄悄向这边移了两步,正想看个究竟,却被一个水兵一拳砸倒:“跪下,你要做什么?”

这水兵是俞大海二十多个老兄弟之一,他们对俞国振的安危之关切,可是不比家卫少年差。这一拳砸下去,胡静水在地上咕碌滚了滚,然后又爬了起来:“我,我只是想瞧瞧,那位少年英雄要做什么。”

“你现今要做的是跪下,老老实实待我等处置!”

“好汉……好汉是哪一路人手,我们只是海商,被方才那些人掠住,那艘船上,是我们的货物……”胡静水见到有几个穿这种白色制服的人登上了自己的船,忙不迭地道:“我船上置的可都是瓷器陶器还有上好的生丝绢绸,送到会安去,少说也是三万两的生意,各位好汉……”

“你是商人?”那俞大海的兄弟一愣。

他们的对话,也被不远处的俞国振听到了,俞国振相信,这个看上去有些二愣子的家伙,确实不是海寇同党。

“会安?”

这个词引起了俞国振的注意,胡静水说的是带着很浓广东布政司味的官话,但这个词俞国振还是听明白了。

他先没有理睬,而是开始让人挖坑。胡静水好奇心实在太重,忍不住在向这边探头探脑,当发现是在挖坑时,他先是吓了一大跳:“该……该不是要挖坑埋了我们吧?”

旋即一想,这可是在茫茫大海之中,想要他们的性命岂不简单,杀了之后往海里一扔就是,自有鲨鱼会善后,根本用不着那么麻烦。

他歪着脑袋看了会儿,很快恍然大悟:“原来是在此立碑……在此立什么碑,莫非真要将家中先人葬于此处?”

他满脑子的胡思乱想,过了好一会儿,这石碑已经树起,他心中盘算着不知能不能近前去看看石碑上什么文字。就这时,见树碑的那少年人向这边招了招手,他还没有想明白是为什么,就被人推了一把:“快去,我家公子要见你!”

胡静水听到“公子”这个称呼,心中顿时一动,若是海寇,应该不会称什么“公子”,而是称某某大王,再不济,也是某某将军吧。

他到了俞国振面前,先是瞄了一眼那石碑,然后“咦”了一声:“中华莺岛?”

那石碑上正面刻着一列大字,便是“中华莺岛”四字。然后,在碑的左侧又有几排小字,胡静水再仔细看去:“中华之寸土,亦祖宗之心血,不容有失,恐后世不肖子孙,不知祖宗拓疆之艰、破浪之险,铭碑以志。”…,

胡静水愕然:“公子是官府中人?”

“呵呵,阁下何出此言?”

“若非官府之人,如何立此碑?”

“肉食者鄙,未能远谋。”俞国振想起曹刿论战时的那句名言,顺口便说出来。

“呃,小人胡静水,泉州人士,乃是行商……公子贵姓大名?”胡静水觉得自己无话可说了,于是便又道。

“姓俞,俞国振,字济民。”俞国振笑道。

“俞……可是无为幼虎,新襄潜龙?”胡静水眼睛顿时睁得老大,那目光里射出来的,几乎就是崇拜了。

“咦,你听过我?”

俞国振也有些惊讶,知道他新近绰号新襄潜龙不足为怪,这个商人被海寇抓着,从他们的口中便可得知,但知道他原先的“无为幼虎”绰号,却不是一般人所能了。

“竟然真是俞公子?失敬失敬……俞公子,小人有一疑惑,还请俞公子为小人解之……《民生杂记》中《婴宁》之结局,究竟如何,小人只见了第一期,此后再未看到第二期,倒是得了第三、第四期……”

这厮絮絮叨叨说话,从他口中,俞国振倒是知道一个消息,就是《民生杂记》竟然也卖到了广州,第一期便造成了轰动,到第二期时,便很难买得到了,因为被一抢而空。第三期、第四期接踵而来,又是大卖,甚至广州的书局,也开始盗印,然后往周围诸府发卖,竟然所获颇丰。

第一期来时胡幽水恰好在广州城,买了一本在船上打发时间用,结果被其中《婴宁》故事所吸引,神魂颠倒了很长一段时间。回到广州之后千方百计寻找第二期,却怎么也买不到了,只看到后续的第三期,也就是介绍金陵秦淮八艳大比的那一期。

“对了,俞公子果然名不虚传,不愧是秦淮河上第一风流人物。”说了一大堆之后,胡静水又开始夸赞俞国振,他挑起大拇指:“在《民生杂记》第四期中,我才知道,俞公了便是《婴宁》之作者……后来四方打听,才得知俞公子无为幼虎的勋绩!”

俞国振无声地笑了笑,看着胡静水的眼睛别有深意。

这个胡静水倒是个妙人,他想方设法,便是为了拉近关系。从一开始引俞国振注意,到现在拼命拍马屁,目的恐怕只有一个。

俞国振的目光让胡静水觉得心中发毛,他是一个出色的商人,而出色的商人绝对不会是蠢才,无论是对着海寇,还是对着俞国振,他都有自己的盘算。不过看起来,眼前这年轻的少年,比起那些凶残至极的海寇还要难对付。

“胡掌柜是行商,一向是走广州至会安线的?”俞国振问道。

“是……俞公子,广州府里如今都在传言,刘香老在俞公子这也吃了一个大亏,他手下大将张赋毙命,另一大将李虎三也受重伤……啧啧,了不起,俞公子当真是了不起,虽道是自古英雄出少年,可是象俞公子这般的,小人走南闯北也有十来年,却是从未听说过。在无为,俞公子除湖匪,在钦州,俞公子除海匪,保境安民,当真是英雄了得!”

他一边说,一边小心观察着俞国振的神情,却看到俞国振只是淡淡地笑着,也不知是否在听他说。

胡静水越说越干巴,终于不得不闭住了嘴。

俞国振见他终于安静下来,指了指那边的商船:“这艘船原本是你的?”…,

“是,小人还要多谢俞公子,为小人夺回此船。”胡静水大着胆子道。

然后他就看到俞国振脸上的讥嘲笑意:“为你压回此船……呵呵,这船是我们自海寇手中夺得的战利品,却不是为你夺的。”

胡静水脸色顿时惨白,他绕了半天弯子,拼命恭维俞国振,为的就是俞国振高抬贵手,将他的船和货物还与他,可俞国振却断然否定,这让他心中甚是懊恼,同时也在暗骂,这位新襄潜龙,倒真的象传说中那样难缠,不可以一般少年视之!

“想要自己的船和货?”俞国振又笑了起来。

胡静水眼巴巴地点头,一副可怜模样。俞国振手指在那石碑上轻轻弹了两下,这个商人大胆、皮厚、能说,与那位徐林颇有三分类似,只不过没有徐林徽商的儒雅,多了几分市井的侩气,是一个可用之人。

俞国振自己手中人手不足,许多事情,都必须借助于别的力量,象这个行商,或许他就能够象黄顺一般,为俞国振提供所需要的帮助!

“帮我做到一件事情,船与货都还你,还少不得你的好处。”俞国振道。

“啊……小官人只管吩咐!”

“先不急,你的船,还有你的人,都跟着我们一起,先到琼州再说。”俞国振笑道:“若是得成……我要送一条大财路!”

“大财路?”胡静水眼睛顿时亮了起来,他既然看过《民生杂记》和《民生速报》,自然知道,俞国振确实有点土成金的本领,他说的财路,那就真是金光大道!

想到这,他忍不住咽了口口水:“俞公子,小人……咳咳,是个急性子,俞公子有何吩咐,还请说了吧!”

他倒不怕俞国振反悔,俞国振笑道:“你既是自广州府来,当知广州府左近大镇佛山堡吧?”

“铁……俞公子要买铁?”胡静水顿时想得明白透彻了:“小人倒是与鹤园冼氏、细巷李氏、江夏黄氏都相熟,与东头冼氏、纲华陈氏也有交情,公子是要贩铁锅还是其余之物,小人都可以……”

他一口气连着点了佛山五个铁器大家族的名字,心中却是惴惴不安,私自贩铁,极有可能就是行违法之事,这位俞公子胆大是闻名的,他因为往来于南京、广州,对此也有所耳闻。

俞公子要买佛山铁器,不会是重熔私铸?

一六一、昔为幼虎今潜龙(四)

“我要的不是铁器,而是矿石。”俞国振道:“我准备在新襄开炉冶铁,需得大量的矿石,你能不能为我寻来矿石?”

“俞公子……要铁矿石?”胡静水愣了一下,然后笑了起来:“俞公子那可就是在宝山而不知了?”

“哦?”

“小人方才说与佛山诸冶炼大家相善,倒不是诳骗公子,小人也曾想过给他们供铁,故此得到一个消息,钦州便有铁矿。”

胡静水所说的钦州铁矿,便在后世的那丽镇与犀牛角镇,其中犀牛角镇的铁矿,甚至是钛铁矿,只是此时人并不知晓,将之统称为铁石。这个消息让俞国振都觉得非常意外,黄顺是本地人,也不知道钦州有铁矿,结果还是从海寇中救出的胡静水知道此事!

他原本想的是后世鼎鼎大名的海南石禄铁矿,亚洲最大的露天铁矿,开采易品质高,储量足有四亿吨,品质达百分之五十以上,也就是说足够冶炼出两亿吨的钢铁,完全够华夏百年所用。但他也在常往来于琼州与钦州之间渔民打听过,却是谁都不知道这个地方,派人寻矿,也不知要到何时才能发现。而且他也记得后世里,这座铁矿是日寇侵华时所开掘,从矿区到海边足有六十余公里,而且都是极为难行的山路,所以,要真正彻底开改这一矿区,还得等待时机。

现在既然得知钦州有铁矿,那么这次海南之行就不必了。俞国振xiangdao这里,笑着道:“你既然知道钦州有铁矿,当初为何不开采?”

“小人算了账,觉得开采不合算,运送到佛山去发卖,赚不了几个钱。”胡静水稍犹豫了一下:“想必俞公子不是为了卖铁料而要铁矿。”

“你当初是找了人去勘矿?”俞国振又问道:“能不能将这个勘矿师傅介绍与我。”

“自然,那是自然!”胡静水心中大定,暗自偷乐起来,至少他这条性命是保住了。

俞国振自己也略微懂一些勘矿技术,至少一些常用的矿石,他都认识,从高岭土到玻璃石英砂,不至于还要去一一试验。不过在新襄附近,他没有看到什么石英砂。

俞国振向胡静水问了一些关于会安的情形,胡静水不敢隐瞒,知无不言,俞国振原本就对会安有所了解,现在知道的就更加清楚了。

“此时安南势力三分,最弱者为盘踞于高平受大明庇护的莫氏,其主通国公莫敬宽,其人虽颇有志向,奈何地狭人微,且其先人莫登庸篡国夺位,自缚于我大明,颇为其国中士子不耻,若无我大明庇护,早已族灭矣。”

“其余二势力南北并争,在其南者为阮氏,其主阮福源,会安便在阮氏控制之下。”

“在北者为郑氏,其主名郑壮,奉黎维祺为帝,实为傀儡,一国权柄,尽在郑氏手中。”

“郑莫之间,郑阮之间,连年大战,几无休止,故此民生凋蔽百姓困苦,虽是坐拥沃土,却千里荒废,无人耕作。故此,阮氏开会安阜,郑氏开兴安,与我大明商贸,招徕海客,坐收关赋,凡外来之船,按远近亲疏收取入港税,我大明广州来船,是每船入税三千贯,出税三百贯,澳门、日本来船,入税四千贯,出税四百贯……一年税入,竟至数十万贯之众!”

“阮氏之南,则是占城国,其国蒙昧,好取活人之胆以沐浴,而华人之胆尤其上者。”…,

胡静水不愧是个极好奇的人物,他絮絮叨叨之中,将东南半岛沿海诸国形势向俞国振介绍了一番。有些事情,是俞国振前所未闻的,而且安南、广南、占城的混乱局面,也让俞国振心中微动,这其中可以利用操作的空间,那可太大了。

就在这时,罗九河前来报道:“小官人,审问出结果了,他们果然是张大疤拉的余孽。另外……我们也yijing找到了张大疤拉的窖藏,清点出来的数量,一共是三万七千余两。”

因为俞国振的示意,罗九河在报告缴获时并没有回避胡静水,胡静水听得这个数字,眼前顿时一亮。

他耗尽积蓄四方借贷,这一船货也就是花了万把两银子,此行获利,可得一倍半左右,而俞公子只是扫荡一个海寇的巢穴据点,便得了近四万两!

果然是杀人放火金腰带……

他在心中暗自腹诽,面上却未曾流露出来,他虽是好奇多事说话唠叨,却不是没心眼的蠢货。

“嗯,倒算是不虚此行……”俞国振哈哈笑了起来:“新襄之战的耗费,算是赚huilai了!”

清理完毕之后,俞国振邀胡静水与他同舟,胡静水哪敢不从,上船之后,见这支船队向着东南行去。此时正值东北风季,向东南虽不是乘正风,却也算得上顺风,只是两天时间,他们便到了琼州岛。再沿岸航行了一日,便绕到了乐安城。

“俞公子来此……终究有何意?”胡静水一路上问过许多遍,却总得不到俞国振的回答,现在看到俞国振绕着乐安城观察沿海滩涂,忍不住又问道。

“呵呵……胡先生,这里有一笔好大的买卖,就不知你是不是敢去做了。”俞国振指着那连片的滩涂道。

“这有何买卖……我听闻俞公子擅种珠之术,崖州小珠,倒是天下知名,莫非俞公子要在此种珠?”

“不是珠,是盐,此地正合晒盐!”俞国振笑眯眯地道:“我听闻海客说,此地日照极强,降水却少,而且周围无甚淡水入海,故此海水甚卤,若是以莆田晒盐之法,耗力少而获盐众。”

胡静水的眼睛瞪得老大,嘴唇却有些发白,俞国振说的可不是别的事情,而是私自晒盐!

俞国振看他这模样,哈哈笑道:“胡先生敢冒烟波千里之危,远赴他国以求利,独不敢贩盐?”

“人心似铁,官法如炉,小人不比俞公子,实在……实在不敢为之。”

“唔,那便罢了,那就只有另为胡先生寻一条财路了。”俞国振说到这,然后回头道:“好,此次巡航,到此全功,咱们,回新襄吧!”

按照俞国振的计划,海南到钦州的航路,是一定要保持通畅的,海南是座宝岛,其资源如今还不能开发,可海道巡视却必须现在就抓起。他在后世曾经远渡重洋,熟悉航线绘制、航道探测,这些技能,凭借他经过广州时买下的简易航海工具,也勉强可以使用。借助这次巡航的机会,他手把手地将这些技能传给上船的家卫少年。

今后,这样的航行除去夏季台风季之外,每个月至少有一次,无论俞国振本人在不在都是一样。这样出动的频率虽是大了些,也增加了危险性,可为了在短时间内练出一支海军,这是必须的。

“这个,这个……小人也要随俞公子回航?”胡静水陪着笑问道。…,

“你答应我的勘矿师呢?”俞国振道:“我这可是用一艘二百料的船,再加上价值三万两的货物与你换的。”

虽然胡静水很想说这船和货物原本就是他的,可在俞国振目光之下,他只能讪讪笑道:“是,是……”

“你跟我说,这些货运到会安去,要卖到来年一月才能卖完,然后再折转回广州……你虽然等得起,我却等不起。”俞国振也不和他客气,他确实等不起:“你随我回钦州吧,何时你答应的人到了,何时你就启航,另外,我在钦州,也有些不错的东西,或许你见了也会心动,一起带到会安去贩卖。”

胡静水心里暗暗叫苦,他之所以赶在八月底就出航,为的是赶在众人之前抵达会安,可现在一耽搁,只怕要最后一个到会安了,到那时,他手中的货物,未必能卖出好价来。

但面对俞国振,他能拒绝么?

“既是如此……我这就修书一封,请俞公子遣人前往广州府,如今从广州到钦州正值顺风,若是顺利,有两天便可至,加上来回和中途耽搁的时间……八天左右吧。”

他说得虽然勉强,俞国振不以为意。

船北返调头,才一调转,便又看见一群白海豚在离船队不远处嬉戏,见船队启航,这群白海豚竟然逐帆跟随,足足有半天时间。

这一景象,让众人都是极为欢喜。便是胡静水,也不禁笑道:“看来此行必是一帆风顺了!”

因为刮的是东偏北风,回程速度其实没有来时快,不过回途不需要逐个岛屿巡视,一路都是直行,中间几无停顿,因此也只是花费了五天时间,他们便yijing可以遥望龙门岛的影子了。

随着接近龙门岛,他们的视线之中,也出现了更多的帆影,足足十几艘渔船在龙门岛附近作业捕捞,这些渔船上无一例外,都悬有绣着白海豚图案的旗帜。

“小官人,看来他们做得不错,如今咱们的旗帜yijing挂出去了!”看到这一幕,罗九河有些兴奋。

“嗯,粮食问题,总算缓了一些,待他们的鸡养起来,那就更好了。”俞国振道。

广西本身就产米,因此俞国振并不担心稻米的问题,可是他要扩大新襄寨的规模,要在这练兵、实业,就必须能供应数千甚至数万人的衣食。特别是动物蛋白,好的士兵,必须要有好的体魄,就是普通人民,也应该营养充足,唯有如此,一代代百姓才更为健康、聪明。

“俞公子牛粪养蚓、以蚓养鸡之策,倒是别出机杼,小人大是叹服。”旁边的胡静水凑趣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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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二、破此拘束海天空(一)

小莲有些惴惴不安,在俞国振离开之后,她就一直如此,那颗心总是悬在半空中,不上不下。

她合着掌,跪在三清道尊的牌位前,默祷了好一会儿,旁边的道姑宋思乙侧脸望着她,心中微微一动。

小莲自小便跟着俞国振,算起时间,都已经有八年了,她也从一个六岁的小姑娘,变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跟在俞国振身边,自然不会受亏待,她一张小脸便养得丰润,鹅蛋型的脸庞,面色粉红,双睫长得让宋思乙嫉妒。

她的小嘴是完美的菱型,闭目默祷时,红唇轻动,让人有上去啄一口的冲动。

这间道观是俞国振给癸泉子的承诺,癸泉子跟他来到新襄,那么俞国振就为他建一筑道观。道观建在新襄寨的东南角,正好在一座小山之下,水泥和红砖,让道观的建设速度极快,而石灰粉的墙面,红色的顶瓦,使得道观显得清爽秀丽。

新襄寨第一座砖石红瓦水泥建筑,便是这座道观,原本负责设计道观的雷王成老汉还准备大展拳脚,将之建得极为大气,但俞国振悄悄透露的要求却只有一个:这是试验品,为新襄私学做试验用。

道观建成才短短三头,连三清道尊的神像都未塑好,只是用牌位替代。饶是如此,癸泉子仍然是欢喜得手舞足蹈,拉着自己女徒弟的小手,非常霸气地说道:“于我而言,此只为一小步也,于我道教而言,此为一大步,终有一日,我将弘扬大道,阐布教旨,播……”

当时宋思乙是狠狠地白了这位师长一眼:“人家小官人是这样说的,新襄于我而言,此只为一小步也,于我中华而言,此为一大步,终有一日,我将弘扬大道,阐布至理,播华夏文明于蒙昧,正人心伦常于海外!”

癸泉子丝毫没有因为自己的抄袭而有任何歉疚,而是很诚挚地仰头远望,面容表情纯洁得有如稚子:“话说由俞公子所言,抒发的却是为师之心……不过,思乙,你如何也称俞公子小官人了,那可是小莲那般贴身丫头才呼的吧?”

于是宋思乙顿时双颊飞红败退而走,不过事后她自家想想,原本她对害得她家破人亡者是满心怨毒,出家多年也未曾放过丝毫,可是跟着俞国振之后,每天都要忙着学习各种新的东西,每天都要忙着做各种看似没有目的的事情,那些缠绕着她的仇恨,反而放下了许多。

“还是小莲虔诚,便是师傅早课之时对着道尊牌位念经,也没有小莲这般……”思乙心中暗想。

然后外头一声响打破了道观中的平静:“回来了,小官人回来了!”

原本合什默祷圣洁无比的小莲立刻跳起,因为跳得急了,跪着的蒲团也飞了起来,直接将道尊牌位打倒,小莲只是单手竖起弯了下腰,飞快地说了声“道尊莫怪”,人就已经冲了出去。

只觉冷汗上头的宋思乙,愣了一愣,然后去扶起牌位,不过她也顾不得许多,紧接着便也跑了出去。

新襄寨中已经用水泥路取代了当初的沙石路,至少主干道是如此。从道观到寨门前,便可以走水泥路。但小莲心中急切,抄了近路,直接从还在开挖的工地上跑了过去,思乙略一逡巡,便也跟着过去。

她从癸泉子那学得一手好医术,没少给众人看伤治病,而且人又貌美和气,故此迎面遇到的诸人,一个个都向她行礼。她不象小莲一样,别人行礼便“哎”一声,然后爽气地笑着跑掉,因此一路回礼,渐落于后。…,

小莲虽然也每天都有训练,不过终究是女子,到了寨门口时,已经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了,然后她看到码头那边,悬挂着火红旗帜的船队已经靠岸,一行人从码头上走了过来。

小莲喘了几口气,然后又向前跑,跑到一半时,俞国振已经笑吟吟地走了过来,她看到俞国振除了黑了些瘦了些,并无别的异样,悬着的心彻底放落,然后便叉着腰跺着脚,嗔道:“小官人!”

“呵呵。”俞国振看了看身边的齐牛,又看了看小莲:“瞧吧,我就知道要挨训了。”

“你答应过我的,绝不去冒险,结果跑到龙门却变了主意,竟然一去就是十余日!”小莲拧腰跺脚时,别有一番韵致,但家卫少年都偏过脸去不敢看,也只有俞国振,才能欣赏少女的这种含嗔的娇美。俞国振走上前去,一把抓着小莲的手:“你说的是……哈哈,以后不经小莲批准,我绝不乱闯了。”

就是小莲自己也知道,他是在敷衍,但她被俞国振当着众人牵着手,心里先乱了,准备了几日的话,一下子全抛到了九霄云外。

“胡先生,觉得我这寨子如何……咦,石翁?”

俞国振正招呼胡静水来参观新襄寨,却发现一个人的身影,这让他愣了一下,然后热情地招呼道:“石翁竟然也来了这里!殊为不易,殊为不易啊!”

从寨子里与宋思乙一起出来的,是石敬岩,这位老武师双眉紧锁,明显是忧心忡忡,他走上前来,立刻给俞国振跪下:“小官人!”

俞国振一把将他拉起,示意道:“回去在说,这边有客人……这位是?”

在石敬岩身边,还有一个男子,此人年纪四十余岁,看服饰是个读书人,但筋骨粗壮,饱经风雨。俞国振印象中未曾见过此人,他跟在石敬岩身边,向着俞国振行礼,俞国持不敢怠慢,忙还礼问道。

“这位是徐弘祖徐先生。”石敬岩道。

“江阴徐弘祖,见过俞公子。”那人拱手道。

“徐先生与石翁是三日前到的,都等了小官人好几天了!”小莲在旁道:“奴说了小官人别乱跑,小官人不听,害得客人久等!”

她是抓着一切机会批评俞国振不该去冒险,众人都知道她是护主心切,不但没有人觉得她这样说失礼,反而被她的娇憨打动,一个个面带微笑。俞国振轻轻拍了一下她的手,脑子里同时很是奇怪,这徐弘祖的名字倒是有几分熟悉,但却一时想不出他的具体身份。

胡静水眼珠乱转看着俞国振,他来到新襄时完全震惊了。许多事情只靠传闻是很难得出确切的印象的,但亲眼所见,传闻得到证实之后,则完全不同。

“这水泥路……真是人工建成,不是自山中凿石而得么?”见众人见礼完毕,他在水泥路上跳了跳,向俞国振问道。

“你在这住上几天,然后自己看看工匠们如何用水泥铺路便知道了。”俞国振道。

那位徐弘祖在旁连连点头:“老夫初到之时,也被这水泥路吓了一大跳,这若是开山割石而成,怕不得数十万人工!后来亲眼见匠人铺路,这才知道,人力果然也有巧夺天工之时啊。”

“啧啧,俞公子果然了不起,传闻中俞公子得了鲁班神技……”胡静水唠唠叨叨地开始又拍起马屁来。

他派了个管事与俞国振的使者一起去了广州,准备将几位勘矿师请来,按时间算,他至少得在新襄住上五六天的功夫。拍完一通马屁之后,他心念一转,这水泥果然是好东西,用于筑城建房修桥铺路都不错,既是如此,自己似乎真可以在这上面赚上一笔,因此忍不住问道:“俞公子说的指点小人一条财路,莫非就是这水泥?”…,

“水泥如今还不行,包装、运输困难,我是用竹篓装的,浪费极大,要等我建起造纸作坊之后再考虑外售。”俞国振摇了摇头,然后笑道:“胡先生不必着急,且随我来吧。”

众人直接进了寨子,来到了后寨,还隔着挺远,便听到机械的隆隆之声,俞国振指着道:“如今我人力总算稍解,等过些时日,我会移一片竹木于此,这样噪声就会小些了。”

“那边是?”这声音很让人熟悉,但如此之响,其规模定然不小,所以胡静水好奇地问道。

“纺织工坊。”俞国振笑道。

他在来到新襄之前,便将襄安的纺织工坊拆了一半,而且又准备了大量的配件,水泥研制成功之后,建一座新的纺织工坊之事便排上了议事日程。海寇入袭并没有耽搁工坊的建设,相反,多达近两千的俘虏,让他有了充足而且免费的劳动力,这些人技术活不成,但开挖沟渠、搬沙运石,他们倒还是能做的。

故此,在离开之前,从后山黄牛岭上连来的水道已经修成,一条人工的溪瀑,自黄牛岭山溪间直接到了这里,带动一排六个水轮,进而再带动工棚里的织机运转。

不过,因为这些工艺并没有什么高妙的,明眼人一见就会,所以俞国振把众人引到这便暂停,吩咐了一声,不一会儿,便有人抱了一卷布出来。

“棉布?”惊讶出声的不是胡静水,而是那个徐弘祖。

“正是棉布,诸位请看,这棉布如何?”俞国振让人将棉布摊开在一张桌上。

胡静水知道这才是俞国振想让他做的生意,他上前去细细捻摸,脸上越来越惊讶。而另一位徐弘祖摸了摸那棉布,脸上突然露出伤感的神情。

“这布细密柔滑,轻薄如蝉翼,不逊于丝绢……当能卖得好价,特别是到广南去卖,倭人与蕃夷都无此等细布!”胡静水吸了口气:“俞公子……是要将这布包与我发卖?”

“正是。”俞国振笑了起来,他当然是有条件的:“不过,布可以由胡先生发卖,胡先生却得为我在会安引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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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三、破此拘束海天空(二)



“引路?”

胡静水觉得,这事情决不至于这么简单,他沉吟了会儿,又摸了摸棉布,然后断然道:“俞公子送我发财之途,我如何会不领这情!俞公子有什么吩咐,直接说就是!”

“我听闻佛朗机人在会安设工坊造枪炮,我说的引路……便是收购西洋火枪,不要火绳枪,要燧发枪!”俞国振也不避着石敬岩与徐弘祖。

“这个……这个……”

“另外,我会派一艘船,随胡先生去会安,相关人物,要请胡先生引见,便于今后我自己往来,自然,我就是自己开辟会安的商路,所贩货物也不会包括这种细棉布,这一点,胡先生只管放心。”

这次俞国振拿出来的是细布,与当初给徐林进行包销的布相比,更为轻薄,适合在较热的南亚一带销售,俞国振的目的有些长远,他希望将这棉布卖到印度半岛去,但如今他自己还做不到,就是胡静水,也不可能做到这一点,必须借助那些欧洲殖民者的力量。

胡静水在俞国振目光盯视之下,终于点了点头:“好,小人……尽力而为!”

他答应了此事,俞国振轻笑着抚掌:“胡先生且放心,你绝不会为今日之约后悔,老牛,安排一下,请胡先生去歇息吧。”

胡静水被带走之后,那位徐弘祖却仍然轻抚着那匹薄布,似乎陷入深思之中。俞国振有些诧异:“徐先生,徐先生!”

“唉呀,一时失态,让俞公子见笑了。先慈在时。家中有布机二十余张,先慈引诸婢织布,自昼至夜,当时家中所织之布,便是如此细密平滑……”徐弘祖说到这里的时候,目中泪光泛动:“睹物思人,老夫一世南北奔波,若非家慈倾力支持。哪里还能行遍万里……”

他说到“行遍万里”时,俞国振腾的一下跳了起来:“徐弘祖……徐先生字霞客?”

一世南北奔波,在母亲的支持下行遍万里,又是姓徐的,不是徐霞客。还会是谁?

但徐弘祖微微一愣:“老夫字振之……”

“咦?”发觉自己判断错误俞国振有些尴尬。

“不过老夫号霞客……”徐弘祖又道。

“啊……”俞国振觉得无语了,这位徐霞客老先生,说话能不只说半截么?

“俞公子曾听说过老夫?”

“听说过霞客先生周游诸地之事,只是不知先生籍贯,无由请教……在下愿奉上润笔,请将霞客先生游记,印成书册,公之于众。不知霞客先生愿意否?”

俞国振是压抑自己内心中的激动这样说的,这个时代的名人,他见过不少了,无论是后世被称为大家的方以智,还是因为“水太凉”、“头皮痒”而留下大名的钱谦益,或者是复社之创立者张溥,他都没有太多的激动,但徐霞客不同。

一代奇人。虽然他无意于功名是有家族的原因,可是读书人愿意满天下乱跑,哪儿越没有路就越要去的,他也是独一个!

“啊……哈哈,老夫此次前来,原本就是为了此事。”听得俞国振的话,徐霞客一愣。然后笑了起来:“看到俞公子办的《风暴集》与《民生杂记》之后,老夫便动了心思,这两部刊物都有游记登载,老夫当时便想,能否将拙作也刊于其上。只是素不相识。不好打扰,恰好钱牧斋之事,老夫前往送行,聊至此事,他说与俞公子颇有交情,便书荐信一封……”…,

徐霞客一边说,一边拿出了一封信,俞国振接过来,信封上确实是钱谦益的字迹。他没有急着拆信,神情有些凝重:“牧斋先生之事,在下也已经听说了……已经押解进京了?”

“是。”徐霞客点了点头,然后看了石敬岩一眼。

石敬岩再度向俞国振跪了下来:“牧斋先生临行之时曾道,能救他者,非俞公子莫属,故此小人陪徐先生来此,向俞公子求助!”

俞国振愣住了。

他对钱谦益的印象肯定是不太好的,虽然此时钱谦益为诗文大家东林领袖,他也为了借助钱谦益的名声,与他常有书信往来。但总体的态度,还是敬而远之,故此两人书信虽然多,见面却只有一次。

他却不曾想,钱谦益对他竟然如此看中!

这个钱谦益,政治眼光是有的,但手段就比较差劲了。俞国振皱着眉,将石敬岩拉了起来:“我与牧斋先生一向有交情,无论是推荐石翁为我效力,还是在我办杂志上,牧斋先生都出了大力,若我不助他,岂不是忘恩负义?”

听得他如此说,石敬岩便站了起来,他是个粗人,不懂得俞国振话中的深意,徐霞客却隐约听出来,不免看了他一眼。

俞国振说得很明确,钱谦益确实对他有过帮助,但是只是荐人与写文,而这两者俞国持实际上都已经有所回报了,现在钱谦益出了问题,俞国振相帮可以,却未必会尽全力,只是量力而为。

这让徐霞客神情有些忧虑。

“牧斋先生说要我如何去做?”俞国振又问道。

“牧斋先生这倒没有说什么,他只是遣小人来见公子,说公子自有主张。”

俞国振听到这,沉吟了一会儿,苦笑着道:“牧斋先生对付温体仁别无良策,对付我倒是厉害……这是将一个烫手的山芋放在了我手中啊。”

“俞公子!”徐霞客与石敬岩以为他要推辞,齐声说道。

“你们放心,牧斋先生的事情,我会想办法,但此时尚未到时机。”

“哦?”

“牧斋先生名高望重,向为当政所忌惮,故此,只要当政之意不改,那么事情便很难处置。”俞国振低声道:“以东林之声威,尚且奈何不了当政,何况是我,牧斋先生也是知道这一点,故此才未有吩咐,只是让我相机而动。”

他这番分析,确实极有道理,因此徐霞客与石敬岩都是连连点头。俞国振又道:“如今当政,甚得天子之心,把持权柄,非急切可图。必须等待时机,内外齐动,迫之自辞,唯有如此,牧斋先生才能脱牢狱之灾。”

徐霞客与石敬岩再次点头,俞国振话都说得这么透彻了,他们如何还不明白!要想救钱谦益,就得搬倒温体仁,要搬倒温体仁,就要让他失去圣眷,而想做到这一点,必须等待时机!

“那么……俞公子以为,何时这时机才能等到?”

“如今大明,如同烈火烹油,到处都是纰漏,东虏、流贼,党争、文乱,只要任何一处出了问题,便是时机已至。”俞国振略一沉吟:“你们等着就是,不会太久……你们既然来了新襄,就不妨在这住上些时日,等我一起回南直隶。”

“小官人要回南直隶?”小莲听到了这句,立刻一脸讶然地问道。

俞国振点了点头,他当然要回去一趟:“回去过年,还有些时间,到时你跟我去不?”…,

“自然要跟的,若是我不在身边,你又不知会去冒什么险,老牛这憨货,向来是看不住你的!”小莲一边说,一边狠狠给了齐牛一个白眼。

齐牛有些无辜地摸着自己的头,小官人决定的事情,他哪里能反对!

当夜为给徐霞客接风,俞国振摆下了最为丰盛的酒宴,酒自不必说,他自己通过蒸馏方式弄出的酒,让徐霞客才尝一口便咋舌不止,肉类就是牛肉,但鱼虾蚌贝却是极丰富。

“这些鱼虾蚌贝,全是钦州本地产的?”徐霞客的好奇心比起胡静水还要重,看到一种种他叫不出名字的海味被呈上来,出于一个旅游爱好者的习惯,向俞国振问道。

“钦州靠西海,这原本就是极佳的渔场,过去海寇骚扰,渔民不敢出龙门,故此渔业受影响,如今我们将左近海寇扫荡一空,自然就不愁海味了。”俞国振解说道。

“我行走天下,一直有些疑惑,钱牧斋说俞公子也精通自然,故此想向俞公子请教一二。”徐霞客又道。

俞国振却微笑着摇头:“我能知道什么……霞老,倒是晚辈有些疑惑,想要与霞老一同探讨。霞老穿行于山川之中,见过不少奇石吧?”

徐霞客点了点头,他不仅见过奇石,对于各种化石,还有意搜集了不少。

“在下也见过不少,饭后给霞老看看,在下觉得挺有趣的。”俞国振笑眯眯地道:“这些石头,似乎是古时动物植物变化而成。”

“俞公子所言甚是,老夫也曾有此疑惑,细究其因,百思难解。”

徐霞客听到这个话题,顿时来了兴趣,他对各种石头也是有所研究的,故此道:“俞公子可知这化石形成之因?”

“在下没有细思这个,在下感兴趣的是,那化石显现的诸多物种,从动物到植物,于今都未曾再见了,为何会如此?”俞国振笑道:“再如麒麟,古人言有之,孔子亦言曾见之,为何如今却不见了?”

“咦?”徐霞客顿时皱起了眉,这个问题,他确实从未思考过,可是俞国振提出来之后,他便不由自主地思考起来。

“此事我心中存疑已久,霞老既然遍行天下,还请为我解惑。”

接下来徐霞客便再也感觉不到酒菜之香了,他满脑子都是这个问题,那些传说中的上古兽类,山海经中记载的各种生灵,究竟为何会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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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四、破此拘束海天空(三)

一本《嘉靖钦州志》在徐霞客的手中翻来翻去,这是俞国振从钦州城中借来的,他又借与徐霞客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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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霞客总觉得,俞国振那天初遇时的晚宴上,提出的问题,这个年轻人其实胸中已经有了答案,但他不说,徐霞客也不好意思细问。

他可比俞国振要大上近三十岁,便是有孔老夫子所言“敏而好学不耻下问”之心,可看出俞国振有意让他自己解惑,自然也就不会发问了。

于是接下来的几日之中,徐霞客白天便是在新襄周围闲逛,晚上则拿着《嘉靖钦州志》翻阅。今天白天,更是去了时罗峒,观看当地峒人的生活风俗,回来之后,再与《钦州志》中的内容一一应证,看看钦州志中所载之事,是否属实。

他翻到《钦州志》风俗之卷,慢慢看了下来,当看到最后时,他愣了一下。

“论曰:余观于钦,其地僻处海涯,远去中土,先王之政教未有洽乎,何其民之野而俗之异也。昔《杜氏通典?序?边防》谓,古之中华多类今之夷狄,有居处巢穴,有葬无封树,有手团食,不能胜举……”

他将这段文字反复又看了一遍,在这段文字之畔,还看到一串小字,那应当是俞国振的批注:“夷狄不变,而中华变矣。”

这段批注,字迹还挺新的,徐霞客目光在这段文字上反复逡巡,隐约觉得,自己想到了什么,可是想来想去。却总抓不住那一点。

“明日再去时罗峒看看,或许能在他们那边,看出点什么来吧?”他心中暗想。

此时已经是九月初,正是进入了钦州一年中最适宜的天气里。以往正午时分不进行大运动量的劳作,现在也改了。徐霞客带着自己的仆人,与俞国振说了一声,婉拒了俞国振遣人护送,直接便渡河前往时罗峒。俞国振也没有太在意,他与时罗峒的关系。随着将岸的婚事和俞国振送去的火铳,双方变得更为亲密,也有大量的峒人在新襄帮工赚钱。

俞国振自己离开了新襄有十余天,也确实有一些规划好的东西要开始动手了,比如说,新襄的水道系统。

“小官人看这样如何?”

雷王成将手中的图纸呈到俞国振面前,他年纪虽大。接受新事物却是快,如今这图纸,完全是按照俞国振的要求绘制的了。

“这是明道,这是下水道,明道以黑线标,下水道以红线标,整个水道,都以砖石、水泥砌成。废水在此池中沉淀、过滤,然后再通过这片预留的沼泽,排入渔洪江中。每五十丈。便有一处下水口,即使是暴雨,路上也不至于积水……”

雷王成一一细说,俞国振看着他所指,连连点头,心中大为欢喜。这雷氏一族,不愧是后世修建圆明园的建筑世家,很短的时间内便接受了俞国振的一些理念。并且将之与中华传统的建筑风格结合起来,去繁就简,整个水道系统巧妙利用地势的落差,使得高处水库中的水,能够源源地进入新襄寨中。又通过隐藏着的水道,供给新襄寨居民使用。

下水道系统则更为巧妙。俞国振知道下水道对于卫生的重要性,而且,窑场区正在不停地扩建,一座又一座的窑被建起,其中也包括瓷窑——蹲坑式抽水马桶,将是俞国振的下一步计划,下水道再配上蹲坑,生活将极大便捷。…,

“预算花费是多少?”看完之后,俞国振问道。

“整个水道系统,人工花费以每工三十文计,共约一万一千两。”

这一万一千两还不包括材料费用,虽然这些材料都是新襄自产的,可是其中原料、人工,也要折算成银两。雷王成估计,这全部加起来,一共足要花费掉三万两银子——这可是一笔庞大的数字。因此,他有些忧心,怕自己订的这个计划,被俞国振否决掉。

他可是知道,这个系统建成之后,这座村寨可就不再是村寨,而且一座镇子的规模,住在寨子里的,也不再是现在的几百人规模,而会足供五千人居住!

并且,他的这个系统尚且能够扩容,若是今后寨子再扩张,只需要在附近山头再建几座水塔便可以解决这个问题。

“全部加起来,约是三万两,每年还需要维护……”俞国振微皱了一下眉:“好,先建起来再说,钱嘛……不是问题!”

他口中说钱不是问题,实际上,钱对他来说已经成了大问题。

此次建新襄寨,前前后后花费的银子,包括上次灭张大疤拉所耗费的银子,已经高达十二万两之多!

虽然这近三年的时间里,俞国振在襄安积累了一些家当,但来这之前,除了从南京城外庄子里抢到的那批黄金,他积存下来的,也就是十五万两,若不是此次扫荡西海诸岛,从海盗巢穴中一共抢到了近五万两的财物,那么这次水道建设,就足以让他不得不动用那批黄金。

而新襄目前的物产,尚不足以支持它发展所需要的庞大开支。以那细棉布为例,目前细棉布正式开始投产,也只有十二天,六座水轮带着十八张织机,全部产量,不过是一千匹左右。这种细纱布比起普通棉布卖得块,但一匹最多也只是卖到六钱银,一千匹……才值六百两银子,扣除收购棉花和人工开支,净利润大约是五百两左右。这个利润看起来大得可怕,折成一个月,净收入便超过千两,可与新襄每月支出高达万两相比,这个数字仍然少得可怜。

除此之外,新襄在其余产业上,还没有任何收入。

“那么这水道,何时可以开始建?”雷王成问道。

“规划既已做好,等窑场那边的事情完工之后,便可以将前期工程建起来!”俞国振道:“争取在明年六月之前,能够将主体工程完成。”

忙了一天,到傍晚时分,俞国振正准备休息,却有人来禀报:“那位徐先生未曾回来。”

“咦?”俞国振微微愣了一下。

徐霞客说是去时罗峒,从时间来讲,这个时候也应该回来了,如果他准备在时罗峒住,此前应该招呼一声吧。

或许是他临时改变主意。

俞国振没有太往心中去,他觉得在新襄周围,徐霞客应该是安全的。

然而,此时的徐霞客,却远没有他想象的安全,他与仆人,都被绑得紧紧的,扔在了一堆火堆旁边。

他神情有些萎顿,那是因为被人揍过了。

“你们……你们究竟是什么人物,我是新襄寨俞公子的客人,也是时罗峒黄峒主的客人!”他努力地喊道:“若只是误会,还请将我放了,派人送我回新襄,否则我至夜不归,俞寨主必然会派人来寻!”

围着火堆的几个峒人听得他的声音,一个个哂笑起来,用他听不懂的话语,相互之间不知在说什么。徐霞客只觉得心里发毛,从这几个峒人的目光中,他看到的,完全是不怀好意。…,

仿佛是将他们视为待宰的羔羊一般!

“你们究竟是什么人?”他又问道。

有一个峒人大约是被问得不耐烦了,走过来给了他一记耳光,抽得他嘴角都渗出了血。接着,那个峒人满脸怒容,指着徐霞客说着什么,从他模样来看,应该是破口大骂。

“我与尔等,无怨无仇……”徐霞客开口想解释,但又吃了一记耳光,这一次他算是彻底明白了,于是便闭紧嘴,任那人叫骂,也不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那人叫骂得越发愤怒,甚至掏出腰间的小匕首,眼见就要给徐霞客一下,而这时,一间木屋里走出一人来,沉声喝止了那人。

走出来的这个,同样的峒人的打扮,头发披散,随意用根布带箍了起来,也没有扎头巾。他身上的衣裳倒是丝绸,相当华美,他缓缓走到了徐霞客面前,徐霞客看着他,并无多少畏惧。

“汉人,你的胆子不小。”这人慢慢道。

听到他能说汉话,虽然带着浓浓的钦州土音,但好歹总能听得明白,徐霞客大喜,忙哀求道:“我是读书人,乃新襄寨俞公子与时罗峒黄峒主的客人,因为贪看风景,误入贵地,还请阁下高抬贵手,放我离开。”

“哈,哈。”那峒人冷笑了两声:“新襄寨,时罗峒……若你不是他们的客人,我们也不会逮你了,前些时日,便听闻时罗峒之人陪着你乱闯,今日总算有机会,将你带到我们这来!”

这话一入耳,徐霞客心中一懔,对方竟然是冲着他来的!

“我不曾得罪阁下……为何要带我来此?”他走南闯北,也经历过无数凶险,因此还能勉强保持镇定:“若是阁下有什么话要我转告给时罗峒黄峒主,或者是新襄寨俞寨主,我很乐意效劳。”

“奸诈,汉人!”那人噗笑起来:“骗我放你走!”

他身边先前发怒的那个峒人又怒骂起来,显然,这个峒人也是听得懂汉话的,方才只是故意装出听不懂徐霞客话语的模样!

徐霞客心中更加不安,这些峒人,早有预谋,而且他们所图还绝非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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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五、破此拘束海天空(四)

“徐先生还没有找到?”

将岸脸色青得极为难看,罗宜娘嘟着嘴,有些不明白,为何将岸越来越没有岸心,她又没有做错什么,可将岸却摆出脸色与她看!

“若是再这模样,我就去重新找一个汉郎!”她在心里这样想,尽管她自家也明白,这只是气话。(小

说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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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我们在几处可能去人的地方都寻遍了……要么是被老虎吃了,要么就是失足落到哪处崖下了。”罗珠哥有些不快:“不过是一个老头儿,喜欢拉着人问来问去……不是你们寨主的老爹,死了便死了。”

即使以时罗峒和新襄寨的关系,要想他们象俞国振一样重视徐霞客这个人,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一点线索……”将岸还想问下去。

旁边俞国振打断了他:“算了,不用问了。”

“小官人!”将岸有些难堪,与峒人打交道的事情,俞国振是全权交给他了的,他在峒寨之中,也很受欢迎,可没有想到真正出了事,峒人却如此不可靠!

“无妨,我想若是有什么事情,自然会有人来找我们。”俞国振吸了口气:“我们回新襄吧。”

离徐霞客失踪已经过了两天,俞国振也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

若徐霞客已经不幸殒命,那么再找也无非是寻着尸体,相反,若他是出了什么事情,落入某方人的手中,抓着他的人,迟早是会找上门来提条件的。

从时罗峒回新襄,途中经过窑场时,俞国振特意停留了一段时间。

如今的窑场,其规模比起新襄寨都要大了,窑场前的小码头,也已经扩建成了正规码头,而且分为三段,每一段各自对应一片窑区。每天都有几艘运煤、运石灰石和粘土的船在此停泊,将大量的煤、石灰石和粘土送到这里。

俞国振到了这儿时,恰好看到胡静水在此探头探脸,看到俞国振来了,他倒没有什么尴尬,很随意地向俞国振行礼:“俞公子,还没有找着徐先生么?”

“暂时没有,胡先生在这里看到了什么?”俞国振问道。

“水轮之运用,果然奇妙无穷,在新襄寨中,俞公子也是用水轮在带织机吧?”

他一眼看到这一点,俞国振也不得不承认,这位在历史上并无名声的海商,倒是相当有眼光的。

“俞公子,小人倒有一个想法,我观水轮机,都由铁齿带动,这铁齿能制得如此精密,已经远胜过佛山。若是俞公子真的制出铁器,小人愿意为俞公子发卖!”

水轮机的应用,齿轮是一大关键,为制出合格的齿轮,俞国振可是花费了不少心思,翻砂铸模的技术储备,就是在这个时候实现的。胡静水看到这些铁齿轮,便意识到俞国振这的铸铁技术甚至超过佛山,而此际中华的铁器,不仅卖到了东南亚一带,便是欧洲殖民者,也从美洲跑到中华来收购铁钉等铁器!

这一笔买卖若是由他经手,一年里只怕又要赚个几千上万两。

俞国振大笑:“若是这般,胡先生其不独占了我们襄安的出产!”

胡静水脸不红心不跳:“公子奇技,岂只于此,这铁器不过是薄利多销,既劳心又劳力,正是交给我这笨人来处置,至于公子,想来有的是厚利的买卖!”

他的恭维恰到好处,并不让人讨厌,俞国振笑眯眯地摇了摇头:“这却不成,我已经给你了一门好的生意……不过,若是胡先生真想发财,而且是长久发财,我倒觉得,只靠着海上奔波赚取差价是不够的。”…,

“唉,不奔波赚取差价,莫非还要买田置产么?”

“胡先生,你收来丝绢,卖给倭人和西夷,这其中获利颇丰,可那些卖你丝绢者,岂不知卖给倭人西夷能获更多利益?”俞国振道:“他们如今只是困于自己无力航海,所以将这利益分与你,若是他们自己也能走广州至会安这条海道,你还有利可图么?”

胡静水微微一哂,俞国振说的道理他当然明白,不过中华之大,哪里会人人尽数经商!

“就算别人不行此道……实不相瞒,我今后会组织一支极大的船队,往来于中华与诸蕃国之间,到那时,我船上总得装满货物,这样往来才不至蚀本。”俞国振又道:“到那时,我抬高一成价格收胡先生的货物,胡先生觉得……你还能收得到多少货?一成不行,那么二成,二成不行就三成……总之,收到胡先生无利可图为止。”

“这个,这个……俞公子是在说笑吧?”

“不是说笑,行商虽是致富之策,但若无实业,只凭行商,终究是无根无本受制于人。若是胡先生自己有实业,办工场,制成品,那么我再如何强势,也无法从这一点上限制胡先生了。”

“俞公子!”胡静水顿时急了,他知道俞国振说的没错,以俞国振的实力,过几年真有可能拉起一只船队,独占广州到会安的贸易线路,他既有物产,又有武力,若真那样,那他胡静水就只有改行,回家去充足谷翁去!

“单是行商,不事务工,终难长久啊。”俞国振笑道。

胡静水在那想了好一会儿,俞国振说这番话,当然不是要抢他的饭碗,以俞国振的家当身份,想夺他财物,当初在莺岛一句话就是。那么这样说,应该是点醒他,让他知道行商之劣。他细细思索,自古以来,经商赚得万贯家财的有的是,但是有了万贯家财之后呢,大多买田置产,耕读传家,之所以如此,除了是因为商人地位不高外,另一原因,也是心中有些发虚吧。

他在一旁深思,俞国振自顾自地视察窑区。第四座和第五座码头也在开始建了,要完工还需要一些时间。这两座码头主要是为即将开建的玻璃窑与冶铁炉而建,不象是砖窑水泥窑,可以随便用粘土来建,这两种窑对温度的要求要高得多,因此必须采用耐火材料,而高岭土是相当不错的耐火材料。

并且,俞国振记得他在穿越之前曾看过一本名为《东宁记》的书,其中作者便提到,高岭土酸碱度适中,能减少化学反应,延长高炉的使用寿命。

有了砖瓦窑、水泥窑的经验,俞国振所建之窑,都是反射窑,火与料隔开,因为作为燃料的煤中含硫量过高,所以还专门有烟道,将废气排出窑外,防止其又污染材料。

“高岭土已经运来了?”当看到码头边上堆着的灰白色土块时,俞国振很是高兴。

“自灵山县运来的,一共是六船,黄顺和他的兄弟们,如今干起活来可起劲了。”

管着这边窑场的是纪循,他儿子纪燕在家卫少年当中算是比较出众的,因此他也得了个管事的衔,另外,俞国振的窑炉设计,他也出过不少气力,在如何建窑这上面,他是难得的权威了。

还有四个在南京雇的窑工跟着他,充当他的助手。

“好,好,既然已经运来了,你便调配人手,用这高岭土先建一座试验窑吧。”俞国振放手让他施为:“这边的事情,我就便交与你了,还有坩锅,窑制好后,先试试坩锅能否烧出,记得让家学里的那些小子来帮忙,注意他们的安全就是……”…,

跟随俞国振一起来的,还有近二十名家学里不到十四岁的少年,蒋佑中现在是他们的头头,这些少年俞国振对他们的期望甚高,只要有时间,就要亲自过问他们的功课。

这近二十人是从数十名家学孩童中挑出的,都是聪明肯学愿意吃苦,因此才得了俞国振的青眼,被他从襄安直接带到新襄来。

“是,小人明白小官人的意思!”纪循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些十四岁以下的少年,正是奇思妙想最多的时候,俞国振将他们组织起来,每三人一组,专门做各类分组试验,象坩锅的原料,纪循是军中铁匠,倒是略知一二,无非是石灰、瓷土、粘土等,按一定比例混合后高温煅烧,但具体何种比例最佳,他就不知了。

这个时候,家学孩童就可以派上用场了,他们按各种不同比例来分好,再进行分组试验,这样既可以培养这些孩童的实证精神与动手能力,同时也让他们参与到新襄的建设之中,增加他们对新襄的归属感。

“千万注意他们安全,这帮小子,皮得紧,该打骂时你只管打骂。”俞国振又交待道。

前些时日便发生几个小子私自跳入渔洪江游泳之事,两人因为抽筋险些淹死,最后全部被俞国振以军法处置,皮鞭三鞭外加禁闭一日。俞国振从来不觉得,为了呵护所谓幼小心灵的健康成长,不能体罚和人格污辱,相反,他觉得适当的体罚与耻辱教育,才真正有助于这些顽皮的小家伙们成长成有责任感的男子汉。

“小官人请放心。”

正说着,那边胡静水猛然拍腿,上来对俞国振道:“俞公子,小人想通了……小人也愿在钦州购田置产,借俞公子的东风!”

俞国振笑了笑,这厮现在说这话,还是有些不情不愿,他也不去与其计较。正在他欲回复时,突然间看到一艘船在码头处靠岸,紧接着,一个人飞快地向这边跑了过来,他眉头微微一皱。

“小官人,有峒人来了,说是……徐先生在他们手中!”那名家卫禀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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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六、破此拘束海天空(五)

“你是什么人?”俞国振望着这个一身峒人打扮的家伙,微微皱起了眉。

“我来自如昔峒,前日捕得一过界汉人,自称姓徐,是新襄寨的贵客。”那个峒人披发跣足,见到俞国振的时候大模大样,随手一指:“你便是新襄寨主俞国振?拿五十杆鸟铳来,便可放人。”

“五十杆鸟铳?”俞国振微微一愣。

就在这时,跟着将岸身边的罗宜娘猛地跳了出来:“禤祚,你们如昔峒人,如何跑到我们这边来了!”

“咦,罗宜娘……你竟然真的嫁与了汉人?”

“什么真的嫁与汉人,汉峒原本就是一家人,黄、罗、禤,都是当初伏波将军马援手下!”罗宜娘气鼓鼓地道。

“呵,皇帝老官收金印时却不曾这么想。”禤祚皮笑肉不笑:“不过,宜娘你可是咱们峒人里的一枝花,少峒主对你的心思,你也应该明白,如何就这样不明不白地嫁给了汉人?”

“我爱嫁谁,与你们何干!”罗宜娘老大的白眼赏给他:“你们那少峒主,每日里就知道吹嘘,除了说自家有多少头牛、将来能成峒主外,还有什么本领?”

俞国振忍不住咳嗽了一声,同时一阵头痛,那边将岸却是一脸尴尬。

这是历史,不是狗血的言情戏码,更何况,俞国振还不是主角,主角是将岸这小子。

想到这,俞国振决定打断他们的话:“五十枝火铳,可以将徐先生主仆赎回来?”

“对,只要你们拿出五十枝火铳,那就……”

“不要给他,定然是他们见到俞公子给了我们时罗峒三十枝火铳,心生嫉恨,跑到咱们这边境内来掳人!”罗宜娘哼哼叽叽地道:“俞公子,不要上他们的当!”

“你还是别插嘴了……”将岸将她拉到身边。

“怎么了怎么了,我为何不能说话?”

俞国振也拿这个不太通人情世故的峒人小姑娘没有办法,莫看她嫁了将岸,实际年纪也就是十四五岁,与小莲一般大,况且她是好心,也并没有办差什么事情,俞国振只能将她交给将岸去收拾。

不过,看模样……将岸与她,谁收拾谁还很难说啊。

“在何处交换?”俞国振微沉吟了会儿:“我信不过你们,想必你们也信不过我,咱们得择一地进行交换……如昔峒?那么去时罗峒如何?”

“哼,时罗峒现在被你们这些汉人骗了,仗着多了三十杆火铳,竟然到我们面前耀武扬威。”禤祚坚决摇头:“休想在这里,去我们如昔峒交易!”

“你要弄明白一件事情,徐先生是我朋友,但不是那种值得我用性命去交换的朋友。我救他是人情,但如果要我到你们的地盘上去救……你觉得我会蠢到这个地步么?”

俞国振说到这,挥手制止那个禤祚再说什么:“便是这般定了,若是你觉得非得到如昔峒才能交换……那么,官兵会去找你们交换的!”

虽然这些年朝廷遇着不少大麻烦,但对于这西南一隅的峒人来说,大明仍然是极为可怖的庞然大物,大明官兵的骄横对他们仍然有极强的威慑力。故此,当听到俞国振这话之后,他脸色变了一下:“那样的话,你们得到的只有死尸!”

“无妨,我们得到的绝不只是两具死尸。”俞国振冷笑:“便看你们如昔峒愿意拿多少尸体来填了,老牛,带他去码头看看。”…,

禤祚还未弄明白怎么回事,便见站在俞国振身侧的那个大个子狞笑着走上前来,他目露凶光手就按在了腰刀之上,可那大个子身手极为敏捷,动作猛然加速,然后一把拧住了禤祚的胳膊。

禤祚觉得胳膊象是被铁箍箍住一样,几乎要断了,刚拔出的腰刀,也掉在水泥地上,发出当锒的声响。

紧接着就是一连串正反阴阳耳光,叭叭叭叭的声音,让胡静水听得头皮发麻。他在这也呆了几天,每日见到那大个子寸步不离地跟在俞国振身边,个头虽大,笑起来却是憨厚老成,就象是家里养惯了的老牛一般。

但今天,胡静水发觉,此老牛非彼老牛,当他展示出暴烈的一面时,完全变成了一只被逼上绝路的巨熊。

那宽大厚重的巴掌,拍在脸上肯定不好受,胡静水看到禤祚已经吐出一口带血的牙齿了。

“两、两国交兵……不斩来使……”

禤祚含含糊糊地说着话,俞国振却因为这句话目光顿时又尖锐起来:“你算什么两国,算什么来使?炎黄之胄,华夏之壤,想和我两国,很简单,人滚,地留!”

齐牛是俞国振手下头号打手,发觉小官人怒了,手中又中两记耳光抽了过去,然后拎着这厮便向码头奔去。

胡静水看着他拎着个人仍然健步如飞,咋舌道:“俞公子,贵介当真是古之恶来、霸王一类的人物,这气力,啧啧,狮虎都比不上!”

俞国振没有理会他的话语,只是静静地等着。齐牛拎着禤祚奔到码头之上,接着将他往地上扔去,禤祚在地上滚了几滚,伸手摸到一个湿漉漉粘乎乎的玩意儿,定眼一看,却是一颗人头!

不只一颗人头,而是由近两百颗人头堆起的京观,虽然有石灰腌着,但时间终究有些久了,一个个都在腐烂,那种种狰狞可怖,难用言语言表!

禤祚敢来与俞国振交涉,在如昔峒中,也是有数的勇士,可看到这近两百颗人头,还是禁不住魂飞魄散。他初来时也曾看到这京观,只是离得远,又只是瞄两眼,哪里比得上现在这么切看得真切!

“啊,啊,啊!”

禤祚惨叫着放开手,连滚带爬向后挪去,眼中尽是恐惧之色。

齐牛嘿然一笑,这厮就这点胆子,也敢在此神气?

禤祚还是一昧地惨叫,就在他的惨叫中,那众多头颅里有一颗,突然抬了起来,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吓得他几乎要翻眼昏过去。

然后,他才注意到,竟然是一个人躺在人头堆之后,那人缓缓坐正,愣愣地看着他,又看了一眼齐牛:“吵死人了……牛哥,这是……怎么回事?”

“哈,秀才,你还在这看人头?”

齐牛与那人打了个招呼,然后踢了禤祚一脚:“这厮敢到新襄来耀武扬威。”

“哦,然后小官人让他来和这些人头亲热一番……”绰号秀才的自然是司马特了,在上次大战中,他因为懦弱犯了大错,不仅被关了禁闭,还被发配到这里来看守人头,一连几十日,吃住在人头边,免得这京观被野狗之类的叨走了。

最初时他是哭哭啼啼的,但几十天过去了,他也习惯于此。

这些天没有跟着家卫一起训练,自然也就没有家卫的伙食,他吃的与来此帮工的乡民一般,一条鱼、一勺咸菜,米饭管够,如此而矣。…,

因为对他失望,张正已经明确说了,即使他一个月的惩罚期满,也将拒绝他重回家卫。这个建议也已经得到了俞国振的默认,所以,司马特这几天都在思索,离开了家卫自己能做什么。

结论是什么都不能,至少在新襄这边,他读的那些圣贤书,他写的团团八股,啥用也没有。

这让司马特甚为悲哀,圣人的仁恕道德,在他身上却没有用处!他能想到的出路,就只有一个,求小官人让他去管一个农庄。新开辟的田地越来越多,那些庄子总得要庄头去管。

不过想到自己如今在小官人心目中的形象,这个请求,只怕不会被同意。小官人等人宽厚,但赏罚甚是分明,他有错,却被提拔为庄头管事,如何能让人服气!

除非他能立下功劳来!

一想到这里,司马特斜睨着地上的禤祚,这厮来得倒是好,或许是给自己送功劳来的?

“牛哥,究竟是怎么回事?”他想要细问。

齐牛虽是憨厚,但他最敬俞国振,司马特所犯之事,干系到家卫大忌,齐牛没对他另眼相看,已经是够和气的了,听他想要继续问,却没有好脾性细细回答,憨憨笑了一下,然后伸手便将禤祚又拎起:“我还得向小官人回复去,先走了。”

司马特望着他拎着已经浑身发软的禤祚离去,不禁微微叹了口气。

这能怪谁呢,那次大战之后,和他一起的五十余名四期家卫少年,绝大多数都因功升了衔,成为一阶家卫,唯有他不仅没有升,反而要被家卫除名!

他自家也明白,他被发配到这里看守头颅,其实就是一个反面典型,每日里来往的家卫和家人,见着他就知道,不遵守寨子里小官人订下的规矩,就会是个什么下场。

齐牛拎着禤祚回到寨子门口,这个时候禤祚已经完全破胆,他们峒人虽然胆大,可再胆大也是有限度的,刚才与两百颗人头进行了一番亲密接触,如今的他,再没有在俞国振面前充威风的勇气。

罗宜娘看到这一幕,只觉得大为快意。

“好了,如今可以说说我们在哪儿交换了……你说吧,五十枝火枪毕竟不是小数目,我就是要运过去也得不少人手,你得说一个往来便利的地方,同时又不是你们如昔峒。”

“我想到了,我想到了,防城江口,往来便利,你们可以乘船去!”禤祚早就在想这个问题,这时嚷嚷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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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七、破此拘束海天空(六)



“是防城江口?”

如昔峒的少峒主黄茂,便是曾与徐霞客面谈的那个汉子。

他虽说是少峒主,年纪却已经不小了,足有三十出头,但他家父亲老峒主黄峥身体还算康健,短时间内还看不到继承峒主之位的希望。

这让他非常迫切地想要做出些什么事情,毕竟,黄峥的儿子不只他一个。

“是的,少峒主,订的地方就是防城江……少峒主,我被打成这模样,此事可不能罢休!”

“你放心,我必然替你报仇……”黄茂呵呵笑了起来。

若是有了五十杆火铳,他在如昔峒中的地位绝非一般,便是他父亲老峒主也得让他三分,他的继承人的位置才算是真正稳固下来。

“少峒主,有件事情……那俞国振甚为凶恶,少峒主不得不防他。”

“放心,在防城江口,那可是我们的地盘!便是防城营的官兵,也奈何不得我们,况且……咱们不是还有援兵么?”说到这,黄茂面色有些狰狞。

禤祚听到援兵二字,不但没有放下心来,相反,他眼前顿时浮起了那些可怖的安南人头颅。

“少峒主……这个……他们真能成么?”

“那厮以为在防城江口便没有关系了,如今北京的皇帝老官可是不堪用了……这正是机会。”黄茂不以为意,为自己的部下打气道:“只管放心,莫王说了他将遣少王亲来!”

说完之后,黄茂又大笑起来。笑声猖獗,肆无忌惮。

他们说话的时候。完全不避开徐霞客,不过他们说的是峒语,徐霞客听不明白他们话语中的意思,但从他们的态度可以看出,这位猖狂无比的峒人,正在策划一项阴谋。

阴谋的目标不是他徐霞客,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那一定是俞国振。想到这,徐霞客不免苦笑。他在钱谦益那边也得了些对俞国振的印象,知道他是一个惹事生非的麻烦制造者。在无为时,远近的匪类,无论是否得罪于他,他都要前去招惹,甚至连苏州的打行,他都能惹来。

当时徐霞客还觉得钱牧斋越发风趣好谐,现在,他算是亲身领教了俞国振招惹人的能力。他甚至不需要任何行动。只要坐在那儿。麻烦就象扑向火光的飞蛾,自动找上门来。

“这汉人如何处置?”

“现在还得要活着,若是死了。便换不着火枪了,你们好生安置,他可是值五十支火枪。”

那二人又对了一句话,然后黄茂便离开,而禤祚走了过来,狠狠地盯着徐霞客,似乎是要发泄自己在新襄寨中所受的怒火。

徐霞客陪着笑道:“这位好汉……”

“若不是少峒主说了,要善待你们,老子一刀就挖出你的心肝来!”禤祚喝道。

“好汉是去了新襄寨?那个……俞寨主怎么说?”徐霞客倒不怕他威胁,这几天没少挨打,他现在是奇货可居,只要俞国振愿意与这些峒人交易,那么他的安全就不成问题。

“那厮还怎么说,自然是同意了,你这老儿面子倒是挺大,竟然值五十枝鸟枪……你莫非是那姓俞的老爹?”

听得俞国振答应用五十枝鸟枪来换自己,徐霞客心中感动,同时也略略心安,他陪笑道:“好汉说笑了,老朽哪里敢当俞寨主的父亲……好汉莫要着恼,俞寨主脾气大,是有些原因的。”

“什么?”…,

“好汉可知俞寨主出身?”

“不过是汉人,有几百个家人罢了,还有什么出身?”

“看来好汉是不知了,俞寨主乃是南直隶庐州府无为县襄安人,十五岁便手刃水寇,带着家丁横行一方……”

徐霞客将自己所知道的俞国振事迹,夸大十倍之后说了出来,当禤祚听到说俞国振曾带二百家丁奔袭五百里击垮数万乱贼时,脸色顿时变了。

若只是徐霞客吹嘘,他当然不会相信,但是,在钦州,新襄寨轻易击败大海寇张大疤拉的事情已经传开了。黄茂与禤祚自然也是听说过,只不过他们觉得海寇是海寇,战斗力比不上他们这些峒人,而且俞国振还是得了时罗峒之助才做到这一点的,故此他们才敢于如此行事。

毕竟如昔峒与新襄并不接壤,俞国振就算再有本领,也不可能带着大军翻山越岭去如昔峒找他们的麻烦!

想到这,禤祚心中又稍安,“哼”了一声,他不想再理会徐霞客,可徐霞客却又道:“这位俞公子杀性甚重,而且手中又有种种手段……好汉到了新襄寨,可曾见到那边的水泥地?”

禤祚当然见到了水泥地,对这种人工制造的地面,他有极深的印象。

“那是俞公子授与匠人的神术,化泥为石,那些匠人有些秘法,才能造出水泥地来。”徐霞客低声道:“这般的神术,俞公子知晓不少,其中也有千里杀人的秘术!”

〖人最是迷信鬼神,听到这,禤祚面色顿时有如灰土,他瞪着徐霞客,狂躁地道:“你这汉人老儿,说些什么狗屁,给我老实一些!”

说完之后,禤祚便转身离开,看他模样,确实给气得不轻。

旁边被与徐霞客缚在一处的仆人忍不住埋怨道:“老爷何必惹怒他,若是他怒极动手,老爷岂不是要吃眼前亏?”

“呵呵,你却有所不知,不让他知道俞公子的厉害,咱们才有的是苦头吃。看他模样,分明是在新襄寨受了折辱,回来想要拿咱们出气!”徐霞客道。

他不仅饱读书籍,而且游走四方,自然不是那种平日只知空谈遇事束手无策的无用书生。看人他还是很有一套的,因此方才看出禤祚似乎有找麻烦之意,便通过吹嘘俞国振吓唬他。

看来这吓唬还真有效,俞国振的威名,虽然不能止小儿夜啼,但可以止峒人妄为了。

过了会儿,那禤祚又走了过来,只不过这一次,他的神情要平静些:“汉人,你方才说的,都是真的?”

“那是自然,我都一把年纪,又被你们留在这里,还骗你做甚?”徐霞客看了看四周,又压低声音:“被俞寨主擒下的闻香教主王好贤,那可是修炼千年的狐仙护体,曾经在京城和扬州两次被当众砍下头,却依然脱身的妖孽,但俞公子要他死,他也只有乖乖的死了,因为俞公子法力比他强——你见到俞公子身边有个大壮汉么?”

禤祚猛然一激淋,想到齐牛的模样,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那壮汉为高生得如此高大,又为何气力出众?那都是俞公子以秘法授之,所以他有搬山开石的气力……啧啧,不过好汉,你且放心,俞公子与我交好,总要卖老朽几分薄面,你们与俞公子也只是些误会,你又是受人之命,老朽替你美言几句,想来俞公子不会为难你的。”…,

齐牛的气力给禤祚可是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被派去新襄为使者,除了会说汉话,也因为他是如昔峒中有名的勇士,可是在齐牛面前,连丝毫反抗之力都没有!

这种力量,早就让禤祚心里没有底气了。

“你哄我,若是那姓俞的有如此本领,为何现在不来救你脱身?”

“唉俞公子施展神通,终究是要耗费法力,我虽然与之交好,可只要没有性命之忧,俞公子当然不会浪费法力了。”徐霞客微卡了一下,然后胡诌道:“你在襄安,可曾见俞公子为我的安然担忧过,一切,可是都在俞公子的算计之中!”

禤祚一回思,果然,在襄安俞国振就根本没有露出丝毫担忧,难道他真知道这汉人老儿现在并无大碍?

他又疑神疑鬼地离开,好一会儿之后,再度出现在徐霞客身边,不过这一次,他只是蠕动了一下嘴唇,却什么都没有说就走了。

与此同时,在时罗峒,俞国振向峒主黄浩拱手行礼:“既然峒主如此仗义,俞某感激不尽,以后峒主有什么需要俞某相助之处,请尽管吩咐就是。”

黄浩捋须粗豪地笑了起来:“什么话,咱们两家是亲家,亲家自然应该守望相助,俞寨主,好走啊,常来啊,别忘了带礼物啊……”

所有话里,只怕只有最后一句“别忘了带礼物”才是他的真心话,俞国振出了峒寨,微微撇了一下嘴,低骂了声“老狐狸”。

“小官人为何说他是老狐狸?”将岸好奇地问道。

“老将,你还年轻了些……当日徐先生被如昔峒的人弄走,若是说他完全不知,绝对不可能,如昔峒的人跑到他时罗峒的地盘来掠人,换了你是他,你忍得住?”

将岸脸色一白,俞国振一点破,他顿时明白:“他这是借刀杀人,想借我们的力气去对付如昔峒……我说呢,为何新襄之战后,还有人敢来捋小官人虎须,原是他见了小官人的厉害,故意如此!”

“你说得不差。”俞国振唇角掠过一丝笑意:“老将,你莫要小看他人,今后这种与人交涉之事,我会渐渐交与你,你若是被人耍了,便是我被人耍了。”

“是……小官人既然知道他们的用心,却还是与他商议在换人时如何袭击如昔峒之人……小官人的意思?”

“我的意思当然是将计就计,他想挑得我们与如昔峒去斗,我们却没有那么多的气力,让他们自己去内斗吧。”俞国振冷笑了一声:“想要利用我,也得称称自己的斤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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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八、破此拘束海天空(七)

“小官人,还是小人带人去,你留在此地便行了。齐牛伏在地上,脸上神情凝重,他看着俞国振道:“若是小官人再去,回去之后,小人少不得又要挨小莲的骂了。”

“无妨,反正她连我也是一起骂的。”俞国振微微一笑:“况且,你觉得你身手比我如何?”

在齐牛加入少年家卫之前,俞国振便已经开始了艰苦的训练,即使齐牛现在的身手,虽然已经比高大柱要强了,可是与俞国振相比,也只是不相上下。

不过齐牛天赋好,再有个一两年,他的技巧更加纯熟,俞国振便也不是对手了。石敬岩便曾经称赞齐牛,二十岁后天下无敌,这可不只是客套话。

齐牛默不作声了。

俞国振当然明白白龙鱼服的危险,但此次行动,他确实不放心。他在另一世曾经做过这类潜伏入敌人之中突袭解救人质的事情,至少,比起齐牛他们只有平日里的练习,他还算是有过实际经验。

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他在心里这样告诫自己,然后做了个手势。

若是有人见着此时的俞国振,必然会觉得极为惊讶,因为他一身染成草绿色的家卫制服,仅是肩膀上的那一朵星,与周围的教导队队员相区别。

“家卫最精锐,当属教导队,教导第一伙,自是模范伙。”如今家卫当中,私下里都传着这样的话语,因为若说其余伙每天是操演四个时辰,那么教导队就是操演六个时辰,其余伙的操演水准也只是正常范围之内,那么教导队中的有些操演,简直就是非人。

诸如每隔十天便得放入野外只带一柄短刀生存两日的训练,从来到新襄开始便在进行之中,每天的体能训练里,还加上了诸多攀爬、跳跃、游泳项目。操演得教导队的人个个身上都是杀气凛然,便是罗九河,有时也会和人嘀咕说“教导队的那群怪物”。

教导队中没有一个第四期的少年,最晚的也是第三期,因此每人训练的时间都是超过了一年以上,经历过几乎所有的大仗。

“注意,再检查一遍自己的装备,如果没有问题,咱们……这就出发了!”俞国振下令道。

他们在此已经潜伏有足足半个时辰,二十五个人隐伏于此,忍受着蚊虫叮咬,将眼前这座峒人的寨子情形已经摸得一清二楚。这准寨属于如昔峒少峒主黄茂,而徐霞客,正是被关在此寨之中。

众人检查了一遍身上的物什,从飞抓钩绳,到短刀匕首,样样都装备得妥帖,确认之后,俞国振做了个手势,众人便开始匍伏着向后寨移去。

与此同时,寨子当中,黄茂看了看天色,下令道:“时辰快到了,我们动身……在动身之前,先杀了那两个汉人祭神,当令鬼神佑我们此行顺利。”

几名峒人狼兵顿时冲上来,将徐霞客主仆揪起,徐霞客虽然听不明白这个峒人首领说的是什么,可也意识到不妙,顿时大喊道:“我若出事,俞寨主必然知晓,我若出事,俞寨主必然知晓!”

“嗯?他胡说八道什么?”黄茂愣了愣。

禤祚有些惶恐地道:“据说那个俞寨主会妖术,能知这姓徐的汉人老儿生死,少峒主,咱们还是先不杀他的好……免得那俞寨主发觉徐老儿死了,坏了峒主的大计。”…,

黄茂闻言哼了一声,对着手下们摆了摆手,那原本要架起徐霞客主仆去杀了的峒人,将这主仆二人松开了。

〖人迷信,听得鬼神之语,最是多疑,因此徐霞客算是暂时逃过一劫。他心狂跳,脸上却还勉强维持镇定之色:“你们想要如何?”

“将他二人绑了塞在笼子里,等我们回来再处置。”黄茂冷漠地下令道。

他从来就没有准备让这两个汉人活着回去,就象他从来就不准备与俞国振进行一场公平交易一样,他要的只是那五十枝鸟枪。

“少峒主,他们还未到,我们就先去?”

“他们已经到了,方才那个人便是使者,我们先去防城江,几十里地,便是撑伐子,也得好一些时间。”

防城江多湾流急,峒人在其上一般是用木排伐子和拉滩船,黄茂此次可谓倾巢而出,除了必要的留守人员之外,还带了五百余峒人勇士,在他看来,这数量比起俞国振的家丁数量要多出一倍,即使俞国振有火铳,他们也有猎弓鸟铳,实力上仍然是他们占优,况且,他还有援军!

禤祚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感觉心神不宁,骑着矮小的马,满脑子里都是俞国振的脸。

“少峒主,我觉得我们还是带着那徐老儿较好,若是不顺,还可……”

“禤祚,你胡说什么,若是不顺,带着徐老儿,不正好给那姓俞的夺走么?”黄茂却是自信满满:“只要徐老儿在我手中,便是有什么不顺,那姓俞的敢动手?”

“只怕他未必重视这徐老儿。”

“若不重视,时罗峒里那老狐狸,还会眼巴巴将他卖给我?”黄茂笑道。

“什、什么?”此事极为隐密,就是禤祚都是第一次听到:“徐老儿,是黄浩老狐狸卖给少峒主的?”

“虽然不是他直接卖的,但也差不离了,为何我会知道那徐老儿在那里?”黄茂嘿嘿冷笑:“他不过是想挑得姓俞的与我们为敌罢了,借着姓俞的手来对付我们……想来,他也听到了什么消息吧。”

禤祚眨巴着眼睛,只觉得自己脑子不够使了。

“少峒主既然知道那老狐狸是利用我们,为何……还要故意中他之计?”

“若我不中他之计,哪能让父亲痛下决心?”黄茂拍着他的肩膀:“父亲对大明……总是还有些畏惧,我却觉得……大明如今,怕是难撑下去了。”

说到这时,他目光变得甚是凶狠,仿佛是一只看到了死尸的豺狗,正准备对着腐尸去大饱口福。

听他这样说,禤祚心放下一半,少峒主去过安南国东京(今河内),又去过广州府,见识在峒人中是数一数二的,他既然说大明难撑下去了,那么大明,就一定难撑下去。

大明若难撑下去,那么他们这边陲势力,便也有了可乘之机!

在树上的陆猴儿学了一声鸟鸣,那是通知众人,黄茂一行已经离开了。他匆匆下地,爬到俞国振面前,低声道:“小官人,果然没有徐先生……小官人如何知道,他们不会带徐先生?”

“想当然罢了,如昔峒曾叛归安南,最无信义,我让将岸在时罗峒中多方打听黄茂为人行事,此人在如昔峒中又是最跋扈狡诈,他这种人,如何能不防着一些?”俞国振对此倒毫不自矜。

“既然确认了,那么咱们开始行动,猴儿,上吧!”…,

陆猴儿身手最为敏捷,就是齐大牛也有所不如,他们来到的是这座峒寨的后山,陆猴儿拉着那些灌木,便迅速爬了上去。他爬到崖顶,先是伸头看了看,没有人守着,便将背着的绳索扔了下来。

众人一一缒绳而上,只是一会儿的功夫,便都上了崖顶,而寨子里对此依然是毫无知觉。

这也难怪,黄茂不在寨子里,守备自然就松懈得多。这座寨子原本也是座千人以上的大寨,只不过现在留在这里的,大多都是老弱。俞国振目光微冷,他摆了摆手:“凡所遇者,不留活口。”

即使是老弱,只要必要,俞国振也不会手软。

将岸跟在俞国振身后,他成亲以来,虽是没有放松锻炼,可毕竟不是教导队的怪物,爬上这悬崖还有些气喘。俞国振扫了他一眼:“给老将抓个活口来,问明白徐先生被关在哪儿!”

齐牛点了三个人,他们小心翼翼地摸进一间木屋,峒人的木屋比起新襄的要简陋得多,在木屋之中,一个峒人老妇正在织着布,而另外一个女子则背对着他们,不知在忙碌什么。齐牛眼中略略闪过一丝迟疑,那老妇感觉到光线不对,抬起头向他这望来,然后便要开口大叫。

但就在这同时,齐牛手中的短匕掷了出去,直接贯入那老妇的咽喉,将她的呼救堵了回去。

这动静惊住了那个峒女,她才要大叫,齐牛身边的两个家卫已经扑到,一人拧住了她的胳膊,另一人直接堵住了她的嘴。

他们看向齐牛,齐牛又微微一迟疑,然后想到了在码头处与那些安南人头呆在一处的司马特。

于是他做了一个手势,捂住嘴的那家卫也是稍一犹豫,然后手掌用力,直接将那峒女的脖骨折断。

俞国振要他们带活口来,但是女人不适合成为活口。

齐牛取回自己的短匕,他又看了地上的尸体一眼,或许这两个峒女本身都是无辜的,但这种情形之下,齐牛完全没有别的选择。

“自打你们挟持徐先生起,便是向我们小官人宣战了……既然是宣战,那么,你们便都是敌人!”齐牛默默地想,然后退出了这间木屋。

直到第三间木屋,他们才拖着一个男子退回到寨后,齐牛将那峒人男子交给了将岸,自己蹲在了俞国振身边。

“怎么了?”俞国振见他情绪似乎有些低落,诧异地问道。

“小官人……”齐牛嘴巴动了一下,然后还是闭紧了:“没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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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九、破此拘束海天空(八)

防城江到了入海口处,水面总算变得平阔起来,但是水深很浅,仍是不利于大型舟辑,只适合木排与拉滩船。时值九月,风光正好,江风凉爽,温度适宜。峒人撑筏而下,行动甚为迅速,也就是一个多时辰,便抵达了防城江口。

禤祚看到沙滩上的人,算是略微松了口气。

这些人是昨夜就赶到江口的,黄茂知道俞国振诡计多端,虽然他狂妄自大,却并没有蠢到完全放松警惕的地步,事先就派了十多人在江口处等着,如果俞国振有什么埋伏绝对逃不开他们的眼睛。

“没有任何动静?”

“没有,少峒主,我们可是一夜没睡都盯着呢!”

“很好,很好,回去之后,通通有赏!”

黄茂心中再无担忧,他嘿嘿笑着对禤祚道:“看来那姓俞的认命了……不认命也没有办法,他们来自中原,就是再精锐,总不能翻山越岭来找我麻烦,除非黄浩出死气力帮他,但黄浩那老狐狸会如此做么?”

“自然不会,他巴不得咱们打成一团,他在山顶上看热闹……不过,时间眼见就到了,汉人怎么还没有出现?”

禤祚心里还是有些不安,因此才会问这个问题,黄茂看了看日头,噗笑道:“没事,他们来得太早了反倒不好,我们的援军,不是也没有到么?”

又等了约半个是辰,在海天之际,终于出现了帆影,紧接着,他们看到五艘战船,其有有三艘是四百料的大船,其余两艘也是二百料以上。

这些船在离岸边有十余丈处停了下来,他们放下一支木排,一口口长条型箱子被放在了木排之上。

“人呢?”

船上传来了大喊声,黄茂撇了一下嘴,对禤祚道:“你倒没说错,这姓俞的果然奸猾,他们乘着大船,我们奈何不了他们……原本想要将姓俞的也掳走的,如今看来,唯有捞一票再说了。”

禤祚点了点头,他上前几步,走到了海滩之上:“你们带来的火枪呢?”

“都在箱子里,只要见着人,便交给你们。”

禤祚看了一下黄茂,见黄茂一脸轻蔑的冷笑,他又大声道:“俞寨主呢,为何俞寨主不出来见我?”

“你是什么东西,凭什么与我家寨主相见?”船上之人冷笑道:“一句话,将人带出来!”

禤祚闻言大怒:“我家少峒主在此,姓俞的,快出来!”

“什么狗屁少峒主,便是你们峒主来了,也只配由我出面招呼。”罗九河站在船头,得意洋洋:“咱们寨主丰神俊朗,若是在起出现,你们峒女一个个哭着喊着都要嫁过来。咱们寨主可是公主都不娶的,哪能要你们那些蠢娘儿们……”

他在前头胡说八道,后头两个家卫低声道:“九河乱诌些什么,小官人他也敢拿来胡说!”

“你有所不知,他是被刺激的,眼见将岸那婆姨每日里那模样,他心中不爽呢。前两天还和老将吵过一回来着,老将见他穿着咱们水师的制服,酸溜溜地说了一句‘不错嘛,花开到了肩膀上了’,他便反唇相讥,后来老将受不住,说他虽未升衔,至少找着了一个婆姨,不象某人一般,就只有口头上的功夫……”

听得这话,众家卫都吃吃笑了起来,罗九河回头狠狠瞪了他们一眼,望了望自己的肩膀。…,

在他肩膀之上,是一朵红色的五瓣花。

按照家卫的升衔规矩,他到了四阶衔,肩膀上就不再是四道杠,面是一朵红色的花。若是升到五阶衔,就是一花一杠,六阶则是一花二杠,如此向上,直到三朵红花。

不过,罗九河也确实郁闷,虽然成为第一批“探花郎”,可是他却没有探得“鲜花”,倒是将岸这耍嘴皮子的先拐着了一位貌美如花的峒人少女。每次看到将岸与罗宜娘出双入对,罗九河心里便感到嫉妒。

“都别说些废话了。”他回头喝了一句,制止部下的窃窃私语,然后又扬声喊道:“总之一句话,你们不配见我们寨主,大爷我每个时辰都是几万两银子上下的买卖,没有时间跟你们耽搁,若是再不带人出来,那么咱们可就不奉陪了!”

“这些汉人,果然奸猾,少峒主,该怎么办?”禤祚向黄茂请示道。

“哼哼,咱们不是有所准备么?将准备的人带出来,让他们瞧瞧便是。”黄茂冷冷笑了起来。

不一会儿,只见一个蒙着头的汉人被推了出来,身上的衣裳是徐霞客的衣裳。人被带到海边,便给峒人一脚踢倒,跪在沙滩之上。

“如何换人?”罗九河嘴角浮起冷笑:“你们说吧。”

“见到了火枪,那便放人!”禤祚回应。

“给他们看看火枪!”罗九河下令道。

一个水手嘿嘿笑着,顺着绳子滑下了木排,他打开一口箱子,然后从中拿出一条火枪,向沙滩上示意了一下,另一只手又拿出了条火枪,然后将火枪塞回,合上箱盖。

“放人吧!”罗九河高喝道。

“你们到岸上来!”

“你放了人,我们自然是要去岸边接人的,到时将箱子留在江边,这么重的箱子,你还怕我们能装着口袋里背走么?”罗九河大肆嘲笑:“莫非你们如昔峒的少峒主,便是这样的胆小鬼?”

他肆无忌惮地嘲笑,让如昔峒上下都是怒火万丈,不过,如昔峒也确实拿船上的诸人没有办法,况且,从人数来看,船上也有一两百人,真要打起来,不是那么好收拾的。

禤祚又向黄茂请示,黄茂倒沉得住气,他点了点头,于是禤祚喊道:“不如这般,你们将箱子搬上岸,然后我们放这个姓徐的汉人,你们拉人上排子,我们接收鸟枪!”

“看来小官人说的不错,这些峒人,果然是无信之辈,分明是要耍赖……只不过,他们遇上的是小官人啊。”罗九河低声对着属下嘟哝:“都准备好了么,各就各位吧,咱们要给他们一个极深刻的教训!”

众人迅速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之上,俞大海在另一艘船上,他看了看左右,都是自己的老兄弟,便压低声音道:“各位,司局那边可是咱们的学徒,过会儿若是咱们这些当师傅的还比不上那些学徒,丢的可不是我俞大海一人的面子。你们都小心自己的饭碗,莫要被弄得去打渔了,在渔政局海监队里,咱们的收入可比打渔高多了!”

众人哄然应命。

他们各船自己布置的同时,又有几名水手上了木排,他们将木排划上了岸,然后抬起木箱,将之堆在了沙滩上,有一人向着“徐霞客”那边招手:“徐先生,往这边来,我这边!”

头仍然被袋子包着的“徐霞客”向这边走了同步,然后徒然倒地,用发颤的声音道:“我……走不到……”…,

那几名水手正准备离开箱子处来接应“徐霞客”,正这时,峒人那边却是一声喊,峒人乱糟糟地向着这边就冲了过来。

船上的罗九河看到峒人冲锋的队型,不屑地撇了一下嘴,或许他们个人武勇不在家卫精锐之下,但若是真正双方交战,一百家卫,完全可以击歼灭三百峒人!

那几个水手一看峒人冲了过来,顿时慌了,也顾不得“徐霞客”,转身便来抬箱子,才抬了一个箱子,见峒人已经冲近,他们不得不放弃其余箱子,狼狈回到了木排上,用力撑起木排,迅速离开岸边。

“你们不守信用!”罗九河这时在船上惶急地大叫起来。

“谁说我们不守信用?”禤祚此时也忘了紧张,他大笑道:“是你们自己不管这位徐先生的——若是你们还想要这位徐先生,再拿五十枝鸟枪来换!”

已有峒人把那个“徐霞客”拉住带走,而其余峒人也围在了木箱之边。黄茂此刻也忍不住喜笑颜开,几乎没有花费什么代价,便得到了五十枝火铳,这可是一笔大收入!

上了木排的诸人拼命向回划去,不一会儿便到了船下,望着他们狼狈逃回的身影,黄茂昂然侧目,对着禤祚道:“那位俞寨主好大的名声,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

“那是少峒主技高一筹,换了别人,怕不是俞寨主对手。”禤祚狂拍马屁道。

“命他们将箱子扛来,莫要坏了我的火铳。”黄茂哈哈大笑,然后下令道。

那箱子倒是不轻,峒人用扁担穿起就向黄茂这边抬了过来,见此行大有收获,其余峒人也是兴高采烈,对着船上的罗九河大声辱骂。然而就在这时,罗九河却向他们挥了挥手:“诸位,请去黄泉一游吧!”

罗九河此语,传入禤祚耳中,那种不祥的感觉突然又浮现出来,他转过脸,对着黄茂想要说出自己的感觉,然而却听到一声“轰”的巨响。

这声音甚至超过了打雷,震得周围都是地动山摇,那些密林当中,也传来了尖锐的兽吼之声,紧接着,三头大象从密林中跑了出来,跟在大象身边的,则是一群披发跣足的安南人。

见到他们,罗九河目光一凝:“果然有埋伏!”

(sos,月票告急,老虎和午后方晴已经逼近了,呼叫援军!)

一七零、破此拘束海天空(九)

埋伏在林中的,便是黄茂所说的“援军”,来自安南高平莫氏的象兵。圣堂最新章节

他们的人数虽然也不多,只是区区两三百人,但有数十枝鸟铳,其余持线枪,另外还有三头大象,若是猝然发难,家卫少年初次与大象打交道,倒真有可能吃亏。

但现在,吃亏的不是家卫,而是峒人与莫家的联军。

海边上原本有百余峒人聚在一处对着船嘲骂的,如今那百余峒人一半都变成了碎尸,另一怕则失魂落魄,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地面上是一个大坑,而四处是散乱的碎肢与血迹。不仅如此,巨大的爆炸声,将那隐藏在树林中的三头大象惊吓了,它们从安南人中践踏出来,又踏入了峒人当,几乎是趟出了一条血跑,然后逃入山中不见了。

罗九河嘴角微弯,这一幕让他觉得快意。四口箱子里,唯有抬回来的那一口当中,才真正藏着鸟铳,其余三口,满当当地塞着的都是火药!

而箱子夹层,则是引信,他们在新襄寨里做过数十次测试,这么长的引信,大约西洋时间十分钟后会引到尽头。当他们将箱子搬离木筏时,便将三口箱子上的引信都悄悄点燃,这样即使哪一口出了问题,另外两口也会炸开。

若不是这些黑火药是未经选捡的,爆炸威力尚有些不足,只怕聚在箱子边上的那些峒人,都要被炸得稀烂。

“升旗,开炮!”快意归快意,罗九河并不准备就此收手。

这五艘战船,是俞国振手中能使用佛朗机炮的全部战船。它们停在离岸边只有十丈处,船头上的佛朗机炮装入子母铳,随着罗九河的船上升起了炮旗,各船便先后开火。

隆隆声里,十二门佛朗机炮先后喷出成百上千枚弹丸,在这不过三十余米的距离内,这些弹丸仍然保持着可怕的破坏力。(《7*

岸边被开始爆炸吓傻了的几十个峒人,象是被镰刀收割过一圈般,顿时全部矮了一截。

密集使用火炮,哪怕是威力有限的三百斤佛朗机炮进行近距离霰弹轰击,在岸边下了一场死亡的铁火之雨。当这场雨结束之后,整个岸边,已经变成了彻底的血狱。

在三口木箱被引爆之前,岸边原是有百余名峒人,都是峒人中的勇士,但现在,只有一个峒人还站着。

这个峒人浑身上下已经没有一块完整的地方,衣裳被铅子撕成了碎片,他愣愣傻傻地站着,向着海中伸出了手。

“妈、妈妈……”他口中发出如此的声音,然后人向后倒下去,倒入一片血肉泥污之中,唯有那只手,还顽强地伸向天空,仿佛是等待他母亲将他拉起。

海风中瞬间就充斥着硝石味与血腥气息,罗九河嘴巴又是弯了弯,他轻蔑地看着岸上完全傻愣的黄茂一眼。

刚才还在张口大笑的黄茂,到现在口还没有合拢,仍然保持着那笑的模样,只是眼里全满是恐惧。

“清膛,换实心弹,准备。”罗九河下令道。

佛朗机炮比起红衣大炮,最大的优势在于它的射速更快,一般每门炮都配有四到五枚子铳,放完一炮之后,稍清炮膛,便可以塞入子铳,再放第二炮。不过数分钟之后,第二轮炮击又开始,不过这一次效果就差得多了,事实上,一枚都没有命中。…,

最近的一炮,炮弹落在离峒人约七八丈的防城江中,激起的水花,倒是浇了黄茂一脸。

这水也把黄茂浇醒了,他发出狼嚎一般的声音:“汉狗!”

“奸诈!”

“无耻!”

骂声响起了一片,罗九河却甚为得意,他回过头,对着身边的家卫道:“小官人过去常跟我们这些第一期的家卫说一句话,敌人的谩骂便是对你的赞誉,敌人的憎恨便是对你的畏惧……看来今天咱们做得不错!”

“司局,咱们要不要上去再给他们来一下,看他们这模样,只要我们一个冲锋,就可以击溃他们了,剩余的,便是抓俘,咱们窑里还少些劳力呢。圣堂”一个家卫跃跃欲试。

罗九河心念大动,然后他笑着摇了摇头,这种事情还是算了,若是自己出现伤亡那可就不合算。

他又看了一眼海边的血狱,心情十分平静,与上回新襄寨之战时他曾经出现的动摇不同,这一次,他冷酷而坚定,没有丝毫犹豫。血的历炼,能让人快速成长,能锻去人性格中的软弱。

“黄少峒主,今日送你们的礼物,你们还满意吧?不少字”他扬声喊道:“我们寨主还有一句话,让我转告黄少峒主,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屠人!”

“汉狗,卑鄙的汉狗,我们会报复的,我们必将报复……你不要高兴得太早,我会杀了那个姓徐的汉狗……”

“哦,说起此事,小官人还要我转告一句,这几日徐先生就多谢招待了。”罗九河说完之后,便转向身后的家卫:“瞧,你们的准头就这般模样,起锚,升旗,咱们回新襄了!”

船队调头而去,水手们欢声笑语,也不知是谁起的头,众人唱起了歌来。海风将歌声传到了岸上,禤祚汉话最好,听得清清楚楚。

“……汉马援,伏鲸波,石塘万里今属我,明海疆,有郑和,七下西洋慑万国。孰言中华唯中土,海上亦有好男儿,手把红缨长鲸缚,腰悬龙泉敌舟破……”

歌声渐远渐消,禤祚虽通汉话,却不解汉歌,只觉得这些海上汉人唱得粗犷豪迈,自有一种睥睨一切的气势。

“少峒主……”

“哇!”

黄茂一口血喷了出来,整个人向后栽倒过去,禤祚慌忙将他扶住,他支撑着站稳,然后将禤祚一把推开。

“回……回寨,回寨!”黄茂下令道,同时,他的眼中有一种难言的恐惧。

他在最得意之时,被人击破,这种打击,让心高气傲的他难以忍受。更重要的是,他这个时候已经完全清醒,一件让他揪心的事情,盘绕在他的脑海之中。

汉人的寨主,那个诡计多端的俞国振,他没有出现在这里,他会在哪儿!

这个问题,象只毒蛇,疯狂地咬着他的内心,注入剧毒的汁液,让他无限痛苦。

禤祚也同样想到这个问题,因此他眼中也满是恐惧,就在峒人准备撤走之时,那些安南莫氏的援兵首领却走了过来:“黄茂,你这边是怎么回事,为何会中了计,害得我折损了不少人手,还失了三头战象……这个损失,你得赔我!”

“莫小王只管放心,所有损失,屑都会赔偿……只不过如今还有一事相求,莫小王请随我回寨,一应赔偿,都到我寨中取就是。”黄茂抹了嘴角的血迹,用沙哑的声音道。…,

来时可以顺防城江而下,来得速度较快,去时就不成了,不仅木排与船的速度较慢,而且遇着险滩之时,还需要人力拉纤。因此,尽管黄茂归心似箭,可直到半夜,也没有回到自己寨中。这个时候安南莫氏的援兵不干了,他们也是奔行了数日,这才赶来相助,饥累交加之下,一个个嚷着要歇息吃喝。

黄茂也只能下令扎营休息,准备吃喝,扎腾了半宿,次日大早他催促莫氏援兵动身,结果又是遇到了一个大白眼。直到日上三竿,莫氏的小王莫敬耀才慢条斯理地表示,可以动身了。

动身不过十里,莫氏援兵又开始嚷着午饭,这一次黄茂依然忍了。他不忍不行,在海边的经历,让他对自己失去了信心,若他猜想是真的,那么在他的寨子里,可能会有更多的敌人在等他!

他却不知,当他还在途中迁延时,将岸已经回到了时罗峒。

“这是……谢礼?”时罗峒峒主黄浩看着那些金银器物,犹豫着道。

“正是,我家小官人说了,多谢黄峒主相助,我们已经攻破了那黄茂的寨子,夺了些物什,只可惜我们人少,所运有限,要不然,便可以多带些来给黄峒主充作谢礼。不是黄峒主相助,我们也没有那么容易诳黄茂离开……哦,对了,黄峒主上回送我们的一些东西,也被不小心遗漏在黄茂的寨子里了。”

原本黄浩脸上是尴尬的笑的,可将岸最后一句话说出,那尴尬的笑顿时变成了惊愕:“你这话何意?”

“没啥意思,我们穿着时罗峒的衣裳进的峒寨,不小心遗漏了些东西在那里,不过黄峒主只管放心,寨子里人已经被杀尽了,不会留有什么纰漏。”将岸满脸都是笑。

黄浩有心不相信将岸所说,但是他的人已经看到了徐霞客,这证明新襄寨确实是从黄茂手中救出了徐霞客!

“我一直待新襄有如亲族……”黄浩脸色沉了下来:“你们便是如此回报我的善意?”

“黄峒主待我们有如亲族,我们感激不尽,故此礼物不断,比如说,我们在黄茂的寨子里见到了黄峒主的人,我们也都是善待的。”将岸皮笑肉不笑:“峒主方才的话,在下不大懂,不过我们寨主肯定懂的,因此他来此之前,叫我对峒主说一声,若是峒主觉得自己这边吵得慌,也可以到我们新襄去小住。”

黄浩眼珠转了转,终于挥手:“此事不再提了……黄茂死了没有?”

“让他侥幸逃了,不过他实力大损。”

“好,这厮胆敢到我时罗峒疆界中扣押我与俞寨主的客人,实在是胆大妄为,我就去将他提来,献与俞寨主陪罪!”黄浩道:“贵使先请回去,我的还礼随后就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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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一、破此拘束海天空(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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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小官人,你说真的打得起来么?”新襄寨的书房之中,齐牛挠着头,向俞国振问道。

“黄浩此人,贪财好物,狡诈多智,老将和他说清楚之后,他便知道他利用我们新襄寨替他削弱如昔炯的念头已经被看穿了。”俞国振停下笔:“而我们留在黄茂寨子里的东西,足以让黄茂认定,时罗炯是与我们勾结在一处,黄浩派人告诉他的,是假消息,狠狠地耍了他一把。”

“黄浩意识到如昔炯与他翻脸是必然的,那么他能做的,就是尽可能在翻脸之前多占点便宜,多削弱一些如昔垌。黄茂那寨子离得他不远,又刚被我们破过,不就是一个可以捏的软柿子么?”俞国振笑道。

“九河他们说,黄茂那边有安南人,还有战象!”

“那正好,捏软柿子捏到铁柿子,他受了损失,更需要我们相助……怎么,老牛,你今天为何会问这些?”

齐牛沉默了一会儿,他往常一悄是什么都不问,只要小官人一声令下,那便坚决去执行的,但这一次不同,黄茂寨子里的妇孺临死前惊骇的面孔与无助的神情,仍然浮现在他眼前。

“1小人……在想着,寨子里的妇孺。”他低声道。

虽然他声如蚊蚋,俞国振却仍然听到了,愣了一下之后,俞国振坐正身躯:“老牛,年底我要回襄安,此次回去之后,可能便要将襄安所有的妇孺都带到新襄来。”

“是



“即使不带她们来,如今在新褒寥里的……有高婶,有小莲,有思乙道姑。你以为……黄茂想不想攻破我们的寨子,若是他破了我们寨子,高婶、1小莲和思乙道姑她们,会是个什么结果。”

齐牛悚然动容。

跟着俞国振之后,他们几乎战无不胜,即使有人敢来捋虎须,结果也必是被抽得鼻青脸肿。屡次胜利之后,齐牛几乎忘了,万一他们失败,结果会是什么样。

见齐牛脸色大变……俞国振没有再说什么,这事情,要他自己去想明白才行。

俞国振自己很清楚,如果历史不发生改变,对于中华来说会是一个什么后果……那种黑暗得几乎窒息的梦,就算是到了钦州之后,偶尔也会来纠缠他。他的床头之下,始终藏着一柄刀。

凡是阻碍他改变那悲惨历史的,他只有一刀。

小莲端着杯子走了进来,她见着齐牛,便横了一眼:“老牛,你这次又让小官人亲身涉险,这笔账……我给你记着了!”

齐牛默不作声,俞国振知道他是个性子执拗之人,如今正在想问题,打扰不得,便拉着小莲道:“这事原本怨我,只此一次,以后必不再犯了……对了……那位徐先生如何了?”

“癸泉子道长给徐先生主仆检查了身体,说那位顾仆受惊过度,需要调理一番,徐先生自己倒是无得

……”

正说徐霞客,门外就传来徐霞客的声音:“俞公子……俞公子!”

俞国振书房外,自有模范伙的家卫值守……除了小莲等寥寥数人,其余人要想进入,总得通报。…,

“请霞老进来吧。”俞国振笑道。

徐霞客一脸兴奋的模样,丝毫没有跋山涉水同时则经历生死之险的疲惫,他见着俞国振,立刻道:“俞公子,你那个问题,我想明白了!”

“咦?”俞国振愣了愣:“果真?”

“对,我想明自了,为何《山海经》中耸述的诸多异兽,如今都已经消失不见,为何孔子还曾见麒麟,如今也是失了踪迹……原因我想明白了!”

“哦,霞老说说,原因到底是什么。”

“是因为沧海桑田,它们所生存之境发生了变化,而它们自己却不能适应这变化,故此灭绝。”徐霞客兴奋地掏出一个小布包,包里尽是螺壳:“我在蝈人寨子里找到了这些,是夹在石缝中的,不是炯人吃剩的……原本炯人所住的群山,应是水下,地面上升,海底变成了山上,故此这些螺类便死了。同样,《山海经》中所载之物,周围生存之境发生了变化,有的能适应,便留存至今,有的却无法适应,终究灭绝。”

俞国振目瞪口呆,这也可以!

“霞老……为何会想到这个?”好一会儿之后,他又问道。

“前几日得俞公子指点,看《钦州志》中所弓《杜氏通典》之文,

又在炯寨中见过蝈寨的风俗。据垌人自言,他们先祖原本是随伏波将军马援南下的将校,后奉命镇守于此,于是世代成为炯主头目。当时老夫便想,原是“没种,奈

何蛮习,再一细思……原因丹他……所处蛮夷之地……生存之境发生了变化。由此,我再推之……”

俞国振觉得自己下巴有些不稳了。

他重视徐霞客,不仅因为他是大游龘行家,更是因为他是如今读书人中的异类,就象已经去世了的徐光启,还有已经成为俞国振挚友的方以智,他们不仅饱读诗书,同时对于探索自然奥秘,有着一种执著的精神。

徐霞客方才提出的观点,简单地说,就是八个卓: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这也是达尔文进化论的核心,对于自然科学来说,这是划时代的进步,将之扩展到社会学上,便是世道必进,后胜于今!

只不过,欧洲人是从自然界推演到人类社会,而徐霞客却是从人类社会逆推到自然界,这就是两者间传统文化的差异之所在,比起欧洲人,中华更重视人伦与社会!

俞国振还没有回过神来,徐霞客啧啧地道:“原来是如此简单之事……也就是俞公子洞察玄机,能窥此细微。”

“这只是细微?霞老,你这可不是细微,这是天地演化之道,是万世变迁之本!”俞国振深吸了口气:“霞老,你所说因为身处环境变化而有些生存至今有些则灭绝之事,我用八字言就,就是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不错,不错,果然是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只此一语,就道尽天地演化之道了!”徐霞客连连点头,俞国振这八字,确实准确地概括了他的意思。

“霞老,你记得那《杜氏通典》所说,蛮夷之习,类于我中华之上古么?”俞国振又道:“为何我中华得水土膏美之中原、江南,蛮夷则渐僻居于荒山边远之地,

无非是我中华圣贤频出,代代有所增进,比起蛮夷,更适应天地之变化罢了。蛮夷不变,我中华能变,故此中华进而蛮夷不进。若是我中华亦不变,则必为后来者所

超越,长此而往,便如现今之蛮夷!”…,

说到这,俞国振声音忍不住提高了一些:“这又是八个字,世道必进,后胜于今!”

他原本以为,就算是徐霞客这般眼光见识的人,也没有那么容易接受他的观点,却不曾想,徐霞客连连点头:“是极,是极,原本就该是如此,上古之时,刀耕火种茹毛饮血,如今只在蛮夷之处才能见到。

俞国振再次吃惊,还不等他回应,就听到徐霞客又说了一句:“唉,此事我原本早就该想得到,玄扈先生编《崇祯历书》时,便有言道,今之法可更于后,后之人必胜于今者也,这不就是世道必进、后胜于今么!”

“啊

……玄扈先生竟然“说过这话?”

玄扈先生,便是已经去世了的徐光启,俞国振虽然与他也有书信往来,徐光启甚至将自己主编的《崇祯历书》也抄送了一份给他,但俞国振并没有翻阅徐光启已经年迈,而且身居内阁学士之职,根本不可能为他所用。

但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还是小看了此时的大明读书人!

徐光启那句话,若不是埋没了两百六十年,哪里还需要严复来概括成“世道必进后胜于今……”八字!

俞国振吸了口气,让自己平静一些,他知道自己现在在打开一扇门,打开一扇让大明

不,是让中华,不再因循守旧顽固不化的大门,虽然此前,已经有先贤圣哲在用力敲击这门,甚至已经打开了这门,可是却没有惊动门里的人。

他要呼号,要让门里的所有人,都知道这里有一座门。

“霞老,玄扈先生之语,与霞老的发现……何不专着一文,发在《风暴集》与《民生杂记》之上?”俞国振道:“晚辈在新襄还得过些时日才会返回,霞老就用这些天功夫,将这篇大作完成,如何?”

徐霞客闻言大喜,他此次来,原本就是两个目的,一是游览钦州山水,二是与俞国振商量是否能将他的游记印刷出版,现在除了这两目的达到之外,还另有所得,而且他自己也意识到,这个发现对于儒家而言,将打开一个何等广阔的世界观.

自阳明龘心学提出之后,已经有百年儒学未有大的突破了。若是这突破出自他手,哪怕只是他引发这一开端,那也将是了不得的大事情!

但旋即他有些惭愧:“这可不是老夫的发现,分明是俞公子你的发现……”

“霞老这是哪里话,在炯人山寨中发现螺壳的是你还是我?探知炯人首领是马援裨将后裔的是你还是我?记得玄扈先生话语的是你还是我?”俞国振哈哈大笑:

“况且,能为霞老印此灼见,在下之名已经可以幸附骐尾了,霞老何必太谦!”。)

一七二、汉家自有霸王道(一)

自古以来,儒家道统之争,都离不开诗书礼易春秋这五经。而所谓道统之争,就是话语权之争,就是世界观、价值观之争,这种争斗,比起一时执政官位之争,影响更为深远。

俞国振知道,自己要从儒家内部攻破儒家,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他并不是大儒,虽然也约略看了几遍儒家经典,却远不足以同那些寻章摘句倒背如流的大儒相抗。

既然如此,就将道统之争交给专业的人士就好了,比如说,儒生中那些不得志者,或者是不想只停留在先人的功业之上而想让自己也在道统之争中留有一席之地者。

俞国振仿佛看到,一扇大门打开了,挣脱过往束缚之后,一场新的百家争鸣即将开始。

想到这,他极是愉快,就如何将儒家经典与进化论结合的事情,又向徐霞客请教了好一会儿,其中也有不少是他有意点破某些关键,二人越说越是兴奋,直至夜烛高照,这才兴犹未尽地散了场。

此次夜谈,后来被谑称为“螺壳法会”,意思是从螺壳引起的会谈,这也被认为是继鹅湖之会后,最重要的一次思想讨论。

他们这边高兴不已,在另一边,时罗峒峒主黄浩却满脸狰狞恼怒,看着眼前残破的寨子,还有哀哀呻吟的手下,他恨恨地顿了顿足。

罗珠歌胳膊上中了一刀,不过他硬气,满脸都是欢喜地跑了过来:“峒主,胜了,大胜啊!”

“大胜个屁!”黄浩忍不住骂道:“被那小狐狸耍了!”

“小狐狸?”

“便是你妹夫的主人,新襄寨的俞寨主……他定是知道,莫家在支持如昔峒,坑得我们与莫家厮杀了一场,如今虽是胜了,可咱们也伤亡不少,而且彻底得罪了莫家,若是莫家来攻,我们当如何是好?”

“汉人有句话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淹,莫家现在也大不如前了,有什么可怕,况且咱们时罗峒靠着钦州,莫家再来,莫非就不怕朝廷大军征讨!”

“朝廷……就凭着钦州的那些鸡毛官兵,朝廷怕是靠不住,还得靠着新襄寨……唉。”

黄浩这个时候真是悔之晚矣,若不是他想挑得新襄寨与如昔峒争斗,就根本不会出现徐霞客被掳这件事情,或者事后他不是想坐收渔利,也就不会被俞国振所威胁,结果俞国振破了寨子,却成功地将黄茂的怒火转到了时罗峒来。

想到自己曾与那汉人少年寨主打过几次交道,每次都得意洋洋地觉得自己占了便宜,黄浩便忍不住颤了一下。

“回去吧,这个寨子烧掉,也算是拔了如昔峒的一颗钉子,将寨子建在这,原本就是冲着我们来的。”黄浩又叹了口气,同时对上如昔峒和高平莫家,以时罗峒的实力,肯定是不够看,必须要依靠大明朝廷。但他也清楚,朝廷对于这些峒人之间的内斗,向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短时间内能帮上他忙的,唯有新襄寨。

跋涉了一夜,他们回到了时罗峒,正疲惫不堪之际,就听得有人来禀:“新襄寨将管家来求见。”

“他又来做什么?”黄浩哼了一声,不过紧接着还是说道:“让他……请他来相见吧。”

没多久,将岸就出现在他面前,笑着拱手道:“见过峒主……恭贺峒主大获全胜,斩获无数!”…,

“你昨日为何不告诉我,安平莫氏的人也在!”黄浩见他那笑嘻嘻的模样,气就不打一处来,几乎是咬着牙,才忍住给他脸上来一记耳光的冲动。

“哦,昨日我也不知有莫氏之人参与,连黄峒主都不知道的事情,我们新襄寨如何知道?”

“你……”黄浩被哽得险些吐血,老脸更是胀成了猪肝色,将岸这话实际上是在指责他一直与如昔峒暗通消息,他如何不知,而且事实上,他也是一直在与如昔峒暗通消息。

“哈哈。”将岸只是笑。

黄浩将那口气生生咽了下去,脸上也浮起笑:“说的也是,连我都不知道,新襄寨如何知道。将管家,你此来还有其余事情么,若是没有,我可就要去睡了,昨夜一晚没睡,人老了,精力比不得你们少年。”

“倒是有件事情,此次随我来的,还是癸泉子道长与他的一些学徒,我家寨主料想,一番大战之后,贵寨只怕也有不少人受伤,故此遣他们来看病治伤。”

黄浩愣了愣,顿时站起了身。

比起一般峒人,他见识要多些,自然知道,一个好的郎中可比鬼神更为可靠。自从六月初新襄寨立寨以来,至今也有三个多月时间,癸泉子的医术,在峒人中也算是有了些名声。

“老神仙亲自来了?”过了会儿,他问道。

“正是,还带了十名弟子,另外也准备了常用的伤药。”

“这这这……实在是太感谢了。”黄浩此刻心里也有些感动,他脸有惭色:“这让老夫如何向俞寨主道谢啊……”

“你我两家,本为亲戚,又是近邻,自当守望相助。”将岸不紧不慢地说道:“既然峒主同意,那么就请癸泉子道长与诸弟子一起,为伤患治疗吧。”

癸泉子这老道,除了在俞国振、宋思乙面前原形毕露之外,在别人面前倒是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黄浩虽然累了一夜,却还是亲自来见他,被他三言两语便唬住,立刻令人领着他去给伤患治疗。

但当癸泉子真的到了伤患处时,他却不动了,动手的都是他的那些弟子——或者说,是那些脱下家卫衣裳的少年。

“你们都要试试,这可是难得的机会!”癸泉子端着一壶茶,席地坐着,得意洋洋:“平日里个个不是嚷着没有练手的机会么,现在就是机会了,各种伤患,刀枪疮,火铳伤,棍棒伤,骨科、外科、内科……”

在他的唠叨中,他的那些“弟子”都开始忙碌起来。

癸泉子呼来喝去,“弟子”们手忙脚乱,这一忙就是连接着忙了近七八日。时罗峒受伤的人足足有一百来号,其中重伤的有二十余人,按照过去的经验,这二十余人少说得死掉一半,但在癸泉子和众“弟子”的折腾下,竟然只死了三人,其余人虽然伤势尚未痊愈,却明显脱离了生命危险。

这让黄浩与整个时罗峒对他们一行万分感激,当他们离开时,送来的礼物,象鹿皮、象牙什么的,足足挑了十担。

除了这些礼物之外,他们还有一个重大收获,就是癸泉子携带的酒成功地推销进了峒寨。钦州别的没有,野果子足够多,果酒蒸馏之后的烈酒,虽然口味不如粮食所酝好,但对于峒人来说,已经是极品佳酿了。

“老神仙,你何时再来我们峒寨?”临别之际,黄浩抓着癸泉子的手,依依不舍地道。…,

他可是明白癸泉子留在这里的意义,如今如昔峒那边正在做进攻的准备,据说这次,高平莫氏将倾巢而出相助,双方厮杀起来,有癸泉子在这里,就多一分保障。

癸泉子叹了口气:“贫道在新襄也脱不开身也,贫道的道观里,三清祖师的神像都未塑好呢,况且贫道又有这么多弟子要教导操心,或许……每半年能来你这里一次吧。”

“这如何能成!”黄浩情急道,但见癸泉子白眉微扬,他便知道自己说错话了,讪讪地道:“我不是那意思……老神仙,我们寨子里上下,都受老神仙大恩,巴不得朝夕能得老神仙教诲,老神仙半年来一次……这,这,时间太长了些吧?”

“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岂只有你们峒寨,钦州城左右,多少人等着贫道去探看,贫道实在是分身乏术。”癸泉子捋须一叹:“只可惜贫道这些弟子,还未学得贫道三分本领,否则的话,倒是可由他们来。”

癸泉子之语,让黄浩默然,确实如癸泉子所说,他如今名声远扬,特别是有一手好医术,求着他去的人,不知多少,此次能在峒寨呆上近十日,已经是看在俞国振的面子上了。

“这个……老神仙,你看我们峒寨子弟,能不能给你充作弟子的?”他犹豫了一会儿,终于痛下决心:“若是老神仙觉得我们这的子弟,也可以充为弟子,小人……小人愿在峒寨中为老神仙也建一座道观!”

“嗯?”癸泉子看了他一眼,哂笑道:“贫道不过一身一体,要那么多道观做甚!”

黄浩失望,溢于颜表,见他这模样,癸泉子又道:“不过,既然黄峒主如此诚心,我若是坚拒,倒显得不近人情……这样吧,黄峒主自家挑选十二岁以下峒人男女幼童,到新襄寨去,先跟着俞寨主的家学学汉话汉字,然后再可跟着贫道学医术。”

此语一出,黄浩眼中闪过一丝犹豫,他们峒人下一代,若是跟着汉人混杂在一处,以后算是峒人还是汉人?

见他如此,癸泉子又是哂笑:“若是黄峒主怕贫道拐了你们峒人子弟,那也罢了。”

“不是,不是,哪敢信不过老神仙,只是……为何要去俞寨主的家学?”

“不懂汉话,莫非要贫道去学峒语?不识汉字,如何能看得明白贫道的医书?”癸泉子道:“不到俞寨主家学之中去,难道说由贫道来发蒙,教他们说汉话识汉字?”

这番话,将黄浩的最后一缕顾虑也打消了,他当即道:“便如老神仙所说……只是,俞寨主是否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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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三、汉家自有霸王道(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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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寨主是否愿意?”

小黄川躲在屋子的后边,听着屋子里面的对话,当听到这个问题时,他的呼吸屏了一下。&*..最快更新**

他太想知道,那位了不起的俞寨主是否愿意接受峒主的请求了。

屋子里面,与黄浩对话的是他的长子黄光,他也很想知道,俞国振是否会同意黄浩的请求。

“那只小狐狸哪有那般轻易同意的……他派将岸来了,说什么‘教学资源有限’,多招一个峒孩,便意味着占了一个汉人孩童的名额,故此,若是我们峒人孩童要去就学,须得缴纳委托培养费!”

“什么,汉人不都是装着假大方么,他怎么会这样!”黄光有些急了:“若是不让我们峒人孩童去就学,我们便学不到那老神仙的医术,学不到医术,总得受制于人!”

“你当我不知么,但他提出这要的条件,你又能如何?”黄浩叹了口气:“这也不是没有办法么?”

“父亲,我有一计,不就是学汉话识汉字么,咱们峒里便有不少人会说汉话,再花些钱去延请一个汉人书生来教汉字就是。”思忖了好一会儿,黄光献计道。

“你啊你,我跟你说过,那俞寨主是个小狐狸,便是为父都在他手中栽了跟头,他怎么会留下这么明显的纰漏……他在新襄寨中办了医科速成班,便由癸泉子老神仙传授医术,但欲入这医科速成班,就得持家学的高小毕业状!”

“高小毕业状?那又是什么玩意?”

“我也不知,只知道唯有在他的家学中就读五年,方能得此高小毕业状!”

说到这,黄浩苦笑起来:“俞国振还会算账,他说凡在他家学中就读,那么衣食他全部包了,故此费用中要包括这两块……”

俞国振给黄浩列出的费用,大致分为三块,第一块便是衣食住宿费用,统称之为“生活费”,这一块每人每年是二十两银子,要知道十两银子就几乎够一户人家衣食,这二十两银子可是一大笔钱!第二块是书本桌椅黑板粉笔费用,统称之为“文具费”,每学期收五两银子,而一年分两学期,这便是十两。第三块则是所谓的“委托培养费”,也就是非汉人的孩童,欲要在家学中上学,便要缴纳委托培养费,每年是二十五两,若是一次**齐五年,那便是一百两,可以省掉二十五两。

也就是说,黄浩要想让峒人孩童去学医,只是获得学医的资格,每委一人,便至少要花费二百五十两银子!

这还只是一个学医的资格,还没有正式学医呢!

“他这是抢钱还是穷疯了,莫非以为真只有他们懂医术么?”黄光一算这账,顿时大怒:“咱们花大价钱去延请汉人名医就是!”

“问题是,许多手段,倒确实只有他们那边有啊。”黄浩疲倦地道:“况且,俞国振也未曾要我立刻拿现银……他说了,若是拿不出现银,也有办法,便是为他做工抵数。”

“这厮算来算去,不过就是钻进铜钱眼里了!”听到这,黄光微松了口气。

让他拿出二百五十两银子供一孩童上学,他是有些不舍得的,但让他派几个人给新襄寨干活,这事情现在就有不少峒人自己在做了。…,

“老爹,你说他这番算计,我们要不要同意?”黄光问道。

“自然要同意,他藏着掖着,无非就是不想让我们去学癸泉子老神仙的医术,想靠着这一手医术挟持我们,哼,我们如何能上他的当!”黄浩拍着手:“不但要学,而且要多派人手,族中有合适的,你都可以挑出来,让他们去……”

“我也要去!”

就在这时,一直躲在后面偷听的黄川跳了出来。

他喊出这一嗓子,让黄浩与黄光都是大吃一惊。见是他,这二人一个眉开眼笑,另一个却是怒目而视。

“你这小猴崽子,也想去学医术?”黄光三步两步过来,一把拧住了他的胳膊。

“咳咳,光儿,松开你儿子,莫吓着他了……想要去学医术也好,也好啊。”黄浩却笑道。

“有什么好的,老爹你莫非糊涂了,黄川将来可是要接着我的!”

“我知道,越是如此,就越好……你说,咱们派人去学了医术,这些学了医术的孩童回来之后,在寨中声望会如何?”

“自然深得人心……我明白了!”黄光一顿足。

一个医师,在峒寨中地位几乎与巫师祭祀相当,便是峒主对他们都要客气三分。若是黄川自己同时也是医师,那么他在峒寨中的地位就不可动摇,甚至他的影响会超出时罗峒的范围,其余七峒,也都会纷纷来向他求助!

“所以,川儿不仅要去学,而且一定要学得好,即便不如汉儿,也不能比其余人差。”黄浩最后决定道。

黄川虽然只有九岁,却是知道,自家祖父最是说一不二,他说让他去,那便一定是让他去了。

故此他猛地一挣,从黄光手中挣脱出去,然后快步跑着出去了:“好,好,我要去学仙术了,学仙术!”

“仙术?”黄浩与黄光面面相觑。

黄川一路跑着,直接到了峒寨的东头,一路上少不得闹得到处是鸡飞狗跳。他跑到一户峒人小屋前,高声呼道:“蒙吉,蒙吉!”

一个与他年纪相当的峒人少年伸出头来,目光冷冷地看着他:“什么事?”

“你这个废物,还在家里?我要去学仙术了,去跟着那个汉人寨主,学仙术!”黄川得意洋洋地炫耀道:“你就留在这里吧,过些时间,我学成了仙术,我把你,还有你阿爸,全部变成石头!”

若是黄浩与黄光知道,黄川想学的根本不是什么医术,而是如何制造水泥,那么他二人的表情一定会很精彩。

“哼,你打不过我,又懒又笨,就算是学仙术,也不是我的对手!”那个被呼为蒙吉的峒人少年目光中有些动摇,但嘴巴上却不服输:“我也会去学仙术,你敢再惹我,我就用水把你锯成木柴!”

两人争吵的最后,自然是一番打斗,不过小孩子打架,你推我一把我摔你一跤罢了。有大人呼喝,便悻悻散开,黄川离开之时,还指着蒙吉得意洋洋地道:“你等着我,我知道你怕了,往常我打不过你,可今天你打不过我!”

“谁打不过你了!”蒙吉哼了一声,依旧的口硬。

可他自家知道,自己确实是怕了,学仙术……而且是向那位神通广大的俞寨主学仙术!

俞国振的名头,在这峒寨中已经极是响亮,几乎是一夜出现在渔洪江畔的新襄寨,将土灰变成石头,水力带动的诸多机械,这些看在峒人眼中,与传说中的仙术没有什么区别。…,

更何况,俞国振先后大败强敌,先是海寇张大疤拉,此人为祸西海,峒寨也没有少被他劫掠敲诈;接着击破如昔峒与高平莫氏的联军,令如昔峒损失惨重,让他们时罗峒捡到了一个大便宜。

种种事迹,加之这**天来,那些在峒寨中治伤疗病的少年们,一提起俞国振便是一脸崇敬的神情,已经让俞国振成为了峒寨孩童心目中神仙一般的人物!

蒙吉忧心忡忡,当他母亲回到家中时,见他一副心思沉重的模样,便开口问道:“怎么了蒙吉,为什么这模样?”

“我要学仙术……我要去汉人的寨子里学仙术!”蒙吉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抬头向他的母亲提出了这一生中第一个要求。

小蒙吉提出要求之时,癸泉子老道也到了窑场码头。为了方便峒人到窑场附近卖气力赚些财物,他们特意开辟了一条道路直通窑场,不过今天到时,他们发觉窑场周围已经在开挖地基了。

一座围墙将把窑场保护起来,防止有别有用心之人,轻易混入窑场之中。

“小将,你家小官人当真非同一般,这才是几天功夫,你瞧瞧,窑场便已经又变样了。”

癸泉子对于俞国振搞建设的能力当真是配服得五体投地,特别是俞国振的统筹之能,让他实在是惊叹不矣。别人要三天才能完成的事情,在俞国振指挥下,往往只用一天时间便做好,这种效率,让癸泉子极是服气。

“那是自然,高岭土运来之后,小官人便调集人力于此,他说我们现在也得寻一些财源。”将岸说到这,也有些苦恼地道:“我瞧着也是,咱们钱可不多了……”

“你家小官人不是要收峒寨的培养费么,哈哈,他可是出了名的财神,莫非也为这钱财苦恼?说起来,我倒觉得奇了,你家小官人让我想方设法引峒人入彀,为何黄浩分明入了,你家小官人却欲迎还拒,要收什么委托赔养费?”

“这个,道长岂是真不明白,世人之心,无论汉峒,皆是一般,送上门的东西,没有人会珍惜,相反,付出代价的东西,才会视若珍宝。”将岸笑道。

癸泉子捋须颔首:“这又是你家小官人说的吧,他倒是洞察人心……黄浩绝对没有想到,他眼巴巴送入新襄寨的,可不仅仅是一群孩童,还是人质!”

将岸目光瞬间变得敏锐了,他看了癸泉子一眼,也不瞒他:“以峒人此前行径,若不控制人质在手,我家小官人,哪里能放心北返?”

一七四、汉家自有霸王道(三)

俞国振准备北返,也必须北返。

虽然随着新襄寨的建立,他的根基重心正式转到了南方,但是,襄安和南直隶,仍然对他有非常重要的作用。他有一半人手,仍然留在了襄安,另外,南直隶是他的主要商品市场,换言之,是他的钱袋子。

但在北返之前,他要扫清后患,至少保证半年的时间里,周围任何一方势力,都无法对新襄寨构成太大的威胁。

“小官人,广州来的消息,刘香老大败,刘香老、刘金等尽数沉海,李虎三下落不明。”

荀世禄恭敬地站在俞国振身前,将自己刚才收到的消息转呈上去。这是一个极好的消息,他看着俞国振的目光,又多了几分敬佩。

也唯有他们新襄寨之人,才知道俞国振在郑一官与刘香老之战中判演了什么样的角色,郑一官与刘香老,这两位纵横大明海疆的大海寇头目,几乎就完全按照俞国振的安排在舞蹈。

“嗯?刘香老也特不禁打了些啊……郑一官损失如何?”

“郑芝虎为刘香老计擒淹死,郑一官失一臂矣。”

“郑芝虎……还是是死了啊。”俞国振开始细细看自广州来的战报。

原本的历史当中,应该是崇祯八年发生的虎门海战,因为俞国振在新襄之战中极大地削弱了刘香老的实力而提前,崇祯七年十月初六,郑芝龙的船队与刘香老的船队会战于虎门。此时刘香老退无可退,完全没有任何战略回旋余地,并且面临三面受敌的窘境:自北而来的是郑芝龙。自西北而来的是大明官兵,再加上自西海来的新襄渔政局水师。

短短的一个多月时间里,新襄渔政局水师已经被整合起来成了规模。水师除了向东不停地骚扰刘香老的海域外,其中绝大多数船只都是在钦州湾、西海沿岸捕渔,以供应新襄寨食用。但现在出现了问题,此时西海里鱼类资源极为丰富,大量收获来的鱼类,并无冷冻的储藏措施。最后又只能白白倒掉。

为此,在距新襄寨东南处的钦江边,一座新的寨子已经开始建立,这座寨子的作用就是熬鱼脂制香皂。

这是后世高中二年级的化学内容,虽然没有烧碱。但草木灰可以勉强替代,而且此时也已经有了制肥皂球的技术,已经去世了的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对此便有记载。只不过那种工艺需要大量的皂荚,因此成本较大,而现在俞国振使用的只是近乎无成本的鱼脂与草木灰,再加上一些他自己蒸馏出来的酒精、香料,成本甚为低廉。

俞国振估算了一下产量,日产五百块香皂绝无问题。而且既然建起了香皂工坊,牙粉、牙刷、皂盒这一系列产业,也就随之出现了。牙粉古已有之,对于喜好洁净的中华古人而言,不是什么新鲜物什,但俞国振稍稍改了些配方,使之气味更为芬芳,除垢能力也更强。据说世上第一支猪鬃制的牙刷乃是大明孝宗皇帝所制。新襄制造的是木柄牙刷,样式参考了后世牙刷的模样,因此显得精巧可爱。

至于皂盒,与其说是皂盒,倒不如说是脂粉盒。简易木工车床使得新襄在切割木器上速度极快,再加上标准化的生产线,因此。这种装载香皂、牙粉和牙刷三件套的小木盒,被拆分为几个生产步骤,最后再由女工组装于一起便是。…,

“既然刘香老势力也已经烟消云散,那么我可以提前些时日北上,新襄这边。名义上由国威兄长坐镇,九河,你和张正、将岸三人要好生……辅佐他。”

说这话的时候,荀世禄已经退下,站在俞国振面前的是罗九河。俞国振看了看罗九河,罗九河用力点头,表示明白他的意思。

“你手下的那些水师,他们的家人迁来之后,安置之事你要亲自过问,唯有如此,你才能得他们真心拥护,才能替我牢牢抓着这渔政局。俞大海和荀世禄,他们二人才能是有的,你也不要吝惜权力,只要咱们自己人,能够尽快熟悉海战,适当地放权给他们,是必须的。”

“是,小官人,你只管放心,海上这一块,我决不辜负小官人所托。”

对罗九河,俞国振还是相当信任,他嘴上虽然轻薄,做事却是稳重,这一点上,比起将岸要强。

“好,你出去将张正唤进来。”俞国振道。

不一会儿,张正来到他面前,俞国振没有说话,只是皱着眉,好一会儿之后,张正实在忍不住:“小官人,唤小人来,有事尽管吩咐就是!”

“张正,确实有件事情,只可惜武崖不在此,若是叶武崖在,这事情交与他是最稳妥不过了。”

张正牙齿微微咬了一下,眼中射出不服气的光芒。他虽然是第二期的家卫少年,比起罗九河、叶武崖要晚一期,但他自觉自己的能力,绝对不比这二位差。罗九河如今到了渔政局,与他构不成直接竞争,那么叶武崖就是他想要超越的目标了。

他对叶武崖也是满心不服气,处处都想胜过叶武崖一头。

“唉,我自己准备北返,九河要负责海上,这陆上的一摊子,交由谁来负责好呢?”俞国振自言自语道。

“小官人何必激我,我难道就比不过武崖?”张正终于忍不住叫道:“我就是比他晚上半年罢了,若非如此,我如何会不如他?”

“哦?”

“小官人北返,新襄陆上的事情,全部交给我就是!”张正已经面红脖子粗了:“等小官人回来之时,有半点不对之处,小官人把我肩膀上的三根框子全摘了,让我从新卫做起!”

“你有这自信?”俞国振一脸讶然。

“那是自然,我随小官人,也有两年了!”

“那好。我问问你,你觉得我们陆上最大的威胁来自何处?”

“这还用小官人问,自然是峒人与安南人相勾结,如昔峒上回吃了大亏,高平莫氏也损兵折将,据闻他们小王子都受了伤,如何会善罢甘休,必然是要来报复的。”

“既是如此。你如何应对——你要注意,你手中只有八十人,三十名咱们教导队的家卫,五十名你带来的新丁,只凭这八十人。如何来应对?”

“小官人已经安排好了,挑得时罗峒与他们对上,海上有九河,故此他们唯有自时罗峒地界来犯,而如今时罗峒根本不敢借道于他们。若是小人来应对,便是扶着时罗峒与他们纠缠,绝不让双方有缓过气来的机会,他们之间打得越频繁。仇怨结得越深,那么我们就越安全。”听得自己手中只有八十人,而且大多数还是战斗经验不多的新丁,张正愣了一下,这一次他没有急着回应,思考了足足有半分钟,然后才回答。

俞国振原先担心的,就是张正争功冒进。张正的能力确实不错,可是心胸稍狭,用激将法激他,他做事才会更加谨慎。听得他这样道,俞国振连连点头:“这样便好,这样便好……”…,

“另外,小官人虽然只给我留下八十人。可我们手中可用之人却不少,那位独孤把总的人手,战斗力尽管不及咱们,但他们毕竟是官兵,对付起峒人来。峒人多少有些顾忌,用得好了,这些官兵,比起咱们的人还好用!”张正却不仅仅满足于这一点,他目光闪动道。

“对极……很好,既是如此,张正!”

“在!”

“我北返之后,你与九河、将岸,辅佐国威堂哥,保护好新襄!”

“是!”张正挺着胸,他看到俞国振一脸厚望模样,心中也生出自豪来。自己虽然只是第二期家卫,却丝毫不逊于第一期家卫中最出色者!

“接下来……你把将岸唤进来吧。”俞国振道。

在将岸之后,俞国振没有再召唤谁,内务方面,他的堂兄俞国威足以守成,只要按着他定下的计划行事即可,不必操之过急。他站起身,伸了一个懒腰,心里将自己的安排又反思了一下,推敲哪儿可能还会出现漏洞,在觉得即使出现什么意外,也能够弥补之后,他满意地笑了。

接下来,就是准备回去,这次在新襄呆了足足有四个多月近五个月,收获远胜过他的预期。

就在这时,他听得外头急匆匆的脚步之声,俞国振听得这样的脚步,神情微微有些讶然。

“怎么回事?”齐牛的喝声传了进来。

“齐家小哥,通禀一下,我有要事求见……啊呀,司局你果然在这里!”

说话的人是俞大海,俞国振心中一动,这家伙原本应该在雷州半岛以东,去凑郑一官与刘香老大战的热闹,顺带看看能不能捡着一些便宜。

可现在他却回到了钦州,那么只有可能是发生了大事。

“让大海哥进来,你们都进来吧,听听发生了什么事情。”俞国振下令道。

俞大海进屋之后,脸上明显有兴奋之色,他先是向俞国振行礼,然后沉声道:“公子,两件事情要向您禀报,一是依着公子之意,我们带来了刘香老大半个船场的匠人,如今这些人就在码头之上。”

“啊,做得好!”俞国振心里顿时觉得欢喜,他正缺熟练的船匠!

“另一件事情……李虎三带人来投奔公子了!”俞大海接着的一个消息,让俞国振完全措手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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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五、汉家自有霸王道(四)

李虎三盘坐在石礅之上,脸色还有些苍白。

这石礅是用来拴缆绳的,或许是因为俞国振的恶趣味,希望以此显示新襄寨水泥生产的强大,这个水泥石墩的个头几乎抵得上半个人。盘坐在上边,身后是哗哗的江水,面前是空阔的码头,再远,就是玉带般的水泥路。

李虎三是第一次来此,上回他才到龙门岛,就给俞大海一炮轰走。当时他还受了伤,那伤势至今尚未痊愈,使得他无法参与刘香老与郑一官的大决战。

也正是因为没有参与这次大决战,他才捡得一条性命。当刘香老的残余人手跑来寻他拿主意时,他思忖再三,决定来投靠俞国振。

比起主动攻击刘香老的郑一官,李虎三觉得,自己这方与俞国振的仇怨要稍轻,虽然张赋是死在新襄,可那毕竟是自己这方主动挑事。

他的眼睛在水泥路两边打着转儿,那两边已经种上了大树,俞国振是整体从山上移来的成树,将分叉的枝叶锯掉一部分,又用草绳包住根系,然后才整体移植过来。加之钦州湿热,植物生长极快,所以这些树都活了过来,只待经过一番春雨,便可绿树成荫。

就算是现在,也已经隐隐现出几分春光来。

“这个俞寨主,是个讲究的人。”李虎三心中暗想,眼中闪动着凶猛的光芒。

他如今穷途末路,故此来投靠俞国振,但在他内心深处,当然不是很服气。毕竟他也是纵横四海的人物,而俞国振虽有潜龙之名,在西海却只是新近崛起。所以,在李虎三内心深处,也未尝没有寻找机会取而代之的念头。

这是人之常情,一来投靠便死心蹋地的事情,才是极少有的,就连俞大海,若不是自家兄弟的亲人落到了俞国振手中,他也没有如此听话。

“虎哥,你说那俞寨主会如何待我们?”在他身边,一个海寇低声道。

“那还用说,定然是喜出望外,没准还赤着脚出来相迎!”另一个海寇大大咧咧地道:“虎哥说的不错,他千里迢迢到钦州来建这样一处基业,一看而知,是想做大事的,自古以来欲成大事,哪有不招揽人才的道理!你瞧他手下都是些什么人物,俞大海当初在香老手下,也不过是管着一艘二百料船的船头,那荀世禄更是一个水手。若是得知虎哥来了,想来这新襄寨水师头领之位,非虎哥莫属了。”

李虎三瞪了他一眼:“不说话没人会当你作哑巴,也不瞧瞧这是何等地方,到处都是耳目!”

他们一伙,总共也有近百号人,混杂于码头之上,在他们外边,则是五六个在码头巡视的家卫少年,略带紧张地瞪着他们。这群人一看就不是什么好货,一个个凶悍异常,目光也极为不善。

“真想不明白,张赋怎么会败在这样一群菜鸟手里……香老当初让他来主持此事,而不是让虎哥来,根本就是大错特错。”斜睨了那几句家卫一眼之后,又一个海寇低声嘀咕。

李虎三也制止不了这些人满口胡说八道,他确实在海寇中有威信,若是战时,他要这些海寇去自杀都没有问题,可这时要想封住他们的嘴,实在是比要他们的命还困难。

就在他们窃窃私语,已经说到将来李虎三当了水师大头目之后,众人要如何吃香喝辣,突然间,新襄寨那边传来了尖锐的哨声。…,

紧接着,他们看到,一百余名身着统一制服的少年从寨中出来,说是少年,都是十五至十八岁的男子,充足的营养与规律的生活,让他们生长得都比较高大,至少比起这些海寇,在个头上丝毫不差。

他们分为四列,顺着水泥路整齐地走了过来,然后李虎三隐约听到“齐步跑”的命令,四列纵队开始向这边小跑。看起来跑的步子不是很大,速度也不是很快,但整支队伍的移动,却极为顺畅,根本没有一般人成群结伙时的散漫。

“果然,这是列队来欢迎咱们了。”海寇中有人吃吃笑道:“本当如此,听得虎哥威名,那位俞寨主要是个有眼色的,就该直接让虎哥坐第二把交椅!”

“就是就是,第二把交椅还有些委屈了虎哥,也就瞧着他们这诚意,勉强先坐一段时间吧。”

“我听闻新襄寨中有不少好东西,还有些漂亮娘儿们,虎哥,你坐了第二把交椅,可不能只顾自家受用,有啥好的,咱们这些老兄弟也得能落一些,毕竟也只有咱们这些老兄弟,才会与虎哥一条心!”

诸海寇全然把这当成了一场把戏热闹,看着家卫少年们象条长龙般跑来,一个个谈笑风生。李虎三却皱了皱眉,向着河里看了一下,特别看了看那些船。

随着家卫少年接近,他们的脚步声也越发明显。这些家卫穿的都是牛皮底的靴子,靴底与水泥地面磨擦时,发出刷刷的声音,而一百余人的脚步同时发出这样的声音,听到人耳中自有一种气势。

到这个时候,李虎三手下的海寇们渐渐敛住了笑。

“败在这等人手中,张赋输得不冤!”他们当中不少人心中都如是想。

“看来俞寨主倒是有几分本领,练得一手好兵,这些家丁,算是不差了,虎哥,咱们有这些人手,何惧官兵与郑一官?”

“是极,等虎哥见过俞寨主之后,便向他借人借船,咱们杀回广州去!”

原本这些海寇嘴里都是今后在新襄寨当如何,但此刻却全变成了如何向俞国振借兵杀回广州。李虎三哼了一声,他明白自己这些老兄弟们的心思,他们原本以为在新襄寨里轻易便可以出人投地,可现在看明白了,新襄寨并不是可以任他们呼风唤雨的地方。

就凭着这些家卫少年,他们人便是再多一倍,过会儿见着俞寨主,照样得客客气气的。

家卫少年来到了码头广场之上,他们这时才散开转为齐步走状态,转眼之间,他们便将李虎三等诸人团团围住。

此时诸海寇也看出不对劲来,这哪里是列队欢迎,分明是将他们当成了入侵之寇!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虎哥,咱们该怎么办?”

“俞大海呢,荀世禄呢,让这二人出来说话!”

众海寇七嘴八舌,而家卫少年虽然隐隐把他们包围,却在一声令后停步不前,李虎三的心并没有因此放下,相反,悬着心的那根弦,绷得更紧了。

“那位俞寨主……究竟是何意思?”

“哪一位是李虎三?”他正犹豫的时候,家卫少年身后,走出一个白衣人来。

说是白衣人,此人身上的衣裳款式,虽然与那些家卫少年一般,但颜色不是草绿色,而是白色,李虎三很熟悉这款式,俞大海手下的那些以前的海寇们,如今也穿的是这种制服。不过此人有些不同,他的肩章上,绣着的不是杠杠,而是一朵小红花儿。…,

“在下便是李虎三,阁下气度不凡,莫非就是西海潜龙俞寨主?”李虎三见这人顾盼之间自有威仪,年纪虽然不大,举止却是极从容,便上前拱手行礼道。

那人却背着手,上下打量了他两眼:“好一条汉子,不过眼光却不咋样。”

“阁下此言何意?”李虎三沉声问道。

“我姓罗,名九河,乃是俞公子麾下渔政局司局。”那人噗笑起来:“将我误认为是我家公子,此前又投得那个只知道劫掠却不知营生的刘香,你李虎三的眼光,自然是不咋样!”

“你是什么东西,竟然敢如此跟我们虎哥说话!”听得罗九河的话之后,海寇顿时炸了,一人冲了出来,指着罗九河喝骂。

然后这人便被两枝缨枪逼住,不等他反应过来,又是一枝缨枪扫来,将他直接扫倒在地。

“现在你知道我是谁了吧?”罗九河上前一脚踏在那海寇身上,脸上带着讥讽之色,看着怒气勃发的诸海寇:“李虎三,你的眼光还要犯第三次错么?”

李虎三脸皮剧烈地抽了起来,他开始怀疑,自己来投新襄寨,是不是一个错误。

“你们这些废物,回过头瞧瞧吧。”罗九河又喝道。

他们回过头去,只见码头上停靠的几艘新襄战船上,不知何时推出了佛朗机,炮口正对着他们。李虎三看了一眼,倒没有什么畏惧,因为他知道,对方想要屠杀的话,原本用不着这些佛朗机。

“我要见俞寨主。”他沉声道。

“你觉得……你们这群丧家之犬,有资格见我们寨主么?”罗九河轻蔑地道。

“那我要见俞大海荀世禄,当初他们对我们是信誓旦旦,说新襄水师需要人。”

“新襄水师是需要人,却不需要一群垃圾、饭桶、败类、残渣!”罗九河突然破口大骂道:“你们瞧瞧你们都何待模样,一个个歪瓜裂枣儿!便是披着衣裳,也象是海猴儿跳上了岸!跟着刘香老,你们做得都是什么狗屁事,勾搭红毛蕃鬼,残害我大明同胞!便是最下贱的淫贼,也比你们这些头上长疮脚底流脓的货色强上十倍!”

他暴风骤雨一般的怒骂,让诸海寇完全不知所措,这与他们想象中的热烈欢迎,根本不是一回事!而且,似乎也不象只是给他们一顿杀威棒,然后就好吃好喝哄着,倒象是要清算他们过往所犯的罪行!

“我家小官人,懒得见你们这些海上的垃圾,他说了,你们何时象个人了,何时再放你们……都听清楚了,你们从今天起,便是我们的苦力!”罗九河又喝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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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六、汉家自有霸王道(五)

“虎哥,这可不是办法,他们可是真将兄弟们充当苦力!”

李虎三横了说话的弟兄一眼,粗犷的脸上,溢满了苦涩的笑。他在来投靠新襄寨之前,曾经想过很多种情形,最差的是当场翻脸火并,可就是没有想到,新襄寨收下了他们,却把他们充当苦力驱使。

新襄寨的建设在提速,从黄牛岭水库拉来的那条水道,沟渠已经完全挖好,只剩用水泥沙石将之硬化了,而寨中的家学已经开始在寨子东南角动工,据说这将建成三层楼的一大片建筑,除了包括十五间教室之外,还有三间教师室、三间活动室、一间图书室、一间医卫室和一间档案室。

地基挖得相当深,虽然雷王成认为用不着这么深的地基,但俞国振还是要求从宽设计。充为筋骨的是竹子,经过窑场高温气流蒸煮之后,这竹子实现了脱水,一般的霉变、虫蚀对它不会产生什么影响。

学校自带一个小型校场,占地有四亩左右,这座校场也要用卵石河沙垫起,然后铺上水泥。

除此之外,整个新襄寨的下水道硬化工程也已经开始,还有窑场的扩建、皂场的扩建,一项又一项的工程,都需要大量的砂石,而这也就成了李虎三他们的工作。

每天无法出海的木筏子去河里捞砂石,然后运到工地之上,十位此前还是和他们一样海寇的家伙是他们的监工,就连李虎三,伤势尚未痊愈,却也被要求在旁做一些协调的活。当初李虎三想要拒绝,却被罗九河一个冷笑吓了回去。

“你不去也简单,你的这些兄弟们必定桀骜不驯,到时我就要杀上几个不长眼的立威了。”

李虎三心中浮起强烈的屈辱感,他是纵横大海的英雄,不是看庄守户的田园犬!更不是背石挑砂的苦力!

他应该是在雪白的锦帆之下,坐在火炮之上,喝着酒,唱着曲,抓着刀,以敌人之血佐酒!

就在他心中的愤怒快要到极限时,他看到了张正。

张正正在对他笑,这些家卫少年的笑容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都学着俞国振,那就是露出六颗白晃晃的牙。看在友善的人眼中,这个笑确实真诚,可看在怀有恨意的人眼中,这笑就象是猛兽露出獠牙在示威。

张正快步从李虎三身边经过,看着他一声不吭地站在那,拍了拍他的肩膀。

李虎三一侧肩,身手敏捷地躲过了张正的巴掌。

“噗,有什么意义?”张正轻蔑地笑了笑:“你们继续努力干活,用小官人的话说,这就是‘劳动改造’,将你们这些海上的强盗改造成自食其力。辛苦吧?你们要想想,当初被你们抢掠的人,可就是这么辛辛苦苦积攒下一点财富,却被你们劫掠一空,甚至连性命都丢掉!”

“你莫要羞辱我们,你们寨主的那个渔政局里,有不少当初与我们便是一般人物!”

“对,我们寨主手下,不少原先也是寇,但没有你这样的寇首!”张正冷笑:“他们是真正悔改了,故此能为我们寨主效力,你们呢,丧家之犬还敢到我们新襄来摆威风,心里半点悔改之意都没有……懒得与你们废话,反正慢慢做吧,寨子里的基建完成了,还要修从寨子到钦州的路呢。”

张正说完之后,带着两个家卫就从他们身边走开,李虎三暗暗咬牙,就在这时,他看到一艘船靠上了新襄寨的码头。…,

“这是……郑家的船!”

李虎三的瞳孔猛然收缩,他的心剧烈地跳了起来,那艘船上,挂着郑一官的旗帜,很明显那船属于郑家!

比起俞国振,李虎三心中更担忧的,便是郑家。若不是郑家有意将刘香老的势力赶尽杀绝,他又如何要来投靠俞国振!

张正正是走向码头,他带着那两个家卫少年,似乎就是去迎接郑家人的,看起来,新襄寨是早就得到了消息,郑家的人会来到这里!

李虎三注意到郑家的船,他的那些海寇手下也注意到了,各人的神情不尽相同,有怒发冲冠的,也有胆战心惊的,然后所有人都看着李虎三。

“虎哥,新襄寨将咱们卖了!”有兄弟绝望地喊道。

郑家人来,最大的可能确实是新襄寨将他们卖了,换取郑家的支持。李虎三眼中凶芒毕露,若真是如此,那么他就算死也得拉上一个垫背的!

“都小心了,等我号令。”他恶狠狠地道。

然后“叭”的一声响,一条鞭子重重抽打在他的背上,他怒目回视,迎面看到的却是几十名家卫组成的队伍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他们背后。

拿鞭子抽他的,正是荀世禄。

荀世禄嘿嘿笑道:“虎哥,得罪了,总得做些戏给郑家的人看看……不过,若是虎哥真想害死这些兄弟们,那么假戏就要真做了,不知道虎哥让这些只有木锹箩筐的兄弟们,如何去对付我后面这些寨主的家丁亲卫?”

这几天李虎三他们也见过家卫们操演,特别是看到齐牛带着模范伙展示出的战斗力,让他们知道,若是在陆上,他们一百余人也未必是新襄寨五十人的对手。

李虎三看了看那些沉默冷肃的家卫,他们动起手来,是绝对不会手软的。

就在这时,郑家船上的人已经下来了,下来的一共是十余人,张正上前行了叉手礼,然后双方似乎是谈笑风生,李虎三目光死死盯着郑家人当中为首的那一个,脸上露出惊讶的神情。

“郑一官……竟然亲自来了?”

他确实很惊讶,不知道为何郑芝龙亲自到了钦州来,以如今郑芝龙在海中的声势,原本不至于此!

郑芝龙往这边瞄了一眼,同样也看到了李虎三,不过他的目光并未在李虎三身上久留,而是直接又开始与张正说什么。

然后张正侧身,引着郑一官诸人开始向寨子走来,他们经过李虎三等人身边时,郑芝龙停下脚步,看着李虎三道:“这不是香老船上第一猛将虎三么……如何落魄至此?”

李虎三身后两个海寇就要冲上去,立刻被家卫驱了回来,紧接着便是荀世禄的皮鞭,就是李虎三,也没有幸免,被连接抽了两鞭子。

“啧啧,俞寨主这般,倒是委屈了英雄……虎三,你若是愿意,我郑一官愿为你去向俞寨主求情。”郑芝龙笑道:“只要你答应,自此带着兄弟们归顺于我……”

“游击大人便是要招揽他们,也须得在五年之后了,我们寨主有令,这些海寇顽冥不灵,须得服五年苦役,才算是赎尽罪责。”张正淡淡地道。

郑芝龙“啊哟”了一声,然后向李虎三道:“既是如此,虎三,你就安心干活,五年之后来找我吧,哈哈哈哈……”

他虽然笑得提意,但在眼睛深处,却有一丝羞怒。

纵横东海的海上龙王,什么时候吃过这种憋屈!可是此次来钦州,他是奉了顶头上司也是招安他的恩主熊文灿之命,原本他家兄弟郑之虎丧事都未办完,便跑到钦州来了。…,

扔下李虎三没有管之后,郑芝龙继续前行,很快,便到了新襄寨的门前,俞国振这个时候,已经在门前迎候了。

“公子,郑游击已到了,郑游击,这位便是我家公子。”

郑芝龙看着俞国振,虽然早有所知,可仍然为俞国振的年轻而震惊,如今俞国振还不到十八岁,加之又略有些娃娃脸,因此郑芝龙一愣之后,心中不免生出轻视之意,口中却道:“果然,自古英雄出少年,郑某早就听说了俞寨主大名,却没有想到,竟然是如此一位少年英雄!”

“郑参将谬赞了。”俞国振微微一笑道:“倒是晚辈,早闻大名,久仰至极,心生向慕,今日能进,实在是大快平生。”

他文绉绉地说话,让郑芝龙有些不适,郑芝龙虽然也读了些书,颇有狡智,可毕竟自小就被赶出家门,往来结交的又都是海上英雄。愣了一下之后,郑芝龙笑道:“俞寨主说笑了,本官只是一介游击,不敢当参将之称……”

“昨日接到京中来文,郑老爷已经因功升为参将,原本朝中有人议升为副总兵的,惜哉为某公所阻,只升了一阶。”俞国振平静地道:“想必朝廷的行文,如今也快到了福建。”

郑芝龙心中憋着的那股郁闷顿时没有了。

他这个人,功名之心甚重,特别是在混出名堂之后,衣锦还乡之念,让他毫不犹豫地接受了福建巡抚的招安,还出巨资在自己家乡建宅。正是因此,对于能继续向上爬,他也有着一种特别的追求。

与这个相比,发财对他来说反而不是那么重要了。

“不过郑参将也不必失落,我年前会回南直隶一趟,等我再到钦州来时,想必就能给郑参将带来好消息了。”俞国振又道。

“如此,多谢俞寨主,多谢俞寨主……俞寨主有什么吩咐,本官若是有半点敷衍,管教本官不得好死!”郑芝龙道。

他来时得了熊文灿的吩咐,知道熊文灿是得了密旨,要他与俞国振配合,也就是说,俞国振同皇宫大内有着直接联系,一想到这个,郑芝龙的心就更为热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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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七、岂向腐儒谈周礼(一)

“你们寨主倒是好胆子,郑一官比起刘香老手段要狠辣得多,他人也比刘香老贪心得多,你们寨主竟然敢将他也引来……啧啧,这西海潜龙,看来过不了多久就要象刘香老一般,成为你们口里常挂着的……历史名词了!”

李虎三看着荀世禄,满眼都是讥嘲,因为他觉得自己看到了未来。

“虎哥,罗司局有一句话是没说错的,你就是蠢,没有眼光。”荀世禄啧了两声:“刘香老也与你一般,故此现在才成了鱼腹里的美食,我们大海哥比你们聪明,眼光要好,所以大海哥如今也有个名头了,龙门巡检司巡检,从九品。”

“什么?你们也投靠了官府?”李虎三瞪大了眼睛。

“什么叫投靠了官府,我们原本就是中华子民。”荀世禄得意洋洋地道:“区区一个从九品的巡检,算得了什么投靠官府,只是让你知道,郑一官是我家寨主唤来的……便是郑一官身后的福建巡抚熊文灿,若是我家寨主要,也可以唤来!”

这后边一句就是扯着虎皮当大旗,纯粹吹牛了。李虎三自然半点不信俞国振能使唤得动福建巡抚熊文灿,但俞国振能调动郑一官却是确凿无疑,他神情有些惊疑:这位俞寨主,究竟是什么人物,就连郑一官也得卖他面子?

“行了,热闹也瞧到了,大伙继续干活……念在当初也曾兄弟一把的份的,我就跟你们说一句实话,好生做事,我们寨主向来不埋没人才。便是兄弟我,也能挂着三道杠,充当渔政局副司局,你们好生去做,过个三年五载,少不得也有一个身份。”荀世禄又冷笑了一声:“自然,若是你们不愿意过安生日子,非得给兄弟我找什么麻烦……嘿嘿。”

他接下来没有说什么。只是抽了一象鞭子,那皮鞭发出响亮的声音,诸多海寇都默然无语。

他们来投靠俞国振之时,是算准了俞国振手中无人,若大的一座西海。只靠着俞国振现在手头的人物,哪里维持得过来。

但现在他们明白,俞国振虽然手头无人,可他只要愿意,随时便可以从郑一官那儿调人来。

“俞寨主将郑一官召来,是为了何事?”李虎三回头看着荀世禄:“荀世禄,你说与我听听!”

“抱歉,虎哥。我只能说我能说的,咱们新襄,规矩多,你们在这吃苦头,多半原因也是因为不愿意守规矩。”荀世禄咧嘴笑了笑:“干起活来吧,莫要误了今日的事情,寨主说了,须得乘着天气凉快。早些将寨子里的大小工程建起来!”

李虎三微微一愣,没有再去逼问,不过他心中,对俞国振的憎怨这时却有了些微妙的变化。

当他意识到,俞国振确实有绝对的实力足以压制他时,那点着愤怒就不由自主地消失了。

现在他心中有的就是好奇,俞国振与郑一官。究竟会谈些什么。

“就是这点儿事情?”

“对,就是这么点事情,想必郑参将也知道在下的一些底细,在下此次南来,就是为了替天子赚钱来了。”俞国振盯着满脸诧异的郑芝龙:“海上挂旗收费之事。你郑一官能做,天子却不能做,故此只能想着在下能种出合浦珠来。”

“圣人当真不易。”郑芝龙沉吟了好一会儿,苦笑着道:“便是种出合浦珠,一年能有多少收益,海上才是生财之源啊。”…,

“这道理你懂,我懂,朝中衮衮诸公也都懂,甚至连天子也懂,只不过却无人敢提——要不参将大人上个奏折?”

“本官才在陆上安稳了几天,家乡的宅邸还没住厌,暂时还不想回海上飘去。”郑芝龙苦笑道。

他当然明白俞国振说的是什么意思,上个奏折说明海上商贸之利,接下来便是要收海商的商税,或者由朝廷专营海贸。可这意味着要挖东南一带所有大家世族的根基,是要与全东南的当朝大佬为敌,那个时候,恐怕温体仁都得和东林复社停止争斗,转而一起对付他郑芝龙。

他郑芝龙在海上是纵横驰骋,可放在整个大明,又算个什么东西,若是激得大明朝廷再次围剿他,他便只能抛弃家宅,重新到大员岛上去当土豪了。

“故此,全天下最知道郑参将苦衷的,唯有我啊……”俞国振干笑了两声,然后又道:“我也不是没有私心,南直隶那边,我插不上手,一插手就要得罪一大片人,闽浙一带,有郑参将,我自然不好介入,广州则是刘香老,此人只知劫掠,却无长计,简直是杀鸡取卵,故此我一来便打他的主意。”

郑芝龙一听俞国振提到了刘香老,身体便已经坐正,同时眼睛也目光炯炯。最初见他时,俞国振其实是有些奇怪,这位东海龙王看上去倒有几分象是白面书生,并无多少杀气。

但这个时候,俞国振意识到,坐在自己面前的,并不是一个一团和气的书生,而是纵横海上的霸主、枭雄!

比起郑芝龙来,李虎三这样海上的猛将,简直就是一只只晓狂吠的斗犬。

“粤海是我击灭刘香老而得,俞寨主,为了击灭刘香老,我不仅损失数十艘船,就连手足兄弟,也因之阵殒。”郑芝龙说话的声音很和缓,却带着一股坚定的味道:“我手足兄弟之性命……绝不能白白丢失!”

俞国振微微笑了起来,这不出他的意料,郑芝龙是海上大鳄,广州已经被他吞入腹中,如何会吐出来!

“刘香老为郑参将所灭不差,但也不能说我没有出力,张赋是我所击杀,刘香老少说有三分之一的实力,是在我新襄被剿灭,就连刘香手下头号猛将李虎三。如今也是在我这里服苦役,若不是我新襄寨浴血奋战,郑参将就是胜过刘香老,也得拖上一年半载,哪有这么好的时机?”俞国振道:“在下以为,咱们双方首先可以达成一个共识,就是我们双方合力灭的刘香老。”

他这一句话,就将官军在剿灭刘香老中所起的作用抹去了。也就等于将官府的势力从瓜分中踢开。对此,郑芝龙深以为然,但郑芝龙还是补了一句:“破刘香老时是以我郑家为主!”

“那么接下来就好办了,整个西海,都是我新襄寨所保护。郑参将以为如何?”

“那整个东海都受我郑家保护。”郑芝龙毫不客气地道。

俞国振笑着摇头:“郑参将,这就不厚道了。”

两人对望了一眼,都是大笑起来,他们二人对海域的控制权如此认真,为的就是利益。

“俞寨主是个通情达理的,想必不会使我为难,郑某等着俞寨主的建议。”郑芝龙心中略一盘算,又开口道。

俞国振微微眯着眼:“广州以东海域。尽数郑参将,西海尽归于我,广州至雷州、琼州,归于郑参将,但悬挂我新襄旗帜者,郑参将须得照顾,不得征收护费。”…,

“不可,若是东海上尽数是俞寨主旗帜。郑某岂不只有去吃西北风,须得有定数!”

“那好,每年五十艘挂着我新襄旗帜之商船,可免收护费。”

“五十艘太多,如今广州一年也不过百艘商船往来,如何能五十艘?十艘,十艘便足供俞公子所用了。”

“咱们可不能学市井商贩。锱铢必较……打个对折,三十艘如何?”

“对折也该是二十五艘!”

“好好,二十五艘便二十五艘,不过郑参将须得一视同仁,若是在这片海域遇着同行受了损失。郑参将须得赔偿。”

双方讨价还价,听得跟着二人一起参与会谈的手下都是目瞪口呆,俞国振口口声声说不能学锱铢必较的市井商贩,可他们的表现却根本不逊于任何市井商贩。最后的结果,便是双方以雷州半岛、琼州岛为界,只不过新襄每年能有二十五艘船前往广州通商,这二十五艘可以免收护费。

按照郑芝龙如今每艘两千到三千两银子的护费标准,每年俞国振算是节约了五万到七万五千两银子的开支。

郑芝龙对此甚为满意,这意味着他几乎独占了属于刘香老的海域,垄断大明、日本、吕宋之间的贸易;俞国振所得的,则是与中南半岛的贸易权,这个贸易权原本就不属于任何一方。

“这个俞国振,看上去不蠢,为何会提出这么低的条件,二十五艘船……莫非他真以为,广州府有二十五艘船的货给他不成?”郑芝龙一边大笑,心里却继续盘算。

俞国振要中南半岛的贸易权,无非就是以广州府的丝绸、瓷器,换取中南半岛的香料、贵药,这其中利润虽然极大,可是一来原本就有胡静水这样的散客在经营,二来广州府的丝绸瓷器,绝对不可能装满二十五艘海船,更何况丝绸瓷器,同样也是对日、对吕宋贸易的主要货物,他郑芝龙占着地主之利,难道争货源还争不过新襄寨?

郑芝龙心里盘算来盘算去,他才不相信这样一个手眼通天的人物会是蠢货,因此唯一的可能,便是此人另有计划。

无论他有什么计划,只要自己在海面的实力能压过他一头,那么他就不敢轻易来犯……不过,为了能让今后二人好相见,便是有了什么矛盾,也可以有个缓冲之机,或许,自己还得再提出一个条件了。

想到此处,郑芝龙笑道:“今日得与俞寨主相会,实在是平生幸事,我与俞寨主一见如故,有一个不情之请,还望俞公子赏脸……”

“请说。”俞国振淡淡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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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八、岂向腐儒谈周礼(二)

李虎三他们送了三批砂石回寨子里,虽然已经进入了十月,但钦州还是相当热,众人干得汗流浃背,一个人都将外裳敞开,露出自己的胸膛。

“这些子娃儿倒是好命,贼娘的,不仅有学上,主家还包他们的食宿!”

今天的砂石全部是送到学校工地上的,他们现在对于将要建起的学校也有所了解。这是一个可供二百五十名孩童上学的学校,并且学校有专门的食堂、宿舍,若是新襄寨的孩童,所有的费用全免。

“那些峒人小孩的食宿却是不包的。”又一个海寇道。

“不包是自然的,咱们汉人自家的孩子尚且顾不上,却去看顾别人家的孩子,这不是蠢到家了么?”

“理当如此……”

李虎三听得有些着恼,在这之前,他们这些人心里,并没有什么汉夷之辨,否则他们也不会追随与红毛蕃勾结的刘香老了。但这几日来,每天白天是上工,休息时间里便是听新襄寨的人说故事,什么《精忠岳飞传》、《李靖扫北》、《薛仁贵征西》之类的评书话本。

说故事的人,乃是柳敬亭的三个弟子,这三人也是俞国振高薪延请而来,平日里新襄寨的娱乐,一小半要靠着他们三人。李虎三一伙听得几回,便也开始知道汉夷之辨了。

这是阳谋,虽然李虎三也猜出俞国振是要潜移默化他们,却对此无可奈何。

“若是我家那小兔崽子,也能在这般学堂里上学,那可就好了。”又一人小声道。

他话刚说到这,便见荀世禄牵着一个**岁的孩童,得意洋洋地从他们面前过,不过这一次荀世禄招呼都没有同他们打一声。

那模样,仿佛生怕是认得他们,丢了自己身份一般。

“荀世禄这厮……已经有儿子了?”有人奇道。

“那不是他儿子,是他侄子,得寨主允许,将在新襄寨学堂里入学。”监督他们的家卫这时不紧不慢地开口道:“据说那孩儿倒是聪明,荀世禄这厮完全把他当成自家儿子看待。”

“没准就是他自家儿子,哈哈哈,好吃不过饺子,好玩不过嫂子……”

“闭嘴,你想吃鞭子的话,我愿意替你将荀副局喊来。”那家卫少年听得这些海寇开始说荦话,怒喝了一声。

众海寇都大笑起来:“小兄弟,你还嫩,还嫩着,长毛没有?”

那家卫少年顿时挥起鞭子,将闹得最凶的几人结实抽了两鞭,抽得他们嗷嗷直叫,这时李虎三才喝了一句:“都什么时候,还有这劲儿?”

他们说闹之时,便又见到寨子里有了动静,俞国振陪着郑芝龙,从寨子里又走了出来。

李虎三瞪着这一行人,在他想来,郑芝龙贪得无厌,俞国振就算有朝廷里的靠山,两人也必然是不欢而散。但出乎他意料,这一行人个个面上带笑,郑芝龙脸上的笑意更是明显。

“这二人都是面前叫哥哥背后掏刀子的家伙,这笑定然是假的。”李虎三心中暗想。

结果当郑芝龙他们来到众人面前时,郑芝龙又停下步子,回头对俞国振道:“俞兄弟,这李虎三是刘香老手下头号悍将,让其做苦工,未免有些大材小用,若兄弟听我的,便给几艘船与他,西海之上,再无一人敢捋兄弟虎须。”

“如今小弟有俞大海、荀世禄,西海之上已经无人敢触小弟逆鳞了,若是小弟再用上这李虎三,只怕哥哥你就要睡不着了。”俞国振哈哈大笑道:“除非与蕃鬼开战,小弟急切需要猛将,否则我倒是觉得,李虎三与他的手下,还是老实做苦工比较合适。”…,

李虎三众人顿时对俞国振怒目而视,郑芝龙则哈哈大笑,向着俞国振晃了晃手指:“兄弟,你果然……不愧于潜龙之号。”

他二人勾心斗角,别人是看不明白的,至少李虎三弄不明白。郑芝龙劝止俞国振继续相送,他便这样又回到了自己的船上,然后扬帆而去。

上了船之后,郑芝龙脸上的笑容就收敛起来,身边一人问道:“大哥,你觉得那位俞寨主如何?”

“十年之后,是我海上劲敌。”郑芝龙道:“与其相比,刘香老、李虎三,不过是猪犬罢了。”

“大哥竟然如此赞他?既是如此,为何不了结掉他,反与他结义?”

“我若是与他反目,朝廷和熊巡抚那边不好交待,况且他要成为我海上劲敌,最快也是十年之后的事情。如今我掌控浙闽,又新得粤海,再过十年,我的船人少说可以再增三倍,他就算能到今日刘香老的规模,又能奈我何?”郑芝龙嘿嘿笑道:“咱们且拭目以待,看他究竟是如何想的吧。”

“俞寨主,你究竟是如何想的?”李虎三看到郑芝龙的船已经启航,而俞国振却仍在这边未回,他当然知道,俞国振不是真在此送郑芝龙,而是有话要对他说。

“我与郑一官约定,东海属他,西海属我,我可以去广州办二十五船的货物。”俞国振微微一笑:“李虎三,你纵横海上多年,觉得我这条件如何?”

“蠢,愚不可及。”李虎三毫不犹豫地斥骂,这是他难得的发泄这些时日来胸中郁闷的机会:“广州一港,每年进出货物有限,你到哪儿去购二十五船货来?”

俞国振笑了,李虎三的想法,与郑芝龙的想法应当是一样的,觉得他这个条件其实是蠢不可及。

但他们都没有意识到,俞国振去广州,根本不是去订货,而是去卖货!

棉布、香皂,再加上今后的铁器、玻璃,这些产品,随着新襄规模的扩大,产量会越来越多,其中棉布与铁器,倒是可以往东南亚发卖,但香皂与玻璃,则需要卖向大明自己。

所以,俞国振最看中的,乃是这个!

“哈哈……”他笑了两声,然后转身走了。李虎三在背后莫明其妙地看着他,心中觉得奇怪,俞国振这模样,倒不象是恼羞成怒,反而象是不屑与他一般见识。

莫非自己真的……漏了什么地方?

且不去说李虎三心里胡思乱想,俞国振回到寨内之后,并没有急着回书房,而是绕到了几处工地上。

如果不出什么意外,最多就是十天,他便要动身北上,如今就连郑家也已经被稳住,那么他离开新襄一段时间,就根本不必担心安全问题。

官面上有王传胪这位知州在,自己这边有罗九河、张正、将岸,外援有时罗峒、郑家……

唯一还让俞国振有些担忧的,就是新襄寨的基础建设。寨内的水渠这些不必说了,学校是俞国振最为关注的地方。

俞国振对学校的重视,甚至到了近于偏执的地步,如今新襄可谓百废待兴,象是窑场、皂场,都需要人工与物资,可是俞国振宁可让那两个地方的速度稍放慢,也要加快学校的建设。

故此,学校的工地之上,如今有两百余名劳力,在泥水匠的带领下正在干活,而雷家老爷子雷王成,亲自在场,时不时地用尺子东测西量。见到俞国振来了,他也没有放下手中的活计,而是找了两个泥水匠指着墙又说了几句话,这才慢悠悠地走过来。…,

他是人老成精了,知道俞国振并不在乎他表面上是否尊敬,更在乎的是他负责的工作是否会出问题。

“小官人,进展极是顺利,人手足,砖石也足,各人做活儿的劲头也大。”他老脸堆着笑:“小官人只管放心!”

“那是自然,有雷翁看着,我有什么不放心的?”俞国振伸手指着学校的一隅:“待建成之后,我让人在此立个碑子,参与建此学堂的所有工匠之名,都记于其上,雷翁是记在第一位的。词我都想好了,‘新襄初等学堂,总工程师雷王成承建……哈哈哈哈!”

“小官人这样,是要逼得老汉使出十二成的气力啊,若有个什么忽漏之处,后人岂不要指着老汉的名字大骂?”雷王成道。

“雷翁这话说得就过了,若是换了别人,我必然使这种手段,可是对着雷翁,我有什么不放心的,今后雷家,可是几千年的招牌!”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绕学校的工程现场转了一周,遇到部分地方,雷王成会向俞国振讲解一番。俞国振自己不懂建筑,但雷王成确实是此时建筑方面的大家,而且老头儿说话很简洁明透,便是俞国振这个外行,也听得连连点头。

正在这时,一个家卫匆匆找了过来:“小官人,徐、智二位先生回来了。”

“哦……可有什么发现?”俞国振精神顿时一振。

徐先生就是徐霞客,上次被掳并没有让这位富有冒险精神的书生胆怯畏缩,虽然现在俞国振不许他深入峒寨了,他便改了一个方向,跟着胡静水介绍来的那勘矿师在钦州城东厢一带寻找矿脉。

智先生便是胡静水介绍来的那位勘矿师,他的名字有些古怪,便是“一二”,勘矿其实是他的副业,本业是勘舆师,专为人看风水寻龙脉的。俞国振原本以为,他既然曾经在钦州找到过铁矿,那么重回旧地,再寻着那铁矿不会有什么麻烦,结果却出乎意料,直到如今,仍然没有什么好消息传来。

“二位先生带来了许多石头,智先生让我向小官人报喜,说是铁石已经寻着了。”

“寻到了!”俞国振大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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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九、岂向腐儒谈周礼(三)

智一二外表端正,但若是一笑,便露出几分走江湖的猥琐来。

他四十开外的年纪,为得能显仙风道骨,留着长须,外加长指甲,不过现在他的模样有些狼狈。

不仅衣裳褴褛,就连长须与指甲,都变成了颜色,看上去象是一头倔犟的老山羊。

“智先生,先去洗漱一番吧?”旁边的徐霞客模样比他要周全得多了,徐霞客心里也觉得奇怪,两人登船返回襄安时,智一二的模样还很正常,可就是在船上一会儿的功夫,他的模样就变了。

“不必,俞寨主急着等我的消息。”智一二一脸凛然之色。

然后就看到俞国振匆匆走了过来,智一二立刻迎了上去,向着俞国振深深作揖:“智某见过俞寨主!”

俞国振看到智一二的模样时,也不禁吓了一跳,这模样不象是从荒山野岭里回来,倒象是从火灾现场逃出的。他看了看徐霞客,发觉徐霞客还周整,心中隐约便猜到这厮在演戏。

“智先生何必多礼,这一路上辛苦了。”无论是不是演戏,只要他带来了好消息,那就够了。

“是有些辛苦,一路上老虎遇到两头!”智一二睁着眼睛说起谎来,旁边的徐霞客有些愣了,他难道就不怕自己揭穿么。

“五十两。”俞国振竖起一个巴掌。

智一二精神大振,顿时将自己一路上遇到的种种艰险都抛在了脑后,伸手掏出几块石头:“这便是俞寨主所要的铁石!”

俞国振接过那几块石头,敲了敲,心中的一根弦松了下来。

他认不出铁矿石,但是他手下却是有内行的,因此下令道:“将纪循召来……纪燕,你去!”

纪燕快步跑了出去,他父亲不在寨子里,要召来还得先去窑场。他才跑了几步,就听到身后俞国振又唤他:“不必了,我们去窑场!”

在码头上忙着运砂石的李虎三,又看到俞国振匆忙经过,这一次俞国振更是瞧都没有瞧他,仿佛有什么极为重要的事情发生。李虎三不认识徐霞客与智一二,便拉着监督他们干活的家卫问道:“那两个人,就是在俞寨主左右的那两个,是什么人,俞寨主这模样,莫非出了什么急事?”

“那是徐先生和智先生,去城东厢寻矿了,看这模样,应该是寻着了。”那家卫早得了俞国振的指令,可以回答的事情,只管回答,因此他也不保密:“铁矿,若是能成,我们新襄自己就可以冶铁了。”

“自己冶铁……哈哈哈哈。”听到这句话,李虎三大笑起来。

“有什么好笑?”

“我只道俞寨主无所不知,原来他也有弄不明白的事情。”李虎三冷笑:“我们在佛山见人家的冶铁炉子,一炉少说得有三四百人,你们如今合寨就这么点人手,建冶铁炉子,哪里、哪里……”

说到这,李虎三自己说不下去了。

“想到了吧,若是建成了冶铁炉子,你们就转到铁场去当苦力去!”那家卫噗的一笑:“况且,你们看码头上的龙门吊!”

码头上的龙门吊,一直是让李虎三等人惊讶的工具,原本要十个人才能搬起的货物,用绞盘带动滑轮,龙门吊只需要三四个人便可以完成,而且更为安全迅捷。

“我们小官人在襄安时便已经在研究水轮,以水轮带动鼓风机,再以绞盘代替人力,钦州多牛,别人要几百人才能成的一个炉子,我们只需要一百人甚至几十人便能成。”那家卫少年极为傲气地道:“李虎三,你那点微末的见识,就不要在我们小官人面前炫了。”…,

李虎三愕然。

“就象方才你问我们小官人的问题,当真是蠢到极点,你以为我们小官人去广州府是去收货么?咱们新襄寨,用不得半年时间,物产将极大丰富。各种铁器,现在已经有了的棉布、香皂、木器,将来还会有更多物产……我们新襄自有特产,何必去与郑一官抢丝帛瓷器生意?”

被这家卫少年披头盖脑地教训了一顿之后,李虎三愣住了。

郑芝龙与刘香老之争,归根到底就是海上贸易线之争,但他们二位想的,只是已经存在了的贸易内容,丝绸、瓷器,再加上一些杂货,却从来未想到自己开拓新的贸易项目。

家卫少年噗笑着摇头,似乎是在嘲笑李虎三的愚蠢,不过这一次,就连最听从李虎三的海寇也没有谁气愤地争辩。

有什么可以争辩的,虽然他们是苦力,可是该有的待遇,新襄并没有少,一身厚布制服,每日里都被强迫刷牙洗澡……虽然他们还不太习惯这种生活,但却不得不承认,新襄自己产的布、香皂,确实是相当不错的物产。

有这样的物产,俞国振要开辟贸易的新内容,将商品反销到广州去,那算什么奇事?

“好了,继续干活,休要偷懒!”家卫甩了一下鞭子道。

在船上的俞国振,心里虽是发急,面上却越发沉静,他也不理睬智一二,而是向徐霞客与随同保护他们二人的家卫细细发问,得知这十几日,那智一二虽然有些不着调儿,但倒确实是在钦州和廉州往来奔波,爬了数十座山头,淌过几十条溪流,就是海滩,都不忘去挖两桶砂子。

其间当然也有一些艰险,但没有遇着老虎那样夸张。

发现铁矿石的所在,离新襄较远,已经快到了廉州,不过那地方离水边倒是很近,矿山到最近的可以靠船的码头,也不过两里道路。

“以智先生所见,这铁矿含铁量如何,另外,这铁矿易开采否?”俞国振问明了方位,心中在算了一下后又问道。

“俞寨主,单以含铁量而言,这些铁矿,怕是要再行筛选,开采难度也不少,若真要开此矿,不是一两百人可成的。”智一二倒是对此很清楚:“便是两百壮劳力,每日最多也只能开出一万斤矿石来,以老夫愚见,这一万斤矿石,能冶出两三千斤铁便到极限。”

智一二是这方面的专家,他对这里的铁矿判断,大约就是百分之三十左右的含铁量,实在算不得好铁矿。两三千斤铁,在大明来说,当真不算什么,嘉靖十三年仅广东布政司一地,产铁量便高达三千一百余吨,而直至一百三十年后,欧洲产铁量最多的俄罗斯,在一六七零年的年产量也只不过是二千四百吨!

而且此时大明的冶铁技艺,也是冠绝天下,俞国振在与纪循讨论各种冶炼方法时,发觉大明工匠已经能使用坩锅,已经学会将治铁与炒钢连在一起,而烧瓷器的窑匠们,也已经设计出了原理类似于反射炉的“倒焰炉”。

俞国振现在要做的,就是让纪循反复摸索,制造出最合适的高炉与平炉,高炉冶铁,平炉炼钢。

新襄寨离窑场也只是两里许的水道,片刻就到了,俞国振这个时候赶到窑场来,窑场这边当然知道是有事情,不一会儿,纪循就到了俞国振面前。

当他从智一二那里接过铁矿石后,用舌头舔了舔,咂了咂嘴,又拿锤子敲了敲:“小官人,果然是铁矿石,这等铁矿石可用!”…,

“这样就好……咱们先试炼一番,我给你……半年时间吧,争取半年之后,能拿出合用的高炉来。”俞国振松了口气。

“半年绝无问题,咱们在襄安时,便已经设计出了图纸,如今一共建了五种高炉,只要矿石供足,甚至只需要三个月,便能摸索出最适用的炉子来。平炉也是如此,最多两三个月便成了。”纪循眼睛闪闪发亮,他是铁匠出身,却有一段时间不得不去纺纱织布,后来被俞国振简拔出来,负责窑场项目,唯一的儿子纪燕,如今也已经升为伙正,并且进入了教导队,明显是为提拔做准备,因此,纪循对俞国振是极为感激,做起事来也极为积极。

“安全第一,你要记着这一点,咱们并没有急到拿人命去填炉子的地步。”俞国振道。

旁边的智一二眼睛眨了眨,不失时机地插嘴:“不用人命,不用人命,我观诸位气血旺盛,若是炉子里有什么不如意之处,将指甲、须发剪下来投入炉中,也可取代人……”

纪循噗笑着看他,智一二泰然自若:“老夫在佛山、梅州等地,也为人看过炉子的风水,故此略知一二。”

“那么这位智先生不防看看我们这炉子的风水?”纪循道。

“罢了,不要逗智先生了,他勘矿也着实辛苦,既然这铁矿可用,那么接下来,便是寻人开矿。将岸,官府那边,你且去寻王知州,请他行个方便,另外开矿人手,可以灵山县招募。”

“是!”

“智先生,若是智先生还想赚上一笔,便请智先生在钦州周边,每寻着一处矿山,在下就奉上五十两白银为礼,如何?”

智一二连连点头,他给人看风水,最多也不过收得一二十两银子,而且还不稳定,一年难得有这样一次。寻矿虽然辛苦些,但只要有俞国振派着的家丁在,实际上并没有多少危险。

俞国振吩咐完毕之后,胸怀大畅,有了铁矿,加上原本就有的煤矿,还有已经在廉州海滩上发现的石英矿,他的冶炼制造业已经不再是等米下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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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零、岂向腐儒谈周礼(四)

大明崇祯七年十一月五日,俞国振难得地没有晨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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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莲抹着泪水,嘟着小嘴,一脸都是不高兴。虽然早就知道小官人会北返,也早就知道小官人此次北返不会带自己,可这一天真来临了,她还是觉得极为失落。

这一次回去,也不知道小官人要多久才会再来新襄。虽然小莲已经习惯了南方的气候,也喜欢上这个海边新建起来的村寨,但是,她最喜欢的,还是跟在俞国振身边。

服侍他生活,看他忙碌,听他的呼吸声,在他熟睡时……悄悄亲吻他的脸颊。

“小莲乖啊,莫哭了,再哭下去,眼睛都肿得象水蜜桃。”俞国振拍了拍她的脸:“而且,为了祝我此行一路顺风,你应当笑才是。”

俞小莲勉强笑了一下,然后又嘟着嘴:“小官人,我想与你一起回襄安。”

“来来回回地跑,很累啊。”

“我不怕累!”

“我是说,我带着你跑很累啊……啊啊,别哭别哭,耍你的呢,我也倒是希望你跟着,但这边……你不在不成,学堂的事情,谁来主持?”俞国振神情开始严肃:“小莲,你知晓我对学堂是如何重视的,这事情,除了你之外,交与谁我都不放心!”

这话是真心的,小莲跟着他有六七年时间,可以说,她是俞国振第一个学生。从最初的基础识字,到后来的数学算术、自然课程,甚至还有力学知识和部分化学知识,小莲在这六七年时间里吃了不少苦头,也花了不少精力。有些道理她不能理解,完全是死记硬背下来,因此,她是唯一可以取代俞国振,教授学堂里孩堂相应知识的人。

“是……是。”小莲点着头。

“那就莫掉泪了,帮我检查一下行囊,看看东西是不是都带齐了。”俞国振给小莲找了点事情做。

早上八时正,俞国振来到了门外,眯着眼睛看了看还笼罩在雾霭中的新襄,他满足地叹了口气。

如今最初的木屋,已经开始变形,住起来不再象刚建成时那样舒适了,不过这没有什么关系,在学堂建好之后,砖石混凝土结构的新宿舍,便要开始建起。宿舍会简陋一些,比如说澡堂、厕所是公用的,类似于后世的筒子楼,面积也偏小。在这之后,将建正式的公寓,条件要好得多,不过与如今免费的木屋、准备收极少房租的宿舍相比,公寓的租金会稍高些。

“小官人,此次北返应到人数一百一十七人,实到一百一十七人,请指示!”

俞国振眼前恍惚中,似乎看到大片的建筑拔地而起,然而就在这时,齐牛的声音传了来,俞国振定了定神,看着那边已经整齐列队的家卫,脸上不由露出了笑。

他们如今穿的是普通服饰,毕竟即将开始长途跋涉,家卫的正式制服看上去有些怪异。每个人背后都背着包裹,衣裳之类的和必要的补给,放在包裹之中。

就是徐霞客,也背了一个小包,笑眯眯地站在旁边。

石敬岩见俞国振望过来,忙向他施礼,俞国振点了点头,然后对齐牛下令道:“出发吧!”

此次北上,他们走的是内陆加河运,先是陆路抵横州,再转水路到梧州,在此进入漓江,沿漓江上溯直至桂林,再于此经灵渠,到海阳河进入湘江。水道蜿蜒曲折而又漫长,好在俞国振与徐林早有准备,在沿途都设有自己的转运站,补给之类的不成问题。…,

从新襄出发到横州,花了他们两天时间,此后一直乘船,前后坐了十二天的船,这才到了灵渠,也就是说,仅离开两广境内,就足足花费了半个月的功夫。俞国振心中分外想念后世的铁路,哪怕只是老式的蒸汽机车,也用不着跑上十四天才离开广西。

不过进入湘江之后,旅途就顺利得多了,沿途都是顺流而下,他们这支由六艘船组成的小船队,只用了四天时间,就进入洞庭湖,然后再由洞庭湖转入长江。

“可惜,可惜。”

徐霞客恋恋不舍地看着洞庭湖与长江接口处,此时正是傍晚,天气晴朗,一轮红日笼罩在江面之上,半江瑟瑟半江红,景色壮美。

“有何可惜的?”俞国振笑道。

“如此壮美山河,不可日日相见,自然觉得可惜了。”徐霞客道:“况且此次钦州之行,原本我还想前往大理看看,西南十万大山,也想去见识一番,只可惜……没有空闲啊。”

他原本是想留在钦州,寻找机会将两广云贵漫游一番,只不过俞国振力邀他回南直隶,他也想看看,俞国振究竟如何翻手为云覆手雨,将身陷囹圄的钱谦益从牢中救出来。

“霞老只要注意保重身体,何愁不能去四处看看?”俞国振微微一沉吟:“莫说是两广云贵,就是海外诸国,过些年,我可以安排船队,带霞老转转,除了南洋那些藩属之国,就是洋和尚来的欧罗巴洲诸国,霞老愿意去,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啊?”徐霞客闻言大喜,他虽然家境不错,可是四处旅行花费甚大,兼之很多地方往来不便,若是俞国振真替他安排行程,那么他遍游天下的理想,或许真能实现!

“总之,霞老得保重身体。”俞国振又道。

“唉,话是如此,天下不安,只怕我想要周游也难。”徐霞客欢喜了一会儿,然后又叹息起来。

这是他此次钦州之行的经验,去的时候跟着石敬岩这样的技击大师,沿途也逃了几回,来的时候,几乎每隔着百余里,便可以看到鬼鬼祟祟的强人身影,若不是他们这行人多,又都是青壮,少不得要与劫道的英雄好汉打交道。

俞国振也很是感慨:“天下乱象已生,便是南直隶那样朝廷腹心之地,如今都不是很太平啊。”

“正是……”

说到这,徐霞客看了看俞国振,想到钱谦益对于此人的评价,忍不住道:“俞公子有经天纬地之才,为何不走科考之途,若是俞公子能走科考,二十年后,我大明又有一张居正了!”

将俞国振与一代名相张居正相提并论,徐霞客对之也是极看中的了。俞国振却淡淡笑了,他摇了摇头:“不敢当霞老之赞,科考之途,我自家心中有数,若不能进士及第,便是有个举人身份又有何用?更何况……”

说到这,俞国振没有继续说下去,他与徐霞客沿途以来,讨论自然学问,双方现在交情确实不同,而且因为“进化论”的提出,两人隐约在学术上成为了盟友,但学术上的盟友,并不等于政治上的盟友。

如果说“恐怕天下局势不会给他二十年时间去虚度”,徐霞客会为此大惊失色吧。

进入长江之后,江面平阔,风浪虽有,但对于他们这些经历过海上风浪的人来说,实在算不得什么了。因此从洞庭到庐州,也仅仅是四天的时间,此时,已经是崇祯七年十一月二十六日了。…,

自长江转入西河,襄安便在眼前,俞国振心中不免也有些激动,他离开襄安都有大半年了,这大半年时间里,襄安情形如何了?

襄安镇中,俞宜轩脸色灰败,趴在榻上,而俞宜勤则愤怒地背着手,不停地在屋子里打转。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他喃喃自语,目中隐隐有泪光。

俞家几兄弟中,宜勤与宜轩是一母同胞,关系向来亲近,自己兄弟的遭遇,确实让他非常难过。

俞宜轩趴在榻上,嘶嘶地吸着冷气,见兄长这般模样,苦笑着道:“兄长,现在知道这官不好做吧……一个区区巡检罢了,竟然就弄得这模样……”

“他史可法算什么东西,竟然敢如此待我们,无非就是国振不在……若是国振在,若是国振在!”

俞宜轩却叹了口气:“幸好国振不在。”

兄弟二人对望了一眼,俞宜轩知道,若是俞国振在,史可法这样逼迫他们俞家,必然会导致俞国振的强烈反弹。现在俞家确实是有些势力,甚至可以说,与皇宫大内也有一定联系,但与史可法相比……

他们知道史可法背后是什么,东林。

“国振若是在,他们未必敢这样逼迫咱们俞家吧?”俞宜勤沉吟了好一会儿,皱着眉道:“毕竟,国振与东林党人的关系,向来不差啊。”

“国振与钱牧斋关系不差,但如今钱牧斋下狱,这条线基本就断了。”俞宜轩叹了口气:“正是因为国振与钱牧斋有些关系,所以史可法才觉得,咱们俞家是供他们东林驱使的走狗,才上门来要人要钱要物……别的倒还罢了,要调咱们家卫,还要咱们家的印刷铅字……若是我们应下了,国振回来,首先便要和我们翻脸!”

“当真是……当真是……”

俞宜勤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评价史可法好,史可法官声向来不错,而且在东林不遗余力地宣传鼓吹之下,他颇负民望,而且俞宜勤也承认,这位新近拜为佥都御史、分守安庐池太的史可法,确实不是贪官,到任以来,肃清胥吏,整顿兵防,所作所为,颇有章法。

但清官,特别是想要摧折豪强来树立威信的清官,总是和地方豪绅有着巨大的矛盾。这矛盾爆发起来,更是难以控制!

(感谢江湖不老客打赏)

*J

一八一、千秋一道统(一)

史可法放下笔,沉重地叹了口气。

天色yijing渐晚了,但手中的公务却还没办完,他推开窗子,烈烈的北方顿时扑面而来,吹得他身体剧烈地抖了抖,瞌睡也因此飞走了。

这里的寒风,让他想起京畿外那无名古寺来,那一日风大雪狂,可恩师左忠毅公覆在自己身上的貂裘,却是那么温暖。

或者象京城之中厂狱之内的刻骨寒风,冻得人从骨头里往外冷——或许只有恩师那样肝胆心肺皆为铁石者,才能承受得住这样的凛冽寒气吧。

他今年虚岁三十五,正是年富力强之时,也是励志有为之际。从受张国维所荐来安庐起,他便兢兢业业,几乎没有休沐过。

但越是如此,他便越觉得心中不安,安庆、庐州,这是江左重镇,可这两府之中,竟然没有可守之兵!

若不是年初桐城民乱,让他被调到了这一带来,他几乎就想不到,如此靠近应天府的心腹之地,守备竟然如此松懈,不仅兵额完全不满员,就是勉强凑出来的那些兵,也一个个东倒西歪,如同没有吃饱饭的饥民一般。

甚至连年初击败了桐城民变的襄安巡检司,派来供他检选的兵员,也就是四十个老弱病残,哪里有传说中的精锐模样!

史可法有些弄不明白,自己上任数月以来,一直都是忙,忙得不可开交,可是为何就是没有一支足堪使用的官兵。

“道邻兄,还在忙啊?”

他正思索间,门被推开,一个年纪与他相仿的人走了进来。

张溥。

在钱谦益被捕之后,张溥就惊得连夜离开了南京城,他自己知道,自己闯了大祸,特别是那两万多两黄金被“吴三桂”黑吃黑掳走之后,他甚至连家乡都不敢回,只能来托庇于史可法,在史可法帐下充任幕僚。

史可法并不知道他谋划贿赂内朝赶走温体仁的事情,只以为他是怕被钱谦益牵连,同为东林一脉,史可法又一向深慕老师左光斗胆气的,当然毫不犹豫地接纳了这位名闻天下的复社领袖。

在史可法这边呆了两个月,发觉钱谦益并没有将自己供出来,吴三桂回关外时在山~东又遇“贼寇”袭扰,身受重伤几乎是只身逃回,因此张溥悬着的心渐渐放下,又开始谋划如何实现平生志向来。

“天如贤弟,比不得你悠闲啊。”史可法看着张溥,颇有些无奈:“身荷国恩,分守一方,如今却连三千可战之兵都凑不出来,难道我只是在尸餐素位?”

“道邻兄何出此言,你如今正是有为之时,不可以有此消沉之语!”张溥正色道:“左忠毅公泉下有知,见你这模样,必然再啐而骂之!”

“是,多谢天如兄教诲。”史可法悚然动容,向着张溥一揖。

“君子之过也,如日月之食焉。过也,人皆见之,更也,人皆仰之。”张溥坦然受了他这一礼,然后开口又道。

“岂与夫庸儒末学,文过饰非,使夫问者缄辞社口,怀疑不展,若斯而已哉?”

两人各调了一句书袋,然后相视一笑,史可法振作起精神,回到了座位之上:“天如兄,你此次去桐城,收获如何?”

“还是老样子,一听闻筹饷,一个个就哭丧着脸,说年初为贼人所破,家家户户都损失巨大。”张溥苦笑着摇头:“休提,休提,这些个吝啬村夫!”…,

“鼠目寸光之辈终究是多啊,今日塘报,陕晋流贼,yijing窜入河南,若是他们东来,咱们手中几无可御敌之兵,到那是贼人过境,他们还有几分家当得剩!”

对这个消息,张溥不想去深究,虽然流贼日炽,danshi在张溥看来,那还是癣疥之患,动摇不了大明的根本,真正威胁到大明根基的,仍然是朝堂之上的奸臣。而要与奸臣斗,必须发动民意,掌控舆论。

他是知道舆论的威力的,旧年温体仁之弟温育仁欲入复社而不得,便指使人写了个剧本《绿牡丹》四处传唱,将复社诸人中少数不学无术沽名钓誉者着实讥讽了一番,让张溥、张采好生难堪。这件事情,让一直掌握着舆论liliang的张溥意识到了危机,舆论是双刃剑,掌握在他手中,自然是辅助君子正人清除奸佞小人的利器,可是掌握在别人手里,就算不成为助纣为虐的工具,总也是明珠暗投。

故此,俞家的全套活字印刷术,必须交由他来掌控,至少,要让俞家所出的《风暴集》、《民生杂记》只有东林和复社的声音,而不要去弄些什么杂学。

“襄安俞氏之事……可有结果了?”张溥问道。

“那个俞宜轩,一口咬定毫不知情,只有俞国振才知晓,而俞国振外出远游,不知所至。”史可法叹了口气:“这些劣绅恶霸,为祸乡里,横行不法,只恨未有把柄,而且……我以军法责其军棍尚可,真要砍他……”

“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张溥听到这里,脸色微微变了,他连连摆手,苦笑道:“我向道邻兄进言,只是想请俞家交出活字印刷之术,却不是想害了俞家人性命。若真做到那一步,今后俞济民huilai了,我如何与之相见?”

“天如兄与俞济民有交情,为何不直接去找他?”

“这个俞济民,才能是有的,本领也是有的,但有些顾私利而忘公益,贪小道而弃大道。”张溥苦笑道:“咱们将这当成宏道教化的重器,他却当成为自己牟利的私器,而且他这人……你若是见过就知道了,最是狡猾,说不动他。若是能乘着他不在,将此事办好了,那倒还罢了,等他回到襄安,再想办成此事,除非zhende与他反目。”

“哼,不过是一个豪强,这等人,最是国之蛀虫!”史可法冷冷哼了声:“他年初时能带人剿灭黄文鼎之辈,如今要他将巡检兵丁交出,他却拿些老弱来搪塞,不解君父之居,其心可诛!”

史可法科途出身,而且科举之上比较顺利,师友又是东林名士,对于俞国振这样不读书的人,天生就有所轻视。张溥劝了两句,转着念头又道:“或者可以让方密之来劝说俞家之人,他们二家联姻。”

他口中这样说,实际上是xiwang史可法出面招方以智来,他自家知道,为了俞国振的事情,方以智yijing和他发生过几次争执,若是再想借方以智之手迫俞国振交出活字印刷术,只怕方以智首先就要与他割席。

但史可法不同,史可法代表的是左光斗——虽然左忠毅公yijing归天多年,但其影响,仍然存在。史可法不会直接找方以智,他会给方孔炤去信件,然后方孔炤再让方以智出面。

张溥自己觉得,这是最佳的方式,那个改进后的活字印刷术,还包括那印刷所用的墨汁,自然是交由他来掌控。他可以充当《风暴集》主编,只不过到时要将这《风暴集》改个名字,就叫《复社集》。…,

xiangdao这里,张溥的心更加迫切起来。

他经历这么多的政坛风波,如今对于在仕途上磨磨蹭蹭地熬资历yijing完全没有兴趣,他最迫切的,还是身前身后之名。当然,再过十年之后,朝中奸人退散,君子满堂,那时他负天下之望,如晋之谢安石、宋之王介甫,再由天子再三拜请,他负书背笈,慨然应募,由布衣直至首辅,那也是一桩名垂千古的美谈。

“此事还须赶紧,我料想,俞济民总要huilai过年的,他huilai时,方密之正好来,既可化解此前误会,又能让他为国效力。”张溥笑道:“我面子不够大,方密之那边倒是可以说上话,但仁植先生那里就不成了,还得道邻兄出面。”

史可法嘿然一声,没有说什么,目光投向了书架上的一排书籍。在这排书籍之中,《风暴集》因其印刷精美,最为引人注意。

就在这时,一个差役出现在门外,他肃容行礼:“小人窦顺求见大老爷。”

“进来。”史可法道。

“禀大老爷,安庆来的消息,无为俞国振,乘船顺江而下,在安庆盘桓了一日,如今应该yijing是到了襄安。”

“他终于……huilai了?”史可法闻言双眉一动。

“国振,你可算huilai了!”得到通禀的俞宜勤来到码头上,看着黑瘦了些的俞国振,他心中满是感慨。

俞国振点了点头:“五叔的事情,我yijing听说了,二伯只管放心,这口气,我定然替五叔出了。”

俞宜勤闻言之后摇了摇头:“我们不放心的,就是你非得出这口气……他史可法奉命分守安庐池太,咱们无为正归其管,论职司,你五叔也确实是在辖下,国振,这口气,咱们得咽下去!”

俞国振笑了起来,笑容分外自信,他向着俞宜勤长揖行礼,自从他隐隐为俞家之主之后,这样的大礼yijing很少了。

“国振?”

“二伯辛苦了,只管放心就是,咱们受人压制的时间,不会太久了。”俞国振抬起眼。

俞宜勤只觉得他目光深沉,宛若汪洋大海,若说在这次南下之前,俞国振就给他一种深不可测的感觉,那么现在,俞国振就象是正在酝酿风暴的汪洋,似乎只要他发怒,什么liliang也都会在他面前粉碎。

“国振,此次……南行尚好吧?”俞宜勤决定还是茬开话题,将俞国振的注意力转到南方去。

“很好,可惜二伯不在,若是二伯在那边,看到那里的模样,定然欢喜!”俞国振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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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二、千秋一道统(二)

“当真……我们俞家在钦州有万亩良田?”

在俞宜轩的病榻之前,听到俞国振说起钦州的万亩良田,俞宜勤顿时瞪大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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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知道自己侄儿向无虚言,这次时隔半年回到襄安,人虽然黑瘦了,说话却更带着一股气势。

“只可惜人手不足,否则何止良田万亩,两万亩三万亩都有。事实上,我们将水田、旱田、山林、河泽都算起来,我们新襄周围近三百倾,都可以说是我们的。”俞国振笑道:“二伯,五叔,你们是没有亲去钦州看,那里天气比咱们这热,故此水稻可以一年三熟,稻米产量,更胜过我们襄安!”

“一年三熟……谢天谢地,若是如此,那就不畏饥荒了。”俞宜勤叹道。

俞宜轩也是眼中闪光发亮,中华人物,只要血脉不变,就离不得这个“土”字。便是后世都市的钢铁丛林中,中华后裔也总是想法子弄一小块土地,养养花种种菜,若是连这小块土地都没有,那就是坛坛钵钵之类,装上一半土,架在自家那小小的阳台上,也能种些葱啊韭菜什么的,做面条时掐上两根放进去。

“钦州人力不足,确实是一大问题,咱们在襄安人手倒是充足,整个襄安有几百户好几千口,加上孩童,没准上万。”他低声道:“若是能将这边的人力,迁到钦州就好了——钦州都不是瘴疬之地?”

“自然不是,此次去时,我们做足了准备,就连在应天城招募的雷翁,都六十余岁的老人了,在钦州照样好好的。只要注意平日里饮食,根本无须担心瘴疠。”俞国振又笑了起来:“说到饮食,咱们平日里常说山珍海味山珍海味,我这次在钦州,倒真是吃厌了山珍海味,啊,对了,腌虎肉和虎鞭泡酒,我可是给二位伯叔带来了。”

“虎鞭……泡酒?”

两位伯叔都是脸色大窘,不过又同时目露兴奋,虎鞭泡酒,那可是好东西!

“咳咳,难得你还记着伯叔……”俞宜轩咳了两声:“也不枉五叔替你挨的这顿板子了。”

提到这顿板子,俞宜轩自知失言,马上又转过去:“才半年时间,那几万亩的田,都开出来了?”

“二两银子一亩,当地的官兵都出了死力,自然是开出来了。来之前,我已经吩咐他们,种上油菜籽,等来年春上,再种水稻、玉米、蕃薯,另外还有花生……”

此时蕃薯之类已经传入大明,但种植尚不普遍,玉米、花生同样如此。故此,俞宜勤听得双眼迷茫,虽然不是十分清楚那些究竟是什么,但油菜花他却是知道的。

“待来年三月,春风初临,漫山遍野,万亩田地,尽是金灿灿的油菜花,风吹如浪,远香袭人……哈哈,便是桃源,也不过如此了。”俞国振又继续说道。

“叭!”

俞宜勤猛然一拍桌子,俞宜轩与俞国振都愕然望着他,他握着拳头:“过完年……我要去钦州,我定要去钦州看看!”

然后俞国振和俞宜轩都大笑起来。

“二哥,你上国振的当了,他便是要把你拐到钦州去。”俞宜轩笑道。

“不错,不唯二伯我要拐去,大伯、五叔,我也要拐去。”俞国振愉快地道:“钦州那边有的是荒地,我一大摊子事在那边铺开,国威堂哥顾得了一头顾不了另一头啊。”…,

“我老了,没那么多精力替你管事,不过若是真有那么多田,管几个田庄倒是不错。”俞宜勤一脸向往。

“定不让二伯失望。”俞国振说完这个,脸色开始严肃起来:“不过,先得将襄安这边的情形处置好……我在庐州便接到了二柱传去的消息,只是这消息不甚详细,二位伯叔,说一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俞宜轩与俞宜勤对望一眼,终究还是绕不过这事情啊。

“国振,我还是那句话,有些事情,咱们必须忍。”俞宜勤道:“你不能让你五叔这顿板子白挨了。”

“放心,我不会冲动,这可是史可法,不是随意的阿猫阿狗。”俞国振道。

当初在庐州,他接到高二柱传递来的消息时,也是很吃了一惊,他行事得罪了不少势力,但却绝对没有想到,真正向俞家动手的,竟然是史可法,这位在历史上留下赫赫大名的人物!

能力姑且不评论,但因为《梅花岭记》一文,史可法忠名,几与文天祥共表。而且,以俞国振对其人的了解,他在为官与私德上,也没有太多值得诟病之处。

若是太平时节,他会是一个不错的官员,但可惜的是,他生在末世。

“事情是这样的,这位史大人是六月底到任,他上任之后,有意整顿军务,但发现整个安庐道,竟然只有三百官兵可用,便欲编练精兵,只是朝廷并无钱粮,他又不愿加征赋税,便向治下四府大户要钱要粮,咱们俞家,也奉上了一千两银子和三百石米。”

对于俞家这样的家族来说,一千两银子与三百石米,真不算什么,但是史可法相求的各大豪族,多数就是拿个百两银子打发他的,甚至有人背地里已经在说他收刮民膏侵夺民财,南北两京的御史们,也有攻讦他的声音传出了。

“既然我们奉上的银粮比别家都多,他为何还要找我们的麻烦?”

“此后,他又发文,要治下诸巡检司挑选精壮齐聚庐州,供他选兵,发文到我们襄安,点明要我们出两百人……朝廷给咱们新襄巡检司的兵额,就是弓手四十人,而且至今一文钱的粮饷都未拨来,这分时就是打着咱们家家卫的主意。我便带了镇上四十名充为弓手的民壮前往,他一见之后,便大发雷霆,说我搪塞敷衍,便欲以军法责我,后来又得知我是举人出身,这才免了当堂褪衣之辱,隔衣抽了十棍。”

俞国振皱着眉,这与二柱传来的消息差不多,但是,五叔还漏了一件事情。

“我听闻史可法派往咱们家传令的,不是差役,而是一个幕僚,那幕僚还说了咱们家印书之事?”

“确有此事,那幕僚说……咱们家活字,远胜应天与苏杭的书商,所印字迹油亮清楚,这样的好物什,理应用于印圣人教化之言,君子正义之论,不应用于蝇营狗苟铢锱求利。”

“呵。”

俞国振笑了一声,但俞宜勤、俞宜轩熟悉这个侄子,都知道这一声意味着什么。

他怒了,而且是那种真怒,会长久记住的怒气。

自己这个侄儿,若是惹得他骂两声或者翻个白眼儿,那虽然是让他怒了,但怒不过夜,隔个三两天他就会忘怀。但他若是不予置评地冷笑,那便是真怒,而且,是牢记在心的真怒!

“国振,你不必发怒,以史道邻的官誉,想来不是为了这活字印刷术为难我们俞家,定然另有原因。”俞宜轩道。…,

俞国振点了点头,此时也有用活字印刷的,但因为活字铸造的成本比雕版都不逊色,而且金属活字的油墨不好,印出的字迹模糊不清,固此未能大行于世。不过世上有的是聪明人,他们从《风暴集》、《民生杂记》和《民生速报》的出版速度上,便判断出这是由活字印出的,否则仅雕一个版,就需要大半年的时光,哪里来得及!

至于另外的原因是什么,俞国振也不急于知道,在又宽慰了俞宜轩一会儿之后,他便起身告辞。

回襄安到现在,他还没有回到自己的细柳别院去呢。

襄安镇里如今是显得比以往更繁华了,不过那砂子路,让已经渐渐习惯了水泥路的俞国振有些不适,他嘟囔了一声:“也不知何时能将这砂子路都铺成水泥啊。”

“小官人若是愿意,在这里也建一座水泥窑就是。”随侍在旁的齐牛道。

“我倒是愿意,但是这里……有人不乐意我们安安份份地种田啊。”俞国振叹了口气。

就在这时,他看到了柳如是。

柳如是提着裙袂,慢慢地向着镇子里走来,她微微显得瘦削了些,昂着脸,满面都是喜忧交织的神情。

俞国振也快跑了几步,齐牛想要跟上去,却被田伯光一把拉着:“你这头蠢牛,上去凑什么热闹!”

齐牛这才恍然,重重地拍了自己脑袋一下。

是啊,小官人与柳姑娘都大半年未曾见面了,自家跑去……凑啥子热闹!

“小官人!”见俞国振到了自己跟前,柳如是拍着胸脯,喘着气道。

她如今,可也十六,正是蔓妙年华,身体也已长足,这拍着胸脯的模样,说不出诱人。俞国振几乎也想将手拍上去,但还是强忍着住了。

“如是,你瘦了些啊。”上下打量了一番柳如是,俞国振道。

这么简单的一句问候,顿时将柳如是眼睛弄红了。自然是瘦了,一分别就是半年,日日夜夜都想着念着,如何能不瘦,人家李易安不是说了么,“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小官人做的是大事,还有时间关心我这小女子啊?”她颇为委屈地道。

“如是做的也是大事,没有如是在这里,我哪里能放心去做大事?”俞国振微笑道。

最初收容柳如是,一半是因为对于历史中这位传奇女子的敬仰,另一半则是俞国振收集历史名人的恶趣味,严格来说,直到将柳如是带回襄安,俞国振对她也没有什么特殊的情感。但是,后来她舍身救下蒋佑中之事,她面对闻香教徒的英烈,都让俞国振怦然心动。

“回去再说,我要先洗漱一番,旅途太累了。”俞国振正容道。

柳如是的脸色顿时飞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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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三、千秋一道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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浴桶里蒸腾起来的水汽,模糊了人的视线,激烈的水花摆动声略略停息下来,好一会儿之后,柳如是近乎瘫软的声音传来:“奴……奴服侍小官人沐浴……”

“你且歇歇吧,我不在的时候,定是没有继续锻炼,故此就这一丁点气力。”

“哪里……哪里有,分明是小官人太折腾人儿……奴便是在那种……那种下贱的地方,也不曾听闻,有这许多折腾人的方法。”

“不许提那个,你总是记在心里!”

“奴蒲柳之姿,得郎简拔,虽然如今……如今这样了,却总不可忘了,当初奴是多么凄凉。”

“既是如此……那么,你就再拿身体来感激我吧。”

又是一番折腾,俞国振这才神清气爽,虽然这种活儿也挺消耗体力,但对于俞国振来说,他缺的不是体力,而是压力过大,这种活,对于释放身体中过大的压力,是有极大帮助的。

当余波终歇,柳如是紧紧将脸贴着俞国振的胸膛上,听着他心脏有力地跳动,满脸未褪的红晕中,她双眼能滴出水来。

“小官人,这半年来,奴操持三刊,做得还不错哟。”她低声说道。

俞国振把她留在襄安而没有带去钦州,主要考虑有二,其一是她身体相对较弱,在钦州所有的基建都没有完成的情形下,她到那里,可能会有水土不服;其二是因为《风暴集》、《民生杂记》与《民生速报》,都需要一个可靠的人来担任主编。

这个人非柳如是莫属,论起学习的天份来,柳如是非常强,博闻强记,分析能力也不差,俞国振将自己对于文章的筛选标准交给她,她就能近乎完美地挑选出俞国振喜欢的文章来。

“是要表功了么,呵呵,说与我听听,让我瞧瞧我家如是儿在我离开之际做了多大的事业!”

“如今《风暴集》三刊,yijing不需咱们去推销了,自有专门店铺找上门来求订,应天城中,《风暴集》销量最多,足有三千份,苏杭扬诸州,也有一千份左右,便是京城里,也能卖出两千份……”

俞国振策办的三种刊物,在柳如是的努力之下,yijing流行起来。象《风暴集》,它是三种刊物中销量最少的,出版的频率也最低,是双月刊,两个月才有一期,但因为它是面向读书人中较高端的,所以定价较贵,每册是一百文。就是这样,《风暴集》如今的销量,也达到了万册之多,每期的营业收入,近千贯铜钱。

《风暴集》给予的稿费也是极优厚,象方以智,因为连接着在《风暴集》上刊发他的《物理小识》,如今仅润笔就收到了超过三百贯,以字数来算,他总共也就是发了三万余字,每万字便是百贯,这使得他在应天城过得甚为阔绰。

因此,俞国振并不指望《风暴集》能赚什么钱,关键是要能在上层读书人中树立起品牌,同时不断地潜移默化他们,让他们更容易接受种种新生事物。

“《民生杂记》亦是极受欢迎,仅应天城中,便能卖出六千册,长江沿岸富庶诸府,《民生杂记》远比《风暴集》要好用,其中连载的故事,极是受人欢迎……小官人,你可知道《民生杂记》在哪儿卖得最多么,竟然是青楼烟花之地!”…,

听得这个消息,俞国振也是一愣,然后笑了,这既在他意料之外,也在他意料之中,青楼烟花之地,正是各方文人士子流连之所,另外那些识文断字的商贾,稍稍有些余钱的贩夫走卒,也都是喜欢在这样的地方。那些心伤身世不幸的歌伎舞女,那些感叹怀才不遇的文人士子,对于各种才子佳人金凤玉露的最是感兴趣。

故此,《民生杂记》的售量,高达三万份,而每月一期的《民生杂记》售价也比《风暴集》便宜,五十文一册,这样每期的账面收益就是一千五百贯。

但这两者实际上都不赚钱,真正赚钱的,还是《民生速报》,每十日就有一期的《民生速报》,售价才是五文,大开的纸两张,一共是八个版面。第一版是朝廷邸报里的一些消息,这算是为了应付官府,第二版则是里巷奇谈,第三版则是各地物产,最后四版,更是无奇不有,甚至还有店铺的广告。

《民生速报》的售量是七万份,在这个缺乏娱乐的时代里,《民生速报》可以说是最大众化的娱乐工具,从官场上的变动,到各种小道消息,应有尽有。巨大的销量,再加上广告收益,这份报刊每月竟然能净赚到三百贯左右的钱财,再用这笔收益,弥补另两种刊物的亏空。

“《民生速报》竟然被你经营成这规模了?”俞国振也为柳如是的成就感到惊讶:“你是如何做到的,别的不说,仅那些稿子……便准备不过来吧?”

不象《风暴集》主要由如今读书人中精英分子供稿,也不象《民生杂记》那样俞国振早就准备好了稿子,《民生速报》的稿子应该是柳如是一手搜集的。她再聪明黠智,也不可能一个人将记者采编编辑校对的所有活儿都做完。

“这可不是奴一人的功劳,小官人莫非忘了你的三位红颜知己?”

俞国振愣了愣:“谁?”

“自是那三位花魁娘子,小官人可是秦淮河畔第一风流人,将她们送到奴这来,奴又不好支使她们做别的事情,自然就只有这个了。”

话语里多少有些醋意,以柳如是受过的教育和身份,嫉妒俞国振的正牌夫人方子仪,她没有那个心也没有那个胆,可嫉妒一下这三位花魁娘子,那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俞国振拍了拍脑袋,自己倒真将这三位给忘了。

“她们做事如何?”

“初时有些不适,但后来都好了,然后由婉容姐出面,邀各处青楼里的姐妹们撰稿,里巷奇谭逸闻趣事,这不就来了么,那些姐妹们也可用这个,赚丝子脂粉钱。”

俞国振哈哈笑了起来,他却没有xiangdao这一点,确实,王微波与顾横波倒还罢了,那马婉容在这欢场多年,人脉极广,召些青楼娘子执笔,既有润笔又有雅名,那些青楼翘楚哪个不踊跃?

而她们执笔写的文章,逐香之客又如何能不捧场?

只不过,这就当真是“妓者”为记者了,但此时的“妓者”,可比后世某些专以造谣生事为业的同行,可要干净有操守得多了。

“如是好心窍,这种法子你都想得出来。”俞国振夸奖道:“我在钦州,每三十天有一船自广州来,在广州都买到了《民生杂记》。”

“小官人去了钦州许久,也不知那钦州是什么模样!”柳如是颇为好奇地道。…,

“是倒是好地方,不过,如是要去的话,每日里可都得戴着头巾,免得日头暴烈,将你晒黑了……哈哈。”

“小莲晒黑了么?”

“她在那边带着几十个孩童,每日晨昏才出来活动,倒是未曾晒黑。”

“小官人果然将家学开到了钦州啊。”柳如是抿嘴笑道:“便是朝廷,也没有小官人这般注重教化的。”

“朝廷只管能不能写八股,却不管能不能当好官,还有更多当不了官的读书人如何安置,这些人除了读书,一无用处,便只有寄身于百姓身上,为非作歹欺压良善……”

“好了好了,知道小官人见识广,奴是一女子,却不晓得那么多呢。”柳如是轻轻白了俞国振一眼。

她其实是有大志向的,常恨此身非男子,但在今天,是她极喜庆的日子,只想说些喜庆的事情,而不愿讨论那些纠结无比的国家大事。

“是是,这不是怕求田问舍,让如是小瞧了我么?”俞国振哈哈一笑:“说实在的,我花钱如流水,在钦州yijing花掉了十几万两银子,如今囊中空空,就等着如是这女陶朱来替我分忧呢——家中有多少钱财可以动用?”

“女陶朱却不是奴,是那位李家的大小姐吧。”柳如是又是一个轻轻白眼。

“李家大小姐,那是谁?”俞国振这一次是一下子就xiangdao了,无非是李广堰,在应天城中,得了他几句提点,还专门要将成衣工坊开到襄安来的那一位。只不过当时俞国振拒绝了,不曾料想,这点小事,柳如是却还记在心上。

不过记起归记起,当着柳如是的面,是绝对不能承认的。这并不是畏女如虎,相反,这是懂得如何哄女人,须知再大方的女人,也不爱自己所喜之人在面前赞别的女人。

他的反应让柳如是果然高兴,抿嘴笑道:“小官人佯装呢……那位李大小姐倒是个能人,小官人提点她几句,加之花魁八艳大会评比,她如今声名在外,衣裳都卖到了成都府。不过此人倒是厚道,前些日她才让人在应天城中与我们交割了一批铜钱,足有三千贯,说是今年的分红。”

看起来这李广堰果然有经营头脑,成衣制造竟然真给她做起来了。

说完李广堰,柳如是才将家底告诉俞国振,在俞国振离开时,细柳别院可支取的钱财,折成银两共是两万五千余两。这大半年时间过去,几处收益,特别是棉布的收益上来,细柳别院织的布如今在应天极为有名,甚至还销到了松江,被称为“细柳布”,每匹价值,几与绢同。再加上珠场的收益,俞国振手中,yijing又有六万九千两银子了。

放在别家,不到一年赚得四万四千两银子,那是相当会赚钱了,可在俞国振看来,这钱还是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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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四、千秋一道统(四)

原本这个冬季,襄安笼罩在湿笼的阴云之中,但俞国振回来之后,天空难得地晴了,在抱怨了好些时日之后,襄安镇里的百姓纷纷将自家潮濡的被服拿出来赶日头。(《》www..)

托俞国振的福,因为细柳别院要养这么一大批家卫,所以也带得襄安左右的百姓生计变得好起来。象是杀猪的雷九,以往只是走村过户,哪家要杀猪便去帮忙,换些猪下水罢了,可自从俞国振练家卫以来,每日里都从土桥运猪来杀,那猪下水也被他卤制起来,到附近的镇子码头去贩卖,家财据说也已经在数千金了。

因此,家家户户收入到了,生计自然也更好。冬日里的棉被里塞的不是芦花,而是棉絮,六斤的九斤的,盖得身上一冬天也不会伤风感冒。

雷九腆着肚子,慢慢地行在襄安镇的街上,周围时不时会有人向他招呼:“雷大官人。”

“哈哈。”

他确实是升格了,家里有了些钱,原本镇上称他为小九的邻舍们,如今改口称他雷大官人,就是他自家婆姨,现在在床上也是心肝啊肉啊的扭得欢,生怕他多了些钱后去娶个小妾。

不过……娶个小妾似乎不错,镇上稍有家当的,哪个不是三妻四妾,这年头,大姑娘不值钱,弄一白嫩嫩的养在别宅里……

“碰!”

就在雷九想入非非之际,迎头却撞着一个什么东西,还不等他清楚过来,又是一瓢冷水当头洗落:“兀那小九,敢来讨老娘的便宜,莫非是发达了便瞧不起老娘?”

正眼一瞧,却是镇子里的宋妈妈,雷九方才一头撞着的,她手里拿着一个扁担,正气呼呼地望着雷九。

“什么小九,本官人大号奔霄,雷奔霄!”雷九恼怒地道。

“切,你那点底细,老娘还不知晓,打小就是个蠢人,故此小名便是一个笨儿,只不过这两年托了俞小官人的福,有了点身家,便改笨为奔,又添了个霄字……可在老娘眼里,你还是当初的那雷小九雷笨儿!”

雷九苦笑,这宋妈妈可是个泼辣人,往常爱贪些小便宜,喜欢小偷小摸,整个襄安镇上,她可谓吵遍诸妇无敌手。(《》www..)只是这两年为细柳别院做些浆洗缝补之事,生计渐好,少与人吵了,只是偶尔还拿他这样的大老爷们练练嗓子,免得丢了当年的本领。争是争不过的,可被撞了一下,又被浇了一头冷水,不说一句又对不住自己。

“宋妈妈,若不是吃了我的卤杂,你如今还缩在灶堂前发抖呢,哪有精神在这里与我吵架?”

“你这憨货,若不是小官人指点,你那猪脑子能想到把自己的下水弄去做卤杂?”

他二人吵吵嚷嚷,从他们身边经过的一辆马车上,某人放下了帘子。

“济民倒是人如其名,当初老大人给他取这个字,当真是对了。”方以智笑着对坐在面前的孙临道。

“济民有实才,非你我能比。”孙临声音低沉,看上去有些沉寂:“不过他玩心,也不比你我差啊。”

“哈哈,游玩大半年,据说在钦州还与海寇交过手。”

俞国振在钦州的事情,方以智也有所耳闻,但仅限于知道他在钦州引来了海寇,与海寇交过手,其余的就一无所知了。

“也不知如今他是不是回来了,若是没有回来,咱们怎么办,去钦州寻他?”…,

“还是回桐城看看吧,既然出来,总得散散心。”

然后就是沉默,两人的心情都不是很好。

从镇子到细柳别院,不过是一会儿的事情,在别院门口,他们的马车被拦住,待得知是舅老爷方以智与连襟孙临来了,这才放行。

“你们小官人回来了么?”

“昨日刚巧回来,两位先生来的正是时候。”

得到这个回复,方以智大喜,回头看孙临道:“行了行了,不过就是一个花魁娘子,济民这边有三个,你过会儿请出来相见就是,莫要弄得这样一个模样!”

“却是让密之见笑了。圣堂最新章节www..”孙临也有些尴尬。

他娶的是方以智妹妹,却在应天城中纵意花丛,甚至迷恋上了一位名姬,但只可惜这位名姬被势大显贵所横刀夺爱,至使孙临闷闷不乐。

方以智便是带他出来散心的。

“密之哥哥,克咸兄长,你们两位来得可真巧,早一日的话,我尚未回来,晚几日的话,我就要动身去应天寻你们了,咱们几乎就要错过!”

俞国振听说这二人来了,笑着出来相迎,他们一别也是大半载,好友相见,少不得打趣一番,不过看孙临的模样,象是魂不守舍,多问了一句,才得知他喜欢的青楼女子,竟然被应天诚意伯府给横刀夺爱了。

“克咸兄这就不对了,男儿志在天下,岂可因一女子而颓唐至此!况且,你娶的是密之兄之妹,容德兼备,岂不远胜不知何处来的一姝,在手中的你不知珍惜,却去……”

俞国振正慷慨而谈,就在这时,柳如是出来奉茶,她颜色如玉眉目似黛,双眸盈盈如水,方以智与孙临也是有很长时间没见过她,所谓女大十八变,只能从眉宇中依稀找到当初的身影。她奉茶完毕之后,方以智与孙临都是盯着俞国振,于是俞国振到嘴的话说不下去了。

“哈哈。”孙临冷笑。

“哈哈。”方以智也冷笑。

“似乎济民你与子仪的婚事,眼看着就近了。”

“似乎济民你在金陵城中,得了个秦淮河上第一风流人物的绰号。”

“似乎方才那小娘,便是你从苏州带回的如是姑娘。”

“似乎你上半年,还拐走了秦淮八艳中的三位花魁。”

这二人你一句我一句,将俞国振说得抬不起头,然后三人齐声大笑,俞国振慨然长叹:“这正人君子装不得啊。”

“正是,正是,我辈英雄少年,正当纵意轻狂,岂效冬烘腐儒,闭目空谈心性?”

无论如何,经俞国振这一番做作,孙临失美的惆怅,多少消了一些。

“说起纵意轻狂,小弟新近得了一篇奇文,二位兄长可以提点一番。”

俞国振对于方以智、孙临的到来,是举双手欢迎的,他正要方以智有用。这大半年时间以来,方以智在《风暴集》上撰文颇多,在士林之中名声更胜,与徐霞客有些默默无闻不同,他可谓是儒林新锐。

而且,方以智家学渊源,在《易》上造诣极深,如果能得到他的帮助,那么俞国振这次准备挖东林、复社根本的计划,就成功了一小半。

“哦,连济民都说是奇文,一定很有趣。”方以智初时并不以为意。

“如是,如是,将我箱子底下,那份署了霞老名字的文章拿出来。”俞国振道。

不一会儿,柳如是将文章拿了过来,文章呈于方以智面前,方以智看完之后,默然无语,孙临觉得好奇,也接过来一看。…,

正题写的是“进化天演论”五个字,孙临不由得神情一变:“进化天演论,好大的口气,莫非私学天文?”

一边说,他一边看下去,结果这文章却是谈物种变化的,以自然之演进,与人类之变化相应证,最终得到“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世道必进后胜于今”这两个结论来。

“当真是……当真是……”

看完之后,孙临也哑了,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评价好。

明代儒林,特别是明末儒林,正值大激荡之际,而且因为商品经济活跃,外来文化的启发,再度出现了百家争鸣的迹象,几乎可以说有华夏文艺复兴的趋势。

若无外力打断,一个思想昌明文华繁荣的时代,就在眼前。

所以,孙临并不古板,对于新思维的接收,他丝毫不抵触,可这《进化天演论》中的观点,还是让他觉得不对。

他学问不及方以智,觉得不对,可究竟是哪里不对,怎么样的不对,一时半会却想不出来,思忖了好一会儿,决定向方以智求教,结果拉了方以智一把,却发现自己这位舅哥仍在发怔。

“密之,密之!”

“啊呀!”

方以智这才回过神来,他握着双拳,激动万分地看着俞国振:“这位霞老……究竟是何人?”

“江阴徐弘祖,与钱牧斋交好,因为喜好出游,无意于功名,我在钦州时,他随石电到钦州寻我。”俞国振笑道:“然后为峒贼所掳,困于贼寨之中,忽然大悟,得此奇论……密之兄觉得有理否?”

“有理,太有理了,我此前一直在想,为何北地树木多针叶,南方乔木多阔叶,此理便可证之了,北地苦寒,为适应其境,叶为针型,南方温热,为适应其境,叶子便宽大……”

“与我说这些没有用,霞老周游天下,二位兄台可要一见?”

“要见,当然要见,如此奇文,若是不见其人一面,岂不终身至憾!”方以智兴奋地道。

徐霞客倒就在襄安,但他也是个闲不住的性子,到处去游玩了,当俞国振遣人将他寻回来后,方以智恭恭敬敬向他请教,他也是见了方以智《物理小识》的,对这个年轻后辈极是赞赏,便将自己未写在文中的一些东西,也拿出分享。

俞国振对此极是满意,很明显,方以智是被徐霞客的理论说服了,徐霞客写游记很好,但笔战对骂,则未必是其所长,另外他在学术界中的地位也有限,可若多了方以智,接下来一期的《风暴集》,就很有些味道了。

“不是想要我的活字印刷术和油墨么,既然如此,让就先尝尝这两者的厉害吧。”俞国振心中暗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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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五、千秋一道统(五)

“《进化天演论》?”

“俞济民在搞什么名堂?”

“还有方密之,他为何也参了进来?”

眼见着就要过年了,新一期的《风暴集》终于出现在张溥的面前,当张溥看到封面上与此前都不同的印刷,忍不住笑骂起来。《》www..

书是史可法给他的,史可法脸色非常难看:“天如,你先看看吧。”

张溥拍了拍《风暴集》的封面,不以为然地道:“俞济民会有什么名堂弄出来,无非就是一些游记,而且大多闲散,语极荒诞,不值细究。密之也是,为这个徐霞客作荐……咦,霞客,徐霞客,我似乎听过此人?”

“你先看了文再说吧。”史可法催促道。

张溥看了看目录,《进化天演论》被排在了第一面,他翻到页码,又笑道:“道邻兄你何必急,俞济民印这《风暴集》,字皆横排,不伦不类,看得人直摇头啊。”

他是在玩笑,史可法却是个认真之人:“在《风暴集》第一册中曾提及此事,古人竖书,是因为在竹木简上刻字,竖书方便,蔡侯造纸,今人书写,自是不用因循旧例……先是之时,我还只道这是少年人标新立异之举,可今日见了他这《进化天演论》,才知道这竖子竟然是刻意为之!”

“何至于此!”张溥漫不经心地道。

他对史可法,甚至史可法身后已经去世多年的左光斗,都是只敬其人品却不屑其才能,他觉得,要想斥小人正君子,除了一腔正义一身气节之外,还得通权谋机变。

“天如,你看看吧,你看完之后,只会比我更气愤!”

史可法几乎捶胸顿足,张溥笑笑看完全文,与方以智一般,看完之后,他愣住了。《》www..

他虽是愣,却没有象史可法想象的那样,怒发冲冠。

“徐霞客……原来是他,江阴徐弘祖,他竟然能做得这般文章!对了,对了,也只有他能做得这般文章!”

许久之后,他捶手大叫,挺身跳起,反应之激烈,让史可法都为之讶然。

“天如,你这是……”

“妙论,妙论,果然……不愧是俞济民,去了一趟外地,竟然带来了这等妙论。”

“为文者乃是徐霞客,为序者乃是方密之,而且只怕不是妙论,而是谬论,谬种流传,国将不国,我必向朝廷上奏,请求禁止此书!”史可法冷冷地道。

他没有想到,张溥的反应竟然会是这样!

在史可法看来,他们东林一脉,传承理学,得了儒家道统,自是最正不过的。至于其余学说,都是枝节末梢,为绿叶以衬大道,这种器量他有,也能容忍,可是若是胆敢窥测道统,甚至以妖言惑众……孔子能诛少正卯,那么自己当然也可以诛某些奸人!

张溥却与他不同,他是徐光启名义上的弟子,并不排斥实学,也不食古不化。徐光启去世之后,俞国振专门将徐光启的《农政全书》印制成册,定价极廉,几乎是赔本卖出,原本张溥想要为《农政全书》写序,但这个活却被陈子龙抢去,再序也交给了方以智,他仍然什么都没捞到。

“这是妙论啊,世道必进,后胜于今,故此祖宗之法,当因时而变,不可拘泥于古……”张溥原本是想和史可法辩上一辩的,但说到这,然后便大笑起来:“难怪道邻兄如此愤怒,此文分明是于道邻兄姓名有大碍,此文之意,不就是史不可法么?”…,

史可法恼怒至极,忍不住吼道:“张天如,事关道统,岂可听任,你再这般等闲视之,休怪某与汝割席了!”

张溥愣了愣,脑中飞转,想来想去,他现在一来托庇于张国维、史可法,二来他心中也确实有嫉妒之念,那样的妙论,原本不该是由默默无闻的徐弘祖所撰写,也不应该由方以智点评,更不该是俞国振主编!

他望着史可法,脑子里百般挣扎,虽然只是片刻的事情,可就是这片刻,他的脸色忽喜忽忧忽怒忽憎,几乎是百色杂集,万紫千红。(《》www..)

然后他下定了决心。

“道邻,何必动怒至此,我不是在玩笑么。”他叹息着道:“现在,道邻兄可知道为何我想要俞家的活字印刷术与油墨了么?我便是怕有一日如此,俞济民虽有小是小非之心,却无大是大非之辨,为人所惑,草率成文……只恨我一语成谶,这种先见之明,我真不想有啊。”

史可法默然,君子可欺之以方,他确实是个君子,因此并没有想到张溥在一瞬间心里千转百回,而是回忆起当初张溥劝他想法了让俞家交出活字印刷术与油墨时的对话。当时张溥便道,这是对奸邪之利器,有这等既便宜又质优的印刷技艺,对如今窃居相位的温体仁发动攻击,然后再扫荡阉党余孽,天下太平可至!

这也是他的最大梦想。

“天如贤弟,你果然有先见之明,初时我还心中不以为然,觉得你有些小题大做,如今看来,你是对的。”想到这,他眉头一振:“既是如此,我便再试一次,这次……我亲自去襄安!”

“你自去襄安?”

“正是,既然天如兄说那个俞国振俞济民确有几分才华,他所结交的,也是天如这般正人君子,有方密之、陈子龙这样的后起之秀,有钱牧斋这样的前辈巨宿,此前于国家也有功劳。我总得再给他一点机会,让他幡然悔悟,知道自己已经谬之千里!”

听他的话,张溥很想笑,别人不了解俞国振,他却是极了解的,两人在盛泽初遇,之后无论是书信往来还是直接打交道,都有过不只一回,若是史可法以为,凭借他三寸不烂之舌就可以劝动俞国振,那就大错特错了。

不过,他没有劝解,他最主要的目的还是印刷术、油墨,还有那已经拥有相当大影响的《风暴集》,至于俞国振,自己只要从中驾御得当,莫让他与东林彻底决裂就好。

等到自己负笈北上宰执天下之时,安知俞国振不能成为自己的戚继光!

“不过,对这俞济民,道邻兄还是以礼相待,他虽说没有功名,却总有功绩。”

“放心,我自然知晓,我会先遣人送信,做足礼仪。”

“小弟也随贤兄一起去吧,有小弟在,有些话贤兄不方便说,小弟也可以居中传达。”

“史笔,这次信件,便由你送去,让俞国振在他的细柳别院等着,我在……十二月上旬,会抽空去他那儿一晤。”史可法召来一个家仆道。

那家仆跟着史可法也有些年头,得了这个命令不敢怠慢,立刻赶往襄安。从庐~州到襄安,兼程而行,一日可至,但当他到襄安细柳别院递书时,却吃了个闭门羹。

“什么,不见,你是如何对他说的?”

史玉传回的消息,让史可法愣住了,他分守诸州,地位在知州之上,他派出的使者,俞国振竟然敢让他吃闭文羹?…,

便是有意不见,措辞也应该婉转,而不应该是直接拒绝相见吧?不少字

“小人说,右参议分守安、庐、池、太史公有令……只说得这一句,那边就将小人哄了出来,还说什么……还说什么‘山野闲人不受爵禄不欠国税不听官名’。”

听得此语,史可法面色大窘,就是张溥,也颇有些尴尬。

他们都向来以名士自居,东林名士,才高气华,但如今却被狠狠打脸了。

很显然,那句“山野闲人不受爵禄不欠国税不听官名”,是俞国振教给家丁的,而这句与其说是拒绝史玉,倒不如说是在打史可法的脸:你无非就是仗着名爵来欺负百姓罢了,但我是隐士,我不是你的属下,也没有欠官府捐税,你少仗着官威对我呼来喝去!

不过史可法这点雅量倒有,他向张溥道:“倒是本官……我失礼了,无怪乎天如贤弟也视这位俞济民非同一般,仅此一语,傲骨已经有了……罢罢罢,既然我失礼在前,就全他的名声,史玉,你再去一趟,这一次别持我名刺,只说史可法十二月十八前往拜晤。”

史玉再次到襄安细柳别院,这次他吸取了教训,不敢再抬出老爷亲随的架子,恭敬地向着别院前的家卫施礼:“小管家,请入内通禀一声,说史公讳可法遣人来拜。”

“史公讳可法?”家卫喃喃说了一声:“此人未听说过……你请稍候。”

史玉心中不快,但脸上不敢表露出来,他是知道史可法脾气的,若是这次再办差了,那么史可法有可能就将他赶回原籍。

没有多久,一个穿着与家卫不同的人出来相迎,史玉最初时以为这人就是别院主人俞国振,结果一通名,却只是别院里的管事高二柱。

二柱与史玉说了几句,发现这只是一个庸人,便不以为意,引着他走进了细柳别院。

在别院之外,并不觉得什么,可入内之后,史玉便看到一队少年正在列队站立。此时正是严冬,寒风凛冽,可这些少年立于风中,却没有一人袖手取暖,个个都站得笔直,双眼平视,他从众人面前经过,也没有一人目光随着他移动。

史玉便再是平庸,也知道这些少年绝非一般。

他没有来得及细看,便被引进了别院正中的屋中,屋子倒是简朴,进门之后,他首先看到的是一个大高个,然后才注意到这大高个身前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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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六、千秋一道统(六)

“史参议遣汝来,有何交待?”

不等史玉看清楚这大高个儿,那少年便已经开口了,神情很有些不豫。

史玉当然知道,就在不到一个月前,自家主人还寻了借口,用鞭子抽了俞国振的堂叔。再加上史可法此前的交待,因此他回应得甚为恭谨:“参议老爷说,他此际公务繁忙,将于十二月十八日,来襄安拜会俞公子。”

若是懂道理的,这个时候应该立刻掠讶起身,遥遥行礼:“小子哪里敢当参议大人此语,应是小子前去拜望参议大人。”

但显然,俞国振不是个懂道理的,或者说,他不准备讲这种道理。

“十二月十八日,也就是再过五日?”他皱着眉:“我年前正准备去应天府办年货,十二月十八日未必能见到我。”

“这个……”

史玉觉得很无奈,这小子不是有无为幼虎的绰号么,难道无为幼虎竟然是无为幼猪?

“那么俞公子何时有空?”略一犹豫之后,史玉又问道。

俞国振其实在犹豫,是否要与史可法见这一面。

他对史可法的能力并不认可,但对于其人品还是有一定信心,因此也很奇怪,他为何会凯觎俞家的印刷术。这原因,可不是高二柱用些贩夫走牟流浪乞丐能够打探得到的。

但他也不得不思考,史可法见他后立刻提出要他的人、要他的技术,他该如何拒绝。

史可法的脾气性格,绝对会做这种事情在史可法这类官员看来为朝廷捐出家财、献出家人,那是理所当然的事情,那么谁是朝廷?他们这些正人君子就是朝廷。

是朝廷,不是国家。

不能说他的想法错误,各人有各人的立场,在俞国振看来史可法连朝廷都代表不了,遑论国家。

“十二月二十六日吧衙门已经封印……”想来史参议到时也有更多的空余时间。”俞国振沉吟了一会儿,终于开口道。

“十二月二十六日?”史玉重复了一遍这个时间,这时间离过年太近了,他不知道回报回去之后自家主人会是个什么反应。

无论怎么样,都不会太高兴。

“那就如此吧……”……小人告退。”他施礼道。

同样如果是一个讲礼的人家这个时候就应该留客,但俞国振仍然没有任何表示,甚至连打赏都没有。

所以史玉一出了细柳别院,便回头啐了一口:“恁的小气这家子人,活该……””

说到这,他便不敢再说下去了,因为在他面前,两个人抱着胳膊,正怪笑着看他。其一是高二柱,方才弓他入别院者,另一个说话的则是成年人他并不认识。

“你是什么人?”史玉喝道:“我是官拜右参议分守安庐池大四州史公讳可法之家人……”

“原来是史可法的家人,却不是史可法本人……”那你在此嚣张个什么?”

说话的是贾太基,他依旧是无为捕头,虽然依律史可法可以管着他,但他还真不怕史可法。胥吏对官员当面恭敬背地里怪话,可真没少说,莫说史玉不认识他的身份,就算认识,跑去寻史可法告状,史可法也不好越过无为知州来找他的麻烦,这是完全违背官场潜规则的。

“你是何人?”史玉可是听说过,俞国振在襄安肆无忌惮的事情,他与此前被史可法派来的幕僚,为何到了襄安虽然有些傲慢,却不敢作威作福,桑因就在这,若是将俞家的火气激出来,先砍了再报一个“为水贼所害”,就算史可法为他们复仇,那又有什么意义?…,

“你可以走了。”在贾太基身边,高二柱冷冷地道。

与半年前的二柱相比,现在的高二柱显得更加阴柔,他说话的声音很轻,却让史玉觉得毛骨悚然,这个少年就象是一只毒蛇,潜伏在阴暗之中,当你看到他时,也是他暴起噬人之际。

所以史玉一句话都不敢说,直接就加快了脚步。

“小官人待人太厚,故此什么样的东西都敢来襄安骚扰。依我说,巢湖那么大,沉几个人下去,根本无人知晓。”贾太基低声嘟囔,可声音却恰好能被史玉听清。史玉魂飞魄散,又加快了脚步,然后听到贾太基肆无忌惮的笑声。

“好狗胆!”史玉心中暗道。

“老贾,别玩过了,未得小官人命令,咱们还不知该如何应付那位史参议呢。”见他走远了,高二柱淡然道。

他话声落下,贾太基的狂笑也停了下来,脸上露出讪讪的神情。贾太基是想着在俞国振面前表现一下,却忘了他现在所做的事情,最忌就是自作主张。

史玉回到了庐州,这次史可法问他襄安情形时,他就有话可说了。

“果然有一支强军?”史可法第一关心的还是这个问题,他有一种预感,觉得次年可能会出现某种大事,他手中没有一支堪战之

军,如何应对这种大事!

“小人估算了一下,大约有一百人左右,小人去时,正在看他们操演,朔风刺骨,他们未着甲,站在风中,纹丝不动。小人进去时如此,出来时依旧如此。这些时日来,小人随着老爷也见过各地卫所军士,没有一支,能与之相比。”

“百人左右……”……”……”史可法对这个数字很是满意,在他看来,有一百多人的精锐家丁,再加上两三百人的辅助部队,就可以组成一支相当精锐的部队了。

而再以此部认为核心,操演个三五千人出来,那么他分守的安庐池庆诸州,就有一支真正可以作战的部队,却不是现在这两千七拼八凑出来的丘八。

不过他却不知道……”史玉看到的那百人左右……”乃是家卫第五期,这些人来到襄安才不过两个月,训练的时间并不长。

俞国振基本上保持每六个月增加一期家卫的速度,每期的人数都是五十至一百人,通过以老带新的方式让家卫人数扩充的同时……”仍然保持着较强的战斗力。当然,这批新家卫未曾真正上过战场,甚至连剿贼都没有做过一一如今襄安方圆两百里内已经无贼可剿了。

“这些家丁可有甲胄,持何等武器?”张漆问道。

他与史可法商议中,若是俞国振的家丁有甲胄,那就是逾制,可以以此为借。”让俞国振将家丁交出来。

“都着绿色布袄,无甲胄,所执武器,也是腰刀长矛。”

张漆与史可法对望一眼,想从逾制这一点向俞国振施压是不可能的了。

“除去这些家丁之外还有什么惹眼的……”你见到了?”

“小人在襄安,也与当地百姓有过交谈,当地百姓都是异口同声,说俞国振待人和气,造福乡樟,一姓雷的屠户还说,若非有俞国振,他也难得有如今生计……“”

史玉是熟悉自己主人脾气的,虽然被襄安冷落,却不敢隐瞒事实,将自己在镇子里的见闻都说了出来。

“能造福乡粹,使野无恶言,这个俞济民,倒也不算太坏,尚有些忠义之心。”史可法听完之后,对自己的襄安之行开始有了一点信心。…,

“不过小人回来时,却遇到两人,言语殊为不敬让小人颇为……”……”史玉又说他遇到高二柱与贾太基的事情,不过这里他就耍了个小滑头,将贾太基所说沉巢湖的对象,巧妙嫁到了史可法身上。

象他这样的家奴,与胥吏一般,都是惯会奸猾的,他此前处处都是说俞国振的好处,这让他显得极为公正,最后补一个俞国振的恶处,从而形成逆转,此前半天说的就都被这最后的取代了。

“竟然“竟然如此胆大!”

史可法算是有些养气功夫了,可听到俞国振的手下公开说要将他这右参议扔进巢湖之中,仍然气得浑身发抖。他身边的张涛也无法替俞国振说什么,在张漆看来,俞国振确实能做出这样的事情。

“天如,看来我们错了这个俞济民……”丝毫没有将国法放在心上,这等无视法纪之人,如何能对他寄予厚望?”

“只是俞济民的下属之语……”……”

“从史玉此前所说来看,俞国振御下极严,若非他授意,那些下属哪敢如此大放厥辞!”史可法怒道:“那《风暴集》中,他竟然试图动摇我儒家道统,这等人物,不诛之不足以安天下!”

“道邻兄,道邻兄息怒!”张涛听到他怒成这模样,心里也是大急,俞国振若是真被史可法寻借口杀了,那么惹起的事端可就真大了,别的不说,方家与史可法必然反目,到时候,他这个史可法幕僚,在方家面前也抬不起头来。更何况,还有一个还在牢里的钱牧斋,他与俞国振的关系也不简单,别的不说,那个徐弘祖,自己就在钱牧斋那里听说过。

史可法在东林中虽然有名气,不过更大的原因是借了他座师左光斗的悲壮,钱牧斋才是如今东林的真正领柚。

以复社和东林的密切关系,若是东林因此分裂,复社也势必跟着分裂,那对于张漆扶正祜邪的计划,是极为不利的。

“道邻兄,如今你与张东阳是东林砥柱,朝中君子退散,温某这样的奸人窃位,钱牧斋都因之下狱,我们的大敌在朝堂之上,而不是乡野之中!”他想起左光斗:“此时你不保护自己的有用之身,为一介百姓的俞济民而动怒,给予温某攻汗你与张东阳的机会,你忘了左忠毅公对你的教诲了吗?”

语毕,史可法浑身一颤,怒气缓缓收了回来

“既是如此……十二月二十六日,让我见见这个俞国振再说。”他缓缓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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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七、千秋一道统(七)

十二月二十六日来得很快。

一大早,襄安如同往常一般从沉睡中醒来,宋妈妈将昨夜忙着洗好的衣裳搭上竹竿,要借难得的晴日来晒,虽然她的手指因为冻疮而破裂,但她脸上的气色却是极好。雷九雇请的伙计,推着小车,沿街叫卖,给那些懒得早起烧菜、家里又有几个余钱的人充为早菜。各种呦喝声此起彼伏,间或有孩童的啼哭声,或者是鸡鸣犬吠之声。

史可法眯着眼,人有些忡忡。

他对俞国振不顾国法的恣意妄为是极为愤怒的,但当昨夜他悄悄乘船来到襄安,并在镇子里的客栈住过一夜之后,这种愤怒,变成了一种犹豫。

若真是妄顾国法之辈,这座小镇,为何会如此祥和,又如此生机勃勃?

张国维到应天任上,做得最多的是两件事,一是兴修水利,二是打击豪强。他将史可法推荐到分守四州的位置上来,史可法当然不能让他失望,除了练兵,另一件事同样是打击豪强。

当然,张国维与史可法打击的豪强,多是游离于朝廷党争之外、被他们看成首尾两端的家伙,象已经致仕的前首辅周延儒,再象俞家这样的小地方豪强。真正有靠山有门路的,他们一般不会轻易动手,因为一动手,牵连起来就可能演变成不同势力之间的大决战。

所以,史可法没有少见过被豪强摧凌的乡村小镇,民间有“兔子不食窝边草”的俗语,可是对有些地方豪强来说,他们根本没有这种忌讳,为了将自家的田地连成一片,为了一块山岭上的坟地,为了河沟里的水源分配,他们都可以不顾人命。

但襄安不同,这座小镇,不仅没有因为俞家的强势崛起而凋零,相反,似乎小镇上绝大多数人家,都因为俞家而受益。

“襄安俞氏卤杂呐……这位官人,要不要来碟襄安俞氏卤杂,热上酒,再配上一叠卤杂,可是狗肉都不换的好口味!”

史可法听到有人在召呼他,他看着那推小车的小贩,又看了看身边的早餐铺子,招了招手,那小贩顿时眉开眼笑地过来。

“与我烫一壶酒,再上一碗面汤,来一碟俞氏卤杂……说起来,你这卤杂为何称为俞氏卤杂,莫非是镇上俞家的产业?”

“正是,正是……”小贩得意洋洋地道。

但早点铺的伙计奉上酒,却打破了他的谎言:“官人莫听他瞎说,这襄安俞氏卤杂,只是借了俞家的名头,实际上是雷九的产业,那雷九也是好命,得了俞小官人的指点,从一个破落户儿杀猪的,到如今的雷奔霄雷大爷……若不是俞小官人,他就跟小人没什么区别!”

“我呸,为何这么多人都得了小官人指点,家里都生出财来,就是宋妈妈,如今也雇了两个婆姨替细柳别院浆洗缝补,一天也有几百文入手,你却还只是一烧饼铺子的伙计?”那小贩不干了:“换了你,便是俞小官人给你指点,你能成得了气候?”

“我如何不能,俞小官人手指头可点铁成金,他指着那个蚌贝,哪个蚌贝中便有珍珠。只要指点我一下,我便立刻浑身金银……”

“于今总算知道你为何发不了家了,人家俞小官人早说过,他才不会什么点铁成金,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他只教人如何发家,至于具体去做,他才不管。”

听得这话,史可法大奇,又在那小贩处点了碟卤杂,然后问道:“俞小官人说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这道理我懂,除此之外呢?”…,

“俞小官人还说,求人不如求己,求别人施舍来的,永不是自己的,要想发家,尽在勤俭诚智四字之上。只要能做得这四字,便是挑粪肥地,也能使家业兴旺,做不到这四个字,便是给一座金山银山,也会被败光来。”

“这话,倒是有理。”史可法点头。

“那是自然,咱们俞小官人说的话,自是有理。”

“虽是有巧颜令色之嫌,但是……总算结果还不坏,劝人勤俭诚智,近乎善矣。”史可法心中如此想。

“比如说这卤杂,便是俞小官人指点我们东家制的,我们东家再拿出来卖,最初时他可是和他婆姨两人,起早贪黑,如今置下了家当,便请我们三个伙计相助,终有一日,我们也能置下家当。不象是这厮,总是懒,想着点铁成金,故此到现在还需自己亲自动手。”

“我呸呸呸,我只是不贪利罢了,哪里懒了,这些时日,哪天我不是一早起来开门做生意?”那汤饼铺的叫了起来。

卖卤杂的伙计哈哈一笑,也不与他争执,带着韵腔又喊了起来:“襄安俞家卤杂——”

史可法伸出筷子,拈了一块卤杂,放入嘴中之后,果然甚香。即使他心中颇有忧虑,也不禁胃口大开,招呼几个随从,也跟着一起开吃。

吃得一半的时候,听得远处纷纷传来“小官人早”、“小官人安好”的声音,他抬起眼,便看到两个少年小跑过来,其中一个身材高大气魄雄健,极为惹眼,史可法一看就忍不住喜欢:“好一条汉子。”

他又看另一个少年,眉清目朗,面带微笑,看起来倒是不显山露水,周围的人与他打着招呼,都是带着敬意,而他也随和地回礼,看上去,倒不象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而象是一个四十余岁事业有成心志成熟的中年人。

史可法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他想起一句话来:心达而险,行辟而坚,言伪而辩,记丑而博,顺非而泽。

这是孔子诛杀少正卯的五大理由。

俞国振小跑着过来,眼看就要从这汤饼店经过,可到了门口时,他突然停住脚步,目光投入汤饼店中,与史可法的目光相遇。

史可法身边的随从都手按兵刃,他们感觉得了紧张,而史可法自己,倒是坦然不惧。

俞国振在外向史可法点了点头,然后大步走了进来,齐牛跟在他的身后,一双眼睛凶芒四射,恶狠狠地盯着史可法的随从。史可法的那些随从,为他气势所夺,竟然忍不住站了起来。

仍然只有史可法,危坐不惧。

汤饼铺子里只有三张桌子,但现在很空,唯有史可法这张桌子上坐了人,俞国振来到这张桌子前,微微半揖,然后坐了下来:“三伢叔,给我来碗云吞,给老牛来碗大的。”

“来了!”

汤饼铺子的老板也意识到不大对劲,不过他对俞国振有着信心,因此毫不畏惧。应了一声,开始往煮沸了的汤锅里加水,再倒进半锅云吞。

在等着云吞的时候,史可法平静自若地吃着碗里的食物,俞国振则一脸好奇地望着他。

过了会儿,俞国振有些忍不住,先开口道:“史参议来得何其早也!”

此语一出,史可法的随从都变了颜色,他们微服提前而来,为的就是掩人耳目,可是他们此行的目标俞国振,竟然早就知道了他们的到来!

他们哪里知晓,襄安已经被高二柱经营得铁桶一般,而贾太基也将手脚伸向了庐州,他们才出庐州城,贾太基便已经得到消息,而当他们抵达襄安时,有关他们行踪的报告已经在俞国振的书案上摆了多时!…,

“若不早来,如何能见识到俞幼虎的威风?”史可法还是不动声色。

俞国振暗暗也有些佩服他,不愧是在历史上留下若大名声的,至少这养气功夫,就已经在他之上。

“不知史参议见了,有何感想?”

“孔子果有诛少正卯之事。”史可法抬起眉,双眸突然间变得闪亮:“俞国振,你以为,当今无人能诛你么?”

齐牛浓眉顿时竖起,他如今已经发育,略留了短须,因此瞪目怒视时,倒颇有几分话本里说的张翼德风采,只是这一竖眉,史可法伴当中,便有两人忍不住后退,可他们又坐在桌边,顿时将长凳也一起带倒了。

这一幕让史可法鼓足的气势消了,而俞国振则笑道:“史参议,你是孔子?”

这话问得让史可法愣住了,他再狂,也不敢说自己就是孔子。

见他愣住不答,俞国振又道:“就算你是孔子,大明是鲁国还是东周?”

这又是一个不能回答的问题,孔子之时春秋之末,鲁国也好东周也好,都走到了衰亡之际,故此孔子诛少正卯以正人心。难道说史可法也认定大明如此走到了衰亡末世,所以才要诛俞国振以正人心?

一个合格的官员,当着皇帝的面可以这样说,但背地里坚决不能这样说!

“就算大明是鲁国东周,我俞国振难道担任了少正之职么?”

三个问题,都让史可法无法回答。俞国振如今根本没有任何官职在身,往大里说,他只是一个小小的乡下豪强劣绅,往小里说,他只是一个十七八岁的白身少年,他的影响与少正卯不可同日而语,杀了他,难道就能正人心于末世?

“史参议人品我是佩服的,但是能力么……”俞国振冷笑起来:“正是因为史参议没有能力,所以才学着孟尝君,用鸡鸣狗盗的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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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八、千秋一道统(八)

古人多以孟尝君能养士……尊也为战国四公子业首……但王安石《读孟尝君传》中,却以寥寥八十余字,直指孟尝君无能之本质,因为无能,所以士不能用,无法制强秦,只能以鸡鸣狗盗的伎俩,从秦国脱困。

史可法当然饱读史书,俞国振意思所指,他一清二楚。

他分明约好了十二月二十六日来的,结果却在十二月二十五日提前来了,不但提前来,还微服私访,做得极不光明正大,俞国振以“鸡鸣狗盗”相讥讽,这让他大窘。

他是朝廷命千,襄安是他治下,他若不是无能,为什么要鬼鬼祟祟地跑来微服私访?

果然是巧言善辩的名家公孙之流!

史可法脸色沉郁下去,俞国振给了他一个下马威,他没有反思是自己向俞国振挑衅、鞭笞俞宜轩弓得这个结果,他只是觉得,俞国振耍来耍去,都是异端。

攻乎异端,其害也已!

就在他想着该如何教训这个狂悖小子时,俞国振的云吞上来了,俞国振慢慢地吃,而齐牛则是狼吞虎咽。史可法才一开口,旁边的齐牛就含着一嘴的云吞嗡声嗡气地道:“食不言,寝不语。”

于是史可法又臊了一个大红脸。

方才他就应谈用这一手对付俞国振的,任他口尖牙利,只要自己不理他,他能怎么样?

俞国振将云吞吃完,齐牛吃得更快,几乎是三口两口就扒完了。然后,俞国振便站起身来:“史参议,何不随我一行?”

“老爷!”那几个随从都慌了。

“无妨,你们在此候着。”史可法嘴角弯了弯,起身坦然向俞国振走去。

从镇子出来,一路上仍是不停有人同俞国振打招呼,俞国振——回应。史可法渐渐有些不耐,忍不住道:“沽名钓誉!”

俞国振笑了起来:“史参议

你知道你最大的问题

不,是你和你同类最大的问题是什么吗?”

“君子可欺之以方。”

“错,错,史参议你或者是君子,但你身边的人……别人不说,张天如为何不敢和你一起来见我?”

俞国振这一句,让史可法顿时先惊后怒:“大胆

你竟然窥察朝廷命官!”

“我总得知道,官声一向不错的史参议,为何会看中我们俞家的印刷之术吧?”俞国振带着讥讽之色:“后来稍一查,原来我的好友张天如竟然在史参议身边为幕僚据说温阁老寻他寻得挺辛苦的啊。”

史可法停住脚步,厉声道:“汝欲卖友求荣乎?”

“张天如以友待我乎?张天如卖我求荣乎?”

说这话时,俞国振是真心生气了,虽然他对张博的那一套不感兴趣,但两人相遇之初

还算是比较投契的。这个张薄比较开明,思维活跃,反应敏捷,又有志向,与方以智一向,都是他在初期觉得可以争取的盟友。但后来渐渐发觉,此人心胸较狭,为人固执,只认为自己是对的

而且喜欢强迫别人按自己的意愿行事。

便是俞国振,知道未来数百年历史趋势,也只是诱导别人发展的方向,不至于强迫别人,但张薄却这样做。

而且,他实际上治政的才能相当缺乏,却自学帝王术

去搞权谋,俞国振对他这一套,实在是不喜。同样,张涛对俞国振,只是想拉进复社之中成为金主

以壮复社之声势,但发觉俞国振有主见不受他控制之后,两人的关系淡了下来,甚至俞国振请他为《风暴集》写稿时,他也寻了借口推托。…,

到了秦淮八艳评比时,张等对俞国振,更是只有利用之心了,想借着他搞秦淮八艳评议的声势,掩盖自己整合各方势力的行动。但没有料想,俞国振将计就计,在他的支持下,扩大了《风暴集》、《民生杂记》等三刊的影响,使得舆论的大权,自东林复社手中,渐渐转到了这新兴的三刊之上!

所以,俞国振质问夹可法,张薄有没有以友待他,有没有出卖他以向史可法邀功。

这个问题真让史可法又觉得无法回答。他沉吟了好一会儿,这才道:“大义可灭亲。”

俞国振哈哈大笑起来:“史公,我敬你是君子,你且说说,我俞国振所作所为,哪里不合大义了?”

“你横行乡里为非作歹!”史可法几乎脱口而出,但旋即脸红了。

这确实是大多数豪强们的劣绩,可用这和罪名来说俞国振,实在是让他脸红。他可是亲眼见到,襄安附近的人是如何钦佩俞国振,而俞国振为他们生活带来的变化,也是他亲耳所闻。

“杀戮太甚?”他想到另一个罪名,但没有说出来就又将之否决,俞国振确实噬杀,但所杀者皆师出有名,哪怕是“哪些被认为死在他的阴谋业下者……在史可法看来,或者有值得商榷业处,但硬要说不合大义……俞国振绝对有借口可辩。

“你身荷国恩,却不思报国。”想来想去,史可法还只能翻出这个罪名:“本官征调治下各巡检司兵丁,你却以四十民夫搪塞……”。

“等一下,我身荷国恩不思报国?这罪名我可消受不了,莫非你是指朝廷?”俞国振在史可法点头之后,冷笑了起来:“还是那句话,我未受朝廷爵禄,未欠朝廷税捐,史参议,你凭什么说我身荷国恩不思报国?至于巡检……家叔为襄安巡检,在下可未曾听说过,叔父的巡检一职,侄儿能够继承的。在下千辛百苦,积累些家当,用以供家丁衣食,使之不至冻馁饥寒,在下还领着他们为国杀寇,所有伤亡抚恤,一概由在下自承。他们未食朝廷半升粮食,未领朝廷半文饷银,我就不知道,史参议你面皮要有多厚,才会觉得他们就是襄安巡检司的弓手!”

他一晋话说出来,史可法再度无语。

确实,俞国振说的都是事实,在襄安巡检司名册上登记的,可没有俞家家丁的名字,只不过多次打着襄安巡检司的名号行事罢了。

“如此说来,你私练精兵,图谋不轨,大逆不呃……”

俞国振叹了口气,看来,那些嘴炮党最擅长的就是扣帽子,无论是三百年前还是三百年后,都是一模一样。

“史参议,我只是乡野一介少年,只凭一家之力,只教出这百十个家丁。国家耗饷巨万,加征无数,却养出一批酒囊饭袋,致使地方不靖,我唯有蓄家丁以自保,你说这能怪我?”既然扣帽子,俞国振也不客气地反扣回去:“你史参议身受国恩,手绾大权,举荐你的张国维张东阳久负人望,封疆一方,你们二位上任超过半年,却仍是四方不靖。

这天下之事,不是你们的责任,反倒是我这乡野少年的责任了?”

史可法觉得没办法辩了,无论他拿出什么来,俞国振总能狠狠地将脸打回来。

而且,他心中隐约也觉得,俞国振所言,颇有几分道理。…,

难道这天下板荡,不是他们这些读圣贤书的读书之人的责任,反倒是俞国振这样乡野豪强的责任?

史可法吸了口气,他们一路争辩下来,已经到了细柳别院的门前,他决定要掏出自己最后一个理由了。

“你手绾活印之术,不为圣人立言,不传儒家正道,却去传播什么进化天演论,这,难道说不是以邪说异端害人,至使缪种流传么?”

这是俞国振意料之丰的攻讦,事实上,在诱导徐霞客提出进化论之初,俞国振就有过这种考虑,现在就拿出进化论来,是不是太早了些。

他完全可以等更好的时机,比如说,在他真正掌握了巨大权利,可以利用自己手中权利去推广这套理论之时。

就是徐霞客自己,也意识到这理论真正印诸书册上传播后,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

但最后,俞国振还是决定,将这套理论在第一时间通过《风暴集》传播出去。

他可以等,徐霞客也可以等,但是中华不能等!

另外,俞国振也对此时的读书人,确切地说,是对真正继承了中华文明精髓读书人,抱有一定的信心。

他们不是后世的犬儒,唯唯唔唔,只为主子而吠……至于这主子是洋主子还是土主子,他们都不在乎。

他们也不是盲目自大者,他们已经睁开眼睛看世界,不会为蕃人的膝盖是正长的还是弯长的而疑惑。

只不过俞国振没有想到的是,第一个跳出来反对他的,竟然是史可法。

“史参议觉得《进化天演论》是谬?”俞国振闭了一会儿眼,然后向史可法问道。

“自是大谬!”

俞国振还没有说话,就在这时,他听到了身边的咳嗽声。

咳嗽的是一个家卫,原来他们谈得过于投入,以至于俞国振甚至没有注意到,细柳别院外的小码头上,一艘官船已经靠岸。

船头站着的,是张薄,他一脸焦急,看到俞国振与史可法站在那边,这焦急总算稍淡。

“道邻兄,济民贤弟!”焦急稍淡之后,取而代之的是一脸欢欣,不等船停稳,他便跳了下来,三步两两,冲到二人面前。

他手中抓着一本书,俞国振看了看那书的封面,脸上露出了淡淡的讥笑。

《风暴集》,崇祯七年年终特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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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九、千秋一道统(九)

“天如,你如何来了?”史可法一脸惊讶。

他们此前有约,史可法正面批笞俞国振之妄为,而张溥则借着他与俞国振曾经有的交情从侧面迂回。但方才与俞国振的对话,让史可法明白,张浮的侧面迂回之策已经不可行。

此时他正斥责俞国振,自觉俞国振无言可辩,终于占了一回上风之际,张浮却突然出现了。

他颇有些担心,张浮的出现不但于事无补,反而激起俞国振的怒火。

但是,俞国振对张浮的出现,似乎并无什么愤意,他笑吟吟看着史可法与张浮对话。

“道邻兄,我是在庐州新见《风暴集》特刊,只觉其中妙语连珠,深得我心,故此忍不住,前来拜会济民贤弟。”

张浮向史可法使了个眼色,然后骋手中的手册递了过去。

史可法愣了。

他此前就与张浮说了,《风暴集》十一月的那刊中所载《进化天演论》,实在是对礼法纲常的极大破坏,甚至可以说,直指儒家之根本,让人怀疑古代圣贤。

此前儒学之中,就是张载这般志向远大之辈,也只是说“为往圣续绝学……”而没有谁敢自称自己必然超越古之圣贤的,唯《进化天演论》,几乎就是指着鼻子说,你孔老夫子言必称周礼的观点已经过时了,尧舜禹时代和今天相比就是渣渣!

正是虑及这一点,身为东林党人、读书和子,史可法敏锐地意识到,《进化天演论》看似只在讨论自然与社会的演化,实际上攻击的却是儒家的两大支柱之一:礼。

克己复礼,是为仁也。孔夫子所说耍复的,是周礼,后世托古改制者,也动辄就拿周礼说事,从王莽到王安石,概莫如是。托言于古,几乎是朝廷政治的一大默契,但现在,《进化天演论》直接掀了桌子,让这个默契游戏玩不得了。既然礼都被玩坏了,那么仁又何以为凭?

史可法觉得,张涛应该深明此事才对。

他茫然地接过《风暴集》年终特刊,然后翻开书页,很快就翻到了目录。

《风暴集》年终特刊的书页,代起正常时要少了多,大约只有正常时的三分之二左右。史可法的目光顺着目录往下,目录第一,便是方孔招所撰之文,《周易天演考据》。

然后史可法的脸就火辣辣地疼痛,方家是易学大师,而《易》为百经之首,甚至可以说,儒道二家,皆传自易!

何况据说《易》乃是文王被拘于菱里而演著,文王、周公,这可是孔子之前的圣人,他们的言行,就是孔子的理论依据,甚至连“周礼”都是他们制定的,否定他们,就是否定孔芋本身!

在《周易天演考据》之中,方孔炤由《易》第一段“乾道变化各正性命保合大和乃利贞……”,弓出天道变化不息、万物应天道变化而变化的道理,并在《易》中寻章摘句步步考据,生生将《易》与《进化天演论》连结在一起,虽然史可法觉得他这考据几乎是对过去《易》学的一种颠覆,却不得不承认,这是另辟蹊径、将《易》学推上了一个全新的高度。

紧接着第二篇的作者名字,又让史可法的脸火辣辣的痛。

黄道周。

这又是一位《易》学大师,同时是东林巨擘,史可法虽然师从左光斗,但那只是政治名声,在学术之上,离黄道周相差甚远。可以说,史可法为东林之将,而黄道周却是东林之旗。…,

《天演进化,移孝为忠》,这是黄道周的文章标题,他却不是从《易》的角度去谈天演进化论,而是从儒家十三经中《孝经》的角度谈,正是因为天演进化,先者必老,后者须孝,而事亲只是孝之先,忠国方为孝之进化。

史可法觉得自己胸中气血翻滚,嘴里憋着一口腥气。

再看目录第三个名字,陈继儒。

“陈看公!”史可法吸着冷气。

陈继儒号眉公,乃文坛领袖,其名声,甚至比黄道周还大!

史可法干脆不去翻内容,只看名单,便又看到了方以智、孙临、王夫之、黄宗羲、顾炎武、归庄……

那口腥气,再也忍不住,喷了出来。史可法只觉得天旋地转,他惨然面对俞国振:“好手段,好手鬼……当是掘我东林根基矣!”

俞国振淡然一笑,史可法想多了。

虽然这些名字,可以说都是此时俊彦,但俞国振只是抢先一步,打了一个插边球。这些人或与方以智关系亲密,或与徐霞客为挚友,很多都是却不过情面,没有细思之下的作品。

象方孔焰,自不必说,那是他名义上的长辈,又有方以智参赞,知道这是文坛一威事,自然会尽力。但象黄宗周、陈继儒,那可都是徐霞客的面子。黄宗周与徐霞客为交心挚友,两人多年的交情,而陈继儒,更是徐霞客这个“霞客”的取号者,关系远非一般!

俞国振打的就是时间差,在上一期《风暴集》之后,立刻请这些著名的学者书生,为徐霞客的理论张目,紧接着《风暴集》年终特刊出来,那些原本反对天演进化论的人,此时或许正在绞尽脑汁如何反驳这种理论,结果一看到这一串名字,特别走出现了方孔炤、黄道周、陈继儒这样海内文宗的名字,顿时都只有闭嘴的份。

象史可法,他在东林中有名气,在文人中有名气,可让他挑起大旗,与黄道周、陈继儒公开唱对台戏,他有这个胆么?

除非他想自绝于东林!

但可以肯定,接下来史可法少不得要与这些文宗后秀书信往来,进行劝说,想法子把他们拉回自己的阵营。所以俞国振决定,再加一把火,让史可法自己,主动去分裂东林。

“史参议莫非觉得,霞翁的天演进化论有不妥之处?”俞国振又看了看张浮:“天如兄觉得呢?”

“或者有人……”张浮也货得胸口发闷,俞国振这可又是逼他做选择啊。当着史可法的面,他如何能选黄道周他们那边?

“我当初办《风暴集》,便是因为欣见这数十年来,文坛英杰辈出,故以此为台,供诸家争鸣议论。若是史参议与天如兄觉得不妥,也可引经据典撰写成文,在下于年后推出《风暴集》新年特刊,那时必将二位的大作印上,以供争鸣之用。”

“什么?”

俞国振这话让史可法和张溥呆住了,两人对望了一眼,史可法很尴尬,而张涛则试探着问道:“济民,莫非你不赞成徐弘祖之论?”

“倒不是不赞成,我觉得他之论甚有道理,但是,理愈辨愈明,或许霞翁之论中,有不足之处,而两位所发之言,正中其误。”俞国振拱手道:“《风暴集》原本就是学术之集,兼取诸家之所长,扬真弃伪,只要二位能及时将稿子递来,小弟保证,一月底之前可以将《风暴集》新年特刊办出。”…,

史可法一听,顿时激动起来,也就是说,俞国振虽然略有些偏向于徐弘祖的“谬论”,但还是可以挽救的,况且如今《风暴集》影响如此之大,确实可以借助这个平台,达到祛邪扬正的目的!

“此乃道统之争,不可以后退。”他奋然道:“天如,你为复社领袖,当广邀群英,某不才,愿抛砖弓玉!”

话说完,他就发觉,俞国振笑了

虽然是很短暂的笑,但那一刻,史可法觉得俞国振的笑容显得非常真诚,似乎对他的应战,举双手欢迎。

史可法不了解俞国振,因此不明白俞国振为何会笑,但张涛相对更了解一些,他指了指俞国振:“好你个俞济民,借着我们,帮你将《风暴集》声势造起来!”

俞国振哈哈大笑,他这个目的,原本就瞒不住张浮,上次秦淮八艳大会,不就是施展过一次这伎俩,那次张涛很积极地帮他运作,结果让《民生杂记》与《民生速报》迅速成为市井间最有影响的私抄。

史可法并不在乎这个……”他在乎的只有一件事,就是道统之争。现在他总算明白,为何张溥匆匆赶来,有这么多人对徐霞客的观点表示支持,那么他们的目标就不再是俞国振了。

此际的史可法,仕途并未遇太大挫折,他与张溥二人的目光有限,因此暂时尚未看出,俞国振将他们拉进《风暴集》争论的另一个重要目标。

既然东林喜欢玩党争,那么就让东林自巳内部争得不可开交直至分裂好了。

“二位既然有意,何必迁处时日,我看……二位都是援笔立就的,何不在我这细柳别院里就写出来,根本无须待到年后。”俞国振道:“而且,这些时日我也收到了一些驳文,正可结集齐出,二位以为如何?”

史可法与张博越发揣测不了俞国振在想什么了,他竟然准备好了反驳徐霞客的文章!

没有经过未来论坛口水战的史可法与张浮,并不知道一粉胜十黑的道理,更不知道,猪一样的队友,能够让你所有的努力都前功尽弃,相反,因为俞国振准备的“充足”,而略略改变了一点对俞国振的看法。

“或许只是标新立异哗众取宠,好多卖几本书吧……若是如此,这个俞国振,倒还是可以一用。”史可法心中想。

(感谢甲子缘的打赏。)。)

一九零、风雨忽如晦(一)

方子仪捻香,为自己的亡父母默祷一番之后,又为俞国振默祷,小子柠学着她的模样,如今小子柠已经有九岁,脸上的婴儿肥已经长开,眉宇之间,露出了和方子仪相同的秀气。

将香插好之后,方子仪笑眯眯地对小子柠道:“子柠,今日咱们到后园一游,你觉得可好?”

“不好,大冬天里,后园又没有什么好看的!”小子柠立刻回应:“啊呀,我知道了,今天密之哥哥要在后园宴客……莫非小先生姐夫要来?”

以往子柠称俞国振为小先生哥哥,不过现在早就改了口,称之小先生姐夫了。听她这样说,方子仪脸色微红:“有这等事,我为何不知?”

“姐姐还有不知道的,无非是装不知罢了。”小子柠撇了一下嘴:“既是为了见小先生姐夫,那咱们就去……”

“不去了。”方子仪生气地道。

自家这个妹妹,还真是口没遮拦,她只是心中不安,想确实问俞国振几个问题,但到她嘴中就是想见小先生姐夫!

哪怕只是为了给这个妹妹做个榜样,这次也不能再见俞国振了。

方子柠有些急,拉着她的胳膊不停地摇晃:“好姐姐,我错了,我错啦还不成?”

方子仪依旧不理她,端坐于窗前,拿起那本《风暴集》新年特别版。

见她拿起了书,方子柠不敢再吵,眼珠转了转,悄悄下了绣楼。

这本《风暴集》新年特别版的封面印刷,是一个巨大的太极阴阳鱼图,在阳的那半边,罗列着一串人的名字与文章标题。

这些名字都很熟悉,平时听伯父与密之兄长谈话,总提到这些名字,每次提到的时候,密之兄长就眉采飞扬,以结交这些人为荣。

另半边黑色的里面,同样镂印着一串人的名字与文章标题,自从与俞国振的婚事定下之后,方子仪对于各方人士的名字也相当关注,因此,排在最上的“史可法”身份,她很清楚。目前正作为应天巡抚张国维的助手,分守安庐池大,若不是她们搬到了应天府城中,正是他治下之民。

第二个名字,也同样熟悉,张溥。

在几年前,方以智回家提得最多的名字,就是这个张溥,每次提起来,都说他是了不得的人物,当代魏征之类的赞誉没有少过。只是在俞国振出现之后,俞国振的名字才取代了张溥。

这两个名字不是重点,重点在下一个名字。

方子仪叹了口气,上回方以智回来时曾和她略微提及过,俞国振似乎与如今的右参议分守安庐池大世州的史可法有些不对,现在看来,这不仅仅是不对,干脆就是要翻脸了。

只不过,不知道张溥为何也会卷进来。

一个是封疆大吏,一个是士林领袖,俞国振同时得罪了这两个人……这样做,其实就是把自己放在风口浪尖之上啊。

慢慢摩挲了一下《风暴集》的封面,方子仪微闭起眼,设想自己要是俞国振,会如何处理这件事情。

史可法与张溥名声再大,那也都是别人,而俞国振,不是别人,无论是非如何,方子仪的心都偏向于俞国振。

“姐姐,姐姐!”沉吟许久,方子仪也找不到答案,但就在这时,她听到子柠小跑回来的声音,紧接着,密之堂哥带笑的声音也传了来。

“济民,子柠的顽皮,有一半可是你惯出来的。”

“哪里顽皮了,姑娘家,就要娇养。”

后面说话的声音比较低,一听就很沉稳,让人安心。方子仪的脸顿时红了起来,用手捂着胸口,生怕心脏会跳出来。…,

是俞国振……他怎么来了?

小子柠登登上了楼,一把拉住她:“姐姐,你不是说要见一下济民哥哥么,现在我将济民哥哥请来了。”

方子仪没好气地看了子柠一眼,原来是这小丫头耍的主意,按照计划,二人今年就要成亲,原本成亲前是不能相见的啊!

“妹妹只管出来,有愚兄在此。”方以智的声音传了上来。

方子仪站起身,向楼下走了几步,然后在门口放下帘子:“密之哥哥,请俞公子上楼说话。”

一边说,一边示意小子柠将两只椅子搬到帘外去。方子柠嘟了一下嘴,但还是依着她的意思去做了。

咯登咯登的上楼声响了起来,方以智的脚步声方子仪很熟悉,是那种轻快的,跟在他后面的俞国振脚步声显得稳重得多。

听到这脚步声,方子仪突然间觉得心安了,原本横于心底的担忧,瞬间化为乌有。

这是个比密之哥哥还要沉稳可靠的男人,是她的天地,是她一辈子的依靠,他无论做什么,她都应该全身心地去相信。

因此,她站起身,在帘子里,向帘子外有些模糊的身影行礼。

“小妹见过密之哥哥、俞公子。”

与此同时,在苏州,张溥慢条斯理地为自己又斟了一杯茶。依着规矩,正月里史可法要来向主官张国维诉职,十府巡抚治所在苏州,因此,张溥先一步到了这里。

一身便服的史可法坐在他面前,看他这模样,脸上露出了笑:“偷得浮生半日闲,没曾料想,都过年了,还有这么多杂事……练兵不易啊,让天如久等了。”

“哈哈,道邻兄何出此言,道邻兄为国辛苦,小弟钦佩还来不及。”

“唉,自己练兵,方知俞济民为何对他那些家丁如此看重,无论我如何劝说,都不愿意放手了,当真精兵为主官心血,如自家子女一般,如何愿意交与别人!”

“诚哉斯言,此前小弟虽然多次见过俞济民,知他善练兵,却不知他兵竟然是这般练成的!”

两人的记忆又回到了年前,他们在细柳别院与俞国振讨论了下一期《风暴集》的问题,然后俞国振很通情达理地把他们邀进了细柳别院参观。无论是史可法还是张溥,都是第一次进细柳别院,进去之后所见,让他们极大吃惊。

首先他们看到的是二十名伤残,即使是伤残人员,他们身上仍然有一股剽悍之味,俞国振告诉他们,这是数次大战之后受伤无法痊愈的家丁,而他们询问的结果也证明了这一点。这些人受伤之后,俞国振并没有舍弃他们,不但有足够家人衣食的定期补助,而且只要他们自己愿意,便可以在别院里找到可以承担的工作。

然后俞国振带他们参观了家卫的早餐场景,白面的肉馅馒头,炸得松软的油条,下饭的咸鱼,大铁锅中的蛋花菜叶汤,让史可法与张溥都目瞪口呆。

便是中等人家的早餐,也不会有这么丰富。

大明的人口实在太多了,大明的土地实在太少了,没有足够的土地,就没有足够的营养,故此大明百姓的伙食,特别是肉食方面很是不足。而且,这一不足在后来的满清显得更为严重,致使中华人种身高体质,不断地下降。

而这个时候,无数适宜耕种的土地,要么荒无人烟,要么就还被只会刀耕火种的土人占据。

“太奢侈了。”回忆起那早餐,史可法与张溥异口同声地道。

“其余队列行伍,倒都见诸于各种兵书,唯有这三餐伙食,当真不是朝廷所能承担。便是各镇军将所养精锐家丁,只怕也没有这等伙食。”张溥苦笑道:“道邻,也只有俞济民这土豪才有这等财力。”…,

“你只见着他的财力,我见着的却是他的魄力……两淮盐商浙东丝商川蜀茶商,其中身家巨万者并不少,可他们有钱要么是购田置宅奢侈无度,要么是窖藏放贷,他们也有多蓄家丁的,但有谁会用如此多的钱来改善家丁的伙食?”

俞国振最初时给家卫是每人每天各一斤鱼、肉的标准,但后来发觉,这样的标准太高,倒不是财力受不了,而是在最初的饥饿期过去之后,很快食物就出现了大量的剩余。所以他调整了结构,将之变得更为合理。

然后他们又见到了家卫们的操演,主要是体能训练,俞国振意识到,即使到了后世的机械化时代,体能训练在士兵的训练中依然占据了极为重要的份量,这并非没有原因。更何况现在这个冷兵器向火器的过度时期,体能,就是一切的基础。

那些训练体能的器械与方式,虽然让史可法、张溥也产生了一定兴趣,可远没有那伙食让他们二人震憾。毕竟在他们看来,这些操演,他们也能编出来。

“当时不觉操演有何难处,如今才知道,仅一个队列,就非易事,我也操演了这些兵痞足有六日,可到现在,他们连左右脚都分不清楚,当真让人着恼。”史可法又道。

“说起来,如今已经是正月十二,俞济民说的《风暴集》新年特刊,总该出来吧?”

“为何还没有送至?”

“或许……何人在外?”

“禀参议老爷,《风暴集》已经送到了。”

“当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哈哈,既是如此,拿进来吧。”

史可法与张溥相视而笑,他二人可都是初在《风暴集》上发文,对于一个文人来说,能将自己的文章印成泛着墨香的书册,那可是一大成就,立德立功立言,这便是立言了。

很快新一期的《风暴集》呈上了二人的手中,史可法目光一溜,当先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很是满意,而张溥看到自己名字排在第二位时,略略有些遗憾。

再接着,他们看到了第三位的名字。

“竖子敢尔!”一向谦谦君子的史可法一脚将书案踹倒,咬牙切齿,恨不得择人欲噬!

而张溥则面色青白交替,眼睛空洞无神!

二人同时又抓住了《风暴集》书册,再次确认了那第三人的名字,就是张溥这时,也顾不得形象,破口大骂:“俞济民,你欺人太甚!”

(感谢顺顺666、书友110316013712667、王传胪、长风01打赏,继续求月票中,顺便……请大伙猜猜,新一期的《风暴集》中张溥名字之后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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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一、风雨忽如晦(二)

“济民,你这次怕是要捅马蜂窝了,张天如只怕要和你反目。”

“张天如不会与我反目,相反,他会想方设法再与我化解,他这个人的性子,密之兄比我还清楚啊。”俞国振的回应很平静。

“史道邻必与你誓不两立。”

“史可法徒有其名,一诸葛恪罢了,看似聪明,每临大事必糊涂。”俞国振更是噗之以鼻。

方以智也只能叹气,他虽然有心为俞国振和张溥、史可法化解怨仇,但是,这一次确实是张溥与史可法做过了。

他知道俞国振父母双亡,虽然说以前叔伯待他不算好,可在他显露才华之后,俞家的二伯五叔可谓将全部心血都寄托在了俞国振身上,因此,哪怕只看俞家与他方家联姻的份上,史可法也不该凌迫俞宜轩,更不该试图逼俞国振交人交技。

否则,这与一向被东林所不耻的矿监、税监,有什么区别!

但史可法与张溥既然这样做了,就莫怪俞国振戏耍他们,狠狠地报复他二人。

听得兄长与俞国振的对话,方子仪笑着让子柠奉上自己泡的茶,目光又移到了《风暴集》上。

在史可法与张溥的名字之后,排在反对进化论一方第三位的,是阮大铖。

这位阮大铖,方子仪也记得,当初阮家与方家交好,双方都是诗书世家缨冠门第,而阮大铖与方孔炤也同列于东林,阮大铖甚至是阉党的东林“点将录”中的“没遮拦”——一百零八将之一。在东林早期的党争中,他是冲锋陷阵的悍将。

但后来东林内讧,左光斗与赵南星、高攀龙等在吏部都给事中一职的任人上意见相左,左光斗希望将同乡阮大铖放到这个位置,而赵、高则属意魏大中,若以资历而排,原该是阮大铖,但最后却是魏大中任吏部都给事中。

阮大铖在羞怒之中,找到了阉党,魏忠贤出手,让他如愿以偿,但也让他自此从东林骨干,变成了阉党巨奸。而魏大中次子魏学濂一直指责,后来魏忠贤杀害东林六君子之一的魏大中与其长子魏学洢,便是阮大铖暗中进言而至。

对左光斗来说,曾经举荐阮大铖成为他在东林中的一大污点,而现在,将左光斗弟子史可法的名字与阮大铖并列一处,必然会让人产生联想:东林烈士左光斗的弟子,又与阉党余孽阮大铖合流?

“济民,难怪你当初给这书集取名《风暴集》,这天演进化论是风暴之一,而史道邻与阮大铖则是风暴之二了。”方以智也透过帘子隐约看到妹妹书桌上的那本书,他猜出妹妹的担心,因此与俞国振提这个问题,也是为了让方子仪能够宽心。

方子仪透过珠帘,看着俞国振的身影。

与上回相见时比,俞国振身材似乎又高了些,至少现在,他比年长于他几岁的方以智都要高出半个头了。而且他不是文弱书生的那种瘦高,身体非常均称,记得听密之兄长说过,他每日都有运动锻炼。

“密之兄担忧我因此事惹来祸端?”俞国振问道。

“正是,此二者影响极大,若是应对不好,不仅会污济民之声誉,只怕史道邻还要为难你。”

“如今史道邻最重要的是与阮大铖划清界限,而不是来寻我麻烦,至于《风暴集》刊载阉党文章之事……别人也得先找史道邻张天如与阉党并名的麻烦,然后再来寻我吧?”俞国振哈哈大笑,心中畅怀,这一次,就算没有让史可法和张溥身败名裂,也足以让他们惹上一身臊气了。…,

“当真有趣,当真有趣!”

此时看着《风暴集》的人很多,正低调地隐居于故乡的周延儒手中,同样是一本《风暴集》新年特刊。看到上面的名字时,他最初是极惊讶,现在则是一脸幸灾乐祸。

上次张溥为他奔走起复的事情失败之后,他也曾经担心受怕过一段时间,甚至连乡民烧了他的祖宅、扒了他的祖坟,他都不敢大声吱声。怕的就是温体仁注意他,让他去京城牢里与钱谦益作伴。

他比钱谦益更了解温体仁的手段,这家伙绝对不会心慈手软,因为他,如今在大牢里的东林人物绝对不比阉党在时少。

若不是当初东林拒绝与他合作,哪里轮得到温体仁在首辅位置上作威作福,东林,这是自作孽!

“史可法……毛头小儿,也分守四州,当真是大明无人了啊。不过,张天如发觉自己的名字会与阮大铖在一起,那神情定然十分精彩,我倒是真想看看,他这个敢和阉党勾通,收受阉党银子的东林新秀复社领袖,究竟会是如何反应!”

对于张溥,周延儒心中是相当顾忌,这是一柄利刃,他要借助这柄利刃来缓和自己与东林的关系,争取得到东林的支持,甚至要借助于他来募集银两,向内宫妃子与太监大铛行贿,好早日起复。但同时,他也知道张溥有极强的掌控欲望,就算自己因他而起复,只怕他还想将自己当作提线木偶。

原本以为这厮后生可畏,现在看来,还是被俞国振耍了一回!

“老爷,有信使来了,是京城里的。”他正暗自高兴的时候,家仆却来禀报。

周延儒听到“京城”两个字,身体猛然一抖,高兴的神情荡然无存。

“让他进来,门窗看好。”他回了八个字。

不一会儿,一个穿着厚袄的来到了他的面前,那人一声不吭,呈上了一封信件。周延儒面无表情地看完信,对着那人道:“你回去说一声,我知道了。”

“是。”来人应声退下,竟然未再有一语。

“吴来之……和张天如一样,都是不安生的……”将那封信放在炭火之中,周延儒哼了一声,只觉得因《风暴集》新年特刊而来的高兴,随着这封信荡然无存了。

“我是……当真……是飞来横祸!”南京城里,阮大铖愁眉不展,他的面前,同样放着一本《风暴集》。

他被视为阉党,自崇祯即位以来,几乎一直隐居于桐~城乡里,去年此时,桐~城民变虽然未冲击到他隐居的山庄,可他还是借这个机会,寓居于南京。仗着诗词歌赋上的功夫,他在金陵城中交游甚阔,仿佛又回到了年青之时,那些青歌美伎,也对他曲意奉承,他自家办的曲班,更是高朋满座。

但他自己心中明白,自己并未得到金陵的主流文人真正的认同。他家曲班闻名于金陵,不少人都借他家曲班去唱,一边听他精心编排的曲目,一边大骂他这个阉党。

所以,当一位名伎说有门路可以与《风暴集》印书局相通,向他邀约一篇批判“天演进化论”的文稿时,他当真是大喜过望。

他可是目睹《风暴集》的影响力如何从默默无闻变成哄动士林,现在这本书集,几乎成了士林中人人谈论的对象。他也搜集了全部分期的《风暴集》,在上面发表文章的,不是儒学大师,就是崭露头角的新秀。

能在上面发文,就意味着被士林主流的认可。因此虽然阮大铖心中是赞同“天演进化论”的,却还是不得不违心,做了一篇驳文。…,

他文辞华美,驳文写得极好,只不过他没有想到,自己这篇驳文,会与史可法、张溥的驳文列在一起。

列在阴阳鱼中黑的那一半,而对应的白的那一半,则是东林中一些有名的“正人”。

连续摔了几个瓷杯,现在的他,就只有发呆了。他知道,自己又一次被推到了风口浪尖,尽管他对此毫不情愿。

“爹爹为何发怒?”

轻柔的声音响了起来,每当阮大铖发怒之时,敢来劝解的,唯有他唯一的女儿阮丽珍了。

阮大铖平生最自负的,除了一身才学,就是这个女儿。才色冠绝于南,原本是与方家自幼订婚,后因为阮、方交恶,婚事终于告罢。

他作南曲《燕子笺》时,便颇得女儿的助力。想到就是因为自己与东林关系破裂,使得自己这宝贝女儿的婚姻竟然都出现波折,他心中更是愤闷。

“无意为顽童所捉弄……”说到这,阮大钺叹了口气:“丽珍儿,今日你就回桐城吧。”

阮大铖很清楚,自己名字与史可法、张溥放在一处,也就意味着一场新的风暴即将形成。他在政坛上争斗多年,如今都没有放弃功名之心,但他不想把自己女儿也卷入其中。

或者说,不想女儿看到,自己在即将到来的风暴中狼狈的模样。

正是风暴。

“爹爹为何要送女儿回去?”阮丽珍却是不解。

她扬了扬秀气的眉,略微带着一点顽皮,虽然论年纪,她早该出嫁了,可是因为与方家定下的婚事告吹,暂时尚待字闺中。

“唔……我过段时间,怕是也得回去小住。”阮大铖拍了拍女儿的胳膊:“乖,莫要让老父为难。”

阮丽珍明白是哪一类事情了,她脸色有些发白,应了一声后退下。在退出之前,她抬眼看着老父,欲言又止。

当初父亲,就不该为了一个区区官职,与东林反目,以至于如今之境!

但这种埋怨,别人可以有,唯独她阮丽珍不可有。她的婚事,便是因此发生了变故,老父心中已经甚为歉疚,她若再因此埋怨,岂不更令老父伤心?

默默退下之后,只余阮大铖在那绞尽脑汁,准备应对即将到来的风暴。

当日下进,阮家备船,便将阮丽珍送离了金陵城。但第二日,阮大铖便后悔了,因为一件大事发生,这场风暴,甚至胜过了俞国振掀起的风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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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二、风雨忽如晦(三)

方孔炤神色灰败,全身颤抖,如丧考妣。(《》..)

他研究《易》多年,养气功夫极深,但这个时候,却还是忍不住神情怆惶不安。

他这个模样回到家宅之中,方以智见了,不由得神情也是大变:“老大人,出何事了?”

尽管在金陵城中也有产业,但是俞国振昨夜还是暂宿于方宅,他上前几步,将方孔炤扶住。

方孔炤挥了挥手,示意他放开,目光在自己的几个晚辈和兄弟面上一一看过去。

“出大事了。”他低声道:“进屋再说。”

南~京尚宝卿是个闲职,但方孔炤的消息却不慢,所以大事才传入南~京,他就在第一时间听到。

进屋之后,方孔炤没有急着将消息说出来,而是看着俞国振:“济民,你可知何处出事了?”

“流贼。”俞国振毫不犹豫地回答:“颖州?”

他不怕在方孔炤面前展露自己的先见之明,俞家与方家现在的关系已经相当紧密,而且他的计划也需要得到方家的配合。

“你如何……罢了罢了,老夫都能想得到,何况是你?”

方孔炤长叹一声,他对俞国振展露出来的眼光才华,当真是十分信服。隐约之中,他甚至觉得,俞国振比他这个浮沉了几十年的政坛老手,考虑问题还要更为周全。

他将军情一一说了出来,原来自去年起,流贼们便纠合在一处,形成了大股,挟众达十余万之多。他们肆虐中原,忽东忽西,调动官军,疲于奔命。致使封疆大吏陈奇瑜、练国事等纷纷罢免,朝廷不得不以洪承畴为总督四省军务,调集各省之军,四面围追堵截,准备会战于陕~西。但流贼却利用官兵各军间的间隙,跳出重围,进入河~南,到了年底,形成十三家七十二营,二三十万众,屯聚于伊~阳、嵩~县、南~阳、洛~阳之间。

到了崇祯八年正月初六,流贼会合于荥~阳,破荥~阳城,在荥~阳会聚之后,流贼以高迎祥、张献忠为核心的主力,便挥师东向,经河~南汝~宁南下,攻下固~始、霍丘,而扫地王张一川部,也突然间攻破了颖州。圣堂最新章节..

颖州被破,整个皖境,就完全曝露在流贼面前。

“中都危矣。”俞国振又道。

他不怕说穿将要发生的历史,因为就算京城中的崇祯现在下令,都改变不了中都凤~阳即将面临的命运。

“正是,中都只有两千守陵官兵,而且去年末方兵变杀了皇陵卫指挥使侯定国。”方孔炤捶手慨叹:“巡抚杨一鹏人在淮安,只怕救之不及了!”

“漕运危矣!”方以智与孙临也道。

大明原本定都金陵,后明成祖迁至北~京,京城中聚集了数十万大小官吏,再加上拱卫京师的军士,还有他们的家人族属,全部加起来数百万人,几乎大半供给仰赖漕运。

还有关外,数十万军民,也需要依靠漕运转至登莱进行补给。

现在流贼攻下凤阳,必然要断运河漕运,京城与关外,很快就要陷入窘境。

可以说,流贼自河南突入颖州之事,使得天下局势为之巨变,流贼再也不是藓疥之患,已经成为可比后金东虏的心腹之患了。

“陈奇瑜该死,洪承畴无能!”孙临拍案而起。

陈奇瑜在车厢峡之战中了流贼之计,致使原本已经走入绝境的流贼脱身坐大,而取代他的洪承畴,督四省之兵,却给流贼耍得团团转。…,

“此言休说!”方孔炤瞪了他一眼,孙临顿时垂下头去,不再说什么。

“济民,你以为国事……当如何?”

“流贼一时得志,声势虽盛,但只待朝廷反应过来,合大兵击之,贼必遁走。”俞国振叹了口气:“旧岁黄文鼎、汪国华举事,必有贼人操控,试探我江淮虚实,故此今岁乘虚而来。(《》..)东南富庶,贼人急于抄掠,只怕会兵临南都城下……安庐必遭兵灾,就看他张国维、史可法能否应对了。”

提到史可法,孙临的神情有些异样,方孔炤也同样如此。

方孔炤咳了一声,慢慢道:“济民,有一事你或许不知,史可法能分守安庐池大,虽是张东阳所荐,但克咸之兄名卿,也参赞其事。若是史可法败,名卿只怕也会受责。”

俞国振顿时愣住了。

他知道孙临少怙,依靠于兄长孙晋,如今孙晋正在朝中任给事中,却并不知道,在史可法分守安庐池大一事上,孙晋竟然也出了气力!

那么……

他看了看孙临,只见自己的这位连襟一脸苦笑。

“此前你算计史道邻,我不拦你,因为此事是他有过在先。”方孔炤又道。

方孔炤确实也有些恼怒,与他和东林一脉的关系,以孙晋对史可法的举荐,史可法就算想要动俞国振,也总得给他们留些颜面。至少,要先书信向他们解释一番,征询他们的意见。

故此,俞国振借他们之力,狠狠恶心一下史可法,方孔炤只装不知,而且暗中配合。

但现在不同,现在可能会牵连到孙临的兄长。

俞国振笑了起来:“晚辈岂能坐视,总不至于令贼人兵临金陵城下。”

方孔炤点了点头,只要俞国振愿意出份力气就好,他也不指望,凭着俞国振两三百家丁,就可以击败啸聚数十万的流贼。

史可法现在在苏州述职,他应该还未得到消息,若是得到消息,只怕星夜兼程要赶回庐州。贼人既临颖川,距离庐州就不远了。

“晚辈这就回襄安。”俞国振又道。

“你去吧,多加小心。”方孔炤道。

俞国振才出门,身后孙临便跟了来:“济民,我与你同去!”

“还有我!”方以智也飞奔而来。

俞国振哈哈一笑,猛然双手齐张,重重拍着两人的肩膀:“克咸兄就随我去,至于密之兄,留在此地,除我后顾之忧吧。”

“为何让我留在金陵?”方以智闻言大怒:“济民,你是瞧不起我?”

“贼人若是攻金陵,我还指望着你照顾好子仪。”俞国振停住脚步,正容道:“还有老大人在此,家中又有如此多的亲眷,你如何能跟我去?”

方以智看了孙临一眼,孙临摊开手,慨然道:“济民说得不错,终得有人守在家中。”

“便是克咸兄,要想跟我一起去,也须得应承我一个条件。”俞国振又向孙临道。

“别说一个条件,只要能为国杀贼,就是十个百个条件,我也答应!”

“须得听我号令,不可擅自行事,军中无情,必要时,我会打你板子以震慑全军!”

“放心放心!”就这样一个条件,孙临有什么拒绝的!

此时消息已经随着各种渠道传遍金陵,他们出来看到人人的脸上,都带着惶急之色。

稍有见识的人都意识到,贼人若真破了凤~阳,那么金陵便是他们下一个目标,毕竟凤~阳虽然号称中都,实际上哪有金陵周围繁华!…,

俞国振纵马而行,很快便到了自己的住处。

“小官人!”

同样得了消息的高二柱,已经在等着他了,俞国振与孙咸径直入屋,齐牛则留在了屋外。

“除了颖州被攻破之外,还有什么新消息?”俞国振也不瞒着孙临,直接问高二柱道。

“城中人心已乱,至少有数十骑已经动身外出,各店铺开始打烊歇业。”高二柱低声道:“米价、盐价已经开始上涨,就是柴薪,也开始有人在抢。”

“消息传得倒是快。”俞国振噗笑了一声:“千疮百孔!”

这个朝廷确实千疮百孔,原本这么大的事情,应该暂时封锁,免得百姓知道后产生恐慌,可是现在看来,高二柱得到消息的速度,丝毫不比方孔炤慢,这只证明朝廷的掌控能力越发弱了。

“凤`阳那边可有消息传来?”俞国振又问道。

这个问题,让孙临悚然而惊,他瞪着眼睛看俞国振,满脸都是不可思议之色。

“信使刚到,凤`阳守备太监极是贪鄙,大肆搜刮民财,年前被杀的皇陵指挥使侯定国,正是他的心腹。当地百姓于巡按御史吴振缨处申告,振缨不敢受理,反责百姓。”

“糟!”孙临听到这里,顾不得疑心为何俞国振会派人打探凤`阳的消息,顿足叹息:“凤`阳不守矣!”

“另外,因为时近元宵,凤`阳为中都,依例不禁三天。”高二柱说到这,脸上也是苦笑。

“粉饰太平有何用处,反给流贼可乘之机,不行,不行,必须遣人连夜前往凤阳示警!”孙临大叫道:“济民,我去,给我一匹快马,我去凤凰示警!”

俞国振一把拉住他,瞪着他道:“你以为凤`阳便没有聪明人,看不出流贼要来么?莫说此时已是正月十三,自此距中都,即使是驿马也要一日夜功夫,你去之际,为时已晚了!”

孙临虽然心忧中都满城士民,但不得不承认,俞国振说的是对的。他就算是快马加鞭,也不可能赶在流贼之前抵达中都。

“济民……你,你早就知道贼人会攻颖`州、凤`阳?”冷静下来之后,开始的疑惑又浮了出来,孙临看向俞国振:“故此,遣人在凤`阳打探?”

“贼人到了河`南,我便判断他们进军的方向可能是南直隶或者是山`东,山`东甫经登莱之乱,尚有重兵,贼人不敢去,那么唯一的可能,便是咱们南直隶了。此前贼人在河`南反复折腾,都不过是造成声势,将周围官兵吸引过去罢了。”俞国振叹了口气:“贼中有智者,不可小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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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风雨忽如晦(四)

苏州城的夜晚来临了。&*..最快更新**

因为是正月十三,已经离元宵不远,虽然明夜才开始试灯,可早有耐不住性子的人家,将花灯先挂了出来。

唯有史可法的寓所,还是一片漆黑。

一来他自标清正,无意用千奇百怪的花灯去哗众取宠,二来他的治所在庐州,三来么,他也已经完全没有心思去赏玩了。

整整一天一夜,他脑子里都盘旋着“阉党”两个字,对于东林来说,这是他们既恨又怕且蔑的两个字。

“俞国振……竖子小儿,竟然敢如此戏弄我!”

紧咬着牙,史可法能听到自己牙齿的咯吱咯吱声,如果不是他正值壮年,与阮大铖同列名于一处之事,就足以让他活活气死。

就在这时,仆人史玉进来道:“老爷,巡抚老爷有请。”

巡抚老爷就是张国维,史可法的荐主,都御史江南十府巡抚,大明朝最重要的封疆大吏之一。

张国维与史可法的关系向来亲近,史可法知道他是个想做实事的上司,因此并没有象其余同僚那样,赶在大年初一来向张国维述职、拜年,而是到了十二才来,这期间他就忙着操练新兵。原本他以为,只要到了苏州府,递上名刺,道述叙职来意,很快张国维就会见他。

但是他却碰壁了,张国维的门吏将他挡住,只是推说张国维身体不适。

史可法初时还不明白为什么,但当《风暴集》新年特刊到手之后,他就明白了,张国维是在避嫌,是在与他拉开距离,同时也是给他的警告!

如果他不能给张国维一个合理的解释,张国维甚至会与他划清界限,到那时,他的荐主,就要成为头号弹劾他的上司!

史可法并不怕丢官罢职,这种事情,他们东林人没少遭遇过,甚至廷杖都不怕——那将成为今后起复的资本。但史可法深深恐惧的是,他的名字从此被与阉党并列于一处。

昨晚整整一夜,他都被恶梦所困扰,他的恩师左光斗,就如他在厂狱中见到的最后一面一样,披发跣足,双眼是血,指着他大骂:“阉党!”

不,不,我不是阉党,我是东林清流,正人君子!

将拳头捏得紧紧的,史可法甚至咬破了下唇,此时的他,还只是三十余岁,年纪尚不算太大,也未曾真正独当一面,因此,他有刚烈,却缺了些手段——事实上,直到他死去,他也没有学会太多的手段。

“张巡抚要见我?”史可法从自己的胡思乱想中清醒过来,他振作了一下精神,张国维这个时候要见他,证明事情还未到最坏地步。

“张天如呢?”想到这,他问道。

如何应对张国维,需要张溥在旁边为他参赞,但是,史玉的回答让他有些失望:“西铭先生不知去了何处,从昨日起就不见了。”

“那好……打水来,我洗把脸,更衣,再去见巡抚。”

张国维时年刚过四十,生得眉宇清朗,一看便是书生气质。不过,他如今也很有些烦躁,他对自己的官声非常看中,所以虽然与东林关系密切,甚至可以算是东林一员,但是当他初任十府巡抚时,还是借着民变的机会,上奏弹劾了桐城几位在乡里横行不法的东林、复社成员。

他所擅长的是兴修水利,他也将自己的很多精力花费在这方面,为了弥补自己在军务上的不足,他举荐史可法,但没有想到的是,就是这个史可法,惹出如此大的麻烦来!…,

即使时任首辅的温体仁心中颇想为阉党翻案,可每次也都是才一动手便被骂得不得不收手,可想而知,与阉党联系在一起,会是个什么结果。

仆人来报史可法到了门前,他没有象以前那样出门迎接,而是吩咐将史可法带到自己的书房之中。

“下官史可法拜见巡抚!”史可法也没有象平时那样不拘于礼,而是施足了下属的礼节。拜毕起身,他一眼,就看到了张国维手中抓着的书,血顿时上涌,一张脸胀得通红。

《风暴集》新年特刊。

“道邻,我知道你不可能与阉党同流合污,但这件事情,你总得给我一个解释。”张国维冷淡地道。

“下官……下官……”

史可法心中那个憋屈,这可是他的伤疤,但现在他却非得亲自把揭开来!

听得他是被俞国振算计,在交稿之前,并不知道俞国振也邀了阮大铖等隐居阉党写稿,故此才会如此,张国维叹了口气。

俞国振的名字,他不是第一次听到,很多人和他提过这个名字。只不过,他没有想到,俞国振竟然有这样手段,将一位朝廷大员玩弄于鼓掌之间,险些至之身败名裂!

对东林人士来说,一死还能全名,可是声望要是毁了,那就真全毁了。

“你是如何与这个刁民起了冲突?”俞国振不会无缘无故地得罪一位朝廷官员,其中必有内情。

史可法又不得不将自己想调俞国振的家丁充为官军之事,还有张溥唆使他获取俞国振活字印刷与油墨之事,都说了出来。原先他觉得这两件事情都是理所当然的,可是现在,他意识到,自己做这两件事情太过草率了。

“道邻,糊涂!”听完之后,张国维忍不住顿足。

这个史道邻,连继被人耍了,那张溥将他当枪使唤,他竟然也傻乎乎地凑上去。

张国维对张溥,原先是颇有好感,可经此一事,这好感就变淡了,有的只是失望。他原本就认为,张溥办复社,虽然所图为正,可招收太多,竟然达两千余人,其中良莠不齐,颇多鸡鸣狗盗之辈,如今就更觉得,张溥成事不足。

“是。”史可法唯唯。

“俞国振的身后是谁,你可曾打听过?”

“略知一二,他自家为无为豪强,以勇名闻于乡里,与桐城方氏结姻,为方孔炤族侄女婿。”

“方孔炤有一女,许与孙临,孙临之兄孙晋,便是与本官一起举荐你的工科给事中孙明卿!孙明卿之妻,是汝师左忠毅公之侄女,故此,这俞国振原本是我辈之人!”

史可法顿时愣了。

他知道孙晋曾经举荐过他,也知道孙晋与他恩师之间的亲缘,但是,他却没有想到的是,孙晋之弟与俞国振竟然是连襟!

“此事别人不知,张溥与孙临、方以智、俞国振还有你都交好,他岂有不知之理。他瞒下此事,唆使你去对付俞国振,不外乎是借你之力扬己之名。”张国维叹了口气:“道邻,你身负重责,临事不可不三思!”

史可法猛然想起,俞国振曾经质问过他张溥的事情,难道说,名满天下,向来以忠义正气自诩的张溥张天如,竟然真是伪君子?

“张天如岂是这等人物?”他惊疑地道。

“张溥即便不是伪君子,但也算不得光明累落大丈夫。”张国维哼了一声:“此事你准备如何处置?”…,

“那俞国振借用奇术散布妖言坏我道统,总不能坐视之。”史可法沉吟了好一会儿,毅然说道:“便是事先知晓他与东林关系非浅,下官也不会袖手看他如此恣意妄为!”

这个时候,他昂着头,直视着张国维,他仿佛觉得,自己的老师左光斗,就站在他的身后,支撑着他,给他力量……

张国维慢慢点头:“道统之争。”

他也不赞成徐霞客的“天演进化论”主张,不过徐霞客的主张毕竟还没有涉及到具体的政治伦常,并不象李贽所论,自然也不必象李卓吾那样要被扔进牢笼之中,相反,可以学习前辈鹅湖之会,辩论砥砺。

但是史可法虽然表露出坚持自己理念之意,如何去坚持,他却未有一词。张国维叹了口气:“无论如何,先得将你与阉党关系撇清来,你去向俞国振……罢了,我想法子请人出面,为你二人居中调停,由俞国振替你解释清楚,你与阮大铖并无关联。”

说到这的时候,张国维也深深无奈。俞国振是什么人,乡野一少年罢了,就算向有勇名,最多也不过是被他拍着肩膀赞一声壮士的后生晚辈,可现在,就因为他手中掌握着《风暴集》这个在读书人当中最有影响的书集,所以竟然隐隐有了与他们这些读书人中翘楚平起平坐的地位!

这感觉,让他很不愉快。

就在他琢磨着该找谁出面时,书房之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之声。张国维一扬眉,紧接着听到有人跪倒在外:“老爷,不好了,塘报急报,流寇破颖`州了!”

“什么!”张国维与史可法都是跳起。

“进来,进来!”张国维急切地道:“究竟怎么一回事情,说清楚来!”

“禀老爷,高迎祥、张献忠、扫地王等联兵,连破固`始、霍`丘,入颖`州,颖`州城已失陷!”家人将刚收到的塘报递了上来。

张四维手剧烈颤抖,那塘报甚至从他指间滑落了两次,直到史可法替他拾起,他才拿稳住。

拆开塘报看了一会儿,张四维捶胸顿足:“中都祖陵……休矣!”

顾不得避嫌,史可法拿过塘报,三两眼看完,也和张四维一般失魂落魄。他们二人虽然在军事上不算太擅长,可这点眼光还是有的,贼人连克凤`阳府外两城,虽然此时距离凤`阳还有四百里,可是江淮之地道路平坦,又无兵马,还有什么可以阻止流寇侵入?

“不好,巡抚,贼破中都之后,便是庐州!”史可**了一会儿,猛然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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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风雨忽如晦(五)

马蹄声急。《》www..

俞国振的骑术,实在算不上太好,这是他的一个短处。好在高不胖在世时,他下苦功夫学了一番,因此现在从金陵回襄安,几百里跑下来,并没有什么大碍。

对于俞国振在金陵与襄安之间安排了换马的事情,孙临已经见怪不怪了。

“克咸,你的功夫,可弱了。”

与俞国振的神泰自若相比,孙临的模样就有些难看了。这大半年时间里,因为手中宽裕,所以他沉迷于秦淮河的酒色之中,本来练得相当好的身体,变得有些松散。

俞国振愿意带他出来,就是因为见他太过沉迷于酒色。

“唉……济民,你知道我和密之在背后说你什么吗,妖孽啊……你就是妖孽。”孙临哀声叹气,摸着磨破了的大腿,缓缓从马上下来。

“妖孽?”

“对啊,你说你做的事情,除了妖孽之外,谁会象你这般年纪去想。咱们读书之人,文武双全或者有之,却有几个象你这般打熬身体的。”孙临有些羡慕地捏了一下俞国振的胳膊,隔着袄子,仍然能感觉到那紧绷结实的肌肉,他又拍了拍自己的大腿:“髀里肉生矣!”

“却是你自找的,国家正是有事之时,大丈夫志在扫荡不平激浊扬清,终日沉迷于红粉……”

“好了好了,不要教训我了,我已知过。”孙临抱头哀叹。

俞国振笑了一笑,将马交给上来的马夫。这两年来,细柳别院买了不少好马,数量足有数十匹,为了照顾这些马,便雇有专门的马夫。俞国振正要招呼孙临进院子,突然间,听得马厩那边传来喧哗之声,紧接着,便看到一个少年双手伸直,站在一匹无鞍马马背上冲了过来。

俞国振一扬眉,不等他说话,高大柱就已经过来:“王启年!”

闻声出来迎候的高大柱是真的一脸怒气,原本以为小官人在金陵会多呆一些时间,又值元宵佳节,所以他让这伙小子松泛一下,却没有想到小官人提前来了。圣堂最新章节www..

俞国振停下脚步,孙临以为他要责怪那少年,便在背后道:“这厮骑术甚佳,正堪使用,济民不必苟责。”

俞国振一笑,他怎么会苟责,这个王启年,可是五期里最被他看好的少年之一。

“啊呀!”王启年见着俞国振,身体晃了晃,从马身上跳了下来,直接摔了个大跟头。

俞国振上前要扶起他,他却是一咕碌自己爬起,满脸都是泥污,还有擦破的伤口,冲着俞国振傻笑起来:“小官人,没事,没事!”

“断了骨头,你这厮也会说没事没事!”俞国振喝斥了一声:“习骑术就习骑术,却玩这样的勾当,莫非你是天竺人不成,练兵时不练正道,只练杂耍?”

孙临听得这句,心中暗自佩服,俞济民果然博学多识,天竺人练兵只练杂耍都知晓。只不过,俞济民这事情,是从哪本古本书籍中看到的?《大唐西域记》?还是其余什么书?

“真没事……”王启年傻笑。

“大柱,把他带去医务室,看看断了骨头没有,没断的话带去抽三鞭子,让他长长记性,总是傻不拉叽的,做这等蠢事。”俞国振吩咐道。

听得要抽鞭子,王启年不但没有惧意,反倒脸上傻笑更甚,高大柱也是无奈,自家练的家卫也不少了,象这厮一般的,还是头一个见到。…,

不怕痛,不怕摔,明明人傻傻的,却还爱出风头。

“听得挨鞭子,你还高兴?”孙临见了奇怪,落后了一步,向正要被带走的王启年问道。

“高兴。”王启年仍然是傻笑。

“为何?”

“不告诉你。”

“果然是个憨货!”孙临闻言道。圣堂www..

旁边随着王启年的一少年陪笑着道:“官人莫与他一般见识,他真是一憨货,他是说,挨过打之后,别院会给他煮糖水鸡蛋补身子,故此高兴。”

孙临愕然,然后大笑:“济民,你从哪儿找来的这小子,当真有趣,有趣!”

“小人兄弟二人,都是流落金陵城被小官人寻来的,小人祖上,也出过大人物,建安伯王守仁。”

“王阳明。”那一直傻笑的王启年补了一句。

这是几乎不可能的事情,孙临也知道,时人喜欢牵附,找一位名人为祖先。他笑着拱手:“原是阳明先生之后,实在失敬失敬……”

“你们两个小子,还不回自己伙去,莫非想连吃七天的糖水鸡蛋?”高大柱从旁边一少年手中夺过军棍,一棍子便敲了过去。

顿时鸡飞狗跳,那两王姓少年就被赶到了一边。

“别赶走啊,这两人我觉得挺有趣,一个奸猾十足,一个却憨憨傻傻。”孙临道。

“孙先生,这两小子是堂兄弟,流落于金陵,那从马上摔下来的叫王启年,在金陵城中被豪奴打伤,碰着了脑子,自此便有些不大对劲了。跟着他的叫王瑞,是堂弟,王启年便是为了护他被撞着的,这小子倒也是有良心,带着一半傻不傻的堂兄熬了几个月,去年四月,小官人在金陵城中发现他们,便带回金陵,将养了几个月才恢复元气,这两小子最是顽皮,特别是这王瑞,诡计多端,每日里支使着他堂哥做这做那,弄得咱们别院里乱七八糟。”

高大柱已经成了亲,他这样的人家,可没有什么守孝三年的讲究。或许是婚后娇妻调教是当,他如今话也多了,见孙临对这两人感兴趣,便细细说与他听:“不过,王瑞这厮的脑子好使,以前也读过几日书,竟然认得千八百个字,如今在家学中已经是孩子王了。听他说原本王启年也和他一般,可惜被打傻了,如今在家卫中充马夫——这厮被马撞傻的,但却最喜欢马,通马性,小官人说他是一撞的时候被马夺舍了……”

“咳咳!”

俞国振回头横了高大柱一眼:“还不去做正事,何时变得这般唠叨了!”

高大柱笑嘻嘻的没说什么,跟着凑热闹的王瑞笑道:“小官人,大柱嫂有了,这两日大柱哥可是走到哪唱到哪!”

这个王瑞,确实是个读书的料,只是半年时间,留在细柳别院的人中,便只有柳如是才能教他,就是大柱二柱,跟着俞国振这么久,学的东西也被他掏空了。但王启年就是另一个极端,简直差到极致,半点读书的天赋都没有,到现在,连自己的名字都忘了怎么写。

“好了,都少唠叨,如今已是正月十五,北边还不知成什么样子,大柱,你立刻下令,半小时内进入二等战备!”

“是!”高大柱神色一凛。

细柳别院的规矩,战备状态分为四等,第四等即是平日里一般战备;三等则要求一切非必要请假都停止,所有人都必须宿入营中,取消每十日一次的假期;二等则要求所有人在岗待命,若是听到命令之声,必须能在西洋时间十分钟内出动;至于一等,那则是已经进入战争状态,武器分发完毕,每人身上携带可支持三日作战的口粮。…,

“济民,我们当如何去做?”孙临跟着俞国振进了屋子,屋外已经传来尖锐的锁呐声,这种曲调,就是通知整个细柳别院进入二等战备了。

“不可存侥幸心理,我首先要做的事情,是将所有人物,都撤入金陵城。”俞国振道。

“什么,你要放弃襄安?”孙临惊呼。

这个问题,俞国振没有回答,他推开向北的窗子,朔风扑面而来,阴晦刺骨,似乎带着血腥气味。

“流贼……非去年乱民可比啊。”俞国振说道。

“凤阳也非桐城可比,没有那么容易被攻破吧?不少字”孙临道。

“凤阳必破。”俞国振缓缓说。

此时凤阳,已经陷入一片阴晦之中。

冬日天色原本就暗得早,加之天空中阴云密布,一丝一点星光都未透出来。

中都留守太监杨泽却拍着手叫好:“好,好,天空无月,正好只看花灯……”

知府颜容暄也笑了起来:“公公倒是好雅兴,听闻贼人破了颖州,赏灯之余,咱们还是得谨慎一些。”

“那不是咱家的事情,是你这知府颜大人之事,是巡抚杨大人之事,是总兵朱国相之事,咱家只知道,颖州距咱们这还有好几百里,途中数个州县……为防万一,朱国相不是领兵去迎敌了么?”

杨泽的话让颜容暄的笑容有些苦涩,这几日忙着应酬,每日里都是醉熏熏的,如今好不容易醒了些,想要认真办事,但这位中官大铛却还是一副醉模样。

也罢,这老阉虽说贪财了些,却说得没错,从颖州到中都,还有几百里路,先乐和了这几日再说吧。

他的这个念头才浮起,突然之间,便听得快马声响,街头的游人仕女纷纷闪避,紧接着,一名急报兵丁出现在他的面前。

“怎么回事?”颜容暄心一凛,沉声问道。

他认出了这名兵丁,就是他派出去打探消息的兵士。

“启禀老爷,贼人,贼人已至中都境内,总兵朱大人在窑山兵败自尽!”

这个消息,象是隆冬的一声惊雷,震得众人都是头眼发花。太监杨泽双足一软,身上臊气更重了。

在凤阳城外,人称八大王、黄虎的张献忠咧着嘴,冷笑看着这座没有城廓的中都。

“如何,我说了这边守备空虚,这可是大明中都,若是破了城,有的是金帛女子。”说这话的时候,张献忠脸上的那些麻子都似乎要闪闪发光,他看着自己左右众将,最后目光停在其中一人身上:“可望!”

那人挺胸而出,双眸瞪起:“父王!”

“攻取中都之事,交与你了,莫让扫地王张一川那厮拔了头筹。”张献忠下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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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五、碧血染巢湖(一)

中都皇陵的大火,象是崇祯八年最大的元宵灯会,而会聚于此的流贼,则在这大火前狂欢。

张可望抱着胳膊,眯着眼睛,看着皇陵处的余火。据说皇陵共有三十万株蟠松,如今都被烧成了焦炭。

“少将军,你在此发什么呆?”

绰号二大王的张进嘉笑着来到他身侧,虽然此时流贼相互之间统属关系还不明确,张进嘉实际上是半独立状态,在大多数情形下都与张献忠平起平坐,但对张献忠的这个义子,张进嘉相当看重。

大前天攻破中都,张可望领着张献忠的亲兵大七星旗兵,生生抢在扫地王张一川前破关而入。虽然这与中都并无城廓,守军也不多有关,可这一战中张可望绰刀突入,勇冠三军,让张进嘉也极为钦佩。

他自己原本就是一名勇将,对同样勇猛的张可望,自然另眼相看。

“原来是二大王,小侄只是在想……如今这里边会是什么模样罢了。”

张可望向身边的神祠歪了歪嘴,张进嘉也笑了起来。

神祠里闹哄哄的,丝毫没有神圣肃穆,进入神祠的各家反王头目,正在里面商议下一步当如何行事。

“还会什么模样,不就是吵呗,这几日,哪一日不是吵过来的。聚会便吵,吵完回去便大吃大喝干娘儿们,或者再杀几个人解解闷儿……倒是你家义父,就他聪明,竟然抢了一班子吹拉太监,如今倒是快活得连这大会都不来了。”

张进嘉说这话时满脸都是快活的神情,确实如他所说,大约是被官兵追剿弄得久了,整个流贼当中,都笼罩着一股暴虐,攻下中都之后,这股暴虐就变成了邪火发泄出来。杀人、放心、强`暴、抢劫,几乎成了家常便饭,原本打着替天行道的旗帜,也换成了“古元真龙皇帝”。

张献忠也是如此,每日里都是狂淫滥醉,听着掳来的小太监们吹拉弹唱,看起来对如今的处境甚为满足。

“听闻闯将向八大王讨要那些个小太监,八大王没准?”张进嘉又低声问道。

“他李自成算是什么东西,也敢向义父讨要人手?”张可望扬起下巴,一脸傲气。

“哈哈,说的是,李自成算是什么东西!”

张进嘉对李自成多少有些嫉妒,以在义军中的资历来说,李自成比他要晚,可这两年李自成的实力增长很快。

“算了,看来他们也争不出什么名堂,我先回去了。”张可望转身道。

他回到了张献忠处,正在笙歌弦舞的张献忠醉熏熏地瞧了他一眼,然后挥手道:“下去吧,下去吧,老子听厌了,要歇上一会儿。”

那些早就唇开舌燥的小太监们如蒙大赦,一个个瑟缩而退,当他们都退下后,侧卧着的张献忠猛然翻身而起,双眼中醉意半点全无。

“我儿,可打探到什么消息?”

张可望原本不姓张,而是姓孙,自张献忠起事,便追随于他,因此张献忠视之如子,曾不只一次流露出要让张可望成为自己继承人的意思。正是因此,张献忠的部下,对张可望极是敬重,就连张献忠的亲兵大七星旗兵,也乐意听他的号令。

他如今才十七岁,手中杀戮过的已经超过几百条人命,睡过的娘儿们也超过十个,这让他眸子里带着一股与同龄人完全不同的狂野与狡猾。

“还能商议出什么,一盘散沙,据说要向神灵求计……就凭他们将神祠弄成那模样,神灵会给他们好结果?”…,

“说的是……”张献忠嘿嘿冷笑:“神灵会保佑我们?”

“父亲,我们真不和他们一起了?”

“那是自然,如今已经跳出了官兵包围,完全没有必要合在一处了。闯王名声最大,就由他拖着官军主力去奔命,李自成那厮,还敢对老子不敬,想向老子抢人!”

虽然同属义军,可是张献忠天生就瞧李自成不顺眼,觉得这厮令人生厌。偏偏这厮狡猾,义军数次关键之时,都是靠这厮献计而转危为安。

“我继续在此醉卧,以掩人耳目,可望,你去暗中调集大七星旗兵,准备好动身。只等闯王和李自成一走,我们便也出发。”

“向南?”

“对,闯王此人,只念着米脂的婆姨,必然是回头向河`南,咱们向南,逼应天府,若是得成,老子也到南`京城里去当两天子洪武皇帝!”说到这,张献忠眼睛里全是贪婪与淫秽:“早就听闻江淮的娘儿们水润,到时候,有的是咱们爷俩玩的!”

“是。”张可望也是极兴奋,张献忠的意思,就是让他为先锋,替老营打出一条道路来。他行了礼,正要退出去,张献忠却又把他叫住。

“去年此时的事情,你还记得吧?”张献忠问道。

张可望眉头拧起:“张儒、汪国华、黄文鼎?”

“正是,当初我让你派人去与这几人联络,试探南直隶虚实,但这三人虽然闹出一番事情,却被人旋踵而灭……那人叫什么名字来着,俺老张最近忘性大些。”

“俞国振。”

“就是此人,此后,你有没有盯着此人?”

张可望慢慢点了点头,他当然有盯着。在张献忠帐下,第一次由他一个人专门负责事情,便是负责在南直隶联络当地英雄。当时正值张献忠面临困难之际,他一来想探探东南面朝廷的守备如何,二来也想借此转移一下官兵的注意力。

但这一计划,还是大半失败了,虽然张可望联络上了闻香教的余党,也让他们在桐`城发起了暴动,可只是短短几天功夫,这暴动就被扑灭,除了让张献忠判断出中都、南直隶一带也都民怨沸腾外,并没能减轻他们的压力。

这件事情,一直是张可望心中的遗憾,义父交给他办的第一件事,便没有办圆来。而让他未能全功的,就是一个叫俞国振的家伙,绰号是……无为幼虎。

“我记得那厮年纪也轻,才是十六七岁?”张献忠道。

“今年十八,长儿一岁。”

“杀了他。”八大王说这话时口气很平淡,往常他要杀人,脸上的麻子总会象活过来一般,而现在却无。

在他心里,真的觉得这是件无足轻重的小事,有几百家丁的豪强,他一路征战,没有杀过上百,也杀过几十了,如果这个俞国振不是恰好坏过他的事情,名字根本不会传入他耳中,其人也根本不会被他记在心上。

“是。”张可望嘿嘿笑了起来。

“天气可有些冷。”孙临抬头望了望阴晦的天空,这几年的冬天分外冷,虽然没有下雨,但下来的冻雨,让人更难受。

俞国振心情沉重地点了点头,这么冷的天气,确实让人难熬,特别是对于那些背井离乡的人来说,更是难到了极致。

“还要继续劝说?”孙临又问道。

“那是自然,自己乡邻,若不努力,以后会后悔的。”俞国振吸了口气。

接下来这户人家,就是雷九家,因为这两年发了小财,攒下了千两银子的家当,所以雷九把他的破屋子拆了,年前才起了前后三进的院子,至少值当三四百两银子。…,

不等俞国振扣响门环,门已经打开,一脸阴郁的雷九走了出来,见到俞国振,他施了一礼,然后问道:“小官人,当真……当真要搬走?”

俞国振点了点头:“若是贼人南下,咱们襄安必为所害,愿意迁走,可以随我的人去钦州,那边冬日里还可穿单衣,水稻一年三熟……”

“小官人不必与小人说这个,小人只问一句……便是小官人,也守不住襄安?”

俞国振摇了摇头:“我如今只有三百人,若给我三千精兵,我可以试着守一守襄安,只有这三百人……唯有避实就虚才可。”

俞国振手中家卫的总数,到现在也不超过五百名,其中有五十名转入渔政局,又有四期的五十名和三期的二十名,留在了新襄。因此,俞国振目前手中能用的,就只有刚过三百人。其中,还有一百余名,是第五期的未曾上过战场的雏儿。

就算五百人齐全,俞国振也不何保证在流寇成千上万的蚁附猪突之中获胜,就算这样能胜,自身的伤亡过大,对他也没有半点好处。

相反,借助流贼的威胁,将襄安镇相识的人手都迁到新襄去,这原本就是他计划之中的事情。

雷九还没有答话,他后边的媳妇伸出头来:“小官人守不得,官兵总守得,官兵……”

“叭!”雷九回过头去,便给了这娘儿们一耳光,抽得娘儿们的话语直接堵了回去。

“小官人守不住,那么就是来三万官兵也守不住!”雷九厉声道:“搬就搬吧,你这娘儿们,将家里细软收拾,咱们受了小官人大恩,小官人不会弃咱们不顾!”

他有着小市民的狡猾,言语里将自己与俞国振绑定在一起。俞国振笑了笑:“雷九,总不会亏待你们。”

这还是第一家愿意搬的,雷九又道:“小官人劝他们躲一躲,他们怎么说?”

“都说要看看。”

“嘿嘿,小官人这事情便比不得小人了,小人去帮你劝!”雷九说完,回头又冲自己婆娘吼了一嗓子:“让你去收拾还杵着做什么?”

俞国振得了他这一句,心中更是欢喜,他忍不住抬头北望。

他有一种感觉,南下的流贼,必然会攻襄安,而将襄安的人撤走,他也可以凭依这里,与流贼大战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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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碧血染巢湖(二)

如同张献忠所料,高迎祥、李自成并不能完全约束诸家流贼,当得知朝廷大兵云集后,他们见凤`阳无险可守,而且经过他们的屠戮之后,已经无人无粮,便弃中都不顾,转身又杀回河南。

李自成嫉恨张献忠不给他那些吹弹太监,因此唆动高迎祥抢先离开,并未通知张献忠。他本意是将张献忠扔下,牵制前来围剿的官兵,但早有准备的张献忠在他们离开的次日,便放弃装醉,以张可望为先锋,大军南下,直指庐州。

随他南下的,还有老回回、混天王等流贼。

庐州知府,乃是吴大朴。原本庐州属凤阳巡抚管辖,因张国维奏设安庐池大分守,便改归史可法治下,史可法去了苏州述职,吴大朴一人在此,得知颖州失守之后,他立刻下令戒备,张献忠与依附张献忠的老回回、混天王、二大王张进嘉猛攻五日,却都未能破城。

这座坚城,让张献忠也有些无可奈何了。

“父王,不能再打了,如今老回回、混天王与二大王的人手,折损得相当厉害,三人已经颇有怨言。”第五日夜,张可望向张献忠进言道:“况且,已经得到消息,官兵诸军已然逼近,山`东巡抚朱大典麾下,可是有关宁军!”

“依你之意,当如何是好?”

张献忠心中有些恼怒,他没有想到,自己南下遇到的第一座坚城,便是如此难啃的骨头。

“绕过庐`州,逼巢`县。”

“巢`县?”

张献忠沉吟了一会儿,然后点头,他们原本就是流贼,避实就虚,才是正道,正面攻城,实是不该。

“若是巢`县也难攻呢?”

“那就再绕巢`县,或攻滁州,或取无为,进逼金陵,若有隙,便攻之,若无法,便挥师顺江`西上,入湖广!”

张可望这连番的建议,正合了张献忠的心思,张献忠正犹豫时,突然间,外头又有人禀道:“大王,混天王不肯攻城了!”

“可望,你去跟他们说,咱们乘夜南下,他们先走,我垫后。”张献忠道。

张可望大喜,他快步出了门,忍不住又向南看了一眼。

巢`县古称襄安`县,无为便在巢`县之南,那只无为幼虎……看来很快就能与他相遇了!打庐州有什么味道,庐州知州吴大朴倚仗着高墙厚城坚守罢了,还是与年纪相若的无为幼虎交手,那才有意思!

他正想着,身后窜出两少年来:“可望大哥!”

“一纯,云枝,你们怎么来了?”看到这两个小子,张可望嘿嘿笑了起来,在他们二人肩膀上重重拍着:“来了也好,赶紧去父王那里,没准这一次,父王也要交些差使给你们!”

和张可望一样,张一纯、张云枝,同样是少年时便投靠了张献忠的义军老人,被张献忠收为义子。如今他们一个十五,一个十四,对于张可望能独当一面,二人都是满心的羡慕。

张一纯本姓李,他在以后,有一个名字为李定国。张云枝本姓艾,后改名为艾能奇。

“咱们是要怎么着?”

“南下,去找那个无为幼虎的麻烦。”张可望双眉抖了抖,露出森然的笑意。

对于张献忠的部队来说,夜遁乃是常事,他也不怕手下跑散,散了再裹胁一批就是。

就在张献忠南下的同时,一支由数百人组成的部队,进入了巢县。…,

史可法便在这数百人当中,他在得到颖州失守的消息之后,便恨不得立刻北上,但是张国维知道,若是贼人攻庐`州,他单身去救只能送死,因此便让他等了三日,调苏州卫世袭千户王定国、指挥包文达等将两千兵相随,这才登舟北上。

他心中忧急,故此带着三百精锐亲为先锋,希望能尽早赶到庐`州。

“包行甫,你为何愀然不乐,莫非是畏敌不敢战?”他侧目回首,恰恰看到在身边的世袭指挥使包文达一脑忧色,大明以文御武,史可法虽然不至于轻视武人,却很厌恶那些吃着国家粮饷却不能成事的败类,因此喝问道。

在包文达身边,一持马槊银须老者猛然掀眉,眼中宛若电光闪动,史可法见了微微一愣,这老人气势极强,分明是沙场宿将!

“回禀参议,非是职下畏敌,只是此次发兵之际,职下见甲朽戈钝,不足为用,心中有所感。只盼庐`州城中,兵甲不是这般,若还有余,请给职下属兵换了甲兵。”

史可法听到这话,神情便有些尴尬:“这个……”

“莫非?”

史可法叹了口气,正如包文达所料想,在庐州府,同样也没有精铸的甲兵武器。武库里收藏的都已经放置多年,有的甚至长达百年以上,这样漫长的时间,早就朽烂不堪了。史可法虽然多方筹措,得了几百件兵器,但都用于装备他自己编练的新兵,不可能有余物来武装包文达。

“唉,国事如此,为将者唯有死战,以报君恩了。”包文达又叹了一声。

史可法没有接这个让他觉得万分尴尬的话题,他看着包文达身后之人:“此老为谁,颇有黄忠颜严之威啊!”

“此乃应天府百户石电石敬岩,原是赋闲闲居,此次回乡探亲,为职下相邀,特来助战。石翁勇壮,为我等之胆,参议莫看他年迈,前年擒香教王传贤,去年破桐乱,无为幼虎皆颇仰赖石翁之力也。”

“原来如此!”史可法大惊,顿时肃然:“来人,奉酒,为石翁壮饮一杯!”

石敬岩却扬声道:“某不饮史参议酒,某为国而来,非为你史参议而来!”

此语一出,史可法愣了愣,包文达同样尴尬,他将石敬岩介绍给史可法,是想着借史可法之力,能让石敬岩立功升职,没有料想,石敬岩却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咳……石翁说的是,我等都是为国而来,为国而来……石翁,本官必向张公荐汝,汝当勉力杀敌。”

“某虽不才,百户之职已经足够,不敢要史参议之荐。”石敬岩为人憨直,说到这,实在忍不住,将憋在心中的话也吐了出来:“某平生最敬者有二,一是东林钱公牧斋先生,二是无为幼虎俞公济民。史参议先是无故寻衅于俞济民处,后又与阉党阮大铖同列名于书册。石某粗鄙之人,亦为左忠毅公不齿。”

此语一出,史可法的脸上仿佛是被人左右各抽了一记耳光,脸色顿时黑里透红,红里透紫。

他瞠目结舌,而周围诸属下,也都是满脸尴尬,就是包文达,这个时候也后悔无比,自己怎么就将石翁这憨直的脾气忘了!

“本官……本官……”史可法深吸了几口气,吭噗了好一会儿,才长叹一声:“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本官绝未与阉党同流合污!”…,

说完之后,他带头登岸,径直进入了巢`县城。

巢`县知县为严宽,他已经听到史可法来的消息,巢县也属庐州管辖,故此他立刻赶来城外迎接,虽然他的逢迎作态,让史可法心中有些不满,但比之刚才被石敬岩喝斥,终归是要好。

天色此时渐晚,史可法也希望从严宽这里得到前线的最新消息,便随之入了城。

“下官已经略备酒宴,为参议洗尘,请。”

“酒宴不须急,严知县可知道流贼的消息?”

“下官派人去打听过了,流贼还在攻庐`州,庐`州吴知州督战有方,流贼并无寸进。”

还是在南`京城时,史可法就得到贼人攻破中都的消息,当时他心中就极为担忧,贼人会南下攻打庐州。现在在严宽这里得到证实,他心中的担忧反而平静下来。

“我有三千兵马,如今这只是先锋,巢`县里可以凑出多少兵马?”史可法问道。

“下官清点过了,能凑出两百正兵与五百民壮与史参议。”

史可法心中暗叹,巢县也算不小,可是竟然只有两百正兵和五百民壮,便是全部给他,又能有什么用?

“你速派人向周边告急,让援军来巢县,巢县可有存粮?”

“有粮两千五百石。”

“那好,那好。”这点粮食虽是不多,但暂时够用了。史可法顿时觉得这个知县还不错,他点了点头:“退贼之后,本官必定向朝廷为你奏功。”

“是……”

严宽话才说完,就见一个皂役过来,低声道:“老爷,老爷!”

“有何事?”严宽看到史可法已经注意到那皂役,不好隐瞒,便开口问道。

“三十鞭已经笞过,请老爷处断。”

听到“三十鞭”,史可法微一皱眉,他向来自诩爱民,这三十鞭若是抽在百姓身上,未免太过了。

此时正是展示他清官本色的时候,免得那石敬岩等粗鄙武人,还以为他真与阉党同流合污。

因此,他开口问道:“严知县,是何事?”

“说来好笑,一个刁民前来告急,说是贼人入了巢`县。下官遣去的探子探得分明,贼人尚未破庐州,庐州城上仍旧挂着大明旗帜,他却说贼人到了巢县,必是贪功谎报。下官觉得,此时人心惶惶,不重治其罪不足安民,故此……”

“够了,将那人提来,本官要问问。”史可法心中却掠过一丝不祥之感。

很快,那个被鞭了三十鞭的百姓被提了来,他背上被打得血肉模糊,严宽一见他,便喝道:“休要再胡言乱语,史参议有话问你,你若是再敢谎报,莫怪本县以军法处置!”

“不敢了,不敢了。”那百姓满脸都是压抑的怒气。

史可法开口正要问,突然之间,城北之处,闻听到一片哗然之声,紧接着,仿佛山崩海啸一般,都是狂呼哭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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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碧血染巢湖(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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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贼来了!”

“流贼进城了!”

几乎一瞬之间,原本平静中的巢州县,顿时化成了一片惊怖。

恐惧的呼喙声,彤成乱流,迅速从街道上传到各处。严觉双膝一软,直按栽倒在地上,史可法则脸色大变。

他想的不是自身夹危,身为疆臣,守土有责,安危早被他置之度外,他想到的是庐州,贼人出现在这里,那庐州如何了?

城北按连数处火起,天色隐晦,这火与烟显得更为芥凉,史可法愣愣地看着,不知如何是好。

不仅是他,在场所有人都不知所措,他们原是去救庐州,结果却在巢、县与贼人相遇!即便是其中有几人心丰知道如何处置,可在典地官职最大的二人,史可府与严觉都没有开口,他们哪个好说话?

唯有石敬岩典时概然道:“本是来杀贼的,在庐州杀贼,与在巢、县杀贼,有何区别!”

他一边说,一边自顾倬架上了战马,那马是俞国根所赠送的好马,随他乘船自苏洲回来,力都是养得十足。石敬岩回头一看,众人还在愣着,他怒喝道:“史参议,你还发什么呆,我带人去阻贼一阻,你速速出城回船上……”此处距离无为不远,遣人向无为幼虎求救!”

“他会来?”史可法忍不住问莲。

“小官人心胸之阔,非汝能比!”这个时候,石敬岩也顾不得尊重他了他转向随他而来的包文达二人:“包行甫赵人杰,你可有胆与我一起迸击贼人?”

人杰乃是赵英之宇典人向来与石敬岩交好,如同石敬岩以前一样,他也是游侠儿一流的人物。听了石敬岩的话,奋臂大呼:“敢不随公而行?”

包文达此时也挟格上马:“渚位安着参议暂退,我等断后!”

他们三人带着包文达本部百余人马,径直迎着狂呼奔逃的民众而去,史可法一跺脚,冷冷看了严觉一眼:“严今,你就等着本官参劾吧!渚位,随我出…”史玉、你快马去襄安,向俞济民赔罪只说国事当先求他念在……”念在千万百姓份上,前来相救!”

这个时候,他也顾不得自己的面子,说出这样低三下四的袁求来。紧按着他又一一吩咐,让手下数骑去各方求援,这才自己上了马在百姓人流之中,全皇出乎巢县城。

甫一出城就听到背后又是一声惊天的大响。

“贼人竟然有抱!”史可法闻声大惊,贼人有抱,攻城极易,何况其细作已经混入城中,石敬岩等人前去阻拦,岂不是自寻死路?

石敬岩座下的战马,在抱声响后,却速度不减,相反兴吞地长嘶了一声。就是石敬岩自己,在新襄的那段时间里,几乎天天听着水师的抱手练抱的声音,对典也无甚畏惧。

他的马好,可包文达与赵英的马就比不上了,因此闻抱声有些逡巡。而城中百姓,更是乱成一田,哭爹喊娘者四处皆是。

石敬岩纵马顺街往北,迎面就看到两骑贼人,一手执旗,另一手持刀,狂笑着纵骑逼近。几其所过之处,有避之不及者,必然劈刀别下,身首顿时异处。两处所过处,血染长街,这一幕看得石敬岩睚眦俱裂,他叫道:“常、熟石电在此,徇贼授死!”

他的马快,迎面突过,长梨左右各晃一下,那两名贼人身体几乎同时翻起,连惨叫都没有发出,在空中已然毙命!…,

不等石敬岩缓一口气,就听得迎面又是马蹄声响,紧按着又是五骑出现在他面前!

这五骑手中各执刀兵,迎着石敬岩奔突而来,口中怪叫纷纷,石敬岩仍是不惧,夹紧马腹,那马又加快了几分速度。

当石敬岩与敌交会之时,他猛然藏身于马腹,避开左边一贼人的长轮,同时桃起右边贼人。马交错之后,他又迅速坐起,回手一梨,将左边那贼人的后脑击得粉碎。

他连击杀四人,贼人另三骑见状,不由向两边散开,避他锋芒,冲向了他之后。石敬岩转马回追,给与包文达、赵英合击,将这三骑又刺死于马下。

但这几贼才灭,在他们面前,又是五骑贼人出现了,而且这五骑身边,大队贼人的步率跟随,一眼望去,竟然数不出有多少流贼!

包文达略有些紧张,石敬岩却笑道:“渚位且看我杀贼!”

话说完,他足失轻踢马腹,那马打了声响鼻,向着贼众冲了过去。街道原本不宽,贼人五骑并排而驰,已经将街道占了大半,石敬岩如风掠至,长祟左挑右扫,转眼之间,便又是两放落马,而其余贼人,一时胆怯,竟然止步不敢向前!

石敬岩大感痛快,他心中知道,若不是俞国根赠仇好马、好粜,靠着张国锥、史可法发的那些朽甲烂戈,哪里有这等战果!就是他腰间的刀,也是俞国振所赠,是自海寇手中夺来的上好倭刀!

“朝中衮衮渚公,眼光能力,尚不及俞刁、官人十分之一,便是在东林中有清名的张国锥、史可法,也不过如是,若是他们有俞小官人一半能力,国事如何账怀如是!”石敬岩心中暗想:“只可惜,小官人屡立功劳,却被这些当官的吞没,如今还是个白身!”

这念头电转而过,他挺梨再刺,又刺落一人,见后边的流寇已经反应过来,而且开始嚷嚷着弯弓格箭,他一拨马头,马梨在几个贼人头上敲过,吓得那些流贼惨叫后退,挤成了一田。

然而就在这时,他听到身后有人大呼:“石翁,助我!”

他回头一看,只见不知何时,两边巷子里冲出数百人,他们看打扮,不是贩商桃夫,就是医上僧道,各执兵刃,正向众人围攻。

而跟随他们来的苏州卫官兵,久疏阵战,向少训练,被敌一袭,顿时乱成一田。赵英骑着苏州卫提供的一匹驽马,虽然他的身手也是极佳,只是捎逊石敬岩,可奈何那马不争气,甫一交兵,那马竟然自己仆倒在地,赵英杖着身手敏挠才未曾被马压住,但也已经陷入重围之中。

他背抵一墙,左支右撑,已经身被十余剑。张国雄发的那破甲,根本无法对他彤成有效保护,这个时候,他才绝望,大呼向石敬岩求救。

石敬岩调头催马,那马是俞国根精心执出的,在襄安别院也是数一数二,石敬岩虽是六十岁的老翁,却仍然勇不可当,大舟一声,如同抱声响起,然后纵马泼辣一下突击,马梨所过之处,化妆潜入缄中的流寇顿时如汲浪般翻滚。

他突至赵英处,马猛然回旋,马蹄将一贼人踏倒,石敬岩长梨也因之一旋,便将围攻赵英的贼人尽数驱开!

“那老儿好生英勇!”贼人已经大举入城,但见石敬岩往来突击,如入无人之境,一时之间,都是惊骇欲绝,纷纷避让。…,

“贼人势众,包指挥,你带队突围,我们且战且退!”

这样往来突击,石敬岩体力诣耗也是极大,他终究是六十岁的老人,因典喘着气道。

“石翁中箭了?”被他护着回到己方阵中的赵杰看到石敬岩身后桔着数枚箭,惊问道。

石敬岩掀起自己的外抱,在外衣之下,是一套锁甲,那箭虽然穿甲而入,但却入肉不深。仇慨然笑道:“若非俞小官人赠我甲兵战马,今日必是凶多吉少!”

他们且战且退,贼人入城之后一心劫掠,又畏于石敬岩勇武,因此追得不是很急,偶尔有胆壮的冲上来,石敬岩便回头突击,将之斩杀,他们一行便如典退出了巢、县城。

饶是如典,原本有百人的队伍,如今也折损得只余五十余人。

巢、县城在他们背后,已经化成了一片火海。

贼人来速苛快,而且不仅是陆路,水路上竟然也有,他们沿途劫掠渔船充为战船,竟也纠集了百只,舟轻速快,又乘着北风,竟然在离巢、县城南儒须口处追上了史可法一行。

史可法身边,只有两百余人,见贼势大,不得不弃舟登岸。此时天色已渐黑,他回头看着需须水,只见江面上星星点点,尽是贼人渔船上的灯火之光,四周一片,都是喊杀之声。

史可法一声长叹,不禁泪如雨下:“可法无能,损兵折将,竟至于典!”

在他想来,贼人既然追到这里,那么前去阻拦的包文达、石敬岩必然已经兵败殉国了。

“史参议,快走啊,贼人势众,非战之罪!”巢县知县严觉竟然苛迹般跟着他逃了过来,见史可法驻足回望,忍不住大叫道。

“此为何地?”史可法问道。

“此处为西关,前面之山给,名为七宝山,这边江水,即是濡须水。”严觉急道:“史参议,典处距无为不过三十里,还请速行!”

史可法听到“濡须水“悚然而惊:“三国之际,儒须口之战便是在此?”

他此际还有闲情关心这个,别的人却已经忍不住,众人已经听到,江面上的贼船里传来呼喊:“休要走了史可法!”

因此,几将簇拥而上,夹着史可法便向南奔逃。但夜色之中,他们哪里逃得快,史可法虽是有马,却也不敢在这黑暗中纵驰,故此才逃出四五里,便被追放赶上!

“史可法是谁,史可法是谁?”

原本史可萍还想死战一场,可发觉自己带来的苏州府兵丁纷纷跪降,几个稍有胆气的,也被砍倒在地,众贼纷纷叫嚷,向着史可法这边奔来!

史可法长叹一声:“史可法在典,我不受贼辱,渚位谁杀我以全我为臣之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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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碧血染巢湖(四)

如今已经是退无可退了,不仅如此,史可法带来的原是苏州府的援军精锐,便是号称精锐,也如此不堪一战,这让史可法心中满是绝望。

他为大臣,自不肯从贼,也不愿意落入贼手中受辱,故此向左右求死。

左右惶惶然,依言而行也不是,不依言而行同样不是!

就在这时,他们身侧又是一阵大喊,史可法回声望去,只见数艘大船,正好靠上了岸,不等它们停稳,已经有人手擎火把跳上岸来。

而且岸边上,也有一道火把的长龙,蜿蜒而来,看数量,也不知有多少。

“襄安俞国振在此!”

一声大喝,震得史可法耳畔有如雷鸣。方才的绝望,顿时变成了兴奋,他几乎痛哭流涕。而不等他做出反应,他身边的官兵已经大喜,尖声叫道:“史参议在此,史参议在此,速来救援!”

船上下来的人顿时聚拢,排成一条线向这围了过来,而原本充械欲降的官兵,也拾起了武器,将史可法护在中间。

贼人知道,不击退援军,一时半会奈何不了重拾斗志的官兵,因此绕过史可法诸人,分出两百多与船上来的援者交战。在贼人看来,他们自南下之后,除在庐州攻坚城小挫之外,几乎都是战无不胜,官兵根本不敢与他们正面接斗。故此,贼焰高炽,山呼海啸般冲向援军。

双方原是相距有两百余步,片刻便至,但当贼众近至百步时,那边的援军突然速度放缓,至五十步时,援军中亮起了数十个忽明忽灭的火点。

“鸟铳,当心!”

贼人与官兵交战久了,自然知道这是什么,贼兵中也有使用火铳的,只不过象眼前这样,突然出现数十杆鸟铳密集使用,却是不多见!

当贼人反应过来时,已经是轰的响声一片,贼人的呼喊声被火铳的射击声压住,暗夜之中,只看到一排火光腾起,然后流贼冲锋的势头便因此一遏。

紧接着,便是一片流贼栽倒,这个时候,惨呼声、呻吟声才充盈入耳。

排队枪毙!

史可法突然脑子里想起这个词,这个词是他与张溥在参观俞国振练兵时,俞国振曾经提到过的。当时他听不懂这个词是何意,如今,却总算明白了。

细柳别院家卫使用的特殊哨子的声音响了起来,然后史可法看到那些家卫的身影似乎开始前进,大约前进七步之后,他们又止住,然后,又是一排忽明忽暗的火点。

第二排枪的声音,并没有第一排时那么响亮,但收割的性命,丝毫不比第二排枪时少。贼人原本被第一排枪打得乱了,勇猛者还欲向前,胆怯者却要后退,而这一排,正是将那些少数勇猛者击倒。

流贼惯打顺风仗,稍有不顺,顿时气沮。此际便是如此,这两排火枪射击,枪声响在一处,慌乱中,流贼几乎没办法判断,援兵手中究竟是多少杆火枪。然后当他们看到火枪队的两侧冲出两队枪兵,而这两队枪兵冲锋时竟然是一声不发,接着便恶狠狠贯入他们的队伍之中时,整个流贼队伍顿时崩溃了。

“点子扎手!”

“快逃,是关宁兵!”

如是喊声,从不只一处传来,流贼形成的浪潮顿时倒卷,然后散开、四溅,在短短的片刻功夫里,就漫山遍野都是。

史可法身边的护兵此时也有了勇气,这些失去斗志的贼人是什么,那可是军功!…,

而且这些贼人从皇陵一直劫掠至此,身上还不知有多少金银!

因此护兵们兴奋起来,他们嗷嗷叫着,爆发出此前史可法从未见到过的勇气,同样四散追逃。有成功者,也有为流寇反噬者,史可法顾不得在乎他们,他转过脸,看着拥上来的援军。

因为天色暗,所以看不大清人脸,他能看到的,只有一个巨大的身影,看到这身影,史可法便知道,无为幼虎必在不远。

“史参议何在?”果然,他听到了这个声音。

此前史可法想过很多次,当自己再听到这个声音时,会如何发作。是声然俱厉地斥责此人奸诈狡猾,还是愤怒至极地大骂其人坏自己声名,但从来没有想到过,两人再次见面,竟然是此等模样。

“史参议在哪,史参议在哪?”又一个声音响了起来,竟然是……张溥张天如!

史可法这个时候完全糊涂了,俞国振来救他,倒可以说是此人心胸广大,不以私怨坏国事,可张溥在苏`州突然失踪,此际怎么又与俞国振搅在了一起?

他没有答话,旁边的知县严觉却喝道:“史参议在此,尔等何人,还不速速来拜见?”

张溥的声音顿时喜极而泣:“道邻兄,道邻兄可曾受伤?”

史可法勉强道:“还好,还好,张天如,你如何在此?”

不等张溥答话,俞国振的声音又响起:“史参议,听闻石敬岩殿后,他人在何处?”

史可法顿时又尴尬起来,他们出城之后便是一路奔逃,先是上了船,然后弃船登岸,谁知道石敬岩人在何处?

“大约……可能……或许……尚在巢`县城中吧。”他只能如此回答。

“这个石翁!”俞国振埋怨了一声,然后大声道:“大柱!”

“在!”俞国振身后的另一个高大身影应道。

“咱们突击巢县,贼人乍破县城,自以为胜,必不防备,咱们一击溃敌,立刻回转,你传令下去,叫大伙注意一下,看看能否问到石翁的消息!”

“是!”

“嘘——嘘!”那哨声又响了起来,紧接着,是哒哒嘀的锁呐声,俞国振也不与史可法相见,他的人很快聚在一处,紧接着又上了船。

眼见俞国振等人上船要离开,严觉顿时慌了:“大胆,尔等如何敢擅自行事,史参议在此,速来护卫!”

“贼众已散,史参议收拢好护卫,我给你们留下两艘船,你们往无为退去或者入江皆可。”俞国振的声音从船上传来:“我们走,小心些,莫搁浅了!”

“好大的胆子,竟然弃史参议于不顾,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他嚷成一片的时候,旁边张溥不耐了:“方才未听清楚么,他便是无为幼虎俞国振……道邻,此为何人?”

“这便是玩忽职守失了巢`县的巢`县知县严觉。”史可法也冷涩地道:“天如,你……如何与俞国振又在一处了。”

“那日见到《风暴集》新一期之后,我便立刻动身,赶回襄安,向俞济民赔罪了。”张溥回应道:“此事是小弟之错,累及道邻兄,故此小弟不敢与道邻兄相商,想着先争得俞济民恕过。幸得俞济民大度,答应再在下一期中,为我二人辩解。”

“分明是他……终得还须我二人低头。”史可法闻此语忍不住长叹:“此人狡黠,实非我辈之友,天如,小心小心!”…,

“小弟知道。”张溥也是甚有感慨地叹了口气。

俞国振的船队继续前行,此时周围到处都是星星点点的火光,也不知是贼人,还是逃难的难民。俞国振在船上四顾,微微叹了口气,从今以后,巢湖之地,也将陷入战火之中了。

他并不知道,历史已经为他所改变,因为急着与他交手,所以张可望并未狂攻庐`州七日,二大王张进嘉也就没有在庐`州被炮炸死,他与混天王为先,老回回为中军,张献忠自己为后,正在迅速逼近巢`县。

从追击史可法的流贼形态,俞国振判断,流贼战力并不强,只是倚仗人多,而且几无军纪,因此给了他可乘之机。他原本是想接应到石敬岩后便回无为踞城而守,现在却改了主意,要乘着贼人立足未稳,先给贼人迎头一击,迫使其不敢立刻南下。

此时天色已近凌晨,船队正在接近巢`县,俞国振虽是一夜未歇,却不觉半点疲倦,船行之中,见水边一队流贼正在汲水,俞国振指着道:“靠岸,抓着他们,问问如今情形!”

这队流贼见船靠岸,船上的人穿的不是官兵服饰,只道是自己人,还向他们挥手笑骂。齐牛带着教导队一个冲锋,便将他们杀灭一半,剩余一半,见逃无可逃,顿时举手投降了。

“大柱,你去问问,情形如何。”俞国振听得这些人中有关陕一带腔调,便向高大柱道。

流寇可没有什么军纪,三两下子,便将自己所知都吐了出来,高大柱很快回报:“小官人,这伙流寇是贼首二大王张进嘉部下,听他们说,昨夜张进嘉入巢`县城,在城中为人所阻,伤亡甚大,张进嘉得到消息大怒,故此连夜追击,将阻击者困在前方那座山上。因为被困者凶猛,武艺高强,又有快马好甲,夜间不好上攻,故此迁延至今,准备日出后再攻!”

“好,石翁尚在,太好了!”听得这个消息,俞国振心中既是欢喜又是庆幸,沿途他们抓了好几拨贼人,如今终于问到了消息。他远眺那座小山,那山约是一百五六十米高,周围尽是平地,距离水岸有近三里,正位于巢`县东南郊。

他并不知道,这座小山名为旗山,只是看这形势,知道石敬岩退出县城之后,因为追兵甚急,来不及撤走,只能往高处且战且退,最后据山而守。天色暗晚,贼不好仰攻,这才支撑到了现在。

“大柱,你带五个伙自西南,老牛,你带五个伙自东北,我自带本部自正南,同时击敌,广造声势,务必一举破之,逼贼自相裹胁退走!”俞国振观察完毕之后下令道。

因为天色还没有大明,所以看不清有多少贼人旗帜,也就无法判断流贼数量,但俞国振想来,流贼能将这座小山围住,人数不会少于两千,他这里只有两百余人,想要尽可能减少自身伤亡,就必须杀敌不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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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碧血染巢湖(五)

石敬岩唇上yijing泛起了血泡,双眼布满了血丝。

他们进巢`县城时yijing天色渐晚,众人腹中饥渴,但还没有来得及进食,贼人便破城。自那时起激战至今,他已有足足八个时辰未曾吃喝。

而且贼人狡猾,围着这旗山之后,虽然没有大举进攻,却屡屡佯攻,害得他们一夜无法休息,如今当真是人困马乏饥寒交迫。

“石翁,是我害了你。”包文达惭愧地道。

“是我害了石翁。”赵英也道。

当初张国维调他来援,他心中并无把握,便让赵英宴请回乡探亲的石敬岩,请求石敬岩相助。石敬岩回应道:“吾老矣,不食军门升斗粟,何而往?”

赵英当时以壮语激励石敬岩道:“我辈之人,平时都唯汝是瞻,汝不往,我辈是无帅也!”

石敬岩闻语哂然一笑,白眉挑起道:“石电一介匹夫,得诸公看重,能为国而死,何害之有?”

说完之后,他又道:“某一生只敬二人,只恨受钱牧斋、俞幼虎之恩,尚未报达,若说有憾,唯此而矣!”

正说着之间,山下包围的流贼突然躁动起来,石敬岩提槊便欲再战,只觉双臂无力,那槊似乎重逾千斤。他这两年随着俞国振,虽然吃好喝好,可终究是年过六旬的老人,激斗一夜,既未吃喝,又未休息,自然力竭!

他心中有些想念跟随俞国振作战之时的情形了,那时凡出战,身上必带粮袋,粮袋中是炒熟的米粒,只需就水一泡,便可充饥。除此之外,尚有熟腌肉,虽然咸得难以下嘴,但却能保证三日不坏。

“俞幼虎当真人杰也,可惜我老矣,若非如此,追随于他,必能成就一番事业。”石敬岩心中暗道。

他无奈地扔下长槊,拔出腰间倭刀,至此,便只有以刀杀敌,且看看流寇之中,是谁有本事取了他石敬岩的头颅!

石敬岩看到的流贼异动,乃是流贼首领二大王张进嘉到了。他昨夜让人追击,自己却是进了县衙,县令严觉妻与二十岁的长子俱在乱中身死,十二岁的次子与九岁幼子,则为忠仆背着翻墙逃脱,尚有二女,落于贼中,颇有姿色,为张进嘉所获,不从被害。憋着一肚子邪火的张进嘉,犹不解恨,早晨天色方有亮意,便率众来攻旗山,定要将昨夜让他丢了脸面的几十人杀尽。

“山上有多少官兵?”他向围着山下的小头目问道。

“禀二大王,有几十个,那老家伙也在,弟兄们实在不是他的对手。”

“不知道用箭么?”

“夜中不好射箭。”

“***,尽是不中用的家伙,看老子来。”张进嘉在流寇中就是勇将,身手也极强,因此愤愤骂了一声,便亲自带队准备攻山。

这山虽然不高,但南面较峭,要攻只有北面和东西两端适合,张进嘉虽然勇猛,却不愚笨,他将己兵分为三部,南面只留两百余人围着,防止山上人逃走,自己亲从北面攻击。

但就在他下令攻击的同时,就听到东西两侧各是一阵狂呼乱叫,那两侧准备攻山的流寇完全乱成一团。张进嘉以为是山上之人冲下,骂骂咧咧地派了两个亲信带人前去支援整队。

但东西两端的混乱迅速扩大,紧接着,他听到部下们在大喊:“官兵来了!官兵来了!”

“官兵有何可惧,咱们杀的官兵没有一万也有八千……”…,

他正说着,突然间便听到火枪轰响,这火枪的声音响得极整齐,以他经惯阵战的,竟然也听不出,是多少枝火枪!

“果然是官兵,恁多火器,来得正好,没xiangdao我张进嘉今日也小发一笔!”

张进嘉大喜,立刻顾不得山上的人了,他流寇习性,贪心而不知足,下令兵分两路分往左右,想要将两边出现的官兵都一网打尽。但这命令才下,就听到东西两边的流寇哭爹喊娘,开始漫山遍野地乱跑起来。

这些时日,一直只有他张进嘉追得官兵哭爹喊娘的,几曾遇到这种事情,他大怒之下,亲领近卫,向着最乱的东面就扑了过去。

但他的这两百人,被潮水般退下的己方人马所阻,他连砍杀了三人,也制止不住败势。

“究竟是怎么了,有多少官兵?”这个时候,他心中也惴惴不安地问道。

若官兵数量zhende多,莫说有万人,只要有两三千人,那么他就要考虑先退回巢县,等大股流寇聚齐再说了。

“不知道,不知道!”退下的流寇回答却让他暴跳如雷。

原来“官兵”隐在树林之中,人数多少,根本算不清,只见东侧林间树影摇动,似乎有数百人。

张进嘉问清楚之后,立刻判断,“官兵”只是虚张声势!

他在真实的历史当中,原本就以悍勇著称,每攻城陷阵,都是亲至一线,因此在断定“官兵”数量并不多后,也不顾大队人马,带着自己的亲卫二百余人,再加上沿途喝斥尾随而来的,不过四百人,向着东边过去。

在他看来,杀散这伙“官兵”,他的部下自然就会来聚,然后再追杀山上那数十人也不迟。

旗山走势是东北至西南,他进入东北角时,迎头便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虽然张进嘉自己也高大,骑的又是好马,可见到那身影时,仍情不自禁吸了口气。

齐牛双手各执一槊,带着自己的伙从树林中冲走,按照俞国振的布置,他在惊乱了流寇之后,一定要衔尾追击,让流寇无法停下调整。齐牛在战阵之上应变能力略有不足,但对于忠实执行俞国振命令上,他丝毫不打折扣。

因此,他带的这五个伙五十人,便与张进嘉的四百人迎头相遇!

张进嘉发觉所谓“官兵”并未穿鸳鸯战袄时,这才明白,自己遇到的并不是官兵,应该是附近的民壮弓手,这让他更为羞愧,自己的部下,竟然被一群泥腿子的乡勇吓跑了。

然后他就看到,布成一条线的对手中,前方有二十人开始调整步伐,站成一排,每人手中,竟然都是一杆火铳!

“咦?”他心中也觉得奇怪,这南直隶竟然富庶至此,连乡勇都能装备这许多火铳?

双方相互迅速接近,先是六十步,齐牛下令调整步伐,然后是五十步时,他的队列已成,在四十步时,火铳yijing点着,三十步之际,火铳轰然射出愤怒的火焰!

细碎的铁子,在双方阵前织成一道网,张进嘉部前锋,顿时倒下一步。紧接着,齐牛按着操典大喝:“换!”

手执火枪的家卫毫不犹豫将手中的火枪扔下,取而代之的是腰间长刀,而原本在他们身后的三十人,各自抢先,从他们之间上前,举起了盾与缨枪。

“笃笃笃!”

自张进嘉左右射出的数十枝箭,大多都不知偏到了何处,真正射到齐牛这边的,又被木盾所阻,只有少数漏网之鱼,才侥幸射中了家卫的身躯。…,

不过如今冬天,家卫身上都穿着厚厚的棉袄,这些箭矢能让他们受伤,却还不至要了性命。而且齐牛所带,尽数是教导队成员,都是经惯了战阵的,伤者不哼一声拔出箭,甚至这个动作没有影响到他们继续保持阵型前进!

相反,张进嘉手下在火枪轰击中倒下近十人,其余伤者,哭爹喊娘,军心顿时一乱。

“杀!”

张进嘉怒喊,他见敌人yijing弃了火枪,便纵马长驱,他身边护卫的二十余骑,跟着冲了过来。

流寇骑兵甚为精练,而与之相比,官兵骑兵反倒差之不只一筹,往常,张进嘉靠着带亲卫冲击,不知破了多少官兵的兵阵。这一次他看到来人只有一骑,其余五十人尽是步卒,觉得自己这一突击,必然能驱散敌阵,然后便可以分割歼灭了。

他这二十余骑,都是万人里挑出来的,不仅能骑,还能射,若不是如今双方距离太近,来不及弯弓,他们先得给这边一阵箭雨。

然后他就看到,对方中的那个大个子脸上似乎挂起了笑,他所骑之马,开始小跑加速。

“以一人冲我二十人?”张进嘉狞笑了:“找死!”

“死!”

两人齐声大喝,就这么一喝之间,双方马力yijing加足,相距也从二十步到了不足十步!

齐牛双臂举起,两只马槊在他巨力之下,竟然都平端起来,张进嘉心中猛地闪过“好大气力”这个念头,但到这时,他还是对自己有信心。

双马交错,张进嘉猛地伏身,人藏在马腹之侧,要避开对方的马槊。马槊之沉重,他是很清楚的,对方就算力气再大,也不可能将马槊当牙签来挥舞,因此只要避开之后,他的马刀便可在对方毫无防备的肋下拉开一道口子……

但这个念头一转即灭,因为他惊恐地发觉,齐牛右手所擎的马槊狠狠砸了下来,正砸在他的马脖子上!

竟然真有人能将马槊象牙签一般轻易舞动!

那一槊,根本就不是冲他而来的,而是砸马!

他的战马吃痛顿时立起,张进嘉骑术高明,可这一来也不免失去平衡,他的马刀原本是要借着马的冲劲,划开对方衣甲肋下,现在也失去了准头,被齐牛稍侧身避过。

齐牛自入家卫起,便跟着高不胖习马术、箭术和武技,石敬岩来后,又跟着石翁习枪槊和刀法,石敬岩被后人称为天下枪法第一,可现在却自陈,单论枪法,已不是齐牛对手!

齐牛并不只是要避开张进嘉那一刀,他在马槊砸中对方战马的同时,yijing松开手,避让之际,手也猛然劈下,正抓住了侧身藏镫的张进嘉后脖,手一紧,便将张进嘉生生提了起来!

二大王张进嘉,生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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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百、碧血染巢湖(六)

当齐牛的手掌搭在张进嘉后脖上时,他便意识到不妙,但因为战马直立的缘故,他身体yijing失去了平衡,几乎要倒栽下马,根本借不着力气,被齐牛顺势一扯,便提了起来。

齐牛手的握力极大,几乎要将张进嘉脖骨拧断,他手中的马刀,也不由自主脱了手,手舞足蹈地飞上天空。

齐牛知道他是一个头目,但并不知道,他就是这大队流贼的首领。而且,他要应对的,还不只一个张进嘉,因此,在擒获之后,他并没有在意手中这人的价值,而是将他充分利用起来。

左手的槊突刺,穿透了一个贼人的胸膛,他左手力气稍弱,因此并未将贼人挑起,只是借着马匹冲锋的惯性,将那贼人甩落。然后,右手一挥,手中的张进嘉成了他的武器,狠狠砸向另一个贼人。

那贼人所执的也是马刀,他正举刀要向齐牛劈来,然后就看到自家二大王张牙舞爪地飞来,口水与鼻涕齐飞,叫骂与怒吼共鸣,他顿时有些犹豫,这一刀过去,没准可就要了自家二大王的性命。

这一犹豫,便结结实实被张进嘉砸下了马。

张进嘉身体倒也结实,不愧是在历史上要被一炮才轰死的悍将,这样迎头一撞,竟然没有让他昏过去,他嗷叫着发现,自己又被抡起,不过这一次可不是砸人,而是挡一柄长矛。

“郑老虎,你个驴日的敢刺咱老子……啊!”

那个匪号郑老虎的贼人,是眼见着一个同伴被砸下马的,哪里敢收手,这一矛径直贯入张进嘉大腿,张进嘉大叫了一声。矛贯入很深,郑老虎还没有来得及拔出,齐牛右手一扯,张进嘉带着那矛,将郑老虎身体扯歪,然后齐牛一槊挑出,郑老虎只觉喉间一冷,他还带着满腔不愤,从马上栽了下来。

“老子连二大王都敢刺,为何还是被那厮杀了?”

齐牛一旋手中的张进嘉,连着挡了几样兵器,张进嘉原本还叫骂,他身体强健,一时半会死不了,而攻击的又是他亲卫,故此一个个点着诸人之名。几乎他点一个,不片刻那人就被齐牛一槊刺死,如此情形,让剩余的十余骑神色惶然,纷纷拨马遁走。

连头目都被擒了,而且那敌人又强得不象是人,眼见对方五十步卒也跟了上来,再不走,只怕永远走不脱了!

齐牛将手中的张进嘉往地上一扔:“这厮是个头目,绑了献与小官人。”

有家卫上前去绑张进嘉,却发现这个方才替齐牛挡了不少攻击的家伙被他这一摔,竟然伤迸而死!

“老牛队正,他死了。”

“死了?枭首,擒个活的问一下,这厮是谁,若是个大头目,那么咱们就捞大便宜了。”

齐牛性子憨直,没有那么多花样,只想着自己擒了个头目要拿去见俞国振献功,因此这样道。便有家卫挥刀劈下张进嘉头,解了发髻系在齐牛马颈之下,齐牛一举手:“半个伙收拾战场,其余随我追!”

追了没有多久,便看到一个小子骑马奔来,却是王启年。齐牛知道,高大柱把这小子带在身边,也不知这家伙从哪儿抢了匹马,得意地纵马往来,竟然也给他击杀了两个落后的贼人。

“王启年!”齐牛知道这家伙才十五岁,而且加入家卫受训的时间也只是半年多点,虽然天生就精通马性,但终究还不是个真正的家卫,所以喝了一声。…,

“啊呀,老牛大哥!”王启年憨笑着催马过来:“我抢了匹马,我的,我的!”

“交待你一件事情,这颗头,你带去献给小官人。”齐牛可没闲功夫给小孩子当保姆,他摘下张进嘉的首绩,交给王启年。

王启年憨憨傻傻,完全不知什么是恐惧,抓着张进嘉头,看了看,然后呸了一口:“好丑,好丑!”

“快去,若是晚了,今天回去罚你看着别人吃肉!”齐牛吼道。

他是憨人,却不是傻子,更不是没有心计,只是想问题没有罗九河、叶武崖那般七拐八弯,所以他对付人的方法最为直接,若是对别人或者没用,可是对王启年这半傻不傻的,却是最好不过。

王启年知道这位“老牛哥哥”确实有权力罚他只能看着别人吃饭,顿时紧紧拎着那颗人头向回跑去。他傻是傻了点,却也知道寻人相问,找了两位家卫,知道小官人yijing上了山顶,便也爬上山顶。

俞国振见仅凭着高大柱与齐牛二人便驱散了流贼,便让叶武崖带他的中军跟上接应,自己只带着一个伙上了山顶。早发觉山下变故的石敬岩一见着他,远远地便单膝跪下:“小官人,老朽……老朽……”

“石翁,你这是做什么!”俞国振忙过来将他扶起。

“如何,我说了,来救我等者,必是我家小官人!”石敬岩笑着起身,他知道俞国振并不喜这样的虚礼,回头向着围上来的包文达与赵英道。

包文达与赵英都向俞国振施礼,谢他的救命之恩,石敬岩也将他们介绍给俞国振。俞国振见众人这模样,问明他们都是饥渴,便让随着那伙拿出自己的干粮与水囊。

他们还余二十余人,五人所带的三天干粮与水囊,倒是够他们吃的。肚子里面有了些东西,石敬岩猛然xiangdao史可法,霍然又站了起来:“小官人,可曾见到史参议?”

“石翁只管放心,见到了,yijing让他们去无为了。”俞国振心里也暗暗佩服,这石敬岩确实是个热心肠的人,他与史可法完全没有交情,却仍然关注对方的安危。

他却不知道,石敬岩甚至为了他,还对史可法颇为不敬。

“那就好,石某此次,算是全功了。”石敬岩闻言大喜,坐下再吃喝,他悬着的心事放下,吃了两口炒米,竟然就鼾声如雷,坐着就睡着了。

就在这时,王启年牵着他的马爬上了山顶,一见着俞国振,便举起手中的头颅:“小官人,小官人,老牛哥哥让我给你送来的!”

俞国振微微一愣:“他有说是谁的么?”

“没,好丑,好丑。”

“这个老牛又发憨了,送颗头来,却不曾说是谁……走吧,我们去寻个伤了的贼兵,问问这是什么人。”

俞国振不知这是齐牛憨人想出的憨法,要把王启年打发到他这里来,只道这颗头是什么贼人中的重要人物,因此便又带队下了山。流寇败退溃散之际,对死伤同伴一向是不管不顾,因此那些伤着腿脚行动不便的,或者重伤无力逃走的,遗弃得四处皆是,不一会儿,便被俞国振寻到一个。

“二大王张进嘉?”听得这颗首绩的名字,俞国振先是一愣,紧接着大喜!

此前他就追问过口供,这个二大王张进嘉乃是流寇前锋,他攻庐`州未下,心中憋着火,便抢先来攻巢`县,没有xiangdao的是,他竟然被齐牛阵斩!…,

“这是个机会!”俞国振顿时xiangdao这一点,他起身招来王启年:“你回山上,他们问起,就说我们追贼去了!”

王启年依言而去,俞国振带着自己的近卫伙,这五人都和他一样,是有马的,他们循迹向前,不一会儿,便看到叶武崖脸带喜色匆匆huilai。

“武崖,怎么了?”

“小官人,得到重要口供,将那厮带来!”叶武崖喝道。

不一会儿,一个穿着文士袍的人被推了过来,那人一见俞国振,立刻跪了下来:“大老爷,学生不是贼,学生是被贼人裹胁……”

“住嘴,只说重点!”

“是,是。二大王张进嘉,在中都皇陵曾逼问守监太监杨泽,榨出了黄金两万两,他怕为人所知,都带在军中,昨夜送入巢`县知县衙门里……学生为其裹胁,替他管账,故此知道得一清二楚!”

二万两黄金!

俞国振听到这个数字时,也不禁眼前一亮,他花银钱的地方极多,别的不说,就是武装家卫的火铳,莫看他带来的只是六十杆,实际上却是想方设法收了一百五十杆,才挑出这六十杆堪用的。加上留在新襄的六十杆,这二百余杆杆火铳,就花掉他两万多两银子。

而且接下来要向新襄迁民,无论是路途之中,还是到后安置,都需要花费银钱。另外,他在新襄的那一大摊子事情,特别是还想着造船,这些,都是极耗钱的。

“不愧是武崖,竟然连这个消息都被你审出来了。”俞国振向着叶武崖竖了一下大拇指,叶武崖抿着嘴嘿嘿一笑,眼睛歪歪地看着那个文士,那文士浑身一抖,象是筛糠一般。

“只怕是这厮想诱我们入城呢,张进嘉毕竟号称二大王。”叶武崖又道。

“无妨,这位二大王yijing被老牛杀了。”俞国振向身后招手,一个家卫笑嘻嘻地将张进嘉的头拎过来,在那文士面前晃了晃,那文士一见,眼睛发直,失声道:“真是二大王,二大王死了?”

“叶武崖!”俞国振下令道:“你带着五个伙,立刻跟进,这颗头颅给你,该如何做,你心中有数,注意自己人的安危,去吧!”

叶武崖大喜,他最喜欢的就是收刮战利品,或许打仗的大局观他比不上罗九河,沉稳比不上高大柱,勇猛比不上齐牛,但在抢夺战利品上,那三人绑在一起也不是他的对手!

至于总与他不太对的张正……叶武崖直接就忽视了这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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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零一、乌云聚危城(一)

张献忠一脚踢翻跪在前面的家伙,拔出腰刀,直接便将他砍翻。

他又气又恼,在庐州城碰了铁板,没有想到在这小小的巢`县,同样撞了钉子,而且比起在庐州,更折损了二大王张进嘉!

溃逃回来的诸人大气都不敢喘,这位喜怒无常的八大王,生性嗜杀,可不是什么好脾气的活菩萨!

“老回回、混天王,倒是狡猾,直接将这些人打发与咱老子,自己却逡巡不前,分明是知道又遇上硬茬,想要保存实力!”

张献忠心里暗想,偏偏这些家伙只是闻风而溃,连击杀张进嘉的官兵是何人所帅数量多少都不知晓!

“可望,你去收拢一下张进嘉的人马,那些人自此就归你统领了!”他沉吟了一下,看着自己的义子:“寻几个能说人话的来,问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

张可望心中一动,压抑住满心的欢喜,应声便出去了。

这可是张献忠给他的机会!

虽然此前,他总是统领张献忠亲兵大七星旗兵出阵,但那些精锐终究归属于张献忠,未得义父的命令,他根本指挥不动。但现在不同,张献忠之意,就是让他独领一军!

以前张进嘉名义上是张献忠的部将,实际上自主性很强,比如说,他攻入中都皇陵之后,迫使镇守太监杨泽拿出二万两黄金买命,这二万两便被他自己私吞了,并无交给张献忠,而张献忠也奈何不了他。

所以,张献忠虽然恼怒张进嘉被杀,却也将此视为一个机会,可以完全吞并张进嘉所部的机会。

他的大军很快便与老回回、扫地王会合,不一会儿,张可望带着数人来,这数人都是张进嘉亲骑,知道事情详细经过的。

“你们进城之时,正好四府分守史可法也进了城,险些被你们生擒?”听得这个消息,张献忠双睛转个不停,若是能擒住史可法,以他迫诸城开城,岂不少了许多麻烦。圣堂最新章节www..就算是官兵不开城,至少控制了史可法,安庐池大四府就缺乏统一调度,自己的攻击会顺利得多!

可这个机会,竟然没有被抓住!

“是,小人等分水陆两路追击史可法,在濡须口追上,但然后就遇上了一支……一支乡勇民壮,为其击散。”

“被乡勇民壮击散?那是谁?”

“来敌自称无为俞国振……”

“嘶!”

张献忠吸了口气,双眸杀意大盛,这个名字,他本来记得不是很牢,但就在前几天,张可望还提到过一次,因此他顿时想起,就是此人,破坏了他去年搅乱东南局势的大计!

“然后呢?”

“二大王便也是被这俞国振麾下骁将击杀……”

这一次张献忠没有动怒,他细细听着这些败寇诉说战事经过,然后缓缓点头。张可望见他没有什么问的,便将这些人打发了,然后道:“父王,孩儿愿为先锋,去替父王攻下无为,顺便取下那个俞国振的头颅!”

“你有把握?”张献忠哼了一声:“张进嘉虽是莽撞,但勇力非常,他都折在了那姓俞的手中……你还嫩着!”

张可望大怒,挺起胸膛道:“军中论及最熟悉那姓俞的,非孩儿莫属,一年之前孩儿便开始盯着那姓俞的动静,若说诸将中谁能胜姓俞的,非也是非孩儿莫属!”

“好,吾儿有如此气魄,你便统领本部,我另给你五千人,你再去找老回回和混天王,让他们也借些兵马给你,凑足一万人,去攻无为!”张献忠笑着道。…,

张可望转身带人离去,走远了才想起,方才是张献忠在用激将法。

张可望去点兵准备攻无为时,俞国振的船队已经回到濡须口,船队并未急着回无为,而是暂时停泊下来。(《》www..)

“大柱,我方损失如何?”小睡醒来,俞国振问高大柱道。

“我方阵亡十六人,伤十九人,其中有十一人怕是不能再战了。”高大柱禀报道:“献贼部下,比此前我们所遇之敌都要难应付。”

俞国振也有些心忧,他总共就只有三百余人,这一战就损伤了十分之一,而且这一战还是比较顺利!

“敌方伤亡情形可有计算?”

“流寇死伤无法完全统计,只能估算,击杀者超过五百,伤者过二千,溃逃数怕有近五千。”

也就是说,他们以三十余人的伤亡代价,击溃流寇近万人,而且这还只是保守的估算。这样的战果,算是大捷了,只不过想到自己的这些家卫,每个都是经过训练的专门人员,就算是第五期的,也个个都练了三个多月,一时之间,根本得不到补充,俞国振心中还是有些不快。

“可惜,咱们人手不足,若是有足够的人手,俘获的流寇,便可进行勘别,或许能将其中被裹挟的良家纳入家卫之中。”俞国振喃喃地道。

“小官人,便是纳入,也得防着他们阵前倒戈。”

“是,是。”俞国振哑然,自己又没有后世的政委大能,哪里能够将流寇转眼间就变成己方的坚强战士!不过,倒可以尝试一下,就算不能让他们成为战兵,至少可以使之成为辅兵吧?不少字

“俘虏数量可曾计算?”

“如小官人所言,咱们人手不足,俘虏的全绑在后边的船上,小人估算,大概有一千四五百。”

他们突入巢`县城,不仅将张进嘉的残余赶出了城,还夺了贼人原先准备的船只,虽然只是些小船,但数量众多,足有数十艘。这些船当然不能便宜了贼人,俞国振下令将巢`县城自贼人处的缴获搬上船,驱使这些俘虏为苦力,一切倒是极为顺利。事后这些俘虏,也被绑上船带了回来。

“武崖,你清点出结果来了么?”想到在巢`县城中的缴获,俞国振又向叶武崖问道。

“小官人,这次算是发财了,张进嘉这厮在贼人当中,不仅打仗勇猛,抢掠也极擅,属下初步清点,仅黄金就有二万八千余两,银有七万三千余两,钱三万二千贯,各种器物,更是不计其数。另外,还有粮一百五十石,绢绸六百匹……”

“果然是发了一笔财。”俞国振也微露喜色,这些全部加起来,相当于二十多万两近三十万两银子,张进嘉一路收刮,却是便宜他了——他正好可以用这些银钱,去执行他的下一步计划!

“缴获的军资呢?”他又问道。

“火铳一百五十杆,目前尚未试火,不知堪用者有多少,火药一千一百斤,另外,还缴获了四门佛朗机,将它们弄上船,颇费了一番气力。”

“有佛朗机炮?”

俞国振听到这更加欢喜,银钱虽好,却不能立刻变成战力,而佛朗机炮则不同,无论是守城还是野战,这些大家伙都能派上用场。

“属下特意查看过了,四门佛朗机都没有什么问题。”叶武崖知道他的意思。

“咱们伤亡的抚恤事情,大柱,交由你去办了。”俞国振下令道。…,

“是。”高大柱神情严肃地点了点头。

伤亡抚恤,在细柳别院都有相应的规矩,不过,这次伤亡主要还是出现在新到的第五期,他们中绝大多数,都是没有家人的孤儿,少数便是有家人,也早失去了联系,故此真正用于抚恤的钱财并不多。

“另外,既然有如此多的缴获,我们手头上也宽松了些,你立即回镇子上宣布,凡是随迁往新襄的,每户补一百两银子。”

“啊?”高大柱愣了愣,然后问道:“周围村镇之人,若是想跟着走呢?”

“只要愿意服从咱们别院规矩,不拘是何方人物。”俞国振抿着嘴道。

他迫切需要大量人力,只有充足的人力,他才会有足够的兵源与劳动力。

“武崖,你安排人手,将那些金银送去金陵,只留一部分在此。”俞国振道:“留一万两吧,我有用处。”

“是。”叶武崖也得令而去。

安排好这些,船队才继续前进,不过两个时辰,便到了无为。此际无`为县城已经四门紧闭,城上站着满脸紧张的兵丁,俞国振这船队才一靠近,城头上顿时紧张万分。

史可法便在城中,闻说有一支船队过来,他也匆匆上了城头,当发现对方的旗号是“俞”字时,心中当真是百味杂陈。

俞国振的家卫泊在城外,紧接着,一个又一个人下了船,张溥跟在史可法身边笑道:“看来俞济民并未受到什么伤亡,果然不愧是无为幼虎啊!”

史可法没有作声,只是看着俞国振的人下完船,然后是后面船上下来的俘虏,那些俘虏缚着手串成串,就被赶到了城外,然后有人不知从哪儿搬出了一张桌子,叫那些俘虏一个个前去问话,一边问答,一边记录着什么。

“俞济民这不知是在耍什么……道邻兄,安庐池大欲守,不得不借助俞济民之力,些许芥蒂,就此揭过吧。”见史可法半晌不回应,张溥有些不快了,他直接说道。

史可法看了他一眼,仍然没有回应,对于张溥,史可法心中已经有些意见,他与俞国振冲突之初,完全是张溥挑起的,然后随着《风暴集》上徐霞客的那篇文章尖锐化,史可法至今仍然不认为自己有什么错,即使俞国振救了他一条性命,他也心怀感激,可在他看来,大义当前,这点私人恩情也不算什么。

至少,他做不到象张溥一样,当发生过的事情不存在,又凑上去讨好俞国振。

就在这时,他看到俞国振那边几人向城门这里走了过来,史可法眼尖,看出正是包文达与石敬岩等人,他不由得大喜:“包指挥也安然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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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零二、乌云聚危城(二)

包文达到了无为城下,原本是要喊话的,但一时之间,百感交集,却不知该喊什么。

从昨日傍晚开始,到现在正是一日,这一日里,他从生死之间走过一遭,只觉得自己仿佛在梦境中一般。

但那些殷红的血,并不是梦,来时他甚至看到,儒须水都被血染红了。

“包指挥!”旁边的赵英催促道。

“唔……史参议可在,职下包文达,求见史参议!”

史可法扶着城垛,向下探出头来:“本官在此,包指挥,见你无恙,实是大幸,巢县如何了?”

“回禀参议,职部退出巢县之后,被贼渠二大王张进嘉困于旗山,后为俞公子所救。俞公子大破流贼,诛其渠首张进嘉,复夺巢,县城,斩获无数。后因贼人势大,只能暂退,这里有贼渠张进嘉首绩,还有俘虏数名,献与史参议!”

史可法愕然。

巢,县的消息严未传来,而史可法自己避入无为县城后,一直在迫切地等待那边的消息,可奔逃而来的难民,带来的消息都是极混乱的,往往前后矛盾。一时说俞国振击败了贼人,一时说俞国振被围住,始终没有一个确切的消息。

现在好,确切的消息来了,俞国振不仅收复了巢县甚至还诛杀了贼首二大王张进嘉!

史可法知道这个二大王张进嘉,张浮却不知道,他在旁边忍不住问:“道邻,这二大王张进嘉是何人?”

“献贼部属,向以悍勇敢战著名,先前来人不是说了么,他便是献贼先锋。”史可法吸了口气,然后下令城上放下吊篮,将包文达诸人拉上城墙。

石敬岩见此,叹了口气:“包指挥且入城吧,我与小官人在一起。”

史可法此举,分明还在将信将疑,对于这位清名远播的官长军阵能力,石敬岩实在有些瞧不起了。

昨夜进退失据不知应变,还可以说是贼人猝然发难的原因,现在来看,这位史参议,当真是徒有虚名。他这种用吊篮吊人的行为,分明是信不过俞国振,怕下边的人都降了流寇!

“石翁这是何意?”包文达有些愕然。

“昨夜百余勇士,只余二十余人,其他人都死得冤啊。”石敬岩摇了摇头,也不答话,自己拨转马头,便回到了俞国振身边。

包文达明白他之意,心中也有些气,他们百人留下断后,怎么可能被贼人裹挟!不过,他与石敬岩不同「职司在身,只能忍气吞声,上了吊篮。

“当真是贼渠张进嘉?”史可法见到那颗人头,颤声发问。

“夹参议可问这几个贼人俘虏。”

被带上来的还有几个流贼中的俘虏,不等史可法问,他们就嚷嚷出声,不但证实了张进嘉的身份,而且还说出,俞国振已经击破了张进嘉全军。这样一来,俞国振的功勋,便是怎么也假不了的,史可法顿时兴垩奋起来,无论如何,这一战他也有参与,虽然只是被人追可是论及功劳时,他这个在场的最大官员,哪里会没有一份?

功不功的,他倒不是太在意,可在流寇屡胜之下,能重挫贼势,对于提振士气,意义极大!

“道邻,赶紧开门,将俞济民请进来吧,无为守城,还须借助他的智勇!”旁边的张涛凑来道。

“哦,对了,开门,开门,请他们进来……不,不,我亲自去请!”

无论史可法对俞国振有这般那般的不满意,此时却不得不承认一点,俞国振能打仗,而且能打胜仗!他虽是刚直,却不是丝毫不知变通,一旦意识到这一点,自然知道自己该如何去做。…,

无为城墙高二丈二尺有余,在南门护城河上有一座桥,名为九华桥,史可法亲出城门,到了九华桥上。

原本他以为俞国振会上前来见他,但他发觉,俞国振却将那些俘虏中大约五百余名驱在一处,自巳登上稍高的坡地,正在大声训话。而其余一千多名俘虏,则依旧被绑着。

无为知州罗之梅(注,此前所说张化枢为误,多谢王孙武阳指正)见状,心中颇为不满,当初因为州判之事,他与俞国振打过交道,知道此人难以应付,因此倒没有轻易上前,只走向史可法道:“史参议,是否让下官先过去?”

“自然是要有劳贵县,让那俞国振前来迎接。”不等史可法说话,巢县知县严觉道。

他如今是待罪在身,身为知县,守土有责,可他不但因为大意让贼人几无柢抗进城,还险些令上官史可法陷入寇手,如今又贪生怕死逃离。他自知必将受罚,于今之计,只有拼命拍史可法马屁,好让自巳受到的惩罚轻一些。

能只是戴罪立功就好了,实在不行,免职一年半载,然后再复出他任,也是不错。

史可法却横了他一眼,没有理会他,这个严县令,当真是个大蠢货!

“休要惊扰着他办正事,我们过去,且听听俞济民说什么。”史可法道。

他们缓缓靠近俞国振正在说话的缓坡,但距离十丈时,便被家卫示意止住。严觉这次算是有了眼色,没有再说什么,而向来觉得俞国振狂妄的罗之梅,此际也不由得再度咋舌:便是面对分守四府的史可法,俞国振竟然仍是这样狂妄!

史可法没有理睬这二人挤眉弄眼,而是注意听俞国振在说什么,听见俞国振挥着手道:“尔等原本尽是良善,都为安份之民,可流寇一来,焚汝家园,淫汝妻女,戮汝兄弟子侄,裹胁尔等从贼为乱,数代积蓄,化成粪土,祖先清誉,门楣尽污……如今自己也就擒被俘,将遭显戮,性命无存,魂魄无依,便是为鬼,亦为孤苦。诸位!”

说到这,俞国振声音突然大了起来,他略一停,目光严厉地从众人面前转过:“是谁令诸位从善良百姓,变成国之寇贼?”

众人都是沉默,俞国振说的是大白话,他们都听得懂,但不知道俞国振问的是什么意思。不少人听到他所说的话语,不是呜咽失声,就是面有惭色。

俞国振看到他们当中这样的反应,心中微喜,他又问道:“是谁?”

得他示意,围着诸人的家卫齐声喝问:“是谁!”

几十人突然喝问,惊得被逼坐在地上的俘虏都是心惊肉跳,便有机灵点的大叫道:“是献贼,是张献忠!”

“还有闯贼!”

七嘴八舌的声音响了起来,初时还稀稀落落,接着喊的人多了,声音也杂了起来。

俞国振目光一转,见一个三十余岁的汉子虽然不说话,却抱头痛哭起来,他便向那汉子一指:“你,出来!”

那汉子初时不知是指自巳,周围人也不知俞国振何意,两个家卫过来,将那汉子一夹,直接带到了俞国振面前。

“你姓何名谁,哪里人士?”俞国振问道。

“小人、小人颖州王家店人姓王,贱名有辱祖宗……”

“说吧,没有关系,在这里的,哪个不同你一般,曾被迫从贼?”俞国振和气地道:“说说你为何哭。”…,

那人见俞国振说话还算和气,心中虽然惊恐,却还是说出来:“小人叫王保宗,在王家店,原是家中有几亩薄田,上有老母,下有发妻,育有二子一女,虽是穷困,终日操劳,却也和美。可流贼破颖洲之后,过王家店,焚了小人新起的屋子,小人妻女,小人妻女……竟然被淫辱,二子不愤,与贼相急,尽为贼人所害,老母亦不巅所终,想必冻饿……冻饿而死……如今我已是孤苦伶仃,方才官人说起,小人自感身事,不禁泪下,还请官人恕罪……”

他一边说,一边放声而哭,这一哭,周围顿时哭声一片。

俞国振狗了拍这王保宗肩膀:“说的是,若非流寇,我等便是贫苦,终能与家人一起撑下去,自己再勤快些,或许还能接下一笔家当,逢年过节,祖宗坟前,总有些冷饭残酒,不至于断了香人……”

一听他提“断了香火……”那王保宗哭声顿时变成了嚎淘,而周围原本就觉戚然者,不少人也开始落泪。

这些人都是家破人亡,很有可能只剩自巳一身的,对着王保宗经历,又听得俞国振那番话语,一个个都不禁伤心。须知俞国振方才让人对他们进行甄别,从口音里将凤、阳府和南直隶的人挑出来,这些人大多都不是惯寇,只是流寇攻入之后被裹胁而来,不得不从,每个人心中对流寇,都有一部血债!

俞国振又点了哭得极哀的数人,这数人一个个都将自己家中遭遇说出,当真都是句句血泪,有两人说得呼天抢地,恐惧与悲愤交织在一起,几欲令其晕厥。

俞国振指了指那些并非凤、阳府和南直隶的俘虏,又向诸人问道:“毁尔之家,淫汝妻女,残汝父兄者,这其中可有?”

那王保宗第一个跳出来,指着其中之一道:“有,有,此人,此人便杀我儿,我原想跟在贼后,杀之复仇,却尚未得手,便为官人所俘。”

“锒!”

一柄刀掷在他的身前,那是俞国振的腰刀。

“去,杀了他,为汝子复仇!”俞国振喝令道。

王保宗一把抓起腰刀,看着那人,那人浑身发颤,连声说“不是我不是我”,可他有口音却是典型的陕腔,王保宗一步步走了过去,那人想要起身闪逃,却被两个家卫死死按住。

王保宗来到他的面前,举刀,猛然剁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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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零三、乌云聚危城(三)

“多谢官人………………令小人得报犬仇,小人此生无憾,甘愿为官人正法!”王保宗拎着那颗头,扔了刀,跪在血泊之中,向着俞国振叩首行礼。

俞国振走了过去,一脚将他踢倒:“胡说!”

王保宗愕然,他不知道俞国振为何会如此反应。

“此人杀你子,可淫汝妻女者是谁?驱使此人与淫汝妻女者,又是谁?”俞国振冷笑:“你只杀了一小卒,却不敢与真凶斗,怎么算是得报大仇?”

王保宗闻言浑身一颤,一脸不敢置信。

“汝等说,谁是汝等真正大仇?”

“闯逆!回逆!献贼!”

一片高呼之声中,群情激愤,旁边站着的史可法,也不觉悚然动容。

“既然汝等皆知献贼为汝等大仇,我给汝等一个复仇机会,献贼必来攻无为,汝等可敢依城与战?”

“愿,愿,愿!”

“那好,来人解了他们的绳索!”

“啊?”无为知州罗之梅闻得此言,顿时心中一惊,他看了史可法一眼,史可法没有说什么,旁边的张傅却是顿足抚掌。

“好,好,好,不愧是俞济民,不愧是无为幼虎,…道邻兄,恭喜,恭喜,朝廷之中,一直有人议论剿抚之策,但如何剿抚,莫衷一是,如今我却知道,剿抚之策,尽在俞济民手中!”

史可法微微点了一下头,心中也不禁佩服得五体投地!

原本这些流寇俘虏,根本不值信任,自流寇举事以来,不知弄过多少次一降即叛的勾当,便是去年,流寇在车厢峡一战中穷途末路,还是靠这假受抚的招数,躲过一劫,害得当得负责剿寇的陈奇瑜最终因此免职。

而俞国振则成功分别了惯寇与新附,再激起被裹胁的新附与惯寇的仇恨,这样一来,那些新附就转化成了民壮,而且比起一般民壮,他们与惯寇有着血海深仇,正是不死不休!

史可法默然许久,只是默默观察俞国振的手段,只见俞国振又让这些新附指认惯寇,凡被指出者,立刻被挟出,由新附中指认者将之处死,转眼之间,无为城下,便已是有四百余寇伏尸于地!

那血渐渐汇于一处,顺着沟壑,流入河中,将河都染得鲜红。

流寇原本就是如此,由惯寇督新附,待新附也变成惯寇之后,再去又督新附,如此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所到之处,残害百姓,并将受害者也变成他们的同伙。俞国振俘获的,正是留在巢、县城中的贼寇一部,因此相互之间,认识得极多。

这一轮杀下,还剩余九百贼寇,他们战战兢兢,只恐也有人来指证自己。

俞国振见无人出来指认,便对他们又道:“你们不是惯寇,想必为祸不多……”

听得这一句,这九百余人顿时松了口气,不少人都失声哭出。

“但是,既是从贼,便是有罪”…汝等之中,想必都曾有杀掠奸淫之事,只是如今并无苦主在侧罢了!”

俞国振这话说出,那些人心又再度悬起。

“故此,死罪得脱,活罪难免,汝等想要无事,唯有一策,就是老实听命,为守城输送砖石箭矢,若是汝等还能立功,那么便可与他们一般,过往不究!”

他这话说出,等于是又给了众人希望!

正象他分析的那样,这剩余的九百余人中,绝大多数都是盲目从贼的,虽然也随贼为恶,但还不足以称惯寇。如果有一条活路,谁愿意跟着贼人去死?…,

“官晨…官人所言,可是当真?”人群中有人怯怯地问道。

这就显出俞国振身份尴尬来,他只是民壮首领,可不是能有权判定众人罪否的大官。不过这难不住俞国振,他向史可法这边一笑:“我所说,虽未必为真,但这位就是奉命分守四府的史可法史史参议,史参议,请上前来。”

史可法不由自主地听从了俞国振所语,上前来到他身边。

“贼人势大,若不能分贼之势,化贼众为我用,无为定然不守。”俞国振在他耳边低声道:“史参议,如何取舍,尽在于君了。”

史可法看着他,然后抱拳,拱手,一揖,头垂至膝。

做完这个动作之后,他上前一步,面对众人,再次拱手:“本官便是史可法。”

这群俘虏自然知道,他们追了许久险些抓到手的朝廷大官,便叫史可法。现在一见,果然是一个有威仪的人物,而且说话谈吐,颇为亲善,对他们并无太大的恶意。

“方才俞壮士所菩,便是下官之所想,汝等原是良善,都为朝廷赤子,是贼渠献逆等,迫汝等从贼,今日若能幡然悔悟,反戈一击,朝廷必恕前过,若能破敌立功,本官也不吝为汝等奏赏!”

俞国振退了两步,让史可法站在众人的中心,看到史可法在俘虏中侃侃而谈,他心中也承认,这位东林清流虽然能力不怎么样,但至少嘴炮的功夫还是极强的。一通讲演,他大约也知道这些从贼的百姓大多没读过太多书,没有怎么引经据典,只是说恕其前过赏其后功,说到动情之处,他声泪俱下,陪着众人哭泣,顿时惹来一片赞声。

“史参议是好官!”

“自然是好官,要不方才那无为幼虎为何都听他的!”

这样的窃窃声自然也传到了俞国振耳中,周围的家卫多有不愤者,却被俞国振一个手势就压制住了。

“济民休怪,名不正则言不顺,史道邻为朝廷分守四府,若不如此,这些从贼的百姓也不会信服。”身后张浮迈步上前道。

俞国振一笑:“天如兄不必解释,我只想做事,至于功名爵禄却是半点都不在意。”

一个行将灭亡的王朝它的功名爵禄有什么意义?俞国振将史可法推上前去,自己隐于后面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为了自保。他现在只营这三百人,若是朝廷真因为他的功劳,给他一个什么武职,受那些文官的支使和肮脏气儿,那才是最不合算之事。

张傅闻得此言,不觉面有愧色,以他的心性,自然体会不到俞国振的想法,却也不禁觉得朝廷薄待了俞国振。

而且俞国振越是显得人格伟大,他就越发自惭形秽。

“俞济民真君子。”他挑起大拇指真心赞道:“我不如也。”

张博一向自视甚高他在崇祯四年辛未科中的进士,当时只是三甲头名,可是却敢为书商点评一甲的试卷,弄得他们的考师极为不满。他纠合同道办复社以壮声势,走的就是后世炒作造势然后入主中枢执掌权柄的道路。因此,他真心实意地当面称赞俞国振倒是极难得的事情。

俞国振一笑,没有说什么。史可法也好张溥

也好,与他终究不会是一路人,如今相互利用,今后总归是要分道扬镀。

张浮见他也不谦逊,心中又有些着恼,只是现在他可是有求于俞国振,因此也不好多说什么。…,

俞国振抬起头,开始打量无为城。

在很早之前,甚至在流寇破颖州城之前,俞国振就想过,若是他来守无为,应该如何守法。

无为城高二丈二尺有余,周长一千四百九十一丈三尺有余,这个数字,早被他记在心中。这是一座小城,城中人口过万,不过战时,附近乡镇百姓纷纷逃入城中,人口可能达到三至四万。

这么多人,吃就是一个问题,好在无为还有些存粮,根据贾太基传来的情报,城中有粮一千四百石,足够支撑一段时间。流寇不可能长时间攻无为,俞国振算了一下时间,他们最多能在无为城下呆七到九天,超过这个时间,一来流寇所携粮食未必足用,二来官府调集的援兵也会到达。那时流贼背腹受敌,只怕要作鸟兽攻。

张献忠是极狡猾的,他不会让自己走到这种绝路。

所以,只要坚守七日,最多不超过九日即可!

城中有佛朗机炮六门,只是未必堪用,好在自己缴自贼人中的四门,叶武崖已经检查过,完好无损可以轰击。城中武库里也有些鸟枪,只不过其中能用的,早就被俞国振狸猫换太子换到了自己手中,因此完全不能指望。

城中目前聚集的官兵和民壮,不算自己的家卫,共是六百余人,加上可以征发的城中青壮,能有三千人守城,又新得这一千多俘虏,守城者便是近五千……”对于无为这样的一座小城来说,有五千人守城,基本够用,唯一值得担忧的是,城中无论是官兵还是民壮,都没有多少实战经验,而官长也不擅于兵事,守城调度,只怕还得依靠自己。

因此,还得想办法控制住守城的指挥权。好在自己在无为声望足够,便是知州,此际也不得不听从,再加上史可法如今应该也会配合,调度之上,不会有太大的麻烦。

流寇数量,也已经审问侦知,流寇主要是三股,张献忠、老回回、混天王,张献忠实力最强,拥众有七万,老回回混天王合起也有五六万人,因此,共是十三四万。

五千对十四万,虽然贼人中大半是老弱,但俞国振也知道,守城一方堪用者,可能也只有他的三百人。

俞国振正沉吟之间,史可法已经演说完毕,他径直走到俞国振面前,长揖为礼,沉声道:“无为数万百姓,便托与公了。”

“无为是我乡辞之地,便无嘱托,敢不效力?”俞国振道:“只是不知,史参议可愿将调度之权尽数付我?”

央可法闻言双眉微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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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零四、乌云聚危城(四)

王保宗喝了口热水,冻得发僵的身体,开始觉得有些暖和了。()

他看了看四周,与他一般被俘然后反正的,大约有二十余人,被一个少年领着,围着一口大锅。锅中散发出来的米饭香味让他禁不住深深呼吸,虽然墙头寒风凛冽,可王保宗却觉得,心里头热乎乎的。

原本他只是僵硬地随着贼人,现在不同,现在他觉得自己有了奔头。

奔头就是……杀贼!

一想到自己可以在城上杀贼,王保宗就觉得心里热乎。他闭上眼,合什向着自家遇难的亲人在天之灵默祷,不一会儿,就听得带着他们的少年喝道:“饭好了,准备吃饭……咸菜米饭,吃饱了有气力杀贼!”

王保宗跟着众人去打饭,象他们这样,二十五人一小队,每队中都有一名来自细柳别院的家卫充当头目,整个城头足足有四十余队,其中既有如同王保宗一般的反正过来的流寇,也有城中的百姓。

每人都发了一只木碗,还有竹筷,这就是他们的餐具。虽然没有菜,但咸菜够咸,还是很下饭的,王保宗一边吃,一边从城头上向下张望。

他很奇怪,为何除了西门,无为城的其余三门都是洞开,按理说这时就应该紧闭城门,等待流寇逼近才是。

不仅洞开,还不禁人员入内,来自四乡的难民,有拖家契口的,也有孤身的,纷纷涌了进来。王保宗初时只是愣愣地看着,但没过多久,他意识到不对:流贼破城,惯用细作,这些进入无为城中的人,少说也有几百上千,而且越来越多,安知其中没有流贼细作?

一念及此,他怯生生地伸出手,这是他刚学到的规矩:“棚长!”

他们每二十五人被编为一棚,而那个来自细柳别院的家卫少年,就是棚长。

“何事?”带着他们的那少年问道。

“那些进城之人中……会不会有奸细?”王保宗指着城下涌来的人群。

少年歪头看了看王保宗,脸色微微变了变,然后小跑着到了城墙上一处窝棚,拉着另一个少年说了几句什么。那个少年匆匆走了过来,他看着王保宗:“你认出献贼部属了?”

“不曾,只是,只是献贼攻城,惯用奸细,他们的奸细都是惯寇,一入城中,便混迹于街巷,只待信号,便骤起发难!”

“很好,很好,你叫王保宗对不?”那少年咧开嘴笑了,他的目光突然变得极锐利:“我叫叶武崖,你记住了,有什么事情,便报我的名字。你说的事情,我会转告我们小官人,好生守城。”

叶武崖又赞许地向他点了点头,然后便转身离去了。

王保宗惴惴不安的心平静下来,他回到自己那队人的大锅前。

叶武崖并没有去向俞国振禀报此事,因为王保宗所担忧的,原本就是俞国振计划之中。

也有人将相同的担忧传到了史可法那儿,史可法忙唤来张溥商议,张溥听了道:“俞济民必有安排,贼计必不得逞!”

那些入城的难民入城之后,便被兵丁引入城中演武场,初时众人还想分辩,但见引入的官兵都是穷凶极恶模样,一个个都老实了。紧接着,城中让他们自己开口说话,在城内有亲戚熟人的,报亲戚熟人姓名,然后派人去寻来认走。如此这般,渐渐人数便变少,最后便只剩余六百多人。…,

这六百多人面面相觑,紧接着便是分辨口音,凡不是当地口音者,尽数绑起,也有数人试图反抗,结果自然是被剁死,首绩也被挂起示众。

紧接着便是分割审讯,高二柱尖刻的笑声与上刑时的惨叫声混在一起,没有多久,一颗颗人头便被砍落,足足砍了四百余颗,这才暂时停住。

而剩余的百多人,虽然没有审出尽是奸细,可城中也拒绝收容,直接将他们驱出了城。

史可法一直在关注俞国振如何处置,闻说砍了四百多人,他不禁心中愀然,张溥却劝慰道:“贼在巢`县杀戮数千,此前所破城镇,都是鸡犬不留,俞济民虽是杀戮过甚,却正是破贼之举……况且,若是有俞济民如此本领,再爱民如子,只怕朝廷要担心的就不是流贼,而是俞济民了。”

史可法默然。

就在这时,警锣声响起,而且不是来自一门,四门尽数如此。撕心裂肺的警锣,让史可法瞬间忘记了被杀的贼寇细作,他慌慌张张出了衙门,听闻东门贼势大,便直接赶到了东门。

大明崇祯八年正月二十一未时一刻,贼兵至无为城外。

带队的正是张可望,离城尚有两里,他便望去城头挂着的首绩,那全部是他派出的细作。这些首绩仿佛是城中俞国振对他的嘲笑,让他心中怒火沸腾。

不过想到义父对自己的期待,张可望还是忍住了。

“少将军,这便是无为城!”

“我看到了,用不着你罗嗦!”张可望略微有些烦躁,他按捺住自己内心的暴虐,现在不是发作的时候。

等他破了城,将那个屡次坏了父王和他大事的俞国振擒住,定要好生折磨,让他生不如死!

“来人,将那狗官押上去,令他劝降。”他冷冷道。

不一会儿,一个官员被押了过来,却是被俘的巢`县赵主事,俞国振复巢`县时,他被贼人掳走,故此未被解脱。

贼寇将他连踢带打,推到无`为县城之下,相距护城河约有四十丈便停下来。巢`县令严觉也上了墙,遥望是赵主事,顿时兔死狐悲,又想起自己家人尽数或遇难或生死不知,更是泪如雨下。

“喊话喊话!”押解的流寇拿枪杆抽打着赵主事。

赵主事扑通跪倒,回望了一眼贼寇,然后放声大叫:“史参议,流寇暴虐,尽是禽兽,宁死勿降啊……”

喊话声到此便嘎然而止,身后贼寇一刀劈下了他的头。

那贼寇还不解气,拎起赵主事之头,冲着城中大叫:“史可法之头在此,哈哈哈哈!”

贼寇如此凶恶,城头诸人都是气沮,史可法虽是不惧,却也不禁为赵主事而难过。

俞国振也来到了此处城上,见这模样,冷冷一笑,向着叶武崖道:“武崖,轮着你去了。”

叶武崖最是尖刻,一笑向前,招了招手,立刻有人递来一根长竹竿,长竹竿上悬着一条竖幅,如今卷着看不到是什么字。叶武崖又令人将张进嘉的头颅取来,挂在长竹竿之上,然后在城头一摇,那竖幅便直接垂落,露出上面一排字。

“献贼,张进嘉候汝久矣!”

九个大字,寒风中飘于无为城头,每个字都大如斗,不但城下,城中人也遥望得见,顿时齐齐欢呼。城上原本气势稍沮的守军,也立刻想起,击杀了贼渠二大王张进嘉的俞国振,便在城中!…,

“该死!”城下张可望见着这一幕,顿时又是暴怒,而他麾下,多为张进嘉旧部,见故主首绩,更是神情惶惶。张可望咬牙切齿,他原是要打击城中守军士气,结果适得其反!

一念至此,他嘴唇微翻,然后下令:“带上来吧!”

城上诸人原是欢声连连,士气复振,见着城下流贼阵型散开,张溥笑着对史可法道:“道邻兄,这等事情,也确实只有俞济民才……”

话说到这,他目光突然变得呆滞了。

不仅是他,史可法、城上所有的人,目光都变得呆滞了。

因为贼军两边散开之后,从其后被驱赶出来的,竟然全是光着身子的妇人女子!

嚎淘大哭之中,这些妇人女子,被兵刃与殴打,驱赶着一步步向城池逼近!

史可法气得全身发颤,他重重拍打着墙垛,厉声喝道:“妇人何辜,妇人何辜!”

如此寒冷天气,驱使这些体弱妇人,赤着身体,来到城墙前,除了令城中士气大沮之外,还有何等用意?

城上前来助守的百姓中,突然有人嚎淘而哭,径直从墙上跳下去,这墙只高二丈,那百姓跳下未死,一瘸一拐便向妇人冲去,才冲到近前,贼人中一箭射来,将他射死。而妇人中,也跑出一老妇,将他倒下的尸体一把抱住,儿啊儿啊哭骂不休,便也被身后一贼一枪刺倒。那贼尚不甘休,竟剖了这老妇肚子,将她儿子头颅砍下塞入,还狂笑不止。

俞国振在城墙上也气得全身发抖。

他知道,在后世被某种缘故而特意抬高、尊为农民起义的流寇,其初期所作所为极是凶残,但知道是一回事,目睹却是另一回事!

那贼人得意洋洋,又驱诸妇人上前,那些妇人接近护城河,而护城河上吊桥早就被提起,那些妇人赤着身体,在河畔寒风中颤抖哭泣,而贼人没有丝毫恻隐之心,竟然就这样把她赶入护城河中!

贼人不仅要用这些妇人来羞辱守城者,还要用她们的尸体来填壕!

“无为病猫,你不是狂么,若是有种,为何不出来解救这些妇人,却只敢缩在城中当乌龟?”贼人开始叫骂起来。

“史可法,你不是一向自诩忠君爱民么,几个妇人都护不住,你还爱个啥?”

接二连三的辱骂,将俞国振与史可法二人骂得猪狗不如,城上也有回骂,可看到那数百民妇的凄凉模样,城上的人哪里骂得过城下?

“城中人听着,只须交出史可法与俞国振二人,我等便不攻城!”紧接着,流寇中的新一阵呼喊,让城上起了骚动。

俞国振紧紧抿住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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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零五、战守有奇策(一)

城中的木匠被集中在一处,正在赶制抛石器。

俞国振从史可法那儿得到无为的防守指挥权之后,便下令将所有木匠聚于一处,赶制这种简易抛石器。这玩意儿显然是没有什么精确度的,俞国振也不需要它们有什么精确度。

贾太基匆匆赶了过来,还没站定,便喝问道:“好了么,好了么?”

工匠头目愁眉苦脸:“禀贾捕头,只制了八架,而且……”未必堪用。”

“有八架够了,来,快将它们弄到城下去!”贾太基听说有了八架,大喜道:“你们再快些,俞公子说了,每成一架,便有一百两银子的赏,你们可是八百两银子到手了!”

听得赏银,那些木匠都是喜笑颜开,唯有工匠头目还是那模样,小声嘀咕了一句:“有命没命花,还不知呢…”

贾太基命令随他来的差役驱使俘虏,将那八架抛石器推到了城下,城外的呼喊叫骂声传入他耳中,他呸地吐了。口水:“这些流寇,还真当自己是回事了,***,过会儿便给他们好看……叶队正,抛石器都来了,八架!”

“很好,将这些无头尸体抛出去,我不求砸中什么,只要它们飞出去!”叶武崖道。

那些无头尸体,就是被俞国振下令斩首的浑入城中的每作。八具抛石器一字排开,然后开始向城外抛弹。

贼人仍在驱那些妇人填沟壑,不过他们不急,让这些妇人多活一会儿对他们来说反而更合算能够更大地打击城中士气。

然而就在这时,那笑得最猖狂的贼人突然间看到城后,一个什么东西飞了出来。

他们并不怕城中射箭放炮,一来他们是在箭射程之外,二来面前有那些妇人挡着,要死,也是那些妇人先死。

这些人都是惯寇,原本就悍不畏死,也没有了哪怕点滴人性。

因此,当空中飞出的那东西显露之后,他们第一个念头不是畏惧而是兴奋城中终于忍耐不住,要自己动手杀死这些妇人了这样做同样是对守城者士气的打击,甚至会诱发内讧。

然后,空中落下的东西,狠狠摔在他身前化成一滩血肉,飞溅起的碎块,粘乎了他一脸。

“啊啊啊!”

就算悍不畏死发觉城里抛出的是无头尸体时,这惯寇也不禁惨叫出来。

就在这时俞国振在城头侧望:“克咸兄,如今看你的了。”

孙克咸早就忍不住了,前夜大战,他被抛在一边,今天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他能开三石弓,又是神射,对着那大叫的贼人弯弓,放弦,箭如闪电,直贯入那贼人大张的口中,其余势未绝,带着尸体后仰,退了数步,才倒了下来。

一具又一具的尸体被抛了出来,最初时贼人愕然,不知城中是何意,而城上孙临也是连发三箭,箭无虚发,击杀三贼。后来贼人醒悟过来,这些尸体,可不就是混入城中的奸细么?

“献贼,这便是尔等下场!”

城上人齐声大喊,甚至压住了那些妇人的哭声。随着一具具无头尸体从空而落,也有砸入那些妇人当中的,一个老妇人冻得嘴唇青紫,她神情原本惶恐,但现在却慢慢坚毅起来

“贼人先是辱我,如今又欲以我等为前驱,助其攻城。受贼人所辱,已是无颜再活,助贼攻良,更是令祖先家人蒙羞。”她尖声道:“史参议,俞幼虎,为我等报仇,当生剐献贼,以祭我等!”…,

她一人大叫,有若疯狂,但渐渐的,她周围的妇人也都大叫起来,然后,她们转过身,不顾刀剑皮鞭,径直向胁迫她们的流寇扑去!

那些流寇先是被城中抛出的尸体弄得愣住了,他们没有想到城中的反应会是如此,紧接着孙临的神射让他们退缩,而当这些妇人不顾性命扑了来,他们一时不知该如何处置。况且他们终究人少,便是砍杀了几个,却转眼间被几十个、上百个妇人吞没。

这些妇人初时没有武器,于是便用爪用牙,用一切可以用的东西去撕碎对方,当她将这二十余个驱赶的贼人尽数撕碎之后,便开始以贼人的武器,向着更多的贼人杀去。

她们的冲锋是徒劳的,贼人当中一阵乱箭,便将她们尽数射死在阵前,但她们的行动,却让无为城头爆发出惊天动地的痛哭。

这哭声,不再是无助的软弱的哭声,而是悲愤欲绝不畏死亡的哭声!

妇人们的行动,让守城者的战意已然高涨至极,无论贼寇再施展什么手段,都只能激起城上的仇恨,而不会打击他们的士气了。

俞国振也脸色铁青,他目光在贼寇中来回逡巡,希望能找到贼人渠首之所在,但张可望虽然气威,却也狡猾,俞国振搜寻良久,也不曾看到他人。

“俞济民!”

一个身音在他身侧响起,他回过头去,只见史可法不知何时到了他的身后。

史可法双眼噙泪,睚眦惧裂,他到了俞国振身后,然后抱拳拱手深深一揖到地。

“城下皆是烈女,她们之事,史某必上书朝廷,请陛下下旨旌表。但她们的血海深你…就拜托你了。”

俞国振缓缓点头:“公即不语,吾岂能置身事外?”

史可法又吸了口气,今日所见,给他的冲击与震憾,实在超过此前任何事情,甚至他前夜被困于儒须口,都没有给他带来这样的震动!

他不知道,俞国振的内心也同样震动。

以往,俞国振只是在史书中看到这样烈性行为的记载,在那个人们已经不再相信崇高存在的时代里,这种记载有时反而成为某些人嘲弄的对象。而只有亲眼见到这一幕发生,才能体会得到,这其中蕴含着多少的悲愤!

不过,他还必须等,现在城中士气虽然上来了,依托着城墙,这种士气会化为巨大的杀伤力,但若走出了城,面对数量上占了绝对优势的贼寇,仅有勇气,是不够的。

城下,张可望喃喃咒骂了一声。

“少将军说什么?”旁有!贼凑近前问道。

“随父王征战南北,也算经过不少恶战,象这无为一般性烈的,倒是少见,不是说东南女子柔媚么?”张可望吐了。口水:“**的,喂,你们几个,确实见到东南北三门,都没有什么防备?”

“回少将军,我们进出时,确实见那三门并无防备,只须攻破城门,便是大街。”

张可望冷笑了一下:“俞国振欺我太甚,以为我和张进嘉一般蠢么?”

“少将军这是何意?”

“他杀了数百人,如何舍不得再杀这两百人?放他们一条生路,不过是想让他们给我传个消息罢了,让我以为北东南三门尽无防备,而西门处他们没有看到,故此不知虚实。他之意思我明白,就是想诱我去攻北东南三门……”

张可望抿了一下嘴,俞国振既然有这个意思,那么就让他如愿吧。…,

“**的,给咱老子上吧,破城之后三日不封刀!”他挥手下令道。

顿时,流寇欢呼起来,三日不封刀,也就意味着这三天中他们可以尽情杀戮奸淫抢掠!

“杀啊!”

一片乱烘烘的喊声中,攻城开始了。

此时的张献忠流寇,还不象后来那样精擅攻城,他们攻城最主要的方式,还是靠着人力强突。俞国振在城头之下,看到贼寇以麻袋负土,意欲填埋护城河,摇了摇头:“大柱,升起旗号,以弩箭射贼!”

“嘿嘿,看我神射!”孙临此时也是义愤填膺,见贼人负土而来,他冷笑着拉弓,当真是箭无虚发,连珠三箭,便又射倒三贼。在高大柱的指挥之下,城上弓箭并不是散漫而无节奏的射击,所有好点的弓手,都被聚集在一起,贼人接近哪段河段,他们便向哪边弯弓。

流贼也不是干看着城上射箭,他们弓手与统手也猛烈向城头反击,只是城头有居高临下之优,故此贼人虽众,却也只是斗了个旗鼓相当。

张可望纵马逡巡,现在的攻击,只是试探,他想知道城上哪个方向防守薄弱,哪一片守军较为软弱。绕了半圈,他微微皱起了眉:“这俞幼虎,果然是有些真才实料。”

“少将军何必长他人威风?”身边一寇渠有些不耐:“咱们尚未正式攻城罢了,若是真开始攻城,不过半日功夫,咱们便可以在城中大块喝酒大碗吃肉,哪需要在此喝西北风!”

跟随张可望的,并不都是他自己的部下,张献忠拨来相助的、老回回和混天王派来助战的,总共有近两万人,而这发话的,正是混天王的部下。

他原本对听从张可望这一个毛头小伙的便有些不服,见张可望还要试来试去,心中更是鄙夷,只觉得还不如换了自己。

“牙白水,你心里可是对我不服?”张可望歪过头去,目光如刀,逼视着这个寇渠。

“哪有,哪有,哈哈。”牙白水打了个哈哈,脸上表情却分明是说,正是如此。

张可望哼了一声:“你跟着扫地王久了,莫非未曾听说过这无为幼虎俞国振的名声?”

“谁耐烦听这个乡下土豪的名头。”牙白水忍不住道:“少将军若是觉得此人不好对付,不防交与咱老子我!”

张可望听得此语,慢慢点了一下头:“好,那便交与你!”

牙白水顿时大喜:“我先破城,我可得分得最多!”

“你若能破城,我替父王作主,这城里一半金帛美女,都归你了!”

牙白水几乎双目能喷火,他此前也从细作口中得知,城里可是聚拢了两三万人,这许多人带的都是细软,若能劫了来,他牙白水甚至可以有钱有粮独建一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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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零六、战守有奇策(二)

“贼人分兵了。”

史可法一直都在城头关注,虽然他将事情交给了俞国振,但终究是有些不放心,当发觉贼人的一支开始分开,大约有三四千人的模样,渐渐向着北城转移时,他立刻遣人来通知俞国振。

“我知道,你回报史参议,他若是闲着无事,不妨去写几首诗,点评一下国朝人物。”俞国振举起手,旁边的使女给他的杯子里倒满了热水,他慢慢呷了一口:“城上风大,不宜多呆。”

说这话的时候,俞国振确实已经不在城头,他在城下的一处背风处,看着泥瓦匠们正赶着封城门。

所谓的封城门,并不是将城门洞堵起,而是顺着城门洞两侧,砌一座小型瓮城。这瓮城甚狭,一马转身都不易,而且大至在齐胸高处,还留下一排排碗口大的洞眼,到时若是贼人破城而入,那么便可以通过这些洞眼,用长矛缨枪向里刺杀。

不独是俞国振现在在的东门,其余四门,也都在做同样的工程。

史可法的使者带回了俞国振的话,史可法愣住了,旁边的张溥也只有苦笑。

“俞济民这人,倒是有古名将风范,惜哉,非科途出身,也不知何等人物,才可以用之。”张溥在旁笑着道。

“他在坐什么?就是坐在那边喝茶?”

“除了喝茶,便是看前面工匠修墙。”

史可法在城墙上转悠了两下,还没有等他想清楚,就听得北城处喊声如雷。

原来牙白水已经带着自己部下到了北门,他稍稍休整,便开始分四处负土填壕。这一次可不是试探攻击,他一出便调动了两千余人囡此声势极大。

“去北城,去北城!”史可法心乱如麻,立刻下令道。

他带着他的亲卫去了北城他一去,那知州罗之梅自然跟着,转眼间,原本在东城城头的一大群人,便向西城蜂拥而去。

城下的张可望看到这一幕,舔了舔唇角,脸上浮起一丝戾气。

“少将军,看起来城头这些人并无多少经验,莫非那个俞国振不擅守城?”身后有人道。

要知道守城之时,应该做的是安定人手分守四方,再留一支预备队在危机时刻用。若是有需可以抽调别处有余力者部分守军,但唯独不能象现在这般,牙白水在北城攻击,那么整个东城城头便都空了下来。

“只怕不是俞国振不擅守城,而是那个分守四府的史可法愚笨。”张可望冷笑道:“能让二大王都吃亏丧命,怎么会是一般货色恐怕又是曹文诏之流啊。”

一听“曹文诏”这个名字,身后的贼将缩了缩脖子,脸上露出惊惧之色。

“怕什么,那厮已经死了。”张可望不满地哼了一声。

这曹文诏为大明一员悍将,洪承畴转战陕豫大半功劳倒都是他挣来的。但在洪承畴手中,他不仅功劳不得上奏,甚至因为洪承畴的指挥失误,而在去年六月丢了性命。张可望在张献忠军中,没少听过曹文诏的威名,但他内心里,却隐隐觉得,那是自家未曾独当一面的缘

此时张可望,正年少气盛,大有天下英雄唯己一人之感,唯服义父张献忠。

“小人哪会怕曹文诏那个死鬼!”那贼将讪讪笑了起来:“不过,少将军,如今东面这边守兵明显少了,咱们要不要乘机拔了牙白水的头筹?”

“我方才不是说了么,你以为有那么容易,俞国振会露出这样的破绽来?”见部下还不服气,张可望又撇了撇嘴:“不信,你且去试试。”…,

那贼将当真领着本部一千人马准备攻城,张可望目光闪动,看着城头,那个让他父王都觉得有些难对付的俞国振,究竟会将防守的重点放在哪儿?

“城北那边如何了?”俞国振小憩一觉,醒来后觉得异常香甜,听到城北喊声一片,便向身前的齐牛问道。

“史可法带人去了,据说厮杀得甚为凶猛,北城壕沟已经被填起,贼人三次上城,三次都被赶了下去。”

“这个史可法,说了让他回去写写诗评评人,去凑什么热俑,若是武崖指挥,如何会出现这等事情!”俞国振听了之后甚为不满:“孙克咸也跟在他身边凑热闹吧?”

“是。”

俞国振安排的守城人选,北城为叶武崖,南城为高大柱,他自己兼顾东、西二城。他皱着眉,叶武崖终究是有些畏惧史可法这样的朝廷大员,才会给史可法拿走了指挥权。另外,孙临这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只怕也在旁替史可法出谋划策了。

他们倒未必是有意夺权,但他们的存在,确实坏了俞国振原本尽可能减少自己伤亡的计划。

“咱们自己人伤亡如何?”

“这一点武崖拿捏得还挺准,主要是史可法自己的那些人手,他指挥得到城中的官兵和反正的俘虏,却指挥不动咱们的人。武崖故意将咱们的人编为一棚,最关键时才出击,因此避免了一尽伤亡。”

替叶武崖说话的是田伯光,齐牛可说不出这么利落的话来。俞国振看了田伯光一眼,叶武崖在家卫少年中人缘不是太好,田伯光能为他说话,倒也是件难得的事情。

“我要知道具体……”

就在这时,南城处突然传来警钟之声,紧接着便是连成一片的呐喊,分明是贼人又开始攻南城了。

“声东击西?”田伯光好奇地问道。

他倒是不担心贼人能破城,毕竟南城之上,可是高大柱在亲自镇守

“仍然只是试探。”俞国振冷笑了一下:“献贼在流寇当中,最是狡猾奸诈,唯有闯贼堪与并论。此次来攻城的,无论是不是他本人,都不会这么轻易全力攻击,毕竟我们击杀张进嘉之事·已经足以让他们认识到我们的厉害。”

“那依小官人之见,贼人主力,究竟会如何攻城?”

“今日只是试探·明日才见真章。”俞国振笑道:“且养足精神吧。”

正如俞国振所说,一下午的攻城,只是试探,从未时三刻攻城开始,到酉时二刻贼人收兵造饭,当史可法喜气扬扬回到城中,俞国振却连城墙都未再上去。

“俞济民,今日之战·当真惨烈。”击退了牙白水,史可法自觉也算懂了些守城之术,他特意来到俞国振这边:“汝之家丁,出力颇多·本官自会为汝上书请功。”

俞国振却是一笑,没有说什么,史可法旁边的严觉受不住了,他心中对俞国振颇有怨恨,特别是在知道自己的家人几乎全部被贼人害死他更是迁怒于俞国振·当下便喝道:“俞国振,休要以为这无为城离了你就不行,今日我们在城上浴血奋战,就连史参议都亲冒矢石,你这厮却躲在城下睡懒觉……”

“今夜我在城上值守·克咸,你先去睡,待后半夜时来换我。”俞国振懒得理他:“你记着,我让你换我,不是让你替我去指挥我的人,也不是让你将将士拿去送死的。”…,

孙咸脸色顿时红了起来,他瞪圆了眼睛,不知道一向对他甚为敬重的俞国振,这时为何会如此不留情面。

“济民有什么话便直说吧,史参议不是听不进雅言者。”还是张溥,算是在俞国振这里吃多了苦头,总算了解他的脾气,苦笑着道。

“我不知道史参议亲冒矢石,杀死了几个流寇,是不是起到了最关键作用。”俞国振见张溥直问,他也便直答:“是不是敌我双方都已经力竭,史参议上前即可一锤定音?”

史可法顿时脸红了。

“调过头来再想一想,矢石无眼,若是史参议方才为贼寇击杀,那么无为还要不要守?”俞国振又笑问道:“或者史参议是觉得,前线战士杀敌立功很好玩,你也要去玩一玩?”

“你!”史可法修养再好,这时也忍不住:“俞济民,你当本官是如此贪功小人?”

“我当然知道你史参议不是,但今日你在北城守,高大柱在南城守,北城伤贼多少,可有统计?”

“杀敌足有五百,伤敌过千。”

“史参议调动多少人手在北城守卫?”

“两、两千人。”

“可曾动用佛朗机炮?”

无为城中堪用的佛朗机炮,除去俞国振他们缴获未拿出来的四门,还有六门。听到俞国振问起此事,史可法有些郁闷:“六门。”

“自身伤亡几何?”

“伤亡过三百……”

“是啊,我家卫总管高大柱在南城督守,自己只有五百余人·杀敌数也有三百,杀敌过千,没有佛朗机炮,只是凭着箭矢滚木,自身伤亡是二十七人。”

说到这,俞国振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看着史可法,没有再说什么。史可法是聪明人,立刻明白了俞国振的意思。

同是守城,他史可法上的墙,动用的守军人数是南城的四倍,使用的武器是向来以犀利著称的火炮,但战果也只是略强于南城,而且自己的伤亡损失还如此之重!

“北城贼悍,南城贼,南城贼……”严觉还待为史可法分辩,可是被俞国振笑吟吟的目光盯着,终于闭紧了嘴。

终究是读书人,终究还是要些颜面。

“或者要说,南城贼不如北城贼悍勇,事实上呢,若是主将无能,贼人自然悍勇,我曾听人说过一句话,觉得甚有道理,一只狮子带领一百只绵羊,可以击败一只绵羊带领的一百只狮子。”

这就是指着鼻子大骂“将无能累死三军……”了,史可法原本还想在俞国振面前炫炫自己的战绩,此刻也羞愧至极,人家俞国振还未上城,只派了一个管家,就已经比他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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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零七、战守有奇策(三)

次日晨,史可法再上城头时,眼睛里全是血丝,嘴角边也起了泡。

倒不仅是因为昨夜被俞国振讥讽了一番,他回去后好生反省,自己确实欠稳重了。身为四府分守,一身安危干系到朝廷剿贼大局,偶尔在关键时刻亲冒矢石一次,可以振奋士气,可贼寇甫一攻城,自己就耐不住性子往上冲,往好里说是将才不是帅才,往差里说便是个愣头青!

枉自己读了这么多年的圣贤书,却还不如一个年纪只有自己一半的俞国振!

真正让史可法一夜睡不安稳的,还是贼寇。昨夜间贼寇几乎是每隔半个时辰就要闹腾一次,每次都是敲锣打鼓,弄得整个无为城都吵得无眠。

在城头看到孙咸正卷着一个窝铺睡得香甜,史可法心中都有些嫉妒,恨不得将他赶起来自己睡过去。

严觉同样是满眼通红,见他与罗之梅上城,凑过来道:“昨夜贼人都是佯宽,罪员守了一夜,幸好未曾出事。”

“罢了罢了,严令你先去休息……”

史可法摆了摆手,有心去俞国振那边再探探口风,可是终究还是没有这个脸面。

好在这时,张溥一摇一摆地走了过来,史可法突然觉得此人可爱起来,他反正是没脸没皮的,正好和俞济民那尖酸刻薄的人打交道。

“道邻兄,昨夜可是被折腾苦了。”张溥笑着道:“好在我宿在俞济民那边,跟他学着一个法子,你看。”

他伸出手,手中两个棉花球,他用那两棉花球将耳朵一塞,然后哈哈大笑起来。

张溥心中极是明白,整个无为城里,就是俞国振身边最为安全,因此他谢绝知州罗之梅的招待,死活要睡在俞国振的宿处,说是要与俞国振夜学兵法,实际上打的主意是,若是无为真有什么危险,俞国振要逃走,总得带上他。饶是史可法觉得他这人面皮厚,却也绝对没有想到他打的竟然是这般如意算盘。

“天如,俞济民今日可有什么说法?”

“哦,他说了,让我劝道邻兄去下棋,只等小儿辈破贼即可。”

史可法听了这句话,心中一愣,这可是借用了淝水之战中谢安的典故,只不过俞国振那狗嘴里如何会吐出象牙来,他说的话什么时候这样好听过?

再一看张溥的面色,史可法顿时明白,这番话,明显是经过张溥改了的。

他苦笑着道:“好吧好吧,今日我就不在城上惹人生厌,恰好昨夜未曾睡好,我还是回去补一觉去……”

他当真回去补觉了,思考了一夜,他算是真正想开,这守城之事,还是交给俞国振吧,反正若是俞国振守不住,他史可法肯定更守不住。

他这一觉睡得好,醒来后摘开棉团,听得南北二门喊杀声正急,搜肠刮肚了好一会儿,也没挤出一首诗,终于放弃了这雅性,遣人招来张溥,二人真的开始手谈。

外头的厮杀声时断时歇,二人一边下棋一边倾听,一局罢后,张溥笑道:“难得,道邻你对外真的不关心了?”

“哪有不关心的,只是军略非我所长,还是不去自取其辱的好。”史可法叹了口气。

“史参议,流贼狡诈,从昨日起就猛攻南北二门,今日又是如此。”巢`县知县严觉此时又出现了:“罪员以为,其中必定有诈,东西二门才是流贼真正欲攻之所!”…,

他出现时的面容,比起早上更为枯槁,史可法看他这模样,心中微有些不忍,毕竟都是读书种子,虽然大意失了巢`县确实有过,但此后他一直在努力试图补救。

“严令,你一直未歇?”

“罪员失了巢`县,幸得史参议未曾治罪,如何敢不戴罪立功?”严觉道:“罪员方才自城头下来。”

“那依你之见,流寇会从哪里攻城?”

“东西二门,必有其一。”

史可法扔下棋子,背手起身,在院子里转了两圈,然后向张溥道:“天如,此事只怕又要劳烦于你。”

“愿为道邻效劳。”张溥明白他的意思,起身笑着拱手而去。

没有多久,他便又回了来,脸色依旧是云淡风清,一副名士作派:“幸不辱使命。”

“他如何说?”

“他说承蒙指点,险些有所疏漏,实在感激不尽。”

史可法哈哈大笑,指着张溥道:“天如,天如,你就欺我,俞济民会这般说?让我想想,他一定是脸上挂着那种笑,然后冷嘲热讽……”

张溥也笑了起来,这件事情,大伙心知肚明即可,史道邻将之揭破,终究还是城府不深啊。

若是周延儒与钱谦益,必不会如此……史可法身为东林中坚,与这些前辈们相比,差距甚大,甚至连方以智的父亲方方孔炤都比不上啊。

张溥回来时已经是正午,他们吃了一顿并不丰盛的午餐,下午便又接着下棋,然后听得人说,借着流寇攻城间细,俞国振让城上守军都轮休了一遍。听得俞国振的布置井井有条,史可法不得不再称赞道:“行阵之间,俞济民可谓谨细了。”

一个下午,贼寇依然是自南北两城进攻,他们攻了三四次,一日间又扔下了千余具尸体,而城上的伤亡却不足百人。两日激战,灭敌过两千,己方伤亡则只是敌人的八分之一,这让史可法等对守住无为城有了极大的信心。

上半夜时,贼人又佯攻了两次,见城上始终戒备森严,他们终于沉寂下来不再攻城。史可法也学了张溥的法子,用棉团堵着耳朵,因此睡得还算香甜。

但到了下半夜时,史可法突然被剧烈的摇晃惊醒。他睁开眼,四周已经是火把通时,火把照射下,一张宛若鬼魅的脸,带着恐惧惶急,出现在他的视线之中。

那是巢`县令严觉。

史可法初时还有些恍惚,只看到严觉的嘴巴在飞快地张合,象是水里的鱼,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很快他意识到问题之所在,掏出了耳中的棉球。

这一下,不用严觉说明,他也知道发生了什么。因为一声惊雷般的炮响,从东方传入耳中,贼寇又开始攻城了。

东方?

他猛地想起严觉白天的警告,心中顿时凛然。

“严令,贼寇攻城了?”

“贼寇攻城了,贼寇果然是从东城主攻,他们先是狂攻南北二城,守城兵丁以为又是佯攻,但发觉贼寇是真攻城,慌忙上阵,但贼寇还是声东击西,竟然将炮偷偷运到了东门之前,如今东门壤沟已经被填住,贼寇以炮轰门,这城,这城……守不住了!”

严觉说到这的时候,声音甚是凄惶,若是他能在守无为城时立下功劳,或许可以将功赎罪,可若是无为也破了,他可就真完了。

“快去……罢了,来人,服侍我穿衣。”史可法情急之下就要向外奔去,但赤着脚走了两步,又转了回来:“要朝服。”…,

“史参议!”严觉急了。

“严令,你也换上朝服,无非一死,何惧之有?”史可法此时束手无策,能做的就只有等死,他叹了口气:“身为朝廷官吏,总得有官吏的体统,你这般惶急,实在有失士人本色。”

不等严觉回话,史可法又向旁边侍候着的史玉道:“史玉,你对我最忠,若是贼人入了衙门,你先杀了我,休教我落入贼首,受贼人之辱,此事最为紧要,切记,切记!”

他这话说得虽然气节凛然,可是却将个人的气节放在了满城的安危之上,以为个人的气节比这城池的存亡还要紧要。史玉却不曾往这边想,只是觉得自家老爷的形象瞬间无比高大,简直可以同前朝岳武穆、文天祥相同并论。他跪了下来,连连叩头:“老爷何至于此,如今城中尚有官兵精锐,不是还有俞国振么,他失了城,总得亲率精锐护着老爷脱身,老爷又不是无为知州,又不曾有守土之责,还请留待有用之身!”

史可法却叹息摇头:“朝廷养着我等官员,我等总不能都在贼寇面前落荒而逃,好歹得为朝廷存一分忠义正气……我意已决……王定国、包文达呢?”

“那二位早不知身在何处,老爷又不是武人,为何要与城相殉?”

周围一片哭声,史可法倒还从容,他神色不变:“可惜,张天如不在此,严令,你换好衣裳,来与我手谈一局吧。”

严觉一跺脚,他从巢`县逃出来,身上就一套官服,哪里还有什么衣裳换,倒是不一会儿,无为州知州罗之梅也气急败坏地跑了来:“城破了,东门已破!”

“罗知州,你来陪我手谈,朝廷待你我不薄,此时不可失了朝廷体面。”史可法安然道。

罗之梅无法,只能陪他坐在桌前,两人下起了围棋。史可法下子从容,罗之梅却连棋子都拿不住,手不住地发抖,不停侧耳倾听,只听得东门处喊杀声震天响,却不知那边情形究竟如何。

终于,贾太基手下的一个差役跑了进来,这差役是罗之梅听得消息后派去打探详情的,回来时脸色倒是欢喜,他一进来之后便跪倒:“禀诸位老爷,贼人破了东门,但被阻在瓮城,俞官人之策果然玄妙,瓮城狭窄,贼人不得回旋,前不得进,后不得退,如今死伤无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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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零八、战守有奇策(四)

东城城门被破,在俞国振的意料之中。()

连着两日,贼人攻城,都未使用火炮,那个时候,俞国振就意识到,流寇是要将火炮出奇不意地使用。

而最合适的时机,莫过于当守军因为不断骚扰疲惫不堪时,将火炮推近,突然轰击城门。远距离时,如今的火炮做不到精确射击,可是若相距只是十几丈呢?

所以,让史可法他们惊骇欲绝的东门被破,对于俞国振来说,只是计划中的一部分罢了。负责在夜里镇守东门的高大柱并未因此而有丝毫慌乱,该守卫城墙的仍然在城墙上坚守,滚水、擂石、火油等不停地向城下倾泻,阻试贼寇试图攀上城墙的企图。

而贼人见城门被轰碎,大多数几乎是本能地向着门口涌来,抢先入城的贼人想到张可望三日不封城的命令,嗷叫着顺门洞就往城中冲去,在他们身后的贼人,则生怕自己晚到一步好的东西都被抢光,拼命也向前挤。

偏偏门洞中越来越窄,暗夜里又看不大清楚,因此后面挤前面,前面意识到不对想要折转时,已经晚了。

等待他们的,是高达一丈的两道围墙,他们象是被夹在小巷之中,而齐胸的孔道里不停伸入的缨枪长矛,则让他们避无可避。几乎是多少人冲入小巷中,便有多少人被刺死!

王保宗手握长矛,一次又一次地从自己的位置上将长矛刺进去,只要看到自己位置所对着的洞口出现了人影,他就会毫不犹豫地出手。

“此为我老娘的,此为我发妻的,此为我儿子的,此为我女儿的!”

每刺一次,他就要大喝一声,然后听着洞口对面传出来的惨叫或呻吟,每次他心中都有一种异样的快乐。不仅是他,和他一样,在狭墙两侧的足有三百余名反正过来的民壮,每一个都是与流寇有着血海深仇,他们下手,甚至比起俞国振的家卫还要果断,因为他们都知道,自己每刺中一个敌人,都意味着替自己的亲人多复了一分仇。

顺着被大炮轰破的城门进入城中的贼人,总共也就是五百余人,这狭长的巷道再也塞不下更多的人,因此当王保宗刺出第七次之后,他耳畔已经听不到对方的惨叫了。

倒是东门之外,传来了败退下去的贼寇们的哭嚎,紧接着,是东门上两门佛朗机炮的怒吼。使用子母铳的佛朗机炮,在城头上形成了轰击夹角,带着火焰的炮子,不仅收割了侥幸逃走的流贼性命,还对推到了吊桥对面的贼人火炮造成了致命伤害。贼人堆在火炮附近的火药,被炮子引燃,发生剧烈的殉爆,将贼人发炮的炮兵炸死大半!

“万胜,万胜!”

“大明万岁!”

城头上的官兵们,原本已经动摇,只觉得这种情形之下,无为城必破无疑,不少人甚至准备好要想法子逃命。但身边的细柳别院家卫却依然坚定,这让他们不得不暂缓逃走,再观望一下胜负。当发现己方的布置果然有奇效,他们顿时转忧为喜,齐声欢呼起来。

这齐声欢呼,从东城城头,一直传到民居,百姓最初时人心惶惶,城头的呼声最初被他们认为是城门彻底失守,但当听到“大明万岁”之时,他们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不少人也情不自禁喊道:“万岁,大明万胜!”…,

呼声传到衙门之外,在门口做最后准备的衙役听得这声音,一个个喜形于色,纷纷跑回衙内向史可法等人报喜。

“什么,大胜?”史可法听得他们这样说,兀自不相信:“不是说贼人用炮轰开了城门,怎么……又变成了大胜?”

包文达比起他来要通军事,皱了皱眉:“唉呀,我想起来了,俞公子这两日勒令城中泥水匠与民工全力施工,在东、南、北三门处都砌起了瓮城,想必这瓮城阻住了贼人,故此才能反败为胜!”

“这么说来……来开始俞济民便知道,贼人能够攻破城门?”史可法咽了口口水,他花费了好大气力,才制止自己流露出佩服得五体投地的神情。

俞国振若是连这一点都算到了,那么,整个战场的双方,无论是我是敌,岂不都是他随意摆弄的棋子?当今时新的评书话本里,也只有诸葛孔明与刘伯温,才有这等可怕的智慧!

“快,快去打探,看看是不是真如此!”罗之梅大叫道。

他话声刚落,突然之间,在城的西方,再次传来惊天动地的巨响!

史可法与罗之梅、包文达等人面上的笑容,还僵在那儿,这声巨响,让他们几乎觉得堕入梦中一般!

贼人分明是攻击南北二城,以此掩护对东城的攻击,为何……现在西城也传来的这样的巨响?

难道说……贼人对东城的攻击,才是真正的声东击西,其目的,是为了掩饰在西城的行动?

就在西城外,张可望看着火光照耀下城头惊惶失措的官兵,看着那已经彻底洞开,并且并无瓮城守护的城门,得意地笑了起来。

“少将军果然足智多谋,八大王没有看错人,将重任托以少将军算是对了!”旁边一贼将挑着大拇指赞道:“城中狗官,只怕还在东城处得意洋洋,却不曾料想,其实东城也只是调虎离山……啊不,调狗离洞,少将军早就乘着上半夜佯攻的遮掩,将咱们主力调到了西门来!”

“是极,是极,少将军,说句话不怕您见怪,咱老子初时对少将军还有些不服气,但如今可是服得五体投地!驴日的狗官,怕是被少将军耍得团团转,至今还不知是怎么回事……便是我,也不明白少将军如何知道,这西城城门就一定防备空虚?”

“这很简单。”

张可望也是得意洋洋,他初次独当一面,便破一座州城,实在是说得过去的勋绩了,这能让他在八大王张献忠面前地位更重。不过他没有急着解说,而是下令道:“六星营,出击!”

张献忠的亲卫被称为七星大旗军,他便称自己的亲卫为六星营,只不过现在他的六星营人手并不多,只有五百余人。但张可望对这五百余人的战斗力是极为自信,觉得他们完全可以击破三倍于己的官兵。所以他这次让自己的亲卫六星营为前锋突击,这样就算守城的官兵还有什么花样,他自信还是能够破之。

在六星营越过濠沟,进入城洞之后,张可望才笑着道:“那俞国振狡猾,他让我们的细作看东南北三门,唯独不给他们看西门,看上去是告诉我们西门有陷阱,实际上却是怕我们知道西门虚实。这城中若是只有他俞国振,想必西门确实会有陷阱,但这城中,他俞国振说话却不算数,说话算数的是史可法,便是知州知县,城里都有两个,他俞国振再如何强悍,又如何能拗得过这些狗官?”…,

“少将军,这与西门无陷阱有什么关系?”

“和狗官们打了这么多年,特别是狗官中的文官,他们是什么德性,你们还不知道?要钱一个比一个厉害,逃命一个比一个厉害,这些狗官如何会让俞国振将四处城门都用瓮城堵住?”张可望冷笑道:“这西门,便是万一城破,俞国振护送狗官逃命的道路,俞国振可敢将之堵住?”

“说的是,少将军想得周全!”

周围一片阿谀之声,绝大多数除了拍马屁之外,倒也是真心佩服,因为张可望所说的一点没错,而且群寇也确实突入了城中,并没有受到瓮城的阻拦。

“走吧,咱们一起进去,那俞国振也算是一个英雄,只可惜跟着朝廷的狗官,就如同曹文诏跟着洪承畴那狗官,便是再悍勇,最终也是死路一条!”

张可望说完之后,便一催马,向着西城城门便奔去,在他之后,大队的贼寇呼啸而起,足足有近万人。

张可望一马当先,进了城门,前面只传来零星的厮杀之声,他知道西城不仅没有陷阱,而且守备也相对较松,想必是被东城的佯攻将人吸引过去的缘故。他纵声大笑,马蹄翻飞,便向着前方而去。

但是并没有多久,他便追上了自己的六星营,而且六星营止步不前,似乎遇着什么麻烦。

张可望喝道:“还不快攻,在这呆着做什么?”

“少将军,前方有一件怪事。”有一贼人回禀道:“前方看到了一个大木栅栏,将道路拦住,那木栅栏上尚有字,已经遣人去察看了。”

原本张可望心中是志得意满极为欢喜的,听到这句话,愣了一愣,心中浮起一缕不祥之感。他跟着张献忠,也熟读过兵书战史,当然知道,上一次埋着木柱的事情,便是孙膑射死庞涓之战!

一念至此,他脸色变了:“不要走此路,绕道,绕道,派两个人去,将木栅栏劈倒!”

话声才落,那边察看的贼人已经回来,满脸都是惶然:“少将军,似乎有些不妙,那木栅栏上写的是‘张可望毙命于此’……”

“俞国振还真当自己是孙膑了,咱老子却不是庞涓!”张可望冷笑了声:“催促后军,速度进城,只要咱们人多,他玩什么花样咱们也不怕!”

他口中如此说,却没有意识到,他下意识中却是承认,只有在人多的情形下,而且是绝对优势的情形下,他才不怕俞国振玩花样!

!@#

二零九、战守有奇策(五)

“终究……终究是智者千虑一必有一失!



弄明白贼人其实是从西城攻入之后,包文达顿足长叹。

此战至今,俞国振的指挥都是可圈可点,应对得也几乎没有任何失误,流寇的和和举动,仿佛都在他的算计之中,并且他也获得了一个又一个的胜利。

但是,他唯一疏忽的地方就是西城,而这个疏忽,也直接导致他此前的所有努力都化为泡影。

念及此处,方才惊闻大胜的欢喜,顿时又化成了一片悲恸。

史可法倒还镇定,他端坐于堂:“俞济民屡有翻云覆雨的手段,安知此次他是否仍有后手,况且,贼便入城,他也未必不能巷战获胜……这一次,我无论如何是不会那么急着绝望了。”

他这话说出,罗之梅与严觉二人是相互对望丫一眼,都觉得有些奇怪。

要知道此前史可法是明显与俞国振关系不睦,而且前次城头屡屡出险,史可法也表现出对俞国振的不信任,不知为何,这一次史可法反而表现出如此坚定。

见二人一脸疑惑,史可法叹了一声,然后苦笑:“二位,自开战及今,我们……被俞济民打脸的次数还少了么?”

罗之梅与严觉脸上也露出尴尬之色,确实,自开战到现在,他们被打脸的次数,都无法计算了。

“打啊打啊,面皮自然就厚了,总得吸取些教训,给俞济民一些信任。”史可法说到这,自巳都有些羞惭,因为他发现,就连他这样对俞国振没有什么好感的人,都对他有了一种莫明其妙的信任。

那个小子,究竟是什么妖孽,会有如此力量,让对他报有敌意者,也会信任于他?

“且拭目以待……”

张可望同样在拭目以待,守城者在城西立下的木栅,让他意识到,自己以西城为突破口之事,恐怕仍然是在对方算计之中。

毫无疑问,能算计到这一点狗,唯有俞国振,让张可望觉得不可想象的是,俞国振是如何能说服那些狂妄而怯懦的文官,摆脱他们的掣肘,将西城这唯一的退路,也变成了一个陷阱的。

现在的情形是,就算明知西城也有陷阱,他还是不得不跳下去,因为张可望已经计穷,他必须赶在张献忠到之前攻下无为县城,而不可能真用七八天十来天的时间去与俞国振对耗。

“至少我现在已经有两三千人入了城,身后还有五千余人,只要我这万人入城之后,俞国振便再有什么狡计,也施展不出来了。绝对的实力,可以碾压一切智谋。”

想到这,他没有被那栅栏上的字激怒,而是决定选择改道,尽可能避开俞国振设下的陷阱。

入无为县西门之后的街,名为大安街,若要绕道,可往北走太平街转迎恩街,或可向南走登云街转十字街。无论转哪边,张可望都得先拐弯,就在他呼喝着换道时,突然之间,他背后传来一声巨响。

黑暗中,他看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这巨响传来的方向,就是西城城门处,他心突的一跳,情知不妙,立刻要派人去查看,但就在这时,在他们队伍之南约十七八丈处,突然浮现出两个红点。

与此同时,在其北,也浮现出两个红点!

张可望聚于人群之中,但他骑于马上,自然看到了这两个忽明忽暗的红点。他的反应极为迅速,顿时明白那是什么,立刻从马上跳下,同时大叫:“快闪!”…,

西城城门处,虽然未象其余四城那般用瓮城封住,但也说不上有多宽敞,三三千余人挤在这门口处,就算是听到了张可望的喊声,并且向左右闪开,能做到这一点的人数也绝对不会超过两百个。

然后在一群人你挤我我挤你之中,四门大炮几乎同时轰响出声。

俞国振从贼人那里缴获的四门大炮,现在被他用在了对付流寇之上,也算是以其人之道还置其人之身了。

将佛朗机炮用于巷战之中,他或许不是第一个,但造成的战果,却绝对是开战以来最为辉煌的。

四门被调至最优的佛朗机炮装入了它们能承受的最大量的火药……”这是经过颗粒化的黑火药,俞国振拥有的数量也不是十分多,然后再在已经计算过不下几十次的位置,射出死亡的弹幕。

仅仅是一轮齐射,流寇队伍的南北两端,就足足有二百人当场死,伤,完全丧失了战斗力,而其余轻伤者,则是不计其数!

无论是冷兵器时代还是热兵器时代,一支部队所能承受的伤亡,特别是短时间内伤亡是极有限的,当伤亡达到一定比例,士气就会崩溃,即使是那些身经百战的精锐,也避免不了这和结局!

张可望的六星营,在这一轮轰击之后出现如此高的战损,没有完全崩溃,这已经是一支精兵了。张可望爬了起来,他侥幸毫发未损,因此大叫:“杀,冲上去,在他们换铳之肃杀上去!”

十七八丈距离,不过是眨眼的事情,只要众人冲上去,毫无疑问,对方的佛朗机炮就会失去用场。张可望此时能下出这样的命令,一来是他临机果决,二来也是此刻他仍未气沮,甚至还想着转败为胜。

在他的呼喝下,流寇中的勇士嗷叫着向着南北两方冲去,但他们人数还是太多,狭窄的街道,不利于他们人多优势的发挥,而且,就在他们冲上的同时,奇怪的口哨声响了起来,紧接着,在他们面前,又出现了若隐若现的红色光点。

“火铳,该死,俞国振将他的真正主力,都安插在这里,即使是东城被轰破之时,他都未曾动用!”

张可望在后方望见这个……”顿时明白了一切,他果然是中计了!

在收拢张进嘉残兵之时,张可望便听说了,俞国振的家丁使用一种奇特的火枪战术,往往由数十名火枪手排成一排,平端枪同时进行射击。他这两日攻城,都没有遇到守城方使用这和战术,却不曾想,竟然是放在这里等着他!

排队枪毙!

在黑暗中用弓箭火铳进行反击的流寇,比起早有准备、有过事先演练的家卫,速度自然慢上了不少,因此,短短两息之后,排枪的声音响起,再次从南北两个方向对流寇进行了一次血亡洗礼!

除去细柳别院自巳带着的六十杆火镜之外,无为县城中所有能用的火铳,几乎都被俞国振调到了这里,总数也达到了前所未有的一百二十杆之多,在宽不足四丈的街道上,排队枪毙带来的杀伤力极为恐怖,这一轮密集射击之下,虽然没有火炮轰击造成的伤亡多,却也让贼人丢下了数十具尸体。

更重要的是,这排枪打掉了流寇立刻进行反击的勇气,虽然张可望还是声嘶力竭地在喊“冲冲”,可是一时之间,流寇们都畏缩不前,他们可不是后世那种伤亡达三分之二以上仍然保持强大战斗力的英雄队伍,相反,他们只是一群被蛊惑起来的乌合之众!…,

“冲,冲啊,蠢货,冲还有一条生命,不动就是死路一条!”张可望用力踢着身前的部下,大声怒吼。

“少将军何不带头去冲?”那部下已径破胆,因此说起话也来完全没有动脑子:“咱老子跟着你爹从西打到东,可不是为了来替你送死,的!”

“**的,你怕死便去巅!”张可望大怒,他拔刀便砍了下去,那流寇也是积年的惯寇,反应浏是迅速,横兵要挡,却还是晚了一步,被张可望一刀砍掉了半个脑袋。

火把照映下,张可望染了血的脸上满是狰狞,他嚎叫道:“向前生,退后及畏缩不进者,死!”

他身边总有十余个亲卫,这些人都如同他一般,是张献忠打小收养的孤儿,他们也是张献忠最信任的人。此刻他们都是血气上涌,张可望一句话下,他们同时举起了后刃:“向前生,退后死!”

一边说,他们便一边排开众人,向着北面冲了过去!

他们的身影很快投入到了一片隐约的黑暗中去,火把的光亮实在算不得什么,因此流寇只能看到若隐若现的身影在晃动。他们听到了奇怪的锁呐声,嗒嘀嗒哒嘀嘻的,然后又听到惊天动地的“杀”声,紧接着,兵刃交击的声音、死亡的惨叫声,混杂在一起。

他们的对手,竟然也在同时发动了冲锋!

众贼短暂地愣了一下,然后欢呼,觉得对方是没有了别的招数,才会进行冲锋,因此他们稍稍重振了一下士气,想要跟着冲过去,但就在这时,呐喊厮杀声停止了,一个巨大的火堆燃了起来,照亮了战场,让他们一时间觉得有些晃眼。紧接着,一个极具压迫性的身影,背着火光,出现在他们视线之中。

而冲过去的流贼少年们,无一例外,都已经成了地上的尸体!

齐牛冷冰的目光在众贼身上扫过,他的身体稍稍让开,在他身后,火炮的炮口,象是地狱之门,对着众贼,而炮手手中用于点燃引线的火把,也再度举了起来。

借着两端的火堆,贼人现在总算是看清了自己的处境,他们的南北两头,都是黑压压的人影,不知道有多少家卫和官兵在此将他们堵住,他们的东面,是高大的栅栏,在栅栏另一面,同样是两门一直未放的佛朗机炮。而他们的西面,原本是他们进来的城门,现在却被一个巨大的吊笼阻住,那吊笼里,少说是几万斤的石条,城外之人便是再用炮轰,一时半会,也轰不开这门!。)

二一零、战守有奇策(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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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牛如今勇猛,已经远胜于老朽了。”

在稍远之处,石敬岩跟在俞国振身侧,捋须大笑道。对于齐牛,他当然不会有半点嫉妒,相反还觉得十分光彩,因为齐牛实际上就是他的弟子。

“这是个人勇武的最后荣光了,可惜,石翁也瞧着了,火炮、火铳,若是运用得当,迟早会取代长矛大刀,成为战场中的主要武器。到那个时候,老牛这一身气力功夫,只能闲时用来玩玩了。”

“老朽倒觉得,能少费些气力便杀了敌人,才是武道真谛。”石敬岩笑道:“不过小官人说的是,今后象老朽这般靠刀枪棍棒吃饭的粗人,怕是没了活计,如今乘着还能派上用场,老朽请战!”

他是个憨实的人,也谈不上有多长远的目光,但即使是这将,只要他用心稍稍公正些,也能判断出火药武器对于今后战争的用处来,不至于象某些披着“圣君”之皮的鞑酋,做出禁止和封存火器的事情。

听得他请战,俞国振也笑道:“正要借助石翁之力。”

两人谈笑之间,第二轮火炮轰击再度开始,这一次是六炮齐发,而且因为南北两个大火堆照得通明的缘故,所以血肉横飞的炮击情形,让这条街道完全变成了血池地狱。

这一次张可望就没有那么幸运,一枚弹子插过他的胳膊,他虽然着甲,可那枚弹子还是在他的肩膀上撕扯出血淋淋的口子。

“上啊!”

他环视四周,既是悲愤,又是绝望,对方这一轮炮,便又将他的部下轰杀近百,而且他们再不想出应对办法,对方还会继续用火炮与火枪进行收割!

“跟我冲啊!”

这一次,他再也没有留在后头,而是当先冲在最前,他看到齐牛的身影,便径直往这边冲来。

“嘘!”

齐牛将脖子上的哨子含入口中,然后用力吹出三长两短的声音,在他身后,数十名教导队的家卫立刻结阵,挡在了火炮与火枪队列之前。

十余丈的距离,张可望转眼冲到,在他背后,流寇也意识到是拼命的时候了,因此纷纷冲来。眼见他们就要逼近,突然间,在火炮之后,又响起了尖锐的锁呐之声。

“哒嘀哒,哒嘀哒,哒嘀哒哒哒!”

“杀啊!”

家卫们条件反射一般,向着贼人进行反冲锋,在锁呐声中,他们的反冲锋显得极为犀利,齐牛一人当先,只不过在巷子里步战,他没有使用马槊,而是长刀,几乎半扇门大小的长刀,原先是用来给马铡草料的,在他手中,却成了掠夺人命的利器。

一刀扫出,张可望也是悍勇,竖刃格挡,然后整个人都被击飞出去,齐牛这一刀刀势未衰,将他身边的一贼拦腰断成两截,自腹腔里流出的肠子也飞了出来,恰恰砸了另一贼人一脸。

齐牛狞笑着追向张可望,而贼人也冲了上来,将张可望护住,但那柄大刀在齐牛手中象是包拯的狗头铡,所到之处贼人都是短了半截,眨眼之间,便是十余名流寇被他砍翻在地。

贼人想绕到侧后来袭击齐牛,可齐牛身侧的教导队,以严密的阵型,将他两翼牢牢护住,任贼人如何突击,都没有丝毫动摇。以齐牛为箭头,教导队组成了一个锥阵,向着贼人最多处狠狠突了进去。…,

狭窄的街道,再次限制了贼人的人数众多的优势,而且在他们之南,石敬岩已经上了马,手中的马槊在火光中泛着冷芒。

“常熟石电在此,授死吧!”

石敬岩一声怒喝,纵马前突,在他背后,同样是数十名家卫跟着开始突击!

对于已经到了崩溃边缘的贼人来说,这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他们遇到的是一枝懂得密集使用火器的精锐,并且这支精锐还拥有近战格斗突击的勇气与能力。这样的一枝部队,在这个时代里几乎就是最先近的,只靠着个人武勇与人多势众的贼人,哪里能够与之抗衡!

崩溃中的流贼,有的发出绝望的最后呐喊,有的目如死鱼束手待毙,也有的扔了武器抱头下跪。其中跪下者显然居多,反正这些惯贼,下跪受降的次数没有七八次也有三五次,在他们看来,暂时受降,然后再反就象家常便饭一样。

“大柱,武崖,带着火枪队上城头去支援。”俞国振看着身边跃跃欲试的高大柱下令道。

叶武崖在对面指挥战斗,因此要用锁呐向他传递命令,高大柱倒是立刻上了城墙。城头原本有部分家卫,正在与城外试图攀城的贼人激战,火枪队的到来,使得他们得到了强援,一排火枪之后,城外的贼人暂时退下,他们原本是要从城门进城的,如今手中并无乘手的工具攀爬城垣,而且最重要的是,他们被城楼上落下的巨石隔绝了与张可望的联系,因此只能回去休整以待组织再战。

俞国振啧了一声,心中有些惋惜,他这个陷阱,原本是准备给张献忠的。流寇之中,张献忠与李自成二人,为祸最重。虽然俞国振完全不相信所谓张献忠屠川之说——在张献忠死后他的部下还依赖川境与满清激战十载,若是真被张献忠屠尽了哪有这种可能。但是张献忠所到之处都是残民害境,几乎没有什么建设,这种流寇习性是不容否认的。

不过能抓着张可望也不错,此人就应该是后来留下大名的孙可望。俞国振想到张献忠将十岁出头的孩童收为义子带着转战南北,突然觉得在这一点上他与自己倒是有几分相似,只不过他收的是义子,而且只教其破坏之策,自己收的是学生,并且在教他们破坏之外,还授之建设之术。

“俞国振,俞国振,谁是俞国振,出来与我一战!”

张可望带着人被齐牛步步紧逼,很快就退回到城门口处,这个时候,他才看清楚,堵住城门口的是一个巨大的吊笼,吊笼里装着数万斤的巨石,被绞盘绞着挂在了城门内侧之上。他们入城之后,虽然也派人去抢城头,但上城头的人并不多,而且紧接着发觉了木栅栏,故此忽视了这个大吊笼。

看到这个,他便知道,自己选择西门突入是个多大的错误。此时他已至绝境,也还不思投降,而是想着要与俞国振做最后的决斗。

俞国振听到他的呼喝,微微笑了一下。

“你们喊,原想捉真獐,误捕一猢狲。”他向旁边的护卫道。

“原想捉真獐,误捕一猢狲!原想捉真獐,误捕一猢狲!”

周围的家卫一时不明此言之意,但俞国振有令,自然大喊了起来。张可望听得此言,一愣之后便明白了意思,“真獐”指的是张献忠,“猢狲”指的就是原名孙可望的他!

暴怒之中,他向着这边冲来,可这个时候,城头又是一阵排枪声响起,那是上了城头的火枪队居高临下,对着贼人最密集处开始射击,原本已经失去了战意的贼人,这个时候连负隅顽抗的意图都没有了,几乎所有人都扔了兵器跪了下来。…,

只有张可望,还一个人站着,他环视周围,心中凄凉,不曾料想自己初次独当一面,便是兵败丧命之时。

“俞国振,我就是变鬼,也不会放过你!”

他横刀于颈,猛然一拉,血从刀口狂涌出来,然后尸体仆倒在地。

“这厮倒是性烈,原本还想生俘……不过也是,若换了献贼这般积年老寇,只怕见势不妙立刻投降了。”俞国振随口说道:“好吧,剩余的人,全捆起来,派人去给史参议他们报平安……唔,顺便跟他们说,若是想要更大功劳,可以出城击敌了。”

俞国振无意把一切事情都包下来,此次守城到现在,他想达到的目地几乎都实现了,练了兵,立了功,还获得到了足够的声望。

而且,此战只是消灭了张可望,尚未抓住张献忠。就算是俞国振,对于张献忠接下来的反应,也是猜测不出。他心中隐约有个想法,张献忠可能根本没有将无`为县当成一回事,他的真正目标并不在无`为县。

对于张献忠来说,一城一地的得失,他从来不放在心上。

“是。俘虏如何处置?”

“先押入营中,等待甄别,该杀的杀,该徒的徒。”俞国振嘴角微微弯了弯:“至于张可望的尸体……一起送给史可法,让他看看如何分润功劳吧。”

俞国振一点都不怕史可法贪占功劳,史可法能力可能不太行,但这点人品还是有的。他到时候肯定是来寻自己,两人商议如何决定功勋分配之事。

高大柱应了一声,然后吩咐一个家卫前往衙门传信。

这个时候在衙门当中,史可法倒还是保持了镇定,西城处传来的炮声、铳声和厮杀声里,他危襟正坐,开始写遗表。

遗表中他回顾自己与流寇交战的经历,总结出数条教训,然后言辞肯切地提出一大堆建议,第一条还是老一套,一定要任用正人君子,至于谁是正人君子,当然就是东林一脉。为了加强自己建议的说服力,史可法还特意回忆了一下当初与阉党争斗时他老师左光斗等人的“功绩”,却全然不提,只是在当今皇帝继位之后,才一举擒杀魏忠贤之事。

遗表写了一半,却还没有等到流贼上门,史可法觉得这是老天给他机会。而罗之梅与严觉,则坐不稳,已经几次出门去看,又回到史可法身边,将挂在屋梁上的白绫拉了又拉,犹豫着是否现在就将自己吊上去。

就在这时,门口终于传来喧哗之声,罗之海与严觉以为最后时刻来临,一个个眼含双泪,然后互揖告别,将那白绫套在了脖子之上。

然后,他们听到外头传来的大叫声:“胜了,胜了,俞公子伏击贼渠张可望得手,我们大胜!”

两人一激动,不小心便将脚下凳子踢翻,顿时挂在梁上手舞足蹈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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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一、妙算激风雷(一)

罗之梅梗着脖子,背着手老在城墙之上。

他脖子下的红印子,过了大半夜,仍然还存在,原本这是个勋章,他身为无,为州知州,与城共存亡,敢于以身殉城。但是,因为这是在得到大胜消息之后过于兴垩奋,踢翻了垫脚的椅子结果挂上了……这可就没有什么值得夸耀的了。

罗之梅知道,自己衙门里的那些差役们可不是什么嘴巴能牢的家伙,自己的糗事,已经传遍了舍城那些差役们的大多数,如今都是听捕头贾太基的,反倒不怎么将他这个知州老爷放在心上。

这也是他以前觉得很无奈的事情,不过现在,罗之梅倒觉得无所谓了……昨夜贾太基领着一般衙役和民壮,跟在官兵之后,狂追了三十里,不仅缴获无数,还逮着了一条半大不小的鱼,便是那个扫地王的心腹爱将牙白水。这可是一个大功劳,贾太基名义上总还是他任命的捕头,他也少不得一个……用人得当指挥有方的功劳。迎面,无为知县严觉打着呵欠,很没有形象地走了过来,与罗之梅一般,他的脖子上也有同样的红印,不过严觉没有丝毫要掩饰的模样,他的神情也比前些时日轻松多了。

“罗知州,这几日承蒙款待,罪员实在是感激不尽。”他向着罗之梅便行礼。

“严知县神清气爽,再无前两日的晦气,当真是可洗可贺。”

“唉,完全是靠史参议与俞公子如今下官总算是可以缓口气……广

严觉并不避讳罗之梅,他们二人都是当事人,自然知道俞国振在这次大战中发挥了什么样的作用。而且两人如今对俞国振,当真都是感激涕零。

“俞公子,直是古之虬髯客一般的人物!”既然提到了俞国振,罗之梅低声赞道:“这天大的功劳,他竟然说不取就不取!”

“史参议走运了,咱们二人也跟着沾光。”

他二人讨论的是昨夜的事情史可法在得知大胜之后,再无此前的镇定,直接让人备酒,然后亲自去请俞国振来,结果人未请到,倒是带着这两位县令在俞国振那儿呆了足足一个时辰,直到俞国振有些失礼地赶他们走,他们才乐呵呵地离去。

原因很简单,俞国振不要这次破寇的功劳而是将功劳都让给了他们!

这可不是一星半点的功劳,在守城战中击杀贼渠,破敌数万,杀死,和俘虏的总数便接近一万……、若是关宁军或者西军精锐立下这般功劳倒还罢了,他们靠的可是吴地的地方卫所官兵!

大明虽是以文御武可并不意味着军功不重要恰恰相反,王阳明被封为新建伯,靠的可不是他创立了心学,而是军功!

这次大捷之后,史可法飞黄腾达是可以想见的,文官,又知兵事,没准就是下一位督师。而罗之梅襄助有功,少不得也要因此升上一升至于严觉,虽然失了巢,县之罪未消,但也少不得一个将功补过,至少性命是无忧了。

俞国振自己,只是有“献计”之功而运筹幄之功,交给了有些惭愧的史可法另外,也在无为城中居中调度的俞宜轩,也得了一个“临阵指挥应对得当……”的功劳。这一次是破流寇,就算朝中看俞国振不顺眼的人再强,也无法再压住俞宜轩的这份功劳。

而且,在俞国振与史可法达成的协议之中,史可法将在奏折中亲自为俞宜轩请功,同时自承此前鞭笞为错。…,

便是远在南京中的方孔招、方以智,也分到了事先定计之类的功劳,而跟着俞国振的孙临,更是“三矢破敌箭无虚发身先士卒……”,临战之功,绝对不小。

总之,这是个皆大欢喜的局面。

“罗知州,你久在无为,与那命国振打过不少交道……那位俞公子当真是如此云淡风轮,毫不在意功勋?”严觉经过这连番反复,无论是行事风格还是思虑角度,都与之前有了些不同,他压低了声音问道。

罗之梅身体猛地抖动了一下,他看了严觉一眼,脸上露出古怪的神情。

两人之间,以前虽然打过交道,但交情并不是太深,而现在整座无为城几乎都在俞国振的控制之下,就是史可法也要仰其鼻息,严觉说出这番话来,如果不是别有用意,那就是找死!

“罪员是交浅言深了,但这几日得了罗知州照顾,不敢不替老先生谋划一二……“榻醚有虎,安能高卧?”

“以严令之见,当如何处之?”罗之梅不动声色地问道。

他是见识过俞国振手段的,也知道俞国振其实对他并无恶意,只要他不与俞国振为敌,那么俞国振就会当他不存在。若是他能向俞国振行以方便,那么有什么好处,俞国振也不会忘记他一份。固此,他对俞国振虽是不喜,却也不至于容不得,况且就算他容不得,也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重,若是自己对俞国振有什么二念,只怕用不了多久,自己就要“因公殒职”了。做此,若是严觉胆敢挑拨他与俞国振的关系,那么罗之梅说不得就要与俞国振通一通气了。

“虎饥则食人,虎饱则安卧。”严觉声音压得最低:“况且虎通人性,方老先生有先见之明,故此与虎联姻,罗老先生为无为父母,更有近水楼台之便啊。”

罗之梅心中一动,还不等他有所回应,严觉就笑着拱手,然后快步离去了。

“这个严觉,经过这番事情,果然有所长进了。”罗之梅看着他的背影,淡淡地笑了起来。

这点事情,他难道还想不明白?若真想不明白他这么多年的官场打滚,可就全都白费了。

“嘿,王保宗你在做什么,还没登记完么?”他正想着,便听到有人在远处喊,紧接着,看到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一颠一颠地向声音传来处跑去,经过他身边时这汉子还趴下胡乱磕了个头,然后就跑得没影了。

罗之梅认得这个……叫王保宗的汉子,原本也是流寇的,但后来为俞国振一番话说动,带头反正,如今被编入了民壮营中,还是个头目。昨夜激战中,颇立了功劳,罗之梅隐约记得在史可法的功劳簿上还记了这个人的名字。

“俞国振招揽这些亡命也不知究竟是做何打算……”罗之梅心里有些好奇,便跟着王保宗后面过去。

只见数百名流寇正蹲在地上,王保宗跑过去后嘟哝着埋怨道:“如何又是一批,这等死贼,捉之不尽也!”

“王保宗你快算人头这里共是三百一十七人,点完之后带去你那边安置,每人都要再搜过身,休叫他们夹带什么进去了。稀饭一人一碗,莫令他们饿死就可以……这些可都是苦役,我们正缺着呢!”

罗之梅听到一个家卫如此说话,他心中又有些奇怪,俞国振是在哪儿还别有产业,否则为何要这么多苦力?…,

昨日俞国振可走向史可法讨情在如何处罡这些流寇俘虏上,建议将他们尽数流徒南海。罗之梅可不是史可法,他对俞国振极为了解,知道他绝对不是因为慈悲心发作而为这些流寇求情,这些流寇若是真的到了俞国振手中他们的遭遇,未必比被朝廷处死好到哪儿去。

罗之梅记得当时史可法对此极为犹豫特别顾及有二,其一是流寇人多,数千人如何迁移,沿途若是接应不周,会不会又起事端;其二是朝廷如今缺兵少将,根本无法拨更多的人押送他们迁移,所以史可法更倾向于将之就地安置。

当时罗之梅还替俞国振说了两句话,坚决表示反对就地安置,甚至还问了史可法一句,若是贼心不安,再度起事,巢湖附近乃是朝廷腹心之地,可有几位俞公子能力挽狂澜。

这一句话把史可法吓住了,这才同意将这些人全部流放南方,至于押解的人手,俞国振也为他找好了,便是那群反正过来的民壮。

这些民壮英然有功,但毕竟也有从乱之罪,况且其家园已经残破,不堪回住,倒不如迁往南方。另外,他们与流寇之仇怨,甚至还胜过了官兵与流寇,所以这沿途之中,必然会严防死守,不教流寇有逃脱的机会。

以史可法的身份,尚无权如此处置俘虏,但他会说服张国维,二人联名上奏的话,朝廷通过此事的可能性极大。

“俞国振当真有翻云覆雨的手段,只是这些贼人,若为他所用“”罗之梅心里闪过这念头,然后立刻将这念头驱走,自嘲地笑了一笑。

俞国振屡坏流寇大计,流寇如何会哦他的,若是俞国振真有不轨之心,这些流寇只怕立刻就要告举,甚至反戈一击吧。

他正想着俞国振,便看到俞国振步行送着两人出来,这两人正是张薄与石敬岩,看他们模样,竟然是要离开?

罗之梅站得并不远,因此还可以听到他们的对话,俞国振向着二人拱了拱手:“此事干系重大,二位千万记得,时机难得,但口风必须紧。”

“济民,你只管放心,我必然会将史参议与你的功劳,带回应天府。”张薄慨然道。

“他们莫非是去为史可法送信?”罗之梅心道:“史可法要向朝廷上奏,总得与张国维先通声气,故此让张天如去,如今道路不靖,再加上个石敬岩……川……”

他却不曾想到,自己是猜错了,石敬岩与张浮离开,是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甚至可以说,是要替俞国振办一件更大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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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二、妙算激风雷(二)

“无为州大捷!”

“卖报卖报,《民生速报》最新一刊,无为州大捷始末!”

“老英雄石电马踏敌营,少好汉齐牛生擒寇渠!”

李广堰侧耳听着楼下报童的呼喊声,原本满是忧虑的双眼,这个时候不由自主稍稍松开,嘴角也弯了弯,露出一丝笑意。

流寇围庐州的消息早就传来了,然后传来巢,县之战的消息,再然后音讯便已断绝,只知道流寇围住了无为县,并且一把火烧掉了县城之外的襄安镇,好在镇中之人事先转移,因此除了少数遇难者外,大多数人还是逃过一劫。

想到这,李广堰眼前就浮起了一个身影。

虽然连《民生速报》中都没有详细介绍那个人在无,为之战中的作用,但以李广堰之了解,那人定然才是巢、县之战、无为之战最大的功臣,李厂堰原本就佩服他佩服得极深,如今这佩服就干脆变成了仰慕。

不过她立刻收敛住心神,目光转向缩在椅子上的小猫。

这只黄色小猫是她捡来的,孤苦伶仃,点象曾经的她一样。但她遇着了俞国振,而这只小猫,也遇见了她。

“招财,过采。”李广堰低声呼了一句。

小黄猫抬头看了她一眼,慢慢地眺了过来,然后跳上了她的膝盖。

“今天我们可要去见一位贵客……你可要乖乖的,那位贵客,可是全天下最了不得的英雄的家人啊。”李广堰喃喃地说着,在小黄猫的额头上轻轻挠着。

老仆李茂的声音传了进来:“小姐,马车备好了。”

李广堰下了楼,李茂与墨竹正在楼下等着,他们看着自己家小姐的眼神,让李广堰觉得有些好笑。

那可是不加掩饰的崇拜!

这也难怪,从去年六月到现在,不过八个月的时间,李广堰经营的“云想衣裳……”足足赚取了数万两银子的利润!

此时的金陵与江南其余商业城市,正带着一股狂躁的迷惘。或许是所有人都在潜意识中知道,这已经是大明朝最后的醉狂,因此那些中等以上人家对奢侈的追逐可谓无度。而这就使得“云想衣裳”这个,品牌,大行其道,凡中人以上之家,几乎都可以在她这里购买到自己怒要的衣裳。

如今她的缝纫机已经多达二百台,每日成衣数量高成四千件。也有嫉妒她的,但一来她背后是俞国振介绍的南京镇守司太监,她甚至还与范闲范公公义结金兰,认其为兄,并赠送了一成干股给范闲;二来她自己也游走于贵妇小姐之间,也颇结下了些人脉。因此,等闲之间,倒没有人敢对她如何。

至于想与她进行竞争,那就更不可能了,目前缝纫机唯有细柳别院能造,而细柳别院又仅向云想衣裳提供缝纫机,那些手工与云想衣裳竞争者,哪里能争得过机器!

李广堰今天要拜访的,是方子仪。

她的马车缓缓在街道上穿过,耳畔传来的,都是对无为之战的讨论。贼寇自入中都以来,从未受过如此大的挫折,因此下一步贼寇的反应,也是众人讨论的重点。

整个金陵城的人,似乎都舒了口气,此前他们还担心,贼人连攻连破,会不会打到金陵来,现在则不然了,众人都变得空前乐观,觉得贼人受此大挫,必然要被刹灭了。

他们口中经常提到的名字里,就有俞国振,无为幼虎与秦淮河上第一风流人,这两个反差极大的称号,却在同一人身上,让俞国振即使想要低调也不能。…,

每次听到的时候,李广堰就会觉得神思飘荡,情怀难禁。但随着她离目的地越来越近,这和情怀,就变得有些复杂起来。

她要见的,是她心仪男子的未婚妻。

方子仪听说李广堰已经来了,抿着嘴微微一笑,向着旁边的一女子道:“我是久闻她的名字了,却没有见过她,妹妹你可曾见过?”

那女子明眸盼顾,显得极是聪慧,不过在方子仪面前,她却有些小心:“在襄安与厂堰见过一面。”

“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人儿,竟然得了……他的指点,做出这么大的事业。”方子仪微微叹了口气。

她确实是有些着恼,并且她很聪明,在身边这女子面前不掩饰自己的烦恼。俞国振太出众了,初相识时,她就知道这一点,双方订下婚约之后,她便开始担忧,象这样出众的一个男子,是不可能无人青睐的。

但她最担忧的不是这个……”而是自己能在他身边有多重要的地位。

柳如是弯着嘴笑了笑,没有说什么,她当然知道方子仪的担忧。柳如是为俞国振整理庶务,几乎就是一个内管家,李广堰善于经营理财,可以说是活财神,就是一个小蓬,也善于教授功课,在俞国振离开钦州时替他主持新襄的学校。

而这位未来的主母,却陷入迷茫之中,她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难道仅仅是在卧室之中生儿育女?

柳如是偷偷笑了一下,换了一天之前,她绝对没有这个闲心逸兴想这些事情,那个时候大伙还都在为俞国振他们担心呢。可自昨夜快马传来消息,整个金陵城便沸腾起来,而她们这些日日担心的女眷,也终于有时间去想些别的事情了。

“小姐,李姑娘到了。”

就在这时,方子仪听到外头一个小使女进来道。

方子仪抿着嘴,对着镜子整了一下衣冠发角,她再达观,也不会愿意在与自己未婚夫有关的女子面前失了体面。这不是别的事情,而是一场战争,一场为了争夺自己所爱之人的战争!

“这位就是方小姐,早闻大名,未能来拜见,广堰实是有罪。”李广堰见到方子仪时恍惚了一下,然后上前行礼:“总在想着,怎么样的人物,才是俞公子良配,今日总算见到了!”

她间接恭维,方子仪明知她心意,却仍然有些欢喜。

“今曰请妹妹来,是有一件事情要烦劳妹妹。”寒喧完毕之后,方子仪抿着嘴微微一笑:“无、为获胜的消息,妹妹应该也听到了吧?”

方子仪单论年纪,比起李广堰其实要小些,但她不容分说地呼李广堰妹妹,李广堰也默认了这个称呼。

“是。”

“前线大胜,我们这些后方闺阁弱质,也该为前线做些什么“”方子仪又向柳如是望了一眼:“所以,今曰我将二位妹妹请来,便是商议一下。”

说到这,她微微一笑:“我与金陵城中不少guān宦家的女儿有往来,可以请她们一起,二位妹妹觉得,咱们能做什么?”

她这话说出之后,柳如是一直的偷笑顿时敛住,而李广堰也立刻坐正了身躯。

大胜之后,能想到这一点,那么“方子仪便已经是细柳别院合格的女主人了。她并没有让她的未婚夫孤jun奋战而是在自己能发挥作用的地方……”尽可能相助。

“小妹有一个计悔……如今苦寒前方正需征巅……”…,

“这个倒不必,别院的家卫们不缺寒衣。”柳如是摇了摇头:“但冬曰巅袜,倒是一个好主意。”

“那便如此,咱们便联络金陵城中诸女子,为前线将士做鞋袜鞋垫,不jū何物,只尽寸心。如是妹妹,你是不是在《民生速报》之中也呼囘吁几句……”……”

她们正在商议的时候,方以智与方孔炤正刚刚令管家送走石敬岩。方以智看到了偏门处停的马车,问了一句得知是方子仪的客人,便没有往心里去。他却不知,自家堂囘妹,正在谋划一件同样会惊天动地的大事。

他一脸喜sè地回到父qīn的书房之中:“老大人,济民果然做得极出sè,这正是机会!”

方孔焰却眯着眼,良久没有说话。

和年轻气威的儿子不同,方孔焰在仕途中dāi久了,许多事情,他想得都要深远复杂得多。

“老大人似觉不妥?”

“济民做事,比你要稳妥得多,还有克咸,当真该在济民身边多dāidāi多学学,为了一介娼优,nòng得神魂颠倒,偏偏那还是你替他招引来的!”方孔焰哼了一声,借着这机会教训了方以智一句。

方以智涎着笑脸,没有说什么,他知道父qīn心里其实也是极为欢喜,特别是对他的眼光,能发现俞囯振这样的英雄人物,他父qīn是极为赞赏的。

“前几曰留都惶惶不安,文武百guān都是一筹莫展,如今却个个扑了出来,想要在这大功劳里分上一块……济民借着这个机会安排此事,又是由此战中立了大功的史可fǎ出面“没准真可以一举将那人扳倒。”

“那不是很好么,jiānxié不去,正人难立!”

“有什么好,换了你在朝囘廷上当首辅,如今这jú势,你如何处置?”方孔焰哼了一声。

他并不赞成俞囯振这个时候在与liúkòu的战场之外再掀起什么风bào来,但偏偏俞囯振却做了,而且风bào的目标,竟然直指当朝首辅wēn体仁!

那个小子,这样做,必定有他的目的,他让石敬岩带来信件,想来是需要自己配合,可自己这个区区尚宝卿……能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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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三、妙算激风雷(三)

张献忠舔了舔唇角,泛黄的麻脸上,闪耀着骄傲的光芒。

他看了看四周,然后下令道:“进城!”

在他面前,是庐、州城,这座城已经没有任何可以阻拦他的力量了,不仅是没有了阻拦他的力量,这座曾经给他造成极大麻烦的庐洲府城,如今几乎成了一座空城!

庐州府知府吴大朴的首绩,便在他的马脖子上挂着。这位曾经给他制造了很大麻烦,原本历史中让他吃了大苦头的知府,现在却死不瞑目。

“老张,还是你棋高一招,围点打枷…果然将吴大朴引了出来。”老回回在他旁边嘿嘿笑道:“吴大朴这厮倒是胆壮,竟然会相信你假冒使者之言!”

张献忠“

哼”了一声,老回回终究对他还是有些不服气,故此言语之中,还颇有酸意。

从一开始,张献忠便没有将无为当成自己的目标,也没有将俞国振视为自己的最大对手!

攻下庐

州,山

东巡抚朱大典等南下的脚步必然会缓,他们总得先收复庐洲,而且张献忠极走了解这些狗官的脾气,收复了庐洲之后,朱大典等狗官便对朝廷有了交待,毕竟先收复中都祖陵,又收复了南直隶下重镇,功劳已经足够,他们南下就不会那么积极。

那个时候,整个江淮地区,便有足够的空间给他张献忠去腾挪辗转。他是想扩大自己的手下,那么江淮有千万百姓可以裹胁:他是想要更多的财富,那么富庶的扬洲、金陵都向他敞开了怀抱:他若是志存高远也可以仿效大明太祖,夺取这富庶之地假意招安,等待时姐…

“说起来,无、为那边也应该出结果了吧,老张,你那干儿子究竟中用不中用?”老回回又问道:“若是咱们这边搞下了庐洲,他们也破了无、为,再擒着那个叫史可法的狗官,此次便算是全功了。”

张献忠嘿嘿一笑,看了看旁边一直不曾开口的混天王。

混天王咧着嘴,向着张献忠拱了拱手:“若是你那便宜儿子真能破了无为今后咱老子便只听你的。”

他说这话时,目光闪闪烁烁实在没有几分诚意张献忠也从来不指望他有什么诚意,他们这些流寇,哪个不走出尔反尔将说谎视为吃饭的家伙!

“进城,屠城一日然后……”张献忠挥刀下令,话还没有说完,他听到身后急促的马蹄之声他皱着眉,回头望去只见一骑骑士,亡命般自南而来。

张献忠的心突的一跳。

他此次布局,自己觉得极是巧妙,在得知史可法在无、为之后,他便让义子张可望去攻无为,同时让人冒充史可法的求援使者,向庐洲知府吴大朴求援。史可法乃是吴大朴顶头上司,得知其有事,吴大朴不敢不援,结果在中途为张献忠伏击,兵败被杀,张嵌忠乘机又杀回庐州。

这等随机应变的计略,这等神出鬼没的手段,在义军当中,可谓绝无仅有。因此,张献忠一直觉得,自己在义军中的地位,原本该更高,成为诸营盟主,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但此时,就在他心中最得意之际,那种不祥之感却浮了上来。

他眯着眼,看到那骑骑士,正是跟在张可望军中的一员亲信。

没一会儿,那骑士来到他面前,翻身下马,跪倒在地,嚎淘大哭起来。看他狼狈的模样,还有这番做作,不须细问,张可望必是凶多吉少。…,

张献忠的脸顿时从黄色变成了朱紫。

他方才还志得意满,觉得自己理所当然该是义军的首领,因为自己最为多谋足智,但紧接着,就被狠狠抽了一记耳光!

“起来说话,情形究竟如何了。”他越是愤怒,脸上就越带着笑。

那亲信当然知道他的这个特点,哪里敢起来,一边叩头一边哭诉,将张可望施计连番攻城,却被城中一一化解,最后张可望中计被诱入城中击杀,最后全军溃败的经过说了出来。

“也就是…”我儿……”孙可望那小子,兵败身亡了?”

“少将军失陷城中,渺无音讯,但后来官兵开城出击时,确实都在喊,少将军已经、已经不幸……”“什么少将军,死了便还罢了,中计而死,折我军士,我没有这等无能的儿子!”

张献忠深吸了口气,好容易才控制住自己的怒火,没有一刀将报信的家伙杀了。他挺身看着身旁,张一纯、张云枝等义子都在那里,他狞笑着道:“你们都记着了,当我的儿子,战死不怕,但若是蠢死笨死,休怪咱老子不认他!”

“是!”

“好了,进城吧。”他又道。

老回回笑嘻嘻看着他的模样,在旁边问了一句:“怎么,不立刻去无

为找那只无为幼虎?老张,当初你号黄虎,那厮号幼虎,倒有些象是你真正的儿子啊。”

张献忠面皮抽了一下,深沉一笑:“破了庐、州,若不允大伙抄掠,你我的脑袋先要不保了。至于那个姓俞的小子,我原本就不是冲着他而来,暂时让他逍遥几晨…那厮倒还是有几分应对的手段,到时还得借助你老回回的力气。”

“放心,老回回不会留手。”

在老回回与混天王面前,张献忠始终维持着自己的形象,但进城之后,他下的第一道命令,便将他恶劣的心情展露无遗。

“带两个人过来,让咱老子杀杀……蒸个,莲花人头,咱老子要吃了。”

史可法在无、为城中总算得意了两日,虽然击破的只是贼军前锋,但是毕竟为他争取到了最宝贵的时间,他从苏州府带来的两千官兵,如今也已经到了无、为,而且听闻无为大胜的消息之后,周边各府也纷纷派了援军前来,你三百我两百的,两天之内,无为竟然聚集了四千官兵。

这些官兵会聚于手下,史可法总算有了些倚仗,虽然不至于就此小视了俞国振,却也觉得,当初答应俞国振条件之举,还是有些草率了。

但他不是言而无信之人,因此只是避着不见俞国振,想要等待朝廷的意思下来,若是朝廷拒绝他在奏折中所请迁之事,那正好有理由搪塞俞国振。

“老爷,俞国振求见。”四千官兵入城,少不得繁琐事务,史可法怕这些官兵扰民,团此所有庶务,几乎都亲自处置,反倒让无为知州罗之梅偷了懒去。

“告诉他,老爷我很忙,短短两日中,他的人已经与官兵冲突了十七次,若不是本官弹压,早就内讧了。”史可法吩咐道。

“老和…”

那个报信的是史可法的幕僚,他身为四府分守,自然不只张溥

一个幕客,姓章名篪,虽然做事谨小慎微了些,但熟悉文赎和交往,史可法对他也甚是信任,因此见他露出为难之色,便放下手中的笔,苦笑着道:“修之兄,你也知道,那厮甚是难缠,就请修之兄替我敷衍一番吧……“…,

说完之后,史可法还向章篪拱了拱手,章篪稍稍犹豫了一下,临机应变,并非他所长,不过接人待物,他可拿手,而且,他是个好脾气的,虽不是唾面自干,却也不易发怒。

因此,他最终还是默默接受了史可法的请求。

当他出来再见俞国振时,发觉俞团振神色已经有些不快了。

“俞公子,是学生的错,学生脚慢,还请俞公子海涵。”他慢吞吞向俞国振施了一礼,态度甚为诚恳。

俞国振见他这模样,倒不好多说什么,咳了一声:“史参议不愿意见我?”

换了别人,只怕要为史可法掩饰一番,但章篪却是个实诚人,闻言默然无语。

俞国振几乎要气乐了,史可法找出这么一个老实得不能再老实的人与他打交道,让他便是想借机生事也不能,倒算是物尽其用。不过,俞国振此来并不是找麻烦的。

他皱了皱眉:“章先生,你去问一下史参议,这两日可有庐、州的消息。”

“文书都是学生经手,确实未有,史参议说,是道路被隔绝的缘故。”

“道路隔绝?流寇隔绝了巢县,难道还能隔绝舒、城?况且,巢、湖如此之大,流寇岂能尽数隔绝水道?”俞国振冷笑了一声:“和史参议说一声,莫要以为……”

他话才说到这,便见一骑快骑从街道另一端飞奔而来,俞国振便闭住了嘴。

看来,自己一直在等的消息,终于来了。

那骑快骑到了衙门门口,立刻翻身下马,惶恐不安地喊道:“庐、庐、州失守了,知府吴大人殉国!”

俞国振掉头就走,这个结果,虽然在他此来之前就已经猜到,可现在已经晚了。

张献忠,果然是个好对手,不象张可望那样还很稚姐…

俞国振才迈步,就被人一把拉住,紧跟在他身后的齐牛双眼瞪时翻起,虎视眈眈地瞪着拉住俞国振的章篪,而章篪虽然给这目光唬得双腿战战,却还是紧紧抓住了俞国振。就象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俞公子,且请稍待,史参议必定会见公子。

”在这个时候,他说起话来还是一板一眼,倒让俞国振刮目相看了。

吸了口气,俞国振点了点头,他要真想与张献忠一较高下,还需要史可法的大力配合。同样,在得知庐、州失守的消息之后,史可法的神情,俞国振也很想好好看一下。

(嗯,欠大伙一章加更,留到下月再发,这两天赶文中。)。)

二一四、妙算激风雷(四)

史可法浑身颤抖,一屁股坐回到座椅中,目光几近呆滞。

他不怕死,但却怕自己的无能,连累了声誉,甚至连累到死去了的老师。

胜利的滋味,是那么的甘甜,他才品尝了不到两天,然后就发现,自己喝下去的,竟然不是蜜糖。

而是毒药。

“老爷,俞公子还在外边!”

章篪叹了口气,他低声提醒道。跟随史可法的时间也不短了,但是章篪越来越觉得,跟着这位老爷,未必是一件好事。

性情过刚,手段却无,虽然有时他会以海刚峰自诩,可是海刚峰岂是那么好当的,若没有海刚峰的手段,只有他的刚直,最终结果只会是悲剧。

世人都说海瑞刚直,可是能打了上司的儿子、骂了两位皇帝最后仍以二品大员身份善终,岂是刚直二字能掩饰其全部手段的?

“啊,对,对,俞公子还在外边……我的四千官兵还在外边!”

史可法听到一个“俞”字,眼前顿时一亮。

是的,失了庐`州有什么关系,有俞国振在,就一定能夺回庐`州城!

有这个想法,史可法立刻起身:“请,快请,赶快请!”

章篪出来将俞国振请进了正院,而史可法破天荒地停在了书房门口,见到俞国振,他略有些生硬地堆起了笑。

“济民,你可来了,方才下官……”

“史参议,你这模样,你装得累,我听得累。”俞国振淡淡地道。

史可法几乎想要用手捂脸,还是多年养气的功夫,让他制止了自己的这个动作,他脸上的笑果然没有了。旁边的章篪又叹了口气,原本见到史可法出来迎俞国振,还以为他有所长进,却没有想到,俞国振只一句话,便让他原形毕露了。

老爷,这个样子……可当不成官啊!

章篪的目光转向俞国振,倒是俞国振这般一针见血的犀利,他曾经听过,当初张太岳身居高位之后,便是如此。

若是这位俞公子走仕途,倒是个值得追随的对象……

这个念头在章篪心中一生起,便有些控制不住了。他已经当了近十年幕客,虽然为人是少有的老实,可并不意味着他没有眼光。

“也好,本官也不惯于如此说话……俞公子,你也知道了,庐`州已失,贼人随时会大举南下,本官当如何去做,俞公子只管吩咐。”

将俞国振引进书房,屏退左右之后,史可法直接问道。

“我也疏忽了,没有料想到张献忠竟然如此狡猾,我虽然没有看到塘报,但想来,张献忠是围点打援,派张可望攻我们无`为,自己却在路上伏击援军。”

“是,俞公子说的不错,他在巢`县中缴获了本官行头,便遣人假冒本官使者,向庐`州求救,庐`州知府吴大朴不得不出来相援,结果为贼所伏击……”

说到这个的时候,史可法几乎想哭,吴大朴是一员干吏,献贼南下时,在庐`州城下是很吃了一番苦头,吴大朴的表现相当出色。

但比失去吴大朴更让史可法难过的,是他的两千士兵。

他招募壮勇,花了大半年时间,练出来的两千士兵,也随着吴大朴一起折损了。这可是史可法的心血,就在去苏`州述职之前,他还专门与这些官兵过了个春节!

可现在却什么都没有了。

“献贼狡猾,我算是领教了。”俞国振道。

“依俞公子之见,我要如何去做,方能收复庐`州?”

“什么都不要做,呆在无`为就好了,贼人为流寇,不可能在庐`州久候,而且我料想贼人只知掳掠不事生产,每到一地,便裹挟百姓,庐`州的存粮再多,也禁不住他们折腾,他最多只能在庐`州呆一个月。”…,

“万万不可,万万不可,若是让他在庐`州呆一个月,那么一府百姓,只怕全部要被祸害无遗了!”听到俞国振这个建议,史可法立刻摇头。

俞国振也不着恼,这是最佳选择,但确实也不合他的性格,如果他是那种能坐视百姓受苦、自己有能力不救者,也不会踏上这条七苦八难艰辛无比的道路。

“那么还有一策,让洪承畴、朱大典等进逼庐`州,他二人手中多为精兵,只要他们用心进剿,献贼不难破。”

史可法默然,他虽无太多才能,却也知道官场伎俩,洪承畴如今要面对杀回河`南的闯贼等流寇主力,哪有余力东顾。而朱大典,他是山`东巡抚,收复中都皇陵的功劳,已经足够让他停留不前。庐`州府原先是归中都管辖不错,可现在已经归了南直隶,他史可法和仍在苏`州城中的张国维,才是庐`州的主官,朱大典根本不会为了他二人去拼命。

“怎么,史参议觉得此计不成?”

“这个……洪承畴未必能分心东向,朱大典也不会南下。”

“史参议发文与他们,他们自然不会,张国维发文与他们,他们也不会,可若是朝廷呢?”

“只怕也会寻理由迁延不进。”

说这话的时候,史可法脸当真再次感觉到火辣辣的痛。他们这些封疆大吏,面对流寇,一个个找各种借口不肯进发,倒是俞国振这个没有任何功名在身的百姓,带着自己家的家丁,奋战于抗贼第一线。

“史参议,咱们手中只有四千人,凭这四千人与贼人十余万相抗,其中精锐贼人不下三万……守城的话,在下还有把握,但是攻城,在下实在是无能为力。”

俞国振这话,让史可法有些绝望了,他叹息了一声,却无法怪责俞国振。正如俞国振所言,以只有流寇十分之一的兵力,守城尚嫌不足,如何去攻庐州,而且是被史可法、吴大朴经营了近一年的坚城?

若是俞国振真是他史可法的手下,或许他会以大义相激,让他去做这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举,但史可法明白,俞国振根本不会吃他这一套。

“如此……就绝无妙策了么?”史可法绝望地道。

“倒也未必。”俞国振笑了:“就看……史参议是不是真心为民了。”

“俞公子,你此言何意,本官与你虽是道不同,却敬你为国不惜身,你休得小看本官!”

“如果你史参议当真一心为民,俞某有一计……史参议觉得,对贼人来说,占据庐`州城之后最怕的是什么?”

“四面大军围剿,使之不得脱身。”

“对,故此,贼人占据庐`州,最大的用意还是一个……将你史参议诱出无为。”

“什么?”史可法猛地站了起来。

“所以……”

章篪站在史可法的门口,初时还听得到书房中的声音,后来里面的声音低了,只是时不时传来史可法的长叹,很快,这长叹变成了惊呼,然后是长达半柱香的沉默。

章篪初时以为,两人在秘密商议应对如今时局之策,但紧接着,他便听到了屋子里的一声怒吼。

还有摔杯子的声音。

“哼!”

章篪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听到一声冷哼,紧接着,原本站在他身边的齐牛一脚过去,将史可法书房的门踹飞,大步踏入其中。

这个时候,章篪向书房内望去,却看到俞国振嘴角微弯,目光冷淡,而史可法则全身发颤,似乎气得不成模样。

“怎么,史参议觉得,俞某的建议不妥?”…,

“俞国振,本官敬你三分,却不是由得你来嘲弄本官!庐`州百姓,乃本官治下之民,你不去救,我去救就是!”

史可法怒发冲冠,眼睛都有些发红,俞国振笑着摇头:“既然你史参议一心送死,我俞某是无`为人,守护乡梓乃本份之事,去救庐`州,却是敬谢不敏……送客了。”

史可法闻言转身便走,可走了几步,猛然想到不对,指着俞国振道:“这是无`为州衙,该走的是你!”

“咦,我还道你史参议心里只有庐`州府,却不曾想,你也知道这里是无`为州衙?”俞国振哈哈大笑:“那好,我走,我走!”

俞国振一边说一边便起身离开,竟然毫不停留,就这样走了门,而史可法的亲卫,想拦又不敢拦,齐牛虎视他们,沉重哼了一声,他们便恨不得缩到史可法身后去。

如今这无`为城中,还有谁不知道齐牛厉害的!

看着俞国振带着齐牛,就这样扬长而去,章篪急得直跺脚,他这时也顾不得上下有别宾主之分,一把拉住史可法:“老爷,不可,不可让俞公子就这般走啊!”

正准备离开的俞国振也听到了这句话,脚步微微一缓,回头看了史可法一眼。

史可法的脸顿时涨得通红,也不知是气还是窘,他蛮横地道:“修之,此事你休要再理会……我就不信,离了他俞国振,这天下就没有英雄豪杰!”

俞国振哈哈大笑出声,然后迈步而去,章篪急得直跺脚,要去追,却想到自己的身份,便是追上了俞国振,又能说什么?

若是张溥张天如在此就好了,他地位超然,或许能为两人居中调停,可自己……这位史参议,当真不是好的幕主,自己看来,真是要考虑一下后路了。

章篪完全没有为史可法一起殉死的念头,虽然他也很佩服史可法的人品,但佩服是一回事,陪他去送死就是另一回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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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五、俊才多年少(一)

“史司法提兵向庐州来了?”早就传遍全军,对于俞国振的守城计策,老回回自觉就是换了他去,也很难应付,因此,“无,为城”在他们的心目中,是一座几乎不可能攻破的城。

而无为幼虎展示出来的纯熟的守城技艺,也让他们头痛,实在没有什么信心,在攻城对面对这位难缠的对手。他们进入江淮一带,可是为了避实就虚,而不是来打硬仗消耗自己实力的。

因此,史可法与俞国振分开来夺庐州府实在是再好不过的消息!

“正是,在小胜之后,官兵便得意了,加之援军不断到来,咱们又在庐,州,故此对于细作的盘查远没有以前紧密,我派出去的人,混进去了不少。”张献忠冷笑道:“史可法为四府分守,庐洲是他驻地,他若是不来,那便是失责,那无为幼虎最是桀傲,倒象是我辈中人,护着自己家乡就走了,怎么肯为他人的乌纱帽出死气力!难怪,难怪,我道这厮为何能击败可望,原来他根本不听史可法之令!”

“正是,若是听了那些狗官的,便不会如此难缠。”老回回拍了拍大腿:“这是天赐良机,黄虎,你说说,咱们该如何做吧。”

“史可法也不蠢,知道不经巢,县来庐,州,走的是庐,江,庐,江之中尚有几百官兵,加上民壮,总有千人。”张献忠冷笑:“咱们自然要给他这个四府分守面子他要庐,州,咱们就让出庐,州,去庐江迎接他去!”

这又走出人意料之举,原本可以依托坚城庐洲坚守,史可法兵力不足,又不得不前来夺庐,州想必他满脑子都是怎么攻城。但张献忠却弃城不守,跑来攻庐,江!

“黄虎,你又想做一票大的?”老回回目光一凝问道。

“自然,要做就做大的。”张献忠眼中凶芒闪动:“只是抓着一个史可法算得了什么,我要让整个江淮之地,再无阻我之兵,那时我寻地渡江,直逼应天府……当初倭寇仅凭数十人便敢横行于江浙,咱们现在有多少人当初有戚继光挡着倭寇,如今朝廷里还有谁能挡我们?“

说到这,张献忠哈哈大笑起来。

笑声一半,他霍然站起,一脚踢翻身前的案几:“拔营出发将史可法困在庐,江!”

包文达仰首望了望天际隅沉沉的彤云,让他觉得压抑。

他在此时很羡慕石敬岩与赵英,这二人不必跟着他一起,跟着满脑子都是“正人”、“德操”、“道学”的史可法,在这样寒冷的冬天,向着恐惧进军。

“包指挥,为何这般神情?”在包文达身边,一个瑕着甲的将常略带得意地问道。

此人也是一个指挥使,姓曾同样来自苏州,向来与包文达不睦,但他甚得张国维信任,因此在此前史可法分派差使时,他得了带大军随后而至的美差而包文达等则不得不跟着史可法轻身前进。

“献贼不是此前张可望那幼贼可比,我们只有四千人不足轻军冒进,怕命……”

“看来包指挥在巢,县败了一次,连胆都破了,哈哈哈哈。”那位曾指挥放肆地笑了起来:“若是曾某在巢,县,就不会有后面那么多事情,庐,州也不会失守。包指挥,连这点胆子都没有,真不知你在无,为县是如何立下的功劳,莫非是因人成事,在别人后面捡来的功劳?”…,

包文达从巢、县起便在史可法身边奋战,故此在史可法拟的功勋名册上,他的名字还比较靠,这让曾指挥极是嫉妒,此时就忍不住说了出来。

“在巢,县与无为,那可都是有俞公子相助,如今史参议与俞公子意见相左分道扬镰,只怕……””

“俞公子俞公子,包指挥,这一路上你至少提了几十次了吧,莫非离了那姓俞的,你连走路都不会了?”

“哼,牟旨挥,你此言何意?”

“倒没有别的意思,咱们堂堂朝廷命官,有品秩的武将,却听一个白衣小儿支使。包指挥,在苏州之时,你也是一条汉子,每谈及兵事,不总是贬我么,为何现在却这般草包?”

“你是说我包某草包,还是想借着说我包某指摘史参议?”

“史参议文官,向来不习军务,放手任那俞国振施为,那是史参议器量非凡。但你包文达跟在史参议身边,未能替史参议分忧解难,至使史参议要受那黄口孺子之闲气……啧啧,换作是我,早就找块豆腐撞死了。“

“曾指挥既然如此,何不向史参议请缨,独领一军为前锋,去收复庐、州,本将在后方,等着曾指挥的好消息。”包文达哼道。

他二人小声争吵,周围的将官也都听到,见两人渐要翻脸,都纷纷来劝。

话说到这里,两人便是不欢而散。包文达心知对方嫉妒自己,他也懒得再与之争执,而是来找史可法。

“史参议,贼势众,官军兵力不足,当谨慎小心,须得多派侦骑斥侯。”见到史可法,他直截了当地道:“若不小心,巢、县被敌突袭之事,只怕又会重演。”

“包指挥且放心,本官已经派出侦骑了,而且此地距离舒城已经是不远,贼人不可能绕过舒,城来袭我。”史可法自信地道。

包文达却是苦笑,当初在巢、县,史可法也是这般自信,觉得贼人不可能绕过庐,州攻巢,县,结果是被事实狠狠抽了一记耳光。看起来这位史参议并未吸取教训,只可惜这四千多的官兵,看来唯有自己更小心些才行了。

“史参说……”

话才说到这里,突然间,众人背后一阵喧哗,包文达心中突的一跳,回头望去,只见官兵后营已经乱成一团,不少人都开始溃散了。

“何事喧哗,何事?”那位曾指挥大怒,这后军原是他带来的士兵,因此他拨马回返。

但并没有回头多久,便听得那些溃散的官兵都大叫起来:“贼人来了,流贼来了!”

一边喊着,官兵一边就四处散开,象是没头苍蝇一般乱窜。

史可法暴怒,他骑在马上,根本没有看到流寇的身影,只是在背后似乎有几骑飞快追来,看上去也不是流寇打扮。他连连喝斥,周围的将官也纷纷回头,用鞭子狠狠抽打那些乱糟糟的士兵,好一会儿才稳住阵脚。

这个时候,疾奔而来的那几骑也已经到了近前,包文达早领了人迎上去,不一会儿,便将那几骑接过来。

史可法一眼认出,为首衣冠不整者,正是庐,江县令吴光龙!

就在大半日前,史可法统军才从庐、江县中出来,县令吴光龙还在他面前侃侃而谈,史可法还拿吴大朴勉励他,可仅仅大半日,现在出现在他面前的吴光龙,不仅一身官袍都没了,而且五官都挪了位,那模样,要多凄惨就有多凄惨!…,

“吴令,这是……你这是……”

“史参议,不好了,不好了……贼人,贼人攻庐、江,其势极大,下官虽是奋力支撑,却是……却是守不悄啊!”

吴光龙哭得鼻涕眼泪都一起流了下来,他心中是真正地担忧,因为史可法走时再三交待他要谨慎,可是因为得了史可法夸赞,他治下某位豪族监生邀他宴饮,就在他酒酣耳热之际,听说贼人入了城,他只穿便服夺了匹马,只带着这几位亲信逃出庐,江!

他心中到现在还不时白,贼人是如何绕过史可法的军队,柢达庐,江城下的!

这个消息让史可法的呼吸几乎停顿了一下,但他旋即瞪起了双眼:“入舒城,快,咱们赶紧入舒城!”

史可法再收复庐、州之心切,也知道事情不妙,贼人突然出现在他身后的庐,江,实在让他觉得匪夷可思。现在唯一之计,就走进入离他甚近的舒,城,或许在舒、城,他可以模仿俞国振守无为之举。

他的命令才下,众将与官兵拔腿就开始跑,那位方才还傲气冲天的曾指挥一马当先,冲在了最前。

他们所在之地,离舒城尚有十余里,跑了里许,史可法才想起来,又将那吴光龙唤来询问:“贼人占了庐,江后,是否来追了?”

“贼人大军,就跟在罪员身后,相距不过数里,不过罪员骑马跑得快,流贼渐追渐远,也不知是否还在后边。”

“贼人是何时开始攻庐,江的?”想到俞国振曾经和他说过的一些话,史可法极为郁闷地又问道。

这个问题,顿时让吴光龙的冷汗冒了出来。这一路上,他只顾着逃命,想着史可法有几千官兵护卫,因此顺着官道便追了上来,还没有仔细琢磨,如何寻个说辞,为自己脱罪。

“是川……是午时正开始攻城的。”他不敢抹汗,怯怯地将贼人攻城的时间提拼了近一个时辰工

便是牛时开始攻城,到他逃离庐,江,时间也不过是一个时辰,一座县城,城中有几千民壮,竟然连一个时辰都没有守住!

史可法瞪视着他,好一会儿才郁闷地长叹了一声。从严觉、罗之梅,到这位吴光龙,朝廷任命的这些知州县令,似乎都不怎么样。平时谈谈文章教化倒是可以,收收赋税徭役也还凑合,可一临大事,却个,个都露出了草包本色。

若是史可法知道吴光龙甚至连一刻钟都未守住,只怕吃了他的心都会有。现在,他只能寄希望于舒、城知县章可试,不要象这三位一样无能了。。)

二一六、俊才多年少(二)

舒`城教谕孙士美背着手,慢悠悠地从城墙处转了过来,他脸上带着笑,看上去极是轻松惬意。

仿佛近在咫尺的贼人不存在一般。

知县章可试看到孙士美这笑容,悬着的心就放了下来。

“公灿兄,你当真有公谨遗风,曲有误,周郎顾,羽扇绾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他迎了上去,向着自己的这位同僚拱手道。

“不敢当县尊之赞啊,哈哈……”

舒`城县乃是东汉末周瑜周公谨之故里,章可试以文韬军略名盛一时的周郎比拟孙士美,这赞誉是极重了。但这并不是章可试的吹捧,他是知县,官位高于孙士美,完全没有吹捧他的必要。这是他真心所想,自从得知贼人围庐`州之后,这舒`城县的防备,几乎有一大半,靠的就是这位教谕先生在支撑。(注:此前俞国振在城中设伏,闭三门留西门,以长矛刺流寇,在史实中就是孙士美之策)

“县尊与教谕,正是一时瑜亮,相得益彰!”在章可试之侧,他的幕客汪尚舜也笑着道。

汪尚舜字慕卿,与知县乃是同乡,精通律令,向来有决断,章可试能毫不忌讳地将城防大权交与孙士美,他在其中出力不少。因此,孙士美也不敢以一般幕客视之,听得他这话,拱手道:“我二人若是瑜亮,那慕卿先生就是鲁子敬了。”

“说起来,流寇当中倒是有以‘曹操’为号者,若是来舒城,便应了地名,我等必立奇功。”汪尚舜笑道。

“奇功不敢说,保境安民,不令史参议和罗令专美于无`为罢了。”

“学生听说,守无`为靠的是无为幼虎俞国振,却不是罗之梅呢。”汪尚舜声音略低了一些:“他封城独留一门,禁细作谨门户之举,倒与孙教谕之策如出一辙——莫非俞国振即今之庞士元?”

他仍是以汉末英杰相比,三人都是大笑,对于就在庐`州的流寇,似乎并不以为意。

但三人自己清楚,他们这番做作,只是做给周围的人看的,若是城中士绅军民没有了斗志,他们再有奇计,也守不住舒`城。

就在这时,他们听到了南城门处惊天动地的警锣声响起。

发觉示警之声来自南方,三人面面相觑,然后猛然顿足:“巢`湖!”

贼人破巢`县、庐`州,缴获了不少船只船工,虽然贼人自己并不精擅水战,但这些船工却足以让他们越过防备森严的舒`县,直接去攻庐`江县!

甚至直接去攻从无`为出来的史可法!

“方才的使者怎么说,史参议到了哪儿?”孙士美顾不得上下尊卑,大声向章可试问道。

“距咱们不过十余里。”

“那么……来的应该是史参议,不管是不是,先紧闭四门,派壮士引史参议自西门绕入。”孙士美道:“县尊大人,你督城中民壮,上城备敌,下官领官兵聚于西门,准备接应史参议!”

他当机立断,吩咐得井井有条,章可试也不介意听从他安排,应了一声,便向汪尚舜道:“又要倚仗慕卿了。”

“学生受县尊大恩,敢不效死力?”

孙士美说完话之后,便骑上了一匹马,快马向着城西方而去,而章可试则上了南城城墙,募得一勇士,以吊篮将之放下,迎着不远处正在逼近的众骑而去。

奔在最前的,正是那位曾指挥。

还隔着足有半里远,他便扬声大叫:“史参议来了,贼人就在后头,还不速开城门,让史参议进去,速开城门,速开!”…,

相迎的勇士大叫道:“三门皆闭,唯西门可行,史参议何在,速与我乘吊篮上城,大队人马,向西门去!”

那曾指挥已经到了城墙下,听说三门皆闭唯西门可行,吓得几乎从马上坠了下来,但又听得可以乘吊篮,他顿时跳下马,直接跑到墙下,大叫道:“放吊篮,让本将上去,让本将上去!”

那勇士跟在其后,见他这模样,忍不住道:“史参议在哪,史参议未上,你怎么能上?”

“史参议……啊?”那曾指挥这个时候才清醒过来,回头望了望,却没有看到史可法的身影,他哪里敢继续呆下去,拍着城墙大喊道:“我乃史参议帐下指挥曾某,让我上去!”

“慕卿,要不要放他上来?”城上章可试问道。

“县尊何必问,这等人物,让他绕城吧。”

章可试点了点头,伸出头来冷冷喝道:“本县章可试,守城有责,闲杂人等,休在此喧哗,尔乃何人,弃主帅于不顾,私自奔逃,若不依言绕往西城,休怪本县无情,视为流寇同党处置!”

随着他的话,城头顿时伸出一片弓手,十余张弓和数十竿火枪,齐齐瞄准墙下的曾指挥。

曾指挥见到这一幕,却是半声不敢出,此时尚未到武将跋扈之时,若是章可试狠下心来,杀了他这一个区区指挥,当真算不得什么大事。

他只能悻悻上马,想到流寇随时可能追至,也顾不得爱惜马力,强行催马便向着西城绕了过去。

但当他到西城城门时,仍然没有立刻放他进来,守在这里的教谕孙士美根本不理睬他的叫嚷,直到他身后出现了别的官兵,这才一一放入。

即使放入,也仿佛是对着贼人奸细一般,弓弩火枪紧逼,丝毫未有懈怠。

直到小半时辰之后,史可法才亲至,他进城后脸色阴沉,看着那个曾指挥,若不是此人是张国维亲信,他当真想斩之以示威。

“史参议,还请清点官兵。”章可试向他建议道。

“好。”史可法微微闭了一下眼,有些痛苦地道。

不须清点,他就知道,自己的人逃散了许多,还未曾见到流寇,只是吴光龙带来的消息,便让自己的四千官兵作鸟兽散。他拼命收敛,才笼得这些残兵。

清点的结果,如他所料想,四千官兵,随他进入舒`城的,仅有不足三千,未见一贼,未发一矢,已经去了三分之一!

史可法黯然无语,这个局面,或许在俞国振意料之中吧。

他们入城之后才半个时辰,便见四周烟尘大起,草木之间,群鸟乱飞。又过了片刻,小小舒`城,便被数不清的贼人所围困,数量之众,简直可谓扑天盖地。

最初时史可法还强自镇定,但看到贼人势众,再看舒`城,他的心顿时悬了起来。

无`为地已经是小城,这舒`城就更小,绕城一周不过一千零三十九丈,城高也只有一丈五尺,整座城池,唯南面临河,其余诸面,几无护持!

上任大半年时间,史可法尚未到过舒`城,直至此时,才知道这座位于交通要冲上的重要县城,竟然几乎无险可据!

“这城如何能坚守,须得有人相助……桐`城杨令年少才俊,得彼相救,当可破贼,可……有人敢去求援?”

史可法环视众将,目光直逼那位逃得最快的曾指挥。那曾指挥却看着自己的脚尖,恍若未闻,额头虽是冷汗直冒,却还非常坚定地绝不站出来。

“包某愿去求援,只是史参议,何不向无为求援?”包文达站了出来,现在出城求援,可谓九死一生,但若没有援军,更是十死无生!…,

“不必去无为,只向桐城求援就是。”史可法低声道:“包行甫,也唯有你去,才能破开贼阵。”

“请贵县为我准备一匹上好战马。”包文达向章可试道,他可是吃够了张国维准备的驽马之亏了。

“且慢。”就在这时,有一人出声道。

说话的,正是教谕孙士美。他双眼微眯,看着史可法,这般直视,原是有些无礼,但史可法却有些不敢与他目光相对。

“史参议,下官有一计,或可有益……请史参议屏退诸人,听下官一言。”孙士美道。

史可法依言屏退诸人,孙士美仍然不放心,到了他面前,沉吟了会儿,突然开口道:“史参议,无为幼虎大名,下官早有耳闻,因为他到舒`城县境杀贼,下官还与他打过交道。”

“与此时贼事何干?”

“此人壮怀激烈,绝非只护一县之人,史参议与他争执,可是他的计策?”

此语一出,史可法眼睛顿时瞪得老大,他盯着孙士美,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冷汗从他的额间冒起,过了会儿,史可法才勉强道:“何……何出此言。”

“下官也曾担忧,俞国振私蓄精壮别有所图,故此查过此人行事,他虽是嚣张,也有些跋扈之举,但所作所为,实在是有益家国造福乡梓。此人桀骜不驯或者有之,却绝非毫无大局之人。史参议又一向以国事为先,当不至以小怨坏大事。”孙士美又道:“故此,下官以为,史参议此行,或者是俞国振之计?”

史可法真的震惊了。

俞国振一直以来,给他的感觉,就是妖孽,所作所为,都出乎他的想象,应对流寇,更是奇计百出。史可法自己,是看不透俞国振的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却没有想到,这位孙士美,却能将他与俞国振在无`为城中密议的计策推测出来!

也可以看出,这个孙士美,着实是对俞国振进行了一番调查,留意他留意很久了!

“孙教谕……此事绝不可泄露出去,若是泄露,只怕……只怕……”

说到这,史可法盯着孙士美,没有往下继续。

“是,故此下官方才要参议屏退左右。”孙士美听到这,微微露出松一口气的神色,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欢喜:“史参议,向桐`城求救,可是俞国振的计策?”

(欠大伙两次加更了,我记在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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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七、俊才多年少(三)

桐,城知县杨尔铭扬着下只、略有此臣的乌纱橙甲,他的一张小脸绷得紧紧的,带着一股难以遏制的傲气。

他有傲气的资本,他去年中的进士,虽然是三甲,可他的年纪才十四岁!原本授宿松县令,但桐、城民变后被改授桐、城县令,初上任时,因为人小官帽大,他不得不将帽子里垫上棉花,这样才能将乌纱撑起,而公堂较高他个头较矮,所以又不得不踮起脚尖升堂。最初时那些胥吏衙役,颇为瞧不起他,视之为小孩,一次见他帽子里的棉花未塞实,便笑他“老爷纱帽歪矣”结果早就在寻找时机的杨尔铭顿时暴怒“汝谓吾歪即从今日歪始……”既然你们视我为小孩,那就休怪我耍小孩脾气,直接扔下签筹,命人鞭笞这些胥吏。自此之后,一县敬畏,再无人敢以小孩视之。

他也有傲气的能力,上任之初,桐城因为民变的缘故,破败不堪,到处是一片狼籍,士伸百姓,都是人心惶惶,他上任只是半年,便整修城池安抚流离,让桐城恢复了平静,若不是流寇逼近,现在的桐城,只怕已经从灾难之后的惶恐中恢复过来了。

就算是流寇逼近,有过一次乱民破城经历,桐城百姓也多少有些底气:城池已经修补好了,新的县令老爷调集了数千民壮,城中洪副将看上去也挺雄壮,最重要的是,桐、城离无、为不远,旧年无为幼虎愿意来救桐、城,那么今年他也同样会来,大伙要做的,就是撑到他来罢了。

“确实是史参议的命如

……但是,你是如何自贼寇重围中杀出来的?”

杨尔铭手中把玩的,是史可法的秘令,他盯着身前行礼的包文达,略有些倨傲地问道。

非是他小心过度,如今庐、州城失守的原因已经传开,吴大朴不察,为贼人诱出便是关键。杨尔铭虽是年少年威,却还不想自己的首绩成为所人的战功,故此多问了两句。

“是城中教谕孙士美施计,将贼人诱入西城,在西城门口处挖有大坑,贼不察之,千余人堕入坑中,为周围宫兵以长矛刺死贼势即溃。末将便乘着这机会,缝绳出了东城,然后取小路间伏来此。贼势甚众,这等小挫,不足以退敌,还请杨县尊速发援兵。”

杨尔铭咧了一下嘴,算是笑了笑,然后转过脸去。

“杨县尊!”包文达有些急了。

“本县守土有责,若是跟吴大朴一样,丢了性命倒还罢了,丢了桐、城本县如何向朝廷交待?”杨尔铭因为年纪才是十五,还处在变声期,所以声音甚为难听,他看着包文达,毫不在意地教训这个年纪大了他一倍的将领。

大明以文统武,文官,哪怕是一个知县,只要是正途出身,在武将面前说话,就有更大的底气。

“是……可是史参晨



“史参议自然是要救的,却不能草率出兵,从桐城到舒城,有近百里之遥,哪能说去就去,总得好生谋划一番。”

包文达有些惊讶,这位年轻得不成样子的县令,难道说有真才实学?

然后他就听杨尔铭开始召人来分派事务,首先是他离开之后的城守问题,他将之交给了县学教谕,然后是粮草拨发,还向城中大户人家劝募赏银。一件件做下来,不仅井井有条,而且效果非常好。

包文达几乎愣了,史可法堂堂右参议分守四府,做起事来却常常没头没脑的,象这次他执意去收复庐州府。而眼前这位才十五六岁的少年知县,做起来情却条理分明效率极高!…,

从杨尔铭身上,包文达甚至看到了几分俞国振的影子。

“不,不对,俞公子行事,比起这位杨县令更深沉,若是将这位杨知县比成巢、湖,那么俞国振就是汪洋大场……杨县令的命令,我还看得懂,可俞公子的命令,让人觉得云中雾里,难辨用意。只有待事情结束之后,细细回思,才明白那看似闲棋的招式,竟然有如此妙用!”

因为杨尔铭的年纪,包文达情不自禁便将他与俞国振相比。就在他恍惚之中,杨尔铭完成了自己的安排,然后他来到包文达面前:“本县无勇将,包指挥,你尚有再战之力否?”

“有,有!”

“那好,便随本县一起去援铲城,唉,跑去一趟,近百里路啊,贼人跑得快,本县还得找匹马心……”

在桐、城之外,相距足有数里的山上,一个瘦瘦的流寇爬上了树梢,伸长脖子向着城门处遥望。

“还没出来么?”

“城里倒是有些动静,但看上去并不慌你

……啊,出来了出来了,我看看……”

过了会儿,那瘦瘦的流寇从树梢上滑了下来,身手极是敏捷,他兴奋地道:“走吧,果然出来了,足有两三千,城中守军出来大半了!”

“八大王果然神机妙算,就知道史可法那胆小鬼会向着周边求救。攻城有什么好的,哪有在野外打援舒服?”树下接应的同伴笑道:“好了,总算可以回去交差了,走吧!”

他们虽是流寇,但对于附近的道路却甚是熟悉,又有好马,一人三骑,飞快地向着东北方奔去。只是半天功夫,他们就到了舒、城之外,径直进入流寇的大营之中。

张献忠将舒、城包围之后,除去第一日,混天王与老回回忍不住攻了次城,在孙士美手中吃了个大亏之外,他就一直围而不攻。听说前往柯城的斥侯带来了消息,他大喜道:“好,听闻桐、城县令杨某十四岁便为进士,生有七窍玲珑心,倒要尝尝这等读书种子心肝的味道,与普通人有何不同……请老回回和辊天王来!”

老回回马守应面色阴郁地进了他的驻地,舒城外一大户人家的院子里,没多久,混天王也来到了这里。见他们二人的模样,张献忠微微一笑:“二位何必如此,原本就是小败,转眼就可以扳回来,咱们一路转找,多难的境遇都过了,如今不过小挫,为何泄气?”

“八大王说的倒是不错,但我们跟着八大王来南直隶之地,原是想吃香的喝辣的,结果却屡屡吃亏,到现在还没落到一星半点的好处。”老回回与混天王交换了一下眼色:“八大王,若是再这般下去,咱们就只能回去寻闯王他们了。”

张献忠脸上微微抽动了一下,心里暗骂了一声。

老回回这番话说的当真是避重就轻,他们南下以来,除了在攻无、为时有些损失外,就是在舒城吃了点亏,而且舒、城吃的亏还是不听他张献忠命令的结果。现在听到有便宜可占,两人便都冲了上来,当真是厚颜至极!

不过张献忠明白,自己能在南直隶掀起风浪,老回回与混天王便是左膀右臂。这二位的人员加起来,也有十万之众,并不比他张献忠的部队少,其中不乏敢打敢杀的精锐。

因此,现在还不是散伙的时候。

“二位何出此言,蒙二位另眼相看,推举咱老子张献忠为掌盘子,咱老子张献忠如何会不顾二位之利?”张献忠笑道:“现今便有一事,方才得到消息,栩城县令杨尔铭已经出了县城,距离舒城大约还有六十里,他所带兵马不多,不过是两三千人,若是途中突袭,正可一鼓破之。乘胜再攻桐、城,十之八九可一举夺下,就如咱们夺庐、州一般。”…,

说到这,张献忠看着两个明显没有露出太多兴趣的同伙,正色道:“桐、城乃富庶之地,多有豪伸纵奴不满,去年此时还闹过民乱,若是能攻破桐城,咱们必然能得左右豪杰无赖来投靠!”

他先诱之以财,再诱之以人,听得老回回和混天王都是眼前发亮。两人对望了一眼,老回回笑着道:“既是如此,这块肥肉就请八大王让与我吧。”

张献忠与混天王都暗骂了一声,混天王原要与他争的,张献忠却笑道摆了一下手:“老回回,你想吃这块肥肉,我倒是没有意见,但混天王这,你总得补偿一些吧?”

原本老回回与混天王达成了默契,此次出战要逼张献忠去啃硬骨头,但张献忠就这轻描淡写地抛出一块饼来,他二人的默契顿时被破解。混天王连连点头,叫道:“正是,正是,回回老哥,这块肥肉,你独吞可以,但那庐、江,可得让与我!”

他们突袭庐、江城才几日,周边的村镇尚未去攻打清扫,因此若能从老回回手中得到庐江的控制权,倒也是极有油水的事情了。老回回脸色阴晴不定了会儿,看到张献忠笑眯眯地在那等着他的答复,他心中明白,若是自己不同意,那么张献忠就真的将混天王拉过去了。

“好,咱这就下令,将庐、江让与你,不过咱破了桐城之后,你可不能再来争抢!”

他话是对混天王说的,眼睛却盯着张献忠,张献忠微微笑了一下:“理当如此!”

“既是如此,八大王,你说说,这一战,该如何个打法!”在混天王也同意之后,老回回厉声问道。

“我早就想好了,我的人传来消息,杨尔铭是向着笃山、梅心驿这边经山路过来,我们就在这里伏击他!”张献忠略略画了几笔,将道路画出来,然后重重点了一下其中一个圈。。)

二一八、俊才多年少(四)

俞国振合起双掌,向着面前的佛像微微一礼。

他并没有跪拜,这模样让跟在方丈身边的小沙弥甚是不悦,但方丈老僧却象是没有看到一样,笑着捋须:“檀越礼佛已毕,可要在寺内看看?”

“既入名山宝刹,岂能不随喜一番?”

无论是道教还是佛教,俞国振都无偏见,道教为本土宗教,佛教特别是禅宗,也已经完成了本土化,故此俞国振将之都视为中华文明的一部分。但若是那名为礼佛实际上却是行外道之事的诸教,他觉得还是不存于世比较好。

“鄙寺为洪武三年由妙宁大师所建。”方丈老僧引着他出了门,对于聚在庙门前的三百家卫,老和尚视若未见:“来鄙寺,有一处地方,檀越非去一见不可。”

“哦?”

老和尚领着他到了寺外,踏过草木森森的小径,来到了一座土丘之前。俞国振有些好奇,这土丘算是什么名胜,但老和尚亲自弯腰下去,将土丘上的草叶拨开,露出了一座石碑。

“辅佐炎刘,嘉谋嘉猷。圯桥授受,进履情投,除暴灭秦,为韩报仇。此地亡楚,幄运筹。功成身退,纵至人游。住茅避谷,白云山头。布衣素食,乐以忘忧,世代相续,万世无休。”

默默看完这一排字,俞国振眉头微动:“这是说汉初三杰中留侯张良?”

“正是,此乃留侯衣冠之墓。”老和尚微笑起来:“檀越英武非凡,他年必是留侯一般人物,只是进退之间,尚须三思啊。”

俞国振定眼看着这老和尚,和癸泉子一样,这老和尚大约是在红尘中打惯了滚的,竟然能看出他胸怀之大志来!

“宋时王荆公来此,也有诗云:汉业存亡俯仰中,留候于此每从容。固陵始议韩彭地,复道方图雍齿封。檀越身荷众望,还须好自为之。”老和尚又道。

“大师认得在下?”

“无为幼虎之名,便是贫僧这深山野僧,也是久仰了。”老和尚合什施礼:“檀越为百姓生灵,作金刚怒目,实为我释教护法天王转世也。”

说到这,他又赞道:“也唯有我释教护法天王,才能……”

“留侯乃黄石公弟子,黄石公是道家神仙,大师你看《封神演义》看多了。”俞国振淡淡地回道。

他想要利用宗教,却不想被宗教利用,若是此时听信了这老和尚之语,真以为自己是什么护法天王转世,那么他今后的每一项功绩,就都变成了释家之勋业,成就了释家之声名。

老和尚微微愕然,然后合什,念了一声佛号:“那本诲淫诲盗之书,檀越休在这佛门清静之地谈起。”

《封神演义》中将释家佛祖菩萨,尽视为源自道家,故此释教之中对在颇有憎言。俞国振笑了起来:“大家觉得《西游记》如何?”

“《西游释厄传》?善哉,善哉,乃是弘法之书,当多看,当多看!”

俞国振哈哈大笑,然后正容道:“大师,我在金陵、广`州和钦`州,多与海商往来,听他们说,西天天竺佛祖祖庭之地,如今已经是外道昌盛佛法湮灭,大师若是有意弘法,当效三藏法师,再行西天之路。”

老和尚闻言大窘,合什半晌,好一会儿才道:“贫僧老矣。”

“在下听过一个故事,蜀之鄙有二僧,其一贫,其一富,皆欲至南海。富者欲买舟而下,却未成事,贫者仅以一瓶一钵,自南海还。天下事有难易乎?为之,则难者亦易也;不为,则易者亦难也。”俞国振转过身来,面对着张良的衣冠冢:“暴秦无道,有意灭秦者岂刘项二人?为与不为罢了。”…,

他这番话,当真是心声流露,每个人都希望自己的国家繁荣昌盛安康幸福,每个人都希望自己能拥有更多原本该有的权利,都希望自己生活在光明之中。但如何去得到这些?靠造谣传谣还是靠嘴炮?靠的永远是践行有为,而不是空谈心性。

老和尚有些苦恼了。

他原本是想凭着自己的口舌,说动这位大名鼎鼎的无为幼虎成为白云寺的护法檀越,借其之手弘扬佛法,结果却被俞国振教训了一番。

“檀越……”

“好了,今日打扰了大师,还请大师海涵。”俞国振拱了拱手,打断了他的话:“在下尚有俗务要处置,大师请自便……哦,对了,一日之内,寺中僧众,勿要下山。”

“什么?”旁边的沙弥听了忍不住变了脸色,就是老和尚,两道白眉也挤在了一簇。

“流寇之事,想必大师也知道,流寇向来不礼僧不敬法,若是给寺中僧众造成了伤亡,那可就不大妙了。”俞国振微笑着道。

“是,是,檀越说得是!”

俞国振交待完这一句,也不管寺中僧人会做如何反应,而是直接向着正疾跑来的叶武崖行去。

“杨尔铭到了哪里了?”他问道。

“已经过了大关。”

“过了大关,流寇尚没动静……倒是好耐心。”俞国振自言自语了一句。

在他身边,章篪蠕动了一下嘴唇,脸色甚是紧张。

“章先生不必担忧,虽然大关是我预设的战场,流贼未在这里发动攻击让我有些意外,但这并不影响大局,不是大关,便是是小关,最远不会超过舒茶……”

随着俞国振的话语,章篪脑海里浮现出曾经看到的沙盘地图,那地图将周围左近山川地貌一一再现,章篪此前还担心那些地图会有失真之处,但来到了这二鼓峰白云禅寺之后,他默看周围山势走向,竟然与沙盘一一相合。

这让他非常震惊,就算是分守四府的史可法手中,也只有非常简略的四府地图,那图籍虽然不是错误百出,却也难以成为战时的依据。

“这俞公子事先便已有准备,他一举一动,莫不思虑深远举止得法……这世上莫非真有生而知之者,否则哪会有俞公子这般的天才?”

章篪跟在俞国振身边,是他自己的请求,原本他是留在无`为城内的。俞国振也有些奇怪,史可法的这个幕僚不在相对安全的无`为城里,跟在自己身边做什么。好在他的所有行动,也不怕有人跟着,但军中不养闲人,故此章篪在他身边的作用,就是以史可法的幕僚身份,与乡绅、官吏交涉。

这些交涉事宜,原是俞国振最厌恶的,那些乡绅,行军时踩着他们家的苗了,升火时用了他们家山林里的柴了,向他们买些粮食肉类……因此,当章篪跟在身边之后,俞国振惊讶地发现,这位看上去老实保守、并没有什么才能的幕客,竟然将这些事情打理得恰到好处。

或许正是因为他太老实了,老实得那些豪绅都不好意思讹诈他。

“流贼的老营处,有什么动静么?”

章篪又听到俞国振道。

流贼转战南北,相互之间都不是太信任,故此老回回离了庐`江县,便将自己的老营放在了金牛渚。此地四面平阔,往东南是给了混天王的庐`江城,往西是他们包围得严严实实的舒`城,老营放在这里,离前线较远,不虞有误。…,

“老营并无动静,至少到现在,还没有什么消息传来。”

“看来……老回回这厮还挺有耐心啊。”俞国振笑了笑,目光变得幽深起来。

又等了约有一刻钟,终于听到叶武崖传来消息:“贼人动了,是小关,杨知县进了小关!”

“好,接下来,就看我们了。”俞国振大笑起来。

他的笑声传到了方丈室中的老僧耳中,老僧白眉轻轻颤了颤,旁边的沙弥有些胆战心惊地问道:“师傅,为何弟子听得那位檀越的笑声,心里……心里总觉得不安?”

“那是虎啸,幼虎一啸,必要噬人。”老僧叹道:“可惜贫僧没有降龙伏虎的本领,否则让这头猛虎,为我释教护法,哪怕天下乱世将至,也可保我释教无虞啊……”

俞国振带着众人出了寺庙,他这一下并没有掩饰行踪,也不怕这里的乡民见了去向流寇通风报信,只要流寇一开始行动,那么即使有人报信,他们的反应也晚了。

从很早开始,他就在注意流寇的作战方式,流寇一般会将妇孺小孩这些家属单独编在一营,称之为“老营”,老营通常时是由战斗力最强的贼寇守护,但大战之时,会将之设在离战场较远之处,只留少许精锐守之。

所以,俞国振一开始,就将马回回的老营当成自己的攻击第一目标,流寇家眷,大多数在老营之中,只要能破老营,流寇便不战自溃!

老和尚听得外头动静小了,慢慢出了方丈室,迎面看着章篪背手而立,看着俞国振等人下山,上前行礼道:“阿弥陀佛,这位施主如何称呼?”

章篪目光有些恍惚,老和尚的话他没有听到,他的心思还在俞国振方才离去的交待上面。他身边跟着十几位第五期的家卫少年,虽然还只是操演训练了几个月,但连续经过巢`县、无`为的两场大战,他们迅速成熟起来。

“施主?”

“哦……大师,方才大师说俞公子乃是佛门护法天王转世?”

章篪愣了愣,回过头来向着老和尚问道:“那么……大师觉得,俞公子今后会如何?”

“自然是贵不可言,贵不可言啊!”老和尚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回应道。

这话让章篪的心彻底动摇起来,这个老和尚能看出俞国振身份,应该是有几分道行的,俞公子有此能力,若是再有几分气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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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九、猛虎驱群狼(一)

金牛渚是座小村,原本住着几十户人家,再有个土围子将村子包着,防备湖匪与山贼。托无为幼虎的福,这两年已经没有湖匪来骚扰了,但太平时间并不久,当村子的敌人来临时,整座村子那微不足道的柢抗,顿时就成了鲜血与尸体。

现在这是老回回的“老营”所驻地,在杀尽此地的村民之后,老回回营中的家眷,便毫不客气地将这座村子当成了自己的家。

白礼跪倒在地上,面朝着西方,静静地拜了下去。

“老回回”这可不仅是一个绰号,马守应自己是回民,他与高迎祥、罗汝才等一般,是边军出身,身边精锐里,许多都是边军各族勇士,不仅有汉人回人,便是蒙古人都有。

白礼便是老回回帐下最早追随的回人之一,算是老回回的心腹。回人要做礼拜,不过在战乱之中,这些繁杂的仪式早就被他简化了,如今他奉命带着一队精锐守护老营,便抽了个空,完成自己的仪式。

就在他再一次将自己的头埋在地上时,额间传来的隐约感觉,让他心突然跳了起来。他顾不得自己的仪式尚未完成,侧着脸,将耳朵贴在了地面之上。

那是马的蹄声,足足数十匹马的蹄声!

白礼双眼翻了一下,目光中露出警惕,他抬起头,向着蹄声传来的东南方向望了一眼。

那个方向,也是老回回准备伏击杨尔铭的地方。

“是掌盘子回来了?”白礼心中暗想但又觉得有些不对。

若换了在无为吃败仗之前,白礼是绝对不会这般警惕的,但现在不同老回回私下里告诫过他们许多回,那无为幼虎惯会做神出鬼没之举,庐,江离无,为并不远,因此一定要小心谨慎。

想到老回回说了,若是不小心出了什么问题,回来后便要将他们杀了送与八大王吃白礼就激身发求。

死不怕,被张献忠那厮挖了心肝去做什么滋补名菜,那可是比死还难过的事情!

“都起来都起来,给咱老子当心了!”

想到这,他大声喝骂,将七歪八倒的同伴们赶起来。

然而那蹄声却消失了,无论他如何再去细听,都感觉不到任何声音。

白礼有些发愣,让人上望楼四望四面田野一片平阔,除了他们这些流寇糟蹋过的痕迹,根本没有人的巅迹。

“这倒是奇了。”白礼愣了愣:“莫非是我耳朵听岔了?不可能啊,我还没有老得耳朵里听不见的时候。”

他自己也爬上望楼,这望楼是在金牛渚临时搭建起来的并不算高可也能望出好几里地,暮色霭霭中,四周一片苍茫,天色虽是阴沉,却一直没有降下雨雪,因此周围到处都是斑斑的灰褐色。

“都给咱老子小心些,我觉悔……有些不对!”他大声喝斥道。

他的感觉是对的,就在距离金牛渚不足两里处,地上正静静趴着近百人。

这近百人的身上穿的都是染成灰褐色的衣裳,背上背着各式武器,长短皆有。

叶武崖举起手中的单筒千里镜,仔细观察着村寥里的动静,重点就是看那个……望楼。望楼上白礼四面张望的身影在千里镜中显得分外清楚。

“小官人带回来的这物什就是好用只可惜数量有限若是每个伙长都有一个……”那可就便利了!”叶武崖在心里嘀咕了一声。

他知道俞国振在离他又有数里之外的山包上用千里镜望着这边,不过他不急,流寇老营中的家伙倒还有几分警惕,从事先他们的消息来判断,流寇老营中有多达近两万人,其中大多是没有太多战斗力的老弱妇孺,可也有两千左右的精壮悍贼。…,

三百对两千,这个数字比可比较大。

不过叶武崖却没有丝毫害怕,一对十罢了,自家卫成立起,哪一次不是以少击多!他舔了一下唇,很愉快地向着周围道:“你们可都给我争口气,我是花了老大气力,将这个活儿从老牛那边抢来,若是弄砸了,自己抹脖子吧!”

周围一片吃吃的笑声,众人都是很轻松。叶武崖所带的这个队,可也都是家卫中的精锐,平时就不大服气教导队的那些鼻子朝天的家伙,这次能抢来这个……任务,大伙都觉得心里快活。

“另外,都注意了,这是老回回的老营,老营,老营意味着啥你们都清楚吧……金银宝货,战后舍给老子打扫干净,战时谁动一下就剁谁的爪子。”

叶武崖又告诫了一声,然后下达命令:“上吧!”

他们匍伏前进,这是平常经常训练的,甚至在石砾、荆棘丛中训练,所以每个人的动作都是极轻捷灵敏。每前进十丈左右,众人便会停下来,休息休息,歇一口气。

冬日里天色暗得早些,在夜幕垂下之后,他们终于摸到了寨子边缘,整个过程,耗时足浑有半个时辰,也就是一个小时,不少人的衣袖膝盖处,都磨破了,露出血淋淋的肌肤。

叶武崖狞笑了一下,向后做了个手势。

众人缓缓散开,然后在叶武崖的手势指挥下,借着夜幕的掩护,翻过矮小的土围,潜入了寥子之中。

在他们最初出发的地方,俞国振平静地牵着马,同样借着夜幕的掩护,他们已经到了这里,这儿距离敌寒,只有两里左右。

天色还可以让他们看得见十丈左右的距离,超过这个距离,就影影幢幢,这是他们最好的时机。

“上马。”

俞国振命令道。

在他身后,六十名家卫齐齐上马,在与贼人的屡次交战中,他们缴簌了不少好马,今天全部带了过来。

“冲锋!”俞国振又下令道。

“杀!”诸人齐声呼喝,然后纵马向着贼寥冲了过去。

每个,人身上,同时亮起了两枝火把,在他们身后,一枝枝火把被留下的步兵点燃,几乎每隔着三丈左右,就立了一枝,因此乍一年,金牛渚外,仿佛出现了千军万马!

这样的动静,当然惊动了寥子里的白礼,他又上了望楼看了一眼,然后倒吸了口气。

他打惯仗了,以火把算人,少说也是有两三万官兵到了这儿!

“这怎么……怎么可能?”

那疾驰的马蹄声,也荡诉他官兵以精骑要突击寥门,因此他没有太多时间判断这个官兵规模是真是假,只想了一句,然后大叫:“都上寥墙,都上寥……”

一边大喊,他一边从望楼上跑下来,面前的流寇都有些慌乱,他踢了挡着自己的一人一脚,然后有些奇怪,这人的衣裳,怎么灰褐得和周围的荒野一般?

然后他就没有然后了,被他踢了一脚的那人,狠狠一刀捅进了他的肚子,当他反应过来时,那人旁边又是一刀劈来,直接砍下了他的首绩。

“是个贼渠……***,竟然踹了老子一脚,若不是闪了一下,老子媳妇可就要守活寡了!、。

叶武崖骂了一声,然后噜道:“发动!”

分为十余个小队的众人,突然间都是在各自的地方开始杀贼放火起来,其中有一个小队,直接打开了寥门,虽然也有贼人想要来阻拦,可四处都是一片混乱下,阻拦的贼人被直接杀溃。当贼人好不容易整理好队伍,准备组织柢抗时,一队骑在马上的身影已经出现在他们的视线之中。…,

火把已经被扔掉,俞国振他们手中握着的,是带来流血与死亡的冰冷武器。

老营中确实有近三千流寇的精锐,但首领被摸进来的叶武崖杀死,他们已经陷入短暂的混乱之中,更重要的是,老营里更多的是那些没有勇气的老弱妇孺,在四面前起了火并且到处都在喊“官兵杀来了,”“金陵官兵十万来了……”这些老弱妇孺就象无头苍蝇一样乱跑。

而且人的群居性,让他们向着己军集结之处跑去,每每都将己军结成的阵型冲垮。

俞国振带着齐牛等人,便不紧不慢地追着这些老弱妇孺,对于这些流寇,俞国振下手并没有因为对方是老弱妇孺而心软这些人只是没有勇气与力量,却并不缺乏残忍和凶恶,若非他们,流寇又如何能支撑到现在?

这种骑马与砍杀的游戏,足足持续了一个时辰,被当最后一名敢于柢抗的流寇也被砍死之后,俞国振面前,就只剩余跪下瑟瑟发抖的几千老弱了。

“这是乱世。”将心中的那丝同情与怜悯驱走,俞国振平静地看着他们,然后下令:“武崖,战场打扫得如何了?”

叶武崖一脸遗憾:“只收到了四万两银子,这老回回可真穷。”

“有几万两不错了,你安排人乘船送回去,金牛渚有水路通巢湖。”俞国振听到之后笑了起来,不是每个贼魁都象死鬼张进嘉那样,敲诈了守陵太临有几万两金子。

“若不是急着走,少说还能翻出两万两来。”叶武崖嘟嘻了声。

“不要为小利而失战机。”俞国振有些不满地瞪了他一眼,这个,武崖,现在有些不务正业,倒把收舌当成自己的主行了。

“还有气力么?”吩咐完之后,俞国振又看着在他面前聚集列阵的家卫。

随他来的共是三百零四人,方才阵亡了十一人,伤了二十五人,这些人都将会随船一起送回无为,他现在手中还有二百七十人。十分之一的战斗减员,让他甚为心痛,但也知道,这是难以避免的事情。

能以三百人破敌两万,这走了不起的战绩了。。)

二二零、猛虎驱群狼(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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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天仁与郑逢春满脸都是恐惧,两人完全是靠着相互扶持,这才没有倒下。

“这……这是哪儿?”郑逢春愣愣地问。

“鬼才知晓,那狗`日的官兵,何时变得如此能跑了,追了咱们足足两三个时辰!”

从金牛渚跑到这,确实跑了两三个时辰,最初时还有些天光,可以让他们看清道路,到后来就漆黑一片,他们能做的就是避开身后的火把,向前,向前,不停地向前奔逃。

往常与官兵交战,就是败了,官兵也会专注于抢掠,而不是追捕他们。可这一次,官兵不仅如影随行,而且马天仁与郑逢春发现,自己身边的同伴,越来越多了。

他们自然不知道,俞国振将骑兵分散,数个小队四处驱赶逃散的流寇,然后将他们聚拢,再由步兵跟在后头驱逐。若有实在逃不动的,便被补刀杀死,所以一路下来,流寇时不时可以听到身后死亡前的惨叫。而黑暗中这种惨叫,带给了流寇巨大的恐惧,他们根本不敢驻足,也无暇去细判身后究竟是多少“官兵”。

总有几万吧,否则老营也不至于一击即溃!

“糟,快跑,又来了!”

眼见身后那些火把又开始逼近,而且呐喊声、锣鼓声还有那最凄厉可怕的锁呐声大盛起来,马天仁叫道。

他们当中也有人试图结阵防守一下,但立刻被远处的火枪击散,在金牛渚有营寨土围子守护,尚且不能稳住,更何况在这一片漆黑的野外!

又是一片惨叫声,那是逃得慢者被击杀的声音。马天仁叹了口气,这样的逃命,何时才到头啊。

然后他看到前方,似乎有星星点点的火堆,初时他们以为那是官兵,因此绝望了,甚至停下了脚步,但身后边传来的惨叫声,让他们又迈开步子,麻木地向着火堆那边靠过去。

他并不知道,就在这漆黑的夜里,他们顺着官道奔逃了足足有近五十里,在凌晨来临,天际还是最黑的时刻,他们到了小关寨外。

“怎么回事?”

将小关寨团团围住,准备在天亮之后再攻寨的老回回听到远处的喧闹之声,他踢开身边的娘儿,扯了衣裳便出了屋子。

普通的流寇,在这样寒冷的夜里,自然就是围着火堆取暖。而老回回这样的寇渠则杀了一户民家,占据了别人的屋子。老回回出外之后,听得北面一片哭爹喊娘之声,皱着眉头不解地道。

他并不在乎北面有什么危险,因为他的东北是混天王西北是八大王,所以最初时他认为这可能是哪儿的百姓在哭喊,但仔细听了听,觉得又象是营啸。

他帐下数万人,自然不可能是聚在一处,分为四个大寨驻守,因为,他派了一队人前去,想要阻止营啸,若是被围住的杨尔铭乘乱逃脱,那他丢的脸就大了。可是派出去的人还没多久便跑了回来,火把照射下,那人面无人色。

“究竟是怎么回事?”老回回生气了。

“不好了,掌盘子,是官兵,数不清的官兵!”那流寇尖叫着回报道。

他这一声“官兵”,一些还睡得朦朦胧胧的流寇顿时跟着叫了起来:“官兵来了,官兵来了!”

这样的呼喝,很快传遍全营,原本不是营啸的,结果倒真变成了营啸。老回回目瞪口呆,他虽是带着亲信竭力想要维护,将那些乱成一团甚至自相残杀的部下收拢起来。但是就在这时,从另一个寨子溃逃而来的流寇,将他的中军也冲得乱七八糟。…,

此时的流寇,还未有什么章程,更没有什么训练,营啸几乎是家常便饭。夜里一句梦话,都有可能引发一场骚乱,故此,这营啸来得虽是巧合,却也是某种必然。

转眼之间,整个营寨就乱成了一锅沸粥,黎明前最后的黑暗,让每个人都怕接近自己的身影是官兵,为了保护自己,他们几乎毫不犹豫拔刀相向。而从寨外哭喊着冲入的溃兵,更是让这混乱局面加了不只一倍!

即使不曾发生营啸,老回回也知道,自己挽回不了这样规模的混乱,唯有先撤下休整,再收拢溃兵,才是解决目前危机之道。

“这……究竟是贼他娘的咋回事!”

一边愤愤骂着,老回回一边上了马,然后,他听到了尖锐刺耳的锁呐之声。

这声音仿佛是追魂夺命一般,那些溃入寨中的流寇顿时象炸开发马蜂窝,尖叫声不绝于耳:“官兵,他们又来了,恶鬼啊!”

恐怖迅速传染,老回回和他的亲信,是被一群流寇卷裹着,向着西南方向逃去。

在小关寨中,火把一枝接着一枝地点燃,杨尔铭双眼猛然瞪起,他虽是年幼,但这样一瞪眼,却自有一番威风。

“敲锣,呐喊!”他一指前方已经火光冲天的贼寨。

“老爷,咱们要不要去冲杀一番?”旁边一将见贼人已经不战自溃,颇为心动地问道。

“你傻了,俞幼虎在吃贼,你这时去,没准就被他当贼吃了。”杨尔铭瞪了他一眼:“只须为俞幼虎呐喊助威即可,少不得你们的功劳!”

那将陪着笑,心里暗暗嘀咕了一声,听闻那无为幼虎也只是十七八岁,自家这位县尊老爷才十五岁,两个年纪加起来还不到三十五岁的小子,竟然做出这么大的事来!

包文达并不知道整个安排,他跟在杨尔铭身边,原本是想保护他,听得他这话,不由得愣住了:“外头……不是营啸,而是俞济民来了?”

“除了他,还有谁能弄出这番声势来!”杨尔铭哈哈笑道:“你听那锁呐声,他早就跟我说了,听得这锁呐声,便是他到了,到时我广造声势,为其助威即可!”

“你们……你们早有勾连?”

“史参议前脚出无`为,后脚俞国振便也出了,史参议进军不快,可不仅仅是因为小心谨慎,而是等着俞国振到桐城!”杨尔铭嘿嘿道:“贼人不知道史参议会向何处求救,必然是广派侦骑,但在史参议派出你来求援之前,俞国振便已经进了山中,只等着我将贼人诱出来。”

包文达的眼前一片雾朦朦的,他觉得,自己仿佛在听国手讲棋,虽然所讲的每一步自己都明白,可这么多步子组在一起,他就根本弄不清楚了。

但他可以肯定一点,他是棋盘上众多棋子中的一枚,而某个人则是下棋者。

“这计策……是杨县尊想出的?”

“自然不是,我哪里能支使史参议,能激得史参议以身冒险自当诱饵者,只有俞国振吧。”杨尔铭感慨地一叹。

他也是自诩足智多谋,可在俞国振一环套一环的设计之中,他不得不承认,自己也只有充当棋子的资格!

先是以史可法为诱饵,将贼人从易守难攻的庐`州诱出,然后再以他杨尔铭为诱饵,诱贼人分兵围点打援。俞国振画出了老大一个饼给流贼,换了杨尔铭是张献忠,自问也是必上这个当的,毕竟,只要擒住史可法,安庐池大四府就组织不起整体的防御,只要击败杨尔铭,桐城方向就再无阻碍,而这两个目的若是同时达到,那么贼人就进可攻退可守!…,

可以说,俞国振为流寇准备了两个他们不得不吞的诱饵!

杨尔铭有些嫉妒俞国振,但也只是有些罢了,他是进士出身,这注定了他今后的仕途是一片坦途,而且他现在年纪不大,极有可能四十余岁就进入中枢,或者成为封疆大吏。

“若我有那一日,俞国振或者为我一臂助。”他心中有些傲气地想。

凄厉的锁呐声一声跟在贼人身后响,每当贼人试图列阵之时,便会有成排成排的枪声响起,将才聚拢的几十名贼人再次击溃。这种溃逃之势,迅速席卷了贼人另外两座营寨,当黎明终于到来,天色开始放亮的时候,小关寨周围的山野之上,尽是奔散溃逃失去战心的流寇。

这个时候,杨尔铭终于下令:“开寨,咱们去助俞国振一臂之力!”

天色亮了,他就不必担心会彼此误伤,随着他的这声命令,憋了一晚的官兵乡勇如狼似虎地扑了出去。打硬仗他们不行,可是捡便宜打落水狗,他们却积极得紧。只是转眼功夫,便有人来向杨尔铭报功:“夺得贼渠银盔六顶,营帐旗帜若干……”

“少说些没用的,给老爷我擒贼才是正经!”杨尔铭有些气极,人家俞国振带着家卫在杀贼,而自己手下这些没出息的家伙却只顾着抢夺财物!

就在这时,他见到一骑穿着灰色制服的少年向小关寨过来,杨尔铭眯着眼:“俞国振派人来了?”

“杨县尊!”被派来传递消息的家卫少年在马上拱手,他没有入寨子:“我家小官人请县尊不要急着打扫战场,派人跟着我们,将贼人向庐`江县赶去!”

“什么?”杨尔铭吃了一惊,他的眼睛瞬间瞪得老大:“俞公子的意思?”

“正是,我家小官人说了,乘着这机会,一鼓作气,将混天王也打垮来!”

包文达和杨尔铭一样,都是张大了嘴巴:“好大的气魄!”

确实是好大的气魄,一夜击溃老回回足有六万的大军,俞国振还不满意,将主意打到了混天王身上!

杨尔铭清醒过来,心里飞快地算计,此时混天王尚不知道具体战况,若是真将老回回的溃贼赶过去,倒真有可能将混天王吓跑!

“做了,他俞国振有这气魄,我杨尔铭哪能没有这胆量!”他一拍大腿:“传令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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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单章:上月总结与这月展望,兼求月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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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本《明末风暴》在我近期的书里,不能算是扑了,因为上架两个月,均订有一千三,高订有二千三,这个数字终于达到了一般水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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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历史类的文,写起来比较累,每一个历史人物和历史事件,都需要反复推敲核实,免得出现大错误,让读者觉得这是笑话。比如说,在刚过去的一个月里,我为了写好与张献忠为首的流寇之战,查的明季清初史料就不提了,仅地方县志就翻了好几本。幸好网上有下载,否则还不知去哪儿查去!

就以桐城县令杨尔铭为例,我是在《明季北略》中查到这个人的,然后再看《康熙桐城县志》,确认此人此时为桐城县令无误,然后去查崇祯七年的三甲进士榜,这时就出现问题:崇祯七年三甲进士中,根本没有杨尔铭这个人。

于是我查杨尔铭的籍贯,四川筠连人,便再查《康熙筠连县志》,在选举卷里,查到崇祯七年考中三甲进士的筠连人,不叫杨尔铭,而是叫陈尔铭,但在后面有注,复姓杨。也就是说,他是考中进士之后,恢复了杨姓。

再去查崇祯七年三甲进士名录,果然,有这位陈尔铭。

说这些,是为了回应读者希望更新得更快更多的要求,大伙如果想看一个比较严谨的故事,就希望能包容我现在这种速度。

在大伙的支持下,上个月分类月票榜上,我们在前十呆了二十七天,这是个了不起的成绩,因为我们是用一千二百左右的均订,和人家三千左右的均订相抗、相争。直到后来,我必须抽时间陪一陪家人,这时才跌落下来,但我心里已经很满意很快活。要知道,整个七月份,我几乎没有得到象样的推荐,两个同好关注推荐就是全部。完全是靠着大伙把我推进分类月票前十,才保证了推荐位置,才使得高订从一千七八百涨到两千三,均订从一千出头涨到一千三。

这证明我的读者是有战斗力的!

这个月,我们还能保持这样的战斗力么?

这个月,我们能从月头开始,就稳稳坐在分类前十的位置上么?

看大伙的,也看我的!

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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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一、猛虎驱群狼(三)

(好了,今天的事情办完了,很顺利!上个月欠大伙三次加更,明天开始来把赶出来,这个月已经有四十多张月票了,大伙很给力!还是一样,满五十张月票,我就加更一次,即使当天无法做到,过几天也一定做到,大伙的保底月票不用留着,老雷这两个月来的更新大伙都看到了,绝对不会弄虚作假来骗月票!)

混天王是在中午得到的消息,知道数万官兵神出鬼没,昨夜突袭金牛渚的老回回老营,只是半个时辰的功夫,就破了老营防守。

因为是遭遇夜袭的缘故,而且也因为俞国振在攻击时广造声势,光点起的火把就有数千枝之多,所以逃走的贼人一个个都是信誓旦旦,肯定官兵有数万。

得到消息之初,混天王还是将信将疑,觉得这其中必有古怪。数万官兵,而且是能战敢战的精锐,若是从留都过来,最先遇着的应该是占了庐`江的他,怎么会越过他去打老回回!

但逃来的老回回部下越来越多,渐渐他就可以肯定,官兵数量确实有数万之众了。若非如此,老回回老营也有两万人,其中精锐不下三千,怎么连半个时辰都守不住?

到了傍晚时,混天王就更加确定了,原因很简单,大批的老回回部下,被驱牛赶羊一般赶到了庐`江城下,往常都是他们赶着百姓蚁附攻城,而这一次,却是官兵赶着流寇蚁附攻城!

连续一天的作战,让俞国振脸色也变得有几分憔悴,家卫队伍此前的艰苦训练和良好的后勤习惯,在这辗转一百多里的战斗中发挥了重要作用,他们可以用随身携带的炒米、肉干和水壶充饥解渴。但尽管如此,超过一天的不眠不休和运动作战,还是让家卫出现了非战斗减员。

连家卫尚且如此,流寇就更不用提了,沿途中他们连停下喘口气喝口水的时间都没有,不少人走着走着,就一头栽倒下去,直接毙命。

“混天王此人比不得老回回狡猾,老回回一发觉情形不对,立刻逃遁,这混天王看来还想依托庐`江城守上一守。见着老回回的人,他也不开城门了,呵呵……”

骑马停在山头之上,俞国振放下单筒千里镜,笑着向身边的叶武崖说道。

“他不弃城而逃,只会是自寻死路,区区一个庐`江县,小官人想要夺来,不过是一挥手的事情罢了!”

俞国振笑了笑,却没有回应。过了一会儿,桐`城县令杨尔铭气喘吁吁地跟了上来,他满脸是不服之色:“再过几年,等本官身量长大之后,必不会落后于你!”

这话是对着俞国振说的,俞国振哈哈笑了笑,虽然杨尔铭这话说得充满了孩子气,可是俞国振却不敢将这位才十五岁的县令视为孩童。

无论是胆量还是智略,杨尔铭都算是地方官中佼佼者了,他做出这副少年模样,绝对不是与俞国振关系亲近而本性流露,应该是另有目的。

“县尊,有一事拜托县尊,请让你之手下,在马后拖着树枝,于西、南两个方向来回奔走。”俞国振没有细想杨尔铭装嫩是什么用意,他直接向杨尔铭道。

杨尔铭回头看了一下自己的部下,脸色顿时有些窘红,他是知道的,俞国振奔袭金牛渚,然后再驱贼人老营残兵自背后冲乱贼营,再接着驱赶溃寇向庐`江赶来,这奔波往复,几乎就是两百里的路程。但俞国振的近三百名部下,绝大多数都跟了上来。…,

而他自己的手下,除了有马的百余人,大多数还不知身在何处。

他可是真想从俞国振那儿学到这种操练兵卒的方法!

但让他一个堂堂三甲进士,去向俞国振求教,他又有些开不了口。

“先过完这一仗再说,今后还有的是机会,我看俞国振这人,虽是淡漠了些,却也可以相交,到时多与其交游,想必他会不吝赐教。”

想到这,杨尔铭回头望了望,然后大叫道:“包指挥,此事便拜托你了!”

包文达拱手应命,在他身边,副将潘可大哼了一声,却没有说什么。包文达带着百余骑离去,不一会儿,在庐`江城西、南二面,便是尘土大起,看上去,仿佛是千军万马正在逼近一般。

混天王在城头看到这一幕,心中凛然,嘴上却笑道:“无妨,无妨,我们只要守着城池,用不了多久,八大王就会回兵来救,咱老子与八大王合起来,也有七八万人,破两万官兵,算不得什么大事。”

他说得轻松,周围群贼却是面面相觑,他们惯于流动作战,守城这种活儿,还真不熟练。

就在这时,城外传来了惊天动地的哭声,却是被驱赶而来的那些老回回手下,算其人数,也有近万之众。若是放在平时,混天王会毫不犹豫纳这些人入城,正好可以吞并老回回的人马,但现在他却不敢。

他担心这些人当中,会有官兵奸细,他们流寇攻城,一惯就是喜欢以奸细冒充官兵或者逃亡百姓,混入城中之后突然暴起发难。若是被官兵也用此计复压庐`江,那他混天王在诸寇渠当中的声名就算是完了。

城外大哭,城内也大哭起来。

哭声连接内外,便是铁石心肠的流寇,也不由得心生不安。就在这时,城南门处,一人大呼道:“我等父兄尽在城外,官兵尚未至,混天王欲借官兵之刀,杀我等父兄耶?父兄若死,我等如何独活,官兵势大,孤城难支,如之奈何!”

此话一出,周围便顿时有七八人操秦腔响应,虽然这些人的秦腔都有些生涩,可是此时谁会去细细分辨?周围所聚,尽是老回回的溃众,想到老回回与混天王也确实算不上和睦,这个时候,混天王借刀杀人的可能性不是没有,顿时嗡嗡声闹成了一片。

“混天王不救我等父兄,我等须自救,开城,放他们进来!”又有人高喊道。

混天王收拢这些昨夜从老回回老营中逃来的残兵败将,因为军情急促,并无时间去整训分拆他们,只是让他们协助守城。他们自然而然聚在一起,如今有数人挑动,顿时群情汹汹!

“你们好大的狗胆,是想造反么?”偏生这时,一个混天王派来的小头目挥鞭往人群中乱抽,他自觉比这些老回回的手下地位要高,因此听得众人出言不逊,大怒便来弹压。

“大伙本就是造反,凭啥子这狗奴在咱们头上作威作福?”又是一人道。

紧接着,人群中便冲出两人,直接将那小头目扯倒,众人乘机上去,你两我一脚,也不知是谁还偷偷动了刀子,那小头目惨叫了一声,便气绝身亡!

这一下众人稍稍一愣,然后听得有人大呼:“一不做二不休,既已动手何必回头,莫非等着混天王杀我们祭旗么?”

“正是,正是,杀吧,夺了城献与官兵,还可以换回一条性命!”…,

“吃香的喝辣的是他们,拼死拼活是咱们,如今还等什么?”

从几个方向传来的呼喝声,将惶惶不安不知所措的老回回手下情绪调动起来,不仅是他们,就是混天王的手下,也有些人在心里开始赞同。

流寇之间相互吞并挖角是常事,因此混天王手下,也不是所有人都对他忠心耿耿!

“你们……你们想做什么?”

“噗!”某人一刀将喝问的混天王手下头目又砍倒,然后咬牙切齿地道:“做什么,自然是开城,将咱们的人放进来!”

“对,将咱们的人放进来,若是要死,大伙就一起死!”

七嘴八舌之中,他们便开始动手,将左近混天王的手下一一击杀。南门这里,混天王虽然有不少兵力,可是却未曾料及这突然而来的变故,转眼之间,南门便被老回回之人占住,有人开始打开大门,还有人大呼结阵,挡着混天王手下的反扑。顿时之间,南门处呼喝响起,血肉横飞!

与果决的老回回手下不同,混天王的手下有些犹豫迟疑,他们一边派人去向混天王报信,一边开始聚扰,却并没有在第一时间里将城门夺回来。

类似的内讧,此前在流寇当中也发生过,如何处置,只能由混天王来做决定。

在混天王决定传回之前,已经有人在南城城头升起了一面火红的旗帜。

俞国振也看到了这面旗帜,他大喜道:“事成了!”

杨尔铭愣了愣:“何事成了?”

“南城城门已经被我们的的占了,现在,驱贼入城!”俞国振解释了一句,然后举起一只手:“冲!”

连番作战,特别是攻破老回回的老营,让俞国振缴获了不少战马,他现在拥有近四百匹战马,所以这一路上,几乎是轮骑上阵,使得马力尚存。这次起动,两百余人近四百骑,几乎是同时出发,造成的声势,可想而知!

原本聚于西城之下的乱贼,还不等他们冲进,便在混杂于其间的家卫少年引领下,向着南门而去!

而这个时候,混天王尚未得到南门被夺的消息,还在城头下令,准备发炮轰击攻城的官兵!

俞国振根本没有理会西城,只是驱着流贼向南门去,同时小心地让自己保持在城上贼人射程之外。不一会儿,他们便到了南城,而此时南城城门已经洞开!

城门之上正在激烈厮杀,那是老回回的手下与混天王的嫡系在内讧,其中自然少不得俞国振的家卫们在推波助澜。城头混战一团,自然没有什么矢石枪子向城下打开,因此那些老回回的残军,就这样被赶进了城中!

这可不是几十人,而是几千人!他们大多一路上丢了武器,原本是想入城喘口气,但一入城,便听得自己旧日同伴大喊:“混天王要杀我等,与他们拼了!”

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有少数认出同伴的,自然拾捡地上的武器跟上,大多数一心往着城里跑,只希望离身后追来的服饰怪异官兵越远远好。

二二二、猛虎驱群狼(四)

再怎么成熟有才,他终究还只是十五岁,昨夭看到的厮杀,还是他第一次亲临战场,而庐`江虽然不是什么坚城,却总也有座城池,可俞国振就这样,轻而易举地,便进了庐`江,实在出乎他意料!

即使此前,他知道了俞国振的计划,也知道俞国振遣入已经进了城,可当看到俞国振所谋划的一切竞然真地变成了现实后,他依然觉得难以置信。..

数万之众的贼入,就这样轻松让俞国振进了城?

“呃,我们要不要去接应一下,贼入势众,城中少说也有几万吧?”杨尔铭第一次有些失去自信,向身边入问道。

在他身边,是俞国振派给他的一个入,俞国振总唤此入“二柱”。最初时杨尔铭并不太注意此入,觉得他不过是个跑腿的,但现在,他明白俞国振将此入留在他身边,应是另有深意。

“城中虽有几万,多是混夭王老营中入,他与老回回换防,精锐大都派出去到各乡抢掠,只留着几千入护着老营。”高二柱知道他心中的疑虑,微笑着道:“若非如此,我家小官入也不会如此大胆,驱着贼入前去攻城。”

杨尔铭嘴巴不自觉中又张开了,这个消息,他此前根本不知道!

他当然不明白,早在两年前,俞国振就开始布线,一年之前桐`城民变之时,俞国振的情报网就已经延伸到了周围县,而又经过一年的谋划,他布下的暗线几乎遍布了整个南直隶!

这是一个最消耗银钱的战线,而且一时半会看不见成效,甚至有可能永远看不见成效。但是,当它们终于被动用起来时,所带来的效益也是巨大的,比如说现在,整个流贼的活动,几乎全在俞国振的掌控之中。

“那……那我当如何做?”

“养精蓄锐,广造声势,让贼入早些弃城逃走,然后,传令四乡,沿途袭扰,让流寇没有片刻歇息。”高二柱低声细气地说道:“最后……等着史可法为杨县尊上奏朝廷表功即可。”

杨尔铭听出了高二柱最后那句里的讥讽之意,他怒翻了高二柱一眼:“本县岂要你家公子之功!”

“这功劳杨县尊不要,史可法也会要,与其被分给那些逡巡怕死之辈,倒不如由杨县尊领了。”高二柱笑着道:“也算是帮我家公子出一口恶气,我家公子可是受了史可法不少气的。”

这话是半真半假,事实上在无`为城中,俞国振倒是给了不少气给史可法受。甚至为了掩盖张献忠派出的奸细耳目,俞国振还让史可法演出了一场轻率进军、鲁莽被围的戏。

“杀!”

叶武崖领着自己的大队,开始在庐`江城中的街道上横冲直撞。他的目的不是与敌入缠斗,而是裹挟着流寇,冲散敌入一切可能组织的抵抗。

俞国振自己并没有轻身涉险,在他身边,是齐牛与五十名模范队精锐,这是俞国振的预备队,如果哪里有胶着,那么俞国振就会让齐牛前去冲击一下。

他们穿过小半条街道,周围一片混乱,四处乱跑的流贼这个时候已经完全无法控制了,他们白勺互相残杀甚至传染到了混夭王的手下,混夭王的手下这时也爆发了内讧!

“就是这里,小官入,就是这里!”一个家卫提醒俞国振道。

他指着的是一间民房的门,贼入入城之后大肆杀戮破坏,整个城中原本的庐`江百姓,竞然有数万被屠杀一空,所剩余者,只是寥寥,而且躲在阴暗的地窖里。但这门此时却被打开,两个入出来,向着俞国振施礼:“小官入!”…,

“辛苦你们了。”俞国振向二入点了点头:“混夭王在哪儿?”

“小入装成流寇探听过了,混夭王将县衙设作据点,不过此际,他应该在西城城上!”

俞国振微笑着看向齐牛:“老牛,是我来还是你来?”

齐牛如何会让俞国振去冒这等奇险!他毫不犹豫地绰槊上马,然后厉声喝道:“随我来!”

在他的衣襟之下,一件锁甲若影若现,他还从贼入处夺了一件头盔,此时也扣在了头上。他身后三十骑,也如同他一般的打扮。

依着大明律令,普通入家中有一般的兵刃不防事,但私自藏铁甲可是谋逆大罪。所以俞国振此前让家卫们用的,多是棉甲,只是在击破张进嘉、张可望和老回回的过程中,搜拢了一批铁甲,此时正是混乱,这些甲胄没有谁会管,俞国振挑出其中完好的三十套,武装了齐牛等入。

所以,齐牛现在,虽然还不算重甲骑兵,却可以称得上是全副武装了。

以齐牛为箭头,三十骑组成了锥阵,直接突前,取代了叶武崖的部队。他们毫不留情地踏过长街,任何敢于阻碍他们白勺敌入,很快都会变成肉酱。他们就象着不知疲倦的死神,沿途收割着性命,很快,就打通了一条直往城西的道路。

而在他们之后,俞国振亲率三十骑跟进,叶武崖的队伍,则随护在两边侧后。

当他们来到城中央时,迎面恰好遇着了赶来收拾局面的混夭王。

混夭王已经知道自己的遭遇大大不妙了,可终究是舍不得掳掠所得,另外他也得到消息,入城的“官兵”数量并不太多,虽然城外声势浩大,却一时间只有几百名官兵杀了进来。

真正造成混乱的,还是他收拢的老回回部卒,这个时候,他就开始怀疑,这些老回回的手下,是不是早就投靠了官兵,故意在此时发动,好让他城内一片混乱的。

若是张献忠与老回回遇着这种情形,多半是毫不犹豫,开西城带着亲信就逃走,可混夭王却没有他们这般狡诈,更没有他们白勺果决,故此才会被齐牛迎头撞上。

一见骑牛不过三十骑,混夭王破口大骂,他周围还有千余入马,哪里将齐牛这三十入放在眼中。

“驴日的狗官,竞然到我城中来送死,众家兄弟,上o阿,杀了狗官,咱老子赏银赏肉赏婆姨!”

他一身夺来的官军将领盔甲,身上挂着金银,在流贼当中分外醒目。齐牛老远就看到了他,长槊一举:“冲o阿!”

三十铁骑,风卷残云一般突向混夭王,混夭王身边左右,也努力向前来挡。混夭王也是积年惯寇,身边的精锐非同小可,双方对撞在一起,轰的一声响,齐牛他们原本势如破竹的攻势,竞然被生生挡住!

接近重骑的骑兵,若是失去了冲击力,那么威力就会锐减!

齐牛意识到这一点,但却没有办法,对方几乎是以血肉将他们白勺冲击拦了下来!

紧跟在后的俞国振目光凝结,环视周围:“和我冲!”

他的声音并不大,但在他喊出“冲”字的同时,他已经驱马象箭一般“射”了出去。

现在就是僵持之际,哪一方抢先调动预备队,将对手的防御击垮,哪一方就能获取优势。俞国振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全部赌注都押上了赌局,只因为他知道,自己手中的底牌,比对方的底牌要大。…,

他身后这三十骑并没有直接盲目冲入敌阵,就在齐牛他们白勺身后,这三十骑听到俞国振的命令:“瞄准!”

瞄准的目标,是混夭王,三十杆火枪同时举起,他们放弃了马匹的冲刺威力,却是借助马背上的高度,居高临下,向着混夭王所在地点燃了火绳。

一闪一闪的火光,让混夭王感觉到死亡的威胁。因为改变了配方的缘故,俞国振的火枪引信燃烧的速度,远胜过一般的火绳,只是短短两息之际,火星就已经燃到了末尾。

混夭王想躲,可是他发现,自己无论向哪边躲,对方的枪口总是瞄准他。

他的手下也纷纷向着这边放铳与射箭,但这仓促之间,大伙都没有准星,俞国振身边两个家卫中箭倒下,但其余二十八杆火枪却同时响了。

火枪攒射!

如同佛朗机炮炸开的声音一样,狭窄的街巷中回荡着刺耳的尖啸,混夭王已经非常努力地想要躲闪,他甚至拉过了两个部下,以他们白勺身体为自己的掩护。但他仍然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各处传来巨痛。他虽然躲过了要害,却还是被击中了。

踉跄之中,他混身是血,向后倒下。

“混夭王被射死了!”

“混夭王已死,降者不杀!”

“混夭王死了!”

跟着混夭王一起倒楣的,还有他身边的护旗将,混夭王本入并没有受到致命伤,踉跄几步之后,他又支撑站直,但他的护旗将却没有拉着替死鬼,因此当即殒命。护旗将一死,混夭王的将旗跟着倒了下来,再加上俞国振扬声高呼,家卫们跟着狂喊,顿时,贼入完全乱了起来。

这个机会,齐牛如何会放过!

他暴吼一声,长槊扫过,接连拍碎了两个流寇的脑袋,然后驱马挺入流寇群中,将长槊舞得如同梨花纷落一般。一个贼入扑上来,想要将他从马上推下,他却稳稳坐着,身上挂着一个入,手中的槊还是舞得飞快!

两杆贼入的缨枪探来,齐牛微偏身躯,那个抱着他的贼入替他挡住了这两枪,然后他又是一声大喝,伸手压过一杆缨枪,向着刚站直身体,正喝令扶正将旗的混夭王猛掷了过去

(未完待续)

二二三、风声皆鹤唳(一)

齐牛的气力之大,可谓万中无一。()

因此,石敬岩在传他枪术之外,还专门为他量身定做了掷枪之术。他单手夺枪或者槊之后,便可以飞掷出去,在十丈之内,几乎能每击必中,在二十丈内,命中率也有三成。

如今混天王与他相距,就是刚过十丈,不足十五丈!

飞掷出去的缨枪,快如闪电,在这样的距离里,几乎不比箭的速度慢。混天王的注意力,集中在自己身后正在扶起的将旗上,因为他知道,若是将旗一直倒伏,远处的己军,便会被敌人的谣言所动摇。

然后他看到正在扶将旗的部下,那惊骇欲绝的神情。

混天王也是在战场上征战惯了的,看到那神情,顿时意识到不对,立刻歪倒,可为时已晚,一杆缨枪从他的后背贯入,将他人都带得飞了起来,重重扑倒在将旗旗杆之上!

这撞击,把将旗杆都撞折了,然后,周围的流贼就眼睁睁看着,混天王与将旗再度倒了下去!

“混天王已死!”

家卫们欢呼声震耳欲聋,完全将流寇的喊杀声压制住,这样的混战中,谁的气势更盛,谁就占据优势,现在这优势,就完全到了俞国振这边。

齐牛掷出这一枪后,舌尖舔了一下唇角,也不看自己的战果,横槊又是狂突。在他的带动之下,他身后已经力尽的家卫,再度向前突击,只是一个瞬间,就又在街巷上留下了二十余具流寇的尸体!

这是压垮流寇斗志的最后一根稻草。

原本向前涌来的流寇掉头开始逃跑,俞国振觉得时机成熟,向着身边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道:“王启年,吹号!”

跟在他身边的王启年抓起胸前挂的号子,开始吹出尖厉的声响:“哒嘀哒,哒嘀哒哒哒!”

城外,高二柱听到了这个声音,顿时提起缨枪,向杨尔铭道:“县尊,小官人已经获胜,这号声是让我们总攻!”

“已经……获胜!”

杨尔铭默默估算了一下,自俞国振突入城中,到现在才不过小半时辰,仅这么短的时间,就已经获胜?

他是心高气傲的,才十四岁便是三甲进士出身,也向来自诩足智多谋,此次来救史可法,便是没有俞国振,他自己也有主意。因此,这个时候,他略微犹豫了一下。

若是此时下令总攻,岂不是听从俞国振指挥了?

但他只是略微犹豫了一下,他才入官场不足一年,尚不是那种浸透了官油子的积年猾臣,他的血还没有冷,他的心依然热。

若这般少年都变得冷血寒心,那么华夏便再无振作之时了。幸好,无论中华处于何种境遇之中,总有象杨尔铭一般顾大局敢担当的少年!

“传我号令,攻城!”他大声喝道。

随着这声命令,那些官兵民壮呐喊着向庐`江城冲了过去。他们此前离城有三里远,只是广造声势,拖着树枝在地面上来回扬尘,因此这个时候,他们当中很多人手里的树枝尚未抛下。狂奔冲锋起来,当真是烟尘滚滚,几千人的队伍,却造出了几万人的声势!

此时城中,仍然保持着组织的,只有城墙上的流寇了,他们眼见着混天王被击伤,人仆旗倒生死不知,正待下墙来接应,却在这时听到城外喊杀声大起,回头望去,见着“数万人”滚滚而来,所掀起的尘土,几乎可以说扑天盖地。…,

主将生死不明,内部乱成一团,外面又出现强敌,流寇们的习惯这个时候就彻底表现出来。

稍有不利,四散奔逃。

西门、南门都被堵死,但还有北门水道和东门可以逃遁,流寇几乎是一声狂喊,然后便四散奔逃。

杨尔铭当然不会亲自带队冲锋,他看着自己的部下迅速接近庐`江城,看到庐`江城的西门被人打开,犹自有些发愣。

声势浩大的流寇两支主力,就这样被他们击垮了,而落入贼人手中的庐`江城,也在不到四天之后,便被收复!

这一切,当真有如梦幻,而导演出这一场大戏的,便是俞国振!

虽然杨尔铭很少服人,但这一次,他心底当真生出一种感觉,自己只能望俞国振之项背啊。

比他更惊愕的是包文达。

包文达带着桐`城官兵民壮直接杀入城,迎面看到的便是俞国振!横槊立以的俞国振,正在向着身边的叶武崖吩咐什么,而全身鲜血淋漓犹自杀气腾腾的齐牛,就侍立在他的身旁。

这一刹那,包文达觉得自己仿佛看到了由天神护佑的降世星宿。

包文达不象杨尔铭那样年方十五,经历的事情,在官场的浮沉,也远比杨尔铭丰富。他见过许多号称惊才绝艳之辈,包括此时在同龄人中隐隐有声望领袖之称的张溥,包括号称枪法天下第一的石敬岩。

这些人无论是文是武,虽然也让包文达叹为观止,但总觉得,只要一定的天赋再加努力,别人也可以达到这个高度。但俞国振与他们不一样,初见时俞国振不过是一个普通少年,谈吐起来只是不好夸夸其谈,但接触得久了,就越发觉得他深不可测。

换言之,别人是接触得越久越平淡,而俞国振却是相反,认识得越多便越精彩。

这样的人,全天下只怕也唯有一个!

俞国振也看到了包文达,笑着向这边点了点头,包文达情不自禁地驱马上前,然后到了俞国振面前翻身下马,单膝跪在俞国振马前。

“职下包文达,见过俞公子!”他大声通报,比在史可法面前还要虔诚。

俞国振愣了一下,然后下马将他扶了起来:“包指挥何必如此……一路辛苦了。”

“职下不辛苦,倒是俞公子,自昨夜战到现在,才是真正辛苦!”

这话说到俞国振心里去了,他点了点头:“确实累了,我的人要歇息歇息。包指挥,善后之事,就拜托你了,有何事情,向杨县尊请示便成。”

“是!”略一迟疑,包文达激动地应道。

“如此光明磊落,如此大公无私,如此毫不贪功!”包文达觉得自己眼前的俞国振几乎全身上下都散发着一种光芒,这种光芒,他在杭州忠烈庙中的岳王像前曾经看到!

领了命,他也不等杨尔铭进来,便开始吩咐官兵民壮沿街排察收拢降贼,俞国振见他做得确实不错,便放下心来,真将所有的家卫招拢,众人就在一条背风的巷子里升起几堆火,也不进屋,直接在火堆边睡了。

他们太累太倦,这两日一夜的功夫,转战了近两百里,以三百家卫加六千官兵民壮,破贼人七万有余!

随着官兵与民壮陆续进城,庐`江城中的混乱嘈杂渐渐安静下来。俞国振他们暂歇的巷子里,鼾声响成了一片,只有几个强打着精神值勤的家卫,为了驱赶瞌睡,不时起身走一走,才发出细微的脚步声。…,

就在这时,旁边的一间屋子里,传来老鼠的悉缩声,过了会儿,一口缸盖被推开,从缸中钻出一个人来。

那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孩童,满脸都是乌黑,一双眼睛却是闪闪发亮,他看了看四周,肚子里传来咕碌咕碌的声音,但他没有急着去寻找食物,而是靠着墙侧耳听了听外边的动静。

他听到了外头的鼾声,愣了一会儿,然后悄悄寻了条木板缝隙,向着外边偷看。

在石条铺成的大街上,一群穿着灰衣的人,东倒西歪地围着火堆躺着。他们身下垫着和身上盖着的同样是灰褐色的棉毯,一个个在火光照射下,睡得香甜无比。

孩童松开手里抓着的匕首,眼珠咕碌转了转,露出好奇的神情。

这是些什么人,为何会睡在街上,到处都是空屋子,难道他们全都傻了,不晓得空屋子里能住人么?

好奇归好奇,那孩童却没有半点出去与诸人相见的打算,他悄悄向后,在院子后墙下的狗洞里钻了出去。那狗洞不知被谁掏大了,孩童又瘦小,因此勉强挤出去,而且没有惊动前边巷子里的人。

无论那些人是什么身份,看到他们身边的武器,都足以让孩童想着离他们远些。

死寂一般的街道,偶尔可以看到残损的尸体,那孩童对这些尸体并不畏惧,只是绕开一两步,便悄悄从其一侧走过。

这四天里,他看到的尸体太多了,他的熟人,绝大多数都变成了尸体,就是他自己,也死里逃生了好几回。

“米店老饭那边,或许还有些吃的,哪怕是拾到两把贼人丢失的生米也好。”他心中暗想,拐到了米店的后门。

贴着门板往里听了听,没有发现任何声音,孩童轻轻一推,那门就开了。米店是三进的屋子,后院原本是仓库,到处都是屯米的竹篱和装米的草袋,孩童四处翻了翻,找到了小半袋被遗下的米糠,他低低欢呼了一声,将那小半袋米糠背起,然后就看到垫在下边的一块板子。

那板子猛然掀起,一个浑身是血的汉子从中跳了出来抡刀便砍,若不是孩童身子矮小,受了惊吓后尖叫着一屁股坐下,只怕要被他一刀砍中。

那汉子手中的刀落了空,然后听到前门“轰”的一声响和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他目光一转,停到了跌坐在地上的孩童脸上。

“驴日的,老子竟然因为这样一个小猴崽子被发觉了……”那木板掀起后出现的洞穴中,又伸出一个头来,孩童认得,正是这两天才进城的混天王!

“掌盘子,我护你杀出去!”挥刀的汉子恶狠狠地道。

“杀不出去了。”混天王沮丧地道:“砍了咱老子的头去献,还可留你一条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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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四、风声皆鹤唳(二)

俞国振接讨热汤,美滋滋地喝了一口,在饱睡起来后,能喝上这热乎乎的肉汤,对于缓解疲劳,有极大的帮助。

“给这个小子也来一碗吧。”看到在一旁流口水的孩童,俞国振笑了:“他可是小英雄,若不是他,我们或许就让一条大鱼跑了。”

被称为“大鱼”的,就是混天王,昨日之战中,他身受重伤,被齐牛掷出的缨枪贯入肩膀,侥幸未死。是最忠心的属下拼死才将他救起,但此时他已经无法组织战斗,也无力逃出庐、江城,便寻了个地方躲起来。

若是能躲到伤势稍好,再换上衣裳混出城去,这便是混天王的全部逃跑计划。但可惜的是,一个流寇屠城中幸存下来的孩童,因为饥饿的驱使,让他这原本就很粗糙的逃跑计划落了空。

那孩童接过碗之后,立刻狼吞虎咽一般,肉汤里还有些肉沫,油汪汪的让他肚子里仿佛长出了一只手,恨不得将碗里面的汤水一把抓进去。只是两个眨眼的功夫,一碗肉汤就完全没有了。

俞国振笑着看了看身边的齐牛:“老牛,这小子不错,颇有你几分风范。”

齐牛憨然一笑,他现在全身都被白纱布缠着,连续作战中,他都是一马当先,因此身上受的伤也最多。好在他身披重甲,又皮糙肉厚,都是些将养段时间就能痊愈的皮肉伤。

昨日一战,也是家卫自建立以来最为惨烈的一战,俞国振为了打胜这一战,将自己的所有赌注都押了上去。他获得了全胜,但自己的损失也不小,齐牛都全身是伤,叶武崖的伤不比齐牛少,家卫所亡的人数超过三十,几乎个个都成了伤兵。

从开战以来,俞国振折损的家卫,已经接近八十了,加上因伤致残的,损失超过一百人。好在酒精消毒与熟练的外科急救,天气又冷,让大多数伤员都避免了感染,没有出现大面积的伤员死亡现象。

打到这里,俞国振明白,他的家卫已经到了极限,现在连番大胜让众人忘记了自己的损失,但再打下去,他们发现自己身边已经有四分之一的人不在了,那么士气就会消福,俞国振的不败光环也会因此破碎。

战后需要再补充一批人手,此事必须立刻来办,否则到时会出现人手不足的现象。

想到这,俞国振笑着道:“再给这小子一碗!”

那孩童仍然只用了两次眨眼的时间,将一碗肉汤咽了下去,不过当第三碗端来后,他就没有再狼吞虎咽了。

“叫什么名字?”俞国振问道。

“回公子的话,小人姓王,名字……名字叫地猴儿。”

地猴儿只可能是小名,看他这模样,俞国振再次对齐牛道:“老牛,与你真象,你名牛,他名猴啊。”

听到自家公子的调侃,齐牛不生气不着恼,标志性地憨笑了两声。这个时候的他,身上完全没有万夫莫当的勇将气概,倒真象是一头任劳任怨的老牛。

刊、人也不喜欢这个地猴儿的名字,但师傅就是这般唤小人的……小人在城里当学徒呢。”

“学什么?”

“学打铁。”

“原来是个小铁匠,哈哈,愿不愿意跟我走?”

王地猴儿乌溜的眼珠眨了眨:“公子就是无为幼虎?”

庐、江离无为并不远,俞国振的名声,在这里也是极响亮的,王地猴儿听这个名字没有一百遍也有九十遍。…,

坊间里诅咒那些奸邪小人,甚至都是说“出门逢幼虎”可见俞国振在附近的声望了。

俞国振笑道:“正是我,俞国振。”

“俞公子要收小人?”王地猴儿真象猴子一样蹦了起来,不过他眼珠又转了转:“地猴儿这名字小人不喜欢,求俞公子给小人换个名字!”

他一边说一边跪下磕头,梆梆声响,宛若干雷。俞国振一把将他扯了起来:“三个头足够了……不喜欢地猴儿,那我给你取个名字就叫王地雷吧!”

这名字也有些怪异,但那孩童却是欢喜得直接翻了个跟头:“我有新名字了,俞公子给我取的名字!我定然能象大力神牛、九河螺神和冷面乌鸦一般,名扬天下!”

“大力神牛?冷面乌鸦?”俞国振愣了愣:“地雷,你这两个绰号……是只老牛与武崖?”

“正是正是,旁人都说,公子身边有三位神通广大的精怪相助,故此才能战无不胜,这三位精怪是公子收的徒弟,乃是大力神牛、九河螺神和冷面乌鸦。公子还为他们取了名字,齐牛、罗九河和叶武崖!”

俞国振只觉得额头汗水都要出来了,这是哪跟哪儿,这可不是在演《西游记》,还收三个徒弟各取名字!

“他们还说,公子取了名字,便给了他们法力————一”刚得了新名字的王地雷小心的看了齐牛一眼,发现从一开始就好脾气团团脸的齐牛,这时额头都是青筋直跳,顿时闭紧了嘴。

这个大个子,可就是传说中的大力神牛,一头顶过去,便能掀翻一边城墙的!

“二柱。”俞国振唤道。

“嘿嘿,这可与小人无关,这等话语,除了田伯光那大嘴,没有谁能编得出来。”高二柱憋着笑上前道:“好在小人立的功少,才没有变成什么精你……”

“可是那些传言里说,俞公子最初就是靠着两根柱子收的三精怪……”王地雷很小声地说道。

于是接下来高二柱也是额头青筋直冒了。

田伯光在家卫中是胆大妄言出了名的,也只有他,敢在背后编排现在已经完全转到暗中的高二柱了。俞国振转头四望,便看到田伯光缩头缩脑向人群后移去,这小子昨天的激战中断了一只胳脖,脖子上正打着吊袋,胳膊上也挂着夹板呢。

“咳,我不是问这个谣言是谁传出去的,只要别把我编成唐三藏那样的多嘴和尚便算了。你们与田伯光的账,你们自己算去,休要拿来吵我。”俞国振咳了一声:“流寇过境,必又添了不少孤儿,二柱,你立刻让你的人动起来,查看那些失去父母的孤儿,若是完全失怙无亲的,直接收拢来,若是家中还有远房亲族的,也征求一下远房亲族意见。”

“征不征求都一般,要想得是来我们细柳别院,便是家中有父有母的,也都巴不得!”高二柱低低说了一句,见俞国振没有别的吩咐,便退了下去,没离多远,看到田伯光在那边躲躲闪闪,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厉喝了一声:“田色贼,你这厮给老子当心些,管不住嘴巴倒还罢了,管不住裤裆,小心被阉!”

“武崖,我知道你昨天没休息。”俞国振又叫来呵欠连天的叶武崖:“收获如何?”

“小宫人,这混天王比老回回有油水些,但油水也有限,只是得了他四万两,啧啧,这一战,打亏了。”…,

叶武崖真觉得亏了,打混天王的损耗,是两倍于打老回回,而收获却不足老回回的两倍。特别是端了老回回老营抢到了几百匹马和数十套甲胄,这可是大丰收,可在混天王这,却只缴到百来匹马。

这便是混天王不如老回回会过日子的结果,另一个原因则是混天王放纵自己的手下四出抢掠,因此虽然他本人兵败就擒,他的手下却大半还保存着实力。只是听到庐、江被官兵收复的消息,不敢来援,纷纷逃散罢了。

夺回了庐、江,俞同振与目前充当战时大本营的无为又连在了一起,后勤补给也很快跟了上来。犬为知州罗之梅,甚至还又送来了一千民壮,这些民壮得知是给无为幼虎的家丁充当辅兵,一个个斗志高昂得紧。

“人呢,多少人?”俞国振轻声问道。

付出这么大的代价,打这样一战,俞国振的目的,并不是区区几万两银子。几万两银子他完全可以用其余手段赚来,他的目的,是他目前最紧缺的东西。

人口。

按着俞国振与史可法的约定,为流寇裹挟不得不从寇的中都、安庐池大百姓,都要被流放到南方去,这些人有熟练的农夫,有工匠,还有医卜杂家之流。这样既避免朝廷追究他们帮助流寇夺取中都火焚皇陵之罪,又能为俞国振开发南方提供充足的熟练劳动力。

这也是俞国振唯一可以从朝廷官方公开获取人口的途径。他估计贼人裹挟的人口数字可能多达五六万,甚至有可能更多,这些人大多数在战乱中或死或散,但只要能得到其中五分之一,甚至是十分之一,他这一战打得就值得了。

要知道此时整个钦州,也只有区区几万口罢了。

“正在审问甄别,不过此事还是交给二柱哥来负责为好,小人手下,逼赃问贿都是好手,做别的可就差了些。”

“就你想偷懒,好吧,你去把事都转给二柱。“俞国振见他一脸困觉:“然后你滚去再补一觉,虽然没有大仗打了,但养足精神,咱们还得收拾张献忠去!”

他话声才落,就听得远处传来马蹄声,俞国振抬头望去,看到紧绷着脸的杨尔铭与一脸兴奋的包文达正联袂而来。

“俞公子。”杨尔铭老气横秋地和俞国振见过礼,他绷紧了脸:“如今老回回、混天王皆已破,只余献贼一营,俞公子觉得,当如何破献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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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五、风声皆鹤唳(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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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可法镇定自若地坐在衙门中饮茶,在他身边,随侍着的舒`城县知县章可试一脸敬佩,终于忍不住开口道:“贼人大军围困,右参议如此镇定,实不愧为左忠毅公之弟子也!”

“吾师心肺,俱为铁铸,可法不及其万一。”史可法叹道。

“右参议过谦了,左忠毅公于大狱中心如铁石,右参议在万贼之中泰然自若,二者正可相当,正可相当!”

章可试没有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恭维话语,打了几天的交道,他也算是了解史可法的脾气了,他根本不希望别人称赞他胜过左光斗,只希望别人说他象是左光斗第二——说好听些,这是谦逊不忘本,说不好听,则是这位右参议缺乏敢为天下先的气魄。

但是他没有想到的是,自己的这句吹捧,还是让史可法的脸色象被抽了一巴掌那般,变成了紫红色。

史可法想起了在无`为守城时的情形,他亲冒矢石上了城墙,结果战果尚不如俞国振的一个管家。事后想到俞国振面前沾沾自喜,结果被一顿挖苦讥嘲。

若不是有过这样的经历,他哪里能做到万贼围城中镇定自若!

因此他尴尬地咳了一声,换转话题:“献贼仍旧是围而不攻?”

“如史参议所说,献贼缺乏攻城手段,故此只是佯攻骚拢。”章可试道。

此时的流寇,虽然声势大,但实际上并没有多少正面攻击坚城的手段,一般都是靠使诈才夺城。因此张献忠初南下时,面对一座庐`州城也会一筹莫展,直到抓住机会诱出了吴大朴,这才得手。

因此,张献忠自以为,对舒`城的围而不攻,不会引起怀疑。

“贼人虽是无攻城手段,但若是再任贼势猖狂,他们迟早会学会着攻城的。”史可法想到俞国振曾经说的话,颇为担忧地道:“试想一下,到时贼人用火炮、炸药,掘壕挖土,攻击城池……在无`为时,贼渠张可望便用火炮轰击城门得手。”

章可试也觉得后果堪虞,他皱眉好一会儿:“也不知援军是否能来……我观贼人,精锐也不过是一两万,其余大多都是乌合之众,若有三千精兵,便足以破之。”

“整个南直隶搜搜捡捡,也找不出三千精兵来。”史可法叹了口气:“本官在庐`州操演了大半年,也只得两千军士,尚不能算精锐,而且还被献贼所破……唉!”

“现今就只能看无为幼虎了,他若是能破贼,一切……”

说到这的时候,外头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却是孙士美小跑着进来,他脸色微微露出潮红,看上去极是兴奋。

“有消息了?”史可法的镇定顿时没有了,他起身问道。

“尚无消息,但我观贼势,似乎有所变动……而且,有一个贼人射入城中这个。”

孙士美一边说一边呈上一根箭,箭上绑着一张纸。史可法打开那张纸,却是一封信件。

“呵呵,倒是嚣张。”两三下将信件内容看完之后,史可法道。

他将信交给了章可试,这是一封勒索信,要城中交出三万两白银和一百匹骡马,若是不肯,他便要下令攻城,破城后屠城三日鸡犬不留。

“献贼心虚了。”章可试鼓掌道。

史可法点了点头,若不是他知道俞国振正在外围想法子破贼,他是猜不到这封信掩饰的其实是流寇心虚。…,

“如何复之?”史可法问道。

“待下官来复,史参议回复,未免太瞧得起献贼了。”章可试笑道。

他唤人拿来纸笔,刷刷一笔而就,写完吹干,将纸交给史可法,史可法鼓掌道:“好,好,章县果然为干员,这回得好!”

自有将官取信射到了城下,一个贼人拾起这箭,飞快地跑去交给张献忠。此际张献忠正一脸阴沉地坐在大帐之中,听闻城中已经有了回应,急得站了起来:“速速拿来,让咱老子看看!”

那纸上写的很简单:城中有钱有粮有马有骡,献贼若有本领,自来取就是。

就是这么一句简短的话,却象是一记耳光抽在了张献忠的脸上。

他自诩有本领的,对此前流寇公推出来的几位首领,包括现在的首领闯王,都是没有什么敬意。此次甩脱诸家流寇,带着老回回与混天王南下,在他自己看来是神来之笔,为了谋划这一步,早在一年多前他就开始布置,当初桐`城民变,虽然是闻香教为主,可幕后,也有他八大王张献忠在使气力!

这次南下,为了能独占富庶的江淮,他甚至不惜寻小隙与闯王、闯将分开,但事情进展得却不象他想象的那么顺利。原本防备空虚的南直隶,先是出了个庐`州吴大朴,在被他用计杀死之后,他的宿敌俞国振又出现了!

俞国振接二连三的巧计,让张献忠此前做的努力都化为泡影,甚至连他劫掠而来的收获,也成了俞国振的战利品。

他终于找到了逆转这种不利局面的机会,结果……现在他已经可以肯定,这个所谓的机会,是一个陷阱!

是将他与老回回、混天王分开,好各个击破的陷阱。官兵先是击溃了打援的老回回,接着击败据城守退路的混天王,现在,就要轮到他了。

“若这一切,都是史可法这厮的布置,倒又是一个洪承畴,难缠,难缠啊。”将那封信掷在地上,张献忠忍不住长吁短叹。

老回回与混天王相继兵败的消息,他已经得知了,现在尚不知老回回与混天王本人的下落,也不知道是哪支官兵击溃了他们。张献忠派出去的探子,几乎在一天之内,便被另一伙人连根拔起,这使得张献忠失了耳目。

他只能从逃来的老回回、混天王手下,得到相应的消息。

“数万官兵……难道其中有诈?”他也不是没有往这方面想,但老回回和混天王都是转眼间被击溃,而且对手展示出的战力也强劲得可怕,在张献忠心目中,能野战和攻城里,这般轻易击败他们的,只有来自山海关外常年与东虏作战的关宁军!

想到关宁军,张献忠悚然一动,朱大典收复中都之后,离着庐`州府不远,却按兵不动,他的辖下,可是有关宁军的!

若是朱大典表面上按兵不动,实际上却是绕道经运河入长江,昼夜赶来救援……那么,倒真有可能在南直隶出现三千拥有极强战斗力的关宁军和两万官兵!

张献忠琢磨了好一会儿,还是不能如此确定。他本来还有一个选择,就是留在舒`城外观望,可是若来的真是关宁军,被这支有许多骑兵的精锐官兵咬住了,他张献忠可就难以脱身!

而史可法的强硬回复,也让他觉得,整个过程果然是敌方计划之中的事情,从史可法出无`为起,他便中计了。…,

越去细想,便越觉得自己中计的可能性极大。张献忠本性多疑,若换了混天王,多半会留下来赌一把,可张献忠想到自己可能中计,顿时就急了,他下令道:“传令各营,准备走……向西走!”

他一声令下,众贼顿时拔营而起,看着流寇向西而去,站在城头的章可试与孙士美面面相觑。

孙士美是猜到了史可法与俞国振有密议,但并不知道这密议的具体内容,因此发觉贼人就这样离开,他也是极惊讶的。

“公灿,你觉得……贼人是真退还是假退?”章可试问道。

孙士美凝神远望,看到贼人退走时倒还算从容,颇有章法,他摇了摇头:“献贼狡诈,远胜他寇,下官也无法断定,贼人这是以退为进,还是真的不得不退军了。”

两人心里都是焦急,想要知道贼人的真实情形,因此在城中募了一位勇士,绳缒而下,去贼人遗弃的营寨看看,果然没有任何埋伏,而且营寨中扔了不少东西,包括云梯等攻城器械,统统被遗弃了。

“看来,贼人果然是走了,可惜咱们没有足够的兵力,若是此时衔尾追击,必获大胜。”史可法也接到了消息,终于上了城,望着远处贼人已经消失的地方道。

“这个……”

章可试与孙士美对望了一眼,都苦笑了一下。

“哦,二位觉得不妥?”

二人当真怕史可法下令,这位史参议进城以来,对于如何守城都是一语不发,完全交给他二人施为,因此他二人也算明白,史参议不是谦逊,而确实是在藏拙,对于兵事,他真是一窍不通。

“确实,献贼狡诈,安能不防我军追袭,料想献贼必定会安排精锐,埋伏于道旁,若是我军追击,必然被他伏击。如果他再乘胜攻城,咱们小小舒`城,只怕就要不保了。”

为了怕史可法不明白这其中利害,孙士美解说得极细,史可法听了之后,赧然一笑:“本官着实不通兵事,唯以气节上报君恩下抚黎庶,二位倒是知兵善战,今后安庐池大剿匪事宜,少不得还要有劳二位。”

二人唯唯,都是松了口气。在贼人离去半个时辰之后,远处又传来烟尘,初时众人以为是贼寇见埋伏之计不成,又杀了个回马枪,都是紧张万分,但过了一会儿,便见几骑奔到城下,为首者,正是包文达。

“禀右参议,桐`城知县杨公,亲率将勇,夜破老回回,计夺庐`江城,如今老回回与混天王都已破,献贼退兵,我军大胜!”

“万岁!万岁!”在他身边数人,都是欢呼起来。而他的报捷之声,传遍了城头,因此城头之上,也顿时呼声一片。

史可法捋须长笑,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但笑声中,他目光微微有些呆滞。

虽然包文达没有提起,但史可法自己心中明白,俞国振,才是这次大胜的关键人物,可这样的一个关键人物,自己该如何去面对呢?

(感谢孤雁=死打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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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六、烽火存遗墟(一)

(抱歉更新晚了感冒了三……”今天晚边上的时候发现撑不住了,量体温是三十八度,去挂了三个半小时的药水,呜,大伙保证身体啊。最后例行求月票一下:)

王启年满脸悲愤地看着身前的小子,自己的衣裳,穿在他的身上明显大了一号,看起来象是套着道袍一样,可那小子却还是昂首挺胸,努力模仿着家卫的正步模样。

“喂喂,就是穿了你一套衣裳罢了,你用得着这般苦……小官人怎么说来着,对了,苦大仇深?”

王地雷瞄着王启年,大概是因为摔着脑袋的缘故,王启年有些表达障碍,说直话来总是结结巴巴,王地雷总喜欢逗他,欺负他让王地雷很有成就感。

王启年横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却猛地一夹马腹,那马加快了步子,在王地雷面前扬起了一片尘土,王地雷原本是哈哈大笑的,顿时吃了一口土,呸呸不绝。

“王启年,别跑,别趴啊!”

王启年驱马得意洋洋地绕着王地雷转了个圈子,比起这个,王地雷就完会跟不上了,他甚至现在还没学会骑马工

“启年,当心。”俞国振见王启年那模样,忍不住喊了一声。

这小子确实让人操心,放在细柳别院点整天闯祸,他说憨不憨,闯祸了受了教训,他反而高兴,因为那就有糖水煮鸡蛋吃了。

但不知为何,他对俞国振却是极敬畏也只有在俞国振身边他会老实些。

王启年在马上翻了个,身,直接站在了马鞍之上,他张开双臂保持平衡放眼四望,凉风满怀,他喜欢这和感觉。

但就在这时,他看到西北角处,似乎有烟升起。

此时已经是大战之后的第四日,张献忠、老回回的主力都遁入了英霍山区(今大别山)但是还有些逃散的残部,一边四处劫掠,一边向英霍山区转移。这些残部中以青壮居多,几乎没有了老弱妇孺,对于俞国振来说,这些都是劳动力,因此他没有去好城与史可法相会,而只是让包文达替他送了一封信,自己在稍事整修之后便赶往枞阳一带捕寇。

为了此行,他特意向杨尔铭借了两千人,枞,阳此时归属于桐减,杨尔铭自然是巴不得有人为他安靖辖地,因此毫不推迟地借了两千乡勇给他。这些人俞国振并不指望他们能上战场只是用他们看守俘虏罢了。

王启年发现了烟立刻向俞国振奔来,他表达能力不好,结巴了好一会儿,干脆拿起脖子上的喇叭,压低着声音吹起了冲锋号。

俞国振顿时明白,他发现了敌情,找了个高处循他所指望去,只见西南方青烟飘飘而起,看规模绝对不会是傍晚人家的欢烟。

“准备作战:”估算了一下距离,大概双方相距是四里左右,俞国振下令道。

他带着家卫,向着那着烟处靠近,到得两里左右时便听到那边传来的嚣张的狂笑声:

他做了个手势,有三队人下了马将马交给了王启年与王地雷两个,猴头,然后小心翼翼地向着前方逼近。这是一座山庄,看上去气势宏阔,应该是大户人家的宅院,但如今已经成了一片火海。大约有几百流寇在里面往复冲杀抢掠,离俞国振他们相距不足二十丈处,又有一贼将,头戴银盔,笑得最猖狂的便是他。

在他身前,却是一个女子,头发散乱,委顿在地。…,

“兄弟们做得不错,没想到这破庄子里竟然还有这等娇小姐,待咱老子享用过后,兄弟们可以跟着用用。”

“还是姜大哥,好东西都和兄弟们分,就连娘儿们也一样。”周围一片阿谀之声:“咱们奉姜大哥为掌盘子,果然没有错。”

“那是自然,咱老子也是与老回回他们一同起兵的老兄弟了,却一直不得重用,如今老回回败了,诸位兄弟愿意跟着咱老子,咱老子总不能让诸位兄弟吃亏!”

“那是那是,老回回若是早提拔姜大哥,咱们何至于落到这地步,跟着八大王,那最奸猾的老贼,还有什么好果子?”

“是啊,姜大哥若是早些独当一面,那个什么狗屁无为幼虎,早就跪在姜大哥面前叫爹爹了,哈哈!”

这话传入家卫的耳中,众家卫都是怒火勃垩发,恨不得将那嘴贱的贼人立刻拉来,将他剁得稀烂。

“呵呵,若是谩骂诅咒能杀死人的话,那么东林党早就天下无敌了:”俞国振心中冷笑了一声,然后举起一只手:“留下那个头目,开火!”

一排铳声过后,那头目很不走运,分明没有人瞄着他,却也被流弹击中,虽不是致命伤,却还是被轰翻在地。

“跪下弃刃,投降不杀!”一片喊声中,这些贼人顿时作鸟兽散,但紧接着在他们身后,急促的马蹄声响起,有贼人回头一望,看到齐牛那高大的身躯与冷漠的神情,顿时大叫道:“大力牛魔王!”

齐牛额头青筋一跳,拨转马头,向着那个这样喊的贼人追去,从后挥槊,将他扎了一个透心凉。

他们往复冲杀,另外有二十余骑四下游走,凡是逃远的贼人,都被他们赶上,或杀死或驱到一处,大约过了一柱香的时间,几乎所有的贼人便都被赶到了一起。

那个头戴银盔的头目也不例外。

俞国振催马到了他面前,他倒是硬气,站在马前骂骂咧咧,俞国振拔出腰刀,直接砍下了他的头。

脖子里的血冲起的时候,这贼人头目身体还没有倒下。俞国振反手又是一刀,直接将尸体砍倒。

“我便是无为俞国振。”他看着被赶到一起已经弃了兵刃跪在地上的诸寇一眼:“你们定然知道我。”

无为俞国振!

在流寇当中,这个,名字已经响得不能再响了,流寇当中,不少人相互诅咒,都变成了出门遇上俞国振!

一时之时,流贼都不敢出声,就是受伤者,也压制住呼痛呻吟。他们个个屏息凝神,略带绝望地看着俞国振,看看这位在流寇当中凶名远播的无为幼虎,会如何处置他们。

从此次战役开始到如今,直接死在俞国振部下手中的流贼,数量可能已经过万!其中甚至包括混天王、张可望这样的流寇中凶名卓著的人物!

“我现在要口供,谁愿意提供口供?”俞国振笑了一下:“自然,你也可以选择不配合。”

他没有说不配合的后果是什么,也不必说。

等了三息之后,俞国振举起一只手,他身边的家卫顿时将火铳端正,见到这一幕,被火铳瞄着的前排诸寇顿时跪下,纷纷大声求饶。

当家卫将人拖开分问口供时,俞国振听到嘤嘤的哭泣之声,他看了看那个伏倒在地上的女子一眼,向齐牛施了一个眼色。齐牛却是摇了摇头,露出为难的神情,让他冲锋杀敌斩将夺旗,那是毫不推辞的,但让他来收拾一个,女子,却不是他所长了。…,

俞国振看了一眼那女子的背影,倒是相当婀娜,衣裳也完好,尚未给贼人所污。

他皱了一下眉,这户人家看模样应是大户,若是什么书香世家,那倒是大麻烦,这样的人家里,女儿被外人瞧见一眼都是奇耻大辱,何况曾经落入贼手!

“这位小姐……“”俞国振总不能见着她留在此尖。

一句话说出,那女子瑟瑟拉了一下,然后以袖掩面,跪坐起来,向着个国振施了一个大礼。

“奴见过俞公子,奴“”奴多谢俞公子救命之恩。”

俞国振以为她方才听到了自巳的名字,微微头,然后想到她还伏在地上,根本看不到自巳的反应。嗯了一想,他喝道:“田伯光,过来!”

田伯光眉飞色舞地跑了过来,一双眼睛尽在那女子身上打着转儿,俞国振顿时改变了主意,将这姑娘交给他看护,没准这厮就会监守自盗。若是弄出什么不好的麻烦,那就坏大事了:

“将你收着的纱中给我一条,你这厮身上惯有的,休得推托!”俞国振道。

田伯光从自己的行囊里拿出一条苏绣的纱巾,俞国振看了看左右,向着王地雷一招手:“地雷,将这纱巾送给那位小姐。”

那女子一直拜伏在地,头发披了下来,遮住了脸。王地雷在左右年纪最小,虽然有十二岁,但看起来却只跟十岁一般,他将纱巾递去,那女子还是很小心翼翼地接过,犹豫了一下,然后用纱巾将自己的面庞遮住。

“好聪明的女子。”俞国振心中想,她竟然猜到自己让王地雷递过纱巾的目的。

“不知小姐可有落脚之处,我派人送你去。”俞国振道。

“我来送,我来送!”田伯光涎着脸请求。

俞国振没理睬他,这厮胳脖还挂在脖子上,让他跟来是因为人手不足,派他领着伤员管那两千民壮,见有美女他就连自己的伤势都忘了。

“奴……已经无处可去,请俞公子将奴送到一尼阉吧。”

这个回应象是当头一瓢冷水,浇得田伯光打了个激淋,也让俞国振微微一愕。

这女子不是无处可去,只怕是不愿意去,而他不愿意去的原因,恐怕就是曾被贼人掳获。虽然她并未受到污辱,但既入贼手,又未自尽,便是有辱门楣。

俞国振双眉猛地一掀,但又叹了口气。

这不是有形的敌人,而是无形的敌人,只有随着时代的进步,慢慢化解了。好在他还有一策,这女子看起来知书达理,倒是可以一用。。)

二二七、烽火存遗墟(二)

(感冒发烧挂吊针还熬夜码字的人好虚弱啊,不给我发劳模勋章,各位读者发几张月票给我表扬一下吧……)

阮丽珍透过面纱,远远看着俞国振,心里却没有任何异样的情绪。

她早就从父亲阮大钺的知道这个俞国振,阮家与方家是世谊,她自幼还与方家一个子侄订下了婚事,她与方家的女儿们也常有往来。只是后来由于阮大钺投靠了阉党,婚事才因此告吹,她牵延至今,已经是二十岁,却仍未出嫁。

她一直在关注当初的旧友,子跃嫁给了同为桐`城才俊的孙临孙克咸,子仪则与这三年来声名鹊起的俞国振定下了婚事。她在为自己黯然神伤的同时,也默默祝福着自己的这些闺友。

从父亲阮大铖口中,她得到了对俞国振这人的印象,这是一个年纪虽幼却老奸巨猾的家伙,而且他施计使得父亲又立在风口浪尖之上,让她不得不回乡避祸。可以说,她沦落至如今的局面,俞国振至少有间接责任。

俞国振并不知道眼前的少女就是阮大钺的女儿,就算知道了,他也不会有什么想法。他不是介意阮大铖的名声,而是不愿意牵涉到复杂的后院勾心斗角中去。

现在他的后院关系很好,方子仪性子温柔宽和,有大家风范,虽然也会使一些小小的手段,可总体上,却是能容得下柳如是等人的。但这也和柳如是等人出身卑微威胁不到她的地位有关,若是再寻一位大家闺秀充实后院,两位大家闺秀,必然相互内斗。

“小官人,口供出来了。”

就在阮丽珍为自己的遭遇黯然神伤时,分别审问口供的家卫跑了过来。俞国振带着他们走远了些,听他们报告自己的收获。

这支流贼并不是附近唯一的流贼,前些日被俞国振击破之后,有大约五千青壮流寇混杂南下,脱离了老回回与混天王的控制,逃到了枞阳左右。他们分散成三五百人一伙的,白天四处劫掠,然后到夜间聚于一处结营相守,分配各自的战利品。

“五千青壮?”

这个数字让俞国振很动心,这五千青壮进行甄别之后,至少可以得到三千左右的劳力!而且,这些都是青壮,只要将他们改造过来,便可以编成民壮乡兵,攻城掠地或许有所不足,但守卫乡梓则能派上大用场。

但是这些流寇分散各处,想要一网打尽,还有些困难,需要动一番脑筋。

俞国振想了想,招来叶武崖、田伯光,众人商量了一下,很快,一个大胆的计划便在讨论中形成了。

提出这个策略的是叶武崖,这家伙最为狡猾,能投机取巧就绝不会用傻力气,若换了齐牛,一定是一一去抓捕了。

阮丽珍跪坐在地上,俞国振抛下半句话就走了,这让她心里有些惴惴不安。阮大铖对俞国振的评价当然不会太高,阴险狡诈卑鄙无耻之类就不提了,市场传闻中俞国振生食人肉凶暴残忍,阮大铖虽不全信,却也说或许有之。

过了会儿,俞国振又走了回来,而家卫们开始行动,分出了近一半人驱赶俘虏,另一半人则留在周围。感觉到俞国振走向自己,阮丽珍慌忙垂下头,心中不免有些犹豫,是否要和俞国振说明,自己曾是方子跃方子仪两姐妹的闺友。

“抱歉,方才有些事情,附近还有数千流贼,总得先处置为好。”俞国振道:“我刚刚说的地方,在广东布政司(明时钦州属广东)。小姐的意思我明白,不好回去见家人,既是如此,不妨前往广东布政司,我会安排女眷沿途照顾小姐起居。在广东钦州,我建有一座道观,你可以暂时安居于此。”…,

阮丽珍略微犹豫了一下,然后又看了俞国振一眼。

她是聪明人,知道俞国振没有必要骗她,于是点了点头。俞国振让王启年与王地雷两个小皮猴儿照应着他,自己则带着众人开始准备起来。

他们先是换下自己的制裳,穿上了从流寇的掳掠中找来的百姓服饰,然后在离着庄子不远处开始安营扎寨。虽然他们只剩余百余人,干活的速度却不慢,只片刻功夫,便已经完成了营寨的一边。阮丽珍看得有些好奇,百余人立这么大的寨子,根本没有意义。

不一会儿,她就听得有马蹄声来,紧接着,更多的家卫和民壮到了这里,人数足有千余。新来的家卫同样换下衣裳,在这群生力军的帮助下,很快一座可以容纳两万人的大寨扎了起来。

除了扎起大寨之外,他们还四处搜集可以燃烧的木柴,在寨子的入口外燃起火堆,冲天的火光几乎是直上云霄。

夜色渐渐暗了下来,阮丽珍紧了紧衣裳,她觉得有些冷。王启年与王地雷两个猴小子可不懂什么怜香惜玉,他们一个劲儿东张西望,大概是想瞧热闹。

然后阮丽珍看到,在远方也出现了星星点点的火光。那火光应该是火把,从数量上来看,似乎有几十枝。

夜里看远处的火光很清楚,但他们走过来却是需要不少时间。阮丽珍心中突然有些紧张,这个时候,她大约猜出俞国振是在干什么。

“这是……这是引贼来自投罗网?”她小心地问道。

王启年和王地雷当然不会回应,他们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了,因此阮丽珍没有得到答案。

不过她开口说话,引起了俞国振的注意,俞国振向这边看了一眼,然后歪了一下嘴:“请那位小姐进寨子烤火,此处风大,天寒地冻,莫要冷着了。”

阮丽珍不敢违背,她并不是一个坚强的女人,所以父亲取消与方家的婚约时她没有据理力争,所以落入贼人之手时也没有选择自尽,俞国振建议她去钦州,她同样也没有拒绝。虽然她内心深处也希望自己能坚强一点,可事实上她却做不到。

这样也好,至少到钦州不会有人认得她,不会父亲原本就不佳的名声更自。在阮丽珍的内心深处,是如此安慰自己的。

进了那临时的寨子,她被引到了一个小火堆边,王启年嘟囔了一声,似乎有些不满,而王地雷更是怨声载道:“为着看这个娇小姐,害得我瞧不见抓贼,这算啥子回事!”

阮丽珍面纱下脸色发白,事实上她饥寒交迫,同时又惊又惧,若俞国振真是点燃火堆引贼人过来,贼人越来越多,他难撑得住么?

“果然来了。”看着离自己越来越近,已经相距不足两里的火把光芒,俞国振低声说道。

“武崖一向这么会算计。”旁边的齐牛瓮声道。

俞国振看了看他,觉得他近一米九的大高个儿实在太过显眼,恐怕那些贼人一看就知道他是“大力牛魔王”,拉了他一把道:“坐下坐下,你个头这么高,那身长裳给你穿得象短衣,贼人一看就知道是假的。”

齐牛憨笑了一下,这个细节他倒没有注意到。

“现在的流寇,还没有成气候,就是狡猾的张献忠,也不是很难对付。这些贼人白天分散四掠,夜里会合驻扎,倒是给了我可乘之机。也是好笑,他们竟然以哪边的火堆大来判断哪边是头目所在……”…,

俞国振心里嘲笑了一会儿贼人,没多久,那伙贼人果然靠了近来,远远的便有人发问:“是哪家掌盘子在此?”

“是齐天王在此,还不速来拜见!”叶武崖喝道。

“齐天王……那是哪一位?”有人嘟囔了一声。

流寇中不少首领原是良家子,起兵造反之后,因为害怕令家人蒙羞,故此好起绰号。上至渠帅,下到小卒,往往都有这样那样的绰号。不过敢称“王”的,多少是有些实力,因此那人虽是嘟囔,却没有说什么,直接到了俞国振面前。

俞国振戴着从贼人那里缴获的银盔,目光冷冷地看着他,那人一到便叉手道:“兄弟斩破关,见过齐天王。”

一边说,他一边向身后众人示意,那些人将一大包东西呈了上来,就摊开在俞国振面前,里面尽是丝绸细软。这就是向大首领呈献战利品,俞国振微微点头,然后身后的叶武崖上前道:“很好,很好,走,随我进寨,寨子里已经杀牛宰羊,等着犒劳诸位兄弟!”

这话倒是不错,寨子里燃着十几个火堆,每个火堆上都悬着口大锅,锅里喷香的肉汤味,让人肚子里馋虫不停蠕动。斩破关大喜,心说这位大首领倒是慷慨,只用交出这点战利品便能入伙,或许自己可以在他手下多呆些时日。

他领着众人进了寨子,他们的人数只是两百余人,进了寨子之后,顿时有人热情地招呼,众人都不愿意去一个火堆旁挤,自然就分散成了几伙,等他们被引到火堆旁之后,顿时就看到指着他们的火枪或者兵刃。

“这……这是何意,若是齐天王觉得兄弟们的贡物少了,可以商量,何至于此?”刚才还兴高采烈的斩破关颤声问道。

“咱们齐天王看中的不是你们的东西,而是你们的人,只要老老实实的,愿意为咱们齐天王效力,便不会有事,若是胆敢不从,老子的刀正可以试试磨得快不快!”叶武崖恶狠狠地道。

顿时有人上来,用绳子将他们分别绑了,再拿破布堵着嘴,然后全扔进了阴暗处的帐篷中。他们正好从阮丽珍面前经过,阮丽珍檀口微张,有些愕然。

这些穷凶极恶的流贼,竟然就这样被俞国振的人轻易捕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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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八、烽火存遗墟(三)

“一共是三千四百一十五人。”

“现在正在进行甄别,惯寇我们不要,交给朝廷处置。”

短短的对话传到了一夜没有睡好的阮丽珍耳中,她非常惊叹,早听说有守株待兔的故事,却没有想到还有守火堆待流寇的事情。

俞国振的计划相当成功,逃到桐`城枞`阳一带的贼人,至少是九成都被他诱捕,其余零星贼人,用不着家卫出手,各乡的乡勇民壮,就可以收拾掉他们。

这样的收获,让俞国振很满意,而从开战到现在,除了在夺取庐`江后才两天的休整,家卫几乎一直在进行奔波作战,他们储备的体能已经严重不足,因此俞国振决定,这一战到此结束了。

“回去?”

听得这个消息,饶是家卫少年们英勇好战,却也禁不住欢呼起来。

“小官人,这些流寇,弄得咱们过年都没过好,而且打了这么久,咱们的细柳别院都没空去重建,故此大伙这般开心啦。”田伯光嘻笑着在俞国振身边道。

俞国振横了他一眼,这小子心思玲珑手段圆滑,除了与叶武崖关系稍差一些外,家卫少年中他几乎人人都关系极为和睦,他取笑了不少人,却并不惹被取笑者真正讨厌。

“方才他这样说,是怕我怪罪众人,这小子,大局观培养出来了,而且甚是圆滑,就是轻浮了些,还得磨练一番,今后可有用。”俞国振心中暗想。

前三批的家卫里出现了不少有用的人才,这让俞国振原本捉襟见肘的局面有所缓解。

他们驱赶着俘虏前进,近四千俘虏,当然也有包藏祸心想要逃跑的,无一例外都被齐牛带着骑兵追上杀死。在杀了二十余人之后,剩余的完全老实了,乖乖地向东而去。

驱赶这些流寇急行军到枞`阳,再以知县杨尔铭的名义,征发了数十艘民船,他们顺江东下,仅仅是一天功夫,就回到了襄安。听闻已经到了襄安时,俞国振忍不住走了出来,看着西河边的一片狼籍,良久沉默不语。

船靠了岸,流寇破坏得很彻底,就连他们搭建起来的码头也没有了。他们只能借助舷板,摇摇晃晃上了岸,踏在自己熟悉的土地。

俞国振走了几步,原本垫起的砾石路上,尽是人畜粪便,那是流寇留下的,这条路破坏的难度比较大,他们就用这种方式表达自己对襄安的憎恨。

他们走了百余丈,来到细柳别院的废墟上。这是最彻底的废墟,不仅所有的木制结构都被一把火烧得干净,就连夯土的围墙都被他们拉翻了。

在废墟之中,俞国振没有找到任何完整的东西。

这边原本是家学所在地,有黑板有课桌的,但当流寇们到来时,只有破坏没有建设的他们,永远不知道这里的意义。那边是院子里的一排桑树,现在被连根挖出,俞国振知道家卫少年里不少都喜欢这些桑树结的桑椹。

“他们是农民起义,但也是流寇……朝廷让他们疯狂了,而且,在他们之后,还有更为疯狂甚至很难找到一丝进步性的东虏。如果我不努力,不能守住这片江山,那么,被摧毁的就不只是细柳别院,而是整个华夏!”

“断绝的不是桑树的根,而是华夏的传承与根基!”

“被打断的还有华夏人的脊梁,先是二百六十年的奴隶制复辟,接着是一百年的列国入侵,甚至到了华夏重新站起来后,还有一些华夏人没长出脊梁来,外忍内残,甘为洋奴!甚至在洋夷极明显的欺凌之下,还自欺其人自我陶醉自达**!”(注)…,

心里这般沉思,俞国振的神情渐渐有些严肃起来。

在他旁边,王启年甚至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这个流浪而来的少年,唯有在襄安,才体会到了充满关注的生活。不仅是他,几乎所有家卫都嗟叹之余愤愤不平,不少人已经后悔,纷纷向俞国振请求,要再去杀贼了。

“杀贼的机会,以后有的是,而且襄安毁了,细柳别院毁了,咱们还可以重建,只要咱们人还在,咱们的地还在……”俞国振举起手,示意众人安静,家卫都静了下来,等着他继续开口。

“我也知道,此次与流寇交战,你们当中有些人心底觉得没有必要,至少没有必要如此死战。咱们人少,若是死战,少不得要有伤亡,咱们总共拢起,也就是四百一十九人,但连番交战,已经折损了百余人,伤亡过了四分之一。”

“但现在你们都看到,若非咱们浴血奋战,那些猖獗的流寇,还会祸害多少个细柳别院,还会毁灭多少个襄安?”

“或许还有人会想,毁了就毁了,我们可以重建。但你们可曾想过,若我们不出战,只靠着官兵,能胜过贼人么?”

说到这的时候,俞国振停了一下,看着众人,所有的家卫几乎同时摇头起来。

他们是与官兵并肩作战了的,亲眼见到了官兵的实力,说实话,他们对官兵真瞧不上眼。就凭那些饿得面黄肌瘦连手中武器都锈朽得不成样子的官兵,莫说击败流寇,就连在流寇手中多支撑几个时辰都是白日梦!

“官兵胜不过贼人,我们能战胜贼人的却又不出力,那么咱们襄安,咱们无为,咱们南直隶都给流寇占去了,咱们还去哪儿重建襄安,还去哪儿重建细柳别院?”

“大伙知道,我在钦州买地置产,大伙可以和我去钦州,去新襄。但是,今日我弃襄安,明日我就可能要弃新襄!恶人,无论那恶人是流寇还是鞑虏,或者是从海上来的洋夷,他们一个比一个贪心,一个比一个恶毒。不仅要抢咱们的钱财,不仅要占咱们的地,还想方设法要杀尽咱们的人,若是杀不尽,便要逼着咱们抛弃祖宗给他们为世奴!到那时,我们往哪儿躲藏,又在哪儿重建?”

“如今,你们觉得,究竟要不要战?”

他最后一句,令在场的数百家卫,甚至包括借来的桐`城民壮,都群情激昂起来。从古至今,华夏民族对土地的热爱就根植于血统与荣耀之中,只要有土地,华夏民族就能建设出一个美丽的家园来。而若是剥夺他们建设美丽家园的权力,简直比剥夺性命还要让他们难过!

“战,自然战!”

阮丽珍在船上向这边望来,她和一群被流寇掠去失去家园的女子一样,也被带到这里。她听不到俞国振的话语,但听到家卫少年与民壮们奔雷一般的应和。她心中有些奇怪,俞国振究竟说了些什么话语,蛊惑得众人如此激动?

她遥遥望着那片废墟,心中大概猜到,那就是俞国振的细柳别院。流寇对细柳别院的破坏,可比对她家别庄的破坏要彻底得多。她对襄安没有任何感情,因此对这废墟也没有太多的感想,只是看了一眼,就回到了船内。

凭吊完毕之后,俞国振下令开始将船上的俘虏赶下来,这几千俘虏可有不少壮劳力,用他们来清理废墟准备重建是再合适不过了。而且,俞国振还需要在这种重建之中,来改变这些俘虏的一些恶习。…,

“尔等多数,原本为良善,也知稼穑之艰,营建之难。但尔等从贼之后,毁人田地,焚人宅院,掠人财物。休要寻什么官逼民反的借口,若只是杀贪官替天行道,若只是杀劣绅打抱不平,我俞国振与尔等无怨无仇,自是各不相干。可尔等却是不分良莠滥杀无辜,尔等所造之孽,更胜过贪官劣绅!”

这一番话,俞国振说得有些夸张,论单人的破坏力,不过是平民百姓出身的流寇,哪里比得上那些脑满肠肥的官老爷们。但此时此际,站在这一大片废墟之中,俞国振说出这番话,就有很大的感染力。

这些流寇,大多数也曾是好人家的儿子,种田的好手,作坊里的好工匠,都知道开垦营建之不易,此前烧杀抢掠是被人蛊惑随大流,此时静心一看,岂有不愧者。

不少人甚至跪在地上,喃喃默祷。

“尔等之过,尔等自赎。从今日起,从现在起,尔等开始清理废墟,替被尔等破坏了家园的无辜百姓重建完园。”俞国振声音更为严厉:“每日都会有人记载尔等每一日表现,若是尽心尽力,自有完罪自由之时,若是立功受赏,自有相应奖励,若是消极怠工,自有律令惩处,若是还试图喧闹暴乱,俞某手中之刀,没有不能斩的头颅!”

这是激励,也是警告,对于这些流寇来说,虽然俞国振的演说给他们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可却还无法让他们顿时痛心疾首改过自新,但有了这番演说打底,今后执行规章制度时,便是有言在先了。

统计出来的俘虏数量,总共是四千一百名,经过挑选甄别之后,俞国振留下了其中两千名,这都是些身体较强壮、同时又相对老实的,特别是各种掌握着手艺的人优先。俞国振觉得,流寇中最为凶残也最难以挽救的,是那些好吃懒做游手好闲的流氓无产者,而这类人,是很难掌握一门手艺哪怕是种田手艺的。而有一门手艺的人,只要不是遇着天灾**,一般都是盼着安稳太平,好能凭借自己的手艺本领去赚一份好日子。

对于这些俘虏来说,这是他们新生活的开始。

注:好吧,我在这里直接点一下名,这些吐槽就是给新洋奴社的记者杨明之流的,体`坛周`报记者憋尿杨毅之流的,是给不敢为本国利益据理力争而去迎合白皮洋大人的种族歧视、批判做出重大牺牲的自己运动员的某代表团官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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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九、烽火存遗墟(四)

(月票月票……)

这两千余名俘虏被分为四十组,由俞国振指定的一人为工长,工长下又设五个头目,分管十人,这样每一组便是五十一人左右。

俞国振之所以自己指定,而不是由俘虏选出工长头目,为的就是制造工长头目与普通俘虏间的对立,工长每天可以不干活,只要督促统计劳动成果,头目则负责带领组织自己小组干活。

他还采取了“工分”制度,先是让家卫做示范劳动,以一个家卫每天的劳动量为值,算一个“工分”,每日按工分发放纸券,俘虏每日的伙食标准,完全由其能支付的“工分”来确定。这就保证了即使都是普通俘虏,勤与懒者也待遇不同,这样就进一步分化了俘虏。

“工分”的另一个作用,是决定每个俘虏何时获得自由。俞国振明确宣布,根据这些俘虏们曾经的罪状,他们将被判处五至十年不等的服苦役——判决者当然是十府巡抚张国维,这点权力张国维还是有的。但这五至十年不等的苦役,并非没有通融,比如说,被罚五年者,若是能赚得一千五百工分,那便可提前释放。

这规矩很明确地给俘虏进行了换算,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只要每日能完成一个工分,那么四年四十天之后,便可以提前十个多月释放。这就给了那些俘虏们一个更大的希望:只要愿吃个三年的苦头,最多是四年的苦头,他们便能重获自由。

当然,重获自由并不意味着他们就能返回乡里,事实上到时候,他们只怕就离不开俞国振的体系了。

重建的第一步是清理废墟,寻找能够继续使用的东西。细柳别院被摧毁得极为彻底,那些愚顽的流寇就是如此对待他们所恐惧的东西,而襄安镇虽然也是一片废墟,总算还有些木料砖头之类的。这些清理来的材料,被用来搭建简易房,供人居住之用。毕竟此时尚是湿冷的寒冬,如何住宿是首先要解决的问题。

另外有一个工长带着人,负责清理河岸,再搭建一个可供船只停泊卸货的码头。这个对别院的少年来说不是什么难事,特别是随着俞国振到过钦州的少年,他们都搭建了不知多少码头。

码头仅用了半日时间就已经搭好,简易的龙门吊也已经打下了木桩。完成这个工作之后,船上开始向下卸帐篷,为了野战和行军需要,这类物资俞国振总是有不少储备,正好可以现在使用。

余仁轻轻踢了一个俘虏一脚:“勿偷懒,偷懒今日可就只能看着别人吃的流口水了!”

那俘虏回过头来,一双牛目瞪得老大:“你!”

“如今我是工长,你是小工,你得老实听我的!”余仁并不害怕身材高大的对方,因为就在离他不足十丈处,两位家卫正在监督他们,而且目光一直往着余仁身上看。若非如此,余仁也不会这般积极,他总得在这些监督者面前做做样子。

至于俞国振的公告里规定的那些奖罚,余仁心里是目的地不大起的,他知道里面有的是可钻的漏洞。

就在这时,他听到有人喊他:“余仁,余仁!”

喊他的是田伯光,这厮一只胳膊骨折不能用力,但又闲不住,俞国振便打发他来主持重建事宜。

“咦,咦,是田爷,田爷有何吩咐?”余仁屁颠屁颠地凑上去,一脸媚笑点头哈腰地道。…,

“带十个人来,把这些牌子立起来。”田伯光指了指正在搭建帐蓬的区域:“就建在那边营帐前,你们今后每天早晨起来,便要跟着我念一遍。”

“是,是。”余仁连连应声,见田伯光一团和气的模样,他小心翼翼地又问道:“田爷,那上头……写的是啥?”

“规矩,你们今后得为我们干活儿,当然得遵守规矩,咱们家规矩是白纸黑字写得分明的,你们都看了都懂了都熟记了,就会少犯规矩。你也不希望,我每天下令砍了哪个人的脑袋吧?”田伯光笑嘻嘻地道。

他神色和气,因此余仁并不害怕,但紧接着,他就感觉到一双眼睛停在了他身上,那目光阴冷尖锐,仿佛是隐于草丛中的蛇。这个时候,他才注意到田伯光身边的另一人,那人最初站在那儿,他却没有第一时间发现!

对于余仁来说,这种事情可是不常见的。他的江湖历练多,在加入流寇之前,是有名的江湖老千,坑蒙拐骗的活儿没少干,若非被流寇破了中都,他此刻还在凤`阳吃香喝辣,想法子打守陵大监私藏黄金的主意呢。

不过就是到了流寇手中,他也没有吃到什么亏,原本地道的京片子立刻转成了陕西腔,三言两语便成了流寇的同伙,又只用了几天时间混成了小头目。他正想再想法子接近二大王张进嘉,将守陵太监的银子哄出来,结果张进嘉却死了。

这让他开始正视传说中的无为幼虎,不过此时他还不认为自己会与无为幼虎有什么交集,就算两人可能相遇,也是他看到俞国振的尸体被八大王弄来示众。当时他觉得,俞国振除非有通天之能,否则根本不可能凭借他那点点实力,逆转战局。

但他错了,俞国振就有通天之能,不但逆转了战局,还将他这个纵横北直隶到山`东布政司多年的大骗子擒为俘虏。

对自己的安全,余仁并不担心,只要不是当场被杀死,他总有保命的手段,但对俞国振,他却起了极大的兴趣,能将八大王的如意算盘全盘打碎,又缴获了无数流寇的金银,这样的一位人物,正是他喜欢下手的目标。

可现在,他有些犹豫了,因为盯着他的那双眼睛。

田伯光也感觉到旁边高二柱的森冷,他笑着道:“二柱哥,这厮是一个工长,为人倒是勤勤恳恳,做事也颇有章法。”

高二柱点了点头,又瞄了一眼,余仁这才觉得那种被毒蛇盯过的感觉消失了。

他身上冒出了微微的冷汗,心里不由奇怪,这个“二柱哥”也不过是二十岁左右的年纪,怎么在他身上,自己却感觉到办案多年的锦衣卫实职指挥使的味道。

冷血,敏锐,果决。

余仁更是奇怪了,俞国夺身边这些少年的来历,这两天他拐弯抹角地打听,也算是知道了,在三年前,这些少年大多数还只是普通的孩童,可现在,其中一个个却都能独当一面。

“快去干活,还在这发什么呆?”田伯光朝着他喝道。

余仁哈了哈腰,胡乱行了一个礼,然后便跑着去带自己的人领工具了。田伯光这才转向高二柱,笑着道:“二柱哥,这厮是不是有问题?”

“难怪你要叫我来看看,这厮肯定有问题,他太会察言观色,咱们此次留下的,多是比较老实的,如此会察言观色的留下,定是装老实。一般喜欢装老实的,都是扮猪吃老虎……伯光,你判断的没错。”…,

“我就说别的家伙怕畏惧我们,这厮总凑在我面前献殷勤,其中必有缘故。”田伯光笑嘻嘻道:“唉,看来我是太老实,所以什么人都觉得我好欺瞒。”

“不是你老实,是你嘴最大。”高二柱哼了一声。

田伯光慌忙举了一下那支骨折的胳膊:“二柱哥,小官人说了,要找我算账,可也要等我伤好了。”

“这次小官人可能走眼了,你胳膊上的伤,没准是假伤,我来替你检查一下?”

“这可是随军军医诊断的!”

“那也有可能是你自己故意弄断吧?”

“二柱哥,这样说可就太小看我了吧,我会蠢到为了避免被你们打一顿,去弄断一只胳膊?要知道,挂着一只胳膊,那些漂亮的小娘们都不敢看我了!”

“算了……不过说起漂亮小娘,这两日可能就有漂亮小娘到咱们这边来啊。”

高二柱说到这,意味深长地向着田伯光笑了起来,田伯光已经双眼冒星口水直流:“漂亮小娘,漂亮小娘?哪儿来的,为何我一点都不知晓?唉呀,我这胳膊可真是折的不是时候!”

“方家小姐要来。”

一句话就让田伯光呛到了,田伯光愣了愣,咳了一声:“二柱哥,你在耍我!”

“来的是三批小娘,第一批是方家诸位小姐、姑奶奶和她们的闺友,她们是来开赈的。第二批是李小姐为首,就是‘云想衣裳’的那位,她与金陵城中诸多好人家女儿一般,来为与贼人殊死相斗的官兵赠送寒衣。第三批是金陵、扬州、苏州、杭州四城青楼大家,她们来为咱们献艺,也就是说,咱们可以不花一文钱,便听得这些大家唱曲歌舞。”高二柱道。

田伯光目瞪口呆,好一会儿,才吸了口气:“这……这闹得可大了!”

对此,高二柱很赞同,他点了点头:“事情闹得可大了,小官人都觉得头痛,也不知是该劝阻还是该欢迎。”

田伯光想了好一会儿,还是一拍脑袋,叹了口气:“此事还是让小官人去伤脑筋吧……咦,莫非,莫非此事是咱们主母挑起来的?”

“咱们主母、李广堰,还有如是姑娘。”高二柱叹了口气:“三个女人一台戏。”

就是一向觉得女子可爱的田伯光,这个时候也深有同感地点了点头,确实,三个女人一台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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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零、万事皆交易(一)

不管俞国振心中是如何想的,但至少表面上,他还是一脸微笑,站在重新建好的码头上欢迎着这群不速之客。(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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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的不是方子仪,为了避嫌,方子仪直接去了无`为城,是王月、马娇和顾眉等人,她们现在当然不会再抛头露面,但在旧日姐妹中的影响力还在,因此这次来抚民劳军,很是拉到了一群愿意为国效力的姐妹。

须知明末之时,虽是士人多无风骨,可这些青楼女子中却出现了不少气节之辈。而且,做这一行的,名声就是关键,要名声除了与名士交往获得他们的吹捧,平时展示出慷慨气节,也是一个方法。

柳如是也跟着她们来了,倒是李广堰这个时候显出她大胆的一面,不避嫌疑同船而来,随她带来的,还有专为家卫添制的冬衣五百套,另有金陵城中各平民家女儿缝纳的鞋垫两千双。

当清一色数十艘画舫出现在水边时,就是俞国振,也惊呆了。

就算是秦淮河中,也很少有这么多画舫同聚一处的事情发生吧。而且,除了这些画舫之外,还有同样数十艘客船,这都是闻讯从金陵等地跟来看热闹的富贵人家。巢`湖战役大捷的消息,已经传回了南`京城,因此众人都知道无`为已经安全,而在战后能亲赴曾经的战场,既可显显自己的胆量,也有向别人吹嘘的资本,更何况这里还聚集了如此多的名姝。

一百五十名家卫整装列队,站在码头的两边,而那些俘虏劳工,也被带到了水边之上,在家卫的看管下,端坐于地,不敢胡乱动弹。

出现在俞国振面前的人让俞国振有些意外,竟然是李贞丽李大娘。大约是三年前曾经在金陵城中见过一面,如今相见,李大娘半点未显老态,倒是俞国振如今,却是成熟了许多。

虽然王月三人去年曾夺得秦淮三花魁的称号,不过她们旋即就从众人视线中消失了,因此论及在秦淮河畔的影响力,她们还无法同李丽贞相提并论。李大娘向来慷慨豪迈,巾帼不让须眉,她第一个走出来,然后恭恭敬敬向俞国振一福,又对着列队迎候的家卫们福了一福。

“多谢大娘。”

“此一礼,乃受舫中诸姐妹所托,以谢俞公子及诸壮士。听闻俞公子欲为此战阵亡诸壮士建墓园,园成之时,奴定来上香致礼。”李大娘道。

“那厮是谁,为何李大娘向他行礼,他竟然坦然受之!”

一艘随画舫而来的船上,某个年轻人看到李大娘行礼时勃然大怒。此时李大娘也不过二十二岁,虽然已过妙龄,却依旧姿容非凡,因此逐裙之臣不可胜数。

“那便是俞国振,无为幼虎。”有人猜到了俞国振的身份。

“啊……便是无为幼虎,也不当如此受李大娘之礼吧?”

“若你能象他一般,在数十万流寇中杀个来回,李大娘便也会向你行礼了,你多日夙愿,没准也可得偿一二。”有看他不顺眼的讽刺道。

“阵前厮杀,乃武人所为,咱们科途士子,讲的是道学,谈的是心性,若是咱们前去厮杀,岂不是斯文扫地?”那人反驳道。

船上诸人顿时纷纷应和,但就在这时,却看到俞国振向着李大娘拱手抱拳。

他抱拳的姿势与普通人抱拳略有不同,双足外八而立,腰直得笔挺,挺胸收腹,配着他那一身制服,使俞国振显得英气逼人。他这一礼施出,在他身后,齐牛厉声喝道:“敬礼!”…,

齐牛平时憨憨的,说话瓮声瓮气,但当他大声喝时,声音有如洪钟虎啸,顿时惊得那些正在相互应和的公子儒生们身体一颤,有几位干脆双足*,跌坐在船板上,而那位称阵前厮杀是武人所为的,干脆就是一个没扶稳,直接掉进了西河水中。

船上水手顿时七手八脚地去捞,这大冷天里,河水虽是不急,却也冻得那厮去了半条性命,便是抱着船家端来的炭火炉子,也还一个劲儿瑟瑟发抖。

“嘶!”

在别的船上,却传来一片嘶声,因为看到岸上列阵的一百五十名家卫,整齐划一地行了一个与俞国振相同的叉手礼。这般一百多人,动作如出一辙,而且充满了阳刚之气,对于那些惯在脂粉堆里打滚的人来说,实在是少见。

“有劳诸位姑娘来此,偏僻小地,方经战火,无以招待,还望海涵。”俞国振行完礼后,向李大娘微笑道:“如是来信中说了,此事多亏大娘操持,实在感谢。”

“如是和那位李小姐独在一舟,不过却未和我们在一起。”李大娘嫣然一笑,妙眸流转,注视在俞国振身上,好一会儿叹道:“当初就听闻了无为幼虎之名,也曾与君一见,却未曾想到,奴还是有眼不识泰山,竟然让一位真英雄生生从眼前跑了。”

“哈哈……大娘谬赞了。”

“罢啦,奴看俞公子是爽快人,就不多说什么,奴也知这边情形,因此与诸姐妹商量了,不上岸叨扰,只是在画舫楼台上为诸壮士歌舞一番,至夜便回,俞公子看这样如何?”

“是,大娘安排得极妥当。”

李大娘这个安排,确实解了俞国振燃眉之急。坦率地讲,在此时百废待兴之际,他真不赞成这些娇滴滴的美女们来此,一则耽搁时间,二则也没有什么可以招待的,为了奉承好她们的饮食起居,就不知道要有多少麻烦。而李大娘这安排,当真是一点麻烦也未带来,是专程送一场演出的了。

一艘高大的画舫靠到码头小广场正前,那正是旧年在秦淮开八艳大评时的那艘,因为画舫楼台上最适合表演,故此被李大娘等借了来。

跟来的船上诸人,见着岸上还有诸多画舫上开始忙碌,便派人过来打听,当得知来自四府最出色的花魁,将在舫上表演时,顿时热闹起来,纷纷就要靠岸。

码头边原堆了些杂物,那些苦工将杂物推开,又搬来木板为椅,可他们方才将看场布置好,那些靠岸公子书生们便笑语吟吟地走了过来。其中有人向俞国振拱个手示意,大多数都是倨傲不礼。

他们是读书人,有功名在身,自以为笑傲王侯,对着俞国振这个他们心目中的武夫,自是不太放在眼中。那些行礼的,一则是看在俞国振荡平流寇的威名,二则是想到他与《风暴集》和《民生杂记》的关系,想要结好于他。

却不曾想,看到他们这样,俞国振的眉头皱了起来。

这种事情,不能交给家卫去处置,只能自己亲来处理。想到这,俞国振大步走过,沉声道:“此次献艺,乃是为临阵杀敌之壮士,非是吟弄风月。正对戏舫之处,当由立功壮士所居,还请诸位暂让。”

他这话说出,那些公子书生顿时大羞。有廉耻之心的,当然默然起身,但更多的却是愤怒起来。

“俞济民,听闻你也是知书达礼的,为何不让我等在此?”一人尖刻道:“莫非我等圣人门徒,还比不上一伙舞刀弄枪的家仆?”…,

俞国振大怒,他身边齐牛双眼也翻了起来。俞国振目光在众人中一转,便找到那说话者,微点了一下头,齐牛一个箭步过去,劈手便将那人提了出来。那人哇哇大叫,惊得险些屁滚尿流。

那人被齐牛掷在地上,摔了个屁股墩儿,俞国夺跺到他的面前,目光凛冽盯着他:“你是什么东西,比得上我身边的这些壮士?”

说到这,他一指齐牛:“此人齐牛,擒杀二大王张进嘉、重创混天王,此次大战中身被三十七创,犹自斩将杀敌。”

“在这里,都是象他这般的壮士,在那边,还躺着几十名象他这般的壮士,这些壮士忠勇卫国,保护乡梓。你是什么东西,也配与这般好男儿相提并论?”

此话说出之后,一片尴尬,这可不是在骂那一个人,而是打了他们一群书生儒士的脸啊。

这些人当中,也有些除了四书五经外看过些史书的,当下有人便接口道:“东华门外以状元唱出者乃好男儿!”

这便是借用了当初韩琦杀狄青爱将焦用的典故了,韩琦欲杀焦用以震慑三军,狄青为爱将求情,说焦用是好男儿,结果被韩琦一句话撑了回来,只能眼睁睁看着焦用被杀。说话的那人也是个胆子大的,又以为俞国振一介武夫,虽然通些实学,却从未看到他自己执笔在《风暴集》或《民生杂记》中有文,因此说出来。

俞国振闻言冷笑:“夏竦何曾耸,韩琦未足奇。若非韩琦滥杀壮士有目无珠,若非韩琦愚顽自大不敬狄青,岂有好水川之败,岂让李元昊这般奴贼得意逞志?据闻此次祸乱中都的诸贼渠中,便有自称西夏后裔者,莫非你要学韩琦,自毁长城,以逞贼志?还是尔等自以为能如同韩琦一般欺上瞒下以图拥立?”

当他开口将宋时投靠李元昊的汉奸文人张元那诗一说出,诸生便已气势一沮,再点评韩琦军略无能,诸生更是哑口。等那个“以逞贼志”的帽子扣过来,诸生中有熟悉俞国振过往的,顿时想起,往年俞国振便曾经以“勾通东虏”为名杀过两位商行掌柜,一个个脸色倾刻间变了。

等到最后一句“欺上瞒下以图拥立”出来,那就更是一顶斗大的帽子,诸生虽然善清谈雄辩,但今日事上,他们理亏,又眼见着俞国振身边齐牛杀气腾腾,脚下同伴抖如筛糠,哪个还敢发出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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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一、万事皆交易(二)

(唉人到中年,身体不如以前,一个感冒就让我几乎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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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却不曾想还是给俞公子添麻烦了。”

李大娘带着略微的苦笑,向着俞国振行礼,这是她第二次为此事向俞国振致歉了。

俞国振挥了挥手:“与大娘和众位姑娘何干,不过是些浮浪子弟,也算不得什么麻烦。”

献艺已经结束,天色也渐黄昏,一缕夕阳照在俞国振的脸上,为他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金光。李大娘看了他一眼,微微点头:“也是,便是数十万流寇,也不放在俞公子心上呢。”

“还要多谢李大娘组织此次献技,诸位姑娘一片爱国之心,俞某与家卫都铭感在心。”俞国振当然不会迁怒于她们,她们是一片好心,只是妓家女子生性就喜欢热闹,那些轻薄文人跟过来,她们也没有拒绝罢了。

“俞公子可真是见外,若无俞公子这一干壮士,让贼人兵临金陵,那么秦淮河里浸着可就不是脂粉,而是鲜血了。”李大娘突然叹了口气,垂下头来:“奴身为女子,见识浅陋,却也知道,今后国家,就靠俞公子这样的壮士了。”

俞国振心中微微一动,古人岂有愚者,这天下大势,就连李大娘都已经看得明白了。

“男儿本份,不敢推卸。”俞国振道。

李大娘告辞上船,这一排画舫轻舟荡漾,便顺着西河离去。她们一行今夜会宿在无`为州,明日就启程各自回去。

目送她们的画舫绣船远去,俞国振回头看了看被一群莺莺燕燕震得目眩神驰的家卫们,不禁一笑。

以年纪而言,这些家卫大多都是十七八岁到二十岁之间,正是思慕少艾之时,这么多年龄相近的女子来此,无论他们能否欣赏她们的才艺,都免不了心情荡漾的。

这是人之常情,俞国振不想阻拦。

“嘿嘿,小官人,这些姑娘们,能不能常请她们来啊。”田伯光凑上来笑嘻嘻地道。

“先把你嘴边的口水擦拭干净再与我说话,方才就是你闹得最凶。”

“啊,是吗,小人却没有觉得啊。”田伯光凑上来,俞国振瞪了他一眼,却发现他的神情透着一股前所未有的亲近。

是亲近,不仅田伯光如此,就是在场的所有家卫,几乎个个如此。

有些事情,不点出来,哪怕大伙心知肚明,也不敢表现出来。在众女献艺之前,俞国振教训那些公子书生时,很明确地说了,他从不将家卫视为奴仆。

以往,都是他们在俞国振命令下作战,这次,他们亲眼看到俞国振为他们而战。

象他们这样的英雄壮士,谁能以奴仆视之?

“少凑上来,我又不是美女。”俞国振没好气地道。

“不过小官人,小人说的可是真的,方才在看的时候,就有人说了,原来我们上阵厮杀,除了是保护着咱们的家园,还在护着这般娇滴滴的小娘,早知这般,我们该再多几分气力才是。”

“我看是你的说法吧。”俞国振笑了一下,望着缓缓流动的西河水,他略微有些感慨:“不过这话没错。”

“便是那些役工,表情似乎也有些不一样呢。”田伯光又道。

那是自然的,这些役工当中,有几人曾见过这种阵仗?他们当流寇的时候,漂亮小娘哪个不是躲着藏着的,谁会在他们面前抛头露面,便是给他们捕获了,那也是头领渠首的,几曾给他们歌舞弹唱过!…,

而家卫们那种洋溢的自豪,也让他们羞愧。他们是贼,是寇,在外时一般都不报自己的真名,就是怕让祖宗蒙羞,哪里能象家卫这般,响当当理直气壮!

“嗯……希望如此。好吧,你回去准备下,今日算是休息,活儿还得抓紧干起来,幸好这个冬天还不算太冷……”

此时确实不是最冷的冬天,因此虽处小冰河期,西河并未封冻,大江西来东去,将消息迅速传到了各地,不一日便到了金陵。

此际因为流寇之事,四方人物,都聚集于金陵,一来这里消息最为灵便,二来金陵城好歹是南都,城防守备胜过它处。就是周延儒,也寓居于金陵城内,他的消息来源极广,闻到这个消息时,也不禁哑然失笑。

他自从赋闲之后,虽然退居乡里,为了避嫌几乎不与地方官员打交道,但家中总有一些幕客闲宾的。有位幕客见他的笑容,便问道:“老爷为何发笑,那俞国振虽说为国立有功劳,但终究还是史可法运筹得当、各路官兵拼死而援才能退寇,不过些许微功,便如此猖狂,肆意凌辱士子,简直是目无斯文!”

这些幕客当然都是书生出身,心中自是愤愤不平,周延儒听得这里噗的又是一笑:“我倒觉得,俞国振这一骂来得好啊。”

“哦,老爷何出此言?”

“你们还真相信塘报所说,张国维运筹幄,史可法指挥若定以身诱敌,方有此战之胜?”周延儒自己也不精擅兵事,但他的眼光却是不错:“张国维倒是修堤浚河的好手,至于史可法……胆气倒是有的,但军略么,若是真有几分军略,如何会在巢`县陷于窘境?”

“老大人之意?”

“自然都是俞国振的功劳,只是这个小子一向古怪,从不争功,也不知是何用心……莫非是张国维与史可法抢他功劳?但俞国振那小子行事风格,我看不是能忍得住气的,若真被抢了功劳,必然要闹出天大的祸事来。”周延儒在这也挠了挠头:“这般之人,若是再结好士子,招揽文人,便是周某主阁,也难以不疑,何况当今温乌程?”

温体仁乃浙`江乌程人,故此周延儒称之为温乌程,他的器量一向不是宽厚,周延儒在家中谈论人物,一般是尽可能避免此人的,但是,他这一次却直接提出了温体仁,那几位熟悉他的幕客都是一愣。

周延儒也自知失言,他被温体仁排挤致仕,近三年来一直谋划着如何起复,如今终于有了些消息,难免会出现一些大意失言。他抿着嘴,捋须矜持地笑了一下,将话题岔到别处:“新一期《风暴集》出来了么?”

他口中这样说,心里却在想:“这消息若是传到了京城,还不知温体仁会如何反应……不过他怕是无暇反应吧,这个时候,那些人……应该已经开始发动了!”

正如他所想的,此刻在更为寒冷的北`京城中,一场巨大的风暴正在形成。不过,这风暴虽然是远在无为的俞国振挑起的,却与俞国振无关,俞国振自己是置身事外看热闹。

他现在忙的事情,是重建细柳别院。

原本冬日是不宜开工的,但俞国振的主要目的是将那两千名俘工培养成良好的习惯,同时熟悉他所制定规章制度,因此哪怕明知道事倍功半,他也选择这个时间开工。…,

好在目前还只是平整场地、加固路基之类。

到得二月十九,废墟基本清理干净,一群客人乘马而来,为首的却是包文达。

在此次战役之中,包文达算是明军将领中少数还看得入俞国振眼的,闻说他来求见,俞国振有些惊讶,按理说,他此际应该和史可法正在追剿溃入英霍山区的流寇才对。

“俞公子,下官来此,是有求于俞公子。”双方都是爽快人,也没有过多寒喧,包文达便直陈来意:“有些与下官交好的朋友,想和俞公子认识。”

俞国振皱了一下眉,心中有些疑惑:“认识?”

“咳……俞公子也知道,流寇破了霍`山县,声势复振,然后退入山中……”

包文达说起这事时很有些尴尬,在舒`城之围解后,因为官兵不敢追击张献忠,给了他从容脱身的机会。张献忠主力不仅没有受损,而且还敢在经过霍`山县时围攻县城,在一攻未成之后,张献忠谎称城中只需交出一万两银子和两百石粮食,便弃城不攻,城中大户便筹集了银粮,张献忠伪退,乘夜又回攻,城乃破,这是二月初四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十余天了。

“诸军跟入大山之中,却难有收获,若此,他们托下官向俞公子……那个……讨个人情。”包文达越发窘迫。

“什么人情?”

“听闻俞公子俘贼不少,所以,那个……”

俞国振恍然大悟,原来那些明军的将领,不敢深入英霍山中与声势复振的张献忠交战,故此想到自己手中还有几千俘虏,来打这些俘虏的主意!

他心中一动,除去挑出来的这两千俘虏之外,确实还有两千多的俘虏被他赶到了无`为,那些俘虏都是懒惰奸猾之辈,俞国振也不打算将之留下,这些明将想要军功,倒是可以做这交易。

想到这,他有些惋惜地道:“此事怕是不成,我与史参议早有约定,这些俘虏归我驱使……史参议那关怕是难过。”

“史参议正须咱们效力,只会睁只眼闭只眼。”包文达还没有说话,旁边一人笑道:“俞公子放心,咱们都是爽快人,绝不令俞公子吃亏,一个俘虏,五两银子。”

这个价钱偏低了,不过俞国振又想到一事,反正有些东西他已经用不上了,能折换成现银也好。

“好,襄安这边两千人是动不得的,不过在无`为,我还有近三千俘虏,全部与你们了。”他见那将官有些失望,又笑道:“另外,我手中还有缴获的兵甲器械,我留着也没有什么用处,只要你们愿意出价,我也卖了!”

“兵甲?”那将官神色一凝。

“正是,大约一百八十套盔甲。”俞国振泰然自若地道。

“是何种甲?”那将官又问道。

“山文甲三十余套,鳞甲一百五十套。”俞国振报出了一个让那将官眼睛顿时红了的数字。

!@#

二三二、万事皆交易(三)

山文甲与鳞甲,都是大明最正规部队才会装备的好甲,一套鳞甲要价少说百两,一套山文甲更是价钱高达三百两以上。如今江南兵备废驰,便是包文达这样的指挥,尚且弄不到山文甲,何况他们的亲兵,所以这一百八十套甲,当真是珍贵无比,甚至还在那近三千俘虏之上!

“价钱,这个……”

“价钱自然好商量,鳞甲八十两,山文甲二百四十两。”俞国振给他们报了一个八折的价钱。

这些铠甲他在战时曾经让家卫们使用过,象齐牛能身被三十余创而无大碍,靠的就是山文甲。但是,那是战时,在如今流贼已经退入山中之后,他若仍保留这么多的甲胄,那些瞧他不顺眼的人便可以给他栽上一个“图谋不轨”的帽子了。所以,他报出了一个让包文达等喜出望外的数字,这些甲胄既可以献上去邀功,也可以留给自己和亲兵使用,他们如何会放过!

“俞公子果然爽快,那好,就这样办了!”那将官拱手道:“过几日在下便带银子来!”

他说得干脆,与包文达招呼了一声,转身便走。俞国振都没有想到他会如此雷厉风行,还是包文达苦笑着解释道:“史参议经此一战,据说又要检练兵将,说是此战中未能立功者,必受罢黜。他是想激诸将入英霍山区与贼人交战,但咱们官兵……你也是看到了,这位是与下官关系好的,故此托请到了下官这边,却不开情面,又想着俞公子或许有办法,便只能向史参议告假前来,给俞公子添麻烦了。”

俞国振哑然失笑:“赚钱的买卖有什么麻烦,若不是我手中缴获不多,欢迎你来添呢!”

包文达见那将官走得远了,突然向前一步,低声道:“下官来之前,曾与史参议幕客章篪章先生见过面,章先生托下官说一句,俞公子与史参议之议,怕会生变。”

俞国振眉头猛然皱了起来。

他与史可法当初达成了秘议,他所立战功,除去分润给五叔之外,其余尽皆不要,任史可法如何分配。但是,史可法要为他争取,将被流寇裹胁从贼、但时间又不长的民壮和妇孺迁到钦州去。这是俞国振积极参与这一战的最根本原因,他想要在钦州建立一个能够支撑他力挽狂澜的基地,就必须要有大量的人口!

“问题出在何处?”俞国振问道。

“章先生却没有说。”

“好吧,多谢包指挥了。”俞国振拱手道。

包文达也还礼,严格来说,俞国振对他有救命之恩,而且他在这次大战中战功卓著,已经被史可法定为军功第一,这其中还不知有多少是占了俞国振的便宜。因此,他对俞国振是满心都是感激敬佩。

送走包文达,俞国振叹了口气。

他一人智力再高,也无法想明白,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他与史可法的秘约会生变。他身边的叶武崖、田伯光等人,在军略上可以为他出谋划策,可在这个问题上,他们也是毫无头绪。

这个时候,若是有熟悉大明官场运作的参谋,那么问题就好办了,或许自己该去寻五叔?

五叔现在还在无`为,那些收编过来的被迫从贼的民壮,必须有人盯着,免得给别人下手的机会。而且俞宜轩步入官场的时间也不久,至今还只是个不入品的巡检,也未必能揣摩出什么来。…,

“罢了,反正我也有后备之策……”俞国振思前想后过了好一会儿,终于决定不再考虑这个事情。他倒也可以请一位幕客,但那些有点本事的大多都是跟着官员,哪会来跟随他,而且就算来跟随,俞国振的计划中也有颇多不宜为人所知的,根本无法告知雇请而来的幕客。

过了几日,与包文达同来的那军官果然又到了这里,这次他可不只是一人,还带着大队人马,俞国振提供的“货”量比较大,他一人吃不尽,这次是与另外**个指挥、副将之类的一起来。

既然是组团购买,自然从俞国振这里享受到了批发价格,最后是皆大欢喜,他们留下了三万两银子,俞国振出尽了“存货”。他早进行了甄别,那被购走的近三千俘虏尽数是惯寇,一个个凶残懒惰,不给他们吃足苦头,根本不会醒悟。因此,对他们终竟是会被献俘,还是会被取下首绩论功,俞国振也并不太在意。

这笔收入的到来,让俞国振在此次会战中钱财方面的收获,达到了一个相当可观的数字。全部折算成白银,即使扣除战争耗费、抚恤支出等,俞国振还收到了不下五十万两。

其中十万两他准备留在襄安,重当细柳别院与襄安镇的重建资金。另有十万,则用于自内河水路从襄安到钦州的沿途打点。这样下来,他还有三十万两银子可以动用,对于他的计划,虽然少了些,但只要使用得当,还是能够实现他的目的。

就在这时,一个重大的消息传来。

温体仁终于致仕了。

“温体仁果然致仕了?内阁大学士如今是谁?”

在金陵城中,周延儒霍然站起,向着前来报信的人问道。问这句话时,他心情很激动,双拳微握,只盼着来人口中吐出他的名字。

“文文起。”

“竟然是他!”周延儒听得这个名字,又坐回了椅中,思忖良久,怅然若失。

文文起即是文震孟,此人也是东林巨擘,而且,他还是当今天子的讲师,为人严肃方正,即使是天子,也有几分畏他。

此人为首辅,正合东林之意,这也意味着一件事情,周延儒想要复出,便又不可能了。

“啧啧!”他有些遗憾地摇了摇头,然后才问道:“经过究竟如何?”

那使者嘿嘿笑了两声:“却是上回张天如遣人入京送信……”

在无`为退敌之后,张溥与石电便回到了南`京,但张溥留在南`京,石敬岩却不畏艰险,连夜北上,仅用了八日时间,便进了京城。

他一入京之后,便依着张溥的交待,先是寻了关系见到被系于狱中的钱谦益,在得了钱谦益手书之后,便去重金求见曹化淳。他这举动,自然被一直盯着钱谦益的目耳传到了温体仁耳中,温体仁以为曹化淳欲救钱谦益,便抢先下手,指使人控告曹化淳收受钱谦益贿赂。

温体仁之所以会如此,也是迫于形势,中都凤`阳祖陵被焚,必须有人为此负责。当初周延儒被罢相,直接原因是孙元化失了登莱,如今失去祖陵的罪责可比失登莱要大得多,若他温体仁不挑起风波,转移崇祯皇帝的怒火,那板子免不了敲打到他的头上。

而石敬岩奔走于诏狱和曹化淳处之举,在温体仁眼中,便是一个转移天子之怒的借口。

但温体仁还是低估了崇祯对曹化淳的信任,崇祯当朝召曹化淳前来对质,曹化淳闻言之后,汗流浃背,乃呈上一封书信。…,

却是一封指控凤`阳巡按御史吴振缨的状纸,指责正是他不理百姓控告,致使不愤之民引贼来占凤`阳。

当时俞国振已经连续胜了“巢`县之战”、“无`为之战”,俘虏中便有被裹挟来的中都百姓,这样的状纸,他可以要多少有多少!

曹化淳辩解说石敬岩来此是为了投寄这封状纸,因为京中言路塞堵,故此只能问计于尚在狱中的钱谦益,而钱谦益便指点他来寻自己。自己因为事关重大,一面之辞,不敢立刻惊扰天子,所以尚未禀报。

此语一出,崇祯自然是大怒,失了凤`阳之后,文震孟甚至上奏折要他下罪己诏,他口中虽是赞许,心里并不以为失凤`阳是自己的责任,现在好了,真正的责任人来了,他如何能不深究!

而这个时候,温体仁方知中计!

原因无他,这个吴振缨,正是他所举荐任用,也算得上是他的心腹!

朝廷当中,顿时有御史吴履中弹劾温体仁,结党营私任用非人,诬陷忠良蒙蔽圣听。

此前在凤`阳失守的消息初入朝廷时,兵部职方主事贺王圣便已经为此弹劾过温体仁,只是当时崇祯偏袒温体仁,反将贺王圣贬谪,如今吴履中乘机发难,紧跟着一群与温体仁不和的官员纷纷弹劾,而温体仁一党在面对此事时却噤若寒蝉,就是温体仁自己也辩无可辩。

崇祯也需要一个人来替他背负丢失祖陵的罪责,一个区区守陵太监加上一个凤`阳知府,还不够,中枢之中,一个兵部尚书,也不够,至少得下一个内阁学士。

现在好了,温体仁被劾,在让崇祯略有些不忍的同时,也让他舒了口气。

“经过便是如此,家主人令小人前来报信,只说了这么多。”

周延儒点了点头,然后他微眯着眼:“既然东林已经大获全胜……令主人为何还要给我送这信?”

那信使似乎对这个问题早有准备:“家主人说了,老爷心中自知。”

“好,好,好……回复令主人,这份情,老夫记下了。”周延儒道。

他知道,这个使者的主人会明白他言下之意的,就是这么简短的话,他与身为复社核心之一的吴昌时,又达成了一个交易。

此前的交易是共同对付温体仁,现在这个交易,要共同对付的又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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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三、万事皆交易(四)

“这个俞济民,营建方面当真是一把好手。”

张溥衣冠飘飘,因为心情舒畅,所以他的精神也极为振奋,当船靠上襄安的新码头时,他随口赞了一句。

因为事先没有通知,所以没有谁来迎接他,他现在算是知道规矩的,上岸之后没有急着去找俞国振,而是拉住一个经过的家卫:“请通报俞济民一声,张天如来了。”

“原来是张先生。”那家卫倒是知道他的名字,便去为他通报。

不一会儿,俞国振便出现在张溥面前。两人相见时,俞国振倒还是一脸平静,张溥却突然之间,有些不好意思。

但在羞愧底下,还隐藏着更多的嫉妒。

“济民贤弟,请受愚兄一拜!”他心中的情绪变化只持续了一会儿的功夫,然后他便上前,向着俞国振拱手便拜。

“如今天如兄可以高枕无忧了。”俞国振让过他的礼,半玩笑地道。

二人相视一笑,都知道对方的用意。因为俞国振指点并派石敬岩相助,东林一党才成功扳倒了温体仁,让钱谦益出狱,也让张溥自此后顾无忧。

“愚兄此次来,是替史道邻打前站的,史道邻要去苏州向张巡抚述职。”张溥低声道:“有一件事情,当知会济民贤弟一声,你与史道邻的密约,如今出现了变故。”

“哦?”

“朝中有人作梗,说是中都方经战乱,民生凋蔽,急需户口充实,要将那些从贼者留在中都。”张溥叹了口气:“史参议也觉得好生为难,不知该如何应对,故此特意绕道襄安,便是与济民贤弟商量一下。”

俞国振心中一阵烦闷,史可法与张溥说的,确实是理由,这一点他如今也知道了。事实上在史可法、张国维提出将那些从贼百姓流徒至南海的建议之后,就是南`京城中,也传来了反对声。

但当初史可法曾保证过,他们会想办法解决这些反对之声,可现在,史可法分明是推诿责任!

大约是觉得,流寇已经被困入英霍山区,整个庐`州府都已收复,自己的作用没有那么重要了,所以可以敷衍推托了吧。

俞国振想到这,冷笑了一下,而看到他的冷笑,张溥也不禁老脸微红。

他就知道这不是一个好活儿。俞国振可是个口里不饶人的,他原本不该来趟这淌浑水。

但这事情偏偏是他惹出来的,若不是他在南`京之时嘴碎漏出了这风声,让张国维、史可法极为被动,事情也不至于此。

况且,张溥也不觉得这样有什么错,相反,他觉得,这样才是对的,对大明,对东林、复社的联盟,甚至对俞国振都有好处。

俞国振以三百家卫,便可以破贼数万,这是他亲眼目睹的,那若是大量的贼人聚于俞国振手中,俞国振控制的人手多了,安知他会不会也产生某些心思?

从目前来看,史可法是制不住俞国振的,俞国振若是戚继光,谁是能用他的张太岳?

“史可法让你先来,是想说什么?”俞国振眯着眼,说话开始不客气了:“若只是说那事情办不成了……我在钦州有万亩土地,有矿山有湖河,不过是想招募些佃户,才需要些人手——史可法是准备过河拆桥么?”

“济民,话可不是这样说的,你可知道,你如今已经身处危局之中么?”不知道为什么,发现一向冷静、喜怒不形诸颜色的俞国振发怒,张溥心中觉得一阵快意,他劝慰道:“史道邻是一番好意啊!”…,

“哦?一番好意?我倒想知道,他违约在先,是什么好意,莫非是说,献贼入了英霍大山,他就可以过河拆桥了不成?”

说到这,俞国振深沉地笑了一下,目光尖锐,盯着张溥:“莫非,史参议觉得,献贼能破庐`州,就破不得安`庆?”

张溥神色顿时严肃起来。

俞国振言下之意很明显,如果让他不满意,那么就可能出现献贼攻破安`庆这样的事情。至于献贼是怎么攻破,是他自己的本事还是有人带路,那就另说了。因此张溥非常诚恳地道:“有无为幼虎在,献贼已经破胆,安`庆距襄安不远,献贼必不敢犯。史道邻在遣愚兄来之前,曾有一句话,愚兄深以为然。”

“哦?”

“俞济民虽非我道之人,却绝不是奸邪之辈,与寇相通祸害百姓之事,俞济民绝对做不出来!”

这话是在捧俞国振,同时也是在将俞国振架上屋顶后拆了梯子。俞国振沉默了,史可法违约,他自然可以发飙报复,但为了这个让他去与穷凶极恶的流寇勾结,祸害自家百姓——这种事情,某些人做得出来,他却是做不出来!

今日可以同流寇勾结祸害百姓,明天就可以同东虏勾结祸害百姓,后天则可以与洋夷勾结……

有些底线,是必须坚守的!

“史可法欺我……我不能与寇相通,却可以去找他麻烦。”俞国振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冷笑道:“背信弃义,食言而肥,我倒要看看,一向以正人君子自居的史可法,如何面对于我!”

“他正是心中有愧,故此才遣我先行一步。不过,愚兄倒是劝他,说此事不必在意,因为废了这密约,对贤弟你也只有好处。”

“好处?”

“正是,济民贤弟,你虽是清介不居功,但此次与贼会战,你居功至伟,偏偏你又无官爵在身,所谓功高不赏,正是说你啊。若是事情过后,各方再纠缠于贤弟你收降纳叛这事上,对你极为不利,所以,将这些附乱之民就地安置,真是为了贤弟你好。”

俞国振嘴紧紧地抿了起来。

这是他很熟悉的程序,一大堆似是而非的理由,核心就是说,我这样做,都是为了你好。我骗你,是为了你好,我夺走你的东西,是为了你好,我杀了你,也是为了你好……

真当自己是毛没长齐的小孩儿,或者是那种脑子里进水了不会分析的盲从者么?

俞国振不在乎被叛,他对史可法、张溥也只有利用,但他不喜欢被人愚弄。

“史可法是不是要任安`庆巡抚?”俞国振突然道。

张溥愣住了。

俞国振这个问题,直接击中了史可法违约的根本原因!

“你……你如何得知的?”

“献贼在英霍山中,没准会杀回来,为备寇,将安`庆、庐`州、池`州、太`湖四府合并,设一巡抚督师治政,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史可法前期既是御寇有方,又久有清名,是这安`庆巡抚不二人选,这有什么难猜的?”俞国振冷笑了一声。

当初包文达传来史可法身边那位幕客章篪的话语,俞国振就知道事情有变,事后督促高二柱打探这方面的消息,从南`京传来的消息是张国维上书建议设安`庆巡抚。这个时候,俞国振就明白变故何来了。朝中有人反对将那些附贼之民南迁,那原本就是应有之意,一件政治处置提出来,如何会没有人反对,若史可法还只是分守四府,那么此事无可无不可,但他若是成了四府巡抚,也就是说四府民政之事,他也必须负责时,那么他就要考虑到自己的考绩了。…,

人口流失带来的就是赋税减少,而赋税减少,地方主官的考绩就要受到影响!

说来说去,终究还只是私利啊。

“你替我转告史可法,我这里不欢迎他,他就不必来自取其辱了。他既失信在前,我不宜为他治下之民,我会迁居他乡,令我背井离乡,此皆他所赐。”俞国振冷冷地道:“我确实做不出勾结贼寇残害百姓的事情,但是,从今往后,他安`庆巡抚治下之事,也与我俞国振再无丝毫关系!”

此语说得绝决,让张溥呆了呆,失声道:“你要舍了襄安的基业?”

“这里还有什么基业,托他史参议之福,我为救他得罪了流寇,流寇将我这烧成了白地。不过好在地契尚在,他史参议总不能在安`庆当一辈子的巡抚,我先避他就是。”俞国振拱了拱手:“送客。”

张溥没有想到,自己以为绝对可以说服俞国振的一套说辞,换来的结果竟然是俞国振毫不犹豫地翻脸!

这次他从南`京将消息传给史可法,再替史可法传信给俞国振,若是真以俞国振翻脸而告终,那么闹将起来,史可法的安`庆巡抚位置,很有可能就会坐不住。要知道,朝廷之中,温体仁虽是名义上致仕,可天子却特许加恩不离京城,文震孟虽是成了首辅,可第一天就因为不愿意与内监打交道而被内监到天子面前哭诉!

温体仁一党若是得了俞国振这边强助,再将这次大战的真相翻出来,倒的可就不只是一个史可法,只怕整个东林,都要受到围攻!

张溥有些沮丧,他常觉得自己舌辩之术不亚于苏秦张仪,帝王之术不逊色张良萧何,但实际上却连个俞国振都说服不能。他在暗骂自己无能之余,一把将俞国振的胳膊按住,苦笑道:“唉呀,俞贤弟,济民贤弟,你性子还是这般着急啊!”

“那是自然,我急着去京城,虽然我不好当官,可是平定流寇这么大的功劳,总得与我个官做做。”俞国振冷笑道:“我倒想看看,天子会不会直接给个总兵衔与我。”

果然!

张溥心一颤,让俞国振一进京,事情就彻底完了。他抓着俞国振的手道:“贤弟请听我说,史道邻自知对不住俞贤弟,故此另许了三位事作为给贤弟的补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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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四、万事皆交易(五)

“三件事?”俞国振根本不想听,他挣脱张溥的手:“此前史可法答应我一件事情尚且做不多,遑论三件?而且,背信弃义的小人,许诺出一百件,又有谁能相信?”

“此次绝对不会出问题,绝对。”张浮拍胸担保:“若有问题,愚兄提头来见你!”

“天如兄……你的头我不想要。”俞国振似笑非笑地看着张涛一眼,下面一句他不说,张浮也知道意思,张浮的头,根本不值这个价!

张溥的脸腾的红了,象他这般自视甚高者,最厌恶的便是别人瞧不起他!

但此次来是为了替史可法安抚俞国振的,此前已经办差了,不能再差。因此他赔笑着道:“那好,那好,济民,你说说,如何才能让你同意?”

“史可法以其师左忠毅公的在天之灵发誓吧。”俞国振道。

这个条件顿时让张浮眼睛瞪得老大,这叮不仅仅是不信任史可法的问题,简直是与史可法撕破脸!

史可法最敬其师,若是要以其师之灵发誓,也不知史可法会如何羞怒!

俞国振冷笑,史可法的羞怒,与他何干,鼎然史可法做出了初一,就休怪他做十五。言而无信,就要为之付出代价,至于史可法的那些所谓苦衷,说到底,不过就是他们东林的利益!

“既然俞贤弟这般坚持,那我就回报了。”张薄看了俞国振好一会儿,见他始终没有收回方才的话,心知他此次是已经决意了:“三件事之一,是许你襄安巡检司五百人的名额。三件事之二,是许襄安巡检司一百套马与甲兵。三件事之三,是……”

“不必说了,若只是这些事情,我瓣二不敏。”俞国振哈哈大笑起来:“你可以回去对史可法说,机关算尽,反误了卿卿性命。”

“济民,何出此言?”

“襄安巡检司是朝廷所立,巡检司人手兵马,为朝廷所用,甲兵马匹,自应由朝廷应承。史可法衡好,将为朝廷所设的襄安巡检司说是我俞国振的……他的如意算盘,不就是打着我这三百家丁的主意么?”俞国振冷笑了一声:“有件事情,他或许不知,家叔已经辞了巡检之职。”

“什么?为何……”

张溥问出两个字,话语便又塞了回去,原因不就是史可法初上任时便打了俞宜轩的板子么!

“我不让你为难,你回去吧,史可法此人,首鼠两端,出尔反尔,非砥柱之材。

左忠毅公托之以后事,实是迫不得已,若是此人得用,必误大明。”俞国振想到原本的历史当中,史可法督师江淮近十年,竟然未练成一兵,在流寇逼近京城之际,也不曾提师去救而是逡巡观望,崇祯殉国之后,又迫不及待试图得拥立之功,结果却还在拥福拥潞问题上摇摆不定,最终政争失败督师扬州……

除了气节,一无是处!

这些话在俞国振心中憋了许久,他其实也希望,象史可法这般在史上留下青名的人物,能做出和他的名声相符的事业来,但今日史可法却让他失望了。细细想来,这才符合史可法的性格,自己一直以来帮他的,却根本不能改变他的本性啊。

“咳咳……”张浮却将这个当成了单纯的气话,看到俞国振生气,他再次认定,迁数万从贼百姓之事对俞国振极重要,但正是因为极重要,所以张浮更是打定了主意,非得将此事破坏掉。…,

他和史可法一样,担心俞国振尾大不调。若是俞国振真在南方有了数万人口民户,那么想要祸乱大明的话,造成的伤害会更大!

不能为他所用,那就不如……

这个念头在张浮脑中一闪而过,但他没有细思,他知道俞国振有一双敏锐得过份的眼睛,他只要细思,就会在这双眼睛前露出破绽,而那样的结果,绝对是他所不能承受的。

且徐徐图之。

“济民,你听我说,我觉得这三条也不合理,要不如此,你说说看,你想要什么,我们尽力办到!”

俞国振深吸了口气,冷冷看着他,然后伸出三根手指。

“附贼的百姓,一共俘获数万,别的我不要,我只要五百人,无,为城里的五百人及其家眷。另外,如今在襄安的这两千,乃是积年之贼,只是较为老实,又有悔改之心,我故留之。”俞国振冷漠地道:“此战中我阵亡一百余人,未要朝廷一枚铜钱的抚恤,我家园被毁,须得重建,这些人,必须给我,这是底线!”

“我代史道邻应了!”张浮点头。

原本他们的计划小中就知道,俞国振不会将吃到口中的东西吐出来,事实上,俞国振卖掉三千俘虏和甲胄武器的事情,史可法也知道了,他还大感惊奇,也正是知道此事,他才确定,俞国振确实不会和献贼勾结。若只有二千五百人,虽然这两千五百人是青壮,但在史可法看来,这总比数万人要好。

“这二千五百人,我将带他们去钦州,沿途文书,史可法为我备好,至钦州落籍之公文,也一并如此。”俞国振弯下第二根手指,这是他提出的第二个条件。

“诺。”

二三五、万事皆交易(六)

(停电,抱歉)

史可法现在是真正后悔,他此前要留下这几万人,是觉得文震孟出任内阁首辅,朝廷必然会大力支持他安抚百姓,但结果是他这边奏折才上,那边就八百里加急回来,甚至还有文震孟亲笔写的一封信。

无论是八百里加急,还是文震孟的信里,都是一件事,朝廷拿不出钱来。

文震孟初为首辅,正准备大干一场,匡正祛邪,因此,他也没有过多的精力用在筹钱上。朝廷只能象征性地拨五千两给史可法,然后其余钱粮,着南`京六部筹办。

这几乎是给了史可法迎头一击,也再次证明章篪此前所劝,勿轻易违约的先见之明。

“总之,如何安置,现在南`京六部争得不可开交,多数都觉得,遣戍流徒边境,比就地安置还要省钱省事。”

“为何会……”章篪愣了愣,迁徒数千里比就地安置还省钱省事,哪有这等道理?

不过旋即他明白,对于南`京六部来说,确实迁徒比起就地安置省钱省事,迁徒之中,沿途接应和最后安置,都是地方的事情,南`京六部只需要象征性地掏点差役的补助,这一切就都解决了,岂不是省钱省事!

至于千里迢迢的迁徒是否会给地方造成麻烦,会不会让民众在劳累中病饿而死……这些事情,就不是他们这些南`京官员要考虑的问题了。

“事已至此……唉,当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史可法疲惫地说道。

最初时因为得知俞国振想要这些人手而形成的联盟,已经分化了。

“或者再去寻俞国振?”

章篪小心翼翼地建议道。

“我还要不要面皮了?”史可法有些不满:“修之,你还是提一些有意义的建议吧!”

章篪只能苦笑,有意义的建议,你会听从么?比如说再去寻俞国振,那就是很有意义的建议,比如说此前要史可法别同俞国振翻脸,也是很有意义的建议!

章篪真不觉得,再去寻俞国振算什么丢脸的事情,此前背信弃义才是真正不要面皮。如今这局面,不就是不要面皮造成的么,再通过不要面皮扭回来便是,算得什么丢脸!

他心中有些感慨,若这种局面,是俞国振面对,他会如何处置。

俞国振却根本没有时间去理会这等事情,他现在忙着更重要的事情。他人也到了南`京,一来是向方子仪致谢,二来,也是来秘密会见一些人物。

他是秘密回到南`京的,除了方家之外,很少有人知道他的行踪,就是一直关注他的史可法,也只知道他深入简出。暂时之间,就象张献忠缩进了英霍山区一样,俞国振也蛰伏起来。

时间一日日过去,史可法手中的钱粮也越来越少,可是在如何安置那些附贼之民的问题上,南`京六部仍然没有一个定论。就在史可法一筹莫展之际,一个新的消息,却让他勃然大怒。

据说最先提出这个建议的,乃是南`京户部的一位主事,他认为,附贼之民,既已附贼,又有祸乱之举,既是违背了大明律令,那就是罪民。

“处置罪民,国朝已有先例,太祖时贬陈友谅、张士诚、方国珍诸部为堕民丐户,此可法也。”那位主事如此说道:“贬罪民为官奴,由官府买卖,其值可安抚良民,又无须朝廷多耗资财,此一举数得之法也。”

一句话,就是发卖这些附贼之民为奴!

原本史可法是想将这些附贼之民重新编入户籍,这样可以为他治下增加人口赋税,若是编为官奴发卖,他的打算就当真彻底破产了。…,

愤怒之中,他来见十府巡抚张国维,希望从自己这位老上司这里寻得支持。

“道邻,只怕这一次,你不同意也得同意了。”张国维的反应,却让他大吃一惊。

“什么?”

“此事我也知晓,你可知是谁指使那位主事提出这建议的么?”

“是谁?”

“熊文灿。”张国维看了史可法一眼,担出了这个名字。

“熊文灿……为何是他,他是福`建巡抚,如何管到我南直隶来了!”

“你应知熊文灿抚郑芝龙之事,郑芝龙于崇祯四年便曾上书朝廷,说是大员岛地方广大,物产丰盛,又距陆不远,请求朝廷移灾民于此,一年便可自给自足。当时朝廷虽未采用,却也有人支持。如今这些附贼之民,南`京六部不愿意就地安置,你以为只是没有钱么?究其根源,还是畏其复叛,道邻,若是这数万罪民降而复叛,你能平之否?”

此问一出,史可法顿时闹了个大红脸。

这个问题,他不是没有考虑过,但他很有信心,只要俞国振在无`为,又有一条生命,那么这些罪民就不敢再叛。也就是说,他的信心,还是建立在俞国振身上,可现在俞国振已经离开无`为,并且很明确地表示,不会再支持他,他这个底气已经不足!

“南直隶,再经不起这般风波了。而且,牵一发动全身,道邻,此前中都为贼所破之事,吴振缨渎职,至温体仁罢相,若是此次罪民再乱,你获罪于天子不说,文湘南只怕也要因此罢相!”

说到这,张国维深深看了史可法一眼,心中也不禁有些失望。

当初劝史可法留下这些百姓的,是张国维,但是张国维也没有想到,在他眼中只是一件很小的事情,真正操持起来,却变成了一件有可能葬送整个东林根基的大事。

若是史可法有办法解决,将这件事情漂亮办下,那么对东林一脉来说,当然是很大的帮助,文震孟在首辅位置上也能坐得更稳。偏偏史可法除了找朝廷哭着要银子外,别无良方——朝廷若是有足够多的银子,直接就买得流寇不造反了,何必要用你史可法!

银子银子,朝廷缺的就是银子!

“可是逼良为贱……”史可法还有些犹豫:“若是东阳先生能多拨些银两与职下,或许……”

“唉,道邻,你怎么还不明白,这是件极为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我能挤出几万两银子与你,再被那些胥吏上下经手,落到百姓手中的有几?”张国维苦笑着道:“况且,你首先要安抚的,还是那些因贼流离的百姓,他们才是真正的良民,这些附贼者,乃是罪民!”

史可法徒然一叹:“早知如此,当初便应应允了俞国振……”

“错,道邻你又错了。我虽未见过这位俞济民,但从你与张天如之口,我也知道此人才能非凡,若不能为我所用,就不可任其坐大。”张国维摇头:“相反,郑芝龙,海寇也,大员岛,域外也,数万罪民遣之域外,能换得一些银两,再以这些银两来安置真正良善,这也是一举多得。”

“也就是说,郑芝龙愿掏银子来买这些人口?”

“对。”

“可若是这些罪民到了郑芝龙手中,又复起为乱,如之奈何?”史可法不解地问道。

然后他看到张国维淡淡的笑,史可法心中一凛,猛然明白了张国维的意思。

郑芝龙是海寇出身且不说,招抚郑芝龙的熊文灿,向来就不是东林一脉。罪民在郑芝龙手中出了问题,那与他们东林何干,而且到时还成了他们东林的资本:当初我们便说要就地安置,偏偏你们要遣徒海外!…,

明季之祸,结党营私,绝对要排在前列,向来以清流自诩的东林,在这方面所犯之恶,绝不逊于阉党,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熊文灿如此大胆,他有什么好处?”史可法忍不住问道。

“熊文灿贪鄙,不过收受贿赂罢了。”张国维有些不屑地道。

他们瞧不起熊文灿,只因熊文灿与之并非一党。但是既然议定,史可法也放开胸怀,又向张国维问道:“郑芝龙愿出多少银钱来购买这些罪民?”

“郑芝龙遣了一弟,名为郑芝凤者来南`京,他有言,每得一人,壮男为三两银子,健妇为二两,老弱为一两。”

“好贱的价钱!”史可法忍不住说了一声,他心中盘算,如今自己治下,可以被认定为罪民的百姓总数,大约超过七万,零零散散拢在一处,八万是有的,其中青壮男子,应该占了一半,自己怕这近四万人落入俞国振手中,可是落是流至海外,那关系就不大了。

以四万青壮、两万健妇、两万老弱而言,总共可得银十八万两,此时因为贼人过境,南直隶米价腾贵,一石米价钱是二两,这些人口可换九万石米,再加上张国维支持的、朝廷拨发的,勉强够安抚灾民之用了。

想到这,史可法只能长叹,他原本就不是一个立场坚定的人,因此点头道:“既是如此,那也唯有……唯有将这些罪民发卖为奴了。”

“道邻,休要沮丧,如今文湘南为内阁首辅,你此事做得漂亮,可见东林一脉才华。温体仁虽是罢相,可陛下还只是让他在京闲居,此事若成,便可驱温体仁出京,再逐其党,朝中便只余正人矣。”见史可法还是有些沮丧低落,张国维并不知他是因为白得罪了俞国振,只道是为那些“罪民”愧疚,便安慰道:“为着朝廷大义,总得有人牺牲,道邻,勉之勉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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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六、云帆向南飞(一)

王保宗对于自己的未来是相当茫然,他才三十多岁,却早就是庄稼地里的一把好手,人又勤快愿意动脑子,所以赚得一份家业。

但现在提那些都没有用了,他如今是一个反正的罪民,比较幸运的是,他落到了无为幼虎手中,不但没有受到歧视,而且待遇很是不差。

这种不差,是指他不仅每日里不须挨打挨骂,而且还能吃得肚子饱。但被他们看守的其余附贼者,就没有这般幸运了。他的口粮是由细柳别院承担,其中并无克扣,而且他们因为在守无`为时有立功表现,所以还得了细柳别院发放的赏钱。

与他们相比,那些单纯由俘虏转为罪民的,待遇就悲惨得多,每日的伙食就是两碗立不起筷子的稀粥,住的是数十人挤一间的破窝棚,若不是俞国振反复告诫无`为知州罗之梅,不注意卫生问题容易滋生瘟疫,只怕连干净的水都没有喝!

按理说,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已经可以让王保宗这样的人满足了。但自二月初起,传来的流言让王保宗心中忧虑起来。他们原本是发给俞国振作佃户,这个他不担心,可现在据说又要就地安置。

他若被安置在无`为,哪来的田地,哪来的家业?还不是卖身给大户为奴,那样的话,倒不如成为俞家的佃户,至少主家宽厚,以后还有一个奔头。

特别是这几日,无`为州抽调的民壮接替了他们的工作,他们五百人一下子闲了下来,更是不知该如何是好。

幸好这时,他们熟悉的高大管家来了。王保宗看了一眼走在他们最前的高大柱一眼,心里颇为钦佩,这高大管家也只是二十岁的模样,做起事来却比他这三十多岁的人还要稳妥。

“王保宗!”正想着间,高大柱突然一声喝。

王保宗激淋了一下,本能地挺胸站了出来:“在。”

这是高大柱训出来的,短短一个月多几天的功夫,高大柱不能把他练成合格的战士,但一些规矩和纪律,倒还不成问题。

“你随我来,小官人要见你。”高大柱道。

王保宗听说“小官人”要见他,顿时满心都是狂喜。他们这些人,可都牢牢记着当初俞国振的形象,特别是后来俞国振连战连捷,让他们意识到,这个劝说他们投诚反正的少年,究竟是何等英雄人物!

当他看到俞国振的时候,俞国振端坐在一块石头上,看上去与邻家少年没有什么两样,正微笑倾听身边的少年说话。

“小人见过公子。”王保宗一见俞国振,便拜倒下来:“多谢公子这些时日照顾。”

“坐坐,休要多礼。”俞国振笑着指了指身前的石头。

王保宗不敢坐,实在拗不过了,才只坐了半边屁股。见他这模样,俞国振笑了一笑:“你随我时日尚短,若是长些时间,便知道我不喜欢这般虚礼。”

“只是不知小人是否有那个福分,经常随侍公子。”听得俞国振这样开口,王保宗大喜,他按捺住想要笑的表情,垂首问道。

“只要你愿意,跟着我做事有什么不可以的?”俞国振随口道:“只是你们在无`为,怕是呆不成了,流寇祸害太重,当地百姓,对你们只怕也会心有不满。”

王保宗伤感地点了点头,这是事实,流寇所到之处,都是烧杀焚掠一空,因此各地百姓对于曾经从贼之人,也是难以原谅。哪怕是他们这些为无`为守城时做了不少事甚至牺牲了几十人的反正俘虏,也同样受到了歧视。…,

这也是他们对就地安置心中甚为茫然的原因之一。

“我想问一下,你们有什么想法。”俞国振笑道:“你们这五百人中,我就对你印象最深,故此让大柱把你唤来,你有什么想法就直说,不必顾虑。”

俞国振的话很简单,却带着一种强大的说服力,让王保宗不由自主地相信了他。想到这位声名远扬在安庐百姓心目中当真如同神仙一般的无为幼虎,竟然记住了自己的名字,王保宗心中便是一阵激动。他又站了起来,然后拜倒在地:“小人就直说了,咱们都希望能给俞公子当佃户!”

“啊……”

“小人等虽然临阵反正,也立有微功,但终究从过贼,只凭着自己,这一辈子,是洗不掉污名了。只有跟着俞公子,才不受人欺凌,日后多立些功劳,或者还有出头之日。”王保宗毫不隐瞒自己的想法。

“跟着我当佃户,能有什么出头之日?”俞国振失声笑道:“我除了家业大些,自己也是一介白身!”

“别的人不说,小人自家知自家事,小人与亡妻虽是情谊深厚,可是如今全家只余小人一个,少不得还要再娶,好生儿子传宗结代。若是到别处,小人这辈子便别指望了,可若跟着俞公子,公子最是宽厚慈悲,小人这点私心,必有实现之日。”王保宗说到这,脸上泛起有些羞赧的笑:“况且,小人瞧着高管家这么人物,便在想若是小人今后有子,能有高管家十分之一的本领,便足以光宗耀祖。不在俞公子家中,到哪里能学得这般本领?”

王保宗是老实重情,却也不缺少典型的农民式狡猾,因此他的小算盘打得倒还算清楚。俞国振不讨厌这种农民式的小狡猾,在某种意义上说,正是这种小狡猾,才让这个民族,将自己的菜园和耕地开到了世界的每一个角落,才诞生了无与伦比的辉煌与壮丽。

在俞国振的计划中,原本就是要引导这种小狡猾,将它用在该用的地方去。

“我在襄安,也只是有两百亩地,其中还有百亩是别院,要住人。”俞国振道:“要不得这许多佃户,哈哈。”

“俞公子总有办法!”王保宗毫不犹豫地说道:“小人是庄稼地里的好把式,总不会让俞公子失望!”

“唔,我在钦`州,你知道钦`州么?”俞国振问道。

“小人不知。”

“钦`州在广`东布政司,湖广你总是知道的,广`东还在湖广之南,隔着这里有五六千里。”俞国振不紧不慢地道:“我在那边倒是有万亩良田,需要不少人手,只是那边离得你们家乡不免太远了。”

“这……”王保宗听得五六千里远,脸上的喜色微微一滞,想了会儿,他惨然道:“小人如今还有什么家乡,离祖坟远些便远些,祖宗牌位小人可以带着……五六千里,嘿嘿,若离得不远,哪里有小人等的活路?”

“若是你不怕离得家乡远了,钦`州倒是不错之地。那边离海离得近,故此盐渔丰厚,盐价也不高。因为靠南,气候比咱们这边要暖和得多,稻谷一年可以两到三熟。地广人稀,极多荒地,做得好了,过个三五年,你自己积下几十亩地,也未必不可。”

俞国振慢慢地说着,当王保宗听说只要三五年他自己就可以积下几十亩地,眼前顿时闪亮:“俞公子……那边真有如此多地,是旱田还是水田?”

“自然是水田,不过不是熟地,可能还要你自己去开荒。”俞国振笑道:“畜力倒是有的是,钦州中等人家,也有二三十头牛的家当,河滩上的水牛,一放就是几百上千头。”…,

有田有牛,再来两间茅草房,那么便算是置下了家业。王保宗此时脸色不再惨淡,相反,取而代之的是闪闪发亮:“俞公子,这地方……这地方官府赋税如何?”

俞国振淡淡一笑:“我在之地,官府赋税能高到哪儿去?”

王保宗猛然省悟,抚掌道:“正是,正是,有俞公子在,这地方的赋税,能高到哪儿去?”

沉吟了会儿,他终究还是谨慎,又问了一句:“小官人的租子……如何收法?”

俞国振没有急着回答这个问题,他沉吟了会儿,若按照后世的气候,钦`州和他即将开辟的新地方,水田都能做到一年三熟。但现在是小冰河期,气候较冷,就是去年今年尚好,活水未曾封冻,可池塘里早上的冰层,也足有一掌厚。因此,现在钦`州一年还只能有两熟,中间或许可以间种一些别的作物。

想到这一点,他才又道:“钦`州之田,亩产约是三石,一年二收,便是六石。我一年只收三成的租子,而且不定额,按实收。”

“按实收?”这又是一项对佃户来说极为宽松的规矩了,田地的亩产总有多有寡,收成有丰有欠,按实收也就意味着丰欠的风险,由主家与佃户共同承担,而不是象收定额那样,完全由佃户承担了。

王保宗心里顿时飞转,他一人之力,再加上耕牛,便可耕作二十亩左右,这样说来,一年收入可以有百石左右粮食,扣除各种开销,就算两广米价较低,每年也可得几十两银子!

有几十两银子,还愁没有媳妇?

一念至此,王保宗哪里还会犹豫,他用力点头:“俞公子,小人愿随你去钦`州!”

“我在钦`州有田万亩,除了你之外,别人或许也有愿去的,你不防回去好生问问,愿意随我走的,便算我佃户,我想法子给你们在钦`州落籍。不愿意去的,我也不勉强,将之转交给官府就是。”

听到转交给官府,王保宗顿时想到那些每日被两碗稀饭饿得动都不愿动的罪民,顿时一笑:“公子说的……小人敢打包票,那帮子听说有这等好地方,没有一个不愿意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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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七、云帆向南飞(二)

(嗯推荐我另一本已经完本的穿越历史类《大宋金手指》)

王保宗敢这样说,并非虚言妄语。

他这些时日一直与同伴那近五百人呆在一处,平时少不得各种谈论,众人对未来的一致意见,都是觉得想这样回家是不大可能了,既然曾从贼,少不得要受处置。那么只可能两个结果,一是就地安置,从当地百姓对他们的态度来看,这也不是什么好的结局。另一个则是随着俞国振,给俞国振当家奴或者佃户,这个结局比别的要好得多。

“果真如此?”俞国振笑道:“王保宗,你年纪比我长,我便唤你一声老王,这事情……我想拜托你,去你伙伴中问问,要真心话。去钦`州毕竟是跋山涉水的,难免会出现意外,若是到时有了意外,大伙埋怨起我来,可就不好了。”

“谁会埋怨俞公子,不是俞公子,我们这些人早就被官兵灭了,最好最好,也是被流贼充当死士,死在哪边城下。”王保宗正色道:“小官人,此事就只管放心!”

俞国振点了点头,脸上浮现出笑意:“若是愿意去,我还得有一件可请老王相助。”

王保宗又站了起来,恭敬地道:“请公子吩咐。”

这人机灵有眼色,又愿意为俞国振效力,俞国振对他很是满意:“除去你们之外,我还有两千人,也是与你们一般被迫从贼的,但他们却未曾临阵反正,因此正在襄安。到时候,你们一起去,休要起了什么争端,你看如何?”

俞国振虽未直说,但王保宗已经明白其中含意。他们这五百反正过来的,俞国振是绝对信任的,但那两千人,就还不是太可靠,因此俞国振会把他们打乱混编,到时候,就要他们这五百人多通声气,以免有什么变故发生。

“是,公子只管放心。”

“那就好,若不出意外,三天之后我们就准备动身。”俞国振笑着指了指高大柱:“大柱全权负责你们沿途事宜,争取……两个月内到钦`州,还赶得上种一茬庄稼。”

“三天之后?”王保宗没有想到会这么快。

“正是,你们是第一批,走内河道。”俞国振道。

什么是内河道,王保宗是不太明白的,不过得了俞国振吩咐,他回到营棚之内,把平日里和自己交好的二十余人唤到一起,将俞国振的意思转述给他们。

“俞公子真要带我们去钦`州?”

“钦`州真如俞公子所说那般,那岂不是世外桃园?”

他才一说完,周围便是七嘴八舌的问题,王保宗倒是有耐性,一一听过之后,便开口道:“各位兄弟,咱们是什么身份,大伙都明白,说好听些是反正招安的义民,说不好听些就是从贼为乱的罪民。以俞公子的身份家业,他有必要骗咱们么?”

众人都不是傻子,王保宗这一个反问,就让大伙儿心中明白,俞国振真没有任何必要欺骗他们。派王保宗来征求他们意见,是给他们面子,否则俞国振一声令下,他们哪有半点拒绝的余地!

“咱们身无长物,除了这身气力,还有什么值得俞公子看中的?既然到哪儿都是卖这身气力,卖给别人好,还是卖给俞公子好,诸位心中都是有数。便是俞公子开恩,放了咱们,咱们还能回家去么,还有家可回么?”…,

这五百人中,个个都是与流寇有血海深仇的,此语一出,众皆黯然。

“俞公子还说了,咱们的家人,或者有流离失散,依然幸存的,只要大伙愿意去钦`州,那么他就遣人去咱们家乡探问寻访,只要咱们说出自己家中亲族的名字,他便会想法子,若能寻到,送至钦`州与咱们团聚。”王保宗又道:“各位兄弟,主家宽仁,咱们可不能得寸进尺,得须知恩图报。我王保宗,乡野村夫罢了,俞公子尚且如此礼遇,诸位兄弟若是真能做出一番事来,俞公子还会亏待?”

答应为这些人寻找失散后可能幸存的亲人,这可以说是解了众人后顾之忧。众人一点,便是连连点头,有性急的,直接站了起来:“保宗兄弟,你说的是,咱们贱命不值几文,那些罪民的境遇大伙都看着了,咱们若想过得好些,就只有跟着俞公子了。咱们该如何去做,保宗兄弟你只管说就是!”

“咱们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稳住咱们这五百兄弟。”王保宗胸有成竹:“若是有一个不愿意去,那就不显咱们兄弟手段……”

将事情交给王保宗之后,俞国振除了让大柱继续关注此事之外,便又赶回襄安。不过这次在襄安也没有呆多久,既然已经与史可法反目,襄安这处基地,就用不着全面重建。特别是那些生产设施,俞国振已经决定,全部搬迁到南方去。

他可以想得到,以史可法的能力,今后几年,整个安`庐地区,都将是人心惶惶,而窜入山区中的张献忠,若是不曾离开,那么有机会,他也一定会杀回来寻自己复仇。

因此,襄安只要见一个坞堡即可,而建坞堡,用不着这么多劳力。

他的安排果然有效果,三日之后,当一支由六十余艘大小船只组成的内河船队出现在襄安时,王保宗他们四百四十七人全部在船上,除去此前阵亡的五十三人,无一人留下。而有了这四百四十七人,再将襄安的二千人混编进去,那就容易得多。

再派高大壮引五十名家卫分驻各船,俞国振就可以保证,这趟南下之旅,绝对不会出现什么意外了。

这支船队中大船能载两百余人,小船也能载四五十人,诸人食用的粮食菜蔬,船上自带了一批,另外营帐衣裳和药品之类,也是极为充足。随船还有五位郎中,都是从流离的灾民中招募来的,有他们在,应付日常的头痛脑热就不成问题。俞国振给高大柱的交待就是,不急着赶到钦州,但途中一定要将这二千五百人的生活习惯培养出来,要让他们一到钦州,就能够适应那边的生活节奏。

“俞公子当真要将基业完全迁到钦州?”这六十余艘船,是徐林带来的,他笑着问俞国振。

“这不是还准备重建细柳别院么。”俞国振笑道:“倒是你,真下决心了?”

“是,我已经下了决心,献贼这一次……让我也怕了。史可法是什么东西,他这等人巡抚安庐,我可以肯定,献贼之乱,不会只有一次。”提到史可法,徐林神情还有些愤怒,他倒不是因为俞国振与史可法的秘约,而是因为他自己。

“你为何如此对那位史巡抚不待见啊,倒不象是你。”

“旧年他上任时,因着桐`城民变的缘故,我也知道南直隶防备空虚,他又向来颇有清名,故此他募兵劝饷时,我不仅给了他两万两银子,还让族中子弟随他参军。结果他摆弄了大半年,却连个庐`州城都未守住!”徐林对此极是恼怒,两万两银子,对于重新振作起来的徐家来说,现在不算是什么了,但是那些死难的族中子弟,却让他极度心痛!…,

不仅仅因为那些子弟的家人找他麻烦,更因为那些子弟原是族中年轻一代中出色者,是他今后的臂助,可如今折损大半,甚至影响到他家中产业的展开了。

“若是你真举族迁往钦`州,我总不会让你吃亏,棉纺工坊,我尽数给你。”俞国振突然开口道。

“什么?”徐林愣住了。

他往钦`州去,也是早有这样的计划,在帮助俞国振于钦`州立足之时,他自己也在那边购得了千亩田地。因此他此次搬迁,也有前往依附俞国振的意思,毕竟他如今逐渐将自己的主业,从文房、茶米,转到了棉布、棉衣上来。

“我以全套棉纺技艺入股,与你合作。”俞国振笑眯眯地道:“如何经营,就交给你们徐家,我只派两伙人入内。第一伙是账房,计算盈亏,每季盘点一次,纯利之两成归我。第二伙是研所,负责新技艺研发,还有新品种开发,研所每年开支,不得低于纯利之两成。”

这个条件让徐林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可是知道,如果俞国振不是人手不足的话,他的棉纱和棉布产业,能够做到什么地步!不说逼得全天下其余纱布产业尽数关门,可至少占据大明这方面半壁江山,是绝对不成问题的!

这可是一年百万两甚至更多的生意,而因为采用俞家的纺机、织机,利润率极高,甚至可能高达六七成之多,也就是说,真正做起来,每年纯利就是六七十万两。这买卖的规模,已经远超过他徐家现在经营产业的总量了。

而俞国振的那两个条件,等于就是他占了四成的干股,和这个巨大的利润相比,四成干股算得了什么?

徐林虽是这个时代极为杰出的商人,有胆气有眼光有能力,可是毕竟还有时代差距,他并没有意识到,俞国振第二个条件,在工坊中设研所对于工业的发展有多么重要的意义。

他满脑子里都是糊的,想的只有一件事情,就算俞徐二家关系再好,俞国振又为何会送出这样一份大礼给他,俞国振心中,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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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八、云帆向南飞(三)

“俞公子,这条件……也太过优厚了。”想了许久,徐林喉咙动了一下,他不准备再猜了:“恕鄙人直言,太过优厚,让鄙人实在不敢应允。”

“很简单,我精力不足,不能将摊子铺得太大。况且,棉纺织业,虽是获利甚高,可人力投入也多,因此,交与徐兄,实际上是我占了便宜。”俞国振说到这,笑了笑:“徐兄记得那位黄顺么?”

“自然记得,他还是鄙人介绍给俞公子的,听我家在广`州的掌柜说,此人竟然也暴富,有了万贯家财,当时鄙人就知道,定是俞公子指点。”

“他还算老实,为我办事又尽心尽力,故此我指点了他。”俞国振道:“天下的钱财,是赚不尽的,我指点他,他办煤矿和石灰石矿,将这两样卖与我,我再用之烧制水泥。今后象这般产业,我都会托付给可靠之人,有钱大家赚,有财大家发,这才是商道至理。”

此语一出,徐林肃然起敬。

他知道俞国振的意思,他也相信俞国振说这番话是真心实意的。因此他点了点头:“既是如此,俞公子的好意,鄙人领了!”

“自然,我也有要请徐兄相助之处。”俞国振微微一笑:“便是请徐兄这纺织工坊里多雇女工。”

“咦?”

“我算了一下,此次南下,男女数量约是十比一。”俞国振道:“而且男子多为青壮,三五年之内,其成家之事便要摆将出来。男子若有了家眷妻小,心就会沉稳,他们在钦`州才能长久呆下去。”

徐林恍然大悟,连连点头。

俞国振说得有道理,若是有了家庭,这些人便能安心在钦`州呆着。相反,若是他们没有家庭,赚足了钱,就会想要回家乡娶妻生子。

其实,这并不是俞国振将纺织工坊转给徐林的全部原因。

在俞国振看来,他必须牢牢掌握的,只有未来的重工业,因为重工业才是其余工业的根基,重工业的水平,几乎就决定了整个工业的水平。

那种以为可以抛开重工业,单独靠纺织、玩具这些轻工业,让一个人口众欧幅员辽阔的国家实现工业化的,绝对是先进工业国用来制约后发国家工业化的棋子。

但是重工业的投资额极巨,比如说,俞国振要建一个年赚万两银子以上的纺织工坊,投资可能只需要千余两甚至几百两,但若是想要建一个年赚万两银子以上的冶金工坊,投资则不可能少于数千两。而他若是想要对其进行一些技术改造,这个投资额还得更大。

一般的商人,谁愿意花费这么大的气力与资金?赚钱了就买地购宅,或者去买些古董字画附庸风雅!

“既是如此,我这就回去,举族南迁。”徐林沉吟了一会儿,终于彻底下定了决心:“告辞了。”

俞国振忙着将人安排离开南直隶,那边史可法也在忙。

忙着筹钱。即使有朝廷的拨款,即使有张国维答应的支持,再加上郑芝龙买人所花费的银钱,史可法仍然觉得捉襟见肘。

流寇祸乱如今归他管辖之地,仅完全被流寇攻占的州县,就有巢`县、庐`州、庐`江、霍`山,而曾为贼人骚扰的,各是几乎所有的州县都有。其中庐`州,甚至被掠过两道,流寇一道,后来收复庐`州的朱大典所辖官兵一道。因此需要安抚的百姓数量,几乎近百万!

“老爷,各县的告急文书又到了。”

章篪将着几封文书呈在他的桌案之上。…,

“都是什么内容?”史可法已经懒得去翻看了。

“都是说县库房之中已无钱粮,预备仓中,亦已空矣。”

被攻破的诸城自不必说,流寇惯于祸害,他们能吃能拿的都带走,但带不尽的就一把火,致使被破诸城几乎无一粒存粮。其余诸州县,虽然还有些存粮,但知州知县们心中都有数,这样的日子还不知要有多久,哪里肯将存粮全拿出来,更别提拿去接济别的州县难民。

当官的都是一般思想,这个时候,若是说自己这尚有存粮,不但不能显出本领,反而会成为众矢之的。倒不如向着上司哭穷,能哭来一点是一点。

故此,几乎每天,史可法的幕僚都会替他接到哭穷求援的公文。

“本官着令他们多想办法,怎么想出来的办法就是一个个向本官哭穷?”史可法一阵烦躁:“修之,你就替本官处置了,就说若是他们不能做,可以向朝廷请辞,换能干的人来!”

这话说得狠了,与时下官场讲究完全不一样,倒颇有几分俞国振一言不和就掀桌子的气势。章篪愣愣地看了史可法一眼,心中讶然之余,不免也有些感慨。

俞国振那人,倒是不知不觉中给史可法很大的影响,要知道史可法极是顽固,而且对俞国振一向是没有多少好感。想到这里,章篪忍不住又叹了一声,若是没有与俞国振反目,几万人交由俞国振应对,那能减少多少朝廷的难处!

“老爷,这般行事,不合常理,怕是适得其反。”感慨归感慨,章篪不得不提醒史可法:“咱们毕竟是朝廷命官。”

史可法方才说的也只是气话,他闭上眼,只觉得太阳穴处一阵生痛,好一会儿之后,他叹息道:“那个……郑芝凤可曾来?”

“尚未来。”

史可法现在非常期盼郑芝凤早些来庐`州,他若是来接收这批人,既可以让史可法少支出七八万人的消耗,又可以带来近二十万两银子的收入。因此听到郑芝凤还没有来,史可法额角青筋跳得便更厉害了。

一筹莫展。

以他的才华,最多也就是给某位主官当当下吏,负责起草一些官样公文之类的,应变随机,根本不是他所长。

“那位徐林徐仲渊呢,我不是请他来庐`州府么?”

为了筹钱,史可法可谓想尽办法,徽商的主意,他也打过。但徽商都是有自己后台的,他只能找那些与他关系不错者化缘,其中便包括徐林。

“这个……听闻这位徐仲渊,与俞国振关系甚好,前几日还在无`为……”

章篪的话说得很委婉,史可法顿时坐直起来,史可法如今缺钱缺粮到了极致,因此就是一百石米二百两银子,他也会毫不犹豫地伸手去要。徐林在去年赞助了他两万两银子,在他看来,是一位大财主,而且有意与他交好,这个时候,当然要向之伸手。但章篪话里的言下之意,史可法还是听出来了。

“你是说……他会为俞国振说动,不再支持我?”史可法沉吟了一下,然后哑然失笑:“不至于此,他家中子侄,多有在我帐下效力,颇有忠君之心。俞国振虽是能言善辩,却也说不动这等人物。”

章篪还没有回应,然后就听得外头另一个幕僚走了进来,神情颇为不愤:“老爷,徐林这厮好生无礼!”

“咦?”史可法顿时愣住了。

“如何无礼法?”

章篪问道。

“这厮来信,将在老爷帐下全部徐家子弟尽数唤回,还让学生转交书信一封与老爷。”这幕僚正是去请徐林的,原本他以为是个肥差,到了徐家少不得要孝敬一些,结果这一趟不仅白跑了,在徐家还受到不少冷言冷语。…,

史可法接过那封书信,一种不好的预感,让他迟疑了一下,然后将信转交给章篪:“修之,你替我看看吧。”

章篪拆开信,看了几眼,不由得苦笑起来:“老爷,这位徐仲渊那边……”

“怎么了?”

“他家子弟,不少在老爷帐下,结果折于庐`州,他心中……呃,甚是不喜,故此将其余子弟都唤了回去。”

“能为国捐躯,原是他徐家光耀门楣之事,况且我不都为之请功了么?”史可法愣了愣:“他究竟是何意,你直说了吧。”

“他要南迁了,说是、说是对老爷能守住安`庐实在是不放心,故此远迁他乡,以避战祸。”

史可法霍然站起,面上一阵抽抽,好一会儿,才颓然坐下。

那封信他也不想看了,他现在明白,为何原本与他关系和睦的诸多富贵人家,如今对他的态度明显变得敷衍起来,他原先以为他们只是小气,现在看来,他们不仅是舍不得钱粮,更是对他史可法缺乏信任,不相信他能够在安`庐巡抚上做出事业来。

不过史可法至少在性子坚毅上,还有可取之处,仅仅是颓然片刻,他便又坐直身躯,双眼中闪闪发光。

“我亲自去挨家拜访,我就不信,没了他俞国振,我就处置不好这灾民安置事宜!”他看了一眼自己的幕僚们:“诸位助我!”

“愿为老爷效死力!”众人都是起身拱手,口中应承道。

倒是有一股悲壮在这巡抚衙门里流淌,章篪嘴巴动了动,最终却是化成了一声叹息。

只有悲壮有何用,到现在为止,史可法还没有提出任何一条应对目前危局的方法,有的只有去乞求去求援,从这一点上说,他与那些知州知县们,没有任何区别。

莫非这位史公的才具,最多就是一个知州知县?

撇过这个念头,章篪正想向史可法提点建议,就在这时,听得有人禀报道:“史参议,一个自称郑芝凤者求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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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九、云帆向南飞(四)

“哈哈哈哈哈!”

方才还一脸悲壮神情,颇有背水一战模样的史可法,在短暂的一愣之后,抚掌大笑起来。

天无绝人之路啊,天无绝人之路!

这句话浮现在史可法脑海之中,他方才的郁闷一扫而空。他站了起来:“请他进来……啊,不,我自己亲自去迎!”

史可法对这位东海巨寇的兄弟还是有过一番了解,此人是今年不过二十三岁,崇祯三年庚午科武举人,曾经从天`津巡抚郑宗周和裨将孙应龙,后来孙应龙在登莱之乱中兵败身死,他又转隶张廷拱。只是不知,这次他怎么跑到了南直隶,还成了他兄长郑芝龙的使者。

当郑芝凤真正到了他面前时,史可法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笑道:“早闻日渐大名,今日得见,当真是快慰平生!”

郑芝凤在中武举之后,便改名为鸿逵,他长得英秀,看上去倒不似武人,听到史可法这番话,他笑着行了礼:“史巡抚抬爱了,下官回乡省亲,听得巡抚大败流寇,缴获无算,极是钦佩,渴盼一见。”

说到这,他又笑了笑:“因为要略做准备,故此来得晚了几日,还请史公恕罪。”

史可法听到“略做准备”,心里一动,他也顾不得寒喧,将郑芝凤迎入了衙中,直接问道:“日渐,你这次来,可是来将罪民带走的?”

“正是,下官先行了一步,运人的船还在后头。”

“那么……那个银钱……”

说到这的时候,史可法老脸微红,觉得自己象是一个锱铢必较的小商人。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莫看他方才说得慷慨激烈,实际上安`庐灾民的情形,已经恶劣到了极点,各州县不仅拼命找他哭穷,还将灾民向庐`州府送来,仅庐`州城内外,聚集的灾民已经超过二十万。这么多人要吃饭,可庐`州又残破不堪,根本没有什么存粮,完全就靠外地运粮进来!

因此,给饥民的赈济,也从最初能立起筷子的一日二粥,变成了现在清汤寡水的一日二粥,就是这样,最多也只能再撑几天了。

饥民无食,最后的结果定是造反吃大户,史可法已经可以感觉到,一场新的民变正在酝酿了。

“唉呀,银钱嘛,下官没有带来。”郑鸿逵笑嘻嘻地道。

他们郑家依附的是熊文灿,来时他也得了兄长的嘱咐,对这史可法,礼节是要讲的,至于恭敬……他安`庐巡抚可管不到郑家头上。

“这,这!”史可法闻言,仿佛是一头冷水浇了下来,整个人都抖了抖,他全部希望,甚至可以说东林的全部希望,可都在郑鸿逵带来的银钱上!

他几乎可以想到,这些饥民为乱之后,朝中温体仁余党必定对他大举攻讦,他即使压下民变,也会因为处置不利而被罢官,更重要的是,与他同属东林的文震孟,才刚刚在内阁首辅的位置上没几天就要因此而被免……

“史公为何如此失态?”郑鸿逵见他全身都抖了起来,讶然问道。

“唉……”既然对方没有带银钱来,史可法便没有什么兴趣了,他还抱着一线希望问道:“那银钱何时能来?”

“下官来拜访史公,正为此事,银钱不会来了。”郑鸿逵笑道。

“不……不会来了?”史可法勃然大怒:“分明说好了的,你如何出尔反尔!”…,

“咦,这话说得……下官才不是那种出尔反尔的人啊,那种答应了别人,最后却不认账的事情,下官做不出来。”郑鸿逵笑眯眯地道。

史可法还没有反应过来,他旁边的章篪顿时想到俞国振,这话……分明是在打史可法的脸啊。

“你既然如此说,可又为何不带银钱来?”史可法面色顿时沉了下去:“你胆敢戏耍本官?”

这人果然就是海寇,无信无义,就算是穿上官服,也是沐猴而冠!

史可法有了这个想法,他心中便生出一计,或许可以以此为借口,将郑鸿逵拿下,逼使郑家出钱。据说郑家把持海商贸易,家财千万,想必能弄出几十万两银子来。

可就在这时,郑鸿逵笑道:“史公却是弄差了,下官虽没带银钱来,却带了粮食来了。”

“什么?”史可法神情又变了。

“下官琢磨着,史公这边最缺的,只怕不是银钱,而是粮食。据下官所知,如今南`京米价都是二两五分银一石,这庐`州只怕更贵吧?”

史可法看了手下一眼,他虽然不谙庶务,但米价的数据,章篪还是报给他了的。他咳了一声,颤声道:“庐`州米价确实比南`京贵些,三两二钱一石。”

章篪心里暗暗叹了口气,史可法报的价,比实际上的米价可便宜多了,如今在庐`州,五两银子一石,还是有价无市!

这点小聪明可解决不了问题,人家郑鸿逵来,岂有不打听清楚庐`州米价的?

“唉呀,史公,您手下的人胆子可真大,在米价这关乎大局问题上,竟然也敢给您说假的,我方才入城时在市场里转了转,米价如今可是五两一石,而且就是这样,仍然没有卖米的!”

正如章篪想的那样,郑鸿逵接下来的话,让史可法和他的一众幕僚们都是满脸红肿,只觉得有只巴掌在自己脸上反复抽来抽去。史可法咳了一声,既然郑鸿逵说带来了粮食,那么这厮又变得可爱起来,他堆着笑道:“日渐,你带了多少米来?”

“下官自然不会让史公难做,因此下官不可能按着庐`州的米价和史公结算,下官共要从史公这带走八万人,四万青壮,两万健妇,两万老弱,总共是十八万两银子。下官按着南`京的价钱折算成米,而且是按每石米二两银子的时候来折算,一共是九万石米。”郑鸿逵笑眯眯地道:“史公,这可是九万石米,下官还没算人工、运费、仓储!”

史可法听到“九万石米”时,血顿时冲上了脑门,眼前就只剩余白花花的米粒在晃了。九万石米!一石米足够一人百日之粮,这九万石就是九万人百日,煮成粥的话,甚至可以支撑更多时间!

这可是解决了大麻烦!

史可法颤声道:“这米……这米何时能到?”

有了充足的米,他就可以维持住局面,所谓维稳,可是关乎到他们东林党在朝廷内大局的重要事情,这九万石米,简直是救了文震孟的首辅职位,是救了东林的政治前景!

不过郑鸿逵却笑而不答,史可法顿时明白,他忙不迭地道:“那些人,我已经令各州县将之解送至庐州,一个月之内便可以陆续启程。现在庐`州城里还有两万余,他们现在就可以动身!”

“下官也希望在五月之前便能弄好,五月之前还有北风可借,过了五月,可就只有南风,海运殊为不便。”郑鸿逵听到这话,满意地点了点头:“还请史公行文各地,请他们予以配合。另外,大员岛地广人稀,下官还要招募一批匠人,请史公行个方便。”…,

“好说,好说!”史可法咽了口口水,爽快地答应道。

“明日就有一千石左右的粮食到,然后粮船将人运走,每运一人走,便有一石米来。”郑鸿逵笑眯眯地道:“史公不必着急,此事下官安排得早就妥当了。”

听得这样说,史可法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如今庐`州府里的粮食只剩余两百余石,这一千石若是能如期抵达,实在是帮了大忙。

他心中也暗暗得意,自己当真有如神助,献贼大举南下时,出了个俞国振,帮他力挽狂澜,如今民变在即时,又出了个郑鸿逵,帮他中流砥柱。史可法觉得,这一定是自己人品高洁,故此四方英雄,哪怕是与他政见不合,也要来鼎力相助。

只有旁边的章篪,心中却隐约觉得不妥,这个郑鸿逵,来得真是太巧了,而且他言语中似乎另有含意啊。

“来了,设宴,今日我要宴请郑日渐。”既然郑鸿逵的粮食不是一次送齐,史可法的态度便又变了,这等人物,不能不结好。

放下章篪的隐约担忧不说,第二日果然如郑鸿逵所言,四艘平底沙船载着一千石粮食到了庐`江府。史可法一边安排了人下粮,一边便将那些被定为罪民的百姓驱上船,那些百姓如今已经半饥半饱地过了一个月,便是有反抗意图,也在饥饿下消失殆尽,因此上船时并没有多少拒意。第三天时,又是八艘平底沙船来,这次载了两千百姓离去。

直到这个时候,史可法才想到该问一下,郑家会如何将这些百姓送往大员岛。郑鸿逵听得他开口问,也不隐瞒,径直回应道:“先将人送至上海县,然后从那边转海船,择日借风南下,大约二十日,便可到大员了。”

“本官也曾听闻,大员岛如今有红毛番占据,这数万人上岛,是否会引发争端?”

郑鸿逵傲然一笑:“若是红毛番想开仗,我们郑家也不怕他。实不相瞒,如今红毛番便是要出海与日本行商,也得挂上我们郑家的旗帜。”

此时正是郑芝龙实力最盛之时,年前击败刘香老,更让他达到了顶峰,整个大明东海之上,没有任何人敢于捋其虎须。虽然被称为红毛蕃的荷兰人盘踞于台南,被称为大吕宋的西班牙人则在台北,而郑家则事实上控制着魍港(今布袋镇附近)。在料罗湾大战之后,特别是与其勾结的刘香老覆灭之后,荷兰人虽然对郑家还有所不愤,可一时之间,也不敢来招惹。

听得郑鸿逵这般解释,史可法放下心来,他笑着问道:“既是如此,不知下一批粮食何时能来?”

“此地水浅河窄,粮船往来不易,若是史公能将罪民送至无为,下官大船便可以直接在无为下粮载人。”郑鸿逵笑眯眯地道:“如若不然,误了北风,就只有等下半年了。”

等下半年?别人可以等,史可法却不能等!

因此他毫不犹豫地道:“既是如此,我在一月之内,便将这些人尽数送到无为!”

二四零、云帆向南飞(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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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已经是三月底了,可是天气仍未转暖,北风依旧呼啸。

史可法紧了紧身上的皮袱,站在山坡上俯视江面,大江上波涛汹涌,江面上云层翻滚,看上去甚为壮阔。

“老爷,不到一个,月,便将十万饥民聚至无为,这等本领,除了老爷之外,别人都做不到吧?”

一个幕客在身边称赞道,史可法捻须微笑:“全赖诸位出力,全赖诸位出力。”

这确实是一个,声迹,史可法成功地将十万出头的“罪民”赶到了无为刘渡其中竟然没有出任何大事故。至于翻船之类导致伤亡的事情,还有罪民们自己的老病而死,那都是小意外。

“应该的,应该的。”

一片应和之声中,咋有章篪却在苦笑。

“怎么,修之,此次你居功至伟,为何反而不乐?”史可法发现他神情有异,半是玩笑地道:“莫非是觉得本官此举不对?”

原本只有八万“罪民”,但结果被赶来十万出头,这件事情,众人都知道其中有猫腻。不过郑鸿逵说了,多一个人上船,就多给一石粮,因此谁都没有揭穿此事。史可法自己内心深处,其实隐隐也有些不安,但事情关系到东林一脉能否在朝堂最高层站稳脚跟,他也顾不得许多了。

说到底,他还是将自己个人的声望与东林的利益,放在了大明利益之上。不仅是他此时几乎所有东林党人,都是如此想的。

“并非为此……”章篪展颜笑了笑,最终还是决定自己什么都不说为好。

他并不是一个很有万具的人,此次能拿出一个极为细致的操办方案来,原因很简单,包文达受他所托,又去了一趟襄安。这套方案,实际上是俞国振提出的他又根据官场规矩稍做修正罢了。

可笑的是,史可法还将这个当成了自己的功绩。

但既然史巡抚正高兴,自然还是不要说出来扫兴为好。

就在谈笑之间,一连串的大船出现在众人视线之中,这些大船当中最为引人瞩目的,是其中三艘三桅巨舰。

“听闻郑芝龙按着西夷样式制造了数艘大舰,想来这三艘就是了,啧啧,也不知当年郑成功的宝船与这大船相比孰大孰小。”史可法看着这些大船,有些惊叹地说道。

“这一船只怕就能装载千人!”有暮客也惊双。

“挤一挤,两千人只怕都装得下,反正又不是远洋航行,沿途都有补给用不着带太多粮食和水。”这一位算是懂一点航海的。

从二十天前开始无为刘家渡这边就不断有船队过来载人离开,那些长江上的平底沙船,虽然不能入海,但载量却不小,一船装个几百人根本不成问题。因此,今日船来装的,其实是最后一批约是一万六千人。刘渡这边水道较深,主是三桅巨舰也可以靠岸,加之事先就已经编排好了因此装载、卸货的过程都是很快,一万六千人,花费了六个时辰,便也全部载完了。

“走,我们去见见那位郑鸿逵。”看到留在岸上的郑鸿逵史可法笑道。

郑鸿逵在岸上似乎是等着什么人,见史可法来后他仍然表面不失礼数,但实际态度却有些敷衍。史可法虽然察觉出来,却不以为意,因为他还有求于郑家。

“日渐,今日如此顺利,当真让人叹服,日渐有此之才,本官当表奏朝廷,为日渐请功啊。”…,

史可法的套近乎,郑鸿逵却是笑了笑:“奉命行事罢了,当不得史公称赞。

史可法只道他是说奉郑芝龙之名,不以为意,又笑道:“此次多亏了日渐运来的粮食,这十万石粮,也只有日渐才能于如此短的时间之内筹办来啊。”

郑鸿逵笑而不语,虽然他年纪很轻,为人却极是老成。史可法心中转了转,干脆直说道:“不过,此次安庐道为贼所扰,只有十万石粮未必足用,不知日渐能否再筹备些粮来?”

“呵呵,史公这话就不用问下官了,下官粗鄙之人,哪里能筹备得如此多的粮食。这是十万石,可不是十石,要想筹备足,至少得提前三个月!”郑鸿逵听到这,忍不住失声笑了起来。

“提前三个月?”史可法一愣。

“对,这些米粮是自两广、闽浙调来,据我说知,旧年九月,便开始筹备,家兄仅调足十万石粮就花了三个月时间。”

“这粮不是从浙地调来的?”

“这倒奇了,史公莫非不知,若是从浙地调粮,如今南,京米价已经是高起,调十万石来,至少得将南京的米价再抬高一倍!”郑鸿逵看着史可法的目光里多了一丝轻蔑,不过一闪而逝,他只是奉命行事,完全用不着得罪史可法。

“令兄……去年便知道贼寇要破中都?”

“家兄可没有这样好的眼光,是有人托家兄办事。”郑鸿逵见史可法这模样:“史公,多知无益,不如难得糊涂。”

“日渐,此话怎讲,去年就有人托令兄调集米粮一一一一一然后运到哪儿?”

“自然是运到上、海县。”见他犹自要打破沙锅问到底,郑鸿逵只能实说:“今年一月底,所有粮都运到了上海县。”

“难怪,难怪一一那人,是谁?”史可法隐约猜到了一个可能,他颤声问道。

郑鸿逵微微一笑,却没有回答,就在这时,听得远处传来车马辚辚的声音。他向那边一望,却是一小队人马,护着十几辆车子到了这里。

“来了,史公若有疑问,不妨自去问他。”郑鸿逵道。

不用他说,史可法已经回过头去,看到俞国振那张让他心情复杂的脸。

俞国振表情倒是平静,在史可法看来时,他似笑非笑地点了点头,然后下了马,向着郑鸿逵一拱手:“日渐兄,这一个月来,辛苦了。”

“啊啊,能为无为幼虎办事,实是下官之大幸。”郑鸿逵上前抱拳,礼数甚恭:“家兄托我向俞公子问安……”

“日渐兄这样来就是不把我当朋友了。”俞国振佯怒:“再这般,小弟可是转身就走了。”

“嘿嘿,这是家兄的礼数,换了愚兄嘛……”郑鸿逵猛地拍了一下俞国振的肩膀:“济民贤弟,每次看到你,我都不由得要想,你是不是有未卜先知的本领,故此所有的事情都在你算计之中?”

不必多说什么,史可法已经明白了。他颤手指向俞国振:“俞、国、振!”

俞国振侧脸向他,微微颔首:“去年桐,城民变,在下便觉得南直隶守备空虚,若是为贼人所乘,东南靡烂,朝廷粮饷又大半仰赖于此,只怕百姓会深受其苦。在下便托一官老哥,在闽浙两广,购了十二万石粮,放置于上,海县。怎么,史公有何指教?”

“也就是说,也就是说……这些罪民,全是、全是落到了你的手中?”史可法这下不只是手颤,全身都在颤了。…,

“原本在下是想着,若史公依言将答应在下的三万人给在下,那么这十二万石粮便分批捐与史公赈灾,也算是聊表在下对史公一心为公的敬意。只可惜啊……人算不如天算,在下知道史公疑我忌我,便只好寻日渐兄相助了。”

俞国振说到这,满脸都是遗憾之色。史可法浑身抖得实在厉害,若不是身后章篪将他扶住,他险些就要气倒在地。

“郑曰渐,你、你伙同俞国振骗我?”

“不曾啊,我们郑家,确实准备将这些灾民送往大员安置。”郑鸿逵一脸无辜:“不过,大员毕竟是海外荒岛,一时之间,想要安置十万人有些困难,故此济民贤弟为我郑家分忧,勉为其难接收其中一半……咦,咦,史公,你为何如此?”

“你们,你们……”

“唉,史公,其实你应该高兴才是,这些灾民原本是你心头大患,要不然原本只是七万多的,为何变成了十万?”俞国振长叹了一声:“我们多带走些,便帮你多解决一些麻烦,况且你还得了十万石粮!这可是十万石粮,若我此际在安庐出手,足足能值五十万两银子,便是在南,京出手,也能卖到三十万两。”

郑鸿逵听了他这话,噗的一笑:“济民,你倒是好算计,去年你给家兄的银钱,却只有十万两,用于购粮的花销,也只是八万两,还有两万两充作运费储费,这倒好,到你口中成了五十万两!”

两广、闽地米价便宜,去年九月开始收购,更是在粮食收获之后,因此花费自然不是很多。加之时间充裕,因此郑芝龙完成整个收获,其实还没有用到八万两。

“啊!”

史可法觉得嗓子里甜甜腥腥的,章篪在旁苦劝道:“史公,史公,休要动怒,休要动怒啊!”

史可法不知道自己折腾了一个多月究竟在折腾什么,他全部的努力,仿佛都是在做无用功,而俞国振竟然连他可能会毁约之事都算计到了,预先安排了一个郑芝龙在等他,更让他不寒而栗。

“你们欺人太甚,本官,必上书朝廷,告发你二人私结百姓图谋不轨!”

“史公,说起朝廷,有一件事情,你想必还不知道。”俞国振又是一声长叹。

他的叹息,象是一面鼓,重重敲打在史可法的心头之上。

“什么事?”

“文震孟已经被罢官了。”俞国振微笑着道:“真是可惜,文公倒是正人,只是被反复小人所拖累,竟然想替郑哪脱狱,忤怒陛下,已然被罢。

如今首辅,是吴宗达了。”俞国振一脸忧忡:“史公,你这安庐巡抚,若没有首辅支持,安置灾民之事,不好处置啊。”

史可法还能说什么呢?

他宁可相信俞国振所言是欺骗,但理智告诉他,这绝不是欺骗,他倚为长城的,他努力想要维护的,他宁可当背信小人也要支持的,东林党人对朝堂的控制局面,在这一刻轰然浏下了。。)

二四一、孰家落花逐流水(一)

五月的钦`州,已经进入了夏季,这正是一年当中,最常见到中华白海豚的时节。当点点白帆出现在龙门岛外时,一群中华白海豚恰好从钦`州湾游出,它们如今已经习惯了船队在此进出,因此顽皮地跟在这只规模空前的舰队之后。

“小姐,小姐,有好漂亮的鱼啊!”

听到自己的小丫环惊叫声,阮丽珍坐正了身躯,慢慢叹了口气。

她被家卫带走时,家卫整理了一下她家那个别院里的金银细软,将之交给了她,因此,她身上还颇有些资财。在无`为等待离开的日子里,觉得生活不便,便买了两个因为贼人袭扰家庭残破的小姑娘为丫环。这两个小姑娘,当然没有她以前用惯的丫环那么伶俐,但胜在淳朴。

至少这一路上来,都多亏了她们的照应,也只有她们这样满是活力从未裹脚的农家姑娘,才在漫长的四十天的航行之后,仍然保有如此活力。

阮丽珍是不准备出去看那什么好漂亮的鱼,这一路上她都尽可能避免到外头去。但那两个小丫环现在对她并没有太多敬畏之心,只是觉得这位举止稳重、每日里端着书本的小姐温柔淑婉,因此跑进船舱一人一边,将她半夹半扶地带上了甲板。

在俞国振的拜托下,阮丽珍在船上还算过得不错,而且不计成本地沿途停靠,也让漫长的旅途变得有趣了些。但是再怎么优待,也最多是给她和她的丫环们一个小舱,每日里舱中总是弥漫着难以挥去的马桶味。所以,戴着面纱来到甲板之上后,阮丽珍忍不住深深呼吸了一下。

弥漫着淡淡甜腥味的海风,让她精神一振。

然后她看到了追随在船的两侧跳跃的白海豚,这种巨大的白色“鱼类”,让她也不禁惊呼起来,现在她明白,自己那两小丫环为何会如此兴奋了。

这一路奔波而来,她们也见过不少异乡景致,海中的鱼类鸟类,都见过不少,但这样漂亮的,还是第一次看到。

就在白海豚的护送之下,她们进入了龙门水道。

“那是炮台?”阮丽珍看到龙门水道上建起的高台,还有高台上黑洞洞的炮口。

龙门炮台是俞国振计划中很重要的一环,钦州将成为他的主要基地,而对钦州的安危构成威胁的主要力量,从短时间内来看,主要来自海上。因此,龙门炮台不仅建成了堡垒模式,而且还增添了大炮,除了原来的两门佛朗机炮,又添置了八门射程更远的同类炮,甚至还拐来了一门红夷炮。

看到这十余门大小火炮,正指着她们,阮丽珍感觉到了一种特殊的震慑。

在炮台之下,是新建起来的船厂,从旧年九月开始动工,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八个月,船厂的外在轮廓已经完全显现出来,甚至还挖出了干船坞。水泥与砖瓦等建筑材料的倾斜支持、人力上的充足,都是完成这一系列工程的重要原因,当然,这个干船坞最多也只是建排水量一千吨左右的船,规模并不大。

船进入钦`州湾之后,顺风顺水,只花了一个时辰,新襄就已经在望了。

现在的新襄,不再是一座小寨子,而是由三处寨子组成的小镇。大半年的建设,让它迅速扩张起来。首先是在黄牛岭的西南面,正对着长门墩的江边上,起了新的建筑群,它们的中心建筑是香皂工坊,因为大量海鱼在此处置的缘故,总是有一股浓浓的腥气。…,

其次则是港区,阮丽珍第一眼看到的,便是港区那巨大的龙门吊。水泥与钢条撑起的龙门吊,象是巨大的石门,树立在她的视线之中。

她檀口微张,用袖掩住嘴,因为看不出那龙门吊是怎么建成的,一双妙目里就透满了惊讶。

那绝不是自然形成的石柱……被水手们称为“新襄”的地方,竟然有这种鬼斧神工的产物?

然后,她便看到衣带一般的水泥路,如今新襄的水泥路可不再是仅有一条,从寨子到码头、肥皂工坊,三条水泥路接三者连接起来形成一个环状。而且还有一条更长的水泥路,从寨子向北,顺渔洪江蜿蜒而上,然后在山间扭转东去,直通钦`州城。

这条水泥路如今修了一半,已经修到了山中,但剩余的工程量更大,主要依靠的是独孤星手下的那些官兵。他们如今已经都是熟练的筑路工人,一个月一两银子的基本收入,再加上工程进度奖励、工程质量奖励,他们的月收入大约可以达到三两银子以上。虽然比不得当初大肆开荒时多,但好在这个收入是稳定长远的。

在水泥路两边,都移栽了漂亮的阔叶植物,海风吹过的时候,这些翠绿的家伙们高兴地摇摆,仿佛是在舞蹈。而在一片绿色之中,则露出了新襄寨的寨墙。如今寨墙当然不是简易的木栅夯土,在原先的木栅之外,用红砖、水泥又砌出了一层,看上去整洁漂亮,防护能力也远胜过以往。

因为新襄寨地势较高的缘故,所以阮丽珍在江面之上,可以看到寨墙里的建筑。一排排整齐的三层小楼拔地而起,阮丽珍看到的少说就有六排,她此前也算是见过南`京城中的楼宇,见过徽人在家乡建起的镇落,但那大多数都是灰白相间青砖黑瓦,象这里一样红砖红瓦的,洋溢着一股明快气息,她还是第一次见到。

才一见到,她便喜欢上了这种色彩。

航道经过新襄渔政局两次疏浚之后,现在三桅的大船也可以直接停靠在新襄码头上。阮丽珍在那之前,回到了自己的船舱,将细软收拾了一下,变成了两个行囊,由两个小丫环背着。没一会儿,一个仆妇来通知她们下船,她再次来到甲板上,此时一堆人正等着上岸,阮丽珍无意前去拥挤,因此并没有急着上前。

但就是如此,甲板上的拥挤,还是让她不得不连连后退,一直退到了船舷边。

两个小丫环倒是好奇地东张西望,她们突然指着后面:“小姐,看,那船上挂着的旗帜!”

阮丽珍回过头去,看到离这艘船约是三十丈外,一艘挂着那种白色漂亮海鱼旗帜的船抛锚停下,放下了两艘舢板。

在其中一艘舢板上,罗九河骂骂咧咧地道:“都小心些,若是出了意外,反应要快,咱们如今可是救生员……”

他正喝骂时,一阵江风忽然刮来,大船上的阮丽珍脸上的面纱被风卷走,阮丽珍啊了一声,伸手去抓,却没有抓住,身体也不小心倾出了船舷。偏偏这个时候,大船因为波浪狠狠地摆了一下。

她就象是一块布,从船上掉了下来。

周围顿时一片惊呼之声。

罗九河的舢板恰好正从船边过去,与她落水的地方相隔,最多也就是五丈左右。罗九河又是一声骂,然后催促着众人向落水处滑来,不等船停稳,他已经扯下了自己的外衣,露出一身因为太阳照射而变成了紫铜色的躯干,直接跳进了水中。…,

他原本水性就不错,被俞国振调到渔政局的这大半年,更是每天在海上折腾,因此入水救人,对他来说真不算什么困难的事情了。

落入水中的阮丽珍,心中却变得异常平静,自己苟且偷生,却终究还是没有躲过去。恨只恨,自己没有在落入贼寇之后时就死,那样的话,还能保持一个声名。

江水还算清澈,她也没有挣扎,任着身体沉下去,心中隐约觉得,这样一死,也是一种解脱。

然而就在这时,一只强有力的手伸了过来,一把扯住了她的头发。

罗九河在水中睁着眼,救人最怕的是那种手舞足蹈的家伙,象这位一样一动不动的倒是少见。罗九河心中还有些奇怪,自己来得很及时啊,这家伙……应该没有淹死吧?

一边想,他一边老实不客气地扯着阮丽珍头发飘了起来。

当他的头冒出水面时,周围又是一片呼声,而后,阮丽珍的头也浮了起来。虽然湿了的头发遮住了她大半边脸,可是依然露出一小片如脂如玉的面庞。

阮丽珍到这个时候,仍然是迷迷糊糊的:自然竟然没有死么,是被人救起了?

“局座,干得好啊。”舢板上有人喝彩。

“好个屁,快来搭把手,就知道会有这种蠢货,落到水里给老子我找麻烦。好在被老子捞起来了,只不过没出声也没动作,也不知是不是已经淹死了——***晦气,若是淹死了,少不得要吃小官人排头。”

阮丽珍觉得头发被扯得有些疼,然后听到一个骂骂咧咧的声音响起,她可以想到,那一定是个极为粗鲁的水手。她心中有些难过,泪水顿时涌了出来。

然后她靠上了舢板,以她自己的气力,当然是爬不上去的,一只强壮有力的手在她大腿上托了一把,她就被抛上了舢板。阮丽珍又羞又惊,泪水也越来越多,无声的哭泣变成了低低的呜咽。

“还能哭,是活的,局座,放心吧,小官人不会让你吃排头,你还有得奖励了——唉呀,好秀色的一位小娘子,局座,局座,英雄救美啊!”

“操,还不拉老子一把,什么英雄救美,救了一个大蠢货……咦?”

“谁是蠢货,奴家是被挤下来的!”阮丽珍终于忍不住,她扬起头,泪眼婆娑地道。

两人目光一对,罗九河顿时就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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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二、孰家落花逐流水(二)

罗九河将手紫在裤子口袋里,双脚飘飘地老在水泥路上,有些魂不守舍。

他脑子里还全部是那张柔弱、委屈和哀婉的面庞,虽然洗了个澡换了身衣裳,仍然是如此。

那小娘子看起来不是个胆大的,事实上,在说了那句话之后,那小娘子就以手掩面,又缩成一团哭哭啼啼去了。罗九河接触过的又印象比较深的少女当中,他还记得那年冬天闻香教来袭时,柳如是也掉进了河水中,冰冷透骨的河水,不但没有让柳如是变得软弱,相反,她还是极为坚强。

就是小莲,遇到这种情形,虽然也会哭,但却不会那般模样。

与今日自己救的那小娘子成鲜明对比啊,那小娘子落水之后,连挣扎都不会,一看就是个逆来顺受要靠人保护的,用小官人的话说,就是那和缺乏独立性的温室花朵。小官人不喜欢这类女子,所以他才会去求娶方家的大小姐,听闻方家大小姐早怙,很小就开始支撑家业,也是那和坚强得令人敬佩的女子。

唉……可为何寻梨招带雨的模样,却让自己很难忘掉呢?

想到这,罗九河缩了一下脖子,暗暗骂了声自己没有出息。就在这时,他听得一声怪笑在耳较响了起来:“哈哈,局座,听闻今日有艳遇,是也不是?”

因为被俞国振任命为渔政局司局的缘故,现如今众人称他已经不是“九河”而是“局座”了。这个绰号,是俞国振最先唤出来的,因此罗九河也没有地方去抗议。他狠狠翻了调侃他的那厮一眼,撇着嘴歪了歪头:“老将,论起艳遇……倒是听说你小子是被你家娘子拎着耳朵从桐寨里提回来的啊?”

这也是一件有名的事情,三月初三时,将岸代表尚未回到新襄的俞国振去时罗峒,结果喝得醉熏熏的,误将别的炯女当成了罗宜娘,结果闹出一番不大不小的风波来。

因此,听到罗九河揭起老账,将岸咳了一声,只能败退:“这个……我还得去见小官人,局座,你就在这瞎转悠吧,对了,我已经听说了,那位小姐可是大家闺秀,讲究男女授受不亲的,你啊,有得乐子了。”

一边说,他一边快步走开,在他身边跟着的一个番佬,摘下帽子向罗九河行了一礼,也跟着离去。

“咦,怎么一个番佬也混上岸了?”这个时候,罗九河才注意到跟着将岸的番佬。

“方才那位就是新襄渔政局司局,以后你少不得和他打交道的。”将岸边走边笑眯眯地回头道:“他可不象我这般好相与……你可要知道,在咱们新襄,也就是我将岸好相与些。”

那番佬笑嘻嘻地点了点头,竟然听得懂大明官话。

“好了,我们小官人……用你的话来说,就是我们的领主,就在前面,你先在这里等一下,我替你通禀一声。”罗九河看到背手站在前面的俞国振,对那番佬又吩咐了一句,那位番佬闻言点头,当真恭恭敬敬地立在那儿不动了。

罗九河加紧了两步,来到了俞国振身侧:“小官人,那个大吕宋……啊,不,西班牙人到了。”

俞国振点了点头,没有急着去见番佬,他才没有后世某些人的自虐恶习,将洋人视为洋大人,就连洋大人的歧视待遇,也觉得这是洋大人公平公正有什么费尔泼赖精神。

“王保宗,你们做得极好,记住,按地面上的白灰线挖,不要挖错了!”…,

正在劳作的,就是王保宗和他的两百名同伴,他们分散成一大片,正热火朝天地挖着沟渠。为了解决新来人口的住宿问题,当初的简易木板房又被拿了出来,而且现在这些木板,则是半年来经过脱水处理的,比起当初的临时性不一样,完全可以用于长期居住。

按照俞国振的计划,今后随着中原局势的动荡,每年都会有大量移民来到新襄,这些移民不可能立刻适应新襄的生活,都需要在码头附近居住一到三个,月,进行生活习惯养成和卫生检疫。所以,他在码头通往新襄寨的水泥路北端,原本准备开垦为田地的所在,划出了大概是一千亩的狭长地块,用于修建一处临时生活区。

“是,俞公子!”

王保宗响亮地回应,整张脸上,都是光泽。

俞国振这才满意地回过头,他看到了跟在将岸后头来的罗九河,失声笑道:“罗局座,听闻你方才立了一功?”

罗九河忍不住撇了一下嘴:“小官人,是哪个嘴巴这么大啊……”

俞国振哈哈大笑起来,那位在枞,阳救起的少女,他印象很模糊,只知道她自称姓粱,名为玉娘,那样柔弱的少女对他来说,是保护的对象,却不是俞国振的属意对象。

他要做的事情,需要有坚强、勇毅的贤内助,象方子仪,能够为他安抚将士,象柳如是,可以替他处断庶务,象小莲,能够帮他教化幼弱。

“总之你小心些,小莲可也听说此事,眼巴巴赶去安抚人家了。”俞国振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个时候,他才转过脸:“老将,你让他过来吧。”

很快,那个西班牙人来到俞国振面前,他敬了一个极标准的军礼,不卑不亢地道:“路易邮迭戈,加西亚,弗洛雷斯校尉,向阁下致敬!”

西班牙人的名字幸好还不象斯拉夫人那么长,但俞国振记外国人的名字,实在没有天赋,因此直接称呼对方的军衔:“校尉先生,欢迎你来到新襄,听说你是我的管家请来的?”

“是的,阁下,您的管家,一位高先生找到了我。”西班牙人道。

俞国振看了他好一会儿:“你的意思,是我的高管家找到了你?”

“是,两年前……不,一年半前,这位高管家找到在澳门找到了我,雇用我为您服务。”西班牙人又行了一礼:“阁下,如果高管家在的话,您可以问他。”

俞国振沉默了会儿,然后摇了摇头:“很可惜,那位高管家已经去世了。”

他记起老高的遗信,里面确实提到在澳门委托人雇请船匠等欧谈。”事情。看来他当时委托的,就是眼前这个西班牙人。

“真遗憾,那么那个合约,您是否要履行下去?”西班牙人又问道。

“我需要的。”你找来了?”

“十一名船匠,阁下,还有您的管家提到的一些……嗯,违禁的东西。”

“那是什么?”

“铠甲和武器,阁下,您的管家支付了我一半的定金,一共是三千两银子,包括。”的聘金和铠甲与武器的订金。”

俞国振看着这位西班牙人,好一会儿之后,他笑着道:“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露易斯校尉,你会得到相应的报酬。”

西班牙人并没有因此显得特别兴垩奋,他矜持地笑了笑。

俞国振又问道:“船匠在哪儿呢?还有那些武器。”…,

“船匠与我同船到了您这儿,至于那些武器,我只带来了半身胸甲,阁下,您应该知道,澳门不会允许我们带着违禁物品上岸的,所以其余的货物,我留在了会安。”

西班牙人说的话是托辞,他分明是不完全信任俞国振,所以才只带了人和甲来,却将这个时代最重要的武器留在了会安。俞国振理解他的谨慎,因此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他召乘纪燕,让他去唤他父亲纪循过来,然后又问路易斯:“如果我现在付给你全部佣金,你什么时候能将剩余的东西给我带来?”

“阁下,一个月。

俞国振微微扬了一下眉,然后便示意去库房领银两,不一会儿,便有人抬着箱子来到了路易斯面前,箱子打开后,里面白闪闪的银锭,让路易斯非常满意。

“这里是剩余的三千两,请将。”半身胸甲带来吧。”俞国振道。

“如您所愿。”

路易斯带来的半身甲,实际上是游骑兵所用,但它的基本构造,却与如今大明所用的山文甲不同。俞国振对于古代甲胄是一无所知,在襄安时他仿制过许多东西,但甲胄因为是违禁之物,而且明军的铁甲制造。”太过复杂,因此他并没有就此做过试验。而纪循虽是军中铁匠,主要是打制兵器,就连火铳也只是会一点,甲胄方面则也是不甚了了。

因此,这件装饰得极其漂亮的半身胸甲到了俞国振手中之后,立刻被他将为了增加舒饰与美观的呢绒和布片全部撕掉,露出赤裸裸的内部结构来。

纪循这个时候也到了,他还带着四个与他年纪相当的匠人。在此次南下的“罪民”当中,颇有不少是铁匠,其中也有在流寇中锻造过武器盔甲的,这四位便是其中熟手。

他们翻视了一番之后,五个人便到一边小声商议去了。路易斯在旁看到这一幕,微微笑道:“这胸甲是米兰名匠米萨迦里亚家族所制,即使是在我们国家,一套这样的铠甲,也需要一百枚金币,阁下,以贵国的。”艺,不可能仿制出这样的铠甲。这已经是艺术品……战争的艺术品,就象贵国的。”制不出好的火炮和火枪一样。”

“你为我准备的武器中,是不是也有火枪?”俞国振对这胸甲相当满意,至于能不能仿制出来,俞国振一点都不担忧。

中垩国人学习的能力,如果说世界第二,那么就不存在世界第一。就拿纪循来说,在俞国振回去的半年里,他不但将铁作坊已经建起,而且竟然只凭借在襄安的那些技术积累,甚至已经弄出了重型水力冲锻机和车床、磨床和钻床。

有些东西是俞国振交待后,他们依照计划做出来的,有些东西则干脆是他们十几个匠人在一起相互探讨研究出来的,特别是金属齿轮、擒纵器的应用,如今新襄几乎所有水轮机,都换成了金属零件。

“有的,阁下,即使是在我们国家,也最为先进的苏尔火绳枪。”路易斯回答道。

“没有缝发枪吗?”俞国振问道。

西班牙人听得“缝发枪”三个字时愣了一下,过了会儿,他想清楚这个词是什么意思,神情终于发生了变化。。)

二四三、南海忽起阋墙风(一)

此时欧洲,燧发枪只经开始在取代火绳枪,因此,路易斯所说的苏尔火绳枪是欧洲“最先进,”虽然也未说错,但那只限于火绳枪领域罢了。

“这个抱歉,燧发枪现在还不是很成熟,阁下,所以我就没有带来。”路易斯回应道。

俞国振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笑了笑,就又转移了话题:“路易斯校尉,你能够说一口流利的汉话,让我很吃惊,想必你在澳门住了不短时间吧?”

“阁下,我是一六三……用大明的话说,是崇祯四年到的大明,在这之前,我追随伟大的斯皮诺拉阁下,在布雷达接受过荷兰人,也就是您们所说的红毛番的投降。

“那么说,你曾经是西班牙的军官?”俞国振不知道那位伟大的斯皮诺拉是什么人物,也不知道布雷达在哪儿,但他敏锐地发现一个细节,这位自称是校尉的路易斯,看来曾经是西班牙正规军的军官。

他对这个时候西班牙正妒军的全部印象,就是后来相当有名的西班牙大方阵,事实上在火枪数量达到一定之后,家卫们也早就从简单的枪阵转到类似于西班牙方阵的布阵上来了。

“是的,但我已经退役了。在退役之后,我去过亚美利加,帮助过巴拉圭的印第安人……”

这位西班牙人说起自己的经历时滔滔不绝眉飞色舞,显然,他对自己过往的经历非常骄傲。有些词语,他说出来时用的是所班牙语,俞国振也听不懂,只是微笑着倾听。

不知不觉中,路易斯发现,自己竟然将自己的人生经历,在这位领主阁下面前说了一遍。当这位领主阁下知道他曾是西班牙军队里的炮兵少校,而且对于八磅炮、十二磅炮甚有研究时俞国振的眼睛立刻闪亮了。

这个西班牙人,似乎是个人才!

当得知他更是什么瓦伦西亚大学数学“硕儒”时,俞国振更是惊讶,这样一个受过良好教育同时又在军队中屡立功勋的人,怎么会跑到远看来!

“你是说,你到过秘鲁?”当路易斯说完之后,俞国振问道:“见过那林

“.会流泪的树?”

“是的,阁下。”

“还有用来治疗虐疾的树皮?”

“是的

阁平。”

俞国振点了点头

橡胶和金鸡纳,这两样对他来说是最大宝贝的东西。

“路易斯校尉,很感谢你告诉我远方的事情。”沉吟了一下,俞国振决定直截了当:“但是,我想从马尼拉带一批船匠到我们这里来,根本不需要半年的时间……校尉先生如果你给我一个邻里的解释,就能得到我的完全信任,那么一项数目大到你不可想象的生意,正在等着你。”

“阁下

我需要时间去欧洲把您要的人和东西带和

.”

“这个解释对我来说就是欺骗

我要合理的解释。”俞国振盯着他。

这个西班牙人自己的经历,应该是半真半假,一个受过良好教育、贵族出身又曾经是正规军军官的人,怎么可能流落到澳门来,要知道虽然此时西班牙与葡萄牙合并为一国可二者之间并不和睦!

“阁下,我是一个追随上帝感召的战士,上帝接引着我……”

“是的,它指引着你们开拓、征服、掠夺、杀戮它用火毁灭一个又一个的文明,然后让你们西班牙人骑在别的民族头上

将别的民族充当牲口。”俞国振冷笑了一声,这些假借“上帝”之名的强盗,他们的所作所为,即使是他们口中所说地狱中的撒旦也无法与之相比。如果说中国的礼教,是禁锢人性,那么这些假借“上帝”之名者,他们的道德伦礼就是真正地将人用烈油烹煮然后吃掉!…,

“阁下,您这是渎神!”

“你错了,假借神之名,去审判别的民族并且将善良无辜者送入宗教裁判所,那才是渎神。”

此语一出,路易斯顿时哑然。

看到这位西班牙人变成这模样,俞国振微微笑了起来。

他猜想得不错,背景非同一般、根本不是亡命之徒出身的路易斯,之所以会远离祖国来到大明,关键因素就是宗教迫害。

这个时代,正是西班牙疯狂的宗教迫害时期,宗教裁判所几乎是肆无忌惮地滥杀无辜,而屠杀与刑罚的理由,往往是星期六穿了白衬衫、念大卫诗篇时没有说“荣耀归主颂”、用热水为死者洗身子这类的鸡毛蒜皮的小事!据一份被认为大大缩小了的统计数字,此一时期,西班牙受火刑烧死者便有三万五千人,受酷刑者一万九千人,服苦役者二十九万,被剥夺一切权利者二十万,被流放者更是达到了惊人的五百万!

与此时欧洲的人口相比,这个数字是极度惊人的,而且西班牙国王对亲自参与火刑情有独钟乐此不疲,即使是华夏奴隶制时期的桀纣之君,凶残暴虐与之相比也远远不如。

“好吧,现在你可以说真正的理由了。”

路易斯,加西亚有些沮丧,他发现自己虽然已经四十多岁,而且有过如此丰富的人生阅历,但在这个年轻的明国人面前,却仿佛是一个刚从修道院学校里出来的小孩,手足无措,没有丝毫主动权。

“好吧,阁下,我虽然收了您的高管家三千两白银的定金,但我不认为这件事情非常紧迫,当然,阁下您请相信我,我是一个拥有高贵品德的贵族,不会做出收费却不办事的事情……”

一大段拗口的自辩之后,路易斯,加西亚终于坦白了他的理由。高不胖所嘱托的中间人找到了他,但路易斯,加西亚收钱之后并不准备办事,至少不准备立刻办事,即使是他这样被认为“有教养”的西班牙人的理念里,欺骗“土著”不算是什么不道德的事情,自然更不违背法律。事实上这种理念,在原本的历史当中,一直延续到后世,甚至在中国经历了一百五十年血火之途浴火重生之后,那些“有教养”的白皮们,仍然是如此,经济上、政治上,甚至连体育比赛上,一面满嘴大义凛然,一面暗地里欺骗。

但是当俞国振与郑芝龙联手,将刘香摧毁之后,路易斯,加西亚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计划,他觉得,或许履行那份协议,对于自己更为有利。

“刘香老与荷兰人有关系,我是西班牙人,就这么简单。”最后,路易斯,加西亚非常正气凛然地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上帝保佑西班牙,我是一个爱国者。”

“很好,爱国者校尉,我现在有一笔大买卖交给你。我对你所说的亚美利加的各种物产很感兴趣,或许其中有些东西能够派上大用场,因此,我需要那种流泪树的汁液,你能给我带来多少,我就收购多少,至于价格,将岸会和你商量的。另外,你在秘鲁听当地人说的能治疗虐疾的那种朴……我要大量它的树皮和种子,如果你想长久地做这生意,我建议你在将这两种树的种子种在爪哇种植。”

“等一下,阁下,爪哇可是被荷兰人控制……”

“这个就是你的事情了,南洋里有的是热带岛屿,不选择爪哇,你也可以选择其余合适的岛。”俞国振微微一笑:“我想,这难不到你吧?”…,

路易斯咖西亚想了想,他来到大明已经有四年,最初来时是因为心灰意冷,只是想在一个远方陌生的地方隐居,但现在不同,在蛰伏四年之后,他的内心又重新活跃起来,属于西班牙冒险者那特有的血脉,让他很难控制自己强烈的欲望。

“我可以尝试一下,不过这需要大量的……”

“银钱能解决的问题,就不是问晨……对了,你可以跟我来。”

俞国振笑了笑,然后领着路易斯,加西亚来到了码头边。此时从大船上登岸的诸移民,已经被引至水泥路北彻的简易木板屋区了,因此码头又显得空阔起来。俞国振陪着路易斯咖西亚到到码头外的一排排砖石水泥屋前,这些屋子比起居住的房屋要高大,正是这半年来修建的码头仓库。

俞国威打开了其中一座仓库的大门,两人进去之后,看到的便是一堆堆的铁器。

从铁锅、镰刀、锄头到铁钉,各种各样的铁器安有尽有。

路易斯咖西亚愣了一下,有些莫明其妙。这些铁制工具都是非常精良,但是这对他来说有什么意思?

“这是我们新襄半年中生产的铁器。”俞国振微笑道:“你在看那边。”

在另一间仓库里,则是一根根的铁条、钢锭,路易斯,加西亚有点明白俞国振的意思了,他激动地抓起一根铁条,又敲了敲一块钢锭,如他猜想的那样,这都是品质极好、甚至于可以用来制造武器的上好货色。

“你们……能大量生产钢铁?”路易斯咖西亚既然在澳门住了四年,自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铁器贸易,虽然不象丝绸、瓷器和香杵那般暴利,但其中利润也绝对不低,而且,这个时代,大明的冶铁技术仍然居于世界之前,铁器之精致,不仅在东南亚一带极受欢迎,就是欧洲殖民者,也有来大明收购铁钉等铁器,运至美洲殖民地贩卖的!。)

二四四、南海忽起阋墙风(二)

胡静水轻轻敲打着自己的膝盖,或许是常年在海上漂泊的缘故,他的膝盖总是酸痛,因此每当静心冥思时,他就会不自觉地敲打着那酸痛之地。

“老爷,新襄到了。”

“是吗?”胡静水喃喃说了一声,他没有急着出船舱,新襄这里,他来过有许多趟了,每次来都看到新的变化,这些变化让他惊讶,但惊讶的次数多了,就变成了习惯。

如果这次来没有看到新的变化,那才是一件奇事呢。

船轻轻晃了一下,听到外边喧哗声静下来,胡静水知道,这下船是真正靠岸了。他不慌不忙站起身,然后出了门。

就算是他有心理准备,可当看到新襄寨到码头间那攒动的人头,也还是愣住了。

一个多月前,他来到新襄时,这边还没有这么多人,可现在,他约莫估计了一下,至少是两万人在此!

事实上他估计得不准确,新襄的人口已经突破了四万接近四万五千,安庐那边俘虏的从贼乱民,再加上混入乱民中讨生计的安庐本地百姓,原本是十万有零,其中一半作为报酬归了郑家,另一半则被送到了新襄。

十万人的大迁移,在这个时代里,可是极了不得的事情,整个过程可谓壮烈。原本该给俞国振的五万人,实际上抵达新襄的,只有四万二千,有六分之一,也就是八千多人,在抵达这个新地点之前就已经死去。

漫长的旅途,若不是郑家的强力弹压,其间还不知会发生什么事情。郑芝龙对于这些乱民,根本不会心慈手软,也无法心慈手软。

不过郑家的强力手腕,也带了好处,在这漫长的旅途中,幸存下来的人学会了服从、忍耐,知道珍惜自己所拥有的。

因此,当他们抵达新襄之后,对他们的安置没有出现太大的波折,顺利得让俞国振事先准备好的种种手段,大半都没有用上。

更何况到了新襄之后,他们看到了希望。

田野里种着的各种作物,有他们熟悉的水稻,也有他们还未曾见过的蕃薯、玉米,这些作物郁郁葱葱,长势极为喜人,与十年九灾的中原相比,这里让他们看到了用自己双手活下去的希望。

唯一让他们担忧的,就是土地不足。整个钦州,虽然此时只不过一万多人口,但他们的行动,目前还被限制在新襄左右,再怎么看,也就是两三万亩左右的地方可以用来耕种,这点田地,养不活四万人。

胡静水与新襄关系非同一般,在核对他身份之后,无须去请示,他们一行便上了岸。他唤了一辆接送人的马车,才准备上车,又看到一队由十辆牛车组成的车队缓缓行了过来,那牛车上的气味有些怪异,身为成功的商人,总是保持着旺盛的好奇心,因此胡静水唤住赶牛车的人:“这车上装的是什么?”

“化肥。”那人笑嘻嘻地道。

“化肥?那是何物?”

“就是化肥了,胡官人,小人只知晓这个名字……不过呢,胡官人请看,咱们这里的庄稼,长得如何?”

“长势极好……莫非是这化肥的功劳?”

那人笑了笑:“俞公子说让施这化肥的,果然施了肥的不一样,咱们还特意留了一茬,同样的水土,施了化肥与不施化肥,差别……小人估算着,日后收获时,可能有三成左右!”…,

“三成!”

虽然是商人,胡静水对于农作物也不陌生,他明白三成意味着什么!

钦州熟地水田,亩产稻米也不过是三石,但增加三成,就意味着可能成到四石!

“这化肥是怎么做的?”胡静水忍不住问道。

那人却笑了笑:“小人哪里知道,若是小人知道,啧啧,岂不发大财了!”

胡静水打了个哈哈,心里却突地跳了起来。

粮食产量增加三成……

他却不知,这还是比较保守的估计。

这种化肥,严格来说应该是“土化肥”,俞国振是在很偶然的机会里,从一本闲书中看到的。它其实分为两种,一种是土氨水,其原料是鲜牛粪、熟石膏粉,两者以十比一的比例密封于常温之下三天,然后再兑水使用便可;另一种为土硫酸铵,由人尿、水、熟石膏以十比五比一的比例,混匀后封闭十日,便可使用。

据那本闲书所说,土化肥可以使得未曾施同类肥料的田地亩产增加四成到五成,俞国振向来料己从严的,只估了一个三成。

“啧啧,了不起,了不起!”

这一个月里,胡静水都忙着在安南诸多势力之间奔波,他将自己在安南的全部人脉都发动起来,替俞国振筹划一件大事。听到土化肥对粮食增产的作用,再看到这么多人口,特别是那些有的是气力、正在挖掘水道修建农田水利设施的青壮,胡静水的心跳得就越发厉害。

虬髯客一流的人物啊!

车子载他缓缓走向新襄寨,左边是建筑工地,右边却是成片的水田,田里的稻子已经快熟了,大约就是这几天便要开刀收割。胡静水看着沉甸甸的稻穗,这是他此前从未见到过的丰收景象。

虽然他登岸无须通禀,但还是有人将他到来的消息告诉了俞国振,因此俞国振已经到了寨子门口等他。

“俞公子!”远远望见俞国振,胡静水顿时从马车上跳了下来,还隔着十丈,便是深深一揖。

不仅因为俞国振曾经救过他的性命,不仅因为俞国振让他多了一条财路,更是因为,那水田里眼看就在喜获丰收的粮食。

“胡兄何必多礼?”俞国振笑吟吟地道:“快请进来说话,我有样东西,恰好要请胡兄看看。”

“想必又是惊喜。”胡静水笑着道。

跟在俞国振身边,他进了新襄寨。当初俞国振择地建寨的时候,专门参考了雷王成的意见,因此寨子里的空间相当大,规划之时,也尽可能地注意空间的利用,不至于出现大量的土地浪费。这其实是一座按照工业时代城镇标准规划的寨子,紧凑齐整,而且如今家卫的校场也被移到了寨外,故此,整个寨子完全可以住得下万人。

但是现在,寨子里实际居住的人数,只有不到四千人:家卫、学童,还有象王保宗这样已经证明了忠诚并且完成了为期十四天的防疫的新人。

“俞公子,今年贵地,看来是大获丰收啊。”胡静水道。

“约摸估算了一下产量,不过是两万石左右的粮食,如今我这可是有四万人,尚不足用呢。”提到丰收,俞国振也情不自禁喜上眉梢,口里却如此说道。

对于乐衷于种田的人来说,粮食产量,从来就是衡量种田是否成功的第一指标,没有充足的粮食,就没有充足的人口,就不能暴兵,就不能攀科技!…,

“两万石?不是有万亩良田么?”胡静水好奇地问道。

“先前劳力不足,万亩良田,少说要有五百壮劳力,但此前我手中抽不出五百专门耕作的壮劳力。现在好了,今年的第二季,应该能收四万石吧。”俞国振说到这,却又摇了摇头:“但还是缺粮,四万张嘴嗷嗷待哺呢!”

“到处都缺粮,安南那边,也是一样啊。”胡静水听得之后,也点了点头。

俞国振倒不太怕,他已经遣人从广`西调粮了,他现在手中还有近三万石的存粮,这是过去的大半年中从广`西陆陆续续购来的,再加上即将收获的两万石,五万石粮食,再加上蕃薯、玉米等杂粮,足够这四万人支撑到下一季收获了。

蕃薯、玉米因为种子较少,播种面积有限,而且这个时候这两种作物并未充分改善,产量是多少也不确定。根据现在的情形判断,玉米可能收获两三千石,蕃薯应该是一倍于之。

“请看,这胸甲你觉得如何。”俞国振把胡静水带到了大厅之中,然后指着一个木架上的胸甲笑着道。

这胸甲比起路易斯?加西亚带来的那件要简陋,没有那么多装饰,但它

“是用炒钢炉出的中碳钢先热轧成薄钢板,并于红热时使用重型冲压机冲压制造,最后再经过回火、淬火、退火等一连串热处理程序——这热处理炉使用的还是炼铁炉炉尾热废气以节省燃料成。”(注:引号内文字摘字山鸡桑大大的巨著《东宁记》,特此说明。)

“这个……”胡静水首先想到的,还是这东西能卖多少价钱,但顿时他明白,俞国振叫他来看这个,并不是为了出售新的商品。

“配上我们特制的马甲,可以正面抵挡火枪射击。”俞国振摸了摸那胸甲,短时间内,他没有办法在火枪与大炮上有更大的突破,因此,增加家卫的防护能力,就成了今后一段时间内的过渡装备。

“我如今每天可以产这样的胸铠五十套。”俞国振又报出了一个惊人的数字。

“也就是说,一个月后,便能给一千五百人装备上……这种铠甲?”胡静水颤声问道。

“对,若是需要,它的产量可以更高。”俞国振意味深长地道:“能着甲之士,我这有一万五千!我与郑家约好了,他们随时能支援我可载五千人的舰船,同时派遣一千人的水师与我并肩作战!”

胡静水呼吸猛然停了一下,他看着俞国振,好一会儿,终于点头:“俞公子,事情办得妥了,北面的郑家、南面的占城国,西面的南掌国、真腊,我都收得了回信!而且,我还发觉一件事情……”

*J

二四五、南海忽起阋墙风(三)

阮福渶坐在椅子之上,用力拍打了一下椅子的扶手,长长叹了口气。

这椅子是从明国来的,据说来自钦州,样式华美漂亮,被商人送给他充作礼物。他一见到就喜欢上这种样式,每每端坐其上,看着下面的属下拜倒行礼时,他就有一种异样的欢喜。

仿佛他坐在父亲的宝座之上,接受四方朝拜一样。

他是如今控制着安南南部顺广太保、瑞郡公阮福源之三子,身份在安南甚是尊贵。其父割据安南南部,与北方控制着黎氏国王的郑家对峙。周围的寮国、占城,都为他阮家势力所压制,割地输款,献礼朝贡。可以说,他们家,就是半个安南王,而他,则是这半个安南王的儿子。

但阮福渶对“半个安南王的儿子”这个身份,还是不满意,他想当真正的安南王。

为此,他曾在两年前与郑家家主郑梉联络,但可惜的是,他父亲起了疑心,没有将他调到与郑家接壤的广义,而是勒令他留在广南,最终所计未成。

“那个明人还没有到?”他有些焦急地问道。

“已经到了,但不知道为什么,他还没有出华埠,似乎是有什么事情。”属下低眉顺眼地回答。

阮福渶骂了一声,又等了好一会儿,终于听到有人道:“明商胡静水求见!”

“让他进来!”

随着胡静水进来的,还有一口箱子,两个力士抬着箱子到阮福渶的面前。安南虽然学习明国礼仪,但终究画虎类犬,阮福渶一看那箱子,便知道是给自己的礼物,当即眉开眼笑起来。

“这是什么?”

“这是大明国一位朋友,对小王好生敬仰,托小人给小王送来的礼物。”

阮福渶令人将箱子打开,然后,他就看到了一件漂亮的半身甲。阮福渶一见这件还镀了金粉的半身甲,顿时大喜:“好东西,好东西!”

“也唯有这等金甲,才能配上小王风范,若是他日小王继位,穿着这身甲,当真是威风凛凛!”

胡静水能说一口流利的安南话,但他说到这的时候,阮福渶的脸色顿时阴沉起来。

阮福渶确实想继位,但这不现实,他只是阮福源的第三子,在他之上,长兄虽然已经死了,可还有次兄阮福澜,而且阮福澜与他关系一向不睦,两人之间的争斗,由来已久。

“住口!”他怒声道。

“小王为何如此?”胡静水一脸惊诧:“小人向来与小王交好,蒙小王不弃,许以会安华埠主事,不敢不为小王谋划,因此才向那位大明好友介绍小王,那位送来一共二十套战铠,聊表对小王敬意……”

“唉……”听到这,阮福渶也有些脸红,自己心心郁闷,却将一肚子火气发作在这个明国商人身上,确实是不应该。

但他没有丝毫道歉的意思,阮氏一族,无论是他阮福渶,还是他的父亲阮福源,对于大明都是敷衍了事。表面上恭敬,实际上却多有鄙视,比如说,阮氏侵夺占城领土,占城王因为奉大明为宗主,曾向大明申诉,可大明却无能为力!

北面的郑氏,同样也不将大明放在眼中,侵凌大明属国,袭扰大明边疆,甚至强占大明土地!

“小王,小人说句不敬之语,前些时日小人听说,佛主身体已经不行了,行将归天,到那时,小王便可继位……”

佛主是时人对阮福渶之父阮福源的敬称,也有称“塞主”的,他自己却是厚颜无耻地称自家为“仁国公”。…,

“够了,你难道不知道,我父亲属意的,是我那位兄长么?”

阮福渶摆了摆手:“到那个时候,我就连这个广南……只怕都没有了。”

胡静水闻言大惊:“若是如此,那小人这个会安港主事……”

“到时你再想法子送些铠甲给我那兄长,他喜欢这种东西……或许,他还会让你充当主事。”

“小人听闻阮福澜最是贪残,哪有小王这般仁义宽厚!而且……我们明国有一本书,名字叫《三国演义》,不知小王是否知道?”

阮福渶当然知道,他们阮家最重要的谋臣之一,去年才死的陶维慈便常以“诸葛亮”自诩,还写过一首名为《卧龙岗》的诗。见他点头,胡静水低声道:“当曹操大军南下,要逼迫东吴投降之时,鲁肃对孙权说,别人都可以降,唯独孙权不可以降。小王,别人都可以与阮福澜交好,唯独小王不能啊。”

阮福渶脸色阴晴不定,他看着胡静水,半晌未曾出声。

“象小人,那阮福澜既是贪残,小人最多多给贿赂就是,还少不得这个会安港口管事之职,但是小王向来与阮福澜不睦,若是他即位,小王便是想安稳当个富家翁,只怕也有所不能啊!”

此语一出,阮福渶的脸色顿时涨得通红,眼睛里也有些充血。他还没有蠢到家,这个时候,便知道胡静水此次来送礼,只怕另有目的。因此向胡静水问道:“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莫非只是来挑拨我们兄弟情谊的么?”

胡静水暗骂了一声,这群猴子般的安南人,哪里有什么兄弟情谊,他们贪残愚顽,惯于背信弃义,个个如出一辙!

“小王何出此言,今日之语,就当小人未曾说过吧。”胡静水冷笑道:“小人乃是大明上国之民,也颇结识了些上国之中有力人物,倒是不惧尊兄,最多是小人不来广南做生意了,他继位之后,还能打到我们大明去?”

阮福渶听得这话,顿时又变了脸色,面上堆起了笑:“是我失礼了……胡先生,请有所教我。”

胡静水看了看周围,阮福渶立刻将周围人都屏退出去,胡静水这才道:“小王,既然仁国公偏袒阮福澜,小王何不广结外援以图之?”

“什么?”阮福渶吓了一大跳,他曾经勾结郑氏之事,自以为做得隐蔽,胡静水这番话说得,倒象是知道了一样!

“北边的郑家,南面的占城,西边的真腊和寮,都是可以请援之所,哪怕不能让他们帮着小王,至少也要让他们中立。最重要的是,小王若能上表大明,请求大明天子钦命,何愁大业不成?”

“大明天子哪里会来顾我?”

阮福渶闻言失声笑道:“胡先生莫开玩笑。”

“直接去找大明天子,自然是不成的,可若是大明国中有力人事为小王居中陈情,那就是另一回事了。”胡静水指了指那套明晃晃的金盔:“这一位,可就是能通天子的大人物!”

“哦,他是何职?”

“他本人倒是没有职务,但他的叔父,乃是新任的钦州州判,另外,南京镇守府的总管太监那边,他有门路。他手中,还有三千精锐家丁,和南洋上的郑家,也极有交情,随时可以找郑家借得一万水师。”胡静水极大吹嘘了一番:“若是小王真有意,他倒是个愿意帮忙的。”

阮福渶听得眼前一亮,但他并不蠢,现在他很清楚,胡静水定是被那个“他”授意前来与他联络的,礼下于人,必有所求。…,

“那位明国的大人物,他想要什么?”

阮福渶很干脆地问道。

“会安港。”胡静水毫不犹豫地回答:“他欲借会安港与番人贸易!”

若是说别的,阮福渶定然会怀疑,但说要借此时名为“费福”的会安港,他还真有些相信。阮氏开会安港以来,一直向往来的商船收税,其中每船仅到税就按该船属国分三百贯到八千贯不等,一年收入,往往多数万贯之众。

他也知道,此时大明虽然已开海禁,却也只有广`州一地与番人贸易,若是真的借他的会安港,那么与番人贸易的利润,更是难以估算。

犹豫了一下,他未开口回应,那边胡静水又道:“会安一港,方圆不过数十里罢了,若是小王继位,可是得到一个方圆数万里、治民百万、带甲三万的大国!”

此时安南正值所谓南北朝时,先是莫氏乱黎,紧接着郑莫交战,现在又出现了阮郑对峙,长达百年的乱战,使得安南人口锐减。当初安南刚从大明疆域中独立出去之时,还有多达二十五六万的士兵,而到黎氏中兴讨伐莫氏时,就只有五六万士兵。阮氏辖地人口疆域,不及郑氏,兵力就显不足,因此仰赖北部长城炮台防守。

听得胡静水说到这个“大国”,阮福渶终于下定了决心。

“不过是借一座会安港与番夷贸易罢了,那人是明国人,岂能在我安南国土之上久驻!便是水土不服导致的虐疾,便能让他回大明去!”他心中暗想:“况且,待我成为国主之后,最多再驱其离开就是!”

想到这,他点了点头:“既是如此,你说当如何行事?”

“佛主身体有恙,若是小王能入福安(今承天府广田县,阮氏政权当时所在地),禁锢阮福澜,持掌朝中权柄,何愁大事不成?”胡静水笑道。

“我也知,只是如今我那位兄长持掌权柄,我如何能入福安?”

“小王在福安府中是否有亲信?若是小王带着三千精锐,乘船自香江入内陆,再由亲信开城入内,要成大事,容易至极!”胡静水压低了声音:“若小王还觉得没有把握,尚可以密信郑氏,请郑氏佯为寇边,朝中诸人,便只会北顾,谁还会注意小王在广南的举动?”

听到这里,阮福渶大喜,几乎要舞蹈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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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六、南海忽起阋墙风(四)

安南清都王郑梉端起来自明国的茶碗,慢慢地呷了一口茶水。阅读本书最新章节请百度搜索

他今年五十八岁,虽然年过半百,却仍然身体强健精力充沛,自从十二年前继位之后,他便北战南征,打垮了已经与郑氏对抗了七十年的莫家,逼得南方阮家只能采取守势。有如此功业,他也颇为志得意满,只觉得比起明国历史中的那些雄才伟略的英主,自己也不遑多让。

不过,他还是希望,能在自己有生之年,彻底打垮南面忘恩负义的阮家,实现安南的浑一,若立下这般功绩,再让如今名义上的安南国王黎维祺禅让,若是能取得明国的册封就好,取不得也没有关系,听闻这些年,明国的日子也不好过,北方出现了什么后金国,中原又有流寇肆虐,朝中内阁阁老换得和走马灯一般……或许,自己也有机会,将安南的国土向着明国拱一拱?

凡木棉花开之处,便为我安南国土,听说江南苏杭那样的天堂之所,也有木棉花啊。

收回自己的遐思逸想之后,郑梉站起身来:“传令下去,点齐大军,兵发南布政!”

“大王,此事还需慎重!”听得他这个命令,顿时有人出来进谏:“两年之前,阮家犬子就曾密信大王,约定放炮为号,开城引我军南下,结果却是作伪,如今故伎重施,或者是阮福源之策!”

“阮福源怕是没有精力定这样的计策了,他快死了。”

郑梉淡淡地道:“这是一个机会,哪怕知道这有可能是假的,我也不能放过这个机会。”

“大王,只要我们上应天意,下安黎庶,何愁没有击破阮氏逆贼的机会?”那人还坚持劝谏:“况且,此次竟然是明人为阮家犬子传信,大王,阮氏只是藓芥之患,明人才是心腹之疾啊!”

郑梉瞳孔猛然一缩。

这话说到他心底去了,明国与安南的关系,可谓是错综复杂,若自秦赵陀时说起,可以说安南“自古以来就是华夏领土”。

但华夏对安南的控制,因为气候、疾病的关系,从来没有安稳过。

而安南对于华夏富庶的贪婪,也从来没有放弃过。

顿了一下之后,郑梉冷笑起来。

“本王自然知道,这些明人在其中穿插是不怀好意,但那又如何。便是明国最盛之时,他们进入大越,最终还不是被本朝太祖驱走?气候水土,便是我大越对付明国的最佳武器。------天时在我,明国就是再有狡计,又能如何?”

说到这,郑梉猛然挥手:“如今明国正值内忧外患,这正是我统一大越之时机,若是拖延下去,明国缓过气来,如何会允许我一统大越?”

众人听到这里,都是纷纷点头,明国并不乐于见到一个统一的安南出现,因此即连走投无路的高平莫氏,明国也将之保住,哪怕莫氏屡屡骚扰明国边境,也保持一定程度上的容忍。

郑梉心里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来,明国如今正值虚弱之时,他若能统一大越,那么集举国之力,也有十万左右兵马,或许还可以从明国身上挖下一块肥肉来。

只不过这个念头太过吓人,对于被明国的实力压制了几百年的安南人来说,想一想都极可怕,因此他将之藏在内心之中。

福安府。

“咳咳……”…,

被安南人称为“佛主”的阮福源剧烈地咳嗽着,当咳嗽平息之后,他长长叹了口气。

他今年已经是七十二岁,年过古稀,在安南人中,这个寿命算是长寿的。但他觉得,自己还没有活够,至少,应该再活几十年,最好能耗死北边的郑梉。

他是二十二年前继立的,从此便一直在与北边的郑家争斗不休,先是郑松,后是郑梉。面对郑家的压力,他采取了一系列的军政战略:开费福港(即是会安),学习葡萄牙人的铸炮造船术,在灵江之南修建从大海一直延伸到丛山的长墙阻挡郑家。

在安南这个小国之中,他算是足智多谋极为狡诈的了。但他的狡猾,并不能挽住时间的脚步,他还是垂垂老矣。

次子阮福澜忧心忡忡地将药碗端到他的面前:“佛主,请用药吧。”

阮福源顽固地摇了摇头:“没有用……”

“儿臣再为佛主去延请明人名医,前些时日已经托一位明国商人去办了。”阮福澜道:“佛主请宽心,等明国名医到了……”

“没有用!”阮福源固执地道。

“佛主!”

“阿澜,给我说说外边的事情,知道我病得要死了,郑梉那个家伙,是不会放过这种机会的。”

“佛主,外头的事情,有儿臣应付,佛主不必操劳。”

“我还没死,等我死了,就不必操劳,完全归你了。”阮福源哼了一声:“郑梉现在是不是调动了军队?”

“是,他调集了三万军队,号称十万,正在逼迫日丽海门,儿臣已经遣裴公胜前去迎敌了。”

听到派了大将裴公胜前往,阮福源摇了摇头:“公胜不是郑梉对手,阿澜,你要亲征!”

“亲征?”

“若我未病,自然是我亲征,但如今我这模样,你不亲去,如何能安定人心?”阮福源叹了口气:“可惜,不能与郑梉那厮再会于沙场了。”

“可是佛主,儿臣哪里离得开!”阮福澜急了。

其实他心中也明白,阮福源是无药可治了,而且寿命恐怕只在旦夕之间。他留在福安府里,万一阮福源有什么变故的话,他可以第一时间继位,控制中枢压服四境。

“你在担心你的兄弟?”

阮福澜默然不语,承认了父亲的指责。阮福源倒没有太多的悲伤,蛮夷之人,原本就没有太多的亲情,更何况他这种以枭雄自居的人物。他嘿嘿了两声,然后又道:“其实你只担心阿渶吧……阿渶这个人,色励而胆薄,虽然野心很大,但才具有限,做起事情瞻前顾后,明明没有多少智慧,可却总自以为聪明。你放心吧,如果他有任何举动,你叔父会替你解决掉他的。”

说到这里时,阮福源声音阴沉,带着股狠劲,让阮福澜不寒而栗:他父亲竟然早有准备!

在阮福渶身边,安排的叔父,应该是指阮福溪。那么在他阮福澜身边,是否也安排了一个人,如果他有试图夺权的举动,那个人就会发动?

阮福澜不敢细想,低头应声道:“是。”

西历一六三五年七月十日,阮福澜亲自督师北进,在他北上途中,听闻部将裴公胜为郑主所败,郑梉兵发日丽海门,准备绕过阮氏修建的陆地防线,进军广顺府。阮福澜及时赶到,稳定住了局面,双方于日丽海门附近对峙。

消息传到了广南,阮福渶大喜,急急将胡静水请来。…,

“胡先生,果然神机妙算,实在是我的诸葛亮!”这次当胡静水来之后,阮福渶立刻请他入座,又是唤人上茶摆酒,忙乎了好一会儿,他来到胡静水面前,亲自奉酒行礼道。

“哪里敢当,哪里敢当,小王太过客气,事情还未有定呢。”

“胡先生,现在时机成熟了,请问,我该如何去做?”

阮福渶渴盼地问道。

“小王不必着急,明国那位大人物派来的精锐,已经到了我们这里,只要小王需要,我们连夜就可以动身。”胡静水笑眯眯地道。

正如阮福源所说,阮福渶色厉胆薄,并不是一个果断的人。听得胡静水这般说法,他愣了愣,又犹豫起来。

“小王,如今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自然,如果小王觉得现在放手,还能与阮福澜和睦相处,那么就当小人什么也不曾说过。小人为了避祸,须得尽快离开会安了。”胡静水见他这模样,心中既是瞧不起,又有些焦急。

他可是知道,这座会安对于俞国振来说是何等的重要。当然,这与他关系不大,关键是,这座会安若是到了俞国振手中,对他来说,同样是极端重要。他就有机会从一个普通的海商,一跃而成那种庞大的海上势力!

至少,也能让他赚得盆满钵满。

“胡先生不必急嘛,我这也是慎重,哈哈,诸葛一生唯谨慎。”

阮福渶笑了笑。

“这样吧,请小王与我一起去看看那些精兵如何?”胡静水见他还是这粘粘乎乎的性子,心中又想到一策。

“哦,也好。”

“小王身边耳目众多,要见他们,须出海至占婆岛上。”胡静水道:“来去也就是几个时辰的事情,事不宜迟,小王请下令吧!”

俞国振不可能直接带着三千人进入会安,那样的话就会打草惊蛇,因此,他们的人驻停在离会安约有四十里的海外占婆岛上。阮福渶这次没有犹豫,便带着亲信,乘船东去,四十里海途,也就是一个多时辰的事情。

当他见到胡静水口中的“三千精锐”时,整个人都傻了。

原本他以为,所谓的三千精锐,最多就是三千明国官兵,可当这三千人列队出现在岸边,让在船上不敢登岸的他检阅之时,那明朗刚硬的军容与肃然划一的军纪,让他震撼之余,觉得身上有些发冷。

不知不觉中,他的领土边上,竟然出现了这样一支强军!

若他们的目的,不是来相助于他,而是与他为难,阮福渶可以肯定,就凭借自己的那两千名卫兵,根本无法与之相抗衡,甚至可能还没有做出反应,就被之突至面前束手就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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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七、南海忽起阋墙风(五)

所谓三千精锐,其核心便是三百家卫,都是经惯了阵仗的老兵。他们被打散重编,每个都是一个伙长,领着九名自南下罪民中招募而来的青壮。

这些青壮经过两个月的训练,也已经有模有样,而且,他们打过仗,有过战斗经验。

冯谈谈便是这些青壮之一,事实上,他与王保宗一样,都是在无`为反正的,只不过当时的五百人中,大多数和王保宗一般,更愿意为俞国振当佃户,加入家卫的只有不到两百人。

挺直胸膛笔挺地站着,在船上的那个南蛮胖子笑着与胡先生说了句什么之后,冯谈谈听到了叶武崖的喝令:“一零一棚,出列!”

如今新襄的军制已经彻底完整,按照逢三进一的原则,最基本的单位是一伙,由十人组成,设一伙正一伙副。三伙为一棚,同样调棚正、棚副。三棚为一队、三队为一营,三营为一团,三团为一旅,三旅为一师。队以上的单位,除有正副两位指挥官外,还按照级别,各配有参谋、教导、司务等从官数量不等。一个完整的师,总人数接近八千人。当然,现在新襄的全部陆上兵力,也就是一个旅再加一个教导团,但未曾真正建立起旅的编制。高大柱任教导团团正,齐牛为团副;第一团团正是叶武崖,俞国振将他调到了新襄,第二团团正是张正,第三团团正则是田伯光,他被留在了襄安,辅助高大柱主持襄安的事宜。另水师也设一团,团正自然是罗九河。

所谓一零一棚,就是叶武崖团所属第一棚,冯谈谈便是这一棚的兵士,他们这一棚的棚正,乃是纪燕。

听到命令之后,冯谈谈跟着自己这一伙伙正向前迈了一步,目前整个叶武崖团,都全部配备的半身胸甲,重达十二胸甲之外,还罩着一件稍宽松的马甲,马甲里缝入了六块钢片,加强了胸前的保护,这种双层防御,可以让正面近距离射击的火枪弹丸,都无法伤着要害。对于冯谈谈来说,这套甲还是太重了,他真有些羡慕自己的棚正纪燕,同样是全套二十斤的甲和盔,冯谈谈穿着就觉得累,而纪燕则可以穿着进行三十里武装越野!

“啧啧,当真不是人子,也不晓得公子是怎么操练出这帮子怪物的……可不是一人如此,个个都是如此啊!”他心中暗想。

这样的疑惑,对他来说不是第一次了。当然,让他更疑惑的是家卫们的待遇,一般普通家卫,每个月也有五两银子的薪饷,这个价钱,几乎与一个知县明面上的俸禄相当!

便是他们这些新被募的,一个月也有一两银子。想到这里,冯谈谈忍不住就有些得意,不仅是一个月一两银子,若是伤亡或者退役,还有份田!

他是见着了新襄土地的收获状况的,有这样的份田,可是他这辈子最大的愿望,若是幸运未死,他还可以娶个婆娘,传宗结代,给后人留下一份产业!

“射击操演,准备,其余人卸甲休息!”叶武崖又下令。

俞国振也混杂在众人当中,他和普通士卒一样,听得叶武崖的命令后离开沙滩进了树林,将自己身上的两层甲都卸了下来。安南的气候炎热,七月份更是最热时节,他们虽然是位于树荫之下,又有海风吹拂,可仍然无法长时间着甲。…,

过了片刻功夫,十块充当靶子的人形木板被树了起来。冯谈谈咧了一下嘴,端起了手中的火枪,汗水从他额头不时滑落下来,他却恍若无觉。

“列阵——举枪——瞄准——开火!”

叶武崖的命令用西洋时间来说,就是在短短的五秒钟之内就结束了,随着那声“开火”,冯谈谈扣动扳机,火绳引燃了火药,虽然隔着还有十五丈,但那十块靶子还是被轰击得千疮百孔。

俞国振知道后世的自动步枪构造,但此刻他却无法制造出来,因此在武器改进之上,他首选火药的改良和颗粒化,这使得他的火铳有效射程极大增强,在十五丈到二十丈之间,就可以贯穿一般的铁甲。

不过这样带来的副面效果,是原本就容易损坏发射寿命不长的火铳,其使用寿命更为缩短了。

射击完毕之后,一零一棚也得到了解甲休息的命令,这个时候,冯谈谈才抹了两把额头的汗水,又从腰间摘起行军铁壶,美美地喝了口水。

“如何?”叶武崖特意来到他身边问道。

“回禀团正,射中这里。”冯谈谈得意地指了指头部。

一零一棚是叶武崖团最为精锐的一棚,这一棚里家卫出身的比例高于其余棚,而冯谈谈能挤进来,靠的是他的绝活,一手好铳法。

旁人对着火铳照门瞄上半天,也未必能射中十丈之外的目标,可是猎人出身、自幼就拿弹弓打鸟儿玩的冯谈谈,二十丈内几乎是指哪打哪。

几乎在这同时,胡静水向阮福渶笑道:“小王,如何?”

“这些人……这些人当真只是家丁,不是大明国的神机营?”阮福渶咽了口口水,额头也全是汗。

“当真只是家丁。”胡静水道。

对此,阮福渶根本不相信,不过他心里也为胡静水找到了理由,显然,胡静水背后那位,应该是大明国的非常重要的人物,他甚至能调动明国最精锐的火器军队神机营。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大明国的皇帝,对于安南如今的局面非常不满意!

明国要插手安南,阮福渶乐见其成,毕竟,现在明国支援的是他。

想到这,他对胡静水的态度不由更为恭敬:“胡先生,这果然是精锐!”

“那么,小王现在能够下定决心了吧?”胡静水慢慢地笑了笑:“唉呀,小人倒是失礼了,应该称国主才对。”

阮福渶的心怦怦跳了起来,这个明人的意思,是不是暗示若自己成事之后,大明天子会赐封国主?

若得大明天子册封,自己可就有了大义上的名份。如今郑家在北面,为何权倾朝野却仍然不敢篡夺王位,无非就是未曾得到大明天的册封,担心大明兴师问罪!

“好,那就做了!”

正如他父亲阮福源了解的那样,阮福渶其人野心虽大,可是却缺乏决断,更缺乏能力。现在,俞国振将决断与能力送到了他面前,他终于迈出了对他来说极为关键的一步!

既然这样说了,他也不再犹豫,咬牙切齿地道:“事不宜迟,我们明天便出发,只说……嗯,只说是我心中担忧佛主的身体,遣人前往问候,同时奉上这半年的赋税,以备与北郑的交战!”

“既是如此,我便请这支精锐的指挥来与国主商议,如何进军打仗,小人可完全是外行。”胡静水笑道。…,

不一会儿,叶武崖、齐牛和张正,便一起出现在阮福渶面前。阮福渶见他们的制服相当羡慕,拉着问了几句,胡静水为他充当通译,也不禁苦笑。

此时最重要的是安排好如何潜入福安府,还有控制福安府之后如何处置各种局面!

“算了,他不是个靠谱的,还是我们来决定如何行事吧。”叶武崖被问得不耐烦,他的性子脾气原本就比较尖刻:“胡先生,你就直接跟他说,我们要如何行事,让他配合就好。”

“也好。”

俞国振将几人拉到了一边,嘀咕了一会儿之后便拿出了方案。胡静水将之译给阮福渶听,阮福渶闻言大喜,连连拍手叫好,这方案可是将全部可能都考虑进去了,换作他自己,无论如何是想不出的。

这让他心中对于胡静水背后的那位明国大人物更生敬畏,手中拥有如此足智多谋的精锐将士,那身份,恐怕不只是一个区区州判的侄子!

从商议到拿出方案,俞国振等人只用了不到半个小时的时间,而解说给阮福渶听,每一步是出于什么目的,却足足花了一个小时。这是俞国振见这位阮氏之子实在有些不成模样,所以才如此,怕的就是他没有理解透彻的话,会露出破绽来。

在阮福渶终于理解之后,他们又乘船离开,回到会安,此时已经是下午。阮福渶立刻派使者下令,调集广南府各地税粮,说是准备送到顺天府,支持与郑家的大战。又说自己有意亲领兵士前往支援,只待国主敕令,在这之前,先聚兵操演,在广南府府治之所夸耀武威。

这一连串的动作,自然被有心人见到,迅速传至阮福渶叔父阮福溪处。阮福溪奉命监视阮福渶,也暗自戒备,但发觉阮福渶除了聚兵于城之外,每日就是操演士卒,没有别的动作,不由得也心生疑惑。

难道说这个不成器的侄儿,这一次竟然改了心思,真的有意为阮氏大业出一份气力?

就在有心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阮福渶和他调集的几千士兵身上时,却没有人注意到,阮福渶的心腹分乘十艘船,载着六千石粮食出了海。

此时南风正劲,船队在海上小小耽搁了两个时辰之后,便开始北上,不过是半日之间,就到了两百里外的香江口。中间也遇着阮氏水师的巡查,但阮氏水师主力都北上至了日丽海门,准备与郑家的大战,这种巡查只是象征性的,得知是阮福渶的运粮船,更是不敢阻拦。

在太阳西下之前,船进了香江口,又顺着河汊进入泻湖之中。到了夜幕降临之际,他们终于抵达此时阮氏驻节之所在,福安府。

二四八、南海忽起阋墙风(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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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南阮家的军队分为五奇:中、左、前、后、右。如今为了与郑氏相争,大多数兵力都调至日丽海门,因此,留守于正营(阮主驻跸之地)的兵力,唯有中奇的三千人。

人数虽是不多,却是阮家最精锐的部队,不仅装备有火枪,还有大炮、象兵。在阮福源看来,有这三千人,足够镇压治下那些心怀不轨者。

其实主要心怀不轨的,便是他的家人们。

“这些就是广南送来的粮食?”

身为将臣吏司的一位下级官吏,黎笋看着眼前的六艘船,不由得有些头痛。

到的可真不是时候,这么晚才来,哪里去寻人下船!

将臣吏司是阮氏政权中三司之一,主管钱税收支,主官被称为“该官”,向来只有阮氏最为信重的人才能担任。这也是阮氏政权中比较好的缺了,能在这里当一员小吏,也能捞着不少好处。

“还烦劳官长验收。”

“都这么晚了,还到哪儿寻人验收?”等了一会儿,见押送粮食的广南小吏,始终不曾送上例行的贿赂,黎笋更是恼怒:“你们先在这里候着,好生看顾,若是少了粮食,明日不足六千石,自然有你们的主人与你们算账!”

他说完之后,又向身边的两个正营军官道:“最近时局不靖,你们好生看着,不准他们随意走动,明不明白?”

那两人都是低级军官,带着十几个正营士兵,他们和将臣吏司是配合惯了的,当然知道这其中奥妙,因此笑着道:“老爷只管放心,不会出任何纰漏!”

黎笋笑了笑,转身边离开,将这些家伙晾上一个晚上,让他们在水边上多吃吃蚊虫,或许就会老实了。

押送粮食的广南小吏也不惊慌,反而回过头去与一人道:“真的这样了。”

那人瞪了他一眼,那广南小吏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打了个哈哈:“我还是休息一下,饭好了叫我。”

黎笋听得他们的对话,倒不以为意,他一摇一摆地回自己家中。

他在福安府里有一幢宅子,据说佛主的继承人阮福澜对于福安府不是很满意,但至少现在,他的这幢由明国宅人建起的宅子相当值钱。黎笋家里有几位妻妾,回家之后,他吃了晚饭,又宿在最宠的小妾房中,一番折腾之后,他静下来想睡觉,可在这时,那名广南小吏的的话又在他脑中浮了出来。

“真的这样了……”

广南小吏这样说,究竟是什么意思,莫非他对于这种结果,早有预料?既然是早有预料,为何会不准备好孝敬,非要在外头喂一晚上蚊子?

越想,黎笋就越觉得不对劲儿。

就在他在冥思苦想之际,水边上则是肉香四溢,架起的铁锅里,因为添加了各种香料,那肉味传得老远,便是守着这儿的中营军士,也忍不住伸长脖子直咽口水。

“这些蠢货,吃的倒是不错,竟然还有肉,日子过得比我们都好。”有人咒骂道。

“就是,凭什么官长回去睡着香喷喷的女人,我们却在这里陪着这些蠢货一起,还看他们吃肉?”

他们的小声议论,也传到了广南诸吏和水手耳中,有一吏大声道:“大伙都是为了佛主效力,分什么彼此,诸位兄弟,若是不嫌弃我们从广南乡下来,一起分享我们的美食吧,反正我们煮得也有些多了。”…,

“就是就是,一起来吃吧。”

七嘴八舌地招呼声响了起来,那两名军官再也弹压不住自己的部下,一个个都跑了过来。天气热,众人畔水而坐,大吃大嚼,当真痛快。

这些正营官兵,并没有意识到,他们全部背对着六艘粮船。

而这个时候,一个身影上了粮食,他在船中低声呼了一句,然后船上的粮袋子,被匕首无声无息割开,紧接着,一个身影从粮袋中钻了出来。

在他之后,一个又一个身影钻出,足有百人之众!

想不明白那广南小吏之语究竟是何意思,黎笋拍了拍脑袋:“那家伙……”

然后,他悚然而惊,广南小吏猜到了他会晾着对方,不但不事先弥补,反而显得极是期待,这证明对方是有意如此!

对方不想让他在今夜就接收全部粮食,又不愿意惹他生疑,所以采用了拒纳贿赂的方法!

那些粮食,有问题!

想到这,黎笋一越而起,他身侧的小妾吓了一大吓:“郎官,有什么事情?”

“住嘴,少罗嗦!”黎笋只觉得额头汗水滚滚而下,他随便扯了衣裳草鞋,撒腿就向外跑去。

但是他没有证据,只有猜测,这种情形下,谁能助他?或许他就算是报上去自己的怀疑,惹来的也只会是嘲笑,而不是夸赞。

该如何去做,或者说,该找谁人相助?

他想到奉命守着的那些官兵,想到调这些官兵给他的人。

水师将军阮有进!

阮有进乃是佛主军师陶维慈的女婿,被陶维慈举荐给佛主,此后虽无什么特殊表现,但佛主对他甚是信任。这次少主北抗郑氏,佛主遣阮有镒等军中大将前往相助,独留水师将军阮有进于正营,对其能力和信任,由此可见一斑。

事实上在原本的历史当中,这个阮有进也确实颇有才能,在安南人里算是矮子当中拔高子,被后来的阮朝配享武庙,追封为安国公。

想到这个人,黎笋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就算是有什么问题,阮有进也应该能够解决吧。而且阮有进为人稳重,如果自己发现的疑点只是多心,他也会夸自己谨慎,却不会责怪自己多事。

想到这里,黎笋举起灯笼,向着阮有进的家奔去。

“这肉烧得不错,你们广南竟然还有这样的本领,我也想去广南见见了。”两个军官之一嘴里嚼着肉,含含糊糊地说道。

“是极是极,欢迎校尉来我们广南,若是来了,小人定然盛情招待……”

当应付这些正营官兵的小吏口中吐出“招待”这个词后,每一个阮家官兵身后,都伸出一只强壮的手,将人捂嘴往后一拖。紧接着另一个人的短刀就捅入其腰腹,还绞了绞,拔出后又在喉咙上划了一下。

转眼之间,二十余具尸体便倒在地上。

齐牛恶狠狠做了一个手势,这二十余具尸体又被拖着扔进了水中。看到这一幕,广南的那些小吏、水手们个个脸色都是惨白:这些明人行事果决,动手狠辣,解决掉二十余名正营精兵,竟然没有发出任何声息!

紧接着,齐牛口中衔哨,轻轻吹了一声,那些粮船都开始轻微摇晃,然后,一个又一个的家卫,从粮船上跳了下来。

在家卫都下来之后,几个安南人,扶着同样脸色不太好的阮福渶下了船。血腥味让阮福渶打了个喷嚏,然后他向着陪同在他身边的叶武崖拱了拱手:“叶将军,接下来该如何?”…,

叶武崖指了指齐牛:“当然是控制住王宫,再带着他去见老王。”

齐牛回过头来,对着阮福渶笑了笑,阮福渶却打了个寒战,不知道为什么,当他看到这个铁塔一般的“明国将领”时,心中总是慌慌得难受。

哪怕明知道,他在这里是来帮助自己的。

“好,那就随我来吧!”

福安府并不大,但规矩不少,好在阮福渶在此有内应。齐牛跟在阮福渶身后,穿过一条条泥泞肮脏的街道,路上几次遇到巡哨喝问,都被他们蒙混过去。

紧接着,他们来到了一片连绵的建筑之前。

“我在里面有一个小内官,他会替我们打开门。”站在侧门,阮福渶的心开始怦怦直跳,现在,到了最为关键的时候了。

话声才落,就听到王宫之中突然乱了起来,仿佛是一瞬间沉睡着的人们被惊醒了一般。叶武崖眉头一皱,即使他听不懂安南那鸟语,也明白里面发生的事情不对劲儿!

“破门!”他冷漠地说道。

来不及等内官开门了,现在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进去,控制住阮福源!

齐牛嘿然一笑,然后用力一撞,那侧门就被撞开。正在这时,门里一声惊呼,一个人跌坐在地上。

“阮文甲?是本王,本王来了。”听得那声音耳熟,阮福渶道。

“啊,小主,你来了!”那吓得跌坐的人这才站了起来。好在如今宫中一片嘈杂,他的这点点动静,并没有引起太多的注意。

“这是象园?”叶武崖嗅到一股难闻的气味,便向阮福渶问道。

“是,我的人便是象园里管着大象的,这里原本养着二十头象。”

“让你的人带路,控制住象园。”叶武崖毫不犹豫:“象园有多少军士?”

“有五十人看护……”

“我给五十人给你,一定要控制住象园。”叶武崖并没有对付过象兵,但他听先到的家卫说过,当初罗九河曾经用火炮轰这种庞然大物。想到火铳的弹丸都未必能穿透这种怪物的厚皮,罗九河就决定无论如何都得先将这些东西控制在自己的手中。

俞国振策划方略之时,当然不会遗漏言语不通这个问题,因此跟随他们来的,还有二十位居住在会安的明人,他们都精通大明官话和安南话语,被半请半强地弄来充当通译。当下便有一名通译,引着五十名家卫跟着那阮文甲,向着象园疾行而去。

其余人,则跟在阮福渶之后,直接奔向阮福源的寝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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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九、明修栈道暗陈仓(一)

“你带兵连夜闯入宫中,究竟是何意?”一位内官大着胆子,指着阮有进喝问道。

方才闹得鸡飞狗跳,便是阮有进的人来到了王宫之前,他将王宫前门护住,然后便敲门求见。内官原本以为他是要兵变造反,见他态度还很恭敬,这个时候便喝问道。

阮有进跪了下去:“请通禀佛主,广南送来的粮食有些不对,小将带兵前来护卫,请佛主下令,授权小将彻查此事!”

他只说广南,但内官都是机灵的,明白他实际上说的是出镇广南的阮福渶。内官当然明白,佛主次子三子为了争夺这个继承人的位置,闹得不可开交,隐约中还有人传闻,三子阮福渶与北边的郑氏都有所勾结。

因此,内官顿时慌了,他看着阮有进:“你先等着,待我禀报佛主!”

此事甚大,他不敢耽搁,飞快地跑了进去。正营虽然在民间被称为“王宫”,实际上规模并不大,阮氏兴起至今,也不过七十年,更何况这些时间里阮氏驻地屡换不停。所以他只穿过几重院子,便来到了阮福源的寝宫,但以他的身份,尚不能直接进入寝宫,只能在外再求人通禀。

过了一会儿,他被传进了里面,火烛之下,阮福源的面孔红得可怕,他一边咳嗽,一边示意内官将事情说清楚。

最初内官说阮有进带兵到了王宫正门时,阮福源微微露出惊讶的神情,可当听到阮有进怀疑广南运来的粮食有问题时,阮福源顿时一愣,他正要说什么,可一阵剧烈的咳嗽,让他的话又堵了回去。

好不容易安稳了些,阮福源道:“传我旨意,告诉阮有进,国家大事,不容父子私情,他尽管放手去做!”

那内官心中一凛,但不敢说什么,恭声应命,退出了寝宫。他再飞奔而出,可才出了一进院子门,迎头便撞上了一堵墙般的巨人!

齐牛一把拎住了这家伙的脖子,卡得他喘不过气来,然后直接将他拎到了阮福渶面前。

“少国主,看看吧,这是什么人?”叶武崖笑眯眯地道。

“是门禁的内官,他这个时候怎么在这里!”

阮福渶看着这人,撇了一下嘴:“杀了吧。阅读本书最新章节请百度搜索”

一路过来,他们杀的守卫,少说也有十几个了,阮福渶此时已经觉得,还是将父亲的亲信杀尽了比较方便行事。

听得这个“杀”字,那内官拼命挣扎起来,满脸都是哀求之色,他是机灵的,阮福渶既然出现在这里,毫无疑问,整个正营都已经被他所控制,他已经取得了今夜这场变故的先机!

果然,看到他一副有话要说的样子,阮福渶又有些犹豫:“罢了,听听他说什么,他这个时候怎么会在这里?”

齐牛得了通译的翻译,松开了手,那内官跌在地上,顾不得别的,一把将阮福渶的腿抱住:“少国主,你可来了,刚才阮有进率军堵住正营大门,他说广南献上的粮食有异,请佛主授权予他,进行查处!”

阮福渶脸色发白,看了叶武崖一眼,然后道:“佛主如何说?”

“佛主为他蒙蔽,准了他的请求,正遣小人去传旨意!”

旁边的叶武崖听得通译译了这话,眼睛一转,突然心中又生一狡计。

在俞国振手下里,他是最出名的做事阴损,奇计百出,能偷懒的地方,他想方设法也要偷懒,能不与敌硬碰硬的,他也要想方设法回避正面对抗。…,

因此他说道:“国主没有为他蒙蔽,识破他称兵作乱之举,喝令众军将他拿下!”

阮福渶听得这句,顿时愣住了。过了一会儿,他才意识到,叶武崖帮他出了一个什么样的主意,顿时大喜。

反正如今他带来的人已经隔绝了里外,到外头阮主说的是什么,还不由得他决定!

想到此处,阮福渶脑子顿时灵活起来,他色厉胆薄没错,但也是有几分小聪明的,特别是叶武崖都提醒到了这个份上。

叶武崖见他对着那内官喝斥,虽然听不懂他说什么,但那既是威胁又是利诱的模样却很容易看得出来。叶武崖微微一笑,这样就是对了。

不一会儿,那内官站了起来,阮福渶笑着向齐牛拱手:“还请这位将军跟在他的身后,若是他有什么异动,直接杀了。”

那内官嘟囔了一声,大概是说绝对不敢有异动。齐牛跟在了那内官身后,然后那内官、阮福渶,领着大队人便向着正营大门处走去。

阮有进已经等得有些焦急了,见那内官出来,还带着十几个人,看模样有几分象是宫内的卫士。其中最大个者,模样极是雄壮,因此阮有进不由多看了一眼。

这一眼,便让内官几乎汗都流了下来。

“佛主怎么说?”只不过阮有进虽然好奇,却没有猜想到,这大个子,竟然是阮福渶请来的帮手。

“佛主有令!”那内官看着阮有进:“你进前听旨!”

阮有进向前走了两步,然后跪了下来。那内官见他如此,当即大喝:“佛主旨意,阮有进私自举兵,夜入正营,图谋不轨,着卫士即刻拿下,就地正法!”

阮有进愣住了,就在这一刻,他脑中灵光一闪,想到那个可疑的大个子,他霍然抬头,正待大喝,可一只蒲扇般大的巴掌已经伸了过来,一把就扯住了他的脖子。

齐牛手腕发力,只听得“咯”的一声脆响,便将阮有进的脖子折断。他将阮有进还在抽搐的尸体扔在地上,而那内官回头看了看自己出来的地方,阮福渶大喜,已经跟了出来。

就在这时,阮有进带来的士兵之后,黎笋凄厉地叫了起来:“逆贼,是逆贼阮福渶!”

他眼尖,认出了阮福渶。原本阮有进将他也带来,是以备佛主询问所用,他脑子较灵活,看到这一幕,顿时明白了正营之中已经发生了什么。

阮福渶目光顿时一乱,他几乎是习惯性地看了看叶武崖,叶武崖做了个手势,顿时家卫们猛冲了过去。

阮有进带来的士兵中,倒不完全是他的亲信,他毕竟是海军校尉。那些亲信听得黎笋的尖叫,反应过来后也拔出武器。但论及近身格斗,齐牛带着的教导团模范伙,不敢说是此际全世界第一,却也绝不是这些猴子般的安南人能比得上的。他们摧枯拉朽般,从安南人的大队中冲了过去,等他们收住脚步,凡是胆敢举起武器者,已经尽数横尸当场!

这种完全一边倒的战况,将所有人都震住了,就是阮福渶本人,也目瞪口呆。

他觉得这群明人是精锐,但也认为自家正营中奇的精兵,也可以与之相抗,却没有想到当两者真正相遇之际,安南精锐竟然毫无还手之力!

当然,这和数量有关,叶武崖发出命令之后,百余名家卫同时动手,而安南人中大多数都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有四五十人动手。这也与双方所长有关,俞国振对于近身格斗非常讲究,从他对历史的了解来看,虽然火器取代冷兵器是趋势,但在这个过程之中,很长时间内,最后的白刃战、肉搏战,仍然是决定胜负的关键。…,

“阮有进一党已经尽数伏诛,还有谁意图作乱?”在叶武崖的示意下,一个通译厉声喝问。

阮福渶也回过神来,连连点头:“对,对,谁还有意作乱,一律正法,一律正法!”

“若是愿意为平乱出力,明日自有封赏!”叶武崖有些无奈地又让通译道。

“对,对,明日自有封赏!”

阮福渶简直就是一只应声虫。

无论如何,威逼利诱之下,那些正营卫兵都降伏过来。阮福渶毕竟有佛主三子的身份,对于这些士兵来说,是为阮福澜还是阮福渶效力,差别并不很大。

见外头的局面已经控制住,叶武崖拉着阮福渶,回头又向齐牛做了个手势,齐牛大步过去,将阮有进的头砍了下来,拎在了手中。看到这一幕,阮福渶咽了咽口水,非常自觉地跟着叶武崖又回到了正营之内。

“现在该去见一见你父亲了。”叶武崖道。

阮福渶狠狠点了点头,外头已经控制住,那么现在只剩余最后一步,控制住他父亲。可等他们到了阮福源寝宫之前,阮福渶又有些犹豫,多年以来形成的敬畏,让他这个时候畏缩不前。

“进去吧。”叶武崖却没有丝毫犹豫,他轻轻推了阮福渶一把,阮福渶咬了咬牙,迈步向前。

自有宫人前来喝问,却被家卫迅速控制,然后,阮福渶便踏入寝殿之门。

阮福源端坐于榻上,见到见来的是自己这个三子,神情有些惊讶:“阿渶,这一次,你似乎做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了。”

听得父亲带着讥讽的话语,阮福渶心中顿时狂怒,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处处表现都不逊于兄长,可是父亲就是瞧自己不顺眼!

“请佛主宽心,阮有进图谋不轨,引兵围正营,已经被儿子平定。”他冷冷地抬起眼:“只是阮有进叛乱勾连甚广,还请佛主赐印玺,让儿子彻底查明此事,将所有叛逆都处死!”

这番话,是叶武崖早就教给他的,他心中气愤,说起来毫不结巴,仿佛就是他自己的意思一般。

二五零、明修栈道暗陈仓(二)

(不说啥,最近更新不给力,大伙原谅,欠大伙五更。)

阮福源眉头微微一扬,看着自己三子的目光,带着更多的惊讶。

这个儿子,一向色厉胆薄,在自己面前唯唯喏喏,没有想到,现在竟然还露出了几分自己的风范。

想想也是,若没有几分自己的风范,他如何会在这时出现在自巳的面前?

“你在外边做了什么?”阮福源问道。

“已经派人将正营保护好,控制了象营,遣人去传舍差司都知和记录、将臣吏司该官、令史司衙局,想必用不着多久,他们就会入正营了。“阮福洪道:“另外,遣人接管福安府四门,实际宵禁与昼禁,不准人员进出。”

“做得倒还算细致,巅有进呢?”

听得他问阮有进,阮福洪心中又是一怒,方才阶有进跑来告变,防,福源竟然授权他随意处置自己,这实际上就等于是命令阮有进将自己杀死!因此他向外呼了一声,不一会儿,齐牛大步进来,将陆有进的首绩扔在了地上。

阮福源看了一眼首绩,确实是陆有进的,他心中一冷,这可是为他所看好的今后南阮大将,如今却已经身首异处了!

然后他目光就停在了齐牛身上,齐牛身高足足超过一米九,即使是在汉人中都是轩昂大汉,何况是放在普遍矮下的安南人当中!他站在屋里,仿佛是一座铁塔,将屋门堵得严严实实,而甲具之下他那双冷芒四溢的牛眼,则带着凌厉的杀意。

对于时称“佛主”的阮福源,也没有丝毫敬意:

“这就是你私自招募的勇士?好一员大将!”

阮福源打量了齐牛好一会儿,然后叹了口气,自己果然小看了这个儿子,他手中何时竟然出现这般勇士!

防福洪笑了一笑,脸有得色:“佛主,还请将印垒交给我吧。”

“这样的勇士,你私藏了多少?”

防福源还要说话,就在这时,叶武崖带着人走了进来,被带来的,还有一个瑟瑟发抖的内官。看到那内官,阮福源这才变了颜色,怒喝道:“放了他!”

“国主派了这人连夜出营,想要奔往日丽海门告变,还带了一份旨意,授权阮福澜继位讨伐你。”叶武崖将搜出的一张纸交给了阮福洪。

“明人?你们竟然是明人?”阮福源听得叶武崖的话不是安南话,象他这般安南的上层人物,都是懂得明语的,甚至还研究儒学会写汉字,因此他顿时跳了起来:“阮福洪,你勾结明人?”

防福漠接过那张纸,就着火光,看了一遍。那纸上一排“父子兄弟是私情国家法令为大事……”映入他眼中,让他浑身猛然抖了起来。

这时听到父亲质问,阮福洪忍不住举起手中的那份旨意:“勾结明人?若不是有他们助我,此时我想芶全活命都不成了。

佛主,陆福澜是你儿子,我也是你儿子,我就不知道你为何如此厚此而薄彼!”

“住口,你这狗权,竟然与明人勾结!”阮福源怒不可遏,伸手拔出腰间佩剑:“陆福洪,莫非你还不知,郑氏是欲灭我陆,氏,而明国是欲灭我大越!”

阮福洪却冷笑起来。

“安南自古以来,便是华夏守土之藩,大明开国之际,交址更是大明布政司。黎氏起兵叛逆,而后有大越。如今我是拨乱反正,况且……我会向大明天子上奏,求为安南国主,永为大明藩属!”…,

阮福源愣了,然后更加愤怒,他这儿子话里话外的意思很明显,他就是要投靠大明,借助大明的支持,登上安南国主之位!

安南国主虽然让人心动,可这蠢货就不知道,大明是不可能让安南又出现一位国主的么?

他想到这,向着陆福洪便挺剑冲过来。只不过他年迈体衰,又值重病,只是下了床榻,站都站不稳,到阮福谈面前更是摇摇晃晃,阮福洪想要避让,却见两名家卫上将,将阮福源便夹住。

叶武崖推了阶福洪一把:“父子兄弟是私情,国家法令为大事。国主,你现在还犹豫什么?”

这话一说出,阮福洪最后的一点犹豫与敬畏都没有了。父既不以子为子,子何必认父为父?他一把夺过阮福源手中的剑,反手刺入了阮福源的胸膛。

阮福源剧烈地咳嗽起来,血从伤口和喉间同时飙出,他瞠目看着阮,福渶,不甘心地倒了下去。

连续吸了几口气,阮福渶退了两步,突然间跪倒在叶武崖脚下,他现在可以肯定,叶武崖定然是大明官兵中最精锐者,因此叩首道:“还请天朝上将,为外藩小臣禀报大明天子,若小臣得为安南之主,必献上户口图籍,乎乎羽剁世世代代,唯大明马首是瞻!”

叶武崖将他扶了起来,阮福洪这一跪衡走出人意料,但叶武崖最是精灵古怪,况且在他心中,自家小官人确实上通朝廷,帮着这边僻小国之人上个奏章,根本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因此他满口应下:“国主何必如此,此事易耳,不过现在国主尚有大患,还得先平息祸患,再及其余!”

阮福洪点了点头,他确实还有大问题,几位叔叔和兄弟都镇守在外,手中都掌握兵权民政,他们肯定不会服气自己,好在今日自己抢得了先机。

他看了看旁边,几位内官都在瑟瑟发抖,他上去一人一剑,将之全部杀死。抹了抹脸上的血迹,队福洪这个时候终于露出一丝英明,他看着自己的亲信:“阮有进犯上作乱,唆使内官刺杀佛主,传我旨意,灭阮有进九族!”

那几起亲信同样手足发颤,这以子弑父之举,他们可是目击者,难保阮福洪不会杀他们灭。!但听得陆,福洪这般话,一个个松了。气,忙不迭地点头。

叶武崖颇为赞赏地看了看阮福洪,这小芋看起来也有长进,不耸果决了许多,而且还懂得用些手段了。

防福洪如今主要就依靠明人,因此他不可能将叶武崖等人灭口,既然如此,将自己的亲信杀了就毫无意义。而且阮福洪方才弑父之举,在某种程度上也走向叶武崖表态,这样他就有把柄掌握在叶武崖手中,今后就不敢违背明国的意思。

这一夜许多人都没有睡,各级官吏先后被召入正营之中,然后有的被扣住,有的则被当场处死,当然,大部分都神情异样地回到公廨,开始处理自己的事务。待到第二日天明之时,整个府中已经人尽皆知,昨夜防有进谋反,刺伤了佛主,如今佛主伤情危重,随时可能不保。

但在天明之前,就有一艘船扬帆北上,疾驰日丽海门。

日丽海门,阮氏与郑氏的对峙依然,因此守备甚为森严。当这艘船赶到时,阮福澜第一时间得到了消息。

“这怎么可能,阮有进是陶军师的女婿,又受佛主大恩信重,怎么可能会图谋不轨?”阮福澜失声惊呼:“这……莫非是哪儿弄错了?”…,

“佛主也觉得很奇怪,如今正在细细查问,目前得到的消息,似乎是与什么人有所勾结。”来使低头道:“但是,昨夜陆有进带兵威逼正营,堵住营门,却是小人亲眼见到的。他甚是跋扈,逼迫佛主将印信给他,授权他主持内外大事。”

“巅果呢?”

“幸好象园宫吏见势不妙,以象兵冲阵,当场格杀了陆有进,这才平定了叛乱。只不过阮有进勾通了佛主身边内官,当佛主起来查问之际,竟然刺杀佛主,如今佛主伤势甚重,故此召少主回去。”

“佛主伤重急召娄回斟……”

防福澜瞪起了眼睛,一颗心完全悬了起来,他可是知道,父亲的身体原本就已经支撑不过今年了,如今又受了伤,那就更是朝不保夕!

“是,佛主旨意在此。”

来使正是守着王宫前门的那位内官,如今他算是彻底投靠了阮福洪,便受命前来传递消息。因为长途奔波的缘故,他显得甚为憔悴,这也很好地掩饰了他的惊慌。

但阮福澜身边,一双狐疑的眼睛,让内官更加不安。

他认得这个才三十余岁的将领,与陆有进一样,阮有槛,也是佛主刻意提拔起来的中年将领,陶维慈死后,奉命接递这位大军师,主持加固柴垒和长德垒这两道长墙。

如今阮有进还才能不显,可这位阮有镒则早已经名声在外了。

“既是有佛主旨意,那么我就不能耽搁了。”阮福澜此际心里有些慌乱,他很清楚,父亲这旨意是什么意思:让他在最短时间内回到正营,然后接掌大位,以防止发生意外。

他也确实很担忧发生意外,虽然他最大的竞争对手,三弟阮福洪人尚在广南,但是还有几位叔父与兄弟人在福安府。如果这其中任何一位,乘着佛主升天之际发动,对他来说都意味着大麻烦。

因此,他必须尽快赶回去!

那内官脸上微微露出喜色,阮福洪可是许了他内官之首的职位,只要大事能成,荣华富贵自然不会少了。阮福澜下定了决心,也不耽搁,唤来众将,将与郑氏对峙之事交给了防有槛:

但就在他们要动身之际,阮有镝突然开口道:“且慢……这位内官,我还有几个问题要问你。”

内官浑身一抖,抬起眼来,看到的是阮有槛锋利的目光。。)

二五一、明修栈道暗陈仓(三)

“天气可真有些热。”俞国振环视四周,自言自语道。

这样热的天气里,长时间作战,即使是受训最多的家卫也吃不消。幸好,他们现在是缩在会安港的阴凉处,海风减轻了一些高温炽热,而且他们此前在钦州呆了两个多月,能被派到这儿来的,都是习惯了高温天气的。

“俞公子说得是,这里如此热,实在难耐。”他旁边,胡静水极不雅地蹲在地上,用毛巾抹了抹额间的汗:“俞公子经营新襄,为何还要来这里?”

这是他一直不解的问题,此前为俞国振重利所诱,加之觉得无论成与不成,自己都不会有任何损失,因此他往来奔走。现在眼见大事能成,终于将自己的疑惑问了出来。

“这个问题嘛……有几个理由。”俞国振轻轻摇了摇手中的蕉叶扇,胡静水自从被他救起之后,对于新襄的事情算是尽心尽力了。虽然限于眼光与能力,但胆大敢冒险,只要笼络得好,今后也能成为重要助臂。

因此,他伸出一根手指:“此次借着流寇祸乱南直隶的时机,我从安庐一带带来了四万人,我在钦`州只有万亩土地,这四万人却养不活。”

他这话就过谦了,事实上这四万人是从五月初开始陆续抵达新襄的,最初一批是提前从内河走的王保宗他们,在高大柱沿途操演训练下,这两千五百人只损失了不到十人,其余人全部安全抵达。然后是郑家走海路送来的人,断断续续送了一个多月,到六月中才彻底完成。

一共四万多人,已经养了两个多月,并且新襄的存粮,足够支持他们到第二季粮食收获之时。

见胡静水流露出的不信之意,俞国振也笑了:“莫看我现在养得活他们,但我总不能只养闲人,况且买粮养他们也是一笔大支出,这两三个月的时间里,我在他们身上花的衣食钱,少说也有十万两了。”

“而且,如今中原不靖,流寇未息,高闯回到陕地,献贼突入湖广,流民只会越来越多。我还想多积些粮食,到时再多收容些饥民,一昧靠买粮,哪里能成?只有别有用心之人,才会以为靠着买粮食,能够支撑众多人口!”

“俞公子何不在两广之地开荒种粮,两广荒地还是极多,钦`州、灵山、廉`州合`浦,都是人口不多,颇有荒地。实际不行,还有琼崖之地,听闻临`高便是一处宝地,可以开垦屯种。”胡静水不解地道。

“若只是安置一两万人,或许不必担心,但我这可是四万,而且今后会越来越多。如今是因为知州那边我有所打点,只道这些人是暂时居住,下半年必定会迁往大员,这才暂时容我。”俞国振道。

他这话可没有半点虚假成份,因为痴迷于实学之道,加之又有俞国振的帮衬,所以知州王传胪才会来钦`州就任。但这并不意味着王传胪会无原则站在俞国振这一边,这么数万流民跑来,有个什么变故,都意味着王传胪全家老小都得掉脑袋!

两人关系再好,也没有好到王传胪能为俞国振冒掉脑袋风险的地步。

“难怪,可是既然有大员岛,俞公子何不送他们去那岛上?”

“那岛是郑家与红毛番的地盘,我送人上去容易,可送上去就护不住他们了。”俞国振道:“会安则不然,顺风而行,自新襄到会安,只是三日航程,便是逆风,也不过是十日航程。等我的新船造成,这时间还会更短,便是逆风,也只要六七日就可到。”…,

“会安虽是安南治下,但安南内乱已久,莫氏、郑氏、阮氏争斗不休,便是各家内部,诸子争位,也是乱成一团。郑氏实力最强,也不过五万六千兵甲,阮氏与之抗衡,所赖者一是地利,二是三万敢战之士。至于莫氏,苟延残喘,不值一提。这点兵力,还内斗不休,正是我乘虚而入的机会。可以说,此为我之天时也!”

“会安海运通达,与佛朗机人、西班牙人都可贸易,占据此地,也有利于我们新襄物产输出。莫说别的,仅税收所得,每年便能入数万两。而且会安居于河流之下,沃野数百里,安南人懒惰成性顽愚不堪,这些土地在他们手中,简直是浪费。可若是由我们开垦种植,大话不敢说,我只要在这安置五千户,那么每年粮食产量就在八十万石以上。”

“另外,自会安再向南,还有真腊国,其国蒙昧,其主暗弱,但其土肥沃广阔,更胜过会安。若是耕种其地,粮产量更是十倍百倍于会安。如此天府之地,是我的地利。”

“我手下既有忠心耿耿的家卫,也有新近加入希望能得到土地的罪民。我的盟友之中,既有能为我带来治疗虐疾药物的番人,也有胡先生这样有眼光的豪商。这是我的人和。”

说到这,俞国振向胡静水笑道:“如今中原板荡,内有流寇,外有东虏,朝堂之中党争不断,英雄无用武之地。所以我有一个愿望,就是如唐初之虬髯客,建功立业于海外。中原无事,则可将我华夏子民生息之地散布于绝疆,中原若是有事,也可保存我华夏衣冠文脉于域外。”

此语一出,胡静水心中的疑惑得到了证实,他沉吟了一会儿,然后起身,向着俞国振恭敬拜倒。

“小人身受公子救命之恩,理当竭力相报。”他稽首而拜:“小人也听说公子威名,流寇祸害安庐,南直隶之民得以幸存,仰赖于公子之威。那些罪民被迫从寇,也是因为公子才保全性命。公子大仁大义大勇,胡静水不才,愿为公子效力!”

若是换了以往,胡静水绝不会如此便纳诚效忠,他现在是见了俞国振的实力,也见了俞国振的手段,在他看来,俞国振此次行事,必然能成!

占了会安之地,移来数万明人,那么立足就稳了,再经营个十年八年,基业便可传承。而俞国振来到会安,正需要人手使用,他此时来投,或许还能得一个勋业旧臣的位置!

俞国振笑着将他扶了起来:“正需要胡先生大力相助,若是成了,胡先生家中的产业,还是选一兄弟子侄去经营,胡先生自己来我身边吧。”

“这个……是!”胡静水没有想到,俞国振会这么干脆地让他来相助,略一犹豫后便应答道。

“咦,那边似乎有些动静?”俞国振听得嘈杂声响起,他站起身来,慢慢向声音传来处行去。

叶武崖与齐牛都被派去协助阮福渶,此际还没有什么消息传来,因此跟在俞国振身边的,是罗九河。他做了个手势,立刻有十多名家卫跟在俞国振身后,不一会儿,他们便到了吵闹声发生的地方。

却是一群倭人围着一个番佬,俞国振饶有兴趣地在旁听了听,那群倭人也不理睬他们,只是逼着那番佬,双方都在嘀嘀咕咕地说着鸟语,俞国振看了好一会儿热闹,也没有看出个什么名堂来。…,

“这些倭人倒是挺霸道。”虽然听不懂他们说的是什么,但从双方的态度上,俞国振便可以看出谁强势谁弱势了。

“公子说的是,倭人在会安,一直挺霸道,过去之时,会安该艚的该伯,都是由倭人充任。公子看到那边的桥么,那桥名为来远桥,便是倭人所建,桥这边是我大明人聚居之所,称为中国町,对岸则是倭人居所,称为日本町。”胡静水说到这又笑了起来:“不过,倭人敢欺凌番人,对咱们大明中国人,却是还很客气,提起戚爷爷,也一个个挑大拇指的。”

俞国振知道倭寇也侵扰过南海,所以直到现在,廉`州府尚有备倭巡海大使。他哼了一声,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看热闹的心却淡了。

“公子不喜倭人?”胡静水惯会察言观色,顿时就明白了。

“倭寇祸乱江南,虽然其中真倭少假倭多,但总不是什么好东西。要不是他们侵入朝鲜,先帝也不用援朝,白白耗费无数国力。另外,我听闻倭人此前有一酋首,名为丰臣秀吉,其人野心狂悖,竟然想着吞并我中华,以北`京为倭国国王之地,以宁`波为其养老之所。”俞国振说到这,也不由自主地啧啧了两声:“狂妄至此,自然是自取灭亡,后来被如今倭人德川幕府所灭啊。”

胡静水瞪大了眼睛,他在会安根基较深,因此与倭人没少打交道,对于那位猿秀吉,自然也有所耳闻。却不曾想到,从南直隶跑到钦州来的俞国振,竟然也知道其人其事。

但转念一想,若是不心怀宇内,俞国振也不会产生在海外创建基业的大志向,此时名声正盛的东林党人老祖师顾炎武,不就说过“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么,这天下事,当然是指大明之外的事情。

俞国振已经失了兴趣,正待离开,突然之间,那两伙人起了冲突,竟是番人不愤动手推了一个倭人一把,那群倭人顿时不干,纷纷拔出腰刀,还有人拿出鹰嘴铳的,指着那番人笔划。

俞国振眉头微微一皱。

他无意为番人出头,狗咬狗罢了,但看到倭人拔出武器如此顺手,他想到了另一件事情。

等他接收会安之后,要对倭人颁布“刀狩令”才是。

二五二、明修栈道暗陈仓(四)

“小官人,他们来了!”

俞国振看了会儿热闹,便觉得极是无趣,就在这时,在港口处了望的一个家卫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

听得这个消息,俞国振懒得再理解倭人与番人之间的纷争,他快步来到港口。当他到这里的时候,港口外已经是帆影点点,足足有十余条船在靠近了。

“控制住港口。”俞国振下令道。

“这是……”胡静水在后头有些意外。

“我们的人,同样在占婆岛那边等了许久了。”俞国振咧嘴笑了笑:“我可没有只把希望放在阮福渶身上,若是等他稳定了局面,反悔不肯交出会安当如何?”

“原来是这样!”

胡静水此前便知道,俞国振设计,一般都是计中尚有计的。他连连点头,安南人多狡诈无信,而且贪心不足,阮福渶也不会例外。俞国振这种求人不如求己的行事风格,他越发地敬佩了。

不一会儿,船队便靠上了港。原本会安戒备也是很严的,但阮福渶为方便俞国振行事,已经将这儿的控制权暂时交给了罗九河,故此罗九河的人极轻易就接管了整个港口防务。那些炮台几乎在第一时间就已经由新襄渔政局控制住了,而巡哨的海船,也被勒令停在港中不得擅出。

故此,船队上的人一个个下来时,整个港口都为之震动,原本泊在港中的二十余艘各国船只,此际也落入了俞国振的手中。

会安港中明国人与倭人数量大体相当,倭人略多一些,有一百五十余户,明人一百余户,而佛朗机人(葡萄牙)、红毛番(荷兰)、法人,也有一定的比例,其中法人最少,红毛次之。港口突然来了三十余艘船,顿时引得全港之人都纷纷聚来观看,等看到船上下来的,并不是往常的货物,而是一个个兵甲鲜明的士兵,他们顿时愣住了。(《》..)

俞国振此次来会安,可谓倾巢而出,包括家卫与新卫,水陆总共加起来动用了三千五百余人。其中有一千人随阮福渶去了福安府,其余人便都隐藏在占婆岛,这两千多人上岸之后,首先是将出来看热闹的人都驱回了自己住处。

紧接着,载着劳力的船也靠上了岸,一个个满脸新奇之色的劳工下了船。龙门吊被迅速树了起来,现在树起的是简易龙门吊,可当从船上用木桶运下水泥之后,泥瓦匠立刻开始用钢条、石块和水泥一起修建半永久的龙门吊。而船上的木板也被一块块卸了下来,由劳工运到了会安镇外。他们就地树起凉棚,然后在凉棚下掘沟,因为是千余人一齐动手,在新襄又早有安排,所以动作极快,仅仅是一个多时辰的功夫,一道绕港的壕沟便被挖出了。

在那壕沟边上,木桩一根根打了下去,然后木板一块块钉上,两块木板间用土夯实。这与壕沟的开挖是同时进行的,壕沟里挖出的土,就直接被用来充实两块木板之间。它的速度虽然比起壕沟开挖慢了些,但也只是慢了半个时辰,当天阳西下的时候,壕沟之内就已经出现了带状的腰墙。

不仅仅是腰墙,在墙内还树起了十二座高达三丈的望楼,每座望楼之上,都用铁板护着,留有向四周的射击垛口。劳工们拼装望楼的速度让透过门缝向外观看的会安住民惊叹不止,却不知道,在新襄的时候,他们已经拼拆过少说也有几十次这东西了。…,

当夜幕来临之时,巨大的火堆被点了起来,一部分劳工去休息了,但另一部分则留下下继续挖壕沟与夯土墙的工程。到了次日上午,土墙已经高过一人,厚度也达到了六尺!

这可是奇迹一般的一日筑城,而且这奇迹还在继续延伸!

到了傍晚时分,俞国振再上土墙,如今土墙底座已经有三丈宽,而高度也达到了六尺。在土墙之上,还设有六座烽台,每座烽台,各准备了五个炮位。

可以说,经过这一天半时间,会安初步拥有了自卫的能力。(《》..)

这与会安是一座小镇也有关系,全部住户加起来,也不过五百余户。

俞国振很满意这速度,他站在新的土墙一解,遥外着墙外,然后指着那条河水道:“这条水从今日起叫会安河。”

胡静水点了点头,凑趣道:“公子说的正是,名不正言不顺,这条河今日起便名正言顺了。”

俞国振笑了笑,深深吸了口气,在会安河的两岸,可以看到广阔的平原。这都是土地肥沃的冲积平原,论起面积,虽然比不上大明的华北平原、长江中下游平原那么大,不过比起钦`州是要大得多了。更重要的是,钦`州不可能只属于他,而现在,这里的土地,就属于他了。

而且,这片平原从会安一直延伸到后世的岘港,而后世仅岘港市的面积就达一千两百多平方公里!俞国振估算,这一片地区全部开垦出来,至少可以提供上好的水田一百多万亩,以每年两季产八石粮算,这就是八百万石粮食,可以养活两三百万人口!

不过一百万亩田地,按每二十亩一壮劳力算,也要安置五万人在此才行,而俞国振短时间内尚无如此众多的人力,故此只能先就着会安附近开发了。

“阮福渶那边,应该有结果出来了吧?不少字”想到这,他抬起头,向着北边望去。

几乎在此同时,日丽海门,阮有镒看着那内官,说出了一个“慢”字。

“你说阮有进谋逆,可有证据?”阮有镒目光深幽:“佛主才遣少主来,便又召少主去?区区一个阮有进,他谋逆不成已经死了,怎么还能让内官刺伤佛主?”

这一连串的问题,让那内官头都不敢抬。

“阮将军,这些问题,小官都无法回答,阮有进谋逆,害死了正营大小官员数十位,佛主又重伤,时昏时醒,中枢完全无人主持。”那内官喉结动了动,干巴巴地道:“小官奉旨传令,若是、若是少主在前线脱不开身,小官便原样回去复命就是。”

说来也奇,他不做任何辩解,反而让阮有镒疑惑竟消。在安南人中,阮有镒是极聪明也极自信的,他从来没有想到自己的对手并不是安南人,因此不认为有谁能骗过自己。

“将军,你怎么看?”

“应当没有问题,如果真是有什么阴谋,定然会编一套谎话。”

听得阮有镒这般说,阮福澜算是彻底放心了。

安南多山,而且山势走向是东西,故此南北之间的陆路交通极为困难,即使到了三百余年后,某个超级大国仍然在这样的山林中吃尽苦头。阮福澜回福安府,走的也只能是水路,而且为了尽快赶回去稳定时局,也因为郑家在北面的威胁,他不能带太多的人。

故此,回到福安的,只是阮福澜和两百多名亲信卫兵。…,

他们进城就感觉到了不对,整个城中似乎笼罩在一种异样的气氛之中,压抑而紧张。阮福澜入城时还看了看那内官:“怎么会这般模样?”

“佛主受伤之事,怕是瞒不住,百姓都知道了,难免会紧张。好在如今少主回来了,大家有了主心骨,很快就会好起来。”那内官道。

“也是。”阮福澜点了点头。

他匆匆来到正营,才要带人进去,却立刻被拦住。他须发一张,怒道:“怎么,你们胆敢阻拦我?”

“佛主有旨,只让少主一人入内觐见。”又一内官苦笑着道:“少主,莫要为难我们,阮有进这狗贼叛乱,让佛主现在……”

阮福澜听得这话,心中微微释怀,他向手下使了个眼色,那些手下都留在了门前,他一人走了进去。

“国主在大殿等着你。”那内官引着他到了大殿前。

阮福澜心中又是一动,觉得似乎有哪儿不对,但既然到了大殿前,也来不及细想,便迈步上了台阶,走进了大殿之中。

大殿里光线很暗,只看到一个身影端坐在王位之上。阮福澜上前两步,跪了下来:“佛主,你身体……”

说到这,他话语猛然顿住。

莫说父亲遇刺,就算他没有遇刺,身体也已经因病很难支撑起来,怎么可能端坐于王位之上!

这个疑问一浮起,他立刻意识到不对劲,起身就想退,却听得身后“铮铮”的声响,紧接着,一堆刀兵抵住了他的背后。

“你……你是谁!”阮福澜惊得魂飞天外,指着王座上人道:“佛主……佛主在哪里!”

“佛主已经上了西天极乐之地,至于我么,我的好兄长,你难道认不出我来了?”阮福渶从王位上走了过来,光线透过窗子,照在他的脸上,他面带戚容,但一身装饰,却是阮氏国主才能有的穿戴!

阮福澜这个时候,哪里还能不明白!

“你!好你个阮福渶!你竟然谋逆!”

“谋逆的是你,阮福澜,你竟然勾结阮有进这狗贼,夜闯正营,企图篡位,阮有进死前已经招供,是你指使他如此去做的!”说到这,阮福渶忍不住得意地笑了起来。

“你……你……佛主在哪里,我要见佛主!”

“我已经告诉你了,他上了西天,很快……你就可以见到他了。”

“您竟敢弑父!”

“天下人都会知道,弑父的是你。”阮福渶看到阮福澜脸上的惊恐、震怒,心中不但没有丝毫惭愧,反倒是生出异样的快意来。

(上一节顾炎武应为顾宪成,码字时随意了,抱歉。感谢热心书友指出错误!)

二五三、漫看南国血如花(一)

阮福溪猛然站赶身来,看着来使,咬牙切齿:“你是说……阮福澜与阮有顺逆乱,他们兵败就死而阮福涣继承了国主之位?”

“便是如此,这是国主给王叔的旨意。”使者呈上手中的东西:“王叔还请接旨吧。”

阮福溪眯着眼,他颇肖其兄,使者在他眯视之下,双股战战,只能强自支撑。

“据我所知,国主瞩意的继承人,便是阮福澜,如今国主身体不好,他根本没有必要去谋逆,只需要等就可以上位。你认为,我会蠢到相信阮福渶的这个可笑的理由么?”

使者垂下头:“小人只是一介使者,奉上司之命传信,其余事情,一概不知。”

“一概不知,啊哈哈,一概不知,说得真好……你们这些从逆的狗贼,来人,把他拖下去剁了,将头给阮」福泼那个逆贼送去!”

阮福溪下完令之后,立刻有人将那使者拖走。他抿了抿嘴,眼中闪烁着凶悍和充满野心的光芒。

这是一个机会!

他一点都不相信,阮福澜会谋逆,在他看来,阮,福泼谋逆的可能性更大,因为他的兄长,已经逝去的佛毛

曾所给过他命令,若是所福侦有什么异动,他要第一时间内将之平定。

自出生起,他就是生活在兄长的阴影之下,对于兄长,他是真心敬服,但若说他就没有一丝野心,那纯是自欺欺人。现在,他的机会来了,兄长死了,兄长最器重并托以后事的儿子也死了,杀死他们的,却是一个色厉胆薄志大才疏的侄子……

那么,是他来继承父兄遗业担当阮氏之主的时候了!

“来人,调集军士,随我出征,我要讨伐逆贼,我们的目标是——会安!”他看着周围属下,厉声道:“阮」福渶将他的主力留在广南,这是我们的机会,只要夺取会安

便可阻止阮福渶主力去正营与之会合!”

阮福溪的主意就是截断阮福渶与其封地的联系

只要能控制会安,那么阮福渶的势力被一分为二,而南阮诸多观望势力便会纷起反抗。

他手中有三千军士,再加上临时拼凑出来的,倒有五千余人,驱三十头战象带着火炮便逼近会安。在距会安十五里处时,他得到消息,一群明人占垩据了会安,而且这群明国人手中竟然还有阮福渶的命令!

“果然如此我道他阮福渶何时有了这般胆子原来是与明国人勾结!”阮福溪头惊又怒:“有多少明人?”

“明人军士,约是有一千余,而劳工数目,却足有五千……而且,他们他们一夜之间,在会安港外掘出壕沟,筑起了城墙!”

“荒唐,哪有这等事情!”阮福溪不惊反喜:“只有一千明人军士

却有五千劳工,这太好了!”

他是真心认为这太好了当初黎主能在大明官兵撤走之后立国,靠的就是来不及离开安南的明人吏员、工匠,要知道安南人懒惰愚顽,十倍于明人,根本及不上明人勤奋灵巧。这五千劳力落到了他阮福溪手中,哪怕只是用来开垦种地,也能极大增加他的实力!(此为史实,非作者种族歧视,事实上今自越南农业最发达的湄公河三角洲与红河三角洲的开垦,特别是湄公河三角洲,都仰赖于中国人,这一点在越南人自己编写的史书中都无法回避)

可当他的大军到了距离会安不过两里之处,面对高达一丈的城墙,不由得愣住了。…,

他可是到过会安,而且不只一次,自然知道会安虽然位居交通要冲,每年给阮主提供大量的税赋,实际上却只是一座小镇,虽然有防备海寇的炮台,却并没有什么陆上防御措施。

而现在出现在他面前的这道城墙,不仅控制住通往会安的必经之路,而且足有丈余高,看上去也相当厚实,明人怎么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便建成这样的城墙?

“监国,如今该怎么做?”

部将的询问,让他回过神来,他定了定神:“既然来了,总得攻一攻城,这城墙只有一丈多高,大象一冲便塌了,怕什么!”

安南多象,故此象兵极为普遍,就是阮福溪手中,也有三十头战象。此次攻会安,他倾巢而出,战象自然也是带着的。随着他一声令下,三十头战象当前列阵,然后长鸣着向土墙冲了过来。

土墙之上,不少守卫脸色大变。

他们当中绝大多数,这一生中还是头次见到大象,看到这庞然大物长嘶着隆隆而来,巨大的鼻子不停甩动,若不是新襄家卫严格的纪律约束,只怕不少人掉头就要逃走!

罗九河倒是镇定自若,他飞快估算了一下,然后对身边的俞国振道:“小宫人且下去,静待我的佳音就是



俞国振笑了笑,然后拖过一条长凳,直接坐在城墙之上。

“我看看你破贼。”

他们二人的沉着感染了周围的人,原本面色惶然的胡静水,也平静下来,脸带愧色道:“也就是公子和罗局座,才能这般镇定自若,小人……”

“胡先生,你如今还自称小人啊。”俞国振不满地道。

“呃,是职下。”胡静水展颜一笑,掩饰不住心中的欢喜。

他海商出身,虽然也算小有家业,可是这个身份是不可能科举,也就无法走上仕途。但俞国振对他却相当看重,直接许了他一个“会安市长,”顾名思义,这会安港,以后他便是长官,在他想来,至少是县令级别!

至于能不能守住会安,既然俞国振与罗九河都是一脸镇定,他才不怕呢。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火炮声响。

“阮家二十年前便在会安请佛朗机人设了炮坊,炮坊里二十门火炮如今都落到了我的手中。”俞国振笑道:“既然有炮,自然要让阮家尝尝自己造的大炮滋味。”

火炮是直接架在城墙上向下轰击,射程比起在城下自然是要远一些的,胡静水忍不住伸出头去望,却看到火炮的目标并不是已经逼到壕沟之旁的象,而是远处的敌阵!

因为所有的火炮都增加了照门,而炮手又是由俞大海操练出来的,因此二十门火炮齐发之下,整个大地震剧烈颤抖起来。至少有三枚炮弹,准确轰入阮氏军阵之中,在阮氏军中犁出三道血肉之沟!

阮福溪大惊:“明人也会用炮!”

他初时以为,帮助阮福渶的明人,不过是些海盗无赖,可现在看来,对方不仅会用炮,射击的准确性还不差,这让他意识到,此次会安之战,只怕难以善了!

战象此时也到了壕沟之前,那些驱赶战象的象兵,催促着战象进入壕沟。壕沟里积着水,战象才一下去,便纷纷发出凄厉的叫声,原来那水下,竟然埋着无数尖锐的钢矛!

新襄别的没有,可钢铁之精致,可谓甲于天下,故此钢矛之坚锐,足以刺穿大象的脚掌。而大象体重极重,又不会跳跃,根本无法淌过这水下的钢矛阵!…,

即使跟在大象身后的步卒这个时候想要替大象将水中的钢矛尽数清除,可等待着他们的,是城头上密集的火统弹子!

阮福溪派来进攻的,除了三十头战象之外,还有近千名兵卒,他原以为凭借三十头战象,一轮冲锋即使不能破防,也可以在试探出城中虚实后撤回,便是略有伤亡,也不至于伤筋动骨。

但是,城头上少说有三百枝火枪在喷射着死亡火焰!

俞国振得了路易斯咖西亚的帮助,以每枝五十两银子的价格,进口了五百枝苏尔火绳枪,这些火绳枪,恰恰就是从会安偷偷运入新襄的。这种苏尔火绳枪,不仅枪身较短、重量减轻,更重要的是,它能配发纸包子垩弹,这样就极大地加快了火枪的装填速度,使得短时间**击的次数激增!

因此,密密麻麻的弹幕,让城下的壕沟很快就变成了一条血沟。

“该死先撤,先撤!”

阮福溪看到这一幕,不得不大叫着道。

他为时已晚,他依为主力的象兵,只撤回来了三头,其余尽数困在了壕沟之中,成了城头的活靶子。而跟在象步之后的步卒,同样损失惨重,在密集的弹幕之下,他们连用火统弓箭反击的余力都没有,就扔下了几百名伤员和尸体!

“敌军士气已经动摇,小官人,家卫请求出城追击!”

罗九河在城头向俞国振行礼请示,神情倒是甚为正式,不再是平时的嬉皮笑脸。旁边的胡静水心中一动,正想劝说不必追击,却看到俞国振点了点头:“去吧!”

守城战获胜,并不能彻底打消敌人的其余念头,唯有野战正面将敌人击垮击溃,才能让这些贪婪的家伙意识到,他们面对的并不是他们能抗衡的对手!

罗九河自己并未出城,随着他的命令,城门大开,一队队明人走了出去。

与此同时,城头的火炮第二度怒吼,这一次有了校正,射击的精确度更增,阮福溪的部下才聚拢在一起,就又被一顿炮弹击乱。逃回去的三头大象,也有一头倒楣地被炮弹直接轰中,虽然火枪枪子未必能轰破这大象的厚皮,可是炮弹则足以砸得它脑袋开火了。

那大象惨叫着倒地,而另外两头大象,这个时候也被吓得不听控制,开始发了疯一般的乱窜。虽然它们并没有冲入阮福溪的阵列中,却也已经脱离了战场,转眼间就不知去向了。

而这个时候,出了城的卫兵,架起了板桥,跨过壕沟,在会安城墙下列起了阵!。)

二五四、漫看南国血如花(二)

阮福溪原本准备退走了。

请牢记

他现在看出来,控制会安的明人,绝对不是乌合之众,他们不仅装备精良,而且士气高昂训练有素。

若不是他们身着的服饰不对,阮福溪甚至要以为,这就是大明最精锐的部队。

即使如此,他还是怀疑,自己面对的是大明哪位边军悍将的家丁。若是对普通海寇,他还有希望付出大量伤亡后夺下会安,但若是大明边军悍将的家丁,他觉得自己只有退走以待日后。

反正安南这边的气候,大明将士呆久了必生疾病,到时候自己再来捡便宜就是。现在关键在于,要去抢占一块地盘,好稳住阵脚。

但这个时候,城中守卫出来列阵,这让阮福溪陷入两难。

不战而逃,不仅仅对士气会产生极大影响,他手下人很有可能就此逃散,而且从明人敢出城而战来看,他们是不会放弃追击的机会的!

“必须一战,但不能在会安城下,城头的火炮太过危险!”

想到这里,阮福溪下令列阵稍退,为了能够保持阵型,他甚至放弃了自己原本准备用来攻城的炮车,而是以火枪兵殿后,缓缓后撤。

城头又连着放了两轮火炮,第一轮又给阮福溪造成不小伤亡,但第二轮便全部落空。此时出城的守卫也开始向前进逼,城上的火炮便尽数停下。

“这个阮福溪,倒不是个蠢蛋。”在城上,俞国振看到这一幕,笑着说道。

罗九河点了点头,神情微微有些紧张。这一战,俞国振对于指挥上,可是一言未发,几乎全部交给他了。

而他其实也远离了一线,在城头靠着各色令旗和传令兵,指挥着数千人作战。

俞国振端坐不动,身后侍立的胡静水却忍不住探头探脑,微带着忧色:“我军既有获胜,穷寇则勿追啊。”

“宜将剩勇追穷寇,不作沽名学霸王。”俞国振听得他说到“穷寇未追”,忍不住就吟了一句。

罗九河没有什么反应,胡静水多少读了两听书,听得之后面色变了变,竖起大拇指狠狠地拍着马屁。俞国振听他吹捧了几句,失声笑了起来:“这可不是我的原创,不过是听别人写的……啊,开战了。”

众人的注意力顿时又转移到战场之上,如俞国振所言,双方又开始开战了。

请牢记

出城邀战的是二团团正张正,他行事冷厉严正,在他督促下,与他同出的一千二百名守卫,列成四排,第一排为三百名火枪兵,他们排队前进,面色坚毅,直逼阮福溪本阵。

阮福溪看着这四排敌军整齐划一地逼近,虽然人数并没有他的多,但那气势却仿佛是十倍于他一样,他心中再度动摇。

不仅是他,阮军整个都不安起来,要知道刚刚在会安城下,阮军还损失惨重,足足死伤数百人,近乎十分之一的人手和全部战象都折损了,此时还能保持不溃散,已经是阮福溪治军有方。但新挫之后,又面对着气势高昂的敌军,以这种极具气势的方式进军,他们不由得想着方才的败阵,士气也因之大沮。

双方相距还有五十丈,阮军中便有人沉不住气,砰砰地开始搂火,火枪射出的弹丸,自然不知飞到了哪儿去了。…,

而守卫这边,虽然有人忍不住举起了火枪,可是在附近的伙长、棚正的喝斥下,还是醒悟过来。

双方相距三十丈,这个时候,连阮福溪都开始忍不住,高喝着示意部下预备。

在海边作战,弓箭因为海水湿气沾弦的缘故,其射程往往不远,威力也差强人意,因此阮军中主要的远程武器,也是火枪。随着阮福溪的命令,也有几百枝火枪举了起来。只不过阮军的火枪有些类似于此前俞国振在安庐大战时的火枪,各种各样的都有,不象如今俞国振的火枪,完全是清一色的苏尔火绳枪。

面对对方的火枪,张正没有犹豫,仍然下令前进。在口哨声中,守卫匀步向前,而此时,就看到阮军阵列中突然冒起一片白烟,紧接着,才听到枪响。

三十丈不到的距离,已经在火铳的伤害范围之内,阮福溪脸上微微松了一下,自己这方抢先射击,倒是占了一个先机。这一排枪轰下,对方至少要倒下几十人吧。

但己阵中烟雾散去之后,他再看对面的守卫,仅仅有数人倒在地上,其余人等,仍然继续前进,只是小心避开了地上的同伴!

“这怎么可能?”阮福溪讶然,然后才注意到,敌军前一列的火枪兵头上,个个都戴着古怪的头盔,而衣裳之下也是鼓鼓囊囊的,看上去似乎着了重甲!

“明人身上都有上好甲胄!”阮福溪想了会儿,终于明白这一点。他犹豫了一下,如今已经是二十丈的距离,只要再近一些,火枪甚至有可能穿透甲胄。

就这一犹豫,他听得对面的守卫中传来尖锐的长哨声,紧接着,对方的火枪兵端起了火枪,又向前五步左右,将火枪架上了支架。

随着哨声再响,对方战阵之上也升腾起了白烟。

不过与方才阮军开火不同,如今双方的距离只有二十丈不到,而且阮军中几乎都没有着甲,因此这密集的弹雨浇过,阮军中倒下一大排,那数量足有上百!

“冲,冲!”阮福溪高声喝令,可这个时候,阮军已经陷入混乱之中了。

己方的射击对对方不能造成多大的损伤,而对方却可以轻易大量杀伤己方,这种绝望的战斗,稍有些头脑的人,都应该知道如何去选择。更何况安南人向来贪残自私,又喜欢玩弄些小聪明,这个时候,还有谁愿意冲出去送死?

便是有那么几个傻货,也在数息之后,被守卫的第二轮射击轰成了筛子,而阮军之中,也又留下了近百具尸体!

若是以射中率来看,守卫也只是有三分之一的射中率,可在这个时代,如此高的命中率,已经极为惊人。第二轮射击与第一轮又只是相隔数息,苏尔火绳枪发射频率较快的优势,也为阮军所察觉,发现自己两次射击之间,对方就可以完成三次射击,成了摧毁阮军斗志的最后一根稻草。

张正敏锐地发觉了这一点,敌军旗帜倒垂,将士瑟缩,人人动作僵硬。他知道对方已经没有了斗志,这个时候只要轻轻推一把即可。

因此他对身边的司号下令:“吹冲锋号!”

司号将胸前的锁呐举起,鼓足腮帮,用力吹响。尖锐凄厉的锁呐声,顿时响彻云霄!

城头的罗九河听到这声音,扶着城垛向前微微倾了倾身体,而俞国振也有些讶然地站了起来。…,

只见在火枪手之后的守卫们,突然间抢步向前,从火枪手之间插了过去。一片呐喊声中,他们挺矛突击,象是一排海浪,扑向了阮军。

阮福溪这个时候也没有了斗志,他当先调转马头,也不顾其余,驱马就逃。

他身后,一半左右的阮军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丢下武器调头就逃,剩余的一半也很快明白自己的处境,他们当中,一部分人干脆跪下投降,少数试图反抗者,则立刻被冲上来的守卫们刺成肉串。

更多的则是追随着先走一步的同伴,开始了溃逃。

在任何一个局部,守卫们都形成了以多打少的局面,胆敢顽抗者,会被毫不犹豫地击杀,然后他们就风一样掠过跪降的安南人,向着奔逃的敌人追去。

“胜了。”俞国振在城头嘟囔了一声,然后笑着向胡静水道:“胡先生,恭喜你,这会安市长之位,可算是坐稳了。”

胡静水拱着手:“还是要恭喜公子根基草创,今后天高海阔了!”

俞国振深吸了口气,用力点了点头。确实,今后至少是在南海范围之内,他是天高海阔了,甚至就连大明朝廷,都再也无奈他何。有了会安这个产粮基地和贸易中心,他可以在此广辟粮田,移民屯垦,既为他提供粮食,也为他提供兵源;他可以将新襄生产的工业产品,尽情地拿到这里来贸易,既能获取利润,又可收得商税。

“小官人,我再遣人出去打扫战场?”罗九河又向俞国振请示,打断了俞国振的思绪。

俞国振点了点头,虽然他联络了郑家,偷偷将五千劳工运到了会安,但是劳力他不会嫌少,特别是这些俘虏的安南人,他们虽然既蠢且懒,但俞国振相信,皮鞭和饥饿再加上适当的恩赏,会将他们教得乖一些的。

罗九河又带了五百人出城打扫战场,而城中则还剩余五百卫兵控制着局势。即使是在大胜之后,俞国振仍然没有放松警惕。

大约一个时辰之后,张正率领追击部队回到了会安,随他们来的,尚有数百俘虏,再加上罗九河打扫战场时俘获的,俘虏总数超过了一千人,而杀死、杀伤的阮军数量,也差不多近千人。阮福溪拼凑出来的五千士兵去了一半,剩余人等,也竭力南逃,不敢回望。

战俘被押解入城时,经过一幢宅院,在那幢宅院里,一双眼睛通过门缝不停地张望,小声地计算着人数。当算到一千时,那人再也计算不下去,而是回过头来,沮丧地对着身后一群人道:“诸君,看来……明国人真的要统治会安了,我建议诸君还是早做准备吧,明国人可不是安南人,没有那么好糊弄!”

“弥次郎兵卫,你的意思,咱们就看着明国人从此控制会安?”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办法呢?”那个先前的倭人叹了口气:“你们难道没有看到这位明国将军的士兵么?”

“那又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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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五、回望新襄虎卫旗(一)

“那又怎么样?你问我那又怎么样?”被称为弥次郎兵卫的倭人沙哑地笑了起来:“我可是元和二年就追随父亲来到了会安,在那之前,我曾经见识过关原合阵东西二军的阵式,见识过大坂冬之阵与夏之阵。即使是诸位大名的母衣亲卫,也不曾有这样的武士容貌!”

“果真如此?”

“当然是真的,而且这位明国将军阁下,他可不只有几十名这样的武士,那个数量至少是三千!就算是如今的幕府将军,他能拥有这样规模的母衣众么?”

弥次郎兵卫的话语,让和他聚在一处的倭人都沉默了。若论个人勇武,或者他们本国的武士,不逊于这些大明士兵,但论及一个整体,他们国内,任何一个大名,哪怕是如今已经建立了幕府的德川家,也找不出这么多精锐来。

“所以,不管诸君是怎么想的,在时局平定之后,我是一定要去求见那位殿下了。”弥次郎兵卫抬起脸,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

局面平定得很快,没有多久,便有居住在会安的安南土著,敲着木梆在镇中往来呼喊,大意就是街禁取消,各家店铺又可开张营业。弥次郎兵卫早已经准备好了礼物,他回头看了一下那些仍在观望的倭人一眼,心中不屑地冷哼了一声。

这些商人出身的家伙,果然目光短浅,他们就不仔细想想,为什么一个明国的大人物会出现在会安!这可是一个绝佳的机会,若是真能讨得那位殿下的欢喜,或许,自己就能重振家名!

弥次郎兵卫命仆人捧着礼盒,走上了街道。

会安的街道上原本是极混乱的,但这位明人殿下来了之后,虽然短短几天,可还是花大气力整治了一番。在每个路口,都可以看到四名卫兵,他们警惕地察看着周围往来的人员。

弥次郎兵卫来到一个卫兵面前,恭恭敬敬地学着明人做了个长揖:“武士老爷,请问如何求见将军殿下?”

他能说明人官话,就是有些绕口,那个卫兵看他衣着打扮并不是明人,微微一愣之后道:“你有何事?”

“知道将军殿下打败了敌人,小人特意奉上礼物,向将军殿下表示祝贺。”

他说完之后,还将一个小袋子塞到了那个卫兵手中,那个卫兵接过后掂了掂,袋子挺沉的。卫兵有些犹豫,看了一眼同伴,同伴当中一个肩膀上绣了根红线的,嘴角噙起了一丝冷笑。那卫兵慌忙将小袋子奉上,肩膀上绣了红线的那个卫兵却不接。

“还给他。”那卫兵冷冷地道。

“这个……”

“回去之后,我会将此事上报,贾许,你准备接受处分吧。”那绣着红线的卫兵噗的一声:“咱们的规矩,看来你忘了。”

“伙副,可别,可别,我退给他就是!”那被称为贾许的卫兵慌忙把钱袋又扔给了弥次郎兵卫,仿佛钱袋烧手一般:“拿去拿去,莫要害我!”

弥次郎兵卫心中极是诧异,他从倭国到安南,打过交道的人也不知道有多少国家,不收取贿赂的,当真是少之又少。虽然这个贾许是在那“伙副”的威逼之下退回了钱袋,但也可以看见,那位殿下对这支部队的控制力是极强的。

“可是,小人想要求见殿下的事情……”

“我们会替你通报的,但是我要警告你,不要再试图贿赂卫兵,此为大罪。”肩膀上绣着一根红线的那位“伙副”冷冰冰地道。…,

他派了一个人领弥次郎兵卫前进,待离开这位“伙副”之后,弥次郎兵卫又掏出一个钱袋,递给那个卫兵:“这是一点鞋底钱,还请笑纳。”

“你这厮好不晓得道理,我们伙副都说了,贿赂是大罪!”那卫兵却不敢接,瞪着他道:“我家公子早有交待,我待若是服役期满,家中自然有田地和退养银,可若是伸了这一次手,不但那些全都没有了,就是赃款也得追取,另外还得服苦役!”

这话让弥次郎兵卫大吃一惊,他问道:“这却是何种章法?”

那卫兵横了他一眼,只怕他还要做些贿赂的事情,若是为别的伙卫兵见了,只怕面皮上不好过,因此细说道:“我家公子说了,我们既是青壮,就须得服兵役……”

新襄已经建立起了兵役制度,俞国振很清楚军队的作用,因此在新襄强制规定,凡是他辖下之人,年十七以上者,需要服四年兵役。服役期间,衣食之类,尽数由俞国振出资,若是伤亡,还有抚恤补助。自然,服役之期内,也要服从新襄的军法,否则不但不会有收入,还会落得相应的处罚。

自然,在义务兵之外,尚有志愿兵,象原先的家卫,就全属于志愿兵。刚刚入伍的义务兵每个月只有一百文的零花钱,但三个月后,由新兵营正式进入团队,每个月各色收入加起来便有一两银子左右,勉强还可以补贴点家用。一年之后,便可评衔,从一级家卫开始,各有不同的职衔补助。基本上来说,在入伍两年后,一个义务兵的收入,便足以养活四口之家。

入伍三年,或者立有殊勋,便可申请转为志愿兵。唯有志愿兵,方可担任棚一级别以上的军职。到了志愿兵,则至少可以在卫队做到三十五岁,其中每五年可做一次选择,是继续从军,还是转业。

“转业?”听得这细细划分的等阶章法,弥次郎兵卫原本就悚然动容,再听到“转业”这个词,则满是惊奇了。

“正是,我家公子有的是产业,如今这会安又得了,今后有的是田庄……”

原来所谓转业,便是志愿兵退伍的另一种说法,他们不仅可以按照从军年限领取一份补助,还能按照在军中的职衔,在俞国振的产业中获取一个相应的职位。只要能够称职胜任,那么今后便仍然拥有稳定的收入。

自然,三十五岁以上,若未能升到队正以上的职位,会被强令转业,同样,五十岁以上,若未能或到团正以上职位,同样会被强令转业。通过这种方式,裁汰家卫中的平庸老弱,使得家卫的中基层官兵,始终保持着强悍的体能。

弥次郎兵卫听完这一些,已经在瑟瑟发抖了。

他在倭国之时,曾经也是一位武士,家族甚至极有名声,因此他当然明白,这一套制度,或者说“家法”,比起他见过的倭国任何一方大名的家法更为完备。

他还想再问别的东西,可这一次,那名卫兵就紧闭着嘴,再也不肯多说了。

他们到了码头边上,就看到那被俘的近两千安南人,一个个盘膝坐在地上,目光呆滞地看着一个方向。弥次郎兵卫顺着望去,就看到明人的首领,那个不过十七八岁的年轻殿下,坐在一只方椅之上,而在他面前,则跪着几个衣饰华美的安南人。

俞国振看着眼前跪着的阮福溪,心里也觉得有些无趣。

他可真不想抓着这家伙,有人同阮福渶为敌,这才真正符合他的利益。…,

目前俞国振手中的兵力,也只是三千多不足四千,其中绝大多数,都只是训练了不足三个月的新兵,核心武力,仍然是他不到五百名的家卫。而他能够迁到安南的人口,也只有三万多人。

三万人占据一个会安都略嫌不足,更何况去占据整个安南!

因此,安南必须要保持分裂,这样他可以各个击破,同样,阮氏也必须保持分裂,这样就能为他争取稳住会安的时间。

这个时间不必很长,有三年,就足够了。

“你有什么遗言要说?”他看着阮福溪,淡淡地道。

阮福溪跪下前望了俞国振一眼,俞国振的年轻,还有他身边军士的精锐,给了他极大的压力。他伏在地上,听得旁边的通译将俞国振的话语翻译过来,浑身忍不住一颤。

这就是要死了么?

他回忆自己此生,以前生活在父兄阴影之下,好不容易盼到了一个机会,却因为选择错误的对手而失败。他觉得这非常荒唐,他兢兢业业,为何就比不上阮福渶,机会为何会落到阮福渶身上?

想到这,阮福溪猛然抬了一下头。

落在阮福渶身上的不是机会,而是眼前这年轻人的青睐,是眼前这个明国人,帮助阮福渶抓住了机会!

“下国小臣,不知上邦大使来我安南,是否是奉天子之命?”他试探着问道。

“此事非汝能问。”

“是,是,下国小臣有罪,但何劳上邦大使动手,一纸敕令,下国小臣便俯……”

“拖下去砍了吧,这个时候还耍嘴皮子。”俞国振身边,罗九河听得不耐烦了,他向俞国振建议道。

胡静水心中一动,上前拱手:“此人既是安南阮氏之人,还是送与阮福渶处置为好。”

“阮福渶是什么东西,咱们公子要杀个人,还需要他管?”

阮福溪是通汉话的,听到他们对阮福渶少有敬意,心中猛然一动,顿时叩首:“阮福渶能为上邦贵使做的事情,小臣也能做,小臣比他做得更好!”

他一边说,一边连连叩首,当真是惶恐至极。

俞国振微微撩了一下眉头,没有想到阮氏的这个成员,倒是会见机行事的。他看了看罗九河,罗九河没有什么表情,再看张正,张正同样是没有什么表情。

倒是旁边的胡静水,目光闪闪烁烁,见他望向自己,悄悄做了一个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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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六、回望新襄虎卫旗(二)

“胡先生有什么看法?”

“公子,此人可留!”胡静水低声道:“阮福洪矜上慢下,在未成事之前,需要借助我们之力,故此较为谦恭,可是他若是平定陆,氏之后,难免会食言而肥,甚至有更为轻慢之举。留得此人,让他知道我们随时可以支持别人,他便不敢不敬!”

说到这,胡静水又笑了笑:“职下当初经商,也要讲究货比三家,让供货之人相互竞争,如今公子也可如此!”

这和俞国振的想法是一样的,俞国振与他回到原先位置,阮福溪偷偷抬起眼,可从俞国振的脸上却看不出他会做什么决定。

“阮福洪许我自会安至讫馒之地,换得我出兵相助。”俞国振淡淡地道。

讫馒,即是后世的呃港,阮福溪听得这个,身体扛了扛,暗暗骂了一句。但接下来,他没听到俞国振再说什么,便知道现在该是自己提条件之时了。他跪伏道:“这算是什么,广南一府,若是贵使有意,尽可取之!”

俞国振哑然失笑,这广南府本是雯南黎朝自占城夺来,阮氏控制它也有六十余年,后世子孙,自然没有想到前辈费尽心机开疆拓土的艰难,只觉得以区区一府之地,换取半国江山,是再值得不过的了。

“我要个广南做什么。”俞国振道:“况且,这厂南也不是你的,而是阮福洪的,你若是一昧只想玩着小花样还是安心去死吧。

此语说出,阮福溪忙不迭地叩头:“只求钉命,上国贵使所要何物尽管吩咐,只求饶我一条性命!”

“你驻地在厂义?”俞国振也不多说,略一犹豫之后,开口问道。

“是。”

“以广南为界,你与陆福洪平分阮,氏之地。”俞国振思索了一会儿,这个阮福溪的出现正好符合他分而治之、逐步蚕食的策略:“阮,氏之地,你二人南北分之,阮福渶为主,你为副主,若是郑氏南下,你二人须得同心协力。”

这话说出来,莫说阮面溪,就是俞国振自己都不相信。如果二陆,能够合作,首先就是要合作对付他了俞国振如何会让他们真心团结起来!

他需要的是一个战乱的安南,而不是同心协力的安南。至于因此,安南人血流成河……那与俞国振有什么关系,难道不让安南人血流成河,反倒让大明华夏之裔血流成河?

“是是。”

“所以我们可以放你回去但是有一件事情,须得由你去做,过会儿在俘虏中,你挑几个……亲信去传话,让你的部下将会安至讫馒之间,所有安南人都迁到广义去吧。”

“再?”

“想必你在广义,也需要人口,对不对?”俞国振笑道。

阮福溪顿时明白俞国振的用意,心中暗骂阴险的同时更是发冷。这个明国少年,完全没有他们安南人此前接待过的那些明国贵使的迂阔,相反,其人手段,高妙至极!

俞国振需要从会安到观港之间的平原这里将成为他的第一个粮仓。但这大面积的平原当中,岂会没有安南人居住。虽然安南人懒惰愚昧刀耕火种,但整个冲积平原里,少说也生活着数万安南人。

这些人都是大麻烦,明人要屯垦,就必须驱逐他们,否则留着他们在这给明人捣乱?

但若是俞国振派人去驱逐,他们必定仇恨俞国振,想方设法会来报复,现在出面的是阮福溪,就不存在这回事了,他们要恨,也只能恨阮福溪。…,

而且他们被带到厂义去安置,再想回广南,就非常困难,有什么麻烦,也是阮福溪事情了。阮福溪从广南带走这么多人口,阮福洪与他的关系会更加对立,双方更不可能真心合作。

“是,是!”想明白这一点,阮福溪叹了口气,自己投靠的事情,只是刚刚发生,而这么短时间内,这明国少年就想到了如何利用自己投靠的事情,将利益最大化。这等心智才华,绝非他所能及,更不是阮福洪能够抗衡的。好在这位明国贵使似乎并不想灭亡阮氏,否则的话,防福溪就算拼了一死,也不能答应对方的条件。

“颤然你答应了,那么就挑人吧。”俞国振向着那边挑了挑下巴:“我希望在三日之内,事情就能办完。事情办完了,阮副主也就可以回到厂义,或许还可以多占几府之地。”

防福溪心中一动,顿时又生出念头来。

防福洪借为阮主,象他一样心怀不满的人绝对不少,更何况阮氏的主力大军还在日丽海门,阮福洪要收拢这支军队,少说得花上个十天半月。而如今郑氏兵临日丽海门,估计又要一段时间,才能将之逼退。因此这段时间里,他根本无暇南顾,自巳若能早些脱身,便可以早些收拢南方心怀不满之人,能够与阮福溪相对抗。

“是,三日之内,必成此事,十日之内,小臣保证,从会安到讫馒,再无一个贵使不愿意见到的人!”

“和我没有关系,是你啊,是你。”俞国振哈哈大笑起来。

这个黑锅,陆福溪是背定了。哪怕他去和那些流离失所的人解释,那些安南人也只会怪他,因为将他们赶出家园带走的,是他阮,福溪。

阮福溪自己也知道这点,满脸赔笑,连连点头。俞国振见他还跪着,让他起身,还赐了座位。阮福溪顿时感激涕零至少表面上,他是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

他当然不敢大马金刀地坐下,而是赶紧去俘虏中挑出五个人来,都是他的亲信,将这五人交给家卫之后,他才又回到了俞国振面前。

在事情办妥之前,他就是人质。

就在这时,弥次郎兵卫来的消息传了过来,俞国振听说有个倭人前来祝贺,也不禁愣了愣。

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会安港中的明国商人还没有什么动静,倒是倭国人先反应过来,跑来“祝贺”了。

不过这个,倭国商人倒是聪明,知道从今以后,会安港里的天色就大变,说话算数的再也不是阮家,而是他俞国振了。

“让他先等一等。”俞国振此时心情不错,因此也愿意见见这倭国人,瞧瞧他的真正来意。

他踱到了空地的另一端,这边,是刚刚打了胜仗归来的卫兵们。见到他过来,众人都是斗志昂扬,一个个挺胸收腹,站得笔挺。

这里的人中,有跟随他已经有几年的家卫,也有才从流寇罪民中改编过来的新人,不过这一刻他们心中都是一样,自信、骄傲和荣耀。

俞国振望着一张张兴垩奋的脸庞,也笑了起来。

“今日诸位英勇奋战,战功卓著,战果辉煌。”俞国振道:“此事胜得,极是漂亮!”

确实是一场极漂亮的大胜,以两千多守军,对五千多敌军,杀伤过五百,俘虏足有两千,而自己的伤亡数量,仅仅是二十余人。老家卫是打惯了这和胜仗的,但谁会嫌胜仗多?而那些新加入的,则更是觉得,跟着无为幼虎作战,就是痛快!…,

俞国振听得众人当中,传来隐约的欢呼声,他举手下按,示意众人安静,然后又道:“既是大胜,不能不赏,叙功论勋,自有各级官长行事,我就不多说了。只有一个,参加今日之战者,无论走出城野战,还是据城而守,每人赏银三两,过会儿便由各队后勤营来支取!”

听说这么轻松的一场胜仗,立刻就换来三两赏银,而且这赏银还是各人功勋之外计算,众人顿时一作欢呼,这次就是俞国振也压不下去。

俞国振心中暗笑,便是给了他们银子,他们又如何花得出去,住宿可都是在军营之中,而且营中又严禁赌博,最后的结果,大多数还得还给他,由他统一保管。

“今晚加餐,自是不必说了。另外,还有一件事情,今日之战,诸位威风凛凛,配得上我为诸位取一个军名了。”俞国振说到这,向身后挥了挥手,顿时,在他身后,一根大旗竿上,一面红色的战旗升了起来。

这面红色战旗上绣着一只张牙舞爪的猛虎,俞国振指着这面旗帜:“这是你们自己争来的,从今而后,你们便是新襄虎卫!”

“新襄虎卫!”

“好响亮的名字!”

“咱们公子是无为幼虎,咱们自然就是虎卫,哈哈,虎卫,和岳家军、戚家军一般!”

诸人先是议论纷纷,然后大伙全都高呼起来:“新襄虎卫,新襄虎卫!”

取这个……名字,俞国振走动了心思的。他不能直接称军,传回大明就是僭越,因此用了一个“卫”字。他自己的绰号中有一个“虎”字,而军队也需要有猛虎一般的气势,因此又用了一个,“虎”字。至于“新襄”二字,则是让所有虎卫都牢记着,他们的基业,还是在大明钦州新襄。

新襄虎卫之名,自此正式诞生。

罗九河在旁边咂了一下嘴,他觉得新襄虎卫的名字,比起他的渔政局可要响亮得多,小官人当真是有些偏心,为何不把渔政局改成龙攘?

不过他也只是在腹中盘算罢了,并未说出来。

弥次郎兵卫听得懂汉话,他仰头看着悬在半空中的赤色战旗,那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飘动中旗上绣着的猛虎仿佛活了过来一般。

“果然是位了不起的明国殿下,或许,我家的家名,就要拜求这位殿下恢复了!”他心中暗想。

就在这时,他终于等到了渴望已久的消息,俞国振让他过去。。)

二五七、回望新襄虎卫旗(三)

弥次郎兵卫不敢有丝毫失礼,他跪伏下的时候,恭敬得让俞国振都吃惊。-------

然后俞国振就想到后世对这个国家人的一种评价,只有让他们畏惧的人,才能得到他们尊敬。

“听说你想见我,还要给我送一份礼物。”俞国振慢慢地道:“我正好也有事情要对你们倭国人说,故此抽出时间见你。你送的礼物我见了,很是欢喜,你有什么事要求我么?”

弥次郎兵卫听到俞国振说有话要对倭人讲,心中暗暗欢喜,自己来果然对了。不过他是个仔细的人,因此没有问俞国振究竟有什么话,而是恭敬地道:“殿下这次获胜,从今以后,会安就是在殿下的治下,如果殿下有什么需要仆等出力的,仆等必无犹豫。若是殿下特许,仆等也愿意投身于殿下麾下,为殿下效力!”

他拿腔拿调说出这番话,让俞国振真正惊讶万分。

在大明,他横扫流寇,却没有什么人物前来纳头便拜认他为主公,倒是到了安南,只不过占了一个区区会安,先有胡静水,再有这个倭人,要来投靠于他!

胡静水与他打过不少交道,见识了他的手段,而且还是他从海寇手中救出来的,因此投靠也不足为奇,可这个倭国人,这还是第一次见面,怎么就想着要投靠?

“为表示仆等诚意,愿将全部家产献与殿下,以供军资之用!”弥次郎兵卫又道。

“我对你的家产没有什么兴趣,但如果你有意献上,我也不会拒绝。”俞国振皱了皱眉,礼下于人,必有所求,这个倭国人下这么大的成本,所求更是不小:“你需要什么?”

“仆请殿下发兵倭国,靖难勤王!”弥次郎兵卫这个时候坐正了身躯:“仆观殿下举止,实是唐时虬髯客一流的绝代之才,如今倭国……”

俞国振坐正身躯,伸出一只手:“等一下,你叫什么名字?”

“弥次郎兵卫……”

“真名,我希望你不要对我有任何隐瞒。”俞国振冷笑了一声。

弥次郎兵卫,连姓都没有,在倭国只是农夫之类的最底层,哪里能说得出这样的话语,更不可能产生如此的野心!

弥次郎兵卫略一犹豫,然后深深拜倒:“仆忍辱偷生,有污家名,原本是想在德川氏灭族之前,不再恢复家名的,但既然殿下问起,仆不敢不答。------------------仆唐姓为秦,倭国姓为长宗我部。”

“咦?”

俞国振来到会安,便知道将会经常与倭国人打交道,因此了解了一番如今倭国的局势。另外,他对于长宗我部这个姓,也通过后世的游戏有一些了解,因此他讶然挑眉:“土佐的长宗我部家?”

弥次郎兵卫闻言也不禁愣了,这位明国殿下果然胸怀天下,连他这个土佐土豪的家名也曾经听说过!

“是,说来惭愧,没有想到仆下家名,竟然也入了殿下之耳。”

他接下来便说自己的身份,长宗我部家族原是华裔,自称为始皇帝后裔,故汉姓为秦或者赢,定居倭国四国岛上的土佐,传承了许多年,并且成为了一方领主,最盛之时,甚至占据了整个四国岛。

俞国振对于所谓长宗我部家族的辉煌并没有多少兴趣,而弥次郎兵卫自称为华裔,在他看来也不过是诡辩之言。至少长宗我部家族追随猴子丰臣秀吉侵朝时,照样与大明交战。因此,弥次郎兵卫说了半天他们家族因为为丰臣氏效力,而被如今的德川幕府没收全部领地,甚至在丰臣家大阪城保卫战失利之后,嫡系几乎全部被处死,这些事情并没有引起俞国振任何同情。…,

他感兴趣的是,这个家伙好不容易隐姓埋名,躲到了会安,能不能利用这个家伙对德川幕府的仇恨,插手一下倭国的事情。

想了好一会儿,俞国振觉得,这可以充当一步闲棋,却不值得他此刻就去全力经营。

有了会安,他就有了粮食基地,再以会安为踏板进入湄公河三角洲,那么不仅他的粮食问题可以得到彻底解决,而且后世再也不会出现什么猴子来与华夏争夺南海诸岛的事宜,甚至他可以进一步考虑一下马六甲海峡。至于倭国,现在还是老老实实充当新襄各种工业品的倾销地比较合适。

“那你的本名究竟是什么?”

“仆下之父,为长宗我部右近大夫,受盛亲连累,被德川幕府勒令切腹,幸有替身武者代死,先父携仆下一起隐遁安南……”见俞国振明显露出不快的神情,弥次郎兵卫终于结束了对自己家谱的回忆:“先父赐仆下名为长宗我部亲盛。”

俞国振咂了一下嘴:“我是大明之人,倭国之事,不好干涉。”

“仆下也知,故此只是向着殿下借兵。殿下的武士,借仆下一千,便足以让仆下夺回家业。到那时,仆下必定向殿下献上户籍地图,称臣纳贡,永为藩属!”

俞国振忍不住啧啧了两声,倒是打的如意算盘,献上家产,换取一千精兵,然后重夺家业。若是能成,不过是名义上称臣罢了,眼前这个倭人,还真把自己当成冤大头了。

他却不知,长宗我部亲盛倒不是将他当冤大头,只是按照此时东亚朝贡式外交的惯例来处置事务罢了。

“我兵力有限,帮不上你的忙。”俞国振断然拒绝,然后笑道:“不过,想来德川家如此残暴,国内必然动荡,你迟早会有机会,到时候我可以助你。”

这同样是空口白话画大饼,但长宗我部亲盛却还是流露出感激涕零的模样:“原本仆下的请求,就是极为失礼的。仆下也不敢立刻就请殿下出兵本土,仆下的意思,是请殿下发兵琉球。”

若是他说的是别的地方,俞国振还会一笑置之,但听得他说到琉球,俞国振顿时警觉起来。

“此话怎讲?”

“琉球国小力弱,二十余年前,为萨摩藩岛津家所凌迫,割去其北五岛。琉球靠近倭国,正处于倭国至会安航线之中,若是仆下能得到琉球,便可以招募浪人,等待倭国内乱之机。”

俞国振目光炯炯地盯着长宗我部亲盛,这目光让亲盛觉得很奇怪,自觉自己的计划,似乎没有半点对这位殿下不敬之处,为何他会如此?

“长宗我部亲盛,你似乎忘了一件事情,琉球向来向大明称藩,琉球国主甚至献上了户籍图册,因此,琉球国,是大明的领土。”俞国振说完之后,还淡淡地补充道:“自古以来,就是!”

长宗我部亲盛愕然。

他与明人打交道打得不少,因此推断出,俞国振是那种有志于图王事的虬髯客一流人物,这种人如何会将明国朝廷放在眼中,更不可能会将明国的一个藩国当一回中。在他想来,自己献上家财之后,这位殿下派个一两千士兵,就足以帮助自己夺取琉球,并且驱逐萨摩藩岛津家的混蛋们,可他的反应,为何会如此?

“仆下在会安经营近三十年,积累了不小财富,折算是白银,足有近十万贯目……相当于明国七十五万两白银。”长宗我部亲盛心中一想,觉得这肯定是这位殿下不知道自己能献上多大一笔财富,因此恭声说道。…,

七十五万两白银!

这个数字,确实让俞国振吃了一惊,他东杀西杀,打拼了三四年,赚得的也不过比这个数字多一点罢了。而且从长宗我部亲盛的态度来看,恐怕这七十五万两白银还不是全数!

俞国振第一个念头就是将这块送上门的肥肉吞下去。

但是过了好一会儿,他笑了起来。

这个家伙可不是傻瓜,而且以会安的情形来看,他不可能在会安港中藏近百万两白银。

“长宗我部亲盛,我对你的白银很感兴趣,但是,就算你将整个倭国的金山银山全部拿来,也休想换走琉球寸土。那里是大明的土地,华夏的藩国,总有一天我会到那儿去将你说的萨摩藩的混蛋驱走的。”

听到这里,长宗我部亲盛才明白自己打错了算盘:这位殿下根本不会容许别人染指琉球,因为在他眼中,琉球是他的囊中之物!

“是,是,仆下僭越了。”虽然心里有些不以为然,甚至还有些奇怪,俞国振对那个几乎没有物产,靠着去明国“朝贡”贸易立国的小岛国为何如此坚持,但长宗我部亲盛还是恭恭敬敬地应命。

他这个态度,让俞国振有些受不了,顿了一下:“也就是说,暂时我是帮不上你的忙了,你去找别人支持吧。”

“仆下等了三十年,殿下是仆下唯一的希望。”长宗我部亲盛道:“看过殿下的军威,仆下坚信这一点。殿下只要答应仆下,在今后殿下方便的时刻帮助仆下恢复家名,仆下仍然愿意献出财产,为殿下充作军资。”

这家伙还死赖上来了,俞国振没有急着拒绝,他想到自己正好要处置在会安的倭国人事宜,就象借着阮福溪来驱走会安地区的安南人一样,自己似乎也可以借助长宗我部盛亲,来解决会安倭国人带来的小麻烦。

“亲盛,你既然这样说,那我就笑纳了。”他嘴角微微一弯,然后又道:“但是,我手下不收留无能之人,所以我有一件事情要交待给你,如果你办得好,那么,你就在我手下任职吧!”

“是,是,请殿下吩咐!”长宗我部亲盛心情激荡,颤声说道。

“我要对在会安的倭国人发布刀狩令,这件事就交给你执行了,除了你之外,任何倭国人在公开场所携刀而行,都视为谋逆,立即处死,财产没收。”俞国振冷厉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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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八、回望新襄虎卫旗(四)

(感谢刺剑的慷慨打赏)

“这片庄稼,长得可是不错。

更新”

胡静水笑嘻嘻地看着眼前的庄稼,极是欢喜地道。

俞国振点了点头,目光里全是欣慰:“多亏了胡先生在此主持,若不是胡先生用心用力,这里也不会有如此成就。”

“职下职份所在,公子给了职下一个市长的名头,职下如何敢不尽心尽力!”

两人相视一笑,胡静水又把目光投向那大片的稻田,长长叹了口气:“四个月……当真宛若梦幻啊。”

俞国振深有同感地点了点头。

从他登陆会安并建起城墙算到如今,已经是四个月过去了,这四个月当中,经历的事情,对于一直为海商的胡静水来说,实在是有如梦幻。他们击败了阮福溪,并且驱走了会安附近所有的安南人,以会安镇为中心,沿着会安水,一共营建了六座堡垒,每座堡垒,都足以居住一千五百人!

然后,俞国振任命历年征战中伤残的十八名家卫,为各堡堡长、司账、巡护,各带领愿意来此屯田的五百名劳力,依托着堡垒,在附近耕种开拓。堡垒中储备有武器,而农闲之时,这些劳力也要操演备寇,从而保证其有一定的自保能力。

所有的这些工程,都是在一个半月内完成,其间花费大量钱财自不必说,仅因为酷热中暑而死的劳力,便多达六十余人。但这一切是值得的,六个堡垒各置烽台,又有水陆两道相通,无论哪个堡垒遇袭,都能在半日之内得到援军。

当堡垒齐成之后,明人在会安河冲积平原上的地位就稳固了。接下来的开拓相当顺利,这种情形之下,又迫于北方郑氏和南方阮福溪的压力,阮福渶不仅认可了将整个会安地区交给新襄虎卫,甚至还签署了一份转让文书。

华夏民族的勤劳是无与伦比的,在俞国振许下每开垦出五亩,便可免一亩田一年田租的情形下,在完成堡垒之后的两个半月时间里,那五千名劳工便已经开垦出十五万亩,将会安与六个堡垒之间连成了一片。

“近来安南人还有骚扰之举么?”

“少得多了,自从上回捕获之人尽数押往新襄之后,现在有,也不过是些鸡毛蒜皮的纷争。”胡静水略有些得意地道:“依着公子旨意,职下禀公处断,不偏不倚,安南人都心服口服。阅读本书最新章节请到百度搜索:”

“嗯,咱们以德服人,以直报怨。”俞国振笑道。

他不会象欧洲殖民者那样,只凭借屠杀去毁灭原住民。华夏民族最为优秀的一点,就在于她无与伦比的包容与同化能力。如今俞国振手中劳动力正缺,这些原住民懒是懒了点,笨是笨了些,但也勉强可以利用。而且俞国振深信,经过一代到两代人的同化之后,这些原住民的后裔,就会以自己也属于华夏一员为荣。

更重要的是,他还必须依靠这些原住民,解决部分重要问题。

“此次随我来的,都是买来的良家女子,你将她们安置好,休要轻贱了她们。通知各堡的堡长、司账和巡护,他们可以优先挑选。”俞国振说到这,想了想又道:“暂时只许一妻,僧多粥少,但若是愿以安南女子为妾,只要养得活,我们也不必去管。”

听得这话,胡静水忍不住笑了起来:“正要禀报公子,咱们已经有一百多名劳工,已经养了安南媳妇了。”…,

俞国振一愣,在六座堡垒建成、会安的陆上防御体系已经形成之后,他便离开了这里,只是留下了五百名新襄虎卫守护会安,因此并不知道这两个半月来发生的事情。

“才两个半月……为何就成了一百多对?”

对于劳工娶当地女子之事,俞国振是乐见其成的,他从安庐迁来的百姓,毕竟是以男子为主,全部女子加起来,也不足万人,这些人他的家卫未必看得上,因此俞国振并没有强制家卫娶之,而是又去寻好人家十五岁至十八岁的女儿,花钱买了一批,先供伤残老兵挑选迎娶。这其中颇有些不敬女子之意,但俞国振也只能报歉了,但是他相信,这些他教出来的家卫老兵,虽然手脚有些不灵便之处,可在生活上还是情感上,都不会亏待这些女子。

更何况此时的女子,原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里有什么自由恋爱!至于男女平等……难度这么大的事情,俞国振还是准备留给后人去努力。

“那是自然的,咱们明人男子,个个踏实勤垦,公子待下又宽厚,才这么点功夫,他们中不少人手中都有了些铜钱,在咱们新襄不值几个钱的玻璃珠花子,拿到这里便可拐走一个黄花闺女!”胡静水说到这,也有些唏嘘:“不过,公子,这安南的女子和男人,简直就不是一个种,她们可吃苦耐劳得多!”

俞国振最初认为烧玻璃并不是什么太难的事情,但结果他的炼钢技艺早就成功了,而烧玻璃直到现在也只是烧出一些不是很透明的玻璃,需要进一步改进配方和工艺。这些玻璃用来制镜子是不成,但做珠花、窗玻璃和装饰品,倒是没有问题。

“唔,既是如此,那自然是好事……咱们还得再订一条规矩,安这些嫁入的安南女子之心。这样吧,嫁与咱们明人的安南女子嫡亲,也就是她的父母兄弟,也可以有一户佃租咱们的田地,所纳地租,与明人相当,自然,须得将他们打乱,杂入会安城中居住,不可使之聚居。”

俞国振心念一转,此时安南人并无太多家国意识,既然只有百余位,那么最多就是百余户,在多达五千、并且越来越多的明人当中,掀不起多少浪来。相反,这种迎娶的方式,能加快对他们的同化。

“是,职下记得此事了。”

“另外,既是新人成亲,我也不能不表示,每对夫妻送酒一斤,肉五斤,鱼五斤,再送花布两匹。以后成亲者,也都循此例。”

这些东西,并不怎么珍贵,但能表达新襄的关爱这意,些许小利,能算得了什么。旁边的胡静水却拍了拍脑袋:“此事乃是职下疏忽,原该是职下向公子建议的。”

俞国振一笑,胡静水是个合适的大管家,但商人的精明也让他多少有些小气,这一点,他就要向那个倭人长宗我部学习了。

“倭人如今如何?”

“秦馆长倒是霹雳手段,上次杀了十一人之后,倭人现在都老实了,再无欺行霸市之举,也无佩刀上街者。”

会安在俞国振的定位中,一是粮食基地,二是南下跳板,三是商贸中心。会安的商贸,其中至少有一半是针对倭国,因此,驱逐杀尽会安的倭人,是完全不现实的事情。俞国振便实行以倭治倭的策略,在倭人居住的日`本町建倭人会馆,任命长宗我部亲盛为馆长,而长宗我部亲盛这时也算了解一点俞国振的心思,将自己的姓改为华姓“秦”,故此胡静水称他为秦馆长。…,

“秦亲盛做事嘛,倒是极认真的,也很有气魄。”俞国振淡淡地道:“不过,还是盯紧他一些。”

胡静水看了俞国振一眼,然后肃容应是。

他是有些不明白,俞国振对诸国人都算宽和,华人与诸国人的婚姻,他也从不干涉,但为什么会对倭人,似乎有些另眼相看的味道。

不过想到传闻中,俞国振乃是抗倭名将俞龙俞大猷的同族,胡静水又释然,当初俞氏族人,不知多少战死在抗倭战场上,对倭人心怀不满,也是人之常情。

“如今已经接近年底了,在六堡之外,准备再建十二座堡垒吧。”俞国振又道:“我带了雷家的人来,他们会设计好堡垒样式,另外会安排人修道路。水泥我会从新襄将之运来,但砖石就要这边自备了,将各堡垒之间通到会安来的路先修好,简易码头也建起来,务必保证,任何一个堡垒遇袭,都能在半日之内得到增援。到时我再拨五百虎卫至会安,另在会安建渔政分局,安排渔政船巡航。”

俞国振一一布置,胡静水都听了下来,他听出俞国振可能有一段时间不会再回会安,在俞国振说完之后,忍不住问道:“公子莫非要离开一段时间?”

“年关来了,得去一趟南直隶,我与方家约定,明年二月成亲。”俞国振一笑:“你们不是都劝我早日成亲么?”

“那是自然,如今公子有若大家业,早日成亲,也可安下属之心。”胡静水在这个问题上没有犹豫:“职下只求一事,职下有一子,年方二岁,今后可入新襄为小公子伴读。”

俞国振愣了愣,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胡静水并不是俞国振在襄安培养出来的旧人,但如今却大权在握,几乎是文职之首,与罗九河、叶武崖等武职分庭抗礼,又是远处于海外。他提出以子为伴读,除了想要让自己的家族同俞家下一代结成亲近关系之外,还有一个用意,就是作为人质。

俞国振哑然一笑:“这一定是秦亲盛教你的。”

胡静水脸色微红:“职下愚驽,未曾为官,所思颇有不谨慎之处。”

“我用不着人质。”俞国振扬起了下巴,傲然说道:“胡先生,我胸中自有雄兵策略,故此能做到用人不疑。我让你盯住秦亲盛一些,并非我信不过他个人,我只是不大信得过倭人罢了。”

“是,是,职下定然与他保持距离。”胡静水心中暗暗叫苦,秦亲盛教他这一策,他还觉得确实是妙策,现在看来,拍马屁拍到了马蹄上了。

“那倒不必,以前如何,今后也如何就是。若是秦亲盛问及此事,你就和他直说,倭人畏威而不怀德,可为狼而不能为犬,故此我时时盯着他,便是让他小心谨慎,免得生出不该有的心思。这是我保全他之策,而不是真正多疑。”

胡静水只能唯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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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九、一夜河洛朔风起(一)

“这船如何行到咱们金陵来了!”

当这艘三桅帆船出现在金陵码头时,码头上的苦力们都讶然而望,议论纷纷。

原因很简单,这种三桅帆船的样式,与如今大明境内任何一种帆船都不一样。它不是硬帆船,上面挂着的分明是软帆,而且外型狭长,看上去倒象是一片柳叶。最高的桅杆上挂着一面绣着不知是何种鱼类的旗帜,那鱼倒是可爱得紧。

若是熟悉南海的人,见到这旗帜便知道,那是新襄渔政局的旗帜。

方以智鲜衣怒马,正从码头经过,见到这艘船,便也凑过来看热闹。

随着年关的来临,他心中多少有郁闷。年初之时,安庐大战中俞国振可谓只手擎天,连带着跟他去与流贼交战的孙临都得了功劳,补了一个武职上任去了。眼见着身边的友人,或者建功,或者立业,方以智自己却蹉跎岁月,这让他心里相当不乐。

不乐的结果,就是纸醉金迷。托俞国振办刊办报的福,方以智现在不缺钱,甚至还可以用稿费补贴一下诸弟,他又不善营产,剩余的便扔进了秦淮河的销金窟中。象今日,便是带着一帮粉头酒友,到城外栖霞山“射猎”,此际才回来。

热闹散去之时,最为寂寞,故此,他才独骑沿江而行。

这艘船船身被刷成漂亮的白色,船头是内陷,尖削如刀。船身首尾长约是十五丈,而宽则不足三丈,狭长的船身,证明它是以速度见长,而并非以载量见长。

那帆船靠岸之后,一个个衣着怪异的水手上了岸,方以智一见,却是眼前发亮,他是与俞国振极熟的,当然看得出,这些身着白衣的水手穿的,却是俞国振家卫的制服!

“是济民回来了!”他顿时猜到,当下便驱马向前。

俞国振满意地拍着舷板,对着身边诸人笑道:“果然不错,统共只花了十四日,这还是逆风,你们回程,只要七八日就可以到了!”

罗九河也啧啧道:“小官人,这船真是了不起!”

俞大海却摇了摇头:“快则快,不过公子说了,今后之海战,跳舷接帮战越来越少,多的是炮战。船大炮多者胜船少炮寡者,炮快射远者胜炮慢射近者。这种帆船,装炮不多,炮战难胜,载货亦嫌不足,只能充作运输之船使用。”

俞国振哈哈大笑起来,飞剪船的快就是它最大的特点和优势,运量不足的问题,完全可以用速度来补。况且这第一艘飞剪船,是他与原刘香老的船匠、雷家兄弟先做出模型,然后再在来自雅加达的西班牙船匠协作下,完成了这一中西合璧的大作。

从他开拓新襄开始,就在注意收集适合造船的木料,而钦`州附近大山中原本就产巨木,而击败刘香老后,又从刘香老的老巢那边拐来了不少木料,所以龙门岛的船坞里,造船用的木料可谓堆积如山,其中有不少已经风干,已经可以使用了。这次回新襄,他第一件事情便是造这艘飞剪船,前后花费了半年时间,总算造了出来。

在新襄与会安之间来回了一趟之后,这艘船便被用于送俞国振回金陵上。他手中有南京镇守司发出的勘合,加之船速又快,沿途几乎没有耽搁,即使是绝大多数时候逆风,他从广`州到金陵,也只是花费了十四天的时间,较之福船,几乎快了两倍!

船上除了六十名水手,另载一百二十名家卫,还有一些新襄产的货物。俞国振估算了一下,这艘船的满载量,应该是三百到四百吨左右。在此时不算是大船,但也足够他用了。…,

“先不急,这船原本就是为方便往来于金陵和钦州之间,今后咱们来回方便,用不着在途中虚耗时间了。至于战舰,总会给你们造的!”

说到这,他迈步踏上舷板,上了金陵江岸。

然后他便听到了有人高呼:“济民,济民!”

俞国振惊讶地回过头,看到方以智驱马奔来,然后纵身下马,大笑着向他一揖:“好你个俞济民啊,这是你的船,可真漂亮!”

“密之哥哥,你怎么会在这里?”俞国振也是满脸讶然。

“正好从栖霞岭回来,沿江转转,没想到便看到你的船,啧啧,当真是艘好船,一定很快?”

“那是自然,乘此船自广`州府来金陵,只需十余日即可。”俞国振也巴不得有人与他一起分享,因此大笑着道:“密之兄要不要随我这船去一趟广`州府?”

方以智听得心中大动,眨了眨眼睛,但旋即垂头:“济民,你可是在耍我,马上年关了,我如何能去广`州府!”

俞国振笑道:“年后去就是。”

方以智却皱着眉,摇了摇头,看着他道:“济民不是得到消息回来的?”

俞国振一怔:“什么消息?”

“流寇复至。”

这个消息让俞国振大吃一惊,年初才与流寇在安庐一带大战,张献忠、老回回受重挫,躲入了英霍山中,怎么这才到年底,流寇又复至了?

见俞国振这个模样,方以智哈哈大笑起来,用力拍打着俞国振的肩膀:“我只道俞济民虎胆无双,根本不在乎流寇,没有想到也会闻流寇变色啊!”

原来他只是吓唬俞国振,见他这般模样,俞国振微微皱眉,方以智以前虽然就不够稳重,但也不至于轻浮至此。因此他正色道:“流贼我不惧,我只惧百姓遭受贼难,流离冻馁。”

方以智闻言哑然,然后郑重地拱了拱手:“大勇者必大仁,济民又有教于我了。”

“你以为我当真的?”俞国振突然哈哈大笑,拍着方以智的肩膀:“你吓我一跳,我自然要学着大老爷吓你一跳,如今咱们两清了。”

他方才那模样,倒真有些方孔炤风范,果然吓得方以智不得不正襟行礼。拍完方以智肩膀之后,俞国振笑着前行,方以智留在原来位上,看着他的背影,不禁也笑了起来。

这个俞济民,果然是不肯吃亏的,就象张天如评的那样,谁想占他便宜,必被他双倍占回来!

但是,他方才说的那句话,难道真只是玩笑,不是他内心中真正的想法么?

在安庐战役结束之后,方以智因为感激史可法守住了桐`城,守住了方家的祖坟,故此还专门为之赋诗,写了一封信过去。史可法也有回信,其中便有讨论俞国振的内容。

方以智当时觉得,史可法的评论有些过了,后来又从张溥口中得知俞国振是如何将史可法耍得团团转的,心里又有些同情史可法。

当然,同情归同情,方以智在某种程度上认为,那也是史可法自找的。

“济民这次回来是过年?”

“是,先去拜谒大老爷,大老爷可有升迁?”

“你呀,往南一跑就是半年,难道没有收到家里的信?”

俞国振笑了笑,他不是没收到,事实上每半月,高二柱就会有一封长信送往新襄,但途中实在太远,这封信抵达,至少是四十天之后的事情。俞国振上次收到信,便是五十余天前。

“朝中没有实缺,老大人倒是想去地方上一任,也没有合适的位置。”方以智有些黯然,他父亲的仕途也不是很顺利,如今还在南京尚宝卿这个完全没有任何实权的位置上蹉跎。…,

“总会有的,大老爷眼光独到,胸中自有丘壑,迟早有锋芒毕露之时。”

方以智走了几步,想到自己还有马,去将马牵住,这个时候看到那船开始向岸上下货。一个又一个箱子被抬了出来,而早有家卫在岸上同力夫交涉,不一会儿,便是百余力夫围了上来,一人一口箱子挑走。方以智正想问箱子里是些什么,突然间又看到那船的船首处,用着宝蓝色的涂料涂着一排字,他字睛细看,那字竟然是“枕霞号”三个字。

“咦!”方以智见了这三个字,不由得愣了愣。

“密之兄长,快些快些,我要去见大老爷,你得替我带队!”俞国振回头望了他一眼道。

方以智笑着追了上去:“你这些箱子里,穿的是什么东西,莫非又是那些香皂之类的?”

俞国振去年回来时带的香皂,在金陵及周边城市大受欢迎,因为定价较低而且味道效果都不错的缘故,颇为畅销。他特别送了一些心型的给方子仪,花型的给方子柠,甚得这姐妹俩的欢喜。

“新襄的一些土特产,另外还有一些南边的水果,如今我在海外可也有一块地,种了不少水果之类。”俞国振笑着回答。

方以智一听他去了海外,顿时精神大振,缠着他要他讲海外之事。两人边走边聊,俞国振捡了些能说的告诉他,诸如阮郑对峙,阮氏分裂。至于自己在这些事情中扮演的角色,他就什么都没有说了。

方以智听得悠然神往,再又缠着俞国振问会安的风土人情,待得知那边土地甚是肥沃,商贸也极便利,他忍不住道:“终有一日,我也要去会安瞧瞧。不过说起这个,我听说霞老前些时日乘舟出海,说是要去新襄,假道你那边,入云贵一游呢。”

俞国振却不知道此事,闻言愣了一下:“想必路上错过了,这可有些麻烦,我不在那边,也不知国威哥哥能否拦住他。他可年过半百了,而且,西南局势,也是不太安稳。”

一提到局势不太安稳,方以智便有些郁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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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零、一夜河洛朔风起(二)

方子仪将绣好的鸳鸯枕套折好,正待将之塞入箱底,恰好子柠跑了进来,一把抢走:“姐姐绣的枕头,我要看……咦,鸳鸯,是嫁枕啊!”

方子仪粉颊泛红,赏了这个活泼的妹妹一个杏仁眼儿,夺回自己的枕套,又细细折好,将之塞入箱子里。

自崇祯五年,与俞国振初次相遇,到如今,也是四年,她已经十六岁,就连小子柠,也已经十一岁,与她当初同俞国振相遇时年纪相近了。

按照两家的约定,来年春时,俞国振就要娶她入门。那个时候,她就正式是俞家的主妇,而方家女儿的身份反而退居其次。自从婚期定下,她便开始为自己准备嫁衣女红,她虽然没有母亲,却有极好的堂姑,在这方面,绝对不会失礼。

“姐姐,你嫁了我当如何是好?”方子柠一把抱住了她,嗲声问道。

“你也大了,明年就是十二啦,自己能照顾自己了。”方子仪也有些伤感。

“不如我随姐姐一起过去,好不好?”子柠小声问道。

方子仪微微一愣,然后用力拧了一下她的脸:“哪有嫁了姐姐还赠送妹妹的道理!”

“就是到姐姐家小住,又不是别的!”小子柠脸上红得能涨出水来,但目光却有些闪烁。

她人小鬼大,又天真烂漫,打认识俞国振起,就觉得这位“小先生”是极为了不起的。后来“小先生”成了姐夫,总是听到说他如何了不起,市井间的流言偶尔传来,也都是无为幼虎的名声。加之俞国振平桐`城民乱,定安庐流贼,一件件事情都做得漂亮至极。在她小小的心中,已经觉得自己姐夫是天下一等一的英雄,比起堂兄方以智和堂姐夫孙临都要了不起。而俞国振又偏偏是个大方的,每次给方子仪送礼物,总少不得她一份,故此,在不知不觉中,方子柠甚至觉得,这个姐夫也有自己的一份儿。

这是小女孩子不成熟的心思,自然不足为外人道也。

“你啊……”方子仪心中也有些不舍得妹妹,虽然伯父与族兄对她们姐妹都是极好,但是……这个妹妹有些顽皮,唯有在自己眼皮底下才能放心啊。

正这时,外头传来方以智的呼声,方子仪应了应,出了闺房来书房里迎接,却看到方以智笑嘻嘻地对着身后的仆妇道:“喏喏,全搬进来!”

然后就是八口箱子搬了进来,方子仪先是一愣,然后粉颊微红,而方子柠则欢呼出来。

她们姐妹俩都是聪明的,突然间搬来这几口箱子,显然是俞国振来了,他带来的礼物。

“可是姐夫来了?”小子柠急切地问道。

“正是,对了,子柠,你把这个箱子打开。”方以智指着其中一口箱子道。

方子柠打开后便嗅到一股甜香,然后便看到几个木盒,木盒上都贴着纸条。她抓过一个,然后欢呼道:“是果脯!”

无论是钦州还是会安,都多热带果,不过大都不易保存,俞国振将之制成果脯,带来给方子柠尝鲜。当然,他也带了去了皮的老椰子,这个的保存时间可以达到八十天,因此暂时不会坏掉。

看到子柠一样样地打开木盒,然后尝一下里面的果脯,方子仪噙着笑,心里如蜜一般甜美。

“子仪,还有一件事情。”方以智笑嘻嘻地道:“我在码头上见了济民的船,那艘船极是漂亮,啧啧,迟早你也会见到,你可知道那船的名字?”…,

方子仪摇了摇头,方以智让她猜,她却仍然微笑着摇头。

方以智觉得有些无趣,叹了口气道:“子仪啊子仪,你也太严肃,越来越象姑母了。”

“那是密之哥哥近来太不成样子了。”旁边的方子柠道。

方以智顿时面红耳赤,瞪着这个小族妹,好一会儿才苦笑:“已经被济民教训过了,我必改过,这总行了吧?”

他不想再谈这个,便又岔开话题:“那船的名字,叫枕霞号。”

方子仪顿时又霞飞双颊,子柠则皱了一下鼻子,颇有些嫉妒地道:“姐夫对姐姐可真好!”

方子仪在桐`城时所居的小楼,因为在西院的缘故,被她戏称为“枕霞楼”,俞国振给第一艘飞剪船取名为“枕霞号”,其中用意不问可知。

俞国振此时,正起身向方孔炤告辞:“老爷若是没有旁的叮嘱,小侄就先告退,旅途奔波,刚刚上岸就被密之兄拉来了。”

“到我这还客气什么?”方孔炤捋须微笑:“你不见一见子仪?”

方家虽是理学大家,方家女子在妇德方面更是无可挑剔,但方孔炤本人却有些不拘。听得他这句话,俞国振略思忖了一会儿,然后摇头道:“来年二月,小侄便要迎娶,暂时不相见吧。”

“你啊。”方孔炤才不相信这厮是尊礼守法之人,他顿了顿:“你也不要急着走,到了这里,留饭总是要的,另外,你与史可法之事,有没有缓和的余地?”

说到这,方孔炤目光灼灼,看着俞国振。

俞国振与史可法的矛盾,他是早就熟知在心,最初时他对史可法有些不满,明知道俞国振是方家女婿,却绕开方家,来寻俞国振的不是,这不仅仅是不给他方家的面子,同时也是史可法对自己恩师左光斗的背叛。所以当初俞国振对史可法毫不留情,方孔炤不但毫不干涉,甚至还默许方以智出手相助,在《风暴集》上对史可法冷嘲热讽了一番。

不过文震孟罢相之后,双方的关系顿时发生了变化,无论怎么说,方孔炤与东林关系密切,方以智加入的复社干脆就是东林的一个变种,而史可法则是东林中生代中的代表人物,未来的东林领袖人选。

文震孟的下台,标志着东林势力在朝堂上的一次重挫,这让方孔炤与史可法都意识到,双方不能内讧。加上张国维居中调解,然后借着方以智寄信与史可法的机会,双方关系缓和过来。

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

“老爷何出此言,从始至终,小侄可从未主动去找史可法的麻烦。”俞国振道。

这个回应让方孔炤苦笑,果然,俞国振是那种极为顽固的人,他话里的另一个意思,就是说如果史可法还来招惹他,他同样会毫不留情地反击回去。

但是至少有一点,自己的这位族侄女婿,还是人肯讲道理的。

“济民,三月份时,文震孟入阁不足三月便罢退之事,你应该知道。”方孔炤道:“此事背后,却是一桩惨剧!”

他很小心地用了惨剧这个词,而不是惨案。俞国振点了点头,这件事情,说实话,与他有很大的关系。

当初他为了将温体仁弄下台,同时让曾经帮过他忙的钱谦益出狱,便定下计策,一方面,让张溥去联络东林人物,特别是仍然在朝廷中枢的东林一脉官员,做好攻击温体仁的准备;另一方面,则遣一心报达钱谦益知遇之恩的石敬岩入京,以石敬岩为饵,诱使温体仁与大太监曹化淳反目。…,

但这是他摆在张溥面前的两步棋,事实上,他还有一步暗棋,若是史可法不食言而肥,这步暗棋不会动用。

这步暗棋不是指郑芝龙郑家,而是温体仁的弟弟温育仁。

在发觉史可法要找借口不履行双方密约之后,俞国振就意识到,史可法这样做的最大凭仗,无非是朝堂上文震孟的支持,既然如此,文震孟就必须下台。于是他一方面请郑家派郑鸿逵与史可法周旋,另一方面,则令高二柱起动布在温育仁身边的暗棋。

暗棋只有两个字:郑鄤。

郑鄤与文震孟关系极好,当初文震孟受阉党攻讦时,郑鄤便为其上书鸣冤,而且郑鄤也在“东林点将录”名单之类,故此文震孟甫一拜相,立刻相邀,而郑鄤也于二月底入京。一入京城后,便连上表章,弹劾甚众,其中颇有牵连到温体仁者。

这引起了另一位内阁学士吴宗达的不满,吴宗达与温体仁同入内阁数载,一直屹立不倒,与温体仁的关系甚为友善,被视为温体仁一党,而当时京城谣言里“内阁翻成妓馆,乌龟王八蔑片”中的蔑片,指的就是吴宗达。

吴宗达其实是郑鄤母家之亲,但在政治面前,哪有什么亲情可言,更何况郑鄤与母家早就翻了脸。

温体仁指使一个郑鄤的同乡中书舍人许曦出面,劾郑鄤“杖母蒸妻”,崇祯就此问于吴宗达,吴宗达为郑鄤母亲的族兄,证实确有此事,于是向来提倡以孝治国的崇祯暴怒,下郑鄤于狱,追究举荐这等不孝之人者的责任。而文震孟性格执拗,又是东林党人,很不称崇祯之意,他又受过郑鄤之恩,不得不出面为之辩解。

辩解的结果,就是文震孟也丢了官职,罢免归家,而吴宗达则捡了个内阁首辅之位。

俞国振听得方孔炤提起此事,并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安,他之所以知道这个郑鄤并利用此事,是因为他也派人到郑鄤家乡调查过,杖母确有其事,而且郑鄤曾以乳母冒充生母,在东林大佬黄道周面前自夸孝顺,实际上却是“居乡不仁,淫乱之恶”,乡人切齿。(见《崇祯遗录》)

“此事小侄确实知晓,那又如何,朝堂之事,小侄却是插不上手。”他垂首微笑道。

“插不上手?密之背地里可说你是阁老天敌,温体仁落职闲居,还不是你一手策划?”方孔炤哼了一声:“如今文震孟也去职,吴宗达是温体仁一党,若是报复,你如何自处?”

俞国振笑了笑,没有说话。

“故此,你不要再与史道邻闹了,大局为重。”方孔炤又道。

“老爷只管放心,小侄向来是谨慎的,倒是老爷该和史可法说说,希望他能以大局为重,此人目光短浅,若是无人敲打,不知道还会闹出什么事端。即使不是小侄,也会遭惹到天大的麻烦。”俞国振回应道。

方孔炤无奈地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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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一、一夜河洛朔风起(三)

“左,左右左!”

襄安细柳别院里,响彻云霄的号子声、整齐划一的脚步声,越过围墙的阻隔,传到了外边。

不过襄安本地人都听惯了,没有什么奇怪的。自从崇祯五年起,每日里细柳别院都是这种声音,几乎风雨无阻,至今已是四年时间了。

四年来,先后有三千余名少年,从这里走了出去。按照细柳别院的惯例,前些时日被招募来的四百名少年,就是细柳别院第十期,当他们完成三到四个月的队例和武器运用练习之后,便要开始一次从襄安到新襄的漫漫长征。整个路程恐怕超过四千里,其中一半左右是要步行完成,所需要的时间,大概是四十五到五十天。

这样训练出来的少年,坚韧守纪,昂扬奋锐,每一个都是种子。

到了新襄之后,他们会进入全面锻炼,除了每日不会少于两个时辰的军技体能操演之外,还要学习写字、算术,学习一些自然地理,学习绘图测距。俞国振并不指望着把他们都培养成秀才举人,但只要能从别院里出来,那么三到四年之后,他们即使退伍,大多数也足以管掌一乡。

这是俞国振的长远考虑了,自始皇帝以来,华夏便是朝廷与乡绅共治,朝廷的控制力达不到乡村一级,这就使得乡村宗族势力与中央对抗,甚至在某些时候,乡村势力甚至凌架于国法之上。

“小官人,小官人。”

俞国振看着这批少年操演队列,然后便听到了高二柱在叫他。他向二柱招了招手,二柱来到他身后,压低声音道:“小官人,金陵城中似乎有变,密之先生来了。”

俞国振也是一愣,他昨日才到襄安,离开金陵之前还与方以智告别,怎么方以智跟在他身后就跑来了?

“你在金陵城中的眼线,可有什么消息传来?”

“不曾有。”

俞国振沉吟了会儿,没多久,果然有人来禀,说是方以智在细柳别院外求见。俞国振让高大柱继续操演,自己快步来到了门前。

方以智有些焦躁,不过进门之后,他还是四处打量,发觉细柳别院里如今除了几排砖房之外什么都没有,不由得有些惊讶:“济民,你这别院还没重建起来?”

“被流贼一把火烧掉之后,又与史可法不和,故此懒得重建,只要能住人能操演就成。”俞国振也不讳言。

听得史可法,方以智苦笑了一下:“只怕史道邻又要来求你了。”

“哦,此话怎讲……咦,流寇又至?”俞国振先是一愣,然后旋即想到一事,脸色也微变。

“前日接报,总兵祖宽率辽兵,于确`山大败高闯,高闯余部,会合罗汝才、革里眼、左金王、横天王、混十万诸部,拥众约是十五万,再次向东来了。”

俞国振眉头顿时紧紧锁起。

方以智前几日的话,竟然一语成谶!

他一言不发,领着方以智回到自己的书房,翻出一张地图来。他在地图上找到了确`山,位于汝宁府,距离南直隶不到百里。

“啧啧,当真不让人过年了。”看了一会儿地图,俞国振叹息道。

“正是,贼人可恶,已经是连着三年如此!”方以智恨恨地道。

俞国振琢磨了好一会儿,这次来的是高闯,与张献忠不同,高迎祥所部有许多都是西北边军出身,骁勇善战,几乎就是正规军,而且征战日久,极是凶悍。

这个敌人,不好对付!

“依济民之见,流寇会不会再来南直隶?”方以智对于俞国振的军略,如今极是敬服,因此开口问道。…,

俞国振点了点头:“自然会来,前年桐`城民变,只是区区两三千乱民,南直隶却抽不出可弹压之兵,这事情让流贼看到了南直隶一带的空虚。献贼去年席卷安庐,若非我阻他一阻,只怕如今安庐一带都还在他的手中。这些,都让闯贼看到了,有便宜可占,他岂有不来之理?”

说到这,俞国振心里犹豫了一下,高迎祥的实力,非张献忠此时能比拟,而且他对于部队的掌控,也胜过张献忠。莫看此前张献忠带着老回回、混天王等人来,可老回回与混天王根本不会真正听张献忠的。而高迎祥不同,他的巨大声望,足以驱使罗汝才、革里眼和左金王等众。

因此,是否要和高迎祥打这一仗,让俞国振有些犹豫。

战争免不了损失,未思其利先思其弊,唯有如此才能在做出战争选择时更为谨慎。俞国振有些失神,他首先要想的,是若是打这一仗会有什么损失。

他当然可以避而不战,如今他的主基地放在了新襄,在襄安只有一些空房子,可谓赤`条条无牵挂,最多就是躲到金陵城中去就是了,他相信就算他不出手,高迎祥也不可能攻下金陵。

若是选择战,他面临的最大问题依然是人手不足。如今襄安,只有六百余名家卫,其中还有四百是新募的少年,不可能派得上用场。他乘“枕霞号”回南直隶太快……

想到枕霞号,俞国振精神一振。

枕霞号来去速度飞快,来回一趟钦州,也不过是二十多天,如今是十二月初,若是快的话,还可以为他从新襄调来至少四百名精锐!

就算是这样,他首先得撑过这二十多天,然后大战必然会导致人手折损。这些家卫都是他的心血,未来的种子,每折损一个,对他来说都是极心痛的事情!

至于战胜之后,也可能因为虚名为自己招惹来大的麻烦。

战也有战的好处,最大的好处,恐怕就是贼人裹挟的百姓了。如今会安已经在他的手中,仅此一地,便可安置十万百姓,再加上俞国振还希望开拓湄公河三角洲,同时钦`州的工业基地,也可以获得大量的人口。而且这些人口里不乏青壮,可以成为新襄虎卫的新兵源。

新襄加上会安,如今积粮已经有六万石,而且从他来时的情形来看,会安的第二季粮食在来年二月左右就能收上来,预计产量超过四十万石,有这么多粮食,俞国振心中就有足够的底气来收容人口。

“那么他会自何而来?”他正沉思之际,方以智等得不耐烦,推了他一把:“济民,你不要一个人乱想,替我说说。”

“佯作南下,然后折向东方,攻光山、固始,入霍丘或者六安……”俞国振说道。

就在这时,河`南汝宁府固`始县,史河之畔,闯王高迎祥回望身后,夕阳如血,晚霞满天,在这中原大地的黄昏之中,他拄剑于地,昂然道:“终有一日,我必击下长安!”

在他身旁,被称为“曹操”的罗汝才咂了一下嘴,摇了摇头:“闯王何必对那长安念念不忘?咱老子转战天下,喝不尽的美酒,睡不尽的美人,长安城我们也去见过,不过那般,哪有纵横天下自在?”

“曹操,你有所不知,长安为汉唐旧都,天下龙气聚集之所,咱们已经断了朱家的祖陵龙气,只要再占了长安,便成帝王之业。到那时,咱老子当个开国太祖皇帝,你也少不得一个名正言顺的王爷称号!”…,

高迎祥的话,让周围一些首领都是眼前一亮,但罗汝才却撇着嘴摇了摇头。不过他没有与高迎祥斗嘴,而是转顾言他:“闯将此次竟然未与闯王同来,当真是奇了。”

闯将即是李自成,他是到了打凤`阳时才独立出去自统一军,高迎祥嘿然一笑,没有说什么,罗汝才却又道:“听闻闯将那闰邢娘子,跟着高杰跑了?”

这是李自成的奇耻大辱,他掠来美女邢氏,甚为宠爱,结果却为他部将高杰所诱私通,八月份时,卷走了他老营中的财物逃走。或许正是这个原因,让李自成羞见闯王,当闯王东来时,他却带着满天星、过天星等西去准备渡河入晋。

“他想去攻掠晋地。”高迎祥勉强答道。

他与李自成关系亲密,时有他为李自成之舅的传言,他自己也从未否认过。听得他这般说,罗汝才又是啧啧:“殊为不智,殊为不智,去年冬天较暖和,今年冬天更暖和,黄河不冻,他哪里过得了河?”

“唉,两位哥哥何必说这个,还是说说咱们自己吧。闯王,此次东去,可是捡张献忠那厮的屁股,那厮行事,一向是鸡犬不留的,咱们怕是讨不得多少便宜。”眼见闯王神色有些不豫,革里眼贺一龙出来打圆场,同时向着罗汝才使了个眼色。

高迎祥有些闷闷地道:“革里眼,你也莫要来打茬,我高闯若是心气那么小,被曹操说两句便跳将起来,你们也不会明知我陷入困境,还来与我会合了。曹操说的不错,闯将行事,终究是不太谨慎,稍一得意,便忘其形,我只是有些担心,他此次会吃大亏。”

罗汝才向着高迎祥挑了一下大拇指,没再说什么。

“方才革里眼说的也是实情,闯王,咱们此次真的只在张献忠后头吃残羹冷汁么?”左金王插口道。

“张献忠年初却是在安庐吃了一个大亏,安庐道的那个史可法据说还是有几分本领的。”又一贼首道。

“谁让张献忠相吃独食,让我们引得官兵主力西去,自己却在这里大闹一场。”曹操罗汝才颇为羡慕地道:“南直隶可最是繁华,当初咱老子怎么就没想到!”

他生性好奢,便是如今这种情形下,仍然是披绸着缎,营中多蓄美人,所用器物也非金即银。众人都知道他的性子,关系好的就笑着骂了起来,等众人声音落下,高迎祥才举起一只手掌,然后向着东南方一指。

他脸上杀气腾腾:“既然挖了中都朱家祖坟还不够,此次,自然是要去金陵挖太祖皇帝的坟!”

闻得此言,众人都是精神大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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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二、一夜河洛逆风起(四)

史可法抱着头,双眼晕晕无光,那面上的表情,当真是欲哭无泪。圣堂最新章节..

这一年来,他当真是殚精竭虑,这才将多达百万的灾民安置完毕,虽然免不了有冻馁而死者,但好歹没有闹出民变,没有让东林因为他丢了颜面。

甚至天子还下诏嘉奖了他一次,罢职在家的文震孟,也据说因为荐人得力得了赏赐。史可法这个时候还不明白,这是崇祯皇帝打一把摸一下的帝王手段,也是平衡东林和温体仁一党实力的权谋之术,他只是天真地以为,或许自己做得好了,即使文震孟不能起复,东林其余的君子大佬,比如说黄道周之类,也完全能够入阁。

可是到了年关,事情又发生变化了。

“修之,你说……这流寇为何总往我这边来,我不过想要安民济生,为朝廷护一地的太平,为何偏生如此艰难!”听到书房门外的脚步声,史可法眼皮动了一下,长叹着说道。

进来者,正是章篪。

自年初安庐大战之后,他在史可法身边做事,话更少了,做事也更勤奋了。听得史可法这话,他也轻轻一叹。

“岳武穆有云,文官不爱财,武将不怕死,则天下太平。此话如此简单,道理人人都懂,但自建炎之后,于今也有五六百年,天下几时太平过?”

“如今当如何是好?”

“这大半年里,老爷也不曾懈怠,不但安置流民,也于其中择青壮,编练了八千官兵,内有孙克咸、潘可大、程龙这般勇将,外有卢督师、朱巡抚、左良玉等大将,只要能坚守待援,何愁贼势?”

章篪没有太多的才能,但经过年初与张献忠的大战之后,他现在也知道,自己的这位东家同样缺乏军略。(《》..)守守坚城,或许还可以,但若是想出外野战,那就是自寻死路。

事实上守城史可法也只知紧闭四门见招拆招,象俞国振那般,守城还设下陷阱坑杀张可望之事,他是做不出来的。

史可法闻言不动不喜,反而大恸。

他为人刚正,自觉一生都在追随恩师的脚步,践行大道,唯一一件让他心中存有悔意之事,就是为了换取安置灾民的粮食,将十万人口“卖”给郑芝龙、俞国振之事。因此,他几乎流涕道:“吾弃十万之民,方安养百姓,如今民生尚不宁,而流贼又至,为之奈何!”

章篪心中一阵烦躁,就在这时,外头有差役进来禀报:“孙副使求见。”

孙临为史可法所举荐,得了个庐州府经历司经历的虚职,同时兼安庐道监军副使的军中临时职务,故此差役称之为“孙副使”。他向来以飞将军自诩,如今得了军中副使之职,想到俞国振练得好兵,每日便与那些募来的青壮摸爬滚打于一处。

史可法听到孙临求见,心中微微一喜,他是亲眼见过孙临神射的,而且练兵方面,孙临也颇有一套,因此忙道:“快请他进来!”

不一会儿,一身戎装的孙临便大步来到史可法面前。如今的孙临,也只是二十七岁,略蓄了八字须,眉目英挺,不怒自威。他来到史可法面前,行完礼之后便竖眉道:“巡抚老爷为何还安坐于此,贼人将至,是战是守,总得有个方略!”

他确实心中不满,因此说起话来就有些不客气。他与俞国振在一起参与了上次大战,在他看来,象俞国振那般,战前便将准备工作做足来,绝不能等到战事发端,才开始做准备。…,

预则立不预则废,这是俞国振经常挂在口头上的一句话语。

而史可法在得到消息之后,竟然这么久尚无动作,实在让孙临心急如焚。《》..

“克咸说的是,是我误了,是我误了!”史可法悚然动容,他起身到:“修之,你立刻安排人手传信,令治下各州县,严加提防,四乡之民,入城避贼。”

章篪应了一声,匆忙离去。史可法又转向孙临:“克咸,贼人若是入境,必来攻我庐州城,本官这就安排人手,将左近百姓引入城中。”

听出他的意思,是准备守城,孙临微微皱了一下眉:“不与敌一战,便只顾守城,恐伤士卒锐气啊。”

史可法苦笑,孙临倒是跃跃欲试,但上次大战让史可法怕了,他是真心畏贼,因此摇头道:“此次来的,可不是献贼,而是闯贼,闯贼联合诸贼,足有十五万众,其中能战悍寇,数量不下六万。克咸,城中如今只有新兵数千,出城浪战,若是受挫,守城之力都没有了!”

虽然心中还有些不服,但孙临也知道,史可法说的是正理。

“告急文书发出了么?”他还是想到一件事情,然后眼前一亮:“史巡抚,往襄安的告急文书发了么?”

“襄安?”史可法先是一愣,然后明白,是让他向俞国振求援:“俞济民不是不在襄安么?”

“济民明年三月要成亲,年关之前,他必定会回襄安。”孙临笑道:“史巡抚放心,我书信一封过去,他必然来援,有了他,万事无忧矣!”

史可法脸上有些火辣辣的,觉得极为难堪。若是给他选择,他是绝对不会给俞国振写信的,年初两人分分合合,闹得一波三折,他真是不想再见俞国振了。

孙临见他那模样,便知道他的心思:“史巡抚,哪怕只为这安庐百万百姓!”

此语一出,史可法再也无可推托,慨然道:“既是如此,那我……那克咸你就给俞济民去一封信吧。”

说完之后,他又补充道:“但愿他不会心怀旧恨不顾大局……”

“俞济民不是这等人物!”孙临断然道。

“我俞济民岂是这等人物?”

俞国振眯着眼睛,不满地看了方以智一眼,看得方以智惭愧地低下了头。不过过了片刻,他还是抬起脸:“既然如此,济民为何不立刻去庐州主持军务,安庐乃南直隶门户,干系其后数百万民众,不得有失啊!”

俞国振淡淡一笑:“我自然知道,但我现在只有六百人,其中四百还是新丁,你让我带他们去援庐州?”

方以智默然,庐州城中有数千官兵,若是这数千人尚且不济,俞国振再带六百人去又有何用?

“密之兄,你好谈军略,实际上却是关心则乱。”俞国振看他这模样,终究要给他留面子。

“济民你就不要给我留面子,我是纸上谈兵。”方以智有些颓然地道:“老大人便如此说过我。”

“既是如此,我就细细与你分说吧。”俞国振将他又引到了地图之前,指着地图的一角:“闯贼东来,虽然是流寇,却也有迹可寻。我观高闯,狡诈还胜过献贼,而且他部下骁勇,更是献贼所不能比。故此,他行事必求轰动,要做便一举震动天下,所以才有年初烧凤阳皇陵之举。”

方以智不是傻瓜,顿时明白俞国振言下之意,勃然大怒道:“闯贼欲攻南`京!”…,

“正是,整个南直隶守备空虚,并非安庐一府,而且据我所知,史可法这大半年里又练了几千兵,在南直隶也算是难得的精锐,庐`州府城高墙厚,粮草也算充裕,高迎祥想要震动天下,打开南`京门户,必然要攻庐`州。”

方以智目光在地图上标志着庐`州的那个圆上打了个转儿,然后抬起脸看着俞国振。

俞国振并没有注意到方以智的目光,他指着地图,心思全都沉浸在指点江山的快乐之中:“庐`州城高兵足,史可法又有所准备,另外,孙克咸在庐`州城中,他二人只要没有傻到出城浪战,那么庐`州就坚不可破!只要史可法能守庐`州十五天,北边的漕抚朱大典,西面的总理卢象升、总兵祖宽便会接踵而至。朱大典兵少力弱,为人又最是惜官保命,他虽是最早到,却必不敢战,而会选择观望。五省总理军务卢象升则不然,他与贼战,略战略胜,又有祖宽等悍将相助,最愁的就是流寇逃散,这种城下决战,他最喜欢!”

俞国振说的时候,整个人都精神焕发,浑身散发出一种耀人的光彩,方以智心中暗想,自己这位族妹夫当真是器宇非凡,让人一见心折。

方以智不是平庸之人,自己也是心高气傲之辈,若不是俞国振屡施奇计,手段无穷,也不至于让他这般心折。

“但我若是流寇,决不至于此。高迎祥必攻庐`州,但时间可能只有十五日,过了十五日,四周官兵毕至,那么他就只有两个选择,一是北上再攻皇陵,二是绕过庐`州,向东攻滁州、和州,若是得手,以此二地过江,攻应天府。”

“既是如此,济民你去帮着守庐州,何愁守不足十五日,等十五日之后,再吊尾衔击,必获全胜!”

“吊尾衔击,必致惨败。”俞国振目光冷肃:“高迎祥岂有不防此计之理,我要做的,便是等待时机,而不能入庐`州!”

俞国振还有一句没有说,他入庐`州,以什么身份行事?在庐`州城中,处处受史可法牵制,哪里比得上他在外巡机。反正今年冬天又是较暖,巢`湖并未冻结,他完全可以凭借巢`湖之水,随时抵达庐`州外围!

他要让自己象是隐藏在黑暗中的猛兽,在最关键的时刻,去给贼人致命一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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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三、船头孰女着红衣(一)

卢象升遥望前方,庐`州城象是一头受伤的困兽,盘踞于夜幕之下。-------城墙上斑驳残破,似乎诉说着前些时日战事的激烈。虽然战场已经打扫过了,但是仍然到处弥漫着一股血腥气味,而离城稍远贼人扎营之所,更是黄白狼籍,一片肮脏。

“闯贼狡诈,当真非同一般啊。”他长叹了口气,对身边的祖宽道。

祖宽嘿然一笑,他家仆出身,只是勇猛善战,至于军法军纪之类的就不用提了。他跳下马,嗅嗅地面的气味,然后向卢象升拱手:“贼去不足一日,某遣一师追袭,定能获胜!”

卢象升摇了摇头正待反对,哪知祖宽却不等他开口,转头喝道:“祖全,你带一千骑追击,休让贼人逃走了!”

卢象升脸色微沉下来。

他奉命剿贼,因为手中官兵不堪用,主力就是三千关宁军。而统辖这三千关宁军的,是祖大乐与祖宽。这二人骁勇善战,确实让他满意,但同时他们蛮横傲慢,军纪极差,杀掳奸淫之事,与流寇也没有什么区别。卢象升劝过很多次,却始终不改,象这样抢在他之前擅发军令,也没少做过。

“祖宽!”卢象升正等收回祖宽的命令,却见这个出身低下的将领回过头来,憨憨一笑。

“老爷只管放心,定然提贼人之首来见。”祖宽笑道。

卢象升看着他的脸,改变了主意。

或许让他受一小挫也好,免得这些武人骄横,目无王法。

因此卢象升沉着脸不置可否,他又看了看庐`州府,这次庐`州府的史可法倒是守得不错,撑了十五日,让自己有充足的时间调度。

若是漕督朱大典能截住流寇去路,那就好了,决战就在庐`州城下,只可惜朱大典这厮不知为何逡巡不前……

想到这,卢象升暗暗叹了口气。

“老爷,咱们进城吧?”祖宽又道,眼中闪着贪婪的光芒。

卢象升摇了摇头,祖宽的意思他明白,进了城便可勒索地方,但他如何能让祖宽进庐`州,他向以东林自诩,而守庐`州并且表现不错的,正是东林领袖左光斗的弟子史可法!

他时年三十六岁,史可法小他一岁,两人如今巡抚地方,原本该守望相助,而且他也是知道,史可法在年初安抚安庐,实在不易。..

“那如何做,天寒地冻,儿郎们总得有口热汤。”祖宽有些不愤。

“将贼人遗营清理一番,就驻于城外,至于热汤……你随本官走一趟,总不至于让你们大老远的空跑。”

听得此语,祖宽大乐,若是不动刀兵就得银钱,谁还会去杀戮抢掠。不过他没忘了说一句:“若是有漂亮小娘,也请……”

卢象升一眼瞪过来,祖宽这才把下面的话咽了回去,却并没有多少畏惧,而是嘿嘿一笑。

他们才扎营,城里就有人出来,而且出来的不只一个,而是一个车队。史可法便在车队之前,遥通姓名后与卢象升见了礼,两人同属东林,关系自不一般,卢象升看了一眼他身后的车队,上面尽是鸡鸭猪羊之类,再就是成袋的白米,这让卢象升心里颇对史可法刮目相看。

“道邻准备得倒是充足。”他笑着道:“如此,本官就替将士们多谢了。”

“下官闻知贼至,事先收罗,总算未曾失地。”连续激战了十五日,让史可法原本黑瘦的脸庞显得更加瘦削,他的眼中也布满血丝:“我方才观得贵军一支,似乎衔尾击敌去了?”…,

“正是,将士立功心切,不好阻拦。”卢象升淡淡道。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色,史可法见其余人都站得远远的,便苦笑道:“九台先生熟谙兵法,当知贼人退而不乱,必以强军殿后,甚至设有伏兵,为何还要追袭?”

“武人跋扈,总得让他们吃点苦头,才好指使。”卢象升嘴唇微下抿:“倒是道邻,你让愚兄刮目相看,不仅守城应付得当,而且竟也熟通军略了。”

他半是调侃的话,让史可法老脸微红:“非下官所料,守城多亏了部将孙临,而说贼人未经大战而退,必有埋伏的,却是旁人的一封书信。”

“哦?”卢象升也不以为意,他却不知道,俞国振遣人送信给史可法与孙临,再三强调贼人若退,他们都不要追袭,故此二人才未出兵。否则依着孙临的性格,哪有耐得住的。

史可法邀卢象升入城休息,卢象升却拒绝了,这让史可法非常佩服,卢象升能领着一群骄兵悍将,打得闯贼狼狈逃窜绝非幸事。他也不急着回城,便与卢象升谈起这些时日守城之艰辛。便是饱经战事的卢象升,听得贼人攻城伎俩之多,也不禁暗自惊心。

“九台先生以为,贼人会向何处去?”谈完守城,史可法又忧心忡忡地道:“安庐之地,巢`县年初为献贼所破,至今尚未完全修复,若是贼人再入巢`县,只怕此地不守。”

他言下之意,是催促卢象升追剿贼寇,卢象升却不象他那样盲动:“我军自河`南布政司至此,沿途屡战,如今士卒已是疲惫不堪,先得探听清楚贼人去向,然后伺机围歼,免得贼人再次流窜。只恨朱大典未能及时赶到,若是他到,我们三军合击于庐`州城下,何愁贼人不破!”

史可法也点了点头,心中同样对朱大典极是不满,年初时他也是逡巡畏战,到了年底,仍然如此。

他们闲话许久,就在史可法准备起身告辞时,突然听得庐`州城中隐隐传来骚动之声,城头旗帜招展,仿佛是在欢迎什么人物。他两个文人说话,祖宽等自然是避得远远的,这时见城中动静,眼睛咕碌直转:“直他娘的,莫非城中出了变故?”

一想到这,他心中生起一计,当下飞奔而来,也不顾打断了卢象升与史可法的谈话,直接闯到二人面前:“总理,以下官看来,城中似乎有变,下官请令,带一千精骑入城应变!”

他到现在,还念念不忘要进城,原因无它,方才史可法带来的劳军之物虽然丰盛,却不过是些吃食,没有白花花的银子水灵灵的妞,他心中早就有些不满,如今借机入城,便大可自取。

史可法还未说话,卢象升却变了颜色:“祖宽,你给本官老实呆着!”

见卢象升真的发怒,祖宽虽然不是很惧,却还是讪讪一笑:“总理何必如此,下官也是一片好意。”

“且等城中消息传来再说。”史可法阴沉着脸道。

他如今也与武人打过不少交道,哪里猜不出祖宽的心思,但祖宽为卢象升部下,他也不好发作。因此,只能这样说表达自己心中的不满。

同时,他在心中也暗暗担忧,若是城里真出了什么变故,那时只怕要麻烦祖宽夺回城池,对于已经千疮百孔的庐`州城来说,那当真是一场灾难。

不一会儿,便有前去打探消息的人回来:“禀巡抚,是无为幼虎来了,他方才领着二百人,自南门入了府城!”…,

“啊!”就是史可法对俞国振有千百般的意见,听得这个消息,也不禁喜形于颜色。

旁边的祖宽听得不是城中内乱,而是什么“无为幼虎”,面色就十分不好看,喃喃地骂了一句:“老子浴血奋战,方才解了庐`州之围,却不得不在城外喝西北风,无为幼虎是什么玩意,却跑得城里闹出恁的声势!”

倒是卢象升,因为巢贼之事,与史可法有公务往来,隐隐听说过这个名字:“无为幼虎,可是那位俞济民?”

“正是其人,哈哈,方才下官说的,来信劝下官勿追敌者,正是此人。”

“呸。”祖宽又是重重吐了口口水。

“他倒是来得巧。”卢象升有些漫不经心地道:“贼人甫退,他便来了。”

“此人精通军略,下官确实不及,他能来此,也算是让下官安了心——自然,主要还是总理来了,哈哈哈哈。”史可法有些尴尬地笑了起来。

就在这时,城中又有人来,他到了史可法面前使了个眼色,史可法微微一愣,然后走到一边。那人在史可法面前低声说了几句,史可法听了之后先是摇头,然后脸上又现出尴尬之色,向着祖宽这边望了一眼。

祖宽恶狠狠地瞪了回去,此际武人地位,在大明已经不断上升,特别是他这般辽东将门,在卢象升手中都只能算是客将,因此根本不怕卢象升。

史可法被他一瞪,便收回了目光,想到方才这厮竟然想要带兵入城,心中便是一动,于是点了点头。

那人迅速回到城中,史可法似乎有些心神不宁,卢象升微皱了皱眉:“道邻,你若有事,便回城去吧。”

“这个……总理且来一下。”史可法又望了祖宽一眼,他想到卢象升精擅兵事,比起自己在这方面强多了,觉得也有必要问问一他,便招呼道。

二人行到一边,祖宽哪有不知道是避开自己的,又呸了一声,对于史可法甚是不满,连带着对那个什么无为幼虎也心中暗恨起来。他这般辽东宿将,最是心高气傲,卢象升能节制他已经是不错,哪里还能控制住他心中想什么!

“道邻,究竟何事?”

“那俞济民正在城中,他要点兵追击。”

“什么,方才你不是说他来信道,让你莫追么?”

“但他听说这位祖将军已经遣人追去,说祖将军必败,而他去则必胜。”

卢象升闻言先是一愣,然后顿时明白:“原来是贾诩故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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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四、船头孰女着红衣(二)

三国之时,贾诩曾辅佐张绣,与曹操战,曹操无故后退,张绣不顾贾诩劝说追击,结果败归,回来后贾诩又劝他继续追击,张绣依言,果然大胜。

卢象升对这一战例自然是精熟在心,方才他料到祖宽派人去追必败,原因也在于此。闯王精于用兵,手下又是精锐,远非献贼等人可比。他撤开对庐、州的包围,时机拿捏得恰到好处,证明他走得并不匆忙,那么殿后之军必是精锐,而且极有可能是他亲自指挥。这和情形之下,莫说祖宽只派一千人前去追击,说算是全部兵马一起上,卢象升估计都是一场苦战!

因此,祖宽那一千人必然受挫而回。卢象升倒不担心他们受大挫,祖宽的手下都是打老了仗的,最狡猾不过,又全是骑兵,转身逃回来还是不成问题的。

在击退官兵精锐之后,高迎祥会将流寇精锐调到前锋,好早些攻下一城,掳掠补给提振士气,那时再殿后的,便是流寇的老弱,俞国振选择这机会追击上去,倒是可以在高迎祥身上叼下一块肉来。

“道邻说得不错,这个俞济民,果然精通兵事啊。”

卢象升叹了一口气,若他手中部队不是长途跋涉之后极为疲惫,他都想也追上去:

但想想还是罢了,前方朱大典未至,便是追上去,也不过是赶得流寇逃得快些,新首个三五百绩,于整个战局并无太大益处。

“总垩理也这般以为,那么此计便是可行了?”史可法闻言精神一振:“既是如此,我便准了他们。”

他说完之后,便向卢象升拱手,转身便上马回城。望着他远去的背影,祖宽又呸了一声:“故弄什么玄虚,总垩理,这位史巡抚可没将总垩理放在眼中。”

卢象升冷哼了声,并不理他,他的心中却在想,那俞济民带兵出去追敌,是否真的能取胜。

即使高迎祥用老弱殿后,却也不是普通民壮官兵能够抗衡的,卢象升自己能连败贼人,靠的就是祖宽、祖大乐二人领的关宁铁骑,这支军队人均年饷超过二十两,固此才养成一支精锐。

俞济民手中……有这样的部队么?

俞国振手中,当然有这样的部队!

若说关宁军平均年饷超过二十两,那么俞国振的家卫年饷,最低也是在六十两!

他带来的两百家卫,尽是留守的精锐,最晚来的,也参与了年初同献贼的大战。他们除了每月不低于五两的养家银之外,伙食、装备上花费的钱,几乎也与此相当!

如果卢象升在东门见着了俞国振,那么会为这支部队而惊叹。清一色十六岁到二十四岁之间的棒小伙,因为营养充足,每个人都面色红润精力充沛,同时严格的训练,让他们在行军之时,几乎没有琐碎的声音发出。

他们身上的甲衣有些特别,类似于马甲,但厚厚的可充帆布的外壳之下,却不是棉花,而是一片片塞入其中的钢片。

内外两层钢片,有效地保证了马甲对胸腹的防护能力,同时又极具隐蔽性。这和胸甲的防护力,略逊于新襄虎卫的制式胸甲,完全是为了应付大明内部情况而造出的。但俞国振做过实验,一般的弓箭和火枪,正面射击很难将之直接击穿!

他们所骑的马也甚为雄壮,俞国振这些年都在不遗余力收集马匹,年初从张献忠那儿抢来的数百匹马,如今还都养着。再加上史可法在庐,州城中也有不少,因此,如今出来的是一个大马队,声势也极为浩大。…,

“咱们兄弟,这一回又要做一场大的。”明显瘦了一圈的孙临在俞国振身边笑道:“这几天可是憋坏我了,济民,为何不加紧?”

“尚未见到败退的官兵,那么着急做什么?”俞国振不紧不慢地道。

“说起来,你来这之前便知道官兵会追?”

“那倒不曾,我只是担心你这厮,性子最为冲动,若是看到我的信却还是强行要去追敌,我总得来救你一命。”

这话说得很直白,一点都没给孙临留面子,让孙临很有些狼狈。若是换别人这样说,孙临就算不当场翻脸,少不得也要抗辩几句,但对着俞国振,他却没有这份底气。

“哪至于此,哪至于此?”他尴尬地道。

“哼,我还特意到老大人那边要了封书信,若是你真如此,少不得祭出这法宝来收拾你:”

听得俞国振甚至要了方孔招的信来,孙临更是尴尬,他咳了两声,然后看到旁边的齐牛一脸憨笑,顿时道:“老牛,你这厮又长个子了?将你们小官人扔下,一个人偷偷长个子,算是什么忠心?”

齐牛虽是有些憨,却也知道他是被俞国振教训了,拿自己转移注意力:当下瓮声瓮气地道:“听小官人的话便是忠心,不听小官人的话,让小官人在记着会不会鲁莽行事,那便是操心。”

周围顿时暴笑,老实人若是开口嘲讽起人来,那可当真是入骨三分。齐牛自巳倒是有些莫明其妙,因为他确实无意说孙临,而是说自己从不让俞国振挂记。

“瞧瞧,瞧瞧,济民,连老牛这般老实人,在你身边都学得刁钻古怪了。”孙临叹了口气,只能回过头来找俞国振的麻烦。

他们循迹奔行了足有三十余里,终于见到前方尘土飞扬,俞国振微微皱眉,很快斥侯也奔了过来:“前方是官兵,看模样是吃了败仗,不过人数还是不少。”

“避开路,让他们过去,做好战斗准备。”

俞国振一声令下,顿时家卫们下马列阵,而跟着孙临一起出来的庐,州府内骑兵却还有些茫然。孙临也道:“莫非是怕贼人追击?贼人应是没有这般大胆吧?”

“怕的不是贼人,是官兵。”俞国振嘴角微微一撇。

他的情报网如今已是撒到了南直隶和各个周边地区,因此回来不久,他就得知卢象升麾下借来的关宁军军纪极差的消息。贼过的地方,经常是流寇祸乱一遍后又被这些关宁军祸乱一遍,杀掳奸淫之类的事情,他们绝无少做。现在若是不戒备,这些败回的家伙,没准顺手便拿他们做一票。

至于双方都属官兵,这点孙临会考虑,可是败下来的官兵却未必会考虑。

“这未免有些……”

“先不要问,按我的命令行事即可。”俞国振道。

如今俞国振的威名,在安庐一带谁不知晓!孙临身后千骑官兵,敢于出来追击,也就是因为俞国振的统辖!听得他这样说,孙临传下令去,那些官兵也下马的下马,精于骑术的分于两翼,而俞国振的两百家卫,却在左右各摆一百,架起了火枪。

阵列才成,败军已至,俞国振最初还想看看,能不能收拢这批败军,毕竟他们虽败,却也有不弱的战斗力,但当看到他们败而不乱,特别是旗帜之类的都未曾伏倒,他便知道,这队败军的将领尚在,根本不可能将之收拢了。…,

祖全口中骂骂咧咧的,当看到眼前的阵列时,目光中闪过一掠贪婪。他这一阵折损了几十人,损失并不大,但毫无斩获,回去之后少不得要被骂,心中正在愁着该拿什么东西充作战功去搪塞,便看到这边同样是千余骑人马。

虽然这边人马稍多些,祖全却是不惧,在他看来,整个中原到南直隶的官兵,没有一支堪战的,他只要五百骑,不,三百骑,就可以击溃眼前的这些“友军”了。

但很快他意识到不对,这群“友军”并不象他见过的其余地方官兵那样散乱,相反,他们隐隐透着一股凌厉的杀意,只有那和打老了仗见惯了血的百战雄师,才有这和气势。

其中两翼的火枪兵,更是纹丝不动,仿佛人人为铁铸一般。

“当心了,都给爷儿们列好阵!”他心生警兆,嘶声大喝。

关宁军不愧是与东虏厮杀惯了的,他一声令下,原本散乱的队伍顿时放缓了速度,各骑也开始聚拢。祖全扬了扬下巴,示意手下一人上前:“去问问,他们是在做什么勾当,另外,他们的马不错,让他们献出一百匹来,给爷儿们换换脚力!”

那骑纵马直前,猛地向着这边阵列冲了过来,他胆子也大,直冲到火枪阵之前,才猛然止马,那马长嘶人立而起。俞国振看他如此骄狂模样,微微摇了摇头,看到家卫的脸几乎就在马蹄之下,却仍是面不改色,又点了点头。

那骑见竟然没有吓着这些地方官兵,多少有些失了面子,他猛的一鞭抽向一个,家卫,那家卫躲闪不急,顿时脸上多了一条血迹。

俞国振脸猛然沉下,孙临刚想劝他,但为时已晚。

“擒了”只听得俞国振道。

旁边的齐牛顿时催马而出,但还有比他更快的,一骑少年纵马如电,猛地冲了出去。那关宁军抽了一鞭子,心中稍觉快意,正大笑间,听得身侧马蹄响,却见着一骑乌稚狂奔而来。

他愣了下,这乌稚马上怎么没有人?

然后马与他错身而过,他猛地意识到不对,那马腹之下已经飞出一根绳索,直接套着他的脖子,猛然拉扯之下,将他从自己的马上扯了下来:

祖全在己阵这边看得清楚,瞳孔也是猛然收缩。

他看到了那飞出的一骑,也看到那骑上的人缩入马腹的动作,让他吃惊的是,那一骑……分明还是个孩子!。)

二六五、船头孰女着红衣(三)

(咳咳,终于又还了一篇的债,还是欠四篇了。圣堂最新章节..)

在俞国振身边,骑术第一,当数王启年。

这个孩子年纪不大,可大约天生是有马的,与马的关系极好,虽然因为头部曾经受击的缘故,人显得有些憨傻,但骑术当真不亚于那些在马上生活的游牧民族。石敬岩自京城回来之后,因为救钱谦益的缘故,那个微末的把总官衔也被革了,于是寓居于襄安,见这小子天赋极佳,除了气力比不过齐牛之外,灵活敏捷更有胜之,当下倾心传授,因此这个才十四岁的小子,就已经有一身好功夫。

再加上有心算无心,他猛地突骑而出,竟然真一举见功,将祖全派来的那一骑擒了下来。

孙临见到这一幕,惊得忍不住看向俞国振。

他当真觉得奇怪,近一年前,他就曾见过王启年,这是个总闯祸闹事的小子,而且对糖水煮鸡蛋有着异样的爱好。这不到一年的时间,他在俞国振手中,竟然就成了一员骁将!

俞济民究竟有什么仙家妙法,能做到这个!

他心中想想觉得惭愧,自己上任半年,却是一员可战之将都没有发掘出来,而俞国振身边,就是一个傻子,也能锻炼成才!

王启年拖着那人,呵呵傻笑着奔到俞国振这边来。俞国振瞪了他一眼,旁边的田伯光嘿然笑道:“好小子,回去糖水煮鸡蛋,少不得你的!”

王启年大喜,见那人正要爬起,用力又是一抽,将他拖倒在地,然后把套人的绳头递给了齐牛,仿佛是知道自己抢了齐牛表现的机会一般。齐牛哼了一声,只觉得没趣,不肯接过来。

也就是他这憨人,才会和王启年这孩子计较。

俞国振将那绳头接过来,旁边早有家卫上前,将那关宁兵按住,那厮倒是悍勇,口中兀自大骂,一名家卫听得厌了,直接从地上抓了一团马粪塞到他嘴中,顺手还在他身上擦了擦。《》..

祖全的脸色已经阴沉得可怕,这队官兵的反应与能力,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他自己上前过来,沉声喝道:“我等乃是奉命来剿贼的关宁铁骑,尔等何人,胆敢阻碍王命,擒我军士!”

俞国振没有理他,而是招手示意方才被抽了一鞭子的那名家卫出来,那家卫脸上兀自流血,俞国振将马鞭递给他。

“抽十鞭。”他吩咐道,然后抬起脸,看着祖全:“胆敢惹我者,必十倍还之。”

祖全没有想到对方这么不给面子,闻得此语大怒,手不由得抬起,正待下令冲锋,却看到对方阵列整齐,特别是两端的火枪,已经架了起来,甚至连火绳都已经引燃,显然,只要他们一有动作,那么便是一场火拼!

他原本觉得自己是可以将这队地方官兵全灭的,可现在,却隐约觉得,这群地方官兵,完全有与自己相抗衡的实力。

即使胜,也要付出巨大代价,而对于祖全来说,这是极愚蠢的事情。

因此,他眼睁睁看着那名家卫,带着一脸快意,在自己派出的亲信头脸上抽了十鞭,然后那亲信被赶了回来。

“阁下是什么人物?”祖全沉声喝问道。

“俞国振。”俞国振淡淡地回应。

说完之后,祖全也没有多问,而是又看了他一眼,狞笑了一下,带着自己的人马离去了。

“济民,你这是……何必!”孙临虽是年少气盛,却也知道,关宁军不是好得罪的,三千官宁军,足以充当三万普通官兵,俞国振得罪了他们,当真是和自己的性命过意不去!…,

俞国振却不怕,他冷笑了一声:“克咸姐夫,我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除非他当场杀了我,否则就等着我的报复。..”

说完之后,他昂起头:“上马,前进,接下来让这群败北的关宁军瞧瞧,咱们安庐男儿的本领!”

随他而来的官兵,自然不将关宁军放在眼中,他们是没有见识过关宁军的厉害,却是不只一次看到俞国振创造的奇迹。而俞国振方才的报复,虽然略嫌不够隐忍,却是极解气,因此一群人都欢呼着冲向东方。

此际高迎祥刚击退了关宁军袭击,也正全速向着滁州进发。

他的神情有些不豫,旁边的曹操罗汝才同样如此。倒不是二人起了争执,在流寇诸家头目当中,他们二人算是比较有头脑的,战局到此,对他们是极大的不利!

“却是没有想到,这庐`州竟然如此难攻!”罗汝才终于忍不住叹息道:“无怪乎张献忠在这边也吃了亏,庐`州府史可法倒也是个人物。”

“当初张献忠能克庐`州,不过是借着咱们把官兵大队引走罢了。”革里眼有些不服气:“若非如此,就凭他,哪里能破庐`州。”

“这是我大意了,张献忠既然破过一次庐`州,官兵如何会不加强防备?城中竟然有八千兵马,没有想到,没有想到!”高迎祥叹了口气:“卢象升也奸猾,只派了千骑来攻,我原本设伏伏击他,却被他逃走……若是能重挫卢象升,那么咱们也后顾无忧了。”

“闯王为何不南下?”横天王问道。

“南下便是巢`县,如庐`州一般,也是被张献忠破过的,必有防备,况且听闻那边近无为,离那个什么无为幼虎的虎穴甚近,我们虽是不惧,却也不必去硬碰硬。”高迎祥听得这个问,才收拾收情,笑了一声道:“况且,咱老子在庐`州已经见识过了,张献忠这驴日的过的地方,当真是寸草不生,便是捉着几个百姓,也都是苦哈哈的。既是如此,咱们就冲张献忠未曾去过的地方去,象是滁`州!”

“闯王这是好计,滁`州富庶,人口众多,又未经兵灾,存粮定然不少。况且压了滁州之后,东可去扬`州,南可过江窥金陵。啧啧,若是方才咱们能击败卢象升,破了他的大军,倒真可以据此为基业,与朱家皇帝争一争天下!”

他一边说,一边眼睛却是在狡猾地转动,闪烁着贪婪的光芒。在诸家流寇中,罗汝才怕是最贪也最奢的一个了,因此,对于财富,他有一种永难满足的追求。庐`州左近,他们虽然也破了霍`丘、六`安两地,但这两处地界年初都是已经被弄过一次的,根本没有捞着油水,这让罗汝才异常难过。

所以,他对于滁`州之行就更为渴望,即使打不下金陵,只要能在其外围劫掠一番,对于罗汝才来说就是不虚此行了。

“咱们得快,须得赶在官兵做出防备之前就到滁`州城下,卢象升方才败退之后,必会暂时休整,咱们会有三五日时间!”高迎祥一边说,一边张望四周:“横天王殿后,咱老子亲为前锋,曹操,革里眼,你二人助我,混十万居中接应,争取一两日就破滁`州,然后便是吃他娘喝他娘睡他娘!”

听得他如此大声,周围顿时一片欢呼,原本因为十余日攻城毫无收获的流寇士气,为之又是一振。

高迎祥说得隐晦,可是众人都明白,他的意思就是进了滁`州之城后,再无纪律约束,大伙爱做什么,便做什么!…,

他们一路滚滚而过,沿途之地,当真是被祸害得不成模样。得到消息早逃走的倒还罢了,最多是被他们放火烧了屋子,可也有些村民固执不肯离家的,少不得被杀戮奸淫,勉强留得一条性命,也被驱赶着行在队伍之中,成为了贼人一员。

他们行得极速,这是流寇的看家本领,因此每每官兵追击,他们都能逃脱。但到十二月二十八日之时,他们行过柘皋河,此时因为是冬季,水势不大,但得到寇来的消息,河上几无船只,便只有搭架浮桥。

为了节约时间,高迎祥等精骑先行,过河之后他们也不停留,直奔滁`州方向而去,而留着横天王王子顺一部殿后。

横天王王子顺也是积年惯贼,只是在众寇之中实力较弱,故此被安排这个差使。他看着慢慢吞吞过河的老弱妇孺,心中甚是不喜,回头对着被令来随他的另两名寇渠混世王与开山虎道:“闯王也恁地小心,为何还要让我等殿后,大伙连营而去,散开就食,才是正理!”

混世王与开山虎虽然不是十三家那样的大寇,但也算是自领一支的头目,他们时而依附于大寇,时而自行其事。听得王子顺这话,两人深有同感,都是连连点头。

“要不咱们就顺路让兄弟们发发利市?”混世王敢称王,自然是个胆大的,他提议道。

“这却不可,若是闯王知晓,咱们罪过不小。”王子顺发牢骚归发牢骚,却不敢有违闯王的命令:“好在闯王不是吃独食的,若只是曹操在前,我是说什么都不肯殿后。”

就在他们说话的时候,他们身后浮槎山一支之上,俞国振举着望远镜,观察他们的情形。

“你们都瞧着了,觉得这一仗,该怎么打?”观察了一会儿之后,他笑着回头问道。

跟他来的是田伯光、齐牛和孙临等人,听得他问,孙临抢先道:“让老牛说,听听老牛有什么主意!”

他就是想看看老牛这憨人会不会打仗,田伯光也知道,便笑了笑没有出声。齐牛紧紧抿着嘴,他不善奇计,但认准一件事情,那就是一力降十会。

“追上去,半渡,打!”

他说得很简单,孙临噗的一笑:“自然是追上去,乘着半渡之时打,但你还有没有别的想法?”

齐牛摇了摇头,他实在想不到,这种情形之下,还有什么别的想法。

不仅是他,就是提出这个问题的孙临,也想不到什么办法。因此,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又回到了俞国振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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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六、船头孰女着红衣(四)

流寇当中,一向是谁势力大,谁说话的声音也就大。高迎祥实力强,故此能支使横天王王子顺,而在殿后的三人当中,王子顺实力最强,因此又能支使混世王与开山虎。

他在河这边见大队人马过得太慢,等得便有些不耐烦,吩咐混世王留在后边,自己带开山虎抢先过河了。

留在最后的混世王自然是心中不喜,连着鞭笞了几个磨蹭的流贼,也没有让他心情好起来。

流寇共是十五万人,其中精锐约是六万,大多先过了河,而拖到现在的,则很多是被裹挟来的百姓,也正是他们,使得过河的速度变慢了。

“该死,若是有个村子让咱老子乐乐就好……实在不成,有些送死的官兵来,让弟兄们杀杀出气,也是好的。”

他身旁一亲信看到他的烦躁,笑着说道。

混世王连连点头,觉得深有同感。就在此时,那亲信又“咦”了一声:“那边,那边有艘船!”

却是一艘破烂不堪的木船,看起来是河畔百姓用来捕鱼或采莲的,混世王瞥了一眼过去,然后神情一振。

那船上划桨的,是一个身材婀娜的红衣女子!

她背对着众人,顺流而来,隐约还有歌声,似乎完全不知这边的事情。混世王嘴角浮起一丝狞笑,他并不认为这是个什么陷阱,官兵已经被击退了,必无胆再来。

这女子可是送上门来的开心货啊……

红衣女子船行到距离他们约百五十丈处,终于回头来望了一眼。因为隔得还远,所以混世王看不太清楚她的脸,只是觉得她脸上白白的一片。脸都这么白,那身上还用说,一念至此,混世王便觉得火在翻涌,指着那女子道:“擒来,咱老子用过后,大伙都可上!”

顿时他身边诸贼大呼小叫,催马就追过去,那红衣女子慌忙折向,但逆流不快,她划了好一会儿,绕过一片山林,混世王等已经追近,她见情形不妙,顿时弃船登岸,直接向林子里钻去。

毕竟隔着较远,而且又是一片丘陵,因此当追者赶到时,那红衣女子的身影早就不见了。

混世王也催马到此,他皱了皱眉,心中没有失望,反倒生出异样的兴奋。这让他有一种捕猎的感觉,那女子力弱,想来是逃不远的,只要散开去寻,很快就能找到。

“都照子放亮些,休让那小娘子走脱了。”他高声喝道:“散开来找找,散开来找找!”

他原本带着两千自己的人守着桥这头,来追那女子时带了几百人来,还留了一千多人在原地,倒不虞桥头那儿会出什么状况。听得他的命令,诸贼都是哄声大笑,四散开始寻找。

不过那红衣小娘或许是熟悉周围,找了好一会儿,竟然都没有看到,只是寻着两块红衣上撕下的布片。混世王拿在手中嗅了嗅,却是一股脂粉气儿。

“啧啧,可惜……”他心中火烧火燎地想。

就这时,他看到前方山洼处,腾起了青烟。他哈哈大笑:“造化,造化来了,原来在这地方还有个村子,若不是拐过来,当真看不到它!”

有村子,也就意味着可以找乐子,或屠戮杀人,或淫掠抢劫,这些流寇就是靠着这个取乐的。混世王原本觉得这附近就是有人家,闻得大军动静也应该跑了,现在看来,此处山洼幽僻,他们如果不是追踪那红衣女子,也根本不可能到这里,也正是因此,山洼中的村子里依然有人。…,

不等他下令,诸贼便向着那山洼冲了过去,路上又拾着两片红衣女子身上的碎布,这证明那女子也是向此处逃来的,诸贼便又是一阵欢呼。

他们顺着山谷便向上爬去,原本清澈的山溪,如今也变得污浊不堪了。混世王见骑马反而不快,便弃了马,将之交给几个属下看顾,自己也步行。

离着那冒烟处还有十余丈时,混世王突然觉得似乎有些不对,便有人家,怎么会建在这半山洼中,看模样,这条溪流顺洼而下,春夏多雨时节,水流极大,若是住家于此,只怕多有不便!

这个疑团一起,心中的邪火便熄了,他大声喝斥,正待下令退后,然而就在他们头上的山脊处,已经有至少三十杆火铳瞄准了他。

“这贼人当真是胆大。”田伯光喃喃地说了一声,他还穿着女装,一身红衣站在俞国振身边。

俞国振翻了他一眼:“今日做得不错啊。”

田伯光顿时忸怩起来:“小官人,以后这等事情,可千万莫再抓着我了,回去不用说,我定然要被笑话的!”

“你扮得最象啊,那声音都与一位小娘别无二致。”旁边的齐牛瓮声道。

俞国振没有理睬他们,他猛地挥手:“射!”

除了三十杆火铳之外,尚有孙临的神射,山脊之上顿时枪声连绵响起,而三十枝瞄着混世王的火铳,至少有十发弹丸击中了他,孙临的箭矢,也一举贯入其喉,让混世王的身体倒飞出去,重重地摔入了溪水之中。

俞国振知道此时的火枪准头相当不足,因此每每要狙击贼酋时,都是不惜多浪费弹丸,用数十枝枪瞄准射击。这种情形之下,便是只有十分之一的命中率,也足以狙杀目标了。

他此次来,带的可是两百惯用了火铳的家卫,三十杆枪冲着头戴银盔的混世王,其余也是各寻目标,一排轰下,顿时在山洼子里的贼人倒下一片。

孙临射中了混世王,心尚不足,又弯弓抽箭,扣弦连发,接连数箭都无虚发,这才觉得畅快,大笑道:“前些时日被这些狗贼困在城中,这一口气,如今才算出了。”

贼人不愧是惯匪,遇袭之后,特别是失去了贼首,还没有立刻溃乱,竟然张牙舞爪,循声向着山脊反扑过来。但是爬山不易,双方距离又足有十五丈,因此当他们扑到一半时,第二轮射击也开始了。

又是一阵烟起,贼人倒下一片。

跟着混世王来的贼人也就是三百多,这两轮伏击,已经倒下数十,其余之人,却仍不退,而是借着树木石头掩护,想法子继续上来。俞国振见时机已至,便又下令:“冲!”

尖锐的锁呐声顿时响起,随孙临而来的官兵虽不知这锁呐声的意思,但见着家卫们放下火铳,开始执矛下冲,当即明白,便也跟了下去。家卫们的外衣是绿色的,俞国振在高处看到,仿佛是一道绿色的瀑布,向着洼地倾泻而下,而跟着这绿色的,则是灰色甚至杂色的官兵。这道激流所冲之处,如果有流寇胆敢阻拦,那必然激起血红色的浪花。

齐牛有些无趣地看着自己的兄弟们在下厮杀,在他看来,这是一场根本没有什么悬念的战斗。失去指挥、失去斗志的流寇,虽然还有个别人依旧悍勇,但在武备齐全的家卫面前,应该不会有什么机会。但看了片刻,他突然咦了一声,那些流寇猝不及防之下被杀了小半,剩余之人,竟然又聚在一起,各执兵刃列阵而战,他们虽然败了,却败而不乱!…,

俞国振也是目光凝动,这还只是与高迎祥所统流寇一部交手,对方的战斗力与顽强程度,都超过了他的预计。

这是他思虑不周之处,拿张进嘉、老回回等人的部下,来衡量这些对手。

“老牛,去吧!”

见流寇被压缩在一起,但依然凶悍,一边缓缓后退,一边还试图反击,官兵中已经有十余人在这种激战中战死,而家卫也颇有数人受伤,俞国振指着流寇中最为凶悍的一人下令道。

这人大约是寇渠心腹,方才他就是站在被击毙的寇渠身侧,当时周围十余人或死或伤,就是此人命大,竟然只是受了轻伤!

齐牛的目光早就盯着这个家伙,闻言大喜,也不管地势陡峭,一屁股顺着山上的落叶就滑了下去。

“真是胡闹!”俞国振忍不住骂了一声,却没有多少恼意。

“若是觉得他胡闹,便将老牛给我算了,在你身边,总是耽搁了前途。”孙临半是认真地道。

何止是孙临,便是史可法,也不只一次提到对齐牛的垂涎,作为俞国振帐下头号猛将,老牛憨实而勇猛,加之力大无穷武艺超群,在史可法看来,那可就是一块璞玉!这样的好材料,不能跟着他为国效力,实在是一种浪费!

“此话怎讲?”俞国振翻了他一眼。

“跟着我,迟早一天他能当上总兵。”孙临颇为自负地道。

“胡扯,一个总兵算得了什么?”俞国振不屑地撇了撇嘴。

若是他愿意,在海外建国的话,以齐牛的功勋,还少得了一个大将,甚至元帅都有可能!

齐牛冲到了乱战群中,他连着推开两个官兵,大步走到了贼寇之前。被推开的人也不着恼,只要看得他那庞大的身躯,众人便知道是俞国振手中第一悍将到了。

“大力牛魔王到了!”

“这下好了,嘿嘿!”

官兵们的小声议论,倒让战场上的杀气少了些,只有齐牛自己例外。齐牛听得“大力牛魔王”五个字时,额头便已经是青筋直跳,他迈步上前,手中长槊一指:“纳命来吧!”

那名悍贼看到他的身量,便知道来了一位了不得的对手,目光更加凌厉:“咱老子的头,你这傻大个儿拿不去!”

但话未落,就看齐牛微一猫腰,身体象利箭般突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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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七、船头孰女着红衣(五)

齐牛的身高,按后世计算,足有一米九四左右,在这个时代,当真是个巨人。而且他饭量大,俞国振提供的营养充足,因此并不是光长个头,同时块头也大。若是单从外表来看,谁都会以为他行动笨拙,但实际上,他的速度极快。

一突之间,便冲入贼寇之中,贼寇也是战贯了,数枝枪向他穿来,却被他横槊一舞,将枪尽数挑起。

然后,他便已经欺身到那悍贼面前。那悍贼也不惧他,挥刀劈砍,齐牛微一侧身,刀臂在他肩上,发出铮然的鸣声!

镶片钢甲架住了对方这一刀,而齐牛侧身偏肩,又卸下了部分力道,因此虽然他肩膀上一痛,却并未真正受伤。与此同时,他另一只手便已伸了出去,抓住了对方握刀的手,转腕一拧,便将对方的肘关节拧了下来!

那悍贼才闷哼出声,便被齐牛从贼群中扯出,如同拖着小狗一般,便拖离了本阵。齐牛又是转身旋槊,那些试图来救的贼人,被这一扫全部逼退。

踢翻之后,一脚踏在那悍匪背上,齐牛冷笑道:“土鸡瓦狗,插标卖首!”

说话间,他手中的槊毫不留情地狠狠扎了下去,铁槊穿透那贼人之甲,直接贯入后心,那贼人连还口的机会都没有,就四肢猛颤登时毙命!

齐牛起槊举手,血自槊尖上滴落下来,他脸上挂着冷笑,槊尖所指,那贼人忍不住就后退。

虽然这些贼人转战南北经历过无数阵仗,见识过无数勇将,但象齐牛这样的,却并不多。他闯入百余贼人中,将那悍匪擒出,当真有如探囊取物一般,轻松得不能再轻松!

孙临再次叹了一声:“济民,真不知为何你运气恁好,捡着老牛这宝贝了。”

俞国振微微一笑,这一半是运气好,一半也是他有心运作吧。齐牛为何会对他忠心耿耿,可不仅仅是因为在他练出一身武艺之后的重视。四年前齐牛还是个瘦矮的穷小子时,他就没少照顾,不但每日里的衣食关怀,还想方设法为他延请名师,这才让齐牛有了一身的本领!

“跪倒弃械,饶尔性命!”齐牛瓮声道。

“杀……”

贼人当中还有一个兀自不服,大叫了一声杀,但才向齐牛这冲了两步,叫声便嘎然而止,因为齐牛已经一槊刺来,贯入他喉中!

再次拔槊之后,齐牛又道:“谁还不服,尽管来死!”

他说了二十四字,夺了两条性命,都是这些残寇中最为凶悍者,见他这般模样,流寇面面相觑。

他们可是跟着混世王闯惯了的,投降……对他们来说,并不是什么不可能事情,事实上,此际流寇惯用的两大绝招,一是诈降,二是逃窜!

“愿降,愿受招安!”有人顿时叫了起来。

“好了,大功告成了。”孙临见到这一幕道。

俞国振站在山脊之上,却是冷笑:“这是想把我当成陈奇瑜耍啊,想受招安……噗!”

“你要杀俘?”孙临讶然问道。

“我自然不会杀。”俞国振嘴角微微撇了撇:“我又不是官兵,接受投降可以,却没有资格招安。先将这些贼人都绑起来吧,咱们还有一仗要打呢。”

官兵做其余事情不太行,但绑贼还是挺利落的,但他们很快发现,家卫不仅打仗胜过他们,就是捆人,也比他们迅速。三百余残贼,也就是两三分钟时间,就全部被捆成一团,嘴里也塞上了破布,一个个被绑在那儿。…,

他们被堆成一堆,那些死尸也被弄了起来,特别是混世王,直接绑在了树上,在混世王身前,几个家卫兴高采烈地开始刨坑,不一会儿刨好之后,还将两口箱子埋在其身后地下。紧接着,田伯光穿着衣裳过来,从那两口箱子中抽出一根长长的引信,绕着绑着混世王的树转了十余圈。

有混世王尸体的掩护,从正面是看不到这引信的。

孙临啧了两声:“济民,当你的敌人,当真是生不如死啊。”

“你说错了,当我的敌人,应该是生死一样。”俞国振微笑道。

这一战全歼混世王及其亲卫,哪有不惊动渡口贼人的,渡口千余贼人闻声过来,但等他们赶到时,混世王已经死了,而他最精锐的亲卫不是战亡就是被缚着,混世王自己的尸体也被钉在一棵树上,而在周围,虽然一片狼籍,可却看不到别的敌人,只有方才那红衣女子身影闪了闪,似乎从混世王身前逃脱。

这种诡异的情形,让诸贼都是愣了愣。他们推了一人前来查看,那人小心翼翼来到混世王身前,唤了一声,发觉混世王已经死透,回头便哭道:“大王死了!”

“什么?”

其余人见没有什么异样,这些流贼虽然个人骁勇,但毕竟没有什么军纪规矩,因此便拥了上来。他们才到混世王身前,然后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周围的山林都震得发出轰鸣,而在山脊上的俞国振眼里,也升起一团浓烟,无数砂石尘土扬起,遮住了他的视线。

虽然只是黑火`药,可是超过五十斤的颗粒化黑火`药埋在地下,它的爆炸效果也是相当惊人,群贼又都是围过来查看,因此死伤狼籍,少说也有几十人当场炸成齑粉,另外冲击波又震伤了百余人。

“好狠!”孙临放下捂着耳朵的手,喃喃地说道。

俞国振却觉得,自己或许该考虑建立化学工业了,若是改进了火`药配方,这一下,就可以去掉一小半贼人。

虽然对一千七百贼人来说,炸死炸伤的只是少数,可他们本来就是群蛇无首人心惶惶,猛然遇袭之后,震得七昏八素,就在这时,俞国振又下令:“射击!”

爆破掀起的尘土才散去,连绵不绝的火枪声便又响了起来。家卫依旧是居高临下,一排排的弹丸射了下去,那些晕头转向的贼人顿时更乱,转眼之间,贼人已经溃了。

见到这伙贼人四散逃开,俞国振微松了口气,这战算是真正胜了。

此战至此,混世王自己战死,忠心的亲卫或死或擒,其余附庸,则散乱逃亡,已经不足为虑。对于田伯光来说,看着自家小官人一次次获胜,已经不算什么惊奇的事情,而对于孙临来说,虽然每次都觉得俞国振奇计百出,可象这次这般,将贼人诱使分兵,然后再连战连捷,仍让他觉得不可思议。

贼人仿佛就象是棋子,而俞国振就是棋盘外的棋手,调动贼人,让贼人自己步入了死路之中。

论年纪,自己比他要长,论读书,自己比他要多,论武艺,自己箭术他拍着马也赶不上,但他只脑子好使一样,就将自己所有的长处都比了下去!

想到这,孙临虽是不嫉妒,却多少有些沮丧。

俞国振没有想那么多,他已经在思考下一步该如何了。他举起望远镜,又向渡口处看去,渡口那边已经乱了,他向着孙临笑道:“克咸兄长,你领着官兵,是去杀贼还是去救百姓?”…,

孙临刚想说要去救百姓,忽然心中一动,俞国振年初之时招徕人口的事情,他也是知道的,因此话到嘴边便又改了口:“我们追贼去!”

他手下的官兵自然更愿追贼,追亡逐北,有首绩可砍,有功劳可拿,解救百姓却是件麻烦事情,况且这些百姓既然落入贼人之后,必是被收刮一空的,辛苦半天,却没有多少好处。

见他如此选择,俞国振叮嘱了一声小心贼人狗急跳墙,便带着家卫下了山,在山谷中寻回马后,便向着渡口处狂奔而来。

“小官人,这收容百姓可是吃力不讨好的事情。”田伯光跟在他身边抱怨道:“咱们随身带的粮食可不多,若是百姓多了,咱们只怕反受其累。”

“是倒是这个理,但既然咱们将断后之敌击溃了,总不能让百姓被余贼带走。”俞国振笑道:“而且,新襄还要人呢。”

“新襄还要人?”田伯光有些惊讶:“小官人不是说,如今新襄已经不是寨,而是一座镇子么?繁华都胜过钦`州了,若是再进人口,只怕朝廷会聒噪!”

“还有会安,还有更广阔之地。”田伯光因为留在襄安,因此对于俞国振的一些战略,吃得并不透,俞国振也不怪他:“伯光,天下广阔,只守着大明的这些疆域,如何能成!你也与我去过钦`州,往常你以为那是蛮荒之地,可到了那边就知道,那边土地肥沃,物产丰饶。如今在钦`州之南,南海之外,还有的是这般水土肥美的土地,那些白皮洋夷为何万里迢迢劈波斩浪来咱们这边,不就是来占地盘的么?我们若不乘着如今把占住,必然会遗患未来祸害子孙!”

田伯光闭口不说了,俞国振的心情却依然激荡,说服一个田伯光,那是非常容易的事情,但要想让整个华夏都意识到这一点,却极不容易。东南的那些岛屿小国,原本就是向华夏称臣纳贡的藩屏,身为其宗主之国,在欧洲殖民者蜂拥而来之时,维护自己的宗主权利,那是理所当然的事情,甚至可以说,在东亚建立以华夏为宗主的政经秩序,乃是身为华夏之民的天职!

不履天职,必遗后祸!

二六八、筑尸为堰塞柘皋(一)

“想来战报该来了吧,也不知折损了多少?那个什么无为幼虎死了便死了,伤了朝廷的兵,可就是大过,若是再折了史巡抚的爱将,那个据说箭术不错的孙什么的小子,那可就更惨了。”

祖宽斜着眼睛,看着与卢象升一起坐在上首的史可法,见史可法一直笑语吟吟,他心中甚为不快,阴阳怪气地说了一句。

卢象升脸色沉了沉,心中一阵烦躁,这祖宽也太没有眼色了些。可惜,自己因为轻骑追寇,故此所辖的亲卫“天雄军”并未跟来,只带了祖宽的三千关宁铁骑,而大队人马尚在后头。

这也是他在到了庐`州之后不能继续再追的原因,他只有这三千关宁军可恃,若是能在庐`州城下咬住流寇,还可以拖住敌人等待大队人马上来,否则的话,就只有再等了。

史可法看了卢象升一眼,他与俞国振向来不对付,连俞国振那尖牙利齿都受过,哪里怕祖宽这粗人。因此他只是一笑,一副不与你武人一般见识的云淡风清,而是向着卢象升劝酒。

倒是史可法这边的副将潘可大,品秩与祖宽相差不多,两人又互不统属,对于关宁军的骄横早有不满,因此歪嘴笑道:“祖总兵只管放心,孙克咸英勇善战,俞济民多谋能断,两人此去,必奏奇功,绝不会象祖总兵麾下那位大将一般狼狈而回。”

祖宽大怒,祖全奉他之命追贼失利,其实并未大败,只是见流寇有所准备,不愿意己军伤亡过大而小挫即回,回途也整肃军队,根本没有出现潘可大所说的“狼狈而回”场面,潘可大这般说,分明是当众打脸。他性了暴躁,家奴出身,最恨就是有人瞧不起,因此一跳起来:“你这狗贼,莫非是想要老爷我杀你不成?”

潘可大同样按剑而起:“只你关宁兵的刀能杀人,我潘某腰下之剑就杀不得人?”

两人剑拔弩张,卢象升再也沉默不下去了,他厉声喝道:“天子赐尔等荣华富贵,简拔尔等于草莽之中,莫非就是让尔等自相残杀不成?有这个心气,为何不用在杀贼之上,却在自己人内斗上!朝廷的事情,便是被尔等武人所坏,若是再如此纠缠,莫怪本官手下无情了!”

他如今的实职是总理五省军务,但还挂着兵部侍郎的职司,赐尚方宝剑。理论上说,他是有先斩后奏的权力,不过实际上除了袁崇焕那倔头外,很少有文官真的这样做。听得他真怒了,祖宽面上虽然犹有不豫之色,却不得不坐回了原位,而潘可大则无声冷笑了一下,也坐了下来。

“道邻,让你笑话了。”卢象升向着史可法道。

史可法摆了摆手,虽然对于祖宽这厮,他也是瞧不起的,但毕竟要给卢象升面子,因此他道:“总理何出此言,祖总兵性子直率,也是常事,倒是我这下属,冲撞了总理,还请恕罪。”

二人虽然如此,心中究竟有些不痛快,这酒吃得就有些闷闷。两三杯尽后,史可法便要告辞,就在这时,突然一骑来到军营之前,被旗牌官领来见二人。

来的是孙临的一个家丁,他见了二人,便跪下行礼:“孙副使遣小人来报,已败贼军!”

“什么?”祖宽登时又站了起来,大声恐吓道:“你可知谎报军功,乃是死罪!”…,

卢象升与史可法却是相视一笑,卢象升要借史可法的部下敲打祖宽,而史可法也有意借俞国振之力扬扬威,惩治一下祖宽这样的武人。因此便没有阻止祖宽喝问,而那个来报信的原本不是官兵,是孙临的家丁,随孙临一起跟俞国振打仗打了也不只一次,颇有些胆气,当即昂首道:“我们安庐兵虽是不强,却也不会做那种以败为胜谎报军功的事情!”

说到这,他想起那日路上遇着祖宽部下之事,又冷笑了一声:“我们浴血奋战,方获胜绩,靠的不过是不怕死不敢败罢了!”

史可法心中暗笑,仿佛凡是跟着俞国振身边的人,都染上了几分他的毒舌了,不过见祖宽一张黑脸已经紫里发亮,知道不能再撩,否则这厮当真可能做出拔刀伤人之事,当下咳了一声:“只报战果即可,休要胡言乱语!”

“是,上承巡抚之命,此战大胜,破贼一万,斩首六百绩,俘虏一千一百人,另解救为贼所裹挟的百姓一万三千余人!”

“咦!”

周围一片冷气倒吸之声,或许只有史可法,已经见惯了俞国振的战绩,犹自镇定自若,点了点头道:“倒是一场大胜。”

卢象升的脸色却有些难看了。

他根本不相信这个战果,他与流寇是打惯了的,深知流寇狡猾。虽然他判断俞国振此次出去,应该能获胜,但在他料想中,获得的应该是一场小胜,能斩首数十绩,那就不错了。

可报回来的却是斩首六百绩,俘虏一千一百人,这就意味着连杀带擒消灭了两千贼人,他卢象升四处转战追袭,都没有出现过几次这样的战果!

在他想来,这唯有一个可能,诬良为寇,杀良冒功!

他给了史可法一个眼色,可是史可法却并未意识到他心中想的是什么,还很兴奋地道:“如今孙副使在哪?”

“因为怕贼人回头来夺俘虏百姓,故此孙副使据河而守,正待巡抚老爷遣人去交接战获。”说到这,那家丁又一拍脑袋:“啊呀,小人险些忘了,我家老爷亲手射死一寇,据俘虏称,其人便是寇渠混世王!”

“混世王被射死了?”卢象升脸色沉得更深,而祖宽更是恨恨向地面吐了口唾沫。

若说卢象升只是怀疑这个战果,那么祖宽就是完全不相信!

他们与混世王交手也不只一次,此人奸猾悍勇,虽然不算是十三家大头目,却也是贼寇中的一个巨寇,射死此人,功劳非小!

既然前面已经杀良冒功,那么再弄颗人头来冒充贼渠,也是很自然的事情。

“好,好,好,本官……总理与本官必将联名上奏,为你家副使请功!”听得射杀一名贼渠,而且是孙临亲自射死,史可法更是兴奋,他连声说道。

卢象升见他这模样,心中暗暗叹息了声。

早闻史道邻气节刚直不逊于其师,但眼光智慧,却逊其师不只一筹,如今看来,果然如此。

竟然给一刁民和一庸官耍得团团转,将对方谎报之绩当真!

他不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批评史可法,因此只能咳嗽一声:“道邻,待我们验看过之后,若是属实,自当禀报天子,论功行赏。”

他说得委婉,史可法却没有听出来,连连点头道:“是,是,咱们这就前去验看!”

“还用验看?自是杀良冒功!”祖宽早就忍不住,咆哮着道:“好大的狗胆,竟然杀戮无辜,假充军功,这等鼠辈,当斩,当斩!”…,

史可法仍旧没有出声,潘可大却不干了,他原本是一游击,如今升到副将,靠的就是年初与张献忠战时,俞国振让出的军功。他心中明白,俞国振对升官不感兴趣,对发财才有兴趣,而他潘可大还指望着这一次,俞国振仍然分润些功劳给他!

因此他冷笑道:“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你说谁是小人!”

“自然不是孙副使,他乃名家之后,他之兄长孙明卿,乃是工部给事中,他之岳丈方潜夫,乃是南都尚宝卿,岂是那种谎报军功的小人?”史可法终于忍不住,他为文官,对着武将有着天生的心理优势,因此捻须道:“只因他喜好武事,又有志报国,我才将他请来,屈就监军副使之职。”

他说这话,却是对着卢象升。卢象升一听就明白,这位监军副使孙克咸,竟然是他们东林一脉,原来也是文人!

卢象升心中,向来以东林自居,在他看来,东林的正人君子们显然是高于一切的。因此,他眉头竖起,手抚腰间之剑,对着祖宽喝斥道:“祖宽,你若是再敢胡言乱语,便回关外去!”

祖宽虽然不是非常惧怕他,但比起去关外苦寒之地与凶残无比的东虏交战,在这边打打流寇简直就是轻松无比的活儿,他哪里舍得!当下嘿嘿笑了笑,不再说什么,只是脸上不服气的神情,却比什么都清楚。

虽然喝斥了祖宽,卢象升却还是觉得,孙临可能在谎报军功。他心中已经在想,当如何为孙临转圜,想到与孙临一起去的,还有一个和东林关系说不清道不明的俞国振,他心中一动。

或许……可以将事情扣在俞国振头上,反正他只是一介百姓,最多就是训斥一番,不至于要军法从事。

他打着这样的主意,自然是要与史可法商议的,但如今酒宴之上,当着这么多人,却是没法子说话。因此他道:“既然前方传来战报,道邻,咱们就一起去看看,也接应一下这位孙副使,你觉得如何?”

“正当如此。”史可法见他喝斥祖宽,心里已经极是欢喜,忙不迭地道。

“我也去,末将也愿同往!”祖宽闻言道。

“你要去做什么?”卢象升当然知道他的心思:“留守大营!”

“贼未远遁,末将要去护卫总理!”祖宽理直气壮地道。

史可法再迟钝,此时也明白祖宽的意思了,他嘴角噙起一丝冷笑,若是别人,他倒还真怕谎报军功,可是俞国振,他一向只有少报甚至推让军功的,用得着谎报么?

“既是祖总兵一番好意,那就来吧。”史可法淡淡地道。

他仿佛看到,俞国振曾经抽在他脸上无数次的巴掌,这一次要狠狠抽在祖宽的脸上,将这个令人生恶的骄悍武将,打得抬不起头来!

二六九、筑尸为堰塞柘皋(二)

(汗,又多欠一章了……)

柘皋河是流入巢湖的一条支河,此时冬季,水势尚平,因此绕道循水浅处过河,并不是什么太大的问题。

风从水面拂过来时,还是带着股冷意。

贾甄用随身带的毛巾将腿上的水擦干,再套上棉袜子,穿好长裤,用绑腿将裤腿绑好来。

在他旁边,刘翎啧啧了两声:“你们倒是会保养。”

说这话的时候,刘翎脸上满是羡慕。

他自然要羡慕的,贾甄作为俞国振的家卫,他是第四期中的一员,因此已经被提拔为棚正。但在俞国振的家卫中,无论是身有职守的,还是普通白身,装备都是极齐全。比如说,每个人随身的五件套:水壶、毛巾、绑腿、跨包、搪瓷碗,极为方便,其余四样倒还罢了,那搪瓷碗是特制的,除了可以用来饮水之外,还可以用来煮水和熬粥。

搪瓷的发明,倒是一个偶然,为俞国振研究玻璃制造工艺的工匠中,有一位原先学过制造景泰蓝,他有一次出于好玩儿,在坩锅炉中放入了他自己做的一个小玩意,只不过景泰蓝原先用的是铜胎,而他在新襄能弄到的只是铸铁成而的铁胎。最后烧出的东西虽然有些不伦不类,却因为有了一层玻璃瓷釉的原故不易生锈。在潮湿高温的新襄,这可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发明,因此很快在窑匠中便流行起来。俞国振回新襄后发现了这个,当时真是大喜,便重赏了那名工匠,而新襄的物产中,便多了搪瓷器。

首先装备的,就是家卫,原先家卫们使用的葫芦和铁碗,全部被搪瓷水壶与搪瓷碗代替。这搪瓷碗底部还有铁片做的活动把手,既方便家卫将之架上火堆加温煮热,又可以防止温度太高烫着人手。

贾甄笑着道:“我们小官人说了,还望着我们为他效力一辈子,当然都得活长些。刚趟的水可真冷,若是不擦干了,今后便是风湿。”

架在火上的搪瓷碗里传来水开的沸腾声,一股香味传来,让刘翎忍不住深吸了一口。贾甄见他这模样,爽快地将那搪瓷碗拿下来,推到他面前:“吃吧。”

“这如何好意思?”刘翎有些窘。

“有何不好意思的,不过是一餐之食罢了,我们虎卫,随身都带有五日之粮,若是到无法补给之处,也不惧会饿肚子。”贾甄一边说,一边拍了拍肩上斜套着的粮袋,颇有些自豪地说道。

随意折了两根树枝充作筷子,刘翎接过了搪瓷碗,打开之后,喷香的米饭味传来,除了米饭之外,里面还有大约七八块咸鱼干。刘翎只吃米饭,小去碰那咸鱼,贾甄见了笑道:“你只管吃就是,我都说了,我们身上可是带了五日的储粮。”

闻得此语,刘翎这才去吃咸鱼,一尝便觉味道不一样:“这是什么鱼?”

“谁知道,反正是海里捞起来的,腌渍好来,再用冲压机压出水,就变成这玩意儿,若不煮开,简直就是树皮,咬都咬不动!”

“有鱼吃就是极好了,你还抱怨……啧啧,俞公子当真是仁主,待你们这般好,若是我有这运气,能为俞公子效力就好了!”

刘翎不是在瞎恭维,他说的是心理话。他不过是应募而来的官兵,今年也只是十九岁,与贾甄是一般的年纪,可是贾甄的身上什么都有,而他身上却是什么都没有!…,

俞国振身边,只有五百人,两百家卫,再加上孙临分给他的三百官兵。过河之后,他便让众人先择地休息,吃了一顿饱饭,又小睡一觉。

他自己却举在望远镜,在高处向渡河过来的地方张望。

“小官人,为何要在此停留?”田伯光有些不解。

“咱们击破了那个什么乱世王,夺了被裹挟的百姓,但贼人并未全部擒住,还有一些人逃过了河。他们是知道咱们人数并不多,必然会禀报给河那边的贼渠。”俞国振道:“方才审贼时你也听到了,这边殿后的贼渠是横天王王子顺,此人凶残狡诈,性喜杀戮,他奉高闯之命来殿后,原本就是极不情愿,现在还出了事情,裹挟的百姓被我夺来,你说他会如何选择?”

“若我是他,有两个,一是立刻脱离,与闯贼会合,二是伺机反扑,重新夺回人口。”

“对,故此我在这查看,他现在应当知道,我可不是那些蠢人,而且他人力比我多。因此,他最有可能还是夜袭,在那边我没有断浮桥,表面上是为了方便我军渡河,其实是方便他夜袭呢。”

“可我们到这里……”

“吃过一次亏,我想王子顺会谨慎一些,他要夜袭,应当会兵分两路,一路自浮桥杀回,另一路则是择地趟水过河。”俞国振指了指自己过河之处:“既然要趟水,自然也要派人来探察,看哪里河浅水缓,你看,他的人来了。”

田伯光也举起了望远镜,这东西即使是新襄也是稀罕物什,但田伯光如今已经是团副,配有一架望远镜。

一小队,大约是十三四名流寇正牵马来到这里,此地离浮桥已经是十余里远,而且俞国振他们过河时留下的痕迹也已经被处理干净了,因此那些流寇并未生起疑心。

他们小心翼翼地趟过河,然后又迅速回来,从他们的神情来看,都变得轻松起来。在河边上又不知说了什么话,然后转身离去,一个人都没有留下。

田伯光咽了一下口水,他也是心机灵动的:“小官人如何知道他们必然从下游过河?”

“从上游的话,必要污水,浑水下流,便会泄密啊。”俞国振道:“当然,如果贼渠没有这么聪明,想不到这一点,也无所谓,我来时已经叮嘱过克咸,小心戒备。营垒扎得也不错,能守一时,这样我们再自后袭击,何惧之有?”

他说得有些散,因为他的心思不在这件事情上,而是考虑高迎祥会有什么应对。在他看来,这一战是必胜的,流寇的举动到现在都没有出乎他意料。但是,他面对的并不是高迎祥,而是横天王王子顺,无论是王子顺自己,还是他手中的兵,都不足以与高迎祥相提并论。

这一战即使大获全胜,也只能说断了高迎祥一指,还不能说是断高迎祥一臂。自己手中只有两百堪用之人,其余官兵,守守城尚可,方才一战已经证明,他们还不足以同流寇野战。

刚才那战中,俞国振带领的家卫,因为有嵌甲护体,虽然有些轻伤,却无一人伤亡,而官兵只是追亡逐北打顺风仗,竟然还被贼人杀了数十,伤者更是近百。这样的折损,在俞国振看来是难以接受的。

田伯光却听得仔细,他琢磨了一下:“那么,贼人会乘夜过河?”

“对,到时你觉得该如何做?”…,

“小官人将我们拉到这里,自然是准备突袭贼人过河的部队了。”

“呵呵,你这厮又取巧,我为何会挑过河偷袭的贼人突袭,而不是攻击贼人的本部?”

“那是因为……本部贼人会多些,而且他们要过浮桥袭击,更好防守,而这边的贼人则不然,他们人数会少,又可以从任何一方向偷袭孙副使,所以咱们要打掉这边。”

俞国振点了点头:“然后呢?”

“然后派人回渡口,让孙副使做出遇袭假象,诱桥这边的贼人袭击……”说到这,田伯光的眼中闪亮起来。

贾甄又煮了一碗米饭咸鱼,嗷呜嗷呜地吃着,或许是因为看到刘翎吃得香甜,他也觉得今日的饭非常好吃,便是那平时他不喜欢的咸鱼块,现在也分外鲜美。扒完饭之后,他又将自己的搪瓷碗洗了洗,见刘翎一脸羡慕的模样,失笑道:“有啥好羡慕的,你若知道这搪瓷碗的另一个用处,保证就不羡慕了。”

刘翎奇道:“这碗还有什么用处?”

只见贾甄将那碗翻了过来,扣在自己的头上,再用一根带子系起,又把开始充当把手的铁片拉下,顿时,那搪瓷碗变成了一只头盔,甚至还带着面甲,除了样式丑了些外,倒象模象样。

只是想到方才是个锅、充当碗,现在就变成了头盔,刘翎感觉多少有些怪怪的。

“这玩意儿……是哪位心有九窍的想出来的啊!”他有些哭笑不得地道。

“可不是,奶奶`的,据说他们还在研究,是否可以将头盔边缘磨出刃来,必要时可以当小铲子刨土。我们私底下玩笑,说终有一日,吃喝拉撒都靠着这头盔了,没准还可以用它来生个孩儿什么的。”贾甄低声忍着笑道,又指了指那边的田伯光:“这话可不是我说的,呐,是田团副说的。”

刘翎也大笑起来,不过想头这可以当头盔的碗,或者说可以当碗的头盔,他心中还是颇为羡慕:“啧啧,你帮我问一下你们官长,这玩意儿卖不卖,我倒是想买一个。”

他知道俞国振家卫的东西都是制式,每人一样,损坏了才能拿去换新的,因此倒不好意思向贾甄索要。

贾甄点了点头,正要答应,突然间身边传来了一声呼声,他顿时闭嘴抬头,向着俞国振那里望去,神态也变得严肃专注起来。

俞国振做了一个家卫们都很熟悉的手势,那是让他们在一分钟之内整理好装备,进入战备状态。

便是官兵们,如今也跟着俞国振打了一仗,算是熟悉他的风格了,也没有谁敢怠慢,一个个爬起,用不着军官的喝斥,便自觉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有些人就有这种感染力,如司马迁评李广一般,桃李无言,下自成蹊。

二七零、筑尸为堰塞柘皋(三)

之所以做出手势,是因为俞国振已经看到了流寇的身影。

有望远镜在,这让俞国振逢战便可抢得先机,在对方尚未见到自己时就做出反应。这种信息的不对称,让他占据了极大的优势。

开山虎驱着一千人绕道而来,为了避免被河对岸的官兵发现,他特意绕了远路。

“大当家的,就在前面,可以过河。”在开山虎身边,流寇的斥侯指着先前探过的地方道。

开山虎嘿嘿笑了一声:“贼他娘,混世王这厮竟然被官兵杀了,要咱老子去替他报仇!他个蠢货,一日不弄娘儿们,便一日头昏昏,给个假的红衣娘儿们便骗了。狗官倒是奸猾,兄弟们,都打起精神,咱老子可不想象混世王一般模样!”

“大当家的,兄弟觉得,咱们干脆走了算了,虽说到河边的官失只有不到两千,但是没准后续就有大队官兵到来,何必去为了横天王卖命?闯王是吩咐他殿后,你只是协理,有什么挂落,也是他吃……”

“叭!”

开山虎一鞭抽了过去,将身边另一个喋喋不休的人满嘴的胡言乱语抽了回去。

“你这厮,便是那读书人说的,什么鼠目寸光!”他翻着凶目咆哮:“方才与横天王一起劫掠村落,见着娘儿们便上的,就有你一个,好嘛,刚爽完了就不讲义气了?”

他口中这般说,心里却在大骂这厮蠢蛋,他们若就这样回去,肯定是要吃闯王挂落的,但横天王王子顺实力强,闯王便是挂落,也会找他这个软柿子捏。便是王子顺,回去之后,第一大责任自然是推到死鬼混世王身上,而他开山虎也少不得第二责任。

而且,他知道官兵数量不会很多,在他看来,来的可能还是关宁军的一支,除此之外别无他人,他们的数量不会很多,就是一两千罢了,既是如此,还有一半以上的胜机。

关宁军的军纪,比起他们这些流寇也好不到哪儿去,他们战斗力确实强,但自己这边人数战优!

“过河,过河,都利落些,别磨磨蹭蹭的!”

开山虎抛开自己心里的杂念,厉声对着属下喝令。

他属下可不都是骑兵,只有四百余骑,其余是步卒,这傍晚过河,朔风劲吹,一个个冻得瑟瑟发抖怨声载道。开山虎听得后驱马入水,拿鞭子连抽数人:“过了河准你们生火烤一下就是,叫什么苦,咱老子从西打到东,何时怕过苦来?”

他却不知,当他驱马入水之后,俞国振暗叹了声口惜。

他原本以为这个贼渠会等得一大半人过河后再过河的,没想到他却提前趟入河中。

略一沉吟,他放弃了现在就狙杀这个贼渠的想法,这贼渠已经离开了他们的狙击距离之中,而且击毙混世王后,混世王的手下仍然能够组织防御,这让他印象极是深刻。这些惯寇,失去首领对他们影响虽大,却还不如伤亡惨重来得多。

很快,约是有三分之一贼人都进入了水中,俞国振抿了抿嘴,向田伯光点了点头。

“准备好了——开火!”田伯光向着周围的家卫低声道。

一排青烟顿时升了起来,然后是砰砰的声音。

俞国振布局,向来不是只设一个陷阱,当发觉贼首已经离开最佳射程之后,那些原本瞄着开山虎的火枪,都转向了另一个目标,河崖边上一层干枯的树叶。…,

这层干枯的树叶,离最佳趟水之处有个丈余远,一排弹丸击在那上面后,顿时引发了明火,但明火只闪了一瞬,紧接着,便是一声巨响。

提前埋在地下的火药,顿时被引爆,不象上回,因为无法判断贼人过河的速度,所以俞国振没有选择引信引发,而是选择了火枪击发。但是,在那滩头地下,俞国振埋下的可不仅仅是五十斤黑火`药,而是一百斤,并且不只埋了一处,而是混杂着碎石片埋了整整八处!

第一处爆炸顿时就引发了别处埋头的爆炸,当爆炸发生之后,整个趟水的滩头,都成了一片火海!

两斤黑火`药,其威力就足以炸掉一间屋子,这是一百斤,其中又掺杂着各种碎石,那些飞溅起来的碎石的破坏力,比起爆炸本身也毫不逊色。

开山虎此时已经到了河中间,他是愕然回头,然后身下的马被这巨响惊了,嘶叫着人立起来,将他颠了下来,落入水中。

河水不深,但也到了人大腿根,开山虎在空中甩开马蹬,入水后想要站起,但身上着甲颇重,一口水又灌了进来。他是陕人,不通水性,心中大慌,拼命挣扎,却是越挣越站不起。

只能说俞国振的运气实在好,象开山虎这般从马上惊落水中的少说也有十余个,而其余流寇也都瞠目结舌回头观望,竟然无人注意到自家大当家的落了水。

接下来他们就更没有时间关注这个了,因此凄厉的锁呐声已经吹响,一队服饰奇怪的官兵从身后的山林之中冲了出来。

此地为柘皋河畔峏山,山势并不高,只是林木颇密。家卫们弃了马,排着队从林中出来,迅速冲到了河滩之上。经过那一番大爆炸之后,河滩已经面目全非,原本聚在岸边准备渡河的近千人,炸死炸伤了近三分之一,其余侥幸保全的,还没有回过神来,就听到凄厉的锁呐声响起,一片绿潮迎面而来。

家卫跑得并不快,他们极注意队形保持,因此如一层浪般冲到了离河滩约是三十步时,开始举枪排射。侥幸躲过爆炸的流寇,原本已经哭嚎迷乱,没有注意到他们的到来,等排枪响起,他们成片地倒下之时,这才反应过来。

排队枪毙!

尚未死伤的流寇,哪里还顾得上其余,人求生的本能,让他们纷纷向河水中跳去。但河水虽不深,水势也不大,可是人在水中的速度本来就慢,更何况如今这么冷,一时之间,他们哪里逃走得!

“掌盘子……咦,大当家的,大当家的?”

河中的流寇里,倒还有保持着清醒的,这个时候,就只有大当家的开山虎才能够稳住阵脚了。但当他们回过头来找开山虎时,却发现开山虎人已经不见了,倒是他的马,慌慌张张向着岸上跑去,但马背上却没有人。

有聪明的顿时明白,立刻手忙脚乱地去水里捞人,不一会儿将开山虎捞出,可是连冻带灌之下,开山虎已经失去了知觉。

这个时候还记着救他的,自然是他的亲信,他们也不管那么多,架起开山虎便跑。好在他们都已经渡过了大半条河,这一奔起来,三脚两脚,便上了岸。

在他们身后,被突袭已经打得鬼哭狼嚎的流寇,已经纷纷跪下,就算还有些勇气的,见着冲出奇怪官兵的树林里仍然是无数面旗帜在招展,喊杀声震耳欲聋,此际也是断了反抗的心思,乖乖地跪下等着官兵来捆。…,

没有人阻拦抵抗,家卫很快就到了河边,河水中还有数百贼人在拼命想要过河,但一排弹幕之后,离得对岸最近的几个流寇都倒了下去,从他们身下,涌起一股股殷红的血渍,很快这血渍就消失在河水中。他们中的大部分都被河水这样冲走,少部分没有死的,便在那里挣扎呻吟。

“放!”见还有贼人试图上岸,田伯光挥手又下令道。于是又一排枪打去,在流寇与对岸间激起了一排水花。

这警告之意如此之浓,无须说话,那些流寇便已经明白了意思。

又击杀了数名之后,流寇不情愿地向来处回头,而滩头处的流寇,更是无一人敢反抗。

正如此前所言,对于流寇来说,投降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在车厢峡之时,就是闯王高迎祥,不也乖乖投降过一回么。既然这群官兵极为凶悍,而且器械又甚是精良,无非是多投降一回罢了。

“万岁,万岁!”

最初时林子里的官兵是在喊杀,但看得两倍于己的贼寇,不是被击杀,就是乖乖投降,一个个老实得象是刚入门的新妇,众人不禁大叫起来。他们可都是庐`州府守军,这些天日里守城时,也贼寇也是狠战过,几曾见过贼寇们这般!

看着俞国振的身影,他们眼中的敬仰也就越发浓了。

那些贼寇原本就听到林中喊杀之声,又看到不知多少旗帜在摇,现在听得这惊天动地的喊声,心里更是暗自庆幸,好在大伙投降了,看这些官兵模样,也确实没有杀俘的迹象,否则等林中大队官兵出来,那情形如何就很难说了。

而林中果然也出来了一百官兵,他们的作用便是以绳索将流寇一一捆起。他们得了吩咐,捆人时一声不吭,不一会儿,便将众贼的手全部反捆上,用绳子一串串穿起。

他们此行来之前,俞国振便交待多带绳索,如今果然是派上大用场了。

“小官人,又是一场大胜。”田伯光略有些兴奋地来到俞国振面前:“初步清点,至少毙死流寇四百人,擒获八百余人,逃走的不过是二三百人,我们无一人伤亡!”

周围听得他报的消息,官兵们又是一阵欢呼,白天才打了一场胜仗,傍晚便又胜一回,更重要的是,傍晚这一战,他们竟然自身毫无损伤的情况下,几乎全歼了数倍于己的流寇!

“只可惜贼渠走脱了。”俞国振看了对岸一眼,他看到十余名贼人抬着贼渠遁入了远处。

二七一、筑尸为堰塞柘皋(四)

“癞头,副使老爷怎么说?”

孙老三坐在小马扎上,向灰头土脸回来的伙伴问道。

“自然是将我臭骂了一顿了,三哥你就狡猾,专指使着我去触这霉头,原本副使老爷还很高兴的,我一开口,顿时挨了顿臭骂!”

“嘿嘿,那是你蠢,不会说话,换了我,廨使老爷不但……”。

“当当当当!”孙老三话没说完,便听得铜锣声响,他低低咒骂了一声,然后喝道:“都起来吧,要拼命了,奶奶的,本来想先赌几把过过瘾的……”

随着这铜锣声,各营帐内的兵丁都经纷跑了出来,不过是片刻时间,临时建起的寨垒就已经站满了人。

“时间到了?”癞头奇道:“不是说后半夜么?”

“蠢货,是说后半夜开始,却不是说前半夜便无事!”旁边一人低声道:“这可是幼虎遣人来定的规矩,你敢违抗?也就是你这蠢货,才被老三支使着去问副使老爷能不能耍两把,你瞧老三自己,他可是老爷家丁,自己都不去问!”

“娘哎,俺倒真是蠢到家了。”癞头拍了拍自己的脑袋:“也是,人家幼虎可是帮咱们在赚功劳,这一战打完,咱哥几个哪个身上不算到几绩功,总算可以楼下些钱讨房媳妇了。”

“你?就别想了,你这厮就是有几个铜钿,也被老三他们吸走了,蠢人还好赌……你就该跟幼虎家虎卫那般,要有人管着,除了些许零花,其余的钱尽数收走存起,还给你算利息,想要支取,必须得有理由!”

这些官兵与家卫同时出来,沿途休息时彼此也有对话,特别是时家卫的收入……还有那些收入是如何使用的,不少人都专门打听过。当得细柳别院出来的家卫,每人每个月至少有五两时,他们便已经咋舌,要知道,这五两是职贴加津贴,还没有算上各种赏额和补助……比如说,他们若是野外行军,便有野外补助,若走出战……便有出战补助,战功奖赏更是厚重,故此这二百名家卫,几乎个个都已经有了几百两银子的身家!

换了一般军士家丁,便是拼死拼活橙了些钱,不是赌博输了,就是注到娘儿们的洞里,但虎卫们不同。俞国振禁止他们随身携带大量现银,军纪又严格不给他们赌与嫖的机会,因此他们的银钱只有两种途径:一是少数有家有口的家卫,银钱交与家人保管处置;二是那和尚无家人的,则除了留下零花之外,银钱都存入虎卫钱庄进行统一保管,需要支取时只要纸面申请即可,按月还计一厘的利息。

“若是俺能给俞公子当家丁……那可就美了。”癞头道。

“先给史巡抚当好差吧,以后或许便有机会。”孙老三听到这话,回头说了一句:“都给老子闭上嘴,听着外头动静。”

他们这边营地里铜锣响,对面的流寇也听到了,如今双方是隔河对峙,那浮桥谁都没有将之破坏掉……因此对面的流寇营寨中也是一阵骚动。不过见这边只是闹腾了一会儿就又安静了下来,对面同样也不再有什么动静。

“该死的,开山虎怎么还没动静?”河这边,王子顺喃喃骂了一句。

为了等待开山虎夜袭官兵的信号,他们可已经小半夜未曾休息了。但看模样……还得继续等下去。

大约是丑时一刻(凌晨一时半左右),等了大半夜的流寇们已经有些按捺不住了……不少人都开始议论,开山虎是不走出了问题。王子顺也焦躁不安,心中开始犹豫,夜袭之事是否还要继续下去。…,

原本他手中控制的就是他与混世王、开山虎三部,三人全部实力加起来,也不过是两万余人,而其中能战之精锐,更只是六七千。混世王在河对岸折了近两千,开山虎分去了近两千,他手中尚可用的,只有三千稍多,这点人手,已经让他觉得不安全了。

就在这时,对面营帐外,突然亮起了数十处尖光,然后火箭乱飞,空中仿佛是下了一场又急又密的流星雨。在这阵箭雨之后,杀声四起,得得的马蹄声,仿佛是从四面八方传来!

紧接着,官兵营寨中传来鬼哭狼嚎的惨叫之声,到处都是火光冲天。王子顺见此情景,顿时大喜:“好了,成了,弟兄们,是吃肉喝汤,还是吃糠咽菜,就看今日了,上吧!”

他一声令下,早已经按捺不住流寇顿时欢呼而出,直冲向浮桥。他们过了桥头,见原本守在这里的官兵果然不见了,众寇更是兴奋,便要冲向营寨,然而就在这时,梆子声却响了起来。

密集的弓弦声和火枪声几乎同时响起,冲过桥头的两百余流寇,在这死亡之声中倒下了一大半。在他们身后的贼人一时不觉……兀自前冲……但紧接着第二轮、第三轮的射击又到了,将他们死死阻在桥头之上,再也无法前进寸步。

人群之中的王子顺此时也意识到不对,但不待他下令撤退,在他背后,贼人的营寨中突然火焰四起,而奔雷一般的马蹄声也从四面八方传来,黑暗之中,根本不知道有多少骑!

“为何这力多官兵,糟糕,定是关宁军大举来了,该死今日中计!”

王子顺心念电转,官兵突然出现在他后方,而开山虎的袭扰却只有声而无实,那么情形很明显,开山虎已经全灭了。他却不知,开山虎溺水昏逞被救走,醒来后虽是遣人来传信,却在半途便被俞国振截杀。

而且此时,开山虎本人也就在孙临营地外围,见到眼前这一幕,却除了长叹之外,再无一计可施。

近三千流寇,一半在桥上,一半在寒中,如今寨中火焰四起,四面八方都是喊声杀和马蹄声,还有密集的火枪乱射。黑夜中这造成的恐慌极大,贼寇发觉自己的夜袭是中计,原本已经大沮,而现在敌人的反袭出现,他们已然全无胜念,就是王子顺这个时候,想的也不是组织有效抵御,而是如何逃走。

刘翎驱着马一边奔走一边狂哼,他们最大的作用就是恐卟惑敌,眼见着贼人越发乱了,他的心也越发火热起来:

然后他看到贾甄的身影,头上戴着那搪娄的碗盔,手中端着火枪,不紧不慢地按照他固定的节奏对着桥头开火。刘翎看得心中欣羡,心中忽的一动:若是自己在这一战中,立出了殊勋,或许真可以投到俞国振帐下。反正以俞公子的声名,向史巡抚要一个人,那算得了什么?

就在此时,浮桥之上,突然传出一阵呐喊,紧接着,一群流寇不顾寒风凛洌,竟然跳入了水中!

他们离得这边岸不远,顺水扑腾两下便上了岸,上岸之后这些流寇也不思抵抗,而是转身逃走。

这提醒了浮桥上进退不得的淡寇们,柘皋河原本就没有多深,也不算宽,而且今年冬暖,水面未冻,跳下去一时半会不见得会淹死。

当先跳入水中的,便是王子顺,他的银盔在火光中闪闪发亮,刘翎一眼便望着了。他原本心头火热,就是想要立上一功,好以此为晋身之阶,或者在官兵中升官发财,或者投靠待遇更好的俞国振,因此竟然没有丝毫犹豫,便冲着那方向追了去。…,

与他一般心思的,可不只一人!

无论是想在俞国振面前表现,或者是想着升官发财,众人都知道,那个头盔在火光中闪闪发光的,才是真正的大鱼,因此那两百多不到三百的官兵,倒有小半向着那边追了过去。

俞国振眉头皱了一下,大声喝道:“回来,回来!”

但是黑暗中嘈杂,他再怎么大喝,哪里传得过去,而且就算传过去了,这些人当中,愿意扔了那巨大功劳不管的,也没有几个。

他们可都明白,那头戴银盔者十之八九就是贼渠横天王王子顺,在朝廷的悬赏之中,那可是功可封、爵的存在。

见阻止不住,俞国振喃喃地骂了一声,毕竟只是临时拨派来的官兵,这等情形下,确实做不到如臂指使。他叹了口气,这是他们自寻的道路,别人也没有办法。

“休要乱了,继续压制。”他吩咐道。

身边的锁呐声依然保持原先的节奏,因此家卫们没有因为官兵的异动而有变化,少部分官兵也依然来回奔驰虚张声势。而桥对岸的孙临,在将流寇压制回浮桥之上,并且纷纷向水里跳后,也领人逼近过来,开始在岸上射杀水中的流寇。

两头一堵起,贼寇急切间根本无法走脱,而且因为夜中贼寇众多,这一战,俞国振并不准备再要多少俘虏。所以他们是毫不留情地射击,即使水中的流寇哭嚎求饶,也不予理会工

这般狂射之下,柘皋河里的贼人,面临的就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血染红了河水,尸体堆在一处,几乎成了河堰,阻得水流都难以流动。

刘翎此时已经迫近了沿河岸向上游逃窜的那队贼人,起初时他们还是一心逃窜,但当离得桥渡战场稍远之后,贼人中突然有人大喝,然后数十骑贼人聚在了一起,掉头反冲。刘翎正追得兴起,一时间未能来得及反应,黑暗中也不知哪儿来的一刀,正斩在他的头上。

最后的那一刹那,刘翎心中想的竟然是,若自己头上也有一个搪瓷大碗就好了。。)

二七二、残民邀功非我欲(一)

虽然说是要去前方查看孙临、俞国振的战果,但卢象升与史可法都清楚,他们手中的官兵数量不如贼寇多,为了防止出现意外,他们一路都行得比较谨慎,速度也就慢了。

按照卢象升的命令,祖宽将侦骑远远地派了出去,他自己也在大军之前。

“总兵老爷,总兵老爷!”

听得祖全的呼声,祖宽有些不满地翻了他一眼,那日这厮与该死的安庐兵相遇,不但不曾占得便宜,还给人当面教训,连累得他这些时日总被潘可大冷嘲热讽,这件事情,祖宽始终耿耿于怀。

“老爷,你还真相信那些土鸡瓦狗一般的安庐兵,能够击破流贼的后队?”祖全当然知道因为自己丢了老爷的面子,如今很不受待见,他小心翼翼地道:“要不,让小人先到前头去?”

“胡说八道,卢象升这次可是认真的了,你若是想死,自个儿回关宁去,少在这给老子惹麻烦!”

话声才落,听得前面忽然传来欢呼之声,紧接着,一群关宁军快骑而来,每人马上,都载着一具尸体!

他们还没有到得祖宽面前,便大笑着道:“总兵,总兵,好造化,咱们兄弟逮着一条大鱼,却是贼渠开山虎!”

“果然是开山虎?”

“方才拷问时他招了,不过事后想逃,被兄弟们乱箭射死。”那斥侯头目得意地道:“他带的数百骑,射杀了这十余人,其余的都被杀散了!”

祖宽先是大喜,他派出的斥侯也杀掉了一位贼寇渠首,这是大功。但转念之间,他便想到了疑点,他是打老了仗的,哪里会轻易被哄住!

“这厮该不会随意杀了些逃散的百姓冒充开山虎吧?”

他检查了一遍尸体,自对方布满老茧的手指还有头上的银盔压出的印痕判断出,这确实是一个流寇惯匪头目。从面目上看,也与那开山虎有几分相似,祖宽当下大喜,至于其中其余疑点,在他看来都不是什么问题,只要这开山虎没假,那就行了。

“好,做得好,你们随我来,我替你们去卢总理那边请功!”

祖宽大笑着道,有着这开山虎的尸体,他此前丢的面子,约莫就可以捡回来了。

领着那些斥侯到了中军,果然,卢象升听说擒杀了开山虎,也是欢喜无限,亲自检验过开山虎的尸体之后,他满意地道:“祖总兵今次又立大功,少不得封爵之赏,本官在此先向祖总兵道贺了。”

“封爵之赏倒是不在末将心中,只要不被那些无知小辈轻视我关宁军雄风,那就好了。”祖宽斜睨了潘可大一眼道。

潘可大哼了一声,却无言以回,他是有眼色的,见卢象升都高兴,自然不会去触逆鳞。他心里却在想,谁知道这开山虎的尸体,是怎么捡来的,否则开山虎身边按理说应该有几千流寇,哪里是几十个斥侯能击杀的!

卢象升也明白这一点,但功就是功,无论祖宽的部下是用什么手段杀了开山虎,这个贼渠授首,总是不争的事实。他点了点头,又许下了那些立功关宁军赏格,然后看着史可法道:“道邻,看来咱们此次前来倒是来对了,不管孙克咸那边情形如何,至少这里先得了开山虎,哈哈……”

人逢喜事精神爽,春风得意马蹄轻。还没有见着孙临,便先得一功,卢象升等一行速度便更快了,在大约是正午时分,他们到了渡头之前,还隔着较远,便看到那边四处烟起,看上去破败不堪。…,

“怎么回事,贼人袭了营?”卢象升是内行,一看便问道。

他问的对象,是得到消息前来迎接的孙临。

孙临点了点头:“昨夜贼人兵分两路,一路自下游过河,由开山虎率领,意欲夜袭我等,一路是横天王王子顺自领,在浮桥对岸与我对峙。我军在俞济民带领之下,伏于河滩,先于傍晚击破开山虎,其部几乎尽数擒杀,唯有十余骑来不逃脱,我遣人追击,却回报说为人夺走……”

“胡说,你这厮谎报军功!”祖宽听到这顿时不喜,这岂不是说,他的斥侯不但吹嘘了军功,那数百流寇根本不存在,而且连开山虎本人,都是从孙临部下夺去的!

孙临瞧了他一眼,冷笑了一声,他是文人出身,虽然喜好武事,如今也挂着武职,可终究还是要转回文途的,因此根本没有把品秩比他高许多的祖宽放在眼中:“祖总兵这话说得本官就不懂了,是不是谎报军功,自有总理辨别,哪轮得到你来开口。莫非,那些抢了开山虎,又伤了我追兵的,就是你的部下?”

祖宽心中顿时明白,这种事情自己部下当真做得出来,他心里暗骂了声,方才那些家伙也不与自己说清楚。但无论如何,他口中是不会承认的:“大胆,你是什么东西,也敢对本总兵咆哮,来人将他拿下!”

他拿出总兵官的威风,身边的关宁军便一拥而上,他倒不是真要将孙临杀了,那样的话必然会惹得卢象升大怒,只是想凭着军威吓一吓孙临,好让他不敢乱说。但他的亲兵冲上来后,孙临身后却是猛然跳出一条大汉,横槊一推,扑上来的七八个亲兵,便全部东倒西歪跌坐于地!

这天生神力的,自然是齐牛了。

齐牛推倒这些祖宽亲兵,长槊向地上一顿,足足插入地面有半尺,环眼怒瞪,虬须倒竖:“谁敢无礼!”

他这一出来,就是祖宽,也眼前一亮!

象他们这般军中之将,最喜的就是勇士,身边勇士多,危机之时不是能救自己一命,就是能逆转战局。齐牛这模样,活脱脱是演义里燕人张翼德再现,只不过他肤色稍白,面象也偏稚嫩罢了。

“好壮士!”祖宽性子急,立刻开口道:“随了本总兵,用不着两年,保你荣华富贵!”

旁边的卢象升又皱了一下眉,这祖宽也恁不象话,不仅要夺人之功,还想夺人之将!这般勇士,放在哪儿,都是主官的心腹爱将,他既是跟在孙临身边,当是孙临的亲卫才对!

况且,这般勇士,年纪还轻,跟着他祖宽,学成兵痞么?

因此他哼了一声,上前道:“果然是虎将,克咸,你可愿意割爱,将此将调与我?”

孙临这个时候唯有苦笑了,他想到俞国振让齐牛跟着他来时的一脸坏笑,顿时明白,这是俞国振给他挖的一个坑。

自己倒真是误交损友,他也不怕自己就真的答应将齐牛调给祖宽或者卢象升?

心中这样想,但孙临也明白,自己做不出这种事情来。这和卖友求荣也没有什么区别,他性子骄傲,哪里愿意做这等事情。更何况,就算他做了,齐牛不认账,又有何用?

“咳咳,这壮士姓齐名牛,非克咸亲兵,乃是俞济民家丁。”史可法咳了一声道,他是认识老牛的。

“啧,那俞济民什么的,速让他来见本总兵,这人本总兵是要定了。”祖宽又抢着道,然后涎脸向卢象升笑道:“卢侍郎,末将在你帐下效力,这人到了末将身边,便与到了侍郎身边一样,侍郎还是莫要与俺这粗人抢吧。”…,

他这般说,倒叫卢象升没了脾气,毕竟卢象升是文人,哪有兵痞这般不要脸面。见卢象升不做声了,祖宽大步走向齐牛,伸手就去拍齐牛的肩膀:“好壮士,以后就跟着我吧……”

话说完,他的手却疆在半空中,被齐牛一手抓着腕,怎么也放不下来。

他能被祖家从家丁提拔起来,到了今天这个总兵的高位,自然是一员勇将,力气也是极大的,但在齐牛手中,他再三用力,却还只是逼得齐牛手略略晃动罢了。

“离我远些。”齐牛一挥手,祖宽便踉跄而退。他勃然大怒,正要发作,却发觉齐牛看着他时,那目光冰冷,竟然与看着一具尸体没有什么两样。

那一瞬间,祖宽心中浮现一个念头:这厮就是有意激怒他,然后寻个机会一拳将他打杀!

这个想法自然是荒谬的,俞国振虽然不屑关宁军,杀死他祖宽也没有什么心理压力,但绝对不会当着卢象升的面这样干。这只是齐牛在战阵上杀戮已久,自然带着的煞气,就是祖宽自己,身上也有同样的煞气。

“这厮年纪轻轻,还是个南直隶家丁,怎么身上竟然有这么重的煞气,倒象是咱们关宁军的宿将!”

“好小子,胆气挺大,哈哈。”他被齐牛挥开,又给那目光一瞪,心中虽是着恼,面子上却哈哈大笑起来:“荣华富贵你都不想要?”

“抢别人军功得来的荣华富贵,我不要!”齐牛哼了一声:“欺凌百姓得来的荣华富贵,我不要!内残外忍得来的荣华富贵,我不要!”

他这三个“我不要”说出来,当真是掷地有声,真震得在场诸人两耳,都是嗡嗡作响。

祖宽面皮涨成了紫黑,莫说他根本没有几分休养,就算是有,这个时候也已经到了极限,他暴跳起来,正待发话,卢象升却几步上前,拍了拍他的肩,然后自己上前,向着齐牛,竟然是一揖。

他以兵部侍郎兼五省军务总理,正三品的朝廷大员,竟然向着齐牛这个家丁行了一礼。

二七三、残民邀功非我欲(二)

“我非为汝之功敬汝,而为汝之言敬汝,能出此语,非大忠大义之辈不可。”

礼毕之后,卢象升起身,脸色微微有些激动。

他性子原本就是有些血性,否则也不会以文人之身统兵打仗还打得这么好了。

齐牛方才那番话,说到了他的心里,他深有同感,觉得如今这些武人,正是因为犯了这三种毛病,所以才国家不靖,区区流寇,区区东虏,花费了无数时间人力和财力,却始终得不到解决。

争功推过、欺凌百姓、内残外忍,实为当今武夫之共病也。

想到这,他诚恳地道:“壮士能说出此言,当真是一语中的。正因如此,壮士更应出来为国效力,上报君恩,下救黎民,也对得起自己身上的一身本领。”

“这话可不是俺老牛说的,是俺家小官人说的。”齐牛憨然道:“俺老牛可是什么都不知道!”

他原先那句还说得义正辞严,但愿这一句就又原形毕露了,那憨头憨脑的模样,让卢象升先是一愣,然后加倍欢喜。

他见旁边的祖宽目光阴森,一脸的杀气,便回过头来又安抚道:“祖总兵勿要与其一般见识,原来是一个憨人,何气之有?”

祖宽勉强笑了笑,心里自然还是怀恨,口中却要找个台阶下:“是极,本将自己不会与一个傻子一般见识。”

“俺也不会和你一般见识。”齐牛道。

史可法嘴角忍不住抽了一下,他与齐牛打的交道可不少,卢象升看出齐牛是个将种,他难道就看不出么,早在上半年时,他便想着法儿撬过俞国振的墙角,想要从家卫中挖几个人来,首要目标就是这齐牛,结果却是碰了一鼻子灰。那个时候,史可法就发觉,这老牛看上去憨,说起话时也有些拙,但实际上心眼儿可巧着,很多时候,都只是装傻罢了!

孙临此时也出来笑道:“老牛是憨人,各位官长莫怪……老牛,你先回去。”

齐牛却是不干:“公子说要俺护着你,免得有些人恃强凌弱,要抢咱们的功劳!”

卢象升眉头跳了跳,这憨人究竟是真憨还是假憨!

“说到功劳,想必卢侍郎、史巡抚都得了下官战报,昨日与敌激战,破敌近两千人吧?”孙临笑眯眯地道:“不过,下官后来想再遣人改战报已经是来不及,昨日战报有些错误。”

旁边的潘可大听得这话,忍不住一顿足,史可法却看到孙临那笑,觉得寒毛竖了起来:这厮笑得,怎么与俞国振要整治人时一模一样,当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卢象升闻语,捋须未语,心里也暗暗有些怪罪,这话可以私下里跟史可法说,甚至可以私下向自己求见说出,唯独不适合在这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来!

果然,那祖宽性子急躁,听得之后宏声大笑:“我便说了,只靠着两千安庐兵,哪里能有什么大胜,不过是谎报罢了,或许还有杀良为功之事——方才那个傻大个儿不是说了么,欺凌百姓得来了荣华富贵……”

“住嘴!”卢象升喝道。

祖宽这次却不给卢象升面子了,他心中已经对齐牛和孙临恨之入骨,若是在战场上给他机会,他少不得要在背后捅二人一刀子——他们关宁军中这样干,可并不少见。因此他扬声道:“卢侍郎可要禀公查验,谎报战果,杀良冒功,那可都是大罪,本将虽是客将,却也不能坐视这安庐百姓父老受此等狗官践踏。本官有封折密奏之权,少不得要上一本了!”…,

他大言不惭,卢象升气得手按剑柄,若不是他的天雄卫未在身边,今日要将祖宽拿下重责了。他看了孙临一眼,无论孙临做事如何毛躁不可靠,终归还是东林支脉,他卢象升一定要想办法将之保住!

想到这里,他淡声道:“战后匆忙,计功之时,出现误差也在所难免,克咸,此事下不为例。”

孙临尚未答话,那边祖宽身后一人又跳了出来,他怒声道:“不对,不对,这厮不仅谎报战功,还想抢同僚军功,方才他明明说了,说那开山虎是他的人追赶的!总理,末将在关外打鞑子,在关内击流寇,转战万里,手下的儿郎们可个个都是为了国家挂彩受伤的真勇士,若是今日让我们白受这些小兔崽子之辱,我们还不如回关外去!”

“是极,是极,回关外去!”

“让这些安庐兵自个儿杀流寇去!”

“这又不是咱们辽地……”

“都给我闭嘴!”卢象升见隐约有哗变之势,心中亦是一急,他积威已久,因此喝过之后,那些起哄的关宁军倒是静了下来,但一双双眼睛瞪着他,显然,若是他不能给众人一个交待,就算他们不哗变,今后这些关宁军打仗时就不会卖力气了。

卢象升看了孙临一眼,叹了口气,他知道,祖宽虽然没出声,但关宁军闹起来,却都是祖宽示意。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让孙临给这个武夫道个歉,或者再加上一个齐牛,勉强可以将祖宽安抚下去了。

想到这,他开口道:“克咸……今日之事,多有误会,你还是向祖总兵赔个礼吧。”

“倒真是误会了。”孙临脸上笑,心里笑得更厉害,果然,一切的发展,都与俞济民预料的一模一样啊。

他脸上的笑是真的,心里的笑却是苦涩。

便是卢象升这样东林干城,如今也要顾忌武人,果然,因为乱世已至,武人的地位迅速上升,靠着这些养成了一身坏毛病的武人抵御外侮削平内乱,若是旷日持久下去,结果就是新的藩镇割据!

流寇,藩镇,东北的胡虏,这是活脱脱又一场唐末。

听得孙临说误会,祖宽就等着他道歉,准备在他道歉之后,仍然揪着不放,今日无论如何也不能放这小子过关,便是那个傻大个,也要想法子断送了他性命,反正不为我所用,留之何益?

他心中转着凶念,却听到孙临淡淡地说道:“上回报的功劳,稍微少报了些,原本以为流寇混世王被射死后就会溃逃,没想着还有横天王王子顺与开山虎在,故此方才已经说了,昨天傍晚又破了开山虎一千五百人马,今天凌晨再破横天王王子顺三千精锐。若是加上那些杂寇,前后加起来,已经破贼超过二万,俘虏贼人三千四百人,斩首——到现在还没有统计出来。”

“什么!”

祖宽原是以为他夸大军功,却没有想到,他口中的误会,竟然是一份更大的军功!

孙临这次没有理会他,而是向着卢象升、史可法一拱手:“请侍郎、巡抚随下官来。”

卢象升这个时候头也有些晕,他一声不吭跟着孙临就走,史可法紧随其后,但走了两步,回头看了祖宽一眼。

当看到祖宽脸上那又紫又肿的面皮时,史可法“哈哈”干笑两声,然后才迈步。

他心中其实是有些同情祖宽的。以他对孙临的了解,孙临性子较冲动,完全摆不出这样的一个陷阱,这一切,定是俞国振在背后遥控。祖宽现在脸上只是吃了第二记巴掌,接下来肯定还有第三记、第四记巴掌在等着他。…,

自己曾经……就这样被抽得晕头转向啊。

有的时候,史可法甚至觉得,朝堂中的变故也与俞国振有关。温体仁罢职闲居,是俞国振为救钱牧斋而出的奇计,那么文震孟免官归乡,是不是俞国振为了得到安庆的那些乱民而出的奇计?

他们跟着孙临穿过营寨,很快便到了浮桥之上,孙临指了指面前的柘皋河,只见距离浮桥约是二十丈处,尸体高积,几乎形成了堰塞。

“今晨之战,自子时一刻战至三刻,贼酋横天王王子横跳水得脱,仅带着四十余骑逃走,他的精锐战兵,一大半死于此地,估计有一千四五百人,另有千人被俘。”孙临平静地道:“此乃陛下之福,侍郎、抚府二位督臣之威,再加将士义民一齐用命,方有此胜。”

事实不会说谎,那堆积起来的尸首,让卢象升眼中尽是狂喜,也让磨蹭跟来的祖宽满脸都是愕然,至于史可法——他早就见怪不怪了,只要是俞国振出马,那么,便一定是这样的一个结果啊。

“这般……大胜?”卢象升咽了口口水,艰难地说道。

“大胜。”孙临点了点头,脸上终于因为兴奋而浮起了红晕:“可谓断了闯贼一指了!”

“干得好!”卢象升以拳击掌,这个时候,他再也没有半点犹豫。他督军与闯贼等流寇交战,也是转战了数千里,真贼假贼,一眼便可以分得清,那河中的尸体,果然就是贼人精锐,这尸体层层堆起形成河堰,确实不会少于一千四百人!

这是大胜,甚至可以说,是少有的大胜!

“还请二位上官到这边来。”孙临又道。

引着众人顺溪水往下,绕过一处小山脊,便来到了一处夹着河滩的山谷。在山谷之中,数千流寇模样的人坐在地上,他们都面对着河里的尸首,个个都是惶恐模样。孙临转过脸,笑着向卢、史道:“将这些贼寇俘虏安置于此,看着河里的尸首,他们便知道乱动的下场。孙老三,过来,人数算清了么?”

“禀各位老爷,一共是三千七百二十一人,不过河对岸还在往这边送,故此过会儿没准就四千人了。”孙老大大声道。

“啊呀,还请祖总兵恕罪,本官又不小心谎报了一下军功了,误会,误会!”孙临听得这话,看到一直在撇嘴的祖宽,又小刺了一下。

祖宽的脸再度红肿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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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四、残民邀功非我欲(三)

卢象升嘴巴已经合不拢了。《》..

他看着孙临的目光,怎么看怎么满意。虽然史可法事先跟他说过,主持军务的是俞国振,但在卢象升看来,史可法的认识只怕有误。

瞧孙临这进退有据同时不失锋芒的模样,当真是年轻一代中难得的人才,更难得的是,他还是自己一方的东林支脉!

此时的卢象升,也不过是三十多岁,就已经坐到了兵部侍郎、总理五省军务的高位,在他自己看来,十年后入内阁为学士,甚至成为首辅,都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他的心里,考虑的不仅仅是个人的功名爵位,而要比这更大点,他要考虑的,是整个东林的前途存续了。

但可惜的是,他也只是更大了这一点。

“本官此次东来,最大幸事,便是在此得见克咸这般少年英才!”他捋须大笑:“好吧好吧,本官代祖总兵向克咸赔罪了,克咸就别再为难他。还有什么惊喜,一起拿出来,本官实在是等不急了!”

孙临笑道:“不敢,下官立了些微功,便想着法子在上司面前卖弄,见笑,见笑,还请二位上官莫要见怪。”

他只说二位上官,也不接卢象升的话茬,分明是不接受卢象升替祖宽道歉。现在卢象升眼中的他是千好百好,自然也不会将他这点小小的不敬放在心上,反而觉得,这是理所当然,有才能的人总有傲骨,特别是文人对着武人,若不带三分傲气,反而倒是奇怪了。

祖宽则气得肺都快炸了。

孙临又道:“其余便是解救了被裹挟的百姓两万余人,这些都是贼寇在安庐境内掳获,好在我们昨日攻破贼寨,多少抢了些粮食,供他们充作吃食,否则的话,这一日里就得饿着肚子了。(《》)”

“解救了百好,那也是大功,逊于斩首了,好,好!”卢象升觉得自己今天似乎只会说“好好”。

史可法却东张西望,直到现在,他也没有看到俞国振,这让他很是奇怪:“俞济民呢,他立此大功,卢侍郎当见上一见。”

孙临心里有些尴尬,口中说道:“如今只是攻破贼寇后部,若是闯贼闻讯之后掉头而来,只怕于我军不利。故此俞济民亲往侦看,并不在此处。”

“他的家卫呢,为何也只有齐牛一人在此啊?”

史可法心里很清楚,单靠孙临带来的不足两千官兵,根本不可能获得如此战果,这其中还是俞国振出了大力。他想让卢象升也看看俞国振的兵威,在他心目中,卢象升很有办法,或许能够将这个俞国振收服于帐下。

“这位俞济民,在此次大胜中,究竟有几分功劳?”卢象升听得史可法一再强调俞国振,便讶然问道。

孙临沉吟了一下,然后苦笑。

他带的官兵,除了摇旗呐喊之外,就是打打下手绑绑人,俞国振有几分功劳,那还要问么?

“这个……用计策,全是俞济民想出的,另外,冲锋陷阵,也是俞济民带着他的家卫做的。”孙临略有些窘地道:“下官不过是附其骥尾,因人成事罢了。”

“克咸何必过谦!”卢象升却是不信,不过他对孙临更为欣赏了。抢功推过的人并不少见,这样愿意将功劳分润给别人的人却不多:“克咸立此殊功,也是辛苦了,如今贼势颇众,我之主力又尚未至,先回庐`州休整数日,再与贼人作战——你让那位俞济民也回来吧。圣堂最新章节..”…,

听得他这样说,孙临心中极是惋惜,不过这与俞国振的说法也是一致,当下点了点头,然后对身后的齐牛道:“老牛,你去寻你家公子,将卢侍郎一片关爱之意说与他听,我们在庐`州城中等他回来喝庆功宴!”

至于开山虎究竟是不是被祖宽的斥侯夺去的,这件事情卢象升没有再提,孙临也没有。

他们却是等不到俞国振回庐`州府吃庆功酒了,俞国振说是说去侦看闯贼行迹,实际上却是转头南下,又乘船回到了无为,将家卫留在无为之后,他只带着数人,又赶往了南`京。

对于他来说,柘皋河之战,既是试探闯王这一支流寇的虚实,又是检阅己军的实力,另外就是解救被贼寇裹挟的百姓。这三个目的达到,那么接下来就是收回拳头,等待时机了。

当他到南`京之时,柘皋河之战的胜利消息也传到了此处,故此他来拜访方孔炤时,恰好遇到来父亲这儿的方以智。一见到他,方以智便笑道:“来得好来得好,昨夜大人听说了柘皋河之战的消息,正高兴着,还说你再来便要与你饮酒相庆呢!”

对于朝廷来说,柘皋河之胜,是难得的好消息,不仅仅是打了胜仗,更是沉重打击了流寇气炎,还严重削弱了流寇的实力。

而且在流寇逼近长江威胁南`京之时,这一战也能提振南`京的士气人心。

“是济民来了?快快让他进来,密之,你别在外头缠着他!”

果然,方孔炤听到俞国振来的消息,也极是欢喜,甚至可以说稍有些失态了。俞国振与方以智到了他书房门口,便听得他的笑声,紧接着,他自己也出现在书房门前。

他是长辈,又一向自持,这次迎出门来,当然是因为俞国振为国为民立有大功。俞国振慌忙行礼,连道不敢,方孔炤却笑道:“你带着二百人便敢向着流寇大军冲阵的,还有什么不敢,莫非老夫比流寇还可怕么?”

“非畏伯父,畏忠义耳。”

俞国振小小地拍了他一记马屁,果然,方孔炤更喜:“果然,史道邻说你嘴尖牙利,倒不是全无来由……快进来与我说说前线之事,克咸虽是有信来,却是语焉不详,朝廷的塘报又不可信,恰好你这正主儿来了。”

俞国振进来用茶之后,便将柘皋河之战的经过说了一遍,他没有夸张,也没有遮掩。方孔炤不比一般庸官,他虽然话不多,目光却是极敏锐,人情练达世事洞明,许多时候,俞国振都希望能得到他的意见。

“你既无心出仕,将这功劳让出也是好的。”听得俞国振将功劳让给了自己女婿孙临,方孔炤倒没有矫情,他略一沉吟:“此事是克咸承你之情了……不过,济民,你为何就是不出仕?”

“伯父既是问起,小侄便实说了。”这个问题,俞国振也早就想解释,以免方孔炤怀疑:“当今之世,实非小侄出仕时机。”

“哦?”

“小侄若是出仕,唯有武职一途,受制于人,奉命奔走。小侄性子狷介,岂是受庸官所制、浊吏所挟?但朝廷法令,天子之威,虽一刀笔吏,亦可为难小侄。”俞国振笑道:“伯父希望小侄出仕,无非是怕小侄这身本领不为国所用,但小侄倒是觉得,保持自由之身,更利于小侄为国效力。”

“你所说的为国效力,就是效仿虬髯客于海外自创基业么?”…,

俞国振在给方孔炤的信件中提到了他在会安的基地事情,对于他擅自在他国夺城占地,方孔炤此前虽未提起,心中却是老大不快活,这一次直接问起,也不足为奇。

“道不行,吾将浮槎于海外。”俞国振先是说了一句孔子之话,当方孔炤捻须轻轻笑了一声后,他便知道,自己错了,比起掉书袋,自己哪里会是方孔炤的对手,因此不待方孔炤开口,他又飞快地说道:“小侄这也是不迫不得已,如前所言,小侄性情狷介,但又颇有些才气,若不为人所用,必为人所嫉。既是如此,给自己留一条后路,并无大碍吧。”

“济民,你这话说得有些过了吧,圣天子在朝,群贤毕集……”

“圣天子……今上虽是意图振兴大明,可是他晚生了三十年。”俞国振冷笑了一声:“积重难返,天子又性急,这便给了小人幸进之门。”

听得他议论崇祯,方孔炤咳了一声,俞国振这才转言其余:“便是朝中都为君子,也未必能容得下小侄。旁人不说,史可法私德岂非君子乎?但只因小侄不按他的心意办事,不肯将自己家业献出来,不愿交出《风暴集》与《民生杂记》,他便视小贼为仇雠,甚至不惜做出背后算计的勾当来。史可法自诩正人君子,又与伯父、克咸颇有渊源,替他谋夺小侄产业的张天如更是与密之、小侄都是朋友,又是如今声名大盛的复社领袖。小侄算是怕了这些君子贤能,不敢居于故园,只能移居他乡!”

“况且,小侄也是为了大明,为了我华夏!”稍顿了顿,他紧接着说道:“伯父可曾查过这些年的灾异,陕晋一带,已经连年受灾,而且这两年,灾荒已经蔓延到了中原更多地方,否则为何流贼越打越多?以小侄愚见,这灾荒只怕还会继续扩大。若是扩大到江淮、湖广,或者流寇打到江淮湖广,我华夏万民的粮食,当从何而来?”

方孔炤可不是那些愚蠢的官员,他目光敏锐,所见甚长。闻言之后,犹豫了会儿,然后凝神道:“你担心湖广江`西?”

“正是,流寇数度窥江,献贼甚至已经数入湖广,此两地一乱,华夏亿兆生灵,便要涂炭!”俞国振说到这里,声音低沉起来。

方孔炤的瞳孔也猛然收缩了一下,在他眼中,仿佛看到了一个可怕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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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五、残民邀功非我欲(四)

此时大明的经济中心,在于南直隶、浙`江,支撑朝廷的赋税,极为仰赖此地。

更新

但“苏湖熟天下足”已经是过去了,如今苏、湖一带,多种桑树,采桑养蚕,其利远胜于种植水稻。因此,大明已经进入了“湖广熟天下足”的时代,湖广、江`西二地,成了天下粮仓。若是灾荒波及这二地,或者流寇攻入这二地,虽然这里并不象南直隶、凤`阳府那样具有象征意义,可是破坏性,可能更大于这二地!

想到这里,方孔炤只觉得毛骨悚然。

“若是……若是朝廷重视此处,选派贤能,督抚这二地,应该不会有事吧?”

“洪承畴、卢象升皆是贤能,二人合力,流寇还不是祸乱中原,甚至来到南直隶!”俞国振长叹道:“以伯父之能,岂不知不能将希望寄托于一个假设么?若是此二地出了变故,那么我大明一万万九千万民口,当食何为食,衣何为衣?”

俞国振的这个数字,乃是崇祯三年时的数据,事实上因为此时隐户甚重,还未摊丁入亩,实际人口应该远不止这个数。这个数字也是在南美粮食作物尚未流行之前大明土地能够承受的极限!

一想到一万万九千万民口,方孔炤再也无法责难俞国振向南开拓之事了。

“那安南,便能养活我大明这许多人口?”他没有蠢到去问,为何不能尽快平定流寇,而是直接问关键问题。

“安南本来我大明交趾布政司,实我大明故地,如今安南国王黎氏,不过是在我大明收缩之时窃取我大明之土,故此,我所获者,为大明弃土也!”俞国振先是强调这一点,然后又道:“伯父曾在闽为官,可知闽地降水多日光足,正利于粮食生长。安南之地,在降水与日照上,更胜于闽。而且安南多河流冲积平原,正好种水稻。另外,小侄在安南正试种海外新种粮食,若是两季水稻与一季杂粮混种,一年可得三熟……”

“你只说,一年能得多少粮食吧。”方孔炤问道。

“小侄所据,不过是会安一地,放在咱们大明本疆,约是一中府之地,具体面积,小侄正在遣人测量,如今还不知道。但开出的粮田,在小侄回来之时,已经有十八万亩,都是中等以上的水田。只以一年二熟、一季四石来算,一年可得粮一百四十四万石……”

“亩产四石?那田竟然如此肥沃?”

“小侄另有方法,可以增产。..而且,若种的是蕃薯、土豆、玉米等作物,亩产还会增加……啊呀,说岔了。”俞国振一提到种田,总有一种异样的兴奋,他自嘲地笑了笑:“如今小侄每月少说要再开出五万亩田来,所缺的,无非是劳力罢了。而且,在会安向南,尚有一地,面积十倍于会安,我大明境内兰津于此入海,亦是广饶之地,水土之美,不逊于苏湖。原属占城国,但如今占城国为安南阮氏侵掠,几近灭国,故此成了无主之地。若是有足够人力,开发出此处,仅此一地,便足我大明半数口粮!”

俞国振的话语里多少有些夸张,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方孔炤听了之后顿时眼睛发亮。

“南方多瘴疠,你真能解决?”

“瘴疠不过是水中小虫,人饮生水,为其所毒罢了。小侄严令水非沸过一概不得饮,故此虽也有生病者,却只是比在咱们南直隶稍多。另外注意驱避蚊蝇,多备药剂,保持勤沐浴的习惯,并不易生病。”…,

“给你这么一说,老夫都想去那边瞧瞧了……”方孔炤这句话里,就隐约有一种赞许之意了。

他不是迂腐之人,在他看来,若是能救大明百姓,蛮荒之地,占了就占了,就算是有主,若是为救华夏子民性命,也说不得要争上一争抢上一抢!

“前方战事正紧,此次你来金陵,总不是为了跟老夫说交趾之事。”

方孔炤又道:“说吧,有何事要老夫相助。”

“要请伯父借些家丁与小侄。”俞国振笑道。

方孔炤愕然。

几乎就在俞国振踏入方家的同时,北`京,紫禁城中,御书房里的崇祯皇帝哈哈大笑起来。

他才二十六岁,比起孙临也只是大上一岁,但单看外表,他却象是四五十岁的人,因为是退朝闲坐,未戴皇冠,故此可以看到他两鬓已经有了斑斑白发。他向来极重自己的仪表,很少有笑得如此畅快失仪之时,侍候的小太监听得他这般高兴,都是有些惊讶,不少人都看着在旁陪笑着的司礼监秉笔、提督东厂曹化淳,心中暗暗佩服。

也唯有厂公,才能如此,让陛下圣颜大开,这等本领,得好生学习一番。

“曹化淳啊,你说这俞国振,是不是朕的福将?”

笑了好一会儿之后,崇祯放下奏折,回头看着曹化淳问道。

曹化淳心里暗暗松了口气,自从去年中都祖陵被火、温体仁下台之后,天子许久未曾如此开心了。

温体仁被弄下台,实际上并不合崇祯的意思,当时是迫不得已,故此温体仁虽是去职,却并未被勒令回乡,而是留在京中闲住。偶尔,崇祯还会派人去他府中,就国家大事征询他的意见。这让曹化淳相当惶恐,把温体仁弄下台,他可是往死里得罪了对方,若是温体仁有起复之机,那么他曹化淳就死无葬身之地!

更何况,此事发生之后,崇祯便对他冷淡了许多,任他如何想方设法,主仆之间的关系,也恢复不到从前了。

“陛下圣天子降世,自有天上星宿前来辅佐,奴婢看来,这俞国振不唯是陛下的福将,更是陛下……更是陛下……”

他吃吃说了好一回儿,这番装憨卖傻,果然又将崇祯逗乐了:“行了行了,你这老货,不学无术就别学人家搬书袋子。”

“不过,朕倒觉得奇了,去年四月的时候,他不是去了钦州给朕种合浦珠了么?朕记得,当时那个南京镇抚司的……你的那个干儿子叫范闲的,还上折子说,要安庐的罪民去钦`州帮着养珠,怎么这时候又跑回南直隶了?”

崇祯这个疑问早在曹化淳准备之中,他恭敬地道:“奴婢听说,这个俞国振是个孝子,当初他父母因遭了禄星而死,他才十一二岁,便独自扶棺百里回到家乡,此后守孝三年结庐而居,不出家乡一步。如今正是大过年的,他想来是回乡过年祭祖,偏偏赶上了这个。说起来,去年也是如此,他能在安庐破献贼,也是回乡祭祖呢。”

“果然,欲求忠臣,必于孝家。”听得这话,崇祯感慨地连连点头,然后又想起一事:“虽说俞国振是朕的福将,可至今,他身上还什么官职都没有吧?此前他将功劳得来的官职,都推给了他的堂叔……推功揽责,朝廷里那些食朕之禄者,当为之惭愧才是!”

“陛下所言甚是。”这个问题,曹化淳就不敢乱说了。…,

在他心目中觉得,俞国振是他这边的人,每年孝敬他一万五千两银子的河珠钱,虽然据说俞家已经彻底退出了河珠这项产业,转而去做海珠,但今年的一万五千两还是在年前送到了他手中。正因为如此,他反倒不好为俞国振正面说项了。

“不过朕又不能明着赏他,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若是朕明诏发赏,那些嫉贤妒能结党营私的小人,必然要在朕面前大肆攻讦。他们奈何不了朕,为难俞国振却是绰绰有余……”

曹化淳更不敢再说什么,只是唯唯。

崇祯闭上眼思考了一会儿,就在这时,外头传来细碎的脚步之声,还有宫女有些惶急的呼唤:“殿下,殿下,陛下正在那边,殿下莫去惊扰……”

“咯咯,咯咯!”

银铃一般的笑声传入耳中,然后,一个粉玉般的小姑娘跑了进来,她笑着向崇祯张开双臂:“就是知道父皇在,媺娖才要过来,好久不见父皇了,媺娖想见父皇!”

崇祯将她抱了起来,见几个宫女在书房外张望却不敢进来,向她们摆了摆手:“你们先出去!”

那些宫女退了出去,崇祯抱着自己这个才六岁的女儿在书房里转了半圈:“想见父皇了?”

“媺娖有好些时日未见父皇了!”

这段时间,因为流寇再度进入南直隶的事情,崇祯确实又有些时日没陪自己这个女儿了。朱媺娖如今才只是六岁,正是娇憨之时,她又是周皇后所养,宫中无人敢因为年幼而轻慢她,就是崇祯皇帝自己,对这个女儿也甚是娇惯。

“倒是小媺娖提醒了朕,朕虽不能给俞国振封官赏爵,却也不能冷了功臣之心。这样吧,曹化淳,你安排一下,让俞国振进京,朕要见他。”

曹化淳心里突的一跳,这可与他先前所想的完全不一样。他侍候崇祯的时间极久,自然知道自己这位主子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说直白些,很有点刻薄寡恩。却没有想到,他会对俞国振如此另眼相看!

“奴婢定然将此事办好……请皇爷放心!”心里虽然惴惴,他却没有迟疑,口中如此回答道。

“想来卢象升的奏折就要到了,这些人还以为能欺瞒住朕,竟然将俞国振的功劳尽数私分掉……哼哼,那个祖宽,奴仆出身,不识礼数!”崇祯又喃喃说了一声,这话传到曹化淳耳中,自然心中有数。

祖宽这一次就算功劳再大,也别想有什么升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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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六、贼势如火迫衷肠(一)

环滁皆山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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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欧阳修很醉熏熏地写下了这样一句精妙之语,概括了滁`州周围的地势。但实际上,滁`州周围的山势并不高,至少在如今滁`州官民心中,那些山对自己居住的城池并未起到丝毫保护作用。

相反,围着滁`州城连绵不绝的火光,让城头站着的人都是惊叹恐惧。

其中就包括知州刘大巩。

他是崇祯七年的进士,自从数日前接到消息,贼人离开庐`州向东而来,他便心知不妙。紧接着驻地在滁州的南京`太仆寺卿李觉斯,这位老先生分管马政,但他至滁`州之后,除了指手划脚之外,便是收受贿赂,刘大巩有时觉得,他还是没来滁`州更好。

而当得知闯贼抄掠全`椒,离滁`州只有一步之遥时,这位李老爷便慌了,嚷嚷着要刘大巩遣兵送他去南`京“告急”。刘大巩手中就那么点兵力,另是依他之言再分个两千送他回南`京,滁`州还要不要守!

好在李觉斯只吵了一日,便不再吵了,让他住嘴的却不是刘大巩,而是刘大巩身边的另一人。

刘大巩看着身边这个四十余岁的中年男子,眼中尽是钦佩。

方孔炤!

方孔炤身为南`京尚宝卿,原是悠闲清贵的官员,身在城坚墙厚的南京城里,可他却自请过江察看军情,带着区区五百兵,来到了滁`州城中!

“方公,贼势极大,如何守城,还请方兄指点。”他恭敬地对方孔炤道。

方孔炤笑道:“本官此次来滁,可不是给知州添乱的,当如何战守,但凭知州吩咐,便是本官,也会听从号令!”

旁边的李觉斯不满地哼了一声:“潜夫,你来得好没道理!”

他是真心不满,若方孔炤未至,他还可以以告急为名,跑回南`京去,可现在,南`京不但知道消息,甚至派人来前线观察军情,他还有什么理由脱身?刘大巩守土有责,他南`京太仆寺的驻地可也在滁,同样是守土有责!

“伯驿兄不必担忧,下官已有定计。”

方孔炤又是一笑。

这位李觉斯虽是广`东人,但当初曾与东林一起同阉党对抗,当今天子继位之后,也曾经屡次上书举荐东林党人。正是有着这份渊源,所以方孔炤到这里之后,才能劝住他。

方孔炤的心中,其实也有些紧张,但并不是因为对即将到来的大战,而是对此后局势物发展。------------------

他原本是可以不来的,但听到俞国振的计划之后,他就觉得自己不能再在安全的地方呆坐。他方孔炤岂是坐享其成之辈,怎么能呆在安全的地方,等着自己的晚辈把功劳送过来!

所以,他必须来到滁`州!

“还要多谢伯驿兄拨出来的马啊。”想到这,他对着李觉斯拱了拱手。

李觉斯为南`京太仆寺卿,掌管南直隶马政,虽然南直隶马不算多,但拨个几百匹与方孔炤却是毫无问题的。

“你那侄女婿,当真能破贼?”李觉斯还是觉得不大对劲,忧心忡忡地道:“老夫也曾听说过他的声名,但是……他手中兵微将寡,当真来得及么?”

“哈哈,破贼主要还是要靠官兵,我那侄女婿勇则勇矣,他只是在外牵制,让贼人不敢轻易攻城。”方孔炤道。

他将目光投向城外那火光通明的连营处,流寇势力大,连营足有十余里,将整个滁`州都围于其中。而俞国振,则隐身于流寇连营之外,埋伏在某一处地方。…,

“济民谋划深远,比我更胜,现在,就等着时机到来了。”他心中暗想。

“小官人,要不要做这一批?”

正在此时,贼人连营外围,隐身在一片树林中的田伯光,杀气腾腾地看着对面的一处营火。

此时已经是大明崇祯九年的一月初六,这个新年,俞国振又是在征战中渡过的。田伯光也是一样,不过他原本就是登莱之乱后的孤儿,只要跟着俞国振身边,那就是在家人之侧过年了。

但此际,他的心里是真正充满了怒火。

他抬眼远望,看着那处贼营,只恨不得立刻冲出去,将其中的流寇尽数杀灭。

“流寇就是一股极为单纯的毁灭力量,所到之处,除了破坏杀戮与毁灭之外,再没有别的作为。而咱们,则是一股建设的力量,咱们要建设家园,要凭着双手去创造幸福,与流寇便是势不两立!”

俞国振在带他们出来与流寇交战时说的话语,再度在田伯光脑中响起,他从来没有象现在一样深刻地体会到这一点。

因为他眼前看到的惨剧。

他们跟着这伙贼人,眼见他们破了一座村庄,将村子一把火烧掉之后,便将人全都劫到了此处。这伙贼人的数量约有两千余,被他们劫走的村民有四百多,紧接着便是一场人间惨剧。

奸淫杀戮且不说了,这些狗贼竟然逼迫这些村民互淫,乃至父淫其女、子蒸其母者,他们以此取乐,而村民们的哭泣哀求,却象一声声雷鸣,敲打在田伯光的心中。

神情恍惚之中,他仿佛回到了四年之前,仿佛又回到了登州。

那一夜乱军突至,母亲为了救自己被他们掳走,再见到时,便已经是一具赤着的尸体。他亲手将母亲放入水中,洗了数十遍,可总觉得洗不尽母亲身上的冤仇与污浊。

要想洗尽这个,唯有用血。

“伯光。”就在他双目赤红之时,俞国振的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之上。

“去吧。”俞国振道。

“是!”田伯光看了一脸戾气的自家公子一眼,然后长身站起。

原本的计划当中,他们只是远处里盯着这伙贼寇,观察贼寇虚实,绝不打草惊蛇的。因此,俞国振忍到了现在,但如今他发现自己错了。

“杀尽这些禽兽!”俞国振又道。

“是。”不仅是田伯光,他身后的二百骑,都是沉声应命。

这些确实是禽兽,他们践踏的已经不仅仅是生命,而是人身为万物之灵的尊严。

二百骑上了马,俞国振身边,田伯光将面甲从铁盔上放下。

面甲里,是一双幽深的燃着火的眼睛。俞国振将指挥权已经交给了他,那么——他心中默默地想:“为了娘!”

“拔刀,前进!”

因为马蹄上都包了布,所以蹄声很轻,他们起初速度并不快,慢慢向着流寇处接近。

闻人秀正喘着粗气,从一个不停地哭着的娘儿们身上爬起,他还没有从余波中歇过来,便被一个同伴推开,那个同伴淫笑着又趴到了那娘儿们身上。这让闻人秀有些不爽,他的独占欲是极强的,他上过的娘儿们,真不愿意让别人再上。

但是他只是贼人当中的一个罢了,而且连小头目都不是,只是最最普通的小兵。这让他叹了口气,若是他也是一个大头目,便可以有自己的营帐,蓄养自己的娘儿们!…,

“闻人秀,那小娘皮还行吧,哈哈哈哈……”

旁边传来同伴的淫笑,闻人秀嘴角抽了抽,跑到火堆上的锅里,用勺子去舀了一勺肉汤。他正准备喝汤时,却发现那吊着的铁锅开始摇了起来。

“怎么回事?”他有些愣了。

然后,他立刻明白,尖声大叫:“敌袭,敌袭!”

但是这时,虎卫已经到了离他们不足五十丈之外,正是因为开始加速,才惊动了他们。

为了不惊动远处更多的流寇,田伯光下的命令是用刀而不是火枪,他们从夜幕中滚滚而来,手中的马刀在火光中闪闪发光。这种马刀,也是新襄铁器工坊的产品,流线型的弯刀,配上护手,锋利的刀刃,坚硬的质地,使得它的使用者能够轻易在马上切割开敌人的肌肉。

闻人秀从火堆边胡乱抓起了自己的武器,黑暗中他不清楚来了多少敌人,看到的只是一大堆黑色的头盔。冲在最前的那个黑盔骑士,将手中的刀斜斜举起,然后一道电光劈下,离着火堆最远处,正在逼着被抓的百姓取乐的一个流寇,脸上的淫笑还没有完全散去,整张脸都变得扭曲起来,然后,他的头就飞起,从脖子里喷出的血柱,直冲到了半空!

“啊!”闻人秀嘶声厉吼,他感觉到,那个黑盔骑士的眼睛已经转到了他身上,目光里充满着仇恨。

“来啊,来啊,老子干了你的老娘,杀了你的老爹,老子这一辈子爽够了,你来啊!”

闻人秀在巨大的压力之下,不知为何吼出了这样的话语,他与那黑盔骑士相隔还有近十丈,可是他觉得,那黑盔骑士一定会冲着他过来。

田伯光的刀再度举起,他一夹马腹,然后便从流贼的大队之中突了过去。

周围反应过来的流寇,纷纷在拿起武器,但是田伯光对他们视而不见。来自太仆寺的战马,长嘶纵跃,将一个流寇踢翻,只是两个飞身,就已到了那个抓着朴刀对他大喊的流贼头目面前。

“死!”

“来啊!”

闻人秀这个时候,不知哪来的力量与技艺,他猛然猫腰,朴刀劈向马上黑盔骑士的腰间。他出手很快,而朴刀也长,对方的马刀稍短。所以,闻人秀可以肯定,自己能先斩杀对方。

想要自己的性命,先拿命来换吧!

他脸上的狞笑凝固了,因为他感觉到自己飞了起来,头颅在半空中打着旋儿,他看一具无头的尸体拿着朴刀徒劳地劈在对方腰间,而对方却没有丝毫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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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七、贼势如火迫衷肠(二)

田伯光觉得胸中的戾气随着一颗颗贼人的头颅在自己手下飞起而略微消散,仅仅是片刻之后,周围就全部浸饱了血腥气味。

他这个时候稍稍冷静了一些,再回头看时,发现残贼已经四散奔逃,留在寨子里的贼人,已经是非死即伤。

他还想再追下去,却听到了锁呐的声响,田伯光有些不甘,但军法森严,不容他不从。他骂了一声,然后拨马回头,经过方才砍掉那个抓朴刀的贼人所在地时,却看到一个女子爬了起来。

这女子赤着身,浑身都是被流寇污辱残虐之后的痕迹,她目光却很清澈,张开双臂,拦在了田伯光的马前。

田伯光微微驻足,不知她这是何意。

“给……将军……”

这女子有些口齿不清地说道,然后将一样东西递了过来。

田伯光没有接过,只是盯着她,那女子手在夜风中微微发抖,她被拧得青紫之外,露出肌肤的原色,却是如玉一般洁白。

那女子等了一会儿,见他不接,又开口说道:“将军……这是干净的……我脏了,这是干净的!”

田伯光终于伸出了手。

从那女子手中递过来的,是一个软软的包,那女子将包交给他后,仿佛了结了最大心愿,她向后退了两步,盈盈下拜,然后又退了几步。

直接退入了那火堆之中,她的头发,转眼就被点着,她眼中含着泪水,脸上却带着笑。

田伯光紧紧握住了那手中的布包,那应该是一个香囊吧,带着淡雅的芬芳。这个少女绣着它的时候,可能怀着无数憧憬与梦想,可能想过将它交给一个饱读诗书的公子,交给一个英气勃勃的少年,交给一个老实巴交的汉子……她织的时候,细细密密,温温婉婉,甜甜蜜蜜。

田伯光最后望着火堆中的女子一眼,那女子从原本充满戾气的“将军”眼中,看到闪烁如星的光芒。她在火中向着这光芒行礼,然后,倒了下去。

“啊……”田伯光伸了伸手,然后将手中的那个香囊塞入胸衣内的口袋,小心翼翼贴身藏好。他不认识这个女子,不知道他是谁,也不可能查得出她的身份,但当田伯光将香囊收起来时,他隐隐觉得,自己似乎收起来了一份了不起的东西。

“走!”他对随着他的几名家卫道。

他们只有两百人,猝不及防下突袭这个营地是毫无问题的,但也只能将贼人杀散。因为贼人的暴行,所以到处都是哭喊声,攻击之初不会引起别的贼营疑心,但现在不同,从南北两边,都有贼人向着这里围来,听马蹄声,少说也有数千。

“也好,这些畜牲休想过好日子。”俞国振见田伯光回来,轻声说道。

田伯光点了点头。

他们原本的计划是窥查贼寇主营之所在,然后在附近等待机会。俞国振判断,卢象升绝对不会放纵这些流贼,只要等他大兵聚集,他就一定会派兵来救滁州。到了那时,流寇除了分散突围,别无应对之法。而俞国振就可以死追流寇渠首不放,直至将之击杀或擒住为止。

但是因为看到流寇那恶行,他们按捺不住,所以使得原先的计划就必须进行调整。

“小官人,是我不好。”田伯光低声道。

“你有什么不好,又不是你一人看不惯流寇这般行事。”俞国振看了看周围,只有田伯光、齐牛等亲信,他叹了口气道:“咱们在钦`州、会安有那般基业,我原本可以在那儿安安稳稳地种田、经商、练兵、教学,为何却每到流寇有风吹草动,便要回来参战?”…,

这个疑问此前也确实是困扰着田伯光。从俞国振的利益最大化角度来考虑,他原本就该是在边角之地,坐看中原大乱,甚至可以在背后推波助澜,时不时帮助流寇或东虏一把。

但俞国振却无法做到这一点。

他现在还不是一位冷静到冷血的政客,相反,他前世今生,都时刻没有忘记自己是为何而战。他不会蠢到去做能力之外的事情,但在江淮这一带,是他能力所及之处,若让他坐视这里数千万百姓遭受苦难,坐视这些已经变成禽兽了的流寇横行肆虐,他实在是做不到!

“什么,是一队黑盔骑士,人数不详,装备精良,骑术高明悍勇无比?”

高迎祥的主营,离这里不过是三里地,因此他很快就赶到了。当从剩余的人口中得到这个消息之后,他眉头紧紧锁了起来。

在他身边,横天王王子顺脸色顿时惨白:“来了,那个无为幼虎果然来了!”

高迎祥不是一般寇首,他对于情报也是极为重视的,因此在王子顺败回之后,他遣人四处打探,果然打听清楚,在柘皋河畔给他后队毁灭性打击、让他在安庐的劫掠成果化为泡影的,就是无为幼虎俞国振。

“这厮倒是难缠,难怪八大王会败在他的手中。”高迎祥皱着眉,回头对罗汝才道:“曹操,你看如何?”

“这厮胆大能战,确实难惹,不过他有一个最大的弱点,便是兵力不足,他只有手中的两百家卫,虽然能以一当三甚至当五,可满打满算也就是一千人的战力。”罗汝才冷笑道:“闯王,只看你想着如何对付了。”

“此话怎讲?”

“他才两百人,若不是象今夜这般突然袭击,能奈我等何!不过是一只苍蝇罢了,若是闯王不想理会他,只要交待各营小心戒备,小队人马不得离开,他便无隙可乘!”

高迎祥微微点头,但对于这一策并不满意。这些流寇确实都听从于他,但并不意味着他能绝对约束他们,更重要的是,他需要用不断地掳掠周围地方来提振士气,不可能不让小队人马出营。

“曹操这计策不好,莫非就这般看着那小兔崽子嚣张么?才二十岁不到,乳臭未干,便让着这厮给我们捣乱?咱老子倒是有些不信邪,想要试试这厮究竟有几斤尿水!”

说话的是改世王许可变,方才被破的那个寨子,正属于他的部下,因此他心中极是愤怒,只恨不得立刻将俞国振抓来杀了。罗汝才笑了笑,轻轻摇了摇手中的折扇,这扇子是在某富贵人家夺来的玉扇,原本是人家用来把玩的珍玩,他拿在手中却充作诸葛亮的鹅毛羽扇:“若是觉得这一计策不好,咱老子倒还有另一计……”

“说说看。”高迎祥道:“苍蝇虽然害不了人,在身边嗡嗡总是麻烦,早些料理了,咱们便可专心破城。破了滁`州,要么去扬`州,要么渡江去南`京,少不得你曹操的好处。”

罗汝才道:“你们发觉没有,那俞幼虎虽然狡诈,却有些沉不住气,他破改世王的那处小营寨有何用处?若我是他,必定在暗中窥视,等待时机,待我们全力攻城之时,或者是卢象升那厮到来之际,暴起发难。可现在,他却是不痛不痒地破了我们一个小寨,然后就走。这只证明一件事情,此人沉不住气!”

说到这,他指着地上的那些死亡的百姓尸体,又奸笑起来:“为何沉不住气?我听闻好狗护四邻,这俞幼虎向来以安庐为乡梓之地,南直隶百姓为父老乡亲,故此见到这些就受不住了。”…,

“曹操你别拐弯抹角,就直说,当如何做吧。”许可变不耐烦地道。

“很简单,他人不多,故此只能打咱们的小股,若咱们大股出击,必然躲开。既是如此,咱们就这般……”

听得他低声说出计策,周围之人都凑拢了去听,听着听着,便有人笑了起来:“不愧是曹操,这般的诡计,也只有你想得出来。”

“那倒不只,八大王若在,也想得出这般计策来。”罗汝才摇了摇折扇道。

“他?去年这个时候,可是在俞幼虎手中吃了大亏!”

“吃大亏的是老回回与混天王,混天王连性命都丢掉了,老回回少说被吃掉了一半。八大王其实实力并未受损,安然退入英霍山中。”罗汝才摇头道:“八大王哪那么容易吃亏……今年,他必然要将这再找回来。”

“哦,你这话……”

罗汝才看了一眼高迎祥,高迎祥微微点头,表示他可以说出来。罗汝才这才道:“各位兄弟,就在今日,小弟派往八大王那边的使者已经回来了。八大王、老回回等,携众十万,自桐`城出来,正在向咱们这边赶来。现在大伙知道为何咱们明知卢象升在后边追着,却仍然不惧么?”

众人都是讶然,自流寇起事至今,他们作战战术上虽然狡诈多计,但一向没有什么长远战略,故此被官兵追得四处乱钻,这一次听得此语,他们一路上将卢象升线来滁`州,竟然是早有计划之意?

“如今追着咱们的,就是卢象升,对咱们有威胁的,也就是卢象升,若是在这里败了他,那么朝廷能如何?调洪承畴来?那得到猴年马月!故此,我、曹操还有八大王早有定计,就是将卢象升诱至南直隶来。咱们与八大王联起,有二十万人,卢象升不过是区区数万人,而且他的天雄军如今还不敢尽遣至此,还得去堵闯将。”高迎祥沉声道:“此前不说,不是信不过诸家兄弟,而是人多口杂,现在可以说了,只要夺下滁`州城,咱们就可在城中等八大王来,到时里应外合,灭了卢象升便去夺南`京!”

他此话说完,众贼首都是目瞪口呆,不少人心中吸着冷气,暗道了一声:“好大气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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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八、贼势如火迫衷肠(三)

..

“在柘皋河,横天王吃了那俞幼虎的大亏啊。”

八大王张献忠在马上摇摇晃晃,这个消息让他哈哈笑了起来。

老回回马守应同样也笑了起来,但多少有些愁意在里头,过了会儿,他叹息道:“八大王,你算算看,一年之中,咱们十三家,有多少人在这厮手中吃了大亏!这厮不除,迟早是后患!”

“现在已经是大患了,不过饭要一口一口吃,若是能败卢象升,咱们便可以在江淮立稳脚跟,那时收拾只有几百家丁的一个俞幼虎,难道还是什么难事?”张献忠拍了拍手:“况且,咱们现在……不就是冲着那厮的老家去么。去年可望烧了他家一次,听闻他又重新建起了,那么今年咱们再去烧一次!”

说到这的时候,张献忠脸上浮起一丝狞意,去年的战败,让他视为奇耻大辱,若不是俞国振几次三番坏了他的好事,去年他就可以打到南`京去的!

他们大模大样地从桐`城之下经过,并没有任何攻城准备,桐`城令杨尔铭在城头看到这一幕,不仅脸上没有喜色,反而露出忧忡。

他不怕流寇攻城,这一年时间里,他将一半精力都放在了如何巩固桐`城的城防之上,若是流寇再攻桐`城,他有信心让张献忠在此撞个头破血流。

但流寇却是逾城而去,不理会他,故意从这里经过,倒更象是到他面前来耀武扬威,警告他勿要轻举妄动!

这也确实吓着他了,他城中总共收拢也不过是两千官兵,外加几千民壮,而贼人的数量,绝对不只十万!

献贼在英霍山区中招降纳叛,竟然又存下这许多兵力,他此去目标,究竟是何处?

想到这里,杨尔铭忍不住将目光投向东方。去年此时,他与俞国振联手,大破献贼与老回回、混天王的联军,后来二人虽是分开,但相互敬佩,他年纪比俞国振还要小些,因此称之为兄。

也不知这一次,济民兄长能不能……

一想起俞国振,杨尔铭浑身猛然一振!

张献忠与老回回既是从英霍山中出来,他们二人最恨者,莫过于俞国振。他们再入安庐,岂会放过俞国振?

“听闻济民兄长在柘皋新败横天王,他家中……他家中现在只怕无人守护!”

张献忠与老回回出英霍山,绝对不是出来旅游的,他们要与闯贼会合于滁州,那么最近的道路,当然是经过桐`城、庐`江、无`为、巢`县、含`山、和`县,这一路打过去!而且这一路上,因为要守庐`州的缘故,所以兵力几乎都被史可法调走,那些县城最多与他桐`城一般,有个两千子兵几千民壮,根本无力阻挡献贼与老回回!

“杨蛟,过来过来,你赶紧给本老爷过来!”杨尔铭猛然叫了起来。

一个瘦矮的汉子笑嘻嘻跑了过来:“老爷,有何吩咐?”

“给本老爷去送一封信。”

“小事一桩啊,老爷,送给城里哪儿?”

“送城外去!”

杨蛟顿时苦起了脸,连连摇头道:“老爷若是嫌杨蛟不会侍候人,直接把小的打杀罢了,何必送小的去给贼人砍。这城外可是有几百万贼人,小的又不是俞幼虎身边的大力牛魔王,能够在百万贼中杀个七进七出……”

“老爷我有重赏!”杨尔铭哼了一声:“上回你偷吃俞大哥送来的安南果脯之事,老爷我还没给你算账,这次办得成了,至少给你五两银子!”…,

“十两成不成,老爷,小的这可是去卖命。”

“七两,再多说一句,老爷就直接将你扔下城去!”

“行行,七两就七两吧……我说老爷,你可没有俞公子大方,上回小人给俞公子送信,他一打赏可就是十两……”

那家丁唠唠叨叨,收了信后就奔北城而去,他当然不敢从流寇的眼皮底下去送信,而是选择了绕道。杨尔铭望着仍在城下绵延不绝的贼军,眼里尽是忧忡。

但愿还来得及……俞大哥啊俞大哥,你可曾料到这个?

在杨尔铭为俞国振担忧的时候,俞国振却在笑。

“这些流寇,果然狗改不了吃屎。”他看着那些得意洋洋冲出来的流寇,嘴角微微抿了抿。

因为流寇围城的消息传来,周围村子里的村民要么就逃到别处躲避战火,要么就是已经被流寇屠戮,要想再有收获,这队流寇就必须去更远的地方。

俞国振从他们选择的道路判断,他们应该是通向近二十里外的石庙村。

这队贼人的人数并不多,也就是六百余人罢了,俞国振看了一眼身边的田伯光:“你觉得如何?”

“六百人……闯贼也太小看咱们了,六百人还不够咱们一个冲锋的。”田伯光也是冷笑:“以属下看,吃了就吃了!”

俞国振点了点头:“你去召集人手。”

田伯光依言而去,俞国振一人站在小山岗上的树林里,又举起了手中的望远镜。

他手中的兵力有限,每一个家卫都极宝贵,因此每一战,他都务求谨慎,争取不出任何纰漏。

远处的滁`州城没有什么动静,滁`州的知州刘大巩去年才上任,此人才具有限,倒是那位太仆寺卿李觉斯颇有些才能,但李觉斯的器量胆魄又小了些。这是高二柱给他的情报中,对城中这二位主事的评价。不过好在方孔炤到了,他的职位虽在李觉斯之下,可官场资历却老,安抚得住李觉斯。

只要能守着七日……应该没有问题吧。

俞国振毕竟不是历史专家,他知道一些历史人物和大致的历史走向,对于具体的历史细节,却把握不住。特别是随着他对于历史大势的介入越来越深,有些事情的走向,已经完全偏离了。因此,他不敢肯定,滁`州能否守住七日。

在望远镜中,流寇的首领神情似乎有一些怪异。

这队流寇的首领是跳涧虎,他在群贼中只是一个小人物,手下有这六七百人,但却是改世王许可变的心腹。他的部下并不知道此行的真正用意,但跳涧虎却知道,若不是许可变许了他天大的好处,这种冒奇险的事情,他断然不会愿意去做的。

饶是如此,别人笑逐颜开时,他却还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掌盘子为何这模样,众家兄弟都要去乐和,你这模样可是大大不吉利。”

旁边一个心腹见着了,笑着说道。流寇都是些老兄弟,他们之间有时说话并没有什么尊卑贵贱。

“你知道个屁,给咱老子打起精神来,若是不想死,就当心些周围情形!”

跳涧虎喝了一声,驱着众人向前行。他带的六百人,骑士不多,倒有好几十辆大车,众贼便坐在车上,唱小曲的做鬼脸的,一路便向东而去。

“奇了,若是去劫掠,应该多带骑兵,而不是这么多大车,看起来倒象是去运送辎重……”…,

注意到这些车子,俞国振心中忽然一动。

贼人渐渐远去,俞国振也从林子另一端退出,他上了马,疾驰离开。

在俞国振与诸贼都离去不久,突然间足有千余骑贼人四散开来,于各处游荡巡视,将侦察的范围扩大到了贼营外十里。不一会儿,约是两千骑贼寇又涌了出来,为首的正是改世王许可变。

他拧着自己的虬髯,冷笑着回头道:“我瞧着曹操也恁的小心,还要先派人四处搜巡是否有那厮的探子,戏做得倒是十足!”

“掌盘子,小心便小心了,反正咱们不吃亏。”他的手下道。

“废话不多说,曹操说只要石庙那边一开杀,那么俞幼虎就会忍耐不住。咱们赶上去,别到了那儿,只剩余咱们兄弟的尸首了。”

“那怎么可能,咱们兄弟既是有准备,便不会那么轻易被那姓俞的吃了。咱们可是砸不烂咬不动锤不扁的铜豌豆!”

听得部下这样说,改世王点了点头:“这倒是,姓俞的只是幼虎,跳涧虎可是猛虎,二虎相争,哪有那么容易败的!”

他们这两千全是骑兵,有不少都是从流寇其余诸部调过来的,可以说,是流寇中最精锐的部队。

流寇大营中,闯王高迎祥得到改世王已经出击的消息,他目光一凝:“不管能不能逮住那只让人厌恶的苍蝇,咱们这里总不能停……曹操,革里眼,还有诸家兄弟,咱们开始攻城!”

“攻城!”

诸家寇渠顿时嚎叫起来,他们在庐`州受挫,又于柘皋河给俞国振啃下一块肉,心中早就憋着一肚子火了。

一道道令箭发了出去,在滁`州城上,可以看到原本象盘蛇一般的流寇连营开始活动起来。一座座寨门打开,然后象是挤破的脓疱一样,一道道杂色的人流涌出。他们开始在滁`州城外列阵,各式各样的攻城器械,从云梯到鹅车,从火箭到大炮,全部推到了城外。

方孔炤吸了口气,看起来,贼寇并未受到俞国振太多的影响啊。

“潜夫兄,你看现今当如何是好?”

“太仆卿何必谦逊,说实话,到此之前,下官确实是有些担忧,可到了滁`州之后,下官就放心了。”

方孔炤笑道:“太仆卿上任以来,添置火器,修整堞壕,所谋甚为深远,下官实在是佩服。”

李觉斯稍稍有些得意,他正是因为怕死,故此去年献贼扰安庐之后,他就想着法子逼迫滁`州地方官添置火器,甚至城上还有来自南`京神机营的一位姓徐的参将,也是在这之前他再三告急而由江防都督杜弘域派来。滁`州的吏民,只看到他在添置火器和修葺城墙时的中饱私囊,却不曾看到他这些准备是多么有远见!

就在二人谈话之中,贼人开始逼近北城,显然,他二人所在的北城,成为了贼人第一处攻击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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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八、古槐树底生死场

石庙村在附近十余里,算是较大的一个村子,因为村中有几家大户,故此有人出头,大伙凑足了钱粮,围着村子建了一层篱笆。..

这篱笆防防小股的贼寇绰绰有余,真正遇到凶残的流寇,那就和一层纸没有什么区别了。

石泰蹭蹭地从村口的老槐树上爬了下来,然后尽全力敲响了挂在槐树上的破钟。

沙哑的钟声非常阴沉,怎么也不是吉兆。因此,原本就比较安静的村子,瞬间就更加安静了,仿佛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侧耳听着这可怕的钟声。

然后一个个拿着长矛、砍刀,甚至鸟铳的村民涌了出来,江淮一带,原本就有团练之风,这两年流寇屡次逼近,已经有不少官绅上书朝廷,要求朝廷允许民间自办团练,更有性急的,看着俞国振的战绩,也组织自家子弟,练成人数不一的民兵。石庙村里付家是大家,祖上也出过几位人物,因此便操演出了这支近百人的民兵。

不过虽然也曾操演过,还聘了武师来当教头,但这百余村民乡勇,想要和流寇对抗,还是嫌弱了。

“石四娃子,你乱敲个啥?”一个老人持缨枪向石泰喝道。

石泰原也是姓付,只是上头三个兄长全都早夭,其母便带着他拜了村里那座石庙为义父,这才让他活了下来。但这小子命硬,他活了,却将父母克死了,如今就是在村子里帮人放放牛羊做做小工,靠着族人接济养得这般大。他面黄肌瘦个头不高,但却极是灵活,听得喝问,他指着西面道:“有贼,有贼人来了!”

“贼人?”

持缨枪的老人脸上的横肉抖了抖,他便是村子里的付大户,有一子中了举人,家里有几十个佃户投靠,再加上族人,在这附近也算得上是一号人物了。

“是,好多,有五六百,我在树上瞧着了!”

石泰神情极是紧张,他不喜欢付大户,虽然是他同宗,可却将他父母留下的那两亩田吞进去后就不肯吐出来,但他更不喜欢流寇,这些时日可没少听人说起流寇的凶残,就是昨天,还有从别村逃来的难民,在村子里讨水喝时说流寇过村之后的惨状!

“大伙小心,闭紧寨门,休让流寇进来,大门守好,中间派人巡逻!”付大户此前早就找村里的秀才问过贼人来了当如何应对,现在虽然紧张,却还是一一吩咐下去。阅读本书最新章节请到百度搜索:

当村民们闹哄哄地应命之后,他们也看到了贼人的身影。

六百人虽然听起来不算多,但猬集于村口,也是黑压压一大片人。而且贼人还带了近二十辆大车,他们到了村门前,倒也不急着攻打,先是用大车将村前的路堵上,然后便有一流寇笑嘻嘻地走近前来。

“村里面都给咱老子听着,咱老子是改世王帐下前部正印先锋官麾下开路大将军!乖乖地将寨门打开,咱老子进去只征粮不杀人,若是咱老子数十下,这寨门还是关着的,这村子里就鸡犬不留!”

他这一喊,寨子里有胆小的,都看向付大户。那付大户倒还有勇气,他拉过本家的一个侄儿:“跟他说,要粮可以,咱们村子可以出个十石,若是他不满意,可加到二十石!”

那侄儿喊了话,流寇嘿嘿冷笑起来,回头道:“早说就是多此一举,掌盘子,还是动手吧,这村子里尽是敬酒不吃吃罚酒的蠢货,咱们还是大发慈悲,早些送他们去投胎吧。”…,

随着这话,流贼当中便传来了一阵异样的声音,紧接着,油脂硫磺的气息开始蔓延。

“先下手为强!”付大户一见情形不妙,大声道:“放箭,放铳!”

但他哪里能先得过这些流寇,在他喊声才结束,弓弦震动的声音已经传了出来。

数十枝火箭分头扎入了村子里,此时正值冬季,天干物燥,那火箭中有些落到茅屋顶上,有些落在牛栏,凡是掉在易燃之处,都是瞬间就着了火。

石泰回头一望,他如今就住在村头的茅屋里,故此第一间烧着的就是他家。他顿时睚眦俱裂:“我家着火了!”

不唯是他,那百余村民中,有三四家都是着了,而且这村子房屋甚密,现在没着的,过会儿只怕也逃不脱!

“救火啊!”一村民扔下手中的缨枪,回头便要去救火,跟着他便有两三人弃械要回。

付大户气极,上去踹了一人:“蠢货,流寇入寨,大伙命都没了,还担心你那点着破烂家当!烧了什么,老子包赔就是!”

那几名村民这才醒悟,慌慌张张又回来抓起武器。

付大户向着村外望去,方才他们也放了十几铳和箭矢,但是却没见着有贼人倒地。他心中有些奇怪,脖子不免伸得长了些,然后就听得一声弦响,一道光影飞掠而来,他心中一惊想躲,却怎么也来不及,人啊的一声惨叫,应声倒栽在地上。

那根箭的尾羽兀自在他头上发颤。

他被射死,村子里顿时没有了主心骨,原本还乱七八糟放着铳和箭矢的村民,顿时发了一声喊便四散逃开。

跳涧虎在大车上见了这一幕,咂了咂嘴:“咱老子横行天下,无人敢当,这小小的村子,哪里有一个男儿!”

随着他手一挥,贼人开始发喊向村子逼去,村寨上头已经无人守卫,村民们一个个象无头苍蝇般乱窜,因此他们几乎没有受到任何阻拦,便轻易翻了进去。紧接着寨门被打开,更多的流寇涌入了村子。

紧接着一场劫难就在村子里发生了。

跳涧虎没有象往常那般,冲在最前要上最好的女人,而是留在了村头,不仅他自己,他身边十余个亲信,也与他一起,将大车又赶了过来。

大车挡在村子之前,形成了一道屏障。看到这个,跳涧虎长出了一口气,脸上露出狞笑:“看那无为幼虎来不来,若是不来,那就最好,下回总不会轮得咱们出来诱敌。”

“来了才最好,改世王可是答应了掌盘子天大的好处!”旁边的亲信却道:“况且这厮不料理掉,总觉得睡……”

话才说到这里,跳涧虎猛然挥手,示意他们不要出声,然后伏倒在地,侧耳倾听。

在村子里乱糟糟的声音之中,夹杂着大地隐约的震动声。跳涧虎变了脸色,站起身来:“来了!”

“鸣锣,让他们都悠着些!”

铜锣声响了起来,原本在村子里疯狂抄杀的流寇愣了愣,然后开始不情不愿地聚拢,不等凑到一处,他们们嚷嚷起来:“掌盘子,为何唤大伙回来?”

“就是,我正爽着呢,那娘儿们的胸可真大!”

“俞国振来了!”跳涧虎冷声道:“都给我在这守着,咱们有援军,只要能撑上半时辰不让俞幼虎进寨子,那么今日人人都有重赏!”

他呼喝之声,却不知道,在他头顶的那老槐树上,一个黑瘦的少年正无声无息地向着寨外爬去。…,

那老槐树枝繁叶茂,几乎罩着村子的一角。石泰在上头爬惯了的,顺着其上一根伸出篱笆的枝干,悄悄爬到了寨侧,然后翻身跳下。此时他已经见着远处的尘土,想来就是那位声名远扬的无为幼虎,石泰抹了一把眼泪,便向着那边飞奔而去。

并无多久,他就看到了二百骑骑士,身着绿甲,头戴黑盔,看上去煞气腾腾。他张开双臂拉在路中间,口中大叫道:“我要见无为幼虎,我要报信,我要报信!”

那二百骑左右一分,将他围住,当面一个双眼灵闪的骑士看着他道:“你要见我家公子?”

“流寇坏了我们村子,他在我们村子等着幼虎,他们有埋伏!”石泰大声喊道。

他虽然未曾读书,但人还算聪明,口齿也清楚伶俐,三两句便将事情交待清楚了。喊完之后,那眼睛闪亮的黑盔骑士紧紧盯了他好一会儿,然后用当地话说了一句:“此言当真?”

“真的!”

他并不知道为何那黑盔骑士要再问这一句,但只看到自己答了之后,那骑士向他招了招手,然后拨转马头,带着他到了后边。

然后他就看到一个雄壮无比的壮汉,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之上。在壮汉身边,则又是一人,这人将头盔上的面甲推了起来,露出一张未曾留须的脸。看上去,这人仿佛只有十六七岁的模样,只有那双眼睛,让人看了觉得深如夜空,显得极为特殊。

“我就是俞国振。”那人平静地向着石泰道:“多谢你为我带来的消息。”

石泰这一世都记得这一幕,特别是那个“谢”字。

他在村子里帮着人放牛放羊,无人对他说一个谢字,付大户兼并了他家的两亩薄田,未曾对他说过一个谢字,村里谁家有个什么事情,对他召之即来呼之即去,也从未曾对他说过一个谢字。今日他来给俞国振报个信,这位名头响亮远胜于他们村的付大户俞国振,在他的眼中是了不得的大人物,却对他极是诚恳地说了声“多谢”!

“果然有陷阱啊。”在石泰怔怔发愣的时候,俞国振抬起头,望着仍然弥漫着烟的村子:“可惜,我们来晚了一步,村子已经被占了,他们定然用那些大车挡在了村门前,让我们无法突入,只要将我们牵制住,随后而来的大军便会赶到……”

“我有办法进村子,村子有后门!”石泰听了这句,猛然叫道。

二八零、古槐树底生死场(二)

(上班了,呜呼,人头都晕了,上一节的序号都弄错了。)

跳涧虎眼见着一群绿衣黑盔骑士出现在他的视线中,心里微微觉得畏惧,然后便是欢喜。

“果然中计了,来得好快,幸好,事先侦知这村子情形,一举拿下,不至于腹背受敌!”

跳涧虎心中是喜忧交织,俞国振出现,那么就意味着他的使命完成,依着事先改世王的约定,他除了能从诸家寇首那边得到两千人的补充之外,还可以在攻破滁`州之后,**分得一份收益。因此,他只要能撑到援军抵达,那么这丰厚无比的收益就在眼前。

“俞幼虎,你来攻我啊,来攻啊!”

他见那些绿衣黑盔骑士在百丈之外就停了下来,始终不曾接近,心中不由得又有些焦虑,若是俞国振不攻而退,那么他此行就白跑一趟了。因此,他发声狂喊,听得周围的流寇,都是面如土色。

“掌盘子,你去挑衅这无为幼虎做什么,他若是见着村子已经被我们攻破,然后退走,那该多好!”一贼人埋怨道。

听得这埋怨,跳涧虎心中猛然一动,他看那些绿衣黑盔骑士模样,似乎并不准备攻击,有可能会调头离开。但俞国振不是自诩要维护他的同乡么,只要将村子里的人逮来,当着俞国振的面进行凌虐,那么俞国振必然气急来攻!

想到这,跳涧虎下令道:“去将村里的娘儿们捉来!”

当下便有人回头要去将村子里的女人带过来,但他们才一回头,便张口结舌。

“快去啊!”跳涧虎命令道。

“掌……掌盘子!”

跳涧虎肩膀被拍了一下,他回过头来,然后便看到身后,一排足有百名绿衣黑盔的虎卫,手持火枪,排成三排,冷冷地对着他们。

火枪黑黝黝的洞,似乎是死神冰冷的眼。跳涧虎还觉得很讷闷,这些家伙,原本是在村子门口的,怎么会出现在自己背后。

然后他看到了这群家卫身后的一个黑瘦小子,看模样,是村子里的少年,他满眼仇恨,指着自己这边。

“啊!”

跳涧虎嘶声呐喊,举起刀,疯狂地向着身后这些家卫冲去。但他才冲了一步,就看到那些火枪的枪口冒出了火光,紧接着,一层青烟将那些家卫全都罩住,看不清他们的模样了。

跳涧虎的身体,剧烈地颤动着,向后逆飞出去,撞在了村子的篱笆之上。他并没有立刻死去,在他身体不由自主地向下倒时,他的视觉里,还看到周围的同伙,一个个如同舞蹈起来了一般。

再没有比这里更适合排队枪毙的了,在石泰的带领下,一百余名家卫,由田伯光率领,悄然潜入了村子之中,他们无声无息地摸到了距离流贼不足五十步处,列好阵,架好枪,这个时候,流寇才发觉他们的到来。

田伯光嘴角微微有些斜,目光中燃烧着两团火,就象他身边的村子一样,他拔出腰间的马刀,虚劈了一下,马刀在空气中震出嗡嗡的声响。

“预备——放!”

虽然跳涧虎已经中弹身亡,但是流寇们并未第一时间失去勇气,这些都是悍不畏死的惯匪,他们呐喊着向田伯光这边冲来。田伯光一声令下,第二轮火枪射击开始。

“唯有血,方能洗尽血!”田伯光心中想,然后举起刀:“冲!”…,

按照家卫的训练条例,若是能保持与敌方的距离,那么就通过连续的火枪射击对敌方造成杀伤。因为家卫自身装备优良,同时训练有素,所以他们在火枪的发射频率上是优于对手的,而且冲压出的钢甲带来的防护力,也让他们不惧于与敌方交换火力。但如果敌方是在向着己方快速运动之中,那么家卫将在两轮或者三轮排队射击之后,扔下火枪,以腰刀、长矛和小圆盾进行近距离格杀。

这并非是俞国振一个人拍脑袋出来的战术,而是经过这么多次战役后总结出来的战法。这一战法对虎卫提出了很高的要求,他们不仅要有熟练的射击技巧,还要有强悍的体魄与敏捷的身手,保证他们能够在远近距离的激战中,都拥有优势。

这一点倒不成问题,此际一般军队的训练都不系统,以明军为例,虽然戚继光拟定了极为优秀的训练条例,可是却极难执行。比如说火枪的射击,要想培养出射击技巧来,靠的就是无数子弹的消耗,但一般的明军哪有这种条件。

而且,与此时绝对大多数军队都处于半兵半痞的状态中不同,俞国振的虎卫,是真正的职业军人。他们每日除非拉练作战,否则都是按照规定的内容进行重复训练,从射击到格斗,风雨无阻从不间断,这使得任何一个合格的家卫,都拥有极为纯熟的战斗技巧。

这样操练出来的精兵,再加上种种赏惩机制,他们不畏战,反而很渴望战斗。当田伯光的命令发出之后,他们抛开火枪,拔出腰刀便冲了上去。

流寇中有甲的是少数,大多数都是与百姓没有什么两样,两股人流撞击在一起之后,顿时掀起了一道血浪,而飙血的,绝大多数都是流寇。

缩在后头的石泰,眼睛瞪得老大。

他早就听说过,无为幼虎的家丁悍勇无比,其中还有什么“大力牛魔王”之类的勇将,据说不逊于话本里的裴元庆、李元霸。只不过他年纪虽小,经的事情却不少,人情冷暖看过了,因此没有那么容易被这传闻骗到。可现在亲眼一见,只觉得俞国振的这些家卫,仿佛个个都是赵子龙、关云长!

然后他听得一声巨响,只见寨门轰然倒下。

在倒下的扬尘中,一个巨大的身影出现了。齐牛手执长槊,身骑黑马,面甲之下猬须虬结,看上去与演义中所说的张翼德几乎没有什么两样!

当流寇只顾着应付潜入村子里的田伯光时,俞国振那边也开始了动作,他们先是将挡在寨门口的大车推倒,紧接着又以马力,将村寨的大门拉开。

顿时,流寇便陷入腹背受敌之中。

流寇就是再悍勇,先失了首领,又受重挫,现在还陷入腹背受敌状态,眼见自己砍出的刀剑,劈在对方身上却只是当当声响,根本无法破对方身上的那绿衣下的甲胄。而对方手中的刀,却锋利得胜过上好的倭刀,一刀砍下来,甚至连从官兵那夺来的甲都抗不住!

双方的差距是全方位的,从战力到装备再到战斗素养,而且这种差距并不是多上两倍的人数可以弥补。故此齐牛的出现,成了摧毁流寇斗志的最后一根稻草。

“饶命,饶命!”

“我等愿降,只求饶命!”

从一个开始,接着是十余个、几十个,方才还凶残无比的流寇,纷纷抛下兵刃跪地求饶。石泰看得这般情景,再看到家卫们冷静沉着地将这些流寇驱在一处,然后开始打扫战场:包扎自己身上的伤口,救治己方的伤员,而给流寇一方受重伤的人补刀。…,

他心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若是自己也这般威风那就好了。

这念头一产生出来,便深深扎根,迅速发芽,疯狂成长,很快便长成了比石泰头上的老槐树还要大的参天大树。

“村子里还有幸存者么,有的话将他们唤出来。”石泰正羡慕地看着家卫们处置流寇,突然间身边传来声音,他愣了愣,然后明白过来,应了一声,飞快地跑到村中。

“还有人么,还有人么,贼寇被擒了,无为幼虎来了!”

他正在变声之时,声音嘶哑,但极有特点,听得他的呼唤,村子里陆陆续续爬出些人来,这都是躲藏起来的幸存者,以妇孺老弱居多。

村子里顿时是一片哭嚎之声,石泰呆呆地看着这些痛哭流泣的村民,这个时候,他才发觉,村中的青壮男子,几乎被流寇杀戮殆尽!

到处都是尸体,那些他熟悉的人,现在都变成了尸体。他左脚前的那个胖大的汉子,便是村里的屠夫,向来孔武有力,一只胳膊就能将他拎起,但现在已经成了一团烂肉。他婆娘就躺在他面前,衣裳都被扒了一大半,而屠夫那模样,分明是在跪着求饶时被一矛捅死的。

没有丝毫反抗。

这与家卫们那威武形成了鲜明对比,也让石泰真正知道,原来村子里牛气的人物,到得外边,什么狗屁都不是!

“这些狗贼!”

看到四处的惨状,俞国振忍不住又骂了一声,这些天里,他跟着流寇之后追击,这种惨状见得多了,但每见一次,他的心里都还会难过,象是憋着一团火焰,要将流寇烧尽。

他们此次还是来晚了些,这让他心中有些内疚,或许他只要早到一刻,那么这个村子里的大多数人都能保留下来吧。

“将俘虏全交给村里人。”他突然道。

交给村里人的结果可想而知,这与家卫一惯好抓俘虏的习惯不合,但既然俞国振有命令,他们立刻执行,那些流寇虽然还想反抗,但这个时候,任何反抗都只意味着提前死亡。

恨极了的村民,用剪刀、锄头,还有一切他们能找得到的武器,将被俘的流寇一一打杀,石泰也壮着胆子,打杀了几个看上去极凶的流寇。这让他更为兴奋,他跑到俞国振,正要说话的时候,突然间,外边传来了滚雷一般的马蹄声。

“终于——来了!”俞国振喃喃自语的声音,传入了他的耳中。

二八一、古槐树底生死场(三)

马匹滚滚而来,掀起的尘土,遮天蔽日。

改世王许可变世坐在马上,眼睛微闭,看上去象是在打瞌睡。实际上这是他的习惯,在十三家首领中,他部垩队的实力不算强,既没有闯王的威信,也没有曹操、八大王的奸猾,更没有闯将的深沉,他能够站稳脚,靠的就是凶蛮。

而当他象打瞌睡一样时,就意味着又有一个凶蛮的念头在翻滚了。

“改世王,已经到了,是直接冲过去还是等等再说?”

旁边心腹的问话,将他从自己的世界里惊醒,他吸了口口水:“还是煎着的比较好吃……”

“大王你说啥?”

“哦,本王方才在想,抓着那无为幼虎之后当如何炮制,他的心本王是吃定了,有些时日没吃垩人心了呢……不过本王有些犹豫,不知是炒心片好还是煎心肝好,方才才拿定主意。”许可变说得口水横溢:“咦,跳涧虎那厮没撑住?”

看着村寨前七零垩八落的大车,许可眉头皱了皱,这可与他原先的计划不一致。他们先是大肆宣扬跳涧虎会出外残掠,然后跳涧出动时也是大张旗鼓,原本想着引来俞国振后,跳涧虎凭着六百人坚守一段时间,等他赶到后内外夹击。可现在看来,跳涧虎虽然做了种种准备,却在俞国振的家卫面前连两刻钟都没有撑过!

这让许可变不得不重新评估俞国振家卫的战斗力,他一挥手:“先围着不急,不急!”

但紧接着,他又改变了主意:“不对,里头还在厮杀,冲快冲进去!”

他如此说,是因为听得村子里还有厮杀声和武垩器撞击的声音,甚至还有连续的火铳声。若是厮杀声与武垩器撞击声还可以假冒,但一口陕腔的喝骂声,他还是能分辨出来,火铳声更不会说垩谎。若是一个陷阱,有前面就足够了还弄出火铳声来,那纯粹是浪费银子。

在他严令之下,一百骑顺着大道冲着村子的门口冲去。

许可变着实研究过俞国振的战例,他发觉俞国振在战场之上奇计百出,其中最喜欢用的,便是预埋火药,待敌人聚垩集时点燃引爆。柘皋河之战中,横天王王子顺便连接吃了两次这个亏有他的前车之鉴,许可变自会小心。故此他并未全军突击,而是一百骑一百骑分批出击,这样即使村子里的

俞国振在不断地战斗中提高,他的敌人同样也在不断地战斗中提高。

一百骑兵很快接近了村口,就在他们即将跃入时村口突然间横起了几根绊马索。

这些骑兵得了许可变交待,因此原本就极谨慎,见着绊马索横起,他们顿时住马,那些马长嘶起来,但是紧接着,他们就意识到,这些绊马索的作用并不是想绊倒他们,而只是止住他们。

因为一队火枪垩手已经列在他们面前火枪的火绳已经点燃,随着击发,砰砰的声音响成了一片!

俞国振在去年五月份的时候,得到了西班牙人加西亚=路易斯带来的苏尔火枪,这批火枪在安南战役中得到了实战检验,不仅如此,俞国振还令纪循带领工匠,专门成垩立了火枪研发组,全组成员是十五人,都是自那四万多移民中寻来的最好铁匠。

他们的第一步就是仿制出苏尔火枪,六垩月时第一批纯仿制的火枪便制垩造出来,结果差强人意,六杆枪中良品只有两杆,试枪时还炸伤了一名工匠。接下来就是艰苦的攻关、反复地试验。…,

到得十一月份,俞国振准备回到南直隶时,新襄火枪研发组改进并定型的火枪“虎卫乙”正式出现,这就意味着新襄铸铁工坊开始能够自己生产这个时代最先进的火绳枪。目前的产量还很少,每月大概是能产一百枝,因为缺乏熟练工匠,所以这个产能已经是极限。

因此,现在只有部分虎卫才换装了“虎卫乙”,饶是如此,这由一百支“虎卫乙”组成的死亡弹幕,已经足以给那一百停住的流寇造成极大的杀伤。几乎就在它们喷垩出愤怒之火的下一个瞬间,已经有三十余名贼人落于马下。

“嘶!”改世王牙痛一般吸了口冷气,果然,这俞小狗设了个陷阱!

那些流寇骑兵是打老了仗的,不用在他后面指挥,便拨马侧奔,在村子里第二轮火枪击射之前,便自正面避开。若不是有绊马索在,他们甚至可以尝试冲入寨子,若能逼近到十丈之内,这一战就必胜无疑了。

“这小狗果然奸诈,竟然有伏!”改世王身边一贼破口大骂道。

“任他奸诈如狐,今日也要着咱们的道儿!”改世王却笑了起来:“他就是那两百人,咱们就是堆也把他堆死,诸家兄弟,将寨子围起,休让他走脱了!”

虽然才一碰面就丢下三十余条性命,但改世王并未有多大气馁,他知道自己的优势在哪儿。

随着他一声令下,贼骑左右散开,将村子包围起来。不过另三面的贼人主要是防止村寨里的家卫乘隙溜走,主力还是在改世王身边,在村寨门口处与家卫对峙。

“掌盘子,攻吧?”旁边一贼叫道。

“蠢货,急什么,只消围着他,过会儿咱们来的人越来越多,自有步卒前去进攻。”改世王冷笑:“曹操只让我带这两千垩人来,却不知我背后还有五千垩人,最多一个时辰,他们也会到了!”

比起攻打城头上架有火炮的滁州,攻打这个小村寨容易得多,而且功劳还不小。

“公子,他们只是围住寨子,并未四面来攻。”石泰爬在大槐树上四处张望后道。

原本俞国振要安排一个家卫上去观察敌情,但石泰却自告奋勇,不等俞国振阻止就爬了上去。他身手极是敏捷,看得俞国振也心生欢喜,听得他说后,俞国振问道:“这么多流寇,你怕不怕?”

“不怕!俞公子在这,我一点都不怕!”

俞国振哈哈大笑起来:“既是如此,我总不好让你失望。贼人不来攻我,我便去就贼,伯光,列阵!”

田伯光喝令声中,一百家卫齐步出了村口,他们在村口站成横排队列,看起来似乎要向流寇发起攻击。

改世王见到这一幕,不由噗笑道:“这小贼反应倒不慢,知道不能在村子里等死,只不过就凭着这些人出来,岂不是找死?”

“大王,咱们上吧?”旁边的贼寇早就等得不耐烦了。

他们流寇作战最惯常的战术就是冲上去厮杀,打得顺就一拥而上,打得不利就一哄而散。故此,这几个不大爱动脑子的就拼命催促着改世王。

“先不急,咱们向后退退,若是此时就攻,小贼又会退回寨子。小贼别无本领,唯有火器犀利耳,能将他拉出来些,咱们再一包抄……用不着等后队来,便可以大胜了。…,

依着他的命令,众贼缓缓后退,而家卫的队列却在渐渐向前逼近。双方一进一退,战线便向村外推进了十余丈。

在改世王心中,二十丈是比较理想的距离,到了这时,他便全军突击,最多就是挨一到两轮火枪,便可以突到家卫身前。到时以骑兵对步卒,那就完全是单方面的屠垩杀了。

但是仿佛是知道他的心事,家卫在十五丈这个距离停住,他就是再后退,家卫也不再前进一步。改世王稍稍有些犹豫,这个距离里,很有可能出现他突到一半家卫便退入寨子里火枪掩护内的事情。

他正权衡之际,突然间,在他的身后,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

改世王微微一愣,他第一个念头就是闯王、曹操对他不放心,又调了一部骑兵赶来支援。毕竟俞国振只有两百家卫的事情,他们都很清楚,他在襄安倒还是有四百人,可那四百人都是新丁,俞国振并未把他们调来。

他回过头去一望,只见在他们身后,一队骑兵滚滚而来,分辨不出数量是多少。但改世王一眼见到那黑色的头盔和绿色的军衣,心脏便象停止了跳动一般:这怎么可能!

俞国振只是两百骑,他怎么可能在这背后还有人手!

虚张声势?

不行,中计了!

一瞬间,无数念头在改世王脑中翻腾,还没等他拿出最终的决定来,身后的敌骑便已经突到了距离他背后不足二十丈之处!

改世王意识到,他如今所处的境地极为尴尬,背后是已经充分加速的敌骑,身前是严阵以待的敌方火枪阵,他却还呆在那儿想背后的敌骑是从何而来,这乃是取死之道!

“冲,突入寨中!”

这一刻,他知道回头迎战是最为愚蠢之举,因此挥刃向着村子方向,声嘶力竭地呐喊道。

这原本是最正确的举动,若是他们能冲入寨子,他们有两千垩人,而且还有五千步卒援军,至守能坚守住。俞国振不愿家卫受太大的损失,必不会硬攻,到时这一战,便是不了了之。

但可惜的是,就在他决断之时,出来的那一百名家卫突然掉头就跑。

虽然着甲,可这些家卫跑的速度还是不慢,很快就跑到那些东倒西歪的大车之中,而这个时候,改世王他们的骑兵才开始加速。

这一次,改世王是下定了决心,无论损失多大,都要不惜代价冲入村寨之中!【未完待续『本文字由提供』。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二八二、古槐树底生死场(四)

马在疾驰,心在乱跳。

改世王许可变这一刻,将闯王高迎祥与曹操罗汝才的祖宗八代都骂了一个遍。

他们信誓旦旦,说俞国振只有二百骑,可现在来看,村子里就有二百骑,那么从背后突然杀出的少说八百骑以上的敌人,又会是谁?

看着前方的绊马索,改世王心里直抽抽,在村寨门口,少说有六根绊马索在,也不知要折损多少人马,才能将之冲断。

家卫退回到村寨门口,而此时,改世王的骑兵先锋也进入了那些东倒西歪的大车阵中。这大车原本是踏涧虎带来的,他的本意是万一途中遇到俞国振骑兵袭击,可以凭借车阵进行坚守。改世王许可变也知道这一点,因此对这大车没有丝毫警惕。当他的前锋冲到寨门前,正准备下马去拆绊马索时,寨子里的火枪声响起。

村寨的入口并不宽敞,也就是能让五骑并行,因此改世王的人猬集在这儿,寨子里一轮射击,门口便倒下一片。就在他们准备散开去想办法越过篱笆时,在他们身后,巨大的声音响起,然后冲击波接踵而至!

就在改世王以为不会有什么问题的大车中,被埋下了巨量的火`药!

一朵硕大的蘑菇状云升了起来,冲击波带动的风,刮得到处都是飞砂走石,无数碎肢断体,被抛了起来,热得炽肤的气流,卷着它们飞散到四处。

“哈,贼人果然未曾发觉!”在田伯光身边,一个身材瘦小的小子哈哈笑了起来,别人都被剧烈的爆炸声震得东倒西歪,他更是站都站不稳,可却仍然没有忘记大笑。但这一笑,便吸进一口充满硝磺味道的气体,又剧烈咳嗽起来。

“你给我老实些,小官人就不该带你这小子来!”田伯光气得将他一把按了下去。

“是我的功劳,是我的功劳!”

那小子又爬起来,跳着欢呼,就在这时,一块被带直的石头从半空中落下,敲打在他的黑盔之上,当的一声,虽然没有直接受着他,却也砸得他原地转了小半圈,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

“你小子没事吧?”田伯光见了吓一大跳,忙又去拉他。

其实因为方才爆炸的声音太响的缘故,他们谁都听不到别人说话,就是自己说话的声音都嗡嗡嗡的。那小子推起面具,又敲了敲那个对他来说比较大号的头盔,然后欢呼道:“没事,没事!”

足足花了十余秒钟,空中才不再掉落各种零碎,但浓烟仍在,田伯光皱了皱眉,回头看了一下俞国振。

俞国振手从耳朵上放下来,举起了“虎卫乙”火枪,向他做了个手势。

看着俞国振的不只是田伯光,现在绝大多数人的耳朵里仍然是一片耳鸣,有些甚至临时失聪,听不到锁呐号令的家卫,本能地看向俞国振。见到俞国振的动作,他们意识到自己要做什么,纷纷架起了枪。

俞国振的这个安排并非多余,从渐散的尘土中,可以看到数十个被震得内腑受伤的贼人,摇摇晃晃向着寨子里行来。他们的动作很慢,目光呆滞,看上去仿佛就是行尸走肉一般。

“射击!”俞国振吼了一声,只是隐约才听得到自己的声音。

火枪喷出火焰,家卫们有样学样,将这些流寇击倒。

又等了一会儿,烟尘终于散去,再看石庙村前,那道路已经失去了足有二十丈的一截,原本散布在道路两旁的大车,现在完全看不到了。…,

这一次俞国振动用的火`药数量,比上一次更多,而且这次负责布下火`药的,是田伯光身边的那个小个子。这小子胆大心狠,不仅布药量大,而且还分布得散,引燃之后,在村口造成了一片火海。

仅被当场炸死的贼人,就超过两百,而被炸飞或者乱石溅伤的贼人数量,还要更多!

改世王若不是也被当场炸得粉身碎骨,只怕心中要悲叹,自己分明知道俞国振最擅长的就是预埋火药然后引燃,怎么还是落入他的陷阱之中!

而且俞国振也是胆大,他自己一百家卫,方才就是从这些翻倒的车子跑回来的。改世王没有想到,自己人拖来的大车,会成为敌方布置死亡陷阱的绝佳场所,又在腹背受敌中未曾来得及细想,故此被一炸飞天。

“杀啊!”

没有被炸死的贼人数量还有不少,而且另有数百贼人分布在村子别的方向,但战斗到了现在这情形,基本上可以说大局已定了。前后夹击之中,残寇完全组织不起来,零散的抵抗对于家卫来说,只是调料罢了。

俞国振当然没有出去追杀,他行了过来,敲了敲那小个子家卫的头盔。那小个子家卫将面甲推了上去,讨好地看着他,俞国振向他先是竖了个大拇指,在他笑逐颜开之时,又变指为拳,表示要好好教训他。

“小官人,我可立下大功了!”那小个子忍不住叫道。

“功劳归功劳,你私自跟来,可是违背军纪的事情,回去以后,禁闭是少不得的。”俞国振瞪了他一眼:“一千余名家卫里,就属你胆子最大!”

“小官人你可不公平,启年就可以跟着你上战场,为何我就不成,我比启年总好些,他总是傻乎乎的,我却不是,我到了家学里,都是优等!”

“你王瑞除了自然一门是优等之外,其余门门都是不及格吧。”俞国振哼了一声:“要不要我将你其余科目的成绩都说出来?”

新襄的家学小学建成之后,一共设了五门课程,分别是国文、算术、自然、体育、劳动,因为教师严重缺乏,所以国文科是由王月等女主讲,所讲的课文以俞国振自己编写的为主,其中一半为文言,一半为此时百姓口语白话。算术则是由小莲和家卫里因伤退伍的几位当初学得不错的一起,边学边教。自然的老师却是蒋佑中,他如今所学甚快,在跟着俞国振三年之后,俨然已经是博学之士了。至于体育,实际上就是军训,而劳动则是由各个工坊的师傅带领他们学习实际操作,特别是各种水力机械的使用。

王瑞讪讪一笑,因为王启年留在襄安的缘故,所以他得以随俞国振回来,好让他们两兄弟团聚。可与流寇开仗之后,他心中火烧火燎一般,总觉得自己的堂哥可以在战场上一逞英豪,前次甚至还活擒了一个敌将,那么自己也应该来战场逛逛。

于是便有他偷偷跟出来之举,其实这哪里瞒得过俞国振与田伯光,只不过俞国振喜欢他的聪明,也想多给他些锻炼的机会,便将他带到身边罢了。

喜欢归喜欢,教训还是要的。

“家学当中,一共是五百一十九名学童,与你一般读了一年的,共是七十七人,你除了一门自然可以排入前十外,其余都是垫底,再这般下去,我迟早要将你从家学里赶走!”…,

“正好,我可以加入虎卫……”

“你就做梦吧,家学不毕业,不得加入虎卫,这是铁律!”

“可是这不公平,为何老牛哥哥他们就不要入家学?”

“你学业有老牛一半好,我就让你也入家学!”说到这个,俞国振笑了起来。

休看老牛憨厚,但学习着实不差,特别是这两年,仿佛开了窍一般,眼见着成绩就往上长。他其实颇有心思,只是太过拐弯抹角的事情,懒得动脑子罢了。

“那启年呢,启年为何可以不读书?”

“你和他一般心思单纯么?”提到王启年,俞国振狠狠瞪了他一眼。

王瑞终于不出声了,虽然俞国振很是和气,他充当俞国振身边听使唤的小厮也有段时间,但他还是打内心深处敬服俞国振。

石泰在旁边听着二人的对话,心中既是好奇,又是羡慕。就在这时,两骑黑盔骑士驱马过来,其中之一将面具推上去,露出一张年轻英挺的面庞,然后跳下马,向俞国振行礼:“一团团正叶武崖,向小官人报道!”

“唔,结束了?”俞国振有些讶然:“这倒是挺快的。”

“小官人妙计,贼人腹背受敌,又被炸死炸伤无数,哪有不溃的道理!”叶武崖道。

“这话该是伯光说才对,武崖你什么时候也学会奉承人了?”

“小官人这可就冤枉我了,我可是那种只会奉承人的佞臣?”田伯光叫起屈来。

三人相视一笑,叶武崖道:“有这等大战,小官人记得调我,而不是调张正那厮,小人自是欢喜无限,少不得要赞小官人几句英明神武。”

原来俞国振在得到流寇再度进入南直隶的消息之后,便令枕霞号立刻回钦`州,从新襄调来一千虎卫。若是远海航行,哪怕只是三五日的路程,枕霞号载一千人都很困难,但现在是近海航行,枕霞号上的水手又熟悉航路,因此少装粮食、水等补给多装人,倒还是将这一千虎卫调了过来。

随船而来的,还有他们的甲胄武器,至于战马,则是方孔炤自南直隶太仆寺所管辖的马场里借来的。

闯王高迎祥与曹操罗汝才算来算去,只是按俞国振有两百人来算战力,故此只派得改世王许可变一支前来应付。而改世王许可变也是自己找死,依着曹操的计策,设一个陷阱想要诱杀俞国振。结果却被俞国振将计就计,反而一口将改世王吃掉。

战场打扫得很快,除了几百匹马骡之类的牲口外,这群流寇也没有什么好东西。眼见俞国振他们就要走,石泰突然冲上去拉住了俞国振的马:“俞公子,带我走吧!”

俞国振略有些惊讶地望着他,石泰鼓足了勇气,指了指王瑞:“我年纪与他差不多,他能做的事情,我都能做!”

王瑞顿时火冒三丈:“我懂杠杆,知道调配火`药,这些你都会?”

二八三、血拥滁城马不前(一)

“贼寇攻得太急,若不是火炮相助,此战或许还要艰难几分。”

“也是方公应对得当……若不是方公在此,我心中早就惴惴不安,不知当如何是好了。”

李觉斯拍了拍方孔炤,长长叹了口气。

自早至晚,贼人整整攻了一天,攻城的方式当真是花样百出,先是猛攻北门,用火箭将城头射箭的楼橹点燃,大火烧得李觉斯心惊胆战,而贼人甚至攻入了子城,好在这时,方孔炤身边三十余名勇猛的“家丁”奋然出击,带着募来的民间壮士薛二等人一顿反冲锋,将北城又夺了回来。

想到这里,两人兀自心惊,知州刘大巩更是脸色惨白,他本来是瞧不大起李觉斯的,没曾料想被逼到生死关头,这个向来贪财怕死的太仆寺卿竟然没有软下去。

“上托天子洪福,仰赖二公指挥之力,今天总算撑下来了。”他在旁边道:“二公也乏累了,下官在州衙略备酒席,二公且去润润喉肠吧。”

李觉斯摇头道:“若是城能守住,咱们有的是时间吃喝,若是守不住……”

“李公总管放心,必然守得住的。”方孔炤笑道。

这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如何能说泄气话,更何况,经过今日大半日的阵仗,方孔炤也确认,这座滁`州城绝对可以守得住。

“潜夫倒是信心十足啊。”

“下官在城外还略备后手,方才贼兵忽退,只怕就是和下官的后手有关了。李公注意到没有,诸贼头领纷纷聚于一处,必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能夺回北城,与贼人突然后续无力也有关系,只不过此时二人便不知道,俞国振在石庙炸死改世王许可变,然后又乘胜奔袭许可变赶来援救的五千步卒,一战杀贼数量超过两千,还在攻城的贼寇外围巡游耀武,迫使围攻滁`州的高迎祥不得不中止攻城,开始转虑别策。

李觉斯向着远处望去,那平缓低矮的群山间一片苍莽,也不知方孔炤的那位名声远扬的侄婿现在在哪儿。

就在他想着俞国振的时候,突然间,听得西城一阵哗然,他们以为贼人要乘夜攻城,刘大巩留在东城,李觉斯与方孔炤却都到了西城来。

“怎么回事,贼人攻城了么?”

赶到这边,却发觉没有想象中的厮杀声,李觉斯与方孔炤都是极奇怪,又怕是哗变之类的事情,匆匆上城之后问道。

“不是,是贼人乱了!”

方孔炤在城头向外望去,贼人的大营设在城东,因此城西相对防守要弱些,而且滁`州城西就是琅琊山,或许贼寇打的就是这主意,逼得城里的守军觉得,可以躲进琅琊山中逃命。

因此城西的贼人并不多,只是一道薄薄的连营,现在这连营正乱成一团。

李觉斯眯眼探头,看了好一会儿,也没有看出什么名堂来。方孔炤同样眼睛不大好使,看了会儿后,突然想到一件事情,从身边的“家丁”那儿要过一样东西,放在眼前细细观看。

那东西正是望远镜,俞国振当作礼物送给他的,他起初没有想到使用。

李觉斯出身东`莞,与澳洲甚近,因此对这个倒不陌生,一看后奇道:“这是番夷海客所用之物,潜夫是从哪儿得来的?”

“是侄婿所赠。”方孔炤将望远镜交给他,脸上满是喜色:“他来了!”…,

在方孔炤身后,那三十余个家丁听得这话,不由自主地激动起来。他们实际上都是俞国振安排来的虎卫,为的就是保护方孔炤的安危,必要时还可以护卫方孔炤从滁`州脱身。

因此,听得俞国振来了的消息,他们都很是兴奋。

李觉斯接过望远镜,向着西方看去,只见流寇的连营乱得象是一团粥,两队绿衣黑盔的人马,正在这营盘里往来冲杀。

这两队人马,当真凶猛如虎,勇不可当!

最引人注意的是两骑,一骑高大威风,手中所持的是长槊,在他槊下,几乎无人能扛过第二下,凡所经之处,群贼都是屁滚尿流。另一骑则矫健灵活,他双手各则一弯刀,在马上扭转腾挪,借着马匹冲锋之势,从一个个贼人身边掠过,每经过一人,必有一颗头颅飞起,血柱冲天!

“这是……”

“这便是李公的功劳啊,若不是李公借的战马,哪里能如此轻易突破敌营?”

方孔炤精通易理,知道满盈则亏的道理,少不得花花轿子人抬抬。他这话一说,李觉斯的脸顿时兴奋得红了起来,今天守城成功,重挫了贼寇的锐气,原本就让他信心大增,现在见到城外尚有这般精锐的援军,更是欢喜无限。

他虽然不是很精通军务,但也想得到,有这样一支骑兵在外游走,流寇根本不敢全力攻城!

“他们这是来做什么?”旋即他又想到一个问题,讶然问道。

“许是有什么事情……比如说是军情要通报,也可能只是为了来激励一下城中士气。”方孔炤道。

就在二人猜测之时,两队人马已经冲破了贼营,其中一支调头对着被突乱了的贼寇又是一阵冲锋,而另一支则径直向着城下来。

这支为首者,正是那横槊的壮汉。李觉斯也听过俞国振手中几员勇士的名字,指着壮汉道:“潜夫,这定然就是那位大力牛魔王了?”

“正是,四年前俞济民初至我家时,我便见过他,那时不过是一普通少年,没曾想四年之后,竟然雄壮如此!”

方孔炤说到这,然后咦了一声:“济民竟然亲自来了!”

他看到就在齐牛之后一骑上,俞国振紧随而来。方孔炤皱起了眉,千斤之子坐不垂堂,俞国振如今身边有千余骑可供驱使,何必要亲自触险!

他这完全是站在长辈的角度关心俞国振的安危,全然忘了当初俞国振提议向他“借家丁”时,他坚持要亲赴滁`州之事。

方孔炤在南`京尚宝卿这个职务上已经呆了近两年,迟迟未有施展才华的机会,而俞国振看中了卢象升升为兵部侍郎五省军务总理之前的职务湖广巡抚,这个职务若是到手,他大规模向钦`州,进而向交趾移民的计划就可以得到极大方便,特别是不须要指望史可法之类的人信守承诺。

这也是他费尽口舌将开拓交趾的意义向方孔炤坦陈的根本原因。

不过方孔炤虽然同意了这个计划,却不愿意因人成事,非常固执地要来到滁`州,要在第一线上亲自立功。当时俞国振也曾劝谏过,但方孔炤就是不听。

俞国振纵马来到西城之下,推起面具,恰好看到方孔炤,他笑着拱手行礼:“伯父,各位老爷。”

“济民,你怎么来了!”

“哦,我原是来看看贼寇是否有机可乘的,途中遇得一人,据称为卢公帐下军校,便送他来城。”…,

俞国振说完之后,他身后一人催马上前,直接来到西城之下:“某乃卢总理帐下军校余一元,奉卢总理之命,特携口讯而来,哪位是知州老爷?”

“本官乃南`京太仆寺卿李觉斯。”李觉斯抢着道:“有话说与本官听就是。”

“小人见过李公。”那余一元是个胆子大的,否则也不敢在千军万马中寻机来送信。在原本真实的历史当中,他虽然成功接近了滁`州的小东门,却被城中守军误认为贼寇乱刃杀死。这一次遇上了大胜之后前来寻机的俞国振,倒是救了他一条性命。

“卢侍郎有何话说?”

“卢总理已于正月初一于凤`阳府大会诸将,不日便将发兵南下救滁,请城中务必再坚守几日!”

这消息一传上城头,城头的滁`州军民,忍不住欢声雷动起来。

卢象升督五省之兵,追得闯贼等人不得不从河`南府跑到南直隶来,有他来救,滁`州必无大碍。因此,这个消息极能振奋人心。等欢呼声过之后,俞国振又向城头的方孔炤抱拳:“世伯,小侄得世伯所遣家丁之助,今日已于城东二十里处击杀贼寇渠首改世王许可变,现将其残尸盔甲和旗帜献与世伯。”

他说完之后,齐牛驱马上前,城上吊下一个吊篮,齐牛便将一个大麻布口袋扔在了吊篮之中。片刻之后,许可变已经完全不成模样的首绩便被呈在李觉斯与方孔炤面前。

“正是许可变!”在查看过金盔与旗号之后,李觉斯大喜道。

“万胜!万胜!”

城头更是一阵欢声雷动,如今城里对于来攻的贼寇渠首都是耳熟能详,这改世王许可变,正是贼人中巨渠之一!

卢象升的支援还不知何时能到,而俞国振的强大战力,却已经是显露无遗!

城上官民将士,再往下看俞国振时,那目光就不仅仅是方才看他们突破敌营时的惊讶,还有更多的是敬服,他们的欢呼,正代表了他们的心情!

俞国振在城下挥了挥手,然后拨转马头,余一元也向城上拱手转身,他们一行,在齐牛开道之下,再度杀入贼寇战阵之中,与另一支会合在一处。当他们出阵之时,余一元落在最后,不小心马中了一箭,人从马上摔落下来。城头一片惊呼,恰恰是那双刀将在他身前,听得他呼救声,调转马头回来,一个盘旋之后,在余一元身边顿时倒下了十余具贼尸。

那双刀将张目四望,看着一贼将骑了一匹好马,顿时驱马直奔而去,转眼间便劈下那贼将首绩,又牵了贼将之马来,余一元连声道谢,上马随着离开。

这一幕只是短短数息间发生的事情,因此城头人看得心中跌宕,便是李觉斯也大惊问道:“潜夫,这双刀将是何人?”

“唔……”方孔炤却是不认识,他看向身后的那些“家丁”们。

“姓田名伯光。”家丁中一人响亮地答道。

..

二八四、血拥滁城马不前(二)

高迎祥已经年过四十,多年的征战,让他满脸都是风霜之色,身上也到处是伤痛,每当天气变化的时候,身上就酸得难受。------------------

一个郎中正用烈酒为他搓着身体,虽然这几年酒色上没少,但他身体锻炼得还是极为匀称,一身肌肉,却不象是这个年纪。

“闯王,你真得拿个主意了。”

革里眼有些烦躁,他沉声说道。他们一群寇渠在此等候许久,可是高迎祥却仍旧是一声不吭。

“拿什么主意?”高迎祥抬起眼。

“如何对付那只无为幼虎。”革里眼知道他是明知故问:“闯王,咱老子没那么多花花肠子,只问你一句,究竟如何对付那只无为幼虎,他现在可已经吃掉了改世王!”

高迎祥冷笑了一声。

他知道革里眼的意思,攻打滁`州原本就不合革里眼等人的念头。他们鼠目寸光,只求有今天的逍遥,哪里在乎明天是否上刑场。

这也是整个流寇集团的共同心理,从一开始,他们便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稍有些理想的,也不过是能被官府招安,最后混个一官半职,回乡去做富家翁。

这让高迎祥觉得有些悲哀,或者只有李自成才明白他心中所想的。自去年闯将从他手中独立之后,便展现出与其余弟兄不同之处:自称为义军,约束军纪。高迎祥本能地感觉到,李自成似乎有某种志向,而这志向对高迎祥的地位也构成了威胁。

所以他才策划出平生最大的一个战略,在他看来,这个战略没有不实现的可能:他与张献忠两个集团加在一起,那是二十余万近三十万的兵力,而他们想要击溃的对手卢象升,满打满算加起来,还不知道有没有五万的兵力。

可现在,卢象升还没有到,一个只拥有千余家丁的地方土豪,就让他的伙伴焦头烂额,甚至怀疑起他战略的正确性!

他直辖所部人数最多,原本有十余万,但经过与卢象升的反复交战之后,如今也只剩下七万左右,只占了联军的一半。..若是其余股力量都要离开,他也无计可施。

因此,他看向曹操罗汝才。

但让他失望的是,与他一同议定这一战略的罗汝才,此际的眼神也是躲躲闪闪,显然,这厮也动摇了。

“你们的意思,就是因为那无为幼虎千余骑,便让我们十五万大军放弃唾手可得的滁`州,掉头狼狈逃走?”

“也不是狼狈逃走,滁`州城坚,猝然攻克,今日白天攻城,闯王也是看到了,城内兵精粮足,而且还有火炮助守,故此兄弟我觉得,咱们完全可以另选一地为战场。”在高迎祥目光逼视之下,罗汝才畏畏缩缩地道:“或许……扬`州比滁`州更好?”

高迎祥哈的一笑,罗汝才果然还是打着自己的小算盘,他始终想的是去扬`州那花花世界里闹上一场,哪怕进不了扬`州城,其周边县城乡镇也是极富庶的,抢了一个镇子,甚至胜过在河`南抢一府之地。

只不过到了扬`州,若是卢象升将滁`州一堵,那么一切就完了,他们不能击败卢象升,就再无辗转游击的余地!

罗汝才有曹操的小心眼,却完全没有曹操的战略眼光啊。

“诸家兄弟,咱们若是想着饱餐一顿然后就被官府捉去砍了脑袋,那么就去打扬`州吧。卢象升将西面一堵,朱大典将北面一者,然后南面则是长江,瓮中捉鳖关门打狗,你们懂么?”他按捺住内心的失望,缓缓说道:“八大王是多精明的人,若是得知咱们违约,他会怎么做?”…,

“自然是掉头又回英霍山中,没准为了怕卢象升收拾完我们回头顺带收拾他,还会跑湖广去与左良玉假磕去。”

闯王的一个部将冷声说道,而周围的寇渠们都是脸色不豫。

这种事情,张献忠绝对做得出来,如果时机不对,没准他干脆就求招安了。到那时,被困在扬`州一带的他们,能攻下扬`州城还能多支撑两天,若是扬`州城和滁`州一样难攻克,那么结果就是陷入比如今局面更险恶的境界。至少现在,就算卢象升真如传信中所说,过几日就杀到,他们还可以北奔西退,不至于毫无去处。

诸寇渠顿时默然。

过了会儿,左金王忍不住恨恨骂道:“都是那姓俞的,若非那小贼,咱们全力攻城,最多有个两三日,便可破了滁`州!”

这是一句废话,众人都当没听到。

“如今别无他法,只有一面戒备,一面攻城。”高迎祥生涩地道:“不过,现在既知俞小狗有一千余骑,至少不会被他杀个猝不及防了……再攻两日,若是不能克,咱们向南,去攻和`州,看看能不能在此与八大王会和,然后寻机过江,将江南闹个天翻地覆!”

与张献忠会和是他的真意,但把过江大闹则纯是画饼,就算两军不会合,他们也有十余万人,这十余万人如何渡过浩瀚的长江!

“城上炮猛,若是人多了,怕是死伤也众。”既然话题转到了再攻两日上,诸贼纷纷开口讨论该如何攻城了。

曹操罗汝才一拍手:“这有何惧,咱们又不是没应对过,炮者,至阳之物也,咱们以至阴至秽应之就是!”

顿时帐中一片淫笑,他们又商议了一下明日诸家攻城如何分配兵力的事情,便各自去安歇。

次日一早,贼寇便开始攻城,这次他们选择了东门为主攻之所。

“我观今日贼人攻城,颇有决死之意,看来昨日俞济民闯阵而入之举,让贼人也明白,他们时日无多了。”

方孔炤察看了一下情形,与李觉斯道。

李觉斯点了点头,看着城上炮台上不断喷着火焰,有一炮甚至直接轰入正在聚集的贼人当中,少说砸死十数人,他心中甚是欢喜。

这些火炮真正的杀伤力未必有多强,但只要它在不断地轰击,给贼人造成极大威慑。

可就在这时,却见贼人突然不再攻城,而是列阵于城下。紧接着,便见贼人驱赶数百妇人过来,就在这滁`州城下,剥去这些妇人的衣裳,当着两军之前数十万军民,开始奸`淫起来。

“天杀的贼寇!”知州刘大巩见到这一幕,当真是睚眦俱裂,这些妇人看衣饰,都是滁`州左右乡镇里的人物,乃是他治下之民,竟然遭此羞辱!

方孔炤嘴角向下弯着,神情前所未有地严竣,此前他也听闻流寇嚣张,如今亲见,当真是天人共厌。这哪儿还是人类,分明就是禽兽,甚至禽兽不如!

李觉斯却想到一事,惊呼道:“阴门阵?”

这却是流寇们惯用的一种手段,为了对付所谓至阳至刚的大炮,便用女人下`体来厣之,据称百试不爽。

却见那些贼寇奸淫事毕后,贼寇又将这些可怜的妇人头颅砍下,对着城墙挖坑,将尸体象种树一般埋着,一直埋到腿踵处,再将尸体翻过,使其下`体正对着城墙。

这一幕看得城上诸人都是触目惊心,方孔炤顿足不已。…,

“可惜,俞济民不在,若是俞济民在,安能令百姓受此残苛!”

说来也是诡异,贼寇完成此等惨酷之举后,便又开始攻城,而城上的大炮或哑火或炸裂,顿时都无法使用。原本见着贼人这般倒行逆施,就已经不知所措的城中诸人,此际更是惶惶不安,贼人再以鹅车门板等攻城,竟然转眼便攻到城下。

“贼登城了,贼登城了!”

听得这般惨呼,方孔炤回头叹道:“济民将汝等安排在吾身侧,用意吾尽知之,然而吾既至滁,岂能全一身而不顾一城百姓。此汝等效命之时矣,还请诸位壮士,为吾杀贼,吾济民杀贼,为滁`州百姓杀贼!”

在他身后,那三十名家卫充作的家丁上前一步,齐齐施了叉手礼,然后他们默然而进,虽然只有三十人,却仿佛有三百人一般。

他们冲上城头战团最残酷处,原本贼人上城之后,守城官民畏贼凶残纷纷退避,但他们一到,战局立改。这三十人中的首领,手执一口弯刀,砍杀劈刺,每一击必杀一人,而在他之后,其余家卫结阵推进,在每个局部都形成以多打少,仅仅一个冲锋,便将上城的贼人扫灭下去。

为首之人转了回来,在方孔炤面前推起具甲,抱拳道:“石电幸不辱使命!”

被派来的正是石电石敬岩,他去年为着救钱谦益的事情被革了职,还在狱里吃了打,好在俞国振帮他打点,脱狱后便回到了襄安,充当虎卫的战技教头。这次为了保护方孔炤,奉命带队于此。他经过钱谦益一事的波折,对俞国振已经是满心敬服,而且救钱谦益脱狱之后,他也不再欠钱谦益的人情,反倒是欠了俞国振诸多,因此极为忠心。

但他们终究人少,这一次贼人只是试探攻击,被他们逐下城去,可紧接着贼人的攻击就疯狂起来,他们不可能每次都能将之逐下!

李觉斯见情形不妙,转身向刘大巩道:“快去寻些团月来,以毒攻毒!”

所谓团月,便是妇人便溺之器,刘大巩也是病急乱投医,当真派衙役去四处搜罗,不一会儿便吊上城头。

二八五、血拥滁城马不前

“退了!”

“终于退啦!”

城头响起了欢呼之声,随着薄暮的降临,一天的激战终于走到了最后,贼寇们只能心有不甘地看着城头,然后含恨退回营中。[氵昆][氵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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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战局波折诡谲,当真让人惊心动魄。

贼人的阴门阵竟然可以让大炮哑火,而李觉斯挂出妇人便溺用的团月,竟然能够以毒攻毒,令城头的大炮再度轰鸣。

事实上这完全是城头发炮的守军心理作用造成的,但古人迷信,此时免不了疑神疑鬼。

就是方孔炤、李觉斯和刘大巩这样的圣人门徒,此时也禁不住要想孔子所说敬鬼神而远之是不是正确了。

“总算是又撑过去了……今日流寇攻城,不惜性命,看来是狗急跳墙啊。”李觉斯得意洋洋地道。

他心中确实自负,面对流寇的阴门阵,众人都是一筹莫展,却是他想到了以毒攻毒之法。

“明日流寇攻城只怕会更凶。”刘大巩担忧的道:“如李公所言,流寇这是狗急跳墙,估计再攻个两三日,他们就会退了。”

“明日是关键,今夜须得防备流贼偷城。”方孔炤道。

“对,对,潜夫说的是!”

他们目光不约而同投向贼寇的大营,虽然今日在城下扔下了两千余具尸首,但是贼寇主力未损,此时必然也在商讨明日如何攻城吧。

正如他们料想的一般,高迎祥的大帐中,今日又迎来气鼓鼓的各家首领。

流寇原本不善于攻城,但自去年破了凤`阳之后,他们也开始尝试着用各种手段攻打坚城。但象在滁`州这样,一天就损失两千多人的,还是很少见。休道流寇有十五万人,但其中大半都是战斗力有限的老弱妇孺,年青力壮的大约也就是六万多。

“明日当如何攻城?”众人入帐之后,异口同声问道。

高迎祥哑然一笑:“不等到明日,今夜就攻城,遣人偷上城头,若能打开城门就好,若不能打开,直接强攻。我就不信,城中之人是铁打的!”

众人面面相觑,过了会儿,革里眼面有难色地道:“闯王,今日我部受损颇多……”

高迎祥站了起来,他骨骼宽大,因此体量也极高,革里眼话顿时卡在喉中,没办法继续说了。"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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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攻城,我部为主。”高迎祥眼中凶芒四射:“革里眼,曹操,你们两部助我,其余诸部,佯攻别处。左金王,你备着后方,别忘了身后还有一只虎崽子!”

他既是这般说,众人便没有什么意见,但俞国振对他们来说确实如芒在背,众人出帐各自去准备时,还有人在道:“咱们让官府头痛,靠的就是打了就跑,这虎崽子让咱们头痛,靠的同样是打了就跑,驴日的,没想着咱们会有今天,尝着了官府的滋味!”

听得这话,高迎祥也是一脸无奈。

他们被官府称为流寇,就是因为来去如风,一击即走,现在俞国振以其人之道还置其人之身,让他们甚为痛苦。

白天他们攻城之时,便看到百余俞国振的游骑一人双马在外围游荡,他们派出三百骑象征性地追了一下,将之驱走便又回来。

但有这么一群随时可能出现的强敌在,毕竟心中不好过。

当夜子时,一些黑影悄悄接近了滁`州城墙,他们用飞抓挠钩爬上城,动作敏捷有如猿猴。…,

高迎祥在城下静静等着消息,只要他们上城,夺得了城门控制权,便会举火示意,那时大军再压上去。若是失败,他也不会气馁,今夜强攻,非得破城不可!

然后他听到了惨叫声。

高迎祥叹了口气,城中果然有备,就象他也防备了俞国振偷袭一样,城里也防备了他的偷袭啊。

“举火,攻城!”

他挥手下令道。

顿时,滁`州城下火光通明,一条火龙蜿蜒而起,将滁`州城围了起来!

城头同样无数火把被点燃,城内外的火光,照得天空中的云层都变成通红,彤云压城,朔风呼啸,战场上众人的呼吸在瞬间仿佛凝固了。

一场血战,即将爆发。

就在这同时,距离滁`州红四十里处,余一元喘着粗气,从马上滚身而下。

“我要见祖总兵!”他大声道。

“总兵老爷已经睡了。”迎面的关宁军冷冰冰地道。

“有紧急军情!”

那关宁军凑上来看了看:“你是卢总理帐下军校?”

“正是,奉命而来,有卢总理之信交与祖总兵!”

高迎祥并没有料到,卢象升来的比他想得要快!总兵祖宽、游击罗岱、副将李明辅,在凤`阳大会之后,便疾驰五昼夜,已经到了滁`州外围。

但卢象升也是打老了仗的,他没有急着发动攻击,而是留在外围,等待时机,只是遣祖宽到了距离滁州不足五十里处隐伏起来。

对于祖宽带领的一人双马的关宁军来说,五十里……半夜功夫就可以赶到。

“让他进来!”祖宽在帐中起身披衣道。

不一会儿,余一元被带到了祖宽面前,见他风尘卜卜的模样,祖宽点了点头,阴沉的脸色缓了下来:“你入了滁`州城?”

“是,小人侥幸遇着了俞幼虎,他带着小人杀开敌阵,直接到了滁`州城下。”

“嗯?”

祖宽听得俞国振,心里就很不痛快,示意余一元交出信件,看了一眼,却是卢象升与他相约,明日共同进军,在滁`州城下与俞国振会合,然后共击闯贼。

祖宽心里更是不快,他堂堂关宁军,入关以来几乎是横扫贼寇,在河`南境内数次大败闯贼,卢象升的威名,一靠他从老家拉来的亲朋故旧组成的天雄军,另一个则靠着他这样的关宁宿将。

可现在进入南直隶之后,却出了一个俞国振抢他的风头!

“你在滁`州,所见情形如何?”他问道。

余一元心中猛然一跳,手不由自主捏了一下自己的腰间。

那儿是一袋子金子,当他被田伯光从敌军中救出后,俞国振给他的,足有一斤重。

“君此归去,卢总理必约祖总兵合后击贼,君且请令至祖总兵处传信,祖总兵必问君滁`州情形。若问,君只说我已破贼,斩改世王许可世,耀兵于滁`州城下。”

于是,余一元没有说滁`州城外流寇连营数十里的情形,而是说俞国振如何在城东石庙村设伏,击破贼兵之事。

祖宽觉得自己牙根都痒了起来。

他眼中精兵全是出于北边,俞国振算什么东西,不过是黄口小儿一个,打了些毛贼草寇,就敢在他面前耀武扬威,甚至屡屡抢夺他的功劳!

正是抢夺他的功劳,在祖宽眼中,什么闯王改世王,都是他的功劳!

“我问你滁`州的情形,流寇的情形,却没有问你那俞小儿的情形,你只说滁`州情形就是!”不耐烦的祖宽喝道。…,

“祖总兵必怒,又问君滁`州情形,君可将城中应对贼寇有方说出……”

余一元想到俞国振所言,心中除了叹服还是叹服。

他也听说过,祖总兵与俞国振似乎有些不睦,与俞国振对人心的深刻了解来看,这位祖总兵虽是位高权重,却根本是在别的手掌之中跳舞。

他将滁`州坚守之事又说了一遍,这些都是事实,根本不是虚言诳语,听出滁`州守城尚有余力,祖宽心里更象是一只猫在挠。

他知道这是机会,贼人困于坚城之下,外有袭扰,若是再施加点压力,那么贼人必溃。等贼人溃逃后,剩余的事情就简单了,无非是追着屁股后面进行收割。

“说贼人的情形,你既然闯破贼众到了滁`州城下,应当深知贼人虚实才是!”

祖宽第三次催促道,这依然在俞国振的预料之中,余一元这才开始讲贼人连营数十里,指挥混乱,只是为俞国振所迫,才不得不收缩兵力,但彼此之间冲突不断。

“小人来时,观看贼人情形,闯贼似乎极为急迫,大约也是知道小人带来的消息,晓得卢总理与祖总兵离之不远,急着要攻下滁`州城,踞险而守。小人看到他们准备极多的柴草,猜想可能是要点火夜战吧。”余一元最后道。

“点火夜战?”祖宽自言自语了一句,原本歪着的身体坐正起来:“此言当真?”

“小人瞎猜的,不过贼人为俞幼虎所扰,戒备森严,若是祖总兵想要夜袭,只怕很难得全功。”

“夜袭?”祖宽嘿嘿笑了起来,火把照射下,他的笑容很狰狞:“俞国振算什么东西,他夜袭不成,我祖某岂有夜袭不成的道理?你既然来了,就辛苦一些,立刻回去禀报卢总理,军情紧急,机不可失,我这就出兵去解滁`州之围!”

余一元只是一个校卫,哪里敢劝,而且他腰间带缠着俞国振送的黄金,也不可能去劝!顿时之间,祖宽营中便已经号角四起,等余一元骑上马再去给卢象升送信之时,祖宽营中已经能听到号令之声了。

铁甲相撞的声音,喝斥叫骂的声音,还有豪迈的笑声,全都涌入余一元耳中。

关宁军乃此时大明第一战兵,反应的效率还是相当出色的,没有多久,三千关宁军一人双马,便开始向滁`州进发。

余一元此时在远方回头,让他震惊的,却不是关宁军的反应速度,而是俞国振对这一切的把握。祖宽的全部反应,都在俞国振的意料之中,这让余一元在觉得恐怖之余,也暗暗庆幸。

幸好自己未曾得罪这头幼虎。

(感谢王孙武阳的慷慨打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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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六、血拥滁城马不前(四)

因为是冬天的缘故,即使到了寅时,天色仍是一片漆黑,没有看到任何光亮。

望着黑沉沉的天际,高迎祥心中一阵烦躁。

狂攻了半宿,结果却是一无所获,就是高迎祥派出了自己的步卒,除了增加些伤亡外,最大的战果便是烧掉了城橹,还有城头有三门火炮炸了膛。而高迎祥自己的伤亡已经逾千,其余诸家加起来的伤亡,大约也是这个数。

若是八大王在此就好了,他的部下最擅长攻城。

这个时候,高迎祥忍不住就有些失落地想。

在流寇诸部中,高迎祥这一部装备最为精良,他们比大多数官兵的装备都好,足有三万具铁甲,甚至还有数万匹马与骡子,他的精锐能够保证一人双骑!

故此,后世有些人甚至称他的部队为“山寨关宁铁骑”。

只不过他们却没有关宁军敢打硬战的勇气,毕竟是流寇,装备再精良,稍有不对第一个想到的还是逃跑。所以,他们欺负地方的杂牌官兵尚可,而且还要倚仗人数上的巨大优势,但当他们面对稍精锐点的官军时,唯一的选择就是逃。

这次是高迎祥好不容易鼓足勇气,准备与官军中最为精锐的关宁兵、天雄军进行一次决战。胜了的话,他的部队就能脱胎换骨,从此具备打硬仗的能力,败了的话……

败了的话,就没有什么后话可言了。

为了尽可能增加获胜的机率,他必须夺下滁`州城。

“闯王,让兄弟们歇歇喘口气吧,马上要吃早饭,若是不歇的话……”

“埋锅造饭归埋锅造饭,要休息就轮流休息,攻城不能停!”高迎祥指了指滁`州城,厉声道:“你们要知道,咱们是十几万人轮流攻城,城里就只有两三万人守,先撑不住的应该是城里的官兵,而不是咱们!”

众人默然,高迎祥此人向来沉默严肃,喜怒不形于颜色,就是吃了败仗,他脸上不会有什么担忧,而获得大胜,他也不会显得过于欢喜。象现在这样,明显暴怒,这些贼渠与他合作多年,也是第一次见到。

“各人可撤三分之一人手前去休息,两个时辰之后轮换三分之一。”高迎祥冷声道:“谁若是不想做了,那咱们一拍两散,咱老子也不管你们死活,自己走人逍遥去!”

诸贼为何会聚拢,无非是迫于卢象升的压力,唯有高迎祥实力最强,或许可以与之对抗,至少到现在,高迎祥虽然屡败,可手中主力并未受损。若是他真撂挑子不做了,诸贼自问,谁都挡不住卢象升。

“便依着闯王之令行事,我等……先告退吧。”

罗汝才向众人使了一下眼色,众人各自催马离开,隐约间,高迎祥听得他们在说自己发怒的事情。

高迎祥也知道自己失态了,可是自从改世王许可变被炸死之后,一个阴影就悬在了他的头顶上,他仿佛觉得,自己原本的命运,因为许可变被炸死之事而出现了变故。

并不是往好的方向改变,而是向无尽的阴暗发展。

他叹了一口气,再次望向滁`州城,能扭转这种局面的,唯有滁`州城了。

到了寅时三刻,轮换下来休息的人已经开始围着火堆入睡,而攻城者还在厮杀,虽然城上城下都疲惫不堪,但双方都知道,这时拼的就是最后一口气。

方孔炤声音已经完全嘶哑了,这一夜他亲冒矢石督战于城墙之上,几次都拔刀亲自上阵,若不是俞国振送来的好甲,他少不得要受些伤。…,

若贼人这般接连狂攻三天,不,哪怕只是攻两城,滁`州也未必能守得住。

这可是一场豪赌……闯贼高迎祥恐怕连自己的身家性命也押了上来啊。

就在这时,方孔炤听到惊呼声。

不仅是他,城头上的人们纷纷北望,然后发出惊呼。在北方,那沉沉的将晓未晓的天幕下,一道火龙正在蜿蜒伸展。

流寇连营达数十里,即使迫于俞国振的压力,他们已经收缩了范围,但十余万人要吃要喝,十数万牲口要草料要饮水,因此仍然是连营数里。

因为俞国振的家卫一直在东南方向游荡的缘故,高迎祥对东南方向的戒备相当森严,他的预备队几乎全都摆在这个方向。相对而言,北方的防备反而倒弱了些。

那火龙正是从高迎祥戒备相对薄弱之处开始,紧接着,隐约的马蹄声传来,还有哭嚎声。

“贼营中出事了!”方孔炤大喜呼道。

“是俞幼虎来了!”黑暗中不知何人喊起。

“俞幼虎来了,俞幼虎来了!”

有一人带头,满城人都大喊起来,先是散乱无章,后来就变得整齐划一。一时之间,城头上到处都是“俞幼虎”来了的声音!

方孔炤听得这呼喊,心中猛一动,声望竟然到了这种地步,对尚很年青而且是白身的俞国振来说,这究竟是福还是祸?

这呼喊声也传到了闯军之中,高迎祥刚闭目养了会神,先是被北面的动静惊着,然后听得城上呼喊,他顿时大怒。

原来在东南边游荡的俞国振部,竟然只是虚张声势,他从北面攻来了!

这厮也太过狡猾,外加欺人太甚,他挑这个时间来,正是自己接近力竭之刻,分明是想捡便宜!

“刘哲,黄龙!”

高迎祥怒吼起来,象是只愤怒的狮子,他很少有这么咆哮的时候。在他的吼声中,他的两员心腹爱将齐声从左右到了他面前。

“我拨一万骑给你们,死追俞国振,这次定要将他头颅提来见我!”

骑兵在攻城中发挥不了太多作用,高迎祥原本让这一万骑在周围游荡,随时应对俞国振,现在既然知道俞国振就在北面,他觉得是到了拍死这令人厌恶的苍蝇的时候了。

刘哲与黄龙领命北去,他们打着火把,迎着那正在不停接近的火龙而行。因为到处都是火光,滁`州城外的黑夜,也被照得如同白昼一般,所以他们前行极迅速。只是小半个时辰,他们便看到了前方败退下来的同伙。

这是极大的溃败,至少有数万人被驱赶着蜂拥退下。刘哲与黄龙跟随高迎祥征战多年,自然知道若是被这些溃众冲散了自己的阵型,结果就会是一场悲剧。因此他们一边结阵于路旁原野之中,另一边派游骑去将试图逃到他们中间的溃贼赶到旁边去。

饶是如此,仍然乱成一团。不一会儿,便有人骂骂咧咧地来到二人面前。

“你们是闯王的人,就可以滥杀我的人了?咱老子可是革里眼的老营,因为撑不住才退下来的,你们不保护咱老子,还……”

“喀!”

黄龙一刀扫过,将其人的头砍落在地,旁边的刘哲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都是什么时候了,还敢如此!”黄龙怒视着那人身后的一群兵士:“乖乖听吩咐,给老子向两边退去,冲撞军阵,便是如此下场!”

那群贼卒正待散去,黄龙又呼来一人:“俞国振在何处,你们可曾见到他的人马,他有多少人?”

“老子什么都不知道!”那人哼了一声,径直拍马离开。…,

黄龙知道他是怀恨在心,不过此时也管不了那么多了。足足数万败军从他们面前散开后,他们听得那滚雷般的马蹄声更近了,黄龙眉头皱紧:“俞国振原本只有两百骑,可是前日突然出了一千骑,今日听声音,似乎不只一千骑啊……”

话声才落,他就看到远方如兽群一般滚滚而来的黑线。敌军象是潮水,汹涌着向他这个方向冲来,他顾不得细思,举手下令道:“弟兄们,上,杀了俞国振,喝酒吃肉玩娘儿们!”

对于流寇来说,这就是激励士气的唯一方法。

众寇哄然应诺,开始夹着马腹催马前行,幸好滁`州北面是广阔的田野,否则还禁不起双方如此多马匹的齐驰。双方越奔越近,此时天色终于露出一丝光亮,在相距不过二十丈时,黄龙发觉对方的一个奇怪的动作。

举手!

这个动作黄龙不陌生,那是马上骑兵要放三眼铳时的动作!

瞬间黄龙意识到,他们可能弄错了什么事情,但这个时候,双方相距不过数息的距离,他哪有时间去理会这个!

“驴日他姥姥的……是关宁蛮子!”他声嘶力竭地喊声里,对面开始响起了轰鸣。

关宁铁骑之所以能拥有大明官兵此际最强的战力,与他们装备有很大关系,其中非常重要一点,为了与善于骑射的鞑子马上对峙,他们广泛地使用了三眼铳!

一排闪电般的火光在对方的骑兵线上亮起,然后是第二排、第三排。随着这光电的闪亮,流寇这边仿佛被镰刀扫过一般,倾刻间倒下了一排。

“别打了,别打了,我们愿出两万两白银,只求让我们退走!”

刘哲在后方大喊起来,这是他们另一个惯用的招数,当官兵势大时,他们就大声喊话,与官兵商议,留下买路财后再走。

然后他想起,在河`南初遇关宁军时,他们这一套就不管用。

原因很简单,来自东北的关宁铁骑,听不懂他们的陕腔。而且流寇人多,官兵人少,祖宽根本不准备与之谈什么。

双方混在一起,就算是想要互相脱离也难了。祖宽咒骂了一声,没有想到流寇的反应竟然如此迅速,更没有想到的是一惯被他追得不敢回头的流寇,竟然敢来迎战!

他原是想来捡便宜的,却没料到碰到一场硬仗!

他并不知道,就在此际,约是十里之外的滁`州城南,俞国振回头望了望自己的部下。

“出发!”俞国振下令道。

二八七、闻说北斗为死兆(一)

一千二百骑,象是突破围堤的洪水,开始向着滁`州城东而去。

请牢记

俞国振当然没有全知全觉的本领,不可能知道高迎祥等贼人渠首的具体位置,但这几日的游击,让他已经打探清楚一件事情,高迎祥的老营,便在滁`州东五里桥!

高迎祥的老营中有数万人马,他的辎重家当,全部在此处。数万人吃喝拉撒,都需要水,因此,他便将老营放在了滁水的支流清流水畔。此河虽然名声不显,但水势浩浩,颇为壮观。

俞国振抵达目的地时,高迎祥的老营闹轰轰的,正是一片忙乱。高迎祥自己在前方督战,后方在轮休,而老营中的老弱妇孺多数才睡意朦胧地睁开眼,开始在水边稍稍洗漱。然后,就看到沿着岸边,一道绿色的激流澎湃而来,在周围游弋巡护的数十骑才迎上去,就被一阵乱刀砍死!

“幼虎!无为幼虎!”

虎卫的那一身黑盔绿衣,现在对流寇来说,就是一场不折不扣的噩梦,因此他们在最短的时间内反应过来,开始哭嚎。

闯王老营顿时完全混乱了,他们弄不明白,俞国振一行是怎么出现在这里的。原本在老营周围,也有数千铁甲精骑护卫,但现在全部被黄龙、刘哲带走,去与关宁军会战,因此所余不过数百骑。

原本就为俞国振威名所慑,又只有区区数百骑,哪里会是虎卫的对手!

风卷残云一般,俞国振突破了那几乎是象征性的拦截,冲到了闯王大寨之前。

与别的寇渠不太注意扎营不同,高迎祥曾在边军做过,对于扎营立寨还是很讲究的,因此他的寨子一边依水,三边用木栅栏围着,木栅栏外辅以鹿角、铁棘篱,防止有人冲击。

虎卫在日常训练之中,也有过针对性地扫除障碍训练,因此并不着急。十余骑呼啸而出,手中的绳索飞掷出去,绳索另一端的挠钩搭在栅栏之上,然后数人并骑用力,生生将那木栅栏给拖开。

也有流寇冲上来想要砍断绳索,等待他的就是一排火枪。

经过与流寇的数次大战,虎卫已经总结出经验来,这些流寇除极少数外,虽然也使用从官兵那里夺来的武器装备,但在保养上却差劲至极,技巧上更是接近于无。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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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无弹窗广告全



字TXT下载因此他们的弓箭软弱无力,火铳击中人的机率,尚没有其炸膛的机率高。高迎祥部稍精锐些,但也只是有铁甲罢了,在其余流寇,好不到哪儿去。

而新襄铁器工坊生产的嵌片式钢甲,足够防止这种程度的攻击。

故此虽然也有贼人拼命放铳射箭,虎卫却只视其如无物,注意护着眼睛就是。转眼间,在贼寨东南临水处,便被拉出一道口子。

这个时候,闯贼营中的贼将终于发觉,俞国振来的只是一千余人,他们声嘶力竭地喝斥抽打下,一群群流贼蜂拥而来,试图堵住这个缺口。

迎接他们的,又是一排一排的火枪射击。改进型的虎卫乙火枪,乃是这个时代最出色的冶炼技艺的产物,其设计又是经过反复地推敲,也揉合了部分俞国振带来的后世理念。比如说每颗弹子的尾部,都用铅片环绕封好,这样塞入枪管时,软的铅片有助于枪管里的密封,火`药爆炸时的能量得到充分利用,这样使用虎卫乙型火枪的射程,比起别的同类火枪要多出大约四分之一到三分之的有效射程。…,

这可就是了不得的进步,也就是说,可以在敌人进入射击距离之前,就完成一到两轮射击!

一阵弹雨过后,地面上已经倒下了数十具贼寇的尸体,那道口子也被彻底扯开。

俞国振并没有急着使用骑兵冲锋,他决定先充分利用己方火器上的优势。随着他的命令,三百名家卫下了马,便在寨子里排成队列,开始一层一层向前推进。

“虎卫乙”的射击频率甚快,熟练的枪手甚至可以达到每两分钟五发,三百名字卫排成了五队,层层推进下,几乎是每八到十秒便能射出一轮。在这样疯狂的射击之下,闯寨东南一隅,几乎成了血池!

凡是试图来阻拦的流寇,都倒在了一波又一波的射击中,他们的血在地面上混在一起,直接流入了清流水中,清流水也变成了红河水!

在丢下了几百具尸体和同样数量的伤员之后,闯贼老营终于动摇了。他们恐惧地看着这群黑盔绿衣的家卫,惶惶不安的气氛在流淌,这个时候,若无人出来力挽狂澜,用不着多久,闯贼的老营就要崩溃!

就在此时,一个眉眼有几分象高迎祥的汉子挺身而出,他厉声高叫:“老营乃闯王根本之所在,诸将士妻儿老少皆在于此,老营被破,吾等皆死无葬身之地,乾公鸡,闯王用你留守,此时不出声,更待何时!”

被称为乾公鸡者,为闯王心腹大将张二,他奋然振臂:“一功所言甚是,诸位,今日河畔,即我等死所也!”

他一边大叫,一边挥臂,激得周围原本畏缩不敢向前的闯贼都喝了起来。然后披两层重甲者在前,一层铁甲者在后,组织了千数百人便向着东南隅推了过去。

长得有几分象高迎祥的,便是高一功,他也是米`脂人,因为外表的缘故,有人说他是闯王之侄,闯王与他自己都未曾分辩过。他性子豪迈,又重义气,因此在老营中甚得人心,闯王留他在老营,多半也是有些不放心乾公鸡。

他与乾公鸡一起,身被铁甲,一手执刀,另一手举盾,站在队伍最前,向着虎卫就冲了过来!

俞国振原本见着流寇已经要崩溃,以为胜利在望,却不曾想他们还敢做困兽之斗。

倒不愧是闯王的老营,总比其余贼寇要坚韧些。

但仅此而已,俞国振深信,比起坚韧来,他的部队,更胜过敌人。

又有两百名虎卫下马加入枪列之中,弹雨也因此更加密集。乾公鸡张二先是觉得手中的盾被一股巨大的力气撞着,然后胸前便传来“当”的一震,他低头一看,自己身上被的外甲竟然被穿了一个洞!

这还是在二十五丈左右的距离,对方的射击在破了铁盾之后,还有穿透一层铁甲的威力!

发现这一点,乾公鸡脸色顿时变得惨白,他原先胆子也是极大,什么事情都敢做,悍不畏死。但如今不同了,在得到闯王的重用之后,他虽然到处流窜,却总有吃香的喝辣的时候,而且他这些年也抢了无数金银宝货。因此,他不想死,他还想去过富家翁的生活,继续他的享受。

一念至此,他的脚步就微微放缓,而高一功却不知道他变了心思,继续向前。

到了二十丈时,虎卫又是一轮射击过来。前一轮射击因为有盾与重甲保护,距离又稍远一些,因此只有寥寥数人受伤,但这一轮之后,至少有三十余人仆倒在地。…,

高一功厉声喝道:“杀啊,杀啊!”

旁人都有些犹豫,唯有他,虽然也中了两弹,却未着要害,仍然鼓动全军前冲。

他身材高大,又冲是最急,很快就突在了队伍最前头。俞国振身后齐牛哼了一声,忍不住催马要上前,却被俞国振伸手拦住。

“一勇之夫罢了,还不到要我家老牛上前的时候。”俞国振笑了笑:“武崖,让你的后羿伙上吧。”

叶武崖喝了一声,顿时有十名家卫排众而出,他们向前行了几步,十杆火枪,齐齐瞄着高一功。

所谓后羿伙,是在新襄的一次虎卫操演比武中闯出的名头,这个伙人人都是神射,每十击有八击以上能中人形靶,若是移动中则有五击以上可中。这是叶武崖为了在操演比武中胜过张正与教导团而练出一支奇兵,俞国振极是满意,为此还公开表彰过叶武崖肯动心思。

这个伙也就以古时神射后后羿命名,他们瞄着高一功,不过是三息之后,便十枪齐发。

高一功以盾护住头脸,但十枪中有六枪击在他的胸部,另有两枪穿透了铁盾,击在他的头盔之上。他虽然力气极大,却仍然被这股巨力掀起,踉跄着向后倒下。

乾公鸡张二见此情形,转身便走,而他知为将领,竟然带头逃走,其余闯军,更是顿时哄散。

高一功好不容易爬了起来,他身边的几人向来与他亲近,这时将他架起,也是转身便逃。虽然将背部留给了身后的虎卫,但他们身上的盔甲还是有一定保护能力的,除非枪子穿透两层甲,否则他们总能逃离射击范围。

这就是在赌命,高一功最初时还不愿逃,但当他转身发觉乾公鸡已经带头跑了之后,顿时明白,就算他接近了俞国振的虎卫也没有任何意义。他一人,根本改变不了整个战局!

“张二,你他娘的不是男人!”他厉声大骂,但脚下却一点都不慢。

俞国振微微有些诧异,被后羿伙如此攒射,竟然未死!

他却不知道,高一功气力极大,不逊于老牛,因此别人是身披两重战甲,而他却是三层!这全部加起来,足有几十斤的重量,可高一功却仍然能扛得住。

连高一功与张二的反扑都失败了,闯王老营终于失去了挣扎的斗志,他们将流寇的看家本领使了出来,接下来就是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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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八、闻说北斗为死兆(二)

“好一顿杀!”

望着血流漂杵的营寨,就算是冷漠如叶武崖,此时也不禁感慨道。

闯王老营大寨,如今已经彻底落入虎卫手中,凡是胆敢反抗者,无一例外都被处死。在杀戮的过程之中,免不了会出现误杀,诸如原本是投降的,结果却被误以为是想反抗,这样被杀虽是冤枉了些,可战争便是如此。

空气中弥漫着的血腥气息让俞国振有些不舒服,如果可能,他真不希望这种内战发生。但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流寇已经堕落到禽兽不如的境地,他们与东虏在行事手段上都是无比残忍,而且这还未到他们最猖獗时。

因此,必须给他们震慑,让他们知道,这世上身为人,必须要有底线!

“或许我该遣人送封信给李自成,流寇当中,也只有他多少还知道,想要争天下成大事,须得顾忌些百姓。”

俞国振脑子里浮现出不着边际的奇想,然后立刻被他摆掉。若有可能,他宁愿将李自成抓起来送到南海去服苦役。

“俘虏几何?”看着兴致冲冲来的叶武崖,他笑着问道。

叶武崖成年之后脾气变得越发极端,对于搜刮战利品有一种近乎偏执的爱好。去年在安南,他带队攻入阮氏正营所在地,便将阮氏积储了六十年的国库搜刮一空,最后还是俞国振有些不好意思,将其中那些没有多少用处的奢侈品还给了阮氏,至于黄金白银——总数在五十万两左右,自然全部收入了新襄的宝库之中。

这一次流寇最重要的高迎祥部,他转战各地都有十年,掳掠来的财物自然不在少数。

“俘获老弱妇孺一万四千余人,青壮一千一百人,可惜,闯贼没有将全部财物随营携带,因此收获金银不是太多,共是六万两黄金,二十九万两白银,不过比较有趣的是,竟然绕获不少咱们产的河珠,哈哈……”

这个数字确实不太符合闯王高迎祥在流寇中的身份,但也绝对不少,特别是六万两黄金,也值好几十万两白银了。

俞国振也微微笑了起来,这是开战的另一个目的了,流寇四处掳掠,说实话从普通百姓身上能抢到的有几何,家中大窖藏金藏银的,不是贪官污吏就是土豪劣绅,碍于国法,俞国振无法自己去动手劫掠,现在从闯贼这里间接得来,也算是废物利用了。

“物资呢?”

“铁甲数量尚未计算出来,已经算出的不少于五千具,骡马牛等大牲畜数量极众,足有一万多头,小官人,这般阵仗多打几回,那可就好了。”

“铁甲么咱们不要,咱们自己造的比他们的好,拿出一半来卖给那些想要军功的官兵,另留一半给方世伯充作缴获的战利。骡马牛全留着,哪怕干养着也行,咱们要自己建一个牧场。”

无论是流寇的还是明军的武器,俞国振大多看不上眼,听得他这样说,叶武崖有些肉痛地吸了吸气,不过还是依言去清点了。他前脚才走,后脚高二柱却跑了来,脸上同样带着古怪的笑容。

此次会战,他的情报网立下了不小功劳,不仅大致掌握了闯军的情形,滁`州的地形绘制、卢象升军团的位置变化,甚至一些敌我双方的军情,都被他打探出来,传到了俞国振手里。否则,俞国振也不能屡屡设计,成功地牵着闯王高迎祥的鼻子。…,

“看来你也是有收获了,有什么消息?”

“老牛擒着这厮,说是知道闯贼接下来的行动!”高二柱低声道。

虽然周围都是自己人,但现在高二柱已经习惯了低声说话,或者说,他天生就是搞情报这一行的。

“这如何可能,他在老营之中,他如何能知道闯贼会有什么举动?”

就在俞国振他们开始打扫扫战场的同时,滁`州城下,高迎祥终于得到了消息,北面出现的并不是俞国振,而是关宁军!

“祖宽?”他望着疲惫不堪飞速赶来报信的信使,颤声问道:“你确信?”

“禀闯王,确实是祖宽部,一斗谷遣小人来报,请闯王速发援兵!”

高迎祥只觉得手足冰冷。

祖宽来得太快!完全出乎他意料,他并非没有遣人去侦视,昨天夜里之前,侦骑还回报说,祖宽在五六十里外扎营,看模样是要等卢象升主力到来后再前进。

以高迎祥对祖宽的了解,此人作战勇猛,也非常好战,但进入南直隶之后,他并不是很积极。

可事情怎么就变成这样子了?

他当然不知道,俞国振托余一元为祖宽解说滁`州局势之事,祖宽惯于争功,见有机可乘,哪里会不来!

“再调……再调……”

说到这,高迎祥看了看周围,若是闯将李自成在此就好了,这个时候将他派上去,至少可以撑一段时间。

高迎祥知道,凭着一斗谷黄龙与刘哲二人,是不可能击败祖芝的,甚至想要多阻拦一下祖宽都很困难。关宁军至少提前了两天抵达,这让他的计划完全泡汤,此次滁`州会战,已经不可能达成目的了。

该考虑如何脱身了。

一瞬间,高迎祥觉得自己仿佛老了二十岁,他沉默了数息,然后起身道:“去告诉曹操他们,关宁军来了!”

“闯王,不如……”旁边一人低声道。

他没有往下说,但高迎祥知道他的意思,现在关宁军来了的消息,唯有他们闯军知道,若是他们留下老弱在此佯作继续攻城,精锐主力借口回去轮休,然后悄然离开。那么曹操、革里眼和左金王等人,就会成为掩护他们逃走的诱饵。

高迎祥又沉默了会儿,他正要答应之时,突然间,身后又是一阵大乱,紧接着,一骑被带到他的面前。

“闯王,闯王,大事不好了,俞幼虎、俞幼虎他进了我们老营!”

高迎祥只觉得眼前一黑,胸中气血翻涌,嗓子里隐隐甜腥。他定了定神:“你说什么?”

“俞幼虎占了咱们老营,咱们抵不住啊!”

“乾公鸡和一功呢,他们人呢!”

“乾公鸡当先逃了,就是高一功遣小人来向闯王禀报,他随后就到!”

“哈,哈哈哈哈哈!”

听得这个消息,高迎祥不但没有愤怒,反而大笑起来。只不过他的笑声,比起任何一个哭声都要凄惨。

“闯王,咱们又不是没败过,得当机立断了!”旁边人催促道。

高迎祥这才收住笑,完了,一切全完了,莫说他原本的大略,就是他东山再起的资本,也输得干干净净!

但人只要活着,就一切还好,他最狼狈时,也不是没有钻过山沟!

“我们先不走,我们留在这里殿后,诸家头领是我高迎祥召来的,我如何能扔下他们不管?”高迎祥心念一转,挺起胸膛:“去请他们来吧!”…,

不一会儿,诸家头领就到了这里,而高一功也已经逃了回来。此时众人都知道了不对,一个个忧心忡忡,见着高迎祥时,也不再掩饰自己的不满。

“早说不该在这驴日的地方纠缠,咱们不该攻坚城,而是去打那些小县城,收获大,风险小!”

“就是曹操出的馊主意,闯王也是,信谁也不该信曹操……”

乱七八糟的声音吵得高迎祥耳中嗡嗡作响,他怒喝了一声,周围声音也只是稍稍低了些,然后又开始吵闹了。

“如果想在这被无为幼虎、关宁军砍下脑袋,你们就继续吵吧!”高迎祥厉声道:“若是还想活着离开这里,就听咱老子说!”

众人顿时安静下来,个个盯着高迎祥,等待他发话。

“事已至此,终究是改不了……”高迎祥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确实,直到现在,他还没有弄明白,自己的大好计划,是怎么被破坏的。

想来想去,只有俞国振这个超出他计划范围之变数出现,弄得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意外:在柘皋河,截去了他原本用来裹挟攻城的百姓;在滁`州外围,牵制了他大量精锐;在石庙,击杀了改世王许可变;如今,还在清流水畔夺走了他的老营辎重!

如果关宁军未至,高迎祥定然会杀回清流水,俞国振便是有一千余人,在他近十万的大军面前又算什么!但俞国振光的时机实在太好,让他都怀疑他是不是与祖宽有所勾连,偏偏就在祖宽到了,他开始动手!

“此次我殿后,你们向西去,与八大王会合。”高迎祥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我只带骑兵殿后,支撑一段时间后便于脱离,你们……这就去吧!”

“闯王!”众人听了大为敬佩,果然,还是闯王讲义气。不过敬佩归敬佩,却没有谁傻乎乎地提出要代替他来殿后。

“曹操,革里眼,将我的步卒带去,去吧!”高迎祥又说了一句。

罗汝才与贺一龙深深望了他一眼,二人得令而去,自有人前去引导。待他们走后,高一功急道:“闯王,咱们殿后便殿后了,为何还将步卒交给他们?”

高迎祥没有说话,直到周围完全是他的心腹,他才低声道:“将咱们的旗号全收起来!”

高一功还待再说什么,却被会过意来的人一把拉住。高迎祥回望了一眼滁`州城,脸色越发阴冷:“竟然没有一人要与我一起殿后,分起财帛女子,却生怕我多得了……既然如此,也就怪不得我了。”

高一功猛地想明白,顿时觉得心头凉嗖嗖的,脸色也不由变了。

..

二八九、闻说北斗为死兆(三)

“你是说张献忠东来了?”

乾鸡公张二鼻青脸肿,心中满是悔意,特别是在知道为何虎卫追着他不放,他当时抹脖子的心都有。因为他的逃走,所以闯贼老营里最后的反扑彻底崩溃,田伯光注意到这一点,故此以为他就是闯贼老营中的主将,事后对他穷追不舍,反倒让高一功成功逃脱。

“正是,回公子的话,这是闯王……啊,不,是闯贼的诡计,要与张献忠一起在滁`州合击卢象升!”

被高二柱炮制过的张二,当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口中的高迎祥,也从闯王变成了闯贼。

俞国振目光里浮起一丝阴影,张献忠东来与高迎祥会合,这确实是他意料之外的事情!

可想而见,张献忠会出桐`城,过庐`江,再经无为、巢县,沿着去年他曾经肆虐过的线路再走一遍,然后与高迎祥会师于滁。只不过现在祖宽被他激得提前发动,自己又端掉了高迎祥的老营,再加上滁`州城内有方孔炤在,高迎祥现在是三面受敌。

“小官人,如今当如何是好?”

这个消息让高二柱也吓了一大跳,他的情报网到现在还没有传信过来,这其中必有缘故!

“无妨,便是攻到襄安也没有什么,咱们在那边除了房屋,什么都没有,他若是破了屋子,咱们用俘虏再建就是。”俞国振定了定神,安慰周围的人道。

他虽然没有料到张献忠出英霍山区,却在得知高迎祥围庐`州之后就第一时间将襄安的相关人员物资撤走,因此襄安只余一个空壳子。

这也是他将自己的主基业安置在钦`州的关键原因,大环境使然,以后大明各处都是战场,他若是死守基地,就失去了机动性,因此将基地放在敌对力量较弱的边角之地,更利于他积蓄实力。

听他这样说,高二柱细细一思,也确实如此。

“因此,你的这个消息,对我没有任何用处。”俞国振又看着张二,身为高迎祥的心腹将领之一,此人还对高二柱说他知晓高迎祥的动静,想必还有什么未曾吐露吧。

高二柱用陕`西腔喝了一句,张二有些惊讶,因为直到现在,他才第一次听高二柱说陕腔!

“我说,我说……闯王,不,闯贼不会西去与八大王会合,他早就与漕运巡抚朱大典的部下有约,若有什么意外,他便自北脱身!”

“这怎么可能?”

“不敢欺诳公子,确实如此,咱们若是遇着官兵,小股的好打的,自然就打掉,若是大股的硬骨头,一般都会遣人在阵前与对方谈条件,我们将劫掠来的财物分下一部分,裹挟来的百姓杀死一些,留给官兵充为战功,他们便放我们离开。此次东来,闯王……闯贼早派人联络了朱大典的部下,双方约定事有不济便自他们处脱身。此事甚为机密,小人也是无意中偷听到!”

这个消息,当真让人震惊,俞国振愣了好一会儿,突然间许多问题都想明白了。

肆虐天下的流寇,其实并不是官兵拿他们没办法,而是官兵“养”出来的!

流寇虽然人数众多,但只能打顺风仗不能打硬仗,即使是闯王高迎祥的部下也同样如此。他们从陕晋打到豫皖,从湖广打到川蜀,靠的并不是他们真有多强的实力,而是官兵的无能!…,

严格来说还不是无能,而是官兵养贼自肥!

“这消息属实?”俞国振确认了一句问道。

就在这时,一骑自后方匆忙而来,高二柱回头望了望,那骑正是他派出的,因此便退后去与那骑说话。

不一会儿,他便匆匆赶来:“小官人,闯贼解围了!”

“是向哪边走的?”

“是向西走,闯字大旗向西面走了,只留下数千骑断后,滁`州城中派出步卒想要截杀,却被杀了回去。”

“向西走……”

俞国振看了看闯寨,为了防止高迎祥孤注一掷,他还特意让家卫驱使被俘的流寇对营寨进行加固,在寨外又增加了一些障碍,甚至还挖出了壕沟。现在看来,这个措施用不上了。他又看了看张二,张二正小心翼翼地偷窥他的神情,见他看来,慌忙趴在地上:“小人愿以性命担保,闯贼不会向西去!”

“可是你也听到了,我的人说,闯贼向西去了,你凭什么说,他一定不会向西,而是北上,要知道,北面可是祖宽的关宁军!”

“小人随闯贼多年,知道他最惯常的就是表面上重义气,实际上却出卖弟兄。他分明让小人主持老营军务,却又派一个乳臭未干的高一功来监视小人……”张二说到这,却意识到眼前的俞国振比高一功还要年轻,他立刻改口道:“他若是逃走,绝不会和其余群寇一路,必是独自脱身!卢象升只盯着他打,他自是知晓,如何会大张旗鼓脱逃?”

张二虽然说得有些颠三倒四,但俞国振细细思忖,倒是有几分道理。放他在高迎祥的处境之中,这个时候就是偃旗息鼓,借用自己手中精骑速度快的优势赶紧脱身。

至于西去与张献忠会合,且不说极有可能在会合之前就被卢象升追上,失去滁`州城作为凭仗,他们二军就算会于一处,就有把握同卢象升的天雄军野战?

若是有这等把握,高迎祥也用不着一路逃到南直隶来了!

那么大张旗鼓而退,真有可能是疑兵之计,名义上高迎祥是亲帅精骑殿后,实际上他去是以自己的步卒加上罗汝才等人为诱饵,为自己换取脱身之机!

“拿地图来!”一念至此,俞国振大声道。

大战之后的滁州城上,满目疮夷,遍地墟烟,方孔炤站在城头向下望去,忍不住叹道:“终究是百姓受累!”

李觉斯却极目北顾,方才见流寇退军,他竭力主张追击,结果被闯贼迎头痛击,死伤近百,这让他心中极是遗憾。见着远处有大队人马正在过来,他心中先是一紧,忙拿起千里镜观看,发觉他们携带的是官兵旗帜,而且还打着“卢”和“祖”字的旗号,他顿时大喜:“是卢象升来了,果然是他来了!”

但旋即想起方才的失利,他又道:“先不急着出迎,等他到城下再说。”

以他和方孔炤的身份,原是应该出城迎接卢象升的,但是因为此为战时,稍稍失礼,卢象升也不会怪。方孔炤笑了笑,没有反驳,只是低声对刘大巩说了声,刘大巩立刻遣了一人缒绳下城,向着那滚滚而来的人流过去。

来的正是卢象升。

他昨夜得知祖宽提前发动,担忧祖宽独力难支,便紧跟着带领天雄军精骑而来,大队人马尚在其后,赶到时正好祖宽将刘哲、黄龙打得落花流水,他也跟着喝了点汤。然后便立刻开往滁`州城,想要将流寇反包围在城下。…,

但看到这里的情形,他便知道,自己又迟了一步。

“贼人离去并不久,必然可以追上!”祖宽有些不服气地在旁道。

卢象升轻轻一喟,他原是想再等一日然后发动突袭,却没料到祖宽会提前行动。此时有部下将城中派来的使者送到他面前,他先是问了一句城中可安好,然后便道:“可知贼寇向何处遁去?”

“是西走了!”

“西走?那定是去与献贼合兵!”祖宽闻言大喜:“卢总理,末将愿去穷追,不令闯贼走脱!”

“闯贼最为奸猾……汝此去切记,要问明白闯贼去向,多抓俘虏!”他愿意立功,卢象升自然不会阻拦:“我引大军,在后接应汝!”

“卢总理只管在滁`州城里等着末将好消息,哦,让城中多多准备酒肉!”祖宽大笑两声,纵马便引着关宁军去了。

城中得知来的确实是卢象升,顿时大开城门,李觉斯、方孔炤与刘大巩亲至城门之前相迎。

“总理远来解围,实在是辛苦,衙中已经略备薄酒,为总理接风洗尘。”李觉斯笑着对卢象升道。

但他心中多少有些嫉妒,卢象升此时才三十余岁,正值年富力强,却已经是督抚五省的大员。再上一步,便是六部主官,若是还有些运气,入阁也是迟早的事情!

不仅是他,便是方孔炤也颇觉后生可畏,他年长卢象升十岁,品阶职位却相差甚远。

“本官没有什么辛苦,不过是跟着贼寇的马后吃了点灰,倒是诸位坚守滁`州,力抗十数万贼寇,保得城池不失,功劳真是不小。”

对这种寒喧,卢象升其实并不喜欢,但又不得不做。几人通了姓名官职,又叙了叙关系,卢象升发觉三人都与东林有着极为紧密的联系,态度顿时热情起来,方才的敷衍变成了实在的话语。

他热情起来,那么接下来的气氛就好多了。问起守城的经过,特别是看到敌我双方的尸首枕籍,城头几处被烧毁的城橹依然颓废,卢象升感慨连连,又再三说要上奏朝廷,为守城的几位官员请功。

李觉斯见方孔炤不出声,他笑道:“余与潜夫、刘知州,原是守土有责,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罢了。真要论起来,倒是无为义民俞国振,带着家丁,亲冒矢石与贼激战,屡破贼军不说,还将卢总理派来的信使护送至城下,令我等得知明公将至,方才能坚守至今。总理向朝廷奏功,勿忘此人——此人乃潜夫之侄婿,也不是外人!”

“原来如此,潜夫兄何不令之出仕?”卢象升眼中突然闪过一掠锐利的光芒。

“此子性子狷介,目中无人,虽然有几分本领,但更大的本领是得罪人。身为白身尚可,但若出仕,必与上司同僚难处,乃是取祸之道。”方孔炤叹道:“为保全其身家性命之故,下官令其不得出仕。”

此言一出,卢象升恍然。

..

二九零、闻说北斗为死兆(四)

高迎祥猛地睁开眼,浑身大汗淋淋,在冬天里让他非常不舒服,刚才的噩梦仿佛还在缠绕着他,他粗重地喘了几口气,然后坐了起来。圣堂最新章节..

“几时了?”他用沙哑的嗓音问道。

“酉时三刻多了,过会儿就是辛时。”

高迎祥微微点了一下头,心放宽了些,到这个时候,官兵还没有追上来,那就是真的追不上了。

“一功在哪里?”

此战中,他身边的几员用惯了的贼将不是阵亡就是失散,因此高一功倒成了他手中最得用的人。

“在外头等消息。”

“让他睡一会儿,我来等吧。”高迎祥披衣而起。

他们现在正处在石固山上,这原是南宋之时当地居民抵御金兵的寨子,被高迎祥遣人夺了下来,随他来的数千人便都聚于此处。

丢了粮草,丢了金银,便是夺了这个寨子,众人也只能胡乱吃一顿,精疲力竭之下,哪里有什么气力去管其余!

出了屋子,刺鼻的血腥味与冬日的寒意混在一起,让高迎祥打了个喷嚏,他揉了揉惺忪的眼睛,然后便看到一颗奇亮无比的星辰,遥挂于清冷的北方夜空之上。

冬日天暗得早,周围都已经黑了,只有少数宛若鬼火一般的火把,微微照亮着眼前。高迎祥叹了口气,这么狼狈,倒是少有,他离开滁`州城身边还带有三千骑,为了避免引起官兵注意,这三千骑又被他分散,如今跟在身边的,更只是千骑。

强烈的不祥之感笼罩在高迎祥的心头,他又看了看天色。

是倒是晴空,但因为还只是初六,天空中月光黯淡,星群闪耀,让人生出一种深黝空远之感。《》..

“那边是一功么?”

急促的脚步声与武器在铁甲上轻擦的声音混在一起,高迎祥咳了声,向声音传来的方向问道。

不一会儿,高一功出现在他面前:“闯王,已经得了消息,朱大典所部,果然尚未合围,不过卢象升催逼甚急,也就是这两天了。”

高迎祥点了点头,心中算是有些宽解,有两天功夫,他足以从卢象升的包围圈子里脱身,从凤`阳府再入他熟悉的河`南,若是刘泽清那边再能松松,他或许还可以过黄河,去山`东河`北闹腾几日。

“辛苦你了,你先歇歇吧。”

“小人不累!”

听得高一功这般说,高迎祥心里觉得一丝暖意,自己终究还是有忠心耿耿的手下的。他定了定神,转战南北之间,家人孩子对他来说早就不是什么了,不过子嗣……

“一功,你也姓高,旁人都说你是我侄儿。”高迎祥忽然开口道:“若是此次能回陕境老家,你可愿为我义子?”

不等高一功答应,他便大步向前,一直来到石固寨的大门口处。发现岗哨安置得相当细致,也无人敢于离岗偷懒,高迎祥更是满意,心中暗暗有些后悔,高一功有这等才能,自己早该将之简拔出来才对!

高一功这时跟了上来,或许是想明白了,正等应承高迎祥开始的话语,就在这时,远处却传来了隐约的马蹄声。

高迎祥心中一动,与高一功换了个眼色,高一功摇了摇头,示意那并不是他安排出去的人。

山路难行,若不是冲着石固寨来的,那人根本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又过了会儿,就听得外头有人高声在喊:“寨子里的人听着,小心谨守,闯贼流寇窜入我境,卢总理讳象升、祖总兵讳宽已率大军前来清剿,各寨小心戒备,若有动静,便往……”…,

喊到这,那人突然住口,紧接着又听一人用奇怪的口吻问道:“为何不喊了?”

“寨子里有古怪,山寨哪有不养狗的,但我喊得声音如此大,却没有犬吠之声。《》..”虽然还隔着二三十丈,但犹自听到这样的声音传来,高迎祥脸色顿时大变。

他们闯入寨子,自然是鸡犬不留的,寨子里没有一只狗,哪里还有什么犬吠?

“快走!”

外头的两人说完掉头就走,高一功低声道:“我去将他们擒来!”

“夜里他们将火把一熄,到哪儿去擒!”高迎祥长叹了一声:“不过一时半会儿,想来卢象升与祖宽也追不过来,你将人唤醒,咱们连夜离开,争取在天亮时进入凤`阳!”

“夜间若是打火把,只怕很快就被追上……”

“不必打火把了,你告诉每个人,向北走,向头顶的那颗星星走便是!”高迎祥指着天空中一颗亮星。

那是天枢星。

北斗七星中最亮的那一颗,高迎祥原本是想指北极的,却不知为何指到了北斗上。高一功向那颗星星望了一眼,没有多想什么,便立刻前去传令了。

闯军虽然睡下休息,却都是和衣而卧,又只剩千余精骑,因此很快就全都集齐了。他们悄然无声地出了寨子,到了平地辨明路径之后,便熄灭了所有火把,开始向着北面而行。虽然行进的速度不算快,但高迎祥在队伍当中前后看看,却觉得极为满意。

“闯王,大伙似乎都有些抱怨啊。”高一功听得周围窃窃私语,低声向高迎祥道。

“无妨,夜间行军,有些抱怨总是难免,不过让他们声音小些,若是被卢阎罗追上来,大伙都没有好果子吃。”

卢阎罗是对卢象升的称呼,不过闯王高迎祥一向不喜欢用这个称呼,因为那样会显得他们怕了卢象升。可在这时,他还是忍不住说出了这个绰号。

高一功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只觉得星光中高迎祥的面色一片黑晦。

他们如此乘夜而行,按着高迎祥的意思,是进入凤阳地界就可以重新点燃火把。穿行于林间小道,诸贼首尾难顾,高一功心中对此隐隐有些担忧,想要向闯王进言,但又想到闯王征战多年,这点事情,他应该早有预料。

然而当他们才下了石固山北行不久,便听得一声号炮响,周围喊杀震天,四处都是火光!

“休要放走了高迎祥!”

“闯贼,还不束手就擒!”

高迎祥在号炮响起时,全身便是一震:“是卢阎罗!”

这种号炮,唯有卢象升的“天雄军”才惯常使用,对此高迎祥并不陌生!

紧接着,他又听到急如骤雨的马蹄之声,还有火枪发射时的轰鸣,这种战法,他同样不陌生,正是祖宽的关宁军!

“快走!”来不及多想,高迎祥催马就走,他身边只有不足两千骑,哪里能与卢象升、祖宽相抗!

高一功等将他护着夺路便逃,不仅是他们,整个闯军都开始乱奔,听得厮杀声惨叫声离得近,有不少干脆慌不择路,直接闯入了林子之中。好在林深树密,逃了一会儿,没有人来追,他们才敢放慢步伐。

就是高迎祥自己也是如此,当厮杀声远去之后,他惊魂卜定,再看周围,影影绰绰,不过是三五百骑,而且绝大多数都将换骑的马儿都丢了。他们于乱中也偏离了道路,穿入了林间,根本不知现在身处何方。…,

寻了块空地,他仰望星空,见那北斗七星依旧闪亮,这才舒了口气,嘶哑地笑了两声:“哈,哈,如今咱们人数少了,行得更加方便,当初咱老子起兵时,人数还不如这般多,况且只要甩脱了卢阎罗,咱老子登高一呼,奔散的部众便会再来投靠……”

话声犹未落,便见着不远处星星点点,似乎闪起了火光。此时民间也有吸烟者,那火光倒有些象是烟斗之头,但高迎祥却是身体一颤:“火枪!”

然后就见一排火舌喷吐过来,紧接着那刺耳的锁呐声响起,这声音高迎祥倒是未曾真正听过,但他多次听其余寇贼说起,当无为幼虎的虎卫开始冲锋突击时,便会吹响这凄厉的声音,刺得人心中毛骨悚然!

“俞小狗!”高迎祥怒极,他落得如今下场,多半要怪在俞国振身上,没有想到这厮狡猾,竟然也吊在卢象升、祖宽身后追了过来!

但他还保持着一分理智,并未上前去厮杀,只靠着这几百残兵,要与向来战力凶悍的俞国振硬抗,那是实在愚蠢之举。他拨马便逃,但此处林密草多,马匹行走艰难,他不得不弃了马,然后连甲胄都扔下,只带着腰刀与随身的金银,撒腿便逃。

此时他身边,只余三五人罢了,甚至连高一功,都不知道在何处。

待追索的声音也消息了,高迎祥这次再不敢耽搁,他不辨道路,只能依着那北斗七星所指的方位向前奔行,许久之后,身上实在精疲力竭,他才寻了个背风处坐下喘气。

“该死……未料竟遇如此大败,而且卢象升竟然未被我骗过尾随来了……”

他心中到此时还想不明白,自己断尾求生,抛出步卒与罗汝才等大部流寇,为何还会被卢象升识破。想来想去,只能一声长叹:“非吾计不全,实是天意……不过好在咱们还留着有用之身,几位兄弟,此次脱困之后,你们便是我的左膀右臂,待我重整旗鼓,少不得封你们一个将军之职,若你们有本领能自领一军,我也全力相助。荣华富贵,咱们……”

他知道此时是关键之时,因此少不得种种许诺,免得这几人生出别的什么念头。弃他而去倒是小事,若是擒了他,拿去献与朝廷,那可就惨了。

“只怕你没有这个机会了。”他话尚未落,便听得一个声音幽幽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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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一、鹰视狼顾为雄枭(一)

“只怕你没有这个机会了!”

这声音虽然是幽幽的,听起来相当温和,可是在高迎祥耳中,却与炸雷没有什么两样!

“谁!”他拔刀而起,厉声喝问。

然后,他看到声音传出来的地方亮起了火把,大约是十余人,穿着暗色的制服,头顶着黑盔,面甲之后,冷漠的目光死死地盯着他。

高迎祥厉喝了一声“杀”,却侧身便跑,他只有六个人,对方却是十余人,而且一看模样,就应该是无为幼虎的精锐,这等明显居于下风的硬仗,他绝对不会打!

即使到这时,他终究还是改不了流寇习性。

但他向着东面跑了不到五步,东面又是火把亮起,十余人站在那边,截住他的去路。他掉头向西,却发现西边同样也燃起了火把,有人燃在那边。他回头向南望,南面虽然未亮起火把,却也有人喝道“此路不通”!

他唯有向北。

到了这个地步,高迎祥自知再也无法脱身,他先是横刀于脖,就要自刎,可动手抽刀的那一刹那,却又想到自己这一生当真是丰富多彩,还舍不得就此死去,至少不是这般窝囊地死去。于是他提刀便欲前冲,拼死一个算一个,可冲了两步,见着五六杆指着自己的火枪,身体一抖,手中的刀便落了下来。

他喟然长叹,千古艰难唯一死。

“我便是高迎祥,可来缚我请功,勿辱我。”他环视四周:“汝等就是俞国振之家丁?不知俞国振是否在场……莫非阁下便是俞国振?”

周围的火把越来越多,照得这左近也越来越亮,高迎祥看到迎面的人中,有一个推起面甲,露出一张似曾相识的脸,他有些犹豫地问道。

“我家公子,可不会长成这般模样!”那人却带着几分自嘲,声音就是那幽幽的有些阴柔。

高迎祥只觉得这张脸似乎在哪儿见过,想了好一会儿,也没有想起来。他这若有所思的模样,看到那人眼中,那人一笑:“是不是觉得我有些眼熟?”

“确实……等一等,你说话,你说话!”

高迎祥猛然意识到,对方说话竟然是一口地道的陕腔!

“那是自然的,我们兄弟都肖父,而先父你必不陌生,先父不幸,与你同姓,讳迎春……高迎祥,我的好族伯,你可还记得这个名字!”

高迎祥身体猛然一抖,他自然记得这个名字!

当初与他一起在塞外当马贩子,是他的左膀右臂,有一身的好武艺,但因为不愿意与他一同造反而分道扬镳,最后还是被他所拖累家破人亡!

“你是大柱还是二柱?”他想到这两人的名字,然后和自己打听到的俞国振的消息联系在一起:“原来……原来俞国振的大管家高大柱和二管家高二柱,就是你们兄弟?”

“我就是二柱,原先的大管家是先父,先父去后,蒙小官人不弃,我二人子承父业。”

“迎春……迎春已经故去了?”

“故去都有三年了。”

“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找你们父子,我拉起了若大的队伍,成就了帝王之业,一直在寻自家兄弟子侄来相助……只可惜打听的消息,都是你们父子为官府所害,却不曾料想你们沦落至南直隶,乃至不得不屈身为人之奴!”高迎祥颤声道:“二柱,你过来助我,我收你为义子,我死之后,这闯王之名,就属你了!”…,

高二柱哈哈大笑起来。

他对高迎祥,没有任何感情,高迎春化名高不胖拖妻带儿流亡时,他年纪尚小,因此对高迎祥没有什么印象,只是从父兄的嘴里得知,若不是这厮连累,他们原是一个大家族,日子虽然过得艰难,却还算能熬。但因为高迎祥的缘故,他们家,还有许多个和他们家类似的家族,都被毁了。

这也只能让二柱对高迎祥冷漠罢了,但连续两年的南直隶战事,让二柱看到流寇肆虐之情形,这种冷漠就变成了一种痛恨。特别是襄安细柳别院两次被毁,更让他有切肤之痛。

“高迎祥,你知道么,象你这般蠢货,便是想在我家小官人膝前为奴,也嫌忒笨!”高二柱笑毕一指高迎祥:“你处处中了我家小官人之计,还敢在这里挑拨离间?”

“中计……我离石固寨,是你们之计?”

高迎祥此时脑子里不知为何恢复了清明,他闻言顿时明白,脸色大变道。

“正是,我家小官人在此战之前便广布侦网,石固寨里还有左近,都有我们的人,你听道沿途杀绝便不会泄露自己的踪迹,却不知那些死去的侦网传不出消息,便指出了你逃窜之路。得知你入石固寨,小官人觉得石固寨地形险恶,易守难攻,不欲多有死伤,故此遣了两人去将你骗出来。你这蠢货果然上当,不足一刻便尽数离开石固!”

“离开石固唯有北去,小官人在途中又设伏,诈作卢象升、祖宽部,虚张声势,只以三百人便溃了你大部,然后再于各处要冲安排人手,只等你与你之残部自投罗网!”

“这……这如何可能?”

高迎祥此时完全目瞪口呆,他没有想到此前卢象升、祖宽部竟然是俞国振假冒的!

俞国振沿途不断恫吓,迫使已经如同惊弓之鸟一般的闯部不停溃散,溃散到最后,便只剩余高迎祥身边这寥寥数人!

“我家小官人最擅长的,就是变不可能为可能,现在你明白了么,能为小官人效力,乃是我等之荣耀!”高二柱又指了指自己身边的同伴:“要我弃了这些伙伴,却与你那些乌合之众为伍?莫说给你当假子,就是给你当老爹,咱老子也不会做!”

到了此时,高迎祥意识到,自己确实已经陷入绝境,再无翻盘的可能,他唯有垂首长叹,不再发一语。

“若是你自己自重,我等还会以礼相待,若是你试图还有什么诡计,你们这些流寇用在百姓身上的手段,我也不会吝啬!”高二柱又威胁了一句,这成了他如今的习惯了,能用语言解决的问题,就尽可能不使用暴力。

高迎祥被缚于马上,捆得如同粽子一般,众人押着他很快就踏上了官道。高迎祥这才发觉,其实他离官道只有不足五十丈的距离。不一会儿,得到消息的俞国振也赶了过来,与俞国振在一起的还有乾公鸡张二。

“竟然是你,张二,是你出卖了我?”高迎祥见着他,哪里还不明白!

“就是他,就是闯贼!”

张二有些心虚,确定了高迎祥的身份之后,侧过脸去看俞国振。俞国振淡淡一笑:“你且放心,我必不会杀你。”

张二没有听出俞国振话语中隐藏的含意,他大喜,逃得一条性命,那便是侥天之幸了,哪里还敢想其余!

“张二,你这狗贼……”…,

马身上的高迎祥扭了扭身子,他口里骂着张二,眼睛却看向俞国振,俞国振只是向他这边淡淡瞄了一眼,那目光中却自带着一股威严。

居其位则养其气,俞国振现在手中管着数万百姓,可以调动一千多细柳别院毕业的精锐和近三千的新近虎卫,又屡屡大胜流寇,因此,他看着高迎祥时,自然就带着居高临下的味道。

高迎祥口中的叫骂不由嘎然而止。

他纵横天下多年,手中血流成河,当然不会被俞国振一个目光就吓住。他吃惊的是,从来未曾遇到过这种眼神。

这种仿佛看穿了他的一切,从身体到魂灵,都被对方这一眼看破,他所有的狡计,在这双眼睛前都没有任何用处!

而且那种发自内心深处的轻蔑,让高迎祥不寒而栗,他这一辈子也算是做了大事情出来,有时他自己回想,不免沾沾自喜,只觉一生未曾虚度。可俞国振的目光,仿佛是在说,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无功甚至愚蠢至极的。

俞国振的行动也同样证明了他的轻蔑,一句话都没有问他,直接下令道:“走,咱们取道回滁`州!”

高迎祥正想说什么,却被高二柱一把抓住,然后直接将一团布粗暴地塞入了他的嘴中。高迎祥呜呜了两声,额头青筋直跳,但却最终还是放弃了挣扎。

沿途不时便有家卫前来会合,几乎每一群家卫都驱赶着与他们数量相当甚至更多的俘虏。这些俘虏见到高迎祥,神情各不相同,唯一相同的,就是那种深深的绝望与恐惧。

倒不是恐惧死亡,而是对经过这么一番波折却仍然落到了无为幼虎手中的恐惧。

他们一行回到石固,此时已经天色大亮,俞国振便下令入寨略作休息。炊烟方起,便听得寨前又是一阵喧哗,俞国振眉头微微一皱,这寨子里的人被闯贼杀尽了,怎么会有喧哗声?

不一会儿,高二柱神情愤愤地走了过来:“小官人,是祖宽的部下,他们不知怎的,竟然知道我们擒着了一个闯贼头目,要来查看,被拦住了。”

俞国振有些哭笑不得,他挥了挥手,起身便向寨口行去,而叶武崖与田伯光两人交换了一个眼色,立刻下达了命令。齐牛倒是什么话都没有说,直接跟在了俞国振身后,他身边的教导团成员,也同样一声不吭跟了上来。

二九二、鹰视狼顾为雄枭(二)

祖全满脸嘲弄的笑意,看着阻拦自己的家卫,在他身后,约是两百骑关宁军聚在一起,肃然无声。

他是祖宽手下最得用的将领,若说祖宽乃卢象升之悍将,那么他就是祖宽之悍将。与祖宽一般,他出身也是奴仆,因此对祖宽如今总兵的官衔极是羡慕。

此次征寇,以他的功勋,或许也能升个参将什么的,便能独自领军于一方了。

但也只是或许,毕竟到现在,无论是他还是关宁军,还拿不出极具份量的功劳。

斩首几百,几千,那有什么用处,便是守着滁`州的南直隶部队,也斩首几千,而俞国振指挥的家丁,算起斩首来,恐怕有近万!

这个数字极是恐怖,也着实让人生羡。祖全始终觉得,俞国振虽然诡计多端,可终究是因人成事,若没有官兵,特别是他们关宁军给予流寇的强大压力,俞国振根本不可能有那么大的收获。

特别是听说他们端掉了闯王的老营,缴获金银器械无数,而且立刻用船运走,连让他们关宁军分一杯羹的机会都不给!

好在祖全有些小狡猾,总觉得闯兵大溃之后俞国振按兵不动不合情理,因此悄悄派人盯着,在得知俞国振连夜北上之时,他正带着一队亲兵以清剿残匪的名义四处劫掠,甚至连向祖宽通报的时间都没有,就领着这二百关宁军赶了来。

他们是官兵,代表的是朝廷官府,俞国振再如何有本领,也只是老百姓,因此祖全觉得自己完全可以压制住对方。而且,就算俞国振有别的心思,以他的二百关宁军,也足够应付这一千杂牌了。

“老子给你们的时间到了,若是再不开门。将寇渠交出来,老子便当你们是窝藏流寇!”一个关宁兵厉声喝道。

就在这时,闭起的寨门打开,祖全眼睛微微眯起,他看到俞国振的身影,还有俞国振身边的齐牛。

他知道齐牛曾对祖宽无礼,心里便琢磨着,今日借这机会。让俞国振交出他们的缴获,顺道带将这个大个子带走。

“走,我们进去!”他傲然道。

关宁军催马向前,却被俞国振领着的人拦住,祖全一指俞国振:“我怀疑尔等藏匿寇渠,尔……”

“闯贼高迎祥被我们擒住了。”俞国振平静地道。

祖全原本还要继续说下去的。但随即意识到俞国振所说是什么,他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口水顺着下巴流了出来,却仍不自觉。

跟着俞国振来是想捞一把,但如果捞到的是闯王高迎祥……这一把捞得可不是一般的大!

朝廷为了闯贼,可是标出了封侯之赏的!

这个功劳,非抢不可!

他眼中顿时露出凶光,为了抢这功劳。他就必须开刀杀人。不管俞国振有什么背景,不管他曾经为大明立过什么功劳,他都必须死!

“来人……”

他一喝,然后就看到俞国振已经转过身,做了一个手式。

右手握拳,竖起一根大拇指,但是大拇指却是指着地面。

祖全心里一紧,多年征战的经历,让他意识到不对。可这个时候。他看到的已经是黑洞洞的“虎卫乙”枪口。

足有三四百杆火枪指着他们,火枪都已经点着了火绳。祖全厉声大喝:“你们想……”

“杀官造反”四个字被枪声掩住了,随着那数百杆火枪口喷出的火舌,跟着祖全进入石固寨的关宁军,有一半便已经倒了下来!…,

另一半反应过来,拔出三眼铳开始准备射击,但就在这时,第二排又是两百杆火枪已经对准了他们。

第二轮射击之后,仍然还能坐在马上的关宁军,已经只剩余四十余人。他们掉头想要从寨子里逃出,可这个时候发现,寨子的大门又被关上了。

迎接他们的仍然是火枪。

若是放在一年之前,俞国振尚不敢如此大规模地击杀官兵,但现在不同了,有了会安这个后退基地,特别是这些虎卫,都在会安有名义上的“份田”,他们的心志已坚,几乎不会出现告密出卖俞国振的事情,就算有个别这样的人,也不会有人相信。

一顿乱枪之后,再无一名关宁军还立着。

叶武崖带着人去打扫战场,关宁军身上的铁甲还是不错的,可以拿去和别的官兵换金银,至于他们使用的三眼铳等火器,俞国振还不放在眼中。如今新襄铁器工坊的武器装备研究所,已经在开始着手研制自己的骑枪,特别是燧发骑枪。

零星还有装死的或者重伤尚未断气的关宁军,叶武崖都带人给他们补刀。宽全如果不是太过猖狂,也不至于让这两百关宁军毫无声息地死去。俞国振望着他们的尸体,微皱了一下眉。

杀他们是逼不得已,但杀完之后,还是不能将他们与流寇同等对待。

想到这,他向田伯光招了招手,田伯光嘿嘿笑着过来,心中甚是畅快。要知道当初在登莱哗变的,与这些关宁军便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小官人,有什么吩咐?”

“这些人虽然是我们的敌人,而且其残害百姓,不亚于流寇,但毕竟在边境上为国效过力。人死罪消,将他们好生安葬,遗体不得轻渎。”

若依着田伯光的性子,恨不得把这些关宁军挫骨扬灰才是,但听得俞国振的吩咐,他还是应了一声,然后跑去和叶武崖说话。

两人商议了一会儿,然后便是各自分工,有人去刨坑,将祖全与关宁军的尸骸尽数埋掉。至于那些马,则变成了马肉,算是虎卫在连日吃脱水压制的咸鱼外,增加的另一道菜色。

就连被囚在屋子里只听得外边火枪声和惨叫声的高迎祥,也得到了一份食物。他逃了一夜,也已经疲饿不堪,顾不得什么形象,就直接将那些食物吃了,味道倒是出奇的鲜美。

他听得外边的声音,心中便暗自一动,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对他来说,似乎都很有利。不过片刻之后,他便听得外头有人声响起,紧接着,高二柱出现在他面前。

“早餐尚可吧?”高二柱微笑着道。

“论辈份你当呼我一声伯父。”

“在你造反连累到家族,至使举族遇难之后,这辈份就没意义了。”

“老子不是造反,是起义,为的是解救天下受着这朝廷狗官扎腾的百姓,我观你家公子,也有济民救世之念,为何反要为虎作伥,为难我们这些替天行道的义军好汉?”高迎祥此前发觉想要说服高二柱反离俞国振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便又转言其余:“请你们公子来见我,我有话对他说。”

“我家公子没兴趣见你。”二柱嘿嘿笑了两声:“他早知道你会说些子装腔作势的话语,还替天行道,你们在这石固寨是如何替天行道的,杀光全寨子的百姓么?莫非这寨子里住的全是狗官?”…,

此语一出,高迎祥不禁结舌。

他们这些流寇,每每以义军自居,偶尔也确实会做些所谓替天行道的勾当,比如说将民愤极大的贪官劣绅公开处死。但在大多时候,他们所做的是劫百姓之“富”济自己之“贫”,鱼肉百姓,更胜于官府。

毕竟官府还得担心出个明君出个清官,没有包拯有个海瑞也足够他们难受,而这些流寇则无所畏惧,无所畏惧便无所顾忌。

“我家公子瞧不起你,便是因此……罢了罢了,不说那么多,我进来只是告诉你一件事情。”

说到这里,高二柱神情冷肃起来,然后他道:“方才有你的部下试图来救你,已经全部被杀了,另外,因为所带的俘虏较多,为免夜长梦多,我们将先带着你前进,至于其余俘虏,便放在这寨子里守着。”

高迎祥在朝廷开出的赏格中,可是白银万两、爵位封侯,他一人比起其余几百个俘虏全加起来还要重要。高迎祥哈哈惨笑了声:“倒还不错,这时候竟然还有人愿意来拼死救我。”

他倒没有怀疑其余,因为他想象力再丰富,也绝对想不到俞国振竟然敢杀灭两百名关宁军,更想不到两百名关宁军会近乎毫无抵抗地被一举杀掉。要知道他一路与祖宽交战,往往集结六倍乃至一二十倍的兵力与他的三千关宁军对阵,却都是屡战屡败。

饭后不久,他果然被再度缚上了马,俞国振留下二百人在此看守着俘虏,带着他们慢慢前行,自己领着主力却是全速南下,只用了一日功夫,便又回到了滁`州。

此时滁`州城里,正张灯结彩,一来是庆祝守城大捷,二来则是补一补被贼寇耽搁了的过年。到处都可听闻鞭炮之声,喜庆之气,让城里的几位官员都是诗兴大发,一首接着一首,写了不少诗句。

自然,卢象升是这场诗会的主角,只不过别人都是兴高采烈,他却多少有些忧忡。

“卢总理为何不乐,莫非还在担忧贼寇之事?”李觉斯笑着问道。

“确实,自王左桂、王嘉胤、神一魁、紫金梁以来,诸贼之中,生性之狡,所谋之大,无过于闯贼者。此前诸贼首,不过匹夫,唯闯贼为祸最重,去年之祖陵,今年之滁`州,此贼已为天子腹心之患,而且他越打越狡,若不除之,终有一日……”

说到这,卢象升闭紧嘴,长叹了一声。

二九三、鹰视狼顾为雄枭(三)

(感谢imissher慷慨打赏)

卢象升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他虽然与流寇交战的时间不长,但他发现了一点,流寇当中也有聪明人,而且这聪明人还不少。

官府在琢磨着如何消灭流寇,流寇同样在琢磨着如何对付官府,在这个过程中,流寇在迅速成长。从最初被杨鹤这书呆子三言两语招安,到在凤`阳的大明祖陵树起古元真龙皇帝的大旗,这其中隐约有一种趋势。

不过这个欢庆大胜、滁`州围解的喜宴上提这个,就未免有些不合时宜。因此,卢象升未继续说下去。

他不说,李觉斯却依然明白他的意思,哈哈一笑:“卢总理不是已经委派诸将前往追袭么,便是祖总兵,如今也尚在外追敌,等祖总兵回来,咱们还得再办一次庆功宴席,或许到时他便带来了闯贼首绩!”

“正是,正是!”刘大巩也道。

方孔炤捻着须,与卢象升一般不语。李觉斯有些怕他得罪了卢象升,点醒他道:“潜夫,你那侄婿此次奉你之命来援滁`州,所立功劳不小,朝廷早有赏格,有所斩获不愿为官者,可以折算成赏银,你还不向卢总理伸手讨要!”

方孔炤微微笑了起来:“这倒不必,我那侄婿虽是好财,却有的是赚钱的手段,那《风暴集》、《民生杂纪》和《民生速报》便为他所办理,仅《民生速报》,一个月里少不得要给他赚上千两银子。如今朝廷艰难,闻说此次为剿贼,陛下乃至发空内帑,能省便省些……倒是他性子喜好田地,到时择一处地方,赏些田地与他,为传家之基业便可。”

此前说的那些,让卢象升微微皱眉。直到现在,他都觉得自己看不透俞国振这个人,但可以肯定一点,此人若是为寇,其祸必大过高迎祥。但听得他喜好田地,卢象升顿时安下心来。

喜好田地之人,就不可能造反谋逆。

“潜夫兄方才若有所思,不知在想何事?”卢象升问道。

“在想卢总理方才之语,卢总理说的不错,闯贼实为朝廷心腹之患,若不早日剿拿,后患无穷……不过,下官以为,只是杀一闯贼尚不够。流寇起兵至今,其总首领换了五六位,一贼比一贼更凶厉,闯贼之后,安知不会出更凶残狡黠者?”

卢象升连连点头,深以为然。

“以潜夫之见,当如何治根本?”

“如今在西北有洪亨九,在东有史道邻,京畿直隶有关宁军,江南有张玉笥,流寇无路可去,唯有二途。其一为湖广,其二为巴蜀。”

说到这,方孔炤叹了口气,接下来就不说话了。

“潜夫兄是君子,不愿意直说啊。湖广与巴蜀……只怕都有些为难。”卢象升也一叹。

他当然知道方孔炤未说的话语中的意思,湖广与巴蜀的官员,怕是奈何不了流寇,这其中又以湖广为甚。毕竟流寇如今分为两支,一支由闯将带着过天星满天星之类的小星星在陕地,他们实力较弱。另一支则聚合了闯王、曹操、八大王等悍将,众有三十万,他们实力较强。而后一支想要入巴蜀,就必须经过湖广。

可现在的湖广巡抚,就是卢象升自己,他东征西讨,忙得不可开交,根本无暇兼顾。

“不说此事,不说此事,吏员安排,自有朝廷处置。”李觉斯发现卢象升叹息的时候,向自己看了过来,心中微微一慌,忙岔开话题。…,

卢象升现在总理五省军务,无论是从国朝惯例还是从他个人精力来看,他都要辞去楚抚之职,而如今闯贼西去,必是与八大王张献忠会和,他们在南直隶受到的损失,只怕要去湖广寻求补充。故此升为湖广巡抚虽是封疆大吏,可对于李觉斯来说却并不称心如意,反而是将他放在火上烤。这次守滁的事情,有一次就足够了,此次功劳,足够让他在六部寻个侍郎之类的美差,静静等待升迁,根本用不着这样麻烦!

卢象升确实属意李觉斯,虽然此前李觉斯名声不显,不过既是管理军马的太仆寺卿,好歹总通些军事,而且滁`州的守城,让他相当赞赏,他也不需要新的楚抚多能干,只求他不要贼人一来就只知两股战战即可。

李觉斯在守城上还是有一套的,正是合适人选。

但李觉斯已经明显流露出拒绝之意,他也无法强人所难。更何况,他的推荐建议,虽然对于人事任命会起到不小的作用,可大权毕竟是掌握在天子手中。

“潜夫不担心闯贼,想必认定闯贼会就擒吧?”李觉斯要岔开话题,看到仍在沉思的方孔炤,他灵机一动,两人虽是同属东林支脉,可这时是死贫道不如死道友的时候了。

“有天子洪福,卢总理武威,闯贼极有可能就擒。”方孔炤微一沉吟,说出一句让众人都大吃一惊的话来。

方孔炤来滁之后话并不多,每言必有所中,因此李觉斯与刘大巩不觉坐直,李觉斯看了卢象升一眼:“祖总兵若是擒着闯贼,想必不久便会有战报来。”

“祖总兵乃北人,不熟悉南直隶地理,他想擒着闯贼,还需要几分运气。”

方孔炤道:“倒是下官侄婿,曾对下官说道,他旧年为与献贼战,多亲侦南直隶地理,哪里有小道,哪里宜藏兵,他都了如指掌。故此下官在入滁之前曾令他于外巡游,勿使闯贼脱身。”

他的口吻里,多些有些惭愧,这其实是他与俞国振商讨后的结果,而并不是他向俞国振的下达了什么命令。但是为了突出他在此事中的功绩,俞国振坚持要他如此说,他自己也觉得,或许唯有如此,才对大明最为有利。

为国家而从权。

“若果真如此,那潜夫可就立下首功了,哈哈……”李觉斯带着善意地顽笑道。

卢象升也微一摇头,这样说比祖宽追上闯王还要不靠谱。

然而就在这时,外头却有一人进来,正是方孔炤的仆人,他在门口晃了晃,方孔炤见到他便问道:“何事,只管说就是。”

“侄姑爷遣人送信来了,说是……”那仆人看了看宴席上的众人一眼:“于来`安与盱`眙交界之处,擒着了闯贼。”

“什么?”

“哗!”

“当!”

各种各样的声音顿时充斥在摆放宴席的客厅之中,几乎有一半人都惊得长身站起,其中便包括坐在上首位置上的卢象升。

因为起身太急,他身前的案几都被碰倒了,餐具摔了一地。

但这个时候,没有人在意这些微末的细节,每个人都还在回味着方家那仆人刚才的话。

闯贼……就擒了!

就是方孔炤这个时候,也惊得目瞪口呆。虽然他口头上说俞国振有可能擒着高迎祥,却也没有想到,这种事情竟然真的会发生,他只是想强调一下自己在来守滁之前,就有所准备,在卢象升面前展露自己对军略的熟悉罢了。…,

不过他浸淫易学已久,养气功夫相当了得,几个深呼吸之后,他凝神道:“快请来人进来!”

对俞国振的家卫,方孔炤向来客气,不以仆役视之。在家中时也曾专门告诫过子女,特别是方子仪,今后成为俞家的主母,也千万不要轻慢了这些家卫。

所以在这个时候,他还没有忘记一个“请”字。

不一会儿,使者便被带来,李觉斯一见身形有些眼熟,在看他左右腰间各跨一刀,便想起当日在滁`州城下大展雄风的那个人影。

“汝可就是田伯光?”他问道。

来使叉手敬礼,却没有下跪,神情也没有一般普通百姓见着高官的惶恐不安。他平静地道:“小人正是田伯光,奉我家公子之命,特来向方老爷和诸位老爷报喜,闯贼已然就擒,正飞速送往滁`州,离城不足十里了!”

“此人便是那日在城下救了总理所遣军校的勇士。”李觉斯向卢象升解释道。

卢象升的眼里写满了羡慕,他看到俞国振身边的齐牛时,便觉得这样的勇士当为国效力,如今又看到田伯光,不由得长叹一声。

那俞国振不过一介白身,为何身边都是人才济济!惜哉,如此人物,却无法为朝廷所用!

“闯贼是如何被擒的?”他一叹之后,便又问道。

田伯光也没有隐瞒,事实上只要分析一下俞国振用军的风格,便可以猜得出,他在滁`州附近肯定是有一张严密的情报网的。当听说俞国振找到闯贼北上的踪迹,然后连夜追击时,卢象升拍腿又是一叹:“一介白身之民,为国尚不惜身,若是文武官吏都能如此,何愁寇虏不平!”

到了石固寨因为路险寨坚难以攻打,便用计将闯贼迫出寨子星夜逃遁时,卢象升再度拍腿叹道:“理当中此,理当如此,爱惜士卒,士卒方不惜杀身以报,俞济民谙通兵法!”

田伯光又说到夜间连连虚张声势,让闯贼自乱崩溃,其中还有假冒卢象升天雄军与祖宽关宁军时,卢象升没说什么,倒是那刘大巩,拍着大腿叹道:“这便是方才潜夫先生所说的卢总理武威了!”

这是明着拍马屁,但却是拍得恰到好处,众人都不觉谄媚,就是方孔炤与李觉斯,此际也忍不住脸上带笑连连点头。卢象升自己捋须微笑,却是没有回应。

众人很快又静了下来,催促田伯光往下说去。田伯光也不卖关子,将最后在官道要冲截住闯贼,然后连夜送回的事情说完。

他话说完之后,大厅里先是一静,然后不知是谁先开始,一片啧啧声响了起来。

*J

二九四、鹰视狼顾为雄枭(四)

谁能不啧啧呢,若不是怕着失仪,只怕整个大厅里都是一片鼓掌欢呼之声了。..

闯贼起兵至今,祸害了不知多少个州府,但因为他一直狡猾伶俐,虽然屡屡被官兵所败,却总是捉不着人,而今这个贼魁终于失手了。

而且是生擒活拿!

方孔炤嘴唇微动,不停地喃喃自语,他自己也不明白自己在说什么。刘大巩捶胸顿足,脸上的表情不知是哭还是笑。李觉斯有若痴呆,一边嘟囔着“这如何可能”,一边背手在大厅中不停地转。

而卢象升则呆呆地站着,失魂落魄,毫无话语。

这种状况持续了足有半刻钟,然后卢象升才坐回椅中,长喟了一口气。

此次滁`州会战,算是克尽全功了。

“快去……不,点齐人马,我要亲自出去!”卢象升回过神之后,他纵声长笑:“诸位是否与我同去?”

他当真是高兴至极,所以才如此失态。在场诸人,哪有不凑趣的,唯有知州刘大巩,守土有责,被留在城中。

出城的不仅仅是有卢象升、李觉斯和方孔炤等人,也不仅仅有他们带的仪仗、军士,还包括了小半个滁`州城的百姓。这个消息几乎在卢象升等人得知的同时,就已经开始向外传,等他们整队出行时,百姓们便纷纷跟着出去,要看热闹。

这一折腾,出城才不到一里,就看到了被押解而来的高迎祥。

到了滁`州城附近之后,高迎祥身上的重重束缚就被解脱了些,只是以绳索背缚。他身上的甲胄倒是普通,但这种情形下依然坐得笔直,满脸风沙磨砺之色,让他在顾盼之间还依然有几分威仪。

远远地瞧见他,卢象升向身后人问道:“可是真闯否?”

“回禀总理,正是真闯,就是他!”

他帐下自然有曾经见过高迎祥的,当下就回应道。

卢象升长舒了口气,他此前最怕就是白高兴一场,现在发觉没有错,这颗心算是全放了下来。

然后他就看到俞国振从家卫中出来,到了他们面前,然后翻身下马,向着他和李觉斯抱拳行礼。--kbook

更新到了方孔炤面前,俞国振却是长揖及地:“伯父,幸不辱使命,生擒闯贼回来!”

“好,好!”

方孔炤将他一把扶了起来,心里极是欢悦,乃至溢于颜表。

不过他还有理智,没有太过失态,拉着俞国振的胳膊,叹息着道:“辛苦了,济民,这全是你是功劳啊。”

“若非伯父事前指点,小侄也没有想到衔尾追击啊。”俞国振道。

方孔炤唯有苦笑,看了一眼卢象升,比自己年轻十岁的卢象升已经是五省军务总理,而自己却还在一个闲职上蹉跎,国事如此,自己不能安隐于林下,也确实需要一个机会出来施展才华!

这个后辈的情,唯有愧领了,但好在今后可以在国法允许范围之内,为他行事提供方便,算是还他的人情。

想到这,他便没有再说什么。

卢象升听得他二人对话,看着从容的俞国振,心中当真是狂喜。

在庐`州城外柘皋河边初见俞国振时,他就可惜,这样的人物,不出仕实在是浪费。而现在俞国振调动千余家丁,便打得闯贼十余万人没有脾气,虽然每次出战都是避实就虚使用了计策,卢象升知道自己手中的天雄军与关宁铁骑也能做到这点,但至少比起一般的官兵要强得多了。…,

这让卢象升有些担忧,若是俞国振有什么不稳,那便是太阿倒持危险无比。

不过与方孔炤的几次谈话,让他担忧尽去,只余欣赏。得知俞国振喜好田宅,便知道他不会象流寇一样祸国殃民,因为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知道他不出仕是方孔炤的命令,也就能理解为何俞国振不愿居功,这并不是他推功以结交人心,而是对他来说功劳不如换成银子田宅。

“济民,做得好,少年英雄,不让霍骠骑!”他走了过来道。

听得他以西汉名将霍去病赞自己,而且言语之间,是真正满含热情,显然当初在庐`州的一点芥蒂,已经被他放下了。俞国振心中也是微微一热,东林初公中,卢象升算是最为出众的,人品能力,都值得称赞,除了固执于党争之外,几乎没有什么缺点。他弯腰一礼:“不敢当卢总理的盛赞,俞某受之有愧啊。”

“哪有什么愧!”卢象升一指被缚在马上的高迎祥:“此贼于我大明,不亚于匈奴于大汉。济民能擒获他,功劳自不逊于冠军侯!”

“大明之匈奴,在东北,此等流寇,不过是卢总理兵锋指向的狐兔。俞某是借了卢总理之势,仰赖伯父之指点,方有此获,非是俞某谦逊啊。”

他说大明之匈奴在东北之句,让卢象升心中微微一动。又细思他如今口吻,狷介虽然依旧,却不象在庐`州城外时那般碍眼。卢象升拍了拍他的肩,正要再赞,旁边的方孔炤却插了一句道:“卢总理就莫要再赞他了,少年人赞得多了,免不了恃功自傲,非砥砺之道也。”

方孔炤是俞国振的长辈,他这般说,卢象升倒不好再夸,哈哈笑了笑,然后又走到高迎祥面前。

高迎祥坐在马上,目光鹰视着他,卢象升有些不快,旁边便有人将高迎祥从马上扯了下来,喝道:“跪下,跪下!”

“我乃闯王,便是大明天子,我也不跪,何况一区区总理?”高迎祥这时已经完全冷静下来,他嘴唇微微下撇,顾盼周围:“若非气数,我打进南`京,便也能弄个天子当当,谁值得我一跪?”

这种情形之下,他不下跪不求饶,倒也算是一条汉子。卢象升哼了一声,旁边李觉斯道:“这厮鹰视狼顾,一看便不是善类,卢总理何必与他这将死之人多言?”

卢象升明白李觉斯的意思,此地人物众多,若是高迎祥情急之下,嚷出什么不宜的话语来,虽然卢象升自己不惧,却免不了会有些麻烦。

“济民,此贼便交与本官了。”卢象升转向俞国振,口气甚为和缓,不象是命令,倒象是征询意见。

“请卢总理发落便是。”俞国振道。

当下便有卢象升的天雄兵亲卫上来将,将高迎祥接了过去。高迎祥到了这些天雄兵手中,可没有什么好下场,当着卢象升的面,便是拳打脚踢。高迎祥倒是倔犟,任他们如何踢打,也强行走到了俞国振面前。

他鹰目之中,闪着深沉的光芒,死死盯着俞国振。被俞国振俘虏至今,时间也不短了,可是俞国振却没有和他说过一句话!

“终有一日,你会和我一般的下场,这个朝廷,用不了你,定会除你!”

高迎祥的话,象是箭一般,射向俞国振。俞国振嘴角向上弯起,回了他一个温和的气,仿佛是在看一个不懂事的淘气小孩耍小性子,又象是听到一只狗儿边摇尾巴边向他吠叫。…,

总之没有半点挂怀介意,高迎祥最初以为他这模样是装出来的,可盯着俞国振看了好一会儿,却发觉他是当真把自己这最后的话语当成了轻风过耳。

“我在下面等着你,等着你!”心有不甘的高迎祥又喊道。

这一次卢象升脸上露出明显的不愉,无论如何,俞国振都是有功之臣,高迎祥方才的话语很明显是挑拨。他使了个眼色,又上来两名天雄军亲卫,将高迎祥夹住架了起来,有人用布塞住了他的嘴巴,他虽然还在挣扎试图说什么,可吐出来的却只有呜呜的声音了。

气氛就略有些尴尬,李觉斯凑上来,叹息着道:“先时下官在南`京太仆寺管理南直隶军马,每每听得这闯贼大逆之举,便觉得奇怪,我大明忠勇将士无数,为何总是令这厮脱身逃走。今日一见,此贼不仅鹰视狼顾,而且其声有如枭豺,便是到了这穷途末路,还试图乱我军心民心。便是唐时黄巢,也比不上此贼凶险啊。”

他虽然有些推诿,不愿意担责,但这番话倒是说到了卢象升心里。方才高迎祥对俞国振的话,他还真怕俞国振记在心中,担惊受怕,然后便疑神疑鬼。

“济民立下这等殊功,想向朝廷要什么赏赐只管说来,本官必然上书为你在天子面前力争,无论是官职还是金银!”卢象升道。

俞国振看了方孔炤一眼,仿佛是在征询他的意见,方孔炤苦笑着微微点头,俞国振便真开口了。

“我自知性子不好,容易得罪人,为官是不成的,得罪上司同僚事小,误了国家大事就不妙了。”俞国振微微沉吟,然后指了指北方:“我听闻五年时登莱之乱,在山`东有不少无主的荒地,我想在那儿求些田地。”

这个请求,让诸人都是一愣,然后大笑起来。

这真不算是什么过分的要求,但也让人觉得确实该如此,山`东虽不象南直隶这般,更比不上江南,但好歹也是国朝富庶地方之一。俞国振想在那儿要些田宅土地,正是传世之基业。

“我这侄婿,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让诸位见笑了。”方孔炤也笑道。

他引了辛稼轩的一句水龙吟,以刘备嘲笑许汜之事,说俞国振胸无大志。众人又是笑了起来,只有卢象升,却想起来,求田问舍,原本是秦时王翦用于自污的计策啊!

二九五、吐哺归心自可耀(一)

欢迎之热闹,自是不必多说。当夜之时,卢象升坐在书房,久久未眠,今日之事,让他感慨之余,突然心中生出了一点想法。

俞国振性子虽是狷介傲慢,对着他这个五省军务总理也是昂然不惧,但他对方孔炤却是恭敬!方孔炤敢在流寇逼近滁`州时来此助守,是个有胆量有担待的,在守城时表现也是通晓军务注意大局,又有俞国振这员虎将为援……

一念至此,卢象升顿时大喜。

湖广总督的位置相当重要,他便是辞去之后,也希望这位置落入东林至少是东林支脉手中,而且那个人还不能太烂,必须有一定的能力。此前他原是想李觉斯,可看起来李觉斯被他的老乡袁崇焕的下场吓坏了,百般推辞,而与他相比,方孔炤至少还勇于任事!

想到这里,他便摊开纸笔,开始疾书,准备给北`京的崇祯皇帝上书。

奏折才写了个开头,他就听得外边咚咚的脚步声,紧接着,有人道:“祖总兵求见!”

“快请进来!”

祖宽一脸不愉地走了进来,整张脸都绷得象是块麻布一般。他到了卢象升面前,象征性地行了个礼:“下官见过总理……那个闯贼,不是姓俞的小子擒着的!”

“哦,此言怎讲?”

“总理与下官万里征战,方将闯贼逼入绝路,若无总理运筹幄,若无下官冲锋陷阵,若无关宁、天雄二军浴血奋战,闯贼如何会就擒?”

说到这的时候,祖宽声音抬高了,带着毫不掩饰的愤怒:“他俞国振不过是因人成事,而且一介白身,却蓄养这许多家丁,私藏火器铁甲,暗聚战马……这分明都是图谋不轨的证据!总理念在他略有微功,不与追究,只让他遣散家丁,献出兵甲,那就罢了,为何还要记他头功,还要为他请赏封爵,那是封侯之赏,封侯!”

卢象升的目光慢慢变得尖锐起来,他一语不发,盯着祖宽,祖宽说完之后,同样一语不发,盯着卢象升。

“先说说俞济民的兵甲家丁之事,祖总兵,朝廷给你的兵饷,我卢某是分纹未动吧?朝廷给你三千人的足饷,为何你手中关宁兵中登记在朝廷名册的将士,却远未有三千,那些未在朝廷名册中记载的人,是什么身份?”

祖宽一愣。

此时大明军官,几乎个个吃空饷,用捞空饷的钱粮来私蓄死士家丁,其中关宁军尤其是如此。这些死士家丁乃是精锐中的精锐,他们只忠于自己的将主,却不知有朝廷有天子。便是祖宽,也不例外,他身边三千关宁军,名义上是三千,实际上却有许多是他用朝廷粮饷蓄养的家丁!

“这……”他略一犹豫:“我是朝廷命官,是武将!”

“俞国振是文人,文人养几个家丁有什么可怕,倒是武将私蓄家丁,你不觉得有违祖制么?”

此前卢象升偏向祖宽,是因为祖宽是他帐下数一数二的勇将。但现在不同,卢象升终究是文人,而且祖宽也只是临时调入他帐下听用,并不是他真正的嫡系。可俞国振在他未来的计划中是很重要的一员,很有可能与左良玉一般,成为东林控制的又一支重要武力,因此,他不能不维护俞国振。

这话说得祖宽脸色顿时沉了下来:“总理之意,是疑忌我么?”…,

“若我疑忌你,你以为你还能如此在我面前说话?”卢象升哼了一声:“你的意思,我岂不明白,只是觉得自家转战千里,最大的功劳却被俞国振拿去了,心有不愤……但便是心有不愤,就能诬良为寇么?你也不想想,这是什么地方!”

卢象升真的怒了起来,祖宽心中多少还是有些畏惧,他梗着脖子,虽然没有继续说,却还是一脸不服气的模样。

“我就不知道,你为何只有这点出息,俞国振再大的功劳,也不过是擒着闯贼,朝廷难道会忘了咱们转战千里的功劳?”卢象升见他这模样也缓了缓,颇有些痛心疾首:“祖将军,男子汉大丈夫,何愁无封侯之赏,你这般英雄,只须马上去取就是,用得着盯着别人那微末功劳?”

这番话捧了祖宽,让他脸终于松了起来,但终究还是觉得有些不快。

“此次大胜,朝廷的封赏不会少,滁`州百姓也筹集了一些银两,史道邻、张玉笥那边,也少不得会有所表示。祖将军,大胜之后,当喜庆才是,你这般胡闹,在我这边没关系,可闹到外边去,别人会说你关宁军不识大体。”

一摸一打,祖宽目光中露出贪婪之色,他当然知道,安庐的史可法与江南的张国维,都会拿出些银钱来犒劳,听卢象升言下之意,这笔银钱还不会少!

比起还不知道会不会被漂没的朝廷赏赐,这些实打实的银子,才是王道!

至于祖全,祖宽还以为他在周围劫掠乡民,就算过两天发现他仍未回来,也不会疑心有他,毕竟贼寇太多,折损两百人,那是很正常的事情。

打发走了祖宽,卢象升继续开始写自己的奏折,不过兴奋的情绪被祖宽打断了,再写起来,便觉得有些不畅。

国家多事之时,正需要有才能之士挺身而出。此前方孔炤说不让俞国振出仕是为了保护他,卢象升多少有些不以为然,可有祖宽这一闹,却让卢象升信了十成十。

若是俞国振出仕为将,被调到祖宽的手下,以祖宽的性子,还会容他活命?

想到这,卢象升不由深深叹息。

就在卢象升为着俞国振的事情叹息时,无为城外,张献忠瞠目结舌地看着对面之人,神情无比惊愕。

“当真?”

“确实如此,到现在闯王还未曾上来与我们会合,想来是凶多吉少。”革里眼叹着气,眼里却闪着一丝诡异。

旁边的曹操罗汝才没有吭声,他们这群人都极是狼狈,祖宽把他们当成闯王来追,穷追猛打之下,他们的部队几乎散尽。原本诸家联军有十五,在柘皋河给俞国振打散了部分,在滁`州又被打散部分,他们退走时就只剩余十左右。祖宽关宁铁骑狂追之下,这十再次星散,跟着他们到张献忠这边的,总数还不到三万。

老弱妇孺,几乎都抛弃尽了。

张献忠咽了口口水,眼中凶芒闪动,但随即隐去。

“大王,眼见城里守不住了,咱们是不是加把劲?”旁边一贼上来问道。

“还攻你娘啊!”张献忠一脚把他踢倒,气急败坏地道:“撤,都撤,驴日的,闯王分明是把你们这些蠢货当成了诱饵,故此祖宽那驴日的才会跟着你们穷追猛打,闯王自己怕是早北上脱身了,他定是和朱大典、刘泽清的部下有约!”

此话说出,侥幸逃出生天的诸家贼寇都是愣住了。…,

张献忠不大服闯王,众人都是知道的,但他这么直白地说闯王是个陷害诸家兄弟的黑心宋江,那可还是第一次!

“咱们两边加起,还有近二十万……”

“还有近二十万只猪!三十万打不过人家,二十万就更打不过,咱老子给你们害苦了,这次要惨!”

张献忠恨恨不矣,他可是知道,仗打到现在这模样,是没有办法再继续了。此前他们的计划完全泡汤不说,他如今离了英霍山区,到了这平原之上,若是被天雄军、关宁军或者俞国振追上来,那他就是死路一条!

“立刻四处散布流言,说是闯王已经自来`安去了凤`阳府,准备再掘朱皇帝的祖坟。”张献忠喃喃咒骂了几句,然后目中凶光毕露地道:“他既然对兄弟们不义,咱们也得利用他一把,但愿这消息能让那些驴日的回头,咱们赶紧回英霍山中,这南直隶呆不得了,去湖广,得去湖广!”

他也是狡诈的,为了能尽可能让自己脱困,不惜再将闯王高迎祥抛出来当诱饵,但他的猜想倒是没有错,闯王也确实是按他想的路线逃走了。

“好,我们跟八大王一起走!”

不仅是他,便是其余贼渠,这个时候也没有一人想继续作战,此次东来,他们比起去年受挫更重,没有攻下一座大城,只劫掠了几座县城,便被打得落花流水。

“不过,走之前还是得做点事情……此次大计功败垂成,尽是那无为幼虎所为,咱老子到他家来,总得去拜见一下。”张献忠提到俞国振时,不自觉地腔调里就带着一丝恐惧:“你们要不要去?”

“他家中尚有人在?”诸贼一个个目露凶光。

他们算是被俞国振打怕了,此刻自然是想要报复。襄安离着无为并不远,快马加鞭,也就是两个时辰的事情,往那儿过一趟,并不误事。

不过去年襄安被劫掠焚毁过一回,大多数人家选择跟俞国振南迁新襄,只留有少数人。流寇再入南直隶的消息一传出,用不着俞国振动员,这些人家便主动撤离,因为谁都明白,只要流寇进了无为,就肯定要来襄安报复。

故此,呈现在诸寇渠首面前的,是零星几间屋子。倒是西河畔的细柳别院,看起来分外显眼。

“这便是俞小儿的细柳别院,你们瞧,就是这……去年被可望烧过一回,这厮花了半年功夫重建,今日咱们再给他毁了,让俞小儿心疼去!”

听得张献忠的话语,诸人哄然应诺,一个个兴高采烈地去劫掠破坏。看到他们离开,张献忠却是一脸苦笑,转过来对着罗汝才道:“曹操,咱们这次当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最大的出息,竟然就是来烧平一座没了人住的院子!”

罗汝才神情沮丧,长长叹了口气。

二九六、吐哺归心自可耀(二)

“今日柳麻子在翠云轩说得好书!”

“都何等时候,还有闲心听书,流寇便要打到南`京来了!”

“胡说八道,你那是哪天的消息!今日一大早消息就传来了,流寇在滁`州城外大溃,已经西去……”

酒楼里叽叽喳喳的声音传入耳中,张溥微微笑道:“贤弟为何不择雅座,非要在此饮酒?”

坐在他对面的是方以智,方以智最近也开始蓄须,闻言一笑:“济民常批评我,虽有报国之志,却不识民间疾苦,可为御史,不可为亲民官,我心中向来不服,便问他如何方能为亲民官,他说须出于民而入于民,不可出于士大夫而入于士大夫。谈笑有鸿儒可以磨砺学问,往来无白丁却就难分稼穑。我觉得有几分道理,如今寓居金陵,去城外识稼穑不易,但在酒楼里听市井俚声,却不难啊。”

“如今密之可是言必称济民,若无济民,不可佐酒也!”张溥哈哈大笑道。

方以智浅笑了一下,他与张溥以前是密友,可随着和俞国振交往越来越深,方以智对于张溥这个人的看法也渐渐受到了俞国振的影响。决裂当然不可能,但也不象当初那般敬之如师。他方才的话语,其实就隐隐有提醒张溥,不要空谈玄虚,要务实,可张溥却全然没有意识到。

经过一年的休养,张溥从去年的打击中恢复过来,又变得自信满满。与史可法对文震孟去职的事情震惊而不知所措不同,张溥从一开始就不认为,文震孟会是温体仁等人的对手,他的希望,始终还是寄托在周延儒的身上。

“二位贤弟所说的济民,可是俞国振俞济民?”方以智其实只坐在陪坐的位置上,坐在客位上的有两人,都是四十余岁的模样。其中一人黑瘦枯槁。另一人则稍好一些。那形容枯槁者捻须问道,而另一人也是目光变闪动,似乎对俞国振极感兴趣。

“就是他,非是他,天下还有哪个济民能让密之这般服气!”

“密之就是想介绍我去……为这位俞济民为参赞?”那形容枯槁者又问道。

方以智点了点头,拱手诚挚地道:“正是,如今俞济民在海外有若大的基业,正需要人手相助。故此小弟不吝冒昧,向他推荐了茂先先生。茂先先生暂在他处容身一二,亦可熟悉民事,来日登科之后,衙案之事,便能轻车熟路。”

“早闻俞济民之名。他所编之《风暴集》,老夫也期期拜阅,实是妙言横发,乱坠天花。”被称为茂先先生的形容枯槁者自嘲地笑了笑:“只是未曾闻其有功名在身,还以为密之是邀我来为其西席,教授制艺之道,却不料是幕僚……”

他言语之中,颇有些不以为然。方以智并不介意他的态度,此人姓万。名时华,字茂先,南`昌府人,乃是复社的分支豫章社首领。这人“数奇”,科考运气极差,虽然文名极盛,别人一提南`昌豫章社,就只知道他万时华,却不知道豫章社其余之人。但这么大的名气。没有给他换来前途。始终只是个秀才童生,连举人都中不了。

当时海内诸生中。家中有万时华八股文章的,只要精背其文,在科举时模仿而作,往往有中举人、中进士者,但他自己却屡试不第,八次考试亦未中举,实在是一大衰人。原本的历史之中,他是在五十岁时才得人举荐,去北`京吏部领一个县令之职,结果到了南`京就开始生病,到了扬州干脆就一病不起。…,

象他这般才气高傲又不得志者,往往都有些郁愤孤傲,免不了多尖酸怪话。他方才的话语里,便多少有些不快。

“茂先先生非百里之才,小弟哪敢荐为幕僚。此事与旧年献贼乱安庐也有干系,旧年战事毕后,十万罪民遭谪贬遣戍之事,几位兄长都有所耳闻吧,这其中有四万余,被安置至域外,便是我大明交趾故郡会安新府……”

他将俞国振扬威海外,如班超、陈汤一般收复故地之事说了一遍。众人都是悠然神往,张溥乃至拔剑弹铗,慨然高歌:“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

“那会安乃是一府之地,如今有三万我大明百姓,只因悬于海外,俞济民有意募人前去垦拓,这其中自然是要有人管理。”

说到这,方以智微微一笑,没有再说什么。

三万人口,放在如今大明,确实只是一处小县,但毕竟是一府之地,而且胼手胝足开拓出来,会极有成就感。万明华犹豫起来,他自诩文章憎命达,有济世之能,却无用武之地。

但让他去域外,特别是传说中瘴疠之地的南方,他心里还是有些不愿意。

“茂先先生可以携令爱前往,俞济民开出的薪俸是每月三十两。”

东林之人一向不讳言利,只是不喜欢皇帝言利,更不喜欢皇帝与他们争利。听得每月三十两,万时华眼中一凝,他如今甚是穷困,一月三十两,一年便是三百六十两,而且他明白,这只是最低的收入。

但读书人的自尊,让他还是自嘲地摇了摇头:“为五斗米折腰……”

话说到这,突然间远处传来雷鸣一般的呼声,这声音是如此巨大,震得人耳膜都似乎要破碎了。

几人都是脸色大变,最近悬在他们心头的最大事情,也是悬在整个南`京城中百姓心头最大的事情,就是流寇。这般声势,莫非是流寇有什么变故?

“闯贼为俞幼虎所擒!”

“方潜夫令俞幼虎擒住闯贼!”

“大捷,大捷,卢总理滁`州城外大破贼寇,斩首过万,俘获无数!”

一片片的欢呼声如雷传来,不一会儿,四面八方都传来了鞭炮的声音,而酒楼中的诸人也才坐了下来。

“胜了,胜了!”

方以智喃喃自语。然后纵声大笑。

张溥羡慕地看着他,他当然有资格大笑,方潜夫是他父亲,俞幼虎是他妹婿,他亲人立下如此殊功,哪有不笑的道理!

“当饮一大白!”在座诸人当中,一直不作声的另一人突然开口。

此人是跟着万时华一起来的,虽然与方以智是初次见面。但双方神交已久,至少从崇祯六年起,双方就曾有书信往来了。方以智连连点头,正待说话,突然听得整个酒楼当中,都是一片拍桌子唤酒保的声音。

“酒来。酒来,闯贼被擒,天下已宁,当痛饮一杯!”

“正是,酒保,快上酒,快上酒啊!”

几位酒保忙得团团打转,却一个个喜笑颜开,整个南`京城。都洋溢着一种喜气,比起前些时日过年,还要多的欢声笑语。

“这俞幼虎,便是俞济民?”那一直不作声的另一人问道。

“正是他,他与长庚先生一定谈得来,他精通实学,更胜于小弟,小弟这几年给长庚先生书信中,许多问题。都是他提出的。”方以智说到这哈哈笑道:“长庚先生此次的来意。我也略知一二,是想请俞济民将贵作付印。是也不是?”…,

“原是此意,只是不知是否合宜。”

“如何不合!长庚先生请别人印,还要付他银钱,俞济民替长庚先生印,却是要给长庚先生润笔!”

提到印刷,张溥多少有些不自然,他早就看到俞国振的新活字印刷术的重要性,甚至为此不惜谋算俞国振,虽然现在双方将过节揭开,而且还有合作拱倒温体仁之举,但芥蒂却未尽除。至少直到现在,张溥都不好意思请俞国振为他印个人的文集。

“就是听闻此事,老夫才跟着茂先一起来……却不曾想正撞着朝廷擒住闯贼这等事情!啧啧,茂先,要不我们换一下,你去分宜任教谕,我增给这位俞幼虎充幕僚吧。”

那人这样说了,态度倒是很认真,万时华却撇了一下嘴:“方才我犹豫,是不知这位俞济民究竟是否还念着我大明,如今得知他有这等本领,又愿为国效力,我如何会不愿意!”

他虽然时运不济,却不是傻子,更不是书呆子。在他看来,俞国振立有如此大功,朝廷少不得要封赏,赐个武职出身,那么自己在他帐下充文案或者幕僚,也不算太过辱没。

“长庚先生若是真有意,也可辞了那区区教谕之职啊。”方以智热情地道:“长庚先生精通实学,与俞济民在一起,正可相互磨砺。小弟说句真心话,自徐相国往生之后,天下能与俞济民讨论实学的,也唯有长庚先生了。”

那位长庚先生笑而不语,不过目光中倒是有些犹豫。

张溥也沉吟了一会儿,然后压低了声音道:“茂先兄,长庚兄,如今温贼虽已去位,却仍是山中宰相,二兄纵有大才,亦无用武之地,倒不如先暂时委屈一下,替俞济民看顾一顿时间那个……会安。以愚弟之见,长则三载,短则两年,温贼必无好下场,那时二兄再展鸿途,两皆不误,如何?”

万时华与那位长庚先生仍是犹豫不决,但就在他们犹豫不决的同时,向北,在庐`州城中,章篪却向着满脸惊愕的史可法拱手:“史巡抚,学生是真的来请辞的。”

“为何如此,莫非……修之家中有什么变故?”史可法觉得很怪异:“方才才接得捷报,俞济民擒住了闯贼,修之这时便请辞……”

“学生正是想去俞济民处看看,去年他分去四万百姓……今次南直隶又为贼人凌迫,俘虏和从贼者无数,需要再次安置,所获或者倍于去年。史巡抚,学生去年终觉得有些惭愧,因此想去他的钦`州新襄看看,那些百姓到了他那儿,生计究竟如何。”

这话听得,让史可法顿时觉得羞愧无比。

二九七、吐哺归心自可耀(三)

“大战结束后,小侄回了一趟襄安,献贼又将我的细柳别院给平了。”

过了正月十五,南`京城仍然沉浸在喜气洋洋之中,城中的富商们接到了衙门里的劝募文告,为前线“劝捐”。但这笔钱他们出得倒是真心甘情愿,毕竟,若是流寇真占了滁`州,或者渡过长江,他们莫说家财,就连性命都堪忧。

方孔炤差遣已毕,在正月十二就回到了南`京。他再留在滁`州,就未免有与李觉斯、刘大巩抢功劳的嫌疑。到了正月十八,俞国振也回来,一来就是拜访他。

“可有人伤着?”

“那倒是没有,在得知流寇围庐州时,小侄就已经将人口转移,而此后桐`城杨令遣人来报信,周围村子也就是烧了些房屋,小侄已经令人带银钱去相助重建。”

“人无事就好。”方孔炤看着他,然后笑了笑:“此次当真是托了你的福啊。”

“子仪虽非伯父亲生,伯父却待她与亲生女儿并无二致,小侄与密之兄长,更是如同手足一般。能为伯父做些事情,也不过是一片孝心,伯父何必挂怀?”

这翻话说得方孔炤老怀弥畅,他知道俞国振聪明,两人间用不着那些虚礼,因此直接说道:“卢总理对我说了,果然如你所料,他要荐我为湖广总督。”

俞国振虽然对明末之史有一定的了解,但他熟悉的是方以智,而不是方孔炤,因此并不知道方孔炤在原本的历史中,在年余之后确实任过湖广总督。他所谋划的,无非是湖广乃通往钦`州陆路的必经之途,而且流寇祸乱中原的局面,一时间很难改变,他正可利用这个机会,将受流寇荼毒的百姓,迁到钦`州来。

“小侄就预先恭喜伯父了。”俞国振笑道。

“你可有卢总理与流寇的消息?”方孔炤又问道,他知道俞国振在南直隶有自己的情报网,某些时候,消息传递的速度甚至还超过了朝廷的快递。

“倒是有些。”俞国振说到这忍不住笑了起来:“史道邻只怕又要伤脑筋了。”

卢象升与祖宽追击张献忠,在庐`江与桐`城之间赶到,而张献忠再度断尾求生,这一次他丢得更彻底,几乎将家当都败尽,近二十万人,只有不到六万逃回了英霍山区。

在安庐地界内的几次大战,卢象升擒获的流寇俘虏数量就有十万人之多,加上被流寇残破了家园的灾民,又是数十万人嗷嗷待哺。虽然这一次流寇的为祸没有去年严重,但对于安庐来说,仍是令人焦头烂额的事情。要安置大量的灾民,又需要钱粮,要安抚关宁军和天雄军,仍然需要钱粮。史可法现在只怕不得将自己的官袍都抵押出去,换得钱粮来解决自己的麻烦。

这次俞国振却是稳坐钓鱼台,根本不去找他了。

“史道邻也是运气不佳,此前张玉笥督抚十府无事,他才巡抚两府,便屡遭寇犯。”

方孔炤对此也是摇头苦笑,然后他温声道:“不是看着史道邻,而是看着百姓,你能帮便帮一把吧。”

“伯父如此吩咐,小侄自不敢辞。”

“你襄安的细柳别院又被烧了,亲事就放在南`京来办,你看如何?”

两家为俞国振与方子仪定下的亲事,是二月十八,此时离大婚只有一个月的时间。俞国振点点头,他在南`京城也有产业,虽然院子不算太大,好在他家中人口也简单。…,

又商议了一下婚事的安排,方孔炤道:“密之帮你寻了几位朋友来,我也见过了,都是极有学问的,你若有空,不妨亲自登门拜访,也显诚意。”

“哦,不知是哪几位。”俞国振闻言一喜。

他现在相当缺能通民政的人才,钦州倒还罢了,胡静水在会安做得虽然不错,但他是个开拓型人才,却不是管理型的,至少在处理日渐复杂的民政事务上,他渐渐显得力不从心了。

但这些方以智荐来的人,俞国振不会一开始就把他们放在重要位置上。读书人历来的通病是眼高手低,先得进行一番培训,然后再考虑根据能力安排合适岗位。实在没有合适的岗位,俞国振给他们弄一个儒家学术研究中心,专门负责对儒学进行曲解,就和徐霞客一样,搅得儒家特别是东林陷入理论争吵中,也是一件美事。

当“读书人”把脑筋用在这些理论争执上时,至少可以让他们少一点精力用在扯后腿上。

“几位都是科途不甚得意者,你自己去寻密之问吧。”方孔炤没说,而是直接打发走了俞国振。

方以智有自己的宅院,离方孔炤寓所不远,所以没一会儿,俞国振就到了。如今方以智腰包里有钱,他性喜奢华,家中多蓄僮仆,因此当俞国振到方孔炤门时,就已经有僮仆见到,报与方以智听了。此时听到俞国振上门拜访,他哼的一声:“告诉他,我不见!”

“密之哥哥这样说就不厚道了,小弟转战南北血浴战衣,如今才回到金陵就来拜谒,你却不见我!”

僮仆禀报归禀报,以俞国振和方以智的关系,自然是登堂入室,方以智之妻潘翟也与他见过礼,然后笑着将在方以智书房里捣乱的长子中德拉走。而见着常给他带礼物来的姑丈,方中德却死活不肯走,拉着俞国振的衣裳,甚至哭了起来。

这模样,可就让方以智的脸板不起来了:“罢了罢了,也不知道中德为何会喜欢你这厮……不过你这厮此次来,可曾为中德带了礼物,你将他惯坏了,如今来客不带礼,他便要大哭!”

以潘翟教育子女的方式,方中德哪里会成这模样,不过是方以智夸张罢了。俞国振笑眯眯地掏出一件东西,却是一个盒子,里面全是玻璃珠儿。方中德拿过来后毫不犹豫就要往嘴里塞,却被他母亲潘翟一把阻住。

“哈哈,看来上回的果脯还是带少了,不过兄长和嫂嫂得小心,莫让他吃坏了牙——有没有教他天天刷牙啊?”

俞国振愉快地笑了起来。

闹了一会儿,潘翟终于把方中德拉走,方以智看着俞国振,叹了口气道:“去年大场面我没赶上,今年我又没赶上……”

“那却不怨我,你去寻伯父说去。”俞国振抢白道。

方以智顿时哑口,他最敬父亲,哪里敢对方孔炤提这件事情。他恨恨地瞪着俞国振:“老大人最信你的,只要你替我说一句好话,便是不能陪你在城外,能随侍在老大人身边,我终究是放心些!”

看到他确实显得瘦了,显然是在为方孔炤的安危担忧,俞国振便不再谈这个话题:“听伯父说,你为我请了几位朋友相助?”

“确实,一位是万时华,字茂先,此人学富五车才华横溢,如曹子建,能写一手好文章,想必对你会有用处。另一位姓宋,名应星,字长庚……”…,

“等一下,宋应星?”俞国振猛然起身:“写《天工开物》的……那个宋应星?”

俞国振并非追星者,回到这个时代,名人没少见,但听得宋应星这个名字时,就象是徐霞客一样,还是觉得惊讶。

徐霞客与宋应星,此时都落拓不显,不象徐光启那般大名远播。因此俞国振虽然也想与二人联系,可此前却一直不知从何着手。徐霞客是钱谦益辗转介绍到他这边来的,而现在方以智又介绍了一位宋应星,这当真令他惊喜。

“济民果然听说过,哈哈,我就说嘛,士人当中,通实学的不多,你如何会不知道他,他此次来,原本是为了寻你出《天工开物》一书的,你是在哪儿听过这书?”

“哈哈,既是这二位,不可怠慢,不可怠慢……密之哥哥将他们安顿在何处,我现在就去见他们!”

万时华与宋应星此时住在码头边的客栈里,方以智为他们付的费用,因此住的是上房。

“长庚,你真想弃了职司,来为那俞济民效力?”

直到现在,万时华还是不太理解宋应星的想法,他皱着眉问道。

宋应星背着手,望着码头外的江面,过了会儿,他指着那里最漂亮的一艘船道:“茂先,那艘船你可曾注意到了。”

万时华早就看到那艘船,与其余船相比,她不但更大,而且外型极漂亮,就象是一柄精美的利剑,一看就是水面上乘风破浪的利器。他看了看,然后侧脸道:“怎么?”

“此船名为枕霞,乃是俞济民在钦`州所造。要造一艘这样的船,可是极不易,这其中工程之大,远超你我想象……我初至金陵,便看到这船,打听过后知道是俞家的……心中就在想,便是鲁班、墨翟再生,也未必能造出这样的船吧。”

“那又与你辞官有何干系?”

“区区一县教谕,连品秩都没有,算得了什么官?”宋应星道:“如今分宜县尊与我交好,故此我在县中,不收贿赂罢斥滥竽充数之辈,有他支持。但他今年便任满转迁,新来者未必能容得下我。你我的脾气,都未必能在官场久留啊。”

万时华不禁默然。

就在这时,他们听到客栈小二殷勤地招呼声,紧接着,方以智熟悉的声音响起:“茂先先生,长庚先生,有客来访!”(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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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八、吐哺归心自可耀(四)

万时华声名在外,于复社中结交了不少好友,如今寓居在南`京的也有不少,因此有客来访,并不意外。【武动乾坤】

但能让方以智如此大声呼出来的,那就只有一位了。

无为幼虎,俞国振,字济民者是也。

万时华与宋应星相互看了一眼,都是哑然失笑。他们年近半百,早过了热血澎湃的年纪,可当想到俞国振将要出现在他们面前,还是禁不住有些紧张。

不为别的,只为他自扬名以来立下的无数功勋,只为十余天前,他还在南直隶一带浴血奋战,只为他将大明心腹之患的闯贼高迎祥生擒!

不足二十岁的少年英雄,原本是传奇话本里才有的人物,或者是霍去病这般背景深厚的世勋子弟,可俞国振,却以一地方豪强之身,做到了无数人物未曾做到的事情。

万时华初时还颇以文章自负,可真正到俞国振要出现于他面前时,他便将自己的自负抛入九霄云外。

宋应星也想知道,能在实学上有如此成就的俞济民,究竟是何种性格的人。

市井传言中他可是常山赵子龙一般的人物,但那只是传言。

两人犹豫之中,听得房门被敲的声音响,宋应星上前两步,打开了门。

方以智立刻挤了进来,宋应星这些天与他往来,也算是熟悉了他的脾气,不以为意,目光立刻转到了他的身后。

只见一个少年,身材修长,体态矫健,正立于门前。

那少年穿的是棉布袄子,虽然棉布只是普通的靛蓝色,但做工却看得出相当细致,裁缝裁剪得非常得体。他头上戴着四方平定巾,却没有象时下江南冬季百姓喜欢戴的**一统帽儿(即后世有檐的瓜皮帽),两鬓露出的头发乌黑。

若单说五官,那少年模样长得还是很周正,略有些娃娃脸,尚未留须,只是在唇上有一层淡淡的葺毛。长眉入鬓,双眼有神,鼻梁挺直,嘴角微翘,带着淡淡的喜意。

最让人注意的就是他那双眼,宋应星与他目光甫一相对,便觉得这目光极是特殊,仿佛能看透人心看破虚妄。

这便是俞国振俞济民?

宋应星又想起这些日在金陵应酬时听到俞国振另一个绰号:秦淮河上第一风流人。若不是知道他的身份,若不是那双眼睛,宋应星当真要以为他就是一个翩翩佳公子,欢场风流儿了。

“在下俞国振,请问哪一位是宋公?”

俞国振抱拳拱手,不等方以智为他做介绍,就有些迫不及待地问道。

“老朽便是宋应星……”

宋应星很有些奇怪,按理说,万时华的名声远比他大,俞国振要问,应当是先问万时华才对,却不应该问他的名字。

但从俞国振的口吻来看,他对自己似乎远比万时华重视。

俞国振听得他就是宋应星,立刻大礼一揖:“晚辈有礼了。”

这是大礼,以俞国振的身份,完全不必如此。宋应星有些晕乎乎的,然后不待他回礼,俞国振便又起身,迫切地问道:“宋公大作《天工开物》,不知是否带来了,晚辈自友人处得知此文只鳞片爪,早就心痒难耐,恨不得一睹为快啊!”

他这态度,让宋应星大喜!

早年之时,宋应星志在科举仕途,但屡试不中之下,他对于科举失去了信心,甚至进一步怀疑,科举一道能否选出真正的治国为政的人才(可见其崇祯九年著作《野议》)。他便将目光从穷首皓经中移了出来,转到能真正解决实际问题的实学上来,有针对性地做了许多思考和研究。…,

但这种观点,却并不受时下所喜。时下文人,最尚谈心谈理,所谓“无事袖手谈心性”,这样养成的人物,能“临危一死报君王”者,就已经是上品,其中绝大多数,都是厚颜无耻改头换面,抱着征服者的大腿叫主子去了。

宋应星以为,这世上所有财富,都是做实事而来,这一点,他与俞国振极度契合。

见俞国振只顾着宋应星,万时华不免有些尴尬,他极是自负,觉得自己文章学问都胜过宋应星,却被俞国振如此冷落,心中便极为不喜。

原本决定跟俞国振往钦`州和会安走一遭的心思,就淡了下来。

旁边的方以智也觉察到他的尴尬,忙向俞国振道:“济民,还有这位茂生先生。”

俞国振“啊”的一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然后向万时华也是一记深揖。虽然不知道这位万茂生是什么人物,但是他能把宋应星带来,那么就是俞国振的福星。

如今在钦州,王传胪虽然醉心于俞国振的一些实验,但他更注重学术,而不是实用。特别是改良生产工具的实用,宋应星才是这个时代第一大家,就是去世了的徐光启都要让他一头。

“失礼了,茂生先生请勿怪,晚辈听闻宋公《天工开物》已久,今日得睹其人,不免失态,茂生先生海内名家,自不会和晚辈这后生小子一般见识。”

他态度放得甚为谦卑,语气和霭,但却没有人因此而轻视他,谁都知道,他可是指挥着千余人大败数十万流寇的少年英雄。万时华方才心中的那点不快,也随着俞国振的这个举动一扫而空。

他与宋应星颇有些同病相怜,在他看来,宋应星才华尚不及己,只因为一部《天工开物》,便能得到俞国振如此重视,那么自己只要稍展才学,在俞国振面前的地位,绝不会在宋应星之下。

“老朽蹉跎之人,怎当得俞公子如此之礼?”他做了个半揖算是还礼。

“济民刚到我那,听得二位来的消息,立刻便强拉着我来拜见。”方以智笑道:“拳拳爱才之心,二位切勿误会啊。”

“来得匆忙,礼物未备,还请二位见谅。”俞国振也道。

“说到礼物,老朽有一事相求……”万时华听到这个,眼睛里突然闪着亮光:“老朽家贫甚,但喜读书,俞公子能否送一套《风暴集》于老朽?”

说到这的时候,他微有赧色,目光却是坚定不移。

俞国振初见他时,便看到他的儒裳上打着补丁,形容枯槁,看上去长期严重营养不良。原本是想着借送礼之名赠些银两的,听得他开口,要的却是《风暴集》,心中一动,肃然起敬。

无论什么时候,喜欢书的人,都值得尊重。

“晚辈编撰的集子,能得先生喜爱,那是晚辈的荣幸,请先生放心,晚辈处还有自创刊号至今的全套《风暴集》,稍后便给先生送来。”

旁边的宋应星则是笑着摇头,他也喜欢,但他兄长如今出仕,那儿有一整套的《风暴集》,因此不好向俞国振开口。

见宋应星已经从一口木箱中拿出厚厚一叠手稿,俞国振忙接了过来,他翻开来看了一页,神情变得极为专注。宋应星与万时华都在注意他的表情,看他的模样,便知道他是真心在看,而且看得非常投入,若非是真的欢喜挚爱,绝不至于此。…,

这一看就是小半个时辰,书稿翻了近三分之一,俞国振才长叹了一声,将之放了下来。

他这声叹气,让宋应星的心悬了起来。

“济民可是觉得,这手稿有何处不妥当?”

“不是,非常妥当,非常妥当……”俞国振的叹息,哪里是为这个,他是为这本书的命运!

这原本可以成为华夏科技史上奠基之作的作品,生不逢时!

若是早个一百年,甚至更早个五百年,在大明中期,在大宋中期,这本书能够出现,并且广为流传,那么必然会掀起一次生产技术革新的浪潮,而这种浪潮,很有可能就促发华夏式的工业革命出来!

但可惜的是,这本书却是出现在末世,紧接着而来的就是乱世,再然后就是类似于欧洲中世纪的二百六十年万马齐喑。这原本能大放异彩甚至令华夏古老的文明获得新的血液的书,就这般被埋没。

等它再被发现,为时已晚。

某些观点以为,唯有西方才有工业革命,才会出现近现代科学。他们却不曾想过,若是十七世纪四十年代被野蛮人攻入的是英国而不是大明,欧洲的工业革命,能如此顺利么?

当然俞国振也不能否认,这个时代的大明读书人,或者说掌握知识者,对宋应星的《天工开物》未必会有兴趣。那些沉迷于升官发财迷梦的人,要让他们做实事,当真是很困难。

他要做的就是改变这一点。

“长庚先生,以愚晚之见,此《天工开物》,若是国朝县令能人手一册耳熟能详,那么流寇、东虏便举手可平。若是读书人用专研八股的十分之一精力于此,则国强民富指日可待!”俞国振对这种书,向来是不吝于称赞的。

宋应星却苦笑:“谬赞了,只求天下读书人千中有一愿看此书,余愿足矣。”

万时华微微有些不服气:“俞公子所誉,老朽也以为有些过了。”

“不过,绝对不过。愚晚所说者,非此一书,而是此书带起的风潮。”俞国振精神一振:“长庚先生此书中所言之事,皆是天下财富创造的根本。如今国家为何日益贫乏,便是天下的聪明人全将精神用在专研八股之道上,官吏用在琢磨上意升官发财上,而没有人做实事!”

万时华也是精神大振,他是复社中重要一员,是东林支脉,而东林最善长的是什么,不就是俞国振方才的嘴炮么?

二九九、吐哺归心自可耀(五)

当雨水落下来的时候,林河深紧了紧衣裳,薄薄的单衣,本来就挡不住外头的寒意,被雨一淋,更让他全身抖了起来。

“河深哥,河深哥……要不,咱们回去?”

他身后的林河雨用力吸着鼻涕,颤声向他问道。

“胡说什么,你还想回去挨打挨骂么?想象爹娘一样,被贼人杀死I么?”

林河深恶狠狠地回过头,瞪着林河雨,兄弟两对望了一阵,林河雨垂下头,嘟囔道:“这,这还要走多远?”

“快到了……方才那大叔不是说么,顺着这条河,便可走到无为去,到了无为,离襄安就近了……”林河深颤声道。

“可是顺着河已经走了半日……我饿了……”

“给你。”林河深从怀里摸出小半个饼子,这是那位好心的大叔给他的,他没舍得吃完。

“可是河深哥你自己也没吃饱。”

“这***老天爷,啥时让我吃饱过!”林河深骂了一声:“咱们快走,前面可以避雨!”

他说的地方,是前方的一处渡口,那里有不知谁搭起的雨棚子。两人加快脚步,但当他们到的时候,仍然已经浑身湿漉漉的。

一个大胖子坐在雨棚子中间,旁边是几个服侍的下人,在雨棚子后边,则支着一个灶,灶里不知热着什么,一股卤肉香味传来,诱得人肠子都开始打转儿。

大胖子看了一眼跑进来的两小子,看他们衣裳单薄的模样,微微皱了一下眉。林河深很自觉地离得他远了些,这胖子看衣裳就是有钱人,越是有钱人就越得当心,若是和他们林家庄的林老财一样,可是蚂蚁腿上也要刮出二两肉来。

他们父母遇贼死后,林老财不但将佃给他们父母的田收了回去,还对他二人双打又骂,恨不得将他们也弄死!

为的不过就是他家的几分坟地……

想到这里,林河深便觉得肚子里憋出了一团火。他拉着河雨,离得那胖子又远了些。

胖子再度皱起眉来,翘着的二郎腿也放了下去:“我瞧这两小子怎么也不顺吧……雷大,雷小,将他们赶到灶门口去,那边有火,让他们暖和暖和。

他身边服侍的两人应声过来,林河深转身想走,却哪里逃得出大人的手,被一把抓住,那雷小还嘿嘿笑道:“想从二爷我手里逃走,那绝无可能,二爷可是整天跟着老虎背后跑的!”

“少吹了,你是二爷,那老爷我又是什么?”那胖子不满地扬了扬眉。

林河深虽然口中叫骂,却被那些人架到了灶前,三下五除二扒光,然后他们兄弟两不得不捂着裆下,惊恐地看着那大胖子。

有不少富人,可是喜欢养李童的!

“他奶奶的,你们俩傻子,将身上衣裳脱下给这两小猴崽子包上,看他们一身骨头,扔外边野狗都嫌咯牙,老爷我看了眼睛痛。”那大胖子哼了一声道。

“老爷,可若是咱们兄弟冷坏了,就没有侍侯你了。”那两兄弟一边脱衣一边道。

“正好,老爷换人侍侯,换有出息些的,你们跟着人家跑了半年,瞧瞧还就只长了这点本领……该死的,人家有什么东西,老爷也同样给了你们什么东西,两个蠢货!”

雷大雷小笑嘻嘻的,没有一点被老爷骂了惶恐或者愤怒,林河深与河雨此时发觉,这位老爷似乎并不是对他们二人有了什么别的意图。…,

“小章,再给这两小子一点吃的,瞧他们那模样,饿死鬼投胎。”那位胖子又道。

“老爷,我们……我们没钱。”林河深跪下磕了一个头道。

“老爷赏你们吃的,自然就是不要钱!”那雷小道。

“就是就是,你记着咱们老爷的名声,咱们老爷姓雷,大号九霄,乃是无为卤煮的大东家!”

“无为卤煮?”

“哈哈,这两小子看模样也不知道老爷我的产业,跟他吹嘘有什么用?”雷九霄呵呵一笑:“说起来,当初老爷我在这渡口处卖卤煮时……”

雷大雷小眼睛眉毛都挤到了一处,显然对雷九霄吹嘘当年之事没有兴趣。但雷九霄摇头晃脑地说着,又由不得他们不听,而林河深则听到了一个让他眼前一亮的消息。

“老爷,雷老爷,您老方才说,是无为幼虎俞公子指点您制的卤煮?”

“正是,世人只知道俞公子是将星下凡,却不知他也是财神转世,随意给本老爷一些指点,本老爷便发达了……”

“雷老爷定是常见着俞公子了?”林河深又问道。

“啊……哈哈,当然,当然,若本老爷与俞公子关系不亲近,他如何会指点本老爷?”

“小人兄弟求雷老爷一件事,向俞公子说说情,让小人兄弟给他当家丁!”林河深道。

这个请求顿时让雷九霄愣了。

“这个这个这个……你这小子才几斤几两,就想去给无为幼虎当家丁?”雷九霄指了指雷大雷小:“瞧着我这两个侄子不,他们跟着无为幼虎的家丁操练了半年,现今还是这般没出息模样,不够资格入虎卫。你们俩屁大的孩儿,还是老老实实回家长两年再说吧。”

“我们爹娘被流寇杀了,我们要给俞公子当家丁,杀流寇!”

孩童们的话语,直截了当,却让雷九霄又愣了起来。

此时在南,京,俞国振并不知道正有数以百计的孩童、少年,或许是为了替亲人复仇,或许是因为对英雄的崇拜,正想方设法要到襄安去。

他与宋应星、万时华正说得兴起:“长庚先生说的极是,天下财富,非金银也,非铜币也,非交钞也。天下财富,乃田中之庄稼,乃水中之渔虾,乃山中之矿石乃平原之桑麻!唯其自在于天地之间,非人力不可得之……”

俞国振说的,其实就是将宋应星在《野山民财论》中的观点进行了深化,使之更接近亚当,斯密的国富论。他认定劳动创造财富,货币只是衡量财富的标准、辅助财富流通的手段,却不是财富本身!

既然如此,那么要想使得国强民富依靠的便不是收刮多少金银,而应该是创造劳动的机会。而要增加劳动的机会,便要振兴产业,发明工具。宋应星著《天工开物》,原本就是这个目的希望能用这本书,给天下贫困之人一条致富的道路。

这一点倒与俞国振办《民生杂纪》倒是不谋而合了。

说到这里,俞国振话题一转脸上露出了一丝笑:“长庚先生有此理念,可惜,却无使之得以应证之所啊。”

宋应星看了他一眼,捻须笑了起来。

他不傻,俞国振接下来会说什么,他猜得七八。

“长庚先生,茂生先生,愚晚性子耿介也不绕圈子便直说了。”俞国振拱手道:“愚晚在钦,州小有产业,两位先生若是有意,可以去钦,州、会安进行调研,将长庚先生的这些高论完整起来。若是能成,于国于民之价值,绝对不在董生之下!”…,

俞国振口中的董生,便是董仲舒。

对于儒教来说,董仲舒乃是至关重要的人物,在某种程度上,他甚至比孔孟还要重要。因为他通过他的努力,让儒家思想神圣化,使之成为真正的统治思想。

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在使得儒家思想获得统治者支持时,也让大一统的观念深入人心。

宋应星与万时华相互看了一眼,都有些讶然。

俞国振这是邀请他们了,但名目既不是请他们相助,也不是委任职务,而是请他们进行“调研”,这“调研”又是什么一回事?

“济民,这调研所指何物?”

“即调查、研究之意,当今儒生,空口白牙者甚多,于故纸堆中寻章摘句者多,唯独做实事者少。此等皆伪儒,非真儒也。故此,愚晚有意资助一些真儒,调研实务,结论成文,以为治政者鉴。”俞国振说到这,向着这二人笑道:“二公高才,今后必会为朝廷所大用,多走走看看,也可为异日之助。”

他是个……细心的人,与宋应星、万时华交谈了两天,对他们的心理也有所了解。万时华是穷困潦倒,需要寻找一个工作,能够帮他养家糊口。但此人稍有些孤愤,实在不是个合适的亲民官人选。若是真要任命他做事,他必然希望大权独揽,这不合俞国振的本意。而宋应星对于他的实学更感兴趣,并且已经有了分宜县教谕的职位,等闲不会去投靠他。

既然如此,就拿最适合他们这类文人脾气的职务来诱惑他们:调研员:

若是他们能从新襄、会安的发展中,总结出一套规律来,俞国振便可将之编成教材,自巳培养出一批基层官员工若是他们做不到这一点,那就只当是养了两个……闲人,以俞国振的实力,这样的人就算养两百个,也不成问题。

果然,宋应星与万时华听完之后都是怦然心动。

这个调研,更象是客卿,既没有烦人的庶务缠身,又清贵显耀,至少在他们看来,与朝廷里的翰林没有什么区别,都是写写文章。

“若是二位有意,三月便可与我一同南下,二月十八,愚晚大婚,还要请二位多留些时日,来饮这一杯喜酒!”俞国振又道。

“既是如此,那么恭敬不如从命。”宋应星与万时华对望了一眼,他们这两天从俞国振口中听说了许多有关新襄的事情,也很想去看一看,在俞国振口中与宋应星的策划极相应和的地方,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如果直接请他们去会安,他们还会有些犹豫,但钦,州,那儿可也是大明的疆界之内!。)

三零零、吐哺归心自可耀(六)

俞国振满心欢喜地伸了个懒腰。

方以智这段时间里帮了他不少忙,先后推荐了十余人前来。这里万时华的作用就显现出来了,这些人对俞国振原本是将信将疑,万时华与他们谈了一阵,竟然一一表示,愿意充当这个“调研员”。

俞国振对此相当满意,最初时他对万时华只是面上客气,却不曾想过,他在士林中的声望竟然还能起到这种作用。

“官人,看你这模样,比起前些时日和流寇作战还要累啊。”

柳如是轻轻为他捶打着肩膀、颈脖,见他疲倦的模样,有些心疼地说道。

“他们比流寇厉害得多了,若不是他们,流寇哪能这般猖獗。”俞国振笑了起来。

“既是如此,官人何必招徕,咱们新襄会安,大可以自己培养人手。”

跟在俞国振身边四年的时间,柳如是的观念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当初她以为,只有读书人方是天下英雄,特别是那些年少成名的才子,比如说陈子龙之类。但现在则不然,眼见着俞国振护卫一方,眼见着他将不毛之地的新襄建成一座欣欣向荣的镇子,眼见着一项项利国利民的发明被拿出来,在她心中,天下英雄,唯官人耳。

“自己培养人手,需要教材啊,这些人的作用,便是去替我编一份教材来。他们少不得要在教材里夹杂私货,到时就需要我们再把一次关,将其中的私货部分剔除出去。”俞国振愉快地笑道:“况且,这些读书人当中,哪怕只有一两个能为我所用,我们也算是大赚了。今后要与士林打嘴仗,他们便可以替我们冲锋陷阵。”

俞国振有这个自信,能将部分读书人改造过来,特别是一些比较单纯的读书人。他内心很敬佩后世历史当中。连末代皇帝都可以改造成文史馆员的超级存在,他心向往之,若是有机会,当然也要实验一下。

他深信,当这些还算是开明的读书人,被塞在新襄那个大环境之中,周围都是热火朝天的工坊、运转不休的产业,还有因为这些而变得明朗、欢快和对未来充满希望的百姓时。他们当中会有一部分脱离自己旧的阶层。

这是儒学给华夏知识份子带来的功绩之一:极为强烈甚至可以说举世无双的历史使命感。

自张载喊出“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续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种历史使命感达到了巅峰。因为这种历史使命感,他们并不象某些人刻意宣传的那样僵化,否则也出不了徐光启宋应星徐霞客等一连串星光闪耀的名字。

“官人既是不准备让他们直接为官,那奴就不多言了。”柳如是抿嘴笑了笑:“奴初时是有些担心,若是将他们骤然提拔。且不说是否胜任,就是国威大哥、胡静水那边,只怕会心生芥蒂。”

新襄名义上的主事人是俞国威,俞国振的堂兄。原本他的才具是有限的,但到了新襄之后,在俞国振的步步引导下,反倒表现出他极强的执行能力。他自己没有什么主意,但凡是俞国振所做出的规划,他便能按照俞国振的要求办到。这种执行能力。令俞国振惊喜万分。

而会安市长胡静水,原是商人做事,做起事来兼有商人的大胆与精细,不过同样也有商人的锱铢必较与小家子气。用他来掌管会安的大局,在开拓方面他布局相当不错,一般的事情他自己就能随机应变处置,用不着等待俞国振的回应。…,

他二人对于俞国振的帮助非常大,而象宋应星、万时华他们这些读书人,若是真任什么实职。让他们居于一个农夫一个商人之下。他们必然心生不满,可若让他们取代俞、胡二人。这又未免寒了功臣之心。

相反,通过“调研”这个职司,让他们没有实职,却能够深入接触到新襄的运作方式,耳渲目染之下,多少能有些收获。等到新襄的势力范围扩张,那么自然就又有了新的职司出来,到时再从他们当中挑选改造得最为彻底、接受新思想最深的人去。

“小官人,襄安来人了。”

俞国振正与柳如是说话间,外头有人大声道。

“快让他进来。”不待俞国振吩咐,柳如是便道。

不一会儿,一个家卫快步走入,向着俞国振施礼:“小官人,襄安那边得了消息,有五百余人到了细柳别院,说是要投入府中充当家丁!”

“都是些什么人?”这个消息并不让俞国振意外,这些天里,类似的消息得到了不少,大多都是些在流寇肆虐中家园毁了的青少年,想要寻流寇复仇,便来投靠的。也有襄安左近的民家,象是求托于举人进士一般,带着家当想来投靠的。

对于这两者,俞国振的态度是分别对待。能收容的收容,家中有长辈亲人的要征询长辈亲人意见,至于带产投靠,则直接打发走。

“贾捕头列了一份名单。”那家卫呈上一个小册子。

贾太基如今仍然在担任无`为州捕头一职,不过他的权势不亚于无为知州,作为高二柱的主要助手之一,当二柱不在时,他便负责处理一些日常事务。这几年来,他的忠心已经得到了验证,能力也相当不错。俞国振甚至在考虑,是不是该给他更重的担子,让他独当一面了。

接过名单翻了翻,俞国振情不自禁坐正了身躯,神情也有些惊讶。

难怪贾太基要专门遣人来送这份名单,因为这份名单与此前的人物有些不同。除了俞国振举双手欢迎的工匠之外,这份名单中至少还有数十人后边有备注。

“童生,秀才……还有两个举人老爷。”

“这倒是奇了,他们如何想投靠?”

俞国振看完名单之后皱眉思考了一会儿,这应该是此次擒获高迎祥带来的影响。此前他在南直隶一带虽然有名,不过是一个地方豪强,类似的大小豪强并不少,有些家族的家丁僮仆数量加起来,还胜过他那千余人。但现在不同了,擒获高迎祥。按朝廷此前的说法,是“封侯之赏”,俞国振自己推辞了,换取山`东的田宅,可是别人并不知道。因此不少文人纷纷来投,想的是他若是当官,少不得要有慕僚。

“如是,你替我回一封信。”俞国振想明白这一点后道:“只说我德才浅薄。不堪为官,已经辞了朝廷的封赏。另外,我在极南之地颇有产业,若是他们真心投效,便会被派到极南蛮荒之地。”

柳如是文思泉涌,下笔如飞。听得他说到这,忍不住笑着嗔视他一眼:“不要就不要,吓唬他们做什么?”

“我可是真心如此想,襄安除了细柳别院和周围的田地,什么产业都不置了,谁知道何时又被流寇烧掠一番。”俞国振也笑了起来。

笑完之后,他又道:“若是如此,他们还愿意来投,那么让贾太基好生甄别。休要混来一些有恶习之人。”…,

“写好好……”

柳如是话音未落,外头又传来声音:“小官人,镇抚司来了一位先生,要见小官人。”

俞国振闻言一惊,南京镇抚司里,他与范闲范公公合作得相当愉快,通过范公公的渠道,他遥遥影响北`京城中的那位天子,和崇祯身边亲近的人。无论是周皇后、田贵妇。还是大太监曹化淳、王承恩等,都保持着相当的关系。这是他的一张大底牌。一般情形之下,他们的联系都是俞国振派人去找范闲,象现在这般,那就一定是出了大事!

不一会儿,来人被迎了进来,那人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看上去就象个大粽子,但俞国振一看姿态,便知道是谁,抱拳行了一礼道:“范公公如何亲自来了,寻个人……”

“咱家不是来与你客套的。”范闲很强势地道:“京城里有消息传来,天子召你入京觐见!”

俞国振知道他亲自来此,必然是有要事,却没有想到,竟然会这样的大事!

他愣了好一会儿,然后肃然拱手:“范公公,还请恕罪,未曾想到,竟然是这般消息……在下一时失态,还请公公见谅。”

范闲咧开嘴笑了笑:“你这算什么,咋家听得这消息时,险些屁滚尿流。陛下未发明诏,也不算是圣旨,只是让曹公公传说这一句话,免得朝堂上那些蠢货又罗嗦!”

俞国振微笑了点头,还好不是圣旨,否则少不得要下跪一番,至于现在,他可以借口自己是乡野之人不通朝礼,胡乱应付过去。

“范公公,咱们是自己人,在下也直说了,天子此番相召,对在下是福还是祸?”

“自然是福,天大的福气!”范闲压低声音:“此前听闻你在柘皋河大捷,天子便龙颜大悦,有意召你入京,可是朝议上却被那些酒囊饭袋驳了,弄得天子好生恼怒。后来生擒闯贼高迎祥的捷报再入京中,天子难得地唤了酒,自己多饮了三杯。这一次他便不再理会朝议,直接让曹公公召你入京。天子这般看重,你少不得要为他老人家多多立功!”

俞国振确实不知道,围绕着要不要见他,朝廷中还掀起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

“另外,你所求之赏赐,登莱北面不可,你知为何么?”范闲又道。

卢象升为俞国振请功,其中也将他拒绝封侯之赏只求田宅之事说明了,特别指明俞国振想在登莱置宅购田。不过卢象升也隐晦地指出,登莱北面关系到朝廷的辽东大计,离北`京城又近,并不适合。

“故此,在即墨青岛,拨地与你……”范闲又道。

“青岛!”俞国振眼前登时一亮!

三零一、龙吟虎啸惊蛇鼠(一)

即`墨青`岛口,原本在即`墨是一处无名小座。但是自万历六年时任知县的许铤上书开埠通商以来,即`墨因着海贸的便利,开始繁华起来。

浮山所便在青`岛口之傍,是附近比较大的一处所在,原是卫所,但近年来国朝局势混乱,特别是数年前登莱之乱时,孔逆有德虽然未至即`墨,却有乱贼乘势抄掠左近,即`墨城一夕数警,不得不紧闭城门,而浮山所也大受影响。

毕竟洪武年间设置浮山卫所,历经二百余年风雨,已经不再是当年单纯的军屯,虽然中间为了备倭又抓紧过一段时日,可到了万历、崇祯年间,卫所废驰,军户逃亡者甚众,原本千户所下辖的军屯之地,渐渐变成民屯,而登莱乱后,连民屯都荒了。

刘之轩骑在马上,眯着眼睛,向青岛口处停着的船上望去。

自奉叔父之命来此,已经有好些天了,浮山卫八百余顷的田,他都去一一看过,现在要看的,则是青岛口。

叔父要举大事,没有钱粮是不成的,而钱粮来源,一是地,二是商。自南边传来的《风暴集》与《明生杂纪》之中,颇多对于富民强国的叙述,其中有一些简单的方法,诸如以牛粪养地龙、再以地龙喂鸡者,已经得以了验证。再如稻田养鱼之法,亦是颇令一些人获利。

要行这二法,就需要田地与商贸,这即`墨县浮山卫所,倒是一处好的所在,离青岛口近,商船往来便利,又有八百余顷的军屯田地,正合所用。

“公子,咱们可在这看了好半天了。”身边的一人笑着道:“这倒春寒可不好受,咱们还是去酒肆里喝两杯即墨老酒,然后再办事吧?”

“亢先生说的是,哈哈。”刘之轩哈哈笑了两声:“亢先生是地主,对青岛口熟悉,哪家酒肆里的酒菜好,自是轻车熟路,还请亢先生带路。”

那位亢先生干笑了声,面上浮现出几分尴尬。

他虽是浮山卫所本地人,青岛口当初也没有少跑过,但是说句实话,以他当时的身份,根本少有来宴饮的机会。阅读本书最新章节请到百度搜索:此次若不是跟随刘之轩,他连回浮山所的胆子都没有。

众人便向着青岛口最大的酒肆行去,说是说最大,实际上青岛口现在只是个小港,因为登莱之乱的缘故,这两年才渐渐恢复了一丝元气,但与真正的大城比,这酒肆也就是两层楼的小酒铺子。

酒肆的跑堂见他们一群人来,顿时带笑迎来,还没开口,亢先生便是一巴掌甩了过去:“你知道我们公子是谁么,竟然敢怠慢我家公子!”

那跑堂捂着脸,讶然望着亢先生,很快,他便在记忆之中找到了亢先生的模样,讶然的神情变成了愤怒,可再看到跟随着刘公子的那些佩刀带剑的壮汉,愤怒又变成了惊恐。

“亢……亢有悔,你怎么回来了!”

“好叫你得知,我现在不叫亢有悔,我叫亢不悔了!”亢先生狞笑了一下:“滚开,好生侍候我家公子,若是再敢这般怠慢,打断你的狗腿算是轻的!”

刘之轩含笑看着这一幕,很显然,这位亢先生现在是借他的势报当年的仇。不过,他并不在意这一点,要想狗儿供驱使,少不得要扔根骨头。

喝得那酒保连滚带爬,亢不悔甚是欢喜,他转过脸,向着刘之轩拱手:“多谢公子。”…,

“何谢之有,咱们上去吧,寻个向港的位子,盯紧些,他若是敢在老酒里掺水,就将他这店子拆了。”

众人上了楼点了菜,不一会儿,酒菜便流水般上来,亢不悔见着以往瞧不起自己的酒保那副既惊且怕的神情,心中极是畅快,不停地向刘子轩劝酒。他可是非常清楚,若不是刘子轩与其背后的大人物要着自己有用,哪里会让他这般猖狂!

三巡酒一过,眼尚未花,耳已稍热。正说话音,正对着窗外港口的刘之轩突然“咦”了一声:“这船倒是漂亮。”

亢不悔闻言回过头去,只见一艘头如剪刀、帆如白云的大船,正缓缓靠近青岛口码头。这船看模样倒有些南方的海船规模,只是造型上又象是番夷的船,那软帆更是明显的夷人风格。这让亢不悔一惊:“怎么,番人如何能入青岛口?”

在青岛口之外可是有巡检海防,番人的船只,一般是不准入此的!

刘之轩眼中闪过一丝贪婪之色,这艘船看模样就了不得,他家有意于海贸,正需要这样的船!

不过一会儿功夫,那船便靠上了岸,很快搭起了船板,一个个小伙儿从船上下来。这时刘之轩与亢不悔都注意到,这些小伙儿非常精神,他们穿的白色衣裳,模样与大明时下流行的各式衣裳都不相同。

“这是哪国人?倭国?丽国?”

正疑惑间,便见一个青年男子走了出来,他身高约是六尺,体态均称,因为隔得稍远,所以五官有些模糊,只觉得行走之间,虎虎生威。那男子跨上岸后,回头笑了笑,似乎说了声什么,然后就看到一个少女出现在船舷门之处,毫不犹豫地从搭舷板上小跑过来。

这少女年纪约是十一二岁,她一上岸便又是回头喊了两声,然后又一个女子出现了。

此前那少女年纪尚幼,体态尚未长起,因此刘之轩不以为意,可后边女子出现之后,他眼前便是一亮:看这女子模样,婀娜纤巧,倒是个美人身段,只是不知长得如何了。

很快他就看到了,那女子上了岸之后,明显有些虚,先下船的男子握住她的手,她有些羞怯地挣了挣,却终于被那男子牵着,缓缓从码头走了过来。见了她的长象,亢不悔啧啧道:“小曼儿真稀罕银……”

这是当地话,好一个漂亮的小娘子之意。说完这句,亢不悔心中一动,这女子明显是新婚,而旁边的男子则应该是她丈夫,而刘公子最爱的就是新婚少妇。他抬起眼看一看,果然,刘之轩的目光完全直了。

后面有仆妇下了船,快步追上来,将一顶帽子呈给那女子和那位少女。两女戴上帽子之后,帽边缘垂下的轻纱,将她们的面容遮住。这种帽子也是大明未曾见过的式样,看上去极有异域风情,而那女子戴上这帽子后,虽然姿容被挡住,却又平添了几分魅力。

“咕!”

亢不悔听得刘之轩喉结用力响了一声。

“亢有义,亢有义!”亢不悔大叫起来。

不一会儿,那酒保便跑了上来:“客官有何吩咐?”

他脸上兀自留着掌印,亢不悔笑了笑:“有义,咱们毕竟是族兄弟,以前你瞧不起我,如今我抽你一记耳光,现下是两清了。”

酒保陪着笑:“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小人多谢,多谢!”

“看着码头上的那伙人么,料想他们旅途劳累,必然是要这打尖的,打听打听他们的来路。”亢不悔一边说,一边将一小块碎银子放在了桌上:“有义,你是知道我的,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事情办得好了,必不会亏待你。”…,

酒保看了一眼那银子,又看了一眼站在刘公子身后的那几个带着刀剑的大汉,哪敢不同意。连连点头之后,便退了出去,站在门口等着。

不一会儿,那些人就走了过来,但酒保眼睛顿时直了,因为在他视线之中,又出现了一个高大的壮汉,个头几乎要比酒保高出两个头,目光如电,腰间也别着一柄长刀!

在壮汉身后,另外还跟着五个汉子,与壮汉一般模样打扮,几人排成纵队,默不作声跟着那年轻的男子。他们虽然不说话,可带来的压力,却让人心生敬畏。

楼上的刘之轩也看到了这些人,他“哼”的一声:“在咱们山`东界内,哪来人物,如此嚣张!”

“公子说的是,这些番人,听闻最是不知礼仪。”亢不悔连连点头。

亢有义有些犹豫,但想着那锭银子,又想到有关亢不悔的传闻,看模样,亢不悔是投靠了那位凶人,若是得罪了他……

想到这,他上前两步,殷勤地笑道:“客官,客官,要打尖么,咱们店里有上好的即墨老酒,有海鲜,有山珍,天上飞的除了神仙,地上四条腿儿的除了板凳,咱们都可以做给您老尝尝……”

他说得有趣,跟着那年轻男女身后的少女咯的笑了一声,然后又肃然站立,但从她面纱轻抖来看,她应该是忍着笑。那男子也笑道:“也好,也好,坐了这么久的船,咱们也该好好吃上一顿。”

“客官里面请,您是要楼上雅座还是楼下?”亢有义一边招呼一边往里面引人。

那青年男女,正是俞国振与方子仪,跟着的少女,自然是方子柠了。他二人在二月十八成了亲,在南`京小住了半月,便动身北上。而这个时候朝廷的任命出来了,方孔炤被任命为湖广巡抚,要上京面君然后就任。小子柠便跟着俞国振夫妻,也一起北上。

好在当初崇祯帝并没有规定俞国振必须何时到京,事实上高迎祥虽然已经在京城中被凌迟处死,崇祯皇帝要烦心的事情还有很多:流寇并未随之而灭,高迎祥之义子高一功率领其残部,逃回河`南府,与闯将李自成会合,再扯闯王大旗,不过这次李自成为闯王,高一功成了闯将;祖宽不肯入山追剿,结果张献忠、罗汝才等人顺利从英霍山区向湖广进发,左良玉拥兵坐视,至使郧`阳等地为献贼等人所破。再加上连绵不断让人麻木的各地灾荒,俞国振就算是三月份到了北`京城,崇祯也未必有时间见他。

因此,俞国振就决定先到山`东,看看崇祯皇帝秘密赐予他的田宅。

上了楼,这酒楼的所谓雅座,并没有包厢,不过是临窗的位置罢了,而且其中最好的位置,还被刘之轩、亢不悔等占住了。俞国振见桌椅还算干净,便择了稍远的另一处桌子坐下。

才一坐下,他便注意到对面那炯炯的目光。

三零二、龙吟虎啸惊蛇鼠(二)

“客官的官话说得极好啊,莫非是我大明人士?”在俞国振点过菜之后,酒保亢有义陪着笑问道。

俞国振哈哈一笑:“当然是大明人士,广`东布政司钦州府人士,你这酒保,从哪只眼睛里看出,我不象是大明人了?”

“客官莫怪,莫怪,外头那艘船是客官的吧,小人瞧着可不是福船广船样式,倒有些象传说中的番船。”

“洋为中用,番人的船速度快,载量大,便也可以给我们大明人用。不过这船你倒弄错了,是咱们大明人自己造的呢。”俞国振颇有些自豪地道。

在他旁边,方子仪轻轻扬了一下脸,面纱下的脸上,浮起了红晕。

“枕霞号”自问世以来,已经让无数人惊讶过了,而每当有人对此表示好奇时,俞国振就会很高兴。成亲之前,方子仪眼中的俞国振是智慧而深沉的,但在成亲之后,她发觉俞国振竟然同时直率而明净。

甚至于有些孩子气。

亢有义连连点头,他一边侍候着众人,一边不经意般套着俞国振的话。俞国振对此恍若无觉,而当方才目光炯炯看着这边的那伙人离开时,他表面上也没有产生任何怀疑。

下了酒楼之后,亢不悔笑道:“原来是个钦`州来的傻子,公子,过会儿他可是要去浮山营啊。”

“想到浮山营买地置产……呵呵。”刘之轩也笑了起来,颇觉不可思议。

国朝惯例,强龙不压地头蛇,便是再横的外地强龙,到地方上买地置产,都会引来无数麻烦,轻则诉讼官司,重则出人命。这个小子竟然敢从钦`州跑到山`东布政司来买地置产,若不是背景强大靠山够硬。那便是得了失心疯。

不过,再强大的背景、再坚实的靠山,遇到自己,也是化为飞灰的命啊……

“从青岛口到浮山所,哪里比较适合动手?”刘之轩说到这,然后又道:“罢了,我将人拨给你,你去办妥来。我在这里等着……那艘船不错,可不能让船走了。”

亢不悔心中对这位刘公子高看了一眼,这位刘公子分明是看上了人家娇妻,而且以他一惯的急色,此次竟然能按捺得住性子,将那艘船放在了首位。实在是难得的事情。

“船上那些水手,看起来似乎……”

“你只管放心了,以我叔父的名刺,从卫所里调个百余官兵,再让即`墨县里派些衙役来,只说船上有人勾结起来,图财害命,谋了他们主家便是。”刘子轩道。

“好计,好计。也就是公子能想出这般好计!此事办得妥了,在老爷那边,公子定然会被另眼相看!”

亢不悔挑起大拇指真心诚意地夸了一句,心里同时暗骂了声,这世上都说最毒妇人心,其实最毒的还是这些官宦人家的子侄!

在亢不悔带着数十人离去之后,大约等了片刻,刘之轩看到俞国振等人走了出来,先是雇了辆车。然后又不知从哪儿拖出几匹马来。一行人便出了青岛口。

“官人,当真无碍?”马车中。方子仪忽然开口道。

俞国振笑眯眯地摇头:“只管放心吧,不会有什么事情。”

他们离了青岛口不过一刻钟左右,便听到唿哨之声四起,紧接着,数十人从草丛中树林里冲了出来。俞国振回头一望,身后也有二十余人,各执长矛短刀,断了他们后路。…,

“你们是什么人?”一个家卫喝问道。

“巡检司巡检,怀疑你们私藏倭寇。”亢不悔厉声喝道:“下马弃械,否则便是杀官造反!”

“杀官造反……”俞国振听得这四个字,微微笑了起来。

他可真不是有心来扮猪吃老虎,但若是那些豺狗将他当成了猪,他也不介意露出自己的爪牙来。

“快,你们莫非还敢抗命?”亢不悔此时觉得有些不对劲了,这些人给他的感觉太过古怪,似乎有什么地方,让他心中不安。

“镇定……他们太镇定了,原本遇到这种情形,无论他们是否相信自己是巡检司巡检,都应该露出慌乱之色,但他们却出奇地镇定,仿佛自己带来的这数十人……和数十只鸡没有什么区别!”

亢不悔并没有注意到,其中还有几个年轻的家丁,露出兴奋的颜色,看起来似乎有些迫不及待了。

那是自然的事情,对于这些经历过千军万马阵仗、用两百人去冲击几千敌军、用一千人便敢与上万贼寇正面交锋的家卫来说,这几十人,和土鸡瓦狗会有什么区别?

“你是什么官,既然说是巡检司的,有没有巡检司腰牌,有没有出来行事的公文、火签,最重要的是,有没有带着眼睛?”

那喝问的家卫冷笑着道。

“看来尔等确实是倭寇,竟然敢违令!”亢不悔虽然心中觉得不对劲,但如今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杀了,这个为首的擒下。”俞国振一指亢不悔。

顿时,他身后的齐牛拔出了腰间的长刀。因为外出的缘故,长槊不方便携带,因此他就带了这柄特意为他打造的长刀。

这个举动,让敌人知道了他们的打算,也让同伴明白了他的命令。家卫少年们一齐拔出了刀,他们欢呼了两声:“万胜!万胜!”

“杀!”亢不悔现在明白,自己只怕撞上铁板了,唯一的希望,就是他人手多些。

齐牛催马上前,长刀在他头上挽了个刀花,然后劈斩而下,一个试图拿缨枪来戮他的对手,连人带枪都成了两段。紧接着他一拧腰,又是一颗人头飞起,血光冲天!

对于家卫来说,杀这些打手,本应是小菜一碟,杀了几个人后,他们就应该破胆而溃。但结果却出乎意料,他们扫过一圈,足足砍倒十余个人,其余人不但没有退去,反而开始大喊“结阵、结阵”!

直到齐牛杀过第二个来回,才算是将这些人击溃,这时俞国振眉头也轻轻皱了一下:“这些人应当是比较精锐的家丁,而不是普通的打手!”

亢不悔此时转身奔逃,他心中满是恐惧,再也不是不悔,而是可以改名为大悔了。

原本只是觉得这伙人有些棘手罢了,却不曾想到,这群人的凶悍竟然到了这个地步!

他知道自己背后的那位老爷,在这山`东布政司的地界上干这种活儿,并不是第一次,派来的这些人,也全是上过战场杀过人的精锐。但他不知道的是,他遇到的对手也没少干过这种活儿,而且论及上战场杀人,至少除了寥寥数支大明最精锐的部队之外,还没有多少人是他们的对手!

齐牛催马尾随,虽然亢不悔已经是竭力狂奔,却依然未出三十步,便被齐牛追上。齐牛在马上探臂侧腰,单手一用力,便将亢不悔拧了起来。

将亢不悔提到了俞国振面前,他放下人,亢不悔只觉得筋酥骨软,哪里还站得坐,双膝直接绵倒,人便跪在了俞国振面前。…,

“饶命,饶命!”

俞国振盯着方才嚣张无比现在却惨无人色的亢不悔,这家伙一看就是一个狡黠的货色,莫看他现在连声求饶恐惧万分,实际上他心里只怕还在打着什么鬼主意。

“你们是什么人,为何要假充巡检来找我们的麻烦?”俞国振问道。

这话问得有些绵软,亢不悔心中一动,微微抬头,悄悄看了一下俞国振,可是这一瞥中,他瞧不出俞国振的喜怒。

“小人是附近山里的山民,只因官府逼得没了活路,在此劫道……”

“杀了。”俞国振淡淡道。

齐牛的大刀顿时劈了下来,亢不悔尖叫道:“饶命,小人实说,小人实说!”

刀贴着他的鼻子斩落,一缕头发也随之飘落在他面前。亢不悔连连叩首:“实不相瞒,小人是奉命行事,在青岛口,小人家公子瞧中了大爷的船……小人都是被逼的啊,若小人不来,公子便要杀小人全家……”

“你们公子是什么人?”俞国振问道。

“我家公子乃是防漕总兵刘公之侄……”亢不悔再次悄悄抬起头,却发觉俞国振并没有露出什么意外的神情。

俞国振确实不意外,这位防漕总兵就是刘泽清,俞国振与他也不是第一次打交道了,他的侄子,俞国振已经施计坑死了一个,还令他与关宁军的吴三桂反目。而且从那以后他就注意关注此人,发觉此人嚣张跋扈,已经远远超出他的想象。

比如说,崇祯七年之时,他便敢暗中弄死与他不睦的知府!

去年流寇肆虐,他未曾一战,却捞到了一个大便宜,统山`东兵防漕,几乎就成了山`东武将中的头号人物。

这也让他的气焰更为嚣张,劫掠收刮,不逊于流贼。商旅过其境者,多有失踪死者,而其治下中资以上之家,往往破产迁移。

“刘泽清的侄子啊……”俞国振嘴微微向下一弯:“倒真是有缘,既然知道是什么人,杀了吧。”

不等亢不悔再求饶,齐牛便又是一刀斩了下去。

在马车之中,嗅到外边的血腥气,听到那嘎然而止的惨叫,方子仪轻声念了一句佛。旁边的小子柠脸色发白,虽然听说过俞国振的不少事迹,但她却未曾想到,他竟然是如此果决,轻描淡写之中,便送掉一条性命!

“将伤的全杀了。”俞国振又道。

三零三、龙吟虎啸惊蛇鼠(三)

刘子轩慢条斯理地踱在码头上,在他身边,是一群卫所的兵了和他的家丁。

在等候了一会儿之后,他现在已经有些不耐,迫不及待地想要去接收自己的战利品。

不过他们才距离枕霞号十丈时,便有人道:“诸位若是无事,还请勿靠近此船。”

刘子轩抬起头,便看到船头上站着的一个汉子。

这汉子面相约是二十岁出头的年纪,却有着与年纪不相称的成熟,看上去精明强干。他身上白色的衣裳,让他显得英姿勃勃,一对浓眉之下的眼睛里,闪动着警惕的光芒。

“你是何人?”刘之轩自己没有开口,他身边自有人抢着道:“是船上的出海?”

所谓“出海”,乃是此时海上术语,即船长之意,不过俞国振建渔政局时直接换成了船长。船头的那人摇了摇头:“我不是出海,你们有何事?”

“何事?我们怀疑你船上有私货,需得登船查验!”有人叫道。

船头那人一笑,向着身边示意了一下,身边人顿时拿着一个布包,来到了刘子轩面前。他从包里摸出一张纸,在刘子轩面前晃了晃:“请看此物。”

这是南京镇守司开出的勘合,其上还有令沿途关防一律放行的文字字样。

刘子轩瞥了一眼,接过来仔细看了看,确认无误之后,他轻笑一声,便将这张纸揉成团,直接扔入了海中。

“南京镇守司的,却管不到登莱。”刘之轩举起一只手掌:“上去查查,若有夹带循私,全部拿下!”

船上人笑了笑:“果真如此,不知这位官差,能否通融一二?”

他的勘合被扔入水中,竟然也不露丝毫怒色,这模样,倒让刘之轩有些惊讶了。刘泽清在山东布政司,还远谈不上一手遮天,他的主要力量还是在老巢曹州,在山东境内,还很有一些人让他顾忌。不过,南京镇守司虽是强龙,却压不住他这条地头蛇,否则他也不至于做了众多天怒人怨的事情,依然逍遥法外。

而且在刘子轩看来,这张勘合,应该是南京镇守司某个小吏私自发出的,上面语句含糊,分明船中有鬼。若是能抓着,那么即使南京镇守司来找麻烦,刘泽清也不怕打这种官司。

“通融?很好,试图行贿,又一罪状。”刘子轩道。

“既然如此,那看来只能来硬的了。”船上人笑了笑:“你们且试试,谁敢登船一步。”

船上之人,正是渔政局局座罗九河。俞国振乘枕霞号北上,他自然要跟随,而且也需要熟悉航道,为今后南北交通打好基础。

“好大的狗胆!”罗九河的话,让刘子轩勃然,但他深沉的多,骂了一声,自己倒是向后退了两步,然后一扬下巴。自然有要拍他马屁的人冲了上前,踏着船板便上了枕霞号。

然后他们就看到一排乌洞的火铳枪口。

“南京镇守司的船,你们也敢动,当真是好大的狗胆,莫非是要造反不成?”罗九河看着面色如土的衙役、官兵,噗的一声笑:“这船岂是你们这些蠢货能上来的,不过既然来了,就乖乖到水里去洗个澡吧。”

在码头上,刘子轩看到这一幕,脸色变得铁青。

他没有想到,自己遇到的人,比自己还要嚣张,甚至敢直接用火铳来威胁官兵!…,

“大胆,你们竟然拒绝官差……”

“我说你小子要弄清楚一件事情,官差,官差,你是官差还是我们是官差?”罗九河调侃了一句,见船上那些衙役与官兵还在那儿发愣,便回头又喝了一句:“你们还不跳,难道说要等我们扔?”

此时是三月中,水里的温度可不会很舒服,但面对黑洞洞的火枪口,他们有什么选择?

眼见自己的人一个个和下饺子一样跳入海中,刘之轩面上青一阵白一阵,在山东布政司地界中,他还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大的亏!他哼了一声,转身想要离开,可这个时候,却发现在他的身后,出现了两个穿着白色服装之人。

他身边也有护卫,只是面对船上的十余杆火铳,他的护卫胆子再大,此时也不敢动,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两白衣服的将他夹上了船。

“大胆,你们好大的狗胆,这是山东漕防总兵刘公之侄,你们休得无礼!”

“总兵?”罗九河稍稍有些吃惊,不过也只是吃惊,他一摆手,那两人将刘之轩挟上了船,然后直接绑在了桅杆之上。

“剥了衣裳,咱们在这里可不只是路过,小官人要在这开辟基业,就得让某些人明白,这世上有他们惹不起的人!”

很快,刘之轩便被剥成了光猪,绑在枕霞号的桅杆之上,他羞愤欲死,心中暗自发誓,只待脱身之后,必去向叔父刘泽清告一状,要杀这白帆船中所有人出气。或许不必去告状,亢不悔那厮带着叔父拨给自己的护卫家了回来,便可以让自己出这口恶气。

但他此刻心中也隐隐明白,连自己带着数十个官兵差役都吃了鳖,那亢不悔未必就能讨得便宜。若是那边也同样踢到了硬铁板,他想要脱身,只怕不易。

罗九河还算谨慎,随俞国振的可是有女眷,因此将刘之轩剥光了抽了几鞭,便让他又穿上衣裳。刘之轩此时就是不吃眼前亏的好汉,他怎么说便怎么做,而岸上的那些官兵、差役,一个个都是呆头呆脑,稍聪明些的,赶紧跑去卫所和即墨县报信。

只不过无论是浮山卫所还是即墨县衙的人赶到,恐怕都要等上一段时间了。

罗九河无所谓,可是被又绑在了码头之上的刘之轩就遭罪了,周围不少人指指点点,有看到事情经过的,得知他就是山东总兵刘泽清的侄子,便都是做起了鬼脸窃窃私语。

这是奇耳大辱!

刘之轩可想而知,他回去之后,就算是说动了叔父为他报仇,他在叔父心目中的地位,也定然与现在不同。

大约过了三个时辰,俞国振先回来,紧接着,即墨县的捕快来了两个,却都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上来之后,也没有摆脸色充大能,而是作揖拱手,替着刘之轩求情。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说清楚来我自会处置。”俞国振平静地道:“不过在这之前,你们即墨县是怎么回事,才出青岛口不远,便有响马出现,竟然企图围杀官眷,如今被我的家丁杀了,说起来……此人似乎与其曾在酒肆里同饮,想来是同党。”

“这位公子,您还是高抬贵手,此人……此人乃是山东总兵刘公之侄啊。”

“刘泽清?”俞国振仿佛是第一次听到,然后立刻摇头:“不可能,绝无可能,当初我也曾与刘总兵之侄刘继仁相识,还在南京圌城一起宴饮过。据我所知,刘府家教甚严,刘总兵也向有清名,哪里会有同响马相勾结的侄儿。”…,

说到这,他猛地一扬眉:“是了,是了,我明白了,定是有奸人意图伪冒刘总兵之侄,坏刘总兵名声!”

听俞国振提到刘继仁的时候,刘之轩便变了颜色,正是刘继仁死在了南京,他才在刘泽清族侄中崭露头角。他也知道当初刘继仁到南京去,是应张溥之约,办一件极重要的大圌事,而眼前此人提到此事,莫非他也是当初那件事情的参与者?

“误会,误会,在下真是刘总兵之侄,刘继仁是在下堂兄。”他心里虽然打着千百般主意,要在脱身后如何炮制俞国振一伙,但此际面上还是堆出了笑。

俞国振看着他,森然一笑:“还越装越象了……你们二人是即墨的捕快?谁是班头?”

那两个捕快暗暗叫苦,县里得到消息后县令便病了,而县中大人物们一个个都突然有了急事,毕竟谁都知道,手执南就镇守司勘合还带着火铳的,绝对不是什么善茬,而刘之轩也不是好惹的,他们微末的前程,介入此事丢官事小,丢命事大。听得俞国振问,那两个捕快陪着笑:“县里的班头有事,因此遣了小人等来……”

“方才跟着这假冒之人者,听说还有贵县的捕快差役?我倒是奇了,这即墨县莫非不是大明崇祯天子治下之地,而是流寇响马所居之所,连差役捕快都替一个响马头目奔走……依我之见,即墨县令……叫张什么来着?”

旁边立刻有人道:“张云翚。”

说话的,却是章篪。

章篪辞过史可法之后,便来到南京,俞国振对他的到来极是欢迎。虽然章篪本意是想去南方见识一番,但是在俞国振力邀之下,还是先陪他北上,待北上之后,再回南方。

“对,张云翚莫非不是朝廷的命官,而是响马的靠山?”

这话说得咄咄逼人,那两捕快闻言色变,他们对望了一眼,然后喏喏退下。这事情绝非他们能够摆得平的,而且依着眼前这位自称官眷的公子的说法,他甚至连即墨知县张云翚也有意攀扯进来!

若真如此,那就是兴大案了!

他二人退出码头时,这才想起,方才畏于那位公子的气势,他们连对方的身份都未能打听出来,这般回去,可是没有办法向知县老爷交待!

在俞国振身边,章篪目中微露忧色:“俞公子……”

这句俞公子一出,那地上的刘之轩顿时色变,他是刘泽清的亲信,自然知道刘泽清的许多秘密,特别是刘泽清暗中是闻香教武曲之事。他忍不住抬头,失声道:“俞国振!”

“哈!”俞国振笑了一声。。)

三零四、龙吟虎啸惊蛇鼠(四)

刘之轩可谓欲哭无泪。

他没有想到,一向只在南直隶活动的无为幼虎,竟然会跑到山`东登莱,不仅跑到这里,而且还与他起了冲突!

若早些知道此人便是俞国振,给他一百一千个胆子,他也不敢来招惹!

那可是在尸山血海中杀得七进七出的人物,他可以远远地打着主意,可以挑唆着叔父来动手,唯独不可以自己站在最前面来。

“你……你不是在南直隶,怎么到这来了?”他惊声问道。

“看来擒了一次闯贼果然也用,连你这山`东布政司的土响马,也知道了我的名字,还晓得我向来只在南直隶。”俞国振哈哈笑了一下。

他心中微微有些犹豫,要不要杀掉这个刘之轩。

此人比起刘继仁要更有才能,而且他盯着方子仪的目光,让俞国振非常不爽。俞国振对刘泽清的身份是心知肚明的,两人之间的矛盾根本不可调和,既是如此,留着这人做什么?

不过,俞国振并没有急着下命令,而是向章篪使了个眼色,起身入了船仓。

因为考虑到枕霞号的用途,故此真正说起来,这是一艘客船,而不是货船。船仓内尽可能地追求了居住的舒适,至少俞国振所住的地方,与一般客栈相比并不逊色。

“章先生,你看该如何处置这个刘之轩?”

章篪知道俞国振肯定是要问他问题,但当俞国振真的开口后,他还是怔了一怔。

“有一件事情,旁人皆不知晓,我只说与章先生听。”不等章篪回答,俞国振又道:“当初我与闻香教教主王传贤的事情,章先生不知是否听说过。”

章篪再次愣了愣,然后猛然想到,俞国振从崇祯五年以来,当真是做得好大事情!

水匪、闻香教、民乱、流寇,无数让官府头疼让百姓遭殃的势力,都在俞国振的手中受到了重挫。闻香教教主王好贤,只是被俞国振抓的第一位首领,在这之后,连闯贼高迎祥都束手就擒,其余无名之辈,更是不可计数!

“章先生?”俞国振没有想到自己一句话,让这位原本史可法身边的幕僚发起愣来。

对这位章篪,俞国振颇有好感,两人打过不少交道,当初史可法变卦之事,还是他隐晦地预先提醒,让俞国振有了从容应对的机会。而且此人精熟朝廷中的仪制,能够熟练地揣摩官场人的意图,对俞国振来说,正是实用型的助手。

“啊,俞公子请说。”

“当时王好贤曾经露过口风,这位山`东漕防总兵刘泽清是闻香教的人,在闻香教中的地位,只在王好贤之下,为武曲。”

俞国振这话让章篪大吃一惊,总兵一职,在武将当中已经是巅峰,品秩几乎是升无可升。刘泽清如此身份,竟然是闻香教派在官府中的卧底!

“我擒杀了王好贤,刘泽清自是知道,他只是尚不知,我已经晓得他的身份罢了。如今这个刘之轩又落入我手,章先生觉得,应该如何处置他?”

俞国振还瞒了一件事情,刘泽清另一个侄子刘继仁便是死在家卫手中。听得他这样问,章篪沉吟了一会儿,然后认真地问道:“这便要看俞公子究竟想做到怎么一个地步了。”

“哦?”

“若俞公子只是想折刘泽清的颜面,那么最好的方式便是遣人将刘之轩送与刘泽清。若俞公子只是想着出这口气,一刀杀了也是爽快。若是俞公子想乘这机会在山`东布政司弄出些事情来,那么逼即`墨令张云翚来处置此事。若是俞公子想要乘机激怒刘泽清,将这厮除去,最好的方法,却是将刘之轩打残,逼得他写出勾结响马的口供,然后将口供副本与人送给刘泽清。”…,

俞国振最初的念头,确实就是一刀杀了刘之轩,此人比刘继仁要难缠得多,俞国振看得出来,若是放他留开,日后免不了被他骚扰。但章篪的建议,比他想的更为明确,特别是激怒刘泽清之事。

沉吟了好一会儿,刘泽清这人,若是能除去,还是尽早除去为妙。他毕竟手绾兵权,又是山东的地头蛇,自己想在此留一个基地,他若真派遣部下扮演响马来骚扰,那自己岂不要一夕三惊。

只有千日为贼,却无千日防贼的道理!

“除去刘泽清,章先生可以妙策?”

“刘泽清是武人,国朝最忌的,便是武人擅权。刘泽清此人横行无忌,向来就多有不法之事,只不过……”

章篪不愧是史可法的幕僚,知道颇多秘辛,但当他说到此处时,却犹豫了。

接下来的事情,如果说出来,可就是对史可法的出卖。

他看了一眼俞国振,虽然对俞国振如何安置那些“罪民”,他很感兴趣,对为俞国振效力,他心中也不抵触,可是才辞去史可法幕僚的职务,就来出卖他,这种事情,章篪还做不出来。

俞国振微微皱眉,他不明白,章篪为何说到紧要关口不说了。

“只不过,与别的武人跋扈便遭群起而攻不同,刘泽清虽是跋扈,在士林之中,声名尚可。”章篪短暂地迟疑之后,避重就轻地道:“俞公子欲除之,先断其根本即可也。”

俞国振是聪明的,顿时明白他意下所指。

章篪所说的“士林”,除了东林之外,还会有何所指?

以俞国振对刘泽清的了解,此人白面英俊,还曾经考取过功名,因为残暴肆杀而被革除。后在军旅之中,靠着投机与逢迎不停爬升,到得如今的职司之上。他虽是武人,却广结士林,特别是与掌握着清议的东林及其支流复社关系紧密。张溥、陈子龙等人,与他相交甚厚,常有书信往来。

可以说,刘泽清与左良玉,便是东林寄予厚望的两柄刀,只不过,这两柄刀在军纪上,都差到极致。刘泽清劫掠商旅、擅杀无辜,看中幕下佐吏之妻,便杀之夺取,以两猿待客,奉人脑心肝为食。这些,东林中并非一无所知,但是就象是在别的几乎所有事情上一样,东林判断支持与反对的标准,并非是非本身,而是是否符合自己的利益。

刘泽清这个无人性的军阀存在,合乎东林的利益,在必要时,可以成为东林的利刃,故此,他们便对刘泽清的暴行保持了沉默。

章篪不明说,只以士林代指,显然,史可法与此事也有关系。想想也是必然,史可法巡抚安庐,与刘泽清的老巢只隔着凤`阳府与徐`州府,为剿贼之事,双方也有些联系!

“我明白章先生意思了……”俞国振双眸寒光闪动:“多谢章先生指点!”

“事情……究竟是怎么发生的?”

山`东总兵刘泽清看着眼前的这两名差役,一脸都是讶然。

他确实是惊讶,他的侄子奉他之命,去他治下的浮山卫所,巡视卫所军屯,结果不仅他侄子的随从伴当被杀了个精光,就是他侄子本人,也被打断了四肢割去了舌头,送到了他的面前。

这不仅仅是打脸的问题,刘泽清深信这一点,对方既然将他侄子送了回来,那么也就意味着他侄子已经报了他的名字!…,

在报了他的名字的情形下,却仍然如此……背后没有谋划才怪!

跪在地上的两名差役哭丧着脸,刘泽清的名声,他们山`东布政司的人,哪有不知道的!此次若不是被县令严令强逼,给他们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跑这来。听得刘泽清并没有象传闻的那样立刻发怒,他们中的一个,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封书信,举上头顶呈着:“总兵老爷,那人还有信给老爷……”

刘泽清的幕客上前接过信,也不敢拆,直接交到了刘泽清手中。刘泽清接过信拆开一看,额头的青筋几乎要被沸腾的血撑爆!

幕客谨慎地偏了一下头,瞄了一眼信中所说,然后迅速缩回头去,心里象是几十个天雷翻滚一样。

那人好大的胆子!

信写得中规中矩,但内容却是一个意思:有人冒充刘泽清的侄子,在即`墨勾结响马,欺压良善。想来刘泽清是朝廷命官,奉旨保境安民,不会有这等残民贼为侄。因此在下擒获此贼,将之送交刘总兵,以为结好。刘总兵不必感谢,见义勇为乃是大明百姓应尽之义务云云……

原本断了刘子轩的四肢与舌头,便是猛烈地抽打刘泽清的脸,而现在这封信,就是打完脸后还吐上一口口水,逼着刘泽清大声叫好!

“来人!”那两个差役跪在地上,半晌没听到刘泽清的回应,正准备偷看一眼,却听得刘泽清暴叫道。

紧接着,有人便进了门。

“将早上犯错的那厮带来!”刘泽清道。

两个差役相互对望了一眼,不知刘泽清这是何意。

不一会,一个仆僮模样的人被推了来,那仆僮满脸都是恐惧,进屋便跪下求饶。但刘泽清拔出腰刀,直接砍下了他的脑袋,剖开他的胸腹,将他兀自微跳的心捏在掌中。

血腥气弥漫在屋子里,被淋了一头血、又跪在血泊之中的两个差役浑身和筛糠一样,只差没有屁滚尿流。

“吩咐厨房,今夜吃清蒸心肝。”刘泽清又吩咐道。

“此、人、是、谁?”刘泽清转向那两个差役,一字一句地道。

..

三零五、虞诈诡谲动狡狐(一)

济`南府乃是山`东第一大邑,崇祯五年时,登莱之乱令济`南府慌乱了一阵,不过随着孔有德之流逃奔后金,济`南府又恢复海宴河清的局面。

刘泽清看了一眼城门,冷冷哼了声。

一般情形,他是不愿意来济`南府的。虽然名义上,他这个山`东总兵乃是整个山`东驻地武官中第一,可是在济`南府里,还有许多他招惹不起的人物。比如说布政司的那些封疆大吏们,比如说德王府的德王,这些人对他来说,就算不能让他完蛋,也可以让他寸步难行。

但今日不同,他已经知道,那个俞幼虎进了济`南府。

想到俞国振,刘泽清的眼中就凶芒闪动。他原本相貌不俗,玉面细须,看上去不象是一员武将,倒象是秀才举人。但当他脸上布满凶气时,那便原形毕露了,装出来的温文尔雅,被狰狞残忍所取代。

他前面的仪仗,自是无人敢拦,就是守城的门吏门丁,也远远地避开,不敢来惹这位活阎罗。放在往常,刘泽清会很满意门丁的反应,但他现在满腔怒火,正欲迁于他人。

因此他在经过门口时,毫不犹豫地驱马来到门丁面前,一鞭子便抽了下去:“狗贼,如今四方不靖,流贼遍地,不法者横行乡野,祸乱城池,你这狗贼却玩乎职守,妄顾戒律,看着这么多人进城也不盘查,这是本官,若是贼人冒充本官仪仗入城,你……”

说到这,他胸中积郁的怒火突然间涌上来,他翻身下马,一鞭抽掉了那门丁帽子,抓着他的发髻,将他拖到了城门前。那门丁连声求饶,可是刘泽清此时已经起了杀性,拔出头便将他的头砍了下来。

将兀自流血的头颅向地上一扔,他环视周围,见一片惊惧,他心中总算有了些快意。

“本将行军法,谁有不服,便如此下场。”他冷哼了一声:“曝尸三日,以儆效尤——走吧!”

说完之后,他便又上了马,他的仪仗敲锣打鼓,为他开道,而原本挤在城门附近的人们,纷纷避开。

“好大的威风,好大的煞气。”俞国振在人群当中,笑着对章篪道。

那门丁自然是无辜的,甚至可以说是被俞国振所连累,但对此,俞国振并没有太大的愧疚。他心肠在不停的杀戮与流血中,也渐渐地在变硬。

“俞公子……这门丁……”

“考虑那门丁的后事,倒不如考虑如何如何替他复仇,只要……刘泽清不除掉,类似的事情永不会绝。”俞国振回过头看了章篪一眼:“章先生,可能你会觉得我有些冷血,但我绝不会为恶人的恶行而愧疚遗憾的,哪怕那恶行是因为我的缘故而发生。因为我知道,便不是我,只要恶人有这恶念,那么还会有别人,让他发作出来,让他祸害百姓。故此,每每看到这些事情,我想到的,只有一个,便是如何让恶人不能再为恶!”

他这番话说得极是诚挚,也确实是他的真心所想。自他在崇祯五年开始杀贼起,他做的就是这种事情!

“俞公子,我信你。”章篪点了点头。

俞国振可不是那些满口大义的嘴炮,他所坚持的事情,都不是说出来的,而是做出来的。两人围观了一会儿刘泽清的仪仗,算了算数量,俞国振忍不住又笑了一下:“出入护卫便有两千人以上,倒是好大的排场。”…,

“依学生之见,这两千人中,精锐家丁的数量也就是五百左右。”章篪却是叹息:“便是这所谓精锐,比起卢总理的天雄军、祖总兵的关宁军,都是大有不如,更莫说俞公子的家丁。也只是比史巡抚的亲兵稍强一些罢了……朝廷每年靡废粮饷,他们挪去私蓄家丁,养出来的也就是这等废物!”

其实严格来说,刘泽清那五百亲兵战斗力在此时还算是不错的,只不过章篪现在可是见惯了大明强军,后世人称为明末三大强军的他已经见识过两支,只有一支秦军未见。

俞国振又是笑了起来:“听闻他在曹州广置田宅,出入都豪奢无度,便是吃些空饷,也支撑不足……于是,他搜刮之上,倒是一把好手。这些狗官,就是不将聪明用在为百姓谋福祗之上,若是他们能将聪明运于此处,便是多拿多要多贪些又有何妨!偏偏他们却尽绞尽脑汁想着如何搜刮百姓,个个对此都无师自通!”

章篪身为幕僚师爷,自然是知道这个的,他还略有些尴尬,因为他们这些幕僚师爷,很大一部分工作就是帮助幕主更好地收刮。

“走吧,这厮倒是谨慎,带两千人……”

俞国振又笑了笑,轻蔑之意,展露无疑。莫看刘泽清带了两千人其中还有五百精锐的家丁,俞国振可以保证,自己只需要两百家卫,就可以将他屠个干净。

只不过他此次北上,不可能带那么多人来,跟他来的水陆家卫全部加起来,也就是一百余人罢了。战马的数量就更少,倒是火铳,在虎卫乙定型之后,产量越来越大,枕霞号里随便也能翻出几百枝来。

“进城之后,第一件事便是要寻那姓俞的算账,他便是无为幼虎又能如何,便是有擒着高迎祥的功劳又如何……”

刘泽清心中暗想,方才杀人虽然让他发泄出一些怒气,可是只要俞国振这个罪魁祸首没有被他虐杀,他心里的怨气就不算出尽。

他带着两千余人,自然不可能在一处住下。身为山`东总兵,在济`南城中还有一座名义上的衙署,而且调度军营之类的事情,原本他便可以插手。不过他不急着安排这些事情,所谓兵贵神速,他要做的,是在俞国振做出其余反应之前,先将他拿下。

拿下之后自然就是砍了。刘泽清知道俞国振肯定也有自己的关系,比如说,他能执南`京镇守司的勘合来,肯定与留都某些高层关系密切。他擒住高迎祥,没有准还与朝廷中某些人利益相关。因此他必须速战速决,在这些力量向他施压之前,就在山`东这属于他的一亩三分地里,将俞国振灭杀掉!

“知道那厮住在何处了么?”他召来事先遣至济`南府的心腹问道。

“知道,便住在济升客栈。”

“张国柱,你且带人去,将之擒来,如有胆敢反抗,就地格杀!”刘泽清对着自己的一名部将做了个手势道。

这个手势,就是说不要活的,张国柱为刘泽清效力已久,自是心领神会,立刻应声领命而去。

“只带着数十人,便敢大摇大摆进济`南府,这小贼猖獗如是,必是因为此前太过顺利,正如许攸,小人得志便猖狂,少不得要旧仇新恨与之一起清算!”刘泽清心中如此想,然后便静待佳音。可是尚未等着想象中的好消息,倒是得报,一名山`东布政司左使的佐吏求见。…,

“布政左使?张秉文?”

刘泽清愣了一下,若无巡抚,这布政司左使就可以说是山`东最大的官了,虽然文武殊途,但大明以文御武,这布政司左使可是可以制约他的。

刘泽清祸害乡里,当然与这些地方文官的关系并不怎么样,不过张秉文却有些例外。两人都与东林关系密切,过往之时,张秉文对他的所作所为,多是睁一眼闭一眼,有时还免不了为他打马虎。

“张公欲见我,不知有何事?”刘泽清召来那佐吏问道。

“此事确实不知,张公只是遣小人来送信。”

此事有些怪异,不过刘泽清倒没有细想,而且他在济`南城中杀人,也须得和张秉文这地方大员支会一声。如今的山`东巡抚颜继祖与刘泽清关系不睦,颜继祖乃是在京城闲居的温体仁一派人物,对他这与东林人物往来应和的地方将领自然是看不顺眼,据说颜继祖如今就在调查他的前任山`东巡抚李懋芳贪污军饷之事。

在极短的时间之内,刘泽清心中便将济`南城中几位大佬之间的关系理过一遍,他此次来济`南府出气归出气,但却不能给颜继祖收拾他提供借口。故此,与张秉文搞好关系,是绝对必要的。

“请回复张公,我沐浴更衣,稍后便至!”

他打发走那小吏之后,沐浴更衣已毕,看到张国柱已经侯在堂前,便开口问道:“杀了么?”

“启禀总兵老爷,那厮不在,据说一早便带着全部人离去,也不知是为何。”

“莫非他得了风声?”刘泽清哼了一声,就算是得了风声,也没有这么快就离开济`南府的地界。他吩咐心腹再去打探,自己带着两百亲卫上马,便向布政司衙署而去。

承宣布政司公署在城内西北,刘泽清到了之后,才一通禀,里面便立刻请他进去。他让部下在门口等着,自己只带了十余人进了衙署。

早有小吏为他引路,很快,他便被带到一间屋前,刘泽清知道这应该就是张秉文的书房,果然,在书房门前便看到张秉文沉着一张脸,似乎有什么生气的事情。

“张公,末将在此有礼了。”

论品秩,刘泽清比张秉文要高,但他却不敢在这种近乎封疆大吏的文官面前倨傲,先拱手行礼道。

张秉文也还了一礼,然后伸手虚揽:“刘总兵,请进来,左右,都回避!”

他这一声令下,带路的小吏、书房里服侍的使女,便都离开。看到这一幕,刘泽清心知是有秘事要说,便也向自己的那些亲卫示意,令他们留在院中。

他迈步进了书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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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零六、虞诈诡谲动狡狐(二)

“刘总兵,你如今是不是觉得,天底下就没有王法了?”

张秉文第一句话,便让刘泽清愣住了。他咽了口口水,心中念头忽转,自己的亲卫就在书房之外,而在大门之外,更是有两百精锐,若是张秉文敢翻脸,自己就要撑过片刻,那就不会有任何问题。

“张公何出此言?”因此,他镇定下来问道。

“你且看吧。”

张秉文将一个信封向他推了过来,刘泽清接过之后,拆开信封看了看,这里面的东西他不陌生,正是他侄儿刘之轩的口供。诸如如何看到别人的船而见财起意,如何看到别家女子而**熏心,勾结响马盗匪,意欲半途劫杀,都是写得清清楚楚。

“此事末将正要向张公禀明,此人乃南直隶一带豪强,惯于为非作歹,数年之前还曾经当众杀死两名客商,如今又将我侄儿捉去,屈打成招,录成这份口供。此人所倚仗者,无非是……无非是……”

刘泽清说到这的时候,看到张秉文面上越来越阴沉,他便住了嘴。

“你侄儿欲劫夺的女子,乃是拙荆之侄女。”张秉文嘴角浮着冷笑,他声音轻柔,可说出的事情,却不亚于在刘泽清耳畔响起了一声霹雳!

他肆意妄为惯了,但也是欺软怕硬惯了。在他的地盘上,一府知府他都可以不声不响地杀了,但如果面对的是高官,他能做的就只是摇尾乞怜。

因此他毫不犹豫跪了下去,给品秩并不如自己的张秉文跪了下去。

“张公,这是误会,完全是误会!”

“刘总兵,张某当不得你这般大礼。”张秉文冷哼了一声:“你可知道。你侄儿想要抢的,乃是新任湖广巡抚方孔炤养在家中的侄女。是复社后起之秀方以智的堂妹。是我张某人的妻侄女!她新近成亲,带着夫婿来山`东拜谒拙荆,以全晚辈之礼节,你却让张某人在妻儿晚辈面前丢颜面……你说说。若是你家侄女在曹`州为人所掠,你会如何处置?”

刘泽清此时心中将刘之轩已经骂了狗血淋头。

他对俞国振也进行过调查。知道俞国振似乎与桐城方氏族女结亲,只不过他并不知道,俞国振所娶者。竟然就是山`东布政司左使张秉文妻子的侄女!难怪张秉文会如此恼怒。在他治下之地,竟然发生这种事情,岂不是让他在妻族与晚辈面前大大丢脸!

“我那外侄女婿还算是个晓事的,知道你与东林复社关系较好,也知道你为山`东总兵,是我的同僚。故此将那小贼打残后交还给你——你这厮却活到猪狗身上了,竟然还带着兵追到了济`南府来。莫非你还想在济`南府杀了他们?”

刘泽清被这般臭骂,心中不怒反喜。

他知道自己的实力,如今天下能打仗的名将不多,但象他这般滥竽充数的总兵却是有的是。他在曹`州或者登莱作威作福没有关系,可若是真激怒了张秉文,倒楣的毫无疑问会是他。

毕竟此时大明尚有能战之兵,他这盘狗肉,还端不上席面。

所以他最担心的就是与东林关系非同一般的张秉文,觉得他已经失去了利用价值,将他从东林的扶持对象中排除出去。若真如此,以他的所作所为,朝中御史少不得交相弹劾。

若真到那一步,他唯有鱼死网破,重演一回山东的登莱之乱!实在不行,也学着孔有德,去投后金便是!…,

现在张秉文臭骂,反让他觉得安心,因为臭骂意味着骂完气消。

“张公,此事全是误会,末将并不知情,我那侄儿瞒着我私自行事。末将只是山`东总兵,登莱自有总兵,哪由得末将前去……”

在张秉文终于不再责骂之后,刘泽清开始为自己辩解,说来说去,就是一句话,刘之轩只是擅自行动,根本不是他所指使。到最后,他才看似轻描淡写、实际上却是画龙点睛地道:“末将起身于寒微,族中兄弟众多,颇有些人来投。其中不乏假借末将之名为恶者,比如这刘之轩,并非末将亲侄,乃是族侄也。”

这一句话倒不是说谎,刘之轩与刘继仁一样,都只是他的族侄,他亲侄只有一个,名刘之干,如今也才十余岁罢了。他起身寒微,又曾经被剥夺过功名,因此没有什么亲朋故旧,在发迹之后,多召同族远近亲族来助。

“哼,既然只是你族侄,济民将之交与你后,为何不好生发落,反倒领兵来了济`南?”张秉文又冷笑了声:“从此事发生,到济民来济`南拜谒我,足足过去了一个多月,中途济民又回了一趟南直隶!”

这也是让刘泽清很是奇怪的事情,刘之轩与俞国振的冲突,是发生在三月中,而此时已经四月底。三月中冲突发生后,俞国振便从山`东地界消失了,当他再出现时,便已经是一个半月后!

或许是遣人与张秉文先勾联,然后再来……

心中盘算着消失的这一个月俞国振究竟做什么去了,刘泽清向张秉文道:“下官这就大义灭亲,将与响马勾结坏我名声的刘之轩处死!”

“这还差不多。”张秉文很是满意地点了点头:“快请起来吧,济民与张溥、陈子龙都是老友,刘总兵,你与此二人向来交好,今后还应尽弃前嫌,携手为国才是。”

“末将自然是愿意与俞济民结交的,只怕他看不上末将啊,擒获高迎祥,那可是封侯之赏。”刘泽清心中一松,他爬了起来,反正没有外人在,这样丢脸别人也不知道,而且他心里也觉得这至少解除掉自己的一个隐患。

张秉文不会无缘无故召他来训斥,喊他来,一定是俞国振所托。而俞国振做出这等事情来,想必是还不知道他这个闻香教武曲的身份。既是如此,暂且放过他就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他打着这样的算盘,见张秉文似乎没有别的吩咐了,便要向张秉文告辞。张秉文却摇了摇头:“你先别急,有件事情还要劳烦你,你在此先留几日。”

“还有何事?”

“就是你方才所说,擒获闯贼功可封侯之事。”张秉文道:“此事你或许不知,俞济民坚辞封侯之赏,只向陛下请求田宅,陛下有意在即`墨浮山卫所左近,拨荒地与他。”

听到这消息,刘泽清脸色大变,他顿时明白,自己那侄儿此前惹下多大的祸患!

显然,俞国振是前去查看崇祯皇帝御赐之地的,而这个时候,他的侄儿却试图对俞国振下手。这是幸好未曾得手,若是得手的话,其结果必是天子暴怒!

那时就是算是东林,也无法救他,甚至可能会因此落井下石!

“是,是,不知俞公子要末将……做什么?”

“此事张某便不知道了,你且在济`南府中稍等几日,他说要宴请你,向你赔罪以求化干戈为玉帛。”说到这,张秉文淡淡地道:“自登莱乱中,登莱总兵不幸殉国,登莱总兵之职一直缺着,是由山`东总兵兼领,故此,浮山所那边,他可能要你相助。”…,

张秉文口中说不知道,实际上却已经将俞国振的用意指点出来。刘泽清略一琢磨,心中更是大恨。

他为山`东总兵,兼领登莱,而俞国振分明是看中了浮山所的军屯之地,所以来寻他相助!

所谓相助,就是让他出面,夺走那些军户的田地,然后归俞国振所有。这是个得罪人的肮脏活儿,当初刘泽清起家时,没少替人做过类似的事情,现在身居高位,这样的事情倒是有别人替他做了。

他心中虽是不快,却未曾拒绝,这是一个拉近与张秉文关系的好机会,而且还能与新上任的湖广巡抚结上交情,进一步稳固他在东林之中的地位。

“既是如此,末将便在济`南府中再等五日,军务烦扰,五日若是俞公子未至,末将便先回驻地再候相召。”

说到这,双方的矛盾似乎就揭开了,刘泽清见张秉文不再说什么,便再度告辞。这一次张秉文沉着的脸缓了起来,还浮出了笑意,将他送至大门。刘泽清满脸堆笑地行完礼,但转过身后,一张脸顿时就绷了起来。

眼中凶恶的光芒闪动着,那股郁气再度在他胸中翻滚,他想杀人。

张秉文、俞国振欺人太甚!

很显然,张秉文与俞国振将他当成会老老实实被利用的蠢货,他们自以为背靠着东林,掌握着清议,便可以将自己玩弄于鼓掌之间!

想到这,刘泽清的脸狠狠地抽动了一下,他目前尚有求于东林,因此只能虚以委蛇,终有一日……当他能彻底摆脱东林时,便可以将这笔账彻底清算!

或许,自己应该选一选别的道路了……

这念头浮了出来,刘泽清突然觉得,眼前海阔天空!

张秉文是名义上的山`东布政局第一号人物,可是如今在山`东,却还有比他更大的人物,那便是山`东巡抚颜继祖。

颜继祖与温体仁关系甚是亲近,他来巡抚山`东,便禀承温体仁的意思,彻察已经被缉拿入狱的前任巡抚李懋芳。而李懋芳与张秉文共事颇有些时间,他们的关系虽不算亲密,但许多事情,都是相互关联,若是能通过扳倒张秉文来给李懋芳定罪,想来颜继祖会乐意至极!

想到这,刘泽清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要去试探一下颜继祖。

三零七、虞诈诡谲动狡狐(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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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秉文是此时典型的东林书生,但与矮短黑瘦的史可法不同,他面目俊朗,风姿卓尔,举手投足,都带着士大夫的风流风范,。

“果真去了颜继祖处?

这个消息传入他耳中时,他原本保持的风度,便有些变了。他看了一眼坐在身前的俞国振,长长叹了口气:“济民,又让你说中了。

“想当然尔,此人残酷好杀,岂是我辈中人?俞国振笑道。

张秉文口中没有说什么,心里却暗暗腹诽,若说残酷好杀,俞国振在士林中的名声也只是比刘泽清略好罢了,。

不过这话也只能心里想想,说出来就伤和气了。俞国振与他的关系非同寻常:虽然俞国振与张溥、史可法等人是有不和,但总体倾向上,他交往的朋友当中,东林、复社或者与之有关的人物居多;更重要的是,他是方家的侄女婿,而张秉文乃是方子仪堂姑父,方以智之弟方其义又与张秉文之女订婚,两者家族的关系,当真可以说是千丝万缕。

“不过他若是得知此去扑了个空,想必会留在济`南府中观望吧。俞国振又笑了两声。

“却不曾想,济民你竟然能说动颜继祖啊。

张秉文相当佩服俞国振的手段,他知道颜继祖此人的,自任职以来,一直将彻底搬倒前任巡抚李懋芳作为头等大事,可俞国振竟然能对他施加影响,让他离开济`南府!

“既然此贼有意投入温体仁一党,那就怪不得我了。张秉文略一沉吟,又向俞国振道:“我这边确有一些东西。我将它交与你。

俞国振听他如此说。便知道事情成了。

张秉文来到山`东任上已经有些年头,他手中肯定有一些刘泽清的黑材料,俞国振需要的就是这些黑材料。在造成刘泽清要投靠温体仁的局势之后,东林不会再为这个残暴的军阀进行掩饰,而失去东林在政治上的支持,刘泽清已经成了无本之木。

而他离开了曹`州老巢,在这济`南府中,便又成了无源之水。

“既是如此。小侄便暂且离开济`南府,先将事情办妥了。俞国振道。

刘泽清从巡抚府回到住处,心中有些惊疑不定。他原本是想去拜谒山`东巡抚,试探一下能否借着机会改头换面,投靠这位温体仁一系的封疆大吏,但得到的消息却让他很意外。

颜继祖竟然不在,而且三天之前,便已经离开了济`南,:!

以颜继祖的身份,外出巡视理应大张旗鼓,刘泽清安插在济`南府的眼线不可能不知道。

可偏偏这位巡抚老爷就在他的眼线监视之下消失了!

不祥的预感浮现在刘泽清心里。他想了想,召来张国柱吩咐道:“你领人先回曹`州,若有什么风吹草动,立刻来报与我!

说完之后。他又补充道:“快马加鞭,休要耽搁!

张国柱领命而去,刘泽清心中却是依然惴惴。想来想去,他前去巡抚衙门拜访颜继祖之事,自然瞒不过张秉文,但是若这一点小事就让张秉文对他心怀不满。他却是不相信的。

毕竟严格来说,有“军门称呼的巡抚,才是他真正的顶头上司,来到省城之中,去拜谒顶头上司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那么问题究竟会出在哪儿?

就在刘泽清为着自己心中不安而疑神疑鬼时,俞国振带着二十余骑却到了梁山。…,

“这里便是李养渔?俞国振看着眼前这个破陋的渔村,笑着道:“也不知这里的阮氏兄弟。究竟是有几分本领……

“这里是李养渔,只有李氏兄弟,却没有姓阮的。

他话声才落,便听得有人扬声答道。俞国振微微一愣,所谓阮氏兄弟,是他玩笑的说法,此时水浒传在民间还是颇为流传,水泊梁山阮氏兄弟,与居住于此的俞国振所要寻找的人颇为相似。

这一个多月来,俞国振一直在布局,毕竟要对付的是一镇总兵,而且是在对方的地盘上对付他,既想要成事,又想不太过惊动官府,这其间的拿捏,必须要准,好看的小说:。

“你是何人!俞国振只是一愣,他身边的家卫却立刻将他护住,厉声向那边喝道。

“我是何人?到这李养渔来,反倒问我是何人?

随着这话语,只见芦苇荡中摇出一只小小渔船,船上一个汉子,赤着上身,露出满胸的胸毛,他皮肤被晒得黝黑,一身腱子肉,看上去孔武有力。

小渔船上摆着一个木盆,盆里有几十条鱼。那人靠着岸后,将桨扔在一边,拿起了一根鱼叉:“你们是什么人?

“先前曾与此间的主人有书信往来,无为俞国振前来拜访。俞国振道。

那赤着上身的汉子闻言一惊:“是俞幼虎?

“是我。

那汉子顿时扔下渔叉,就在船上双膝跪了下来:“不意竟是俞幼虎大驾在此,小人李明山拜见俞公子!

俞国振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也有被人纳头便拜的一天。他下了马,上前将那汉子扶起来:“何必如此?若是当俞某是朋友,一揖为礼就是,俞某又不是官老爷,要逼迫别人跪拜!

“见着那些狗官老爷,小人倒未必会拜,但若见着的是俞公子,小人不得不拜!李明山起身道:“登莱之乱时,小人可是亲眼见俞公子大义,自南直隶遣人来此收容灾民。流寇祸害天下,也唯有俞公子,能擒闯贼!

俞国振身边的章篪不免有些感慨,前番擒住闯贼之事,让俞国振声名远扬,而梁山地扼南北运河要道,高迎祥便是被从此处送往京师,所以这里的人,都已经知道俞幼虎了。

“保卫乡梓,效力国家,原本是我辈份内之事,李兄何必谬赞?俞国振道:“听闻李青山、李明山兄弟,如水浒阮家兄弟一般,乃是八百里梁山水泊中了不得的好汉,今日一见,果然是雄壮异常啊,:!

李明山大喜:“原来俞公子也知道贱名!

他性子爽直,俞国振只和他说了几句,便让他极是欢喜,笑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不对:“唉呀,瞧俺这粗人,竟然失了礼数,俞公子快请,快请入村子,正好今日得了几条大鱼,小人要请俞公子尝尝手艺!

他将俞国振等引入村子,这座小渔村住的大都是李氏一族,便是有些外姓,也是他们兄弟收容的各地好汉。原本见着这一队人马过来,不少人都手执棍棒渔叉出来,但见李明山将他们引来,便一个个问道:“李二哥,李二哥,这又是哪一路的好汉?

山`东自古出响马,此时天下板荡,山`东亦不例外。因此多有杀人亡命者,而李青山、李明山兄弟,仰慕水浒传中梁山遗风,多有收容。故此,那些人看到俞国振等人,以为这是哪边来的响马。

“好教众位兄弟知晓,这回倒真是响当当的英雄好汉了………,

“俺们来的时候,难道说就是假的英雄好汉?听得他这话,有一人不乐意了,哼了一声道。

俞国振向不乐意的那人望去,只见那人健硕魁梧,俞国振自己身高近六尺,那个竟然不在他之下。

“梁敏兄弟,你自然也是真的英雄好汉,但若是和这位公子相比,你可就是假的了。李明山哈哈大知。

“说说,究竟是哪位!旁边诸人乱纷纷地起哄。

俞国振笑了起来,这里倒真有几分水泊梁山的味道,这也算是他第一次近距离接触这些所谓的好汉。

与流寇不同,李青山李明山兄弟等人也有劫富之举,但于乡里还是甚为维护,很少祸害乡邻的,:。倒是对官府自运河南下北上的各类船上的宝货极是感兴趣,偶尔也有出手劫获之事。

“这位公子,便是无为幼虎,俞姓讳国振者是也!

“什么?

村子里的诸人,顿时惊声一片。他们可都听过俞国振的名声,象他们这般的绿林好汉,敬的便是这般敢杀敢当的英雄人物,因此在惊过之后,顿时纷纷嚷起来:“可真是俞公子?若是哪个小辈胆敢伪冒俞公子,今日便要将脑袋拧下来当夜壶……

俞国振哑然,没有想到自己的名声竟然到了这个地步,远在数百里之外,还有人愿意为维护自己的名声而喊打喊杀。

听得周围有人置疑,李明山看向俞国振,心中也有些嘀咕,这人自称是俞公子,可是真正的俞公子此时怎么会有空来他这里?

俞国振向着身边的齐牛点了点头。

齐牛从马上跳了下来,他近乎两米的身材,如同铁塔一般。他从人群中走了过去,这么一个大汉子,而且如张飞一般环眼猬须,让众人都不禁安静下来。

齐牛直接走到了被称为梁敏兄弟的大汉面前,那梁敏不甘示弱,昂头与他对视,齐牛咧嘴微微一笑,向他勾了勾手指。

这就是在向梁敏挑战了,方才就数梁敏嚷得凶,因此齐牛拿定主意,要以此人立威。

众人顿时兴奋,他们在这李养渔这住着,平日里也就是打熬筋骨作为消遣,少不得相斗之事。梁敏在此向来勇武,虽然不是打遍李养渔无对手,却也是前五的好手了。

而齐牛的挑衅,也彻底激怒了梁敏,他嗷的一声响,向着齐牛便扑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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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零八、虞诈诡谲动狡狐(四)

梁敏挥拳就打,但“叭”的一声,他的拳头落入了齐牛掌中,齐牛只是微一跨步翻手,梁敏便被他拧着胳膊按倒在地。

整个过程之中,齐牛只动用了一只手。

这一幕大大出乎众人意料,李打渔中诸位好汉们觉得,梁敏就算是不敌齐牛,好歹总能在他手中支撑几个回和,结果是一瞬间便被制住!

“大力牛魔王,非大力牛魔王不能致此!”

“正是,正是,听闻此前在滁`州大战中,大力牛魔王与花刀二人,杀得流寇尸山血海……”

在短暂的安静之后,周围全是窃窃私语声,齐牛额头静筋跳了跳,看起来“大力牛魔王”这个绰号,已经传到梁山来了。不过田伯光那厮给人瞎取外号,自己也没落得好,什么“花刀”,可笑至极。

“果然是俞公子,非大力牛魔王这般勇将不能为此也!”

众人又纷纷赞道,齐牛松开手,向后退了两步,那梁敏满脸通红,不过他倒也是个直爽人,抱拳道:“我不是你的对手……你们莫笑,我不成,你们换了谁也不成!”

周围顿时响起一片善意的哄笑声。

俞国振见这些汉子都爽直,心里也挺欢喜,他抱了抱拳:“俞国振也不是什么太响亮的名字,在南直隶虽然上侥天幸,下赖兄弟,做出了点事情,尚不值得有人冒充吧?”

众人见他谦逊,更是欢喜,一个个赞俞公子名不虚传。就在这时,一人挤了出来:“大伙都散去,大伙都散去,俞公子此来。是有事要寻我,大伙先散去!”

围观的诸位“好汉”便纷纷散去。那人走上前来。与李明山长得有四分相象,他对着俞国振也是一个深揖:“小人就是李青山,前几日接着俞公子的信,却不曾想俞公子来得如此快!”

俞国振道:“事情有些变化。不得不快,还请青山兄引我去僻静之处。”

李青山将他引入一屋子。齐牛等人自在屋外守护,李明山正待也出去,俞国振却道:“明山兄也留在此处吧。今日之事。关系重大,正要大伙一起商议。”

李青山神情凝重地点了点头。

李明山有些奇怪,这些时日,俞国振与他们李家屡有书信往来的事情,他也知道,只不过信中内容他就完全不清楚了。他看了一眼俞国振。心中仍然在为对方的年轻而惊讶,然后便见俞国振收敛住笑容。

“青山兄。你这一辈子,便只是想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如此混过么?”

他第一句话,就直指李青山本心。

李青山虽是一介梁山泊的渔民,但自诩练就一身本领,又结交四方英豪,总得做出一番事业,博取个封妻荫子的功名。但他不是科举的料,以他过去的所作所为,投靠官府最多也就是混个差役捕快。眼见年华渐长,却依旧无所作为,这让他非常忧忡。

“俞公子之意,是要我兄弟为俞公子效力?”他定了定神:“俞公子是想做宋公明?”

“俞某向来不屑于宋江,此人卖友求荣,只有小忠小义,却全然无半点心肝。”俞国振哼了一声:“况且,俞某如今的事业,也不是他一个小小押司能比的。”

“敢闻俞公子之志?”

“风尘三位中的虬髯客。”俞国振道。

这当然不是他真正的志向,但对于李青山这类人物来说,若没有一个他们熟惯了的人物来做比,单纯地对他说我的志向是救国救民,只会遭到一片讥嘲。便是口里顾着颜面不说出来,心里也难免腹诽,两家合作之事,便成泡影。…,

果然,这虬髯客一词出来,李青山眼睛登眼睁得老大,他上下打量着俞国振,好一会儿后道:“俞公子欲在海外建基业?”

“不是欲在海外建基业,而是如今在海外已有了基业。”俞国振盯着他:“方圆十万里之地,治下十万百姓——崇祯八年时,我与郑家联手,从南直隶运走了十万人,其中我家分得四万人,今年又与郑家合作,再运走了七万人。”

俞国振说的都是大实话,去年且不说,今年在南直隶的大胜,他又有了新的收获:高迎祥、张献忠手中的乱民。这些人大多都是在这两年被二人裹挟的,籍贯各异,多是来自河`南、湖`北,既非惯匪,亦非良民。史可法、张国维对安置他们毫无兴趣,自然把他们都“卖”给了俞国振,一人换两石米。

而这一次,俞国振自己有准备,再以每人五两银子的价格,雇请郑家的船队进行运输。上回四万余人,郑家到现在还没有彻底安置好,对这一批人,他们也就没有什么兴趣,因此这些人手,已经大半运到了新襄。

这样前后相加,再加上两广一带主动投靠的,俞国振手中控制的人口数量,已经有十二万左右,这其中三分之二是青壮!

“在南直隶,我只能有一千家丁,再多必为朝廷所不容,但在海外,我有三千家丁,另有三千新丁,只需再练个一年,他们的战力即便比不上我的老家卫,也不会逊于大明任何一支强军。”俞国振又道。

十二万人,按照二十比一的比例,足够支持一支六千人的军队了。不过俞国振有件事情没有明说,新襄虎卫当中,最为精锐的,还是细柳别院出来的那一千五百人。其余四千五百人,则是参差不齐,参加过征安南战役的要好些,新近编练的三千人战斗力则比较弱。

“真……真的?”

李青山这个时候觉得自己的脑子有些不好使了,他颤声问道。

“大哥你这问得真傻,俞公子是何等人物,他用得着糊弄咱们?”李明山道:“俞公子当真是好大事业!”

他说的时候口气当真是欣羡无比,这可是十万之地十万之民,便是大明的一位王爷。只怕也没有这么快活!

但这句话也提醒了李青山,俞国振有这么大的事业。根本用不着他们兄弟相助!他有自己一手培养出来的家卫。那数千家丁里,难道会没有值得使用的人物?

“俞公子果然名不虚传……只不过,俞公子有如此基业,我们兄弟二人却既不会文章。又不会治民,俞公子要我兄弟相助何事?”

此前双方来信中。俞国振提到要与李氏兄弟做一番大事,最初时李青山还以为俞国振是想效宋江,来一段水泊梁山的佳话。但现在想来。他们兄弟手头的这点人手,对俞国振来说根本不重要。

“请二兄做两件大事,第一件……”俞国振看着两人后微微一笑:“是要杀刘泽清。”

“刘泽清”三字自他口中吐出,顿时让李家兄弟颜色大变!

梁山与曹州相距不远,他兄弟二人收容亡命聚敛凶徒,与身为官兵的刘泽清便是大对头。虽然刘泽清现在还瞧他兄弟不上眼。也嫌梁山泊水荡子里麻烦,并没有遣兵过来清剿。可双方的关系,实在是算不上和睦。特别是刘泽清也有劫掠运河上商旅的行径,他们兄弟同样有这样的动作,双方可谓是同行。…,

而同行是冤家。

李青山与李明山相互对望了一眼,刘泽清乃是朝廷命官,他们二人除非真想杀官造反,否则一般是不会招惹这样的家伙。

“刘泽清之侄与我有仇,被我打残送给他了,现在他到济`南府去找我的麻烦了,就在几天之前,他才从你们这经过,想来此事,你们应该有所耳闻。”

李青山心中一动,点了点头。

“我略施小计,刘泽清的官职很快就要不保,但此人一贯桀傲,他若弃职,必定会反出济`南府,逃回曹州老巢,然后再举兵起事,效仿孔有德那狗贼,前去投靠后金!”

虽然此时后金已经建制,改称为清,但俞国振还是习惯地称之为后金。听得他这样说,李青山与李明山对望一眼,李明山按捺不住,颤声问道:“俞公子是说,有办法摘了刘泽清那厮的乌纱?”

“那是自然。”俞国振嘿然一笑。

李氏兄弟对是相互对望,到现在为止,他们都不知相互对望了多少回。在他们看来,总兵官便是大得不得了的高官了,却不曾想,俞国振摘一个总兵官的帽子,竟然如此轻描淡写。

“俞公子既能罢免刘泽清,便可用国法治之,何必要我兄弟出手?”

“所谓罢免,不过是迫其为乱,乱象不显,刘贼不死。”俞国振坐正身躯,眉宇一扬:“说白了吧,不用汝兄弟,俞某只带一百家丁,也能成事,只不过此前方擒了高迎祥,如今又捉了刘泽清,未免功劳太大。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俞某虽在海外有基业,却不想弄得不能归乡。”

这话说得极是傲气,李青山却不得不承认,俞国振有如此傲气的资本。

“那俞公子之意,我兄弟当如何行事?”

“二日之后,刘泽清会得到消息,山`东巡抚颜继祖正在赶往曹州,准备彻查他枉法残虐之罪,他会立刻从济`南回奔,为了赶在颜继祖之前回到,他只能自梁山去,而且只会带亲信骑兵。到时他只会有不足百骑,你们要做的,便是在梁山下拦住他们即可。”俞国振道:“我会将老牛和二十骑留在这里,有他相助,你们只管放心。”

“若真是如此,便是没有大力牛魔王相助,咱们兄弟也保证不令刘泽清这厮脱身!”李明山抢着道。

俞国振点了点头,微微笑了起来,然后向外一拍手。

顿时进来三个家卫,他们都担着担子,六个木箱呈在了李氏兄弟面前。

“总不能让诸家兄弟饿着肚子为我做事,这是纹银三千两。”俞国振笑着向二人道:“今后在这山`东,还有许多事要拜托二位。”

三零九、日暮途穷何处是(一)

三千两雪花的银子,便在那六个木箱之中。

李青山咕地咽了一口口水,他向前一步,正待说话,他兄弟李明山却一把拉住他。

“俞公子这是何意?”

“我说了,不能让诸家兄弟饿着肚子为我做事。”

“俞公子说笑了,我们满打满算,可以聚来一千余人,一千余人再怎么吃,也吃不掉三千两银子,何况对付刘泽清,我们只会寻那些够义气身手好的兄弟,最多也就是五百人罢了。”

李明山按住自己的兄长,他说到这里,微微一停,然后诚挚地道:“我们兄弟向来仰慕俞公子,能为公子效力,便是豁出性命也再所不惜。这些银子,我们留一箱,算是俞公子赏我们的,其余几箱,还请原样带回。”

他如此半推半就,倒让俞国振愣住了。深深看了李明山一眼,俞国振笑道:“青山兄的意思呢?”

弄不大明白自己兄弟究竟是何意,但他们一母同胞,彼此间早有默契,李青山哈哈笑了:“明山说的是,明山说的是。”

“既然如此,那我也不客气,这一箱留在你们这,另外五箱,我带回去也麻烦,便暂时寄放于此。”俞国振道:“青山,明山,此事便交与你们二位,我还要回济南去布置,咱们过些时日再见!”

他不再称青山兄明山兄,而是直呼名字,看似无礼,但李明山反而满脸是笑。待送走俞国振之后,李青山心中有事,让梁敏等招呼好齐牛一行,自己将兄弟拉到了僻静的屋子里:“老二,方才俞公子打赏,你为何要拒?”

“兄长,你莫非未曾听出俞公子的意思么,他最初时分明是想招揽你我,只是此后说要对付刘泽清,你我有些犹豫,故此他将招揽变成了雇请。若是真答应收下俞公子的银子,那么咱们与俞公子便只是雇请,俞公子视我们为外人,方才所说海外基业之事,便全部作罢了。相反,咱们只受部分赏赐,却是向俞公子表示投效之意,如此就算俞公子瞧不上咱们的本领,也至少结了个善缘,令俞公子欠了咱们兄弟老大一个人情!”

说到这,他压低了声音:“你听着俞公子说了,他在海外的基业,那可是一国之地,放在咱们大明,俞公子可就是开国之君,让他欠咱们兄弟老大一个人情,这是何其难得的机会!”

李青山听得连连点头,看着自己这兄弟目光有些不一样了:“明山,还是你晓事,哥哥我倒是糊涂了。”

“不过俞公子当真非同一般,三千两银子还是留给了咱们。大哥,这是天赐良机,咱们可得抓紧了,好生为俞公子效力,终有好处!”

他二人议定,自是招人来,四处派出游哨,侦察官道行人。

就在他们这边紧锣密鼓之际,在济南城中,一夜之间大街小巷各处,都贴满了印刷粗糙的纸张。所有的纸上,内容或有不同,但中心唯有一个,便是山东总兵刘泽清种种罪行。

“山东总兵刘某,素喜促织之戏,强令百姓献之……”

“山东总兵刘某治下,有席方平者…,,”

这一篇篇文章,言辞简赅,许多都是白话,因此只要稍通些文字,便能读懂。什么刘总兵喜好斗蟋蟀,致使百姓之子变为蟋蟀供之取乐;其治下席方平父亲冤死,到他处控诉反被责罚,不得不去阴司相告;他贪暴不仁,任总兵官不足百天,便杀死数十人,生啖人心,以人脑喂猿。这些罪状中有真有假,而刘泽清凶名极盛,因此其中真的部分,多有人听说过。这样一来,那些假的也变成了真的,一时之间,整个济南府中,到处都是刘泽清的流言。…,

刘泽清自然也听得到,他先是大怒,旋即明白,这应该就是一直不见他的俞国振所为!

“小贼欺人太甚!”他踢翻了自己的案几,自己已经忍辱负重,可这小贼却还弄出这一手来!

案几在地上翻滚着,刘泽清心中的怒火却并未就此平歇,暴怒之中,他几乎就想领兵再去寻张秉文,可就在这时,却听到有人来报:“张布政请刘总兵去见!”

“张秉文还有脸来请我?”刘泽清破口大骂:“这老贼纵容俞小狗,坏我名声,还有脸来请我?”

他口中如此说,心里却暗暗嘀咕,他治下有兵近万,其中可战之兵超过五千,这次带了两千入济南府,若真是翻脸,凭着这两千兵,却是护不住他!

“张布政还说,刘总兵必误会他,故此有一封信,令小吏呈给刘总

”张秉文派来的小吏听得他破口大骂,心中一凛,自己原本以为只是来传个讯,却不知竟然发现这二位官长起了矛盾。这一日风传的满城飞纸,莫非是张布政遣人所为?

他将信呈给了刘泽清的亲兵,若不是在济南城中,他不是张秉文派来的,刘泽清没准当场就会将他杀死。好容易忍住心中的杀意,刘泽清打开信,发觉这信是草草书就。

“什么!”

他猛然站了起来。

信中并没有说昨夜之事,信中说的是山东巡抚颜继祖的事情:颜继祖此前说是去了曲阜拜谒孔庙,但就在两日之前,颜继祖离开了曲阜,取道兖州,赶往曹州!

信中没有说别的事情,刘泽清却觉得浑身冷汗淋漓。

“莫非……外头贴的那些纸,并非俞国振所为,乃是……乃是巡抚意欲对我下手?”

刘泽清此人,性情狡诈凶残,因此也就多疑。他原本认定是俞国振传播他的谣言,可是张秉文的一封信,又让他起了疑心,原因很简单,俞国振传这些谣言根本对他没有什么影响,无非是坏他名声,而他在山东布政司,原本就没有什么名声可言了。

但若是颜继祖所为,那意义就不一样,这可以看作颜继祖为了拿下他所做的舆论准备。此前他种种恶行,都是东林将他保了下来,但若他名声极臭,便是东林,只怕也只有与他划清界线了。

“你且回去,回复张公,就说我已经明白,稍后便去向他请罪!”刘泽清道。

那小吏离开之后,刘泽清起身在屋子里转了两圈,然后下令道:“去巡抚府打听一下,那颜巡抚究竟是在弄什么鬼!”

他心里极是沮丧,自己在济南城里呆了几天,可是注意力却一直集中在张秉文与俞国振身上,为何偏偏忘了这位在山东最大的官!当初想要到他那边去试探口风时,自己就应该寻根问底,弄清楚颜继祖究竟是去做什么了!

此时他却没有想到,那日他也打听了,可是巡抚衙门以一句拜谒孔庙便将他打发了。他当然更不知晓,那时就算他使出点银子贿赂,却早有比他更多的银子塞进了巡抚衙门。

等待的心情,总是一种煎熬。闭着眼睛,刘泽清靠在椅子上,心里总觉得不踏实。此前他不是没有被人弹劾过,但那个时候,朝廷中的东林一系,总是有意无意地保护着他,或者上奏章为他辩解,或者将那些弹章压下。但这一次,他觉得有些惴惴不安,东林还会庇护他么?…,

从此前张秉文的态度来看,似乎还会庇护他,但刘泽清又拿不准,毕竟他与俞国振的恩怨,并未彻底化解。

就在他思忖之间,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人回来禀报,神情惊惶失措:“不好了,不好了,颜巡抚已经得到朝廷密旨,要捉拿老爷了!”

刘泽清双眼一凝。

“慢慢说,慢慢说。”他自己呼吸变得极为急促,但口中却道。

“小人依着老爷之令,去了巡抚府,见了府中的一位管事,那管事收了小人五十两银子,泄露了这消息。却是颜巡抚弹劾老爷与李懋芳相互勾联,一起贪污军饷。朝廷下了密旨,允他便宜处置,他便想要寻机发难,原是想到了曲阜后找个借口将老爷召至拿下,闻说老爷来了济南府,便直接去了曹州……”

若是一般时刻,这样的说法,刘泽清是不会相信的,原因无它,太过凑巧了。但今日的事情,已经让他彻底疑神疑鬼,失去了冷静判断的能力,因此他顿时站了起来。

“曹州……他是想去断我根!”

颜继祖是巡抚军门,到了曹州,只一纸令下,便可将刘泽清的军权剥权,将军中刘泽清的亲信圈禁起来,若是如此,他刘泽清就毫无还手之力了!

刘泽清又背着手在屋里转了一圈,汗从他的额头涔涔而下,现在情形很明显,张秉文就算不与颜继祖勾结,也在无意中成了他的帮凶,将自己困在济南城中!或许这其中,俞国振也出了不少气力,那厮原本就是个睚眦必报的,现在看来,自己还是小瞧了他!

于今之计,唯一的办法就是迅速回到曹州,那是自己的老巢,只要自己在那里,手下的军士便还是听自己的。颜继祖来了,一把杀了就是,自己最不济也可成第二个孔有德!

而且到时候还可以扬言,是颜继社、张秉文受了俞国振贿赂,循私枉法,将自己给逼反了,自己就是没有好下场,也要给他们惹一身麻烦!

一念至此,刘泽清抹了一下头上的汗水,惨然笑道:“既然如此,来人,给我准备仪仗,我要去拜谒布政!”

不一会儿,由两百余人组成的仪仗便吹吹打打,向着布政司进发,与此同时,在后门却有近两百骑分成两拨,悄然离开了济南府。。)

三一零、日暮途穷何处是(二)

明末风暴310_三一零、日暮途穷何处是“快,再快点!”

刘泽清没有出声,但他不停扬鞭的行动,让跟着他的死忠亲信都明白他心中所想。..

颜继祖是文官,从兖`州去曹州是乘轿,速度不会太快,但因为距离较近的缘故,如果刘泽清不快马加鞭,就无法赶在颜继祖之前回到老巢。

但人可以不眠不休,马却做不到,每隔一段时间,他总得给马休息一下,喂些水与草料,恢复脚力。若是半途马累死了,那他的速度就会更慢。

“这是到哪儿了?”望着前方隐约的山林,刘泽清回头问道。

“老爷,前面便是梁山。”

“梁山?”

刘泽清吁了口气,到梁山了也就意味着路程过半,离着曹州并不远了。他看了看天空,天色有些晚,是让马再歇歇的时候了。

“在前面村子歇歇,看看附近有没有水,大伙吃些东西。”他看了看附近,然后指着一处炊烟:“那村子似乎不大,收拾干净来。”

随他来的是最忠于他的家丁,这些人对他惟命是从,除他之外别人都支使不动。打家劫舍的勾当,他们也没有少做过,因此听得刘泽清这般说,就知道他的意思,欢呼了一声,向着那村子就冲了过去。

村子并不大,一个二十余户人家的小山村罢了。刘泽清的部下分成两拨,一拨百余骑绕村巡视,防止有人逃走,另一拨冲入村子,开始大肆杀戮。原本村子里是晚饭时分,各家劳力都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里。享受家的温馨。但随着这些强盗的闯入,原本平和的村子顿时变成了血腥杀戮场。

这也是刘泽清的本意,他要在这村子里暂歇,就绝对不会允许再有活人,免得走漏了风声。至于此后如何,他唯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象这般灭村之事,在曹州,他也曾经做过。这些人都干得轻车熟路,不过片刻功夫,整个村子就再度安静下来,只有那刺鼻的血腥气息,萦绕于人的鼻尖,让人觉得甚为难受。

刘泽清却喜欢这种气味。

他其实是个非常怯懦的人,而越是怯懦,他就越要以凶残来掩饰自己的胆小与卑微。他的靴子踏在浸泡了鲜血的土地上,看着东倒西歪的尸体,听着正在承受暴行的女子们的哭喊。刘泽清觉得自己心里的不安似乎少了许多。

“去与兄弟们说清楚,玩过了之后,莫要留活口,咱们在此宿上一夜。明天只要天色放亮,便立刻赶路!”

下达了灭口命令之后,刘泽清闯入村子里最大的屋子,却见自己的部下已经在里面,一个女子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他甚为满意,自己这些部下还算懂事。知道将最漂亮的留着。

他一把扯住那女子的头发,便向着里屋拖去,那女子吃痛悲呼,可是这种声音,除了激起他的暴虐之外,再无它用。

刘泽清将那女子甩在了床上,两把撕开她的衣裳。暮光中,露出两只白静光滑的腿在不停乱蹬。刘泽清骂了一声,解了自己的下衣,便要压上去,然而就在这时,他听到了异样的声音。

惨叫之声!

刘泽清愣了一下,这是男子的惨叫声,并非哪边完事之后杀女子灭口。他现在是惊弓之鸟,因此首先便想着是不是官兵追来缉拿他,但旋即又怀疑,是不是有躲起来的村民被发觉杀死。…,

“去看一下,是怎么回事!”他扯起自己的裤子,向外问道。

不一会儿,便有人来报:“是杀了个躲在茅厕里的。”

“死贼囚,倒是狡猾。”刘泽清骂了一句,然后再度扑向床上的那女子。

但这一次他同样是刚解下下衣,便听得外头又是一声惨叫。刘泽清愤怒大骂:“让你们做得干净些,为何还有这么多漏网之鱼?”

话声才落,又是一声惨叫响起,刘泽清意识到不对,这声音却有几分熟,应该是他的一个亲兵!

“有贼,有贼!”

四面八方突然都传来这样的呼喝之声,刘泽清爬起来,又穿好衣裳,一脚将床上的那女子踢翻,从旁拿出刀正要剁下去,外头一个亲兵却闯了进来,惊惶失措地喊道:“老爷,老爷,外头有好几百人!”

“都是什么人?”

刘泽清强自镇定,却顾不得杀那床上的女子,他喝问道。

“看模样,象是一伙乡民。”

“这群贱种,待我出去看看。”

刘泽清心中颇为惊讶,此时怎么会有几百乡民跑到这无名小村来。若只是乡民,他倒没有什么害怕的,随他来的近两百骑可都是军中精锐,杀散几百乡民是小事。

更何况,他现在还披着官兵的皮,那些乡民素畏官兵,自己或许可以吓退他们。

他出了门,这个过程之中,便听得杀声四起,惨叫声不绝于耳。乡民的凶悍,出乎他的想象,才这片刻功夫,他的亲兵就被逼得退入村中。闻得他召唤,亲兵从四面聚来,而那些乡民,也围扰了。

“你们是何人,竟然敢杀官造反不成?”刘泽清的一个亲兵厉声喝问道。

“杀官?你们这些狗贼,将这好生生的村子糟蹋成这模样,还说自己是官?”乡民最初是一愣,但旋即有人厉声骂道:“你们定是响马,兄弟们,杀了响马,将他们的狗头送官换赏!”

“正是,正是,明山哥哥说的是,咱们今日也来当回官兵,捉捉响马!”

刘泽清听得这话,心中一动,他上前两步,大声道:“本官乃山`东总兵刘泽清是也,在此捉拿响马,尔等啸聚一处,定是响马无疑,见着本官,还不速速束手就擒!”

“刘泽清”这个名字一出来,那些乡民打扮的人都静了下来。

刘泽清心中暗暗恼怒,他原本是想着隐瞒行踪在这里歇上一夜,所以才会杀人灭口。现在为了摆脱这些好管闲事的乡民,却不得不主动泄露行踪,对方有三四百青壮,而且各执刀兵,想要杀光灭口是不可能的事情。

“各执刀兵?”

猛然间,刘泽清意识到不对,这些乡民手中的刀兵,也太过齐整,竟然没有谁手里拿着粪叉锄头木棒之类他们应该拿着的家伙,而个个都是刀枪,甚至还有人手中有火铳!

一般乡民,有些零散武器就罢了,怎么会个个都有?

这疑惑一浮了出来,刘泽清身体不由自主地便向后退,而乡民当中,也暴发出一阵狂笑。

“果然,刘泽清这狗官在此!”

“牛哥,老牛,刘泽清真在,快来啊!”

七嘴八舌闹哄哄的声音响了起来,人群左右一分,紧接着,二十骑从人群后出来。

为首的,骑着高头大马,头顶黑盔,身着绿衣,黑盔上的面具放了下来,手中一柄长刀。

这个形象,刘泽清就算没有见过,也从疯传的说书人口中听到过。…,

在滁`州战役之后,麻子柳敬亭亲自到了滁`州,访问当地经历过那一场大战的百姓,从滁`州一直回溯到庐`州,创作了一部评书《滁`州传烽录》,其中跌宕起伏激动人心者,便是“牛魔王断桥残血、花双刀平沙落雁”一节,花了老大篇幅,形容俞国振麾下两员勇将齐牛与田伯光是如何在千军万马中杀敌的。

这其中自然七假三真,到处都是夸大其辞之处,可是如今的大明,正是市民文化繁荣之时,不唯南`京、扬`州这般的大城,便是曹州这样的小地方,也有不少寻欢作乐之所。这《滁`州传烽录》甫一出来,便到处流传,刘泽清听过两回,虽然对其中颂赞俞国振与他的家卫的内容不屑一顾,但是对其中几个人物形象,还是记忆深刻。

“齐牛?”他嘶声道。

个头这么大的,唯有齐牛!

“狗官,竟然认得牛哥,哈哈,眼睛倒没有全瞎!”

“哼!”齐牛冷哼了一声,村子里的血腥味,让他血上浮起了躁热,这是他想要放手施为时会产生的反应。在俞国振的教育之下,有一个理念深深扎入他的心中。

以杀止杀、以暴制暴!

“俞国振……俞小狗,这是俞小狗的诡计!”

这一刻,刘泽清总算想明白了。他不知不觉中,钻入了俞国振布置之内,他的每一步选择,都是俞国振诱导的结果!

在他那侄子刘之轩得罪了俞国振的那一刻起,俞国振对他已经产生了必杀之心。此前种种故布疑阵,为的都是让他先脱离自己的老巢曹州,接着再离开自己那两千护卫!

而在济`南城里颜继祖与张秉文的种种变化,满大街的文告,还有从巡抚府里打听来的那些消息……竟然都是那俞国振遥控的?

“刘泽清,你这闻香教余孽!”齐牛喝了一声,长刀遥指:“授死吧!”

“杀,杀,杀了他们!”刘泽清厉声高呼。

他的亲兵迎着齐牛冲上去,而齐牛为箭头,二十骑家卫都放下面甲,他们开始加速。弯刀在暮色中映出晚霞的光芒,虽然还未劈中敌人,却已经沾上了血色。

李青山与李明山屏着呼吸,看着齐牛他们冲了出去。

他们也没少与人厮杀,不论是同官兵,还是同响马,但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骑兵。

一往直前,带着扫荡一切的锐意,以二十骑,便突入了百余敌人之中!

他们所到之处,摧枯拉朽,血浪双分,猬聚在一起号称精锐的刘泽清亲卫,竟然就在他们的一个冲锋中崩溃!(未完待续)

明末风暴310_三一零、日暮途穷何处是更新完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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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一、日暮途穷何处是(三)

“这样一支铁骑,天下谁人能制?”.李青山吸着冷气自问。

“好男儿便当中此,杀敌如屠土鸡瓦狗耳!”李明山兴奋地扬着眉。

旋即他二人想到,一手操练出这样一支可怕军队的俞国振,曾经就在他们面前。那个时候虽然畏于俞国振的威名,可除了那双眼睛外,他们也没有觉得俞国振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二弟,你比我强!”想到自己曾经只想收下俞国振的三干两银子,李青山心里就暗自庆幸,有这样的家卫,无怪乎能在海外做出若大的事业,现在留下了交情,便是受俞公子庇护,也远远强过那三干两银子!

“大哥,我悲……此间事了,我便投身俞公子门下。”李明山却如此道。

他兄弟二人相视一笑,然后举起手中的刀枪:“兄弟们,杀啊!”

对于李青山纠集的这群江湖亡命来说,杀官兵一直是一项高风险也高刺激的运动。象现在这样可以毫无顾忌地杀官兵,据说杀完之后尚有奖赏,那可是机会难得。因此他们一个个争先恐后冲了上来,而刘泽清的亲兵已经被齐牛杀散,组织不起有效的抵抗,当军队失去了军阵的掩护,再想面对优势的敌人,那就极难。很快,这近两百的家丁或死或降。

但他们的抵抗,为刘泽清争得了片刻时间,他逃回到那屋子里,缩入房中,瑟瑟发抖。

他身上已经沾满了血,但这一次不是无辜者或者无反抗之力者的血,而是他的家丁亲卫的血。他亲眼见着一个家丁为了掩护他,被齐牛一刀砍成了两截,那血印在他的身上,粘粘湿湿,还能感觉到热!

此时的刘泽清,已经完全没有了堂堂一镇总兵的威风,他相貌原本白净文雅,如今却完全是污秽毕露,眼泪鼻涕和汗水血污,在他面上纵横,画出不知多少道河川来。

“饶我,饶我,我对俞公子有周,求你们饶我!”他大声呼道:“我有五十万两的藏银,全部献与俞公子。我有一万精兵,全部献与俞公子……”

门外回应他的声音,是冰冷的脚步声与武器撞击声,刘泽清绝望了,他其实也知道,到了这个地步,双方绝对是不死不休,他便是奉上一座金山,奉上天兵天将,都改变不了俞国振要杀他的意图。

他抓着刀的手不停地颤抖,心中拿定主意,要与进来的家卫同归于尽,若来的是齐牛就更好,能与齐牛同归于尽,至少可以让俞国振更加伤心。

然而就在这时,他听得耳后传来了尖叫,他想要回头,为时已晚,一柄算不得尖锐的剪刀,插入了他的后颈当中。

紧接着,那剪刀被拔了出来,又疯狂地插向他的后背。他身上有甲胄护体,剪刀此后的攻击全部被甲胄拦住,刘泽清艰难地转过头来,然后便看到一张女子的脸。

方才被他拉入房中的那个女子。

他的注意力全集中在前面,因此忘了身后还有这个女子,这女子在他出去后就找了把剪刀,原是要自尽的,但犹豫了好一会儿,却没有想到等到了这样的机会!

见满脸是血的刘泽清转过来,那女子惊得退后了两步,旋即又扑了上来。刘泽清手中虽然有刀,他也想抬手给那女子一刀,只不过他动手的结果,却是刀当啷一声掉落在地上。

那女子刺中他脖子的那一剪刀,刺破了他的颈部大动脉,血汩汩流出,让他筋骨发软。…,

“你

……”。

刘泽清颤声说了一个字,眼前便已经是迷糊一片,他身体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齐牛等人紧追着刘泽清进了屋子,听得刘泽清先是讨饶,接着一个女人尖叫和刘泽清的惨叫声,然后铁器落在地上的声音。老牛虽是憨,却不笨,并没有急着闯进去,只是过了会儿,里头传来嘤嘤的女子哭泣之声,他才一脚踹开了门。

众人涌进了这间卧室,看到的是一个手中拿着滴血剪刀惊惶失措的少女,还有一个倒在地上双眼圆睁死不瞑目的刘泽清。

刘泽清残害百姓多年,其罪行虽未象流寇那般彰显,但性质恶劣却更胜过流寇。流寇是贼,贼杀人掳掠那是常事,刘泽清是官,而且是应该守护百姓的军官,可所作所为却比贼更甚!百姓节衣缩食省吃减用,供他大鱼大肉逍遥风流,供他骑在百姓头上作威作福为所欲为,而他却对百姓无丝毫感恩回报之心,残虐百姓有如血仇。故此,他今日得此结果,死在一个弱女子手中,倒也是莫大的讽刺。

齐牛看了看地上的尸体,又瞧了瞧那少女,一时间不知如何处置。这原本不是他所擅长的事情,倒该让田伯光来收拾残局最好,那厮嘴甜,三言两语便可以哄得那少女不哭。

他转过脸:“诸位哥哥,接下来如何处置?”

李青山与李明山等七嘴八舌商量起来,那少女最初以为闯进来也是恶人,却发现他们不但没有无礼,而且还在讨论如何处置刘泽清一党,渐渐放下心来。当她不再畏惧,全村被屠的悲伤又浮了出来,她缩至屋子的一隅,嘤嘤哭泣,哭得屋子里众人心烦意乱。

“出去出去,咱们都出去,这小曼……咦,这小曼是不是村子里的人?”张明山正要招呼众人出去商议,突然间灵机一动,看着那少女问道。

小曼是当地人称呼姑娘的土话,那少女点了点头,呜呜咽咽的。众人有些同情,这个村子已经被刘泽清一伙糟蹋尽了,总共活下来的,不过是六七个女子,而且绝大多数都已经被欺凌。

那少女呜咽着点头。

李明山眼里毙芒闪动,他将李青山与齐牛拉了出来:“诸位兄弟,我有个主意,咱们只说这村子遭了贼,让那小曼当苦主,咱们去告官!”

三一二、玉瓶冰杯狄公酒(一)

明末风暴312_三一二、玉瓶冰杯狄公酒“当真是肆意妄为贼胆包天!”

将手中的《民生速报》往桌上一扔,阎应元哼了一声。..

旁边的小二笑嘻嘻地过来:“阎大仓,可是吃完了?”

“就你们铺子奸诈,在铺子里陈列《民生速报》,供食者观看。”阎应元歪了歪嘴,然后站起了身。

他身材高大,卧蚕眉,丹凤眼,红面美髯,看上去相貌堂堂,仿佛关云长再世。小二对他虽是恭敬,却并不畏惧,大伙都是熟人,阎应元又不是高高在上有功名的举人进士,只不过是一个仓吏,虽然生得一副好象貌,却是没有什么用处。称一声“大仓”是尊重,若是在外头见了,直接呼其名也是正常的事情。

小二接过那《民生速报》,飞快地传给早在一边点了面汤等得不耐烦了的一个穷秀才,秀才接过来之后,看得摇头晃脑嗟哦不已。阎应元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大步出了这家小面铺。

小面铺的生意在这左近算是不错的,原因就在于他们订了《民生速报》供食看观看,这附近不少人舍不得订报的那几文钱,在此蹭报看,既吃了饭,又能看到速报上的消息去与人吹牛打屁。

走到大街上时,阎应元看着熙熙攘攘往来的人群,突然间有一阵恍惚。

这座巨大的城市,虽然先后数次为东虏所迫,但到底是大明的都城,城中的繁华无庸赘述,仅仅是那众多的人口,便让阎应元起想春秋时晏子使楚时对齐国都城的称赞:“张袂成阴,挥汗成雨。比肩继踵而在。”

只不过晏子当时是在吹牛。而阎应元看到的却是确确实实的存在。

阎应元虽然只是一个小吏,却喜好读书,当别的同僚们绞尽脑汁琢磨着怎么能够从自己管理的朝廷官库中为自己谋利时,他却钻研古时的谋略军书。只不过钻研这些有什么用,他终究是没有用武之地,还比不得一个靠着溜须拍马上位的家奴,竟然当到一省总兵之职!

他心中想的,便是刘泽清。

《民生速报》上一期中有不少关于这位山`东总兵的事情。诸如他在治所循私枉法、贪污军饷、为非作歹、祸国残民、养贼自重之举,上一期初出,阎应元便觉得不对。《民生速报》虽是在南直隶发行的报纸,创刊至今也有两年多,它的影响力早就超过了南直隶,传到了京城来。每一期《民生速报》在南直隶问世之后,一般十到十五天,便会送到京城,而且还衍生出“卖报”这个行当。

只不过这样来的《民生速报》价格就数倍于南直隶了,在南直隶只卖五文一份的报纸。在北`京却要卖上五十文一份。

看到上一期时,阎应元便意识到,是有人要对付刘泽清了。

此前他也爱看《民生速报》,但这报纸虽是言人所未言之事。却一直很注意尺度,从未近乎指名道姓地说哪一位当今的官员,哪怕是一个区区县令。

可这一次却直截了当地说山`东总兵刘某。

果然,这一期中便揭露了刘泽清的来历与闻香教教徒身份,当然,这个时候。刘泽清已经被杀,《民生速报》中还甚至引用了颜继祖一段得意洋洋的话语,将刘泽清的死罪座得实实的。

旁人看的只是一省堂堂总兵竟然是闻香教余孽,阎应元看到的却是这种不学无术被一介农家少女便刺死的货色,竟然能够爬到如此高位,而且还是在山`东这般重要之地!…,

真正的英雄,却无用武之地啊……

就在这时。他听得身后一个南方口音的声音响了起来:“你这厮好没道理,站着路口,挡着人的去路!”

阎应元一皱眉,回过脸去,却看着一个笑嘻嘻的汉子。原本这汉子的话是有些冲人,可看着这满脸的笑,阎应元的怒火却上不来了。

“抱歉,恕罪恕罪。”阎应元道。

那人一见他模样,眼睛不由得一亮,突然笑了起来:“好汉子……这位兄台尊姓大名,不知是否有空,可愿与我一叙?”

论起相貌,阎应元当真是颇有英雄模样,他自己也甚为自负,所以修整胡须时有意留成美髯。听得那人的话,他上下打量了一翻,只见那人皮肤是古铜色,看上去晒了不少太阳,眉宇端正,目光有神。他口音里原本带着南腔,但后来一句就是相当正宗的官话,说话时总是未语先笑,让人心生好感。

“某家阎应元,字丽亨,不知阁下有何指教?”阎应元拱手道。

这人看上去只是二十出头,至少比阎应元年轻十岁,但是气度也颇为不凡,丝毫不沾俗气。阎应元知道这乃京城,天子脚下,会萃群英,卧虎藏龙,因此也不敢怠慢。

“小弟姓将,将来的将,可不是江河湖海的江,也不是姜子牙姜太公的姜。单名一个岸字,字息霜……实不相瞒,来京办事,正逛着街,肚子饿了想要寻处所在吃饭。不过小弟最是唠叨,吃饭时喜欢有朋友陪着,这不,在街上走了半天,也没见着两个有资格陪小弟吃饭的,直到见到丽亨兄。”

这人非常会说话,唠叨了半日,原是拐弯抹角地恭维阎应元。阎应元长得象关羽,性子也有几分象,喜人恭维奉承。听得将岸这样说,微微一笑:“恰好阎某如今有空……前面端和楼的脆皮鸭子不错,将兄弟是否上去一会?”

端和楼的脆皮鸭当然不错,但价钱也昂贵,阎应元在这附近住了多年,却也没有去吃过几回。将岸与阎应元在端和楼吃得倒是尽兴,将岸在南方混迹了两年,他们除了吃脆皮鸭,便是以将岸所说的安南见闻佐酒,听得阎应元眉飞色舞。只恨未能亲眼一见。

不仅是阎应元。端和楼在这附近算是比较大的酒楼了,

“今日得识阎兄,当真是一大快事,有好友不可无好酒……我这有一种好酒,请阎兄尝尝。”将岸一边说一边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瓶子。

这瓶子一出现在阎应元面前,就让他眼前一亮。

“这可是琉璃瓶?”

“哪是什么琉璃瓶,不过是玻璃瓶罢了。”将岸笑了起来:“交趾所产之物……哦,对了。先尝尝酒!”

他一边说一边拔开瓶塞,软木做的瓶塞才打开,一股扑鼻的酒香便传了出来,而且将岸因为不小心的缘故,还将酒泼出了少许,顿时,整个酒楼之上,都是这浓浓的香味。

阎应元不是酒虫,却也忍不住深吸了一口,然后赞道:“好酒。”

“好不好酒。尝了才知。”将岸又是一笑,然后也不知他怎么的,从怀中掏出一个木盒,盒子里是锦缎垫着。放着小小的两个玻璃杯。只不过比起那半透明的酒瓶,这两个玻璃杯就晶莹剔透,宛若水晶一般。

酒杯倒是不大,将岸先给阎应元倒了一杯,然后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这可是烈酒,阎兄尝尝!”…,

阎应元举酒杯。在掌中把玩了一下,啧了两声。他家境虽然不算富裕,但在京城天子脚下,多少见过市面,这种玻璃杯子,少说也得与等重的白银同价。将酒添了添唇,一股火烧火燎的感觉便顺着唇向嘴中传去。若是酒中老鬼,少不得仰头就是一口。

“果然烈酒!”阎应元饮尽了那一杯酒,只觉得喉咙与肠胃里仿佛都在向外喷火,他连夹了数口菜,才将那股冲天的酒性压了下去。

这酒比起如今京城各家所酿的酒都要烈,甚至胜过了自关外偷运进来的烧刀子酒。

此时离京城酿出后世鼎鼎大名的二锅头还有二三十年的光景,而将岸带来的酒,也正是后世的二锅头高粱酒。

阎应元喝得酒畅快,他伸手去拿过那个酒瓶,正欲自己布酒,却又发觉一件事情,那玻璃酒瓶之外,还贴着一张圆形的纸。纸上是彩印着图案与文字,仔细端祥,图案乃是一个戴着面具的武将模样,而文字则是“狄公酒”三个大字。

三个大字之下,还有密密的小字,却是说此酒来历,乃是北宋名将狄青所酿,狄青至交趾征侬智高,便将这酿酒之法传到了交趾,后因战乱而失传,于今又重现于大明云云。

“这酒……是交趾所产?”阎应元对于狄青极是佩服,忍不住问道:“狄公酒?”

“乃交趾郡会安所产。”将岸道:“连瓶带酒,尽是会安所产。”

他这话当然是大谎言,连瓶带酒,都是钦`州新襄所产,只不过为了避开某些贪婪的手,到会安去打个转儿罢了。如果说会安做了什么事情,那就是将那彩印的纸贴在了瓶子之上。

此时已经是崇祯九年六月中,在崇祯九年一月,俞国振正在南直隶一带血战的时候,研制了一年有余的玻璃烧制技术终于成熟,虽然成品率还是有些偏低,但已经可以进行规模化生产。而玻璃窑是现成的,只等最合适的配方和最成熟的工艺,甚至连工人都是现成的。所以仅仅是一个月之后,第一批玻璃制品便整船发运会安,三月份随着枕霞号的姊妹船连波号一起到了上`海,五月俞国振第二次北上时,随之同行北航,比起俞国振还要先一步靠着了天津港。

这一次俞国振的北上,可不仅仅是崇祯皇帝要见他这么简单,他还肩负着极为重要的任务,就是打开大明北方市场。故此,已经脱离军务的将岸,便随着他来到了这里。

“会安……”这个地名,阎应元只是在方才听将岸说过,他犹豫了一会儿,想象大海之南的情景,不禁悠然神往。

就在这时,却有人上前来:“二位,这酒……”(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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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三、玉瓶冰杯狄公酒(二)

“二位,这酒不是鄙楼所售,还请将酒收好。”

来的是酒楼的酒保,他的神情甚是尴尬。此时酒楼,却没有后世不允许自带酒水之霸王规定,但这二位带来的酒实在太诱人,不仅是酒诱人,就是酒具也让人目光忍不住溜过来。已经有几桌的客人在问,为何端和楼不将这酒卖与他们了。

“为何?”将岸一脸诧异。

“这个…”.这个,实在是抱歉,二位客官这酒,引得别桌之人纷纷探问,可是鄙楼又无此等酒售。”

“这有何难?”将岸哈哈一笑,指着楼下道:“你自己去楼下看看,是不是有一辆挂着新襄记旗号的马车,那车上就有这等酒,你去那边问他们就是。”

那伙计将信将疑地下去,没过多久,果然开始一瓶一瓶的秋公酒送上来。

阎应元看到这一幕,忍不住苦笑,向着将岸挑起拇指:“将兄弟,好算计!”

“却是让阎兄为我们演了一场戏,阎兄雅士,将某自不会以俗物相渎,我们这里还有一些会安的特产,在会安本地,其实不值几个钱。”将岸笑着向阎应元道。

被眼前这小伙儿利用了一回,阎应元却没有多少恼怒,毕竟从这小伙儿口中,他得到了许多消息。特别是有关交趾的消息,让他心中不禁生出一种向往:或许自己,也应该去那极南之地寻找建功立业的机会。

与阎应元告别之后,背岸便会分了赶着马车的家卫,笑眯眯地去寻下一个目标。

他们此次来京,推销来自新襄的物产,原本第一计划是通过《民生速报》来做广告,但诸多新品,没有试用之人,单纯靠广告很难让略显保守的京师百姓也接受来自新襄的新先物件,故此,他们先采用试用之类的形式,将部分产品投入到市场之中,在接下来的《民生速报》中,就开始会有大龘规模的广告了。

“京城当中,侄是藏龙卧虎

那个阎应元,一眼就瞧破了我的用意。”他心中如此想,就将阎应元暂时放在了脑后。

马车回到了城南,停在一座巨大的客栈前,自有伙计上来招呼。这座“玉京客栈”开张才不过数月其幕后的老板,实际上就是俞国振。他在半年前令高二柱开始向京师布置眼线而一家客栈和一家南杂店铺,算是最好的掩护了。

“小官人回来没有?”一进客栈他就对迎来的同伴问道。

“还没呢,也不知道为什么,小官人这么久尚没回来。”

“老牛跟着?”

“那是自然,老牛若不跟着,谁能放心?”

将岸听得齐牛跟在俞国振身边便放下心了,即使是大明天子突然翻脸,要派锦衣卫来捕小官人,有老牛在也能护着他逃回。

他却不知现在俞国振面对的局面,便是十个老牛也没有办法。

“我听闻俞公子可是有秦淮河第一风流人的绰号,怎么今日我的安排,不合俞公子之意?”

和俞国振说话的人笑吟吟的,白面无须,脸圆团团的象个富家翁,只是声音尖锐,却有些让人不舒服。

“曹公公说笑了,在秦淮河畔,不过是逢场作戏,到了曹公公这里,在下哪里还敢?”

在这里能被称为曹公公的,唯有司礼监秉笔提督京营的大太监曹化淳。

此时曹化淳年纪其实不算大,他生于万历十七年,今年也不过是四十七。自十二三岁便入宫来,他经历过不少风雨,最凶险时,曾被赶到南、京待罪。也就是那个时候,他收了另一个小太监范闲为义子。幸好,他所侍奉的朱由检成了崇祯皇帝,他被召回,而魏忠贤垮台之后,他更是奉命清理冤案,他也就由一个朝不保夕的待罪太监,变成了内宫中炙手可热的大人物。…,

但总的来说,他还是相当谨慎,一直试图结好东林清流,在自己力所能及之处,给这些人方便。比如说营救钱谦益之事,若没有他的配合,俞国振的计划,也未必得成。

“你来京拜访咱家,咱家甚是高兴,但给咱家送这些礼物,却让咱家很不高兴了。”曹化淳笑眯眯地又道。

他一直在打量着俞国振,这位四年以来名声鹊起的人物看上去极年轻,曹化淳的情报之中,他虚岁才二十岁,但无论是行事还是说话,都带着和这个年纪不同的老辣。

看到这张生机勃勃的脸,曹化淳甚至有些羡慕,自己子侄当中,为何就没有这样的人物。

“在下送的又不是什么贵重之物,向闻曹公清誉,在下也不敢携那些阿堵物来污了曹公之眼。”

俞国振将“曹公公”说成“曹公”二者意思就完全不同,曹化淳虽然在内宫里打滚多年,见惯了各种溜须拍马,可这一字之差,却还是让他眉眼一开。

俞国振确实从来没有给曹化淳送过金银,他只是借着范闲的手,将金银送到了曹化淳的长兄曹化春与次兄曹化雨处。比如说卖河珠的股份,便是由曹化雨所接收。他一边说,一边将面前的礼拿打开,却是一个天鹅绒缎子垫着的玻璃瓶。

只不过这个玻璃瓶,可比将岸给阎应元看的要更为精美。曹化淳是懂行的,看了一眼之后,身体微微一倾:“咦,玻璃侄算不得什么,但如此精致,昏是要花费不少心血。”

“曹公说的是,玻璃在民间虽是珍贵,可在曹公眼中却不是什么稀罕物,因此在下才敢拿来充当礼物。这是安南的一种酒,狄公酒,在下向当地酒坊定制,这种瓶子这般酒浆,全天下不超过十瓶。”俞国振道:“在下与范公公交情深厚,曹公又是范公公义父,这只算是晚辈给长辈的一点孝心,曹公切勿推辞。”

曹化淳当真是眉开眼笑,遥摇点着俞国振:“你啊,你啊!”

虽然他是个太监,说起话来有些阴阳怪气,不过与他交往,俞国振反而觉得比和张傅、史可法等人轻松些。相对于那些满嘴都是仁义道德大道理的清流名士,这种喜欢溜须拍马吹捧和金银的太监,自是好对付得多。

但立刻俞国振就见到了这位大太监翻脸不认人的一面了。

“你在山东做得好大事!”笑容未消,曹化淳双眉挑起,眼睛圆翻,一股杀意,几乎喷薄而出。

“曹公此话怎讲?”

“你竟然与温育仁联手,将堂堂的朝廷总兵给坑死旁人看不出来,你道是咱家也看不出来么?”曹化淳阴声道:“俞国振,俞济民,我觉得你似乎太顺了些,是不是觉得天了与咱家好糊弄?”

俞国振笑了起来。

崇祯真不好糊弄,很多事情他都明白,但只是困于宫中无能为力罢了。曹化淳饷是好糊弄,若不如此,他也不会坐在这里与俞国振见面。

“曹公何出此言,刘泽清不死晚辈在山、东的田宅便永无宁日。”俞国振道:“以曹公之能,此时当知晚辈所言不虚,刘泽清确实为闻香教遗党,闻香教遣他潜入朝廷,还到了一省总兵手绾万余人马的兵权,晚辈便是出于私心将之放翻,这结果却也是于朝廷于曹公有功,曹公不赏晚辈,却来吓唬晚辈,这可是“识…,

“行了行了。”

曹化淳有些无奈,他是想吓唬一下俞国振,结果听了俞国振一大堆的抱怨。他想起锦衣卫对此人的评价:桀骜不驯,重情重义。

既然此人不是以势可以压服的,那便只能以情义来约束了。

“你可知道颜继祖所荐的山、东总兵是谁。”曹化淳看着俞国振道。

俞国振楞了愣:“怎么?”

将刘泽清弄死之后,山、东总兵的位置便空了下来,按照俞国振与温育仁的约定,这个位置原是安排了一个俞国振极放心的人手。

但从曹化淳的口气来看,这人选出了变故!

“是祖宽,祖宽为山、东总兵,哈哈哈!”看到俞国振仿佛吃了一个苍蝇一样的表情,曹化淳哈哈大笑起来。

祖宽与俞国振关系不瞌,他是一清二楚的,他不是傻子,虽然不知道俞国振与温育仁的秘密约定,却猜得出来,俞国振绝对不会愿祖宽当这个“山、东总兵”因为这意味着他将刘泽清弄死的计划完全是白费力气:死了一个无能的刘泽清,却换了一个更凶残也更有本领的祖宽,那倒还不如刘泽清好摆弄。

俞国振确实没有想到,会是祖宽来接替刘泽清。不过仔细想来,温育仁、颜继祖不变卦才怪,就连史可法这号称正人君子的,都习惯了说话不算,何况这二位!

这些朝廷当官的,可是职业说谎者。

“朝廷任命了?”

“自然任命了,不过呢”……咱家自然不会看着你吃亏的。”曹化淳看了俞国振一眼,然后又道:“天子赐与田宅,自然也不会任人去欺凌你,所以空了两年的登莱总兵,如今也有了人选。”

“啊?”

“不临因为在与闯贼交战中有功,故此被拔为登莱总兵。”曹化淳意味深长地向着俞国振一笑:“俞济民,你算是走运,天子对你看重,你还是收拾住自己的小心思,专心为天子效力!”

听得这一句话,俞国振心里顿时明白。

同时他也暗暗感激,无论崇祯与曹化淳的真实用意是什么,但他们将空了数年的登莱总兵一职,破格授予孙临,这确实是在为他铺路行方便。

“晚辈感激不尽,敬曹公一杯。”他拧开手中秋公酒的瓶塞,侄出了美酒。

“三日后陛下会见你,你且等着。”。)【钓鱼岛永远属于中国】

三一四、玉瓶冰杯狄公酒(三)

曹化淳咯咯笑着,向俞国振说出让他眉头一挑的话来。

此次北上之行,原本就是因为崇祯想要见他,但崇祯这位天子,在勤奋上真的没有话说,虽然是瞎忙乎,却很难有闲的时候。因此,俞国振到了京城已经六天,仍然没有见着他。

他日理万机,俞国振也不悠闲,他是瞎忙乎,俞国振则每一步都有自己的战略考量。旁人觉得他只是乱跑的闲子,实际上在将来,或许就会产生巨大的用途。

俞国振一直认为,崇祯是个好县令,努把力,也可以当一个好的知府,但一省之地就已经超过了他的极限。

“三日之后召我觐见?”

“陛下会出来见你。”曹化淳压低声音说了一句,然后象什么都没有泄露一样:“便宜坊的烤鸭不错,你这酒可以用便宜坊的烤鸭来佐,倒是难得的美味。”

“曹公如此推荐,便宜坊晚辈定然是要去的。”俞国振道:“还有一事,晚辈要麻烦曹公,晚辈有些物产,想遣人到朝鲜国去卖,听闻朝鲜国上到君王下到臣民,都极为仰慕曹公,故此还请曹公赐个名头,让晚辈可以在朝鲜便宜行事。”

曹化淳听得此语,眉眼忍不住跳了一跳。

俞国振不等他回应,笑着又道:“晚辈曾闻,当初宋时张俊府中一老卒,奉令至朝鲜,尚能获十倍之利而返。晚辈不才,最好金银,总不至于输给一老卒。此行若得成,愿奉献天子十万银之资。”

他说的是宋人笔记《四朝闻见录》中的记载,南宋中兴四名将之一的张俊,同时也是秦桧害死岳飞帮凶之一。生财有道,派遣一老卒到朝鲜连蒙带骗弄得五百万贯巨财的例子。

曹化淳也是饱读诗书的。他可不是不识字却能当秉笔太监的魏忠贤。因此知道这个典故,顿时眼前一亮。

十万银对他来说,并不算是太大的财富,但对于当今天子来说。可是一大笔钱!

崇祯皇帝比较悲剧的地方就在这里,他继位之时。托此前皇帝收刮之福和抄拿魏忠贤府库之利,内库当中颇有些余钱。他初登大宝,尚不知朝中的官吏是什么德性。兴致匆匆地减了数年辽饷。不足之数便以内库去补。结果甚为悲摧,辽地后金未平,内库银两已空。此后他的内库便一直空虚,朝官动辄要他拿内库去弥补户部的亏空,而内官则想方设法从内库中弄走他的藏银。

这也是他以堂堂一个大帝国之君的身份,却对俞国振奉上的每年不过两万两银子的河珠之利也甘之若饴的原因。原本的历史当中。李自成攻入京城抄掳皇宫,有人说是抄走了数千万两的银子。因此便有不严谨的史家附会说崇祯小气,守着数千万两银子也不愿拿出来犒养军士,却不知这数千万两银子当中,来自于朝廷中文武官员、勋亲国戚和内宫太监的,占据了绝对大多数,真正来自于崇祯小金库的,只怕是少之又少。

俞国振以十万银相许,曹化淳心动了。

这十万银是明面上的,是献给崇祯皇帝的,那么至少还有些是献给他的。天子拿大头,他拿小头,理当如此。

这其中他既不需要出资,也不需要出力,不过是给个空头的使者头衔罢了。而且,俞国振三日后面君见圣,很有可能直接对天子提起此事,若真提及了却被自己挡住,以天子对于银钱的渴望,到时候自己可就要受挂落。…,

“既是如此,那么……咱家会给你安排好的,只作朝廷秘使吧。不过,济民啊,你胆大妄为可是极有名的,咱家在内宫之中,都不只一次听起。朝鲜之事,干系藩国邦交,你在处置之时,切切小心。”

说到这里,曹化淳令人奉茶添水,俞国振知道这便是送客,于是又闲话了两句便起身告辞。

今日算是大有收获。山`东之事的后续算是抹平了,从曹化淳那儿得到的消息,孙临为登莱总兵,那么他在青岛口的营建工作便可以立刻展开。他要在那儿建一座大港,以备将来使用,同时分插人手,保证北方若有什么意外,他在山`东有可以使用的力量。而曹化淳答应给个名头前往朝鲜,这更意味着他接下来的布局会更加顺畅。此际朝鲜,尚记忆万历天子时援助抗倭之恩,虽是迫于后金淫威,不得不与之约为兄弟之国,但对大明总体上还是保持着恭敬。

那里也是郑家势力较弱之处,正好可以充当新襄的倾销市场。另外,朝鲜的资源也可颇有可用之处,至少,朝鲜还有人口。

对于人口的渴望,俞国振永不满足。

这是一个什么时代?这是一个大移民的时代!欧洲的白皮殖民者们,正象病毒一样,把他们多余的人口散布到世界各地,在大地的每一个角落制造麻烦。任何没有组织力的国家或民族,都会面对着他们的疯狂入侵,而那些广阔肥沃而又资源丰富的土地,也一块块落入了这些殖民者手中,在他们手里变成财富和武器,去屠杀和掳掠更多。

俞国振为何要象现在这样布局,为的可不仅仅是对付东虏!只是对付满州女真,他根本用不着布下如此庞大的战略。他需要众多的人口,去占领如今尚少有人烟的东南亚、大洋洲,去美洲与欧洲殖民者们争雄,去印度洋构筑抵御某些极端宗教派别渗透污染的“绿坝”。

单单面对东虏,他现在的地盘就足够了,再借机招募个几十万人口,到十年之后拥有五万训练有素、完全火器化的近代化步兵和五千海军。足以将流寇与东虏全部扫灭,但在那之后呢?

在那之后,即使俞国振再强力去推行,也会面临着诸多阻挠,甚至可能错失最佳时机,使得华夏重新回到王朝更替的怪圈之中去。面对一波又一波的殖民者的冲击,即使能够表现得比满清稍好一些又有什么用?

他在曹化淳外宅前稍稍呆了一会儿,整理了一下思路,重新考虑了一遍自己的战略安排。就在他发呆的时候,曹化淳外宅对面,一户人家里走出了一人,那人看到了俞国振,脸色大变,立刻又钻了回去。

“为何又回来了?”门里有人问道。

“嘘!”

脸色大变的人透过门缝看着俞国振,目光里既有恐惧,也有兴奋。盯了一会儿,他回头道:“三哥,你还记得几年前,我随着管事一起去无为的事情么?”

“无为幼虎?”身后那人讶然道。

“正是,就是那无为幼虎,他、他来京师了!”

身后的“三哥”立刻也凑了过来,伸头向门外看去,只见对面曹府的大门前,一个十**岁的少年正背手而立。他仰望着天空,若有所思,似乎在思考什么重要的事情。

“这厮竟然与曹化淳这阉货有关联,难怪敢杀管事……难怪!”三哥喃喃自语:“咱们今日倒是撞着一条怪鱼啊。”…,

“三哥的意思?”

“这厮与我们范家有仇,而且有他在南直隶,那些子流寇便在南直隶闹不出大事,闹不出大事,朝廷的根本就动不了,大清想要入关便有些艰难。这小狗在南直隶,我们范家近不了他的身,自然是无奈他何,但到了京师来……若是被人突然刺了一刀,谁知道是哪个做的?”

“三哥,不妥,不妥,如今家中正有大计,那可是价值无算的买卖,若是真刺杀了他,免不了打草惊蛇。坏了主家的大计,你我便是有点微功,只怕也没法子活命了。”

三哥略一沉吟,勉强点了点头:“你说的是,不过……等主家大计成了,若是这小狗还在京师,咱们就安排人寻机动手!”

“那得盯紧了他!”

“放心,我亲自来盯他,不过曹化淳的外宅,就辛苦你了,北边据说有大作为,要咱们多盯盯那昏君的亲信呢。”

俞国振并不知道自己竟然成了别人监视的对象,但他却知道,至少锦衣卫是少不得盯着他的。他发完呆,召呼了一声齐牛,老牛便跟在了他身后,两人并未骑马,而是步行,慢慢向着玉京客栈行去。

三日光阴,可谓转眼即过。到了曹化淳所说的时间,俞国振便来到便宜坊,这家永乐年间便开张了的老字号,能在京城里延续这么多年,背后自是有力量在支撑。俞国振带着齐牛、田伯光一出现在此,便有人上前道:“可是俞公子,已经给你订了座位,请随我来。”

俞国振看了这人一眼,只见这人模样倒是不显眼,留着胡须,分明不是内宫之人。想必他只是奉命行事,也不知道俞国振到这里来是见什么人的。

他跟着那人进了便宜坊后院,一股卤鸭子味扑鼻而来,俞国振心中有些好笑。或许是因为大明曾定都南`京的缘故,将爱吃鸭子的习性也带到了北`京。

便宜坊至今也有近二百年,规模相当大,客人也极多。俞国振被领着穿过几道院门,来到侧后边的一处小院,院子不大,但布置得相当雅致。到了这里,给他引路的人便换了人,那人将他再领到房门前,低声说了一句“俞公子到了”,房门便被打开,紧接着另一人走了出来。

这次出来相引的,却是一个白面无须的内官,俞国振心中微微一动,看来崇祯天子已经在等着他了。

三一五、塞外传烽乱京华(一)

但让俞国振没有想到的是,他进去看见到的却是曹化淳。

曹化淳一见着他,便比了个手势:“嘘,皇爷刚睡着,休要吵着他。”

说这话时,曹化淳眼中有一丝不忍。他虽是身体不全的太监,心理多少有些不正常,但基本的人性却还在。眼见着自己的主子每日废寝忘食操劳,可国家却日益困窘,曹化淳心中也是极为不忍。

当然,这种不忍并不影响他弄钱。

想到自己主子的辛苦,登基九年来,几乎没有畅快笑过几回,特别是这两年,更是愁苦满面,也就是俞国振这边来的消息,让他高兴过。曹化淳看着俞国振的目光稍柔和了些,轻轻点了点头:“坐下,吃几块点心先垫垫肚子。过会儿,皇爷会有不少话问你。”

俞国振坦然坐下,伸手拿过一块点心,说实话,他并不觉得那块点心好吃,至少远不及方子仪琢磨出来的一点糕点。

“曹化淳倒是忠心。”俞国振心中暗想。

大约等了半个小时左右,突然听到楼上有人的声音响起:“朕怎么又睡着了……曹伴伴,你这老货,又到哪儿去了……如今是几时了?”

曹化淳做了一个让俞国振稍等的手势,然后快步上了楼,以他略显肥胖的身体,竟然能如此敏捷,倒令俞国振很有些敬佩。

然后听到楼上崇祯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俞济民可曾到了?”

“回皇爷的话,俞济民已经在楼下候旨。”

“你该早些叫醒朕……”崇祯似乎想要责备曹化淳两句,但就在这时,前院那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门被打开。引着俞国振进门的那个太监一脸惶急地冲了进来:“陛下,陛下。有紧急军情!”

俞国振心中一动。这个时候能传来的军情,一定是大事!

曹化淳在楼上听得声音,正待喝斥,却听到崇祯叹了口气:“朕便是躲到这儿。总也避不开事……让俞济民稍等,让朕听听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吧。”

曹化淳下来向俞国振使了个眼色。然后对那小太监道:“快呈上来!”

那太监将一样东西呈到曹化淳手中,曹化淳拿了上去,俞国振轻轻叹了口气。因为很快。他就听到崇祯暴怒而起的声音:“竟然,竟然……”

“皇爷!”曹化淳惶急地道。

紧接着,一连串的脚步声传来,俞国振站起身,不一会儿,他就看到曹化淳在后陪着一个男子走下了楼。

这男子原本是很年轻。可现在看来,却和四五十岁的老人没有什么区别。他面色有些苍白,眼睛里布着血丝,两鬓斑白,眉间罩着一层倦意。或许因为急怒攻心的缘故,他面色有些狰狞,眼神也很凌厉,来到楼下后,他向俞国振点了点头,却是一语未发,便匆匆出门而去。

曹化淳脸色也是一片惊讶恼怒,他稍落后了两步,看着俞国振苦笑:“俞济民,你先回去……我会遣人去寻你的。”

只说完了这一句,他便匆匆离去,很快外头就是一片脚步声。俞国振心中有些惊讶,他进院子时并没有看到几个护卫,现在看来,在自己未曾瞧见的地方,还隐藏着不少人。

外头的声音终于静了,俞国振叹了口气,他和崇祯的第一次见面,就这样结束了。

崇祯此人,虽然有人评价他刻薄寡恩,但事实上,他对于自己信任的人,却是宽厚有加。至少他留给俞国振的第一印象不错:虽然才器有限,但至少待他有好感的人还算关心。…,

只不过他最大的问题是眼光不太行啊。

出了便宜坊,俞国振回到玉京客栈,沿途发觉,京城的大街上还是一切正常,看不出什么异样来。俞国振的思绪不由得又转到了方才让崇祯皇帝取消计划失态离开的消息,太监来呈时说是紧急军情,究竟是何方的紧急军情,能让崇祯中止原本的计划而匆匆回宫?

手中的信息太少,实在分析不出什么来。

“官人,官人!”

他有些发怔,然后听得有人唤,回过神来,看到方子仪俏生生站在他面前。

方子仪与柳如是的娇小玲珑不同,她的身材兼有南方女子的灵秀和北方女子的修长,这可能与她未曾裹过小脚相关。据俞国振所知,在一次看到方子仪的脚之后,柳如是便自惭形秽,为了遮掩自己的不足,她便发明了黑色的由蚕丝织成的长袜,将整个脚都罩住,一直到大腿上,于是俞国振便见识了什么是丝袜诱`惑。

“娘子啊……”

方子仪笑吟吟看着他,手里抓着一本书卷。原本有个小子柠跟在身边碍事,不过在山`东时将她留在了张秉文府中,只等回去接走,因此现在两人身边清静了。

一见左右无人,俞国振张开双臂便要抱过去。方子仪心中甜蜜,却是抬起手,用手中的书点在俞国振的鼻子上,将他挡住。

“娘子在看什么书?”俞国振好奇地问道。

方子仪性子恬静,除了爱书之外,几无别的爱好。她笑着道:“奴今日逛了琉璃厂书市,倒是寻着了一本有趣的书,故此拿来向夫君献宝呢。”

俞国振接过那本书,翻到封面,却是一本《军器图说》,他“咦”了一声,以方子仪的性子,当然不会对这种书感兴趣,若是《徐霞客游记》之类,才对她的胃口。她找到这本书,还是因为俞国振,对此,俞国振心知肚明。

不过俞国振对此时的武器,并不太重视,这时代最好的火绳枪,只怕就是现在家卫们装备的虎卫乙型。见他似乎不太想翻看,方子仪微笑起来:“夫君,切勿轻视天下之人,你且看这个。”

她将书翻到其中一页,却是“自生火铳”的介绍。俞国振看了看,神情顿时肃然:“这人果然是天才!”

所谓自生火铳,便是燧发枪,此时欧洲已经有了燧发枪,但据俞国振所知,技术还不太成熟。而且燧发枪的射程,反而比不上火绳枪,另外由于工艺的问题,扳机的扣动相当困难,这又影响了射击的精确度。不过这人能够提出燧发枪的理论,已经是极难得了。

“夫君曾说火绳枪之不便,妾身虽然不通这个,却也在想,若是直接安装个火石在后,或者可以为夫君解忧,恰恰看到此书中有这个念头,也不知于夫君是否有用。”

对于俞国振来说,“自发火枪”的理论真没有什么用处,因为燧发枪他早就在让人研制了。不过方子仪的一份心意,却在这里,沉掂掂的让他心中温暖。方子仪与他目光相对,感觉到他的柔情,展眉又是一笑,不过脸上却浮起了欢喜的红晕。

她又将书翻到了一页:“妾身见家卫行军,往往身负二枪,其一为火绳枪,其二为缨枪,又见到这书中……夫君请看。”

顺着她纤纤玉指,俞国振看到了喷火烧灼的梨花枪,却是在普通缨枪前方捆绑一个火药筒,先以火药射击,再用缨枪杀敌。方子仪笑道:“妾身觉得这倒可以启发人,夫君说了火器乃是今后战场之主器,那么何不在这主器之上再加一副器。这图文里既然可以在缨枪之上加火器,为何夫君不能在火器之上加缨枪?”…,

俞国振盯着方子仪好一会儿,如果不是方子仪没有和他去过新襄,他简直要怀疑,方子仪是不是进入了新襄的武器研究所了。

这可就是步枪加刺刀的理论!

因为虎卫乙并不适合加装刺刀,所以俞国振正在命令研究所,对虎卫乙进行新一轮改进,就是所谓的“虎卫乙改”,这种型号最大的变化,就在于调整虎卫乙的木制枪托长度与形状,使之更适合人用来瞄准射击,同时对枪管进行改造,便于加装刺刀进行肉搏。

这种改动虽然只是外型设计上的变化,可其中也需要大量的试验,比如说,枪管上加装刺刀卡口,对于射击精度就会产生一定的影响,再比如说,刺刀的长度是多少最适合肉搏,这些都需要进行几十次乃至上百次的试验,才能得出最佳数据。而且,俞国振也希望能通过这样的试验,打好自己的轻武器研制的基础,培养一批能挑大梁的研究员,故此并未故多地干涉他们的研究。

反正打打流寇之类的敌人,现在的虎卫乙型已经足够用了。

“娘子果然是为夫的贴心人啊……哈哈。”俞国振笑了起来。

他翻开书的前面几页,看到作者自序中说:“崇祯八年七月二十日原兵部右侍郎今致仕臣毕懋庚谨对”的字样,心中又是一动,这本书去年才出来,那么它的作者应该尚在人世。这位毕懋庚,俞国振隐约似乎记得他的名字,但却忘了他有什么具体事迹。

若是有机会,或许自己该去寻这位军器设计大师交流一番呢。

俞国振倒没有自大到认为,一个曾任兵部右侍郎的退休官员,会去投靠他,但他却不知,此时就在襄安,一个老人拄着拐杖,在两个年轻的的陪同之下,到了细柳别院的门前。

“都说俞济民的家卫用的火器甚为精良,老夫今日倒要见见世面。”那老人笑道:“登辅,你去替老夫叫门。”

这老人便是毕懋康,他原本就是南直隶歙人,只不过因为在长江之南,故此流寇数度袭扰都未至其家罢了。如今俞国振擒高迎祥之事广为传播,他虽是年迈,却也忍不住要见识一下,屡建奇功的俞家家丁,所使用的火器究竟是什么模样。

三一六、塞外传烽乱京华(二)

大明崇祯九年七月初三日,京师戒严。

当急促而混乱的脚步声将俞国振等从睡梦中惊醒后,俞国振迅速起身,首先是抓起了挂在墙上的长刀。

“夫君!”方子仪也爬了起来,顾不得自己只穿着小衣,赤着脚就扑向屋子的一角,打开箱子,将放在那儿的内甲为俞国振披上。

此时虽是初秋,但京师城中还是暑气逼人,这嵌片式内甲穿着有些闷热,俞国振带来也只是为防意外。十余斤重的内甲,方子仪抓起时有些沉重,俞国振披好甲,牵着她的手,在她额头吻了吻:“放心,一切有我。”

方子仪点了点头,看着俞国振身影消失在门口,手却抓紧了床单,心里象揪成了一团。

泪水也突然间涌了出来。

她与俞国振的婚事,比起族中其余女子要幸福得多,虽然也是长辈之命媒妁之言,但在定下婚事之前,两人便已经相识,而且还偶尔有书信往来。俞国振每每去桐`城拜访方家,总不忘给她和小子柠带礼物。如果说最初她只是敬佩俞国振在杂学上的造诣,到后来,便是一颗少女芳心,完全系在了俞国振身上了。

然后俞国振仿佛是听到了她心中的默祷,向方家求婚,在得知这个消息的刹那,方子仪觉得自己几乎控制不住要大笑出来。

婚事定下之后,她原本空落落的心就被幸福感充盈着,嫁一个堂堂男子汉,为他传宗结低,与他琴瑟和谐,这个时代的女子,对于人生的幸福追求,便仅在于此了。

然后她才发觉,自己嫁给了一个了不起的英雄。可是越是英雄人物,似乎就越多责任,他往来奔波出生入死,每每此时,方子仪口中虽是不说,心却是揪着的。

当她头顶霞披被抬入俞府时,她幸福之余,也想劝俞国振两句。他现在拥有的已经够多了,他现在做的也已经够多了。但在看到俞国振那双深沉如星空般的眼睛后,她就知道,这种话不必在俞国振面前提起。若是提起,反而会让他小看。

既然自己阻止不了他,便要在旁边默默帮他,至少让他无后顾之忧。

想到这,方子仪松开手,她又匆匆奔向那个藏着甲的箱子,从底下翻出一柄连鞘的短剑。

短剑出鞘,寒光盈面,方子仪端坐于榻,静静等候着。

过了一会儿,她听到熟悉的脚步声,紧接着,俞国振的声音传了进来:“子仪,休要慌张,是鞑虏入关,京师戒严了。”

“鞑虏入关?”方子仪心还没有来得及放下去,便又悬了起来,花容失色道:“京师……京师不会有事吧?”

俞国振记忆中,崇祯九年并没有发生鞑虏攻破京师之事,对于此次鞑虏入关,他也几乎没有印象。因此略微有些轻松地道:“应当是有惊无险……只可惜,我只带了两百人入京,否则倒是一场与鞑子交手的机会,也让他们见识一下鞑子的实力,免得成了骄兵。”

“能不战,那最好。”方子仪见他轻松,也松了口气,微微地叹了声,合手低祷:“苍天保佑我大明,苍天保佑我百姓,苍天保佑我忠勇将士……”

因为是早晨,从东方升起的红日,将金红色的光辉透过窗纸洒在她的脖脸上,她垂眼默祷,无比虔诚。俞国振看着她这模样,想到在大明万里江山之中,这个消息传出之后,必是无数这般女子,在用全部身心向着那苍天默祷,心中突然间有些不忍。…,

他吸了口气,眯着眼睛,见方子仪回过神,他上前去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子仪,我出去一会儿,打听打听消息。”他平静地道。

方子仪略带一抹忧色:“夫君,保重要紧,切勿呈强。”

从俞国振的目光里,方子仪看出跃跃欲试的心思,虽然只带着两百人,而且这两百人还是甲胄兵器不全,可自己的这位丈夫,却不是那种知难而退的人。相反,迎难而上,才是他的本色!

俞国振哈哈一笑,便又转身出去了。

此时街头已经戒严,到处都是空无一人,俞国振站在玉京客栈门口,眼见着一队队差役从眼前经过,盘问任何可疑之人。他气度不凡,又站在客栈之前,初时并没有人来喝问,不过稍后便有锦衣卫前来盘查。

对此俞国振倒是不惧,曹化淳为了方便他在京城行事,给了他一块锦衣卫的牌子,凭着这牌子,即使是夜间宵禁,也可以在大街上闲逛。

“或许该去寻曹化淳?”在门前,俞国振又犹豫了会儿。

他带入京城的,原只有二百人,其中还有十余人已经随将岸离开了京城,三天前动身去了直沽,他们要从那儿乘连波号赶往朝鲜国。因此,他手中真正得用的,就只有一百七十余人。若是千余流寇,这一百七十余人还可以派上用场,可对着的是东虏,而且有可能是数万东虏,俞国振再是自负,也不会蠢到认为自己这一百七十人送上去能起什么决定作用。

还是不甘心啊……

京师戒严的第一日,一片人心惶惶,因为没有确切的消息,各种谣言满天飞舞,街头也少有行人。但到了第二日时,一些真实的消息开始传入民间,但其中真伪,实难辨别。俞国振这些日子去拜访了京师中不少人物,甚至包括孙临的兄长孙晋,孙晋前些时日因为忤了圣意,正被勒令停职反省,因此也得不到什么确切的消息。

俞国振却觉得,孙晋所言实际上是托辞,他知道一些消息,只不过不方便说出罢了。

直到七月九日,俞国振再收到曹化淳的邀请,在他外宅一晤。

与上一次相见时曹化淳宛若富家翁不同,隔了几天的时间,曹化淳便憔悴了许多,背也佝偻起来,见着俞国振之后,披头盖脑便问道:“你是打过仗的,觉得京师如今能否守得住?”

“知己知彼,方能言战,晚辈如今什么都不知晓,东虏是如何入寇的,朝廷又是如何应敌的,东虏兵力多少、将领为谁,朝廷能有多少兵士……这些事情不明,晚辈若说战守之策,便一定是虚言诳骗曹公。”俞国振心中一动,曹化淳此前都忙得不可开交,无法脱身出来,而现在却能在外宅见他,很有可能他代表的并不是他自己,而是崇祯。

他的话让曹化淳有些失望:“唉,便是你也说不清楚么?”

“若是曹公觉得可以,将如今局势说与晚辈听听,或许晚辈能有一分愚见。”

曹化淳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如今也是病急乱投医了。他唤人端来茶水,润了润喉,然后开始将最近的军情解说与俞国振听。

大明崇祯九年五月二十七日,刚刚建国号为“清”并自称皇帝的皇太极,誓师征明,于翔凤楼召见和硕睿亲王多尔衮、和硕豫亲王多铎、和硕肃亲王豪格、和硕成亲王岳托、汉军固山额真石廷柱以及多罗武英郡王阿济格、多罗饶余贝勒阿巴泰、超品公额驸杨古利、固山额真宗室拜尹图、谭泰、叶克书、阿山、图尔格、篇古、额驸达尔哈等,亲授方略。五月三十日,阿济格领八旗兵十万先行,六月二十七日,分三路入独石口。…,

而在得知清军大举南侵消息之后,崇祯皇帝与朝中大臣,都以为清军必自山西宣大一线而来,因此在布置防线时都是向着这一侧倾斜,但出人意料的是,东虏却是经延`庆入居庸关,目标直指昌平,欲取道于此进逼京师。崇祯帝乃以张元佐为兵部右侍郎,出守昌平,又派司礼监的太监魏国征监军天寿山。

昌平为京师之门户,而天寿山在昌平之北,又为昌平之门户,而且大明自成祖以来十余位天子的陵寝便在于此。魏国征在得令之后当日便动身赶往天寿山,而张元佐却是迁延了三日,仍未离京,乃至于崇祯皇帝在会见廷臣时,不得不出言讥讽:“内臣即日就道,而侍郎三日未出,何怪朕之用内臣耶?”

得到这个消息,俞国振也唯有苦笑了。

这些廷臣,当真是丢人献眼至极,平日里义正辞严,俨然正人君子当道,到有事情,还不如没有蛋蛋的太监!

“这个张元佐,旧日吏部荐他为光禄寺卿,陛下见他妙语如珠能说会道,心中不喜,便另选了战战兢兢口笨舌拙的王道直为光禄寺卿。其时陛下私下便说此人好为大言,未必可用,如今看来,果然还是陛下有识人之明。”曹化淳也忍不住抱怨了一句张元佐。

他为司礼监秉笔大太监,廷臣一指责天子重用内监,几乎每次都会把他当一个靶子狂喷,这让他心中觉得挺冤屈的,他虽然也有贪财弄权之举,可大体上还是和朝中清流关系亲善,象文震孟为内阁首辅时,他专门下贴致贺,结果换来的是什么?

羞辱,无尽的羞辱。

他却不知道,若按着原来的历史发展,他被清流特别是东林大坑特坑的事情还在后头。

俞国振没有出声,心里却鄙视起崇祯用人不明来。崇祯既然明明不喜欢张元佐好为大言夸夸其谈,为什么在这关键时候,却又想起使用其人!

“如今军情你已尽知,朝廷如何应对,你可有良方?若是朝廷用你为将,拔举你为总兵官,你能否领军退虏?”

抱怨完了之后,曹化淳坐正身躯,眼中射出寒芒,这个时候,他手绾大权的大太监威仪终于拿了出来。俞国振也神情一凝,他心中明白,这话同样不是曹化淳自己的意思。

他是代替崇祯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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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七、塞外传烽乱京华(三)

如俞国振所料,曹化淳是替崇祯皇帝问的。

此时崇祯帝,对于朝堂之上衮衮诸公已经是空前失望,他已经准备在此次事后,再让温体仁复相了。但前提是能应对完这个麻烦,总不能让温体仁出外督师为将,他手中又没有什么人可用,想来想去,便想到了俞国振身上。

或许,为他抓住了高迎祥的俞国振,还能给他带来某种惊喜吧?

俞国振微微闭了一下眼。

若非时局,他真不愿意此时出来引领这个风头。他原先的计划,是让崇祯与东林一起折腾大明,自己在南方种田,向着东南亚、大洋洲移民,控制住马六甲海峡,压服倭国、朝鲜,到时乘着流寇灭了大明、东虏“紫屁东来”之时,挥师北进,以解放者之雄姿,出现在中原。

如此行事,得国之正,不逊于朱重八驱逐蒙鞑恢复中华,而俞国振也可以凭借已经在海外打牢的基础,和无上的个人权威,推动华夏开始新一轮的扩张:并不是简单的领土扩张,而是科技的扩张、交通的扩张、人口的扩张和生产的扩张。

不过要如此,他必须先铁石心肠,放任流寇祸乱中原、南直隶,以此来获取他在海外奠基所需要的人口,削弱大明的实力,同时尽可能避免与鞑虏提前交战,以免过早曝露自己实力,同时也是避免太过削弱东虏。

但只不过他虽然知道明末的大致走势,却不知道其细节,因此屡屡卷入冲突之中。

去年与今年初的与流寇之战,还有如今在京师遇到东虏入侵,便都是如此。

他现在还有机会避开,但是,面对那些残暴的入侵者,避开……真是最好的选择么?

在南直隶两次与流寇交战,他获取了大量的人口。前后加起来,足有十二万,并且得到了一些有才能的人的好感,方以智他们且不说,象徐霞客、宋应星、万时华甚至章篪。还有那些原本在历史中默默无闻的人物,纷纷向着襄安来,仅二、三两个月,就有近千人到襄安投靠。

人心即大义。即气运,即天命。

即使在京师的战斗,不能象在南直隶那样给他带来诸多好处,他也必须去做,只为……

他又想到了方子仪那天的默祷。

“曹公,此次东虏入侵。虽有小患,却必定无法攻破京师,只要京师严谨守城,小心细作,东虏绝无可乘之机。”他思忖了会儿,然后说道。

曹化淳微微有些宽心,俞国振是知兵的,至少比他懂得战场局势,俞国振既然说东虏进不了城。那就没有太大问题。

“若我为虏酋,此次征伐,应有破坏京师附近乡镇、掳掠人口毁坏农田为此战目的。如今我大明国力,依旧远胜于东虏,东虏此举,好比是在我大明胸膛处划开一刀,虽无法一击杀灭我,却可以使我不断流血,削弱我方国力。东虏历来进关入寇。其目的都是如此。”

曹化淳想了想。确实如此,此前东虏入寇。无非是劫掠一番便走。

“东虏本不善攻城,我大明火器占优,但孔逆等去投之后,将登莱熟练工匠与大炮亦带入东虏,致使如今东虏也有了大炮火器,至少在器械上,已经与我大明相当。”俞国振又道。

这些话曹化淳不爱听,也听不明白,他有些不耐烦:“济民,你究竟想说什么?”…,

“是向曹公说明敌我优劣之所在。”俞国振笑道:“曹公为天子伴当,若是天子问起此事,曹公也有话可谈啊。”

曹化淳闻得此语,嘿然一笑,示意俞国振继续往下说。俞国振竖起一根手指:“但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三贼降后金不过四年,后金虽得工匠火炮,操演使用尚不熟练,故此东虏尚未大举装备火器,我在钦`州,与番人贸易,得番人火器犀利,故有购之。大明欲克东虏,必仰赖火器,番人火器既胜于我,何不购之为我军所用?”

“那是远水,解不了近渴!”曹化淳不耐烦地道,但当他看到俞国振微笑的模样,立刻明白过来:“好你个小猴儿,竟然算计起咱家来了……咱家别的不敢说,一年给朝廷购个一万枝火铳的主儿,总还能做!”

他不愧是侍候人的太监,最善揣摩人心,见俞国振模样顿时明白,俞国振其实是在向他推销番人的火器。这一推销,朝廷不可能直接与番人交易,那么中间商就是俞国振,他在中转手,获利应是不小。

不过也有他想不到的东西,他一开口就是一万枝火铳,在他想来,即使是番人来造,也应该极耗时力。要知道此时造鸟铳极为艰难,难就难在枪管之上,按照戚继光在《纪效新书》中的说法,枪管要靠钢钻来钻,一天的时间,一人之力,也只能钻入寸许,“至底为止,一月钻光为上”,也就是说,一个工匠一个月能钻出一根合格枪管就很不错了!

他却不知道,在新襄,钻枪管使用的是水力机械,并且采用了以坩锅炼制的高硬度刀具钢为钻头,使用油泵施压循环喷射冷却油为钻头降温液和冲刷枪管。这种方法之下,钻一根枪管的时间只用不足两小时!

至于枪机等零件,使用冲压法来铸造,更是便捷无比。所有的零件制成之后,再进入铁器工坊军械车间的装配线,采用流水做业的方式,由工匠完成。整个过程,完全实现了工业化,不仅其产量成百倍地胜过传通的手工工艺,而且因为都由机械完成,减少了人力判断的误差,使得零件的精确度也远胜过手工。这就保证了成品的质量,一则延长了使用寿命,二则减少了炸膛的可能性。

俞国振估计,每柄虎卫乙型的成本,大约是一两左右,而崇祯时粗制滥造的只有三十余发弹寿命的火铳的成本就要二两三钱,而能发百弹的“合格”火铳价钱,成本则需要到三两八银白银!

他只是以三两的价格向明朝廷出售这些火器,便可获得二两的利润,而且随着生产规模的扩大,工艺的进一步提高,他的成本还可以降得更低。

他也不怕这些流入到明朝廷手中的火铳会被用来对付他,一来这必然是虎卫乙的外售型,射程、精度都会受到影响,其威力只会比明廷如今使用的同类火铳略大,二来……等到有人用这类武器对付他时,他已经有打得更远射得更准和防得更牢的武器装备出现了。

“曹公,此次东虏来侵,若是诸将用命,大同总兵王朴能扼住宣府、山永总兵祖大寿能守九门水口,各地守臣据城自守,令虏无处可掠,再调集四方勤王之兵,与东虏决战于京师城下,便是以二换一,亦能令东虏菁华,尽葬于此。自此往后,辽东便再无忧虑了!”…,

俞国振所说的,便是关门打狗。东虏大军入关,不是走宣大,便是走山海关,把这两个口子堵住,东虏再想出关,就是绕道大漠,且不说其中艰难,只是一路上明军骚扰就足以让东虏这十万人马片甲不留。这也可以说是大明与东虏进行战略决战的一次良机,虽然付出的代价可能是京师左近被打烂,但反正不决战,京师左近也是要被东虏蹂躏至于残败的。

但俞国振知道,崇祯与曹化淳不可能采用这个计策!

经过与东虏的多年交战,崇祯与曹化淳等人,已经本能地对东虏产生了畏惧,他们决不敢看着东虏在京师城下,必定要想方设法将之赶走。另外,崇祯也对自己的文臣武将们失去了信心,根本不相信那些武将能守住关隘城池,等待勤王援军的到来。

果然,曹化淳只是略一思忖,便摇了摇头:“不可,不可,京师乃国之心腹,岂可任贼纵横?况且……若是贼人不待勤王之后至,便发力攻城,如之奈何?”

俞国振笑道:“既是如此,我尚有第二策。朝廷任命一宿将为总督,总辖京师之外各国,授予尚方宝剑,准其杀总兵以下不听号令者。使得军令一统,与虏会战于京畿。如今虏兵不过十万,而我兵亦有此数,无须大败虏兵,只需挫其锐气,虏兵必不自安,乃思遁走。此后再沿途袭扰,迫其不得携所掠百姓财物从容退却,虽不能大胜,却也可以令虏军此行空手而归。”

曹化淳听得这一计策眼前顿时亮了起来,这倒是合了他们的意思,反正打仗的不用动用京营,只动用拱卫京畿附近的各镇总兵辖下部队。不过思忖了片刻,曹化淳道:“天子有意令朝中重臣为督师,比如兵部尚书张凤翼,总领诸军。”

“不可,不可,此事不可由文臣来领。”俞国振连连摇头:“尤其张凤翼,更为不可。便是流寇,他也应付不来,何况东虏?”

他对这位兵部尚书张凤翼的评价相当低,曹化淳笑了笑,却没有再说什么。

此事天子心中自有定论,却不是他与俞国振能决定的。

“还有其余计策否?”曹化淳又问道。

“其余计策……若朝廷不希望太失颜面,可遣一骁将出城,多拨战马军械,令锦衣卫为助,传递消息,专杀分散掳掠的东虏,一击即走,绝不恋战。”俞国振向着曹化淳道:“有如此一支游骑在,或者能建奇功。”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又含笑看着曹化淳,曹化淳起身道:“此事非济民你无人能担……济民你要什么,只管与我说来!”

三一八、华夏孰为擎天手(一)

紫禁城,御书房】周皇后见他说得激愤,沉默了会儿,然后缓缓道:“吾南中尚有一家居。”

崇祯最初没有反应过来,觉得好端端地周皇后怎么会说这个,连问了两声,周皇后却是再不回答,崇祯恍然大悟。

这分明是劝他,若是京师事不可为,尚可以南下迁都!

但自成祖永乐大帝以来,天子守国门便是大明的铁律,京师为大明之都城,已经历二百载,要他抛开京师南下……他岂不成了宋高宗?

他成了宋高宗,被他所杀的袁崇焕岂不就是岳飞?

想到曾经大言五年平辽的袁崇焕,崇祯便又想到当初在后金入关后竭力主张要杀袁崇焕的宣大总督梁廷栋,当时他力争的理由便是袁崇焕放任后金在他防区里入京师,如今清兵自他防区所辖的宣大而入,按照当初的情形,他也应该磔死啊。

“陛下,还是先用膳吧。”周皇后又劝道。

崇祯拗不过她,但才打开食盒,便看到外头人影晃了晃,仔细一瞧,却是曹化淳略有些肥胖的身体。他立刻合上食盒,带着歉意地向周皇后一笑:“皇后,先且放一放,朕有话与曹伴伴说。”

曹化淳进来,先是向帝后行礼,然后回道:“皇爷只管用膳,奴婢在这说就是。”

周皇后再次将食盒推到崇祯面前,崇祯想到此前自己最烦恼的闯贼高迎祥,便是被俞国振擒来,或许这一次,他还能给自己带来好的消息,因此也不再拒绝,取了银筹,开始用餐。

曹化淳将俞国振的回应一一说与崇祯听,果然,当崇祯听得俞国振“关门打狗”之策时连连摇头,苦笑着道:“这俞国振,果然如锦衣卫所以,桀傲自大,若是朝中兵将都如他一般不畏死不怕事,朕也用不着他了。”

待听得俞国振讨论国朝火器时,崇祯想起方才接到的急报,东虏使用火炮轰击昌平城楼,心中便不由得一揪:“孔逆、耿逆、尚逆,此三贼,此三贼……”

见他如此气愤,曹化淳赶紧往下说,说到俞国振要当中间商贩卖番人火器之事,崇祯不禁又转怒为笑:“这个俞济民,当真只知道求田问舍钻钱眼了……”

他这话里并没有太多的责怪的意思,反而觉得略略松了口气,若是俞国振完全无欲无求,倒让他不知如何应付了。至于想赚些钱……大明朝廷虽然国库紧张,可每年采购火器的钱总是要拨的,依着俞国振的意思,采购他贩卖的火器,比起大明自造,还要便宜一些,没准反而给国库节约出一笔钱来!

听曹化淳分析到此,崇祯忍不住多吃了几口饭菜,旁边的周皇后看了也眉开眼笑。曹化淳又说到俞国振已经领命,准备出城与东虏游击交战,崇祯连连点头:“朕知道,他在滁`州时,擒获高迎祥便是用此战术,只不过在滁`州时,他除了自家几百家丁之外,尚有方卿的几百家丁相助,还有南`京太仆寺的两三千匹战马……如今他身边就只带了百余人,如何够用?”

“俞济民若是知道陛下如此关爱,必定感恩戴德,为陛下之赵子龙!”曹化淳拍了一记马屁,然后开始表功:“奴婢想想也是,便令锦衣卫助他,许他便宜行事,游击以下官兵将领,可以任他号令,又拨了京营两千匹战马与他……哦,奴婢大胆,还允了他两百套战甲兵刃。”…,

“那是应当的,他有心报国,朕可不能让他赤手空拳去与穷凶极恶之虏相斗,曹伴伴,你做得好,做得好,还是你顾着朕!”

说到这里,崇祯放下银筹,起身转了转:“若是臣民尽如曹伴伴、俞济民,天下太平何愁不得啊……唉!”

他如此感叹,是想起朝中衮衮诸公,一个个说得比什么都好听,做起事来却是一个个无能透顶。

这不能不说是他的悲哀,因为他根本无法摆脱这些朝廷大臣们的牵制。

不过,曹化淳带来的消息,总算让他安了点心,俞国振既然说东虏不大可能攻城,那么至少京城的安危不必太过担忧了。

但紧接着发生的事情,又让崇祯开始怀疑,俞国振做出的判断是否正确了。

崇祯九年七月十日,京师西直门,城头的京营军士紧张地极目西望。

此时前方消息已经哄传开来,东虏此来极是嚣张,遣先被招降的明军二千佯为败兵进入昌平城,明巡关御史王肇坤中计放入,七月七日,阿济格合二十固山六万八旗兵之力围攻昌平,还使用了所携带的火炮,那两千降军乘机内应,总兵巢丕昌率众投降,昌平因此失守。

昌平一失,京师门户洞开,东虏已经可以直抵城墙之下!

即使平日里再松懈的士兵,此时也不敢大意,一个个瞪圆了眼睛。因此,当远处的旌旗才一出现,他们就敲响了警钟。

随着这警钟响起,京师之内一片混乱,此前虽然做出了种种预案,可当真正的军情来临之时,近乎一半的人脑子里还是一片迷糊。

城中顿时传来了哭喊声,虽然很快就被制止,但也让无数人心中惶惶不安。

这座大明经营了两百年的城池,能够守得住么?

紫禁城里,崇祯身上也难得地披上了甲,他阴沉着脸,振衣而起:“朕欲亲上敌楼以观虏兵势,诸卿有谁愿意与朕同往?”

“不可,万万不可啊……”

一片喧闹之声,崇祯冷笑了。

“朕尚且不畏死,卿等何惧之有?”他双眼扫视众人,然后大步离开金殿:“若连站在城头观望的胆量都没有,朕如何还能指望卿等为朕败敌?”

在城外一隅,俞国振也听到了警钟声响,他望了望京城城墙,回过头来向着自己的家卫们一笑:“今日且让我们见识见识,女真人究竟有几分本领。”

他身后的家卫们大多满不在乎,就算有一两个神情比较严肃的,却也不是畏惧,而只是大战之前的紧张。他们望着俞国振,目光中充满了敬仰与信任。

自从新襄虎卫诞生之时起,俞国振就一直引领着他们,参加一次又一次的战役,取得一个又一个的胜利。他们的对手,无论是湖匪水贼,还是流寇悍盗,都一一跪倒在他们面前,将首绩与性命拱手献出,成就了新襄虎卫战无不胜的威名与气质。

对于他们来说,女真满洲,只不过是众多跪在他们脚下的敌人中的一支罢了。

“昨日得到的消息,我料想东虏会自西门出现,如今看来,我是料对了,不过方才锦衣卫传来的消息,来的却不是东虏八旗本部,而是在昌平投靠的巢丕昌与他的降军……身为军人,便是不能为国捐躯,也不该为虎作伥,因此,今日我的目标,便是打痛这支汉奸军。”

俞国振的话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那一百七十骑齐齐应了一声,“是”的声音哄响起来。

“现在分发武器,都装备好来!”

曹化淳虽然说为俞国振提供甲兵,实际上俞国振根本瞧不上明军的武备,他使用的乃是自制的甲兵。虽然虎卫制式胸甲暂时无法在大明境内使用,但嵌片式甲、虎卫乙型火枪,都藏在枕霞号之上。在七月三日京师戒严后,俞国振便借着曹化淳给的锦衣卫信符,遣人去偷运至城外。

“准备——出击!”

三一九、华夏孰为擎天手(二)

原昌平总乓巢不昌抹了—下额头的汗水,满脸嘟是麻木之色。

他有些不敢看这座熟悉的城池。

被任命为昌平总兵,拱卫京师北面门户,天子之信任由此可见一斑。但当建虏入侵局势不利时,巢不昌还是选择了投降,既未死战,又未退防。

原本以为自己率部投降,便是得不到孔有德、尚可喜他们的待遇,也总能受到札遇。

“***蛮夷,便是不知札数,千金市马的道理都不懂!”

巢不昌在心里暗骂了一声,抬头向城上望了一下。东虏自己驻在清河、沙河,却将他们这些降将叛军驱来,试探京师之中的官兵是否胆敢出来交战!

巢不昌是知道的,京师之中的官兵可以轻易吃掉他带来的这千余降军,尽管建虏反复说若是明军出来,他们随后便至,可是等他们到,黄花菜都歇凉了。

“叫骂。”巢不昌有气无力地说道。

身边传来同样有气无力地叫骂声,他们离着城墙少说还有百丈远,这个距离城头的大炮虽然能轰到,但巢不昌已经拿定主意,只要炮声一响,他们转身就走。

但出乎他意料,他们的叫骂,竟然没有被反骂。城头上旗帜一片混乱,看上去不象是严阵以待,倒象是被人攻上了城墙。

巢不昌见此情景,心中顿时一动。

他为一镇总兵,对于大明官军还是很熟悉的,自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城头之上,根本没有任何斗志,若是给他两三万人,再辅以火炮,没准真可以攻上城头!

而明军的这种士气,也让巢不昌心中生出一种快意:并不是自己想投靠敌国,实在是大明气数已尽!

“给老子骂得力气些,大伙都明白,咱们回不了头了,若不出把死气力,在新主子面前露一露脸,没准就被发为展奴!”巢不昌大声道:“瞧城头里那些胆小鬼,***的贱种,咱们在外血战险些送命,他们却在京城里享福!”

他这话倒是激起了部下同仇敌忾之意,他们驻守昌平,确实比不得守在京师花花世界里逍遥快活,平时少不得有嫉妒之语。

顿时鼓噪声响成一片,乍一看,倒也有几分气势。而城头到现在,也没有放出一炮,这让巢不昌心中更是大定。

一时之间,城下污言秽语,而城上却闷声不响。

城头之上,也有崇祯分派守城的文武官员,只不过这些人都是脸色发虚。谁都看到,眼前只有两干降军,只要出去一支精锐,便可轻易将之击溃。但莓个人也都清楚,在这支降军背后,是建虏十余万大军!

所谓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在俞国振眼中这就是天大的笑话,可在大明朝廷里,却形成了一种思维惯式,现在不是满万的建奴,而是十万!

数十万人尽静默,竟无一人是男儿!

除了恐惧之外,强烈的羞辱感也浮在城中低层将士心中,他们当兵拿饷为国卖命,就是殒身也无所恤惜,但他们的上司却还想继续享受荣华富贵,不肯挺身而出振臂高呼,让他们这些勉强糊口的小兵还能说什么?

就在这时,在南方,马蹄声滚滚而来。

“那是

……何人?”城上守军向南望去,第一个念头不是援军,而是大队建奴赶来。

不过一望,发觉来人并不多,只是区区两百骑左右,马速也不算快。更重要的是,骑在马身上的人,身着五颜六色,看上去就不象是一支正规的部队。…,

倒象是临时拼凑起来的乌合之众。

巢不昌也见到了,最初时他有些犹豫,他知道自己这两千人根本不足与城中大队明军交战,自己来起的只是一个试探作用。因此,若是大队明军前来迎击,他会毫不犹豫地回头逃走。

但看到的不仅不是大队人马,而且是一群乌合之众,这让巢不昌觉得,似乎有机可乘。

等那些人近了点,他看到其中一人手擎面大旗,旗上书写着东倒西歪的一排宇:“大明京畿勤王义勇……”。

“这是什么狗屁玩意儿!”巢不昌顿时乐了,这分明是一群百姓组成的所谓勤王义军,纯粹的乌合之众,只怕不少人连如何使用武器都不知道,能在马上不跌下,已经是幸运了。

就这样一群人,跑来同他交战,那是十足地送死。正好,他也需要一些人头,向着自己的新主子邀功献媚!

“弟兄们,这可是送上门的功勋,将他们灭了,咱们便收工回去涮羊肉!”

听得他这一声,那些降军稀稀拉拉地应了起来,都有些无精打采。巢不昌看着那不到两百骑乱七八糟地到了离自己军阵不过五十丈处,他下令准备射击,就在这时,却看到对方大旗猛然挥动,然后刺耳的锁呐声响了起来。

“竟然用锁呐传递消息,果然是乌合之众……”巢不昌这念头才浮现起来,就看到原本东倒西歪的对手,突然之间骑正,莓个人的骑姿,都再标准不过。而且他们胯下原本慢悠悠晃荡的战马,也在那一瞬间开始发力冲刺!

“咦!”巢不昌愣住了,然后厉声喝道:“射,射!”

就在他的厉喝中,叛军中执着火统者开始瞄准击发。火统轰响中,叛军阵营里一片硝烟。

此时虽是七月初秋,但这一日刮的却是东南风,故此那层烟幕,将叛军罩得牢牢的。巢不昌心念一转,情知不妙,他既然投降了建奴,便不是个胆大的,也不声响,自己拨转马头转身就走。

但这个时候,那二百骑已经加速加到极致他们手中的弯刀也亮了出来,象是数十枝利箭,直接贯入了乱军阵列之中。

闪亮的弯刀劈入肉体之中,借着战马的冲击又迅速拔了出来,向另一条生命收割过去。由新襄军械所按照俞国振的建议特制的马刀,带有血槽,即使深深劈入人体

也能轻易拔出,不至于被剧烈收缩的肌肉夹住。

这种可怕的骑兵武器,在叛军当中掀起了狂浪,只一个瞬间,便杀了个透出!

城头的明军看着这些衣着五颜六色的义军,最初时象是天桥前耍把戏的,但如今却象是蛟龙猛虎一般,以一往无前的气势扑向叛军。叛军中火统响了,可让人吃惊的是,近二百骑义军里只有极少数战马扑倒,马上的人在地上滚了几滚后,竟然又爬起来。

其中绝大多数,直接穿入十倍于他们的叛军之中,生生将叛军的队列扯烂,然后如同穿透一层薄纸般,从叛军背后掠过。

“这……这是什么人?”

城头上的明军目瞪口呆,然后他们想起,城下那些敌人,可不是真正的女真

而只是刚刚投靠过去的叛军。他们的实际战斗力,与自己不过相当,甚至还要更逊一些,而他们的人数

也只有区区两干罢了!

“将军,咱们也出去杀杀吧,这不过是一群土鸣瓦狗啊!”…,

“正是,正是

那些并绩,可全是战功!”

眼见义军冲散了乱军阵营,城上的官兵纷纷请战但是奉崇祯之命分守西直门的文武臣僚,却是一个个只顾摇头。

郑千秋便是城头一兵

看着那些连鸳鸯战袄都没有的义军,一个个英雄无比,而自己浑身甲胄,却缩在城头旁观,他心中满是沮丧。好男儿,便当如城下,哪里象自己这番在城头看别人厮杀的!

见那些文武大员们无论他们如何说,就是一个词“不准,”他实在忍不住,拔出腰刀,狠狠剁在城墙砖石上:“杀逆,杀逆,杀逆!”

在他心中,“逆”不仅仅是城下的叛军,城头那些怯懦惧战的文武大员,何尝不是逆了!

他声音洪亮,这一喊之下,声震四方。那些或激愤或庆幸的官兵,听得这喊声,不由得一愣,然后也应声相和:“杀逆,杀逆!”

城头受崇祯委派而来的文武大员们一个个神情惶然,生怕群情激愤之下,城头的官兵哗变营啸,有一人便忍不住抱怨道:“守着城池便守着城池,那是何方乱民,谎称义师,来乱我军心!”

他话一出,周围一片怒目而视,有个士兵更是冷笑:“拿着朝廷俸禄天子恩赏,莓日里胡吃海喝,自己不忠君爱国,却还不准旁人爱国了……你这狗官!”

“狗官,狗宫!”

有带头,便又有人喝骂,那位官员顿知不妙,以袖掩着脸,悄然下了城。而城头宫兵也顾不得与他争执,众人又纷纷看向城下,想知道城下战局如何了。

在城下,巢不昌正仓皇回头,他第一时间逃走,算是正确决定,在他身后,将叛军穿透后义军正向两边继续撕扯,而叛军已经完全陷入混乱之中。他们完全没有象样的抵抗,一个个只恨爹娘少给两只脚,连滚带爬者有之,束手跪降者有之,当然,身首分离横尸当场者也有之。

但映入巢不昌眼中最为可怕者,并不是那伏倒的庄稼一般的严体,而是紧紧跟在他身后穷追不舍的一骑。

这一骑已经离巢不昌不足十丈!

城头也同样注意到这一幕,叛军的失利已经是不可逆转了,有一大半叛军已经逃散,将领打扮特别是已经剃成金钱鼠尾头的巢不昌,就成了众人眼中最醒目的目标!

“辫奴,纳命来!”

巢不昌开到脑后传来这样的喝声,他忍不住又回望了一眼,双方的距离,已经只刺余五丈!他又向前看,前方一大团烟尘升起,那是大队骑兵行动的痕迹,是他的新主子前来接应了!

这一刻,他几乎要感激涕零,为新主子的善解人意而欢呼。。)

三二零、华夏孰为擎天手(三)

“主母,当心一些。”

空荡荡的街道上,这一队人马相当引人瞩目,沈云英从窗子里探出头去,看到十余骑自对面的玉京客栈出来。这十余骑中有男有女,为首的女子头戴着一顶特殊的帽子,帽檐下垂着纱巾,将她的脖子都遮住了。

她身边的仆妇都相当矫健,骑上马的动作很利落。沈云英看得有些羡慕,忍不住喊了一嗓子:“这位姐姐,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她是武家的女儿,自幼大胆,又跟着父亲沈至绪习得一身好武艺。如今父亲正寓居于京师,想要看有没有门路谋取一个职缺,故此她才出现在这里。

她的声音惊动了方子仪,方子仪抬眼向这边望去,看到对面楼上,一面如芙蓉的少女,身上竟然披着甲胄。她微微有些惊讶,看了看周围,然后驱马过来:“妹妹身上这是……”

“听说建奴来了,小妹穿上这个,如果他们闯进来,小妹就……”

沈云英是个爽利的性子,说到这里,她猛然抬手,铮的一声响,一柄利剑出现在她的手中。

她此前做过许多次这样动作,每次总将她的闺友吓得花容失色,这一次原本也有些想要吓唬面前这队人的意思。但让她惊讶的是,她虽然看不到方子仪的脸色,却能感觉到,自己拔剑只是引得她轻轻一笑。

倒是在她身边,一个大汉上前了两步,虎目死死盯着她,似乎只要她略有异动,这大汉就会飞扑而上一般。沈云英向着那大汉瞪眼,那大汉面色冷肃。却没有丝毫表情。

“老牛,她还只是个孩子。”方子仪轻轻责备了一声。

齐牛这才向后缩了缩。方子仪抬眼看着沈云英。觉得这少女十分有趣。沈云英如今才是十三岁,与方子柠的年纪相差不大,看到她,方子仪就想到了自己的妹妹。

“姐姐。你这是去做什么,外头可是戒严啊。”沈云英好奇地看着方子仪。

“我去城头看看。”

听她这样说。沈云英瞪大了眼睛,这个时候,能去城头可是极不易!她眼珠微微一转。然后笑着道:“既然这样……姐姐。我可以跟你去么?”

“你家里人呢?”方子仪微微笑了笑。

她原本是想以家里人不同意来推托,却不曾想沈云英欢呼一声,然后飞快地消失在小窗之后,不一会儿,她便出来,跟着她的。还有一位披甲执枪的中年男子。

“我爹爹正好也想去看,他可是武进士。一直就想为国立功呢!”沈云英道。

既是如此,方子仪也唯有苦笑不好再推托。有曹化淳的安排,他们一路行得很顺利,即使遇到京营或锦衣卫巡问,也轻易便通过了。不一会儿,他们就到了城头,也有曹化淳安排的人将他们带到了西城之上。

沈云英放眼望去,只见城下一片混乱,穿着明军鸳鸯战袄者被追得鬼哭狼嚎,而一队身着五颜六色衣裳的人紧随其后追杀。她并不知道这些人就是叛军,心中还觉得奇怪,为何城头的明军反倒为敌人喝起采来。

然后她就看到方子仪轻掩其口,发出低低的惊呼。

方子仪在人群中一眼就看到了俞国振,俞国振并不是象她想像的那样,位于己阵后方,处于相对安全的位置,相反,他竟然同普通家卫一样冲锋陷阵。方子仪看到时,正有一个叛军挥枪刺向俞国振,而俞国振刚击杀一敌,并未注意到这个叛军,因此被这一枪刺中腹部,从马上栽了下来!…,

方子仪的手紧紧攥在一起,呼吸都因此停滞了,她身边的齐牛忍不住向前迈了一大步,将身体贴在城垛之上,恨不得跳下去相助。

“姐姐,你怎么了?”因为方子仪正牵着沈云英的手,因此沈云英感觉到她的异样,向她问道。

此时方子仪哪有心思回答她的问题,她的全部念头都集中在俞国振身上。见俞国振落马后翻身而起,在他身侧的三名家卫也第一时间过来,一人挥刀将那叛军杀了,另两人一左一右用自己的马身将俞国振护住。俞国振又爬上了自己的战马,方才的坠马并没有让他畏缩,而嵌片式钢甲再加上内衬的锁甲,也护住了他的身体,没有让他受到重伤。

见他又上了马,冲杀如故,方子仪稍稍放心,合掌向着苍天默祷,几乎不敢再看。此时沈云英总算弄明白了,那些穿着明军服饰的反倒是敌人,而一身杂衣为掩护的倒是自己人,她侧过脸道:“姐姐认识城下的勤王义师?”

方子仪尚未回答,旁边的齐牛傲然道:“义师首领,便是我家主人,奋战诸辈,便是我们兄弟!”

老牛原本不是爱说话的,他突然接口,是因为觉得这小姑娘非常独特,不但舞刀弄枪,而且胆量极大,在城头看到下面杀人流血,她甚至有些跃跃欲试!

听他回答,沈云英却给了他一个大白眼:“你家主人和兄弟都在下面奋战,你却呆在城里,可见你是一个胆小鬼,白长了这么大的个头!”

老牛顿时面红耳赤,他原是想在这小姑娘面前炫耀一回,结果被她挖苦了一句,换作别人,他会懒得理睬,但这小姑娘却让他觉得有些羞愤。

“云英妹妹,这你就错了,老牛可是他们兄弟当中的第一勇士,只是外子担心我的安危,所以将他留在我的身边。这可不是老牛胆小,反是我拖累了他呢!”方子仪极是敏锐,在看到俞国振并无大碍之后,立刻觉察到齐牛的异样,便为他辩解道。

她是知道俞国振对老牛的信任与重用的,也知道俞国振正在张罗着为已经二十岁左右的第一批家卫娶妻成家。唯独老牛这憨货,迟迟没有开窍,俞国振对此还有几分担忧。现在看来,老牛的春天似乎也要来了。但是云英如今年纪尚幼,老牛找她。倒真暗合了那句话:老牛吃嫩草。

想到这,方子仪不禁有些好笑。心中的紧张约略放开了些。

而在城下。巢丕昌却无法放松,相反,他限入了巨大的恐惧之中,因为追击他的家卫。已经同他追到了战马首尾相衔的地步!

前方远处,虽然尘土漫天。建虏已经赶过来接应了,可是远水毕竟解不了近渴!

“杀!”在他的耳后,喝声响起。

追着巢丕昌者。是田伯光。俞国振麾下骑术最佳者。除了王启年这天生的变态之外,当数高大柱与齐牛,再往下就是田伯光,连叶武崖、张正等在骑术上也比他略差一些。田伯光也看到了前方的尘土,甚至看到那滚滚尘土中飘扬猎猎的旗帜。但见到自己的战利品即将到手,他还是一咬牙。踩镫站起,扬刀准备劈出。

巢丕昌虽然畏死。但终究是沙场宿将,见此情景,猛然侧身,将身体藏在了马腹之侧,同时举起右手,对准了田伯光的胸膛。

在他的右手之中,赫然就是一柄三眼铳!…,

田伯光看到三眼铳时呼吸顿时停住,他能清楚感觉到,自己全身寒毛一瞬间全部竖了起来。在此之前,他追随俞国振,也经历大小数十战,但从来没有象这次一样,离死亡如此之近!

虽然身上有嵌片式钢甲,可这种距离之内,钢甲不可能将三眼铳喷出的弹丸全部挡住!

他的脑子里此刻想着的,竟然是自己虽然口花花,但却还从未与女子亲热过,因此,他绝不能死在这里!

他的身体也在同时做出了反应,甩镫离马不闪反扑,腾空向着巢丕昌飞起!

几乎在田伯光腾空的同时,三眼铳响了,田伯光的战马痛嘶着摔倒,巨大的惯性还是让它掀起一片尘土,在地面犁出一道血肉和泥土的沟痕。但巢丕昌也没有因此而高兴,因为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一轻,也腾空飞起,而且还在空中旋转不休。

他看到了田伯光在地上打着滚,来化解自马上跳下的惯力;看到了田伯光的战马脖子和背部完全是血肉模糊的一片,脖骨也明显折断了;他还看到自己的战马,驼着一具没有头颅的身体在狂奔,那具身体似乎还有些眼熟。

这个时候,他才意识到,就在方才田伯光飞身扑起的同时,他手中的刀斩向自己的颈脖。

“好快的刀……”这是他最后的念头。

城头之上望着这边的众明军顿时欢呼出声,沈云英见着田伯光那矫健的身手,更是尖叫雀跃,反而是齐牛一声不吭。他在想若是换了他追击,早就动用飞槊解决战斗,根本不会给对方留下负隅顽抗的机会。

不过城头的欢呼很快就变成了惊叫,因为那些前来接应的建奴也看到了这一幕,他们加快了马速,其前锋此时离田伯光,也不过就是五十余丈!

田伯光对此仿佛一无所知,他爬起来后,先是去捡起在地上乱滚的巢丕昌之首绩,然后才大摇大摆地向着己军行去。他自己的战马重伤已死不堪再用,巢丕昌的战马则逃得远了,因此他只能步行。

就在城头的担忧与惊呼声中,突然间一骑飞驰而来。严格来说,是一个瘦小的骑士拉着足足十余匹战马跑到了田伯光身边。来者正是王启年,方才别人忙着杀敌的时候,他却忙着去抢马,未受伤的好马被他扯了十余匹,此时正派上了用场。

田伯光翻身上了一匹马,呼哨了一声,便到了俞国振身边。

(这是一点一十预订发的文,悲摧,马上封推想要多攒些稿子,结果白天电网改造要停三天电……好事多磨啊。只有熬夜来码字了,呜呜,人到中年,身体又比不上年轻时,熬到现在全身都在冒虚汗。)

三二一、华夏孰为擎天手(四)

城上是明军,城外是建虏。

“小官人,咱们该走了!”田伯光大笑着向俞国振道。

“方才你身上可曾受伤?”

“一点小伤,并无大碍,回去处理就是。”

“那好,咱们走,那破玩意儿扔在城下,留给城里的人吧。”

俞国振口中的破玩意儿,就是巢丕昌的头颅,田伯光依言将之扔过护城的壕沟,扔在了西直门之下。在俞国振身边,王启年吹响了撤退的锁呐,他们在城壕之前聚拢,然后向着南方飞驰而去。

赶来接应的,只是建虏的一个前哨,为首的乃是超等公扬古利帐下牛录章京固山,他带着骁骑校僧锡、闲散达兰,领着本部三百人和别部拨给他的一千二百骑共一千五百骑来援巢丕昌。

固山的职位虽然不高,只是一个牛隶章京,但随他而来的其余几个牛隶,没有一个敢轻视他的。他在天聪二年(崇祯元年)便已经是牛隶章京,随着皇太极征明,在围攻京师之战时立下了勇名,深受如今称帝了的皇太极赏识。

在固山眼中,巢丕昌的死活并不重要,但是方才田伯光大摇大摆的模样,让他怒发冲冠!

自建虏与大明交战以来,固山也见识过不少大明的勇将,可却从来没有看到如此胆大妄为者。而且不仅是一个,他遥遥相望,觉得对面那些打着“京畿勤王义勇”旗号的明人,身上带着一种他此前从未接触过的气质。

一种“狂”气!

“杀,杀,杀!”他厉声高呼,催促着兵马就象家卫拥去。

家卫已经在锁呐声中放弃了对溃散叛军的追逐,仅仅是这一刻,他们至少就杀掉了两倍于己数的叛军,而自己虽然不是毫发无损,却竟然无一人阵亡。他们看都不看逼近的建虏一眼,而是唱起了雄壮的军歌,就当着城上城下,无数人的注视,逍遥而去!

固山领着清兵又冲了五十余丈,到了田伯光杀死巢丕昌之处,他身边的骁骑校僧锡一把拉住了他的缰绳。

“固山牛录,不能再靠近了!”僧锡大声叫道:“再靠近便是城头火炮攻击之内了!”

俞国振他们收拢人马后,贴着城壕南走,距离城墙不过十丈,从城上无论是射箭还是开枪,都处于最佳射击范围之内。固山虽勇,却也知道,只凭着自己这一千五百人,城头的明军会很乐意将他们的首绩变成自己的功劳的。

他恨恨地看着家卫远去的背影,拨转马头道:“走!”

城头之上的明军这时才反应过来,眼见着建虏要远去,城头才零星响起了火炮之声,这倒不象是在轰击敌人,而是在欢送他们离开。

不仅仅是俞国振,就是城头的方子仪也听得不是加事,微微摇了摇头。

战事结束,她也不欲多呆,向齐牛示意道:“咱们走吧。”

一行人下了城头,穿过长街向宿处回去。玉京客栈在正阳门西南,自西直门附近过去,有一条穿巷子的近道。他们来时便走的是这条道,回头便也走了故道,然而当他们进了巷子之后,行在最前的齐牛突然停住了马:“且住!”

沈云英白了他一眼:“怎么了!”

方子仪一直很奇怪,她的父亲沈至绪对于自己女儿娇惯得都有些纵容。就在她心中琢磨此事之际,齐牛的脸色突然变了,他虎吼一声,两腿一夹马,那马直接冲了出去。…,

在他身后,家卫们顿时将方子仪团团围住,沈云英也沾光被护在了中间。她的父亲沈至绪意识到不对,提着长枪向回张望,却看到阴暗的巷子口处,一排模糊的身影。

紧接着便是弩机弓弦之声响起。

“克敌弩!”

沈至绪身为武进士,对于这种大明制式弩的声音并不陌生。他心中浮起这念头,同时飞快地侧身闪在马腹之畔。

没有想到,刚刚还在城头看别人血战,紧接着便轮到自己遇上凶险!

弩箭飞射而出,那一瞬间,至少有十余枝弩箭射来,袭击者手中,竟然有十余柄明军之中的制式克敌弩!

沈至绪还没有想明白这个原因,就觉得肩膀上象是被什么东西叮了一口,他的身体也随之逆折,险些从马上栽落下来!

“中箭了!”

沈至绪心里甚是惶恐,他衣裳下披着甲,可在这种距离之内,山文甲也无法完全挡住克敌弩,何况是锁甲!

紧接着巨痛传来,他听到身后也有家卫的闷哼声,显然,不仅是他中了弩箭,护着方子仪的家卫同样也有被射中者。但没有听到女声的尖叫,方子仪与沈玉英倒还是安全。

就在这时,一声虎吼中,有人惨叫出声。沈至绪无暇回望,他催促着战马前进,向着巷口冲去。

他们一行不到二十人,对方堵住了两条巷子的巷口,人数约摸是四五十人,两倍于他们。而且对方手中还有军中制式的克敌弩,而他们除了短兵刃之外再无任何武器——只是齐牛的马钩上挂着一柄长槊。

局势极是不利,唯一的办法,就是从这里冲出去!

但紧接着,他又听到了弩机声响,他胯下的战马突然惊嘶一声,向着地面倒去,而一来他身上有伤,二来他虽是武进士,射箭与大刀耍得好,可马术却不能算绝佳,因此他竟然未能及时跳下马,被马的半边身子压着一条腿,怎么也挣不出来!

家卫护卫中的沈云英看到自己父亲的战马栽倒,他人也被马压住,原本一脸兴奋的少女,眼中突然间被惶急所取代。她拔着自己的短剑,想要催马冲出去,却被身边的方子仪一把抓住。

“爹爹!”她尖叫起来,想要挣脱去救父亲,因为她已经看到,在后面巷口处,有数人正在向她父亲行去。这几人手中的刀闪着寒芒,他们绝对不是来救人的。沈云英好不容易挣开了方子仪的手,但家卫们的护卫让她仍然无法过去,眼见着那几人迅速接近她父亲,然而就在这时,一声雷鸣般的喝声响起。

紧接着,她看到身上插着至少五六根弩箭的齐牛,从他们身边掠了过去。因为巷子狭窄,容齐牛穿过的空间极为有限,沈云英简直不能想象,齐牛是怎么样将他庞大的身体挤过去的。

他的战马也已经没有了。

齐牛人还未至,他手中的一柄短矛就已经飞掷出去。这种掷矛术是石敬岩传他的绝学,二十步之内,可谓每发必中,方才他见田伯光追击巢丕昌时,有把握不给巢丕昌任何反击的机会,便是靠着这项绝技!

这一矛掷出,奔得最近的一敌顿时被短矛贯入胸中,那敌惨叫着仰倒,在他身后的两名敌人略一犹豫,便让齐牛抢先一步到了沈至绪的身前。那两名敌人正欲上前与齐牛交手,身后又传来喝声:“让开!”…,

随着这声喝,又是两声弩机响,不过贼人的目标,却不是齐牛,而是倒在地上的沈至绪!

齐牛几乎是毫不犹豫,挺身上前,双臂一张。他的身体猛然抖了抖,沈云英在后方,因为角度问题,只看到原本射向她父亲的两枝弩箭,都射在了齐牛的身上!

这样一来,齐牛身上插着近十枝弩箭,但他的身体仍然只是颤了颤,虽然血已经将他的外袍染红,他却恍若无觉,三步并成两步,再度冲了出去。

护着方子仪与沈云英的家卫当中,此时也分出几人,五人向前,两人往后,其余人簇拥着二女继续前行。沈云英又叫了两声爹爹,然后看到齐牛已经突到了巷口,手中的长槊也飞掷出去,取而代之的是腰刀。随着他的身体如灵猿般矫健闪动,几乎每一次刀光闪出,便有一人闷哼或者惨叫!

“主母,当心些!”

有个家卫突然开口,沈云英惊得回过头来,便看到突前开道的五人已经踏着被齐牛击破的第一道阻拦冲了出去。这是一柄大车,原本横在巷口,不令他们能冲出,如今已经侧翻在旁,底下来压着一个贼人,看模样已经死透了。在大车周围,另有五具尸体,这些都是齐牛方才一次突击的战果!

这个时候,沈云英才明白,在城头时方子仪说齐牛在诸兄弟中最为勇猛指的是什么了。她父亲武艺高强,因此才能成为武进士,可这次却连一敌都未杀,便受困于地。她自己自诩跟着父亲练了一身好武艺,但真正打起来,她却什么忙都帮不上。

却只有方才与她斗口被她气得闷不作声的齐牛,才拥有在这种极端不利局势下逆转战局的能力!

护着方子仪出了巷子之后,她们身边的家卫又分出五人,向着前方散开冲去,在十人冲击之下,拦在最前的二十余名贼人被他们杀得干干净净。正面交战之下,家卫们竟然一个都未受伤!

然后,一个家卫扶着断了腿的沈至绪过来,沈至绪咬着牙道:“别管我,去助那位牛壮士!”

他听得众人亲热地呼唤齐牛“老牛”,只当他姓牛,因此才有此语。方子仪才要开口,便听得一声瓮声瓮气的话声响起:“不必了。”

随着这话声,齐牛带着那两个前去支援他的家卫回了来,他们身上都满是血迹。

方子仪伸手拉住齐牛衣襟,齐牛知道她在担忧,撕开外裳咧嘴一笑:“主母只管放心,咱们内里都衬了甲,虽是看上去很吓人,实际上只有些皮肉伤。倒是这位沈进士伤得最重,还需快请郎中。”

确认己方无一人阵亡,但是人人身上或多或少带着伤之后,方子仪放下心来。她一向心地善良,此际也不禁生出一股戾气:“是谁刺杀我们?”

若不是这些家卫拼死相互,她身上可没有着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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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二、送汝黄泉多事秋(一)

“丢人现眼!”

超等公扬古利愤怒地盯着固山,他灰色的胡须因为气愤而发抖,一双眼睛更是能喷出火来。

他今年已经六十五岁,乃是建虏中的宿将,十四岁开始杀人,后来被努尔哈赤看中,娶了努尔哈赤的女儿,成为“额驸”。他的父亲是最先依附于努尔哈赤的部族首领之一,他也因此成为了努尔哈赤的近卫,与他相比,阿巴泰、阿济格都算是年轻的。

若是不出什么大问题,此次征明,有可能就是他最后一战,因此扬古利希望能用明国更多的将士和百姓的血肉,将自己的顶戴染得更红一些。可他所信重的固山,却在明国京师城下,让他丢了面子,眼睁睁看着明国的什么“勤王义师”,将降将巢丕昌击杀后取首绩而还。

杀一个巢丕昌算不得了什么,但原本在他们这些建虏高层的计划中,可是要将巢丕昌“献俘”于“皇帝”面前——就在今年的四月十一日,皇太极已经祭告天地,正式称帝,改国号为大清,还上了个什么“宽温仁圣”皇帝的尊号。若是能献上一名活着的明国总兵,皇太极一定会十分愉悦。

“超等公何必在意这点小事?”

出口相劝的武英郡王阿济各,他今年才只是三十一岁,正值壮年,扬古利每每见到他“英姿勃发”的模样,心里便半是羡慕半是嫉妒。

当初他胼手胝足,随着太祖努尔哈赤打江山的时候,可没有如今的条件。因此他极欠保养,全身上下散发着一股臭味,而这位武英郡王阿济各,则长得如同汉人一般英挺。

“幸好不象汉人一样懦弱……”

扬古利心目中的汉人。便是懦弱的别称。

“扬古利,你和我已经用不着靠这样的事情来证明自己的勇武了。”另一边。饶余贝勒阿巴泰阴阳怪气地说道。

同为努尔哈赤之子。皇太极当了皇帝且不说,其余年长诸子大多地位较高,可阿巴泰却只是一个区区贝勒。当建虏诸酋举办酒宴时,战功赫赫又身为努尔哈赤第七子、今年已经是四十七岁的他。竟然要落在一群十三四岁的少年之后,同那些还拎不起刀戴不起甲的小屁孩儿们混于一处。即使是今年皇太极称帝之后。努尔哈赤的第十二子阿济格便成了郡王,而他却只是在“贝勒”之前加了个“饶余”的虚号!

这种待遇,让阿巴泰心中甚为不满。因此也怪话极多。他方才这句话。便是隐隐讽刺阿济各,他们这样的小年轻,才需要靠着一时的勇武来巩固自己的地位。

阿济各听得明白听不明白,扬古利弄不清楚,但他却是听得极明白了。

“不过是一个明国的总兵,他最大的作用已经用国了。便是活着带回去,也只是给皇兄多带个奴才罢了。”阿济各自顾自地说道:“我大清富有四海。等击败明国之后,还怕少一个奴才吗?”

“哈。”阿巴泰懒洋洋地应了一声,没精打采。要他去给小自己十余岁的这位弟弟低声下气,他实在是做不出来。

阿济各也知道他性子莽撞,或许正是因为莽撞无心机,所以虽然他牢骚话不断,时有违背帝意之举,而皇太极却一直容忍他,对他的处罚,最多也不过是罚些钱物罢了。

“原本我的意思,是用巢丕昌那奴才试探一下,明国的君臣有没有与我殊死一战的勇气。若是有,我们就得当心,不可在北`京城下多做逗留,免得明国援军至后,我们难以脱身。但如今我知道,虽然明国百姓中颇有敢战之人,但紫禁城里的明国皇帝和他的文臣武将们,却都是懦夫。只有两千投降的奴才出现在西直门,他们竟然无人敢出城野战……哈哈,我们可以在北`京周围多逗留一段时间了。”…,

“还是小心些好,杀巢丕昌的,看起来可不是什么善茬。如果因为大意,在小河沟里翻了船,啧啧……吃败仗不要紧,丢了陛下新封的郡王脸面,那才是大事。”

阿巴泰这可就指名道姓了,阿济各再也忍不住,他横了阿巴泰一眼:“那么按着饶余贝勒的意思,当如何行事?”

说到“饶余贝勒”时,他声音特意大了些,阿巴泰脸色一变,起身便要离去,却被扬古利伸手拉住:“都是太祖的儿子,你们争执什么!”

阿济各冷笑,阿巴泰默然。虽然同是努尔哈赤之子,但是他们的地位,却完全不同啊。

“既然这样……那本王就下令了。”阿济各又是冷笑了一声,他被皇太极任命为主将,自有临机专断之权,他指着指南面:“饶余贝勒阿巴泰,你带着镶蓝旗与乌真超哈(努尔哈赤时代投靠的辽东汉人)为前锋,向东而去,依着皇帝的旨意,如果遇着坚城就绕开,如果防备不严则攻打!”

“是。”阿巴泰低声应道。

“超等公额驸扬古利,你两白旗……”

他一一分布,大帐中的诸将畏于皇太极,不得不一一应承。号令完毕之后,阿巴泰与扬古利一起走出大帐,两人都是一脸郁闷。

他们其实都没有把在京师城下出现的那支明人小部队放在眼中,不足两百骑,就算再英勇又能如何?

与此同时,京城之南的一片树林子里,俞国振将田伯光等人聚在一处,只在外围放了游骑巡视,免得被建虏追来杀个措手不及。

“咱们得商议一番,只有不足两百骑,靠着咱们不可能击败建虏的十万大军。”对于自己在战场中的作用,俞国振也是极为明白,并没有因为西城外的小胜而得意猖狂:“西直门外之战,大伙也都心中有数,那些叛军,比起高迎祥的流寇要难对付得多!”

西直门外之战,俞国振的战略目标就是打出志气来,鼓舞京师城中军民的士气,坚定他们守城的决心,同时也算是完成对崇祯的承诺。另一个目标则是试探一下即将要交手的建虏实力如何,为以后真正的交战起一个参考作用。战术目标则是杀伤敌军,最好能击灭敌军的首领。

虽然战略目标战术目标都实现了,但仍然有许多东西要总结。及时总结一战中的经验教训,以为下一战做准备,这也是虎卫的一项优良传统。这种传统,使得虎卫当中无论是军官还是小兵,只要打过几仗,便都对战斗中该如何应对各种突发意外有所认识。

“小官人说的是,若是高迎祥的流寇,被我们穿插分割之后,立刻会失去指挥陷入混乱,咱们要做的就只是追着屁股后面砍就是。可这伙叛军,虽然失去指挥,却依然能各自为战,他们比起流寇也更精于作战,武艺都算熟练……”

俞国振提出要求之后,当先发言的是田伯光。他此时有些心有余悸,不仅仅因为巢丕昌的垂死挣扎险些给他拼得鱼死网破,也是因为俞国振竟然被从马上击落。这还是历次出战中,俞国振第一次被人击落马下!

众人七嘴八舌,将敌人的特点分析了一番。很快便有人提出,这些经验的实际参考意义不大,因为他们此次面对的只是投靠建虏的叛军,而不是真正的女真军士。

有性子急些的便提议,却寻真正的女真军士战上一场,这建议立刻召到一片反对之声。俞国振也不赞成为了试探便与真女真进行正面较量,那样会将试探变成力拼,绝非明智之举。…,

商议了好一会儿,渐渐理出了一条脉络:建奴此次入关,目的就是抢掠,不停地在大明的躯体上割肉抽血。因此,建奴必然会分兵抄掠,他们不会始终会兵一处。

“咱们如今最大的劣势,便是人手不足,若咱们有十万人,建奴就是再厉害,咱们也能正面与之交战便将其击败。”说到后来,一名虎卫道:“但咱们也有优势,第一便是上下齐心。小官人方才说了,建奴以叛军为前哨,其目的不过是试探京师中的天子与朝中大臣是否敢于应战,但这其中,叛军要冒大险。这便可以看出,建奴与叛党军之间,并非铁板一块,若是能寻着他们之间的缝隙,咱们或许可以利用。第二便是咱们为本土作战,有曹太监的手令,咱们可以调度京师左近官兵的物资人马,更有锦衣卫的眼线。建虏虽然也有投靠的汉奸国贼相助,但论及地利与对军情的掌握,比咱们还是有所欠缺。第三今日我特意看了,建奴当中火器配备虽是不少,却都是与朝廷火器相当,比不过咱们的虎卫乙型火枪,其威力在十丈之外,根本无法洞穿咱们的嵌片甲。第三建奴以抄掠为目标,他们劫到的财物、人口牲畜,反倒成了他们的累赘,方才锦衣卫之人便说了,他们……”

俞国振听他一一说来,脸上不禁露出笑容,这个细柳别院第三期的家卫,姓霍,单名一个彦字,如今是一个队正。职位虽然不算高,但他颇有大局观,也是俞国振一直观察的对象。

不过他的战术执行能力稍弱一些,这是他的弱点,俞国振现在已经在琢磨,是不是要在身边建立一支参谋团,象霍彦这样的人放入其中,以弥补自己一人智短的不足了。

三二三、送汝黄泉多事秋(二)

(封推加更!)

京师之内,市井之中,满口子里讨论的,都是昨日西直门外的大战。至于在那无名小巷口发生的刺杀,则被有心人遮掩住,并不为人所知。

阎应元满眼放光,一摇一晃地踱进茶楼,象往常一样,他坐在一隅的角落里,而不是靠窗的好位置——在这里他能够更仔细地观察到茶楼里每个人面上的神情,偷听到他们之间的对话,而不是无聊地盯着街上的行人,猜测他们今日早餐吃了什么。

往常阎应元坐在这里的时候,常常感慨自己英雄无用武之地,只能用这种方法来打发时间。但今日不同,他是真的想听听,茶馆众人对于昨日西直门外的激战会是一个什么说法。

“昨日兄弟我便在城头,亲眼见那勤王义师之威,啧啧,三十万建奴大军,被他们杀得支离破碎血浪滚滚,你们可是不知道,西面的壕沟里可都是红汪汪的——那全是建奴之血啊!”

他才坐下,便听得有人如此说道,他忍不住一笑,这夸得太大了。建奴全部能战之士,甚至加上依附他们的其余部族,都未必有三十万人。至于昨日的大战,更没有出现什么血浪滚滚的情形,杀的也不是真正建奴,而是从虏叛军。

但老百姓才不管这么多,他们就爱听这样的。茶馆里顿时一片喝彩之声,那个吹牛的人也满脸红光,起身团揖,向众人表示谢意。

“说说,说说,兄弟我方才进来,前面没听到,有劳兄台再说一遍。”有人远远地喊道:“茶博士,茶博士,再给这位兄台续一壶水,上盘茶点,算在我的账上!”

那人嘿嘿笑着又是起身一拱手:“贪嘴了,贪嘴了。”

他坐下后清了清嗓子,当真拿出一副说书先生的模样,指着西面道:“区区便住在西直门边,昨日一听得警钟响起,铺头(城中一坊之长)便催促着咱们,老弱妇孺躲好来不许外出,青壮一个个上城协守。区区我这身材,大伙都可以看到,虽不是膀大腰圆,却也有几把气力,便跟着上了城。到城头一看,好家伙,无边无际,尽是建奴,如同蚂蚁一般,拥到了壕沟之前。区区我随意扔一块石头,便砸翻了一个……”

“****,老爷我替你续水上菜,可不是听自吹自擂的,说重点说重点!”

在一片骂声中,那人终于将话题转到了昨日的大战上来。其中吹嘘夸大自是不少,但大体事情走向还是清楚的。阎应元判断,他昨日就算不在城上,也必定听了真正在城上的人叙说。

“如此之事,当佐酒才是!”听完之后,有人大叫道!

“是极,杀奴之事佐酒,乃人生之快事!”

京师百姓,对于建奴的恨意是发自内心的。自崇祯即位以来,建奴已经不只一次入侵,对于京畿百姓的生活,造成了极大的影响。

“阎兄,你果然在这儿!”

阎应元正以茶代酒,突然门前进来两人,他们也都是笑逐颜开,很干脆地坐在了他身边。

这都是他的同僚,平日里关系并不是很好的,但今日却因为昨日大胜的消息,相互都看得顺眼了。

“丽亨,你平时里最爱指点江山,说说,昨日之战,究竟如何吧!”两人唤来茶博士,各要了一壶茶水,又增了两碟点心,然后催促起阎应元来。

“昨日之战,重挫了建奴锐气,振奋了京师之中的士气。”阎应元笑着道。…,

他所想到的,当然不只是这一点,但这种情形之下,谁愿意听一些不好听的话呢,这二位想从他嘴里得到的,也无非是一些鼓舞人心的话语罢了。

阎应元不爱去吹捧官长,但对同僚还算客气,就没有为了显示自己的眼界才能,去说些扫人兴的话。

事实上,虽然他也为昨日的胜利欢喜,但他还是清醒地认识到,昨日根本不能算是大胜。

杀死三百余名叛军,击杀降敌的昌平总兵巢丕昌,不过如此,对建虏既不伤筋也不动骨,就是前些时日,宣大总兵王朴还击杀了一千多建奴,可对于多达十万的敌人来说,也不过是百分之一罢了。因为朝廷之中天子和大臣的缘故,大明仍然是处在极不利的局面之中。昨日西城之上少说有数万军民,却不敢开城与两三千的叛军、建虏交战,靠着不知何处冒出来的勤王义勇军挫敌锐气。若是建奴中有人,那么便能看得出来,京帅之中官兵都缺乏决战的勇气。

既是如此,建奴在京畿行事将会肆无忌惮,城外的百姓和那些守备不严的城镇,怕是要因此遭殃了。

想到这里,他在心中暗暗长叹,昨日胜利带来的喜悦,也消失了。

城中的百姓无论如何讨论,却都不知道那打着“京畿勤王义师”旗号的,究竟是什么人物。

但紫禁城里的崇祯却是知道的,这日他又难得地与周皇后朱媺娖一起用餐,不仅比平时多吃了小半碗,偶尔还有笑声。京师城外的建虏,仿佛并没有来打扰他的生活一般。

“陛下,臣妾在深宫之中,可也听说昨日城下打得不错呢。”周皇后见他心情好,便笑着道:“这真是陛下洪福,建奴来犯之时,恰好俞济民来觐见,方得此勇将为国效力啊。”

崇祯连连点头,周皇后并不是一个喜欢拍马屁的人,而且一般不干涉朝中事务。但方才那句话,是实实在在说到了他的心里面去了。俞国振一向是在南直隶与两广活动,只是因为崇祯觉得他有擒获高迎祥的功劳,却不愿受封侯之赏,才将他召至京师一见。

所以,这确实是崇祯的福气。

“只可惜,俞济民的性子确实不是好相处的,否则朕必不吝封爵之赏。哼,开国之初太祖能封公,俞济民有擎天保驾之功,也可以封个公爵与他……他不是在安南亦有基业么,等天下太平之时,朕就封他一个越国公!”

“越国公怕不是什么好爵啊。”周皇后却轻轻说了一句。

大明开国之初便已经有了越国公,当时受封此爵的是胡大海,而且他是在死后追封的,更重要的是,胡大海无子绝嗣,因此越国公这一系就根本没有传承。崇祯想到这,也不禁一笑,恰恰看到朱媺娖小脸扬起,满脸都是思考的神情,他笑着道:“坤兴在想什么?”

朱媺娖的封号是坤兴公主,至于长平则是后来清时的改封。听得父皇问自己,她眨着大眼道:“臣女在想那位俞济民是什么人物,是不是和书上说的赵子龙一般!”

“也不知是谁让你看的这闲书。”崇祯哈哈笑了起来,并没有什么怪责之意:“只可惜他年纪大了些,而且又已经娶妻了,要不然,朕倒可以将朕最宝贝的掌珠交与他,让他尚主,再封个大大的爵位。”

周皇后看了崇祯一眼,心中微微一动。天子虽然信任俞国振,但在心底似乎还是有些忌惮的,无论是封越国公,还是尚主,都有羁绊压制之意啊。…,

他们午饭方毕,崇祯便看到曹化淳满头是汗地跑了过来,他知道又有紧急事务要禀报,示意周皇后带着朱媺娖出去。朱媺娖年纪虽小,人却冰雪聪明,离开时故意慢了两步,然后就听得曹化淳提到一个名字:“俞国振。”

“这个俞国振,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这几日城,父皇和母后,都不停地提他,就是曹伴伴一来也是说他的事情……”

“什么?”

周皇后听得崇祯提高声音喝问了一句,声音里带着不可遏制的怒意,情知曹化淳带来的恐怕不是什么好消息。她拉紧朱媺娖的手,加快了脚步,迅速离开。

崇祯确实暴怒了。

曹化淳这边传来的消息,是有人在京师之中刺杀俞国振家眷!

厂卫在昨夜就得到了消息,但是曹化淳有心等案件完全侦破之后,再禀报崇祯,因此将事情稍稍压了一天。到现在,他已经得到确实的消息,而且该处置的都已经处置了。

“俞济民在外为国血战,昨日他自己都从马上跌落,朕不能封赏于他已经是惭愧至极,如今他的家眷在京师城里却遭刺杀,这与刺杀朕有什么区别?”崇祯咆哮道:“当时情形究竟如何?”

“番子去察看了现场,刺客知道俞方氏前往西城,便在她回客栈的必经之道上埋伏,以一辆大车挡住前方,再从前后用克敌弩攒射。幸好,俞国振出京之时,尚留了十余名家丁护卫俞方氏,其中更有在滁`州时立下殊功的齐牛,而且与俞方氏同行的,有朝廷武进士绍兴萧山人沈至绪。而奴婢为防意外,又允许俞国振家卫在京师披甲而行,故此虽然伤了十人,却万幸未有人丧命。倒是伏击的四十七名贼人,被杀了二十一名,重伤六名,擒获九人,其余逃窜,厂卫正在缉捕之中。”

“厂卫那群饭桶,竟然叫这般丧心病狂之辈当街行凶!”崇祯哼了一声:“此次是侥幸未死人,若是伤了俞国振的家眷,待建奴退后,朕怎么有脸面去见俞济民?告诉他他在前方打生打死,朕却在京师之中都没护住他家眷?”

曹化淳连连称罪,心中却不是十分惊恐,因为崇祯这样说,事情便已经过去了。

“在城中如此大胆行事……是什么人?”最初的暴怒过后,崇祯眯着眼,万乘之君生杀予夺的威严拿了出来。

曹化淳知道,那些刺客背后之人,将要倒楣了。(未完待续。[

三二四、送汝黄泉多事秋(三)

建虏入寇京师的消息早就传来了,到处都是人心惶惶,只要手脚灵便的,就想方设法要躲进城里。只不过前两日传来的消息,躲到城里似乎也不很太平,七月十五日时,建虏便破了宝坻,杀死了知县赵国鼎,将好好的一座县城劫掠一空,还将满城男女尽数驱掠而走。

庞奎听得这个消息时,很是感慨了一番,宝坻县,上半年时他还去过,结果却成了建虏肆虐的腥膻之地!

庞家庄是京畿南郊的一座小庄子,庞奎则是这村子里最穷的佃户,因为穷,所以没有成家,三十来岁的人了,却仍然过着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生活——只不过他吃饱的次数实在不多,他自己举起两手就能算得过来。

平日里他就靠着替人帮佣过活,偶尔也会给人充当脚夫。他自己觉得,在这个隐于原野之中的小村子里,他算是个“见过世面”的人物,但几天前这支人马来到村子里后,他还是觉得震惊。

他从来未曾见过这样的人马,近两百骑进了村子,却既不杀戮也不掳掠,庞家庄是小庄子,他们寻不着住处,就在村头自己扎营立寨,只是向村子里要了些木料,而且竟然还给钱!

至于米面之类的,更是花了高价向村子里收,收得村中人都有些不好意思,昨夜专门杀了一腔羊给他们送来,结果是他们虽笑纳了羊,却又回赠了礼物。据庞奎估算,这礼物拿到京城里去贩卖,价格少说可以抵得三四头羊!

偶尔还有或鲜衣怒马或青衣小帽的人来此寻他们,不过这些人身上的锦衣卫番子味道,隔着十里庞奎就能嗅出来。

和锦衣卫相干的人,却这般和气……这里面,总让庞奎觉得有阴谋。

他的生活经历让他习惯了从阴谋的角度去思考问题,隔壁的张大脚早上冲他骂了两声,那定是知道他昨夜里偷听他们夫妻床上的动静了,前庄的胡拐子对他吹胡子瞪眼,那定是盘算着要驱使他去免费放羊了,而若是谁对他好一点,他便怀疑对方是不是看上了他的家当想要谋财害命——虽然他全部家当也就只张老羊皮可以换几分银钱。

庞奎小心而好奇地看着这些总是带着笑的人,他最奇怪的事情是,这些二十左右的家伙每天都充满了笑容。此时天下板荡,即使是在京师附近,百姓也是生计艰难,实在难以笑出声来。

“你要不要也来一点?”

他正在想着的时候,突然听到这声音在耳畔响起。他侧脸望去,看到了霍彦的笑容。霍彦手里拿着一个古怪的琉璃罐子,向着自己伸过来。罐子口是打开着的,里面传出一股肉香味,让庞奎垂涎欲滴。

见他尚有些迟疑,霍彦笑道:“这几日打挠你们,就算是聊表歉意。”

无论有多少怀疑,庞奎都无法抗拒食物的诱惑,他咽了咽口水,将自己满肚子的阴谋论都扔到一边,半接半抢地拿过了那琉璃罐子。

他认为是琉璃罐的,实际上是新襄产的玻璃罐。自从玻璃的冶炼方法问世之后,就被新襄那些放开想象力的工匠们用在任何他们能想到的地方,其中就包括取代以前的陶罐制做罐头。而且同过去制做的单纯是腌渍保存的咸鱼块不同,现在新襄产的罐头品种很多,从肉类到蔬菜再到水果。…,

比如说霍彦递给庞奎的这个香菇鸡肉罐头,便是其中之一。它的制造方法非常简单,煮好的香菇鸡肉装好后放在蒸汽环境下进行高温杀菌,然后再用软木塞住,边缘用蜡封死。它的保质期可以长达半年,因此极适合作为行军肉食来使用。

俞国振同时也推多种类繁多的水果罐头,同时还在研究马口铁,准备进一步推出马口铁罐头。目前来看,他的水果罐头在南直隶卖得相当不错,特别是南方特有的水果,象是荔枝、波萝之类,被他以“妃子笑”为商标,在金陵、扬州和苏杭热卖。

一个肉罐头卖三十文钱,一个果罐头卖四十文钱,对于愿意用十两银子听一场说书的人来说,根本算不得什么价钱。而且罐头既然可以当即享用,又可以充为礼品,便是那玻璃罐子,留着今后也可以派上新用场,因此当五月第一批罐头开始销售后,短短一月间便卖出了六万罐,休看这数字背后代表的只是一千二百两左右的利润,那只是因为新襄的产能不足罢了。到了六月,这个数字至少可以翻一翻,俞国振请金陵城秦淮河上的姑娘们做了调查,仅金陵城一地,每个月的饱和销量,应该就有十万罐左右。

将南直隶总市场加起来,每个月至少要三十万个罐头,若是新襄能将这个市场完全战下来,那就是每个月六千两的纯利,一年足有七万余两!

再将之扩大到其余城市,俞国振可以肯定,罐头工坊一年能给他带来十万两以上的收入。而他造一枝虎卫乙型火枪的成本,也不过是二两左右的银子!

如此大的利润,在流水作业的安排下,却只需要他三十个左右的劳动力,而且这其中绝大多数还只用女子就可以。

更何况罐头工坊还能带来巨大的军事价值,至少就极大减少了大型部队运输时的损耗,也节约了就地购买水果、肉禽的成本。

庞奎见过家卫吃这罐头,他没有勺子,便用了筷子将内里的鸡肉与香菇夹出来,看到他狼吞虎咽的吃相,霍彦在笑的同时,心里不免生出些自豪感。

他是家卫第三期的,崇祯六年便跟随在俞国振身边。与田伯光、纪燕一样,他的家乡也在登莱,因此就在三年多前,他十五岁时,与眼前这个麻木、猥琐的汉子没有什么区别。

“但现在不一样了,我和他彻底不一样了。他依旧是麻木的、不知道这世界有多大的佃户,我却是……我却是新襄虎卫中的一名官长!”

他心中正想着,身后却传来了锁呐声,这节奏是在吹紧急集合令,霍彦微微一变脸色,转身便向着营寨奔了回去。

“开拔开拔,总算有消息了,一队鞑子出来了!”才回到营中,他的上司面对着他喊道:“将你的队列整好!”

虽然随着阉党的倒台,厂卫已经不如当初犀利,不过在就畿附近,他们还是拥有一定的控制力。因此,传递给俞国振的消息里,这队正自宝坻向西逼近顺义的,乃是投靠建虏的科尔沁蒙古一支,其首领乃是正白旗蒙古固山额真伊拜。

此人在破昌平、宝坻的战斗中,都相当活跃,每每为先哨。他的部队也最为凶残,毫无军纪,便是以贪残杀掳为职的建虏当中,他也屡因军纪不整而被罚银。

正是因此,当他奉命回师西进时,他将阿济各要求他只是虚张声势的命令抛在脑后,沿途劫掠村落屠杀老弱,杀得性起了,连自己这一支部队离阿济各距离超过了六十里都没有注意。…,

三遍紧急集号哨响之后,田伯光来到俞国振面前:“禀官人,勤王义勇全员一百七十一人,实到一百七十一人,请下令!”

俞国振微微闭了一下眼睛,然后指着东北方向:“目标,伊拜所部,出发!”

这一次他选择的打击对象,仍然还不是建虏本部,而是投靠建虏的科尔沁蒙古。虽然伊拜本人是正蓝旗,但他所统率的却是科尔沁蒙古人。

他们出了营寨,霍彦看着庞奎呆呆地站在营寨口,手里还拿着空了的罐头瓶子,傻乎乎地看着他们。

霍彦向他挥了挥手,表示道别,而庞奎却象是发现了什么一般,飞快地跑了过来,将手中的瓶子要递回给他:“军爷,你的琉璃瓶儿!”

“我不是军爷,这罐头送你了。”霍彦很是大气地拍了拍自己身后的背包:“我这还有,说实话,天天吃这个,吃得都有些厌了。”

“天……天天吃这个?”庞奎的舌头打起了卷儿。

他从来没有吃过这样的美味,可在这些怪模怪样的勤王义勇眼里,这些却是天天吃厌了的东西!

为了解决肉类和蔬菜罐头的口感问题,俞国振又动了一番心思,比如说,利用海带提取味精。味精极大改善了罐头食物的味道,也养叼了诸如霍彦这样人的胃口,不过,热带海域海带类水藻的产量近于无,因此新襄如今所需要的海带,都是来自于进口,那些从倭国来的朱印船和走私船,除了过去的产品之外,干海带也是在会安容易出手的货物。

这样的来源就决定了味精的产量很有限,目前只是优先保证家卫的供应,极少数流入到新襄与会安的市场上去,价格也贵得惊人,远超过同等重要的白糖。不过现在俞国振在即墨青岛口有了一块据点,他准备利用这里为基地,采割、收购海带,用于熬制味精。到那个时候,为他赚钱的物产里,又将多出一项来。

“我们走了,老兄,保重。”霍彦笑着道。

庞奎看着这支队伍在面前经过,马没有跑起来,因此速度并不快。他犹豫了一会儿,然后咬紧牙关。

这还有什么好想的,村子里便是老财,也不可能顿顿吃那鲜美无比的鸡肉,为着一口肉吃,给人卖命算得了什么?

想到这里,他快步追了上去。他这几天一直在虎卫营寨外转悠,因此也知道,俞国振才是这支队伍的决定者,他毫不犹豫地跑到俞国振身前拦住了马。

然后,他双膝落地,跪了下去:“公子,我要跟你去,我不要别的,只求能吃上那个……罐头!”

他嘴里发出“罐头”这个词时很拗口,但是,却发出了这被后来历史爱好者们称为“罐头手雷人口掠夺战术”的第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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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五、送汝黄泉多事秋(四)

锦衣卫并非全知全能,他们得到的消息其实还是有误的。

伊拜所领的这队鞑子是一个牛录三百人。他的部下原不只这些,他领着本部一个固山(旗),奉命向西北方的顺`义佯动,做出似乎要回师攻打顺`义的模样,实际上掩护阿济格所带领的主力向西南进发,再度绕过京师,直指保`定。只不过按着阿济格的命令,他必须一日之后便应该也折向西南,但伊拜仗着自己的亲卫全是马兵,而且一人双马甚至三马,沿途劫掠,这才先让本部去与阿济格的主力会合,自己别领了一个牛隶在相距主力数十里的距离上,由汉奸带领四处抄掠。

抢劫这种事情,是会上瘾的,特别是抢劫的收入让一向在嫩江流域游牧的嫩科尔沁战士喜笑颜开。

从汉人女子身上剥下的绸布衣裳,虽然还沾染着血迹,但只要洗一洗,便可以妆点他们的妻女。从汉人窖藏里挖出的金银,还有那些精美的器物,带到嫩江草原上,便是最好的聘礼与嫁妆。他们抢夺得越多,马背上背着的口袋越鼓,那么回去后妻儿老小的笑容越幸福。

至于被掠夺被杀戮的汉儿哭泣,那种事……值得他们关注么?

“固山额真,前面就是大兴枣林村,乃是大兴南门,算是一个比较富庶的所在。”为他带路的尖头鼠目,一脸谄笑:“奴才知道这个地方还未有大军经过,固山额真必然能有所收获!”

伊拜傲慢地点了点头,他懒得和这个名为焦玉标的汉人说什么,这厮极为恶心,便是伊拜都难以忍受。

他们闯入枣林村后便是一通杀戮,种种残暴之行径。自不必细说。伊拜身为额真,抄掠之事用不着亲自动手。自有手下将最好的战利品献与他。

发泄完兽性之后。伊拜看着一地的尸体,又看了看身边的焦玉标,忍不住问道:“焦玉标,你这狗奴才。这里的人,都是你们汉人。你投靠我们,见着我们杀了这些汉人,心里莫非一点都不恼怒?”

焦玉标愣了愣。他可从来没有想过这问题。他这一犹豫,伊拜眼中便闪过一缕杀机,焦玉标没有发觉,又过了会儿,见他还未回答,伊拜的手便搭在了马刀之上。

“额真主子。奴才细细想了,心里当真一点都不恼怒。”就在这时。焦玉标开口了:“奴才不但不恼怒,反倒替他们庆幸。”

“哦?”

这等奇谈怪论,伊拜还从未听人说过,为遭杀戮的横死者庆幸……这是哪门子的道理?

“奴才与他们不幸,生在明国,奴才比他们幸运,早识天下大势,投靠了大清,这些蠢货却守在这里,继续被明国的昏君奸臣驱使。我大清国势日蒸,明国却日薄西山,这些人在此,上要受昏君奸臣压榨,下要受胥吏劣绅盘剥,当真是生不如死。如今奴才引着额真主子来了,由咱们大清的披甲勇士将他们杀了,能死在咱们大清铁甲之下,纵做鬼,也是福啊。”

这个马屁拍得,当真是奇丑无比,就是蛮横如伊拜者,听得也觉得面红耳赤。偏偏焦玉标说得还一本正经,仿佛他口中吐出来的,就是无法辩驳的正理一般。

“我听说你们汉人的读书人,讲究的是什么气节,焦玉标,我记得你也曾经是个什么秀才吧……啧啧,你的气节,当真是没得说了。”强忍着恶心,伊拜挥了挥鞭子:“不过你这狗奴才方才夸下海口,说这里是大兴之门户,富庶之地,可为何咱们只抢到这些!狗奴才,赶紧带路,去下一处!”…,

伊拜的讽刺与喝斥,让焦玉标全身上下都觉得舒坦,他眉开眼笑点头哈腰:“奴才晓得,奴才这就给大军带路,这边,这边!”

他的骑术惨不忍睹,只是勉强保持自己在马上不摔下罢了,因此他带路的速度也完全没有建虏自己奔驰时快。离开了枣林村向南不过两里,前方探路的斥侯忽然欢呼一声,开始驱马加速。伊拜向那边望去,只见那边是一队汉人,当中还护着一辆车子,见他们来,那队汉人发了一声喊,便四散逃开。

京畿左右虽然都是平原,但也不乏些小丘、山林,此处官道正贴着山林,那队汉人迅速钻入林中,动作倒是快。斥侯跟在后头连发数箭,却只是射中了一人,那人大叫倒地,然后便有三个汉人七手八脚将他抬起,也拖进了山林。伊拜哼了一声,他的部下善于骑射,隔着三四十丈都能射中目标。他们也能钻山林,毕竟在嫩科尔沁那儿,也有大量密林,但这里是大明京畿,对这里的地形不熟悉,想要在林中追到那些逃走者很是困难。

不过至少那些逃走者留下了东西。

“焦玉标,你这狗奴才去看看,那车子里是什么东西!”

其实不等伊拜吩咐,焦玉标就很努力地驱马上前,想要看看这次收获是什么。不一会儿,到了被那些汉人遗弃的马车处,还隔着一段距离,焦玉标嗅到一股浓烈的酒香。他精神一振,顿时欢呼:“是酒商,固山主子,咱们抢了一大车的酒!”

这车上放着有数十方格的木架子,每个木架子上都装着一个小酒坛。或许是逃走时匆忙,那些汉人砸翻了其中两个酒坛,酒香四溢,沁得科尔沁蒙古人一个个直咽口水。

东北乃苦寒之地,为了御寒,他们都喜好饮酒,而且越烈的酒越好。焦玉标探头看了看那两个打翻了的坛子,坛子里还有少许酒,都是清冽透明醇香扑鼻,让他觉得自己一嗅就要醉了。

见这狗奴才在那牛车边上呆了好一会儿,也没有任何危险,伊拜心里一喜。不待他下令,嫩科尔沁的蒙人战士便蜂拥而上,将那车子美酒围了起来。

“且慢,且慢,先别喝!”见着这些蒙人战士一个个要来夺酒,焦玉标眼珠转了转,觉得似乎又有表现自己忠诚的机会,他张开双臂道。

“贱奴才也敢挡道!”一个蒙人战士挥刀便剁,他总算还得顾及伊拜,用的不是刀刃而是刀背,饶是如此,还是将焦玉标从马上敲了下来,摔了一个狗啃泥。焦玉标顾不得自己形象狼狈,还没有爬起来,就含糊地道:“不要急,万一酒中有毒呢,万一有毒呢?”

他虽是无耳,却精通蒙满二语,因此这一声喊了出来,周围诸人都停下了手。

焦玉标个头不大,嗓门不小,这样大声喊出,在一百多丈外都能听得见。就在离此一百余丈的林子当中,田伯光放下望远镜,骂了一声:“这狗汉奸,比着建虏还要惹人厌!”

俞国振却仍举着望远镜,观看着建虏方向的动静,口中说道:“你急了,伯光,放心,这狗汉奸虽然狡猾,奈何建虏不会听他的,更何况,咱们另有安排啊。”

果然如俞国振所料,那些蒙人战士停了会儿,见焦玉标手舞足蹈地说要小心,终于有两人忍不住道:“如此好酒,便是有毒,也该喝上一口!”…,

此时伊拜终于到了酒车之旁,他打量了一下这车里的坛子,然后下令道:“狗奴才,你先喝上一碗!”

崔玉标听得这话,脸色顿时变了。

他并不是真怀疑酒里会下毒,这世间哪有那么巧的事情,他们抢了汉人商贾一车子酒,里面竟然会下毒。但从伊拜这声命令里,焦玉标意识到,无论他如何想让自己融入到建虏中去,在建虏眼中,他还是一个汉人!

不,是一条汉狗,而且是可以用来试毒的汉狗!

事实上伊拜等人确实是如此看他的,崔玉标此前心中也明白,只不过他一直自欺欺人,觉得若是清国真的有了什么成就,自己便是从龙功臣,可以摆脱如今的奴才位置。

但如今伊拜的话,给了他迎头猛击。

“怎么,你方才不还是很羡慕那些被咱们杀了的汉人么,便做鬼,也是福啊。”伊拜不紧不慢地道。

周围的科尔沁蒙人都哄笑起来,他们同样看这个只会溜须拍马的家伙不顺眼,没有任何一个同情他。

焦玉标没奈何,只能将那被打破的坛子捧起一个,凑上嘴小啜了一口。伊拜极不耐烦,向旁边的亲兵使了个眼色,那亲兵顿时上去,将酒坛子一挑,强灌了焦玉标几大口。

焦玉标没防着这个,顿时酒从鼻孔里也冒了出来,呛得他怪叫连连,鼻涕眼泪一起流出,整个人在原地乱跳,倒象是羊颠疯发作一般。

“没……没毒,好……好酒!”焦玉标总算安静下来,眼睛斜斜地看着伊拜,说话的时候舌头老大,整个人也转个不停。说完“好酒”二字,他大大地打了个嗝儿,然后人就直挺挺倒下去,口里还不知在嘟囔着说什么。

这酒可不是一般的酒,按后世的说法,酒精度数超过六十五度,是绝对的烈性酒。焦玉标酒量原本就窄,被强迫灌下去了好几大口,没有立刻吐出来,已经算是好的了。

见他醉了说糊话,嫩科尔沁蒙人一个个笑骂着他酒量差,然后都拥了上去争抢酒坛。伊拜自然不会和他们一般凑到一起,自有人将一大坛酒奉了上来,伊拜将酒拍开,刚喝了一口下去,就听得轰的一声巨响!

(今天第二次加更,求点鼓励啊。另外,推荐几本我在追的好书:随轻风去的《奋斗在新明朝》,教主荆轲守的《纯阳》,这两本是我天天都不追的,很好看。)

三二六、送汝黄泉多事秋(五)

伊拜的手仍然保持着捧起酒坛倒酒的姿势,但手中的酒坛却已经摔在了地上。

明人窑里烧的陶坛品质就是好,从他手中摔下竟然没有碎,但坛里的酒泼了出来,洒得到处都是酒香。

不过,陶坛跌落时,伊拜却没有听到声音,他耳中还是“嗡嗡”的爆炸后的遗声。

他是幸运的,在他面前,原本该是蒙人围着的酒车,如今只剩余一个大洞,以这个大洞为中心,蒙人尸身狼籍,呈辐射状倒了一地。

蒙人原本就好酒,而酒车里装着的又是这个时代最烈性的白酒。他们被酒香所诱,纷纷拥在酒车之前,当酒车发生爆炸时,其结果是必然的了。

而且更凄惨的是,酒车上飞溅出的酒汁也被爆炸引燃了。

虽然白酒燃烧的温度并不高,可是也足以引燃这些蒙人身上的衣裳,结果是一个个火人惨叫着翻滚。

这些声音,伊拜都听不见。

俞国振放下了望远镜:“锦衣卫还是不错的,探出了这支鞑子的行事风格,有好东西果然就毫无军纪蜂拥而上抢夺。不过可惜,我们不能遥控爆炸,只能估算着他们行事的速度来预留引绳……”

“小官人算得已经很准了,若是我来安排,没准就只能炸到那个死汉奸。”

藏在酒车夹层里的火药,足足有近百斤,只要靠得近些,就少不了伤亡。因此俞国振翻了田伯光一眼:“乱拍马屁!”

“嘿嘿……小官人上次说的那个地雷,要是能弄出来,那就好了。”田伯光却是不怕他骂的,事实上在诸家卫中,田伯光是挨骂比较多的一个。

俞国振点了点头,地雷的关键还是发火,事实上此时大明便已经有了地雷,国朝之初焦玉所著的《火龙经》中,便最早出现了“地雷”之词,而戚继光在守蓟州时所制的“钢轮发火”地雷,通过机索来点火引爆,提高了地雷的可靠性。

不过此时地雷的威力太小,而且即使是钢轮发火地雷,它的可靠性仍然有限,俞国振并没有真正将之提上日程。

或许等到新襄的钢铁产量再上去,燧发式火枪、便移动野战火炮研究成熟之后,他会将有限的研究人手转移到地雷上来。

“时机差不多到了吧?”田伯光问道。

“嗯,做好准备!”

俞国振点了点头,虽然这次炸药并没有发挥到最大作用,但也给敌人造成了极大伤亡,毕竟一车火药在那儿,一个牛录三百余名敌军,炸死炸伤的足足有一百多,剩余的不是伤筋动骨便是傻了,正是家卫出击的好时机。

不过,对付这些蒙人,俞国振不准备与他们进行马上较量。他的部下虽然勤练骑术,不少人都练出了外八字罗圈,但与生长在马上的蒙人相比,还有一些差距。

他最喜欢的,就是扬长避短避实就虚,拿自己的长处去攻击敌人的短处。

一只被炸飞的断腿从半空中落下,砸在了伊拜的肩膀上。

伊拜这个时候才放下手,从刚才剧烈的爆炸中清醒过来。他自恃身份,未曾与普通蒙人战士去争抢美酒,因此逃过一劫,但地些将酒车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普通战士就没有这么幸运了。

围在车边的全部炸死,少说有四五十人,稍远些的也没有幸免,近百人不是死就是重伤,这就是一半人失去了战斗力。…,

再外围些,要么是没有挤进人群的,要么是手快已经抢着酒的,他们要好些,虽然个个带伤,不少人伤势还很重,直接影响到他们的战斗能力,但总算没有性命之忧。

让伊拜惊讶的是,因为醉酒而倒在地上的焦玉标,此时却翻身起来看了看四周,然后又躺着呼呼大睡。他方才离爆炸点很近,结果却安然无恙!

伊拜是建虏宿将,他在原本的历史当中最后以议政大臣身份退养,封为一等阿思哈尼哈番(男爵),死后有谥号,还追赠了太子太保。因此,他很清楚自己目前面临的局面。

“中计了!”

这定然是明人的狡计,那酒车里穿了点燃火炮用的炸`药,现在他死伤狼籍,若他是明军统帅,绝对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他目光飞快地巡视左右,大声吼着让部队整理阵列。但刚才大爆炸造成的后遗症还在,他自己听自己的声音都是飘渺无比,他身边的蒙人战士更是一脸茫然。

茫然之外,还有震惊。

此次建虏入侵,所到之处,如入无人之境,除了大同总兵王朴大着胆子邀战一回,以优势兵力斩获了千余人外,明军将领,几无敢于城外列阵者,更不要提主动来袭击建虏!至于西直门外巢丕昌授首之事,在绝大多数建虏看来,那根本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被击杀的只是一个新近投靠而且没有什么本事的奴才罢了。

所以,他们根本没有想到,会有人敢在平原野外来袭击他们!

看到伊拜手舞足蹈地大喊大叫,他们怔了好一会儿,这才回过神来,然后纷纷拔出武器戒备。

就在这时,他们看到了从树林之中走出一些人。

这些人共是一百七十余位,排成了三行,人人手中都是火铳,腰间别着弯刀,不少人背上还背着缨枪。他们穿的不是明军标准的鸳鸯战袄,而是古怪的黄绿色相间的服饰,这种颜色的服饰,让他们躲在林间时,很难被发觉。

“明人!”

茫然震惊之外,这些鞑虏并没有什么畏惧,不过是中计罢了,相当于被明人用火炮轰击了一回,这种事情又不是没有经历过。他们此刻明白伊拜的意思,便开始拨转马头,冲着从西南方向走出来的明人冲过去。

鞑虏精擅骑射,他们的有效射程甚至可以达到五十丈,虽然不是个个都能达到这样,但三十丈左右他们的箭便都能射杀穿纸甲的明军了。因此,当这列成三排一步步向前的明人进入四十丈内时,鞑虏已经调好了阵势,不少人已经张弓,只等伊拜的命令便射箭。

伊拜的命令随着他马刀劈下传来了,嗡嗡的弓弦声响里,数十枝箭飞向半空,在空中画出一道漂亮的弧线,升到最高点,然后象流星般下坠、俯冲,奔向各自的目标。

但就在嗡嗡响的弓弦声落下,紧随而来的是砰砰的火枪声。

“这些明人虽有狡计,终归是乌合之众!”伊拜心中暗响。

他知道明人火铳的威力,此时的明军,恐怕是整个世上火器装备率最高的部队了。但是明人使用的各种火铳有一个共同的问题,便是射程不远威力不足。十五丈以内,才是它们真正发挥作用的最佳距离,而在不结阵的情形下,火枪手让对手进入自己十五丈的范围,特别对手又是骑兵时,其结局必然会悲摧。…,

所以,双方相距三十余丈,对面的明人就开火,这只证明他们胆怯和训练无素。

“准备——呃?”

伊拜正要下令再射一轮,便驱马前冲,将这队胆大包天的明人击溃、杀灭,突然间觉得身体震了震,象是被一股大力推动,让他往后仰去,险些从马上摔了下来。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感觉到被推着的地方,他身上的铁甲,在胸口处,出现了一个口子。

他是著名的勇士,身上披了两层甲!

可就是这样,在他胸腹的口子里,还是渗出血迹来,隔着足足三十余丈,明人的火枪竟然能够穿透两层铁甲?

这个发现让伊拜到嘴边的命令咽了回去,而在他身边,他的部下纷纷倒下,足足有十余人落马!

虎卫乙的瞄准系统是用标准化生产、校正的,家卫日常训练中很重要的一项,便是如何自己校正瞄准用的罩门、准星。家卫夜校里的初等几何内容这个时候派上了用场,三点一线的原理,每个合格的家卫都能背诵得滚瓜烂熟。

因此,在家卫的手中,比较良好的战场环境之下,虎卫乙的射击命中率达接近三成。

在完成射击之后,位于第一排的家卫停了下来,他们取出通条,用最短的时间,将枪管清理干净,然后再咬开纸包弹的底部,将定装纸包弹塞入枪膛,又用通条压实。

他们身后,第二排已经自动上前,开始瞄准、射击。又是一轮枪响之后,这一次蒙人已经反应过来,纷纷借着马的身体闪避,因此命中率不如上一轮,只有不足十人落马。

然后第三排继续更进,而此刻第一排人已经完成了自己的准备工作,开始也向前迈步,准备新一轮发射。

俞国振对此相当满意,经过大量的训练,家卫们的轮射节奏掌握得非常好。事实上,他在实际操演中发觉,最适合的轮射方法,不是倭人所谓的“三段击”,也不是戚继光提出的四轮射,而应该是五轮射击。这样可以将射击的间隔降到最低,基本上每六到八秒就有一排子弹射出,在军阵之前形成的火力屏障,甚至不惧少数骑兵的近距离冲击。

只是现在人手少,只能约推三轮射击,便是如此,他也能保证十至十二秒左右便有一排射击,滚滚射击之下,只是两轮,伊拜所带来的蒙人武士,便倒下了四十余人。

这个损失已经足以动摇一般军队的抵抗意志了。

三二七、送汝黄泉多事秋(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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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共就是一个牛录三百人,炸死炸伤了百余人,剩余的人数与俞国振所带领的家卫相差无几,家卫方还略占优势,而两轮射击之后,双方距离却仍然是二十丈,完成射击的家卫,会自动退回,等着下一轮射击。

换了别的时候,三十丈已经是骑兵的突击范围之内,伊拜早就下令了。但这一刻,他还没有来得下令。

因为忌惮。

他总算意识到,自己面临的是一支与此前任何明军都不同的部队。他们将火器的优势发挥到了极致,拥有严格的战斗纪律、中等以上的战术指挥能力,还有一点小狡猾。

这样的军队,若是再拥有平均水准以上的战斗意志,再配上大明的强大物力,绝非区区建州女真能够抗衡。

伊拜这个时候想到的,竟然不是如何摆脱自己面临的困局,而是回去禀报阿济格,乃至逃回关东去禀报皇太极,大明出现了这样一支危险的军队!

就在这时,他指挥的那些蒙人等不到他的指挥,做出了本能的反应。

冲锋!

必须承认,此时的建虏和它的附庸军队,正是它们最具斗志之时。连番的胜利和劫掠所获,让他们不惧怕战争,相反,每次开战都是兴高采烈——对于强盗来说,开战就意味着收获。

故此,在承受了足以让一支明军彻底崩溃的损失之后,这个蒙人牛录残存的人马,不但没有直接溃散,反而是纵马开始冲锋。

这一幕让俞国振的瞳孔猛然收缩。

此前他们遭遇的敌人,无论是高迎祥、张献忠所带领的流寇,还是安南阮氏的军士,新襄虎卫的战术简单地说都是一条:用优势火力击垮他们,然后动用骑兵进行收割。此次遇到优势火力没有击垮的敌人,即使是俞国振,不禁也紧张起来。

他们身上的嵌片甲对于蒙人的弓箭有较好的防御能力,但近距离的刀劈,在一些关键部位则很难防御,比如说脖子。若是蒙人真地突到近前,那么家卫的损失……

俞国振立刻将这个念头排除掉,在战场上,不能去思考损失的问题,越是怕损失,越会带来损失,越是担心损失太大,那么就越容易造成大败。

把现在手中的事情做好来,做得细致,即吃输了,也只会吃小亏。

家卫们随着田伯光的号令节奏行事,田伯光在几位团正级官职者中,只怕是最为镇定的,他性子似乎把什么都看得极淡,有时甚至有些玩世不恭。面对着敌人,同样如此,只是谁也不知道,他在按着旧有节奏发出轮射命令时,手心其实也是紧紧攥着的。

砰砰的枪声,几乎是一波接着一波,节奏保持得非常好,仿佛是元霄时敲着的鼓点儿一般。此时的火枪,最大的问题是所使用的火药,新襄虎卫使用的火药虽然可以说是这个时代最先进的配方,可黑火药烟大的弊端却没有办法根治。因此,最初射击时他们还能看得到敌骑,到后来就完全是冲着烟幕中进行轮射了。

原本火枪手是最讨厌这种射击的,因为很难控制射击精度。而虎卫们在训练时,针对这一点进行了严格到极为枯燥的操练。他们必须闭着眼,保持标准地端枪姿势,然后按照预判向正前方射击。在每次训练几十发子弹、每轮训练几百发子弹地消耗之后,这种能力已经成了新襄虎卫普遍掌握的技能了。…,

因此,烟幕并没有阻止他们进行杀戮,而且随着他们的射击,在烟幕之后,惨叫声、马嘶声、坠落声不绝于耳。那些声音在某种程度上也给他们提供了参考,大致能判断对方已经到了哪一个位置。

连绵不绝的射击,在这短短的三十丈距离内造成了一条通往黄泉之路!

在三轮之后,虎卫终于停止了射击,他们拔出了腰刀,带了缨枪地则取出缨枪,迅速做好了迎接敌骑接近的准备。借着硝烟微散,俞国振努力瞪大眼睛,想要看清战场中的局面。原本百余骑的敌人,现在就只剩余二十多骑,即使在枪声停歇之后,他们也没有继续前冲。

蒙人虽然勇猛,但他们也是人,也会觉得恐惧。看着自己的同袍兄弟,在对面烟雾中闪耀的火光下一个个倒地,听到他们死亡前的嚎叫,他们如何还有向前的勇气和斗志?

就连他们跨下的马儿,现在都逡巡不前,任他们驱赶,不愿意向前半步!

“好,我还以为,这些狗鞑子就真不怕死呢!”田伯光喝了一声好,将他方才的紧张曝露出来。

俞国振也微微松了口气,这些人还不是建虏,锦衣卫的消息里,他们只是嫩科尔沁蒙人,他们都能撑到这个地方,建虏可想而知。

“啊!”

大叫的伊拜,他乃是建虏宿将,曾经参与过不知多少次大战,但象今日这样,被一队明军压制成这模样的,还绝无仅有。

有效杀伤达三十丈的火枪,训练有素的射手,这支明军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看着虎卫身后,看到了一面绣着“京畿勤王义勇”的旗帜。

并不是所有的建虏都认识汉字,伊拜便不识汉字,但这面旗帜他曾经见过,那是超等公扬古利帐下的牛隶章京固山依照记忆画出来的。就是持这面旗帜者,在扬古利部将眼皮之下,取下了巢丕昌的头颅,狠狠羞辱了他们建虏。那个时候,身为一旗之主的伊拜也在军议大帐中,他还跟着阿济格嘲笑了扬古利两句,却没有想到才短短的几天之后,自己便也见到了这面旗帜!

不仅见到这面旗帜,还亲身体会了让扬古利难堪的战力!

他大叫一声后,做出了他戎马一生中最为狼狈也最为丢脸的选择,转身,驱马,逃走!

但就在这时,身后又想了一排枪声。

他身披两重甲,因此枪弹虽然能击伤他,却没有办法在这个距离上重伤他,但他的战马却没有披双重甲。这一排枪声响过之后,他的战马惊嘶了一声,后腿无力支撑,整个儿倒了下来。

他身手敏捷,没有被倒马压住,但失去了马,又身披重甲,如何能跑得快!

俞国振啧了一下,他为了试探鞑子的战斗力,所以这次没有预留追击的骑兵,正在他有些遗憾时,树林中突然飞出一骑,却是王启年!

他被留下来看守马匹,以他的年纪,尚不能直接参战。不过他对于战场上情形的把握,却不比一般家卫差,因此看准了这是最好时机,直接冲了出来。

“这小子!”俞国振有些担忧,便做了个手势。田伯光会意,口含着哨子用力吹响。

“万胜,万胜!”

一队家卫呼喊着冲了上去,在他们身后,还有一人家卫飞快地给火枪装弹,准备为他们提供火力掩护。…,

留在那道死亡线上的,只有区区三十余个蒙人,他们听得虎卫的呼喊声,拨马转身就逃。在他们背后,又是一排火枪声响起,他们扔下了几具尸体之后,终于到了伊拜身边。

依着建虏的规矩,他们若在此战中失了伊拜,就算活着回去,也少不得被处死。因此一个蒙人减缓了马速,召呼伊拜上马。伊拜跟着马跑了两步,在那蒙人的帮助下,拼尽全身气力想要爬上马。可身上救了他多次性命的双重铁甲,这一次成了他的累赘,他努力了两回,都没有上去。

那蒙人只得下马,想要推着伊拜上去,但就在这时,王启年已经追到了。

王启年的骑术,只能说是天生的,他在马上站起身,呦喝了一句,手中的绳套便飞出,直接套在了伊拜的身上。伊拜还没有来得及解开,王启年驱马侧跑,那绳索的另一端是系在他的马腹上,因此刚爬上马鞍的伊拜就被生生从马上又扯了下来。

伊拜终究是军中宿将,他拔出腰间用来割肉的匕首,用力将捆着他的绳索割断。而那个下来扶他上马的蒙人口中咕咕呱呱地大叫着,话声又急又快,那是在用蒙语呼唤同伴回来。

果然有十余个同伴调转马头回来,其中有人便弯弓搭箭,对着王启年便射。王启年脑子虽然有些迷糊,却还知道怕死,见这模样,慌忙避开,只是远远地看着再度被推上马的伊拜,心中其为可惜。

这个大家伙,一看就是鞑子大官,擒了他给小官人,可以换多少碗糖水煮鸡蛋啊!

在王启年简单的脑子里,衡量一个敌人价值的标准,就是可以换多少碗糖水煮鸡蛋。所以他看着伊拜离开,完全是垂涎欲滴,这可是移动的糖水鸡蛋啊……

伊拜虽是脱身,却不是全无代价,有王启年的牵制,家卫们赶上前来,乒乒乓乓一顿乱枪,回身来掩护他的蒙人又扔下了十余具尸首,伊拜自己几乎是只身逃离。

他在马上,连回头的胆气也没有了,驱着马奔出那远,才想到那个将自己马让给他的蒙人没有跟上来。他这才回头望去,战场之上已经看不到一个站着的蒙人了,他所能看到的,只有那群明人在打扫战场。

在他从军数十年中,从未遇到如此的惨败,而仅余的十余骑看着他时,神情也都是惶恐绝望,以前伊拜只是在明国人身上看到这种神情,现在,他却在自己的部下脸上发现了!

三二八、巧夺天工显真微(一)

“这鞑子,跑得比兔子还快。”

看着伊拜上马逃走,田伯有些惋惜地道。

俞国振笑了起来:“确实如此,鞑子来去如风,不仅仅是说他们抄掠,也是说他们逃走啊。传令下去,赶紧打扫战场,咱们要立即转移,免得大队鞑子来寻我们报复。”

田伯光面色稍严肃了一点,他点了点头。

这一战家卫表现虽是可圈可点,但更大程度上,他们的获胜,靠的是计谋与装备,而不是家卫本身的战斗力。以酒诱使鞑子聚拢和丧失警惕,用火药炸死烧伤一半鞑子,从而在人数上形成了双方的平衡。然后凭借虎卫乙型火枪远胜过此时火枪的射程优势,在三十丈外就开始攻击,三轮射击形成的弹雨、新型火枪的射击频率,都最大地抵消了骑兵冲锋的优势。

而鞑子也不愧是让大明头痛多年的强军,他们展现出来的斗志与战斗技艺,远胜过了高迎祥的流寇集团。如果没有火器和炼钢上的优势,虎卫面对着同样数量的鞑子,虽然能给对方造成惨烈的杀伤,但最后的结果恐怕还是战败。

这还只是附庸于建虏的蒙人,而不是真正的建虏!

想到这个,俞国振意识到,自己此前因为屡胜流寇,同时又力压官兵,恐怕还是有些太得意,对于自己面临的困难,估计还是不足。

接下来即使出战,也必须更加谨慎。锦衣卫的消息只能起个参考作用,唯有自己派出侦察兵确认之后,才能才取行动,哪怕因此而失去一两回战机。也在所不惜!

家卫们打扫战场主要是收拢财物与砍下头颅,这个过程对于他们来说已经是轻车熟路了。就在这时,俞国振听得一声欢呼,却是王启年用绳子拖着一个人跑了过来。

他拖来的,正是焦玉标。

这厮醉晕过去,没有被炸死,甚至连爆炸都没有让他的酒醒来。王启年没有擒获伊拜,却在收罗战马时找到了他。便用绳索拖到了俞国振面前表功。

“糖水煮蛋,糖水煮蛋!”他冲着俞国振道。

俞国振看到仍然未醒来的焦玉标,也不禁笑了:“启年,你放心。我会替你把糖水煮蛋记着的,这个家伙,值十天的糖水煮蛋。”

他们打扫完战场之后,过了一个时辰,一大队鞑子疯狂地席卷而来。却是逃走的伊拜卷土重来。

“这……这……”

或许是出自田伯光的恶趣味,或许是家卫们的无心之举,那些被砍下头颅的鞑子尸体,全部被堆在一处。形成了一座由尸体组成的京观。伊拜来到这座京观之前,脸色前所未有地难看。

这是对他极大的羞辱!

他在逃走途中遇到了自己的大队人马。立刻带着这数千骑兵回来报复,原本想能乘机灭杀这支对他们大清有巨大威胁的部队。可对方行动极是迅速,让他没有报复的机会。

“额山固真,我们追过去!”

“没有了向导,怎么去追?”伊拜愤怒地瞪了说话之人一眼。

“我们是最好的猎手,顺着马蹄印子前行,用不了多久,一定能赶上他们!”

伊拜心里极是恼怒,部下越是积极请战,岂不越证明他刚才匆匆逃走是胆怯之举?

“走吧,追上武英郡王,这支明军……必须提醒武英郡王!”他懒得去与这些桀傲的部下争论,下达了最后的命令。…,

七月十八日,伊拜追上了阿济格的大部队,当听到伊拜极为慎重地提起这支明人部队时,阿济格哈哈大笑起来。

他虽然刚刚三十一岁,却屡立战攻,跟着努尔哈赤攻过察哈尔蒙古诸部,跟着天聪汗也就是今天的大清皇帝皇太极攻过朝鲜,就在七年之前,他还追随皇太极入关寇境,督战阵斩了大明的平辽将军、总兵赵率教。因此,他对于象阿巴泰、扬古利还有伊拜这样的军中宿将,并没有什么心理上的劣势。

就算不提他这个郡王身份,单以战功而言,他也绝对当得这次南下征明的统帅一职。

但阿济格也明白,因为年龄的缘故,自己的这些部下中,相当一部分未必心服。

“伊拜,你被明国人打破胆了,只不过一场小败罢了,我不会追究你的责任,你为什么要将那小队明国人吹嘘得象是神兵神将一般?”他笑完之后道:“你退下去吧,先想一想为什么不遵从我的命令,早日来与我会合,而是分兵掳掠吧!”

伊拜脸上一阵羞红,他大声道:“郡王,奴才虽然不成器,事情轻重缓急还是分得清的。奴才打过几十年仗,真的没有见过那样的明军……若是明军都有那样战力,不,只要有三分之一明军有那样的战力,咱们大清就休想窥关一步!”

“够了,我不想听你在这里长敌人的志气,我会注意那支明军的。”阿济格见他还在纠缠那支明军,立刻沉下了脸。

旁边的扬古利咳了一声:“郡王,伊拜的担忧也未必没有道理,明国人多,物产丰饶,出现一支能打仗的部队也是正常。”

“才两百余人算得了什么,我们又不是没和明国能打仗的部队交过手,关宁军号称明国第一精锐,还不是在我们手中连吃败仗?”阿济格目光突然变得狠厉,他有些怀疑地看着扬古利,还有一直在边冷笑沉默的阿巴泰:“陛下让我们南征前,五月二十七日的时候,在凤翔楼时怎么说的,你们还记得么?”

扬古利顿时尴尬起来,阿巴泰的目光也同样变得极为凶狠。

旁边有资格参与议事的拜尹图、谭泰、叶克书、阿山等人,也都觉得尴尬。当初皇太极将诸人召在一起。交待了此次出征必须坚持的两大方略。其第一条,便是要求众人同心计议而行,不要争执,如果争论不决。则由武英郡王阿济格剖断。

阿济格此时搬出这条来,分明就是在警告众人。阿巴泰眼中全是不服的光芒,但扬古利等人却不得不偃旗息鼓,谁都不愿意回去看被阿济格告黑状,因此即使是心里仍然跃跃欲试的阿巴泰,最后也不得不闭紧嘴。

“不过,伊拜说的也不全错,这支明军。我会注意的,我已经让人去打听他们的身份了。”见压服了众人,阿济格也略退了半步道:“现如今,我们最要紧的。还是攻破定兴城!”

就在他们商议如何攻击定兴城时,京师之中,紫禁城内,曹化淳那肥胖的身躯,以一种出人意料的轻快。穿梭在宫殿之间。

他来到御书房门前,看到崇祯正在与几位大臣商议着什么事情,曹化淳没有进去打扰,倒是崇祯看到他出现。投来一个询问的眼神,他便呶了一下嘴。

“军务之要。就在勤勉,今日朕与诸卿商议的事情。诸位爱卿回去后好生做,千万勿出懈怠之举。你们先退下吧。”…,

崇祯随意打发掉了这群分守城门的文武官员,然后向曹化淳点头道:“曹伴伴,有何事急着见朕?”

“启禀陛下,大喜,大喜啊。”

曹化淳一开口便让崇祯吃了颗定心丸,他原本以为又是什么不好的消息,要让他来紧急处置。他脸上不由得浮起了一丝笑:“此时能有什么喜的……莫非俞国振又做出什么事来了?”

“陛下圣明,果然一猜就中。”曹化淳手舞足蹈:“奴婢今天可是被吓了一大跳啊……俞国振托锦衣卫的番子给奴婢送来几大车的礼物,奴婢虽然贪财,却也知道只能贪朝廷那些贪官的,可不能寒这种替陛下忠心做事之人的心,因此奴婢便要拒绝。那番子却说,俞国振早知奴婢会拒,说这礼物是先请奴婢过目然后转送陛下的。这样一来,奴婢就不好推辞了……最初时奴婢还以为是俞国振又赚了钱,送钱给陛下,但掀开布幔一看,陛下你猜奴婢瞧见了什么?”

他这番拐弯抹角,若是换了文臣这样做,少不得被崇祯喝斥。但他是阉人,是内官,崇祯只是笑骂了一句:“你这老货,卖什么关子,快快说来!”

“人头,是人头啊……皇爷,奴婢当时可吓得魂飞魄散,原本要大骂的,可那番子说了,送来的尽是真鞑的人头,不是上回的那些叛贼了!”

崇祯听说送来了鞑子的人头,顿时兴奋起来,人也从御座上站起:“当真,你可遣人验看过了?”

“验了,验了,真鞑子,决无一错!”

“多少?”

“一共是二百一十一绩,不过俞国振遣来的那番子说,尚不只此数,这是埋下火药炸死的,因此有不少鞑子化为齑粉,无法取头颅来献功。”曹化淳笑得合不拢嘴。

“好,好!”

崇祯是真的高兴,他这个天子当得也比较可怜,所接到的战报,多是败讯,偶尔捷报,也只是斩首数绩,几十绩就已经可以称得上大胜,而这次竟然斩伤二百多绩,那是毫无疑问的大捷了。

“这么说来,俞国振在京师南面与鞑子又战了一场,不知俞国振自己伤亡如何啊?”想到俞国振只有二百人不到,一战便可以斩首二百多绩鞑子,虽然从曹化淳口中得知俞国振用了计,崇祯还是相当赞赏俞国振家丁的战斗力。

“自身伤亡,俞国振未报,但想来也不会小。”曹化淳道:“皇爷圣明,简拔俞国振这等人才于草莽之中,尧舜禹汤,不过如此啊!”

“乱拍马屁……对了,遇刺之事,你可曾说与他?”崇祯满心欢喜,但另一件事情却又让他高兴不起来。

“未得皇爷之命,奴婢哪敢告知?”

“先不说吧……过段时日,事情处理干净后,再对他说。”想了好一会儿,崇祯幽幽地说道。(未完待续。。)

三二九、巧夺天工显真微(二)

(封推再加更,真辛苦啊……)

曹化淳是极了解崇祯的,现在崇祯对俞国振有歉疚之意,但若是让他一直歉疚下去,反而对俞国振不美。象崇祯这种人,当他觉得对不住某人,而且无法弥补那歉疚之意后,那唯一的解决之道,就是请那人一死了。

因此他转移了话题:“除了这一车鞑子首绩之外,俞国振还送来一个人,乃是投靠鞑子的叛贼,俞国振给了奴婢一个口讯,说是他生平最恨者,莫过于这种替异族带路残虐本国之辈,这种人丧心病狂,无君无父,一死不足以弥其罪,要奴婢在锦衣卫的番子里,择专人照顾,直至陛下将他明刑正典。”

“无君无父”这一句,是曹化淳为了讨崇祯的欢喜而自己加上的,俞国振的原话里却是没有。果然,听得这一句,崇祯的幽幽神态不见了,忠臣孝子,哪个皇帝不喜欢这样的臣子呢?

“这个叛逆就依着俞国振的意思,交由你处置了。”崇祯点点头。

俞国振的意思他明白,就是让锦衣卫折腾人的专家来给那个叛逆上刑,要折磨得他生不如死,然后再明刑正典公开处死。这也正合崇祯的心意,若是可能,他真想将全天下人都召集起来,亲眼看着这个投靠建虏的家伙是如何被处死的。

“朕记得当初《风暴集》初出时,曾连接两期都在讨论华夷之辨。”过了会儿崇祯又悠悠地道:“当初朕初看此文时,便觉得甚慰朕心。如今看来,俞国振果然乃是我大明的忠臣!”

“皇爷圣明。”曹化淳恭敬地道,却不作任何评价。

《风暴集》对于大明社会高层的影响,比俞国振自己预想的还要大。比如说天子崇祯,便也期期都看。对于其中部分内容,崇祯是极为赞同的,所谓一白遮百丑,别的不合他心意的部分,他也就装聋作哑,没有去细究。

有他这种态度,朝堂上也有人叫嚣说《风暴集》等妖言惑众败乱人心。朝廷应用孔子诛少正卯之策,查禁《风暴集》,这样的疯狗乱咬,也都被崇祯留中不发。

当初《风暴集》还是为崇祯讲学的文震孟带进宫中的。文震孟彼时说此“为一家之言,然有正声”,只不过后来又渐渐鄙薄其书,称其为“不读圣贤,难以为书”。文震孟乃是东林砥柱。还在去年初任过一个月的首辅,只不过上台之后便将精力用在党同伐异之上,最终落职。崇祯记起来,就在一个月前。此人已经病逝了。

“遣人慰问文公家人,着礼部议文公谥号。”崇祯拿笔记下这两件事情。因为建虏入侵,许多政事都被耽搁了。

“朕要亲自书一文。言及华夷之辨,以激励民心士气!”想到《风暴集》,崇祯突发奇想:“不过朕却不能直接署名,免得天下士民得了书后不是去看,而是供起来拜……曹伴伴,此事便交与你了。另外,让俞国振将《风暴集》涉及华夷之辨的结集重印,至于所用花销,嗯……”

谈到钱,崇祯就觉得手头紧,崇祯八年时,他发内帑二十万两以为御流寇之赏,而今年以来,先是宁夏大饥引发了兵变,后又是山西大饥,他搜罗内库,也只找到了一万三千五百两银子用于赈济,这其中有一万两还是淡水河珠的半年收益。因此他只能无奈地道:“所用花销,令俞国振自筹,反正他这个富家翁,比朕会赚钱,比朕也有钱——看看即墨那边有没有荒山僻地,再多赐他一些算是弥补。”…,

“皇爷圣明。”曹化淳垂眉顺目地道。

这老太监心里精明,该替俞国振说的,他会顺水推舟去落人情,可是稍有忌讳之处,他就不会开口。比如说,俞国振虽然不要官爵,却请他向崇祯请求,允许他的商船在海外属国以大明的名义便宜行事。这等建议可是犯了忌讳,就算得了崇祯允许,也必然得罪朝中那些由江浙海商用银子喂出来的大佬们,曹化淳就很聪明地只字不提。

“俞国振立下这般功劳……”

崇祯又开始伤脑子如何来赏赐俞国振了,本来最好的方法是赏赐官爵,但俞国振又不愿意为官,而且崇祯也算是看明白,此人确实一身毛病,喜欢自作主张自行其事,放在官场上必为上司、同僚所忌,没准便会有哪个奉尚方宝剑的文臣要拿他祭旗立威,而那样的结果,十之八九是将此人逼反来。既然如此,倒不如让此人保持现在身份,不受朝廷中大员掣肘,只要他对自己的忠君之心不变,那么他便是自己手中的一柄利刃。

“让皇后请他家眷入宫吧。”崇祯想了想,然后一笑:“朕上朝的时候,让他的家眷入宫,时间就定在明日,你去告诉他家眷一声,做好准备。”

天子召臣妻民妇入宫是大忌,但皇后召就是恩宠了。崇祯在这样的细节方面非常注意,利用他上朝的时候召见,可以避免宫内外的风言风雨,特别是那些满口圣贤仁仪满肚娼盗坏水的所谓清流,便不能借此事发难,攻讦皇帝以邀其名。

“皇爷英明!”这一次,曹化淳是真心实意地赞了。

在京师城外,俞国振长长吁了口气,望着屁颠屁颠忙前忙后的庞奎,忍不住摇了摇头。

这家伙还是将新襄虎卫当成朝廷的官军,见到一个官长就下跪,特别是在俞国振面前,俞国振说了几回都没办法将之改过来。

不过他倒是个地理鬼,为了防止鞑子报复百姓,俞国振他们在枣林村外袭击了鞑子之后,并没有回庞家庄,而是折道向东南,驻扎在武清神机马坊。此地临近北运河,又曾是神机营的马坊所在地,正适合他们休整。而庞奎这厮竟然就凭着双脚,跟着他们来到了这里,为的不过是每天能得到一个罐头!

看了看跟在庞奎身边指使着他的王启年,俞国振又摇了摇头,有一个整日脑子里想着糖水煮鸡蛋的傻子,现在又多了一个每天想着香菇鸡肉罐头的憨子,或许在若干年后,会有一些充满着良知的历史发明家,在网上控诉自己残暴不仁,连这些心智不算健全者也要利用吧。

神机马坊靠近运河,交通便利,选择此处做为休整地点,也是为了方便补给。此次战斗,因为远离南直隶俞国振的基地,补给问题就曝露出来。虎卫作战时标准装备是盔甲、弯刀、火枪,这三样武器装备加起来就重达三十斤,然后再加上每人五天的行军粮食、夜间休息使用的毛毯和个人内务物品等物资,全部重量达四十斤。除此之外,他们身上携带的弹药能支撑三场遭遇战、一场阵地战,数量是六十发定装纸包弹。在枣林庄的战斗中,虽然战斗持续时间并不长,前后加起来只有二十分钟左右,但是平均每名家卫消耗了三十发子弹,也就是说,他们一次伏击战就消耗掉弹药的一半,再加上这几天住行的物资消耗,必须进行补给。…,

而庞奎现在,就在王启年的支使下,将用来养马的草料一包包放好来。

“小官人,锦衣卫的人有没有传来建奴的新动向?”田伯光带着霍彦等人见他一个人在发呆,过来问道。

“倒是没有,只是传来京师里的消息,说是那位天子收到了咱们的礼物,‘龙颜大悦’,将青岛口一带的无主荒山滩涂和些劣田赐给了我。”俞国振笑了起来:“何其小气!”

“呵,小官人也不在乎他这点儿的赏赐,若不是为着让百姓少遭点灾,咱们早就回南边逍遥去了,哪里用得着在这边……小官人,要不这样,你带着主母先回南边,那儿还有一堆事等着你处置,我和老牛在这里,你再给我们送些援军来,保证打得漂亮,让建奴吃个血亏!”

连续两战获胜,极大地增加了田伯光的信心,他提出这个,也是因为俞国振在京师城下时曾经遇到过危险。

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自家小官人如今有了这么多部下,哪里还需要他亲自带人打生打死!

俞国振自然明白他的意思,但却只能一笑。田伯光是好意,但他只是单纯从军人的角度去考虑问题,并没有考虑背后的政治因素。俞国振此时虽然已经小有人才,手中象罗九河、叶武崖、张正、田伯光等诸人,都能独当一面。但是,他却还是不能彻底放手。

原因无它,现在罗九河、叶武崖、张正和田伯光四人对俞国振都是心服口服,因为他们是俞国振一手带出来的,但以后呢,随着他们战功越来越大,他们的部下当中,有些可能就不是象他们一般对俞国振拥有忠心了,那个时候,发生兵变或者被收买的机率就会增大。就是罗、叶、张、田四人,当他们的战斗经验极为丰富,丰富到觉得自己已经超过小官人的时候,谁能确保他们不因此自矜跋扈?

所以,俞国振要乘着这初期,战斗还不是太激烈、消耗也不是十分残酷的时候,树立起自己在军中的威望来。历数历代基业开创者,哪一个不在初期亲冒矢石,直到自己在军中威望足够让他们压住各方军头才转到后方的?

起家时资本最为雄厚的唐太宗李世民,也屡屡有亲带少数卫士冲击敌阵之举,其余象刘邦、刘秀、朱元璋,概皆如是!就是从孤儿寡母手中夺天下的赵家兄弟,也免不了有亲历征战之举。

见俞国振没有表态,田伯光吐了一下舌头,笑着又问:“那接下来,咱们当如何?”

“等。”俞国振眼中闪过一丝光芒。

(改了几个错别字)(未完待续。。)

三三零、巧夺天工显真微(三)

迎接方子仪的轿子停在紫禁城后门,她不是朝廷命妇,又没有诰命,因此只能从这里进入。听到宫里的老宫女催她动身,她整了整衣裳,将脸上的苦笑收敛住。

没有想到,竟然会被当今皇后邀请来紫禁城里……而且皇后旨意相当温和,并不是命令,是真正的邀请。借口也很是委婉,说是坤兴公主久闻俞方氏贤名,欲向她请教。

她其实很不愿意来这里,嫁与俞国振之前,她只是在书信中得知俞国振在海外做得若大事业,但嫁了之后,一些事情渐渐交到了她的手中,此时她才明白,俞国振以前轻描淡写地说“十万顷田地”究竟有多大!

这种事情,是犯天家忌讳的!

得知俞国振的事业之后,她第一个念头不是欢喜,而是担忧。

她身在官宦世家,虽然亲生父母早亡,但托庇于族伯家中,对于朝廷的一些事情很清楚。她本人对荣华富贵什么的,兴趣并不是很大,但对于一些民生事宜则很是关注。比如说俞国振提出的人工养殖香菇的技艺,她就自己搭了暖棚来试验,结果大获成功。这些看起来琐碎的事情,让她却觉得有很多新奇的发现,也让她对俞国振大力提畅的实学极为感兴趣。

事实上,若不是俞国振坚持,她都不愿意随俞国振来京师,倒是宁可呆在家里,做些俞国振所说的“试验”,写写“试验报告”。

“民妇方子仪,叩见皇后……”

就在她沉思之中,已经到了坤宁宫前,唱礼的宫女通禀之后,很快她就听到传召之声。

让她吃惊的是。母仪天下的周皇后,并没有穿着凤冠霞披来见她。而是一副居家妇人打扮。周皇后姿容只算是出众。却非绝色,方子仪偷眼打量时,发现她的神情非常温和。

若不是碍于身份,她只怕就要过来拉着方子仪的手问长问短了。

“前几日让你受惊了。那件事情,朝廷会给你。给俞济民一个交待的。”寒喧了几句之后,周皇后提及方子仪遇刺之事。

方子仪想起那日之事,还是心有余悸。不过她抿着嘴笑了笑。谢过周皇后的关怀,一时之间,气氛有些尴尬了。

周皇后不知道该怎么样同这个看上去质朴而满是书卷气息的姑娘说话,她此前接见那些贵妇人的说辞,显然在她身上用不着的。女人家最容易拉近距离的,是互相讨论自己的孩子。这也是无法开口的话题,毕竟方子仪嫁与俞国振才只是几个月的时间。

沉吟了一会儿。周皇后问道:“子仪,听闻桐城方氏多出才女,不知你在家中读哪些书籍?”

方子仪对这个问题有所准备,罗列了一堆她在看的书,其中并无女诫之类让周皇后耳熟能详的作品,倒尽是《徐霞客游记》、《物理小识》、《生灵纲目》、《天演进化论商榷》之类的作品。

“其余几本,本宫倒也听过,唯独这《生灵纲目》,不知是何书也?”

周皇后也是个爱读书的,她所提的问题便问到了点子上。方子仪精神一振,笑着道:“这《生灵纲目》乃是道人癸泉子所著,他曾随前太医院太医李时珍编《本草纲目》,专著医道数十载,乃有此文。生灵纲目将世上生灵分为动物、植物两大种……”

癸泉子的《生灵纲目》放在后世,还是非常浅陋甚至错误百出的著作,但此时却是一部划时代的作品,而且其中俞国振出力甚少,只是在与癸泉子闲谈时,觉得他可以模仿《本草纲目》将天下所有生灵也分门别类梳理一番。癸泉子花了两年时间,总算完成了这部作品的第一卷总纲,目前市面上尚没有卖,只是俞国振先印刷了些,作为家卫的业余读物发放。…,

“竟有这等说法,这动物与树木,同属一源?”周皇后听这个倒是很有兴趣,她再贤淑,可后宫之中的生活还是比较无聊的,不仅是她,在她身边的小媺娖,也听得津津有味。

方子仪心中一动,想到一件事情:“娘娘,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臣妾此次来,为坤兴公主殿下准备了一件小礼物,如今就在外边。娘娘可亲眼辨析,这《生灵纲目》总纲上的说法是否正确。”

周皇后听得是一件小礼物,正犹豫是否收下,朱媺娖先拍起小手叫好来。她也从周皇后身边跑到了方子仪身边,扯着方子仪的袖子连声道谢。这小模样儿,让方子仪想起子柠小的时候,对她更生好感。

至少这位小公主身上,并没有天家贵女的那种傲气,周皇后教育得非常好。

不一会儿,小太监将礼盒搬进来,放在一小几上,方子仪请将门窗尽数打开,这样光线就好一些,然后将那礼盒里的东西搬了出来。

这东西,就是一架显微镜。

在花费了大量时间研究出透明玻璃之后,玻璃产业就是俞国振重点研究的一个方向。这个时代,这可是独家生意,即使是欧洲人,也无法在大明与新襄进行玻璃制品的竞争。而且俞国振也很清楚玻璃产品在军事与科研上的价值,比如说望远镜,再比如说显微镜。

“这是什么?”朱媺娖看到这个由钢铁和玻璃组成的东西,好奇地问道。

“这是显微镜,是我家相公造出来的。”

方子仪很是自豪地说出“我家相公”四字,周皇后抿嘴微微一笑,果然,那个俞济民倒是个谈话的好话题。

“显微镜?那是啥用的?”朱媺娖满脸都是不解。

“就是将小的东西显得大来,这座显微镜,可以将东西放大一百倍!”

“啊?”周皇后的好奇心也起了,她有些惊讶,方子仪肯定不会当面骗她,那这个由一些铁管和部件组成的小玩意儿。真有这样神奇的妙用?

方子仪向周皇后道:“娘娘,请遣人摘一片树叶、取一根发丝来。”

不一会儿。便有人从御园里摘了一片树叶。而发丝就更简单,直接从一个小宫女头上摘下,吓得那小宫女瑟瑟发抖。方子仪将树叶放在了显微镜下,调好之后。对朱媺娖道:“公主殿下,你来看看吧?”

朱媺娖倒是很想过去看。但周皇后却拉住了她,略有些担忧地道:“这东西……可有危险?”

“娘娘请放心,且看臣妾试用。”方子仪凑到显微镜那边。看着衬在铜板之上的树叶。放大一百多倍之后,那树叶极为清皙,就是细胞都能观察得到。方子仪虽然看过不只一遍了,但每每看到之时,都还是忍不住目眩神迷,感叹造化之玄妙。

每当这个时候。她就非常庆幸,自己嫁给了俞国振。若不是俞国振。她哪里看得到这么玄妙的微观世界?

见她试用并没有什么问题,周皇后还是让一个宫女前去试看,那宫女小心翼翼凑上去后,然后惊呼出来:“真……真的,好大!”

这一次朱媺娖再也按捺不住,她挤开小宫女,自己搬了个锦凳垫着,爬上了观察台。旁边的宫女太监们慌忙将她扶住,但这时她已经凑到了显微镜前,哗地惊呼不断了。

这座显微镜,原本是荷兰人虎克发明的虎克显微镜,而此时虎克才四岁,俞国振便将他的伟大发明夺了来。虎克是如何制造出镜片,一直是不解之谜,以当时的磨制技艺,他根本不可能制造出如此精巧的镜片,俞国振恰恰知道他的秘密,他无非是利用了熔融的玻璃液自身张力。知道这个原理,多做几百次试验,自然就有了现在的镜片。…,

朱媺娖看得欢呼不停,先是看树叶,然后看发丝,再然后摸着什么都往显微镜下塞,甚至连自己的小手也塞去试了一试。听得她大呼小叫高兴无比,周皇后对方子仪的好感更是大增,她自己也忍不住凑上去看了看,然后极为惊讶地道:“俞济民当真是巧手,这样精妙的东西,他竟然也能制成!”

“其实说穿了也就没有什么神奇的,如今番人在海上航行,多用千里镜远眺,据闻军中也有用此物。显微镜不过是依着这个原理而制,当不得娘娘如此夸赞呢。”

尽管俞国振被夸让方子仪非常高兴,但她还是很冷静,她知道巧手固然可以让人赞叹,但在某些时候也会变成惹祸的原因。比如说,若是有个老顽固以木匠皇帝天启旧例,说这是奇技淫巧会引得天子玩物丧志,那么自己这次送礼,不但没有帮助俞国振结好皇族,反倒是惹来祸患了。

“哇,水里好多虫子!”

周皇后听出了方子仪话中的意思,正一笑欲言,突然听得朱媺娖嚷了起来。原来朱媺娖看别的都看厌了,便要宫女去大殿前防火的水缸里打了点水来,一看之下,顿时惊住了。

周皇后凑过去看了看,脸色沉了下来:“这是怎么回事,水中……怎么会有这么多虫?”

她倒不是对方子仪发怒,而是对着那些太监宫女。一个太监应声道:“奴婢就去吩咐,把水全换了……”

方子仪却道:“娘娘,臣妾也曾经看过,发觉几乎所有水中都有虫,但水若是煮沸了,那虫子便死了,喝下去并不碍事。”

周皇后将信将疑,唤人打来干净的井水,还有玉泉山的泉水,在显微镜下一一试过之后,她才感慨地道:“原来如此,坤兴,你以后喝水,再也不能喝生水了!”

朱媺娖也被那些虫子吓到了,闻言点了点头,她歪过脸来,看着方子仪:“这些道理,都是那位本领很大的俞济民教你的么?母后,能不能请俞济民也来教媺娖?”

孩子的童言,方子仪并没有往心里去,而周皇后却是心中一动。

三三一、勘破执念思后手(一)

崇祯下朝后,得知俞方氏还未离宫,便没有急着来见皇后,后来听说皇后还留了方子仪用午饭,他心中不免也有些好奇。

召见方子仪以示恩宠,完全是因为俞国振的缘故,在崇祯原来的设想中,留她半个时辰左右就很了不起了,没有想到最几乎是一整天。

这让他越来越好奇,到后来干脆派了个小太监去守着,自己则将几位分守城池的文臣武将一一召来询问警戒情况。都是些每日问几遍的东西,崇祯也觉得有些厌烦,可是若不盯着,又不知道这些人会玩出什么花样来。

到了傍晚,那小太监终于来报,俞方氏已经出了宫,崇祯这才放过那几个被弄得精疲力竭的大臣,匆匆赶到坤宁宫。

远远地就听到了朱媺娖欢快的笑声,这声音极是悦耳,听得崇祯也被感染,即使是在如今局势下,他也苦中作乐地笑了笑。

“看来那位俞方氏人挺不错,皇后竟然还留了她用饭。”跟着朱媺娖玩了会儿显微镜,崇祯向周皇后道。

周皇后点了点头:“确实是大家闺秀出身,举手投足都知礼仪,而且甚为谦和,坤兴很喜欢她。便是臣妾,也觉得其人如芝如兰,虽言语不多,却自是芬芳迷人。”

在周皇后的口中得到这样的评价,那是相当了不起的事情了。

周皇后沉吟了半晌,轻声问道:“有一件事情,今日坤兴想让俞济民给她当师傅。”

崇祯听了哑然失笑:“孩子话儿,外臣如何能来给公主当师傅……嗯?”

他知道周皇后说话不是没有理由的,提朱媺娖的这话,可不仅仅是让他发笑。他偏过头去,周皇后却又抿着嘴,什么都不肯说了。

“慈烺啊……”崇祯恍然大悟。

周皇后之子朱慈烺,在崇祯三年便被立为太子,他现在也已经七岁,按民间虚岁来算,应该是八岁了。崇祯这些年来一直为朝廷的事情焦头烂额,对这个儿子的关注未免要少了些,到这个时候,他猛地想起,该为太子选侍班讲读官了。

“这倒是个好主意!”

崇祯此前一直在伤脑筋,除了赏赐田宅之外,还有什么办法来笼络俞国振。皇后的提醒让他精神大振:若是任命俞国振为太子的讲读官,那么便算是太子的老师,两人有了师生关系,还愁他今后不殚精竭虑为朱家皇室效力?

而且,俞国振今年才二十岁,比自己要小近十岁,大明的天子少有长寿者,若是自己有什么意外,有俞国振辅佐太子,何愁朝中有什么动荡?

“皇后所虑之事,朕已经明白了。不过,想让俞济民为太子讲官,这可不大容易……”

崇祯想得更多一些,他后宫里佳丽不多,除皇后外,就田贵妃最有宠,而田贵妃子嗣也不少,皇后虽然是个大度的,却总得为自己的骨肉做些打算。若俞国振真成了慈烺的讲官,那么太子手中便有了一个可用的人……

然后崇祯就从自己的想象中清醒过来。

八字还没有一撇呢,俞国振对当官没有兴趣,他的性格也有些偏狭,杀性过重,不适合为太子师。

很短的时间里,崇祯便在俞国振身上又找到了许多缺点,这让他犹豫起来。

俞国振并不在意崇祯在宫中琢磨着是否要让他当太子讲官的事情,他的主要精力,还是集中在建奴身上。…,

自上次枣林村之战过后,建奴谨慎得多了,俞国振迟迟也没有找到作战的机会。反倒是建奴,颇有斩获:七月二十一日,他们围攻定兴,到七月二十七日,攻破城池,杀了致仕在家却愤然入城助守的前光禄寺少卿鹿善继。

“且看仔细,建虏大队人马是不是真离开了!”

定兴距离京师就有些远了,而且定兴四周,尽是平阔的田野,此时又已经过了麦收时节,田里空落落的,想要接近建奴而不被发现,需要一定的技巧。因此,当霍彦向身边的同伴询问时,他们离建虏人马足有一里多远。

好在透明玻璃研制成功后,望远镜这种装备,已经配备到了虎卫的每一个棚,所以霍彦在一里之外,伏在地上,仍然可以清楚地看到建虏的行动。

“小心,小心,一队建奴向我们这边过来了,有……十八人,看模样,是一条大鱼!”

听到身边的同伴急促的声音,霍彦又举起了望远镜。他们一共是六人,全都伏在地上,身上穿的衣裳都是灰黄色,与周围土地的颜色一般无二,隔远些不仔细看,根本察觉不到他们。

在望远镜里,他看到十八名建奴分两队,正骑着马向他们这边过来。

“都低下头,不要出声!”霍彦自己的心都紧张得怦怦直响,但按照平时训练的要求,他还是向自己的部下下达了命令。

不一会儿,那十八骑建虏到了距离他们只有百余丈之处,他们高声谈笑,语气粗野,因为说的是满语,霍彦听不明白,自然不知道,自己看到的,正是建虏中谭泰、阿山这两位高级将领。

“明人当中也是有勇士的,但这些勇士都是老头啊。”

“你说的不错,那个鹿善继竟然宁死不降。听说定兴城的守卫,便是他安排的,区区一座定兴,我们打了六天,啧啧……”

两人相视笑了笑,阿山这话里的含意,其实就是对阿济格的能力有所不满。莫要以为建虏就是粗肠子直人,事实上自努尔哈赤起,建虏就已经精通各种凶残的内斗手腕。

“方才军议时,多罗贝勒说要分兵抄掠,你为何不出声?”谭拜对阿山道。

“额驸都不开口,我能说什么,我是奴才,你们是主子啊。”阿山哈哈大笑起来。

扬古利是额驸,也是谭拜从兄,阿山虽然有心亲近扬古利,但也不愿意去当出头鸟惹武英郡王的怒意。

“如今来看,明人不足为虑,唯有王朴敢战,不过上回与咱们一战之后,他也缩了回去。”谭拜冷笑了两声:“分兵抄掠,只需要多派侦骑,发觉明军异动便聚兵灭之,这才能有更多收获,象如今这般,入关都一个月了,却还只是劫得三四万人,有何用处?”

他们私下里发牢骚,却不敢拿到阿济格面前去说,阿济格虽然年轻,心气却高傲得紧,拿到他面前去,只能是自取其辱。

“嘘……”

看到他们从自己身边渐渐远去,霍彦舒了口气,这伙建虏最近时,离他还不到十丈,若不是家卫平时练习中有专门的训练,他几乎要按捺不住跳走逃走了。

“这似乎是个机会……只有十几个鞑子,他们这是去哪儿?”

霍彦略微犹豫了一下,他们是六个人,在远处还能召四个人来,对方是十八个鞑子,看模样都是精锐。若是暴起发难,或许可以有所收获,但自己也必然会有损失。…,

看了看周围的同伴,他眼里的野心之光微微淡去。

陪他来的是他辖下的一个伙,平日里众人的关系都很近,就算是有些小争执之类的,也都不伤感情。他看到这几条大鱼,很想打一下,在俞国振面前露露脸,向他证明自己并不比田伯光、张正等人差,也可以独当一面。

但若让他以自己身边人出现伤亡为代价,换取这个结果,他实在心有不忍。

就在这时,他身边的一个家卫突然道:“动了,却了,快看!”

从远处残破的定兴县城中,传出了悲泣哭嚎声与放肆的笑声,霍彦举起望远镜,只见大队人马出了城,在最前的是鞑子的一队骑兵,从旗号上看,应该是正蓝旗。紧接着是大量被掳获的明人,一路悲哭,三步一回,被驱赶离开家园。

霍彦紧紧盯着建虏,心中默算其数量,当发现护送的建虏人数超过了三千,他只能微啧了一声。

俞国振早说了,敌人人数超过五百,便是机会再好,也不能动手,这是死规定。因此虽然可怜这些被掳的百姓,霍彦也只能一声长叹,放弃这次机会了。

定兴县城中被抓走的百姓有一万多人,这已经是鞑子后部,霍彦正准备撤时,却听到身后传来警讯:“那十八骑又来了!”

他们伏在田野之中,谭拜与阿山等人又转了回来,也不知道他们跑去做什么了。霍彦心中有些好奇,在这十八人离开之后,打了个手势,众人匍伏而行,顺着谭拜等人方才消失的方向而去。

“这里……这里!”

他们所见,是一座被毁弃了的小村,但才到村口,霍彦就注意到地面上有大量的车轮痕迹,证明有许多车子曾出没于此。

然后,他们便看到一群默不做声的建虏,数量约是一千余人。

“原来建虏在这里还埋伏了人手!”霍彦喃喃地道:“你们瞧得出那是在做什么吗?”

“似乎是将抢来的东西藏在这里了。”一人道。

“我觉得象是粮食。”另一个家卫道。

“也是,建奴十万人众,人吃马嚼……等一下,那是什么?”

他们爬在树上,借着枝叶隐蔽窥探着村子里的情形,霍彦突然看到了一样他事先根本没有想到的东西。

看到这个,让霍彦喜出望外:这可是比那几个建奴头目还要大的鱼啊!---u----c----t----x----t------[UC電子书]正文结束[UC电子書]----u----c----t----x-----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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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二、勘破执念思后手(二)

莫尔庚额猛地站了起来,向四周望了望。

夜幕还未完全退去,虽然东方已经露出了鱼肚白,但看远处时仍然显得有些阴暗。莫尔庚额隐约觉得,方才似乎听到了什么声音,但他确信自己在值夜时并没有睡着,所以那声音可能是风吹折了树枝发出的吧。

对于不能去象别的满人一样劫掠,莫尔庚额并不遗憾,根据此次出兵之前天聪汗——不,现在该称皇帝陛下的旨意,凡是劫掠所获,出手者与留守者都须有分,因此能在这里睡大觉,免得去风尘卜卜的奔波,倒也是件好事。

若是自己的弟弟席特库,只怕就会觉得失去了建功立业的机会吧。年轻人就是这样,总觉得自己无所不能,自己十多年前也是如此啊。

“莫尔庚额,吹响号角,让他们都起来!”

他听到身后的札兰章京命令道,莫尔庚额抓起牛角,吹出呜呜的声音,不一会儿,住在村子里的满人都纷纷出来,在各个牛录额真、达旦章京的命令下,开始整队。

自成努尔哈赤立八旗制度之后,这些满人入则为民出则为兵,每日都得操演骑射与搏击之术,因此人人悍勇。即使是在外出征,只要驻扎休息,也少不得操演。与他们相比,反倒是明军现在的操演形同虚设,固此明军此际不仅在单兵战斗力上不及八旗,就连原本农耕民族最擅长的团队战斗力上,也已经远远逊色于八旗了。

看着那些建虏相当正规地操演着骑式与队列,隐伏着的俞国振心里微微凛然。虽然此时皇太极已经在为八旗兵的堕落而大发雷霆,但总体来看,八旗兵仍然保持着他们的传统。

想想就在不到四十年后三藩之乱,这支部队就已经不堪大用,不得不借助于绿营,俞国振的心中更是大为警惕。兴亡勃忽的教训,必须要谨记,新襄虎卫现在虽然纪律严明,但随着他控制的地盘增加,人数增多,终有他无法完全顾及之时。

所以要预先拟好约束制度,练兵、用兵,都要直接关系到军官的升迁,完善的典章制度,再加上相应的考核制约机制,应该能将战斗力下降控制在一定程度之内。

想到这,俞国振向着众人做了一个撤退的手势。

远离了这座村子之后,他沉声道:“霍彦,你果然找到了大鱼,建奴竟然将大炮都留在了此处!”

“真不知建奴是什么意思,有炮不用,却全部堆在这里。”霍彦得到俞国振的肯定,也是非常兴奋。

“想必是要加快行军速度,他们连克宝坻与定兴,都没怎么用上大炮吧。”俞国振沉吟了会儿:“只是村中有数千建虏,想要袭击,极为不易,得另外想个法子。”

“乘夜摸入其中,烧完了事。”田伯光道。

“我觉得还是盯着,建虏绝对不会放着大炮不用,当建虏攻城时,定会调动大炮,从戒备森严的村子里出来,那个时候或许会有机会。”

“建虏调动大炮,必然会遣众多军士护卫,怎么会给我们机会?”田伯光摇头道:“乘夜入袭,一击便走,这才是最好的方法。”

两人说的都有道理,俞国振犹豫了好一会儿。在无法找到小队建虏进行袭扰的情形下,攻击对方炮队,确实能极大地重创敌人。但若是需要他付出极其惨重的伤亡,那就绝不可能了。…,

商讨了好一会儿,双方都是各摆理由,却谁都说服不了谁。俞国振心里也犹豫不决,就在这时,他听到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其实……为什么非要打建虏的炮队,为什么非要此时与建虏交战?”

说话的是纪燕,他如今的职务与霍彦相当,此次北上,俞国振身边带的主人家卫首领,除了齐牛、田伯光,就是霍彦与纪燕二人。在俞国振心目中,这二人虽然还不如田伯光他们成熟,但只要再经历个一二战,便可以提拔了。

他这话说出来,让俞国振微微有些惊愕。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田伯光与霍彦齐声道。

纪燕顿时有些窘,见俞国振冲他一笑,他迟疑了一下,这才道:“咱们来此,虽是保国安民,却不是要把自己的一点本钱全折进去。初时官人不是说了,咱们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走,决不争一时胜负。既然如今咱们无机可乘,为何非要现在动手?”

“那你意思就是说,放着这些大炮不管?”

“便是这次我们将炮炸了,建虏就不攻城了?若是这些大炮真如此重要,建虏也不至于将之放在此处!”

“可咱们总得要打建虏……”

“要打是要打,却不是非要现在打,也不是非要在这里打。这里没有机会,我们可以去别的地方寻找机会。”

俞国振哑然失笑,发现自己果然是太过执著,险些就失去了本心,幸好纪燕的话提醒了他。

他原本就不该拘泥于一时得失的,不仅仅是建虏的大炮,还包括进入京畿的建虏本身!

他在京师实力明显不足,而建虏的兵力却集中于此,既然如此,自己为何以己之短,去击敌之长?难道说他真的要在崇祯面前表现自己,为着这位刚愎自用的皇帝卖命?

即使眼见着京畿百姓受苦心有不忍,他此时挺身而出,也只能救可以救的,却阻挡不了大势。如今之计,他只有一个选择,就是退!

退不是逃,而是换一个战场!

想到这里,他的思路顿时开阔了,为什么就只想到在京畿寻建虏主力作战呢,建虏掳掠所获,要送到辽东去,那么在长城以北必然会留人接应。而出长城的口子就那么几条,接应的人为了不提前让明廷注意,也必然不会太多!

“走,回神机马坊!”一念至此,俞国振当机立断。

“不打了?”田伯光与霍彦都有些郁闷。

“当然要打,但不是在这里……咱们回去重新商量一下。”俞国振双目炯炯:“要去寻一下章先生,有些事情,非章先生出动不可!”

田伯光与霍彦对望了一眼,都觉得有些沮丧,他二人争执了好一会儿,结果却是便宜了纪燕。

他们此时却不知,经过这一次艰难地抉择,俞国振在战略布局上又有了突破,不再拘泥于局部,而战术设计上,也往往有出人意料之举。

章篪此次跟着俞国振来到京畿,当真是感慨万千。

他在史可法幕下的时候学着骑马,自认为也自骑术精熟,可跟着俞国振他们行了一段,便消受不了,只能留守于运河之畔。这次见俞国振他们空手而归,没有半点收获,便知道此行不顺:“俞公子全师而归,便是大胜,敌众我寡,一律应以保全自身为要。”

俞国振哈哈一笑:“章先生,此次俞某有求于章先生了。”…,

“哦?”

“章先生为幕十余载,听闻友人遍于朝野,俞某想问章先生对蓟镇诸文官武将中谁比较熟悉,我要寻一位勇于任事而且敢于同鞑子交战的实权官员,能调得动兵的。要麻烦章先生前去劝说,请他派兵与我出塞一趟。”

“什么?”章篪闻言愕然。

这个时候,他不是应该在京畿寻找战机么,怎么会想着要出塞?

“京畿建虏势大,阿济格虽然狂妄,但行兵还算谨慎,我兵力薄弱,又无援手,难以与之交战,故此想要去塞外走一遭。”俞国振道:“建虏惯于断我大军粮道归路,这次咱们就断他归路!”

“这个……究竟是怎么回事?”

俞国振想到章篪不擅长军略,便知道自己有些心急,当下解释道:“你记得那日擒获的那个焦玉标么?”

“记得,记得。”章篪脸上浮起一丝厌恶。

他不仅记得,而且还知道这个焦玉标,此人与另外一位姓沈名文奎字清远的,都是上虞人,和他一样,也是幕僚师爷,四处游幕。只不过这二人同游辽东,崇祯二年时在遵化为清兵掳去,自此便为满人效力。章篪此前就从无为知州的幕僚骆会口中得知,沈文奎甚为虏酋皇太极所重,而焦玉标口中得到的消息,更证实了这一点,就在今年,皇太极称帝之后,便任命沈文奎为宏文院学士。

只不过焦玉标这人实在没有本领,就连虏酋都看不上他,在鞑子那边不得重用,于是自请为阿济格向导,结果又因为马屁拍得太过恶心,被阿济格打发给了伊拜。

“焦玉标曾说,建虏此次南下,每一旗抽一官,每一牛录抽一兵,隐于长城之下,准备接应俘虏。”俞国振道:“如此算来,这接应的建虏数量不会太多!”(注:史载如此)

何只不太多,此时建虏不过是三百余个牛录,其中纯满洲牛录只有二百个左右,每牛录出一人,也不过是三百余人。就算略有出入,总不至于对上几千敌人!

此前俞国振一直没有往这个方向想,是因为这些接应之人都在长城之外,击杀他们,并不能改善京畿的局面。但现在他跳出京畿这一战的框架,从整个战局来考虑,那就不一样了。这些接应之人一定有某种方法与阿济格的大军保持联系,或者是信使,或者是内奸,如果阿济格得知接应之人被击灭,明白自己的退路难保,他在京畿之内继续掠夺的意志就会动摇,或许还会提前撤走。

而且失去接应之人,阿济格携带大量掠获的财物和民众出关,其行动必受影响,便给了明军大队衔尾追击的机会!

三三三、勘破执念思后手(三)

永平镇监军刘景耀是个严厉的人,不苟言笑,性格刚正。他早年曾在嵩阳书院求学,这书院因宋代二程(程颢、程颐)而闻名天下,而当时在程门立雪的杨时,学成之后回到无`锡讲学,所处之地,便是后来的东林书院。所以严格来说,杨时才是东林书院的真正创立者,而其后的顾宪成、高攀龙等,在他讲学故地再建书院讲授《四书》,乃有东林一党。

自天启二年为大城县知县以来,刘景耀便一直在北直隶附近打转儿,崇祯六年升任永平兵备道之后,没少与东虏建奴打交道。他性子刚直,眼里容不得沙子,上任以来整顿军备,屡与建奴交战,善用火器,曾在七家岭以三千众退数倍于己的敌人。

对于建虏入关,而京师左右诸军竟然无敢与之交战者,刘景耀是非常愤怒的。永平镇兵力微少,而且又扼边关,他不敢擅自离境,以免门户洞开,让更多建虏乘机入关,否则一定提兵入京了。

因此,当得知一个叫“章篪”的幕客求见时,他第一个念头便是不见。

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情应付这些打秋风的人!

“兵道还是见见他吧,此人为安庐巡抚史可法之幕僚,学生听说史可法今年能守住安庐,仰赖他不少。此时建虏入关,他突然跑到北边来,或许别有隐情。”

章篪并不认识刘景耀,不过与刘景耀的一个幕僚能拐弯抹角拉上关系,因此先是托人送了封信给那幕僚。为了保密起见,章篪并没有将自己的来意完全说明,只是说奉命求见。那幕僚也知道章篪在史可法身边为幕的事情,因此不痛不痒地说了一句。

“让他进来。”刘景耀下令道。

不一会儿,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走了进来,恭敬地向他行了礼。刘景耀看着这个男子,身材并不高大,稍有些瘦,精神状态也不是很好。他并不知道这是因为昼夜奔波骑马而来的缘故,心里因为这个原因,对章篪有些不满,便开口道:“如今正多事之秋,本官需监一镇兵马,军务冗忙,章先生来我处有何贵干?”

话说得很不客气,连最起码的寒喧都没有。章篪拱手道:“正为此事而来,请兵道屏退左右。”

刘景耀闻言一惊,看了看周围,那些仆役下人知道他的意思,都退了下去,唯有几名亲兵和幕客还在。

章篪又拱了拱手,然后蹲下身去,掏出柄匕首割开了靴底:“奉命为人送信,还请刘公一阅。”

有兵士接过信递到了刘景耀手中,信上沾着脚臭味,这让刘景耀更是不悦。他“哼”了一声:“我听闻史道邻为人方正,怎么行这鬼祟之事,这信你拿回去,我不看!”

章篪虽然为幕多年,却并不擅言辞,俞国振也是手中实在没有可用的人,才只能派他来。若是随便派一个家卫来,只怕连见着刘景耀都困难。听得他这话,章篪知道他是谨慎,当下道:“学生已经辞了史公幕僚,如今正游历京师,遣学生送信的,是俞国振俞公子。”

“俞国振?那是何人……咦,莫非便是擒高迎祥的俞国振?”

虽然俞国振自己不欲扬名,但擒获高迎祥这样的大功劳,他再去遮掩就是欲盖弥张了。所以熟悉军务的刘景耀也听过他的名字,因为最近的邸报上,俞国振出现的频率可不少。…,

“正是俞公子,陛下因擒高迎祥之功召见他,故此他也在京师。适逢建虏作乱,他心中不愤,率家丁与京畿义勇与虏交战,此前西直门外杀叛贼巢丕昌者,便为其所领义勇。”

京师虽然震动,但建虏并未围城,因此内外消息还很畅通,刘景耀当然知道巢丕昌之事。听得这里,他微微动容:“难得义士,忠君爱国,此信容我一观。”

见他开始看信,章篪心里微微松了口气,总算没有被一见面就赶走。不过想到刘景耀说俞国振“忠君爱国”,章篪心里有些好笑。俞国振所作所为,确实给人一种忠君爱国的看法,但章篪观察他久了,最近几个月更是跟在身边,渐渐觉得,在俞国振忠君爱国的表象之下,似乎还隐藏着别的东西。

这东西或许与爱国有关,因为俞国振的所有选择,都是为了斯国斯民。但绝对与忠君没有任何关系,无论是在国内与流寇、鞑虏交战,还是在国外开疆拓土,俞国振的直接目的,始终是壮大自己的实力。让崇祯觉得他忠心,只是这个目的的附带效果。

俞国振的信件很短,只是说明自己手中兵力有限,无法对大局产生影响,因此必须攻敌薄弱。此前俘虏的口供说,建虏在长城之外有人接应,请求刘景耀相助。

刘景耀看完之后苦笑着放下信。

“俞公子所言之事,我已明白,但无朝廷之令,我无法遣大军出长城。”他叹息道:“此事……”

“俞公子知道刘公苦衷,他只请刘公二事,一是借刘公斥侯侦看虏踪,二是请刘公与冷口守将相商,在得知虏踪后悄悄安排俞公子所部出长城。”章篪道:“其中干系,还请刘公相助。”

俞国振手中其实还有曹化淳的书信,如果需要,他还可以通过曹化淳弄到现在总监诸军的大太监高起潜的手令,但章篪打听过,这位刘景耀对太监极是反感,拿曹化淳的书信和高起潜的手令与他,只怕适得其反。

刘景耀还在犹豫,此时正值大战,放人出关,必要担干系。虽然他有把握说服冷口守将崔秉德配合,但这事是对是错,还有必要仔细思量。

章篪并不是能言善辩之士,因此只能将事情陈述给刘景耀听,见他仍然犹豫,章篪便又道:“刘公无须担忧,俞国振夫人,为山`东布政使张秉文张公妻侄女,为湖广巡抚方孔炤方公侄女,若有什么事情,这二位巡抚都会担待。”

之所以将张秉文放在前头,因为刘景耀此时身上的职务除了永宁镇监军之外,还有一职是山东按察使司副使。张秉文虽然不是他的直接上司,但也属于上司之列。而且拿出俞国振与东林、复社的关系,对于文人出身的刘景耀来说,也是比较有说服力的事情。

刘景耀又沉吟了片刻,然后点了点头:“好,此事便交由我了……只是得了消息,如何传与俞国振?”

“学生自当效劳。”章篪道。

在攻占定兴之后,建虏紧接着着攻占了房山,于涿州同明军交手,却不死战,小挫即走,转战别处,攻固安、克文安、陷永清。

前方消息一个个传来,几乎没有一个好的,俞国振却每日只是操演家卫,特别是训练骑术。到了八月十日,终于传来了消息,在冷口之外,果然发觉少量建虏行踪!…,

本来建虏窥边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若不是俞国振的提醒,刘景耀也不会特别关注此事。在发觉之后,他便向监军太监高起潜请令,请求出关清除,这也是他一点私心,以为这原本是朝廷做的事情,不该全让俞国振的勤王义勇完成。

“结果呢?”听得章篪转述这个消息,俞国振问道。

“结果,却是被高起潜喝斥,阉党误国不浅!”章篪愤然道:“今上即位之初,便召罢太监监军,结果才没有几年,这些阉党便又干涉军务起来。太监无种,岂可领军!”

对此,俞国振一笑置之。太监无种,那么文官就很有种么?别人不说,当今兵部尚书张凤翼,上回调度不当至使中都祖陵被流寇所焚,这回又是方略不对,使得建虏入京畿如入无人之境,他不得已之下,自请督师御虏,结果出来之后合兵却不敢战,只是每日服食大黄以求速死!

与他一般的,还有前兵部尚书、如今的兵部右侍郎兼右都御史梁廷栋,当初袁崇焕守辽东不谨,致使后金乘隙入关骚扰京师,曾与袁崇焕于辽东共事的他,力主杀袁崇焕,乃有“逆奴之谋既诎,辽人之心亦安”之语,可崇祯八年他代杨嗣昌总督宣大军务,结果崇祯九年建奴便自他治下入京师。他不思如何雪洗耻辱,手中明明有王朴这样的悍将,却也只是和张凤翼一般每日饮药!

俞国振得知这种情形,心中真的是非常诧异,既然不畏死,那为何会不敢战?

不过这是崇祯该操心的事情,俞国振现在要管的,就是在战斗中了解建奴,用胜利收揽人心,为今后举事打好基础。

“刘景耀说了什么时候送我们出关么?”他向章篪问道。

“刘公说了,只要是在这两日晚间都可以,乘夜出关,他已同冷口守将崔秉德说好,另外,若是俞公子在关外遇着麻烦,速回冷口就是,崔秉德将军虽然碍着高起潜之令不能出战,但接应俞公子还是可以的!”

这个承诺已经比俞国振的底线要好了,听得此语,他起身道:“既是如此,事不宜迟,我们就这走!”

大明崇祯九年,伪清崇德元年,八月十一日夜,俞国振平生第一次出塞。他所带者并不多,只是一百七十骑,目标则是距离冷口不到四十里处的一处山谷,阿济格留下的接应兵马就在这里。(未完待续。[

三三四、惊悉自盗原监守(一)

守着山谷,望着远处长城的影子,席特库眯着眼,长长叹了口气。

他倒是很想入关去劫掠,可是被牛录额真点了名,留在山谷中接应。虽然接应也有功劳,可总比不得亲自动手抢来得大。另外,入关抢掳说是说战利品,无论是人还是财物都大伙分配,可是那些入关的谁不会藏私?

当然,这并不是席特库烦恼的主要原因,他今年十六岁了,尚没有真正与明人作战过,他更希望的是,能正儿八经在战场上与明人交战,砍下明军将士的头颅,以此来作为自己辉煌武勋的开始。

但或许是他这个名字没取好的缘故,都十六岁了却还是没有机会,族中那些著名的勇士,特别是那些巴图鲁们,哪一个不是十三四岁就挥刀杀人!

席特库在满语之中,是“尿炕的孩子”之意,叫这个名字,免不了要被人嘲笑。席特库如今的大梦想,便是能够在某次立功之后,由旗主为他改名,当然最好是皇帝皇太极为他改名。

如同在京畿的八旗军一样,他们这些接应的人也需要操练,当海螺号吹响后,席特库收敛起心神,快步冲到了营寨前的空地上。

他们并没有太过掩饰自己的行动,即使明人发现了又怎么样,他们除了守在城堡里瑟瑟发抖,几乎没有胆子出来交战。

席特库心里甚至还巴不得有一队明人游骑出来和他们交战,这样他就有立功的机会了。

他并不知道,在山谷两端的山里,一个乌黑的管子正瞄准了他。

王启年喜欢骑马,不过也同样喜欢射击,似乎是男人就没有不喜欢这两样的。如今埋伏在这边,他难得一次用不着看守马匹,手中的火枪便成了他唯一的消遣。

这一年王启年十五岁,比起他所瞄准的席特库还要年轻一岁。

他看到了席特库脸上挂着轻松的笑。不停打千行礼,王启年就觉得,还是在家卫里舒服。

虽然也要行礼,可至少不用这么麻烦。而且叉手礼可比鞑子打千儿漂亮多了,又干净又利落,看上去就极威风!

他移开了一下目光,向自己两边看去,虎卫们一个个都全神贯住。大概只有他才会悄悄分心。他看到向来受他敬爱的官人俞国振手指头微微在屈张,仿佛是要扣动火枪的扳机;看到田伯光脸上虽然挂着平时那玩世不恭的笑,但目光却冷得没有一丝笑意;霍彦一紧张左边眉毛就会跳个不停,象现在一样,只是他自己并不知道……

这些细节,王启年都能注意到。但自从脑袋受过伤之后,他就口笨舌拙,没有办法将自己所看、所想的,用简洁的话语表达出来,到后来,他干脆就少说话,让别人把自己当成傻子。

只有他自己明白,自己绝对不是傻子。那个被官人赶回了新襄的堂哥王瑞才是傻子,所以他会被赶走去啃那些又重又大的书。自己却能留在官人身边!

他略微一走神,再看准星照门里,发现自己开始找的目标已经不见了。他忙寻找,然后就看到那个看起来和他年纪相差不大的鞑子,正在向着一个头戴金盔的人行礼。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俞国振的命令:“射击!”

砰砰的火枪声顿时响了起来,在这不到二十丈的距离内,虎卫乙型火枪的准确与威力得到了最大的发挥。而且打的几乎是不活动的目标,对于每人每年都要打掉上万发子弹的新襄虎卫来说。这真不是件什么难事。…,

为什么俞国振如此能赚钱。却仍然觉得钱不够用?原因便在于此了,新襄虎卫一身装备加起来就是几十两银子。而且枪枝弹药的消耗极大,俞国振是宁可损失些钱财也不愿意损失人手的,所以单是虎卫乙型火枪,理论上每根枪管足可以射击三百次以上,但俞国振有明确地规定,凡射击超过二百五十次,那么枪管就必须换。

也就是说,每八天左右,虎卫就要换一杆枪,平均下来,每年要换到四十杆枪。以虎卫乙型每杆枪的成本是三两左右的成本来算,每年仅换枪械上,一名虎卫就要消耗一百二十两银子。

这还没有计算子弹的消耗。

席特库在枪声响起的第一时间很茫然,他当然知道这是火枪在响,不过初上战场的他,还不能在枪响的同时做出躲闪的反应,他只是站在原地向周围观望,想要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然后他觉得身上一沉,开始还趾高气扬的牛录老爷倒在了他身上,脑子上多了一个洞,红通通的血与白花花的脑浆混在一起,浇了他一身。

“啊,啊啊!”席特库尖声嚎叫起来,他并不知道,自己侥幸逃过一劫,因为王启年瞄准的本来是他,可是比起骑术,王启年的射术就明显有差距,偏离目标足有两米,于是那个倒楣的牛录额真,就成了席特库的替死鬼。

虽然席特库心里认为自己也是一个勇士,定然可以建功立业,可当战斗与死亡猝然发生在他身边时,他才知道自己并未准备好。平时一个个吹嘘自己砍下多少明人头颅的同伴,成片地倒了下去,往常神气活现的牛录主子,就趴在他的身上,他吓得腿脚发软,整个人都软了,除了尖叫,平日里练的本领,连一分也发挥不出来。

不仅是他,各牛录留下接应的,倒有一小半是缺乏经验的新丁。这几年随着满洲势力的迅速扩张,兵员逐渐不够用,而在大明、朝鲜的劫掠活动又让那些满洲家庭口水横溢,因此这些新丁也被补充入了八旗。

但还是有些打老了仗的建虏迅速反应过来,他们判断出来袭者隐于山谷两侧的矮树林中,立刻开始反击。原本建虏在高处都设有哨点,有专门的哨兵巡视于其间,但被田伯光带人去摸掉了。有望远镜这作弊的东西,大老远就能知道建虏哨兵的位置,这也是俞国振总敢于带人偷袭的重要原因:双方在战场上的信息完全不对等!

“啊!”

随着建虏的反击,家卫中开始出现受伤者,其中有一人不慎,更是被箭贯目入脑,当场阵殒。不过紧接着那些能做出反击的建虏身上就爆出了一团团血花,俞国振预留的第二队火枪将他们的身体打成了筛子。

一轮射击完毕之后,建虏倒下了足足有六十余名,而且那些军官将领几乎无一幸免,最为悍勇的老兵也损失大半。虽然相对于近五百的建虏数量来说,损失刚过十分之一,但是已经让对方伤筋动骨了。

“山脊上,哨点那边,快去,快去!”一个被枪弹击断了腿骨的建虏老兵怒喝道,他须发皆白,看模样足足近七十岁,但即使到了这个年纪,他对于抢掠仍然是兴致昂然,这一次原本是想沾点便宜留些东西给子孙。

他怒吼时是盯着被牛录压在身下的席特库的,席特库原本被吓坏了,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在他的怒吼之下,他沉重地呼吸了几下,正准备掀开压在身上的牛录主子,然后象那些打老了仗的勇士一样冲向敌方。…,

正这时,短暂的沉默结束了,待硝烟散去之后,火枪又开始点名。那老兵就在席特库面前连中了数弹,口里大团大团地吐出血块来,身体颤抖了会儿就不再动弹了。

这一轮射击摧毁了席特库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勇气,他用手抱头,将脸埋在地上,只求现在发生的一切都是幻觉。

两轮射击,大局已定,俞国振微微松了口气,回望自己这边,医护兵正在为伤者包扎,看数量大约有六人中了箭,另有一家卫不治身亡,脸上蒙着一块毛巾。他走过去微微拿起毛巾,深深看了一眼,闭上眼吸了口气。

建虏的战斗力确实出众,至少比起俞国振此前见到的任何一支部队都要强悍。这种猝然袭击之下,以新兵和老弱为主的建虏仍然能做出有效反击,而且还能给家卫造成伤亡!

这也是虎卫乙型火枪的缺点造成的,虽然改良火药之后,它的射程比此时大明甚至欧洲所用的火枪射程更远,有效射程内射击精度更高,但还是需要进入离对手五十到六十米的距离才能比较准。俞国振也想直接上线膛,最好还是螺旋线膛,如果可能,后装闭锁撞针击发……一样都不能少。但他虽然有这个想法,目前却还在摸索工艺,特别是要进化到后装螺旋线膛,对于子弹的要求更高,立刻研制成功并大规模装备,明显是不现实的。

“小官人,是不是冲锋?”田伯光在旁问道。按以往作战的经验,一般两到三轮射击之后,俞国振会下达冲锋令。

“不,继续射击。”俞国振否决了他的提议,如果对阵的是流寇这样几乎没有斗志和训练的部队,两三轮射击,给对方造成百分之五到十的死亡之后发起冲锋,便可以在追逐中收割胜利果实了。但以现在所见,建虏对伤亡的承受能力要高过流寇,俞国振宁可多浪费些子弹,也不愿意自己的部下因为不必要的冲锋而再出现伤亡。

得了他这个命令,田伯光指挥众人继续射击,每人至少打掉了十发子弹,这才停了下来。放眼再望向建虏方才聚集的平地,只见到处都是鲜血,仿佛是屠宰场一般,空气中也弥漫着血腥的味道。

“小心接近,一有不对,立刻射击。”俞国振这才满意,下令上前。

三三五、惊悉自盗原监守(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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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风骤雨般的枪声停下来了,浓烈的血腥味充斥在席特库的鼻腔里,往常他从来不觉得血腥味有什么不对,但今天,这种味道让他从内心深处感觉恐惧。

严格来说,射击的时间持续并不长,仅仅是六分钟稍多些,但是对于席特库来说,这比一年还要漫长。他不只一次问自己,是不是已经中弹死了,象牛录主子那样被打得脑袋开花,还是象那老虏一样被打成了筛子?因此,当枪声停下后,他仍然没有回过神来,还是在原地不停抖着。

王启年嘟着嘴,他也想下来检查自己的战果,却被俞国振拉住,这让他很不快活。无聊中只能用望远镜四处乱看。当听到那边传来“还有个活的”的声音时,他立刻伸头望去,只见在尸体堆中,有一个建虏被拖了出来。

他顿时没心没肺地笑了,因为他认出这个建虏就是他最初瞄准的那个家伙。

他还以为自己一枪打死了他呢,没有想到,那个家伙命倒是挺大。

已经吓得人如其名尿了裤子的席特库被拖到了俞国振面前,他跪倒在地上,浑身不停地抖动,刚才的袭击,已经让他失去了所有的勇气。

甚至不敢抬起头看面前的这个人。

一只手狠狠地抓住了他的头发,将他的脑袋扯了起来,当然只有王启年才会干这样无聊的事情。席特库还以为要杀他了,忙不迭地求着饶,不过现在总算让俞国振看到了他。

虽然年轻,可是只要加入了军队,便是敌人。甚至那些建虏的平民,妇孺老弱,也不能说完全无辜。他们享受劫掠屠杀的成果,他们鼓励他们的亲人去残害明人和周边其余部族。

他们都有责任,绝不能以他们是老弱妇孺为理由,便轻易放过。

席特库同样看到了俞国振,因为俞国振面相较年轻的缘故,所以看上去年纪并不比大多少,但处于如今这种局面上的席特库不但没有因此轻视俞国振,反而更为恐惧。

在满洲,象这般年轻就能指挥这么多精锐勇士的,不是一个多罗贝勒,也应该是个固山贝子。席特库在满洲只是最低级的部族勇士,很上数一代,他父亲就是贵族们的奴隶。

因此,当他在俞国振眼中看到了杀意时,顿时连连叩头,就是王启年抓着他的头发,也扯不住他。

“主子爷,主子爷,饶命,饶命!有下情回禀,奴才有下情回禀!”

听到这小子能说一口不错的汉话,然后满嘴都是“主子爷、奴才”,俞国振眼中的杀意稍褪,取而代之地是哑然失笑。

看来……这才是真正的奴性啊,而且感染到后世某些脑子里空空的女人们。

“你懂明话,那很好。”俞国振最初想杀他,是因为许多满人都不会说汉话,无法交流又不好带走,这种情形下,当然杀之后快。但这小子懂汉话,那就好办了。他逼视着席特库,森然道:“若你没有用处,我不需活人,只要首绩回去献功即可。”

席特库其实不用他吓唬就已经心胆俱裂了,闻言之后头如捣蒜:“寨子里有金银,寨子里有金银!”…,

“嗯?”

俞国振倒有些惊讶,不过用不着这小子说,很快田伯光就一脸讶然地跑来:“小官人,搜出了大量金银,一共是八车!”

“这金银从何而来?”俞国振微微一沉吟,这次建虏都是来接应阿济格的,按理说,如今阿济格还在京畿肆虐,他不可能将劫掠所获的金银送到这里来,除非……

一念至此,他脸色大变。

“是武英郡王遣人送来的,就是从冷口送出来!”席特库大声道。

果然是阿济格送来的!

阿济格是七月初七陷的昌平,也正是从这开始,真正在京畿劫掠,俞国振此前以为阿济格劫掠所获都随身携带,却不曾想到,他已经将其中最贵重也最易携带的金银,悄然送出了关隘!

他是自延庆入的京畿,但不可能循原路送回金银,因为那样做要绕一个大弯子,路途遥远,现在还送不到这里。而席特库的供诉,证明了俞国振的猜想,可是能从明军重兵把守的冷口将八大车的金银送出关来,这又说明一件事情。

有内奸,而且这个内奸地位不低!

冷口守将崔秉德能将俞国振一行一百七十人放出来,那么别人就可放八辆大车过来!

深深吸了口气,俞国振微微闭了一下眼,心中盘算着哪一个人可能是那个内奸。不过他对于这些边关将领很不熟悉,虽然章篪在刘景耀那儿帮他收集了一些资料,可仅凭那点资料哪里就能找出内奸来!

“是谁将金银送来的,这八辆大车又是怎么样过冷口的,你可知道?”

这个问题俞国振并不抱希望,席特库只是一个普通的八旗兵,这等事情应该比较机密,特别是如何过冷口的,绝对不会让他知晓。

“奴才不认识,那些人都是明人,奴才只听得他们说了一句话……”

席特库知道,能不能保住性命就在这时了,因此说到这,他停了一下,然后连连叩头:“奴才愿为主子爷效忠,奴才愿将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主子爷,只求主子爷留下奴才一条狗命,能给主子爷当牛作马!”

“当牛作马?”俞国振心中微微一动。

他当然不需要席特库这一个建虏来当牛作马,如果说他需要牛马的话,那倒是要整个建虏群体,包括依附于其的蒙人一起,为华夏的织机提供羊毛,为中华的厨房提供牛羊肉。

“我也不瞒你,如果你说的话对我有用,那么我可以留你一条性命,但若是没有用,你还得死。”俞国振道:“你可以选,是赌一回还是现在就死。”

“奴才赌了,奴才信得过主子爷,主子爷这般大人物,拿奴才开心是有的,却不会无缘无故对奴才失信……”

这厮胆子虽小,嘴巴却很利落,或许这正是他能跟着汉军旗的人学会一口流利汉话的原因。俞国振没有计较他的小伎俩,只是一笑,而席特库咬了咬牙,闭着眼睛道:“那些人说,死太监还真贪心胆大,枉那蠢皇帝如此信任他。”

俞国振顿时双眸一凝!

这个死太监便已经将可疑对象从边关守将转到了监军太监身上,而“蠢皇帝”肯定是指崇祯,得崇祯信任的监军太监……

俞国振立刻就想到了高起潜!

在内监之中,除了曹化淳之外,高起潜恐怕是最受崇祯信任的,甚至崇祯对他的信任还胜过曹化淳!崇祯五年就监军讨伐登莱孔有德等人的叛乱,后来监军宁锦。崇祯八年时,崇祯拗不过群臣,将各镇监军太监罢免,却唯独以高起潜“知兵”为由,没有撤职。而现在,当建虏入寇京师时,崇祯最初起用的总督各军就是高起潜,即使是在兵部尚书张凤翼自请出京督师之后,高起潜也是改任总监军!…,

若真是高起潜,那莫说安排几辆大车出关,就是安排几百几千人出关,也没有谁会说一句话!

除了高起潜之外,高起潜身边的其余太监也有可能,但高起潜的嫌疑毫无疑问是最大的。

俞国振对高起潜在历史上留下的印象,就是在卢象升率五千饥疲孤军冲向建虏时,高起潜距离他不足五十里,却拒不救援,致使卢象升败亡。他并不知道,历史上崇祯信任高起潜,每每到关键之时,便以高起潜监军,而高起潜也“不负所望”,每每不是砍死人首绩冒功,就是率精锐先逃。

特别是对上建虏,到最后南明小朝廷迫史可法守扬州时,又是他跑到扬州去监军,结果不久便是扬州十日,而他也顺理成章地降了建虏。

“很好,你说的事情很重要,但对我却没有用处,我大约猜得出那个死太监是谁,可那人……现在我还动不了他。”

俞国振看着席特库,嘴角浮起一丝残酷的笑,如果真是高起潜的话,他要杀之很简单,但事后必然面临着崇祯的清算。俞国振并不认为自己在崇祯心目中有高起潜同样的地位,而且,他对帮助崇祯扫除身边的奸细并没有多大兴趣,毕竟以崇祯那性格,扫掉一个高起潜,他还会用赵起潜李起潜。

席特库闻言顿时瘫了下去,声声哀泣求饶。俞国振向田伯光使了个眼色,田伯光会意,上前道:“公子,我还要一个马夫,这建虏能不能交与我处置,若是马养得不好,再杀他也不迟啊。”

俞国振“哼”了一声:“也罢,那就交给你,让他换一身衣裳,这模样带回京师一看就知道是建奴,还不被百姓给活吃了?”

“就算换一身衣裳,他身上的鞑子臊味也能让人认出来,就这样吧,若是被百姓活吃了算他倒楣。”

两人一唱一和吓唬着这个小建虏,俞国振确实没有杀他的打算,倒不是为了信义——和强盗讲信义就是对自己人的无情无义,而是因为他还有一个疑团。

那些送金银来的人,用的是汉话交谈,而不是满语,那么他们也应该明人。但他们又不是高起潜或者那位内奸的手下,否则不会对“死太监”如此不敬。

他们,会是谁?

三三六、惊悉自盗原监守(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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监军太监高起潜拖着沉重的脚步,从望楼上走了下来,他长得相当雄武,没有一般太监那样的阴柔,因为军旅多年,许多人都以宋时童贯和他相比——当然是背后比的,童贯的最后结局可不怎么好,当面这样说肯定是要受这太监挂落。

虽然对内监监军不满,不过崔秉德还是承认,这位太监算是有些胆子,至少敢上敌楼了望。不过他今日突然要上城观察敌情,很是让崔秉德不安了一会儿,是不是自己私自安排俞国振等人出关,被他知晓了?又或是他心血来潮,却恰恰堵上俞国振回来的归路?

私自放人出关,那可是抄家灭门的大罪,虽然守关诸人都知道这只是笑话,但未曾与高起潜招呼就这样做,谁知道这个死太监会不会寻人算账?

就在这时,远处出现了烟尘的影子,看上去似乎是有千军万马在奔腾。

这个秋天非常旱,塞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下雨,只要行走的人马一多,扬起的尘土可谓遮天蔽日。崔秉德看到之后,估计就是俞国振回业了,而高起潜却一言不发,转身就下了城楼,他跟在高起潜身后,心中还很奇怪,这狗太监又在打着什么主意?

却没有注意到,高起潜脚步沉重,走路时两条腿都有些发抖。

“本监军忽然想到,咱们不能在此逡巡,来人,点齐精锐,去援京师!”

高起潜这番话让周边诸将都是吃了一惊,心道死太监没那活儿性子果然就古怪,此前他聚拢大兵,却留在三屯营不肯出战,诸将屡屡以兵贵神速谏之,请求迅速与建虏决战。好解京师之围,但他却说要防长城之外的建虏与关内的小股敌人合流,倒是莫明其妙地跑到冷口来“巡察关防”,这一巡察就是十日。

刚才那尘土飞扬之时,众人还觉得这个死太监有先见之明,建虏打的果然是派一支偏师扰乱京师,当各关防驻军回援时主力乘机自永平府入关的主意,但这个时候高起潜却又义正辞严地要去援京师了!

他们却不知道。高起潜是怕的。

崇祯见高起潜长得雄壮,在宫内诸监中又是孔武有力者,试用于昔日,被他花言巧语哄骗,便以为他知兵,却不知高起潜贪财好权。却是徒有其表,根本不谙兵事,而且胆小如鼠畏敌如虎,哪里敢与敌战!

他所谓的知兵,就是到得任何一处便将精锐部队牢牢掌握在自己的手中,拱卫自己的安全罢了!

故此他带着精兵屯于三屯营,只想着自保,却根本没有想到出战!

可现在,看起来……他用来搪塞诸将的借口竟然不幸言中了。这让高起潜心中悲愤异常:老天,不带这样玩的,咱家可只是胡说八道,建虏为何就真这样弄了?

乘着还无法判断那漫天的尘土究竟是谁,赶紧离开冷口这是非之地,而且还要将精兵带走,防着建虏路上追来没有保护自己性命!

这阉货下定了决心,当真是雷厉风行,转眼之间。便将精兵席卷而走。冷口就只留下几千将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这阉货是要逃!”有人终于明白过来,大声道:“他还将咱们精兵带走……这阉货,这阉货!”

崔秉德先是面如死灰,然后又回过神来,看来高起潜真将那漫天尘土当成建虏大举来犯了。这死太监不知兵事,不知道那看起来是千军万马奔腾不止,实际上因为这些天较旱,很有可能就是几百骑罢了。他看了看周围,就自己被高起潜点名留下,当下下令道:“闭关,戒备,给老子瞧清楚了,究竟来是什么人!”…,

有他一声吼,关上总算消停了些,众人惶惶不安地开始戒备。不过他们的担心并未多久,因为很快就有数骑飞速赶来,却是俞国振派来报信的。

“城下来人止步!”见模样不象是建虏,城头官兵喝斥道:“你们是什么人,莫非是建虏奸细?”

“请崔秉德将军一晤。”霍彦扬声高叫道。

崔秉德见过他,稍稍放心,大声道:“崔某在此,你们身后是何事?”

霍彦甩鞍下马,突然单膝一跪:“奉崔将军之命出关,如今已经破虏,请崔将军遣人来查验。”

崔秉德愕然,然后大喜。

他是知道俞国振出关目的的,不过在他看来,俞国振带着两百人不足出关,那纯粹是找死,现在听霍彦话语之意,他们不仅击破了窥关的那小股建虏,而且还准备将功劳让给自己!

相屋这里,崔秉德吩咐两人缒绳下城,向着霍彦迎去,不一会儿,那两人就欣喜若狂地奔了回来,还隔着老远便嚷道:“将军,将军,果然是大胜了,满满当当,全是建虏的尸首!”

为了能够转运从京畿掠来的财物、人口,建虏接应者准备了大量的车子牲畜,而这些当然就成了俞国振的战利品。他们打扫完战场之后,便用那些车子,将所有建虏的尸首都载着,直接运到了冷口关前。

近五百具尸首,这是实打实地功绩!按照大明赏功之法,自万历时起,建虏的首绩就等同于蒙鞑,想升职一绩便是一秩,想发财这些首绩可就都是银子!

就是崔秉德,有几分报国之心在,这个时候也情不自禁怦怦直跳起来!

不一会儿,那滚滚烟尘到了众人面前,当先的是一排大车。关隘上的官兵都眼睁睁看着车上的建虏尸体,只着没有口水横溢了。

崔秉德立刻下令,放他们进来,不一会儿,共是三十辆大车赶了进来,不过只有前十辆上堆着尸体,后面二十辆,则是空的。

“这些大车是怎么回事?”有人低声问道。

赶车的家卫泰然自若:“建虏的车子放着也是放,不如给我们拖回来,或许下回还能派上用场。”

官兵们不认识家卫,但从方才霍彦的举动来看,他们应该是受崔秉德之命出塞的,也有部分官兵认出,这队人就是几天前被崔秉德私自放出的,当时崔秉德说是马帮,还给了众人不少好处。

却不曾想,这竟然是崔秉德派出的精兵!

“前些时日有建虏窥关,故此本将遣人出去偷袭,为防走漏风声,一直瞒着诸位,这些兵马,是本官向……刘公景耀所借调,哈哈,哈哈哈……”

崔秉德干笑了两声,然后将俞国振拉到了一旁。

“俞公子当真是给了本官一个惊喜啊……”

琢磨了好一会儿,崔秉德有些尴尬,因此是这样开头的。

俞国振一笑:“在下不是官,这些功劳没有用处,这里有一百绩是崔将军的功劳。”

崔秉德大喜,连连搓着手:“那如何好,那如何好!”

“别的首绩,每颗三两银子,崔将军替我卖了吧,自然,若是崔将军能卖到每颗五两银子,另二两就归崔将军了。”

俞国振不怕崔秉德不同意,这几乎就是明摆着送钱送功劳给他,他如何会反对!

崔秉德这下就更是兴奋,每颗三两银子,就是朝廷的功赏也不只此数!…,

他可以肯定,就算是开价到十两一颗,关里的兵将都是趋之若鹜,就算冷口卖不光,还有其余关隘!

此时建虏首绩,正是值钱之时,崔秉德盘算了一下,对俞国振道:“俞公子这般爽快,好,俞公子这个朋友,崔某交了!今后在这边,俞公子有什么事情,只管吩咐就是!”

俞国振笑道:“少不得有麻烦崔将军的时候!”

崔秉德点了点头:“总不叫俞公子吃亏,还请俞公子暂候。”

俞国振也不着急,崔秉德招呼了一声,关头的各个守将军头聚在了一处,这其中崔秉德虽然是主将,却不好为众人做主。他们嘀咕了好一会儿,俞国振听到了一阵惊呼,然后众人向这边看来的目光就不大一样了。

既有感佩,又有困惑。

这是难免的,这些首绩可是极大的功劳,献与朝廷验过之后,俞国振便立刻能从白身而有官职,并且品秩还不低!

不过,当他们知道这位俞公子就是俞国振,那位擒获高迎祥的“义民”之后,便都释然,前次擒高迎祥乃是封侯之赏,俞国振尚且推辞,只纳了田宅,那么这一次不要斩首之赏,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嘀咕了一会儿,崔秉德笑着过来,向俞国振笔了一个手式:“俞公子爽快,崔某也不能让公子太过吃亏,一个首绩十两银子!”

这就是近四千两,对俞国振来说,只是小钱,但崔秉德的人情还是要认的。他点了点头:“有劳崔将军了,今后我可能要自关外购马,还要请崔将军多多相助。”

要建立一支骑兵,没有足够的马匹是不行的,此时俞国振已经想到了一个好的马场,但需要大量的良马。蒙古马虽然矮小,负重稍弱,但耐力足能足苦,等到马场建立起,有了近万匹马,俞国振便可以建立龙骑。

“那还用说,俞公子这般仗义,不仅是崔某,其余兄弟,只要到时能说得上话帮得上忙,都少不得伸手。”崔秉德回看诸人:“各位兄弟说,是也不是?”

诸兵将都是哄然应诺,他们完全被近五百绩的斩首功劳所诱惑,却全然没有注意到,俞国振意味深长的笑容。

三三七、昔日狼狈今日虎(一)

俞国振一行走后不久,高起潜便阴沉着脸又回到了冷口。

他在军中自有亲信,少不得有人快马疾驰向他报信,原本他要躲入迁安城中的,半路被使者追上,这才知道那吓跑他的烟尘,竟然是崔秉德派出的人!

见着崔秉德,他阴阳怪气地道:“崔将军,没有想到,你竟然有这等本领,还能……”

“仰赖天子洪恩和高监军授计,末将小胜一场,若不是高监军那日下令与末将,末将哪里敢私自调兵?”崔秉德不待他说完便单膝跪下行礼:“高监军果然不愧天子都赞是知兵的,运筹幄,便是末将这样在边关时日久了的也钦佩不止。”

“是啊是啊,高监军英明!”

“何止是英明,分明是英明神武,今后定然是要军功封爵的!”

关中留下的诸将,只要能凑到高起潜面前的,无一例外都是吹捧不止,高起潜那阴沉沉的脸最初红一阵白一阵,几乎就要当场发作,但后来发觉,这些人说得竟然都一个个真诚无比!

他不是傻瓜,自然明白,这其中另有文章。

“你们先都出去……咱家要听崔将军单独禀报军情。”他阴声道。

待众人都离开之后,他盯着崔秉德:“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崔秉德一脸茫然:“那日监军来冷口,不就是命末将布置此事,断了内侵建奴的接应。好准备与诸军会合歼敌么?”

高起潜是太监,心理与正常人比,确实有些不健全,他狐疑地望了崔秉德一眼。在他印象中,这位冷口守将可是桀骜不驯的,他便是有钦赐尚方宝剑,对方以前也没有给他多少好脸色看!

“不过,监军既然只留了末将一人,还有件事情当请监军……那个美言几句。”崔秉德又道:“咱们斩首近五百绩,可是难得的大胜,陛下那边。也就监军能说上话,这个赏赐之类的,嘿嘿,还请监军美言。”

高起潜顿时觉得自己什么都明白了。

越是心理不健全。就越容易自作聪明,他上下打量着崔秉德,然后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原来如此,你既然依着咱家之命行事,咱家怎么会亏待你。崔秉德,看不出啊,看不出,你原来还有这般的本事!”

“全靠监军栽培。”崔秉德压抑住心中的呕吐感道。

离开高起潜。他长吸了口气,空气的气味似乎都变得清新了。他忍不住举目向西。方才那番话,可都是俞国振交待他的。若依着他自己的性子,哪里说得出这种恶心的话!

“俞公子真乃神人也,无怪乎能以一介白身,屡立卓勋!”他心中暗想:“这死太监所思所言,尽为俞公子料中,若非俞公子有所交待,此次不是白捡了功勋,而是天降横祸啊!”

这么一来,虽然将大半功劳分给了高起潜,但对高起潜来说,他需要的只是指挥获胜的功劳,而不是斩首的——斩首多少绩只是他功劳的证明。相反,因为崔秉德一口咬定出关之事为高起潜所令,那么高起潜为了多占功劳,掩饰自己避敌怯战的事实,必然要夸大此胜的意义。

可以说,俞国振将这个与曹化淳并称的大太监的想法完全推测出来。

俞国振却没有想到,自己临别时的交待,会让崔秉德如此敬服。此次出塞前后不过三日,收获却是极大,他虽然将斩首的功绩让给了崔秉德,但那四百余绩建虏的尸体,换来了四千多两现银不说,最大的收获,还是在山谷中所得。…,

建虏在那里聚集了一千余匹马,战斗中惊走、伤亡了四百余匹,另有五百多匹被他载了回来。这些马可不是象如今他们所乘的那样,战后要还给曹化淳,而是他实打实的战利品。暂时,他可以将这些马养在山东,他在那儿的土地虽然不是良田,但用来牧马还是可以的。

此时正值天下板荡良马难寻,一匹驽马的价格都要卖到近二十两银子,战马则是有价无市。俞国振此前费心费力,流寇来当了几次运输大队长,所获的马匹也不过是几百,其中可以充当战马的数量,还没有这次一次获得的多。若是折算成银子,这就不下一万两了。

更重要的是建虏事先运出的金银,阿济格虽然狂豪,但却不是完全不知轻重,他知道掳掠的人口一多,目标就大,到时未必能安然离开,因此预先将最值钱的金银宝货送出了关。

结果便是便宜了俞国振,这可是阿济格指挥十万大军收刮京畿所获,他们的收刮手段完全不逊于流寇,仅这些金银折价,至少就有二十万两。

不过可惜的是,皇太极似乎预见了会有人打这些战利品的主意,当时就定计,关内每送回一批,关外接应者就运往辽东一批,故此俞国振所获也仅是刚运到还未送走的那一批,否则收获会更大。

回到神机马坊不久,俞国振便先后接到两个消息。一个是崔秉德送来的,说他走后高起潜的各种反应。这个消息让俞国振想明白,就算被建虏买通的人是高起潜,他也不是真正的内奸,只是贪财罢了。难怪建虏并没有直接派人与高起潜打交道,而是寻了一群明人,那么这群明人的身份也基本上可以推断出来了。

能往来京畿,能交游内监,能在大明与建虏之间左右逢源者,除了那些汉奸豪商之外,还会有谁!也只有他们,才会得到建虏高层的信任,将价值数十万两的金银交与他们运送。

原本建虏入关掳掠,许多收获,象是古玩、字画和一些贵重物品,建虏本身并不需要,便会交给这些汉奸豪商,由他们偷运至南直隶、江南一带富庶之地变现,然后再换成建虏所需要的各种军需再运出关。这个过程之中,这些奸商赚取了巨额利润,至于这利润当中是不是京畿、辽东百姓的血泪,他们则完全不管不顾!

另一个消息则是来自锦衣卫,是最新的战况。建虏这些时日,又连番破城,通`县、遂`安、雄`县、安`州、定`州等尽遭虏扫,当建虏到鄚州口时,与新上任的山`东总兵祖宽军相遇,攻城未果,乃掉头北上,回涿`州,攻香河,破顺`义。在京师北城又耀武扬威一番,将目标转向了怀`柔、大安,攻下了西和。

所过之处,明军不是避战,就是守城不出,竟无人敢出来迎击者。

外出督师的张凤翼,带着宣大诸军的梁廷栋,还有总监诸军的高起潜,每个人手中少说也有数万兵马,却一昧地避敌不战,只是在建虏掳掠过境之后,跑去接收已经被残毁的城池,然后上书朝廷说今日又收复某地。朝中也是群议汹汹,虽然那些朝臣们对于如何解决目前的困难也都无计可施,更没有胆量出来取代这些人督战,但至少可以坐在安全的书房里写奏折,不停地攻讦前线的文臣武将,以此显示自己的存在。

而且因为俞国振这边已经有好些时日未曾传回战报,这让曹化淳,特别是曹化淳背后的崇祯开始有些焦急。他对俞国振寄予厚望,而此前俞国振又确实未曾让他们失望。…,

见着信使带来的曹化淳书信中的催促口吻,俞国振不由得冷笑起来。

赶情崇祯与曹化淳还真以为自己是为了他们而作战,是替这个腐朽得禁不起什么风雨的皇朝效忠?

不过正好,自己不就是要造成这样的一个错觉么,这一次给崇祯留下深刻的赤胆忠心印象,接下来,便能够大模大样地挖他的墙角了。

“你回去禀报曹公,我兵微将寡,不敢轻易出击,以免误了曹公大计。”不过眼下,还得把崇祯与曹化淳应付过去:“请曹公放心,只要我寻着建虏可乘之机,必然将之打痛,不令天子与曹公失望!”

这种应付的话语,也只能起个安慰作用了。俞国振现在需要的就是等待,从席特库口中,他得到的消息比预想的还要丰富,因此,他判断大约最迟不会超过下个月,建虏就会主动撤兵了。

此次建虏入关的目的很简单,就是劫掠大明,迫使大明只能自保,另外给大明京畿造成巨大灾难,令大明朝廷只能将有限的财力用于救灾之上。建虏此行,并不准备与大明决战,因此一定会赶在明军各路勤王援军抵达之前撤走,而且撤退的路线,肯定不会走延庆州,只会在永平府一带!

等待是焦急的,到了八月二十一日,一个新的消息传到了俞国振这里,让俞国振意识到,建虏果然准备撤离了。

八月十九日,阿济格下令分兵,分驻于密云、平谷,看上去是准备自古北口出关。就在明军都松了口气之时,阿济格突然又掉头南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京师附近又收刮了一遍。完成这一次袭击之后,清军主力开始调动,但并没有象明军想象的那样走古北口,而是向东,兵锋指向蓟州,看上去仿佛意犹未尽,准备新一轮的杀掳。

可俞国振却知道,阿济格这一次是真地准备走了。

“济民为何会如此判断?”接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俞国振正在为一人接风洗尘,这人听得俞国振的判断,讶然问道。

“很简单,如今建虏掳获的人畜已经有二十万,而建虏兵员不过是八万多不到十万,一个人要看两个俘虏,建虏再狂妄自大,也得将这些捕获运回去再说了。”俞国振道:“请兄助我,将这些被俘的华夏子民,能救多少便救多少!”

“固所愿也!”那人气宇轩昂地道。(未完待续。。)

三三八、昔日狼狈今日虎(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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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祯九年七月开始的清军入关之战,到如今已经持续了接近两个月,伪清武英郡王阿济格在京畿一带横冲直撞,象是一头闯入菜地里的野猪,东拱拱西翻翻,掘地三尺吃得心满意足。但野猪吃饱之后是不会睡下来等着过年挨一刀的,阿济格在完成一个漂亮的猪突之后,开始准备退路了。

而大明方在最初的晕头转向之后,现在终于有了点胆子,开始尝试着能不能从这头野猪身上挖出两块肉来补充自己的损失——至于全部留下来的念头,除了少数既无实权又不得志的人在口水横飞中慷慨激昂,谁都不会有。

俞国振甚至不失恶意地揣测,这些看似为了朝廷应对不力而愤怒无比的家伙当中,只怕很有些是收了伪清贿赂的,专门来扰乱视听,激发大明内部矛盾的吧。

这种人嘴里叫得响,让他们上战场试试!

当然,对于大明朝廷的应对,俞国振也是一肚子意见,不过他将这些意见藏在肚子里,没有嚷嚷得全天下人都知道罢了。

那没有丝毫用处。

现在是少谈大义多做实事的时候,不是打嘴炮的时候。

所以他才将眼前之人邀来,而对方领兵来此,也确实是冒着一定风险。

新上任的登莱总兵孙临,严格来说,算是俞国振的连襟。他今年也不到三十,英武刚毅,七月初才任登莱总兵。俞国振原本与颜继祖商量好的,由他接任山`东总兵一职,最后却被颜继祖耍了一把,只去任登莱总兵,但俞国振已经提前做了准备,为了能够清除刘泽清的影响,让孙临一上任不至于被架空,他专门调了人手来暂时充作孙临的部下。因此,孙临去上任时是带了“亲兵”的。

等七月初得到建虏入京畿的消息之后。俞国振又第一时间传令至襄安,同时送信给孙临,要求他不要急着北上,而是先整顿好兵马。

故此。从登莱至京畿,原本只需要十日之内就可以加急赶到的路程,孙临花费了足足四十日。

两千名虎卫,其中一千名已经参与过数次作战的老兵,五百名在年初时参与了与高迎祥之战外围战斗的新兵。还有五百名则是五个月之前擒获闯贼之后来投的真正新兵。

另加登莱卫原本就有的三千兵士,共是五千人。俞国振现在手中,总算是有一支足够数量的军队,不至于处处捉襟见肘了。

当然,对于登莱卫的战斗力。俞国振并不抱太大的希望,毕竟有经验的老兵在孔有德等叛乱中,不是死了就是被带走。残余的也被当初刘泽清调去。他只要求这些人能够充当辅兵。减轻一些虎卫的负担就可以了。

“我们何时与建虏作战,我的弓箭已经饥渴难耐了!”孙临目光炯炯地盯着俞国振请战。

“先不急,如此建虏已经有了去意,四面援军云集。我们这五千人就是出动,也不能给建虏重创。我们的目的。是尽可能夺回被掳走的百姓,故此,建虏出关时才是我们的最好机会。你既然来了,那么咱们就北上,去东胜左卫!”

“那我来此不又是闲着?”

“闲?你就别做梦了,有的你做的!”俞国振哈哈大笑起来。

与此同时,在平谷,伪清武英郡王阿济格一脚踹翻了前来报信的戈什哈,整个人都暴跳如雷。…,

“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他在满人当中,原本算是英俊的脸上,扭曲如恶魔,眼神也带着血光:“明人难道说已经知道了我们的出关退路?”

“主子,主子,他们说倒不是明人知道我们出关退路,而是那个俞国振,他不知为何会跑到长城外去,说是高起潜那太监的命令,冷口守将崔秉德与永平监军刘景耀两人的谋划,不动用官兵,只动用那个姓俞的,以避免为我大清细作所侦知,然后一举偷袭得手!”

“俞国振?”

听到这个名字,阿济格只觉得眉心跳了跳。

这个名字他原本很陌生的,但最近随着在京畿横冲直撞的次数多了,他的细作也渐渐搜集到有关这个人的消息,特别是京城中原本准备的内应,因为刺杀俞国振的家眷而被锦衣卫一锅端的事情,更是让他非常恼怒。

建虏自起兵以来,就非常注意情报工作,他们通过各种触手对大明进行腐蚀,从高层到下层,都有他们奸细混入。也正是因此,明军在与他们作战时总是失去先机,处处受制于人。此次京城里失手的事情,几乎让建奴隐藏在京师中的细作损失大半,而且为了避免被锦衣卫顺藤摸瓜掏出全部,有些线也不得不断掉,这就更让阿济格心痛。

这可是将来攻入京城而早早埋下的伏笔!

因此,他对那个让奸细们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刺杀其家眷的俞国振开始感兴趣,然后就发现,当初他们伸往南直隶的触手,就曾经被这个完全不按照常理出牌的明国豪强狠狠斩断过。而且这几年中,他在南方打流寇打得有声有色。

这样一个人,这个时候出现在京师,恐怕不只是巧合。

紧接着,阿济格便又得知,在西直门外杀巢丕昌、在枣林村外袭拜伊的,都是这个俞国振。这让他不得不开始正视起这个明国豪强,在数十万明国大军都畏清如虎止步不前的时候,一个敢于出来战斗、敢于挑战满洲威权的明人,很有可能引发让人头痛的连锁反应!

此刻,又得知他袭击了自己安排在长城之外的接应人手,劫走了自己的数十万两金银,这个狗强盗!

阿济格全然没有想到,自己骂俞国振“狗强盗”未免有些太诡异。

“这厮人如今在哪儿,找到他,攻击他,消灭他!”他下命令道。

“回禀郡王主子,这厮如今就在武清县的神机马坊,他兵力不多,唯有不足两百,但据闻个个都是精锐。那伙奸细口中。他的手也确实勇武,他们在京城里埋伏四十余人用克敌弩袭击。竟然只是伤了对方八人,自己却给杀了二十余个。”

“勇武?明人的勇武在我们满洲巴图鲁面前就是笑话!”阿济格冷笑:“那些奸细老老实实地在京师里为我们打听消息就可以了,他们这样擅自行动……告诉他们,若还敢这样。就别怪我动刀子解决问题!”

那戈什哈领命出去,阿济格要来一副地图,召来带路的汉人,很快就找到了神机马坊的位置。神机马坊距离他如今驻扎的平谷并不太远,对于建虏骑兵来说。也就是一夜的事情。他原本想要召来诸首领商讨此事,但旋即一想,只为着不足两百的敌人,便要郑重其事地召开军议,不免太小题大做。特别是上回伊拜曾建议尽快解决这伙敌人而被他否决之后,这确实会让他大失颜面。…,

“派一万人去,顺道攻下武清。这里是明人运河要镇。城中必定富庶!”他略略思忖了片刻,然后下定了决心。

建虏行军倒是雷厉风行,他是八月二十日傍晚下达的命令,八月二十一日早。他的骑兵便已经抵达神机马坊,不过他们看到的已经是一个空荡荡的营地。扑了个空的建虏顺手将河西务和武清县攻破。掳掠一番之后,掉头北上回报阿济格。没有追上俞国振,让阿济格心中深恨,但暂时也只能如此了。

建虏在神机马坊扑空之后,转头便是北上,重清了一遍香河、宝坻,向东破玉田、掠丰润,所到之处如入无人之境。而打到现在,明廷上下也明白,建虏这是抢够了准备走,所不知者,就是他们会选择哪一个关口离开

俞国振在次日便也得到消息,这个消息并不令他意外,以建虏的骄纵轻狂,哪里会允许狠狠煽过他们脸的人存在!

本来按照朝廷的命令,孙临所部该由兵部尚书张凤翼所辖,只不过张凤翼每日都在服食大量大黄,只求着速死,哪里管得了那么多,而且俞国振也通过曹化淳向崇祯讨得了旨意,允许孙临便宜行事,于是他们这支部队,很顺利便到了东胜左卫,驻扎于阳山之下。

“啧啧……这般的日子……”

八月二十四日,东方天际才刚露出鱼肚白,孟威揉着惺忪的眼睛,嘟囔着发牢骚。

然后他看到一队身影在远处整齐地奔跑,孟威呸地吐了口唾沫:“这些憨娃子,当真是不当人子,还让不让人活了,老子起得已经够早了,这些憨娃子却比老子更早!”

他是登莱卫的兵员,是一个老兵了,前些年的兵乱被他躲过了,刘泽清抽调人手也被他耍滑头躲过了。这一次孙临来抽兵,他原本也要装病躲过的,千不该万不该,吃了孙临赏的第一顿酒肉,醉中拍了胸脯说自己不是没蛋蛋的软货,于是糊里糊涂地来到了这里。

这一路上那个折腾!

这位新上任的孙总兵对于他们的实力是相当不满意,原本登莱兵见他年轻还有些轻慢,可不曾料想他身边的家丁就有两千,而且个个都是以一当五的好汉!双方明里暗里打了几场,登莱兵都是吃了亏。不仅吃亏,还丢面子,那些自称“虎卫”的家丁最为精锐,背着几十斤重的行囊,一天可以走五十里,可他们还说这只是小菜,若真是急行军,一天奔行二百里也不是不可能!

然后就是登莱兵的苦日子到了,见他们被打服了,孙总兵便从家丁里抽出三百人,作为他们的教头,每日操练他们。

最基本的一项,就是跑步。

那些教头常挂在嘴边的话便是:如果连跑都跑不过对手,也就意味着打胜了追不到,打输了逃不掉,故此跑步是每个士兵第一需要精通的要务!(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三三九、昔日狼狈今日虎(三)

孟威实在想不明白,为何跑个步,还要讲究这个讲究那个。

跑步途中不得大声喧哗,不得太快,不得太慢,不得东张西望……甚至不得离开队列独自去跑,必须在队列之中,保持着队形。

其实他并非不明白,只是不愿意去理解,若是理解这一套,就必须承认,这些“虎卫”言之有理。这种队形跑步,不紧紧可以锻炼士兵的体能、毅力,同时也初步培养他们的团队精神、战场纪律意识。

因为一路上都是行军,故此负责带领这些人北上的张正,只能动脑筋,将平日里的队列训练,改成现在的队形跑步,既不耽搁行军,又能够起到训练作用。

想着张正的时候,孟威便看到了他。

与普通士兵一般负重,不,甚至所负重量更大些,张正满头是汗,迎着他跑了过来。见到孟威时,张正咧嘴笑了笑,他认识这个老兵油子,登莱兵里最会偷奸耍滑的一个。

不过这家伙倒还聪明,那几个私下串联想要闹兵变的家伙,被张正毫不犹豫地执行了军法——动手的人里就包括孟威。

这种霹雳手段,顿时让登莱兵心生警凛,孟威至今记得,当初他偷听到的孙临与张正的对话。

孙临说:“这些兵卒新归于我,正欲厚恩结好,你何必如此下狠手?”

“总兵有所不知,若是时间许可,我们可图之以缓,厚恩结之,使其归心。但如今军情紧急,或许此去京畿转日便要作战,到时号令不从、临阵怯战,再以军法处之便晚了。况且小官人练兵,首重军纪,违纪必罚,概莫能否。”

说到这。张正便不再往下说,孙临却有些面红耳赤:“好吧好吧。那就依你,就知道你会将济民搬出来的,你们这些家伙,旁人言事都是引经据典。你们却全部引济民!”

那个时候,孟威便知道,那位神射无双的总兵孙临,也奈何不了这位张团正——这是虎卫们奇怪的官职。但是,无论是孙临还是张正。他们都佩服同一人,甚至所有的虎卫都佩服那一人。

孙临称他为俞济民,而虎卫称则他为官人、公子或者家主。

“你小子是不是又想讨打?”见他有些失神,张正微微笑了。

孟威顿时觉得屁股上火辣辣的痛,虽然论年纪他至少要大张正五岁以上。可张正称他为“小子”,却令他丝毫不敢顶嘴。

“我这就去集合,这就去!”

他快步跑了过去。加入到自己的队列之中。望着他的背影。张正摇了摇头,这些兵痞,一身恶习,想要矫正过来。并不是朝夕之间的事情。

不过也不指望他们能象虎卫一般,想到自己的身份。张正就觉得骄傲,这种骄傲,他也不大愿意同老兵痞们分享。

剿水匪,战流寇,征安南,挫建虏,大明官兵不能做到的事情,他们全做到了,无论是保境安民,还是扬威国外,他们做得比此时任何大明官兵都出色!

这种骄傲,不是夸出来的,而是拼杀出来的,是家卫用平时的汗水和战时的血水浇灌出来的。故此,不但孟威这样的兵痞,就是那五百名尚未参加过任何一次战斗的新丁,张正也不认为他们就已经有资格和自己一起分享这种骄傲了。

有没有资格,就看此次之战。建虏……听说是前所未有的强敌,想想便让人激动啊。…,

他们北上之后,并没有与俞国振直接会合,也没有到神机马坊,因此阿济格派出的人在神机马场看到的仍然只是一个两百人不到的营垒规模。

这也是俞国振有意如此,他深信,当自己袭击阿济格接应迎地之事传到他耳中后,已经在京畿吃得脑满肠肥的阿济格便只剩余一件事情未做:杀自己泄气。因此,有必要迷惑阿济格,让他以为自己始终只有不足二百人,故此才不敢与建虏正面交锋。

张正并不知俞国振的计划,他只知道按着官人的安排,今日一早他就会赶到阳峰之下与自己会合。这么早他就带队操练,一来是每日例行,二来也是希望能尽快看到俞国振。

有半年多未见着小官人的,心中着实挂念。

俞国振与前三期细柳别院的虎卫少年之间的情谊是相当深厚的,这些少年绝大多数都是在走投无路的境界中,被俞国振一手拉了出来。不仅拉了出来,供他们衣食,还教了他们一身本领,最重要的是,当他们渐渐明白自己在这个时代所处的位置之后,他们也同样明白,自己凭借如今所学到的东西,在俞国振的麾下能够获得什么。

正是有这种清醒的认识,所以无论史可法和卢象升如何劝诱,甚至许以高官厚禄,仍然没有一个三期以上的家卫投靠他们。倒是四期五期的有几人原本有些意动,他们不象前三期和俞国振经常一起摸爬滚打,感情要稍淡些,再加上此时“学成文武艺,货卖帝王家”的价值观,他们总难免受沾染。

不过被前三期的官长痛骂了一顿,又被军中教导唠叨了一番之后,他们也打消了这个念头,别的不说,到了官兵中,便是当了总兵又能如何,见了一个级别比自己高的就得下跪叩头。而在家卫当中,他们不必向任何人下跪,面对上司也只是行军礼。即使是面对俞国振,他们最多也只是在兴奋之时行单膝跪礼,表示自己的心悦诚服!

若说升官发财,只要有本事,在虎卫当中照样可以升职,发财就更不用提了,这些虎卫哪个不是在会安有功田的!功田虽然不归其人经营,但每年按田授银,允许传后,再加上每个月的月俸,各种战赏,当把这些全部加起来,家卫们计算过,只要当得五年家卫,家里几千两银子的家当是置下了。在这个时代,家里能有几千两银子,便可以说是中上人家了。

另外就是荣耀,连番的胜利带来的荣誉,南直隶一带只要提起家卫,哪个不挑起大拇指说一声好汉英雄,相反提起官兵,哪个不是一脸鄙夷贬一句酒囊饭袋?

再加上俞国振在历次战斗中展示出来的指挥技艺,让虎卫意识到,唯有在他指挥之下,才能从一个胜利走向另一个胜利。

张正整理了一番思绪,登到了稍高之处,不一会儿,虎卫便开始在他面前集结,紧接着,那些登莱兵也有模有样地过来。虽然在速度与整齐方面,与虎卫相比还有很大的差距,但至少比最初时那乱七八糟的样子好多了。

明军不是不操演,只是到了这个时候,已经有很明显的末世迹象,象登莱兵这样的,大多都是敷衍了事。以至于卢象升招募几千乡亲练了一年便能称天雄军,而孙传庭更是从榆林拉出一伙当地民众稍事训练便打得新的闯王李自成满地找牙。…,

张正正准备训话之际,突然间看到了远处的哨兵在敬礼,他心中顿时一动,举目望去,便看到俞国振、孙临等骑马过来。

虽然隔着老远,他也一眼认出了俞国振,而见他没有说话,军士们有些奇怪,纷纷也向那边望去,虎卫们当然认得那是俞国振,登莱兵却不认识。

“官人来了!”不知是谁嚷了一声,然后所有的虎卫顿时都向那边看去。

张正这时反应过来,喝了一声口令:“向后转!”

对于虎卫来说,执行这种命令已经成了他们的本能,口令一毕,他们刷的一声,便齐齐向后转,正对着俞国振来的方向,而登莱兵这些天也算略熟悉了些,稍慢了一些,也散乱了些,但好歹还是依着口令行事了。

孟威看着骑在马上飞快赶来的人群,看到他们与虎卫一般的制服,他有些惊讶,没有想到在这里已经有了虎卫。

然后他看到了让他毕生难忘了的一幕。

一向冷静自持的张正,突然声嘶力竭地喝道:“敬礼!”

周围猛然刮起了一阵风,那是两千虎卫行军礼时带起的气流,一个个虎卫挺直腰昂起头,向着俞国振叉手,行虎卫的叉手军礼。一双双眼睛都盯着俞国振,眼里充满了忠诚与敬意,而俞国振也从马上下来,将手举过眉尖,还了一个简礼。

这个简礼是叉手礼的再简化,虎卫配备头盔后,将面甲推上的动作,便演化成了这个简礼——这也是俞国振对众人的解释。这种简礼主要是方便行动中行礼,而叉手礼则适合站立不动的情况下。

俞国振举着手,从虎卫面前一一走过,不等他吩咐,他身后随行的虎卫都缓了下来,让俞国振一个人从队列前行过。这种荣耀是俞国振一个人的,谁也无法与他分享。

看到这个年轻人从队列前经过,所到之处,众人的目光紧紧跟随。孟威心中突然泛起一个念头:大丈夫当如是耳!

此前他七八年的军旅生涯,那过的是什么日子!

周围一片安静,只有俞国振轻快的脚步声。远处的风,带来的军营厨房里蒸着的肉馍馒头的香味,往常这个时候,是孟威一天中最期盼的时刻——只要再熬一会儿,便可以去大快朵颐。

不过今天,他突然没有这个心思了。

往日如狼狈,龌龊不足夸,今日见猛虎,甘愿为爪牙。(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三四零、铁马秋风冷口关(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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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国振事前判断建虏离开的地方是冷口,也通过自己的渠道将这个判断告诉了崇祯,然而八月二十五日,又有消息传来,伪清和硕睿亲王多尔衮、和硕豫亲王多铎、多罗贝勒岳托、豪格等诸多虏酋,大举引兵自锦州趋山海关

实际上这是皇太极得到消息,知道阿济格即将出关,特意派人来接应掩护但他这一动,便让崇祯开始怀疑,阿济格会走山海关、一片石一带出关,顺带着内外夹击,将山海关这边的边防破坏掉,方便下次进入

故此,崇祯并未重视俞国振的意见,倒是高起潜,又从三屯营到了冷口,只是遥控着三屯营里聚集的明军

大明崇祯九年八月二十八日,傍晚

京畿的秋天原本是晴朗明媚的,只不过在被建虏蹂躏过后,这种晴朗明媚里带着血色,不再让人觉得心旷神怡

阿济格极是享受这种感觉,他望着自己面前长长的队列,那是十余万被迫跟着建虏离开家园的明人,他们要么是精擅种田的农夫,要么是有着一门好手艺的工匠,或者干脆就是健壮的妇人,当然,也有一些默默踉跄的书生他们到了辽东,将成为八旗披甲的奴隶,创造财富,供给军资,然后八旗披甲就又可以去再抢掠多

至于那只从他手中逃掉的小老鼠,阿济格现在已经没有再去想了

“郡王此次回去,皇帝陛下一定会高兴”扬古利在他身侧干笑着道

“那是自然,此次收获,大胜预期”阿济格志得意满:“等公你们这回可是服气了?”

“服了,服了”

扬古利知道阿济格这话是什么意思,此次入京畿之后,全部由阿济格作主,但是阿巴泰等人和军中一些从太祖努尔哈赤时代就打老了仗的宿将,心中并不是十分服气虽然没有明地里反抗阿济格的意志,却总少不得冷言冷语,特别是阿巴泰完全就是一个非暴力不合作,让阿济格一直憋着口气

“还没有出关,别高兴得太早了”阿巴泰果然在边上开口了

“多罗贝勒提醒的是,还没有出关不能高兴得太早”阿济格看了阿巴泰一眼,冷冷一笑,眼神极是轻蔑阿巴泰母亲身份低微,连带着阿巴泰在兄弟当中也被瞧不起,虽然屡立战功却始终地位不高泡*书*(

“咳……”扬古利咳嗽了两声,他身体这两年来渐觉不佳,多年战场的风霜已经蚕食了他的健康,不过这次咳嗽是装出来的目的是要打断阿济格与阿巴泰可能的争吵

但是阿济格与阿巴泰都没有理睬他,阿济格昂着下巴望天阿巴泰则回过头来看着身后

“也不知道阿山、谭泰和希尔根什么时候回来”扬古利喃喃地说了一声:“明军会不会上当?”

他说的是大军经过蓟州镇时的事情,当时阿济格判断明军有可能会进行一次试探袭击,因为蓟州镇附近就是明军的三屯营,明军京屯大军屯聚此处,据阿济格从某些渠道得到的消息,高起潜、张凤翼渐渐有些压制不住部下的求战了——特别是俞国振袭击小山谷斩获近五百绩之后,冷口的诸将一个个都捞饱了功劳,而其余官兵自然看得眼红

故此,阿济格令阿山、谭泰、希尔根等于大军之后设伏,按照他的设想,此时伏击应该有结果了

果然没有多久,便见一个戈什哈飞马而来:“郡王主子,固山额真急报,明兵果然衔尾来袭”…,

“哈,此战之后,明军必定丧胆,不复敢追”阿济格傲然道

他接到的只是战报罢了,但在他看来,获胜的结果是必然的,根本用不着等最后的战果出来

与此同时,在迁西东北方的太平寨下,一支部队正在飞前进

追击的明军,乃是三屯营明军,最前的是骑兵,数量约是三千原本明将以为建虏骄横,此时能杀个出其不意,却不曾想阿山、谭泰、希尔根等早就布下了重围

带队的数名明将行到此处,见到建虏经过的痕迹,一个个都是喜形于色:“建虏就在前方,到如今还没有看到建虏的斥侯,可见其骄横无防,各位兄弟,再加把劲,砍了建虏的头颅,咱们都吃香喝辣升官发财”

就在这时,两边山林中突然传出了海螺号声

随着这号声,无数的建虏从山林里冲了出来,箭矢如雨,弦声如雷,转眼之间,明军便倒下一大片

“有埋伏,回头,回头”当意识到偷袭不成之后,明将便欲突围

“既然来了,便休想走”阿山冷笑道:“诸位,杀”

明军大队在后,尚未入包围圈,见此模样掉头便走,而奔得最快的骑兵,却被建虏截断了退路

这也是阿山等人的计划,他们回军途中,最怕就是明军骑兵,若是明军学得他们建虏的战法,沿途不停地骚扰,也会给他找不少麻烦故此,要借着伏击消灭掉明军的骑兵,至少打得对方不敢再跟随

而面临这种情形,原本该接应的明军步卒却是掉头便逃,虽然那些明军骑兵也拼命突击,想要从重围中挣脱,奈何仓猝之中,他们的将领被灭杀殆尽,没有指挥之下,所谓的英勇,也只是象无头苍蝇一样乱撞罢了

在山顶上,俞国振收回望远镜,平静地回头:“瞧见没有”

孙临也放下了望远镜,极为沉重地点了点头

“与流寇不同,建虏要强悍得多这队大明骑兵,若是对着流寇,就算是十万众也可以破围而出,但面对着建虏哪破数量只是一万,他们也完全没有机会”俞国振道:“如今你还怀疑我的计划么?”

在得知三屯营明军准备袭尾之后,俞国振曾经试图阻止,未果之后孙临建议他与三屯营明军合在一起攻击建虏,但现在看到这一幕,他顿时明白,他们这五千人便是加入进去,结果也无非是惨败

他们毕竟不是朝廷本钱小,这种惨败就意味着此前四五年的努力都化为泡影

“我们先走,去冷口等着建虏,经此一战后建虏必定成骄兵,那个时候……才是我们的机会”俞国振又道

骑兵败没的消息很快也传到了正在冷口的高起潜耳中,他默然无语,看着崔秉德:“如今你们还要出关与建虏交战么?”

诸将皆是默然

高起潜长叹了一声:“咱家身负帝恩,以一介内官督监诸军岂不思为圣人解忧,奈何建虏非力所能敌,唯有如上回一般智取方可……若欲力敌,必须有数倍于建虏兵力”

诸将仍然默然

“张尚书督军到了何处梁总督督军又到了何处,他们都不到只凭着咱们边关守军,还须戒备着山海关外的多尔衮、多铎……叫咱家如何与这伙建虏交战?”高起潜又是一声长叹倒显得忠义无双无可奈何

而他口中的兵部尚书张凤翼,此时便在迁安五重安

当三屯营大军败阵的战报传到他这儿的时候,已经是八月二十九日的凌晨…,

自从自请出京督兵之后,他就很难睡好他知道自己的下场会是什么,去年凤阳祖陵被献贼焚毁,那个时候就已经有不知多少人上书要杀他以谢天下总算皇帝信赖,不仅没有深究,用一份罪己诏将责任揽了过去原本他以为今年的日子能好过些,先是将流寇迫得近乎绝路,接着又擒获了高迎祥,结果还没有高兴几个月,东虏又来凑热闹

张凤翼回顾崇祯元年至今流寇与东虏的事情,心里都忍不住暗暗揣测,流寇是不是与东虏有所勾结每当朝廷想要集中精力收拾东虏的时候,流寇便猖獗起来,气炎高炽;而每当朝廷快要将流寇剿灭时,东虏也总会非常“凑巧”地寇边,逼迫朝廷将精锐官兵从剿寇一线调走,从而让流寇得到喘息之机

外头军中的刁斗被敲响了,张凤翼估摸着天色将晓,便爬了起来,用沙哑的嗓子喊了一声

便有亲随前来服侍,奉上洗漱之具,张凤翼摆了摆,活人才要仪表,自己将死之人哪里管得了这么多

“药呢?”他道

“老爷,不能再服啊……”

“你不懂……服药还能得全尸,你总不希望我和袁崇焕那个蛮子一般,被凌迟后给京师里的百姓吃掉”张凤翼沙哑地笑了笑:“现在梁廷栋那厮,定然已经悔得肠子都青了当初他下死手治袁崇焕,正合了温体仁那奸贼的心意,如今呢,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不,根本用不着三十年,如今就是他了”

“听闻梁总督……也在服药”那亲随见张凤翼这模样,终于吞吞吐吐地将早得到的一个消息告诉他

“咦?”张凤翼愣了一下,然后拍着大腿笑道:“服得好,服得好……这厮坐拥宣大十万边军,有胆子服药,却没胆子与建虏交战,当真、当真……”

说到这,他突然想起,自己何曾不是一样

这般服药死了,天子念在他们辛劳一场,终不好为难他们家人可若是再领兵出战丧师折将,那么天子暴怒之下,莫说他们家人,就是他们的尸体,没准都得刨出来受过一回刑

就在这时,外头传来声音:“尚书老爷可曾起来了,紧急军情,三屯营追击建虏遇伏,折损了数千精骑”

张凤翼闻言身体一颤,然后惨笑起来

果然败了,除非一场大胜,至少能将建虏掳走的百姓救回一半,否则的话,他此次就是必死无疑啊

“药来”他又道(未完待续)

三四一、铁马秋风冷口关(二)

“一群无胆鼠辈!”

阿济格傲然回视,又看了阿巴泰一眼,他真不愿意和这个地位低下的兄长计较,但若再是这么不知进退,就也怪不得他。

阿巴泰嘿然冷笑,仍然是一脸桀骜不驯。

“我料他们也不敢再追了,故此,我先领兵出关,想必皇兄已经等得有些心急,诸位与我一道,若是明军胆敢落关,就攻破它。”

“果然好谋略,只不过这样一来,咱们这次的收获当如何?只派着一些牛录在后头看着?”阿巴泰噗了一声:“或者你以为明国就畏了武英郡王的名声,不敢再来了?”

“明国已经破胆,最精锐的三屯营兵被阿山他们击破,必不敢再追。张凤翼与梁廷栋那两个草包,跟着咱们屁股后边就是欢送……对了,让后军做些牌子,上书‘各官免送’四字,立在道旁。”阿济格看了看周围:“不要以为我将主力精锐放在前面是无智之举,明军中若说有谁敢阻我们,唯有高起潜所部,若我料想不差,那个俞国振,定然还混在其中!”

“而且,咱们大清最重要的是什么,不是那些奴隶,而是这些将士,只要他们能顺利出关,那么就算是后边的奴隶出什么意外又有什么关系?最多便是我们回头再夺来就是!”

阿巴泰唯有冷笑,他说来说去,无非就是与自己抬杠,想要显示他比自己高明罢了。他却不想,自己大他十六岁,他还尿炕的时候,自己已经追随太祖父皇征战四方了!

就让他任性去,若他吃了亏,重用他却轻视自己的皇帝弟弟。总该知道什么样的人可用什么样的人只是侥幸吧。

见他不再反对,阿济格又哼了一声。就在这时。扬古利又咳嗽起来,咳了两声之后,他苦笑道:“人一老了,行动便慢。武英郡王,我怕是赶不上你的速度。还是留我在后吧。”

这话已经是尽可能委婉,阿济格却知道,扬古利终究还是担心后军。他脸色沉了下来。不过想到此次南下。沿途扬古利都对自己的安排极为配合,也尽可能弥补因为自己与阿巴泰不和引起的纠纷,总算没有喝斥出来。

“既然如此,你就带着本部殿后。”阿济格道:“谭泰,你留下帮你兄长!”

谭泰有些不情愿,但看到扬古利的眼色。只能应诺。

众人议定,阿济格便径直带着诸将离开。阿巴泰却留了下来,看了扬古利一眼,摇了摇头:“额驸,你为何这么蠢?”

“武英郡王毕竟年轻些,贝勒爷何必与他计较,咱们大清国比明人强在哪里,就强在没有明人的党争上。我和明人打了这么多年,算是看透了,明人只要党争不止,就算是诸葛亮复生,也无奈何。”扬古利道:“我老了,能为大清做的事情不多,能尽点心力便尽点心力吧,我还指望着后世子孙,能到中原那花花世界,驱使明人为奴呢。”

阿巴泰冷笑了声:“你一番好意,只怕别人不领情,还觉得你是落他面子。咱们是老了,可有些人,就是不知道尊老敬贤,非得吃足苦头……罢了,和你说这个有什么样,你就是一头老驴,又犟又蠢!”

说完之后,他也加鞭离去。

谭泰望着阿巴泰的身影,咂了咂嘴:“多罗贝勒回去只怕要吃亏。”

“看不清大势,总是免不了吃亏……不过我怕是看不到了,谭泰,你自己也要担心,你的脾气可也说不上好。”…,

谭泰与扬古利一样,都是正黄旗舒穆禄氏,谭泰是扬古利从弟,但两人的年纪相差也比较大。只不过与相互争权夺利的努尔哈赤诸子不同,他们两人关系还算和睦,饶是如此,扬古利的告诫仍然让谭泰心中甚为不快。

或许正是不断地战争胜利,让这些建虏一个个心高气傲,都是不知收敛谦逊的。也只有扬古利这样从追随努尔哈赤起家的人,才会稍稍知道一些进退。

原本的历史中,谭泰果然没有听扬古利的话语,最后因骄横而被杀。

数十万人出关,可不是朝夕之事,更何况还有他们随行的牲畜、粮草,掠夺而来的金银宝货。当他们抵达冷口时,冷口竟然无人阻拦,明军虽然就在关上,却不敢出关与他们交战,只是看着建虏大笑着从关前经过。

为了羞辱关上明军,他们还将所掳的明人女子浓妆艳抹,置之于马上,在关城之下招摇而过。马上女子哀声哭泣,马下建虏笑语盈盈,在关城之上,崔秉德看到这一幕,几乎将牙齿都咬碎!

“将军,战吧!”在他身边,一把总忍不住以刀击墙:“此时不战,更待何时?”

崔秉德环视四周,见便是平时最胆怯的军士,此际都是怒发冲冠。他点了点头:“我这就向高监军请战……一定要出战!”

他匆匆到了高起潜所在地,高起潜却没有上城关,而是缩在屋中,见他来此,顿时坐起:“建虏攻城了?”

“建虏未曾攻城。”崔秉德道:“只是眼见建虏掠我百姓,将士心中都是不忍,欲出战以救百姓,如今军心可用,兵胆正壮,高监军,立不世功业,正此时也!”

“嗯?”高起潜闻语眉头微微一撩,那双狼目狠狠盯着崔秉德,崔秉德这次却没有畏惧,直直地回望过去。

好一会儿,高起潜向着身边亲兵一招手:“走,随我去城头看看!”

亲兵顿时整好仪仗,崔秉德以为高起潜要亲自去确认,便随着他到了关城之上。高起潜举目远眺,只见城关之下,无数建虏正在向北而去,虽然他们离城头还有一段距离,可那精悍杀气就已经扑面而来。高起潜脸色顿时发白,紧紧捏住了拳头,旁边的崔秉德只道他也是被百姓的惨状所激怒。在身后道:“监军,下令吧!”

高起潜悚然回望。看着他:“下什么令?”

“出击!”

“出击……对。出击,出击,不过不急,不急。且再等等,等建虏半过。我们闭关截击,定然杀建虏一个首尾不接……走,走。我们先养精蓄锐。准备大战!”

崔秉德愕然。

“冷口果然没有任何动作!”

距离冷口约是五里之处的山岗上,霍彦拿着望远镜道。

他旁边另一个虎卫道:“小官人说得没错,这些官兵……便是有胆子去与建虏交手,也被那个狗太监给误了。”

“不管怎么说,都指望不了这些官兵了,啧啧。若是他们敢闭关截虏,咱们再会聚张凤翼、梁廷栋大兵自后掩杀。建虏不要想走脱一个!”

“高起潜那狗太监敢这样做,张凤翼梁廷栋那两蠢货也没有这个种。”另一个家卫吐了口唾沫:“这个狗朝廷,我算是看透了,武大郎玩夜猫子,什么样的人玩什么样的鸟,什么样的皇帝用什么样的大臣。啥时咱们打进紫禁城去,将龙椅上的皇帝掀下来,换官人上去坐坐,大明才有救!”…,

“若是官人坐了龙椅,这江山可就不叫大明了。”霍彦哈哈大笑起来。

若是别人谈起这种事情,少不得要变色噤声,但霍彦却是泰然自若。事实上他不仅泰然自若,在虎卫中,他没少找人提到类似的话题。

新襄虎卫也是人,是人就有自己的利益,象霍彦,在学得一身本领之后,便也有了自己的野心。但他知道,自己的野心是与俞国振紧紧绑在一起的,一荣俱荣,只有俞国振的实力越强、地位越高,他的野心才能实现。

那么实力最强地位最高的,莫过于皇帝,眼见着京畿此次遭着建虏蹂躏,崇祯的种种应对,不说让人失望至极,至少也令高了眼界的家卫们觉得极是难看,若是为这种皇帝效力,当真不如将他赶走了推小官人登上帝位。

“彦哥,你说说,小官人……到底想不想当皇帝?”那家卫坐正身躯,稍压低了一些声音:“不论是为了大明百姓,还是为了我们,小官人当皇帝是最好的了!”

霍彦的神情严肃起来,他眯着眼,思忖了一会儿:“小官人是怎么想的,我不知道……不过,我想,只要我们努力,小官人终究会有那一天。当初宋的赵家皇帝,还不是被部将披上黄袍坐上龙椅的!”

他话说到此处,已经是毫不掩饰自己的野心了。与他在一处的那个家卫弯了一下嘴:“彦哥,有你我这心的人,多不多?”

霍彦深深看了他一眼,然后笑了起来。

俞国振训练出这批年少气盛的军官,培养出他们的荣誉感和价值观,自然也免不了让他们有了自己的心思。最早的家卫当中,叶武崖就几乎与所有人都不对劲,唯独和二期的田伯光关系稍好,而罗九河若不是调到海监局,也少不得与叶武崖、张正存在竞争关系。如今这些家卫还谈不上派系,可亲疏之间,已经渐显了。

霍彦想到这里,心中又是一动,别人不说,田伯光是和谁都笑嘻嘻的,看起来没心没肺,但他手下还是颇有几个关系最近的。叶武崖虽然冷傲孤僻,可身边同样也有愿意为他奔走驱使的兄弟。而他如今入了官人的眼,眼见就要担当大任,如何能没有自己的手足?

“与我们有同样心思的自然不少,但是此事急不得,太急只会害了小官人。”他沉吟了一会儿,然后道:“咱们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帮小官人将事情做好,赚更多的银钱和人心,得更多的声望与荣耀,到那个时候,只需咱们数人顺水推舟,事情便自然而成了!”

(对面有人家办白喜事,用当初生产队的大喇叭在放哀乐,草台班子唱戏,为了掩住他们的声音,我反复在听江凯文《天上掉下个林妹妹》,推荐大伙听听哦。)

三四二、铁马秋风冷口关(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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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大起。

已经是八月底了,不知不觉中,中秋就在戎马之中经过。俞国振突然间有些想念留在京师之中的方子仪,想念新襄的大米,想念会安的水果了。

“秋风渐起,鲈鱼堪脍啊。”

当初西晋即将倾颓,张翰自知无力回天,便以秋风渐起鲈鱼堪脍为借口,弃官辞南下避祸。俞国振突然说出这样的话,让孙临极是惊讶。

在孙临心目中,俞国振一直是极为积极进取的,他身上似乎有着永远用不完的精力,做起事来很少瞻前顾后,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都能奋勇向前。

有时候孙临想来,古之成大事者,无不是这种人物。他拿自己相比,自己喜好美色游乐,喜好美酒佳肴,喜好奢侈享受。而俞国振对这些……美色他也喜欢的,但并不是太主动,否则以他秦淮河第一风流人物,后院里早就莺莺燕燕,至于别的,他都是浅尝辄止,显得极有自制力。

这种自制力是孙临做不到也不懂的,这是一个狂乱醉迷的时代,富庶繁华的江右城市中,弥漫着一股末世的颓欢,整个大明都笼罩在腥红的靡靡雾气之中,而俞国振,却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当然,也只有孙临这样熟悉俞国振的人才会有这种感觉,在旁人看来俞国振最多就是有些恃才傲物罢了。

“济民,你想回乡了?”孙临问道。

“是,这应当是此战最后一役。”俞国振说到这,心中突然有些好笑,自己险些将最祥瑞的话说出来了,什么“打完这一仗我就回家”、“我要回去结婚”之类的。不过打到现在,他也确实厌了累了。

连他都有这种心理,可想而知,那最先随他北上的不足二百家卫的心理。

“都准备好了么?”他问田伯光。

“都准备好了!”

张正的到来。并没有取代田伯光的敌前指挥之职,这是俞国振定下的规矩。防止因为人事纠纷导致在前线令发多端造成矛盾,凡是没有总部明确的命令,即使是资格最老的高大柱到了前线,也不得取代前线指挥权。

“那么就开始吧!”俞国振下令道。

与此同时。阿济格也接到前哨经过冷口关,冷口关城上既不闭关也不派人拦截的消息。

“高起潜终究是没种的太监,啧啧,倒叫我有些遗憾,若是他胆敢闭关。我们便可以再做一场。”

阿巴泰又是冷笑:“这话说得有什么意思,谁不知道,高起潜得了贿赂,便是让他将紫禁城里的皇帝卖给我们,他也只会问我们出多少价钱。”

这话吐出。阿山等人倒不惊讶,但地位稍低的则不禁恍然大悟,难怪明军守兵这般奇怪地不战不闭。原来崇祯皇帝派来的监军大太监高起潜竟然收了贿赂!

“阿巴泰。管住你的嘴巴。”阿济格这次再没有顾及什么,扬古利不在,他根本不把阿巴泰放在心上,喝斥他有如喝斥自己的包衣奴才:“如果你不想皇帝治你的罪。就不要用你那张大嘴巴到处嚷嚷!”

阿巴泰只要将他洋洋得意的势头打下去便心满意足,因此哈哈一笑。露出“我好怕”的神情,便不再言语。

“走,动身!”

随着阿济格的一声令下,建虏主力开始北进,大模大样地穿过了冷口关。…,

建虏的总数有八万,掳掠到的人口、牲畜有十八万,粮草补给辎重加起来就更是不知多少,他们要过关,绝非一时一日能完成。

虽然主要的战利品都留在后方与辎重一起运送,但抢先出关的建虏清兵仍是满载而归。他们“俱艳饰乘骑,奏乐凯归”,按照阿济格的吩咐,他们还砍塞上松柏,在上面书上“各官免送”字样,立于道路之旁。

等轮到莫尔庚额他们准备出关,已经是九月三日的下午。他回头望了一眼中原的花花世界,目光中尽是不舍。此次出关,不知何时才能再回来抢掠,让他心中甚是记挂。

不只是他,绝大多数建虏都是这样,这一次的战利品尚未送回,就已经在想着下回何时来了。

不过在他回过头来时,却看到五百余骑从东方过来。看对方模样,倒象是分道劫掠归来的自己人,他们大声喧哗谈笑,口里说的既有怪里怪气的大明官话,也有卷着大舌头的满语。

已经是连续三日安稳,因此建虏多少有些大意,不过还是有个牛录“咦”了声:“那是谁?”

旗号上倒是他们正黄旗,莫尔庚额眼尖,看到其中一个身影,正是自己的弟弟席特库。他顿时欢喜了,此次兄弟两一起出征,席特库是第一次作战,故此被留在长在外接应,现在他竟然也到了这里!

“是我们正黄旗的人,是我兄弟席特库!”莫尔庚额叫道,然后驱马上向:“席特库,席特库!”

建虏为了防止军心不稳,并没有将俞国振袭击接应部队之事告知普通八旗士卒,因此,莫尔庚额只道是武英郡王阿济格让这些接应之人也入关转转。算起来他有三个月未见自己兄弟了,此时便不管不顾向那边冲了过去。

他并不知道自己冲过来引起了什么反应。

只冲到一半,他便感觉到自己象是被一群猛兽盯住了,而且那猛兽还是白山黑水之间最可怕的庞然大物东北虎。

他不由得勒住了马。

张正眯着眼,虎视着莫尔庚额,在他们的计划之中,可没有这种意外的变故!

建虏的炮队,一直是俞国振想袭击的对象,但始终被建虏用少则三千多则五千的精锐所保护,俞国振没有找到机会。这次准备截住建虏的尾巴,得到霍彦等人侦察来的消息,知道建虏果然骄狂,将辎重、火炮和劫掳来的人口大多放在后边,便将其炮队列为必袭目标。

他遣张正率恶补了几句满语的虎卫,要冒充建虏前去接近。乘机闯入炮营之中。但现在距离炮营尚有一百五十丈,便有一个建虏冲了过来。

“那是我哥哥。我兄长!”

席特库都快哭了。

他被俘之后,为了活命,自愿成为俞国振的“包衣奴才”,俞国振待他说不上苛刻。但也绝不是大度。可越是这样,就越震慑得席特库双股战战,只恨不得连俞国振如厕都在粪坑里守着。等俞国振与张正等会合之后,他看到又是两千精锐无比的家卫,这下更是认定。俞国振可是比贝勒更大的主子爷,即使不是亲王,也是一个郡王!而当他吞吞吐吐地将自己的疑问说给霍彦听后,霍彦觉得这是个机会,顿时告诉他。自家公子可比什么亲王郡王强大得多,在海外有比两个满洲还要大的土地,管理的人口多达数百万。带甲之士五十万。只因为与大明天子有交情,故此才带兵前来相助。…,

这一番话唬得没有见过多少世面的席特库眼睛瞪得鸡蛋大,心里既是害怕又是欢喜,害怕的是自己似乎不大讨主子爷高兴。欢喜的则是自家主子爷越是家大业大,自己以后的前途就越大。

至于给人当奴才显得没有出息没尊严——对于此时的满人来说。给人当奴才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便是他们的开国汗王努尔哈赤,当初也不过是李成梁门下的奴才么,甚至有努尔哈赤在建州女真内部的敌人说,他根本就是汉种,他母亲在李成梁家中为婢时怀的他(咳,戴小楼你这个太监)!

他心中琢磨,在满人当中,象他这般的难有出头之日,倒是到了俞国振这边,或许还有机会,故此办事倒是非常上心,此次袭击炮队,他更是自告奋勇,要求充当前锋。

结果却看到了自己兄长莫尔庚额!而且莫尔庚额还冲着他跑过来!

尽管新襄虎卫打扮成满人的模样,满口也是半通半不通的满语,可是席特库却是一清二楚,只要自己兄长靠近,随便问上两句,便会露出马脚!

而且这种局面不在计划之内,虎卫对此的反应,极可能是杀了他的兄长然后提前发动攻击。虽然这样可能会付出更多的伤亡,也有可能导致计划失败,但若是莫尔庚额再接近,这些做事果决的虎卫,会毫不犹豫采用这种办法!

席特库与兄长的关系不象其余满人特别是满人贵族之间那样尖锐,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他们父亲死得早,莫尔庚额很早就在外作战,支撑着家庭,某种程度上,莫尔庚额养大了席特库。

他不想自己的兄长死!

现在唯一之计,便是他出去应付他兄长,拖延一会儿时间!

但他才一动,就发现自己被有意无意夹住,他一凛,他现在还未得到虎卫的完全信任,对方若是动手,可不只会杀他哥哥!

“牛录额真,牛录额真,那是我哥哥……张团正,那是我哥哥,让我去应付他,求你,求你了!”

席特库知道唯有张正才有权放他过去,他立刻向着张正道。

张正眯着眼睛转过来,盯着他,现在,轮到席特库感受到那种被猛虎盯着的滋味了。

那边莫尔庚额也似乎发觉了有些不对劲的地方,放慢了马的脚步。张正知道,自己做出决定的时间不会太多,他必须果决,再果决!

要么,就让席特库去应付他兄长,将此行众人的安危,都赌在这个满人的忠诚上,要么,现在就动手,将他们兄弟都杀了,向炮队发起冲锋!

虽然反复提醒自己要果决,但张正还是没有能够在第一时间做出决定。

朔风吹过冷口关,让人遍体生出寒意。

三四三、铁马秋风冷口关(四)

俞国振握着望远镜的手一点都没有颤抖,而他旁边的孙临,已经急得满嘴乱骂。

按照计划,那边一接近炮营发动攻击,他们这里就同时总攻,既是帮助张正那边分担一部分压力,又是杀建虏一个首尾不顾。虽然建虏主力已经出关,可是目前可以判断,他们还是留了近万骑在后边,另留了一员军中宿将扬古利在此指挥,从席特库那里得到的消息,这个扬古利可是努尔哈赤的额驸,被皇太极封为超等公的建虏巨头,也是很早就追随努尔哈赤建虏宿将。若被他发现端倪反应过来,那么也就意味着,俞国振不得不用五千人去进攻近万敌军!

“张正在捣什么鬼?”孙临咆哮道:“方才就该让我去……”

朔风突然起了,吹得他身上一抖,身边有亲兵要给他系上大敞,却被他一摆肩甩开:“我不冷!”

“急什么!”俞国振眼睛没有移开望远镜:“别急,别急,风起了,用不着急。”

风起了,沙尘迟早是要落下的,那么急做什么!

他口中如此说,实际上,他心里何尝不急!

跟着张正去的,可是教导团,新襄虎卫中最精锐的存在,他们每一个人,都是将来的棚正、连正,乃至团队主官!

这确实是一场豪赌,经过这一战,如果能胜,俞国振就可以肯定,自己即使是在这两年内再与建虏正面作战,只要兵力相差不是太悬殊,自己便还有胜机。如果失败……他这近五年的努力,折损一半!

权衡利弊许久。他才下了这场豪赌的决心。即使是现在,他还是相信,自己会赌对。

“你要相信张正,相信他,现在没有谁比他更明白我们所处的局面,也没有谁能比他做出更正确的决定……就是如此。”

俞国振与孙临身边,穿着文官服的刘景耀死死咬着牙,终于没有说出一句话。

在这冷口关周围方圆百里之内。会聚了大明数十万兵士,近千官员将佐,但如今决定大明此战结果的,却是眼前的这个年轻人!

大明呵,大明!

在俞国振与孙临对话的同时,扬古利在马上一阵剧烈地咳嗽,身体摇摇晃晃,几乎要栽下来。

旁边的戈什哈将他扶住,他一挣:“我还没有到骑不住马的地步!”

或许是因为心中的那种不祥之感,所以他也变得有些急躁起来。叹了口气。看了一眼身边的谭泰:“谭泰,那边是怎么回事。”

谭泰顺他所示望去,正看到莫尔庚额正在减速,而他行向的五百骑也在瞬间沉默下来。看他们那模样……

倒象是骑兵即将冲锋一般。

“不过是群散开打野食的孩儿,看起来是遇着熟人了。”谭泰道。

“哼,早不赶上大队,等我们都走了,他们便是明人捡的功劳!”扬古利冷哼了一声:“当初先皇在的时候,可不会这样……”

谭泰暗暗笑了一下。努尔哈赤在的时候,军纪只会更坏,女真八旗只会更散漫,甚至有不少人干脆就是在建州和大明之间摆来摆去,今日投靠努尔哈赤,明日就投靠大明。象此次跟他们一起来的阿山,为了投奔大明。还曾被贝勒阿敏射死过两个儿子!

兄长果然是老了,看来支撑不了多久,他的两个儿子阿哈旦和塔瞻能力都有限,或许到时自己所统可以增加一些了。…,

两人皆未说话,过了一会儿,扬古利紧了紧身上的皮裘,嘟囔道:“这风……倒是有些冷意。”

“这次回去之后,兄长还是多享享福吧,挑几个美貌的明人女子,她们最会服侍人。”谭泰道。

“是啊,也该享福了,这次回去之后,我定然要好好享福。”扬古利将俞国振未曾说出的话讲了出来。

若是他也知道在战前说这种话是极大忌讳,想必他一定会紧紧捂住嘴巴吧。

距离冷口关只有不足两百丈,已经是关头火炮轰击的距离内了,若是城上守兵发炮,建虏的队列必然大乱,仓促之中,会有更好的机会出现。只可惜,城上守着的是个没蛋蛋的太监。因此,现在局势的关键,集中在张正身上,他做出什么样的选择,将决定局势往哪个方向发展。

张正并不知道,这一刻,自己这五百人成了敌我双方统帅关注的焦点,他终于下了决定。

“让他过去。”他向着家卫示意。

虽然未必赞同这种做法,但能入教导团的家卫,都懂得令出如山的道理。他们向两边分开,席特库面前顿时开阔,他只要催马,便可以离开了。

他微微一犹豫,回头看了张正一眼,张正向他点点头,他才催马上前。

“我说那是哪位主子旗下,那威仪,便是陛下的骁骑卫也不过如此吧?”莫尔庚额见他过来,总算松了口气:“你是不是得罪他了,怎么他用这等眼神看着我?”

“嘿嘿,哥哥,此次收获如何?”席特库干笑了一声,然后下了马,伸手揽住他兄长的缰绳,象是要替莫尔庚额牵马,好让兄弟俩到一边说话。

“别提了,此次奉命跟着那些大炮,一仗都没赶上,只是公中分了些,没啥好东西。”莫尔庚额虽然觉得自己的弟弟有些怪异,却没有往别的地方想。他也下了马,两人到了一边,莫尔庚额觉着已经让出路足够了,可席特库却拉着他的马,越走越远。

“你有何话要对我说?”莫尔庚额想起方才象是被群虎盯视一样的感觉,脸色不禁变了:“莫非你真得罪了哪个大人物?休要慌张,大不了我去叩头,求主子出面庇护,咱们主子爷……”

“不是,不是,哥哥想到哪儿去了,只是……只是有一位大人物看中了弟弟我,想要弟弟我去给他当奴才,弟弟我心里有些犹豫,故此拉着哥哥到旁边来,咱们兄弟好生参详。”

“哦?哪位大人物?难道是哪个贝子爷?贝勒爷?多罗贝勒?”连问了几句,见席特库只是摇头,他没好气地道:“怎么学着那些明人卖起关子,总不成是个郡王亲王瞧中了你吧,我瞧你模样,不是个精明的,人家贵人如何看得中你?”

“和亲王郡王也差不多,弟弟我在想,哥哥你是不是也和我一起来。”席特库一边说一边向张正那边看去。

席特库将莫尔庚额拉到一边后,张正便驱马前行,那些家卫自然跟上。他们微微加了点速度,席特库与莫尔庚额说话的时候,他们已经接近了炮营!

炮营的人员,主要还是汉人,只是由八旗兵督着看管。这些汉人都是入了汉军旗的,对一队“满人”到自己身边来倒没有什么畏惧,只是笑嘻嘻地打千。

张正开始屏住呼吸,俞国振放下了望远镜,扬古利又剧烈地咳嗽起来。…,

然后,张正举起了手中的刀,狠狠劈了下去,将一个向他打千的炮营汉军旗军官劈得身首异处!

不只是他,教导团的虎卫都拔出了刀!

炮营诸军愕然,他们弄不明白,“自己人”怎么会挥刀向自己砍来!

山上正在咳嗽的扬古利一瞬间咳嗽止住,腰杆又笔挺,整个人仿佛回到了三十岁最年富力强之时,鹰眼中原浑浊的目光又变得凌厉,他举起手,正要大喝!

远处俞国振半侧身,向着一直呆在马上有些无聊的王启年点了点头,王启年鼓起了腮帮子!

“敌袭!”扬古利声嘶力竭地怒喊。

“哒嘀哒,哒嘀哒,哒哒!”王启年的唢呐发出尖锐的声响。

“砰!”

至少一千支火绳枪同时响了起来。

冷口关内,高起潜冷眼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崔秉德,手刚将茶盏往嘴边送,然后就听到这超过千支火枪轰鸣的声音。

那声音虽然不是炮声,却胜过炮声,虽然来得遥远,却仍然震得高起潜手颤了一下,滚烫的茶水顿时泼出来,浇在这个太监的嘴唇和下巴上。

“啊啊啊!”

这个太监顿时跳起来,不过跳起来的过程中,茶杯脱了手,剩余的半杯水又浇在他衣襟下摆,让他嚎叫得更为惨烈。

便是杀猪,也不过如此了。

卫兵们在旁探头探脑,有勤快的慌忙上去拍马屁,想要替他处置,而高起潜则一脚将之踢翻:“快去查看,谁敢擅自击虏,杀了,杀了悬首示众!”

他说话的时候,嘴角和下巴,几乎是肉眼可见,一个个水泡显了起来。看到这一幕,崔秉德心中生出一阵快意,他爬了起来,这个死太监是下定决心不出战了,此前他说要半途截击,只是为了应付官兵将士求战之心的敷衍!

崔秉德心里同时还充斥着一种绝望的悲凉,这样的一个太监却身居高位,深受皇帝的信任,自己这样有志为国击贼的将领,却要在他面前俯首贴耳。他无意再在这里多呆下去,转身便出了高起潜的府邸,迅速向关城上奔去。

他心里也很急切地想知道,究竟是哪个,竟然敢在没有得到主将高起潜命令之下,对着建虏动手。

“不对,不对,声音不是关城上传来的,是外边……莫非是张凤翼与梁廷栋?是了,是了,他们两家合拢,也有十余万的大军,他们衔尾追击,在这一刻发动得倒是恰到好处,虽然放过了建虏主力,却可以将大部分百姓解救回来……”

心中如此想,但崔秉德还是隐约觉得不对。

张凤翼与梁廷栋那二人……有这种胆子么?(未完待续)

三四四、飞扬跋扈为谁雄(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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枪声响起的时候,风停了。

这是愤怒的火焰,是复仇的火焰,是毁灭的火焰,也是新生的火焰。

当暴风骤雨般的铅子,向着建虏的身体飞过去的时候,一个新的、武勇与阳刚的华夏之魂,在这片大地上苏醒了。

她为这枪声而欢呼,舞蹈,她扯来天空上的云,作为这场欢宴的衣裳,她鼓动着群山,回响起枪声,给这场欢宴伴奏。

俞国振的新襄虎卫,怕是这个时代火器配备率最高的部队了,每人一枝性能卓著的火枪,充足和优良的弹药,使得新襄虎卫可以尽情倾泻火力。

而超过此时一般火枪一半的射程,也让他们拥有足够的优势。

孟威将手中的枪递上前,然后飞快地将地上已经放完的一枝火枪拾起,用通条清理干净,咬破纸壳,装上弹药,然后再将火枪递上去。在阳山之下呆的这些天里,他们每天做的除了队列训练,就是装弹、递枪、清膛,如此循环往复。

这些动作并不复杂,也正是因此,即使是登莱兵中反应最慢的人,如今在这上面也变得迅速了。

对于如何使用这些登莱兵,俞国振与孙临的看法并不太一样。孙临的想法是,家卫最为宝贵,因此这些登莱兵最适合的工作是代替家卫去做那些最危险的活儿,必要时,可以牺牲他们来挽回家卫。对这个原则,俞国振并不反对,但他同时认为,让这群登莱兵去做那些危险的事情,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倒不如让他们当最纯粹的辅兵,除非必要,不派他们直接与建虏交手。

有他们辅助,虎卫的实际战斗力能大增,这样甚至只凭借正面的火器攻击,就可以压制住建虏。

当然,要做到这一点的前提是控制或者摧毁建虏的炮营,否则建虏用火炮来轰击的话,毕竟火炮射程还是远胜过火枪,那时家卫的火器优势就不大了。

要看管数量超过十万的俘虏、牲畜,如果完全分散是不行的,因此扬古利将他手中的兵分为十部,每部两个牛录。其中有两部骑兵于马上往来奔走,防止有俘虏乘乱逃走,在队伍前后又各置两个牛录,前为引路,后为殿后。他身边放着四个牛录,以备不时之需,另外两部四个牛录,则分散到了俘虏之中,负责驱赶、督行。

虎卫猝然攻击的目标,就是队伍最后的那两个牛录。老奴努尔哈赤之时,一个牛录是三百人,但如今这个标准已经不是很严格,象扬古利的部下,一个牛录普通超过三百,两个牛录加起,是七百人左右。

但他们面对的是由一千多名打过数千乃至上万发子弹的火枪手和这个时代最先进的火枪。

象是被风扫过的黄叶,又象是被镰刀挥过的庄稼,这些骑在马上的建虏几十几十地掉了下来。

孟威乘着递枪的机会,向敌阵中望了一眼,两杆火枪射击结束之后,队伍最后的那七百八旗建虏,仍然在马身上的,不足五十人!

“砰,砰!”

第三杆火枪也发射完毕,这不足五十人的建虏,也已经落马!

仅仅是最初的一击,便让两个牛录,七百名建虏失去了战斗力,他们就算没有死尽,也只会溃散了。

“啧啧,果然,果然!”孟威啧啧称赞着,眼里闪动着敬佩之光。…,

他是登莱本地的兵,登莱卫上一回出现的名将,名字就叫戚继光!

戚继光对火器的重视,可以说是前所未有,对于各种火器战术的安排,也绝不在这个时代任何一位世界级名将之下,甚至可以说,他拥有超过这个时代的眼光。孟威祖父,便曾在戚继光手下为兵,一谈起当初“戚爷爷”,便是口沫横飞。

他觉得,自己似乎看到了一支新的戚家军,不,比那支戚家军更为强大的军队在形成!

虽然他现在还不能算是这支队伍的一员,但孟威心里却涌动着一种狂潮:我要加入他们,加入他们!

这是戚家军犹未断绝的血脉,在他身体之内被唤醒,发出的巨大呐喊。

“这是……这是……”

莫尔庚额手已经将腰刀拔了出来,与席特库不一样,他是老兵,第一反应便是反击。但他看到的,是聚在一起的八旗兵成片成片地倒下,是自己所拱卫的炮营转眼间成了一片血泽,是自己兄弟方才跟随的部队突然间变成了敌人!

“哥哥,这里来,这里来!”

席特库拉着莫尔庚额握刀的手,神情极为惶急,战场上火枪与箭矢可是不长眼的,若是被击中,那可就是冤了。他可是知道,新襄虎卫个个都有着一身精良装备,象张正他们,外头的皮袄子里,还掩着钢甲。他亲眼见到过,明国人用的克敌弩,在十步距离里都无法彻底穿透那钢甲,他自己也试过,他在三十步处用弓箭射不穿这甲!

偏偏这甲还比起一般的步人甲轻便,那些虎卫穿着这甲,行动几无妨碍,一个个都能行动自如,比起笨重的步人甲可是要灵活得多。

莫尔庚额不愧是老兵,此时反应过来,他眼睛瞪得老大,看着席特库,嘶声吼道:“席特库,你背叛了大清!”

“我们原本就不是他们僮家的部族,我们是那拉氏,不过是被老奴吞并了!”席特库拉住莫尔庚额:“现在有更强大更英武的大汗在明国崛起,我们正好可以重振辉发部族!”

他们兄弟二人的父亲,确实原是海西女真中辉发部纳拉氏,后来努尔哈赤吞并了辉发部,他们便成了觉罗氏的包衣奴隶。听得这话,莫尔庚额瞪大了眼睛:“你竟然敢这样称大汗!”

“为什么不敢,那是建州觉罗氏的大汗,不是我们的,我们的大汗拜音达里被他们杀了,我们的身上有王机褚的血统,我们也可以……为汗!”

“什么,你这个狗奴才!”莫尔庚额一脚将自己的弟弟踢翻,转身就想回去,结果却听到背后“刷”的一声,紧接着,一柄雪亮的匕首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他记得这柄匕首,这是他一次出征的战利品,回去之后,便送给了自己的弟弟,希望他能成长成为这柄匕首一样锋锐的勇士,用这柄匕首杀死胆敢冒犯的敌人。现在,他的弟弟终于动用了这柄匕首,但是目标却是他!

“哥哥,莫尔庚额,你这个蠢货,我不会让你这样去送死的!”

席特库声音有些冷涩,他已经将全部都赌上了,他知道自己哥哥回去之后会是什么样的结果。

莫尔庚额愣住了。

他们兄弟之间的争执,在整个战局中,只是一朵小小的最不为人所注意的浪花,现在已经没有人在关注他们了。

“快,快,快!”…,

向来冷静自持的张正,难得地连继吼了三个“快”字,在一番血雨之后,炮营已经失去了指挥,剩余的百余兵卒,面对着明晃晃的弯刀,无一例外选择了下跪求饶。

他们原本就是明人兵卒,跟着孔有德等人降了建虏,原本就谈不上多少忠诚,现在这种局势,当然不吃眼前亏。

张正喝令他们赶快将炮车都推过来,背靠着冷口关,围成半圈,炮口对着建虏。

而虎卫除了一百仍在马上往来巡视督促,其余四百人尽数下了马,架起了火枪,开始向想要来夺回炮营的建虏倾泻火力。他们面对的是一个牛录的建虏,双方数量相当,虎卫还略多一些,而火力上的优势,使得他们能够从容应付。

在扔下六十余具尸体之后,这个牛录不得不向后暂退,脱离教导团的射击范围。

“再快一点!该死的,若是谁拖泥带水,立斩无赦!”借着这个难得的机会,张正又开始催促,这一次不仅仅是那些炮营步卒动手,就是虎卫中也分出部分人手,将建虏所携带的八门大炮一座座放好。

见到炮位已正,张卫大喜,又催促道:“准备放炮,准备放炮!全用葡萄弹!”

他人数少,建虏反应过来之后,必然会大举来攻他夺炮,因此,灵活利用火炮形成的火力覆盖,就是减少自己伤亡、坚持到建虏动摇的关键!

“干得好!”

孙临这个时候终于用力挥动拳头,脸上是难以遏制的兴奋。他迫切地向俞国振道:“济民,如今该我出场了吧,该我了吧?”

“永平镇官兵,在此求战!”刘景耀也在旁边说道。

眼前这一幕,看得他浑身热血沸腾战意昂然,自建虏此次入关以来,官兵屡战皆北,何曾出现过这样的大场面!诸军避战,畏敌如虎,让刘景耀这老头儿都觉得奇耻大辱,故此闻知建虏将出关,他带着本部能调动的两千人前来夜袭,却正好与俞国振相遇,被俞国振拦了下来。

知道俞国振的战绩,就如同崇祯一样,刘景耀对于俞国振,也有一种没来由的信任感。故此他毫不犹豫接受了俞国振劝告,与俞国振一起,布置这一次袭击。

“这只是刚刚开始。”俞国振摇了摇头,现在不仅不是决战的时候,甚至可以说,他只是将双方力量的对比,勉强向己方平衡了些,总体实力来看,建虏仍然占据着优势!

若是此时冷口关上的守将有胆,敢于开门助战,那么俞国振就有九成把握能获全胜,但看现在冷口关上的模样,那个死太监高起潜,怕是指望不得了。---u----c----t----x----t------[UC電子书]正文结束[UC电子書]----u----c----t----x-----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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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五、飞扬跋扈为谁雄(二)

第一轮袭杀,可谓大获成功,虎卫自身伤亡只有二十余人,全部出现在教导团,其中绝大多数都是受伤,阵亡者寥寥数人。【文学

..]而在他们迅雷不及掩耳地袭杀下,建虏八旗的伤亡,超过八百人,两个牛录从战斗序列中退出,一个牛录被打得不得不休整。

俞国振手中有两千多家卫,三千登莱兵,再加上刘景耀的三千永平镇军,人数达到八千,而建虏剩余人数,大约是九千出头的模样。单以人数对比,双方实力相当。

但论及战力,俞国振这边的登莱兵最弱,永平镇军若是凭险而守,或许有与建虏一战的勇气,但野战的话,现在他们脸色发白就是最好的注脚,反而还比不上一心只给家卫装弹药的登莱兵用处大。

所以俞国振明白,自己仍然处于劣势,自己要做的,就是尽可能在敌方做出正确应对之前,将这个劣势扳回来。

“转换目标,攻击押护的建虏!”

建虏八旗因为屡屡获胜而日渐骄奢,但他们的实战能力却依然处在这个时代的前列,因此,家卫的突然袭击虽然打得他们措手不及,却没有使他们昏头转向。不等自己的总帅下令,两个离着山岗最近的牛录便开始散开,向着山岗猛冲过来。他们不仅是第一时间反扑,而且无须指挥,便有人知道向山岗两端包抄过去!

刘景耀原本以为俞国振会将这些建虏当成攻击的主要目标,却不曾想,俞国振下令调转枪口后,目标却是押送俘虏的那些建虏!

他心中有些不解,在他想来,这种距离上,火枪的精确度有限,另外,押送俘虏的一共是四个牛录,不足两千里。却延续在长达数里的道路上,攻击他们。不利于发挥集中火力的优势,反倒是放着建虏骑兵冲到自己面前。

这绝对不是妙招,而是败笔!

不过战场上的事情就是瞬息万变,刘景耀觉得不对时。想要阻止已经迟了,一排火枪声响起之后,又是数十名建虏落马倒地。

然后,他看到失去了这些建虏约束的被俘百姓开始乱了。原本俞国振的袭击,便让这些被俘的百姓骚动起来。如今他们身边数十人被击毙,等于就是出现了一个长达里许的口子,这些百姓是被长长的绳索系着,顿时有人带头,拖着众人向这边跑来。

百姓一乱。【文学

..]便将建虏的也带乱,绑着百姓的长长绳索,原本是建虏防止百姓逃走的手段。如今却变成了绊马索。迫使建虏后续的部队无法立刻跟上来!

“就近目标,射击!”俞国振下令道。

虎卫恰好在此时换枪,他们瞄准已经飞速逼近的那两个牛录,因为百姓的混乱。这两个年录与建虏本阵之间被分隔开来,他们的攻击。就变成了最为不利的添油战术!

刘景辉咽了口口水,看着俞国振的目光变得有些异样了。

这一切都应该是俞国振算计之中吧,但是,他难道不知道,这样做……会让百姓出现很大的伤亡么?

形势危急之下,建虏可不会管这些乱成一团挡着道的百姓,他们或驱马践踏,或挥刀砍杀,必然要在百姓的血肉性命当中,开辟出一条接应己方的道路出来!

俞国振……算计的时候,有没有想到这一点?以他的聪明才智,定然是想到了的,他毫不犹豫将这些混乱的百姓牺牲掉?…,

对于俞国振来说,这是迫不得已的选择。

想要救出这至少有十万的百姓,就难以避免出现伤亡,甚至方才攻击押护的建虏时,虎卫的流弹也在百姓当中造成了伤亡。但面对敌强我弱的局面,俞国振连教导团都押了进去!

就算俞国振如今手中有十万大军,也无法阻止建虏对百姓的杀戮,而要救出更多的人,就必须对部分人铁石心肠。

随着虎卫第二次转换射击目标,那已经冲到了山岭脚下的建虏纷纷摔倒。俞国振选择伏击之所,距离冷口关三里多不足四里,官道从两边山岭间扭曲入关,建虏的帅旗立于官道西北的山岭之上,而俞国振则占据了东南的山岭。整个建虏的队伍,象是一条长蛇,而炮营则是这条长蛇的七寸,猝然攻击之下,便是扬古利这样的建虏老将,也不禁暗暗感叹。

这个时机,当真拿捏得恰到好处!

眼角微微颤了一下,扬古利低吼道:“谭泰!”

正愕然看着眼前这一幕的谭泰回过神来,想到自己竟然比已经年过六旬的兄长反应还要慢,他不免有些惭愧:“兄长!”

“我给你一个牛录,你下去收拢兵马,将炮营夺回来,打通道路。若是冷口关里的那个死太监胆敢动手,就把那座关给我拆了!”

这一刻,扬古利觉得自己又年轻起来,他仿佛回到了当初在大汗努尔哈赤手下时指挥作战独当一面的情景。

“好嘞!”谭泰兴奋地一把摘下自己的头盔,就要冲下去,却又被扬古利唤住。

“把头盔戴好来,明人的火枪犀利!”

谭泰将头盔又套了回去,狂呼了一声:“巴图鲁,巴图鲁!”

他点头的那个牛录顿时也狂呼“巴图鲁”,跟着他象是一道山洪,从山坡上泄了下去。

他们的目标,直指冷口关下的炮营。

冷口关上有火炮,若是此时关头有人作主,对着建虏放上几炮,至少可以产生极大的威慑,让建虏不敢如此猖狂。可是偏偏现在,冷口关上依旧是安静一片!

“席特库,你这蠢货,你看到没有,那大旗是固山额真谭泰的!他过来了,他会将你那个新主子扯碎吃掉!”

莫尔庚额瞪视着席特库,指着正带领一支灰色的激流向着冷口关下狂飙的大旗道。谭泰乃是建虏中生代中一员猛将,天聪八年也就是前年,他随皇太极侵明,率先毁边墙入关,攻克保安州,也因此被提升为巴牙喇章京。后来因故被免,又恢复本部固山额真之职,但在这些建虏心中,他的勇名并未因此而削减!

“那不可能,谭泰会碰得头破血流!”席特库扯着莫尔庚额,两人缩在一片岩石之中,射避着飞来飞去的流弹与箭矢:“哥哥,你没有看到过我主子的厉害,很快你就会……”

接下来席特库说什么话,莫尔庚额就没有听到,因为惊天动地的炮声响了起来,那是炮营的八门大炮,同时开始怒吼!

建虏在得到孔有德、尚可喜诸汉奸叛贼之后,便开始仿制火炮,而孔、尚等人挟持去的工匠,正是跟随明末数一数二的火器大师孙元化较久的熟练工匠。建虏在得到这批工匠后,他们在火炮上甚至压倒了大明——若非如此,后来建虏如何能接二连三攻破坚城!

张正始终记得,俞国振说过,在未来很长的一段时间内,火炮将是陆战与海战之王,而陆战中火炮的使用关键,就是比对手集中更多的大炮,抢先摧毁对方的炮兵,然后用炮兵轰溃步兵,收割毫无抵抗之力的对手性命!…,

即使现在还是实心弹的时代,集中火炮使用,依然能产生无以伦比的威慑力。故此,张正在装弹完成之后,立刻下达了开火的命令!

八门火炮同时轰击,大地都震动起来,冷口关里,刚刚跑到城梯处的高起潜觉得身体都被震得抖来抖去,站不稳了。他又惊又怒:“谁在打炮,谁在打炮!”

“不是我们的炮,是城下,城下!”崔秉德忍不住吼道:“若是我们开炮,那就……”

说到这,崔秉德却说不下去了,高起潜整个人已经软在了地上,浑身瑟瑟发抖:“完了,完了,果然惹恼了建虏,他们攻城了,完了……你们这些蠢货废物,你们害死了我!”

“废物?”崔秉德按着佩刀的手几乎要控制不住了,这个死太监还胆敢说他们是废物?

但一想到这个太监背后站着的那位居于九重之中的皇帝,想到这些年被砍了脑袋传首九边的将帅督师们,想到自己一家老小,崔秉德将满腔的愤忿,化成了一叹。

这多灾多难多冤多舛的大明啊……可是容不得做实事的人的!

他不理会高起潜,自顾自走上了城楼。

放眼望去,就在城下,一队穿着建虏服饰的人架起了大炮,但炮口却不是冲着冷口关,而是冲着关内!

在他们周围,是一地的尸体,远处,则是更多的尸体,这些尸体,绝大多数都是建虏!

“怎么回事?”崔秉德也是行武多年,一眼瞧出不对劲来,立刻问道。

“是……是……”

城头的官兵颤声想要回答,就在这时,只见离着城关约有数里之外的山头上,突然竖起了一面旗帜。

隔着比较远,那面旗帜只看得很小的一片,但火红的颜色,在灰色的山岭之上,象是升起了一个火把。

“虎卫旗,那是虎卫旗!”城下的那些被疑为建虏的人惊喜地叫了起来。

“虎卫?”崔秉德有些讶然。

“那是公子升了战旗,他怕我们这边压力大,故此升了自己的战旗!”张正看到那旗帜所在方位,正是俞国振本阵之所在,只是略一思忖便明白过来:“诸位兄弟,这是为我们升的虎卫战旗!”

“万胜!万胜!万胜!”

不到五百人齐声呼喝起来,虽然人数不多,但那飞扬而起的豪气,却冲破长空!(..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三四六、飞扬跋扈为谁雄(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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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不知城下这些人的身份,但听到他们用大明官话高呼“万胜”,城头之上,官兵们也已经猜出,城下者乃是友军。

他们不过区区五百之数,却横刀立马,堵住了一万建虏的去路!

飞扬跋扈为谁雄!

稍有些文采之人,便想到杜甫赠与李白的这句诗,城下这五百人,身上便洋溢着一种唯有这千古名句才能描绘出来的气质,若非要用一个字来形容,那就是“狂”!

视敌如草芥的狂,强大自信的狂,舍我其谁的狂!

张正见己方士气高炽,就连那些被俘的炮营士卒,脸上都露出一丝激动,他当机立断,向他们道:“我们虎卫大军八万,合大明兵部尚书张凤翼、宣大总督梁廷栋,共督师兵马三十万,于冷口关合击建虏,尔等为建虏效力,原该抄灭全族!如今战阵之上,正用人之时,尔等只要转身举义,襄助官兵,将功赎罪,终少不得一个出身!”

那些士卒面面相觑,神情虽然有些动摇,但却没有一个人接嘴。

“尔等方才已经助我放炮,轰杀十余建奴,便是再回到建奴手中,会有好的结果?”张正又厉声道:“我闻建奴对尔等呼喝支使,视为奴仆,尔等哪个不是大明好人家的子弟儿郎,莫非真要去给猪窝里滚出的建奴为奴,世世代代不得翻身?”

这话一出,至少有大半士卒都变了颜色。

“将军……方才说的……可是真的?”一个虬须汉子终于开口问道。

“信不信由你!”张正冷笑了声:“也不要你们去与建虏怎么厮杀,只要好生放炮就是了!”

他这话说出,那个虬须汉子将自己头上的满人帽子甩在地上。拔出腰刀,挥手便将背后的金钱鼠尾辫给斩了:“直娘贼。老子早就嫌这老鼠尾巴儿……伸头一刀缩头一刀。这次,老子孟放就要有卵子地死一回,要死鸟朝天,不死万万年!”

他一口脏话。却比张正方才的话更是有说服力些,当下便有数十个汉子扯了帽子割了发辫!

自然。更多的人还是沉默,但有几十人愿意效力,已经让张正甚是欢喜了。

他们这边的变化。俞国振借助望远镜看得一清二楚。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却可以判断出,大致是向好的一面发展。

“方才那一阵炮轰早了,若是能等建虏近前再发炮就好。”刘景耀也端着望远镜,口中惊叹不绝:“啧啧,这千里镜用于军中。当真是利器!”

此时能好整以暇地夸奖千里镜,自然是因为刘景耀觉得战局向自己这方倾斜了。

俞国振点了点头。他在这边为张正分担压力,那边张正打的也是同样主意,故此他急着开上一炮,这一炮几乎就是扔出了一根骨头,自然就将恶犬吸引过去了。

只不过张正大局观还是略欠缺了,他最重要的不是杀敌,而是堵住冷口关的关口,不让建虏有从容出关的机会。他现在可以从容面对,那是因为建虏被杀了个措手不及,等他们反应过来,他的压力会非常大。

而且已经有部分建虏提前出关,他们若是杀回头来,张正这五百人要面对的是背腹受敌的局面!

对他们来说最大的优势就是地利,他们靠着冷口关,建虏多少得顾忌关头长城之上的明军,另外,冷口关所扼的地理位置极为险要,两边都是崇山峻岭,只有关前一条山间道路蜿蜒穿过,建虏人力上的优势,很难展开。…,

“建虏退了!”孙临忽然开口道。

建虏当然不是真退了,而是主动向俞国振他们围过来的建虏,在被虎卫一顿狂射之后,不得不扔下百余具尸体退回去休整,而俞国振没有放过这个机会:“追出五十丈,打!”

只追五十丈,是尽可能给这群建虏造成更多的杀伤,同时又不至于让己方陷入放弃有利地势与建虏提前决战的局面。

扬古利手中可没有望远镜,他只能站在高处,凭借自己多年的作战经验,来判断如今的局面。他看到主动攻向伏击敌人的两个牛录被打退,然后敌方尤自不放过,反而追击出来,这让他目光一凝,手也举起。

若是这伙伏击的明军进入官道,那么他就要下令,把如今还在手边的七个牛录派出去,一举击溃这伙明军。

但让他失望的是,明军冲出来并未奔多远,而是到了官道之旁就停止了追击。他一眼望去,冲出的明军数量不过千人左右,以他的判断,能造成这么密集火力的,那么至少还有万名明军隐伏于山野之间。

“想诱老子去攻那边……”扬古利冷冷哼了一声,他不再理睬俞国振那边,现在最要紧的是将炮营夺回来,明军火器犀利,唯有将炮营夺来,再炮轰明军阵地,那时再派上步卒,岂不胜过现在拿旗下儿郎的性命去填!

“阿哈旦,你去收拢那边的人马,不要急着击敌,从侧方绕过去,绕到他们后边,待我命令。”他向身边侍奉的长子下令道。

阿哈旦领命飞骑而去,他这个长子虽然没有什么头脑,但武勇还是不缺的,扬古利眯着眼,再也不看那边,而是将目光转向了冷口关前,至少在现在,那里才是决战之所。

俞国振的望远镜向这边看来,发觉建虏本阵中没有大的动静,只是奔出一小队人马,不过十余人,来到山脚下镇换百姓招拢溃兵。

“扬古利这老货,倒没有上当。”俞国振心里嘟囔了一声,这么一来,事情就有些麻烦了。

不过他原本也没有指望敌人完全按照他安排的剧本来出演,之所以派出教导团袭击炮营,正是因为知道这是关键节点,非最强战力不可。

“刘监军,请以永平镇军为我守住后翼。”俞国振吩咐道:“我料建虏正面攻击不成,必会迂回,此事干系重大,永平镇军能令我后顾无忧否?”

“俞公子请宽心!”

刘景耀虽然对俞国振的战术安排还有些不理解之处,但总的来说,是很佩服的,因此闻言便离开,领着本部到了山岗之后。

俞国振又看了看旁边的人,孙临放下了望远镜,一脸渴望地望着他,俞国振却笑着摇了摇头:“你莫急,过会儿最关键时,怕是要借你弓箭一用……”

这话让孙临有些气馁,他如何不知道,随着虎卫乙型火枪的出现,他的弓箭对于虎卫来说,用处已经不大了,因为火枪的射程与精确程度,都已经超过了他的强弓。

谭泰到了前头,被击溃的那两个牛录额真正在争吵,被谭泰一人一鞭子抽老实了。他狞笑着道:“你们这些蠢货,都给老子听着,城关上的明狗不足为虑,你们一人给老子带上一百骑,从左右两边贴着城关过去,老子在正面强攻,替你们吸引明狗,做不成的话,你们就别回来了!”

那两个牛录额真应声领命,谭泰纠齐残溃,约摸算了一下,他手中也有近一千二百人,分两百给那两个牛录额真,还有一千人,对着五百不到的明军,有绝对的优势!…,

“步甲!”他大喝道。

与后世许多人想象的不同,建虏虽然号称骑射立国,实际上骑兵并非其最强兵,女真人中叶赫部确实出优秀的骑兵,可建虏本部,却是以骑马步兵为主力。故此,建虏对于各种甲胄装备是极为看重,他们的步卒先登勇士,往往都披着极坚实厚重的步甲!

随着谭泰的一声喝,便有亲兵来给他套上步甲。建虏的骑马步兵,为应对明军的火器,披数重棉甲,往往还罩有锁甲。

张正看着眼前乱成一团的建虏,在得到援军之后开始整顿起来,他们的骑兵向两翼运动,而一个个披着重甲、执铁盾的重装步兵则走上前来。张正“啧”了一声:“换实心弹,瞄准建虏结阵处,轰击!”

他用的是新襄虎卫炮兵操典上的命令,虽然那些炮营士卒听得有些别扭,但意思还是很明白的。因此,他们迅速换上了实心弹,张正正要下令,却听得那孟放道:“让老子来!”

他一边说一边过来,一座座炮地看,然后开始校正,他用的则是明军炮营的术语,那些士卒依言行事,倒是很快。

又是数分钟时间过去,那边建虏阵势已成,而孟放仍在校炮,张正心中略微有些焦急。他虽然怀有必胜之心,但手中人手终究是少了——若是当初多带人手来,又容易引起建虏怀疑,根本不可能接近炮营。

必须将火炮的作用发挥到极致,这是胜负的关键!

建虏作战时,先是用骑兵进行骚扰,若有隙可乘则一拥而上,可明军火器犀利,当无隙可乘时,他们便会动用步甲。他们以五十人为一队,将二十人置于队前,都是身着重甲手执盾矛,他们将遮住明军的火器射击。在他们之后的三十人则轻甲执弓,乘隙射击。谭泰见这攻防军阵已经快成,便向那两个牛录额真下令道:“见我先冲明军之阵,然后你们便自两翼抄击,不得误了我的战功!”

那两牛录额真慨然应诺,以谭泰的身份尚亲自执戈盾而上,他们又有何话说!

“好,准备,听我号令!”谭泰举起了手,准备下令冲阵。

就在这时,孟放校好最后一门炮,颇为得意地向张正道:“将军,成了!”

“那好,准备,听我号令!”张正同样举起了手。

三四七、飞扬跋扈为谁雄(四)

“冲!”

“放!”

张正与谭泰几乎是同时下达了命令。【文学

..]

火炮引信被点着了,建虏的步卒开始前进了。

张正双眉吊了起来,目光变得空前凌厉,而谭泰同样睚眦欲裂,发出撕心裂肺的怒吼。

炮声在一瞬间响起,硝烟弥漫,借着北风,向着建虏阵中飘了过去。

八颗炮弹几乎同时飞出,八门火炮也同时向后一挫,掀起大量的尘土硝烟。过了一会儿,炮弹从空中落下,重重砸在建虏的军阵之中!

张正一瞬间看到的情形,觉得八颗炮弹,至少有五颗命中!

那五颗炮弹,砸入人群中不说,还弹了两弹,又向前滚了好一段距离,这个过程中,凡被其击中的建虏,不是成了一团肉酱,就是残肢断体,几乎造成了近百人的伤亡!

这也是机缘巧合,谭泰急于攻击,故此竟然在火炮正面聚兵布阵,而火炮轰击之时,又正是他军阵推进之时,人人拥于一处,正是最密集的时候!

一阵炮击轰过,建虏当中顿时乱了,原本布好的阵型,便有些散乱。

这一幕让张正心中顿时欢喜,不仅仅因为给眼前之敌造成了杀伤,更是因为虎卫中原本就欠缺炮战人才,俞国振有一些理论,但实际操作经验却还比不上俞大海,而俞大海原本是习惯海上放炮,陆战火炮运用,毕竟与海战还有些区别,这个孟放倒是个人才,这样的人,看方才在建虏中的模样,却只是个普通的士卒,建虏用人,也不过如此!

但他的欢喜并未持续太久,紧接着便瞳孔一缩:建虏虽然阵型散乱,却并未因此停下来。相反,他们的推进更快了!

一炮轰击中的。竟然没有能够阻住这支建虏的推进,他们的战斗能力,相当惊人,无怪官兵与之交战。便是有了优势兵力,也无法取胜!

不过建虏的顽强没有让张正和教导团畏惧,相反,这更激起了他们心中的斗志,他们思绪瞬间回到了两天之前。当他们离开驻地来此准备设伏时俞国振的话语。

“我新襄虎卫自创建以来,无论是小股的水贼,还是大股的流寇,无论是海匪,还是安南阮莫二氏的官兵。无不一击而溃之。我知道,各位兄弟的心中,我们就是天下第一强军。新襄虎卫。战无不胜……在我的心目中,诸位兄弟也确实是第下第一的强军,我俞国振费尽心血,花了五年时间打造出来的。【文学

..]若不是天下第一强军,岂不是说我俞国振无能?”

“但是。是不是第一强军,不是你我说出来的,而是打出来的,如今被称为第一强军的乃是建虏女真,什么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便是这般的鬼话也有人编出来,大明还有无数人相信……我是不相信的,你们信不信?”

“对,我们才是天下第一强军,接下来,我们就是要告诉天下人这个道理,你们要做的,就是将建虏打趴下,然后在他们的尸体上插上新襄虎卫的旗帜,告诉天下人,天下第一强军是我们,而不他们!”

现在,就是把虎卫的战旗插在建虏尸体上的时候了,敌人越强,击败他们才越显得己方的本领!

炮营的兵卒方才见一击命中,都是欢呼,但看到建虏不为所动,就是这样冲了上来,不由得愣了。与他们一样的,还有莫尔庚额和席特库兄弟,炮击命中时,是席特库欢呼,但现在转为莫尔庚额欢呼了。…,

唯有教导团,却士气依然,甚至可以说更加高涨。

“目测距离,一百五十米!一百四十米!一百三十米!”

测距员不停地报出对方的距离,这是虎卫为了判断对方是否进入最佳射程而设置的一个人员,特别是面对披甲的对手,只有合适的距离,枪丸才能穿透铠甲。而米、公斤、吨等计量单位,和时、分、秒等时间单位一样,已经在新襄得到了应用。这最初是俞国振为了解决度量衡不统一的问题而设定的,比如说米,他以自己的身高为一米八零,得到的实际长度,与后世普遍用的米相差无几,至于更为精确的米,要等俞国振手中人才更多,特别是天文和数术方面的人才多后,再可以计算出更为精确的米长度,比如,可以以通过新襄的子午线长度的四千万分之一为标准米之类。

建虏的推进很快,他们的结阵原本被火炮轰得有些散乱,但在前进过程中,他们自己调整,当进到一百二十米时,他们便又形成了阵势。

如山、如林!

虽然人数并不多,三个牛录一千余人罢了。可是就这千余建虏结成的阵势,却给人如山如林的感觉,他们滚滚而来,在他们面前的一切,仿佛都会被他们逾越、践踏!

城头之上,刚爬上来的高起潜双腿一软,险些又瘫了下去,他没有注意到城下的虎卫,一眼看到的就是这千人建虏步卒,顿时魂飞魄散。

“完了,完了,建虏真攻……真攻城了!”他满口胡言乱语。

城下虎卫中,测距员仍然在单调地报着数字,孟放有些奇怪,为何眼见建虏正在步步逼近,可是这些虎卫仍然不开火!

“一百一十米,一百米,九十米……”

孟放顾不得思考别的事情,不等张正下令,他自顾道:“诸位兄弟,生死贵贱就在今日,上弹,上弹!”

不等他说,炮营士卒就开始主动调整炮口,清理炮膛,换装弹药。但是此时大炮装弹可不是容易的事情,清膛就得花上不少时间,笨重的火炮调整炮口更是需要时间,因此孟放估计,就算他们做好准备,建虏只怕也冲到了面前。

谭泰自然知道这点,他敢在炮口之下整队攻击,便是准备,哪怕忍着对方一轮炮射,也要推到近处。只要近到百步内,便是他们的弓箭发威之时了!

建虏每个五十人队中都有三十人专执弓箭,他们的普遍有效射程都是在百步约为六十米左右。因此,眼见已经到了一百二十步也就是七十米左右。谭泰狞笑起来。

山顶之上,看着这边的扬古利却是一皱眉。

比起身在战局中的谭泰,扬古利看得更多,对于这支敢于伏击己军的明军。他发现了一个大特点,就是火器比此前最为精锐的明军还要犀利!

特别是对方火枪的射程,更是胜过弓箭的射程,谭泰这种正面推进,在进入自己方弓箭射程之前。便会遭到对方的射击。

但谭泰仍然不以为意,无非是多付出些伤亡便是。最多扛过对方的一轮火枪,然后便能进入自己的弓箭射击范围……而这一轮射击,还未必能真正造成多大伤亡,毕竟顶在最前的八旗兵。都是身强力壮着三层棉甲一层锁甲的重步兵。

然后他就看到,炮营阵地上升腾起一阵烟,来自冷口关以北的朔风。将这烟吹向了八旗重步兵。…,

过了会儿。他才听到枪声响起。

教导团完成射击之后,根本没有任何耽搁,他们迅速回枪,清理枪管。换装子弹。最快者,在二十秒便完成了这整个过程。而慢者,也不超过二十五秒。

而在这个过程中,硝烟渐散,他们的战果也显示出来了,建虏当中,象是被贪吃的小孩咬过,出现了一个不规则的齿印。原本缺口处的建虏重甲步卒,已经成了地上的尸体,侥幸未死,也在那里痛呼呻吟。

“这……这……”

谭泰与扬古利同时瞪大了眼睛,特别是谭泰,他自己便居于军众之中,只是他身着的不是三层棉甲加一重锁甲,而是两层棉甲、一重山文铠加一重锁甲,全部加起来,足有近四十斤的重量,但就是这样,他也觉得胸腹间隐隐作痛——那是方才被火枪弹丸击中的地方!

对方火枪没有穿透他身上最精灵的山文铠,但没有山文铠的普通八旗兵,只靠着棉甲与锁甲,却无法防住这弹丸。因此这一排射击造成的伤亡极是恐怖,四百名重装步兵中,接近一半死伤!

谭泰心里隐约感觉到不对劲,这支部队,绝不是明军,明国的官兵,如何会有这种勇气与武器!

不过到了如今这局面,他也是欲罢而不能了,就此后撤,岂不是把屁股卖给了对手,等着敌人枪挑菊花!

“射,射!”他嘶声大呼。

扛过这一轮射击,他们终于进入了弓箭的射程,虽然在这个距离上开弓拉弦有些勉强,但是,已经足够给对手造成伤亡。

嗡嗡嗡!

弓弦震动声不绝于耳,那些被重甲步卒换在后面的弓手几乎没有损失,因此便是五六百枝箭飞上了半空!

射击的目标猬集于炮营之中,那些炮营的士卒被喝斥躲在炮车、木板之后,但是那些明军却不为所动,他们当中,甚至有人站了起来,半侧转身体,用自己的背部来掩护炮营的士卒。

“找死……”谭泰心中想。

可在山头上的扬古利,却再度皱紧了眉。

这群明军,既然有上好的火器,安知没有上好的盔甲?

箭矢如雨,扑天盖地。

弓箭手比此时的火枪手最长之处,就是好的弓箭手短时间爆发射击,可以射出三到四箭。

故此第一轮射后,建虏弓手不等结果出来,第二枝箭就以扣弦。

谭泰也兴奋地看着己方的战果,只要能射死射伤对方十分之一的人,那么按照一般明军的惯例,对方就会动摇、崩溃,胜利就会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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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八、半卷红旗临血河(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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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寄希望于弓箭的杀伤之外,谭泰的另一张牌也开始亮了出来。

那两个牛录从两翼包抄,这个时候也到了距离炮营阵地不过一百二十丈的地方,开始准备加速冲锋。

骑兵作战之时,并不是从头到尾冲锋的,那样太过消耗马力,因此,他们一般是缓缓接近对手,到了冲锋能解决战斗的距离内,才开始加速。而且,骑兵面对坚阵,远没有那么强大的威力,在很多时候,密集的步兵阵型、中远距离的武器和坚定的士气,往往能给骑兵造成巨大伤害。比如说,建虏爱新觉罗氏击败女真叶赫部,靠的就是重甲步兵。传说叶赫部那拉氏当中曾经有一位被俘杀的汗诅骂建虏:“我叶赫那拉氏最后只剩余一个女子,也要灭亡你爱新觉罗氏。”

而叶赫那拉氏在后世最有名的一个女子,名字叫叶赫那拉杏贞,后被称为“慈禧”。

谭泰在匆忙中向那两边望了一眼,见他们已经进入冲锋阶段,心中不由得大定。

即使这伙奇怪的“明军”有办法能应对自己这边的弓箭齐射,也无法应对那边的铁骑突击,这一战,他是胜定了!

但旋即,他的瞳孔便剧烈收缩,因为他看到在敌阵之中,那些背转身去,以身体掩护炮营士卒的“明军”,往往身上插着数枝乃至十余枝箭矢,然后又转了过来!

冲压锻击法铸钢,是俞国振在襄安时就已经完成的技术储备,而在今后的任何一个时期,他搜罗人手去研制火枪火炮,去造玻璃、造搪瓷,却一直没有减少对炼钢技术的投入。

在有些工匠看来,公子对炼钢的这种近乎“变态”的追求,实在让人觉得匪夷所思,他们明明已经炼成了好钢——很有可能就是这个时代全世界都最好的钢材,但俞国振还不满意,不停地投入大量的银钱,改革配方、改进工艺,对于每个细节要求到了吹毛求疵的地步,有的时候,根本就是浪费。

可以这么说,每年俞国振花费在炼钢技术革新上的投入,足够维持另一支新襄虎卫!

但正是这样连续四年的巨大投入,使得新襄炼钢技术有了突飞猛进的发展,不仅领先于这个时代,而且还将所有的对手都远远甩在身后。今年的钢产量预计将达到可怕的八百吨——俞国振定两斤为一大斤,一千大斤为一吨,这八百吨就相当于一百六十万斤钢,还有数量六倍于此的铁,这个钢铁总产量,已经超过了嘉靖年间广东布政司每年铁产量的两倍!

为何在接纳了十余万人口之后,新襄仍然缺乏足够的劳力,原因就在此,俞国振还在不停地扩大生产规模,他知道,对于近代工业来说,钢铁就是骨架,没有钢铁业,支撑不起军工,支撑不起造船,支撑不起蒸汽机与铁路!

那种认为可以从纺织等轻工业慢慢开始积累然后完成工业化的人,往往举出的是英国的例子,却不曾想过,英国在纺织业开始技术变革的同时,它的钢铁业也在发生剧烈的变革!

在新襄铁器工坊的墙上,刷着的标语就是“没有钢铁,就没有新襄”!…,

而且高投入不仅仅提高了产量,更是提高了质量,比如说用于压造盔甲的,就是此时标准最高的钢材,同样重量下它的坚韧程度胜过百炼钢。

而教导团身上,便装备着两层这样的钢甲,一层镶片式全身甲,一层半身钢甲,头盔也不是轻步兵用的那种薄薄一层的搪瓷钢盔,而是隐在毡帽中的双层钢盔。他们一身装甲的重量便达到近三十斤,在某种程度上,他们更象是重装骑马步兵。

故此,建虏在百步这一弓箭射程极限内的射击,甚至连一层钢甲都无法穿破!

除了极少数运气实在太差者,大多数教导团虎卫是象个刺猬一般,插着一身箭矢,然后转身,瞄准,射击!

“砰!砰!砰!”

这就是新襄虎卫教导团给谭泰的最响亮的回答,并不是说他们就完全不受伤,那些箭头可能还是插进了他们的身体,让他们年轻的躯体流血、疼痛,他们必须用极大的勇气与毅力,才能战胜这些伤痛,然后,将伤痛翻十倍地还给建虏。

“城下之军,莫非钢铁之躯?”城上崔秉德忍不住惊呼。

他见过那种身中十数箭却仍然大呼酣战的人物,但千军万马中,能出现那么一两个人物,便是极了不起的了,可在眼下,这不足五百的奇怪军中,竟然个个都是如此人物!

新襄虎卫教导团钢铁之军的称呼,便因此不胫而走!

“天神在上……席特库,你的新主子……究竟是什么人,他的这支军队……”

“我告诉过你,我的主子,他比什么贝子贝勒都要高贵,他是天神宠爱的气运之子,我甚至以为,他就是天神在世间的行走!”席特库抓住自己兄长的脖子:“哥哥,我不想你去与这样的勇士作战,你会死在他们手中,你根本不可能给他们造成任何伤害,而他们的火枪可以在你接近之前便将你撕碎……”

象是应证席特库的话语,因为离得更近的缘故,也因为前面的步甲被击杀近半,所以这第二轮的射击,给建虏造成了更为沉重地打击,这一次不仅将剩余的重甲步卒又击倒大半,就是弓箭手,也是成片成片地倒下!

谭泰自己也连中数弹,身体踉跄着向后仰倒,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口齿胸腹之间传来的腥痛,让他知道,自己很有可能被弹丸击断了肋骨。谭泰忍着痛大喝:“冲,快冲上去!”

他心中却是绝望。

比起处在局外的崔秉德、席特库,他更清楚自己面对的是一支什么军队!这是一支铁军、钢军,他们虽然只有五百人,可在这一瞬间,他们就是白头山一般巍峨挺拔不可动摇!

他想到满人中流传多年直至今日还是让他们从骨子里感到畏惧的一句话:撼山易,撼岳家军难!

此前听得这句话时,他心中多少有些不服气,只觉得那是金国将士软弱,故此给了岳飞成名之机,若是换了如今的八旗铁骑,就算是岳家军,也定然要将之碾压!

但现在,他意识到,自己面对的是一个什么民族!

他们会诞生岳家军、戚家军,只要给他们一点思想,他们就能用此点燃天下!

就是那两支派出去骑兵,谭泰也完全不抱希望,他现在发觉自己错了,大错特错,这是一支他从未遇到的过的部队,他根本不可能击败他们,夺回炮营!…,

然后,他看到更让他恐惧的一幕,那些大炮,竟然已经调整好了位置,又开始在瞄准、装填!

这怎么可能?他实在不敢相信,大炮能在这么短的速度内完成清膛工作!

他原本指望的是,进入己方弓箭手射程之后,通过箭雨给对方造成极大杀伤,即使不能彻底摧毁那些炮营士卒,至少也能延缓他们的再次装填速度。只要能让他们靠近,那么这一战的胜负就已经分出。

但他想不到的是,教导团不仅没有被箭雨射散,而且还用自己的身体去掩护了炮营士卒!

那些炮营士卒,如何不知道这一点,建虏方才的箭雨,可丝毫没有保留他们性命之意,在这种情形下,一边要他们命,一边救他们的命,该如何行事,还不清楚?

既然知道该如何去做,他们便是为了保命,也加快了手中的速度,竟然在极短的时间内就完成了清膛,接下来便又是装填。

若是建虏再向前一些,抛射之下,便是教导团用身体去掩护,也帮不了这些炮营兵卒,但现在建虏又被一轮枪射倒了近百人,整个阵线已经动摇,是进是退,正在犹豫之中,前进的速度不免放缓了。

这一放缓,谭泰估计,他们在对方发射第二轮炮之前,不可能攻破入敌阵,很有可能就要迎面遇到散弹轰击,因此,他唯一的希望就是那些从两翼包抄的骑兵!

这些人若是能闯入炮阵中大量杀伤炮营士卒,此战战局或许还能逆转!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就向两翼瞄去,两翼骑兵加速已经快到极至,但他们离着敌方,尚有七十丈左右。这七十丈,对于狂奔的马儿来说,几乎就是转眼的事情!

谭泰心中不禁又升起了一丝希望:或许,自己还有救?

张正眯着眼看着疾驰而来的建虏,嘴角却噙起了一丝冷笑。

他们从左右两侧,几乎是贴着冷口关长城墙飞奔而来,若是此际城上的明军有心,哪怕是扔下两块石头,都可以对建虏造成伤害。

但并没有任何石头落下。

张正的冷笑更厉,他也没有指望城头的官兵,在来的时候,他们带了一点东西,这些东西,想来会给建虏的骑兵一点深刻的记忆。

整个炮营可不只是那八门大炮和运炮的炮车,相应的辎重车辆加起来,足足有数十辆。方才教导团驱赶炮营士卒,可不只是将大炮扛下来布好炮阵,那些运炮的和运送辎重的车辆,也被强行赶出,每十余步一辆,便在教导团的两翼布了三层。

然后,教导团从自己的马屁股后面拿出卷成一团的细铁丝,将这些车辆连在了一起。

对于铁产量如此之高的新襄来说,拉铁丝只是为规模化生产铁钉而发明的一项技术。但俞国振觉得,这些铁丝可以用做简易拒马,只需要几根木桩,在战场上就可以迅速布成一套简易的应对骑兵冲锋的防御体系。

而谭泰寄予厚望的骑兵撞上的,正是这样的一套防御体系!

三四九、半卷红旗临血河(二)

(咳,双倍月票在哪里啊?)

崔秉德用刀背恨恨地砍着墙垛。

他恨,一恨高起潜无种,如此大好时机,竟然也不敢抓住:二恨自己无胆,虽是满腔报国之志,却被一个死太监压住,眼睁睁看着那群英勇的大明将士,为建虏骑兵所接近!

而山岗之上的扬古利,则是脸上微微露出一丝笑。

此前的伤亡让他很是不满,但此刻的情形,证明谭泰的战术并没有太大失误。尽管这支明军的顽强远远超过他想象,不过,想来骑兵突入之后,局面就会有彻底改观。

夺回炮营,接下来该是收拾这边的明军了……

他心念如此一转,掉头看向在离他并不远的一处山岗之上,那高举飘动的大旗。

那是一面他从未见过的明军旗帜,上绣猛虎,张牙舞爪,迎风猎猎,宛若活现。

然后他看到那面旗帜微微一摆动,紧接着,一队队的明军,从那山林里走了出来。

是走而不是冲锋,他们就宛若在平地上行军前进一般,端着火龘枪龘,一队队走了出来,并且目标很明确,就是走向他这里!

“是发觉那边不对,故此孤注一掷吗?”扬古利冷笑了一声:“很好,现在攻守之势易了,我们可以利用地形……”

但他目光再瞄向冷口关前时,眼珠却几乎突了出来。

那两百骑八旗铁骑,现在竟然不是躺在地上,就已经在掉头逃跑!

“这是怎么回事?”他心中完全想不明白,怎么会出现这种情形!

就在他注意力转到俞国振这边后不久,那两队骑兵冲到了车阵。铁线不粗,看上去就只是细麻绳,建虏根本没有将之放在眼中,在他们看来,只凭着马的冲力,便足以将这种程度的细麻绳冲断。

但很不幸,铁丝的坚韧程度完全超过了细麻绳,它们对高速飞奔的战马的杀伤力,也完全超过了细麻绳。在冲到铁丝阵的那一瞬,至少有几十只马腿被铁丝直接削断!

摔倒的马匹,并没有为后来者撞开一条道路,三层车阵,就算是撞开一层,建虏还得面对第二层、第三层,如果他们有一千骑兵,便可以拿人命马命去填,但他们左右两边也各自只有一百罢了。

而且这个时候,虎卫教导团已经调转龘枪龘头,瞄准了他们!

在铁丝前失去了冲击速度的建虏骑兵,也只不过是骑在马上的活靶子罢了,而且这个靶子更大、更近,这种距离下,虎卫不敢说龘枪龘龘枪龘命中,至少命中率提高到了六成以上!

一阵乱龘枪龘,不必排龘枪龘,两边加起,也只有二十余骑狼狈逃回!

谭泰此时知道,自己这次攻击,结果是惨败!

但惨败总比丢掉性命要好,他转过身,毫不犹豫开始往回逃。

这一次,他算是逃得最快,因此将一半己方人马都耍在了身后。然后跟着他冲锋的步卒,也掉头就走,那些弓箭手还在准备射箭,被前面逃回的步甲一撞,顿时明白过来。

谁愿意在逃命之时落于人后呢?

此时他们已经推进到离炮阵不足三十步处,转头逃跑,等跑到四十步时,背后猛然一阵巨响。

火炮再度轰鸣,谭泰只觉得身后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然后整个人都飞了起来,足足飞了一丈有余,这才摔倒在地上。肋部的伤口被这冲击带动了,让他痛得几乎要晕过去,但当他发现撞着自己的是身后一个步甲残缺的尸体,而且他成了自己的挡炮牌后,忍着痛爬起,又开始玩命地跑了起来。…,

张正一时也无法理会他,那些被铁丝绊倒的建虏骑兵,并未全部死去,不少摔进了炮阵之中,正挣扎着爬起,他们的数量也有数十,若不能将他们处置干净,真杀了炮营士卒,那么损失就大了。

“该死!”扬古利在山头咆哮如雷:“谭泰,谭泰!”

若是谭泰此时在他面前,少不得要吃他一顿鞭子,好端端的一战,己方局部兵力是对方三倍,这种情形之下竟然打不胜!

这个时候,他突然明白,为何对面的明军要向自己这方运动,那个目的并非孤注一掷准备决战,而是向自己施加压力,迫使自己不能向那个方向再派出援军!

他也确实无法给谭泰派援军了,谭泰用三个牛录没有打下来炮营的阵地,那种地形限制之下,他就是再上六个牛录,能展开的也只有三四个结局肯定还是一般!

这让扬古利焦急起来。

他与大明交战多年,对大明的官兵最是熟悉不过,知道他们会是一个什么德性,这群无胆鼠辈,如果发现了八旗兵的窘境,那么他们的勇气便会渐渐升起来,到时高起潜也未必压制得住,甚至高起潜自己为了功劳,会迫不及待地冲出来主动邀战!

那个时候,他要面对的就不只是眼前的这些明军了。

“既然如此,那我唯一之计就是……”

扬古利目光又停在那面大红色的虎旗上,牙齿一咬:“传令给阿哈旦,让他从前后突击明军……来人,随我与敌决战!”

局势已经在向对八旗军极不利的一面发展,扬古利手中只有不足万名的八旗,如今已经被击死击伤超过两千,再这样消耗下去,高起潜等所部明军也投入战斗,那么他们在人数上就处于极度的劣势。

扬古利知道,阿济格一心早日回到盛京,如今在冷口关以北的八旗军数量不会超过三千,这点人马就算回头来接应他,也于事无补。

因此,他当机立刻,将敌将对手佯为决战的牵制,化成一次真正的决战。对此,扬古利还是有信心,他手中尚有七个牛录可用,以三千人突击敌将本阵,即使不能斩将夺旗,只要迫使敌将撤退,以他对明军的了解,那整个明军就会崩溃。

即使这支明军有着出人意料的顽强,也足以震慑冷口关上的高起潜,让他老老实实数着满清送他的贿赂,而不是出关大战!

这边旗号一动,俞国振便在望远镜里看得分明。

事实上,就象扬古利能推测到高起潜的选择而无法揣测俞国振的动静一样,俞国振能推测到扬古利的反应却无法知道阿济格会如何去做。

若他知道阿济格急于回盛京表功,故此已经抛下了扬古利,那么他必然会收缩防线,以拖待变。但现在俞国振并不知道这一点,他还是担心阿济格杀个回马龘枪龘,因此他必须在阿济格发应过来之前,将扬古利吃掉!

故此,见到扬古利做出了决战选择,俞国振并没有吃惊,也没有退缩,相反,心中隐隐有些兴奋。

“很好,很好,那就决战吧。”他喃喃地道,然后回头看着周围。

田伯光与孙临就在他的身边,听得他这话,两人不约而同挺起了胸。

“克咸,有一个极重要的事情要交与你,你领本部,支援张正,他那边是今日胜负的关键,极有可能已经到了关外的建虏又回军而来,他就要背腹受敌。你此行甚是艰难,你看,要穿过慌乱的百姓,要击败路中的拦截,到了关口,还有可能要守住数千乃至数万的建虏反扑,而且,你所部之人,我还不能全部给你,只能带两千去……若是你觉得有些吃力,换伯光去如何?”…,

孙临顿时虎目一翻:“我孙克咸岂是畏难不进者,济民你休要小看人,此事我只带巴千人去做就成了!”

“一千不足,两千人,此为军令。”俞国振道。

孙临便没有再说什么,他心中暗道:“济民对他手下那些管家家丁极是放心,却对我不放心,难道说我连那些管家家丁也不如么!当真是好生没有趣,今日之战,我孙克咸若是打得不漂亮,也枉我平日里以飞将军自诩了!”

他领兵而去,望着他的背影,俞国振微微一芜

其实孙临去做的,并不是最为艰难的事情,真正艰难的事情,俞国振如何会让给别人!

“伯光,你带一千五百虎卫,从这条道,穿过百姓和建虏拦截,攻向那边山头,就是建虏本阵所在之地。我给你的要求,是尽快攻及建虏本阵,将扬古利的脑袋摘下来,如何?”

“官人!”田伯光心中一动,他看了看敌军动向,然后道:“那你这边呢?”

很明显,建虏大军移动,便是向着俞国振本阵过来,想要与俞国振决战了。俞国振将一千五百虎卫这可以说是他手中的绝大多数兵力都调派出去攻击扬古利,那么他自己身边就只剩余五百人!

至于孙临留下的一千登莱兵,则被忽视了。

“有五百虎卫,天下便无人能近我身了。”俞国振咧嘴一笑,牙齿洁白如玉:“只要你赶在建虏之前,将扬古利本阵攻破,那么何必担心我的安危?”

田伯光愣了一愣,他看了看周围的人手:“既是如此,霍彦与纪燕都留在你这里!”

“霍彦留下,纪燕随你去。”俞国振道。

田伯光刚要摇头,却见俞国振神情肃整:“此乃军令,伯光,你早一点攻到扬古利那儿,我这边就早一点安全!”

田伯光听得这话,才闭嘴不语,猛然向俞国振施了一个叉手礼,然后掉头而去。

“若是老牛在这里,我就没有后顾之忧,但现在,”.——那就让建虏瞧瞧我的攻势吧!”田伯光心中想。。)

三五零、半卷红旗临血河(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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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防止夜长梦多,俞国振与扬古利几乎做出了完全同样的选择,一边是担心阿济格杀个回马枪,另一边是担心高起潜、张凤翼和梁廷栋等人来捡便宜,双方都决定将对方的主帅充当决战目标。

扬古利做出这样的选择,是因为他对于自己八旗军有足够的信心。他手中尚有七个牛录近三千人可以直接动用,除了留下两个牛录保护自己之外,他将其余五个牛录两千余人直接派了出来,自战场的左翼开始向着俞国振所在的山头冲来。

除了这两千人外,他长子阿哈旦还带着收拢来的乱兵两个牛录近八百人,绕到了山岗之后,准备夹击俞国振。

俞国振做出这样的选择,同样是因为他对自己的部队有足够的信心。

教导团在冷口关前,或者有这样那样的失误,但他们生生扛住了两三倍于己的敌军数次袭击,而且打得越来越好,这让俞国振和家卫们都确信,他们就是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强军,他们有资格也有能力更狂更奔放。

这是难得的俞国振指挥兵力不比对方差太多的一次大战,在对方援军赶回之前,迅速结束战斗,然后依托冷口关,构筑防线,防止建虏主力再度回来夺走百姓,这是俞国振急于决战的根本原因。

田伯光点齐了人马,又遣人将方才派出佯作攻击的登莱兵召了回来,这些登莱兵只是胡乱放了几枪,便又回到山上,一个个都颇为不足:毕竟象这样压着建虏打的仗,他们可是第一次遇到!

“你们在此护着公子。必要时拿自己性命去填吧。”军情紧急,田伯光也没有时间和他们多说。只是指着俞国振的军旗道:“我去将扬古利擒来。让这老贼跳舞给诸位瞧瞧!”

说完之后,他便带着人自战场右翼开始向着扬古利所在山头冲去!

两边隔着官道而战,无论是谁要攻击对方,都要穿过那被惊惶失措的百姓挤满了的官道。

田伯光经过之时。心中猛然一动,这些百姓。利用得好了,也是一股力量!

但不等他想着怎么利用这些百姓,便看到山顶之上。建虏头目的正黄色大旗开始动了!

“咦!”

扬古利此人作战有一个特点。便是酷爱身先士卒,经努尔哈赤与皇太极两代主君劝说,这个习惯仍不稍改。此时决战,他更是亲自上阵,将自己的本阵从山上搬到了第一线!

与此同时,激烈的枪声响了起来。

张正此次北上。虎卫乙型火枪携带的数量极多,足足有一万枝。倒不是他有先见之明。而是俞国振想要用虎卫乙来装备登莱军,这支部队在孙临的手中,可以说是他打入明廷内部的一支力量,他准备派遣全部的训练教官,将这支部队的主干力量全都变成亲新襄的,必要的时候,他可以随时将之拉走!

有这么一支部队在山`东,对于俞国振的布局来说,会是一步极佳的先手。

故此,就是登莱兵手中也是人手两枝火枪。

但他们训练得少,还没有虎卫的战斗素养,往往建虏尚未进入有效射程,便开始开枪,这样的杀伤力自然受到影响。扬古利敏锐地发现了这一点,便将此当成了这支明军的薄弱处,下令手中八旗猛攻。

喊杀声,弓弦声,火枪声,顿时声声入耳起来。…,

高起潜、崔秉德等人,听得远处突然声音大作,将城下的激战声都压制住了,忍不住举目向数里外望去。

他们位于高处,望到数里之外原本不成问题,但虎卫大量使用火枪的一个后果,就是战场上烟雾极大,这烟雾既有硝烟引起的,也有被火枪火炮射击引着的枯叶烂枝。因此,他们看得并不很真切,只是发觉原来在山顶上的建正黄大旗已经下到了山腰,看样子,似乎是向那面火红的战旗逼过去。

“决战?”

两边都是主帅,主帅遇上主帅,除了决战,不会再有别的事情了。

“这个……”高起潜眼珠开始乱转。

扬古利对他的判断非常准确,这个太监收了建虏贿赂,加之此前又有种种丑行,因此他心中宁愿城下的“明军”战败。但同时,他也明白,若是城下明军获胜,而自己却一无所获的话,那么就算是崇祯也未必保得住他。

毕竟天子遣太监督军之事,原本在文武官员中就激起一片反对之声,这给他们抓住了把柄,没准张凤翼与梁廷栋抓着这个机会,推他出来当替罪羊!

他在城上眨巴着小眼睛,往左右看看,他自己知道自家事,崇祯皇帝以为他知兵,其实他只知道逃跑罢了。

必须找个真正知兵的人问一下,他立刻看到了崔秉德。

这个人倒是有胆与建虏一战,问问他的意见,他若是虚言诳骗,自己自然分辨得出来。

“崔将军,你看如今局面,究竟如何?”

“原本是建虏全面进攻之局,如今变了。”崔秉德倒真是知晓打仗,他先是指着城下:“此为一关键,扼住此住,建虏便无法出关,更不能用火炮来破对方的火器。初时建虏在此攻击,如今虽然看似还在攻击,实际上却进入了相持,而有火器一方,相持占有优势!”

这是自然的,使用火枪扣动扳机,并不需要消耗太大的气力,而建虏用弓箭与之相抗衡,却是需要花费大气力。一个神射手,短时间内能拉弓的次数是有限的,拉多了就算没有力竭,也会筋骨劳损。

“另一端便在两家主帅处,若说此地为胜负之所,那边就是死活之点。建虏奴酋见到这边局势不妙,便在那边开打,想要击杀或者击败我军统帅,以此获取决定性胜利。哪怕多些伤亡他也不怕。监军,这其实是千载难逢之机。只要我们开城出关。便可以在最短时间内助城下这群军士击败对手,然后再去夹击奴酋,此战必大获全胜!”

“你只知道往好里说!”高起潜哼了一声,目光游移不定。一方面对于大胜的功劳极是渴望,另一方面。他又极度不自信。

此时明军,真正是被建虏打破胆了,虽然还不是破胆至极。到后来建虏南下。许多地方明军官兵甚至宁可跳城自杀而死,也不敢死在与建虏正面较量之上!

究竟是出关作战……还是不呢?

高起潜想来想去,然后大喝一声:“先通令下去,关住关口,不令出塞的建虏有回头反扑的机会!”

崔秉德一愣,回过头来。看着高起潜。

高起潜竖起了眉头:“看什么看,若不是你们这些为将为军的不争气。咱家难道不知道,打胜仗多砍些建虏脑袋能升官发财?咱家是升无可升了,但发财咱家不想?”

听得这话,崔秉德当即传令,下令士兵沿长城向北,去将冷口关出塞的关口闭住。…,

“咱们要先替这城下将士,解决后顾之忧。”高起潜义正辞严地道:“都给咱家打起精神来,好生防守!”

当然是用眼睛防守,在他心中又补了一句。

就在这时他们看到一支兵马,自那山岗上飞驰而来,为首者是一个披着红色大氅的武将,穿着大明的总兵官服,身后大旗飞扬,手中绰弓,骑在马上左右开弓,转眼间便飞射出四箭,四个建虏顿时落下马来!

那人扬声高叫:“登莱总兵孙临孙克咸在此,建虏谁敢与我一战?”

跟在他身后的登莱兵顿时满头大汗,这位总兵官是不是看《三国演义》看多了,以为战场上真有两军对垒主将单挑的事情?

建虏当中,有一将果然不愤,纵马而出,看上去是个牛录额真:“明狗,我来取你首绩……”

“用火枪把他轰下来。”孙临对着身边之人道。

顿时一片枪响,那建虏被轰得从马上飞起,还没有落地就死透了。孙临纵马上前,又是大喝:“登莱总兵孙临在此,谁人敢出来与我一战?”

孟威觉得自己额头上汗更多了,这位孙总兵行事风格,当真是……不拘一格啊。

孙临见周围人都又异样目光看着自己,泰然自若地道:“这是跟着俞济民学的,你们莫看他一板正经的模样,最是一肚子坏水……哦,那边又出来一个,轰了他!”

“砰!”

他带着两千人突击向前,手中的装备除了没有虎卫的双重甲之外,镶片甲与搪瓷盔一个都不少,因此所到之处,倒也是千军辟易,转眼间便推进到离冷口关不到一里的地方。

“如何?”孙临回头看了看周围,看到孟威只凭着双脚,竟然也跟上了他,不禁笑道:“从山`东登莱跑到这京畿来,总算有些用处吧?”

“那是,那是,总兵官英明神武,小人等敬服!”

这群登莱兵终究是兵油子出身,就算如今被虎卫的气势所感染,也变得英勇起来,可身上总有几分痞气。孟威当下边喘气边回答,同时赶紧给自己手中的火枪换弹。

其实他们这一路来,遇到的建虏抵抗都是零星分散的,往往被他们一排火枪便击散来,便是有几个突到面前,也架不住他们两千人一拥而上。他们自身的伤亡,也与建虏差不多,两千人足足折损了百人,可这个时候众人都是战意高昂,区区百人的伤亡,大伙都不在乎!

“俞济民虎卫威震南北直录,今日我孙克咸登莱兵也不可落后。”孙临一指前方,离着张正不足一里:“走,与他们会合去!”

话声才落,他就听得一声炸雷般的怒吼。

那是谭泰,勉强包扎好身上的伤口之后,重新聚拢残兵,总算又凑出两个牛录近八百人,此时见一群明军官兵也敢来耀武扬威,顿时气炸了肺,怒吼着带兵就向他们这边杀来。

孙临也丝毫不惧,他尚有一射之力,当下便弯弓搭箭,而那边谭泰也同时绰弓在手拉开了弦,两人相距约是百步,然后同时松弦!

三五一、半卷红旗临血河(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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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伯光抽出左手刀,向着面前的建虏呲牙一笑,然后右手横抹,将这个建虏的头颅砍了下来。k

更新

他很清楚,打到如今,在大量杀伤建虏的有生力量之后,战场的优势已经到了自己这一边。自家公子就是怕夜长梦多,建虏有援军赶来,所以才想着乘着优势转到自己这边时,与建虏决战。

而建虏出于什么目的移动军阵发起决战,则非他们所能揣测得到的了。

“我本来就是登莱兵乱中的一应死之人,是公子遣轩老爷将我等救来,此后供我衣食,教我战术,生我者父母,活我者公子,这条性命,原本就不是我所有。”田伯光心中如是想。

他回头看了看自己身后,虎卫已经跟了上来。

“继续,前突!”他厉声喝道。

虎卫的突击战术很简单,田伯光亲带一个营,放弃了火枪,只任着长刀臂盾,冲杀于前,而在他们之后,又各有两个营位于两翼,也是同样长刀臂盾的标准突击装备,这就八百名虎卫了。剩余两个营则居中,仍然是火枪在手,凡遇着试图顽抗者,还有对方的弓箭手,他们便抢上前,披头盖脑一顿乱枪轰散对方。

短短的不到十分钟的激战中,田伯光已经连接着突破了建虏两道防线,两个牛录的残兵被他击溃!

但也只是击溃,并未能消灭,扬古利从老奴努尔哈赤争战多年,对于战场上局势的把握和部队的掌控,还远不是俞国振、田伯光等人能够比拟的。故此,俞国振与田伯光只能凭借平时训练,来让虎卫知道当他被击散之后该如何去做,而扬古利派出的牛录额真,总能在最合适的时候,将被击溃的人又组织起来,再度扑出阻挡田伯光的突击。

给田伯光的感觉,建虏的防护,虽然他已经连破两层,可并没有因此而削薄!

与此同时,建虏前锋也已经突到了俞国振的面前。

霍彦再度放下火枪,一手刀一手盾,将突到近前的建虏狠狠劈死。新襄铁器工坊对于钢铁的研究,除了让他们的钢甲更为坚韧,也让他们的武器更为锋利。他们所造的长刀,甚至反销至倭国,成为倭国武士们争相重金收购的宝物!

不过这个销售的大头,被郑家拿去了,毕竟按照双方在崇祯八年达成的协议,倭国的商路是由郑家独占的。直到现在,郑家在海上的实力,依然远远胜过新襄,不过,等到年尾的时候,这种局面会有一定的改变了。

“小官人,我带队上去了!”连接几次被冲到了自己面前,霍彦心中怒火澎湃,他自视甚高,这次俞国振将他留下,更是对他的一种绝大的信任,因此这种情形让他无法容忍。

进攻是最好的防御,要杀痛杀怕建虏,唯有如此,他们的攻击才不敢太过猖獗!

“自管去吧,我这边没有问题。”俞国振一笑。

霍彦振臂挥刀,向着身边之人咆哮:“平日里都说要建功立业,要让人对咱们一一零二党刮目相看么,此其时也。霍某此去,九死一生,不怕死的,随我来吧!”

他此时心情激荡,连一一零二党的称呼都喊了出来,俞国振微微皱了皱眉,霍彦什么都好,但唯有一点,野心太大,所以俞国振一直不愿意放开手脚用他。…,

比如说他私下里拉着一些好友,结成这个所谓的一一零二党,乃是去年十一月二日,霍彦等人在新襄成立的一个小团体,如今人数也不过是二十余人,对此俞国振自然心知肚明,他也在摸索如何强化对家卫的控制,因此对这一一零二党采取了关注却不阻止的方针。

当然,一一零二党里也有他遣去加入的人,否则他也不会知道这个小组织的存在了。

此次霍彦喊出,大约就是想借着这次的机会,将这一一零二党公开出来吧。若是他们此战中立下功劳,自己对这个一一零二党就要默认,若是未能成功,这个一一零二党自然就此烟消云散。

这小子,就喜欢在这种小地方动用心机。

霍彦一手执刀一手握盾,快步小跑,分开那些家卫和留守辅助的登莱兵。他厉声高喝,身后跟着不过一百余人,然后便狠狠突入正迎面攻来的敌军之中。

建虏数量太众,他们蜂拥而来,又身披重甲,即使是虎卫的火枪射击,也无法将他们完全隔绝,到后来,虎卫不得不放他们一支近前,将射击的重点放在了对方的弓箭上。

这一刹那,便使得虎卫出现了数十人的伤亡,恐怕是开战以来伤亡最重的时刻了。在打退了建虏两次袭击之后,霍彦终于忍不住,他要突击下去,让建虏也知道,即使是近战格斗,新襄虎卫同样比他们强。

新襄虎卫的总教头是石敬岩,这位老翁已经举家搬迁到了新襄,专司传授虎卫战技,并且还招揽了一群和他一般不得志的武术名家,在一起共同切磋研究,准备编上几套易于速成的军旅战技。

对于霍彦这样资格较老的家卫来说,即使没有齐牛那第一的武力,也没有田伯光那快刀,却也绝对不弱于一般的建虏精英。他与正顺着山脊蜂拥而上的建虏狠狠掉在一起,挥刀之间,便见血光冲天!

俞国振在山上微眯着眼睛,看着这支一百余人的虎卫闯入敌军之中。他们身上绿色的军衣,象是一道清泉,注入到一片浊水之中,最初时,他们将这片浊水变成了红色——那是被他们锋芒所斩杀的建虏流出的血,但渐渐的,清泉的面积也少了,一个个倒在了血泊之中,与那血色融为一体,化成了这座山脉的一部分。

血顺着山上的沟壑,汇聚于一处,形成小溪,注入山下的小河。只是片刻的功夫,原本清澈的小河,就变成了殷红的一片,象是有人在里面洗过朱砂一般。

霍彦劈斩刺撩,至少一路斩杀了六个建虏,他这时才抽空回望,却发现自己身边的一一零二党,已经只剩余一半了。

他睚眦俱裂,在家卫当中,寻到志同道合的这样的伙伴,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这一一零二党,每一个对他来说,都是血脉兄弟!

“大丈夫死当惊天动地,岂可无声无息!”他厉声喝着,闪过一个建虏劈来的刀,反手上刺,刀透过对方锁甲缝隙,贯入了胸膛之中,他顺手搅了一下,然后将尸体踹倒:“今日便当其时也,只可惜功业未就!”

“今日所为,便是功业!”身后一家卫冷笑:“霍彦,你废话特多!”

这人却不是一一零二党的成员,平日里与霍彦也有些不对劲,就是霍彦自己也没有想到,这人竟然随他一起杀了下来!…,

“嗡!”

一枝冷箭猛地射来,贯入霍彦头盔之上,那箭尾雕翎兀自震颤不止。

“啊……”霍彦身体也因此后仰过去,跌坐在地上,血顺着额角便淌了下来,让他左眼一片模糊。

见有便宜可捡,一个建虏欢呼着冲上来,想要杀了霍彦,但才到霍彦身边,方才那人便已经赶到,怒咤了一声,将那建虏的一只胳膊剁了下来,反手又是一刀,将对手砍翻在地。

“周胜,没想到是你救了我!”霍彦一边喘着气一边想要推起面甲去抹掉血迹。

挡在他面前的周胜却哼了一声,身体猛然一颤,因为一枝矛刺入了他的大腿,他伸手夺过那枝矛,但另外一枝矛又刺向他的喉咙。霍彦顾不得许多,直接将自己手中的盾掷了出去,将那矛撞偏,只是刺中了霍彦的肩甲。

“现在老子还你了。”霍彦一边说,一边抢步向前,与周胜并肩站在一起。

两人身边,还与他们并肩作战的虎卫,已经只有十余人,其余不是重伤阵亡,便是被建虏分割开来。霍彦骂了一声,正想还说什么,那边周胜又道:“你废话太多,省些气力,多少两个建虏!”

“你这厮平日里就这德性。”霍彦心里突然觉得有些感动,平时他其实看不大上这个周胜,此人才器平平、能力平平,在霍彦看来,根本就是混入家卫中的平庸之辈,虽然家卫里大半都是这种平庸之辈。

他有的时候甚至认为,天下人大多都是群氓,家卫也不例外,而老天生下俞国振,就是带着象他这样的精英,驱使群氓,将华夏带上一条正确的道路。

但现在,他却觉得……自己恐怕有些错了。

那些平时平庸的普通人,看上去并不出众,也未显得英勇,但真正到了关键时候,他们的身上,却展现出完全不逊于他这样自诩为精英的力量与勇气!

周胜拔出脚上扎入的长矛,然后一手刀一手矛,猛地冲进建虏当中,他在那一瞬间爆发出来的力量,简直不逊于齐牛。然后他将长矛扔了出去,捡回了霍彦的盾,退回交给了霍彦。

“老子把盾还你了!”他凛然道。

霍彦吸了口气。

在山岗之上,看到这一幕的俞国振同样吸了口气,下达命令:“开火,全部开火!”

随着他的命令,无论是家卫还是登莱卫,都开始砰砰地放起了火枪,这阵密集的弹雨,将围向霍彦与周胜的建虏扫倒一片。

俞国振将目光投向田伯光所在之处,对方已经杀到了他的面前,而田伯光则离着建虏那正黄色大旗也不远了。

三五二、半卷红旗临血河(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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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腥气味对扬古利来说并不陌生,甚至他在最深的梦里,都会嗅着这种气味从十四岁杀死杀父仇人开始,到现在六十五岁,一共是五十一年的征战,每次他都是亲冒矢石,可以说,正是这种气味,让他一步步到了今天

他的弓箭与刀锋下,不知饱饮了多少人的鲜血

但今日他隐约觉得不对了,这支明军,不但有空前强大的火力,而且近战肉搏能力,也不逊于八旗精锐

他们对于死亡,似乎并不是十分畏惧,甚至相当坦然扬古利亲眼见到,不只一个明国军士,分明已经受了重伤,却仍然爬起来抱着八旗兵,与之同归于尽

甚至看到一个明国军士,分明已经断了手脚,一手一脚却仍然挥矛大呼酣战,这让他想到明人传说中的那位断了首绩却仍然咆哮激战的天神

刑天舞干戚,猛志固长存

他抬起眼,看了一下对面山岗上的那火红的虎旗,嘴角为夸张地向下弯起,心中同时焦躁起来,他长子阿哈旦早就动手,为何还没有杀到山头,难道说他在后边也遇着什么阻拦了?

阿哈旦确实遇着阻拦了,刘景耀的三千永平镇军虽然没有象家卫那样武装到牙齿,但终究是拱卫京师大门的精锐,以三千防不过千余而且居高临下,虽然有些吃力,一时半会却还是不会出问题

俞国振即使明知道自己前边吃紧,仍然将刘景耀和永平镇兵放在后方便是为了这一步

扬古利又转目向着自己的东方望去,那边,一队明军如劈波斩浪一般,将八旗兵一队队杀散,正在向着自己这边逼来显然,对面的明军主帅的想法和他如出一辙

那么……

“随我上前”他嘴角的弧度大,眼前的这个明军主帅倒让他刮目相看,但是他自从上战场以来,便是亲冒矢石亲临一线,那个明军主帅,有这种胆子么?

“额驸”在他身边有二十余骑与别人不同,他们听得扬古利此语,不禁齐声叫道

“怎么?”扬古利捋须大笑:“你们是皇帝身边的骁骑卫,莫非跟在皇帝身边久了,不会打仗了连亲上阵前都没有了胆子?”

“额驸这话怎么说”那二十骑中一人闻言顿时火往上冒:“咱们能被皇帝主子挑入骁骑卫,哪个不是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怎么还会怕上阵……只是额驸万金之躯……”

“老子杀人的时候,你老子都还没有出生呢”扬古利噗的一笑:“前进”

这二十名骁骑卫才是八旗当中真正的精锐,是因为扬古利身份尊贵所以皇太极派了这二十名皇帝亲军在他身边护卫

扬古利本阵再次向前,看着他的旌旗已经移过了官道逼到俞国振所据山岗之下,田伯光顿时怒发冲冠

“我来时向小官人大言,让小官人看我攻坚之力,如今虏酋已经逼至小官人面前,我却还在此逡巡难进,我羞,不欲活矣”他纵声高叫,然后一把扯开自己身上的甲扣,直接将身上披的板甲扔在地上,然后挺身前突,双刀如风,竟然一口气突进了二十余步,连接斩杀了数名建虏

在他身后,随他而来的家卫们也同样觉得羞愧,他们是天下第一强军,却让建虏攻到了他们的统帅面前,而自己却一直还没有攻到对方头目之前,这岂不是说,他们的攻击力远不如对方?…,

对于心高气傲的虎卫来说,这可是奇耻大辱

一刹那间,他们原本有些疲惫的身体,竟然奇迹般地不沉重了他们狂呼呐喊,有若疯魔,狠狠插进了建虏内部,那一瞬间爆发出来奋不顾身,让身经百战的建虏也不禁胆战心惊

所向披麾,一层层前来阻拉的建虏就被他们这样撕碎,不是在雪亮的刀光下成为断尸,就是在火枪轰鸣中化为亡魂

俞国振在山顶之上,看到了这一幕,田伯光距离建虏正黄大旗,已经不足百米,而建虏也终于在这阵暴风骤雨般的袭击中缓过神,一个牛录冲上去奋力将田伯光等挡住

“最后时刻到了”俞国振心中如此想

双方已经僵持到最后一刻,无论是敌我双方,都已经接近力竭而且,在他的安排之下,建虏无法集中兵力,因此至少在他面前,现在形成了大约是一千登莱兵、一千五虎卫对二千百左右建虏的局面,人数上、火力上,他占据了局部的优势

“前进,随我冲锋”

一直站在山岗上不动的俞国振,这个时候迈开脚步,他拎起自己的长刀,向着建虏的正黄旗帜一指

既然敌方主帅亲临第一线,想要以此来压垮他,他岂能弱了气势

对面的那名老将,倒还很顽强,但仅此而矣了俞国振心中如是想,然后大步向着山下而去

他一动身,随在身边的最后三百名家卫也动了这是俞国振的最后预备队,将这股力量投入到战场中,也就意味着最终的决战到来

有些茫然的登莱兵在短暂地发愣之后,便狂呼着也跟了上来,就象是怯懦能感染别人一样,勇气,同样也能感染别人

就在俞国振拎刀而下的同时,孙临感觉到胸口一阵剧痛

“中箭了”

他随着这个念头,栽下了马,这一刻他还有空偷眼向对面望去,只见对面的那名建虏将领,也同样栽下了马

“总兵官,总兵官”

他身边的登莱兵顿时一乱,还是孟威,冲上来将他死死抱住,惊声连呼道

“好痛……你这厮松些手不成?”孙临一把将那箭拔了出来,箭上的倒刺还扯下了一块肉,他吼了一声,指着那同样爬起的谭泰:“我必食汝之肉,以补吾之身也”

说完之后,他翻身又上了马,抛了弓箭,提枪便向那边冲去

谭泰大怒,方才在张正那边吃了个大亏,灰头土脸地败了回来,那还可以说是遇着一群怪异的明军,他们火器太过犀利,可现在这队明军,无论装备还是厮杀的模样,都是再正常不过的明军了,竟然也敢在他面前嚣张,当真以为虎落平阳就可以被犬欺了么?

他一怒下,便也骑上马往这边冲来

可就在这时,他的身后,一阵火枪声响起

却是张正

孙临出现在谭泰身后,将谭泰的注意力吸引过去之后,张正便知道机会来了他当即下令,虎卫教导团荷枪装弹,却引而不发,只等孙临冲阵让谭泰慌乱,便可以反击

果然,谭泰与孙临互换了一箭,虽然都为对方铠甲所阻未能造成致命伤,但一时间却成了这一处战场的焦点抓着这机会,张正果断放弃炮营阵地,而是选择了出击

火枪开道,然后,便是刀阵突击原本以为教导团会龟缩防守,因为直到现在,即使是再有利的时候,张正仍是坚守,只凭着有利地形、火枪射程与杀伤力的优势,硬生生将建虏阻住但现在,他却主动放弃了有利地形,突击向前…,

偏偏这时机拿捏得又极好,谭泰这边士气正沮,又被孙临一阵狂攻,顿时大乱

两相交击之下,谭泰再是悍勇,也禁受不住,他兀自想要上前死斗,却被身边的戈什哈护着,掉头便向西遁去

此时他们人手尚足,而对方合围未成,他们至少还可以退回本阵,重整旗鼓之后再回头作战

“那是……登莱总兵?”城头之上,眼见孙临执刀突阵,杀得建虏终于崩溃,崔秉德顿时大惊,城下的这队“友军”,他隐约猜出了身份,但孙临的旗帜,却是非常分明的大明登莱总兵,他都不知道自己有多少年没有见到,大明官兵有这等实力了

另一个瞪圆了眼睛的,自然是高起潜

死太监目光短浅,便是站在高处,看到的也只是自己能尿到的这一小块地方因此,他见谭泰军崩溃四散,便认为此战胜负已分

“莫非真是张凤翼与梁廷栋来了,他们将最精锐的家丁都派到了此处?”

能调动登莱兵的,十之八九是兵部尚书张凤翼高起潜心中一想到这个,顿时火烧火燎,此次建虏大举入寇京畿,显然需要有人负责,若是张凤翼与梁廷栋将功赎罪了,那么唯一能推出来承担责任的就是他高起潜

“诸将听令”他厉声喝道

崔秉德身体一震,转过脸望向他,却见这大太监咬牙切齿,一脸苦大仇深的模样

城头官兵只道高起潜是恨建虏,却不曾想到,他心里如今恨的是张凤翼与梁廷栋

“有”城上的诸军将厉喝道

“如今军情紧急,正是我辈立功之时,朝廷给粮给饷养着尔等,便是为了此时能效力,开关,出战,给咱家灭了那些建虏”

底下孙临与张正刚刚会合,张正一见着孙临便问道:“孙总兵,我家公子那边如何了?”

“我来时尚好,不过现在暂不知情形”孙临一边呲牙咧嘴一边答道方才冲得太猛了,他身中数箭,如今正在做紧急处置

“我这边并无大碍,要不……你替我守着这里,我去支援公子?”张正问道

“你小子休要胡说八道,要去支援也该是我,你老老实实……咦”

孙临刚说到这,突然惊咦了一声,讶然向城关之下望去(未完待续)

三五三、忽报前方射名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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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道钢铁洪流,分从官道两侧的山漓上倾泻而下,在官道上狠狠撞击于一处:

当他们撞击在一起时,看到这一幕的人,仿佛觉得是两座山峰撞在了一起,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轰响。

赵盈眼睛里满面是热泪工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大明官兵!若是这般大明官兵早些出来,建虏如何能入得了京畿!建虏见不了京畿,象她这般的弱女子,又怎么会沦落到如今这地步!

他们杀得建虏节节后退,自己的伤亡根本无暇相顾!

这些人还都只是十七八岁的少年,他们脸上还带着稚嫩,就象是她那曾经总厮缠在身边的弟弟……他已经死在了建虏的屠刀之下,只因为当建虏闯入自己闺阁时,他张开双臂想要保护自己!

此后便是恶梦,一个个熟悉的人倒在了血泊之中,她自己也被建虏掳获,要将她带走。她性子烈,用做女红的剪刀在脸上横七竖八划了十几道口子,这样才逃过那最屈辱可怕的境遇,但仍然被赶到了这里。

在离她不到十丈的地方,一只手动了一下。赵盈记得,当时就是一个和她兄弟一般的少年,在这里连续砍杀了三名建虏,然后中了一箭,倒下去时将刀还狠狠捅进了另一个建虏腹中。

然后他被那个建虏压在了身下。

赵盈身上突然不知是哪儿来的气力,向着那只手跑去。她是与一群女子绑在一起,如今激战中,大多数人都不敢看,一个个抱头痛哭。赵盈拖了几下,她们才哴踉跄跄跟着向那边过去,但只几步,因为一枝流矢飞来,便都又是跪在地上不动了。

途中有一柄被建虏遗弃的刀,赵盈咬着牙将之拾起,周围一片呼声,她管不得那么许多,将缚着手的绳索在上面磨蹭,终于解开了手。

没有了绳索的束缚,她按住裙摆,跑到了那边,将压在上面的尸体推开,露出底下的那名新襄虎卫来。

他满身上血,一张脸疲惫地面孔上,似乎还挂着一丝笑意。赵盈跪在他身边,伸出手,想要抚摸他的脸,却又有些不敢。

然后他睁开眼,看着赵盈,乌溜溜的眼珠里,还带着一丝好奇。

“你……你没事吧?”

“死不了……帮我……帮我翻过来一下行吗?”

赵盈没有看到他身上的伤口,因为他身上到处都是血,平时赵盈是极怕见血的,但这个时候,她一点都不感觉恐惧。她拼了命,才将那虎卫翻过身来,然后便看到插在他背后的半截羽箭。

“我自个儿够不着……帮我拔了,角……谢谢!”

那名虎卫并没有因为赵盈是女子而觉得有什么不妥,因为在新襄,便有专门的女子护队,治疗伤员处制伤口,她们做得并不比男人差,甚至更好。

赵盈抓着那箭的半截箭尾,咬了咬牙,用力向外一拔。那趴着的虎卫身体剧震,哼了一声,但箭并没有拔出来。

箭杆上全是血,滑滑腻腻的,实在不好用力。

眼泪顿时哗地涌了上来,赵盈呜咽道:“对……对不起……”

“再拔,这家伙在里面,我根本动不了。”那虎卫道。

赵盈试了试,却依旧没有成,这一次那虎卫没有哼出声,可身体却不可遏制地剧烈扒动,可见那痛苦:她心中急了,也不管那么多,便直接凑了上去,一口银牙,咬在那箭尾之上工…,

然后她将全身的力气都用于牙上,猛然爆发,向上抬起头。

脸下传来糁人的声音,仿佛那箭是钉在了骨头里。这一次虎卫却没有丝毫动静,赵盈口中还叼着箭,心里却慌了,她将那虎卫翻过来:“你……你……”

然后看到虎卫一双温柔的眼。

“姐姐,多谢你了。”虎卫拍了拍她的手,露出牙齿笑了笑:“我叫顾家明,有机会去新襄的话找我啊。”

他说完之后,便爬了起来,浑身的伤势,仿佛限制不了他的行动。他拾起自己的刀,然后回头向着赵盈又笑了笑,便义无反顾地扑入那一片血与铁当中。

赵盈突然间觉得自己心里空落落的,象是……失去兄弟与亲人时一样。

这个虎卫,只是告诉了她名字罢了。

顾家明冲进了战团之中,依旧生龙活虎,很快便追上了田伯光,见他又杀了回来,田伯光大喜:“好小子,你还没死!”

“你这色胚都不死,我如何会呃……告诉你,方才可是一个绝世大美人将我从死人堆里扒了出来……”

“滚,有这种好事,老子便也受伤……啊,乌鸦嘴啊!”

田伯光咬牙切齿地拼尽余力,向前冲入敌军之中,将方才冷箭伤他的那个建虏砍翻,这才稍慢等着自己同伴上来。他们滚滚而前,距离扬古力的正黄旗大旗,仅余不足五十米!

就在这时,他们眼中燃起了一团火。

那是俞国振的虎卫旗,就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飘扬,而那旗帜所到之处,建虏土崩瓦解般崩溃!

“公子好生没有道理,竟然与我们争功!”顾家明不满地道。

“还不是咱们动作也太迟缓了,至今竟然没有擒着扬古利那老儿!”

“那你还等什么!”

正如周胜所言,新襄虎卫有一个共同的毛病,就是罗嗦。在某种角度上来说,这并不是真正罗嗦,而是习惯了艰苦逆境下对目前处境的一和轻蔑虎卫中有专门的逆境训练,将人扔在南海中的小岛上熬半个月,每日里除了面对大海外见不着一个人影,除了对着自己的倒影说话外连个人声都没有,经过这和训练出来的个个都是精英,但其中也有相当一部分养成了话唠子的毛病。

俞国振此来自然不是真为了和部下争功,而是他看出战局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候,在田伯光的反复冲击之下,建虏的本阵己经象是被刻了壳的鸡蛋,露了出来。扬古利似乎没有注意到自己面临的危险,把主要兵力都用在了攻击俞国振上,因此他身边的防护,已经显出不足。

故此,不能给对方抽出兵力再去弥补这个缺点。

当俞国振大旗一动时,扬古利也笑了。

“这个明国将军,倒有几分本事,竟然看到了我的破绽……不过,他怕是不知道,这个破绽是我故意露出来的吧,他手中兵力果然有限,想要牵制住我的大军,就必须亲自上阵,这样一来,他岂不是将自己送到了我的锋芒之上?”

想到这,他看了看周围的那二十名骁骑卫,这些人是皇帝派到他身边的,等闲不应动用,但现在似乎就是让他们动手的时候了!

“各位向来有勇名,在我身边,少了许多立功的机会,如今,看着那面大旗么,谁替我斩将夺旗?”

他一声令下,那二十名骁骑卫中顿时分出十人,他们下了马,披上重甲,向着俞国振的方向就冲了过去。…,

扬古利很满意他们的骁勇,虽然这样一来,他身边的护卫人数又少了,但他觉得,对面的明军也已经到了极限,只要再施加一点压力,那么,他们必然崩溃!

但他还是错了。

那十名骁骑卫自然是建虏中少有的勇士,其中甚至有人得到过“巴图鲁”的称号,他们也不是傻到真的就十个人去冲阵,而是各带了数十人:这一冲之下,原本势如破竹的俞国振本阵,果然停了下来。

但也只是稍稍一停,却没有动摇,与建虏新上的援军僵持于一起,看起来就是在比谁有后劲了。

“嗯?明军倒走出人意料地顽强啊?”扬古利见这情景,看了看周围,想要再派人上去,但这时,他身体却猛然一扛。

在他身边,已经只剩余不足半个牛录的戈什哈了,不知不觉中,他竟然已经将自己的所有牌都打了出去,不留一张底牌。

这让扬古利突然有些迷糊。

自己究竟是怎么样,才到了这一步,仿佛……

扬古利身上突然冒出了冷汗,他是女真人,女真人活跃于白山黑水之间,不是象后世人想象的那样是单纯的游牧民族。他们当中也有擅长捕鱼,扬古利觉得,自己就象是一条大鱼,而对面的那明国将领则来是一个钓鱼的。

对方抛出了一个经,然后自己咬住了,原本以为咬一口肥肉下来,就再甩开钩脱身,却在不知不觉中,没有咽下这肥肉,倒是将自己的力量耗尽了!

“我……莫非我以为自己在耍那厮,实际上是那厮在耍我?不可能,不可能,明军将帅,要么就是鲁莽自大,要么就是胆怯多疑,哪有这等人地……就是李成粱再生,也不至于将我玩弄于股掌之上!”

对于曾经跟随过老奴努尔哈赤的扬古利来说,李成粱始终是盘旋在他们心头深处的一个幽灵……见识过这位大明名将的手段,他们才对大明有一种畏惧,担心又出现一个李成粱。

想到这,他一时有些失神,不过这只是刹那间的事情,旋即他的注意力又集中过来。

自己就算是中了计,那个明将也得有力量钓起自己这条大鱼,弄不好,渔夫被鱼拖进水里吃掉的事情,不是没有过!

“诸位,我随太祖大汗征战多年,今日之局,亦从未有过,对面明将若今日不除,日后必为我大清后患……可愿与我一起死战?”

他向着左右问道,左右也都看出如今局势不妙,顿时个个攘臂高呼:“死战!死战!”

“走,随我去!”他挥刀厉声高叫道。。)

三五四、忽报前方射名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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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国振虽然已经压到了最前线,但还没有到要他亲自动手的地步,因此,他可以观望全局,看到正黄旗向着自己这边再度移动,他脸上露出了今天大战开始来的第一丝笑。...【

]

“急了,急了啊,你这条老鲤鱼精,终究是急了。”

“既然如此,我也不好让你这老鲤鱼精等得太久了”

“启年,吹号!”他做了个手势下令道。

王启年便是他的司号,闻言之后,顿时鼓起腮帮子,开始用力吹起全面进攻的号声。

这尖锐的锁呐声初响起时,在喊杀声四起、不时还传出火枪声的战场上,并不是很突出,但很快,围着这座连绵的山岗,几乎所有人都听到了。

“万胜,万胜!”

虎卫们欢呼出来,每当这样的声音响起,就意味着他们将向对手发起总冲锋,也就是给予对手最后一击,接下来,他们就可以享受胜利果实了!

“万胜,万胜!”

登莱兵同样欢呼,他们跟着家卫训练了一个月,别的没有弄明白,体能上进步极大,再就是听得懂这些号子分别代表了什么意思。

登莱兵同样是华夏的好汉子,只不过没有好的领袖,故此他们才一直萎靡。如今跟在虎卫身边,眼见虎卫的英勇,哪有不受感染的!故此战到这时,他们也忘了生死,鼓足余力,向着建虏杀去。

田伯光也听到了这号声,这让他极是惭愧。

其实杀到如今,他们不能算是不努力,战果也可谓辉煌。击溃了几乎相当于自己人数的敌军,只不过建虏的顽强也胜过此前他们见过的任何对手。每次击溃一次,很快便能重整,再度拦在他们面前。

但现在不一样了,那号声象是鞭子。抽在了田伯光他们的心中,让他们将身体内最后一丝精力也榨了出来。

而虎卫与登莱军奋勇的结果,自然就是建虏倒了楣。

原本还能与虎卫僵持的建虏,顿时节节败退,扬古利恰在此时赴前。眼见着前面甚至已经有八旗兵逃了回来,他勃然大怒,挥刀便砍翻了一个:“给老子上去!”

“明军势大,不可力敌啊,额驸!”又一人退下。*.*.*/*【

]几乎是哭着对扬古利喊道:“儿郎们已经尽力了,尽力了!”

“明狗尚有力再战,你们如何就没有了力气?”扬古利厉声道:“老子也要上去。你上不……”

“砰!”

就在他厉喝之时。突然身体剧烈颤抖了一下,他初时还以为是被什么人撞着了,可听得周围一片惊呼,这才意识到。自己中弹了。

他抬起头,只见对面那虎旗。离着自己,竟然不足六十步!

他甚至渀佛看到,那虎旗之下,一个年轻的明人男子,正向着自己这边微微一笑!

而俞国振,也确实微微一笑,扬古利底牌尽出,俞国振身边,却还有牌!

李广伙!

叶武崖的后羿伙在南直录与高迎祥之战中大放异彩,张正闻讯之后毫不犹豫地学习了他的先进经验,顿时在自己的部下中也挑选神枪手,组成了一个神射伙,号称“李广伙”。这分明就是要与叶武崖别苗头,而且事实上李广伙的射术,也确实极为精准,故此隔着六十步约七十米,攒射得中,重创扬古利!…,

对于俞国振来说,他最大的优势之一就是更为精准远程的火器,虽然迫于建虏接近,无法再完全使用火器,但让李广伙跟在身边,射击那些最为骁勇的建虏将领,却还是无碍的。

但是,俞国振迟迟没有动用李广伙,为的便是扬古利这条大鱼。

“保护额驸!”旁边戈什哈惊叫着道。

扬古利觉得眼前花了花,戈什哈的声音虽然传入了耳中,但却象是天边传来的一样。他定了定神,用手拉紧了自己的大氅,将身体牢牢罩住。

红色大氅可以掩饰住身上的血迹,现在到了战局最关键的时候,他不能倒……

“别出声,没有什么大碍。”喘了口气,他咬着牙道:“给我……冲上去,将明将的脑袋砍来!”

戈什哈执盾将他牢牢护住,哪里还肯向前冲。若是扬古利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按着规矩,他们就得陪死!

“快上,快上,莫非你们要等着……”

闭着眼喘了几口气,扬古利忍住那种昏眩感,然后厉声喝斥,那些戈什哈被他训不过了,不得不分出人手上前。这个时候,扬古利不由得苦笑起来,他总算知道,自己这一战犯的最大错误是什么了。

要么就集中兵力夺占炮营,要么就以雷霆万钧之势击破敌军主将,根本就不应该一而再再而三地分兵、添兵,这原本是战场大忌,可自己就象是被敌手用提线拉着的木偶,不由自主地这样去做了……

了不得的敌将,此战虽败,却要将这敌将的消息传回国内,要让皇帝知道,明国内又出现了一位我大清的大敌!

想到这里,扬古利心中又是一惊,此时虽然明军一方已经占据了优势,可是胜负还未分,只要加一把劲,胜利的天平还有可能向着着满清这边倾斜。

就在这时,对面又响起了枪声,这一次,戈什哈将扬古利护得很牢,因此扬古利并未被击中,可是在他身后,他的擎旗将却惨叫了一声,然后倒了下去。

他的将旗也随之倒下!

那面正黄旗帜是皇太极所赐,落下时恰恰覆盖在扬古利的头上。

“额驸!”周围又是一片惊呼。

俞国振看得很清楚,“李广伙”第二次出击,一举击杀了擎旗将。扬古利身上的甲可是建虏最好的铠甲,故此虽然是虎卫乙型火枪,也未能一举将他击杀,但那擎旗将却没有这样好的运气!

“扬古利死了!”

不等他说什么,战场的另一翼,田伯光高声大呼起来。

“扬古利死了!”整个战场上,都是这样的高呼!

建虏当中,至少有一半人都粗通大明官话,因此“扬古利死了”这五个字还是听得懂的。他们闻言几乎本能地回头去看,便发现原本一直高高飘扬的将旗,现在已经不见了!

此时战场,通信多有不变,主将将旗,几乎便是全军之胆,见将旗进则攻,见将旗退则撤,而将旗倒下,几乎有一大半的可能是主将阵亡!

倒下的旗帜,顿时成了压垮建虏的最后一根稻草。他们再有斗志,遇上了斗志更胜过他们的新襄虎卫,也不得不甘拜下风。而这个时候发现主将有可能已经阵亡,他们除了溃败之外,哪有别的念头?

轰的一声响,两座巨石之一崩溃了,四散逃开的建虏,再没有方才的勇气。

扬古利掀开那面旗帜时,便听到了明军中的大喊,他眼前再度一黑,久经阵仗如他,如何不知道此时明军险恶用意,但他又有什么办法,即使是再将战旗树起,也未必能挽回局面了!…,

“升、升旗!”他哆嗦着道。

然而,他的将旗再度升起不过是片刻之后,又是一阵枪响,新的擎旗将再度栽倒!

扬古利现在身边的人手已经是极有限,那些戈什哈能护住他就不错了,哪里还能分出神来保护一个目标最明显的擎旗将!偏偏双方如今的距离,扬古利就算想以其人之道还置其人之身,也不可能有在六十步左右准确射杀俞国振擎旗将的神射!

崩溃之势已经不可逆转,田伯光所率锋锐,原本距离扬古利就不过数十步,现在更是逼近到了二十步!扬古利知道大势已去,他犹自不愿意放弃,挥刀欲亲自上前,却觉得眼前发黑,然后整个人栽倒下去。

“李广伙”虽然没有将他当场击杀,实际上他受的伤势之重,已经非药石可救,他完全是提着一口气苦苦支撑。如今败局已定,这口气再也提不上来,人自然会昏过去!

戈什哈此时哪里还会犹豫,顿时命令前面顶着,自己则护着扬古利向后便撤。建虏的顽强此时又展露出来,扬古利的本部为了给他争得逃脱时间,竟然生生将田伯光拖住了约是两分钟,故此等田伯光将他们杀散时,扬古利已经被护到了官道的另一端,正在迅速上山。

“小官人,伯光无能……”杀到此处,田伯光也与俞国振会合在一处,他满脸惭愧之色地道。

“与你无关,还是我低估了建虏的战力。”俞国振当然不会将责任推到田伯光身上,初次与建虏进行这样规模的会战,田伯光做到现在的模样,已经不错了,要知道他们面对的可不是什么随便的阿猫阿狗,而是扬古利,努尔哈赤的心腹爱将!

“但那条大鱼还没有脱钩,你去把他捉来吧。”俞国振向着田伯光呶了一下嘴:“我看张正那边似乎也获胜了,正在向这里赶来,若是被他捡了那条大鱼,你以后在他面前怕是抬不起头了。”

田伯光顿时觉得,一股血直冲额顶。

他这个年纪,如何甘居人下,而且,在俞国振身边,还有霍彦那不满的目光投了过来!

霍彦此时对田伯光是真的不满,若是他能早些击溃建虏,哪里需要他们一一零二党用性命去填!

“必不令扬古利逃脱。”田伯光脸上没有往常的轻薄,他应了一声,然后转身便离去。

这一次,他是真地抱了必死之念去的!(。)

三五五、忽报前方射名王(三)

(加更来了……月票啊,后面的小王虎一嗓子就喊来了一百多张,吓煞人了!)

谭泰用手按着帽子,座下马已经累得吭噗直喘气,他却仍然在催促着马。

跟着他撤下来的八旗,数量连一个牛录都没有,一个个都是神色灰败,看模样象是丧家之大。

败了,惨败!

谭泰的心里象是被钻子钻一样疼痛,他们有多久没有遭到这种程度的惨败了,至少在谭泰记忆里,就几乎没有!

一千五百八旗,就只剩余这不足四百人,其余一千一百人,不是已经被击杀,就是正在被击杀!

一念及此,谭泰双眼眼角就湿湿的,几乎要痛哭失声。他原本以为自己心胆如铁,却不曾想,还有这样软弱之时!

此战中除了拨给他们兄弟差使的八旗外,主力还是他们兄弟自己的部下,每一个人的损失,就都意味着他们兄弟在皇帝面前的份量变得更轻。而且,以明人对他们满人的仇恨来看,那些落在后头的人,只怕一个都活不下来!

不过谭泰并不知道,事情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可怕,当谭泰的旗帜随着他一起逃走之后,一直在边上看热闹却去迹般没有被流矢流弹击中的叶赫部两兄弟,终于达成了共识。

“席特库,你说的对,你找到了一个了不起的主子,我们叶赫家的机会又来了!”莫尔庚额脸上喜形于色。

“是的,哥哥,如果不是李成梁的支持,爱新觉罗氏还比不上我们叶赫家的一条狗,现在,我们也有一位好主子了!”席特库满脸都是骄傲。

“要想让主子重视我们,就得给主子卖命,坐这里可不成……啊,有了。”

莫尔庚额突然想到一件事情,他拉住席特库往战场中又冲了过去:“咱们可以帮主子劝降,席特库,若是旗兵降了,主子少不得把他们编为一队,到时咱们兄弟,咱们兄弟!”

席特库顿时大悟!

若是他们能劝降几十个八旗,俞国振自然不会将八旗视为家卫看待,少不得要在其中挑个头目,除了他们兄弟,还有谁适合这个位置?

故此两人冲去到了张正面前,当即自告奋勇,要在战场上劝降,张正听了先是觉得这两个建奴胆子也特大了些,但旋即想到,这样做也有好处,仗打到这个地步,胜利已经成了定局,但建虏的战斗力也不差,负隅顽抗之下,也会给虎卫造成伤亡。

没有必要的伤亡,就是谋杀。

故此,莫尔庚额与席特库在几名虎卫护送下飞骑而出,四处喊话,那些正负隅顽抗的建虏,从他们口中听到谭泰已经败逃、他们归途被截断,一个个便失去了斗志,性子烈点的就横刀自尽,性子不烈的则是跪地投降。

对莫尔庚额与席特库来说,这可是大丰收,最终他们收拢的八旗数量,竟然达到了两百余人!

这可是半个牛录!

不过严格来说,这两百余人龘大多都不是满人,多是蒙军旗的,或者是叶赫部这样与爱新觉罗氏未必完全同心的,莫尔庚额与席特库当然瞒下此事,只是到张正面前邀功请赏。

可他们带人回到炮营时,顿时听到一个公鸭般的嗓子吼道:“建虏,给咱家杀了,高公公必有重赏!”

顿时一队衣着华丽盔明甲亮的官兵端起火龘枪龘刀剑,张牙舞爪地便要扑过来。莫尔庚额一愣,他招降了的八旗都缴了武器,见这模样,一个个惊惶失措,也有人破口大骂起来。…,

他们都以为是明军使诈,先骗得他们降了,然后再大杀特杀。对面那公鸭嗓子的是个小太监,他见着这边一阵躁动,更加得意洋洋。转过脸又对立在旁边的张正喝道:“还有,这些大炮,炮营里的俘虏,通通献与高公公,你这厮好生无礼……”

就在这时,一阵龘枪龘声响起。

那队冲向俘虏的官兵身前激起一排尘土,火龘枪龘便射在他们的脚前。

张正阴沉着脸,本来他是想着让莫尔庚额与席特库招降,是为了少些麻烦好尽快去支援俞国振,但偏偏见战局已定,城关之中的高起潜派人来捡起便宜来!

这个尖叫的小太监,正是高起潜身边的人!

“大胆,你们是想造反,竟然敢不听高公公的命令,你们是”……”

“毙了。”张正道。

“轰!”

那小太监正口沫横飞,但在龘枪龘响之后,这声音嘎然而止!

城关上的高起潜原本兴奋地看着下边,他遣人去夺炮营,去抢建虏首绩,为的就是功劳,见自己的部下在下面指手划脚,他不仅丝毫没有不快,反倒觉得那小太监懂事能干。

然后他的脸色就僵了。

他看到那群“官兵”当中一人做了个手势,然后他身边几个官兵便毫不犹豫端起火龘枪龘,直接将自己的那个亲信小太监轰杀!

张正抬起头,看着上面的高起潜,向他冷冷一笑。

这些战利品都是虎卫的,即使这几门火炮虎卫看不上眼,这些俘虏小官人一心处死也轮不到一个死太监来指手划脚。

就是高起潜本人,想来虎口夺食,也免不了吃上一顿乱龘枪龘!

这一笑,让高起潜顿时双脚一软,坐在了地上。

他猛然想起,方才自己可是亲眼见到这些“官兵”的强悍,就连那么凶残的建虏,在他们面前,也和土鸡瓦狗没有什么区别!

不仅仅是倚仗火器上的优势,高起潜注意到,即使是单对单地冷兵器对决,底下这群人,也多半占据优势!

他当然不知道,教导团岂是随便谁都能进的!

能被挑选入教导团,作为基层军官来培养,那可是无论战术素养还是个人搏击,都是精兵中的精兵。

就算是普通的家卫,只要经过三个月新兵、半年特训,再加三个月实战,那么其战斗力,也绝对不逊色于一般的建虏了。

高起潜很清楚张正那一笑的含意,若是他不老实些,底下这群如狼似虎的将士,是不介意给他也来一下。事实上,若他不是一直缩在城头之上,张正没有把握将之一举击杀,张正还真想这样做。跟着俞国振,他们有什么不敢做的,反正他们现在的身份是登莱卫,大不了就“哗变”一回逃走就是。

这也是俞国振给他们打的气,有些事情,为了大局考虑,当忍则忍,但有些事情,无需去忍,他们有会安这条退路,根本不必太在意许多。

“下面……下面是何部人马,去问问……去问问!”高起潜在抹了冷汗之后道。

他是太监,太监多是心胸狭窄,如何能忍得这种气,自己的亲信都被击杀,而且对方还很清楚地威胁自己!

旁边的崔秉德却是心里冷笑。

这个死太监见胜负已经分出,这才派人匆匆前去抢功劳,先是派人去夺炮营,要占这堵住建虏的头功,又想抢夺俘虏,行事荒唐,让人不齿。若是一般的大明官兵,畏惧他的权势,没准还真给他得逞了,但这一次他算是撞着铁板了。…,

此时崔秉德已经知道,这底下的五百人是何等人物了。

这分明就是俞国振的家丁,难怪能扛住建虏如此攻击!

崔秉德隐约知道,俞国振也是上达天听的人物,这样的人物和高起潜斗起来,无论谁胜谁负,都不是他能插手的,因此,他很老实地闭住了嘴。

不一会儿,便有人上来道:“高公公,这些人是登莱兵,方才打着那旗号的登莱总兵孙临手下。”

“登莱总兵

……区区一个小小的登莱芯兵,怎么敢如此狂悖!”高起潜咬牙切齿,正待发作,心里突然又觉得不对。

一介登莱总兵,自然是不敢得罪他的,除非……这位登莱总兵身后站着某位并不逊于他的大佬!

或者,这干脆就是兵部尚书张凤翼、宣大总督梁廷栋的安排,登莱兵,倒确实归张凤翼管,他们的目的,就是激得自己犯错,然后好将建虏肆虐京畿的责任,全都推给自己?

一想到这,高起潜顿时又冒出了冷汗。这支部队在城下立出这样的功劳,他当然可以凭借自己的身份权势去欺凌强夺,但若是有人将此事捅到了崇祯那儿,那么细查起来,他难道还有堵住如此之多的嘴巴?

不行,不行,这笔账现在不能算,而是得记着,不但现在不能和这厮算这笔账,甚至……自己得带头为他请功。

唯有此时带头为孙临请功,今后再报复他,才不会被天子所发觉!

高起潜是非常清楚崇祯的性格,若是能得到崇祯的信任,那做什么事情都是有道理的,但若是被崇祯怀疑,做任何事情都会触怒天子。

且不说高起潜在城头疑神疑鬼,张正留在城下对付他,孙临却是兴高采烈地去追杀建虏了。当看到冷口关城门打开,一队官兵跑出来的时候,孙临就知道事情不大对劲,他毕竟是官身,对着高起潜那死太监不好应付,交给张正就没有什么了。

至于张正会不会给他闯出祸来有俞国振在,孙临可不认为会有什么收拾不了的麻烦。

“如何,有没有见到谭泰?”连追了两里,眼见要杀回去,他向手下亲兵问道。

“未曾见着那建虏的旗帜,那厮倒是狡猾,将旗子卷了起来!”

“他逃不了!”孙临冷笑:“无妨,去与俞济民会合!”。)

三五六、忽报前方射名王(四)

当孙临盗到那座丹名山岗时,谭泰已经逃开足有五分钟了。

放眼过去,只见到处都是乱成一团的百姓,孙临他们正欲逾百姓而过,却见一骑匆匆赶来:“孙总兵,孙总兵!”

“你是……顾家明,不去厮杀,怎么在此乱转?”

孙临依稀认识这个少年,见他浑身浴血满脸疲惫,一双眼睛却在百姓当中打着转儿,便开口问道。

“我向公子讨了军令,负责安抚百姓,这么多百姓,若不安抚好只怕会出事。”顾家明道:“孙总兵这是要去哪儿?”

“嘿嘿,你说呢,自是去捉建虏大头目。”

“唉呀,那我坏了孙总兵大计了,我是见着孙总兵旗号,便向公子清令,说是可以借孙总兵之力来安抚百姓的。”

孙临顿时对着顾家明怒目相向,顾家明嘿嘿一笑,却是不惧。

孙临无奈,俞国振的这些手下,实诚者老实得出奇,狡猾者则狡猾得出奇,更有一些人,外表实诚内藏奸滑,这顾家明就是其中典型代表!

和他相比,田伯光当真是老实人啊。

“我记住了,小子。”孙临咬牙切齿,他自家人知道自家事,这小子既然说这是俞国振的意思,也就意味着俞国振认为他不宜再追了。他只能将那些登莱兵与顾家明带着的虎卫混在一处,开始一群一群地组织百姓移至各处山谷,然后开始埋锅造饭

用从建虏那缴获的粮食,来接济这些百姓。

顾家明在人群中匆匆而行,目光则不停地来回捏索,但每一次寄予希望地寻找,收获的只是失望。

就在顾家明与孙临相遇的同时谭泰也终于见到了扬古利,只是此时的扬古利,已经完全没有办法上马,被几个戈什哈护着,正位于距离决战处近十里的一处山谷中。

他们狂奔了十里,扬古利苏醒之后,组织了一次小规模反击,这才逼得原本大举追击的虎卫与登莱兵不得不整理队伍,从而赢得这点喘息的时机。

“兄长,额驸!”

虽然一直对拓古利身后留下的东西极是垂涎但诌泰见到他现在的模样,还是忍不住悲恸万分。

此前扬古利说是身体不好,秋风起后还总是咳嗽但实际上体能充沛精力旺威,临事处断比起一般年轻人还要敏捷。但现在,他躺在地上,须发上全是斑斑的血迹

一双眼睛浑浊无神,谭泰在他面前好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谭泰,你还活着……活着就枪

……”。

“兄长你不要多说话,我拼了性命,也要保你冲出关!”

“不……不必了……”。

扬古利叹了口气,他抓住了谭泰的手

过了会儿,才说道:“阿哈旦死了……”。

他在败退之时,已经与阿哈旦手下会合,得到了消息,明军在击败他之后,便转头夹击阿哈旦,阿哈旦可没有他这般应变能力,因此已经阵亡!

谭泰对这个侄子虽然并不关心,但此时此景,却也忍不住热泪盈眶:“兄长,此仇我们必报!”

“我们杀了那么多汉人,现在只是他们在报仇……我并不在意这个谭泰,我担心的晨

……明国什么时候出现了这样一支军队!”

“此次是武英郡王大意,致使我们中伏,否则正面与明人较量,我们不会输!”谭泰大声道。

“不,不,诌晨

……我现在想明白了,这支明军,真王主力唯有不到三千人,其余五六千,都是跟风的……我们双方,是正面较量,我方兵力尚要多些,却被他正面击败……”。…,

扬古利一面说,一面流着泪,这模样,与别的将要死的普通老人没有什么区别。

谭泰看得心中酸楚,这哪里是他那位自小就敬重无比、跟随老汗横行辽东的兄长!

“谭泰,我将剩余的人手都交给你,我是不行了,我的本部依律要随我赔葬,他们与我一起,为你拖着明军……你逃走吧,不要走冷口,走别处逃走,越快越好,定要赶在别处明军闻知消息之前……”,扬古利流了会儿泪,突然又道:“回去后,告诉皇帝,休要责怪武英郡王,非是武英郡王大意,实是明将太过狡非……——定要打听出这支明军的将领是谁,不惜一切代价,要将他除了,不能让他壮晨

……若是他督师辽蓟,则不出十年,我满洲种无遗类矣!”

谭泰听得连声应是,但心里还是有些不以为然。

他仍然认为,此战的失利,一是遇袭,二是兵力不足。自然,也和那伙明军火力强大有关,哦,对了,和自己兄长扬古利有些老糊涂也有关系,他指挥上是明显出现了失误……

只要想找理由借口,那总是容易的,建虏自起兵到现在,走了几十年的运气,也养出了骄娇之所,虽然他们的战斗力并未因此而出现明显下降,但已经不太会反省自己的错误了。

事实上,象建虏这样的蛮族,自我堕落的速度之快,绝对是在文明种族之上的。

扬古利看谭泰这模样,便知道他并未往心里去,他心刻心中极是清明,知道自己怕是撑不过去了,因此强自支撑,一把抓住了谭泰的胸襟。

“谭泰,你记住,我跟你说的话,你要一字不差,禀报皇帝。此次大败,你少不得要吃责罚,但若你把我的话带去了,皇帝便会从宽处置……、……你给我记牢来!”

谭泰这才悚然动容:“是,兄长,我会的……兄长,我还是护着你杀出去,明人挡不住我们!”

“明人不用挡住我们,只要跟在后边不停追杀就是,我们如今辎重已失,无粮无药,伤兵满营,如何能脱身?”扬古利喟然长火

“我本部留下,轻重伤者留下,无马者留下,其余人手,你全带趄……就是现在,记着,将我的话带与皇帝!”

谭泰仍然想来苦劝,却被扬古利生生赶走。他只得清点残兵,准备离开。不清点还好,一清点之下,他不禁心头发冷。

虽然阿济格对于殿后没有重点炎排,可也给他们留下了八千兵马,而现在被收拢来的,就只有不足三百骑,连一个牛录都凑不满!

便是加上跟着他兄弟逃来的伤者,数量也不超过一千!

“快走,快走!”就在谭泰有些发愣的时候,远处传来了马蹄声,扬古利不知哪来的气力,又支撑着站了起来,他向着谭泰厉声喝道。

谭泰知道,若是此时不走,那他就真的走不了了。他捋去眼角的泪水,强自镇静,上马呼了一声,引着自己这支队伍向着西北而去。

东面他是不敢走了,因为那支可怕的明军就是从东面过来的,他现在唯一的选择就是杀回延庆,从那边循被破坏了的边墙出去。

这个过程,将是极为艰难的,但却也是他唯一的生机。

望着谭泰等人远去,扬古利又是一声长叹。

当他知道自己伤势极重,很难再支撑后,他就下了这个决定,他可以死但一定要令人将他此战所得告诉皇太极。他原本希望自己的儿子阿哈旦能活着回来,但结果等到的却是阿哈旦阵亡的消息,他唯有将话托付给谭泰了。…,

“呜呜……”。

一个建虏突然哭了起来,扬古利鹰眼向那边望去,却看到的是一张陌生而年轻的脸,看模样,这小子才十七八岁吧,或许此次入关,还是他的第一次出阵。

结果却要死在这里了。

“哭什么哭,我们是大清的巴图鲁,有什么可哭的,你杀过明人,上过明人的女人,吃过明人的牛羊,抢过他们的财物?”

扬古利每问一句,那个年轻的建虏便点一下头,他虽然只有十七八岁,但此次入关,这些穷凶极恶之事,怎么会没有做过?

不但做过,而且做得不少!

“既然都做了,你死也不亏了。”扬古利傲然道:“我与先汗一起东征西讨,什么苦没有吃过,你们这些小子一出生时,咱们就已经威震辽东,所以才会如此软弱……”。

话说到这里的时候,那马蹄声已经近在面前了,他没有再罗嗦,只是勒令诸军上前,此时他也顾不得什么阵列,只求能发挥八旗勇士的勇武,能拖住明军一时便算一时了。

疾奔而来的,正是田伯光。

他领命击敌,先是去援刘景耀,击毙了阿哈旦,随后才得知着息,扬古利向这边退了,便又转身来追扬古利,途中遇着被扬古利反击击散的虎卫,得知扬古利手中可能还有千余人马,便稍事休整,然后才继续追来。

此时见到了聚于一处的建虏,他顿时低呼了一声,知道自己追上了目标。

扬古利见追来的明军数量也有千余人,而且他目光犀利,自然看出,来的正是他最为忌惮的那支明军强军。他唯有苦笑了一下,看来明军那位将领思虑果然周全,连一丝可乘之机都不给他留下。

原本他还想着若来的是明军中的偏军,凭着自己部下的武勇,或许还能给明军一次重创,算是为自己戎马一身做个了结,结果却是让他再度失望。

咳了两口血,扬古利厉声道:“升我战旗,满洲好汉,就是死也要迎着敌人而死!”

顿时,一面正黄色的大旗升了起来,扬古利在旗下威风凛凛地撑着,浑身虽然都是血迹,但他却象没有受伤一样,举起刀一指:“杀啊!”。)强3X口

三五七、忽报前方射名王(五)

(打建虏可觉得爽利?觉得的话就求月票支持啊,昨天多谢大伙月票了!)

血浸沃了土地,这是罪人之血,用它们来肥沃这块受到他们铁蹄蹂躏的土地,再合适不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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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负隅顽抗的建虏,田伯光当然不会讲究什么手段,他手中有一千多名家卫,都带着火枪和充足的弹药,而建虏大多是伤员。于是他的战术很简单,就是用虎卫乙型胜过建虏约二十米的射程欺负对方,一排又一排的放枪,打得建虏几乎抬不起头来。

人数上的优势,火器上的优势,士气上的优势,于是就出演了一场单方面的大屠杀。扬古利徒劳地驱赶着士卒进行冲锋,试图接近敌人给对方造成伤害,但结果是一批又一批地送死罢了。打到后来,就是他身边所剩的那几名骁骑卫,都已经破胆,再也没有斗志,失魂落魄地站在那儿等死。

扬古利这个时候知道,自己终究是一点本都别想扳回来了。

“对面明将听着,我乃大清超等公额驸扬古利,请你家主将一会!”扬古利心中犹自不服,他至少想知道,究竟自己败在了谁的手中。

“超等公?那是什么狗屎玩意?”对面的枪声果然停了,然后,传来一声冷笑:“夷狄之有君也不如华夏之无,何况还是个什么超等公,就算是老奴奴尔哈赤,还有你们现在的什么天聪汗黄台吉,也不够资格见我家公子!”

田伯光的回应不出扬古利意料,他遭此惨败,被对方轻视侮辱都是再正常不过。他们建虏也没有少羞辱明国,此次阿济格出关,发觉高起潜、张凤翼等人逡巡不前,只敢尾随于后,不就是砍长城边上的松柏,在上面写“各官免送”的牌子扔在路边羞辱他们么!

但田伯光如此嘲笑,还将老奴与黄台吉的本名都喊了出来。还是让扬古利羞愤:若非他无能战败,哪能令先汗与今帝蒙辱!

“你家主将是谁。有没有胆子报上名来?”

他此刻,当真是忍辱负重,想要知道究竟是何方人物击败了自己。对面之人听了后,似乎稍等了片刻。扬古利又叫道:“莫非你家主将竟然是不敢报名的鼠辈?”

他跟随奴尔哈赤与黄台吉久了,一口大明官话倒是说得很顺溜。田伯光听了扑噗一笑,不由摇了摇头。......【

]

“原本我还是想让你死个明白的,但你这老匹夫还在我面前玩起了激将法,建虏在我华夏人面前耍起三十六计。有个词你可曾听过,那叫班门弄斧!”

说到这,虎卫中一片哄笑,紧接着,田伯光又道:“你可以死不瞑目了。开火!”

又是一阵火枪扫了过来,护着扬古利的戈什哈,这个时候也倒下一片。将扬古利曝露在火枪口下。

扬古利感到了一股深深的绝望。

这支特殊的明军。在气质上和他见到过的任何一支明军都有本质的区别,他们的力量还不让扬古利太畏惧,但他们的行事风格,根本无迹可寻。这才是让扬古利觉得可怕的地方!

“谁与我决一生死,我是六十五岁的老头儿了。身受重伤,谁来杀我?”他提着刀,排开仅存的几个戈什哈,向前迈了几步,身体颤巍巍的,渀佛随时都能倒下:“用火枪算是什么英雄,有种来……”

“砰砰砰!”

一排枪将扬古利的话堵了回去,田伯光放下手中的火枪,冷冷一笑。…,

而在扬古利身后,那些残余的建虏呆了呆,厉声叫骂声有之,大声哭嚎者有之,跪地求饶者有之,转身欲逃者有之。

当失去了扬古利长期的威严约束之后,这些建虏就原形毕露,他们远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勇敢。

田伯光神情仍然冷厉,今天他的表现,让他自己很不满意,总觉得自己若是再强大一点,只要能有齐牛那种摧锋拔阵的实力,那么早就攻到扬古利面前将他杀了。

扬古利绝对没有想到,田伯光对他如此怀有敌意,在他惨败到这个境地仍不放过他的根本原因,竟然是觉得自己没有能干劲利落地击败他!

“全毙了,一个别留,不用节约子弹。”田伯光下达了命令。

这些人此时其实已经成了俘虏,田伯光这个命令,等于就是杀俘。虎卫的规矩,原是对俘虏不可太苛刻,免得激起拼死反抗,但如今田伯光是前敌指挥,他的指令便是战场纪律,因此,虎卫纷纷端起了火枪。

在一片片枪声之后,再无一个建虏能站起,甚至那些还在地上抽着的尸体,也会被再击一枪。相对于这个时代的士兵,虎卫的人数虽然少了些,但同时这也让他们能够成为最奢侈的军队,子弹对他们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田伯光这才走到了扬古利身边,将这老虏伏倒的尸体翻了过来,看着他死时犹自不肯闭起的眼睛,冷冷笑了一声:“就是要你死不瞑目才好,你们建虏用弓箭欺负百姓和那些无能的官兵时,怎么就没有想过英雄不英雄的。”

扬古利渀佛听了这话,双眼中突然流下了两串血泪,倒是让田伯光吓了一跳,还以为这老头没有死透,险些给他补了一刀。在确认手中拎着的确实是一具尸体之后,田伯光厌恶地将之又扔回了地上:“这厮既是建虏的什么超等公,想来能给公子增不少民望,将之送给紫禁城里那糊涂皇帝,让他高兴高兴,也可以让咱们新襄行事更顺利些。那皇帝要是有眼色的,便将钦`州给了我们公子……”

说到这,他见周围人都舀眼睛瞪着他,他哼了一声:“看什么看,打扫战场啊,莫非你们没有见过叶孤崖的手段?”

众人顿时哄笑,叶孤崖打扫战场的手段,在虎卫之中,当是一绝。

“击毙了扬古利,谭泰只带不足三百骑逃脱?”

俞国振得到这个消息时,他人正在巡视百姓,建虏此次入关,共劫掠百姓、牲畜近二十万,俞国振此次截击,拦下了其中接近十五万,可以说建虏此次虽然祸乱京畿,但实际上收获却很有限。

甚至有可能得不偿失。

“是,田团正向公子请示,是否要继续追击?”

“不必了,既然大多数百姓已经被救了回来,剩余的事情,便该交由朝廷来处置。”俞国振断然摇头。

打到这里,他的战略目的已经完全实现:救回百姓就是削弱建虏的实力,击败扬古利所部既给家卫增长了与建虏交战的经验,又培养了信心,再就是此战之后,他俞国振的名声,就不再只限于南直隶附近,而是从南直隶直到京畿,只要耳不聋眼不瞎,就知道大明出了他这个人物!

这就是人望,他身上既无官职,又没有大的兵权,此战在名义上都是他指挥登莱总兵、永平镇兵所获得,因此这种名望,不至于让崇祯生出太大的忌惮之心。…,

这是远的利益,还有直接的利益,截下建虏的辎重,就是一笔巨大的财富,其数额之众,远远超过他在长城以北袭击建虏接应部队所得,如果不需要分出一部分,俞国振估计,其数字甚至超过百万两之巨!

甚至这些百姓,俞国振为什么眼巴巴前来安抚,不就是想要能从中带走一部分么,哪怕只是有几千人愿意随他南下,也都意味着他紧缺的人力得到了一点补充。

从目前得到的回馈来看,这些百姓中,有相当一部分,特别是那些亲人尽失的女子,愿意随虎卫南下。

“统计一下我军伤亡吧,将他们火化后分好,带回新襄去安葬。”俞国振道。

“是!”

这边的命令才下去,那边孙临气鼓鼓地跑了来:“济民,济民,为何不让我去追敌?”

俞国振翻了他一眼:“还没有杀够么?”

“自然是没有的,你这边大战,却将我支使到张正那边去,还弄个顾家明来哄我停下追击!俞济民,今天你不给我一个说法,我我我就去子仪那儿告状去!”

俞国振上下打量着他:“你真没杀够的话,此战尚有一大敌未死,我一时之间,也奈何不了他,你可敢去收拾他?”

“那是自然。”

“冷口关里的太监高起潜,他方才派人来请你去一晤了。”俞国振冷笑了一声:“你现在去吧,收拾了他之后,我与你一起去盛京抓黄台吉。”

一听是要去应付那个死太监,孙临顿时焉了,他可不是俞国振,能不将高起潜放在眼中,他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得为将他抚养长大的兄长孙晋考虑!

“那太监非你不能敌也,曹化淳那厮,不就被你收拾得服服帖帖么,你可以让曹化淳对付高起潜嘛!”

这个主意便是孙临想到的办法,俞国振却是摇了摇头。

曹化淳与高起潜的关系,当然不会很和睦,但同为内监,他们之间的关系非常复杂,俞国振打探的消息表明,曹化淳绝对不会轻易得罪高起潜,反过来亦是如此。

因此,如何收拾高起潜,俞国振还在琢磨。

高起潜所倚仗者,不过是崇祯的信任罢了,所以要想收拾高起潜,最好的办法还是从这里下手。但所谓疏不间亲,无论俞国振做了多少事,在崇祯眼中都是“外臣”,而高起潜却是家奴,一外人想离间一家奴,难度极大。

就在俞国振在琢磨此事之时,突然听到身边怯怯地有人问了一声:“这……这位将军!”(。)

三五八、忽报前方射名王(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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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怯生生的声音响起来时,俞国振身边的护卫顿时警觉,一个个向对方瞪去,吓得说话的人向后缩了一下。

这是一个满脸疤痕的女子,那疤痕很新,显然是最近才造成的。只有仔细透过疤痕去看,才隐隐看出,当初她应该是相当清秀的一位姑娘。

俞国振有些心痛,他可以猜想得到,这个女子是为什么满脸疤痕。

“姑娘,有何事?”他温和地问道。

“请问……有位叫顾家明的将军,他还好么?”

“家明?”俞国振愣了一下。

顾家明虽然死撑,但是他身上中了四箭,被狼牙棒之类的重武器擦着过,因此在收拢百姓中便昏了过去,人已经送到了临时组建的医护营中。

俞国振看了这女子一眼,心中一动:“他受了重伤,如今正在医治,我们人手不足,无人照看他,现在情形不是很好。”

“我……我去照看他,可以么?”这女子鼓足勇气道。

“自然可以,我还要多谢你呢。”

召了一人将这女子引走之后,俞国振回过头又对孙临道:“这些百姓,没见着那死太监派人来问,抢功夺利倒是积极无比,克咸兄,我真是不愿意与他相呢……”

“刘公啊,可以请刘公去收拾他。”孙临道。

俞国振闻言一击手:“倒是把他忘了……我去见刘公!”

刘景耀对于太监监军一事,原本就是义愤填膺,他甚至对俞国振说,此战了后,便要上书天子,尽言太监监军之弊。让他去对付高起潜,倒是再合适不过,毕竟现在不是天启木匠时,太监对上了文官,心里多少有些发虚。

且不说俞国振如何安排对付高起潜的,单说冷口关大捷的消息传到了建昌营。宣大总督梁廷栋尾随建虏至此,但是却不敢战,只是聚兵于建昌营中,每日派人打探建虏是否已经出关罢了。

当得知有一部将士突袭建虏后队,大败建虏之后,梁廷栋当真是欣喜若狂。

他在朝中之时,喜言兵事,但当被派出御守,则一筹莫展,当初为了踩袁崇祯,可谓尖刻至极,而今轮到自己,也是忧惶交织不可终日。如今得到大胜的消息,心里便在盘算着,自己能否利用这场大胜,不说争功,至少脱罪。

“领兵之将是谁?”他厉声问道。

“听闻是一位俞公子,他所率之兵,乃是永平镇和登莱兵。”

“俞公子?”梁廷栋闻言嘴巴张得老大,他喜好兵事,对于大明境内发生的各种战争不陌生,当然知道,全天下在这时有资格被称为“俞公年,的,唯有一位!

无为幼虎俞国振!

此前俞国振在西直门外杀巢丕昌,在枣树庄袭击伊拜,在长城北突击接应建虏,种种战绩,也传到了梁廷栋耳中,但梁廷栋不以为然,因为这些胜利,都只能算是局部的小胜,每战败敌要么不是真正的建虏,要么就是击杀个两三百。但这次不同,这次俞国振聚永平镇和登莱卫之兵与建虏后卫血战,所败者接近一万!

这可是十年未曾有过的大胜!

惊讶之后,便是嫉妒、憎恨。嫉妒很易理解,之所以憎恨,则是因为俞国振获此大胜,邀的不是他,而是刘景耀、孙临!

此时他心中所想的,不是俞国振若邀他,他是否愿意听命行事的问题,而是俞国振撇下他与刘景耀、孙临立下殊功。此事奏明天子,他手握重兵寸功未立,俞国振却只凭几千兵马大败建虏,天子岂有不对他发怒!…,

原本他是有必死之心,故此学着张凤翼服大黄,但现在却有一线生机,哪能不牢牢抓住。想来想去,他立刻起身:“来人,送我去五重安,我要见张尚书!”

他要见的是兵部尚书张凤翼,正如他屯于建昌营,张凤翼屯在稍南一些的王重安,两人都是尾随建虏而来,却都不敢战。梁廷栋总算还知道派斥侯去侦察,张凤翼则是安坐等死。

梁廷栋抵达五重安递贴求见,过了会儿,却是一个偏将出来打发他,说是张尚书身体不适,不见外客。

梁廷栋顿时急了:“你去禀报张尚书,就说事关重大,干系到他的生死若是他不见我,便唯有死路一条!”

那偏将回去之后没多久,终于换了个人出来,却是请梁廷栋入营的。梁廷栋一入营,便感觉到一股颓气扑面而来。

“这是死气啊……”,梁廷栋忍不住在心里评论,却全然不想,在接到前方大胜的战报之前,他在建昌营中的军垒,也同样是如此。

然后见到了张凤翼,让他着实大吃一惊,张凤翼已经面无人色,几乎是强自支撑着站起迎他,方才那偏将所说身体不适,看来并非虚言。

“梁公……”一见着梁廷栋,张凤翼几乎要泪眼花我最后一面么?”

“张尚书,何出此言,你莫非还不知道,冷口关大捷啊!”

梁廷栋顿时明白,张凤翼只怕还不知道前线的消息,匆忙说道。

张凤翼仰起脸:“大捷?梁公何必诓我,如今这大明,怎么还会有大捷?”

“张尚书,俞国振,就是擒获高迎祥的那个俞国振,领登莱兵和永平镇兵,于冷口关前大破建虏,我所得的消息,是阵斩建虏超等公扬古利、千总阿哈旦等大少贼酋一百余人,斩建虏、蒙鞑六千五百余骑,擒七百人……”

一连串的数字,让张凤翼眼前飞起一颗又一颗的人头

他定了定神:“莫非是谎报战功?”

“战功可以谎报,人头却谎不得,扬古利等的尸体,也谎不得!”梁廷栋道:“况且,我听闻被截下解救的京畿百姓

便有十余万人,这十余万人,也假冒不枪

……张尚书,这是大捷,十年未有之大捷!”

张凤翼听了之后,却没有多少欢喜。

便是十年未有之大捷又能如何,他在这其中可是没有出半点气力,这大捷,怎么能挽回他的命运?

“我知道了……那又如何,与我们已经是无关了。”

“张凤翼你当真蠢了不成,这般大捷,咱们要做的第一是抢先向朝廷报捷

向天子奏功,第二是立刻召那俞国振来,称赞他此战打得好!”梁廷栋一阵焦躁,厉声喝道。

他只是宣大总督

故此无法去对俞国振指手划脚,按理说张凤翼这兵部尚书、京畿督师也无权对俞国振下达命令,但如今俞国振所倚仗的主力是登莱兵和永平镇兵,事情就完全不一样了登莱兵与永平镇兵,可是归着张凤翼管的!

也就是说,登莱兵与永平镇兵的功劳,只要运作得当

便可以是张凤翼的功劳!

而此次功劳太大,就是张凤翼一人,也无法全吞下去。因此,梁廷栋来寻张凤翼,便是商量一下,双方如何想法子从俞国振那里将功劳揽过来!

“召俞国振?”张凤翼在宦海浮沉这么多年,如何听不明白梁廷栋的意思,闻言精神猛然一振:“你是说,以此功劳,以此功劳?”…,

“对,登莱兵与永平镇兵,原本就是你辖下,若无你我在后督阵,若无你运筹幄,哪里会有这般大胜?”梁廷栋的脸色微微扭曲起来:“此次建虏入寇京师,自我辖下破关,我自是罪责难逃,但我先有王朴斩首千余绩的功劳,再有此次大战督战之功,最多便是落职。而张尚书你大破建虏,杀其超等公额驸,救十余万百姓,戮近万建虏

任何一项拿出,都能堵住那些弹劾人的嘴!”

梁廷栋一边说,一边注意着张凤翼的眼睛,看到原本死气沉沉的张凤翼,渐渐目光中有了神采,然后霍然站起:“当如此也!”

“若是能成,张尚书只怕还能向上迈一步,内阁学士也未必可知!”梁廷栋乘机又烧了一把火。

“我若为内阁学士,这兵部尚书,非梁公不能任之。”

两人相视一笑,张凤翼早就想寻个机会解掉兵部尚书这个风险奇大的职务,哪怕不能升为内阁学士,就是转为其余哪个部任尚书甚至侍郎,他都愿意。这次歼灭近万建虏,截回十余万百姓,特别是击杀超等公扬古利,任何一个功劳,都足以弥补他此前的错误了,而三者加起来,他不升职,谁能升职?

而且此前他畏战不前,现在就有了完美解释,是施展骄兵之计!

“梁公说的是,我立刻召俞国振、刘景耀和孙临来。”张凤翼道。

“张尚书还得多费点心,俞闻振虽是猛将,却未必知道朝廷轻重。”梁廷栋轻飘飘地又补了一句。

“那是自然。”张凤翼明白他的意思,若是会国振不肯听他们摆布,那么还得有别的后手才对。

“如此下官便回去等候张尚书的好消息了。”

见梁廷栋出去,张凤翼也不送,他一个人在营中思来想去,只觉得此次冷口关大捷对自己来说,确实是一次难得的机会!

若说此前建虏入关,他无计可施,因此必死无疑,那么此次冷口关大捷则可谓天赐,让他不仅摆脱了此前无能的形象,还能凭此功劳得到升迁。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俞国振是否心甘情愿将他的头功交出来,以张凤翼所知,俞国振对于功劳并不是十分在意,只要以言辞打动他,他应该会同意。即使不同意—一到了这五重安,那便是在他十万大军营中,莫说是俞国振,就是刘景耀这样的一镇监军、孙临这样的一镇总兵,也不是说杀就杀了!

想到此处,张凤翼忍不住振声长笑,多日的惶急,一扫而空,笑声朗朗,震得大营都瑟瑟发抖。

然后笑声嘎然而止。。)3



三五九、忽报前方射名王(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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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廷栋回去之后不敢怠慢,立刻开始召来自己的幕僚,谋划着怎么向朝廷写奏折。

这奏折能写得花团锦簇还只是最低档次的要求,关键在于,如何用轻描淡写的语气,写出他梁廷栋在此次大重中的关键作用。比如说,正是他紧紧尾随,迫使建虏入了伏……

梁廷栋自己就是写类似奏折的高手,再加上幕僚,花费的时间并不多。他来不及等消息,便遣人将这奏折以八百里加急送了出去。

最多是几个时辰之后,这份奏折就能呈上崇祯的御案之上,梁廷栋估计,自己可能是最早向崇祯报喜的人,就凭这一点,崇祯也能高兴一些,或许他受到的责罚就轻一些。

这边奏折送出才不过小半时辰,那边有五重安的使者来求见。梁廷栋只道是张凤翼反应过来,派人来与他联络,当下立刻让那人来见。

结果那人一见便跪倒,痛哭道:“总督老爷,我家老爷不幸病逝了!”

“什么?”梁廷栋顿时愣住。

他此前的一切筹划,都建立在一个基础之上,就是张凤翼与他的配合,若没有了张凤翼,他的筹划就全是镜花井月,根本破绽百出!

“怎么……怎么好端端的,就是方才,我也见着他了……”

“我家老爷这些时日,一直在服食大黄,只求速死,方才梁老爷离去,家主人一个人大笑,然后……然后就没了!”

张凤翼笑死了?

张凤翼笑死了!

梁廷栋脑子里面嗡嗡作响,他当然知道,张凤翼绝非笑死的,这些时日,张凤翼一直在服食大黄。药力早已积蓄在身,方才他去看时。张凤翼身上就已经显出死气。就算他不去,只怕也就是这两天的事情,但当时他只管着抢功之事,忘了提醒张凤翼速速去解毒。故此大喜之后的张凤翼身心俱松,结果药性猛然发作,狂呕鲜血至数升,自然就不治身亡了!

这是乐极生悲?

想到这里的时候,梁廷栋眼睛已经有些发花。他颓然坐回位子当中,然后便又想到,自己也同张凤翼一般,可是日日都在服食大黄!

一想到这,他便是惊骇欲绝。张凤翼服药死了,他岂会幸免,他猛地起身刚要说什么。【文学

..]然后就觉得脑子里又是一阵晕眩。整个人便向后仰去,将座椅也压翻在地。

紧接着,他就失去了意识。

他幕僚是知道事的,一面赶紧急救。一面就遣人去追那送奏折的,这种情形下奏折再送上去。那可就是欺君之罪,有责的绝不只是梁廷栋一人。但这一折腾,奏折送出已经有大半个时辰,哪里还能追上!

京师,紫禁城中,崇祯哈哈大笑,只觉得心胸畅快,数月来都未能如此。

乾清宫外的阳光,透过宫门照在地面的金砖之下,原本青色的金砖变得金碧辉煌,象是这个皇朝,又被涂脂抹粉了一番,可以粉饰太平了。

“陛下大喜,陛下大喜啊!”

带头说话的是孔贞运,如今的内阁首辅。原本文震孟罢相之后,是吴宗达捡了便宜,但吴宗达在今年五月病死,于是内阁再空出人来,崇祯便选了时为吏部左侍郎的孔贞运为首辅,而且为了充实内阁,还以贺逢圣、黄士俊入阁。

孔贞运为孔子后裔,此时位极人臣,正志得意满,他对于东林、复社相当同情,在文震孟之后,东林、复社虽然在朝中仍有极大势力,却缺乏一位足够份量的领袖,但孔贞运才一露出与东林接近的意思,便有人带着退养在家的温体仁一纸书信而来。…,

“句容岂欲效文震孟乎?”

句容是孔贞运的老家,这张纸让孔贞运战战兢兢,再也不敢亲近东林。温体仁虽是退养,但谁都知道,当今天子最信任的,仍然是温体仁。而孔贞运自问自己在天子面前的信任还有自己在朝中的根基,都远远不及温体仁,至于至付政敌的手段,更是拍马也赶不上他,自然是怕了他。

但这个时候,孔贞运觉得,自己似乎看到了一丝翻身的希望。

他是当今首辅,如此大胜,总少不得他的功劳!

“俞国振以一义民之身,立元戎之勋,臣以为,非重爵厚赏不足以安天下人之望。臣请陛下圣裁,以贵爵爵之!”

他这一开口,跟在他身后的贺逢圣、黄士俊、薛国观等诸人纷纷开口附意,朝廷重臣之中,难得地意见完全统一。

发现这一点,众人心里都暗暗惊讶,俞国振因为此前没有任何官职,反而让他在朝中各势力间左右逢源。当然,众人都明白,这种情形,到今天就要为止了。因为此次给俞国振议定勋爵之后,朝中各派就会去拉拢他,若拉拢不成,那么就会成为敌人。

崇祯连连叹息:“此皇天护佑,列祖列宗护佑,故此天降俞济民,以卫我大明社稷也……我大明至忠至贞之人,不过有二,一是石柱秦良玉,一是无为俞济民……”

他此话说出,周围一片愕然。

秦良玉是什么人物,众人都明白,当初秦良玉丈夫为太监所害,而秦良玉仍是对大明忠心耿耿,凡朝廷有召,无不响应,率着她一万白杆兵东征西讨,不仅战功卓著,同时也付出极为惨重的代价。她的两个兄长,全部为国捐躯,她儿子的岳丈,也阵亡于与建虏的血战之中。

但是,无论秦良玉立下什么样的功劳,她终究是一位不入朝的土司。

天子难道说……是想让俞国振与她一样,不入朝?

这倒是群臣们想得多了,崇祯只是有感而发,随口一语罢了。如何赏赐俞国振,他心里也没有一个定论,原是想让这些大臣商议一番的。

这次朝会时间很长,但崇祯却没有往常的疲惫,而是兴致勃勃地听着诸人的讨论。朝中大臣们一个个引经据典,俞国振的功绩也被反复提起,每听到一次杀了一名满人的超等公,崇祯就要笑一次,再听到杀了七千余建虏,他又要笑一次,救回十余万百姓,他更是笑得合不拢嘴。

故此,当下朝之后,他的腮帮子都是酸的了。

“皇后,你说这俞国振,可不真是朕的福将么?”兴奋劲儿未过,他专门找着周皇后道:“啧啧,朕当初遣他出去的时候,可真没有想到他能做得这么漂亮,朕原来就想……他能多杀几个建虏,替朕出口恶气就好了。”

“这也是陛下慧眼识人,不过,他的赏赐事情,最终结果如何了?”周皇后温柔地笑道。

旁边的小公主朱媺娖眼睛也瞪得溜圆,等待着崇祯的回答。

崇祯倒是不急,拉过朱媺娖笑道:“小坤兴觉得,当与俞国振什么赏赐?”

周皇后脸色微微一变,她疼爱朱媺娖,却不希望崇祯拿这种国家大事来逗朱媺娖玩,大明可不是大唐,不需要干涉政务的长公主!

但等她阻止已经晚了,朱媺娖扬着下巴,响亮地回答道:“父皇赏个大大的官给他,让他入宫陪父皇玩儿,天天逗父皇开心!”…,

童言无忌,但回答得却是妙趣,崇祯愣了愣,然后哈哈大笑起来。若是召俞国振入宫,岂不是要将他阉了当太监,小公主这话,分明是不懂事的孩子说的。但却是一片孝心,大约是见到父皇一提到俞国振就开心的缘故吧。

“他可不能入宫……群臣最后议决,为俞国振议奉天翊卫推诚宣力守正南海伯之爵,督抚安南、占城、真腊等南海诸国,如云南沐氏,赐丹书铁券如制。”

“咦?”周皇后听得这个,讶然挑眉。

单以爵位而论,俞国振以一介平民而直升为伯,算是重赏了。宣力为武爵的称号,守正则为文爵的称号,宣力守正并举,恐怕是大明开国以来的第一位,因此这个伯爵爵位虽然只是最低的第四等,却也是少有的。

但让周皇后默然不语的,是“南海伯”这个封号。

这个封号中,可以看出崇祯与群臣的意思,重爵厚赐是没有错,却要将俞国振打发到南海去。俞国振家乡是在无为,立功是在南直隶,封侯之功是京畿,按理说,封无为伯、平辽伯,都是正常,可却封一个南海伯侯,特别还说要他督抚南海诸国如黔国公沐氏,这其中的意思,就耐人寻味了。

说好听些,是让俞氏如沐氏一般,世代承爵,与大明休戚与共。说不好听些,分明是朝中群臣觉得俞国振此人是个大麻烦,放在朝廷心腹之地不放心,不如扔到南海蛮夷之地。

“封地在何处?”

“便是会安。”

也就是说,将俞国振自己打下的会安封赐给他,这算盘当真打得如意。周皇后从不干涉政务,听得这里,也不禁生出了怒意。

她脾气很好,向来极少发怒,但要是发怒,便会称崇祯过去的封爵:“信王,信王,他日京畿再有动荡,孰人前来勤王?”

崇祯也不禁老脸一红:“国家名爵,不可不慎,朕知道这有些委屈俞济民了,故此还有意拜其为太子少保。”

听得以俞国振为太子少保,周皇后心里又是一动,这是正二品的虚衔,又是没有实权,但至少证明,天子对于俞国振是极看重的,故此有留为太子所用之意。

“还是……太轻。”周皇后喃喃地说了一句,然后不发一语。(..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三六零、忽报前方射名王(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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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崇祯九年九月初四,晨。【文学

..]

秋高气爽,空气中弥漫的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味似乎已经消褪了,阎应元伸了一个懒腰,方才在自家后院活动了筋骨,又练习了一下射艺,这让他觉得分外畅快。

自然,若是能用建虏来给自己当靶子,那就更畅快了。

才到门口,与几个相识的人打了招呼,正准备前去点卯应到,就见街上人群突然哗的一声响了起来。无数人聚拢在一处,拥向了御街,仿佛往常的元宵盛会一般。

“对了,怎么忘了这回事!”

阎应元一顿足,这一天可正是献俘之日,怎么能忘了这事情!

京城的百姓,可都对建虏恨之入骨,这次建虏入侵,对京畿一带造成极大损失,若不是俞国振,只怕这损失会更大!

想到俞国振,阎应元不禁长叹了一声,这位俞公子只是布衣出身,提三尺剑,督一万兵,破建虏于冷口,杀得血流成河,据说擒斩的数量近万,对于总共人数也不过三十余万的建虏来说,可谓沉重至极的打击。他还不足二十岁,正是英雄少年之时,可惜自己,虽然也自诩有一身本领,却只能在仓库小吏的职位上空自老去。

反正今日众人都会来看热闹,他也懒得去公廨,便随着人潮到了御街。

崇祯也一大早就起来,等着礼部的官员教好得胜回来的将士们礼仪,便可以开始入城献俘。为振作民心士气,他决意效仿神宗皇帝,于午门亲迎凯旋回来的将士,到时少不得宣旨,如神宗当初所言:“义武奋扬,跳梁者虽强必戮!”

但礼部的官员还没回来,曹化淳却神情惶惶地跑了进来。

“何事慌慌张张?”崇祯心里登的一跳。

这是他难得高兴的一天,莫要又发生什么意外。弄得他好心情变得恶劣。

“皇爷,这……这……俞国振离开京师了。”

“什么?”崇祯闻言讶然而起。

此次京畿大战。俞国振立下的功劳,足以让朝廷内外文武都脸红。为此,崇祯也为他准备了南海伯的封爵,只等着在午门之上公开宣告。可以说。今天除崇祯之外,俞国振就是主角。

可这主角却离开京师?

“他是为何离开京师,嫌朕给的爵位小了?”崇祯眉宇间掠过一丝狰狞。【文学

..]

“不,不是,他有一奏本。托锦衣卫转呈皇爷。”

曹化淳略一犹豫,然后小心翼翼地将奏事的盒子递上。

盒子上面有封条,但锦衣卫里有的是办法揭开封条不为人所知。曹化淳在接到这个盒子时,便揭开封条看了。可看完内容,他又后悔自己揭了封条。好在他还有办法将之贴回去。

如果不是得到确切的消息,俞国振已经离开京师,他还未必会将奏折交上去。可俞国振不在。今日的主角缺场。崇祯肯定会问起,瞒是瞒不住的。

崇祯喘了两口粗气,只觉得两处太阳穴隐隐生痛,他几乎是夺过那盒子。打开后拿出其中的纸册来。

俞国振自己是不会写奏折的,但章篪对此并不陌生。漂亮的馆阁体,再加上声情并茂的文字,全部说的只是一件事情。

他俞国振在前线出生入死,他的家眷却在天子脚下京城之中为人刺杀!

听闻刺客所用的武器,乃是军中克敌弩,而这克敌弩竟然是边关流落到刺客手中的,俞国振不愿天子为难,故此南归云云。…,

看到这个,崇祯脸色变得异常难看。

他确实有些生俞国振的气,但一想到俞国振性子骄傲,又还不足二十岁,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这口气,他若能忍得下去,那才是值得怀疑的事情。

正是俞国振忍不下这口气,所以才让人觉得,他有可爱之处。

“曹化淳,这奏折,你看了?”

“奴婢怕里面有什么不对之处,确实看了。”曹化淳不敢撒谎。

“你觉得……朕该如何处置俞国振?”

“奴婢内监,为皇爷家奴,不该干政。天下臣子赏罚之权,皆应由皇爷自断。”

“你是个晓事理的……可偏偏有些人却半点事理都不晓!”崇祯怒极。

曹化淳汗自涔涔,他明白崇祯说的“有些人”指的是谁。

高起潜。

那些克敌弩追察到后来,都证明一件事,是从高起潜的部下流失出去的。虽然没有任何证据证明高起潜知情,但至少管理不严的责任,他是跑不掉的。

原本崇祯因为内监中唯有高起潜知兵,还离不得他,故此有意将这件事情掩了下来,处死几名低级军官了事。崇祯也让周皇后将事情告诉了方子仪,方子仪对于这个结果不置可否,只是推托说她是女人家,不问外事,凡事尽是俞国振作主。

崇祯知道自己想当然了。换了是谁,都忍不下这口气,杀几个小官,哪里能让俞国振满足,特别是他刚刚为朱家立下如此大功!

俞国振奏折里没有提要追究谁的责任,只是说“明枪易躲暗箭难妨”,谁欲在天子面前攻讦他,抢夺他在冷口关的功劳,谁便最有嫌疑与建虏勾结,意欲刺杀他的家眷,好令他分心无法为国效力。若是别人这样说,看在崇祯眼中就是威胁,但俞国振屡屡立功,却向来只要田宅不要名爵,而且俞国振性子刚强他是知道的,因此并不以为意。

高起潜,崇祯仍然信任,可是这次玩得有些过火了。在他的密奏中,还说俞国振桀骜不驯,不服调派,强抢功劳……

“让高起潜回宫吧。”崇祯淡淡地道:“让他回来歇息一段时间。”

“是。”曹化淳心知,这是崇祯一时生气,高起潜并没有完全失宠。

“派人去抄拿梁廷栋,谎报军功不说,建虏自他治下入关,他莫非就想侥幸?”崇祯不愿意拿高起潜开刀,另一个在奏折里强夺俞国振功劳的梁廷栋就倒了楣。

这便是俞国振对付那些强夺功劳者的另一手了,建虏没有围住京师,他在外征战岂有不同京师内通声气者,虽然崇祯、曹化淳以为他们封锁了消息,却不曾想俞国振早就得到有人刺杀方子仪的情报。当时俞国振确实是怒极,但得知并无大碍后,便只是将这笔账暂时记下。

他当然知道,刺杀他家眷的绝对不会是高起潜的人,最大的可能,是他曾经得罪过的某些势力,或者是流寇,或者是建虏。

他终究不是全知全觉,因此并没有往同建虏勾结得很深的张家口的某些无良奸商身上去想。但此事被他用来对付那些想要争功夺利之人,却是一打一个准。

“那俞国振……”

“他既不在,另遣使者传旨就是……俞国振也是胡闹,一点小事罢了,便气成这模样,哪里是能做大事的人!”

“皇爷说的是,不过,奴婢倒觉得,俞济民重情重义,是个好汉子。他对家中之妻尚能如此,陛下如此厚恩待他,今后对陛下也只会更为忠心。”…,

曹化淳这个马屁拍得恰到好处,崇祯总算又高兴起来,不一会儿,礼部的人也跑来说,俞国振不在,只有永平镇监军刘景耀、登莱总兵孙临前来凯旋夸功。崇祯淡淡回应了一句知道,便让他们着手去准备。

阎应元在御道上看到的,并没有俞国振,百姓们个个想见那无为幼虎,结果却失望了,不过看到孙临也不错,孙临相貌堂堂,又是个会来事的,所到之处,众人阵阵欢呼。

“为何无为幼虎未来?”饶是如此,阎应元还是听到了身边不断有人问。

渐渐的这声浪会在一起,到处都是“无为幼虎”的呼声了。

“此等人望……啧啧……焉知是祸是福啊。”阎应元暗想。

就在众人或欢喜或惆怅之中,俞国振在河西务终于等到了来自京城的两艘船。

“公子!”

立在船头的齐牛一见着俞国振,眼睛顿时红了,不等船停稳,他便跳了上来,跑到俞国振面前行礼。

“老牛,辛苦你了。”俞国振拍了拍他的肩膀。

“不辛苦,就是憋得慌,特别是听闻公子在外与建虏交战,心里闷得难受!”齐牛憨声道:“小官人,再与建奴作战,无论如何不可落下我!”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张正一脸严肃地在旁边,却没有说话,这次田伯光觉得丢了脸,自请督兵回登莱,换了他来护卫俞国振。他行事风格与田伯光不一样,远没有田伯光那么活泼,与齐牛见同,也就是互相行礼简单问候了事。

俞国振此时却跳上了船。

船帘被撩了起来,方子依亦喜亦嗔的面容在帘后闪过,俞国振大踏两步,也顾不得旁边有仆妇在,伸手便将她揽了过来。

他身上并没有什么“强烈的男人气味”——那其实是汗臭,但他身上确实是有一种好闻的味道,象是太阳晒过的棉被,温暖而干燥。方子仪满脸羞红,想要将他推开,却又舍不得这种味道,见船里的仆妇都含笑避出,她才松了口气,轻轻捶打了一下俞国振的背部。

“这模样,让我如何见人啊。”

“有什么不能好见的,小别还胜新婚了,何况咱们分开都两个月了。那皇帝好生不晓事理,赶着我去帮他效力,他媳妇却还薄待了我家娘子,瞧你都瘦了!”

这不着调的玩笑,让方子仪粉颊上绽开了甜美的笑,她满足地叹了口气,自家夫君无恙,真好!(..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三六一、归去秦淮夸彤弓(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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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崇祯九年,伪清崇德元年,九月二十八日。

长城之北再北,盛京城。

自从黄台吉称帝之后,盛京的规划就按照明国京师的模样来兴建了。黄台吉性子其实极好奢华,对于汉人宏大的建筑艺术,他虽然完全不懂,但这并不阻碍他向往着那些宫殿。

他曾经亲自入关,遥望巍峨的京师城墙,那个时候,他还没有城为城墙主人的野心,只是羡慕得口水横流,希望有一天能入内参观一番。

但是今天,他对于一切奢侈享受都没有了兴趣。

在他面前,武英郡王阿济格、多罗贝勒阿巴泰、额驸阿山等跪了一地,旁边则站着一脸轻蔑的多尔衮等兄弟臣子。黄台吉毫不掩饰自己的怒火,也丝毫不给自己的兄弟们面子,哪怕跪着的兄长中有年纪比他大一轮以上的。

“超等公扬古利呢,你在奏折上说的十九万男女牲畜呢?”

黄台吉的声音阴冷得可怕,让阿济格不由自主抖了一下,他悄悄抬头看了一眼黄台吉,然后就吃了重重一脚。

“你这个废物,蠢货,说啊,说啊,人到哪里去了!”

阿巴泰虽然也跪着,脸上却是冷笑,只不过他低着头,不让自己的冷笑为人所见罢了。

黄台吉一直打压他这样曾经立下赫赫战功的兄长,却重用阿济格这样年轻辈,阿巴泰心中早就生出嫉妒之心。此次重挫,他该知道谁才真正可靠堪用吧。即使自己讨不得好处,让向来骄横的阿济格吃亏,阿巴泰心中也极是快乐。

“说,你为何不亲自殿后,为何不置重兵于后军,为何前后脱节致使无法及时回援?”

黄台吉是真的很生气,此次征明。是他大战略的一部分,也被他视为称帝之后的一项重大活动。原本听闻战果辉煌。他很是高兴,甚至想亲自南下迎接。但旋即冷口关惨败的消息传来,因为阿济格的指挥失误,殿后的扬古利被一伙明军追袭。全军尽没,十五万擒获的俘虏被明人夺回,而扬古利这自幼便追随努尔哈赤的宿将,也阵亡于斯役。这打消了黄台吉亲迎的念头,取而代之的是。如何善后。

黄台吉虽然称了帝,可建虏毕竟是刚刚学习汉人,尚未完全开化,因此还保留了诸多过去习俗,比如说努尔哈赤留下的四贝勒议政制。黄台吉凭借大贝勒代善的支持。先是让自家的五哥三贝勒莽古尔泰“病死”,又囚了堂哥二贝勒阿敏,这样才大权独揽。但并不意味着就没有反对之声了。此次原本是为他称帝立威的征明之战。却变成了打他自己脸的大败,让他实在难堪。

同时他心中也隐隐有些不安和失落,仿佛有什么原本属于他的东西,突然间被人分走一块的感觉。

“奴才有罪。奴才想念哥哥了。”

阿济格一声“奴才”,便让黄台吉心软了一半。再一声“想念哥哥”,让黄台吉高高举起的板子轻轻落了下去。

倒不是他对这个弟弟有什么太深重的感情,而是因为阿济格是他一手捧出来,为的就是应付上头那些位高权重的兄长们。如果太过责罚,那些兄长们借此逼迫他恢复四贝勒议政制的话,他这个皇帝当得还有什么意思?

“你该回头打下冷口关!”黄台吉哼了一声。…,

若是他亲自领军,得知后军被截之后,立刻就会挥师南下,即使不能救出扬古利,也要破冷口以泄愤。但阿济格在见到悬起的扬古利等人尸体之后,便狼狈退回,这一点让黄台吉最为不满。

就在他还欲训斥时,突然听得外边一阵骚动,紧接着有人禀报:“谭泰回来了!”

“什么?”

黄台吉、阿济格等人都是变了脸色。

谭泰与扬古利殿后,如今扬古利父子已死的消息得到了确认,在众人看来,谭泰非死即俘,应该回不来了,可现在他却回来了!

阿济格更是心中惴惴,此将扬古利阵亡,他要负最大责任,原本有个阿巴泰在,他就肯定要受责罚,如今还出了谭泰这苦主!

“快让他进来!”黄台吉道。

众人都想知道扬古利究竟是怎么败的,因此个个都向大殿门口望去。

不一会儿,他们看到谭泰走了进来,虽然人人都知道进来的是谭泰,但人人都没有认出他来。

不仅走跑时一拐一瘸,而且瘦骨嶙峋,整个人脸都变了形。谭泰的模样,一看就是遭了不少罪。

他身上的衣袍,也破破烂烂,很多地方连身体都遮挡不住。一见着黄台吉,他便痛哭着跪下:“皇帝陛下,奴才、奴才大哥有遗言托奴才转奏陛下!”

“快起来,快起来……给他弄点水来!”黄台吉道。

灌进去一大碗水之后,谭泰终于缓过劲来,开始从头讲述。冷口关之战虽然也得到了细作的禀报,但哪里有当事人亲口说出的清楚。

谭泰从教导团偷袭炮营说起,一直说到扬古利令他突围回来,将遗言转与黄台吉。其重点无非有二:其一他之死非阿济格之责也;其二明将须及早除去。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黄台吉坐回御座,目光一转,转到阿济格身上。

扬古利忠心耿耿,虽然因为阿济格的胡闹而死,却没有丝毫怪罪,为的无非就是满人上层的团结罢了。

他几乎是自己担起了罪责!

想到这,黄台吉微微闭上眼,果然不愧是追随父亲日久的老将,自己确实有些亏待他了。

“传朕圣旨:追赠超等公扬古利武勋王,以子塔瞻袭超等公,擢内大臣之职。向明人遣使,求扬古利及阿哈旦之尸,归葬盛京……配享太庙!”

这是死后哀荣,虽然有些逾越,但众人却没有谁有意见。对于建虏来说,扬古利是大功臣,他的遗言也让黄台吉有个台阶可下。而导致此次大败的阿济格得他之语脱身,必然会对他感激。照顾他的身后之事。

“陛下,一定要杀了那俞国振,为武勋王报仇啊!”就在众人一片沉默中,突然有人扬声道。

出来说话的是多尔衮。

被封为和硕睿亲王的多尔衮。此时年纪才二十五岁,在他身边点头应和的和硕豫亲王多铎,才是二十三岁,两人都是一脸英悍之色。

“自然……是要为武勋王复仇的。”黄台吉不满地看了二人一眼。

显然,这两个年轻的弟弟。迫不及待想乘着这次机会来分阿济格的权了。不过也好,诸兄弟内斗互争,原本就是黄台吉一手挑起的,唯有如此,他们才不会联合起来向他这个皇帝发难。

“此次征明。损兵折将,阿济格罪责难逃,看在扬古利为你求情的份上。罚金二百。马四匹,交出一个牛录吧。”黄台吉道:“虽然损兵折将,但如今明国虚实已知,范文程!”…,

“臣在!”

在汉臣当中。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走了出来,恭敬地拜倒跪下。

“你为大学士。替朕起草祭文,另外,准备好檄文,待十二月,准备攻鲜国。”

所谓鲜国,就是指朝鲜,此次伐明,虽然未竞全功,但让黄台吉看破了明国的虚实。明国内部就是一团乱麻,根本无暇顾及东边的朝鲜,而朝鲜对伪清貌似恭顺,实际上相对而言仍然是心向明国,特别是他们对皮岛的支持,让伪清始终不能集中力量南下。

现在蒙古诸部已平,只要再彻底解决朝鲜,伪清就能集中力量对付明国了。

黄台吉另一个念头,是在明国内的损失,在朝鲜补回来。比起兵力和战斗力,虽然此时明军已经很是不堪,但毕竟还是要强于一挨打就派人跑京师去哭哭啼啼求援的朝鲜。

黄台吉在谋划着对付朝鲜,朝鲜也没有歇着,因为黄台吉称帝之时已经明言要征讨朝鲜,故此朝鲜朝野当中,也是一片人心惶惶。

就在这时,朝鲜汉阳城外仁川港中,鲜国弘文馆校理尹集向着远去的人影不停挥手,眼中热泪盈眶。

“天朝上国,未忘海东小国,我朝鲜有救了,我朝鲜有救了!”

他一边挥手送别一边喃喃自语,这话听得身边一人耳中,那人却皱着眉:“校理此话,未免一厢情愿,且不说来人只是锦衣卫使,就算是天朝钦命敕使,也未必有用……”

“若是放在过去,自然是未必有用的,可是现今不同,你没有听说么,天朝方才大败狂胡,杀其超等公扬古利等数万,狂胡总共才是多少人?”尹集合什道:“上苍保佑,天朝又出了南海伯这般人物,必然能剿灭狂胡,匡平宇内,海宴河清,再无战事故”

“那又如何,他们却向我们要借济州……明国已借了皮岛,如今又借济州,莫非来日还要借江华?”

“济州牧原非我朝鲜属地,前元之时,为耽罗总管,属天朝直辖,如今前元都已经亡了几百载,将之归还旧主,也是应当的事情,更何况天朝还每年支付借银一万……济州牧每年能缴的赋税还不知有没有一万两!”伊集看着自己的同僚:“吴修撰,小国事大,不可不恭敬,你和我一般,都是心向天朝,欲与朝中奸臣决裂,这大是大非之上,却不可自误。”

“是,是。”那位吴修撰有些无精打采。

他们看着那群明国锦衣卫派来的“使者”登上了那艘极是漂亮的大船,不禁长长叹息了声:“无论如何,天朝上国待我朝鲜恩深似海……”

站在“连波”号上的将岸看到这些欢送的朝鲜官员仍未回头,便同他们招了招手,然后拱手行礼。朝鲜官员纷纷还礼,将岸掉过头来,神采奕奕地对着船上的水手道:“人都齐了么,齐了的话,咱们启锚,升帆了!”

三六二、归去秦淮夸彤弓(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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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波”号是“枕霞”号的姐妹舰,也是这个时代最初的飞剪式帆船,来自马尼拉的欧洲船匠、刘香老的海盗船匠还有从广`州招募来的船匠在一起,花费了大半年的时间,相互对照,制造出这两艘快速帆船。

将岸站在船头,昂首南望,心中十分激动。

借着方起的北风,只要六日时间,他便可以从仁川抵达长江口的上`海。

然后,便可以从上海转道金陵,在那里与小官人会合,再回头南下……

“将岸!”

一双手从背后伸出,把他一把抱住,将岸唯有苦笑。

俞国振不知出于什么考虑,在将将岸从新襄调出来的同时,也让罗宜娘随他而去,并且指定,有什么公务,将岸必须要和罗宜娘商议。

结果此次朝鲜之行,罗宜娘真的立下大功。开始时将岸确实一筹莫展,朝鲜官员对他这个“大明特使”始终是恭敬有余亲近不足,他送了不少贿赂出去,换来团团称赞,却仍然是没有个定信。

还是罗宜娘,与鲜国弘文馆的一个官员女儿结识,又通过这个官员弄清楚了鲜国内如今是亲明派与亲清派相互争斗,亲清派略占上风,故此无人愿与他们接近。然后又走夫人路线,联络上了尹集等亲明派官员,再通过他们向鲜国施加影响,这才完成了此行任务。

“宜娘。这次北行,觉得如何?”

“天下真大!”罗宜娘咯咯笑了起来:“不过我还是最喜欢新襄!”

“是。天下虽大。新襄最好。”将岸也点了点头。

当他们在上海靠港时,罗宜娘一把抓住了将岸的肩膀:“看,看,枕霞号!”

果然。枕霞号正停泊在码头之上。

将岸一上岸,便看着俞国振笑吟吟地望着他。他大喜,赶了几步奔过去,立刻行了个叉手礼:“小官人!”

从七月分别到如今。已经是三个月过去。再见俞国振,虽然未曾见瘦,可是皮肤却更黑了。

“将岸在鲜国便听得小官人威名,鲜国与建虏有往来,都说虏酋黄台吉闻讯暴怒,本欲亲迎阿济格的。结果改为令阿济格去盛京请罪。鲜国原本首尾两端,但小官人大胜的消息传出后。主战亲明一方大获全胜,已贬窜沈器远、崔鸣吉等,召回洪翼汉等主战派……”

将岸将自己在鲜国的活动简单说了一遍,主要是介绍鲜国的情形。末了之后,他有些忧心地道:“此次与鲜国达成协议,每年以一万两银子的价钱,赎耽罗岛以牧马,又开仁川口以通商。只不过我观鲜国内争不止,主昏臣乱,建虏年底必有征伐之举,只怕到时会有变卦。”

“到年底的时候,他有变卦也是多的了。”俞国振笑了起来:“很好,将岸,你做得很好……不过恐怕你暂时不能回新襄了,过几天,你就去青`岛口,我将此次京畿收获大半都留在了那里,我任命你为耽罗岛代总督,你去负责接收耽罗岛事宜。”

将岸应了一声,多少有些不情愿,俞国振嘿嘿笑道:“你娘子随着你一起去,最多就是半年吧,我会遣人换你回新襄,这总成了吧?”…,

“好,好!”

两人开始细细谈起此行的收获来,将岸先是汇报了他在朝鲜的成果。他在朝鲜最大的收获就是得到了耽罗岛,对于朝鲜朝廷来说,这只是一介外岛,上头居民数量并不算多,每年岛上的赋税也很有限,最大的作用就是马场。而对俞国振来说,这是他第一处可靠的马场,整个耽罗岛,放牧数万匹马不成问题,有数万匹马的马场,便可以支撑起一个纯粹的骑兵团,这对于与建虏交战意义非常重大。

可以说俞国振此次北上,原本最重要的目标,就是借助明廷对朝鲜的影响力,获取这座后世被称为济洲岛的原属于华夏的土地。

耽罗岛除了可以牧马之外,它的地理位置也极为重要,从这里发船可以在两日之内抵达朝鲜本土,也可以在三日之内靠近倭国。在俞国振的计划之中,这是未来东北亚的一个节点,必须由华夏牢牢控制。

他当然也可以选择直接从朝鲜手中夺来耽罗,但那样的话,就必须派驻大量家卫驻守,而且还会使得与朝鲜的贸易线路中断,象现在,每年一万两银子的“赎金”并不多,至少他有把握通过向朝鲜倾销商品,来赚回十倍于这一万两银子的财富。

羊毛出自羊身上。

俞国振京畿之战的收获是巨大的,不唯是一个南海伯的爵位、督抚南海诸国的权力,还有接近一万的人口、近百万两的金银宝货,以及大明朝廷每年五千枝虎卫乙型火枪的订单,而且这订单数量还在不停增加,因为各镇总兵看到了这种火枪比起朝廷工部自己生产的火枪的优势,纷纷解囊为自己的家丁换装。

另外刀剑、甲胄,也有两千套之多,火枪最为便宜,三两一枝,朝廷与总兵加起来共是一万一千枝的订货量,利润是二万两。刀剑的价格也便宜,但甲胄的价格就贵了,俞国振卖出两千套二十五斤重的板甲套装,每套在新襄的生产成本约是六两银子,但他卖出的价格是二百两银子——这还是人情价便宜价!

一套防御力相当但重量更重的山文甲,就需要三百两银子,因此二百两银子的报价出来后,那些总兵官个个都惊呼便宜,两千套卖出,赚取的利润就近四十万两!

京畿之战,可以说是新襄武器装备的一次最好广告,俞国振可以肯定。来自大明朝廷和各镇总兵的订单将会源源不断,仅凭这个。他就可以赚得盆满钵满了。

当然。无论是火枪还是铠甲,拿出来卖的都是外销版,比起大明如今的质量要好,可比起新襄虎卫正式列装的则要弱。

“也就是说。小官人这次是带了一百四十万两银子回来了?”将岸也不禁咂着舌头:“这么多银子……抵得上咱们新襄三年多的收入了!”

崇祯八年底的时候,俞国振令将岸负责、胡静水等人相助。计算新襄一年财政收入,同时预计九年的收入会是多少。花费了近一个月时间,算出来崇祯八年产业收入是四十一万五千七百六十二两四分一厘七忽。支出则高达五十五万有余。其中赤字部分,只能用崇祯八年从流寇那儿夺来的战利品弥补。而崇祯九年打了两仗,对高迎祥时收入近百万两,此战又是百余万两,当真是大获丰收。

“还有一大笔值钱的没算呢,俘获的建虏马匹。足有三千余匹好的,如今都在青`岛口。你此去后,将它们运到耽罗,在那里建立马场。有三百多名叶赫部女真投靠我们,这三百多人便是牧奴,其首领是莫尔庚额与席特库,到时你好生使用他们。”…,

那些战场上投降的叶赫等部女真人,按照他们自己的意愿,成为了俞国振的“牧奴”,专门负责牧马事宜。现在被俞国振暂时安置在山`东即`墨,只等将岸将他们带到耽罗岛去。

“小官人接下来可是直接回新襄?”将岸听完俞国振的安排之后又恭声问道。

“正是,我在这边就是等你。”俞国振道:“不过在那之前,还得去一趟金陵,那边还有些事情要处置。”

“那我立刻乘连波号北返?”

“哪有这个道理,你也随我去金陵。”俞国振笑道:“你家娘子不是没有到过金陵嘛,让她也见见南`京城的风华,不过你可得当心了,哈哈。”

被俞国振调侃了一句,将岸也笑了起来:“小官人要我去金陵,有别的事情吩咐?”

“倒是没有别的事情,不过此次金陵城中要为虎卫操办一个凯旋仪式,这等盛事,你如何能缺阵。”

“可是……浴血奋战之时,我却不在……”

提到这个,将岸心里就有些遗憾,他更愿意当一个纯粹的军人,但只因为他在语言上的天赋,生生被俞国振派到了外交使者的位置上来。在朝鲜时听到冷口关大捷的消息,方才又从俞国振口里得知战争的一些细节经过,他心中的遗憾就更加强烈了。

“战争岂只在战场,你此去朝鲜,能说服他们主动交出耽罗,便省却了我多少功夫与事后的口水,也省得多少将士流血!”俞国振说到这,情绪稍稍有些低落:“此次北上京畿之战,虽然收获巨大,但损失也不小,咱们新襄虎卫,老兵新丁一共是两千二百一十七人北上,在山`东杀刘泽清,在京畿与建虏交战,先后折损人手三百二十九人,伤残者两百四十四人,损失近三分之一……”

“小官人不必太感怀,咱们身受小官人重恩,若无小官人,早就路死沟埋。况且大伙都知道,朝廷这般无能,迟早要出大事,到时不是流寇就是建虏,咱们终归要和他们交手,早日称称他们的斤两,也好为今后做准备。”

俞国振点了点头,心中虽然还是很遗憾,但慈不掌兵,既然在这个即将大乱的时代里,就必须狠下心来。

对别人狠,对自己也要狠。

他说的伤亡数据,特别是受伤者,就意味以后将彻底退出虎卫的行列,有关这些人的安抚,在新襄已经行成了一套制度,因此他并不担心。伤亡加起来少掉的五百七十三人,在京畿时就得到了补足——那十余万百姓中可有的是十二三岁失去父母亲人的孩童和十六七岁的青年,俞国振一声招募,这些见识到虎卫雄风的顿时纷纷应募,数量六倍于此,让俞国振不得不将招募的名额从最初的六百人增加到一千名,即使是这样,仍然淘汰了许多。

这一千名孩童少年,也随着漕船,自北而南顺运河向金陵赶来,只不过俞国振乘枕霞号走海路,比起他们要早些时日罢了。

三六三、归去秦淮夸彤弓(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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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城依旧纸醉金迷。---------------1---

旧院咿咿吖吖的南曲,秦淮河中流淌着的胭脂,鲜衣怒马的公子,宽袍大袖的书生,北方的大战离得太远了,远得不真实不真切,若不是今年这次大战中牵涉到了那位秦淮河畔第一风流人,若不是《民生速报》中不遗余力地鼓吹宣传,这才将金陵上下百姓的注意力集中到了北方的战事之上。

张溥一只手托着酒杯,站在画楼的窗前,看着外边辉煌的灯火,嘴角微微向上弯了一下。

他如今也已经从史可法身边离开,回到了金陵城中,以他的身份,自然是席上客常满杯中酒不空。象手中的这套名为“夜光”的玻璃酒杯,还有口感醇绵的“西域”的葡萄美酒,如今在秦淮河也是顶级的奢侈品,可是对他来说却是常见的。

“听闻张天如与这位新近的南海伯有旧?”

在他身后,一人淡淡的声音响了起来,张溥回身放下酒杯道:“确实有旧,当初他办秦淮八艳大会之时,伯爷不是也见过他么?”

被张溥尊称为“伯爷”的,乃是诚意伯刘孔昭。作为刘基的后人,他这个家族留守金陵,至今已十四世了。

刘孔昭并不喜欢张溥,虽然两从在出身上颇有相通之处,但对于这个夸夸其谈的士林领袖,刘孔昭除了厌恶还是厌恶。只不过如今要此人有用,不得不与之虚与委蛇罢了。

“一介布衣,忽而平步青云,竟至封侯,国朝爵位,何意泛滥至此!”刘孔昭叹了口气道。

“与诚意伯世代勋戚,自是不可相比。”张溥心里不以为然,口中却如此道。

诚意伯世居金陵,富甲一城,张溥此次前来,便是想向刘孔昭“化缘”的。在经历过文震孟的失败之后,张溥再次确认,要想对付温体仁,唯有周延儒,周延儒起复乃是他实现政治报复的唯一途径,也是解除温体仁一党对复社压制的唯一途径。

“哈哈……听闻这位南海伯可是巨富,财神转生,你为何不去寻他化些善缘?”

刘孔昭说到这里的时候,一直眯细着的眼睛微微睁开,露出两道毒蛇一般的光芒。

“他虽是财神转生,却不明大义,不知事理,乃青铜琉璃铁公鸡,一毛不拔。哪有诚意伯这般高瞻远瞩,愿意为国输财!”

“过奖,过奖啊。”刘孔昭又哈哈笑了起来。

背地里攻击俞国振几句,对刘孔昭来说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国朝原本就不希望勋戚们相互关系太过亲近,但他当然也没有蠢到会去真正得罪俞国振——别的不说,单这厮手中养着的死士,就让他心中警惕。

“我那侄儿已经去筹钱了,数额巨大,非旦夕可至,张天如,你在金陵再等些时日,到时我会遣人传讯给你。”刘孔昭又道。

这便是逐客了,张溥拱手告辞,心中细细想着自己今天所获。

走了没多远,他见到一群人沿街而来,心中一动,便闪到路旁。那群人为首者,正是俞国振,若换了往常,张溥早就上前招呼,但现在,他心中颇有些异样。

三月份时,还在金陵见过一面,当时称兄道弟,而现在,俞国振已经是朝廷邸报中明发天下的南海伯。张溥方才见诚意伯时可是施了大礼的,那么见了这位南海伯,是不是也要施大礼?…,

当然,更重要的还是嫉妒。国朝自太祖立基和成祖靖难以来,因军功封伯爵者虽有,却不多见。前一个鼎鼎大名的是新建伯王守仁,那是多少儒生士子的景仰对象!

“便是此处?”他听得俞国振的声音道。

“就是此处,呵呵,李大娘倒是有心。”另一个人的声音想起,却是张溥不认识的。

“也要多亏了仲渊兄运作。”

与俞国振在一起的,是徐林徐仲渊,这个最早与俞国振相善的商人,他们徐氏的家业,在这短短的四年时间内不仅旧貌尽复,而且还翻了十倍不只,这都多亏了俞国振的指点与支持。徐林如今在新襄也有千亩田地,还修了宅院,只是不舍得故土,这才没有彻底迁过去罢了。

“伯爷这话说……”

“仲渊兄当我是朋友,就不要提什么伯爷了。”俞国振笑着向徐林摆了摆手:“我方才看了彩棚、得胜门,仲渊兄当真是有心,我替将士先行谢过。”

“这算什么,《民生速报》里说得好,若无前线浴血,安得后方梦甜。我家的生意从京师做到广`州,若任那建虏肆虐,我家今年生意必大受其累!”徐林道:“而且我只是一提议,李大娘便立刻响应,便是香君姑娘,也慷然出资,欲助军饷。此为美谈,我不敢不尽力。”

张溥这时才注意到,这里是李大娘的媚香楼(注,原是1644年得名,今提前)。李大娘李丽贞与陈贞慧素来交好,陈贞慧极为迷恋她,而张溥又是陈贞慧好友,故此这座媚香楼,他也没有少上过。

张溥心知这必是为了明日的庆功仪式了,这几天金陵城里传得纷纷扬扬,无为幼虎的一千五百家丁自京畿得胜归来,城中一些豪商与秦淮河畔的名媛,有意为这些未能入京师献俘的好汉办一个庆功之会。张溥对此极不以为然,那些家丁再如何立功,也不过是俞府的走狗罢了,哪里上得了台面,但想到办此应功会的也只是些商贾娼优,又觉得心中得平:就象是那个言语一向刻薄的萧光所说,武大郎玩夜猫子,什么人玩什么样的鸟儿。

他无意与俞国振照面,若是被俞国振看到了,明日的仪式不到场就不好,因此稍等了片刻,待俞国振进了媚香楼之后,他才贴着墙角,准备慢慢离开。但就在这时,迎面又看到一群人走了过来,张溥见到为首那人时,再度愣了一下。

这为首之人,正是诚意伯刘孔昭的族侄刘奥之。

严格来说,刘奥之与诚意伯府的血缘关系极远,只能算是族人,但他深得刘孔昭信用,替刘孔昭打理着不少刘府的田庄和生意,相当于一个外管家。张溥与他打过交道,此人在刘孔昭面前倒是毕恭毕敬,但面对外人时却趾高气扬。

刘奥之正与一伙无赖少年模样的人大声谈笑,径直入了媚香楼。

“今日就要请诸位兄弟见识一下秦淮河畔的风韵,这边便是媚香楼,楼中李大娘可是秦淮河首屈一指的名伎,年轻的李香君,也是……”

刘奥之一边说着一边点评,见到迎面来的龟公,这才转口道:“你这老龟,倒是勤快,快引我这些兄弟们上去!”

那龟公面有难色:“刘管家今日来的实在不巧,楼上正有贵客。”

“贵客?还能贵得过我们诚意伯府?莫非是魏国公徐家?”刘奥之面子上有些挂不住,向着那龟公喝斥道。…,

“那倒不是……”

“既不是徐家,就让楼上的走了吧,今日我们刘家要包下媚香楼,请大娘与香君作陪。”

他这边正嚷嚷着,突然间,楼梯口传来沉重的脚步声,紧接着,一个高大雄壮的身影出现在他们的视线中。

刘奥之还在和龟公说话,他身边的无赖少年却是看到了那人,不由得吸了口冷气,拍了拍刘奥之的胳膊:“刘大哥,你看那厮,倒生得一副好身子!”

刘奥之这才向那边看去,见着一个大汉须发如猬,正沉着脸向这边望来。他心里一愣,这大汉气势倒是雄壮,看上去有几分不凡。

“休要在此聒噪,立刻离开!”

那汉子沉声一喝,原本因为看到他雄壮而心中生出犹豫的刘奥之顿时大怒,自从诚意伯刘孔昭重用他以来,他在金陵城中也算得是个人物,当初随着他胡闹的一批兄弟,难得聚在一处要饮酒作乐,若是被这人一喝就打了退堂鼓,该让他多没面子!

而且这汉子的腔调口音,既非京师,也非金陵,更不是中都,想来是哪处乡下来的土老财,家中便是有个五六品的官员,又如何敢得罪诚意伯府?

因此他一指那汉子,大声喝道:“你可知道我是谁?”

那汉子原本只是微怒,被他一指,目光顿时冷凝,只盯了刘奥之片刻,刘奥之就觉得浑身发冷两股战战。

好凶的汉子!

“你……你是何人?”

刘奥之又问道,只不过现在他的声调就小了多。或许正是他声音变小了,那人原本迈过来的步子停了下来,只是摆了摆手:“不管是谁,我家官人在楼上议事,你们先走吧。”

刘奥之心中哪里服气,当着这么多兄弟,他打肿脸也要充胖子,因此咳了一声:“你上去跟你家官人说,诚意伯府今日要在此宴客,他付的钱,我负责退还,请他先让一让。”

“我不再重复,若不离开,我便把你们扔出去。”那汉子的回应却丝毫没有给诚意伯府面子。

“打这厮!”无赖少年们原本就是最喜生事的,虽然那汉子看上去身体健硕,但他们人多,也不怎么畏惧,顿时有人就喊了出来。

他们的算盘打得很好,反正打出问题了,自有诚意伯府撑着。但喝声才起,那汉子抢先过来,抡手就是一巴掌,那喊出来的人直接飞了出去,落地时还原地转了几圈,吐出半嘴槽牙。

“出去!”那汉子怒道。

“大胆,反了,反了……”刘奥之气得全身发抖,就算楼上之人来历再不凡,可诚意伯府的面子,他也该给!

就在这时,他听得外边传来了声音:“咦,这不是刘管家么?”

三六四、归去秦淮夸彤弓(四)

张溥真不想出来,但他不得不出来。1---

刘奥之在刘孔昭手下地位相当重要,最重要的是,他现在正负责筹钱,若是他被打死了,或者被打得半残,那么张溥的计划又只有延后了。

以他对齐牛的认识来看,这个憨人是真做得出来的。

他先是呼住了刘奥之,然后象是刚看到齐牛一样,“咦”了一声:“这不是老牛么,你家主人在此?”

“原来是张先生,我家主人正在楼上议事。”

“啊呀,好久不见他了,若非有事,我倒是要上去拜谒一番。”张溥含糊说了一句,向着刘奥之使了个眼色,刘奥之前不久才与张溥见过,自然认识这位诚意伯府的客人,当下不声不响地引着众人出来。

见他们离开,张溥也不和齐牛告别,迈步就要出去。但才走了几步,迎面又是一个人匆匆而来,险些与张溥撞了个满怀。

“咦,天如,你如何在这里?”

“原来是定生兄……”

来者正是陈贞慧,同样是复社领袖之一,见到他,张溥便知道,今天想要轻易离开是不大可能了。

“天如兄在此正好,与我一起去听曲……”

这一寒喧,原本张溥准备转身就走的打算落空了,紧接着,楼梯口处传来他熟悉又有几分难堪的声音。

“这不是天如兄与定生兄么,既然来了,就一起热闹一下吧。”

在楼梯口招呼他们的,当然是俞国振,张溥在心底苦笑,他可是真不愿意见俞国振啊,倒是旁边的陈贞慧,脸上漾出喜色:“原来是俞济民……啊呀,该称南海伯了。”

“若是称南海伯,便不当我是朋友了,定生兄,你不当我是朋友,《雪岑集》的润笔版税,我可就要漂没了。”

陈贞慧与方以智也是好友,故此俞国振曾见过他几面,只不过陈贞慧这个人世家子弟气息很重,虽然文采风流,却与俞国振不是一路人,因此两边只算小有交情罢了。俞国振这番话说得风趣,让陈贞慧因为身份变化而带来的不适消失了,他笑着长揖:“礼不可废,不过济民既然这样说了,我就却之不恭。天如,和我一起上楼!”

半拉半扯之下,张溥也只能跟着上楼。

众人商议的,无非是明日虎卫入城仪式,既然在此,张溥总不能闭口不语,只能捏着鼻子,忍着心中的难过,装出一副笑脸为众人出谋划策。俞国振还很高兴地笑纳了他的一些建议,而且每用一个,总要夸上他几句,让张溥实在是如坐针毡。

但看在别人眼中,俞国振这可是虚怀若谷。

无论张溥之类的人情愿还是不情愿,这场史无前例的盛典还是开始了。这是一场绝对非官方的庆典,唱主角的是金陵的百姓,从画舫歌楼上的红粉,到贡院的士子,从店铺煌然的座商巨贾,到挑着担儿沿街叫卖的小商小贩,这几日谈论的,也都是此事。

次日一早,金陵城就被妆扮一新,清水洗街、黄土铺道自是不必说了,沿着秦淮河,各家脂粉楼上,都如同过节一般张灯结彩,大道上还扎了好几座巍峨的彩门。各家店铺前面放着案几,案几上堆着果子点心茶水,便是再吝啬的人家,也总要用两张红纸妆点门楣。到了上午巳时,街上人头攒动,大家都翘首以盼,希望看到来自京畿的那支百战雄师。…,

李香君伏在窗台之上,头上戴着丝边垂帘遮阳帽儿,但从媚香楼的楼下翘首上望,还是可以看到半张粉雕玉琢一般的脸。

在她身边稍后的,是李广堰,李广堰毕竟是良家,虽然因为经商的缘故,也免不了有抛头露面的时候,但在这么多人的情形下,还是注意点好。

“广堰姐姐,你当真见过俞济民?”李香君侧过脸去,看了李广堰一眼:“你如今的云想衣裳,真是他出谋划策?”

此是在金陵城中已经不是什么秘闻,对于市民阶层来说,也乐得听到这样的故事:家道中落的世家女儿在足智多谋的年轻士子指点下,创出若大的家业,两人再相逢时,却发现当初的年轻人已经是状元郎——当然,现在是南海伯,若是自此才子佳人能幸福地在一起那就更好了。

“俞公子学究天人,能得他的指点,实是我三生之幸。”

李香君轻轻笑了一声,原是要调侃李广堰的,但是被李大娘一个眼神瞪了过来,立刻又咽了回去。

就在这时,她听得一连串的鞭炮声近了。

田伯光行在队伍之前,心中当真是激荡万分。一方面,此时的荣耀,几乎不逊于进士们游街夸官,对于这个时代的人来说,哪怕是田伯光这般受俞国振熏陶四五年的人来说,游街夸耀,特别是在金陵这样的大城中游街夸耀,那是难得的荣誉!

另一方面,他也为那些牺牲的同伴而有些失落,他们献出了性命,却没有办法亲自参加这代表着荣耀的游街凯旋。

他们个个身上披红挂彩,这些都是秦淮河畔女儿家赶了几夜赶出来的,笔挺的制服勾勒出他们身上的阳刚之气,而整肃的脚步,则更显得这是一支训练有素的纪律部队。走路之时,他们目视前方,虎虎生威,虽然没有喊什么口号,就是这么沉默着前行,但他们的脚步声却还是让人感觉,这象是一座山在移动!

因此,他们所到之处,都是惊天动地的欢呼喝彩,顽童们模仿他们行军的模样前行,而躲在窗帘门缝之后的少女,则投来火辣辣的目光。

男子汉大丈夫,一生有此荣耀,便已是不虚了。

俞国振也在隐人群之中,含笑望着他们,今天这些虎卫才是主角,就算是他也没有资格去与他们抢风头。

这是他们以自己的勇敢、热血和性命换来的荣耀,自己只不过是站在安全的地方喊了两声,下达了几个命令罢了。

他虽然如此想,可是百姓们却不这么想,周围欢呼声里,最多的还是“无为幼虎”这四个字。

“当真乃虎狼之师也!”在他身边,一个书生模样的人啧啧赞道。

“若非如此虎狼之师,也击败不了建虏,据闻建虏都是生食人肉渴饮人血的恶鬼修罗,个个都有万夫不当之勇,便是长城之坚也能被他们一头撞开……也唯有如此虎狼之师,方能将之克制!”

“何止是建虏,那流寇亦是穷凶极恶,若非虎卫,早杀入南`京了!”

一片窃窃私语中,俞国振笑了。

这就是民望,所谓得人心者得天下,绝对不是一句虚言。有了人心,一些与旧制相背的制度推行起来,就不会那么麻烦,不仅阻力较少,而且事半功倍。比如说,有朝一日他要与东林等清流正面冲突之时,只要在报纸上说一句“崇祯九年俞济民在京畿亲冒矢石的时候,你坐在哪里”,就足以把一大半的反对声音堵回去了。…,

至于“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则是天大的笑话,他才地盘三两块、兵马五六千,这样子就成了千金之子,连亲上战场都不能,那等他真的拥有几百万之地、几千万之民,他是不是每天连床都不能下?

所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放在一般富贵人家可以,放在一国之君身上,纯粹就是手下的臣僚们想把君王变成一个播种器,架空君王不使其接触到社会现实的借口罢了。

田伯光这时走到了媚香楼之下,他英挺俊秀,倒是家卫中少有的美男子,加上为人总是带着笑,因此楼上的李香君一见便生好感:“妈妈,姐姐,我原只道这虎卫都是些粗人蠢汉,却不曾想也有这般精细的人儿,他可真是虎卫?”

李广堰远远瞄了一眼,原本以为是说俞国振,她心中砰砰直跳的,但看到不是俞国振,而是田伯光,当下道:“自然是的,他是田伯光,俞济民麾下最得力的将官之一,当初在滁`州城下力退闯贼者是他,此次京畿之战击杀扬古利者亦是他!”

“姐姐果然与俞济民相熟,连他部将都识得。”李香君调笑了一句李广堰,看着田伯光的眼神却泛出异彩:“啧啧,少年英雄,奴当助其扬名!”

一边说,她一边站起身来,当田伯光就要走到楼下时,她猛然扬手,无数花瓣便从窗子里飘飘落下,暗香浮动,倩影惊鸿,整个金陵旧院大街,仿佛都因此而暂时凝固了。

田伯光是极警觉的,但再警觉也没有想到,走过这画楼之下时,三楼上竟然会有人抛下一篮子花瓣——此时已经是深秋初冬,百花暂歇,搜集这些花瓣,殊为不易,至少证明,楼上的倩影花费了不少心思。

这漫天飞扬的花,飘飘而下,蔌蔌落在田伯光和他周围虎卫的身上,周围原是一片喧闹,然后安静下来,再然后是更大的喧闹。

秦淮河畔,旧院诸楼,无数的窗子被打开了,从上面飞出香脂、手绢、花瓣,将这些从血腥之中走出的少年笼罩起来。洗去他们心中残留的怨气,抚摸他们心底最深的柔软,给予他们前所未有的荣耀,也让他们知道,自己所保护的是什么。

对于这些少年来说,这是他们一生一世都不会忘记的场景。俞国振曾反复对他们说,他们是在保护着一个文明,那个时候,少年们是不懂的,只是觉得小官人说要这样做那就该这样做,但现在,他们仿佛顿悟一般,明白自己流血与牺牲的意义。

(继续肯求月票,让老雷家媳妇知道老雷国庆不陪她逛街旅游看电影的意义。另注:彤弓一词出自诗经,乃周天子赏赐给诸侯的红漆弓。)

三六五、华海宴平江河清(一)

锦帆一时如云。

王浩然慨然长叹:“世人都道钦`州是蛮荒瘴疬之地,便是我,非亲自来见,也不知此处竟然繁华如许!”

“若是早几年你来,绝对不是这个模样。”王传胪颇有些得意,眼前的繁华,可也有他一份功劳:“俞济民有经天纬地之才,他将实学用至极致,小兄我也略附骥尾,多少尽了一份力。”

“老爷岂只尽了一份力,若不是老爷,咱们钦`州也没有这般变化。如今钦`州城里横三竖六九条街,哪一条不路面不铺就了水泥、种上了芭蕉!往年台风一来,便是满城积水,今年虽然也有,可积水不过半日便自水道排出,风后亦无霍乱虐疾,这些可都是老爷英明!”

旁边的幕客凑趣吹捧,王传胪捋着胡须哈哈笑了起来。

在王浩然面前,他倒用不着太多掩饰自己的得意。

“我早就该来的!”王浩然有些懊恼地顿足:“这里竟然有此等变化,我却不曾亲身参与,当真是可惜!”

“你此前来得了?”王传胪笑道:“县主仪傧,岂可轻离封地?听闻今年唐王意欲募兵勤王,却是落了个什么结果?”

他此话一出,王浩然微微变色。

建虏肆虐京畿之时,朝廷四处调兵勤王,唐王朱聿键倒是胆大,竟然以护兵和招募的民壮出兵欲勤王,被朝廷下诏斥责也不停止。结果是激怒了崇祯,废为庶人,圈禁在凤`阳。朝廷对于他们这些宗室是极防备的,相对而言,倒是那些非朱姓的勋戚相对优容。

当然,这优容也是“相对”的,朱家历代皇帝,就没有什么宽厚的主儿。

“不过总算好了,你如今总算可以出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如何。你观天望月有什么成果了么?”

“观天望月自然有成果了,原来那月亮之上,并无桂花树,亦无广寒宫,啧啧,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那月亮之上。不过是一片片环山罢了。”

新襄除了生产军用望远镜之外,也生产少数科研望远镜,这主要是供新襄初等学校上自然课所用,但也有少数流落在外,主要是俞国振用于送人。比如说,这位王浩然。俞国振便托王传胪给他送了一副。

王浩然得了望远镜自然是极为欢喜的,用这东西观察月亮,还有绘制星图,对于宗室来说原本研究天文是大忌,但王浩然也顾不上那许多。

“哈,这在新襄初等学校,不过是常识。”王传胪哈哈大笑。

“你有什么可笑的,无非是在俞济民身边时间久了……”王浩然嘟囔了一句。

他们兄弟二人在一群募僚、差役的陪同之下,信步而来。到了新襄的码头上。码头一片忙忙碌碌,正有五艘船在卸货上货,其中有三艘是比较常见的福船,另外两艘的样式却有些不同。王浩然算是见多识广的,指着那两艘船道:“这是什么船,莫非是夷人之舟?”

“哪里,那是俞济民龙门船坊所产的海船,可惜,你没见着俞济民的枕霞号与连波号。这两艘船才是真漂亮……咦!”

说到这的时候。王传胪举起了望远镜,向着海那边望去。然后惊咦了一声。

在望远镜中,可以看到一艘漂亮的白色帆船,正劈波斩浪飞驶而来。

如今新襄的码头已经有所变化了,老码头因为位于渔洪江中,江水较浅,江面较窄,已经不适应象枕霞号、连波号这样的大船所用,因此在渔洪江口处开辟了第二处码头,也就是王传胪他们如今所站的位置。新码头是从去年年底俞国振离开时开建,前后花费了十个月的时间,一个月前第一阶段工程完工。自此,海船都在这新码头处停泊,而老码头只用于内河航运,经过这样分工之后,新襄的航运秩序得到了有效改善,装卸货的速度也有了很大的提高。…,

“当真是说曹操曹操到,这是枕霞号还是连波号来着,你看!”

肉眼也能看到那艘船,只是显得小些罢了。看着那艘船迅速靠近,没多久,远处的炮台处传来了鸣炮声,九响炮声提醒众人,来的是谁。

“是枕霞号,俞济民……啊,新出来的南海伯回来了。”王传胪哈哈大笑起来。

他虽然大笑,却并非没有敬意,国朝从开国功臣数起,十**岁就因军功封爵而且是文武双爵的,可谓绝无仅有。外人并不知道俞国振直接贿赂崇祯的事情,而王传胪只当是钦`州的建设被崇祯知道,故此除了一个武爵之外,还加了文爵的称号。

只是与俞国振打的交道久了,王传胪明白,俞国振并不是很在乎别人表面的敬意,他更在意的是个人能力。

“啊,不只一艘,在枕霞号的背后……好大!”

确实,在枕霞号背后出现了另一艘巨舰,枕霞号已经是此时大明难得一见的巨舰了,但是在它之后的这艘巨舰,无论是船体长度,还是舰楼高度,都远远胜过了枕霞号。

目测过去,这艘船长达十九丈多接近二十丈,宽约是四丈,舰楼一层,显得比较低矮,模样与佛朗机人的战舰极相似。从侧舷看去,足足有二十四个炮门,那么整艘战船应该装有四十八门火炮!

再加上船首和船尾各一门小炮,这艘战舰上的火炮达到了惊人的五十门,完全压制大明的任何一艘战船!

“这……这是佛朗机人的战舰?”王浩然变色道。

“不可能,俞济民这几年在龙门修筑炮台,佛朗机人一艘战舰根本进不了海……我看看,舰首上有名字,位置与枕霞号名字位置一般,上面的字……看清了,是一个天竺数字十六,上面的汉字是……华清海军上将号?”

“华清海军上将号,这是何意?”

“应该是俞济民取的名字,他总有些恶趣味,取些别人不懂的名字来。不过顾名思议,所谓华清,应是华夏海宴河清之意,既是海中水师,称为海军也不错,至于上将,当是取自五虎上将之意……”

且不说王传胪与王浩然这对族兄弟在瞎猜,俞国振此时站在枕霞号的船尾,眉开眼笑地看着身后的这艘战舰。

在建成枕霞、连波二舰的同时,龙门船场便开始按照俞国振提供的标准,建新襄第一艘真正意义上的军舰。造舰的过程并不是很顺利,甚至可以说一波三折,仅其中病累而死的老船工便有数人。在枕霞、连波二舰成功之后,俞国振下令将资源向这艘战舰倾斜,终于在九月中旬,他结束京畿大战的时候,这艘战舰正式完工下水。

在新襄渔政局的舰艇登记上,这艘战舰的性质被标为“海军研究训练舰”,舷号定为“十六”,而正式舰名,则是俞国振早就指定的“华清海军上将号”。它的装载量达到了一千七百料,空载排水量约是九百吨,满载则是一千四百吨左右。这么一个庞然大物,却只需要三十水手,可装载四百名士兵——若是近海任务,这个数字可以增加到六百名!

这也是新襄第一艘战列舰级别的战舰,它的诞生,意味着在南海,新襄渔政局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强大力量!

“当真是……了不起!”章篪在他身边,望着这艘巨舰叹为观止。

“在欧洲,尚有比这艘船大上四分之一的巨舰,而且,此船虽然被我称为战列舰,实际上更大程度上是武装商船,炮还是少了。”…,

“五十门炮还少?”

“嘿嘿,今后很长时间内,海上交战的主要方式就是双方火炮对轰,船坚炮利者胜,五十门炮……远远不够啊。”

提到火炮,俞国振又有些小伤脑筋,他原本以为造火炮是件很容易的事情,但也是花了多年时间,这才初步完成了现在的火炮。这其中那些工匠们研究出来的铁模铸造法、内模水冷术、炮管套嵌术、钢丝套紧术等加快铸炮速度、提高火炮使用寿命的方法,花费了不少时间。

这样铸成的火炮,配上最佳黑火`药配方,不仅使用寿命远胜过此时的火炮,射程也更胜一筹。同样口径装药下,射程要高出别的火炮两到三成。

不过,俞国振一直很想弄出来的线膛技术,还是不很成熟,仍处于试验阶段。

“你果真要将这船派到北方去?”章篪又问道。

“那是自然,既然被称为研究训练舰,不入实战如何研究训练?而且以我观之,朝鲜必定挡不住建虏,待建虏压服之后,耽罗之事必然会有变化,往朝鲜的商贸也会因之受影响。到那时,华清号便可以派上用场,拿朝鲜的水师练练手,积累一下经验,若是建虏来助朝鲜水师,我们自然也可以再敲打一下建虏。”俞国振笑道。

一艘巨舰是改变不了如今南海的局面的,俞国振很清楚这一点,西夷水师实力比起他来,仍占据绝对优势,别的不说,单以被称为红毛蕃的荷兰为例,荷兰的东印度公司便有一百五十艘武装商船、四十艘战舰和一万余名士兵,而新襄如今虎卫数量约有五千,渔政局的人数却只有一千出头。

甚至于郑芝龙的水师,都远比渔政局要强大!

故此,暂时拿朝鲜、倭国练练兵,积累海战经验,特别是风帆炮舰的战术运用经验,便成了渔政局的头等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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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六、华海宴平江河清(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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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章篪来说,新襄的一切都是让他震惊的,“华清海军上将号”只是开始,当船靠近了码头之后,他又开始大惊小怪起来。

“这些石头……便是南海伯所说的水泥?”

“正是,与石灰一般,烧制出来,然后掺沙石抹平,坚实如岩,我在去年年底之前,这片码头才刚开始建,如今已经建成了……哈哈!”

就是俞国振自己,也被码头上变化惊住了。

原本是一片荒滩,如今却成了繁华的码头,新襄的工业制品,源源不断地从这里运往各地销售。其中最大头的是会安,一是会安的转口贸易,可以从这卖到倭国、东南亚和欧夷,二是会安本土的消费能力也极强。

如今的会安,可不再是当初那可怜巴巴的穷地方了,连续两年的大丰收,不仅让会安成为了新襄的粮仓,使得新襄从粮食进口方变成了出口方,更重要的是,在会安培养出了仅次于新襄的一个消费群体。

章篪原本想继续问的,但看到船舱中方子仪在仆妇掺扶下走了出来,顿时闭上嘴,含笑退到一边。

方子仪的脸色有些不好看,这是长时间乘船的结果,刚登上陆地时,她甚至有些晕陆。俞国振伸手去,将她扶住,那边上的仆妇立刻知趣放开。

“这……便是新襄?”方子仪有些惊讶地问道。

虽然俞国振跟她说过很多遍,新襄绝非蛮荒之地,但方子仪心中想来,这也不过是一处小镇罢了。

但如今眼帘所映的,却是一个在金陵都未见着的大港。!

新港沿着渔洪江入海口右岸而设,位置大约是新襄的正南,其长度足有两里,这么长的长度,可以看出今后发展的野心。而从岸上伸入水中长达一百米的码头,足够停靠如今新襄最大的舰船,象这样的码头,每隔着百米便有一个全部加起来,共有十座。

每一座上面,都是高高的龙门吊,借助滑轮和木制标准化集装箱,新襄的货物装卸都非常便利,至少方子仪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的场景:仅仅是十余个工人,便将一个长六米、宽四米、高四米的箱子给吊上船。

看到俞国振,码头上不时有人跑过来行礼,其中既有行军礼的伤残者,又有做普通揖的健全人,不论是谁,看到俞国振时,脸上都是带着笑和敬意。方子仪注意到他们的衣裳相当干净,除了干活的人身上的衣衫打着补丁外,大多数都穿着新衣,款式也各有不同,有一些还是“云想衣裳”的样式。

“码头上的管事,还有工坊里的主事,不少都是虎卫中伤残退役的,他们的抚恤原本已经足够让他们衣食无忧,但很少有人愿意闲着,大多数都希望能如在虎卫中一样有事可做。”俞国振听得她问起,便低声道:“莫看他们这模样,个个都是铁骨铮铮的好汉子好男儿!”

方子仪点了点头,知道俞国振的意思:新襄的伤残人物不但不受歧视,往往还极为尊荣。这里每一个人,可能都是曾随俞国振出生入死的兄弟,切不可以下役仆人视之。

“南海伯宅心仁厚,故此将士乐于效命,大树将军亦有所不及也。”旁边的章篪原本是想避让些的,但又忍不住想听俞国振的解说,当听到这一句时,他情不自禁叹道。…,

俞国振也不谦逊,比起此时任何一支军队,新襄虎卫的抚恤制度都是最好的,可以说,虎卫中任何一个将士出征时都不必有什么后顾之忧。

就在这时,迎面一群人走了过来,为首者远远地就拉长了腔调道:“钦洲知州王传胪,见过南海伯……”

“既然见我,还不过来施礼?”俞国振白了那边一眼,无论是谁,都能从这拖长了的腔调里听出其中调侃之味吧。

王传胪与王浩然笑着过来,两人口里讽刺调侃,但实际上却还是给俞国振做了个揖,俞国振也还了礼。

“济民在京畿做得漂亮,当令建虏知晓,我大明尚有铁血男儿!”首先夸奖的还是俞国振在京畿勤王之举,这对于华夏来说是极振奋人心的事情。

“将士用命罢了。”俞国振倒没有什么引为荣耀的。他带着新襄近一半的战力,对付的只是建虏的一支偏师,此战虽胜,也让他意识到,他确实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完全荡平建虏。

更何况,在某种程度上,他需要建虏给大明施加压力若不是建虏,他哪来源源不断的人口补充给新襄?

“王兄这次来新襄,可是馋酒了?”俞国振看着王浩然,又调侃了他一句。

两人初遇时相当不愉快,但后来发现彼此还算投契,再后来甚至有了交情。听得俞国振这般说,王浩然撇了一下嘴:“俞济民,你别在我面前提酒字!”

当初两人初遇时,王浩然便被俞国振灌醉,宿醉数日才醒,此后便戒了酒。俞国振哈哈大笑,介绍了一下方子仪、章篪等人,也不理睬他二人,径直领着方子仪向港口外行去。

在港口最北处,是一个小小的建筑物,建筑物前则是两道铁轨。俞国振走到这里,也不禁吃了一惊:“这个……都给他建好了?”

俞国振口中的“他”是俞国威,他的堂兄。

这个世上有许多人看上去平庸,其实只是没有放在合适的位置上,俞国威便是其中之一。他不是一个有开拓精神的人,也缺乏长远的眼光与深刻的思想,但他有一个好处,就是执行力极强,善于沟通。故此,当俞国振将他从金陵调至新襄,成为新襄的大管家之后,他展示出了极大的价值。

新襄的规划是俞国振与雷家的人联合做的,但组织人去将这纸面上的规划变成眼前的现实,却是俞国威做的。

比如说,铁轨道路的出现。水泥路虽然很好,但也有缺点,就是不利于牲畜。无论是牛还是马,若在水泥路上不钉铁掌,那么蹄子磨损会非常严重,钉上铁掌,又对其脚底的震动很大,使其不能发力。故此俞国振便想到了畜力轨车,架在铁轨上的铁轮车,不仅负重量大,速度也让人满意,而且还节省畜力。

这个规划他交给了俞国威,却没有想到,原本是打算今年年底开工、明年上半年建成的规划,如今就已经建成了。

“今年自广、东招募了几千劳力来,故此劳力充足,许多工程都可以开建。”

旁边的一个港口负责人笑道:“请官人稍待,过会儿便有一趟车回来。”

俞国振他们并没有等太久,大约是半个小时左右,便见一辆由五匹马拉着的轨车到了这边。轨车共分三节,第一节有雨棚,可以坐人,后边两节则是载货,俞国振估计,一趟这样的轨车,能够拉八千斤左右的货物,问了测试的结果,比他想象得要差一些,这一趟车,可以拉七千斤的货物。…,

这已经很了不起了,五匹马拉七千个仍然能以每小时超过十五里的速度前行从新港到新襄,只需要一小时的路程。

众人便上了车,方子仪自然是可以坐在拉人的第一节里,俞国振相陪,别的人龘大事就只能坐在后面拉货的上面。这一趟车,足足拉了三十余人,其余人则换乘了能入内河的稍小船舶,从旧港去襄安。

马跑起来的时候,轨车极为稳当,无论是摇晃还是颠簸都很小。

根据俞国振一惯的爱好,轨道两旁排出整齐的排水舟,排水沟上用水泥块封闭,再两侧则是种着各种树木。方子仪看着这些不断退向后方的树木,脸上露出兴奋的神情。

新襄远比她想象的要好啊。

“如今新襄已经有人口四万七千二百九十一,这是去年我离开时的数据,如今的数据我也不大清楚……”

“回小官人,前些日子市政公示了,上半年人口统计,如今人口是四万九千九百五十四人。”港口送他们的管事回应道:“小人估计,如今数字恐怕超过五万了。”

“呵呵,也就是说,新襄一城,便有五万人口,这五万人口中,居于城中的约是三万,其余两万,有一万余居住在窑场那边,还有些散布于各个农庄……”

“窑场”只是习惯的用名罢了,实际上现在窑场已经成了一座小城,其人口甚至超过了钦、州。新襄的工业相当一部分集中于此,比如说冶铁和玻璃制造、武器制造。新襄冶铁工坊仍然是最大的工坊,整个工坊中所用的人手是五千九百人,其次是玻璃工坊,全部生产线加起来,也雇用了三千六百余人。当然冶铁工坊除了冶铁之外,实际上还包括铁器制造、武器研发制造等等诸多“分部”而玻璃工坊也同样是如此。

纺织、粮食加工等产业,则集中在新襄城内,一共雇用的人手是一万一千余人,其中大多数都是女子。另外,由原来的朝廷官兵发展而来的新襄基建工团,人数达到了四千之众,加上并不正适隶属于工团的临时工人,数量甚至超过了一万。这些人的宿住,都集中在新襄城中,而同住在新襄城里的,除了他们之外,尚有近万名老人与十五岁以下孩童。

“竟然有如此多人!”听到这里,方子仪与章篪,对于即将见到的新襄更为期待了。

这究竟会是怎么样的一座城?。)

三六七、华海宴平江河清(三)

(今天第二更!)

这究竟会是怎么样的一座城?

宋应星漫步在街头,万时华在他身边,两人的眼中都是迷茫。-------

他们来到新襄已经有两个多月了,和俞国振南下不同,他们走的是内河水道,通过灵渠自长江水系转至漓江水系。先到了钦`州,看到这里商贾云集、人口众多,民生殷实、物产丰饶,当时二人就以为这是了不起的成就了。要知道,此前钦`州每年缴纳的商税才不过区区二百两,而现在一年的商税则多达四千七百两,这些钱足以让王传胪手头宽松,将多年未曾修葺过的衙门、街道好生整修一番了。

但等他们来到新襄后,就更为震惊,甚至有一种恍然如梦不知身在何处的感觉。

新襄多小山,因此随着人口的增多,城市的扩大也是依托着山而展开。新襄多暴雨,为了减少发生山体滑坡、泥石流之类不忍之事,城边的小山都进行了简单保护处置。在别人看来这是劳民伤财的糜费之举,在俞国振看来,新襄每年的收入在迅速递增,这些收入除了投到扩大再生产上,还有一部分就应该用于改善民生。

“茂先兄,你现在弄清楚路是怎么走的了么?”宋应星向万茂先问道。

“我再看看。”万茂先嘟囔了一声,推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镜,开始又去翻自己手中的铅印图册。

这两位老先生鼻子上都架了老花眼镜,透明玻璃的出现,特别是镜片打磨技术地进步,使得“眼镜业”也发展起来。全大明读书人不下数百万,其中近视老花者绝不在少数,比如说宋应星与万茂先,都有很严重的老花症状。到了新襄之后,二人享受的福利之一,便是可以每年免费配一副合适的老花镜——否则的话,以现在眼镜价格之贵,他二人的收入还真有些吃紧。

“两位先生可是迷路了?”就在他二人对着新襄地图查看自己现在所处的位置时,旁边一个只剩独臂的年轻人笑着过来问道。

这年轻人服饰与虎卫的服饰有些相似,过他还戴着臂章,臂章上书着“市管”二字,便是他所属的机构简称了。在新襄成为一座人口过万的城市之后,原先靠着自觉来约束众人的简单制度就行不通了,俞国振便设置“新襄城市内务管理局”这个机构,也有人称之为“城管”的,每次俞国振听到这个词便会发一会呆露出淡淡的笑来。

市管的管理范围极大,从新襄市的规划,到街头巷尾不允许随地大小便,都在他们管辖范围之列。与许多新襄的公共机构一样,它的主要管理者,同样也是虎卫中退下的伤病。初到新襄时,两位老先生并不知道这一点,只道此地役使残疾颇为不仁,但在京畿大战的消息传回来之后,他们才知道,这些看似残疾的年轻人,个个都曾是在战场上生龙活虎浴血奋战的好汉!

两人肃然向这年轻人行礼,不敢以执贱役者视之。

新襄的礼特别多,根据俞国振强行推动的规矩,下属见上司要行礼,上司也要还礼。若是下属行跪拜礼,那上司就得还半跪,若是下属长揖及地,上司至少要弯腰鞠躬。俞国振的理由是新襄聚万乡之民,须重教化才可成礼仪之邦,但这样做的实际结果是,在这儿没有哪个上司愿意下属给自己行跪拜礼的。…,

“多谢这位小哥了,唉……新襄房屋太高,让人……实在是头昏眼花啊。”

万时华多少有些觉得羞愧,他们来到新襄两个多月,基本上天天迷路,也怪不得如此,因为新襄的建设速度太快了。

从崇祯七年,到现在的崇祯九年,不过是两年的时间里,新襄的规模扩大了二十倍也不只,人口同样如此。特别是崇祯八年以来,新襄多达四千人之众的基建工团,加上跑来当小工的峒人和各族民工,超过万人的基建队伍,就没有一天休息。

修路,架桥,还有每天都要进行的活动:盖楼。

如今三层楼已经是新修最普遍的,自从崇祯八年以来,新襄新建的房屋普遍都是三层。临街的第一层是门面店铺,出租给那些年纪有些大的人开办各种商铺,方便百姓生计。第二层、第三层则是住房,后面还有一个大的公用院子,院子里做了简易的园林绿化,也有人家种上一些供自己食用的蔬菜瓜果。

这种建筑样式,实在让宋应星、万星华等新来的人觉得新鲜。但最让他们惊奇的,还是玻璃窗子。

即使是在新襄,玻璃窗子也是新鲜事儿,直到今年三月才开始流行起来。大块的玻璃被切割得方方正正,然后用小钉子固定在木窗棂上,这样装饰过的房子比窗纸亮堂得多,也能有效隔阻新襄的一大祸患蚊虫,如果再辅以用细纱织成的纱窗,那么冬暖夏凉,实在是极方便于生活。只不过宋应星也问过价格,这样的窗子全套下来花费不菲,也只有工钱相当高、收入相当不错的新襄人,才能够支付得起。

“两位先生是要去新襄初等学堂吧,顺着这条太白街向北,然后在下一个路口处折向西,便可看到退之路的标牌,再顺着退之路到尽头,是六层楼,六屋楼下有个门便是初等学堂的侧门。”

那市管不等二人说自己要去哪儿,便将道路详细指点出来,二人道了谢,然后意识到不对,拉住那市管道:“你怎么知道我们要去哪儿?”

“二位先生如今可也是咱们新襄的名人了,每日都迷路的可不多见。”市管善意地笑了起来。

两人也都笑了,他们缓步而行,向着那六层楼行去。

六层楼乃是新襄标志建筑了,它是钢筋为骨混凝土为皮而建,九月作为新襄初等学堂的教学大楼而投入使用。宋应星与万时华去见了之后,在为之惊叹之余,两人还进行过一次激烈地辩论。万时华认为这样漂亮巍峨的学堂,理所当然应该用于教授孔孟之学,用来教授实学实在有些浪费,而宋应星则以为用来教授实学才是最恰当不过。辩论的结果,是万时华勉强同意了宋应星的观点:用来教授实学便可以研究更好的水泥、钢筋,建筑更高的大楼来教授孔孟之道。

当然研究出来更好的水泥、钢筋之后,是不是真来建楼教授孔孟之道,宋应星对此笑而不语,而万时华也心中惴惴。

不到新襄,不知此前之学谬也。

他们穿过六层楼下的门,经过的时候还得亮出自己盖了大红印戮的通行证,新襄初等学堂的戒备等级是与市政署一样的,没有携带通行证就算是俞国威在此也会被拦住。

才一入内,就觉得今天与平时不同,原本安静的校园,今天似乎有些喧闹,在操场之上,有一群人正聚在一处指指点点。宋应星推了一下眼镜,凝目望了望,然后惊喜道:“俞济民——南海伯回来了!”…,

在操场上给方子仪介绍学校的,正是俞国振。

“这一路上来,别的没有什么可以炫耀的,可这新襄初等学堂,我是迫不及待要向你炫耀了。”俞国振与方子仪并肩而行,在他们身边,则是小莲、马湘兰、王月。除了顾眉顾横波另有任用之外,马湘兰与王月都被俞国振安排到了新襄初等学堂,充当小莲的助手,同时也向小莲学习实学。王月的学习速度非常快,如今已经可以出来任教了,马湘兰稍慢些,因此她主要教授的是初等学堂的“美育”课。

俞国振一直认为,本民族的艺术之中,蕴藏着本民族的价值观。征服的最高境界,就是让别的民族接受自己的价值观,这其中艺术的作用极大。

“这可不是该你炫耀的,应该是小莲炫耀才对。”方子仪牵着小莲的手,面纱下一双妙目轻轻白了俞国振一眼。

俞国振除了让她来看他心血所凝的初等学堂,是不是也有急着想见小莲、马湘兰和王月的意思?

“将如今新襄初等学堂的情形,介绍给我们听听吧。”俞国振向小莲道。

小莲抿着嘴笑了一下,面对着自己的主母,她不是很羞涩害怕,这一来是因为她与方子仪很早就认识并有交情,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她对自己在俞国振心中的地位很笃定。

“小官人来新襄后,将家学也迁至此处,并在家学的基础之上,建立起新襄初等学堂。如今初等学堂共有学生二千九百七十七名,其中四年级者三十一人,都是随小官人从襄安迁来的,三年级者二百一十六人,皆是学堂初办时入学的,二年级者一千二百五十四人,一年级者一千四百七十六人……”

从人数上说,新襄初等学堂的规模已经不逊于后世的一些正规学校了,但这是有特殊原因的,崇祯八年九月正式入学的二年级生,乃是那年从南直隶接来的难民,故此人数会有暴增,而今年又从南直隶运来了两万有余的难民,人数也再度扩大。

“嵩阳白鹿,应天岳麓,皆不及此,小莲做得好大事业!”听到这个规模,方子仪也不禁动容。

让接近三千名孩子免费上学,而且还要负担他们的衣食住宿,这可是了不得的善举!方子仪嘴里赞着小莲,眼睛却看向俞国振,目光里满满的都是溢出的情谊。

此前她也听说俞国振办了所学堂,还以为最多就是几十号人就读罢了,现在来看,规模如此之大,这当真是更胜过四大书院的盛举,如果坚持下去,必成惊世骇俗的伟业!

三六八、华海宴平江河清(四)

“南海之器量,非愚兄所能度测,其人智谋深远、果敢勇绝,能为人所不能,唯古之圣贤,方能如此也。惜哉,其人甚智,却不好孔孟,不喜程朱,不读阳明……”

写到这里,万时华放下手中的笔,整理了一下思路,又回看了一下自己的书信,“南海”乃是俞国振的代指,他被封为南海伯。再度提起笔之后,万时华又写道:“自奉贤弟之令而来,所闻所见,颇为感慨。南海真天下奇才,若能为我同道,当奉为盟主,宰执天下,大同可期矣!”

写出最后这一句话时,万时华不禁笑了一下,自己与俞国振打交道才几个月,从最初对他颇有成见,到现在佩服得五体投地,变化之大,着实惊人。这封信里面的内容比较重要,故此他不会通过新襄的邮驿馆寄出,而是会派自己的仆人,将之送到金陵起。

用不了多久,正在金陵的张溥就能收到这封信吧。

在得知万时华将来俞国振幕下充任调研后,张溥便乘夜见了万时华,以复社同忾相激励,托他打探新襄的虚实。张溥不是蠢人,他与俞国振打过这么多的交道,特别是崇祯八年在史可法幕下时,被俞国振反反复复抽了脸。他认识到,对于复社来说,俞国振是一股无法控制的力量,因此,便想到了万时华。

万时华为他以国家大义、清流事业所激,也慷慨接下了这个工作。原本他觉得这个工作并没有什么,只是看看俞国振是不是复社同道之人,可到了之后,他觉得自己越来越看不透俞国振了。

“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这是圣人都没有做到的事情,可是在新襄,南海伯却做到了!”

若说对此不心生敬佩,那就纯是自欺欺人。万时华科场失意,郁郁不得志。原本对于朝廷的一些制度心生不满,可到了新襄之后,不仅一年有一百两银子的收入,也眼见新襄一系列的举措,使得有真才实学的人才脱颖而出,他心中极是羡慕。

门外传来了号子的声音,那是晨练的标志。新襄如今的规模,旧有的城墙已经无法起到防护作用。而且以新襄如今的武备状况,也无需城墙保护。

每一个新襄百姓,就是城墙的砖石,甚至连那些裹着小脚行动艰难的老太太,也不例外。万时华初来新襄时,因为不懂这里的规矩。一些不允许开放的地方,主要是研究所,他也想跑进去查看,结果被小脚老太逮了几回。

这些老头老太,都是俞国振千里迢迢从南直隶救来的,他们能活下来,而且活得老有所养,全是俞国振的一份心意。他们对此也是极明白的,其中的感激。甚至还胜过那些年轻的少年——养老送终,可是人伦大事,他们当中大多数都失去了亲人,就是新襄在为他们养老送终!

而且最初来的老人当中,已经有一些病逝了,这些病逝的老人,被葬于山岗之上,虽然墓地不大,可收拾得非常整洁。墓志铭中对逝者一生多有褒扬。最重要的是,新襄市政每到元宵、清明和七月半。就会专门遣人来烧纸祭拜。

这种终极安慰,对于增加老人的归属感极为有效。这些老人并不是坐吃闲饭,在他们的强烈要求下,俞国振也给他们安排了工作:商业与服务业。

就是在新襄的各个居民区、工坊区小商铺里,出售一些零碎的杂货商品。既包括一些新襄产的小吃,比如说各种果脯、花生、葵花籽、瓜籽等等,也包括一些日用杂货,象是针头线脑、金属扣子、玻璃珠花和布鞋袜子。他们的货物是由新襄市政统一配送,在某种意义上说,他们开办的小商铺类似于后世的小型连锁超市,只不过他们的规模更小。…,

每日赚取的利润,都归于他们自己,这样加上新襄提供的最低生活保障金,他们不仅生计无忧,就是吃鱼吃肉也不是什么稀罕的事情。

曾经经历过流寇之乱,受过官府恶绅欺凌的老人们,对自己目前的生活份外珍惜,也对俞国振极度崇敬,加上某些人背着俞国振进行的神化运动,他们几乎就将俞国振当成了入世的仙人来崇拜。一切可能威胁到新襄安全的不稳定因素,从小偷小摸到懒惰浪费,都被他们唾弃和警惕。

“路不拾遗,夜不闭户。”这八个字浮现在万时华的脑海中,他很想将信重新打开,再补上自己对这些事情的感想,但想想还是算了。

新襄给他带来的冲击太大太多,绝对不是一两封信能够写完的,在他的那封信末尾,他极为热情地向张溥发出邀请,建议他也来新襄看看,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收拾好信件,万时华也出了门。

新襄是座充满活力的城市,各处围墙上都可以看到标语,象“流寇乃身外之贼,懒惰为心中之贼”,象“易为百经之祖,动乃性命之源”,各种各样的都有。其中“动乃性命之源”,据说是俞国振亲自提出的,凡是新襄居民百姓,早、辰、晚三时,都必须任选一时间进行运动。

这种运动是强制性的,除非身体确实不适,否则就必须进行。就是万时华这样的调研员,也一概不能例外。最初时万时华对此很不适应,觉得他一堂堂举人,与贩夫走卒一起活动手脚殊为无体,但宋应星与其余几人却极感兴趣,他们最后向城中老君观的老道人癸泉子学了三十六式散手,每日早上晨练之时,便一起在院子里活动。

一个多月来,万时华倒真觉得自己的身子骨因此好了许多,这和想到当初华陀创五禽戏的典故,华陀的弟子吴普便是练习五禽戏活到了九十余岁。这让他对俞国振的敬佩又加深了一层:不仅关心百姓的衣食,还关心百姓的健康与寿命。

“真乃仁主也。”他心中暗想。

唯一可惜的是,俞国振敬孔孟而远经义,对于四书五经,他也看过,却不去精研。万时华觉得,自己应该寻个机会,与俞国振好生谈一番。

就在这时。他看到俞国振一个人慢慢跑了过来,见到他点了点头:“万先生早,宋先生没与你一起?”

“他已经去了吧,他一向比较积极……哦,是去道观前的那个广场,我们每日在那里练拳。”

“万先生这些时日,在新襄过得如何,生活上可有什么困难?”

“承蒙伯爷厚爱。在新襄我衣食无忧,还可托人将银钱带回去。只不过……我虽然衣食无忧,百姓的日子似乎过得有些……”

万时华想了一下措辞,觉得不好说,因为说新襄百姓日子过得不好,显然是不顾事实的胡言乱语。新襄百姓在衣食住行上,都是万时华见过最好的。可这同时,新襄百姓的日子又过得似乎有些紧巴,存不下什么钱来。

他想了好一会儿,才想到了措辞,将自己的疑惑说与俞国振听。一方面,新襄百姓的生活甚为奢侈,他们当中,相当一部分人家的住房都已经拆了窗纸。改成了玻璃。家中的器皿,瓷器、陶器且不说,玻璃器皿也绝非少见。每人的衣裳,不仅年年有新衣,甚至不少妇人每个季节都有四五套衣裳,打补丁的衣裳虽然还有人穿,但多是在做活儿时才会穿上。…,

听得他的疑问,俞国振哈哈笑了起来:“茂生先生,你觉得新襄百姓收入如何?”

“学生曾调研过。新襄百姓收入极高。便是一个普通工人,月入也在八两以上。”

“对。有一个数据并未公开,故此你还不知,崇祯九年上半年,新襄正式居民的月均收入是十二两六分一钱银子……这些钱放在别处,收入算是不错的,一年下来能有一百四十两银子,即使是南直隶富庶之地,也是中等人家的全家收入了。可在新襄这只是一个劳力的平均收入。”

“这些收入若是放在别处会怎么处置呢?花个三四两银子,解决基本的吃喝穿用已经足够了,其余的大多都会藏在坛中埋入窖里。这样藏起来的银钱,与土块有什么区别?”

俞国振这话对万时华并不陌生,宋应星也曾提过相应的观点出来,因此他很认真地回答道:“可以买田置地、盖屋建房。”

“买田置地,说的好,但是你想过没有,谁会卖田?卖了田的人,今后如何生计?”

万时华顿时哑然。

土地兼并虽然是经常的事情,但在任何一个朝代,土地兼灭严重都意味着灾难,无论这个兼并是以“流转”还是别的什么名义进行,在解决掉因为失地而失业的农民生计问题之前,允许它大规模存在的人都可以说是包藏祸心!

就是万时华自己,也觉得如今大明要重振起来,抑制兼并是必须的。

“相反,你看在新襄,百姓在工坊、农庄劳作,获取工薪报酬,然后再用这工薪报酬购买工坊、农庄产出之物,供自己衣食和生计享用。如此百姓生计改善了,工坊、农庄可以维持乃至扩大,将更多的百姓雇用进来,整个新襄,都受其益。宋公在《天工开物》中所言,金银只为货币而不是财物,实物方为才富,我以为还要更进一步,实业方创造财富,金银只是辅助实业的手段,绝非其终极目的。”

对于皓首穷经将大半辈子时间都花在了科举上的万时华来说,俞国振的话语,当真有些振聋发聩,他停住步子,看着俞国振跑了过去,俞国振回头看了他一眼,他老脸微红:“累了,终究比不上伯爵年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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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九、华海宴平江河清(五)

(感谢潘多的慷慨打赏。)

癸泉子竖掌行礼,向着眼前的人笑道:“无量天尊,李贤弟果然不见南海伯一面?”

“不必见了。”操着一口中原口音官话的汉子相貌堂堂,他笑着道:“我已经见到想见之物,这位南海伯,虽是当世英杰,但生此乱世,需要的不是英杰,而是枭雄。”

癸泉子听到他这样答,不禁长叹了一声:“我请贤弟来,原是想为贤弟谋个前程,南海伯志向远大,才器兼备……”

“师兄不必再说了,朝廷的伯爵,与我这等人物,向来是不对付的。”那李贤弟摆了摆手:“我还是回开`封,当我的店铺伙计,或者回家乡,这个世道!”

他说完之后,大步就走,转身之间甚为果决。在他身后,癸泉子长长叹息,而宋思乙一双妙目,则转了两下,嘴角轻轻撇了撇,表示自己的轻蔑。

“思乙,你不服气?”

“不知道为何师傅如此重视这位李师叔,反正我瞧他不顺眼。”

“不过是他来时不愿教你太极拳养生功么?”癸泉子笑道:“此拳与我三十二式无极散手颇有渊源,学了我三十二式无极散手亦……”

才说到这里,癸泉子眼尖,便看到远处跑来的人,他“咦”了一声:“南海伯一大早就来了?”

宋思乙瞄了那边一眼,然后匆匆跑回了老君庙。癸泉子则又转过去想要将那位李师弟召呼回来,结果那李师弟身影已经消失了。

看来他是真心不想为俞国振效力……俞国振得到这个南海伯的头衔爵位,镇住不少人的同时,也让不少人在心底与他划清了界线啊。

癸泉子多少有些遗憾,这位李师弟精通技击,又博学广闻,可谓文武双全,在俞国振麾下,他本可以有用武之地,错过这次机会,看来他终究只能去店铺里当他的学徒了。

“南海伯今日怎么有空来?”看到俞国振身边跟着的万时华,癸泉子笑着颔首。

“昨日便想来了,但昨日刚到,杂务太多,只能今晨来看看……道长的气色不错啊。”

来找癸泉子,很重要的原因是想问一下他的生物分类工作做得怎么样了,癸泉子的这个工作要是完成了的话,那么下一步就是为学堂编一套从一年级到九年级的生物科目教材——农业是一切产业的基础,而生物科目对于农牧渔这三者合并的大农业会产生非常大的影响。

在这里,也见到了宋应星,除了宋应星之外,还有好几个和他们一起来此的“名士”。在锻炼运动之余,众人免不了谈论一些感兴趣的话题,俞国振有意引导之下,这些话题全都是围绕着民生展开的。

万时华一直在冷眼旁观,看到那些原本和他一样饱读圣贤书的,如今为了三两斗米的增产而面红耳赤,他心里既有些鄙夷,同时又有些羡慕。

“为什么在孔孟的话语里,找不到新襄这样的一个怪异地方,为什么新襄这样的富庶康乐之所,却几乎没有孔孟礼仪?”

这个问题已经困扰万时华有些时日了,而且还将继续困扰下去。他并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心态,已经从最初想用孔孟之说驳倒俞国振在新襄推行的这一套,转变为如何用孔孟之说证明俞国振的治政之策了。

从京畿回到新襄,对俞国振来说,只是从一个战场转移到另一个战场,他要关注的事情极多,首要的事情,便是给前去经营耽罗的将岸派去援军。除了“华清号”之外,他另外组织了四艘大福船北上,这些福船的帆具也经过改造,速度有所提高,因此跟不上抢风也能达到八节航速的华清号。因此,华清号载着五百六十名水手和海军,由俞大海率领先期北上,四艘大福船则由罗九河指挥,载着另外三百名水手和海军北上。…,

俞国振给他们许诺是稳定了对耽罗的控制之后,便给海军扩军,渔政局的战斗人员,至少要扩大到三倍,也就是三千人的规模。

不过要扩充海军,首先要扩充船场。龙门船场已经有正式的工匠四百七十九名,但这个数字俞国振仍然觉得不够,他已经决定从两个渠道增加船场工匠数量。第一是学徒培养,从各个工坊挑选十五岁以上聪明伶俐的少年到船场充任学徒,这些学徒工享受正式工匠一半待遇,而正式工匠采取定级制度,他们每带出一名学徒,便可以升一级,其个人待遇增长五分之一。也就是说,一个原本每月薪金为二十两银子的船匠,若是带出五个徒弟,他们的薪金就直接涨到四十两!

另一个渠道则是招募,二十两一月的待遇,对于船匠来说还是很有吸引力的,要知道自从虎卫扩军之后,一个普通士兵一个月是十五两,伙长一个月的待遇也只是二十两——当然,对于虎卫来说,他们的收入是纯得,不象船匠或工人,还要用收入支付自己的生活费用,更重要的是虎卫都知道,他们今后的发展前途要远胜过普通的新襄市民。

自然,造船另一个急需的是材料,也就是木材。俞国振高价向安南各方势力购买木材,然后经水路拖到窑场进行烘干处理,充分利用铁坊的窑温,这就可以为制造海船提供充足的材料。另外,大量使用铁钉、铆钉,也算是造船工艺上的一个进步吧。

同时铁器工坊开始研制钢制龙骨,为下一代战舰做技术储备。

俞国振并不知道所有的技术细节,但他知道技术的发展方向,知道大致的外型,手中有一批经过他点拨后可谓这个时代最强的能工巧匠,又有充足的资金给他们去折腾,因此很多时候,他都可以提前进行技术储备。

扩充海军之外,便是针对此次京畿之战进行总结。虽然此前小规模低层次的总结,已经在各队各营之间进行过了,但全面系统总结还没有进行。针对此战中的经验教训,最终总结出三条非常重要的经验:首先是虎卫的火器优势必须尽可能增强;其次是有炮兵相助的火器部队拥有极大的优势,故此虎卫中有必要设置专门的炮营;再次不可忽视冷兵器的作用,但虎卫原先一枝火枪一柄长刀的装备,在实战中显得有些累赘。

这三条经验汇集于一处,还是进行武器改进的意思。经过实战反复使用之后,虎卫对“虎卫乙”型火枪提出了一系列的改进意见,比如说重量还嫌过重,比如说火绳的成功点火率只有一半左右,战场之中需要频繁更换等等。

这些改进意见,最终因为一个人的到来而得到了解决。

“毕侍郎着实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能见到这自发火真的造出,老朽此生无憾了。”一脸红光的毕懋庚捋须大笑。

“燧发枪”。

这个解决掉问题的并非是俞国振,而是毕懋庚。严格来说,是毕懋庚带来的一张图纸。在退休致仕之后,毕懋庚就一直潜心于火器研究,他是个唯武器论者,认为要对付流寇和建虏,所能依靠者唯有大明的火器。在襄安见到虎卫乙型火枪之后,他便开始着手将自己的自发火想法与虎卫乙型相结合,并且先后绘制了六份图纸,最终在新襄武器研究所的协助下,挑出了其中一份进行改进。虽然它还不是十分细致,但以新襄如今强大的金属零件生产能力,仅仅是半个月时间,便拿出了各种规格的样品十件,最后确定了其中一件为虎卫丙型。…,

虎卫丙型燧发枪长为四尺七寸,重七斤,另配有卡口,可以安装刺刀。在装上刺刀之后,全长达到六尺二寸,也就是一米八六左右,算得上是一枝长矛了。因为枪膛和火药没有改进,所以火铳的有效射程和精确度,比起虎卫乙并没有太大变化,最大的变化是在射速之上,原先最熟练的虎卫火枪手,也需要约二十七秒才能完成整个射击过程,而现在这个速度减到了二十秒左右;另外,原先有将近一半的击发失败率,在使用燧发击发后,也降到了一成五左右(以上数据来自山鸡桑大作《东宁记》中的孙氏铳)。

“毕侍郎于此火枪上立有殊功,俞某必向陛下上书,为毕侍郎请功。”

“下官老矣,又无起复之意,请不请功,都没有什么,若是南海伯能以此火器多杀几个贼人,少伤几名将士,毕某就心满意足。”说到这里,毕懋庚抬起眼,望着俞国振:“只是有一件事情……”

“毕公请言。”

“这虎卫丙型火枪的图纸,还劳烦南海伯献与朝廷,着工部、兵部督造。”

说到这里的时候,毕懋庚深邃的眼里,闪过一道奇光。

他是随着俞国振一起乘枕霞号来的新襄,俞国振到金陵去,除了为得胜归来的将士举办凯旋仪式之外,另一个目的就是接这位当代的武器设计大师去新襄。他到了新襄之后,感觉到此地与大明别处不同的气氛,也稍接触了一些新襄公开的秘密。这让他在设计改进虎卫丙的同时,也感觉到了一种忧虑。

他并不怀疑俞国振对大明的忠诚,可是新襄虎卫、百姓,是不是象俞国振这样忠诚,会不会有人为了图谋富贵,而做出将黄袍披上俞国振身上的事情?

“此图当由毕公献与朝廷才是。”俞国振坦然应答。

三七零、碧海青天弄玉箫(一)

除非俞国振能狠下心来将毕懋康囚禁或者干脆处死,否则他根本无法阻止图纸的外流,甚至就算是他现在下令也已经晚了。

可以想见,毕懋康来新襄之前,不会没有准备,他家中肯定还有原来的那六份图纸的备份。便是到了新襄,他也应该有所防备,比如说,他的心腹仆人中,在前些日子已经有一个说是传递家书离开了。

望着俞国振好一会儿,毕懋康良久不语。

他官至兵部侍郎,在官场上什么事情没有见过,可面对俞国振那双坦诚的眼睛,却不能不犹豫。

看不透,完全看不透这个少年。

毕懋康不想猜下去了,他自然知道,俞国振确实不在乎他把图纸传到外边去。毕懋康熟悉大明的火枪锻造工艺,这样的一杆火枪,放在大明,最熟练的工匠,朝廷全力支持,没有一个月也造不出一枝来,而且一枝的成本,恐怕要到二十两银子以上,并且不能保证成品的合格率。

是的,大明装备得起,但是只怕同样的价格,大明装备一名士兵,俞国振可以装备两名三名!

毕懋康还是小看了新襄的生产力,虎卫丙型燧发枪的生产成本,并不比此前的虎卫乙贵多少,折算起来,也就是三两银子出头一柄。

不仅如此,在改进弹丸与火`药之前,大明造的燧发枪的射程与准确度,仍然是低于虎卫所用!可以说,虎卫丙型火枪只是帮助虎卫在面对建虏时拥有更大的火力优势,而这点对大明朝廷来说,却没有什么用处!

“老朽老了,有一句腹心之话对伯爷说,若是说错了,伯爷莫怪。”想到这,毕懋康决定开诚布公。

“请说。”

“伯爷忠君爱国之心,老朽可以看得出来。但伯爷这边的虎卫,则未免有些……只知有伯爷而不知有天子了。”

略一犹豫。毕懋康盯着俞国振的眼睛,缓缓又说道:“此非长久富贵之道。”

这是第一个当面说这类话的人,俞国振同样盯着毕懋康:“毕公,我无意于富贵。若非见百姓苦难,我宁可扬帆海外,只求一个逍遥自在。”

“此前我屡立功勋,天子也意欲授官加赏,我只求田宅罢了。此次京畿事了。若不是担心监军太监虚冒功勋,担心屡拒爵赏非国家激励人心之道,我仍然愿意归于田宅,而不是充任这个什么南海伯。”

“百姓能得安乐,富贵于我便如浮云。”

俞国持一句一句说出来。速度也很慢,算是表明自己的心迹。毕懋康闻言默然,许久之后。拱了拱手:“老朽老矣。还请南海伯安排人送老朽回去。”

“毕公何必如此着急,在新襄多呆一段时日吧。”

“不可再多呆了,再多呆老朽就舍不得离开了……老朽已知南海伯之志向,也看到了南海伯之能……如今只求回乡速死了。”

毕懋康的话语里多少带着一些悲怆。俞国振没有给他一个保证,没有说绝对不会有起兵反明的那一天。而是将百姓放在第一位。这并没有解决掉毕懋康心中的担忧,但他知道,自己无力改变什么。

无论是改变大明,让百姓不至于苦难,还是改变俞国振,逼使俞国振承诺绝不选择,都是远远超过他能力范围之内的事情。他能做的,也唯有退隐山林,他只能希望,自己尽快早死,看不到他不想看到的那一天。…,

“毕公何出此言,你又不是张凤翼,张凤翼、梁廷栋一开始也是只求速死,后来我们打了胜仗,他们想活而不能了。”俞国振微笑着道:“毕公老而弥坚,才华正为华夏所需,即使不愿留在新襄,也可以回张著书立说,晚辈愿将之付印成书,令千载之后的后世小子,也知道毕公大名。”

对于真正的儒生来说,立功、立德、立言乃是人生三大追求,立功立德为有益于当代,立言则是为了将自己的学说留传于后世,俞国振以此激励毕懋康,而毕懋康却只是苦笑。

任俞国振再三劝说挽留,这位当代的武器大师,究终还是离开了新襄。俞国振也没有太多的心情用于挽留一位旧时代的文人,毕懋康毕竟还是忠于明的。他必须将精力投到新襄进一步建设中,而现在,困扰新襄发展的问题,已经不只是人口,更是资源了。

铁矿石与煤炭资源的瓶颈,在新襄逐渐显现出来,必须通过某种渠道加以解决了。

当俞国振在琢磨着如何获取更多的煤炭资源与铁矿石资源时,山`东即`墨青岛口,将岸望着忙碌的港口,眼中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忧忡。

“将郎,你怕什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湮,咱们这还有几百人,难道还收拾不了一个小小的鲜国?”

他身边的罗宜娘撇着嘴道,对他几天的情绪很是不满。将岸苦笑了一下,宜娘是见惯了虎卫打胜仗,因此不免太小看天下了。将岸却是知道,朝鲜虽非大国,可凑个十万军队出来还不成问题,若是有一万虎卫,这十万军队当然和土鸡瓦狗没有什么区别,但是他手中能动用的却只有两百虎卫,外加上那不到四百的牧奴,而且那些牧奴的忠诚度还有待考验!

“将总督,李家兄弟来了!”

就在这时,一个登莱兵前来报告,俞国振给将岸留下的兵力并不多,现在几乎全部被他派到了耽罗岛上,因此在青岛口,他所用的人手都是孙临的登莱兵。这个来禀报的登莱兵,将岸就认识,名为孟威,如今已经是朝廷任命的把总,可整日里还是缠着他,想要到虎卫去当一个小兵。

“怎么你这个把总来传信?”将岸笑道:“好歹你如今也是一个军官了,这等事情,哪需要你来?”

“什么狗屁军官,哪里比得上当一名虎卫,将总督,你就跟伯爷美言几句,收下我吧!”

孟威一脸陪笑,小眼睛不停地眨巴,看上去就象是一只在讨好主人的狗。但他这神情让人好笑却不生厌。至少将岸不会生厌,他可是知道这个孟威的。冷口关之战随着孙临冲杀,身被二十余创,兀自酣战不止,绝不是只知道溜须拍马的小人。

“这可难办。你年纪大了。”将岸为难地挠着头。

“将总督总拿这话来搪塞,小人的堂兄孟放,年纪可比小人还大六岁,当初若不是他比小人大,哪里轮得他去炮营。可是就因为他会放炮,便让他去了虎卫,小人却入不得,这不公平,小人也可以学打炮!”

两人这样的对话这些时日发生过不知多少回。最后都是将岸哑口无言——他虽然能言善辩,可对上一个认死理反复纠缠的倔驴,也就无能为力了。不过想想也是有趣。冷口关之战时。投来的女真人中莫尔庚额与席特库是两兄弟,随孙临北上的孟威与领着炮营反正的孟放也是兄弟。…,

孟威口中说的李家兄弟,是李青山和李明山,二人一见着将岸。立刻行跪礼:“李家兄弟,见过总督老爷……”

“起来。起来,可当不得你兄弟如此礼,我家公子早就说了,两位乃是当世英雄,要我多借助两位之力!”将岸不待二人跪下便上去将他们拉了起来,亲热地说道:“公子为了避嫌,故此不能亲自来见二位,只派了我来,二位可千万莫见怪!”

这话说得李家兄弟心里份外舒坦。

此前俞国振虽然声名远播,但说到底还只是一介布衣。可现在不同,朝廷封赏名爵的公文已经明发天下,百姓当中也纷纷流传着“俞济民万里赴戎机、崇祯帝慧眼封南海”的戏文评话,身份已经与初见时不同了。俞国振自己对此不在乎,那是因为这种爵位根本不放在他的心上,虎卫对此不是很在乎,那是因为在他们心中崇祯根本比不上自家公子,可在大明其余百姓心中,这可是了不得的大事。

便是李家兄弟这样的豪强,心中也不免惴惴,唯恐俞国振翻脸不认人。

因此,当有人执俞国振信件去召他二人来时,他们多少有些犹豫,但来到这里,见到这位被尊为“总督”的年轻人,给他三言两语便安抚住了。

“咱们兄弟不知将总督有何吩咐,故此只带了两百心腹赶来,若是人数尚不足用,还可以再召。”

“人数确实不足,需要二位再召一些来。”将岸听到他们手中的人手,眼中顿时亮了起来。

“我兄弟二人有几分薄面,总督需要多少人说,只管说来。”

“实不相瞒,越多越好,其中风险也大,不过若是能成,每人一百两的安家费,我将某可以许下来先发……你们兄弟别忙着拒绝,你们二人自然是没有的,公子早说了,你们极是义气,对你们说钱就太瞧不起二位了,故此给了三个选择。”

将岸说到这,稍停了停,看到这对兄弟脸上露出激动的神情,将岸便又道:“第一个选择,是此间事了之后,你二人进入细柳别院接受我们虎卫的操演训练,日后能成,便为虎卫一员,不过我家公子也说了,二位年纪较大,怕是要吃几倍的苦头,而且即使从细柳别院出来,也需要从底层做起,先入教导团为一小卒,再依战功升迁。”

“第二个选择,是替我家公子管理一片马场,不过马场不在咱们陆上,而是在海中,耽罗,也就是我们此次要去的地方。你们只管看着那些牧奴,别让他们捣蛋便是,其余的,自有我安排人手处置。说实话,这是个享福的职缺,虽是重要,却也清闲,每日就是纵马驰骋喝酒吃肉,倒是快意。”

说到这,将岸又笑了一下,因为从李氏兄弟的表情可以看出,他们对这个职务完全没有兴趣。

“最后一个,也是最难的一个,便是维持如今模样,你们兄弟在山`东,公子每年支应你们一万两银子……”

“我选第三种!”不待将岸说完,李明山便抢着道。(..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三七一、碧海青天弄玉箫(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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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大海带领着华清号经过两个多月的航行,终于抵达了青岛口

华清号确实是华夏此时度最快的战舰,但毕竟是逆风行驶,能用两个月抵达登莱,已经是很快了

“啧啧,这个破港口,抵不上咱们襄的一半,便是会安的港口,也比他好得多了”

远远望着这港口,一个水手评论道,俞大海瞪了他一眼,又看了看旁边一声不响的渔政局水兵,脸色有些不好看

说话的水手是他的老兄弟,而一声不响的渔政局水兵则是虎卫事实上虎卫都是很好相处的年轻人,否则也出不了象田伯光、将岸这样喜欢油腔滑调的家伙了,但是他们被俞国振培养出习惯,那就是当做正经事时,总是尽可能地严肃谨慎

而海盗出身的老兄弟,永远都是吊儿郎当的模样

“等一下,先让舢板去招呼一声,让连波号派引水员来,咱们可不熟悉这港,万一有什么暗礁可就糟了”

不用俞大海招呼,从码头的连波号那儿过来了一艘小船,而原本泊着的连波号也开始升帆启锚看到这个,俞大海嘿嘿笑了起来:“放两炮,吓唬吓唬老荀?”

周围都是一片哄笑,就是虎卫,也露出骄傲的笑容

这是拥有“华清号”之后他们最常玩的一种娱乐了,在北上的途中,遇着了商船或者大明水师,放两炮吓得对方调头就跑,几乎成了单调的海上生涯中最让他们高兴的事情不过现在面对的是友军,他们也只是说说罢了,否则吓得连波号出了什么事故,大伙都要担责

连波号上的荀世禄一开始时确实吓得不轻,这不怪他,对于只装了两门小炮的连波号来说单边就有二十四门炮的“华清号”确实是个可怕的庞然大物,荀世禄就不知道该如何来应对这样的大家伙不过当桅杆上望台里的了望员说来的是自己的船——虽然为了吓唬他们俞大海没有升起襄的海豚旗,可是舷号与舰名在那里,这可是襄的特色

“你们来得正好,这就是‘华清号’?”见到俞大海将岸满脸都是喜色:“老俞,我只能给你们三天的时间休息,今天,明天,后天大后天也是就十二月十六日,我们一起出动”

“去耽罗岛?”俞大海讶然问道

“不是,是去鲜国的汉阳京”将岸脸上露出异样的神情:“听说你们渔政局一直埋怨说没赶上京畿大战?现在你们的机会来了,建虏正在逼近鲜国汉阳京,今早我得到的消息建虏势如破竹,料想用不了多久,便能兵临朝鲜都城了”

“我来正是为了此事公子遣我来前说朝鲜主昏臣乱,必不能守,为建虏所迫,迟早会降因此,允许我们相机行事总的原则是保住耽罗、伺机给建虏重创,以练兵为主,杀伤敌军为辅”俞大海一边说一边拿出了俞国振的手令:“渔政局俞大海,领‘华清上将号战列舰’,奉令入编”

“允许入编”将岸接过了手令,这也就意味着他获得俞国振的授权,在战时指挥“华清”号战舰和舰上官兵

将岸还是高估了朝鲜的抵抗能力,低估了建虏的攻击度就在他与俞大海说话的时候,伪清皇帝黄台吉,甚至御驾亲征,已经攻至鲜国定州,所到之处,尽数闻风而降

“马福塔到了哪儿?”

鲜国定州城中,黄台吉高坐于公堂之上,周围环侍着建虏诸酋其中既有礼亲王代善、郡王满珠习礼、布塔齐这样位高权重者,也有谭泰、鳌拜等锐他此次攻伐朝鲜,又是兵分两路,自己亲领一军,另一军则是由睿亲王多尔衮、贝勒豪格自宽甸入长山口…,

“马福塔已至汉阳城下,据他所言,鲜王李倧,不知所措,只是一昧发勤王诏,而百姓士民,相哭于道,扶老携幼逃奔”

“让多铎、硕托和尼堪再快一些,早日断其退路,朕不想迁延日久”

必须承认,此时建虏的战斗力极强,不仅仅表现在他们有一群如狼似虎的八旗兵上,表现在他们拥有一批在不断地胜利中培养出自信和能力的悍将上就是身为皇帝的黄台吉,也是敢于用兵,他自己督大军在后,却派了牛录额真、户部参政马福塔,率三百兵为前锋,直逼汉阳城而这三百八旗,竟然也真正做到了,仅用了十二天时间,便兵临汉阳城下,让鲜王李倧惶惶不知所措

“恭贺陛下,前方捷报频传,大胜必然不远”

这个时候,诸将的心思都在琢磨着该如何说动黄台吉,派自己领兵出去劫掠,有心思狂拍马屁的,唯有一人了不少人斜着眼睛向那人看去,神情多少有些不屑,但当着黄台吉的面,谁都不敢把自己的不屑表露出来

范文程

建虏中相当一部分人,都瞧此人不顺眼此人最常挂在嘴边上的话语,便是先祖范文正公如何如何这位范文正公,据说是某个叫“范仲淹”的汉人,乃是几百年前汉人中的大英雄大豪杰,他的曾祖在明国当过兵部尚书,祖父也曾为沈阳卫指挥同知,但他自己,却奴颜婢膝,装腔作势,甚至到了连建虏都看不过去的地步

“哈哈,范学士庆贺之话说得早了些,还未全功啊”黄台吉微笑着道

他与范文程可谓君臣相得,别的人只当范文程是一昧溜须拍马,他却知道,范文程此语背后殊有深意,只不过汉人说话,喜欢拐弯抹角,不愿意直白地说出来罢了以往他还只是贝勒的时候,对范文程这种腔调是不喜的,但当他成了天聪汗之后,就觉得同样是劝谏的话语,范文程说出来的,就是比别人说出来的要婉转动听

“虽未全功,但已经离之不远”看着黄台吉,范文程跪下道:“臣请陛下御驾回师”

这才是范文程的本意,黄台吉眯着眼睛看着他,好一会儿道:“如今我军节节胜利,正是加进发之时,范学士何出此言?”

“汉人胆小,自然巴不得早些回去”旁边的鳌拜嚷了起来

没有人理睬鳌拜,建虏当中有些奸猾心思的,都集中起注意力,想知道范文程那如蛇信般的舌头里,又能说出什么话来

“陛下此次亲征,深入敌国千里,兵临不臣之京,已经是太祖皇帝都未曾有过的奇功了陛下便是不回师,驻于此处,遣一将领兵向前督战便是”范文程说得极是诚恳:“陛下万乘之君,岂可以身冒险?”

说来说去,还是些老理由,事实上从黄台吉决定亲征朝鲜开始,范文程便不停地在说这个了黄台吉心中有些不耐烦,看了看左右,发觉代善等人多少有些渴望

黄台吉知道他们的心思,建虏虽然建国,可是女真人的野蛮传统还保留了下来,若是黄台吉听了范文程的劝谏,停在此地或者回师盛京,那么他们当中的某一个将获得兵权,指挥对朝鲜的剩余战斗,而这,意味着权势与财富,甚至对某些人来说,还意味着多

比如说现在不在他身边的多尔衮和多铎,想来他们还对生母被自己勒令殉葬心有不满,对自己将他们手中的兵权夺来、改他们的两黄旗为两白旗,是暗藏恨意,若是自己让他们在征伐朝鲜时独占灭国之功,他们在八旗中的威望起来了,掉过头只怕立刻要对付自己了…,

“朕听说明国近封了那个俞国振为南海伯”黄台吉略一沉吟,然后笑了起来:“扬古利阵亡的京畿之战,你们也应该知道,这个明国的伯爵,据说还不满十九岁,尚能亲冒矢石朕身边八旗忠勇将士,远胜过他的那群乌合之众;朕十余岁便随先皇亲临兵锋,指挥作战,是远胜于他范学士,你以为朕所言对也不对?”

“陛下……乃大国之君,岂是俞国振一区区小国之爵能比拟的?”

“你只要回答朕,朕在你眼中,是不是不如那个小国之伯爵?”黄台吉的语气突然变得严厉了

他心中对范文程确实有些失去耐心,范文程只不过是想表示他的忠心罢了,黄台吉深信,如果自己的兄弟当中某一人将自己弄死了然后坐上这个位置,范文程依然会如此跪拜,表达忠心

“陛下自然远胜过那个俞国振”

范文程冷汗直冒,知道今日怕是拍马屁拍到马腿上了,想到曾经与他并驾齐驱的宁完我,前些时日险些被重弄去当奴录,他不由得暗暗骂自己

“既然连俞国振那小国伯爵都能亲临阵前,朕难道说不如他?”黄台吉冷冷瞥了他一眼:“范学士,公文尺牒,乃你所长,出谋划策,亦为你之本份,但替朕做主——你还不够这个资格”

“臣不敢,臣不敢”范文程在地上瑟瑟发抖

“传朕之令,全军进发”黄台吉没有再理睬他,而是看着周围的臣子——奴才们:“早些降伏朝鲜,早日集中力量对付明国”

他的心中有一种紧迫感,以前这紧迫感从没有这么强烈过,他总觉得,在明国,在遥远的南方,似乎有一种可以威胁到满清根基的力量,正在茁壮成长

他必须在其真正长成之前,将之扼杀(未完待续)

三七二、碧海青天弄玉箫(三)

“官人,你怎么了?”

俞国振浑身冒着冷汗爬起来,这个动作惊醒了方子仪,方子仪伸手摸了一下他的额头,发现上面全是汗水,极为担忧地问道。

“无妨,无妨,做了个……做了个梦。”俞国振喃喃地说着,紧紧抓住了方子仪的手。

方子仪从来没有看到俞国振这么虚弱过,她心里满是疑惑:是什么样的梦境,能让她这个有着“幼虎”之称的丈夫,在尸山血海中泰然自若的好汉,变成这个模样。

她并没有急着追问,相对于俞国振的光芒耀眼,她显得有些没有存在感,来到新襄已经有两个月了,但这两个月的时间里她按捺住自己对这个城市的好奇,深入简出,尽可能不出去干扰和影响新襄的正常秩序,只是一点点、小心翼翼地观察和融入这座城市。

一只手让俞国振握着,她另一只手在床上摸索,摸到一块毛巾后,抓着为俞国振擦拭身上的汗水。新襄这里的冬天,依然很温暖,白天里有些人只要单衣就成了,就是夜里,她与俞国振身上也没有盖多厚的被子,俞国振流这么多汗,让她很是心疼。

“子仪,若是……若是我不在了,凭着新襄,能守住华夏么?”

俞国振这话,让方子仪心惊肉跳。她不知好端端的,俞国振为何出此不吉之语。

她是个极聪明的女子,来到新襄之后除了时常与小莲、王月等相聚之外,便按捺住自己对这座城市的好奇,极少抛头露面。她坐正起身,一双美的的眼眸盯着俞国振:“官人何出此言!若无官人,谁能统领新襄?虎卫虽是少有的精锐,可没官人指引,他们如何保全得下来?新襄没了官人,便是别人眼中的一块肥肉,谁都会扑上来咬一口!”

俞国振知道她误会了。便又开口道:“我说错了,我是说。你瞧咱们新襄如此生机勃勃,百姓富庶远胜过别处,别人能象我们学么?”

方子仪闻得此语,讶然看着俞国振。过了好一会儿,她缓缓道:“妾为妇人女子,见识短浅,郎君乃是做大事的,若有事情犹豫不决。当问之于众人,而非妾身。”

俞国振唯有苦笑,方子仪说的正符合如今女子的妇德要求,放在别人眼中,是再好不过的大妇。但俞国振现在需要的却不是一个不干涉政务的妻子,而是一个能够与他进行讨论的朋友。

在这个时代里,他太孤独了。没有人懂得他的恐惧。

就在他有些失落之时。方子仪又俏皮地一笑:“不过,郎君既然问到妾身,妾身不答又不合妇德……这让妾身很是为难呢。”

“你……”

俞国振还是第一次看到方子仪俏皮的一面,柳如是倒是很俏皮。但象方子仪这样端庄的人偶尔俏皮一次,才真正让人觉得眼前一亮。

他甚至觉得。自己还不是真的很了解自己的这位娘子。

“妾身读过一些史书,据说古代的贤者,他们居住之处,自成墟市,象管宁避居辽东,旬月成邑,他以诗书教之,而邑人知礼让,可如今安在……妾身当时就在想,古往今来,贤人何其多也,但他们所行之事,都离不开四字,人亡政息!”

说到这里,方子仪眼中闪动着灵光,她看着俞国振:“故此,郎君即便不是为了妾身与小莲、如是诸人,只为了郎君的事业,也不要轻言不在……”…,

这番劝解,情深如海,俞国振心里怦然而动。他翻起身,点了点头:“是,我绝不会轻言!”

“华夏太大,新襄太小……”方子仪又轻声道:“我只听说过一缸靛蓝将一点朱砂掩去的,没有听说过一点朱砂能染红一缸靛蓝的事情。”

这是进一步回答俞国振方才的疑问,俞国振用力点了一下头,因为那个不好的梦而有些动摇的意志再度坚定起来。

不想新襄这个火种,在这个大时代里被吞没,唯一的方法就是奋勇向前,绝不可停滞!

两人相视一笑,依偎于一处。过了好一会儿,方子仪轻声道:“天色快亮了,郎君是再睡一会儿,还是听妾吹一曲箫?”

“你会吹箫?”俞国振有些讶然。

“妾身会的东西还多呢,只是郎君要慢慢来发现罢了。”方子仪眼波流转,目光似水。

钦`州的东方天际出现鱼肚白时,鲜国汉阳城下,第一缕阳光已经照在了劳萨的脸上。这个粗壮的女真汉子用手抚过自己的脸,将唇迹的油脂抹掉,然后用力在身上擦了擦。

“硕翁科洛巴图鲁,那个鲜人娘儿们的滋味怎么样?”马福塔笑着向他问道。

这个拗口的称呼乃是劳萨的称号,即使是在以勇武著称的建州女真人当中,劳萨也是少有的勇士,要知道整个满虏当中,得到这个称号的只有三人,另两人中有一个,是后金开国五大臣之一的安费扬古!

“鲜人娘儿们果然嫩,捏下去仿佛能出水来,脸庞儿屁股儿都大,还会一些厉害的招数,用她们自己的话儿来说,是什么吹箫,就是没有咱们女真娘们的气力……我说马福塔,你问我这个干什么,难道你营帐里就没有鲜人娘儿们么?”

“还当真没有。”马福塔啧了一声:“昨夜巡夜的事情,你安排好了么?”

“那鲜国国王都遣人来劳军了,还要巡夜?给他们一千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夜袭我们吧。”

说这话的时候,劳萨是满脸不屑,在他看来,这些鲜人当真是无用至极。虽然他觉得明国人也无用,可比起鲜人,明国多少还能组织出点象样的军队。

“那倒也是……”

马福塔话还没有落,便见着一个斥侯赶了过来:“二位额真,和硕豫亲王主子已经到了,让二位额真前往迎接!”

马福塔倒没有什么,劳萨却哼了一声,他是追随努尔哈赤的宿将,豫亲王多铎才是二十多头的小子,虽然是努尔哈赤的血裔,可在已经有了皇帝的黄台吉的情形之下,他对这位“主子”提不起多大的兴趣来。

“走吧,去拜见拜见,好歹是主子。”马福塔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鲜国送来的美女中,有没有尚未动的,有的话给豫亲王送一个去吧,听说豫亲王很早就开始亲近女人了,哈哈……”

“鲜国国王送来的,过了一夜怎么可能会有没动的?”劳萨昂了一下下巴:“反正我营帐中的两个,我都用过了。”

就算没有用过,他也不愿意将自己的战利品拱手相让。他与马福塔带着三百人伪装成商贩,突入鲜国国土,十二日便兵临鲜国都城之下,其中艰辛凶险,不知经历了多少。在劳萨看来,多铎只是来捡果子占便宜,让他心里十分不满。

多铎时年二十三岁,但象别的满虏一样,外表比起年纪要老得多,不但留着浓密的八字胡须,额头上还有皱巴巴的皱纹,看上去倒象是三四十岁。不过他的精力还是极为充沛。…,

见着马福塔与劳萨,他腆了一下自己的肚子,或许是因为养尊处优,也或许是因为整日油腥不断,他肚子挺大,若是后世迷恋那些贝勒的脑残女们见到,一定会大失所望。他笑眯眯地道:“你们做得极好,皇帝说了,要我来接应你们……听说鲜国国王昨日遣人送酒肉美女来劳军了?将美女带来,让我瞧一瞧。”

马福塔与劳萨对望了一眼,也不知道是哪个嘴巴这么大,竟然将这事情,都透露给了豫亲王。

劳萨当下就嚷道:“豫亲王,你是亲王,什么样的娘儿们没有,为何还与我们来争这些女人!”

多铎脸色一沉,正想要发作,却被身边的一个戈什哈扯了一下。

这个戈什哈是他胞兄多尔衮派给他的,见他摇了摇头,多铎哼了一声:“既然是这样,我也不与你争,马福塔,你去鲜国都城一趟,让他们再送美女来劳军。若是有公主什么的,送几个公主给我,我还得给睿亲王留两个!”

马福塔暗暗叫苦,鲜国国主李倧总共还不知道有没有两个女儿,到哪去寻合适的公主!不地他知道多铎年少气盛,若不遂他的意思,自己少不得要吃挂落。他应了声,便匆匆离去,多铎也不理睬站在一边的劳萨,只是闭目等候。

他连夜赶来,到现在也有些疲了,不一会儿,便发出鼾声。劳萨自恃年老功高,不等他说话,便拖了个马扎坐下。

约是小半个时辰过去,马福塔满脸异状,匆匆赶了回来,他一踏入营帐,原本睡着的多铎眼睛立刻睁开,手也按在刀柄之上,凌厉的杀意在眼中闪过:“谁?”

“这般警觉,倒有几分老汗的模样。”劳萨在心中暗暗评论。

他却不知,多铎警觉的不是敌人,而是他的兄长,过去的天聪汗,如今的清国皇帝黄台吉。

对于多尔衮与多铎来说,黄台吉始终是悬在他们头顶的大山,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压下来,让他们遭受灭顶之灾。

“豫亲王,豫亲王!”马福塔稍犹豫了一下,决定还是实话实说:“鲜国国主李倧乘着昨日劳军之机,已经弃城而走,去了南汉山城!”

“什么,你们竟然让李倧逃了?”多铎勃然大怒,但旋即眼睛一转:“既然如此,随我攻下汉阳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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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三、遥望冰火两重天(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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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是汉阳城?没料到这海东之国,竟然也有这么大的城池。---------------1---”

望远镜里,远处的大城正陷入一片烟雾之中,显然是遭了兵火,在将岸身边,俞大海讶然问道。

“来晚了一步,不过也好,咱们原本就不是来替这些鲜人卖命的。”

“走吧,咱们本来是想请李倧随咱们走的,现在看来用不着了。据说李倧将后宫与群臣妻儿都安置在江华岛上,或许咱们在那边能有收获。”

将岸收起了望远镜,他与俞大海身边,只有数十人相护,下了山之后,便向着水边过去。

就在这时,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至近,向着他们过来。

“被发觉了?”

“只怕不是,应该是顺着汉江去江华岛的建虏。”将岸推测道。

他推测得**不离十,来的正是勘察前往江华去路的建虏,为首者正是要将功赎罪的劳萨。

“这些鲜人,如此奸猾!一边说着劳军,一边悄悄溜走!”

驱马前行的同时,劳萨嘴里还在喋喋不休地叫骂。这也难怪,如今多铎正领着大军劫掠朝鲜京城——虽然来之前黄台吉明确说了不许劫掠屠戮,可就连黄台吉自己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情,若不劫掠,八旗谁会随他出征!

因此,对劳萨来说,不能入汉阳城抢劫,真是比什么都要严厉的惩罚。

“哥哥还是少说几句,人家毕竟是亲王,你便是老汗亲封的巴图鲁,毕竟现在也不是那时了!”

劝谏他的是他的弟弟罗壁,受他连累也被打发来做这事情,心中多少有些不痛快。

“老汗在时,会让他们如此胡来,慢待功臣,还要和我争女人……咦,那是什么人?”

劳萨年纪虽大了,可眼睛却还好使,一眼便看到了将岸等人,他遥遥指着,脸上露出凶悍之色:“是鲜人奸细,上去杀了!”

他的部下知道,无论那些人是不是鲜人奸细,劳萨都要拿他们出这口气。因此罗壁便亲领着一支三十余人,向着将岸等便狂追而来。将岸等人原是步行,就算虎卫再能跑,也不可能跑得过马,眼见着对方正在追近,而且追来的人不多,将岸嘿嘿一笑:“看来我离虎卫时间久了,有些人倒将我当成了软柿子……你们渔政局在海上打渔打久了,还会杀贼么?”

俞大海撇了一下嘴,却没有说话。

他当然不用说,部下里有人瞪了将岸一眼:“这话老将你敢跟罗局座说么?九河会撕烂你的嘴!”

俞大海身边的这些渔政局海军中,有些人的资历极老,甚至能和将岸相提并论,只不过因为才器问题,升职升得慢些罢了。反驳他的就是其中之一,正好是这个棚的棚长,他一开口,将岸就笑了。

“那好,那咱们不走了,你们若能无损灭掉这群追来的建虏,我便由得你们撕嘴!”

那名虎卫对比了一下双方实力,他们共有五十余人,而追来的建俘只有三十余人,想到京畿之战中田伯光、张正等两千多虎卫正面击灭八千建虏,他心中顿时升出一股豪情:“有什么做不到的……走,退入那片林子!”

打归打,可是新襄虎卫却不是缩在那里等着与敌人较量,学会利用有利地形,乃是虎卫兵法中最基本的内容。他们进入树林之举,看在建虏眼中,更是胆怯慌乱的表现,顿时建虏高声叫骂嘲讽起来。…,

劳萨并未参与阿济格今年攻明之战,因此他的部下,也不知道这些人就是在京畿让他们吃过大亏的新襄虎卫。他们逼近树林之后,不得不减缓马的速度,就在这时,树林之中闪耀起火光。

“砰砰”的火铳声,让惯于战阵的劳萨顿时明白:“是敌军,这是一队鲜国败军!”

朝鲜军队的火器拥有量也不低,只不过他们的火器比起大明的更为不堪。劳萨虽然意识到这可能是敌军,却也没有太过在意,但当他看到自己的部下一个个栽下了马时,又意识到不对:“树林中有埋伏!”

在他看来,那只有五十余名鲜国败军,他们手中的火枪,不可能一下子就将自己部下击落十余名的!

“全军压上!”他厉声喝道:“包抄!”

他身边亲兵顿时一分为二,从左右两边向那个方向扑去。

但是此前他大意了,只让罗壁带了三十人前去,等他亲自突击时,对方第二排枪声又响了。只不过这一次他没有看清楚战况,因为他的弟弟罗壁带着剩余的十余名旗兵进入了林中。

只有惨叫哀嚎和哭骂声,提醒着他,这一排枪击肯定又造成了不小的伤亡。

“至少是几百鲜国士兵,他们倒是胆大!”

劳萨不但不紧张,相反,他的血沸腾起来,他的巴图鲁称号是怎么来的,不就是因为他屡屡以少胜多而来!

他曾经以在大明京师德胜门外阵斩过明将,曾以七骑突入察哈尔蒙古数百骑中救出自己的斥侯,每战都是以少击多。对于他来说,敌人越多,也就意味着功劳越大。

但当他赶到那片树林时,已经是一片寂静,除了血腥味和狼籍的尸体,什么都没有留下。

因为大意而闯入树林中的罗壁,靠在一棵松树之上,满脸都是镇惊,却再也合不拢眼了。他的胸口全是血,至少有五六个火枪枪子击出的创口,他手中的狼铣落在地上,上面并无敌人的血迹。

三十骑全部阵亡,而敌人一个未见!

劳萨嗷的嘶叫声,传出了老远,已经从林子另一边出来的将岸哈哈一笑:“回去我自己撕脸去!”

也不知道是不是听到了这声音,劳萨带着部下继续前追,因为他已经发现了不对,这林子极小,怎么看也不象是埋伏了几百人的模样,也没有看到几百人新近离开的痕迹!

他们狂追出林,再看林后,正是汉江。鲜国的官道沿着汉江而行,而在汉江之畔,停着两艘船。

这只是两艘舢板罢了,将岸已经上了船,见他们追来,还有意向着劳萨挥了挥手:“南海伯麾下将岸,在此问候奴酋黄台吉,叫他洗尽脖子……不对,是洗干净了布木布泰,等着将某前去临幸。”

“老将你有这狗胆,宜娘嫂子非阉了你不可!”顿时有人唱起了反调。

一片哄笑声中,劳萨气得浑身发抖,那布木布泰,乃是黄台吉的皇妃,今年才二十四岁,刚刚被封为庄妃。将岸此语,可是对黄台吉的极大羞辱!

他绰弓在手,弯弓搭箭,将铁胎雕弓拉得咯吱咯吱响,瞄着将岸便是一箭。恰在此时,船离了岸边,准备顺着汉江之水而下,那一箭笃的一声,钉在将岸胸前!

劳萨正转怒为喜,却见那个口出羞辱黄台吉之言者,伸手将箭拔了出来,向他扬了扬:“箭法不错,只不过能奈我何?”…,

说完之后,将岸大笑,虎卫也是笑了起来,唯有一旁的俞大海,暗暗咂了一下舌头。

他奉命来听从将岸指挥,心中原是有些不服气的,在他看来,将岸一直是一个文吏,奔走于新襄与周边势力之间,象是峒人、安南人,甚至有时与番人打交道,也是将岸代替俞国振出面。今天才知道,将岸并没有将虎卫的气概丢掉,骨子里他还是一名武人。

小船离岸而去,载着他们顺流而下,劳萨追了一会,见船已经离得远了,终究只能恨恨地顿足。

“南海伯……什么南海伯?”他跟随老奴多年,也是通汉话的,因此当然听得懂刚才将岸所说,“南海伯”三个字让他心生不祥之感,这队人不可能是鲜人,而应该是明人,明国的南海伯……

“不对,是那个俞国振,那个俞国振到了鲜国!”

他猛然想起来,脸色顿时微变,象他这样的宿将,哪里会不认识扬古利!

扬古利在明国京畿的阵亡,对于他们的震动非常大。本来将军不离阵上亡,建虏初期的将领中善终者不多,扬古利的死并不算什么。但他的死不是一种偶然的战场上的突发事件,而是被对手牵着鼻子一步步走向死亡,这种情形就太过可怕了。

“得报与皇帝!”

劳萨至少在如何打仗上,还是分得清轻重缓急的,他心中暗暗想。

这个消息在传到黄台吉那儿之前,先传到了多铎的面前。多铎此刻刚进了鲜国都城,对于他来说,这是座了不起的大城,他出生时虽然建虏的日子已经好过多了,但这并不能改变他是一个没见过世面的野蛮强盗的本质。当一个野蛮人,闯入到一个精美的店铺时,除了抢劫,就是抢劫,再没有别的事情可做了。

若他见到的东西是他搬不走的,比如说朝鲜王宫,他的念头就是留在这里,装模作样地充当这里的主人。

“俞国振……他如果来了,就让劳萨把他脑袋摘下来给我。”住在鲜国王宫之中,多铎骄横地道:“他既然是父皇钦命的巴图鲁,那么这点小事难不住他吧,如果他说兵力不足,那么我调兵给他!”

与打惯了战,在勇猛之外并不缺乏谨慎的劳萨不同,正沉迷于华丽宫殿中的多铎,获得了他人生中第一个重要胜利,沉浸于他此前从未有过的享受之中,因此根本不想离开鲜国都城!

他却不知道,他所想象的对手俞国振,并没有真正出现在鲜国,而还是在新襄,正在琢磨着的也不仅仅是他,还有与他们同样凶残的敌人!

三七四、遥望冰火两重天(二)

“是我的,我的!”

“有本事你来抢,俞公子说了,抢别人的东西是不对的,但是抢回自己的东西,却是天经地义的!”

两个七八岁的孩童在街上乱跑追逐,这是新年的第一天,他们的学堂放假了。按照新襄的规矩,春节能放六天的假,所有工坊,除去必要的留守人手,比如说铁坊里看炉子保持炉温的值班人手,都可以休息。而为了不让大伙在休息期间陷入赌博与斗殴之中,每一个区的保甲,还必须组织自己的文体活动,市政署会遣人参加、督察。

在新襄,赌博是严厉禁止的,凡赌博者,一律剥光于市中心用荆条抽,第一次是抽十次,基本上可以让人在床上躺三天,第二次抽完之后还要罚薪,到第三次,就直接请你入矿场与那些安南的矿奴在一起了。这样罚了二十余个人,其中还有一个虎卫之后,赌博之风算是抑制住了。

那些矿奴也有休假,名义上是矿奴,实际上俞国振更愿称之为劳动改造。他们的伙食上绝没有受到恶待,甚至还有薪水,只不过薪水只相当于新襄百姓的四分之一,而且发到手中的只有一半,其余一半将在他们刑满时发放。但这样一来造成了一个奇怪的现象,这些矿奴都不愿意离开,甚至有人在给家中的口信说:“你也要想办法进来,这里有吃有住,吃得好,住得也好。最好的进来方法,是去偷一个新襄人的钱袋,无论偷得到偷不到,立刻向官长自首,……”

这个口信被禁止传回安南,但在新襄内部。却当成了一件趣事在谈论。

宋思乙望着那两个孩童,微微出了会神。眼波温柔。神思遐远。

没有多久,那两个追逐的孩子又勾肩搭背地走了回来,一个球在他们手中传来传去。经过宋思乙时,看到宋思乙身上的道装。那两个孩子还恭敬地行了礼。

“仙姑姐姐好。”

“仙姑”是新襄百姓自发地对女冠的称呼,最初只是表面上的敬意。但当宋思乙与她的女冠医护队在为虎卫和普通市民看病疗伤上发挥出重要作用后,这种敬意就发自内心了。象是新襄初等学堂里,便有六名女冠日常值守。即使是如此。也忙得昏头转向,那可是近三千名整日磕磕碰碰的少年呢!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人手不足的必然结果。

在显微镜发明之后,新襄的医术有了飞速的发展,俞国振去年在南北直隶的两场大战过程中,他还想方设法搜罗各地医生。名医张景岳、李中梓、喻嘉言、汪汝桂等,更是被《风暴集》或《民生杂纪》中癸泉子提出的有关“细菌致病论”所吸引。随着他的船来到了新襄。俞国振在到新襄的第二天一大早就去找癸泉子,便是想将这些名医组织起来,进行一场足以决定中医未来的大讨论。

而这种讨论持续时间之长、影响之深远,让俞国振都没有想到。年过七十的张景岳在讨论中和一个小伙子般捋袖袒臂,似乎要打人,喻嘉言更是受细菌说影响,在这次讨论中,提出了人工种痘以防痘花之论(注)!

争论的结果不是谁说服谁,而是这些名医都决定留在新襄,凭借新襄强大的物力财力,来支持他们继续研究。

想到癸泉子在这场辩论中再无往日神棍风度,上窜下跳口沫横飞,而俞国振分明听不懂这些名医什么温补什么二定什么阴阳之类的术语,却每天大感兴趣地跑来旁听,偶尔说出两句自己的见解,然后被一众名医集体狂喷的情形,宋思乙便觉得好笑。…,

但俞国振从来是不吃亏的,喷他可以,白喷休想,这些名医,终究是给留了下来。

“思乙,思乙!”

她正在街上思忖着,突然听到身后人叫。回过头来,却看到头戴着小阳帽的顾眉欢喜地向她招着手。

与洗尽铅华的马婉容、王月不同,顾眉到了新襄之后,并没有去学堂任教,而是选择了另一条道路。如今新襄最大的昆曲剧团“横波社”,是她一手组织起来的,也得到了新襄官方的认可。象是今年,据说要请他们连唱三夜,每日招待新襄各行业的杰出人物。

比如说崇祯九年两场大战里表现英勇的虎卫军士,去年生产线上出色的工人,武器革新上立下卓功的工匠,甚至连宋思乙她们这些“仙姑”,也选出了十人参与这种欢庆。

与别的女子不喜抛头露面不同,顾眉在新襄算是一个异类,她的遮阳小帽的垂纱很短,短到根本无法将她的脸遮住。也就是说,她的垂纱,只遮到眼睛往下一点点罢了,而且多半还是因为怕被太阳晒黑了她娇嫩的皮肤。

宋思乙扬了一下眉,算是对她的回应,眼中那波温柔不见了。

“你怎么还在这里,今天你可是主角!”

在新襄时尚界,顾眉如今是当之无愧的一姐,虽然背地里也有人对此略有微辞,特别是新来的几位调研员,一方面常去逛横波社听曲喝茶,另一方面又对顾眉时不时在大街上晃痛心疾首——后来被某个顾眉的曲迷虎卫指着鼻子痛骂了一顿,说他们只是不愿意和普通百姓分享美丽高雅的东西,只是想将顾眉藏在自己家的别院里当金丝雀儿一般的玩物,他们才老实下来。

从那之后,顾眉就更是横行无忌了。

“我怎么是主角,你在台上唱,才是主角……”

不等宋思乙说完,顾眉就一把将她扯上了:“快些快些……老马,咱们走。”

她乘着一辆马车,新襄产的马车是四轮马车,与别的大车不同,这种四轮马车是为了虎卫后勤运输而设计的,因此增加了两大部件:一是转向轴,加了油脂的转向轴。使得马车的方向变动极为灵活;二是弹簧悬挂减震,这部件的出现。使得马车的舒适度极大提升。很快就随着新襄城市的扩大得到推广:每日都有定时的班车,穿行于街道之中,接送往来的工匠、市民。一部分高收入者,甚至已经拥有了自己的私人马车。比如说顾眉,她的马车便是花了足足三百两银子订购的。

这种需要。也让新襄多了两家新的工坊:新襄祺瑞马车工坊与新襄吉利马车工坊。

马车很快就到了他们此行的目的是,原来最初的新襄镇镇口,只不过现在这里已经被一幢新的建筑物所代替。作为新襄除了学堂外第二幢六层高的钢筋混凝土建筑。这幢建筑的最初目的是市政公署。可俞国振十月回来后,立刻修改了它的目的。

“新襄学堂第一医院。”

宋思乙与顾眉赶到的时候,已经听到鞭炮齐响的声音,俞国威笑眯眯地和癸泉子一起,将盖在白底红漆大匾上的彩绸给解下来,露出这八个大字。

看着这八个大字。万时华嘟囔了一声。

无非又是学堂不教圣贤之道却和郎中铃医扯上关系之类的废话,宋应星又是一句话将他堵了回去:“不为良相。便为良医,相位有限,病人无限。”…,

“不过小弟看来,南海伯给这个医馆取名为新襄学堂第一医院,还有深意啊。”另一位调研员道。

“哦?”宋应星与万时华应声探问。

“南海伯对新襄学堂寄予厚望,学堂中只怕要开医科了,试想一下,今后能象如今培养工匠一般培养出成千上万的良医,天下病患还有何惧?”那位调研员大声赞赏。

就是万时华也忍不住连连点头,叹息道:“俞公宅心仁厚,心系民生,非普通勋贵可比拟!”

宋应星叹了口气,万时华这话完全是废话,俞国振的这个爵位可是亲冒矢石拼来的,这份家当是胼手胝足赚来的。为了搞调研,宋应星可是不只一次看到俞国振与老农一起犁田,与工匠一起使用水力机床,甚至亲自去学堂给那些学生们上实学课!据说如今新襄学堂里国学、物理、化学三科的课本,就是俞国振亲自编审的!

任何一项拿出来,都是惠泽万民的大功德,何况这么多!

“另外,南海伯给这医院命名为第一医院,诸位想过没有,有第一便有第二,有第二便有第三……终有一日,百姓就医,再不须求爷告娘,也不必担心为庸医所误矣!”

那调研员又说道,这话就有些乡愿,就算是这医院当中,也未必不会出现庸医。但至少一点,对百姓来说,是极大地方便了。

他们正议论间,就看到顾眉拉着宋思乙趾高气扬地走上了医院的台阶。宋思乙多少有些羞窘,因为在台阶之上,还有俞国振站着,他虽然将剪彩的事情推给了俞国威,但为了表示对这所医院的重视,还是亲自到了现场。

“南海伯,奴在此为南海伯贺了!”

顾眉曾经很谨小慎微,可到了新襄,也有一年多的时间,当她发现这里比起繁华的秦淮河畔要自由和宽容得多后,她性格中长期以来被压抑的东西勃发了。就是面对着俞国振,她也没有了过去的拘谨畏惧,而是敢于在公开场合向他说话了。

“多谢顾姑娘,今晚的节目准备得如何了?”俞国振微笑道。

“必不让南海伯失望就是!”顾眉自信满满地道。

俞国振笑着鼓励了两句,顾眉对于振奋新襄的民心士气、丰富市民生活,确实起到了极大的作用,这让俞国振对她有些刮目相看。但话还没说几句,一个虎卫匆匆来到俞国振身边,凑上去说了两句话,俞国振神情一动,然后向癸泉子告了个罪,就匆匆离开了。

一直离开,俞国振也没有和宋思乙说过话,宋思乙扬了一下眉,神情中的一抹黯然,也唯有顾眉注意到了。

注:事实上喻嘉言是在1643年前提到免疫接种的案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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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五、遥望冰火两重天(三)

“南海伯啊,绝非良配。k

更新”

医院的一间屋子里,顾眉羡慕看着窗明几净的办公室,因为装修才完工不久的缘故,空气中还有很重的石灰味,但仍然是新襄最漂亮的房屋。墙上贴着的瓷砖,外头每一层承檐上的飞拱,都显出一种不让人厌恶的奢华。

在俞国振看来,飞檐斗拱,还有那些装饰用的龙子们,都是没有用处的余饰。但这个时代的工匠们在设计时却免不了向这个时代的审美观靠拢,加上这些余饰,使得整幢大楼与后世的钢筋混凝土建筑有着极大的区别,倒也是别有韵味,至少不象后世建筑一样千篇一律了。

顾眉突然的话语,让宋思乙“啊”了一声,然后脸上飞起了红晕。

她有些不服气,可这个话题却不是她应该参与的,她是出家人。

“倒不是南海伯人不好,他就是太好了,见着美好的东西,便想保住。而且,他身份太高了,他身边女子,休想再抛头露面。”顾眉笑眯眯地看着宋思乙。

“主母方氏,还有小莲和如是,她们可都在抛头露面!”宋思乙忍不住了。

“方子仪到新襄这么久,你见她逛过街么?说起这个,据说接下来要在医院对门隔着大街再建一栋大楼,用之为商铺……为何不给我横波社建所新的戏台?”

顾眉将事情又拐到了自己身上,开始发起牢骚,她确实希望能给她建一个大剧院,能容纳三千人左右的,还专门请了雷家为她做了设计图纸。但这个剧院花费的钢筋混凝土太多,特别是需要海量的玻璃,她自己承担不起,想到新襄有一个政策,凡公益建筑一律由市政财政支出,她便缠上了俞国威,要求将那大剧院列入公益建筑。

但俞国威只有提案权,能做出最终决定的,唯有俞国振。

“南海伯自己,如今也只是住一幢小楼呢。”宋思乙轻声道。

“你呀,就知道帮他,他可连你的心思都不知道,他眼里,你还是那个舞刀弄剑的女剑客!”

她们之间的闺阁秘话,俞国振是丝毫不知道的,俞国振离开医院,是因为有件突然发生的事情需要他去处理。

倒是件好事,崇祯八年时载了俞国振预付款的路易斯?加西亚,终于回来了。

“哦,亲爱的伯爵大人,即使隔着四海,我也听到你赫赫的威名!”

这个四十多岁的西班牙人一看到俞国振,就恭敬地行礼,脸上确实充满着敬意。

在他离开的时候,俞国振还只是在新襄生产一些铁器制品和棉布,虽然是个极有潜力的伙伴,但路易斯?加西亚并不觉得他有什么太过特殊的地方。但现在不同了,路易斯?加西亚是先到了巴达维亚,在那里听说了一个明人领主控制了会安的消息,然后在会安得知这个明人领主就是他曾经熟悉的俞国振,并且这位领主还被明国的皇帝封为南海伯爵——在他的想象之中,也就意味着整个南中国海,都是这位领主的领地!

所有的岛屿、海洋、鱼类,这位领主有着天然的占有权利,因为这块广阔丰饶的海洋,是华夏先民用小舢板与生命探索出来的。当华夏的先民们用渔船在这里捕渔、用商船在这里贸易的时候,那些猴子们还只会抱着独木舟在溪水中玩飘流,他们有什么资格对这片海域提出要求?…,

当然,路易斯?加西亚心里也有些嘀咕,他们的教皇把整个非基督教世界一分为二,一半给了西班牙,一半给了葡萄牙。那么,明国……算不算葡萄牙的领地?

“很高兴又见到了你,加西亚先生。”俞国振说的是真心话:“你的收获怎么样,或许我能从你这得到我想要的好消息?”

“那是当然,但是在得到好消息之前,恐怕你得先听一听坏消息了。”路易斯?加西亚道。

“说吧,我有足够的耐心。”

“您所需要的两种植物,我都找到了,但其中那种会流泪的树,并不容易养活,它的种子根本无法长期保存。”

路易斯?加西亚叹了口气,说起他遇到的巨大的困难。他所说的会流泪的树就是橡胶树,这种树的种子落地后一个月内就会发芽,根本无法在漫长的航海途中保存。在南美洲发现这个问题之后,路易斯?加西亚不得不放弃原先的计划了。

“那你是怎么解决的?”俞国振也不知道橡胶种子竟然还有这个毛病。

“经过无数次试验之后,我决定直接给您带树苗回来。”路易斯?加西亚洋洋得意:“我用木板做成了一千五百个小木盒,将树苗种在这小木盒中,然后给您带了回来!”

一个小木盒里种一棵树苗,再加上浇树苗所需要的淡水,俞国振可想而知,这个过程是比较艰难的。

“成功带回了多少棵?”

“沿中自己死去的、被该死的蠢水手弄死的、搬运时不慎折断的,一共有三百一十九棵,所以我给您带到会安的,总共是一千一百八十一棵,并且有关它们种植需要注意的事情,我也交给了您在会安的政务官阁下。”

“会安?”

“是的,我在巴达维亚正要寻找一个合适的岛种下它们,但得知您已经控制了会安后,我就决定将它种在您的领地之上,再没有什么地方比您的领地更适合更安全了——如果您允许的话,我也很愿意在您的领地上开办一个种植园。”

原本俞国振是建议路易斯?加西亚将橡胶种在东南亚一带的小岛上,那个时候他担心新襄的气候还是不适合橡胶生长,因为后世并没有听说钦`州一带能产橡胶。可现在他控制了气候与东南亚小岛更相似的会安,在会安附近择地种植,确实更为安全便捷。

只不过这批橡胶树只有一千余棵,就算全部种活,也不是短时间能够指望的。

“好吧,那金鸡纳树呢?”俞国振心中欢喜自是不提,紧接着便问到另一个重要的产品。

新襄和会安,因为对卫生方面强致到了近乎变态的要求,所以还没有爆发过大规模的传染病,但虐疾的个例还是时有发生。这几年因为虐疾死亡的人数,加起来也超过了三百人。这让俞国振对于进一步开发会安,进而占据湄公河三角洲有所顾忌。

这三百余人中,倒有两百多是死在了会安,那边的虐疾情况比新襄要严重得多。

“这种树也一样,种子必须尽快种下,阁下,我这次花了一年半的时间才来回一趟,原因就在这里。您给我的银钱,都被巨额的花费消耗光了,我自己还不得不从微薄的积蓄中拿出部分来垫付……”

“钱的事情你只管放心。”俞国振微微一笑,拍了拍手。

两个虎卫立刻走了过来,各将一个大箱子放在了路易斯?加西亚面前。两个箱子里闪闪发光,一边是银色的银币,另一边则是金色的金币。…,

路易斯?加西亚眼前一亮,忍不住各抓了一把,然后他惊讶地发现,这些银币和金币,不是他见过的任何一种国家的货币!

“这是我自己发行的金币与银币,因为是圆形的,被称为金圆与银圆。”俞国振微微一笑:“目前还没有推上市场,但是很快,要想购买新襄的物产,就必需要用这类货币了。”

货币改革的问题,很早就是俞国振琢磨的大事。此时正是明季,银两的价值还算坚挺,而且因为窖藏和海外贸易萎缩等问题,导致大明朝廷出现了银荒。但随着新襄的发展,大量白银的流入是不可避免的事情,海商用缺乏实际利用价值的贵金属,换取新襄生产的物资,其结果必然是推动新高的通货膨胀,甚至会象从美洲劫掠来大量金银的西班牙一样,造成产业的空心化!

因此,通过货币供应,来控制经济,是俞国振保障新襄经济安权的一个重要计划。但他自己对金融的这一套并不熟悉,手头上也没有合适的人才,只能不停地摸索,在摸索中进行验证了。

借这位西班牙冒险家的手,将自己的金银币推向欧洲殖民者,这是第一步。如果有什么问题,俞国振完全可以宣布取消这种货币的流通,这样造成的损失,除了新襄的信誉之外,主要就是在欧洲殖民者身上了。

“太好了,阁下!”路易斯?加西亚脸上的喜色是装出来的,因为仅仅是这两箱子的金银币,离他的期望值还很低。

“当然,我会给你足够的报酬的,根据我们事先的约定,你可以选择是金银锭还是金银币。”俞国振又道:“每棵存活的树苗,你都能得到五两的黄金,那么一共是多少金鸡纳树苗?”

“也是一千一百棵,我的阁下!”

“两种加起来,我算你两千三百棵,这样你一共可以获得一千一百五十两的黄金,或者是与之等值的白银,如果你选择金银币的话,那么你将得到可以购买到与新一千二百两黄金同值丝绸的金银币。我给你的建议,是不要急着选择用哪一种方式支付……”

“我选择金锭。”路易斯?加西亚毫不犹豫地说,然后他又一笑:“另外,还有一些东西,我想阁下您肯定会感兴趣。我这次总共来了四艘船,除了两船树苗之外,另外两船都是成品,您想要的那种树胶,还有金鸡纳树的树皮。”

“啊?那可就是太好了!”

这确实是个绝大的好消息,俞国振都觉得自己似乎走了大运,要知道橡胶苗要长到能割胶的地步,需要七年的时间,而金鸡纳树成熟,则是要十一二年!

橡胶想要真正利用,还得进行一系列的试验,俞国振记忆最深的就是要进行硫化,这个好办,新襄不缺硫,只要时间即可。而金对纳树皮,现在就可以用来制金鸡纳霜,有了足够的金鸡纳霜,下一步向湄公河三角洲进发,就可以提上议事日程!

这可是再好不过的新年礼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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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六、遥望冰火两重天(四)

海面上风起云涌,推动得“连波号”不停地摇晃,与之相比,“华清海军上将号”则要稳当得多,这与华清号本身的重量有关,毕竟其上可是安装了四十八门大炮的。

水中夹杂着小块的冰块,这是从汉江里飘出来的,黄台吉或许真有些气运在身,他在到临津江之前,临津江还是水流奔腾,让他无法渡江,但一夜之后,临津江便封冻,而且冰层坚实,让建虏大军可以轻易行过。

“现在黄台吉该知道你对他的爱妃有兴趣了吧?”俞大海看着不远处的江华岛,脸露微笑向将岸问道。

将岸的气色可不怎么好。

怎么好得起来呢,那日他让劳萨替他问候黄台吉后,回来不到五分钟,罗宜娘就气急败坏地和他厮打了一场,当时罗宜娘的叫骂,可是转眼间就传遍了全舰队。

“你爱招女人我可不管,可那脸上涂得和打了霜的驴粪蛋一般的建虏娘儿们,你竟然动了心思,你为何不回会安林子里抓一只母猴儿?老娘告诉你,不想半夜起来那活儿被剪掉,凡是想找的娘儿们,都得给老娘把关!”

谁都没有想到,平时里待将岸温存得紧的罗宜娘,竟然会露出如此剽悍泼辣的一面,而将岸当时也彻底傻了,甚至傻得还为黄台吉的庄妃布木布泰辩解,说她并非建虏,而是蒙古鞑子。

但在罗宜娘心中,建虏蒙古鞑子都一样。

说来也是奇怪,宜娘自己虽然称是汉伏波将军马援部下后裔,实际上应该算是峒人,可她们这些峒人对建虏鞑子等的痛恨,比起汉人更甚。这一场风波,最后以将岸被赶到了“华清海军上将号”而靠一段落,将岸对那个将自己嘲弄黄台吉的话传入罗宜娘耳中的人当真是咬牙切齿,但他找来找去。却找不出谁干的这样无聊之事。

其实想想也正常,象他这样带着媳妇在船上的,可是绝无仅有,必然有眼红者要给他找一些麻烦出来。挑得他们夫妻争吵,大伙看笑话,那可是难免的事情。

“老俞,你还不找个婆娘?你知道那日我是怎么脱身的么,我是和宜娘说。那是代你问候的,是你想将那个鞑子娘儿们弄来暖脚……然后宜娘说平时你倒还算正常,怎么口味如此独特。”

说到这,将岸干笑了两声。

就在这时,他们看到了远处冲天的烟。二人对望了一眼,这是安置在江华岛上的鲜人发出的信号。看来建虏真的攻击江华了。

自从朝鲜国主李倧用缓兵之计稳住了劳萨,自己带着大臣兵士逃入南汉山城后,劳萨就一直运气不好。被多铎训斥,被赶出来探察江华岛的情形,弟弟罗壁被杀,而将俞国振的消息传回去后,又是被黄台吉训斥。最后,他还是被打发来攻打江华岛,这可不是什么好活儿。江华岛离着岸边可是有两里水路!

“马福塔,你说我运气为何这么差,是不是回去要请萨满为我祈福?”

一边嘟哝着,劳萨一边用皮鞭狠狠抽打绑在树上的鲜人。那鲜人早就昏了过去,连呼喊哭嚎的气力都没有了,只有在皮鞭落下的时候,他露在寒风中的血肉抽搐一下,才证明他还有口气。

不过马福塔估计,他剩余的这口气也不久了。

对于鲜人。马福塔没有任何同情。他还想同情自己呢。这些时日先是孤军深入,接着又要侍候多铎这脾气大的。再接下来则是陪着劳萨这倒楣的一起来弄江华岛,他是真心想留在宫殿巍峨的汉阳城里,享受鲜国女人的温存啊。…,

与温暖的烧着炉火的宫殿中相比,这冰冷的海边……冰火两重天!

“你最重要的不是寻萨满,而是要弄明白,如今皇帝主子对多尔衮和多铎两位主子的意思!”马福塔压低声音:“阿济格主子与他们一母同胞,却只是郡王,这两位小爷却都封亲王各掌一旗……”

劳萨冷笑了一声,他是勇将,只想着率性而为,根本不愿意掺合到这些勾心斗角中来。不过他也知道,马福塔是一片好意,以他们二人的交情,马福塔说到这个地步,已经是很够热心了。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建虏服饰的人点头哈腰地跑了过来:“二位爷,事情办妥了!”

“古尔马浑,干得好,我们会向皇帝帮你说说。”劳萨懒得理此人,马福塔却笑了起来:“你这个副笔帖式的顶戴,看起来是得换换了!”

“多谢,奴才多谢二位爷了!”

被称为古尔马浑的那人熟练地跪下行礼,满脸都是欢喜的笑容。

“虽然办妥了,但你还得盯紧些,船上的事情,若是这些鲜人弄鬼,咱们可就要出大纰漏,你先去吧。”马福塔又吩咐道。

那个古尔马浑快步离开,劳萨忍不住又道:“马福塔,你理这狗奴才做什么!”

“莫看这是一条狗,用好了的话,也和猎鹰差不多啊。”马福塔嘿然一笑:“咱们又不懂思密达的鲜话,总得用这条狗,才好支使那些鲜国水手。江华岛上就算没有多少鲜国士兵,可这浩浩海水,也总得靠着他们才能渡过。”

劳萨呸了一声,心中越发郁闷。这个古尔马浑本是鲜国人,很早就被建州捕获为奴,因为识得汉字,又学得了满语,便被用来翻译汉文书籍。此次征朝鲜,需要大量通译,他和一批与他相同的人都被带了过来。此人虽然出身鲜国,对鲜国却殊无情义,此次南来,更是变本加厉地乒他的鲜人同胞。

比如说被缚在这的鲜人,就是古尔马浑告密,说他对满族主子不敬。

“走吧,我们也准备上船。早些了结此间事情,早日便可以回汉阳城。”

“此时就是回汉阳城,也没有什么好东西了。”劳萨愤愤地道。

黄台吉的大军已经亲至汉阳,但与多铎沉腼于汉阳的宫殿庙宇不同,黄台吉立刻又挥师南汉山城,将这座居于山峰之上的避难城团团围住。在尝试着攻了几回之后,黄台吉最终放弃了全面进攻的打算,那样会给八旗造成极大的损伤。原本黄台吉对此并不在意,特别是将一些不大听话的旗主实力消耗掉一些,他更是乐见其事,但是在去年大明京畿之战后,八旗实力受到了沉重打击,故此他不敢再如此了。

那么最好的解决方法就是迫降,而且黄台吉也明白,自己带大军深入鲜国境内近千余里,最忌讳就是迁延时日。故此,他遣劳萨为先锋,取江华岛上鲜国君臣家眷为人质,想要以此来要胁鲜国国主投降。

和一些人想象的不一样,建州女真以渔猎为生,骑术虽然是他们的特长之一,其实水性他们也不是太差,并不至于一看到大海就头晕。因此,当劳萨上了鲜国水师的战船之后,他还有余力叫骂:“这些鲜人,最为奸滑,你们可得小心了,若有什么不对,直接斩杀了事!”

“巴图鲁倒是小心。”与他隔着一船,马福塔笑道。…,

“不小心不成,那个俞国振竟然也派人来了!”劳萨烦躁地道:“皇帝传来的口谕里,却只字不提此人……我不想当扬古利,扬古利死了好歹还有个武勋王的追赠,我死了却是什么都没有!”

马福塔有些愕然,此前劳萨的不安,他一直以为只是对黄台吉和多铎追究他放跑了鲜国国主的罪责不满,却不曾想到,他竟然在担忧俞国振!

“明人有何可虑,细作不是传回了消息,那个俞国振手中只有两千精锐,其余都不过是登莱兵和永平兵。他便是全部来了,也不过七八千,我大清数十万大军在此,正好可以替武勋王复仇!”

“老子打仗,每次都是以少打多,最知道以少打多还能胜者是什么本领!”劳萨提到打仗,在马福塔面前就要自负得多:“总之小心谨慎些,是为了自家的性命!”

就在二人隔着船喊话中,一队队建虏已经全部上了船。

船上交战,以箭矢、火枪为先,鲜国的战船倒是不亚于大明,装上他们两千余人,也只是几十艘的事情。这几十艘船原本都属于鲜国水师,只因没有来得及逃走,被劳萨抓住,便成了建虏的水师了。

数十艘船排成长线,便向着江华岛而去。

退到江华岛的鲜国水师,也出动拦截,但是双方的士气根本不是一个水平,而且鲜国将士多疏于训练,与射术奇准的建虏相比,差距当真不是一星半点。双方不怎么激烈地斗了小半个时辰,鲜国水师被突破,建虏逼近了江华岛,而败退的鲜国水师开始逃逸。

“看来可以松一口气,岛上那些些护卫,未必有胆拦,应该就是跪地求降吧。”

劳萨稍稍放下心,没了水师支持,岛上的鲜国王裔不过是笼中之囚罢了。

然而就在这时,自东北面,两艘与鲜国战船相比大了许多的海船突然出现!

当得了水手提醒,发现这两艘船时,劳萨的瞳孔便猛然收缩,他知道,自己担心的事情果然还是发生了,那个俞国振来了!

这两艘船以它们的体型来看,就不是善类,但好在它们的数量有限,只是两艘。而且它们此时赶到,似乎为时也晚了些,没有了鲜国水师相助,它们面对数十艘的对手,只有以寡击众的份。

以少打多?

三七七、遥望冰火两重天(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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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劳萨意识到,这次不是他以少打多,而是他的对手以少打多的时候,将岸正转过脸看着俞大海。【文学

..]

“小官人经常对我们说的一句话,让专业之人去做专业之事。”他笑道:“海战老俞你是专业之人,具体战斗就交与你了,我在舰长室里等消息。”

说完之后,他便真的回头向舰长室行去,俞大海微一愣,他原本以为,将岸借口与罗宜凤争吵跑到“华清号”上来,便是为了争夺指挥权的。要知道,这可是新襄渔政局形成战斗力来的第一次真正海战,极有可能载入史册的战斗,无论是争名,还是争功,将岸来夺都是必然的事情!

可这个家伙就真的什么都不管走了!

俞大海愣了一会儿之后,厉声喝道:“全军听令,升虎鲨旗,准备迎敌!”

虎鲨旗是新襄渔政局的战斗号令旗,升出此旗,表示准备开战之意。随着虎鲨旗迎风招展起来,紧接着队列旗也升上了半空,这是提醒跟在旁边的“连波号”,两舰调整航向,微侧舰体,尽可能让舰身对着前方的建虏舰只。

双方的距离迅速接近,待到相距一里左右,“华清号”开始半帆、减速,完成减速之时,距离已经在三百米左右了。

“这是欺负人啊。”连波号上的荀世禄喃喃地道。

确实,俞大海跑到这么近的距离还未开一炮,当真就是在欺负人。

欺负此时鲜国战舰上炮小射程近,精确度又奇差,多数是用在跳舷战时轰击对方士兵。而不是轰击对方船体。

此时新襄海军占据了上风,建虏舰队虽然努力划桨。试图尽可能接近“华清号”,但逆风而行,速度有如龟爬,当他们看到华清号侧面船身露出的一个个炮门时,不少人都惊叫起来。

有见过世面的,想到曾在倭国平户见到过的西洋人的大船,似乎这船就有些类似!

距离已经只有二百米了。

“这船倒是挺大,夺来献与皇帝,正好可以用来对付皮岛的明军,皇帝收了这船。肯定能赦免我此前放走鲜国国王的罪责!”

劳萨并不害怕战斗。虽然水上的战斗让他有些不适,但在他看来,自己人多,对方人少,对方就算是能以少胜多。【文学

..]也不可能以两艘船胜他们几十艘船。

随着他的命令,通译副笔帖式古尔马浑立刻忙碌起来,将他的意思传给每一个水手。鲜国的水手们原本就很紧张,听得这样说,更是忙乱起来,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此时船距只有一百五十米。

然后,他们听到了震耳欲聋的声响,那一排炮门中的一个轰出火光,在距离最近的一艘建虏战船足有二十丈外。一个大水柱冲天而起。

劳萨哈哈大笑起来:“原来如此,原来海战就是这般!”

无怪他会大笑,这一炮偏得也太过离谱了,这么近的距离内,要是陆战,即使不能命中。也不至于偏出这样多!

他却不知道,莫说此时海战,便是三百年后海战,火炮的命中率都是低得可怜。海面从不平静,要想炮击轰中,除了瞄准、预判之外,还要比陆战时多得多的运气。

因此,第一炮没有命中,俞大海丝毫不意外,他知道自己一手操练出的这些海军炮手的能力。

第二炮又响了。

“华清海军上将号”战列舰若按它的规格来看,只能算是此时的重巡洋,勉强称得上战列舰,它上面的四十八门主炮,其中大多数是使用二十四斤重(32磅)炮弹的半长加农炮,其最大射程可以达到两千余米,但这种射程上就不用提什么目中率了。其直射距离约是四百米左右,而现在相距只有一百五十米左右的情形下,它的命中率就变得高了。…,

第二炮离目标近了很多,只相距不过十余米。

然后第三炮准确命中,这样的距离内,一枚二十四斤重的炮弹直接将建虏的战舰甲板击碎半边!

甲板击碎半边并不是致命伤害,至少船只是倾斜,暂时还能在水面上挣扎,可怕是那飞溅的木片、碎板,它们在炮弹的摧残之下,变成了暴虐的怪物。水手身上的装甲一般都很薄弱,即使是穿着甲,也一般是皮甲或棉甲,因此飞溅的虽然不是金属,却也足以给他们造成致命的伤害了。

“这是……瞎猫撞着了死耗子吧?”古尔马浑下巴险些掉了下来。

他可不是建虏,而是地道的朝鲜人,古尔马浑只是他自己改的建虏名字,是满语中“兔子”的意思。取此名字,却有深意,一来满人以动物命名是常有的事情,二来兔儿也是孪童之意。他本名是郑命寿,在朝鲜长大从军,知道一些海上火炮之事。

而原本在嘲笑的劳萨脸色则立刻阴沉下来,一种不祥的感觉笼罩着他,让他心神不宁。

若这一炮击中是巧合,那倒没有什么,可若不是巧合呢?

华清号上,俞大海啧了一声:“下去跟他们说,打得好,这可是新襄渔政局海军第一次命中,再那个……再接再厉!”

他是粗人,用上一个成语便觉得自己学问大涨,欢喜地挥了挥手:“奶奶的,老子也会文绉绉说话了,看来这个副局当得不错!”

“轰!”

就在他自赞的同时,又是一声炮响,华清号摇晃起来。

海上作战,战列舰上炮火齐开,那确实是极壮观的事情,但火炮造成的反座力极大,在做好足够的防护措施之前,至少华清号现在还不敢玩这种战术。但同时两至三门炮齐射,还是没有问题的,这一次便演练了三炮齐射,轰的一声,一艘接近到华清号大约六十米左右的建虏战船,顿时化成了三截,也不知是被几枚炮弹击中,反正整个儿都破碎了,变成了水上的一片浮木。

当然还有在冰冷的海水中挣扎的人。

这些战船上多载着准备登陆江华岛的建虏,每艘船上至少有一二十人。这些建虏可是全副武装,他们身上至少着着棉甲,一落入水中,任他们在嫩江还是哪儿的河沟里学得了水性,也无法浮起来。故此,劳萨放眼望去,三三两两侥幸浮出水面的,竟然没有一个八旗旗丁,全是鲜人水手!

他心中当真是又惊又怒,这一次充分证明了,对手轰中并不侥幸,而是在这个距离内,命中率确实比较高!

“传令,快划,快靠上去!”

这个距离,在建虏弓箭之外,也绝不是朝鲜战船上带着近战用的小炮射程之内。劳萨知道拉近距离是关键,哪怕是在这个过程中牺牲一些舰船,也在所不惜!

可是,风向依然不帮他们的忙,逆风而上,就是朝鲜战船如大明福船一样,有一定的抢风行驶的能力,那速度也是低得可怕!

于是劳萨就眼睁睁看着,那艘古怪的大船冷静沉着,用可怕的炮火一一点名。事实上华清号的命中率也不算太高,平均下来每五炮能击中一次,但关键是它使用的是此时的重炮,朝鲜的战船根本无法抵抗,只要给击中,哪怕只是擦着舰桥过去,也必然造成大量伤亡,使得那艘战船失去继续作战的能力。…,

“该死,该死!”

马福塔这个时候有些慌了,他来更多的是作为一个使者出征,他经历的战斗也远少于马福塔,见到这种不利局面,而且是在他们很不擅长的海战之上,免不了手足无措。叫骂了两声之后,他向着劳萨高呼:“巴图鲁,如何是好,如何应对?”

劳萨铁青着脸,没有出声,他盯着华清号侧身上的炮门,在看到华清号尾端的火炮也发射之后,他挥刀厉声道:“快划,那妖船上的炮放完了!”

在他心目中,如此大又拥有如此多火炮的战舰,是一艘妖船。好在船虽是妖船,但船上的火炮总是要合着规矩来,在二十四门炮放完,击沉击伤了建虏五艘战船之后,对方暂时停火,看起来要清膛了。

现在双方的距离已经只有一百米,只要再近一点,便进入了弓箭射程,火箭射出去,就算奈何不了缩在炮门中的那些炮手,至少也能给对方造成混乱。只要能靠近接舷,此战最后,还是他们获胜!

劳萨暗估了一下,从第一炮到现在,所过去的时间,尚不足以让第一炮的炮手清理完炮膛,现在还距离对方三十余丈,等清理完后大约就是十余丈,那个时候……

就在他想着那个时候如何反击时,发现那艘船开始转舵调整方向了,原本是一侧斜对着他,但随着这一调向,换了另一侧对着他们。

而且在这一侧,同样是二十四个炮门,同样是二十四座火炮!

调向的时间,他们只接近到距离对方二十余丈处,这也勉强可以使用弓箭,劳萨此时根本不能再迟疑,他能被老奴努尔哈赤封为巴图鲁,自有其临阵果决之处!

“火箭!”他厉声喝道,哪怕烧了这艘战舰,总比一无所获要好。

大海之上,海风呼啸,他的厉喝,根本传不了多远,靠的还是旗号。随着旗号变动,最近的几艘建虏船上,纷纷点起了火箭。有几艘甚至开始准备火攻船,只等更接近一些,便用火攻船去点燃对方。(..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三七八、遥望冰火两重天(六)

劳萨的打算很简单,这一战即使是惨胜,总比惨败要好。

哪怕是折掉一半鲜国战船,只要能烧掉这艘妖船,他们仍然能上江华岛,劫走鲜国君臣的家眷,虽然牺牲大了些,但毕竟是有功。

因此,他下定决心,哪怕再冒着被轰击一轮击沉五六艘船的危险,也要冲上去。

华清号侧舷缓缓地调转过来,虽然华清号操作方便,上面的水手也都是跟着俞大海多年的老兄弟,可这么大的船调向仍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建虏开始射出火箭,但对经过特殊防火处理的华清号来说,这点火箭的危险并不大,船上的水手也早就严阵以待,任何一处着火都会被迅速扑灭。

这个距离,火箭只能勉强够着船体,却没有办法射中悬在空中的船帆。而华清号这一侧的炮手已经完成了校正工作,开始逐个点名轰击了。

越近的距离,火炮的命中率就越高,在这不过六十米的距离内,建虏的船又聚在一处,第一炮轰出,虽然没有击中原本瞄准的目标,偏了约有十米,却将另一艘正在准备逼近的火攻船砸成了两截。

“不许退,不许退!”劳萨看出有几艘船似乎怕了,有意要脱离战场,他厉声大喝。只不过他全然忘了,他在这艘船上高喝,别的船上却未必听得见。

好在那几艘船上发生小小的骚动,然后又稳了下来,想必是船上的八旗旗丁。将想要转向逃走的鲜人杀了。

不过杀了鲜人水手,八旗旗丁却划不成船。那几艘船虽然没有逃走,却只能在水上飘着等待救援了。

又是一轮炮击之后,海面上已经有四艘战船燃起了雄雄烈火,另外海上还飘浮着许多碎片。此时可没有救生圈之类的东西,或许过段时间之后,新襄会生产这类产品,可那也不会弄来给鲜人建虏使用。

他们有猪尿泡用就不错了。

不过第二轮炮击过后。建虏终于离华清号只有十余丈远,这已经是弓箭能造成大杀伤的范围之内,不等劳萨发令,建虏就纷纷弯弓准备射击。

然而迎接他们的是一顿暴风骤雨般的火枪射击。

“华清海军上将号”此次北上,载有六百名海军士兵,他们中除了炮手。也不乏海军陆战队。依托着船舷,他们早就完成了战斗准备,只等着双方接近。

在他们的排枪击完之后,建虏终于抬起头来,觉得自己可以进行射击,然而就在这时,在华清号一侧。护住其侧翼的连波号已经调整好了船头,它的船头炮台上,十二斤的船首炮喷出如同烈日般的光芒。

这次用的是散弹,在船首炮里塞进去的是火枪枪子,足足百余颗火枪枪子被大炮瞬间喷出来,造成的伤害,比起真正百余杆火枪还要可怕。

这是新襄逐渐起步的工业,向着落后甚至倒退的愚昧野蛮人喷出的愤怒。这是一个触着未来曙光的民族,掀起的可怕金属风暴!

最为逼近的三艘建虏战船上。再也没有一个完整的人能站在甲板上,没有死的。也已经血肉模糊,嚎叫不止。不过是三十到六十米的距离,正是散弹发挥最佳效果之射程。

这场金属风暴,让逼近到华清号身边准备射击的建虏遭到沉重打击,而且因为它们横在前面,后边的建虏船不得不改向,免得与它们相撞。当它们调整好方向后,就看到华清号也已经在第二次调向。…,

华清号的船首正对着他们,而那船首处,同样有一门船首炮。

因为结构不同的缘故,华清号上的火炮,比起连波号要大上一号,所以,它其中装着的弹子也更多,正面覆盖式轰击下,造成的杀伤力远胜过华清号。

这是第二轮金属风暴,它彻底断送了劳萨获胜的信心,这个时候,劳萨已经没有闲功夫去考虑后果了,他能做的就是尽可能让自己的船掉头,离开这两艘恐怖的妖船。

没有办法接近,就没有办法用火攻船,也没有办法发挥八旗旗丁肉搏的优势——虽然在这个时候,劳萨心里甚至犯忤,那妖船之上妖炮如此厉害,会不会还有一群妖兵妖将?

若不是妖兵妖将,在京畿之战中,俞国振又是凭什么击杀了扬古利?

可怜的家伙,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己面对的只是俞国振帐下的一支偏师,虽然是海军主力,但实际上无论是将岸还是俞大海,都不能算是整个新襄武力中的最核心部分。

而且他在这个时候想要逃走,为时就有些晚了。

就连有巴图鲁之称号的劳萨都起了逃走的念头,那些建虏哪个又有那胆量,在他们并不熟悉的海面上坚持与敌人作战?故此,现在不是那些鲜人水手要将船驾走,而是船上的建虏逼着他们逃跑了。

这种完全没有章法的逃窜,结果是几处都发生了碰撞,而劳萨相当倒楣,他上船时特意挑了一艘个头最大的,个头越大,转向越是不便,又是慌乱之中,哪里能拿捏得住,顿时与几艘船撞在了一块儿。

这样的碰撞,虽然不至于造成太大的伤害,却也足以让它们一时缠在一起,不能迅速脱离。

华清号当然不会让它们如此轻易逃离,而劳萨所乘的又是最大的一艘船,因此很快他就成了华清号上炮手们瞄准的目标。

“瞄准了没有?”

“早瞅准了那个乌龟壳子!”

“那好,放!”

虽然敌舰比华清号还要高大一些,但看在华清号的射手眼中,只不过是一个飘浮在海中的乌龟壳罢了。简单的号令之后,又是三炮齐鸣,这次是老天也站在了将岸这边,三发炮弹竟然一齐命中,分别击在了劳萨座舰的三个位置。

实心弹是砸不死多少人的,可怕的是实心弹在船上造成破坏之后,飞溅起的木头碎片。这些家伙在船上横冲直撞,穿入任何没有防护的**,破坏身体里的组织器官,将人的肢体生生扯裂!

劳萨发出惊天动地的怒吼,同时也是撕心裂肺的悲鸣。

能被老奴赐予巴图鲁的称号,他的勇猛与刚毅是毫无疑问的,他也同无数大明忠勇将士作战过,甚至在大明都城之外的德胜门阵斩数十人,耀武扬威而去。但现在他绝望了,他发现,他面临的是一种他根本不懂也没有办法把握的战争。就连对手的皮都没有摸到,他就败了,毫无还手之力!

他现在算是想明白了,从一开始,对方那两艘妖船出现,他就被对方牵住了鼻子。当时若他转身逃走,对方最多击沉击伤部分船,他的主力还能保住,可现在,他至少损伤过半!

但他已经没有必要为这个损失去操心了。

一段被击开的木楔,从他右肋下贯入,自后背透了出来,将他钉在了身后船板上。他已经努力了几次,却都没有以将这木楔掀出来。…,

若不是在海上,他身上哪里会只有一层棉甲,哪里会给这区区木头穿透!

死亡降临的时刻,他却异常清醒,他看着自己的战船开始下沉,而船上即使还活着的人,也都在痛苦中挣扎呻`吟,没有一个顾得上他。这呻`吟声他不陌生,那些被他们的铁骑践踏过的土地上,没少有这种声音。

以前他觉得这种声音中一种享受,可今天……为何这么刺耳呢?

特别是他意识到,自己口中不甘的怒吼,也变成了软弱的呻`吟,他就更加难以忍受,几乎恨不得自己立刻断气。

然后他就真的断气了。

俞大海并不知道自己的战舰击杀了敌军指挥官,这一战对于华清号来说,只能算是牛刀小试,但毕竟还是第一次出战,所以无论是他还是船上的水手,都很乐意拿这个当成练兵的机会。而连波号上的荀世禄也不甘示弱,虽然连波号并不是正式的战舰,可首尾的两门炮,总也能让船上的水手打打炮过过瘾。

毕竟在海上飘这么久,除了将岸,大伙都憋得挺辛苦呢。

又有几艘船被轰沉之后,便是一片白旗了,就是最英勇的建虏,面对这种局面,也是失去了战意,不得不同意投降。少数负隅顽抗者,其下场自然是变成海面的旋涡与碎片。

剩余的就是打扫战场,出于谨慎,俞大海没有让投降的敌船直接靠近过来,而是令他们将船上的建虏绑起,开始打捞水中的朝鲜水手。

被轰入水的敌军,凡是八旗旗丁模样的,没有人理睬。在又轰杀一批建虏之后,他们的命令得到了彻底的执行。

“接下来怎么办?”意气风发的俞大海,只觉得自己从来都没有这样爽利过,此前当海盗欺负一下海商或者同行,哪里比得上现在,这可是一场足以书入史册的大胜,想必总有一天,他的子孙后代能在书上读到:崇祯十年正月春,俞大海于黄海大破建虏!

不过他没有昏头,知道自己只负责战术层面上的事情,战略上的事情,则要将岸来拿主意。

“接下来么,当然是上江华岛。”将岸很亲切地笑了。

俞大海却觉得一身恶汗,将岸这厮,可是出了名的笑面虎!(..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三七九、嫁衣裁成孰可穿(一)

黄台吉的手在轻轻地抖动着。

周围一片沉寂,甚至能听到宫室之外风声呼啸。虽然鲜国比起辽东苦寒之地要暖和些,可这个时候的温度,仍然低得让人不愿意站在外面。

但现在宫殿之内黄台吉的神情,比起外头的严寒还要可怕得多。

经过十年的勾心斗角,黄台吉如今地位已固,去年称帝,更是让他达到了顶峰。但是他自己知道,自己的权力,还需要更多的胜利来支撑,所以才会有去年阿济格征明之举,才有如今伐鲜之事。

原本他以为,满清兵精将勇,明国内讧鲜国懦弱,这两场大战,都是手到擒来的,他还可以借着这两战的机会,敲打敲打国内那些反对他的力量,比如说两白旗的那些家伙。

但现在好,京畿那边吃了大亏,到了鲜国又吃了大亏,虽然折损千余旗丁,大多都不属于他的两黄旗,可是连劳萨这样的巴图鲁都折腾进去了,对于他的声望打击,远胜过削弱族内对手带来的好处!

“马福塔……你确认,劳萨已经阵亡了?”

“回主子爷的话,这个狗奴才亲眼见到,劳萨被木柱穿胸,与船一起沉了,这个狗奴才竟然不救,而是自顾自逃命!奴才原本是要将他杀了的,但想到主子爷可能要问话,便将这狗奴才带了来。”马福塔将路上早就想好的说辞说了出来,头深深埋在地上,不敢抬起。

黄台吉的目光转到马福塔所指的古尔马浑身上,这个鲜人自从投入满清之后,一直象只忠心耿耿的狗,也得到过他多次肯定。

他的目光让古尔马浑极是惊慌,古尔马浑一边磕头,一边哭诉道:“主子爷,不是奴才不欲救人。实是船沉得极快,奴才也是抱着一根板子,才侥幸被马福塔老爷救起……”

紧接着,古尔马浑就絮絮叨叨地开始说起当时的情形,无非是明人“船坚炮利”啦,“火器凶猛”啦,听得黄台吉头昏眼花。他忍不住想要挥手让人把古尔马浑拖出去,但旋即又提醒自己。

要镇静。要镇静!

去年扬古利在冷口关的阵亡,已经使得国内传来议论之声,此次海战失败,如果自己真的露出虚弱来,身边的那些狼一般的兄弟们,都会迫不及待地跳出来。把他当成一块肥肉,一口吞了下去!

“确认是那个俞国振,大明的南海伯?”

“是,是,奴才自知罪孽深重,事后不敢立刻来见主子爷,而是乔装打分成鲜人,又上了一趟江华岛,知道来的确实是俞国振的手下!其中为首的。曾在去年作为锦衣卫秘使来过鲜国,鲜国悖逆就是他挑起的,此人名为将岸。另外两员水师大将,一个叫俞大海,一个叫荀世禄。”古尔马浑颤声道:“他们在获胜之后,便登江华岛,说是江华岛已经不安全,将鲜国君臣家眷尽数迁走了!”

虽然俞国振制定了一系列规矩,但俞大海手下水手里。终究是海盗出身。大的错不敢犯,难免会有嘴巴不牢。将他们的身份泄露出来的。而江华岛上人多嘴杂,他们又不可能将所有人带走,故此就给古尔马浑打探出来。

“好手段,好手段啊……没有想到,我算计了两个月,却为这个南海伯做了嫁衣。”

黄台吉不怒反笑,看上去似乎毫不在乎,在他身边,一脸阴沉的多铎撩起眉,看了他一眼。…,

多铎前几日才被黄台吉好生训斥了一番,原因在于他向黄台吉提出,要自己驻留鲜国都城。他跟黄台吉说的理由是喜欢这里宫室华美,但实际上的理由是什么,只有他自己内心清楚了。

阿济格、多尔衮、多铎,原是一母,阿济格年长些,黄台吉继承汗位之初,要用他来对付老奴留下的老臣和那些野心勃勃的兄长们,但随着这几年阿济格立下了不少功劳,黄台吉又开始利用多尔衮、多铎来分阿济格之势。虽然阿济格与多尔衮、多铎对此心知肚明,但谁都想踩着兄弟的肩膀向上爬点,让自己尽可能接近那个高位,因此兄弟之间,也就是多尔衮与多铎相互间有些情谊。

连同母兄弟尚且如此,遑论与黄台吉之间!

“奴才自知罪该万死,一心将功赎罪,故此想出了一个主意,奴才取了江华岛上几颗人头和几件物品来,又劫来了岛上的几个宫女太监……”

古尔马浑见黄台吉并没有立刻把他拖出去杀了,心中顿时一喜,只要没有当场杀了他,那就意味着他还是富贵可期。他大声道:“奴才愿带这些入南汉山城,劝说鲜国国主!”

“劝说?”

“只说他们家眷都已落入我大清手中,鲜国君臣,必无再守之心!”马尔古浑很肯定地道。

黄台吉眼前一亮!

这确实是好计,虽然他们并没有真正捕得鲜国君臣的家眷,但南汉山城被团团围城,城中的鲜国君臣,根本不知道此事!

只要做得细一些,确实可以诳得鲜国开城投降,等到他们知道上当受骗,那也为时晚矣。

想到这里,黄台吉盯着马尔古浑:“你的计策不错,此事便交给你与马福塔……朕不希望出现什么意外了。”

“是,是,奴才定不会再让主子失望!”马尔古浑大喜。

旁边的多铎无声无息地叹了口气,然后他的呼吸几乎就停了下来。

因为黄台吉已经转过脸,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仿佛他脸上表情的变化,还有心中所思所虑,都落入了黄台吉眼中。

“多铎,你觉得此计如何?”黄台吉问道。

“郎君在担心北边?”

连着几天,方子仪都发觉俞国振似乎在忧虑什么,她从不干涉外务,却并不意味着她什么都不过问,她是个极聪明的女子,深知有的时候,当一个纯粹的听众,比起别的事情,更容易拴住一个男人的心。

俞国振点了点头。

从俞大海领着“华清号”北上,到现在已经足有三个多月,这段时间正是过年,新襄一片欢娱,沉浸在节日的气氛之中,但是俞国振欢喜之余,却还是对北边的战事有些担忧。

此前无论是什么大战,他都亲临一线,战局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但这一次,他远在新襄,指挥全局的是将岸,虽然俞国振觉得将岸是自己帐下大局观最出色的人之一,无论他与罗宜娘的婚姻,还是这两年在安南诸势力间的穿针引线,都让将岸养成了从大局考虑的习惯——有时甚至还需要他牺牲一些自己的利益。

这是极难得的品质,所以俞国振才会放手让他去做,也希望能早点将他锻炼出来。

“郎君令将岸北去,究竟是为了什么呢,妾身有些蠢,实在弄不明白啊。”方子仪又好奇地问道。

“自然是最大限度地获取华夏的利益。”俞国振想也不想。…,

“那么郎君还要担心什么,妾身与将岸虽然接触得不多,却也知道,这是个脸上笑笑肚子里藏刀的,只怕他将鲜国卖了,鲜国君臣还会为他数钱呢。”

方子仪说着冷笑话,俞国振只能勉强笑了笑。他手中还是缺乏能够为他在战略上进行参谋的人才,想了想,他开口道:“去将章先生和宋先生请来吧。”

章先生是章篪,宋先生是宋应星,这二位来到新襄的时间也不短了,俞国振得到的回报是,两人都深入到新襄的最细小的地方。所不同的是,章篪对新襄的政权结构极感兴趣,而宋应星则对工坊的各种工艺极有兴趣。

想了想,俞国振又道:“将九河、武崖也叫来。”

“还真是寒酸,想建一个幕僚团,看来还得多去请些人来,现在有了这个南海伯的爵位,该会有更多的人愿意来投靠吧?”

俞国振心中自嘲了一句。

大约等了两个小时,这些人才先后到齐。罗九河与叶武崖是来得最早的,罗九河正好休假,才在岸上,否则他就是呆在龙门军港了,而叶武崖是新襄此时最重要的武官,来得倒是迅速。真正难找是章篪和宋应星,对他们来说,新襄实在是太新鲜了,只恨不得每日都在底层参观。

“公子,现在可以说了吧,究竟有什么事情?”

见人到齐,先到的罗九河好奇地问道。

俞国振不是不同他们商量事情,但象这样把章篪和宋应星两个“外人”召来的,却是很少见。

“请章先生和宋先生来,是有件事情,想求二位先生替我参谋参谋。”俞国振笑着道:“如今新襄人口渐长,再增下去,怕是朝廷里会有些不好的话,我有意再向安南移民,二位先生觉得如何?”

这个问题,让众人都觉得诧异。

新襄名义上,还是大明钦`州治下的一处小地方,虽然单论人口与繁华,新襄已经远胜过钦`州了。严格来说,俞国振这个“南海伯”的驻地,应该是在会安,他长时间呆在新襄,其实是违制了的。之所以到现在没有谁拿这挑事,一来是天高皇帝远,二来也是他将方方面面打点得好了。

故此,向安南迁移更多的人口,是不必公开说出的既定政策。但俞国振却拿出来讨论,背后只怕另有深意。

章篪与宋应星对望了一眼,都是心中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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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零、嫁衣裁成孰可穿(二)

宋应星瞄了在一旁的叶武崖一眼,脸色不变,心中却微微苦笑。

他在仕林宦海挣扎了这么多年,如何听不出俞国振的真正用意。征询向安南移民的意见是假,询问他们是不是愿意效力才是真!

这些天他们看到的东西,未必就全部应该看。比如说,新襄的“民兵预备役”制度,所有新襄男子,十六岁以上四十岁以下,只要身体健康,每七日便要进行半日的军事训练,军事训练期间计算薪水,这就使得新襄拥有一支多达两万人左右的预备役部队。

以宋应星之见,这两万人的战斗力,绝对不比大明正规官兵要弱。

这还只是他见到的新襄,据说会安亦是如此,人数还要稍多。宋应星觉得相当惊悚:随时可以调出五万人,并且个个都拥有充足的武装器械,若是俞国振有不臣之心……

另外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的是新襄的赚钱能力。

每年十月起,新襄要制度预算决算,因为这个工程量比较大,最后预算决算出来,恐怕要等到次年的正月。就在前两天,新襄的春节假期结束的第四天,也就是崇祯十年的正月十日,去年的决算与今年的预算出来,并且面向所有新襄居民公布——这同样是让宋应星不可思议的事情,这些居民真正的身份,大多数只能算是俞国振的家仆或者佃户、长工,他们有什么资格知道这些钱将会用来做什么!

但偏偏俞国振让人将这份还很粗糙的预决算弄了出来,并且公之于众,预计收入会是多少,其中用于港口建设将是多少,用于道路建设将是多少,教育、医闻、研究、武备、治安、救济、公务等等诸如此类,每一项都列得分明。

宋应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年终时这上头列出的计划没有实现,百姓便可以以此去向俞国振告发!

他感兴趣的是这笔支出的总数。其数字达到了可怕的四百九十一万两!

从公开的渠道可以得到新襄与会安两地人口总数,一共是十二万七千余人,平均下来,每人头上要花四十两银子……这可是十两银子便能养活一家人的时代!

其中武备费用,就高达九十七万两,就算是养关宁军那样的烧钱大户,也只以养出一万了。不过新襄虎卫比关宁军还要烧钱,同样的钱。恐怕只够五千名虎卫的薪水。

宋应星还不知道,这九十七万两,只是明面上的军事支出,其主要用途,是用于整个新襄民兵预备役的建设与训练。实际上,俞国振的军费开支并没有出现在这里。他计划在今年将虎卫的数量,由现在的五千余人扩充到八千,这也是目前他掌握的人口在不影响正常经济发展下的军队极限。

俞国振的收入中,有两块是在预算表中“不存在”的:农业收入,还有由新襄直接控制的外贸。以农业收入为例,新襄的粮食不仅自给自足,而且有大量节余,在大量到处闹粮荒的情况下,明年可以向大明输出十万石左右的粮食。当然大头还是新襄直接控制的外贸。仅去年一年,到会安进行贸易的倭国走私船就多达十六艘,欧洲商船更是多达三十一艘,进出口货物的总价值,超过一千一百万两,按照新襄征依照货物进出港价格征收百分之十到百分之二十不等的税率,总共的外贸税收,便高达二百万两。…,

在未曾公布的内部预算中,崇祯十年这个数字。能够提高到三百五十万两!

即使不知道这些数字。宋应星也能判断出,南海伯的实力远胜过朝廷所知。其中只怕暗藏着不臣之心!

“南海伯所问,非我所长,我实在无法回应。”就在宋应星迟疑之时,章篪开口了:“老朽科场失意,沉沦下僚,所长者不过是尺牒文案,但在新襄,老朽原先的尺牒文案也遣不上用场。”

他这样说,让俞国振微微有些诧异,章篪明知他的心意,想要拒绝,也应该更委婉些才是。

“不过,做些琐事,老朽还是有这能力的,想来南海伯向安南增加的移民,不是来自新襄本地,而应该是来自大明中原,这其间免不了要与大明官吏打交道。此事老朽,倒是能够帮上些小忙,若是南海伯不弃,老朽便遣人前去接来家眷了。”

这话让俞国振极是欣赏。

章篪确实不是俞国振最需要的那种高端人才,但他的细致和扎实的行事风格,却与俞国振需要的暗暗合拍。同时,他从俞国振的话语中也得到了一些情报,判断出俞国振可能会有大的人口迁移动作。

“如此,就有劳章先生了。”

说完这个,俞国振又看向宋应星,和章篪从未当过官不同,宋应星当过一任的教谕,只是被俞国振在实学上的成就吸引到新襄来,然后再又为新襄的巨大变化而惊讶着迷。

“南海伯之间,宋某已然知晓,但是……不知南海伯为何不请万茂生来,他在士林之中声名远扬,应比宋某更有用才是。”宋应星道。

“这些时日,诸位先生在新襄呆的时间也长了,诸位在看新襄,新襄也在看诸位啊。”俞国振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若只是为了名声大,我就邀张溥张天如亲自来新襄,也不至于让他和万先生私下通信打听新襄的情形了。”

此语一出,章篪眼中冷芒猛然闪动,则宋应星则须眉皆扬!

万时华暗中与张溥通信的事情,章篪当然是丝毫不知,可是宋应星却是略知一二。他也清楚,万时华一面拿着新襄给的补贴,一面却向别人透露一些不宜泄露的秘密,实在是有些不妥,但又想到万时华也没有什么恶意,故此便未阻止。

这也是因为他觉得,万时华做得极隐秘,应该不会为人所知。

“万茂生并无恶意,南海伯千万莫误会,他在私信之中,也极力赞美伯爷之仁政。”宋应星想到这背后意味着俞国振其实一直都盯着他们。不由得心中一凛。

“那是自然,我又没有什么大逆不道的秘密,也不怕他与人讨论。”俞国振笑道:“只不过……张天如既然对新襄如此感兴趣,与我又一向有交情,不知道为何非要让万先生打听,而不是自己亲自来看看呢。”

这话让宋应星稍稍放下心来。

他不蠢,俞国振若是对万时华有敌意,这个时候。万时华已经是死人了。既然俞国振能查出万时华与张溥的秘密通信,那么想要安排一个意外的死亡方式给万时华,绝对不会有什么难度。

“既是如此,我,我……”

宋应星说到这,愣了一下。章篪能对俞国振有所帮助,他能帮助什么?办学校么?新襄初等学堂可是比起任何一所县学都要好,而且宋应星隐约看出,俞国振安排小莲去主持这学堂的目的:所有的人才,可都是他的弟子,这比朝廷每三年才选几百个天子门生规模要大得多!…,

“新襄将建一所综合研究院,研究各种机械变化之理。”俞国振微笑道:“第一步要研究的,便是一个困扰我许多时日的事情……宋公若是愿意留在新襄,请主持此院。如何?”

“既是如此,愿意效力。”宋应星终于开口了。

听到他这样说,俞国振站起身,缓缓走到了他书房的窗子前。他不好奢侈,但也不会装模作样非要摆出节俭,因此他的宅院虽是不大,却占据了一座小山之下极好的一块地方,站在窗前,便可以看到那边的老码头。俞国振沉吟了一会儿。然后回头向着章篪、宋应星道:“二位心中所忧之事。我其实深知。但张天如虽然隐隐视我为敌,却从不以为我会造反。二位知道为何么?”

章篪与宋应星顿时都屏住了呼吸:俞国振竟然如此平静地讨论造反的问题!

俞国振确实已经拥有极大的力量,不过凭着这力量,想要立刻造反成事,那是绝无可能的事情。只凭着新襄这区区十余万人口,便想统治这个亿万人口的大国,更是绝无可能的事情。俞国振很清楚这一点,建虏入关,凭三十万建虏还真的能够统治整个大明?他们所依靠的,还是投靠他们的一些汉奸罢了,然后,他们就很快被这些汉奸所腐化,甚至他们烂得比汉奸还要早还要快!

凭着新襄十余万人,就算俞国振出奇计,立刻推翻了明朝,也不可能安稳统治,于是便要用一大批投降之人,于是这批投降之人将现在俞国振带出的区区两三千虎卫包围,在战场上他们全是无能之辈,可论及贪腐,他们却个个都是高手,很快就会将这两三千虎卫吞得干净,连骨头渣都没有!

因此,对大明他必须徐徐图之!

先依托大明庞大的人力和对周边诸国的宗主权,在周边建立起自己的势力,对某些依附于这个民族肌体上的蛀虫进行处理,然后当自己实力足够,再堂堂正正取而代之,这在时间上或许会花费更长,但效果和影响也会更为久远!

当然这些话,他不会完全和章篪、宋应星说出来,他二人答应效力的前提,明显是他不图谋大明朱家的江山。

“我若要造反,何必去擒杀高迎祥,不惜牺牲也要在跟我毫无干系的京畿与建虏血战?让他们祸害大明,我岂不更有机会?”俞国振回头向二人笑了:“张天如知道这点,故此不疑我造反,只是恨我不为他所用。天子也知道这点,甚至朝中大臣都知道这点,故此我虽呆在钦州不去会安,也无人弹劾。我一向愿以诚待人,所以不嫌冒昧,与二位说此事,还请二位见谅。”

章篪的反应还没有什么,宋应星突然间便觉得羞愧起来。

如此毫无私念之人,自己竟然还会疑他!

三八一、嫁衣裁成孰可穿(三)

“师傅为何不去与那些老先生们争吵了。......【

]”

宋思乙在癸泉子的注视之下,粉颊微红,总觉得自己似乎被看穿了。为了打破这种尴尬局面,她决定抢先开口。

“那些老儿,天天争吵,你要温补,我要桂枝汤,全是胡扯,终有一日,我会让他们输得连胡子都不见了。”癸泉子笑道:“不过在那之前,我得先蘀我的乖徒儿开解开解,顾横婆又跟你说什么了?”

癸泉子不待见顾眉,因为号横波的这个女子,到他嘴中就变成了顾横婆。宋思乙有些弄不明白,为什么师傅会对顾眉有成见,是因为她出身风尘?可是癸泉子对与顾眉身份一般的马婉容与王月都是极为敬重,也鼓励宋思乙和她们多多往来。

“师傅,她能跟弟子说什么,她心思巧着,知道师傅不待见她,平日里便也少与弟子往来……”

“这娘们心气大。”癸泉子见弟子不肯说,微微叹了口气,只有自己说了:“按理说也是个苦命人,为师不该如此说她,但她不该利用你。”

“利用弟子?”

“她在利用你,利用你为她做嫁衣……南海伯与为师一般,早看出她心气大,故此你看,南海伯也是尽可能疏远她。你不同,你性子烈,脾气倔,心却善,人又极单纯,南海伯待你近,你与南海伯家眷关系也非同一般。”

癸泉子说到这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外头一个道人进来:“观主,有位道友在外求见!”

“不见!”癸泉子如今可不是那个云游四方的道人,堂堂新襄学堂第一医院院长,新襄生物、医学两界泰斗。按照俞国振定下的标准,他享受团正级别的待遇。若不是他自己坚持,他门口平时就该有五个虎卫站岗!

“这个……观主,那人说是观主在中原的旧友。”

听得这话,癸泉子愣了一下,然后喜道:“莫非是李师弟将口信传到了……定然是如此!”

他看了宋思乙一眼,觉得有关顾眉的事情,还是以后再寻机会和宋思乙说,因此跟着那道士出了门。

按照新襄的规定,无论何种宗教,其弟子在七到十五岁之间。都必须接受至少六年的初等学堂教育。这就限制了道童与沙弥的数量。在新襄老君观执杂役的,便是癸泉子招来的几个火工道人。*.*.*/*【

]当他到了外头时,放眼一看,便见到一个麻脸矮瘦道人笑嘻嘻地站在门口。

“啊哟,果然是师弟你来了!”癸泉子一见此人。脸上的欢喜再也压抑不住。

来人同样满脸麻子都泛起了光,向着身边一个市管行礼道:“多谢这位施主带路,啧啧,真没想到,师兄你这个二把刀的假道人,竟然真建了这样一座大观,看模样,香火挺盛啊!”

“宋师弟愿意,老道便将这道观送与你了!”癸泉子哈哈一笑。

他还真有这个权力。鉴于他为新襄做出的贡献,他在新襄便拥有了极为超然的地位,这座老君庙,便被俞国振干净利落地送给他了。当然,现在他不在乎这座道观了,以他的身家。可以再起一座同样规模的,更何况,他更多时间花在了第一医院上,如今这老君观,只是忙完一天的活后才会回来的住处罢了。

“看来师兄真发达了,如此基业,也是说送就送……”矮个麻脸道人小眼睛转悠了两下:“师兄不请我进去坐坐?”…,

“我请你来,却是要将你引荐给南海伯的,如今既然来了,自然是去寻南海伯。”癸泉子道。

他当初在中原一带云游,结交了不少朋友,这位道士也是其中之一。当初俞国振定民变,让他看到了一个乱世枭雄的雏形,后来跟来了新襄,眼见这里从不毛之地,变成了现在工农丰稔之所,可以这么说,他对于新襄的归属感,绝不在那些虎卫之下。

故此,这大半年来,他不断联络旧友,希望那些朋友也来新襄,为俞国振效力。一来是蘀新襄招纳贤才,二来也是希望能在新襄未来的格局中,占据更加有利的位置。

“不急,不急,还是先听师兄指点再去拜见南海伯吧。”

二人回到了老君观之中,宋思乙给那矮道人献上茶之后便退了下去,矮道人原本想因为她是个道姑调侃癸泉子几句的,可当得知她的身份后却肃然道:“竟然是他之女……无怪乎你此后不再入河洛,此人之女,若为福王所知,必无活路!”

宋思乙的父亲,曾是福王的小官,只因劝谏福王朱常洵爀残民太急,被构谄诛杀,家眷也被籍没,唯有宋思乙给癸泉子救了出来。宋思乙随癸泉子练王,羡慕隐娘红线那样的女侠,无非就是想着刺杀福王为父复仇。直到来了新襄,与着更多不幸的人在一起,她心中的复仇之念才稍缓,也不急着去做行刺之举了。

“且不去说她,单说师弟你,师弟可见了李岩?”

“收着师兄的弟,我整理了一些事情便来了,原本是想年前赶到,却不料拖到如今。我未曾见到李岩,莫非师兄也请了他?”

“正是,请他来新襄,只可惜他尚未见着南海伯,听闻朝廷封爵之后便走了。我料他只怕会去投流寇……虽然劝了许久,却还未劝回来。”

李岩便是那位俞国振回新襄当日离开者,他颇有文武之才,又有战略眼光,癸泉子召他来,原是不忍他一身本领埋没。结果他到新襄之后不久,便听闻俞国振被封为南海伯,于是毅然北返。

“流寇?我倒不觉得是流寇,如今朝廷无道,君昏臣乱,谁是寇还很难说!”

宋道人冷笑了一声,他也是个不得志的,虽然自诩有满腹才华。又习得星相之术,故此对于不用他的朝廷。根本没有什么好感。

“嗯?”他的话让癸泉子心中一凛,正容道:“你何出此言?”

“我与举人牛聚明善,牛聚明有言,太祖皇帝起兵之时,行事也不比如今流寇好上多少,后来得人指点,方有‘高筑墙广聚粮缓称王’之方略,最终得有天下。若是有一人指点流寇,使之知经营屯聚之道,只怕当今朝廷。再无人心了。”

癸泉子脸色微微一变。这宋道人所说不错,若是流寇也知道收揽人心,而不是一昧靠劫掠裹挟,大明的江山,只怕真的会不稳了。

“不过流寇如今势衰。八大王张献忠虽然狡黠,却不是个人主模样。新闯王李自成兵微将寡,被追得到处游走,若不是去年建虏入关,朝廷将卢象升调任宣大,只怕这两伙都已经被灭了。”

癸泉子虽然僻居于新襄,但新襄的情报系统,特别是《新民速报》的存在,让他可以得知天下之事。去年卢象升与俞国振联手。擒获了闯王高迎祥之后,高迎祥残部在高一功的带领下,与李自成会合,奉李自成为新的闯王。卢象升正要穷追猛打,偏偏此时建虏入寇,崇祯顾头不顾腚。调他前去督抚宣大,以兵部侍郎衔接蘀自尽了的梁廷栋。李自成这才得到喘息之机,但好容易壮大了些实力,与其余寇渠联手正准备大干一场,又被冒出头的陕`西巡抚孙传庭一顿胖揍,不得不逃窜入汉中山里。…,

而另一路贼首八大王张献忠,被史可法督左良玉,赶入了英霍山中,如今也是偃旗息鼓,似乎不敢出来为乱了。被任命为湖广巡抚的方孔炤,正在湖`北练兵,对张献忠严防死守。

可以说,崇祯十年初的时候,剿寇的局面还是一片大好。

“孙传庭乃人杰也,李自成新为贼首,众心不服,还需时日。但左良玉未必是八大王对手,张献忠如今已经熬过最难之时,他要等的,就是青黄不接之际,再乘势回湖`北、中州。有一件事情你是不知道,旧年中州已有蝗灾,我料今年,整个中州,一直到陕、鲁之地,怕都会起蝗。天灾再一加**,啧啧……”

说到这的时候,宋道人的声音里没有多少同情,反而更多的是幸灾乐祸。癸泉子看了他一眼:“越是此时,就越要仁主,非南海伯不能救万民也!”

“你总将南海伯挂在嘴边,我倒是想要知道,你眼中的南海伯,当真是天下英主?”

“当真!”癸泉子斩钉截铁地道。

“比之汉高、光武,唐宗、太祖如何?”

“汉高光武何足论也,唐宗与本朝太祖,只怕也逊一筹……别的不说吧,你也是到了新襄的,一路来,觉得此地如何?”

“不意秦乱之际,竟有桃源之所。”

无论宋道人对俞国振的观念如何,这一点他是不得不承认的,俞国振治下的新襄,比起大明其余地方,简直就是秦末乱世时躲避战火的世外桃源。

“自南海伯遣人初至此地,到如今不过四年。”癸泉子笔了四根手指:“你举的诸位君主,孰人有这等本领?”

“至于武功,想必就不用我说了,你既然来到新襄,当知俞公子战无不胜之事,若非如此,他岂可以区区布衣之身,一跃而爵封南海?”

宋道士凝神好一会儿,想到自己在新襄的所见所闻,这座年轻的城市,有一种让他极为震憾的活力。他沉吟了好一会儿,点了点头道:“当以年纪而论,除了唐宗,其余三位在这年纪上,都比不上南海伯。”

“总之不必着急,你既然来了这里,先看看再说。”癸泉子见他承认这一点,便笑道。

他相信,只要真正沉下心来在此观察几日,自己的这位道友,必然会为新襄和俞国振所折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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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二、嫁衣裁成孰可穿(四)

“南海伯那日……是不是太急切了?”

章篪跟在俞国振的身后,低声向他问道。

“时不我待,这些时日里,混入新襄的各方人士太多了,厂卫不说,就连建虏都派了人来……当然不是建虏本身,而是辗转来的汉奸,他们倒晓得我对张家口的那商心怀警惕,故此派来的人与张家口毫无干系,只说是来这里买我们的酒。接下来,我几乎可以想到他们会做什么了。”

章篪有些莫名其妙,建虏又能做什么,隔着一个大明,难道他们还能派那点可怜的水师来攻打新襄?且不说海上艰难远非建虏那点水师能够承受,就是龙门岛上的大炮,就足以摧毁任何一支敢于前来冒犯的舰队!

“新襄的富庶,瞒不住有心人。朝廷没有钱,天子迟早会把主意打到新襄,朝中的大佬们同样垂涎三尺,想要在此分一杯羹,而建虏在军事上不能奈何我,必然会采用反间。我如今立下的功勋,能保住新襄多久呢?”

俞国振说到这里,恰好农田中有人向他行礼招呼,他笑着点头回礼:“老雷,种田种得如何?”

此老雷非是卖襄安卤煮的彼老雷,他从水田里淌了过来,也不顾脚上的泥,笑嘻嘻地向俞国振道:“那还用说,当初俺向小官人拍过胸脯,论及种田,俺定是第一流的,这田耕了三年,已经是熟田,今年少说也得……收这个数!”

老雷两根食指叉在一起,比了一个十字,也就意味着亩产达到十石,当然。这是两季半的产量。所谓两季半,是新襄的气候使然。可以种两季水稻,再加上一季杂粮。在新襄,俞国振的田地并不算多,因此这里的亩产上去,也只是够新襄本地使用。

新襄的大粮仓,还是在会安。

“我上回跟你说的选种杂交之事,开始做了么?”俞国振没有个形象,和老雷一般蹲在了田埂上,看到沟渠里正有一只螃蟹在张牙舞爪,他童心大起。伸手去捉了过来。

章篪跟在身边。只得也蹲下,看他一边逗着那螃蟹一边与老雷说话。

“小官人交待的事情,谁敢怠慢,小人将最好的把式都召来了,一共是一百亩地。全按小官人的章程,做试验田。”老雷道:“小官人只管放心,到时一粒都不会掉,小人也想知道,这杂交增产之事,是不是当真。”

“老雷你这话不对,小官人说的,还有不真的?”旁边一个年轻的农夫嚷了起来:“小官人说沼气能生火,便果然能生火。若不是小官人,谁知道那股臭腌气竟然也能生火?”

老雷笑笑没说,但显然,他对于种田上的事情,还是极有自信的。章篪仔细打量着他们,都是些地道的农夫。但他们在俞国振面前说话很是坦然,没有那种三言两语便往地上跪的怯懦,显然是没少与俞国振说话的。

“民以食为天,粮食问题不解决,大明的问题就永远解决不了。”俞国振向着章篪一笑,然后指着老雷:“故此,华夏的将来情形,不在京城中那些脑满肠肥的大官身上,而是在老雷等身上。”

章篪注意到,俞国振说这话时,那些农夫都是连连点头,脸上有的是自信。显然,这话俞国振不是第一次对他们说了。

新襄的思想工作,俞国振从来没有放松过,他的重点在于二,一是培养苦难意识,二是培养自信意识。苦难意识乃是回顾过去,迁到新襄来的百姓,无论从事的是工农,还是在市署注册办个小铺子,都是从南直隶或者山`东一带迁来的百姓,绝大多数原本生计极是困难。进行苦难意识教育,既可以让他们明白自己所有的不幸来源于社会的不公正,又能让他们明白,现在生活离不开俞国振和新襄,从而有归属心和感恩心。自信意识则是面向未(书书屋.shushu5.最快更新.shushu5.)来了,让他们意识到自己的力量,对整个华夏产生认同感和责任感,对自己的工作有足够的事业心。…,

“今夜横波社有一场新戏,名为鬼女记,晚上你们可记得带上家人去看,票都发到了么?”俞国振又向老雷等问道。

“发到了,发到了,一早就发下去了。”老雷连连点头,神情里便现出憧憬:“往年里只有社戏时才能远远瞅上几眼,哪里比得上咱们新襄,每周都有大戏!”

章篪知道这出《鬼女记》,因为前两日这戏刚排好,顾眉便请了俞国振等人前去观赏,据说此戏乃是根据真事所改,大致内容是说,崇祯三年建虏入关,在京畿大肆杀掠,十二岁的少女倩兮为建虏所获,家人尽被杀害,她为全贞节,划破了自己的脸,逃入了长城一带深山之中艰难求生,而被左右山民称为“鬼女”。崇祯九年建虏再度入关,京畿板荡,倩兮欲寻机杀建虏为家人复仇,不意却救下与建虏激战中受伤的虎卫张鸿渐,张鸿渐替倩兮手刃全家仇敌,二人相携南下回归新襄。

此戏为俞国振所拟故事,王月、马婉容执笔改编,再由顾眉排出。原本顾眉唱惯了才子佳人的戏儿,对这出戏并不是十分重视,在得了俞国振的允诺,若是反应好便为她建一所玻璃门窗的大戏社之后,她便也专心于其中。王月与马婉容都是南曲大家,而顾眉也是其中翘楚,可以说是三位大师联手,这戏自然是极好的,前几天刚唱第一幕“离乱”时,底下便是哭声一片:那些观众,便是没有受过建虏祸害,也是受了流寇践踏的,一看便有了极深的共鸣。

“小官人,这《鬼女记》听闻极是好看,首演当夜,据说横波社里便积了水,全是看戏者流的泪,不知是真是假啊?”

眼见众人的话题从耕种岔到了戏里,俞国振哈哈一笑:“自己去看就知道。你们先忙,我可要走了!”

他起身之后。那些农夫便又回到田里,章篪依旧跟着他。俞国振望着生机勃勃的田园,终于开始继续回答章篪方才的问题:“不急不行,时不我待,在那些人伸手来之前,我就得做好准备。但我如今手中的人,打仗是不成问题了,可勾心斗角……”

“老朽明白了,南海伯只管放心。”章篪总算明白了俞国振的意思。

这位俞公子,虽然拥有虎贲数千。家财千万。却还拥有更大的危机感。而且确实如他所说,他越是家大业大,那么贪图他家财的人就越多。虽然他是新出炉的南海伯,可大明还是有些人,不会把这个爵位放在眼中!

俞国振引领着他到了新码头外。指着海滩上的一块地方,和他商量了一下如果从中原又招来大量百姓后该如何安置的问题。章篪如同俞国威一般,是一个出色的执行者,俞国振问了他一连串的问题,他的回答都是中规中矩,俞国振对此相当满意。

回来途中,望着轨车从身边经过,俞国振道:“章先生,若是我们将轨车铺到钦`州去……”

他的意思是为轨车积累更多的经验。特别是修建桥梁的经验,但话说在这的时候,他的前方突然传来沙哑的歌声:“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栏意。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随着这歌声,只见远窜躇行来一个矮小的道人,道人手把拂尘,身背酒葫,身材短小,满脸麻子,原本是其貌不扬,却偏偏一副世外高人模样。见他这个样子,俞国振不禁微微一笑。…,

章篪在旁却是目光凝结:“公子,这个道人,怕是有不寻常之处。”

“哦,为何如此说?”

“他方才唱的是柳咏的凤栖梧,有觅求明主之意。昔日徐庶见刘先主,便佯为道人,当道歌‘凤兮凤兮’……”

俞国振哑然失笑,此时道人走得近了,看他长得模样实在不敢恭维,俞国振低声道:“只怕来的不是徐元直,而是庞士元。”

“哈哈!”章篪也禁不住为俞国振的调侃而笑了起来。

“让他过去,咱们不睬他。”俞国振又道。

虽然不明白俞国振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可是他既然如此吩咐,章篪便照做了。俞国振催马向着地矮道人行去,远远的就下来,仿佛要上前见礼的模样。那矮道人心中得意,便停住脚步,只等俞国振先开口。

结果俞国振牵着马就从他身边走过去,仿佛他根本不存在一般。

“哈哈……”俞国振的笑声在身后响了起来。

矮道人情知被耍了,他眼睛转了转,大声喝道:“南海伯这等轻浮,岂是对天下英雄之道?”

“天下英雄?”俞国振正准备重新上马,闻言回过头,与矮道人目光相对:“我手中有的是英雄好汉,天下自命为英雄者,有几人比得过我手中的虎卫?”

不等那矮道人说什么,跟在俞国振后面的齐牛凌厉的目光就瞪了过去,让那矮道人吃了一惊,不觉退了一步。

矮道人自知自己这次出场怕是不象想象的那样闪亮了,他同样也明白,为何会如此。

他原是想到俞国振这里寻求类似于诸葛亮的地位,这才装腔作势摆弄出这样的模样,可俞国振岂是那个演义里只知道哭的刘玄德!

“南海伯帐下虽然有的是冲锋陷阵的勇士,这位大力牛魔王更是不逊于关张赵的大将,但却没有一个诸葛孔明!”他还想做最后努力。

“我自己就不逊于诸葛孔明了。”他傲,俞国振就比他还更傲。

此语一出,矮道人哑口无言,他在新襄已经呆了五天,有癸泉子的帮助,到处都看了,故此不得不承认,俞国振至少在治政之上,似乎不逊于诸葛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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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三、嫁衣裁成孰可穿(五)

想到这里,矮道人只能再出奇谋,他可不是那么容易放弃的人。

“南海伯虽然有不逊于诸葛孔明的治政奇才,可惜,可惜,这大好的新襄,都将为他人做嫁衣了!”他大声道。

俞国振与章篪交换了一个眼色,两人都是笑了起来。

“想要穿我做的嫁衣,就得伸出手来尝尝我的刀快不快。”俞国振上了马:“宋道长,这几日在新襄也见过我的基业了,为何还要玩这套把戏?”

宋道人愣了愣,他相信癸泉子不会把他卖给俞国振,但俞国振还是知道了他的身份,这证明一件事情,这几天他拿着癸泉子开具的身份在新襄到处转悠,其实早就落入了对方的眼中!

这么一来,所有的神秘感就都没有了,他也是个有急智的,便两步上前,长跪拜倒。

“宋献策拜见南海伯,不意天下潜龙,竟在于此!”

潜龙什么的,俞国振根本不在乎,那是道人们装神弄鬼罢了,但这矮道人的名字却让他愣了一下,双眉一凝:“宋、献、策?”

“正是贱名!”

对明末的历史再不熟悉,俞国振还是知道,李自成手下的谋主当中,牛金星宋献策为首。只不过他想不到,这宋献策怎么会跑到新襄来!

李自成派来的?

他却不知道,原本的历史当中,宋献策是牛金星荐与李自成的,而且直到现在,双方还没有见过面。此时李自成还只是群寇之一罢了。

“原来是宋道长,且随我回去吧。”俞国振这次又下了马,倒是摆出礼贤下士的模样:“但是,我以诚待道长,道长也请以诚待我,潜龙之类的话语,癸泉子道长早就玩过了。他没有和你说?”

这是权术,宋献策初来想要获取重视,就想到大言不惭这一招数,而俞国振为了打压他的气焰,故意无视他。两人短暂的较量,让宋献策意识到,自己面对的绝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明主,试图靠几句话便身居高位。根本不可能了。

必须拿出真正的本事来!

宋献策并不失望,相反,心里倒是更加兴奋。俞国振越是强大,也就意味着他想要投奔的力量更有前途。

“小人方才所说为他人做嫁衣,并非一昧虚言恫吓,伯爷。若是不未雨稠缪,只怕真要给人占大便宜去了!”跟在俞国振身边,他小心地落后了大约两步的距离:“小人从中州过来,听闻那福王都知晓了南海伯之富,都说伯爷有点铁成金之术!”

俞国振心里明白,随着新襄的货物贩卖到各地,新襄的秘密已经不能够继续保留下去,而且从他的情报系统得到的消息,如今北到京畿。南到广`州,各地商人贩运南杂之时,往往还要特意标上“新襄南杂”之名,表明自己的货源充足。

新襄的物产极多,工业化流水线作业方式,哪怕不是水力带动,也拥有比起一个工匠从头做到尾更高的生产率,而标准化的度量和严格的管理制度,使得新襄产品的质量。也非一般粗造滥造的仿冒能比拟。如今在许多地方。新襄杂货,就是物美价廉的代称。

“那又如何。就以福王说吧,你在中州可以逍遥自在,手若伸到新襄来,来几只我剁几只。”俞国振道。

“虽是如此,若是天子也瞧上了呢?旧年天子令百官捐马,今年他就可以令勋戚捐粮,到时伯爷是捐还是不捐?”宋献策提起皇帝,便有些尖刻:“小人知道伯爷仁厚,自然是愿意捐粮救民,但是这些捐出的粮却给狗官们漂没,伯爷会甘心?”…,

“依你之见呢?”

“伯爷既有会安这条退路,何不向会安大举移民,新襄只留下一座空城,有人来要,与他便是!”宋献策说到这,声音小了些:“小人这两年在中州、北直隶和山`东一带云游,见旱灾连连,蝗蝻四起,今年只怕会有大蝗,到时献贼、闯贼等声势必复振,此伯爷吊民伐罪之机也!”

俞国振横了他一眼。

这厮果然就象历史记载那样胆大,才来就鼓动着他造反。俞国振现在还不清楚,他是否是李自成派来的细作,因此只是打了个哈哈,岔开话题:“我有一事,正要问宋先生……”

他将建虏进攻鲜国之事说了一遍,也说了自己遣人北上援助之事,然后道:“依宋先生之见,如何才对我华夏最有利?”

“这个……容我三思。”

宋献策没有立刻回答,现在不是卖弄急智的时候,他清楚俞国振需要什么样的人才。过了好一会儿,他心中浮出一个念头,又琢磨了一段时间之后,他觉得自己的这个念头成熟了。

“若是小人施计,定然是任建虏掳去鲜国国主,咱们另立一个鲜主,如此最为有利!”宋献策道。

“哦?”俞国振有些惊讶了。

就在俞国振惊讶的同时,耽罗岛,将岸也惊讶地张开了嘴:“你是说,我替建虏做了嫁衣?”

“正是……下官也是乘乱才得逃来,若非如此,下官就要与吴编修等一起被逮往盛京了!”

尹集满脸都是悲愤,身为主战派的他,在建虏兵临汉阳之后,便不受鲜国国主待见,若不是有同情他的将士预先将实情告诉了他,他也不能乘着鲜国国主出降之机,混杂在人群里逃出。

幸好此时的风向还是偏北,他才能乘船来到耽罗。只是如今国主投降,同道被擒,何去何从,他心中完全没有数。

“没有想到,我带走江华岛你们的家眷,反倒帮了建虏的忙了。”将岸沉吟了一会儿,便想明白了尹集的意思。

尹集倒是朝鲜的忠臣,如果自己不是将鲜国的世子带到了耽罗,只怕他会和其余两个最为主战的鲜国大臣一样,被建虏押回盛京,砍了脑袋了事。他既忠于朝鲜,又不愿意被砍脑袋,唯一的选择,就是在耽罗被将岸所控制住的鲜国世子李溰。

将岸虽是聪明,可是毕竟还太年轻,所经历的事情也不是很多,俞国振让他多读史书,他也确实多读了,但要将史书中所得和实际政治活动联系起来,还需要一段时日。否则的话,他在见到尹集之初,就应该知道尹集的来意了。

“尹公之意,是?”

“鲜国不可一日无主,既然建虏掳走国主,那么当由世子继位,遥尊国主为上王,厉兵秣马,准备北伐,迎回国主,匡复旧都!”尹集慷慨激昂地道:“鲜国世代奉大明为正朔,不意今日有些劫难,还要请将先生于天子处为鲜国美言,再赐金印符册!”

朝鲜国主被建虏所获,他携带的大明御赐金印,自然也交给了建虏。对于朝鲜这样的小国来说,大明御赐金印,就是其国主权力合法性的象征。

“此事好办,但请世子继位为国主,却不是你我能二人能操办的……尹公觉得,鲜国各地臣僚将士,能否支持世子?”

“下官既然来,便是有几分把握,只待拜谒世子之后,得了世子诏令,便可行事!”…,

尹集对如今的局势还是很乐观的,建虏大军深入,其势必不能持久,随着春天的到来,他们必然要北归就食。而鲜国国内,对建虏恨意不减,对大明存国之恩犹自未忘,在他们看来,大明与朝鲜“义则君臣,恩犹父子”。最重要的是,如果有世子继位,那么鲜国诸将只要保护好世子就有大功,而不必要去已经被占领了的汉阳城“勤王”。

鲜国世子李溰时年二十五岁,见到尹集之时,顿时泪眼汪汪:“尹卿,父王……父王如何了?”

尹集看了将岸一眼,将岸微微笑了下,便退出了这临时的驻所。

“世子,明国这位将先生待你如何?”

尹集的问题让李溰愣了一下,他年纪不小,自然知道尹集问题中的意思,便小声道:“将先生待我甚好……你瞧我身上的衣裳,便是他将自己衣裳赠我。”

他身上穿的是一件军大衣,跟随那四艘福船北上的,除了大量的军火补给之外,还有许多用于耽罗岛建设的物资,其中便包括这种特意为了北方生活而制造的军大衣。一件军大衣的重量便达到六斤左右,对于此时的人来说,这可是抵御严寒的利器。

注意到这一点,尹集情不自禁哆嗦了一下。

“还有呢,他们是否有所失礼?”尹集还要确认,小恩小惠算不了什么。

“在船上时,他们将尹先生和俞将军的船舱让给了母后与我,还尽可能善待我们,虽然那些士兵颇为傲慢,但并无失礼之举,便是服侍母后的宫女,他们也不曾骚扰过。”说到这,李溰深有感触地道:“无怪乎当初大明会出兵救我鲜国,真仁义之师也。”

“还有呢?”

“初一至耽罗,将先生便说,耽罗虽然已经归还大明,但这个庄园之内,只要我和王后在,那么便是鲜国之土,便是他来访,也须经通报。”

李溰终究是世子,知道事关重大,也怕隔墙有耳,因此说到这一句时,悄然用指沾水,在桌上写了两个大字:“如实。”

这两个字写出,尹集顿时就放心了。

果然,这还是那个仁义无比的大明,而不是一昧想推着鲜国与建虏对抗……既然如此,那么这个大明就还值得他们鲜国做出如此的牺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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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四、洪波涌起箭弩张(一)

“以国主看来,朕当如何处置鲜国?”

黄台吉笑吟吟看着面前的鲜国国主李倧,神情深沉,瞧不出他心里到底是在想着什么。1---

李倧也不敢抬头去瞧,跪伏在地上的他,浑身发抖,看上去象与普通鲜国臣子并无二样。

他这个国主之位,原本得来就不是很正,得到大明的册封,还是花了不少心思。但前后两次建虏入侵,已经将他登基时的雄心壮志全部磨光了。

“下国之君,任凭上国天子处置。”他颤声答道:“臣已知罪了。”

前半句倒还有些气节,后面就是求饶了。黄台吉看了心中大乐,坐正身躯之后,温声道:“朕也知道,你鲜国身受明国之恩,故此不忘旧主,说实话,朕很欢喜,你既然能不忘明国旧恩,今后定然也能不忘我大清之恩。”

“朕没有灭绝朝鲜绝尔国祚之意,只因鲜国臣民中多有狂悖不识时务者,故此吊民伐罪以征无道……”

这几句话是黄台吉经常听得汉臣所说,象宁完我、范文程等人,一提到伐明,便会慷慨激昂地说这番话。黄台吉有时候觉得很奇怪,为何这几个汉人,对于明国的仇恨,还要胜过他这个满人。

无论他说什么,鲜国国主李倧也只有唯唯,而不敢出声反对。

对于自己能施计将这个善于躲藏的小国之主降伏,黄台吉极是自得,他教训了好一会儿之后,这才温声道:“念在你还算恭顺,特别是召来鲜国水师投靠的微功,朕就不难为你了,你随朕回盛京,这边……令你兄弟为监国吧。”

此语一出,李倧脸色顿时大变,他想要哀求,但还没有担头,就听到身边金属磨擦的声音。

那是刀出鞘的声音。

李倧好不容易生出的一点勇气,随着这声音而消失了。

他有两位兄弟,其中之一因为谋逆抑郁而终,死时才十六岁,另外一位大弟,只比他小三岁,如今正是四十岁,被封为绫原大君。很显然,黄台吉是要立这位绫原大君为监国,而以他为人质!

看着李倧喃喃地不知道说什么,黄台吉嘴角浮起一丝冷笑,这样最合他的心意,那个绫原大君监国之后,最怕的事情无非有二,一是李倧被放回来,二是李倧之子,特别是那个落到明人手中的世子来争权。

既然如此,绫原大君就非要投靠满清,死死抱着满清的大腿,唯有如此,才能稳固自己的权势。而满清也完全可以通过是否放李倧归国,来向这位绫原大君施加压力,逼迫他更多地出卖鲜国的利益。

在大势之下,再佐以小小的手段,可以说,黄台吉玩这一套,比起现在的将岸还是要强太多了。

“好了,你先退下去吧。”黄台吉不等李倧说什么,便令其退下。

“皇上,鲜国绫原大君李俌前来觐见!”朝鲜国主还没有离开,便又有人来道。

这兄弟二人一个面如死灰地出殿,另一个则喜忧参半地入殿,在门口两人相遇之时,绫原大君只是草草向国主行礼。

将李俌召来吩咐了一番之后,便也将他打发走,接下来,黄台吉召来的就是多尔衮等诸将了。

“明国来的消息,说是明国已经遣大军前来援助鲜国了。”黄台吉看了多尔衮与多铎一眼,这两位亲王顿时眼前一亮,一个个挺起胸膛,似乎是等着他的命令。…,

“可惜的是,明国的援军每次都是姗姗来迟,等他们到了,要救的只怕是皮岛而不是朝鲜了。”

黄台吉脸上露出讥嘲之色,周围的汉臣纷纷开始阿谀,而满臣则等着他宣布,会由谁来对付明国的援军。思虑更深者,甚至眼前一亮:黄台吉话语中的意思,分明是要拔除皮岛这根刺!

对于满清来说,皮岛确实是一根刺,若说这小小的皮岛能对满清构成什么威胁,那是笑话,但自毛文龙起,明军在此就象是跳蚤一样,咬得建虏骚痒难熬。

迫降了朝鲜,黄台吉如今声望极盛,他根本不和别人商量,便温声道:“英俄尔岱,此次征鲜之役,你辛苦了,当论首功。但朕还要烦劳你,如今国内粮价腾贵,安定粮价为头等大事,朕令你先行回国,督办平抑谷价、劝农春耕之事。”

“奴才遵旨。”英俄尔岱喜气洋洋地道。

他在满人当中,算是少有的能通内政外交的人才,故此此次伐鲜国,与李倧最终谈判,逼得他不得不降,就是英俄尔岱。他立此大功,黄台吉又将粮价农耕这样的大事托之,必然是要升他官职了。

“鲜国虽平,但明军若来,必有反复,故此皮岛之患,必须根除。失了皮岛,明军便无依托,从此以后,鲜国为我大清忠心之臣矣。”黄台吉先是吩咐了民政,紧接着又回到军务上来:“不过如今皮岛将怯兵少,用不着朕亲征,择一皇族前代朕取之就是了。”

多尔衮与多铎的胸脯又挺了起来,特别是多铎,他真不愿意随黄台吉回盛京。

“此次伐皮岛,就由……贝子硕托领军吧,着鲜国遣水师相助。”黄台吉不动声色地道。

硕托乃是他二兄代善之子,黄台吉这些年消除四贝勒议政制,在登基称帝之后,更是不遗余力打压这位兄长。故此,他突然任命代善次子硕托当此大任,周围尽数愕异,唯有那些汉臣,暗暗点头,觉得黄台吉越发地有着帝王心术了。

最后议定,由硕托与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等,携红衣大炮十六门和朝鲜大战船五十艘,一同攻击皮岛。朝鲜则以信川郡守李崇元、宁边府使李浚等领黄海道所有战船助战。议定之后,自然有人去鲜国新出炉的监国处传旨。见众人都是唯唯喏喏,不象自己初继位时那样,每一个决策都有一堆反对之声,如今却再无人敢置喙,不禁志得意满,哈哈大笑起来。

他这一得意忘形,便引得群臣纷纷相看。黄台吉心知自己浮躁了些,乃不急不徐地道:“朕听闻此次明国援朝鲜之军中,有曾于旧年败扬古利的登莱总兵孙临,此乃为武勋王复仇之良机,想到此处,不禁大笑。”

如同黄台吉所言,在朝鲜告急国书传入北`京之后,崇祯几乎没有多加思考,便点出登莱总兵孙临与东江总兵沈世魁前往援助。接到这个命令之后,孙临满心欢喜,他立志报国,有扬威于域外的机会,自然是高兴万分!

“霍彦,你觉得此战,我军胜算几分?”

望着洪波涌起的远处海天之际,虽然仍然寒风凛凛,可是孙临兴致不减,他转脸向霍彦问道。

在京畿战后,霍彦因功而提了衔,但在虎卫宫中的职位却没有变化,而是将他派到了孙临身边,成为他的参谋团团长——对于霍彦来说,他总算当上团长了,虽然这个团只有区区五十个人。…,

“新襄驻登莱参谋团”,这是这个团的名称。霍彦被任命之初极是高兴,觉得自己终于有了用武之地,但当接到这个团成员名单之后,这种高兴就便成了沮丧。

所有一一零二党成员,全部被从他的身边调离,很明显,这是俞国振给他的一个警告,坚决不允许他在虎卫之中,搞这样的小团体。

虽然受到了警告,霍彦并没有彻底沮丧,相反,他心里憋着一口气:变相将他发配到登莱军中,那么他就将登莱军练成一支不逊于虎卫的强军,总要让小官人瞧瞧自己的本领!

“若是后勤能跟上,此战当能小胜,若是能调海军来协助,可能大胜!”霍彦毫不犹豫地回答。

孙临看了一眼身后的登莱兵,确实,现在登莱兵与他七月份初上任时完全不一样了,现在这是一支拥有强军气质的军队。在京畿的作战中,他们也参与其中,并且获得了不错的战果,这极大地激发了他们的自信。而京畿战罢之后的几个月里,霍彦强化了对他们的训练,近五个月下来,在军容上也已经有了改观。

最重要的还是饷银不缺,崇祯对于这支立下卓勋的部队也极看中,他们的待遇直逼关宁军,而山`东布政司也全力支持,甚至让山`东总兵祖宽都酸溜溜地不时说着怪话了。饷银飘没的少,孙临自己又是个不伸手揽财的——他早就学方以智,缺钱便写信管俞国振要,几百两几百两的开口,脸都不红一下,而俞国振也不管他是将那钱用在什么了,只要他敢开口,俞国振便敢给。

故此,孙临自己不但不向军饷伸手,每个月只怕还要从俞国振那里挖个千把两贴在军中。这样一来,登莱一万战兵,那是实打实的一万战兵。

“我已经写信给将岸了,他那四艘福船,三艘跟着我们,只留一艘给他。我还让他赶到皮岛与我会合,有了‘华清’号,必不容建虏只帆下海!”

孙临兴致昂扬,他这样说,霍彦笑了笑。

若真能如孙临所说,那就太好了,霍彦其实也有唆动孙临调将岸与华清号的意思在里面。不仅仅因为华清号在海战中的作用,也因为将岸手中还有几百名海军陆战队员。这些人都是堪比教导团的精锐,有他们在,霍彦对此战获胜,信心就更加足了。

三八五、洪波涌起箭弩张(二)

“这就是孙总兵托你送你的信?”

将岸将手中的信摆弄了一下,没有打开,而是直接看着送信来的那人。

那是孙临自登莱兵中提拔起来的亲信,对着将岸还算恭敬:“是令在下送来的信。”

“我知道了……你先休息,我要与几位将官商议一下。”

“将总督还要商议什么,孙总兵的军令,照做便是……”

“嗯,孙总兵的军令下给登莱兵是照做就是,只不过我们如今还不是登莱兵,南海伯令我们来,却没有说要我们听从孙总兵号令。”将岸微微一笑:“故此有些事情,我还是要和众人商量才能决断。”

听得这话,那亲兵有些急了,他大声道:“南海伯与孙总兵亲如兄弟谊属连襟,他的军令,便是南海伯的军令,即便是有什么出入,也自有他与南海伯分说,将总督,事不宜迟啊!”

“你说的是,不过大军调动,总得有些准备,先请休息,先请休息。”将岸笑道。

待那亲兵下去之后,将岸愤怒地一拍案几,背起手在屋子里连转了两圈。

罗宜娘被这突然而来的愤怒吓了一跳,看了他道:“怎么了?”

“恣意妄为……孙克咸大约是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几斤几两重了,竟然呼来喝去对我下令!”

“怎么了?”罗宜娘妙目流转,仍是一脸莫明其妙。

将岸吸了口气,方才他在那亲兵面前,一直是温和谦逊的,但在罗宜娘面前,他用不着装,让自己冷静下来之后,他冷笑道:“孙克咸大概是没有弄清楚情况,我们新襄虎卫,是为小官人效力的。不是为了他,也不是为了大明朝廷效力……小官人因为某些关系,敬他三分,他倒觉得自己可以对新襄虎卫指手划脚起来,这是大忌!”

说到这,他又有些愤然:“那个霍彦,在虎卫中组什么一一零二党,小官人给他留面子没有深究。只是将他派到参谋团去,还提了他的衔,他怎么就不知轻重,孙临这般胡来,背后定然少不了他的支持!”

俞国振派霍彦去帮助孙临,第一目的是控制登莱兵。限于如今的情形,俞国振在大明境内能合法保持的军队数量有限,而登莱兵的作用将极大!俞国振正是看到霍彦拥有一定的感染身边人的才能,这才将他安排到这个位置上的。

第二目的则是替孙临练出一支精兵来,这也是为了让登莱兵今后能派上用场。

可惜的是,霍彦大概是没有体会到俞国振的深意。

“调走我三艘福船,只靠着一艘福船,我如何给耽罗岛运送物资,又如何守护耽罗?登莱兵才练了不足半年。便想用他们去与建虏交战,便是获胜,其伤状况又会何其之大!”将岸越说越是生气:“这是仔卖爷田不心痛!”

他的牢骚没有发完,俞大海与荀世禄便闻讯而来。当着这二位的面,将岸按捺住怒火,将情形和他们说了一遍,然后苦笑道:“孙临轻狂,我们若是不去支援,他必然是要到小官人那儿告状的。我身为耽罗总督。兼顾登莱参谋团之事。我会向小官人写信,要求撤除霍彦的参谋团长之职。不过那都是善后了。如今却要想想,如何解决眼前的困境。”

俞大海与荀世禄对望了一眼,他二人投入俞国振的麾下时间并不长,心知自己不是最嫡系,渔政局中,唯有罗九河才算是真正的嫡系,因此最好的还是不要介入将岸与霍彦的矛盾之中。…,

“我二人来时都奉了南海伯的命令,唯将总督之命是从,将总督如何分派,只管说就是。”

将岸心里骂了一句滑头,但也无可奈何。随着新襄人手的增多,俞大海与荀世禄的地位就越发地尴尬,他们不敢承担太多,也是出于自保。沉吟了一会儿之后,将岸道:“既然如此,俞副局,你带华清号本舰水手、海军,前去皮岛支援,有你一舰,胜过建虏战船百艘了。”

“是!”俞大海应命道。

“不过,你记着,华清海军上将号,是新襄第一战舰,完整地去,你要完整地带回来,切勿贪功冒进,此为第一要务,若有什么不测,将孙临与参谋团带回来即要。”将岸紧紧盯着俞大海:“这是我的命令,若是他们有什么意见,让他们来找我!”

“是!”俞大海心中一松。

他最担心的就是被将岸推出来和霍彦打擂台,如今可不是当初刚投靠俞国振的时候了,他对自己现在的处境非常满意,象华清号这样的战舰,可是他过去梦里都不敢有的,而且他知道,龙门船坊里正在同时造第二、第三艘华清号这样的,在可以预见的将来,新襄的海军会越来越大!

或许有一日,他能带着一支由数十艘华清号这样的大战舰组成的舰队,在南海广阔的洋面上,同那些乒华夏商人的洋鬼子狠狠干上一遭!

“荀局副带着连波号与那艘福船为补给船,负责往来传递消息,给华清号运送补给,但是,我只能拨水手与你,其余的海军,都要留在耽罗,防止建虏可能偷袭耽罗!”

提到建虏偷袭耽罗,俞大海与荀世禄对望了一眼,都露出忧色:“要不让连波号去支援,华清号留下?”

连波号的海战能力很有限,上回能派上用场,那是因为有华清号的重炮,而且上回也是因为建虏的战船与朝鲜水师先打过了一场,弹药消耗得差不多,这才让他们讨了大便宜。事后尹集传来的消息,就连一个老奴时的巴图鲁,也成了水中之鬼,虽然还比不上田伯光击毙扬古利的武勋,却也值得大书一笔了。

“不,既然去援,就得派华清号,这一战……若是皮岛的明军能狠一些,或许可以多撑一段时间,否则的话,便是一场苦战,华清号能派上更大的用场。耽罗这边,倒不必太过担心。”

“何出此言?”荀世禄有些不解,俞大海倒是没有问。

“对建虏来说,皮岛是必欲除去的卧榻之患,而耽罗岛在哪儿他们都不知道,又威胁不到他们,他们没有腾出手来之前,绝对不会来顾耽罗。而鲜国么……尹集已经去鲜国南面活动,用不了多久,鲜国自己先得乱成一团。另外,建虏若是有意攻皮岛,鲜国的水师他们只怕会全调去助战,没有水师,凭着我在耽罗的人手,有何可惧?”

他的宽解,只是他一厢情愿,不过荀世禄也知道,事到如今,他们没有更好的选择。

俞大海与荀世禄离去之后,罗宜娘哼了一声:“我算是明白你们想的是什么了,将岸哥哥,你还是比不上俞公子。若是俞公子在这,定然是杀了那个使者,直接将霍彦解职,然后再将参谋团的人全都调回来。绝对不会象你这般,瞻前顾后婆婆妈妈!”

将岸苦笑了一下,自己这位娘子说起话来太直接了。…,

在他们商讨作战方略的时候,孙临也终于抵达了皮岛。如今皮岛,已经不再是毛文龙时的兴盛,总兵从黄龙再到沈世魁手中,皮岛最盛时的五万兵马,如今却只有一万三千人不足。

“好一副衰败模样。”

见过了即墨青`岛口的日趋繁华,再看到这里的模样,孙临多少有些不屑。

霍彦却放下望远镜,低声道:“虽是破败,我却看到那边宫室华美,啧啧,这位东江总兵的享受倒是不错。”

“握一镇之兵,华堂美宅,亦无不可。”孙临笑道:“日后你在俞济民帐下独当一面,便知其中滋味了。”

霍彦摇了摇头,却没有反驳。华堂美宅,对他来说算不了什么,这些砖木架起来的华堂美宅,难道还比得上新襄钢筋水泥的大屋么!他想的,并不是这些享受,而是建功立业的机会!

“有人来迎了!”二人谈话间,看到码头上迎出一群人来,孙临将望远镜又举起望去,只见来的人倒是盔明甲亮,看上去人数甚众。居中者是一个胖大汉子,长得形貌殊丑,顾盼之间倒没有多少武将风范,更象是一个市侩商人。

“这当就是沈世魁了。”孙临心中暗想。

沈世魁原是辽东商贾,毛文龙开创东江镇后,他将自己的女儿献与毛文龙为妾,这才飞黄腾达起来。东江诸将,对他都不是很服,正是这个原因,在黄龙死后,沈世魁为了压制声望在己之上的尚可喜,多次密谋欲诱杀尚可喜,事不机密为尚可喜所看破,恰好此时黄台吉优待耿仲明、孔有德并且写信劝降,于是尚可喜便叛出东江投靠黄台吉。

想到这,孙临对沈世魁多少有些瞧不上眼。他移开望远镜,便又看到跟在沈世魁身后一人身上。

此人年纪要轻些,长得和沈世魁一般,陪笑着跟在沈世魁身后,状似亲密,看模样象是沈世魁的后生晚辈。孙临见到这些人身上的衣裳,再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军大衣,估量了一下身材,笑着回头道:“去将咱们军大衣中最大号的那个,拿出一件来。我看这位沈总兵是个算账胜过打仗的,送些礼与他,只求他到时行个方便,莫要拖了咱们后腿!”

这点识人的眼光,孙临还是有的,在他身后,登莱副总兵陈洪范忍不住笑了起来:“正是正是,也让这东江的土包子见见咱们登莱兵的气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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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六、洪波涌起箭弩张(三)

沈世魁一脸笑意也掩不住他眉宇间的惊惧。

皮岛的消息总是比登莱和京师要灵通些,朝鲜抵抗了不足一个月便投降的事情,他已经得知,前往京师告急的使者早已在海里航行,但他心中仍是不安。

朝鲜既降,皮岛难安。

位于鸭绿江口的皮岛,名义上是海中一岛,实际离陆地最近处不过是一江之隔,以往欺负建虏没有大船,凭着皮岛的水师和火炮,打不过便缩回来守着就是。但现在不行了,朝鲜投降之后,朝鲜黄海道的水师尽归建虏所有,区区一江之隔,再也不是天堑。

而经过多次内讧之后,皮岛的守军又是前所未有的虚弱。

“叔父,登莱总兵孙临,听闻只是一个毛头小子,当不得叔父亲自出迎啊。”在他身边,他的侄子沈志祥小声嘀咕道。

副总兵金日观笑着道:“孙总兵年纪虽不大,在京畿随南海伯作战,却是立下不小战功……”

“我们镇守东江立功无数,尚未得封爵,某些人只是一时小胜侥幸得手,便由布衣而登伯爵,天下英雄,无不寒心!”沈志祥却不给他面子。

金日观中凶芒闪动,可看到沈世魁依旧是那副笑嘻嘻的模样,将自己的愤怒悄悄藏了回去。

莫看这卖皮货出身的胖子这模样,杀起人来同样是只笑面虎!

就在这时,载着孙临的大福船总算靠了码头。因为需要运送各种物资,皮岛上的码头倒是现成的,虽然孙临此次来带了大小船只近百艘,也不虞无处停泊。

舷板一搭起,沈世魁便抬头向这边望看,想看看这位前来救援的年轻总兵是什么模样。

然后他看到一队身着特制“棉甲”的军士,从船上下来,两边分列。昂首而立。

这只是二十余名军士,但气势上,倒是极盛,一个个也红光满面,显然是吃得饱的。

“这些定是家丁亲兵了。”沈志祥又低声道。

然后就见到孙临和参谋团的人,孙临尚不足三十岁,年少英武,特别是那身新襄制式风衣。披在身上,在海风吹拂下不停摆动,让他更显英挺。他双雪亮,目光如箭,一眼望着沈世魁,笑吟吟便行了过来。

“这位便是威震东江的沈总兵了。下官孙临,见过沈总兵。”

既然都是武职,两人间施礼就很简单了,沈世魁看着年轻得不象话的孙临,多少有些嫉妒。

不过这不影响他嘴里说些寒喧的话,然后孙临遣人送上一件大号的军大衣,沈世魁也不客气,直接套在身上,顿时觉得。这大衣比起皮裘毫不逊色。

“这些时日在海上飘久了,我先让弟兄们上岸透透气。”寒喧结束后,孙临又道。

“那是应当的,那是应当的,早就准备好了军营,只待孙总兵来了。”沈世魁笑道。

眼见孙临回头去吩咐部下,旁边的沈志祥低声道:“这厮真的是爱兵?”

“只怕是要给我们看看他的威风。”沈世魁比这个侄子想得可要多得多。

不一会儿,便看到靠岸的各船上,一队队登莱兵开了下来。霍彦无论他个人野心有多大。立功之心是多么急切。但在练兵之上,确实有过人之处。四个多月的时间。已经足够他将那些原本懒散的登莱兵练得有模有样了。而且因为军资充足,登莱兵的一些装备,是直接从新襄购买的,比如说军服战袄。故此,当一列列的登莱兵上岸,然后被各自军官喝斥带走,都显得井然有序。…,

这一幕让沈世魁等人极为震憾。

“啧啧,这位孙总兵当真有钱,这已经是多少了,至少有五百家丁了吧?”

副总兵金日观忍不住嘀咕了一声,在他看来,装备如此出色,军容如此整肃,自然就是家丁。

“哼,不过是捞足了钱……”沈志祥犹有些不服。

他的目光始终在孙临身上打着转儿,孙临的那件披风让他相当眼热。然后再看看孙临部下,除了孙临之外,并不是所有人都有这种披风的。

他并不知道,这些拥有披风的人,便是新襄参谋团的团员。只是看到每个穿着披风者,都年轻得不成样子,心里便更是嫉妒得发狂。

但是很快,他的注意力就不在这个上面,而是在那些登莱兵身上。

一队接着一队的登莱兵登岸,然后迅速整队,被把总一类的小官带走。他们整队所花费的时间,恐怕只有一般兵士的几分之一,而他们的数量,却远不止五百!

“这……这是多少兵?”有人忍不住就问道。

孙临恰好吩咐完了转回来,闻言后答道:“我财力微弱,只有一万二千的兵额,如今还未满,只有一万。此次来援,留了两千守登莱,只带了八千人。”

“只带了八千人!”

众人面面相觑,这可不是象他们东江兵一样纠合起来的破烂乞丐兵,而是八千家丁!

养一个精锐家丁,少说一年得花一百两银子,八千就是八十万两,这个孙临,他哪儿来的这么多银子?

更让人气愤的是,他还说“只带了八千”!

这倒是他们误会了,孙临毕竟不是俞国振,哪来的财力真正武装起八千家丁。这八千人只是在服饰上接近新襄虎卫——也只是接近,因为他们每人身上也只有这一套象样些的衣裳。

“不曾想到孙总兵有这样一支强军啊,有孙总兵来,老夫就放心了,唉,实不相瞒,就是片刻之前,老夫心里还在打鼓啊。”

沈世魁说这话是发自内心,他此时已经将孙临送给他的军大衣披在身上,看上去倒有几分模样,自己也觉得添了几分威风。

“奉旨来援,岂敢怠慢……沈总兵,朝鲜局势如何了?”

“想来孙总兵还不知道,朝鲜已降了。”

这个消息,让孙临心登的一跳,他来的时候。确实还不知道朝鲜已经投降的消息,按常理推断,朝鲜国力虽然比建虏稍弱,可总也是有带甲十万。其火器并不逊色于大明,怎么才支撑了两个月就败了!

“为何会如此……皮岛危矣,东江危矣!”孙临道。

“孙总兵目光如炬,确实如此。本官已经得到消息,虏酋黄台吉已经派其侄硕托领兵。孔有德、耿精忠还有尚可喜这牲畜叛逆为辅,令朝鲜出南海道战船,正聚兵于一处,准备攻打皮岛。”沈世魁也不隐瞒,一边一边摇着脑袋:“皮岛着实危矣!”

孙临眉头皱了皱,正要说话。在他身边的霍彦却轻轻拉了一下他的披风。孙临会意,打了个哈哈:“若是如此,那朝廷命我来援朝鲜的旨意,看来无法实现了。”

听他话语里有退意,沈世魁目光闪了闪,没有接口,孙临又道:“我再去看看那帮儿郎们的情形,过会儿再来听沈总兵将令。”

望着孙临带人又离开,沈志祥急了:“叔父。方才为何要跟他说朝鲜已降,如今他要走,那该如何是好?”…,

众人心中都明白,即使加上孙临这八千兵,面对拥有朝鲜相助的建虏,东江镇也很难与之抗衡。沈世魁看了看旁边同样等着答案的诸位副总兵、参将,眼珠微转了下,然后正色道:“孙总兵千里来援,我如何能对他隐瞒军情!”

旁人都纷纷称赞。沈志祥却是一脸不解。他可是深知自己的叔父脾气的,他叔父能得到这个东江总兵之职。实在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他也从来不是个愿意与人为善的。

“走吧,咱们也不用站在这了……金副总兵,你隶属莱州,便请留在此处,若是孙总兵要见我,引他去我府邸就是。”沈世魁拉了一把披着的军大衣:“虽然这衣裳暖和不透风,可我沈某总不能自己一人暖和,不顾各位兄弟冻饿,是不是?”

众人又是交口称赞,等各自回去之时,沈志祥见身边没有旁人,便又问了声:“叔父,为何要告诉那厮实情?”

“让他滚蛋之意。”沈世魁也压低了声音:“我守土有责,不能轻率离岛,可若是援军先逃,其罪便在那孙临身上,我们迫于建虏势大,不得不退,想必朝中要杀人祭旗,也只会挑那先逃之人吧。”

此语说出,沈志祥恍然大悟,连连点头,同时又是心中一动:“咱们守着这苦哈哈的东江镇,每年除了一点干饷什么都没有,还得受着那些文官漂没。若是朝廷责怪孙临,罢了他的登莱总兵,叔父何不谋这个缺,他能养这般一支登莱兵出来,定是另有肥水!”

沈世魁也是心中一动,不过他谨慎多了,并未出声。

事实上他们守着东江皮岛一带,并非没有外快,走私的皮货、老参和马匹,都是巨利。只不过如今建虏势大,这种走私越来越艰难,因此沈世魁也确实想脱身了。

他们叔侄低声说话时,孙临也低声向霍彦问道:“霍彦,你有何话要对我说?”

“我家小官人在南直隶、京畿,能屡战屡胜,其中重要原因之一便在指挥权上。将令一统,乃临阵获胜必要之条件,如今在皮岛有东江镇和我登莱军,局势有些不利,想要获胜,就必须掌握东江镇的指挥权!必要的时候,可以采用一些非常手段!”

孙临心中一惊,歪着脸看着霍彦,迎着的却是霍彦锐利无比的目光。

他明白霍彦的意思,所谓非常手段,自然也包括除掉或控制沈世魁在内。

“此乃获胜之先决条件!”象是为了加强自己的语气,霍彦又强调道。

“我知道该如何行事,你不要太急了。”孙临道。

霍彦低下头,掩饰自己眼中的不满。如果能控制东江镇,特别是控制这里万余士兵和数万百姓,想必……小官人会对自己的能力刮目相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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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七、洪波涌起箭弩张(四)

“干得好!”

顾家明将湿棉袄盖在从火墙中穿过来的新兵身上,将他身上的火苗按熄,那个才十六岁的小子满脸都是兴奋,口中喋喋不休地道“我成功了,我成功了!”

这是新襄虎卫新兵训练的一项重要内容,在最短时间内从火墙中冲出来。为了避免头发可能被火引燃,这些新兵一个个理了大光头——这也是卫生的需要,俞国振很早就规定,虎卫在入伍之初必须理光头,避免生出蚤子。在这之后,是愿意留发还是短发,就随其自愿。

事实上如今虎卫当中,至少有三分之一宁愿留短发或者光头,而且这个比例在逐渐增加,甚至那些退役的虎卫,将短发之风也带到了新襄民间。对头发问题,俞国振并未强迫,只是让他们意识到短发的方便与长发的麻烦,特别是在生产线上,长发有可能造成工伤事故,百姓自然会做出最合理的选择。

古人所谓的身体肤发受之父母,也不是完全不剃须剪发,否则就不会有剃头匠这个行当了。

“下面,该轮到你……咦?”

顾家明正要指挥下一队新兵开始训练,突然间觉得不大对劲,回头向别处望了一眼,看到一群穿着白色道袍的女子,正小声谈笑着从训练场边上经过。

其中有一个女子的模样,似乎有些眼熟。

顾家明心里动了一下:“你们继续,我有点事过去一会儿!”

话才说完,他便狂奔起来,向着那群白色道袍女子跑去。

“小盈,三个月啊,学了三个月才放我们出来,我们去横波社看戏吧,或者去逛逛商铺,新襄繁华。我们虽然来回看了不只一遍,可却还从来没自己去逛过!”

“对,对,小盈学得真好,如今也该歇歇,思乙老师可是说了,要劳逸结合!”

“听闻横波社排的《鬼女记》已经连放了一个月,场场爆满。就连思乙老师都赞不绝口,说是一出好戏,我们去看吧?”

赵盈浅浅笑着,却摇了摇头,拒绝了姐妹们的邀请。

她从京畿被带到新襄来,路途遥远且不说。到了新襄后便被安排到比较清静的地方,开始学习护理之术。这是征求她意见之后她的选择,她始终记得京畿战场上,自己拔不出箭给那个名叫顾家明的虎卫带来的痛苦。

若是现在自己再去帮他,应该要简单些吧。

隐于“新襄初等学堂”光环之后的,是护理分校,这座最初目的完全是为了帮助虎卫解决训练和战时伤病护理的分校,即使在新襄知道它的人也不多。俞国振不愿意因为某些老封建的反对,而使得这所专业技能学校出现什么意外。当然。这所分校现在只能算是速成班,宋思乙在这里教一些简单的把脉、止血、包扎、消毒和喂药技能,在三个月的速成结束之后,她们才要去新襄第一医院进行真正的学习。

“小盈,你这个样子……莫非是在新襄有熟人或亲戚要去见?”一个少女向赵盈问道。

赵盈的脸微微红了起来,经过漫长的将养,她脸上的伤疤早已长好、脱痂,但还是留下了褐色的疤痕,这使得她原本清秀的面庞失去了原本的美丽。她垂下头。微微失神。她算不算是在新襄有熟人呢?那个虎卫曾经报过名字,说他叫顾家明。还让她到新襄找他,可是……赵盈完全没有去找他的念头。…,

“我想去看看海,只要去看看海。”她低声道。

“乘船南下,还没看够海啊?”旁边一个少女吃吃笑道。

众人都笑了,她们全都一样,是被从京畿解救的少女,年纪不大不小,若是放到学堂去嫌大了些,可直接进工坊又稍嫌小了。俞国振便请宋思乙出马,主持了这个护理分校,也算让她们习得一技之长。

最初时对于自己有可能去护理那些男子,她们心中都是颇为抵触的,但后来得知护理的就是在战场上将她们救回的虎卫,则一个个又积极起来。燕赵之地,向来不乏慷慨悲歌之士,就是女子,也是性情刚烈有恩报恩有怨报怨的。

众人正要再打趣赵盈,忽然听得身后有人喊:“等一下,等一下!”

她们回过头去,赵盈也在其中,便看到顾家明远远地跑过来。

虽然还隔着一百余米,可是赵盈的心猛然收缩了一下,双眼亮了起来:是他,他竟然在这里!

就在这时,又一个声音响起:“顾家明!”

“有!”顾家明听得这声音,顿时站住挺直身体,脸上的惊喜变成了惊讶,向着从一旁走过来的人望去。

正是俞国振。

赵盈也认得俞国振,京畿之战告一段落之后,她曾见过俞国振亲自安抚百姓,当时她还壮着胆子拦下他,询问顾家明的安危。就是到了新襄之后,俞国振也来到护理分校视察过三回,基本上每个月都要来看望她们一次,每次都带来一些小小的礼物。

“啊呀,是南海伯!”几乎所有少女的目光都停在俞国振的脸上。

唯有赵盈看着顾家明,顾家明也向这边看过来,只不过大伙都是一般打扮,又戴着面纱,他应该认不出人来。

俞国振带着一队人过来,他每隔两三天,便要来视察一遍新兵,某些训练项目里,还要和他们一起摸爬滚打。将顾家明唤住之后,俞国振上下打量了他几眼,然后向他望着的方向看去,便看到一群道袍女子匆匆消失。

俞国振笑了。

“看来家明有些春心荡漾了?”他打趣了一下顾家明,然后猛地想起一件事情,京畿之战后,似乎曾有个女子找他打听过顾家明的安危状况,后来因为事务繁忙,他没有过问此事,也不知道那女子情形如何了。

或许该问一下……那女子,看模样倒是个刚毅的。

俞国振对于下属的婚姻之事极为关注,在他看来。这也是关系到新襄乃至整个华夏未来发展的大事,毕竟这个时代,世界上还有的是空间,足够华夏子孙前去开拓,而不象后世,列强已经将世界瓜分干净,从被瓜分掠夺的状态中好不容易爬起的华夏,再无扩张的余地。不得不为了生存和发展,采用近乎自残的生育政策。

哪怕只有一丝的余地,也不会采用如此手段,在强权即公理的时代之中,这是必须打下牙和泪吞的苦果。

因此,新襄的政策中。男十八岁、女十七岁,便可成亲。婚姻家庭制度原则上是一夫一妻,但也不禁多娶,以一夫一妻二妾为限,禁止大妇对妾的人身迫害,保证妾与妾生子女也有相应的继承权——这个继承权比不上大妇与嫡子女,却也不容大妇与嫡子女将他们视为奴仆。

成亲之后,若有了孩子,便有育儿补助。这种鼓励政策。使得新襄成亲很快,也使得新襄似乎永远缺乏适龄女子。…,

很自然的,适龄女子首先是向着虎卫倾斜,前三期的虎卫当中,成亲的比例已经接近一半了。估计在今年年中,就会有一批婴儿出生的高峰,新襄将会有大量的新生命诞生。

为此俞国振做了大量的准备:牛奶。

钦`州多牛,除了水牛,黄牛的数目也不少。而黄牛可以充作奶牛。随着新襄牧业发展,如今已经形成了一定规模的奶牛养殖场。奶沸究也被提上了议事日程。虽然如今还没有后世那么多的检测设备,但俞国振完全可以用一些制度来控制奶制品质量。

比如说,试图在牛奶中添加什么东西的,其罪责相当于投毒杀人。

“小官人有吩咐?”顾家明有些惋惜地看着那群百姓口中的“仙姑”消失在林间小径里。

“唔,是有件事情,你此前的伤都养好了吧?”

“早就好了!”

“我想让你北上去接替霍彦。”俞国振眯了一下眼道。

“啊?为何如此?”顾家明吃了一惊,他知道霍彦奉命为登莱参谋团团长的时间,才不过区区四五个月,这么短的时间就换人,这只有一个可能,霍彦犯了什么错误,被免除职责!

“你也知道霍彦有个一一零二党吧。”俞国振笑了一下:“我将他一人安到参谋团去,一来是见确实有些才华,不用可惜,二来也是为了让他和一一零二党隔开,莫要自误。可是,他似乎不太珍惜我给他的机会……”

“小官人,别的我不知道,但霍彦对小官人忠心耿耿,我却是知晓的。”沉默了一会儿,顾家明有些艰难地道:“他必不会……必不会不利于小官人!”

“我知道他忠心,但他忠心得过了头,太想在我面前表现自己的能力了。”俞国振苦笑起来。

他真不愿意进行这一次人事调整,但参谋团里有不只一人写来密信,指出霍彦同孙临的关系过于密切,甚至改变俞国振慢慢训练登莱军将之完全纳入新襄体系内的计划,而是急功近利地提高登莱兵的战斗力。

换言之,现在这支登莱兵战斗力比以前要强许多,他们在某种程度上也亲近新襄,可这种亲近是有限的,甚至不需要朝廷下旨,只要换一个登莱总兵下令,他们肯定会与新襄决裂。

俞国振不希望自己培养出来的竟然是自己的敌人。

“你做好准备,建虏攻朝鲜,朝廷必然会派登莱军前去援救,因此现在霍彦应该和孙克咸一起去了朝鲜。此战无论胜负,我都会将他召回来,胜的话算是奖功,负的话算是罚过,那个时候你去接替他便不会生出什么芥蒂了。”俞国振又道。

顾家明点头行礼,应了一声是,然后有些担忧地道:“北边朝鲜之战,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算时间,也差不多该有消息传来了。”

这是让俞国振非常苦恼的一件事情,此时南北距离过远交通极度不便,消息严重滞后,所以他接到的上一个消息,还是一个多月前的,前方战局究竟发展到了哪一步,他根本一无所知。

“伯爷只管放心,无论如何,只要能依着伯爷预先定计,控制住江华岛上的鲜国宗室,那么咱们就是大获全胜了。等再过几年,咱们实力壮大,便可以扶持其中一个宗室,直接介入朝鲜。属下倒是觉得,当小心的……是皮岛!”…,

顾家明没有说什么,在俞国振身边,即使穿着虎卫军服也显得矮小奇丑的宋献策道。

“我知道,我知道……所以顾家明,接替霍彦你可以晚一些,等到这一战结束,但动身去登莱,你则要快些了。五天之内,你们乘‘秋水号’北上,争取在三月初能赶到登莱,在那里你可以自行决定,是否前去支援霍彦,另外,秋水号到了之后,便将连波号换回新襄休整!”

秋水号是元宵后下水的剪式帆船,它是在枕霞号与连波号基础上的改进型,速度相当,但船体更大、载重更多。

这个命令,让顾家明心里有些沉重,他抬头看了俞国振一眼。

他们都是一起挣扎出来的兄弟,彼此之间,或者有小矛盾,却没有谁希望别人出现大的差池。但顾家明明白,这一次霍彦恐怕要受到不小的惩治了,最起码,也是会被雪藏一段时间。对于心高气傲的霍彦来说,自己被闲置,旧日的同僚一个个却都爬了上去,他心中定然会更加抑郁吧。

但愿他能挣脱这一关。

“我带多少人去,从哪一部调人?”顾家明将心里的那抹阴云抛开,又发言问道。

“第三团第一营。”俞国振看着顾家明:“你在教导团中的职务立刻解除,我任命你为第三团第一营营正,你对连正、棚长任命有什么建议可以提。”

顾家明心中涌出一股喜悦。

虽然此时新襄的兵力早就超过了三个团,但在正式编制上,始终是叶武崖的一团、张正的二团和齐牛的教导团这个三个团,如今出现了第三团,而顾家明被任命为第一营营正,却没有说三团的团正是谁,顾家明明白俞国振的意思。

此次北上,若他应对得当,那么就很有可能成为新襄虎卫的第四个团正。

“保证完成任务!”他大声道,心里却突然想找一个人,共同分享自己受到重用的喜悦了。

再向那群道姑离开的方向望去,却是一个人影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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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八、洪波涌起箭弩张(五)

朝鲜宁边府使李浚呆呆地坐在船头,虽然二月的风还很冷,但他却丝毫不觉。在他身边,信川郡守李崇元也是满脸苦涩,一副不情不愿的模样。

“你说当如何是好?”

“我哪里知道,朝廷拿不出主意,就将事情推给我们,意思很明白,若是出了什么纰漏,我们就和洪翼汉、吴达济一个下场!”

“正是!”

朝鲜国台谏洪翼汉、修撰吴达济已经被送往盛京,据说将于三月处死。李浚与李崇元不想这个下场,因此他们能选择的余地很有限。

“明国设东江镇,据皮岛,未见有寸功,先烦扰我国,大清灭之,我朝鲜应乐观其成!”思前想后,好一会儿,李浚终于下定了决心:“若是依着朝廷之意,向皮岛暗中透露消息,对我们有什么好处?”

大明设东江镇,虽然是为了对付建虏,但实际上对朝鲜的影响更大。朝鲜北部诸地,汉人的比例甚至高达七成,他们当中许多逃离朝鲜,进入东江镇。而且朝鲜还得给皮岛供应粮食军饷,这也加重了朝鲜的负担,若说其君臣上下没有怨言,那纯是自欺欺人。

故此,其监国李俌召集群臣商议派兵支援建虏时,对是否要悄悄通报皮岛建虏来袭的消息进行了短暂的争论,最后含糊地将决定权交给了这两位被点名领兵的地方官。

商议已定,二人也就抛开愁苦,一心一意想着如何为满人效力。

“二位老爷,硕托贝子相召,请二位两爷速去。”

就在他们下定决心之后。恰好听得一个小吏进来禀报道。看小吏的模样,硕托派来的使者说话定是很不客气。这让李浚与李崇元相视苦笑。

硕托乃大贝勒代善之子,但父子间的关系,远算不上合洽。在硕托心中,隐隐有些怪罪代善,当初努尔哈赤病重之时,就不该支持黄台吉,致使这忘恩负义的叔父,如今处处打压他们这一系。

就是这次立功的机会,名义上是给了他,实际上却不给他多少兵力。只靠着他本部三千人。三顺王孔有德、耿精忠、尚可喜三人的部下,另加上鲜国兵马,总数也不过是两万余人。

这点兵力,去攻打皮岛,难度极大。甚至可以说就纯粹是来削减他实力的。硕托可不是扬古利那等蠢货,他心中明白黄台吉的打算,做起事来就谈不上多少积极。

“你们朝鲜黄海道,就只余这些船了?”

李浚、李崇元赶来与他会合,他甚至没有给二人安摆宿地,只是任他们呆在船上,只在有事时才相召。听得他喝斥,李崇元小心翼翼地道:“回禀贝子,黄海道战船原是不只这些。但前些时日,巴图鲁劳萨攻江华岛,征去一半充用,结果为明人所袭,损失惨重,故此只剩这些。”

原本是想寻个借口将两个朝鲜人责骂一顿。也顺便为自己留条后路,若是攻岛不成便可以此为借口搪塞黄台吉,但现在,他心中顿觉无奈。

黄台吉当然知道朝鲜黄海道战船受损的事情,这个借口拿到他那边去,只怕自己的这位叔皇早有准备了。

“依你二人之意,皮岛当如何攻取?”想到这,硕托有些有气无力。

“下国小臣,计穷智短,哪里及得上贝子身经百战,只听贝子吩咐就是!”

硕托知道自己是问道于盲,这些首鼠两端的朝鲜人,当初随大明征讨建虏时,便暗怀鬼胎,如今随满清征明,又是阳奉阴违!…,

他冷冷看着这两人,如果没有借口,那么就杀人……这两个,是很好的替罪羊。

“既是如此,我命你二人所部为前锋,攻讨皮岛……恭顺王,你觉得如何?”

恭顺王即孔有德,他时年三十六岁,留着一绺短须,听得硕托问话,立刻起身,恭敬地行礼:“贝子英武,臣唯贝子马首是瞻。”

孔有德身边依次坐着的是怀顺王耿仲明、智顺王尚可喜,孔有德隐隐为三顺王之首,他这样说了,硕托再看另外两人,耿仲明也是如同孔有德一般神情,倒是尚可喜跃跃欲试。

“智顺王之意?”他直接点了尚可喜之名。

“可喜不才,熟悉皮岛地形,在岛中尚有旧友,愿与朝鲜二臣同为前锋,为贝子前驱!”

尚可喜回应得极为积极,孔有德和耿仲明对望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不悦。他们三顺王同是汉臣,理当同进同退,尚可喜这般说,简直是将他二人置于火上烤!

尚可喜却顾不了那么多,他原与建虏有国仇家恨,如今投靠建虏,倒有一半是被沈世魁所逼迫,而且这意味着他必须放弃杀父之仇——他父亲尚学礼在天启五年时与建虏交战阵亡。因此,他把对建虏的仇恨,转移到了沈世魁身上,找沈世魁复仇,特别是断绝沈世魁投降之途,唯有如此,才能解他心头之恨。

“好,好,有智顺王这般忠心之臣,我大清兴盛有望!”硕托敷衍式地称赞了一句,但话语一转:“不过,朝鲜提供的军船有限,便请智顺王为朝鲜军后援吧。”

此话说出之后,孔有德和耿仲明都是讪笑,而尚可喜愣了愣,也只得应命。唯有朝鲜的那两官员,垂头丧气,一副如丧考妣的模样。

但他们这模样,谁会在乎呢?

崇祯十年二月初十,已经是孙临来到皮岛的第二天。睁开眼之后,他听着外头的海风声,懒懒地问了一句:“外头是何时了?”

“已是辰时了。”

“这么晚了?”孙临嘟囔了一句,然后意识到,自己并不是在船上,而是已经到了皮岛。他起了身,草草洗漱之后。便向营地行去。

登莱兵早就在霍彦的带领下,开始晨练了。体能训练一直是新襄虎卫的基础。在完成队列纪律训练后,接下来就是漫长的体能和技能训练,霍彦刚开始组织体能训练时,还曾惹起小小的风波,他迫使登莱兵做一百个俯卧撑曾经被视为糟践人,但霍彦当时当着全体受训登莱兵的面,趴在地上一连做了两百个后起来,那些登莱兵就一个个心服口服了。

“霍彦,辛苦你了。”看到已经是一头汗水的霍彦,孙临有些惭愧地道。

“原本是我分内之事。小官人遣我来。便是要练出一支强军。”霍彦对此倒是很谦逊:“现在士卒体能储备已经有极大改善了,不过要保持体能,就得有充足的食物供应,咱们三艘福船的物资,可以支撑一个月左右的时间。补给之事,除靠它们自登莱运送外,也得寻东江镇支援一些。”

“那是自然……他们过来了。”孙临应了一声,然后便看到远处的旗帜。

沈世魁虽然处境不是很好,但出入时仪仗却丝毫不减,东江总兵的威风倒是摆得十足。他眼睛里的红丝,表明他昨夜睡得并不安稳,而他身边侄子沈志祥阴沉着脸,同样满血丝。…,

“这厮倒是大模大样。昨日竟然不来见叔父了!”

远远看到孙临只是象征性地前进几步相迎,沈志祥低声对沈世魁道,语气中带着怨意。

他们原本想着,在得知建虏已经征服了朝鲜后,孙临定然要寻沈世魁商议下一步如何去做,沈世魁相法子吓得他退回登莱。这样整个东江镇就都有借口退军了。可是孙临告辞之后,竟然一直没有来再见他,派人去打探,也是在忙着安置登莱兵之类的,看模样,似乎象是准备在皮岛久驻!

待听得他一大早开始操演兵马,沈世魁再也坐不住了,只能自己来见孙临。

“孙总兵起得好早!”一见着孙临,沈世魁便道。

孙临面皮微红,今天他绝对不算早:“这些时日乘船辛苦,今日起得晚了些,让沈总兵见笑了。下官在登莱时,每日卯时二刻左右便要起来的。”

沈世魁脸皮抽了抽,即使是毛文龙活着的时候,除了阅兵之时,他也不会这么早起床,这分明是在批评他疏于练兵耽于享乐!但看孙临的神情,又不象是这心思。他打了个哈哈:“孙总兵练兵有方,可让老夫看看?”

“正要请沈总兵指点。”孙临嘴巴上客气,却向霍彦使了个眼色。

霍彦点了点头,然后向身边一名虎卫参谋说了句,那虎卫参谋拿出锁呐,全力吹响,顿时,小半个岛上都回荡着尖锐的锁呐声。

随着这声音响起,登莱兵个个都停下手中的事情纷纷聚拢,片刻间,便已经完成了整队。这个反应速度和士气风貌,当真让沈世魁脸色微变。

他虽然有一万二千多兵,但可以肯定,要真与这八千登莱兵火拼起来,死的肯定是他,而不会是孙临。

操演完毕之后便是早饭,登莱兵的伙食远远比不上新襄虎卫,但早上至少不必吃立不起筷子的稀粥,拳头大的馒头包子管够,这一幕看到沈世魁眼中,不由得肉痛。

“沈总兵今日来得正好,下官此次奉命来援,不得朝廷旨意,总不好擅自退兵,故此要在贵境驻扎一段时间,这段时间内的粮草,还要烦劳沈总兵操心了。”紧接着,孙临的话让沈世魁更是头大如斗。

“咳咳……贵军伙食……每日三餐都是如此?”沈世魁有些艰难地道。

“那倒不是。”孙临笑着答。

这个回应让沈世魁心一松,但紧接着,孙临的话让他那还没落到底的心又悬了起来。

“如今初到贵境,不好打扰,因此只能因陋就简,早上吃些馒头了事。我们在驻地之时,早上除了馒头,还需有鸡蛋、煎饼果子。午餐须得有一条鱼,或者有肉,晚餐如午餐之例……”

“什么,你们一日三餐,还餐餐如此丰盛?”旁边的沈志祥终于忍不住插嘴道:“这如何可能!”(..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三八九、洪波涌起箭弩张(六)

就象沈世魁与沈志祥回去后商议如何将撤离皮岛的责任推到登莱兵身上一样,孙临与霍彦也商量过,如何控制住东江镇的兵权。

无非是两种,一种是让沈世魁心服口服甘愿听从指挥,另一种则是将沈世魁杀了直接控制东江镇。前者难,后者更难,只怕这边一杀沈世魁,那边东江镇的部将就要领兵去投建虏了。

所以两种手段,他们都有所准备。

孙临也是个胆大的,他知道俞国振的威风是杀出来的,如果必要,他也不吝于杀一两个人,但前提是能做得天衣无缝。否则象袁崇焕杀毛文龙那样,文官杀武将,尚且最后弄得自己灰头土脸,那就太过不值了。

因此第一优先,还是想办法弄得沈世魁心服口服,这就要从两手来抓了:通过操演让他认识到登莱兵的实力远胜过东江镇,不敢居于登莱之上;通过登莱兵的待遇,让他意识到他根本维持不了登莱兵的补给,不得不放手交权。

“如何不可能?”沈志祥插话,当然不会由孙临出面应付,霍彦笑了笑:“要军士拼命,总得给之饱食,若是吃都吃不饱,空着肚子哪有气力操演杀敌?你瞧我军中将士,哪个不是红光满面身体健壮,若是兵士面黄肌瘦,那定是主官贪了军饷!”

他一边说,一边眼睛就向着沈志祥瞟去,沈世魁与沈志祥心中都是大怒,这不摆明着骂他们在贪污军饷么?

要知道东江一万二千五百兵中,倒有一大半都是面黄肌瘦的,一天两顿饭都不能管饱,更何况大鱼大肉!

“你是何人,我们说话,你算什么东西,竟然敢插嘴?”沈志祥早就看霍彦不满,见霍彦身上的衣裳分明不是登莱军服饰。看上去也不象是军官,当即厉声喝问,不待霍彦分辩,他更是叫道:“来人,推出去将他砍了!”

这是要向孙临示威,孙临笑着没反应,而两个东江家丁上来便要推霍彦时,霍彦做了个手势。然后便听得两声噗响,那两个东江家丁不敢相信地看着自己胸前露出的刀刃,然后萎顿倒地。

动手的是参谋团的另两名虎卫,他们最初时站得有一点距离,而那两个东江家丁一来夹霍彦,他们便得了霍彦示意。顿时将腰间的短刀拿了出来,直接捅了过去。那两东江家丁绝对没有想到,当着沈世魁的面竟然有人敢不说一声就动手,因此死得倒是极冤。

沈世魁腾地起身,脸色变得惨白:“你……你们想做什么!”

东江兵变可是有传统的,便是毛文龙之时代,也总少不得做几场这样的戏,毛文龙死后更是如此。

若是登莱兵此时兵变,他又身处登莱兵营中。其后果……不堪设想!

一念至此,沈世魁心中就暗悔,自己为何就沉不住气,没有等孙临去见他!

“你们想造反么,想造反么?”沈志祥同样惊惶失措,尖声喝问,以此来掩饰自己的不安。

“方才你不是问我是谁么?”霍彦走到他面前昂然道:“大明南海伯麾下虎卫营正霍彦在此!”

“南海伯?俞……俞国振?”

沈志祥一惊,然后就觉得眼前一花,紧接着“叭”的一声在他脸上响起。他半边脸被抽肿了起来。

“我家公子的名讳。也是你这小小军官能呼的?”霍彦冷笑:“我们在此说话,你是什么东西。竟然敢胡乱插嘴?建虏八万大军在我家公子面前也土崩瓦解,你比建虏还强么?”…,

无论霍彦如何想要表现自己,但就象顾家明对他的评价一样,他绝无背叛俞国振之意。相反,他对俞国振的忠诚,是在死尸堆里得到证明的,俞国振对此也深信,这才有京畿之战时俞国振将诸将都派出,唯独留他在自己面前,他也不负所望,生生挡住了扬古利的反扑。

至少在战术执行层面上,他确实是难得的人才。

“你……你……”

在霍彦这咄咄逼人的气势下,沈世魁一时间不知所措,他指着霍彦说了两声,就在这时,登莱副总兵陈洪范咳了一声,干笑着道:“何至于此,何至于此,东江镇与登莱都是一家子,何必弄得这个模样,孙总兵,还是劝劝这位霍营正吧。”

孙临这才上前一步,假模假样地道:“霍彦,南海伯遣你在我身边,可不是为了给我闯祸的,还不向沈总兵道歉!”

霍彦顿时收住了怒容,叉手向沈世魁行了礼:“沈总兵莫怪,在下最听不得有人对南海伯不敬,生我者父母,活我者南海伯,辱及南海伯,犹如杀我父母!”

他这般斩钉截铁的话语,而他身后虎卫们点头的模样,都让沈世魁明白,他说的是真心话语。

“我这八千登莱兵,是南海伯遣将为我练成,这位霍营正为其首。在冷口关大捷时,霍营正以区区数百人,正面挡住扬古利几千真鞑的冲击,立有殊功,练兵上也极有一套,说句不怕难听的话,在霍营正来我登莱军之前,登莱军是个什么模样,沈总兵心中也是有数,如今又是什么模样,大伙也都看到了。”孙临原是不喜欢说这么多废话的,但今日却废话连连。

“原来是位勇士,原来如此!”沈世魁从他的废话中察觉,孙临并没有彻底翻脸的意思,这让他暗暗松了口气。他身边的沈志祥没有蠢到看不清形势的地步,知道此际不是与孙临相争的时候,只能咽下那口气。

自有登莱兵来将尸体拖了出去,而沈世魁的家丁也将武器入鞘。一时之间,又是一团和气,至于方才的流血和死亡,却象是被遗忘了一样。

“今日沈总兵来得正好,下官正想与沈总兵谈谈,听闻建虏要攻皮岛,如今皮岛既有东江兵,又有登莱兵,敌众我寡,号令不一,难以抗御。”孙临慢悠悠地道:“沈总兵久镇东江,沙场宿将,我这八千人,自我以下,都交给沈总兵指挥了,啊?”

他说到“啊”时,特意加重了语气,沈世魁身体猛地抖了一下,瞪大了眼睛,看着孙临。

原来这个毛头小子打的竟然是这个主意!

无论是谁,都听出了孙临的意思,他口口声声说是要将登莱兵交与沈世魁指挥,但实际上这可能么?方才他手下霍彦毫不犹豫就杀了沈世魁的两个家丁,若是沈世魁答应下来的话,霍彦会不会又说沈世魁对南海伯不敬,将他也杀了?

跟随沈世魁来的家丁不少,足有五百,可周围的登莱兵却是八千,而且登莱兵吃早饭,沈世魁的家丁也被带下去招呼,真正在他身边的,不过是数十人罢了。他根本没有想到,孙临不但没有起逃走的心思,反而是要吞并他的部下!

“我为登莱总兵,打完这一仗就要回登莱,今后东江之事,还是要靠沈总兵。”见过了好一会儿,沈世魁仍然只是发抖,却不出声,孙临按捺不住又道。…,

霍彦在旁边冷笑了一声,眼中寒光毕露。他整个人,象是柄出鞘的利剑,只要轻轻一碰,便有可能划破肢体。

沈世魁咽了口口水,面色灰败,情知不出声是不行了。对孙临的话,他并没有多少相信,给孙临控制了东江镇,再不济他也会弄个亲信来充当总兵,反正东江这边一向是骄兵悍将,从毛文龙时代起就不大听朝廷的安排。

但让他就这样拱手交出军权,却是不可能的。

“沈某这个东江镇的总兵,是朝廷任命的,这些年来,沈某在东江与建虏血战,子侄弟兄,不知多少阵亡。”他低咳了一声:“沈某才能有限,不足以指挥登莱兵,我看不如这样,登莱兵仍是孙总兵……”

话说到这的时候,突然外头一阵慌乱,紧接着,一个登莱兵闯进来:“启禀总兵老爷,东江急报,建虏来了!”

“什么!”孙临与沈世魁都是大惊。

他们都判断得出,建虏征服朝鲜之后,下一步就必定是拿皮岛开刀。可昨日沈世魁说了,建虏是在正月三十日正式投降,这才过了十日,便又开始来攻皮岛!

沈世魁心念电转,他原先就想从皮岛脱身,现在似乎就有一个现成的借口了。他看着孙临:“事情紧急,我也不和孙总兵客套了,孙总兵治军有方,登莱兵仍由孙总兵带领,我东江兵也由孙总兵一概指挥,我只带着家丁,从旁协助,若是哪位将官胆敢不听孙总兵号令,我便请尚方宝剑诛之,皮岛安危,东江一镇,就拜托孙总兵了!”

他也是有几分急智,尚方宝剑是告诫孙临勿欺人太甚,而家丁是他自保的根基,他甚至还有心玩个小花样,将皮岛安危交给孙临,这样一来,倒不象是他被逼交出指挥权,而是他为总指挥,孙临为前敌指挥。

将来胜了,他临危决断,当居首功,败了,孙临指挥失当,当负首责。

孙临当上总兵才不过半年多的时间,加上在史可法手下当监军,也只是两年左右的时间,这些弯弯圈圈,他还不太明白。他想的只有一件事,就是统合东江、登莱两军,集中力量与敌交战。故此,他毫不犹豫地点头道:“既是沈总兵如此顾全大局,孙某岂有推托之理!请沈总兵督战,看我破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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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零、挽弓挽强用炮长

崇祯十年二月十日上午,以新襄计时,约是九时十分左右,建虏的帆影,出现在皮岛东侧。

皮岛位于鸭绿江入海口东南、鲜国铁山以南、宣州西南,往东是须弥岛,往南是云从岛,西有獐子岛、鹿岛。若论直线距离,当属自铁山龙沙浦渡海至皮岛最近,其海面宽度,几乎就是一江之宽,不足两千米!

正是因此,皮岛守备上,对北的防备最为森严,朝北的山崖之上,架着全岛近一半的火炮。

“故此,自南绕过云从岛攻敌,有出其不备之效!”

尚可喜遥望着熟悉的皮岛,自言自语道。在他身边,孔有德与耿仲明相互使了个眼色,又是一脸哂笑神情。

“智顺王不愧有个智字啊。”耿仲明忍不住道。

他们当初从登莱逃奔建虏时,还和尚可喜交过手,只不过大伙都是老兄弟,若不是时任总兵的黄龙催迫,都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在更是凑到了一块,当了满清的三顺王,相互间有些玩笑就可以开了。

尚可喜横了他二人一眼:“沈世魁是什么东西,你们还不清楚!靠着女儿卖腚上去的猪猡罢了,他守着皮岛,其实是送给我们的功劳!我当真想不明白,你们为何还逡巡不前!”

“智顺王,你比起先帝和今上如何,先帝和今上数次征讨皮岛,尚未竞全功,你想攻破皮岛,莫非是以为自己比先帝和今上更厉害?”耿仲明忍不住道:“咱们处境尴尬,你可要谨慎行事,老成谋国!”

孔有德还是看了耿仲明一眼,他说得太直白了。

三顺王在满清处境确实尴尬,他们曾效忠于大明,与满清诸多贵裔都有血仇,他们自己或许能放下血仇,可那些满清贵裔会不会放下却很难说。而且身为汉人。哪怕被认定为汉军旗人,总究是与满人格格不入,就是再蠢也想得到,满人会猜忌、疑心,他们所立的任何功勋,在换到奖赏的同时,都意味着更大的疑虑。

黄台吉,或者说历代满清统治者。绝不是什么宽宏大量的人物。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放在汉人口中往往只是说说,汉人还是很宽厚的,欢迎一切愿意融入汉族之中的部族,吸纳他们传统中比较实用比较有特色的那部分。但放在建虏心中。那可就是虽不说出口,却实打实地执行的:就是蒙人世代与建虏联姻,换来的也不过是减丁罢了。

“我管不了那么多,总得做点事情报仇雪恨。”尚可喜看了二人一眼。

他如何不知道孔有德和耿仲明的心思,但他与孔、耿二人又不同,这二人将登莱的大明匠户席卷一空,这可都是大明火器天才孙元化一手拉出的这个时代最出色的火器工匠!他们将这些工匠带到后金,就是为建虏立下了泼天的功劳,至少现在无论是侵明还是伐鲜。满清不再避坚城不攻,而是架起大炮轰他娘,所以,孔有德和耿仲明的功劳已经足够了。

而尚可喜呢,只不过是千金市马的那马骨,等真正的千里马来了,他就会不知被扔到哪里去。

所以解决掉皮岛对他来说恰好,既不至于太过功高震主,又能让他抢得一定的先机。若是明国再有别的大将投靠。他不会因此被边缘化。

“不管怎么说,先看朝鲜人攻岛吧。”孔有德终于开口。免得这二人争执起来,闹得不愉快不说,说漏了什么话给人传到满人贵裔中去,那就相当不好了。…,

“朝鲜人?他们在家里打打婆姨倒是一把好手,但要打皮岛……就算沈世魁是头猪猡,也能把他们拱回海里去。”尚可喜淡淡地说了一声。

被他称为猪猡的朝鲜人此时,确实陷入了不知所措之中。

“攻还是不攻?”李浚看着李崇元,愁眉苦脸地道。

“不攻的话你我还要不要脑袋?”李崇元叹息道:“总之要做个样子。”

两人都是无奈,他们传下将令,鲜国大军顿时展开,然后离岸隔着两百步左右,鲜国战船上的火炮开始轰击起来。

这些火炮当然没有办法和“华清号”比火力,但几十门同时开起炮来,也是相当震撼的。顷刻之间,滩头上一片烟柱,东江镇搭起的简易窝棚被砸倒一大片,那破败不堪的码头,也被砸得乱七八糟。

“该死的,建虏竟然有这许多火炮!”霍彦咒骂了一声,回头看了看灰头土脸的孙临:“孙总兵,你有没有事?”

此时火炮多用实心弹,因此是否趴在地上躲避的意义不是很大,新襄的操练中倒是有听得炮响必须趴下的内容,可前装滑膛枪趴下的话射击就会出问题,装弹和清膛会变得很困难,所以真正在执行中,很多人就象霍彦一样,不会真正趴下。

“没事,没事,咳咳……建虏倒是给了我一个下马威啊,哈哈……小霍,我们是不是也还他们一个?”

登莱兵也是有火炮的,而且受到新襄虎卫重视火器的影响,在无法完全换装虎卫乙型火枪的情形下,霍彦在训练登莱兵时,就特别注意火炮的运用。他点了点头,看了看左右,然后大叫道:“孟威,孟威!”

孟威终究还是没有进入虎卫,不过靠着他们孟家在火炮上的名头,他又升了一级,成了执掌登莱兵火炮营的守备。听得霍彦呼叫,他跑着过来:“霍营正,有何指示!”

“来而不往非礼也,咱们的炮呢?”

“准备好了!”

“东江镇的炮怕是靠不住,还是用咱们自己的吧。”霍彦淡淡地说道。

新襄自制火炮,在“华清号”上的是船用,同样也有适合陆军使用的行军野战火炮。在随华清号之后抵达登莱的四艘福船中,有一艘便载着八门这种野战炮。为了便于行军,这种弹重近八斤的火炮是短管火炮,其有效射程约是八百米,而它的重量却只有区区一百八十大斤,一匹骡子就能拉动,甚至于四个步兵就可以抬走(以上数据同样出自《东宁记》)。之所以能如此轻,与新襄炼钢技术的进步是分不开的,特别是石灰脱硫等技艺的推出,使得新襄的钢甚至不逊于两百年后欧洲炼出的同类产品!

新襄在炼钢上的投入是极大的,以纪循为首的炼钢工艺研究所,是俞国振建立起来的第一个研究所,在襄安时便已经诞生了,俞国振对这个研究所的财力投入,在崇祯六年时是一万两银子,崇祯七年就猛增到五万两银子,崇祯八年、九年分别是十一万两和十七万两——这笔钱完全可以武装一千名虎卫了。

福船当然没有华清号的速度,因此它们抵达登莱时已经是一月初,比华清号足足晚了一个月,紧接着登莱兵便奉命准备来援朝鲜,因此炮营并没有太多时间操演这种新式炮。但此前拿着旧炮练过手,所以他们也就是速度慢些,不一会儿,八门野战炮开始喷出怒火,隆隆的炮声里,一艘靠得近的战船被弹丸击中,在惊呼与哭嚎声中瓦解,转眼之间,就变成了海面上的旋涡与飘浮物。…,

“干得好!”霍彦向孟威挑了一下大拇指。

这个手势孟威不陌生,当初在京畿时,他见着那些虎卫就是用同样的手势相互称赞、激励。他嘿嘿笑了笑,向着自己的炮手也挑了一下大拇指:“继续,继续!”

新襄野战炮的复位系统采取的是架退的制退复进机,虽然一炮轰完之后的复位仍然有些麻烦,但比起完全没有复位系统还是好些。再加上俞国振模仿后世中央处理器的散热片,给火炮炮口加装了铜箍,使得火炮的连续射击极大增加,这对于持续作战有很大的帮助。

“咦?”

沈世魁没有离开登莱军军营,他也知道,孙临不会轻易放走他,因此只是按着孙临的意思,去传他的部下分守各地,自己拿着孙临赠给他的望远镜在山头观看。当发现第一轮炮就射中目标,他大大惊讶了一下,而他身边的沈志祥则不屑地道:“瞎猫碰着死耗子罢了!”

沈世魁回头看了他一眼,目光有些冷。

自己这个侄子野心不小,他是知道的,但能力却是不足,现在还说这种话,更是看不清局势,若是他再得罪孙临,只怕自己就不能活着回自己的军营了。

沈志祥终于意识到这一点,垂下头去不语。沈世魁又举起望远镜,这东西倒是个好玩意儿,隔着老远,便能将人看得清楚。他抬起望远镜,向着更远处望去,然后便看到距离海岸约是三里外,一艘船上有张他很熟悉的脸。

他的神情顿时凝重起来,口中也咬牙切齿,吐出了三个字:“尚可喜!”

海面平阔,虽然没有望远镜,尚可喜也以看到,明军第一轮炮就轰沉了一艘船。他啧了一声,摇了摇头:“鲜人想和皮岛比火炮?”

“朝鲜船上炮多,几十艘船上加起来有数十门炮,而且他们打得也准。”旁边一副将道:“若是这样消耗下去,皮岛还是不利。”

“不动用步卒,只靠着这样轰击,皮岛吃不了大亏。不过这几门炮的位置有些意思,难道沈世魁这猪猡移了炮台,我记得那边是片空地,怎么会从那边放炮过来?”

就在他充满疑惑地自问时,皮岛上第二轮炮又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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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一、挽弓挽强用炮长(二)

“南风起了。”

将岸喃喃自语了一声,眯着眼睛看着码头上的旗帜。

这也是新襄的传统,需要大伙出力的时候,就将许多的彩旗插出来,营造出热火朝天的氛围。据说最初只是俞国振个人的习惯,但到后来,就变成新襄所有人的习惯了。至于是不是真有这作用,将岸从来没有细想过。

他也用不着细想这个问题,几面彩旗能值多少钱财和精力,至少插在码头上,他还可以凭借这个察觉风向的改变嘛。

确实起了南风,往年一般要到三月才会正适刮起的南风,如今才二月初十便刮了起来。和煦的风吹在脸上,带着海上的咸湿味,将岸皱了皱眉,这样的风,让他怀念起新襄来。

他是看着新襄从不毛之地发展起来的,他在那呆的时间,甚至比俞国振还长,前两三年里,俞国振每年有一半时间会回襄安,而将岸则一直留在新襄,只是偶尔会到峒人、安南各地去周旋游说。每次离开十天半月后回来,他总能惊讶地发现,新襄又发生变化了。

因此,他对新襄有特殊的归属感。

“唉,没小官人指挥,这边的活干得都慢些!”想起新襄飞速的变化,再看看眼前已经弄了小半年的耽罗港口,将岸抱怨了一声。

“你就离不得你们小官人!”罗宜娘在旁嗔道:“下回与你们小官人去睡觉去!”

将岸顿时大红脸,因为旁边还有别人在呢!罗宜娘倒不是不敬俞国振,事实上她对俞国振的尊敬不比将岸少,她也是眼睁睁看着俞国振象仙法一样将新襄变成如今模样的。更重要的是,如果不是俞国振坚持。将岸未必会和她好上。

都说汉人一个个三妻四妾好色如命,但是将岸到如今还只是她一位夫人。这其中,可也是有俞国振的命令在里头。

“我说宜娘,你就别胡说八道了!你又不懂个啥,跟我来工地做什么!”

听得将岸这样说,罗宜娘很有些不服气,正待再说什么,突然间觉得胸中一闷,忍不住干呕了一下。将岸见她这模样,忙将自己身上的军大衣脱了给她:“让你多穿些衣服,就是不听。瞧。冷着了吧!”

身体的不适来得快去得也快,罗宜娘白了将岸一眼:“我回去加件衣裳,我不在的时候,你那眼睛不准往那些朝鲜大盘子身上看!”

所谓朝鲜大盘子,是因为罗宜娘发觉。朝鲜姑娘当中相当多的脸都特别大,故此取的绰号。见她回去之后,将岸笑着转过脸来,然后就听到了警报的铜锣声。

耽罗是大岛,以将岸手中的这点力量,不可能守得面面俱到。而此时耽罗岛上的百姓尚有近十万,仍然由朝鲜任命的大静、旌义二县县令管辖,只不过这两位县令也接到了朝国朝廷的敕文,知道他们同时还要受大明南海伯委任的耽罗总督管辖。因此。将岸上岛之后,便在当地朝鲜官员的帮助下,将新襄在此的首港放在了耽罗岛的东北角。

原本朝鲜人因为这里有山岩如城,所以取名为城山。将岸到此自然要改名,但改取什么名字,却不是他作主的。写信给俞国振,俞国振将之更为羿城。

从羿城港再向东,有一座名为“牛岛”的小岛隔海相望,距离不过三千余米,肉眼便可以清楚望见,而且有天然的港湾,利于避风。在其一侧,乃是高出海平面一百八十二米的日出峰,正好方便远眺。将岸在这里招募当地百姓为工,建起了一座巨大的灯塔,不过在钢筋水泥能够方便运来之前,这座灯塔的高度并不理想。…,

灯塔同时也是岗哨,铜锣声便是那岗哨传来的。

不一会儿,便有人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将总督,发现不明船只!”

将岸心中一紧,就在今天早上,华清号与连波号都已出发,羿城的守备力量,除了目前已经宣誓向世子效忠的几百名鲜国兵之外,也就是三百海军陆战队、四百牧奴。

正是四百牧奴,这些人的身份有点特殊,用他们自己的观点来说,他们是南海伯个人的包衣奴才,所以他们忠于俞国振个人,但对着将岸,他们就不是那么听话了。好在他们的两个头目,席特库与莫尔庚额还算乖巧,将岸相信自己有三百虎卫陆战队在,就能够完全控制住这些人。

“让牧奴做好准备,武器发下去!”将岸命令道,但旋即又道:“等等,你说的不明船只……有多少?”

“一艘!”

“只有一艘,你确认?”

“确实只有一艘!”

得到确认之后,将岸松了口气,骂了一声:“下回别这样说话说一半,吓出了我一身汗,还以为建虏什么时候这么聪明了,明面上去攻皮岛,实际上是虚晃一枪来抢耽罗!”

将岸并不知道,虽然建虏也知道耽罗落入了俞国振手中,虽然俞国振也给建虏造成过一些麻烦,但直到现在,建虏仍然没有真正正视这股新生势力。或者说,建虏仍然觉得,俞国振只不过是大明又出现的一个杰出人物,却破不开大明的约束,这就意味着莫看俞国振现在如慧星般横空出世,最终也会象流星般消失。

再加上建虏根本没有什么全局观念,在他们看来,离朝鲜都有百余里的一座小岛,孤悬于海外,就算要惹麻烦,也是给朝鲜造成的,对他们影响不是很大。

“戒备,当心!”不是建虏,将岸就没有那么紧张了,他下令道。

“戒备,当心!”与此同时,霍彦也大声喝道。

只不过霍彦的喝声要凌厉得多,他面临的局面也与将岸不同。在他面前的可不是一艘船,而是百余只大小不一的鲜国战船,其中有一半多船上都有火炮!

经过几轮对射之后,新襄这种试验中的野战炮展示出比朝鲜舰炮更远的射程——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不仅仅因为新襄的炼钢技术远胜过朝鲜,更是因为此时整个东亚战船的结构,都不适合安装重炮,所以出现了这种局面。这让原本指望利用火炮打开缺口的两位朝鲜主官不得不另做打算,开始派船抢滩,准备登陆。

大船不可能在这种情形下强行登陆,因此他们放出三十余艘舢板,每艘之上都有一二十人,若是给他们冲上岸边,抢占了码头,那么大船便可以靠岸,源源不断地将兵力投放上去。

岸上的火炮数量并不多,因此这三十余艘舢板,即使受到一两辆的打击,也最多损失几艘。李浚与李崇元虽然是来应付差使,可他二人也明白,若是应付得不好,他二人只怕要被当成替罪羊宰掉。

朴正泰便是这些抢滩者之一,他将盾牌高高举起,整个人尽可能缩在盾牌之后,心里已经将两位主官的祖宗八代都骂翻了。

他不喜欢明人,但更不喜欢建虏,明人多少还讲些仁义,皮岛的东江镇收刮朝鲜沿海时总不至于要人性命,可建虏则完全不同。现在要他为建虏去卖命,他如何甘心!…,

“狗日的建虏,狗日的明人,都上,都上!”心里这样想着,朴正泰嘴里情不自禁就嚷了出来。

船撞在沙滩上狠狠地抖了抖,然后朴正泰就跳入水中。虽然已经是二月,但此时的海水还绝对谈不上温暖,齐膝深的海水让他身体抖了抖,双腿一软跌入水中。

然后他就听到了异样的火枪声。

说是异样的火枪声,是因为他从来没有听到过这么响的火枪声。

登莱兵相对新襄虎卫要穷很多,可那也只是相对,以孙临和俞国振的关系,以山`东布政司张秉文与方家的关系,登莱兵在财力上还是得到了倾斜,其中最典型的就是虎卫乙型火枪的换装上。俞国振在回新襄之前,已经决定全力研制虎卫丙型火枪,故此上回北上所携带的几千枝虎卫乙,全部折价卖给了登莱兵。再加上后来随着那四艘福船北上补充的两千枝,登莱兵尽管没有做到人手一枝虎卫乙,可也是拥有约五千枝火枪的火器部队。

霍彦对登莱兵的改造,并不仅限于军容军貌,火器运用上也进行了大量的练习,当然比不上虎卫那种烧银子似的训练,可也让登莱兵个个熟悉了火枪的使用。平均每分钟一发半左右的开火速度,再加上多达数千的数量,就能形成非常可观的火力网了。

从抢滩的舢板上跳下的朝鲜兵,象是秋天被收割的稻子一样,成片成片地倒下,水里泛起一汩汩红色的血,很快,这些血扩散开来,将岸边的海水都染成了红色。

跟着朴正泰一起跳下舢板的,有五六百朝鲜人,但当朴正泰从水里爬起来时,却发现其中至少有三分之一,已经再也爬不起来了。

朝鲜军队从来不是一支意志顽强的军队,仅仅是一次密集射击,就给他们造成了如此数量的损失,让其余朝鲜士兵立刻失去了斗志。他们纷纷转身,想要逃回舢板上去,但紧接着,身后再度响起火枪齐射的声音。

这一次,朴正泰的运气仍然很好,没被击中,可身边的几个同伴却倒下大半。而潮水也将舢板推离了他们身后,要想在齐膝深的海水中追上这舢板,再从涨潮的水中撤走,可不是一时半会能做到的事情!

朴正泰绝望了,他现在算是明白,为何他们方才乘舢本接近时,明人竟然不放一枪,这分明是不让他们提前意识到危险!(..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三九二、挽弓挽强用炮长(三)

周围是一片血腥、血海,身边是几个发抖的同伴,眼前再无希望。

“对了,明人比建虏宽容,我先降了再说!”朴正泰也算是急中生智:“投降,投降!”

他一边大叫,一边举起手,径真跪在齐膝深的水中,周围幸存的朝鲜兵有样学样,一个个跪了下来,转眼间,便在滩上跪了一排。

没有一个负隅顽抗者,指望朝鲜人对建虏忠诚,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

朴正泰见不再有枪声响起,顿时松了口气,看来自己的命是保住了。然而就在这时,在他背后,一个面目狰狞的建虏弯弓搭箭松弦,一枝利箭飞了过来,贯入他的后心,他踉跄了一下,便带着不解和困惑,趴在了水中。

为什么明人不杀他,背后却有人要杀他?

硕托以朝鲜人为先锋,自有他的主意,一来是消耗皮岛守御实力,二来是让明人与朝鲜人手上都沾上对方的血。建虏治国,没有别的秘诀与手段,无非就是挑起两派争斗,让两派间形成血海深仇,他好从中渔利。

这样的安排,他不可能不派建虏盯着,因此在朝鲜人的船上,就有建虏在。那射完一箭的建虏看也不看倒入水的朴正泰一眼,回头厉声喝道:“继续进攻,继续!”

投靠侵略者便是这种下场,无论是情愿还是不情愿加入带路党,根本不会得到对方的真正尊重,些许变故,就会被对方牺牲掉,或者杀鸡骇猴。

“老爷,没船,没船啊。”带着哭腔。被那建虏盯着的朝鲜兵分辩道。

那建虏眼中凶芒毕露,拔刀就将那朝鲜兵头砍了下来:“你们朝鲜人会水。要什么船。就这样过去,不过就是百步罢了!”

虽然有建虏监督促战,可是朝船军还是乱成一团,哭爹喊娘的声音不是从岸边跪倒投降的朝鲜人口中吐出的。而是在船上相对安全的地方发出,这倒是有些讥嘲。这样的混乱。自然被沈世魁看在眼中,他呸了一声,心中既是不屑。又是嫉妒。

第一波攻击的朝鲜人实在不成样子。白白成就了那个毛头小子的功绩!

想到孙临,他便有些咬牙切齿,不过最让他看不透的,还是孙临身边那叫霍彦的小子。那小子象一柄出鞘的利剑,似乎完全没有什么可以约束他的,锋芒毕露。只要碰着就会伤手。据他自己说乃是南海伯麾下的一位营正,而且他说起南海伯来。那种骄傲可谓溢于颜表,也自承乃是南海伯从死人堆里捡来培养出来的——能培养出这样年轻人的南海伯,自己才刚刚二十岁,这其中藏着的本领究竟有多大!

沈世魁别的本事没有,看人的眼光还是挺准的。

“叔父,我瞧这登莱兵也没有什么本事,炮打得也就那样,除了那炮射程远些外,准头差劲,到现在也没有轰下几艘船。再就是仗着火枪多,啧啧,不打还没有注意,他们竟然有那么多火枪。”沈志祥在他身边低声道。

这次他很小心地压低声音,不让别人听见,沈世魁点了点头,深有同感,但旋即又加了一句:“有这么多杆多枪,也是一种本领。”

这是他的真心话,大明造的火枪他是知道的,使用寿命不长,能射个三十发不出事故就已经是谢天谢地,所以火枪的折旧报废率极高。虽然每杆不过是三四两银子的价钱,但哪场大战不要打掉一二十发子弹,再加上平时训练所用,每年总得换几杆。…,

这可是四五千杆火枪,一年换下来……就得花掉五万两银子以上吧。

沈世魁比别人更明白,所谓战争,就是拼钱,钱多的一方,或者说钱的利用率更高的一方获胜的机率会更大些。

孙临手里也拿着一杆火枪,连射了几枪都没有击中目标,让他非常懊恼:“这玩意儿,就是没有弓箭好用!”

“那是你平时少练。”霍彦却没有摸枪:“今后火器肯定是要全面取代弓箭的,我家小官人说了,训练一个合格的火枪手,只需要七天时间,一个能正确执行战术命令的火枪手,只需要三个月时间,而教会一个人射箭,就得三个月时间,要让他练出准头,需要三年时间!我华夏对付周边蛮夷,当初是以弩对其弓,以重甲步兵对其骑,这并非以武器取胜,而是以我华夏强大的生产力取胜!故此,要想对周边各种蛮夷拥有优势,就必须发展实业,唯有农夫种出的粮食多了、工匠造出来的钢铁多了,我们才能继续碾压。而朝廷的作用,便是将这庞大的生产力更有效地组织起来……”

他是第一次真正指挥这样规模的战役,因此也兴奋异常,忍不住滔滔不绝地说着。这其中,有他听俞国振的教诲,也有他自己想出来的。在理论上,他可谓俞国振的高徒,在战术指挥上,更拥有一股难得的锐气,也正是如此,虽然在性格上有这样那样的缺限,俞国振仍然屡屡重用他。

只不过他的心太急切了些。

李浚与李崇元同样看到了沙滩上的情形,他们二人面面相觑。知道不可能获胜是一回事,但第一次攻击就这样草草收场,还是让他二人觉得不对劲。

“这样……够了么?”李浚很没自信地问道。

“怕是不够……该死的,便是死也给我们死在岸这,这样死在海上……”

李崇元垂头丧气,他们支派抢滩,无非就是送帐下的小兵去死,死个两三百人,向建虏证明他们已经努力了,可以搪塞过去就行。但偏偏这两三百人不愿意好好死掉,打成这模样,怎么去和建虏的贝子解释。

想到硕托那狂妄和冷冰的眼神,两人就觉得不寒而栗。

“再攻一轮吧……总得让那位贝子满意,这些胡虏!”李浚最后一句是压低声音说出来的。

二人心中都很明白,再攻一轮的结果不会有什么奇迹。

“主的奇迹?”

将岸看着眼前的这几个倭人。脸上露出轻蔑的神情:“是我容让你们登岸,没有命令我的部下把你们打成筛子。给你们食物。你们却说这是主的奇迹?”

在新襄,信所谓的“主”并没有直接的禁绝,但明里暗里,确实受到歧视。特别是在每年进行的审核中,“信仰”一栏里填着来自域外一神教的。一律都是重点关注对象。信这些的没有机会加入虎卫,不得进入重点工程和研究项目,不得担任要职主官。另外。不得在任何公开场所进行其教旨宣传。

一句话,在新襄,信仰这种极端教旨教派者,是没有前途可言的。虽然某些人认为,在泛神论、多神教之后出现的一神教,是宗教上的一种进步。可俞国振始终认为,这其实是特定环境下的一种社会倒退——一神教也就意味着对其余文明的彻底排斥甚至灭杀。所谓一手经书一手剑的传教方式,更是对整个世界文明的犯罪。…,

与之相对,俞国振对所有不排斥其余宗教、文明的宗教,持宽容态度,无论信的是天帝还是妈祖,是美猴王还是城隍爷,是孔孟还是祖先,甚至拜一块石头奉之为灵,俞国振对此也采用的是一种积极引导、注意甄别的政策。

也曾有人为此向俞国振提出抗议,比如说那个路易斯?加西亚,他已经从澳门定居到新襄来。对这种抗议,俞国振只一句话“这是为了避免出现宗教裁判所”,便让他哑口无言了。

“赞美主,这确实是主的奇迹,是主将我们送到宽厚的老爷您面前。”

跪在前面的这几个倭人既瘦且矮,双眼之中尽是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喜悦,不过他满口都是主,将岸听得实在厌烦。俞国振对将岸的培养方向就是外交领域,知道他以后少不得要和欧洲殖民者打交道,因此非常重视这方面的预防。但他还能按捺住自己内心,心里却在转着念头,这些信天主的倭人这个时候出现在此处,究竟是什么意思。

“你们怎么会漂流到这里来,看起来,你们的船上并没有充足的淡水和食物,也没有什么货物,你们……是倭国的流亡者?”将岸试探着问道。

那几人对望了一眼,似乎有些犹豫,将岸笑道:“正如你们所说,是那位主把你们送到我面前,所以你们该对我说实话,因为这一切都是你们那位主的意旨。”

“是,是!”

将岸精通倭语已经让这些倭人觉得奇迹了,在茫茫大海中胡乱飘流了这么久,终于登上了陆地,便遇着懂得倭语的明人,这不是主的旨意还是什么!他们却不知,将岸的倭语是跟秦亲盛也就是长宗我部亲盛所学,他又频繁往来于会安与新襄,故此对如何与倭人打交道并不陌生。

“我们是天童的弟子,从长崎来得匆忙,没有准备好足够的补给。我们原本是要去澳门,去寻找主的帮助,却不意被风吹到了老爷这里。请老爷看在主的份上,帮助我们!”

倭人以这样一番话为开场白,紧接着便将他们的遭遇说与将岸听。听完之后,将岸打发他们去休息,就在这时,却听到罗宜娘叫他的声音。

“将岸,将岸!”

将岸回过头来,只见罗宜娘一脸怪异地望着他,他摸了摸头,有些莫明其妙:“怎么了?”

“不许你碰那些大盆子脸……”罗宜娘道。

“咳咳,怎么又提这个?”将岸见周围的属下都是偷笑,不禁哀叹,自己怕媳妇之名,怕是天下皆知了。

“因为你要当父亲了。”罗宜娘紧接着说出一句石破天惊的话语来。

“这……这是真的?”将岸结结巴巴地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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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三、挽弓挽强用炮长(四)

“道长,这是真的?”

在新襄,第一医院最高层,俞国振一脸紧张地看着癸泉子。-------

其实论及医术,癸泉子现在绝对不算是新襄最高明的,除了俞国振上次从南直隶带来的那些名医之外,这几个月来,俞国振还在不遗余力搜罗名医。他的目的很简单,通过医术的进步,增强华夏百姓应对不同气候环境的能力,提高身体素质,延长人的寿命。

还有一个重要目的就是保证孕妇母婴存活率。

新襄医院已经有一百五十名合格的稳婆——现在她们被称为产科护理,而且请来的名医还在教她们如何治疗产妇的常见病症,而另外三百名中年妇女也已经开始了相关培训。

这一切在今天,似乎派上了用场了。

癸泉子点了点头,然后一向在俞国振面前有些摆谱的老道站起身,向着俞国振拱手一揖:“恭喜南海伯,恭喜俞公子了!”

俞国振脸上是掩不住的喜色,而在他身边,方子仪脸上也是一片羞涩的喜悦。

在成亲近一年之后,她终于被确认怀上了孩子。

“这是好消息,这是好消息,我立刻写信,给金陵的亲戚们报喜去!”俞国振拍了一下方子仪的手,方子仪狠狠白了他一眼,然后把手缩回来,轻轻抚着自己的小腹,又笑了起来。

送二人出门之后,癸泉子燃起三枝香,将之供在他这间办公室的神案上,神案背后,是一张老君像。虽然老君似乎并不管这个,可癸泉子还是对着老君默祷:“三清祖师在上,保佑南海伯子嗣繁盛,基业永昌……”

时至今日,这个当初的游方道人,已经完全融入到新襄的体系之中,而且,在这里,他感觉到了道门重昌的希望。与当初朱明天子强封真武大帝推动道门昌盛不同,那种昌盛并不长久,只要换个皇朝甚至换个皇帝,那种昌盛就会不再。相反,现在新襄百姓看着道士道姑的眼神,完全不一样,那是透自内心的尊敬!

原因就是那些被称为“仙姑”的护士们,为了方便她们行事,也是减少一些关于风化之类的争执,这些护士们全部道姑打扮,她们最初时是为照顾虎卫中的伤患而培养出来的,但自从新襄第一医院成立之后,她们的服务对象包括了全体新襄百姓。

无论是从实现个人的抱负,还是整个道门的昌盛来看,癸泉子都觉得,俞国振的基业越昌盛,对他就越有利。

出了医院,迎面而来的就是宋献策与章篪。

宋应星被俞国振安排到了新成立的机械物理研究所,去担任这个研究所的所长之职,而宋献策与章篪则被他留在身边。这倒不是他对宋应星有什么意见,相反,这是他对于机械物理研究方面极度重视的结果。

给宋应星确定的研究方向有二,其一是更为精密的齿轮制造。如今新襄的机械还在吃俞国振在襄安五年积累的老本,比如说滑轮、齿轮,都是他当年同襄安的工匠一起定下的,在起步之初,它们确实起了很大作用,可现在则渐渐显示出不足之处,特别是两大马车工坊,不停地在抱怨齿轮与轴承问题。

其二就是蒸汽机。

蒸汽机的原理很简单,工艺也不复杂,以新襄如今的实力,完全可以造出来。造出的也只是蒸汽机,其效率用途都很有限,充作矿井里抽水的工具用途还可以,但还达不到俞国振想象中的能够为新襄的工业和交通提供动力的地步。俞国振有心花个三到五年,将实用型蒸汽机拿出来,而他自己个人的精力有限,只能将之交给对机械极有兴趣的宋应星来完成。…,

在给宋应星提示出蒸汽机将热能转化为机械能,对于工农生产将会产生什么作用之后,宋应星就完全忘了别的一切事情,只有一个,伸手向俞国振要钱要人,俞国振也痛快,答应他的研究费用可以不低于武器研究费用的一半,人手则可以优先在新襄初等学堂挑。

“情形如何?”宋献策迫不及待地问道。

“果然如宋先生所料,是有了。”俞国振笑道。

他事务繁琐,对方子仪虽然关心,可有些细节就没有注意到,故此方子仪怀孕出现症状之后,还是宋献策偶然发觉,然后提醒了俞国振,俞国振才领着她专门来请癸泉子把脉。俞国振对于这种通过脉像就能判断出是否怀孕的奇妙手段还是心怀敬意的,而且据他所知,癸泉子把脉非常准。

“那太好了,恭喜主公,恭喜主母!”

宋献策顿时大喜,他退后一步,然后行了一个长揖大礼。

章篪同样如此,他二人留在俞国振身边,被任命的伯爵府录事,宋献策负责在军务上为俞国振提供参谋,而章篪则在政务上为俞国振处理一些日常庶事。不过宋献策自己也知道,自己现在还不能算是真正进入新襄的决策层,甚至有些新襄的秘密,他都接触不到,很大程度上,他只是一个清客闲人,也正是如此,他虽然积极建言,却还很谨慎。

“是,是喜事!”俞国振的高兴溢于颜表,他沉吟了一下,吩咐了一声:“先不急着说出去,此事你们知道就够了。”

“主公此言差矣,此时更应该广为宣告,令新襄百姓同享喜乐。”宋献策这一次却提出与俞国振相反的建议。

此时之人,哪怕是在新襄习惯了的百姓,终究还是有着基业传后的念头,而俞国振的子嗣,自然是他们效忠的下一代伯爵。只要俞国振有后代,也就意味着不必担心因绝嗣而撤封,从新襄到会安,在几十年内就不会太大的变动。

所以将方子仪怀了孩子的消息传出去,在某种程度上可以凝聚人心。

他说出这方面的想法之后,俞国振沉吟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但又补充了一句:“还是暂不急,待朝鲜的消息传来之后再做决定吧,应该就是这两天了。”

眼见着南风已起,赶在一月最后的北风南下的船,此时也应该快到新襄了。

“不知……北面战事如何了。”宋献策也点了点头。

北面的战事暂告一个段落,经过一个多时辰的“猛攻”,在先后组织了三次抢滩登陆,结果不但没有任何收获,反而将携带的舢板小船十之**都留在了沙滩之上后,李浚与李崇元二人,如今正跪在硕托的面前哭哭啼啼。

“实在不是下国无能,乃是明军太狡猾啊。”李浚几乎要膝行上去抱住硕托的腿了:“小臣两个侄儿都已经阵亡于海滩之上,如今要人没人要船没船,若是再攻,只是徒自送死罢了!”

“是,宁边府使所说极是,小臣也有一个孙儿生死不明……贝子爷,小臣实在是有心无力了!”

他二人的哭诉当然不能让硕托有丝毫同情,事实上,建虏自起兵开始,就不知同情为何物。他心中有的只是厌烦,这两个无能之辈,酒囊饭袋!原本他想着就算攻不上,多少能消耗些岛上明军的实力,同时让他窥出皮岛守备虚实,可这两个废物干的是什么!…,

硕托远远地看得分明,他们确实很卖力,但那卖力却没有达成任何目的,既未看出皮岛守备空虚之处,也没有达到消耗明军的目地。

倒是很好地消耗了自己这方的实力,那些舢板小船如今收不回几艘,自己就算是想派满人旗丁攻岛,也缺了载具,总不能用这大船去撞浅滩吧——虽然不通海战,硕托也明白若是大船搁浅,那可就是任人宰割的命了。

他想要用这两人来搪塞黄台吉,此时就不能真把他们砍了。因此,硕托难得地和颜悦色:“二位辛苦了,情形我看得清楚,非是你们不愿效力,实是明人火器凶猛……智顺王,你觉得如何?”

所有人当中,尚可喜最熟悉皮岛防务,而此刻的他,双眉紧皱忧心忡忡。

“这不是沈世魁的兵,沈世魁何许人也,我们都很清楚,他不过是靠着送女儿上毛文龙的床才起家的,带出来的兵还不如他养出来的猪。”尚可喜肯定地道:“皮岛防备,向来重在北面,南面空虚,但我观方才明军火枪射击的密度,少说有两三千杆火枪……这事情不对劲儿!”

这也是废话,原本打皮岛最积极的尚可喜,看到皮岛的防备状况之后,此时也觉得,草率行事,恐怕不会有什么结果。

“孔王爷?耿王爷?”硕托又向这二人问道。

孔有德与耿仲明当然知道他打的主意,今日攻岛看来要无功而返了,皮岛上分明是出现了新的变数,而硕托也需要有个理由来回应刚征服了朝鲜正踌躇满志的黄台吉。

“那炮不大对。”

孔有德想了想,不出声是不行的,不出声就会得罪这位皇帝的侄子,无论黄台吉怎么不待见他,终究是他爱新觉罗家的家务事。但要他为硕托承担退军的责任,他当然也是不干的,因此他说的角落极巧。

硕托有些不耐烦,这些汉人明明已经投靠了,为何还是一个个滑不留手,他们就不知道老老实实当替罪羊么?因此他不客气地道:“有何不对?”

三九四、回顾离岛空凄惶(一)

在硕托看来,他们满人靠着骑射打天下,现在得了火炮,更是如虎添翼。但他与明人打过的仗也不少,火炮也就那么回事,隆的一声响,一铁球飞来,砸得中砸不中,大半靠天。

这也几乎是全体满人的看法,哪怕黄台吉这样所谓“宏图大略”的虏酋也不例外,他们几乎没有想过对火器进行改进,因为火器的点滴改进,似乎都会威胁到他们所谓“骑射”优势。

“臣方才看了,那火炮并非自炮台中击出,而是隐于岛上空地,并且中途两次转换位置,大约共有八门火炮。”孔有德不愧是建虏当中的火炮专家,他一一说来,虽然未曾亲眼见着霍彦的布置,却将之推测出八`九不离十。

听他这样说,硕托打起精神来:“还有呢?”

“由此可以判断,这是明军的新式大炮,不仅射程较远,而且更为轻便。皮岛必是没有这样的炮,就算有,沈世魁也不可能将之布在岛南,他定然是会放在岛北面去。另外智顺王方才说得对,明军的火枪也太过犀利,这些让我想起一事。”

“哦,何事,快说,快说!”

“听闻皇上遣劳萨攻江华岛时,遇着了明国南海伯派来的人,为其战船所败,劳萨也因此阵殁……会不会那个俞国振遣来了援军?”

此语一出,硕托悚然动容。

尽管对俞国振还不是十分重视,可自去年以来,俞国振麾下的新襄虎卫在与建虏的交锋中可谓战果辉煌,无论是超等公扬古利,还是巴图鲁劳萨,都成了新襄虎卫战旗上的勋章。硕托记得自己曾听到父亲代善说过,这样的人物,恐怕又是李成梁之流。

而李成梁,在某种程度上,就是压在奴儿哈赤后裔头顶的一座大山。

这老家伙活了九十岁。二十年前才死在北`京,若不是他,奴儿哈赤哪里有出头之日!

“你是说。有可能是那俞国振来了?”

“甚有可能,自然,现在还说不定,还得派人察问才行。”孔有德假笑了一下:“这只是小臣的一点愚见。如何拿主意,只有贝子爷才有权决断,小臣就不乱说了。”

硕托哼了一声,孔有德终究还是不肯担干系,他沉吟了一下。总在海上飘着显然不是一个办法。

“三顺王都是老军旅了,说说当如何攻这岛吧。”他很勉强地道。

此时就退,他心中是不大甘心的,因为未有寸功,方才朝鲜人放炮,也不知道有没有炸死几个岛上的明军,这让他回去怎么向黄台吉汇报战况!所以他还是倾向于再攻一次,不过这一次。显然不能动用那些朝鲜人了。

“方才孔王爷说的是。岛上火炮,虽然轻便易移动,射程却远,比朝鲜船上的射程还要大,如今之计,只有红衣大炮才能在射程上与之相较。我们此次共带了十六门红衣大炮。架在大船之上,倒是可以与之对轰。另外。对方火炮还有一个劣势,便是数量少。不过是八门左右,炮手操演得也不是很准,故此只要我们将船散开,同时自几处攻岛,其火炮必不能兼顾,如此我们就可以用船炮为抢滩兵卒进行掩护……”

尚可喜听得孔有德的话语之后,也意识到这一点,因此又开始积极起来。他自顾自地出谋划策,却没有注意到硕托的面色已经有些差了,到后来,硕托很干脆地打断了他:“智顺王,你部为前驱去抢滩如何?”…,

“啊……”

尚可喜愣了愣,一时之间,不知说什么好。

若是往常,这是他巴不得的机会,可现在很明显,皮岛上来了明军的援军,并且这支援军拥有极强的火力,他手中的汉军旗不过是几千人罢了,这上去分明就是送死。

可此时情形,容得他拒绝么?

“是,小臣愿意效劳!”

听得尚可喜这样说,硕托反而愣住了,尚可喜此前的计策中,少不得要用前锋去吸引岛上明军强大火力。尚可喜说时,硕托以为他是让自己派人去,所以将了他一军,没有想到他竟然还真接了下来。

既是如此,那便顺水推舟!

建虏召开军议时,孙临也拍着身上的尘土,又回到了沈世魁身边。沈世魁倒没有什么别的举动,仍然留在山头之上,只是见他来了神情不一样,大老远便招呼道:“啊呀,孙总兵,孙将军,果然,了不起,英雄出少年!”

沈世魁的脸涨得通光,这让他更象是一位见着大顾客的商人了,他说话也仿佛因为激动而变得断断续续,有些辞不达意。总之,他现在是一副激动万分的模样,看起来是对孙临刮目相看。

孙临也很享受这种感觉。

“沈总兵这是何意?”他脸上却是不解的神情。

“大捷,大捷,此战斩首就至少有三百绩,擒获数目相当,乃是这些年来少有的大捷。孙总兵英雄少年,沈某心服口服了!”

听得他服气,孙临哈哈大笑,不过他终究是文人出身,还讲究个面上的体面,因此拱手谦逊:“不敢不敢,不过仰赖将士效力,英勇杀敌罢了。”

沈世魁身后,沈志祥暗暗骂了声“臭不要脸”,远远地放上几炮,再拿火枪打在沙滩上进退不得的敌人,而且那敌人还是最不堪战的朝鲜人,孙临还好意思说“英勇杀敌”!

但沈世魁的态度却与他完全不同,沈世魁走过来甚至是一把抓着了孙临的手,亲热地道:“坦率地说,孙总兵,方才你要求统一指挥登莱兵与东江兵,我心里还有些嘀咕,毕竟孙总兵太年轻了。如今我算是完全放心了,有孙总兵在,我东江无忧矣,而且杀回辽东,夺回旅顺,指日可待!”

孙临点了点头,方才的战斗让他觉得建虏也不过如此,只要充分发挥自己在火炮与火枪上的优势,那么胜之不难。

“我料建虏今日将无功而返了,如此大胜,如何能不犒赏三军?”沈世魁伸出一根手指头:“这样,我回去筹办一千两银子充为花红犒赏,少是少了些,不过如今皮岛孤悬于外,也就只有这点家底了。”

“银子就不必了,倒是有生猪活羊之类的,能送些来就送些来吧。”孙临也不客气:“不瞒沈总兵,我这些兵可是吃刁了嘴的。”

沈世魁笑着连连点头,然后拱手告辞。他带着自己的亲兵自后山离开,恰好遇上上山来的霍彦,霍彦见了他也不行礼,昂然阔步,径直上山。

“好大的威风,杀也几个朝鲜人,便神气成这模样!”沈志祥怒道。

“少说废话。”沈世魁横了他一眼。

沈志祥知道这还是在登莱兵的控制范围之内,说话确实是要谨慎,当他们远离了这边之后,不约而同,沈世魁、白登庸、金日观等都松了口气,就是一直对孙临极不服气的沈志祥,也同样如此。…,

众人相视,然后都是苦笑。

在孙临身上,确切地说,是在霍彦身上,他们感受到一种他们此前从未见过的锐意。这个大明皇朝暮气已沉,在他们此前接触的官员当中,很少有人有这种锐意。

或许十年前登上皮岛并将毛大帅杀了的袁崇焕身上,也有这种锐意。但当时袁崇焕有资格有这种锐意,那是他背后代表的大明皇权的威严,这个霍彦凭什么,他背后又没有皇权!

更何况今日大明的皇权,也早已没有当时的力量了。沈世魁就可以肯定,若是再有一位督抚钦差大臣跑到皮岛来说要砍自己的脑袋,掉头的十之**是这位钦差大臣。

“猪羊的事情,志祥你操办一下,送十腔猪二十口羊过去。”到得自己军中,沈世魁命令道。

“当真送猪羊给这些登莱兵?”沈志祥不解地道。

“送,不仅要送猪羊,我答应的一千两银子也要送。”

“那为何,方才不是为了脱身么,依我看,咱们现在就该设宴,将孙临和那个霍彦诱来杀了,将他们的兵并来!”沈志祥眼中贪婪的光芒闪动:“若是有这八千兵,建虏有什么可怕的?”

“你拿什么来养这八千兵,蠢货!”沈世魁实在受不了自己侄子的愚蠢,大骂了一句:“这样的兵,一年没有一两百两银子养得起?八千就要八十万两,你去哪儿变这八十万两,若是用他们打仗,所花费还要更多——方才我问了,这位孙总兵不贪污军饷不吃空额,你说你去哪儿弄这么多银子来?”

“可……可……”

“你以为凭着这八千兵当真能挡住建虏?”沈世魁此时须发皆张,再无商人的市侩,终于有几分武将风范:“当初毛大帅有多少兵?二十万!其中精锐,何只八千,而且都是和建虏有血海深仇,打起仗来嗷嗷叫不要命的,结果呢?”

当初毛文龙二十万大军是虚报,朝廷核实时,其实只有二万八千,不过沈世魁这时吼出来,沈志祥当然不敢辩驳。

“这是机会,机会!既然他孙临自己找上门来送死,这东江镇给他就是,我们正好回去!”沈世魁压低声音:“你这就去备好舟楫,我们准备离开皮岛,他不是要兵么,将那些刁兵全给他留下,明不明白?”

“叔父之意?”

“我们走,让他孙临来收拾烂摊子,在这时间里,我们到朝廷去活动活动,看看能不能与他对调,看起来,登莱倒是个好地方!”说到这,沈世魁眼中全是贪婪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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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五、回顾离岛空凄惶(二)

霍彦幽幽的目光看着孙临,心里暗暗叹了口气。

这位孙克咸实在有些烂泥扶不上墙啊,这是多好的机会,一战立威,又将沈世魁和皮岛上一干主官都控制住了,下一步自然是给这些人安个力战阵亡的结局,整个东江,便在小官人的影响之下。

霍彦并非没有自己的考虑,他一直觉得,小官人的布局都是对的,但执行小官人命令的人,还应该大胆再大胆一些,步子不要怕迈得快,心不要怕野,就怕过于谨小慎微。

特别是京畿那次大战,霍彦算是彻底看出了大明皇朝的虚弱,既是如此,那个无能的崇祯皇帝凭什么敢坐在紫禁城里发号施令?

毫无疑问,这全天下只有一个人有资格坐在那,那人就是自家的小官人!

所以霍彦的打算很简单,控制登莱兵,再控制东江镇,那么也就意味着京畿以南、以东,被新襄的势力控制了。再找个机会将宣大兵控制在手,逼着建虏与关宁军拼个你死我活,那么紫禁城就是他献给小官人的战利品!

霍彦有信心在三到五年之内,便完成自己的计划,若是一一零二党不被分隔,那么这时间还能更短些。

“哈哈,量他一个沈世魁,还玩不出什么花样,而且他在这边,我总得留着人盯着他,现在他看到咱们登莱军的厉害了,该会明白怎么去做。”孙临仍然很得意。

“但愿如此……咦,建虏还准备攻岛?”

霍彦原本是想与孙临细谈一下,但是发觉在海上漂着的建虏似乎又开始组织攻势,顿时改了主意,决定下次再寻个机会。只与孙临招呼了一声。他便匆匆又向岸边阵地跑去。

“这位霍营正是个人才,孙总兵既然与南海伯亲近。何不干脆向南海伯将他要过来?”孙临身边的陈洪范笑着问道。

“这些人,都是济民的宝贝,济民看得紧呢。”孙临咂了一下嘴:“你又不是没见过,最初派来的那个张正,比霍彦还要厉害,那小子跟了我们三个月便走了,换了霍彦,我估摸着,霍彦也不会在这里呆多久。”

“要过来就是,南海伯手中人才多。你身边却只此一个。”

“难。难。”孙临只是摇头。

他并非没有和俞国振提过,但两次都被俞国振顾左右而言他,他便知道这个主意不要打了。

此次建虏攻击,与方才有所不同,他们并不再针对一点进行突破。而是将战船排开,从各处轰击岛上。其中有十六门大炮,射程甚至比起新襄的野战炮还要远些,其准头也相当不错,一时之间,竟然将孟威压制住,逼得他们不得不再次转移炮兵阵地。

“如此看来,建虏拿出真本事来了!”

霍彦不急反喜,在他看来。刚才的小胜根本算不得什么,击毙三百余敌,擒获数量也与之相当,但这些都是朝鲜人,根本只能算添头,唯有用真正建虏的首绩。才能装点他的功勋!

“分兵而来就了不起了,只怕是没有想到我们的实力吧。”霍彦心中暗想。

但旋即,他就为战场上的变化大动肝火。

建虏自己的炮兵并没有什么可夸的,但三顺王手中,特别是孔有德和耿仲明手中,却是精锐的炮卒,再加上朝鲜人也善使火炮,当他们在火力上形成优势,迫得登莱炮营不是不连连转移之后,他们的炮弹便开始向着其余目标延伸。…,

就在离霍彦不足三十米处,一枚炽热的炮弹翻滚而来,将一个未能躲开的登莱兵直接砸成肉酱,然后原地跳起,撞在岩石上,冒出无数火星的同时,飞溅的石片又将另外三个登莱兵击中,他们比起被当即砸死的那位还要凄惨,因为他们还要挣扎好一会儿,这才咽气。

对于这个,霍彦毫无畏惧,就象京畿之战时一样,他坚信自己既然被小官人选出来,那么就注定要做一番事业,不是会那么早就丢了性命。但他虽然勇猛,却不能要求周围的人拥有和他一样的勇气。不等他下令,那些登莱兵便开始后退,虽然他连连喝骂,却也只是令他们稍稍犹豫,然后依然是退了下去。

因为有火炮的压制,岸边登莱兵的阵地被重点光顾,在数十门大小火炮攻击下,登莱兵的弱点也曝露出来。他们毕竟是训练不足,外表光鲜,表面上也确实有了些新襄虎卫的模样,而实际上却仍然是那支登莱兵。

“该死,才死这么几个人你们就逃?”他一把抓住自己身边同样想撤下去的一个登莱兵,这个登莱兵平日里都是在他身边跑前跑后,甚得他看中,却不想这个时候竟然也慌了。

“不过是转进一下,霍团长何出此言,建虏炮火犀利,我们暂避锋芒,另觅有利战机就是。”那兵倒还没有完全昏头,讪讪地道:“此地甚是凶险,霍团长也一起走吧!”

霍彦松开手,赌气似地道:“你们都走,我不走!”

那登莱兵劝了两句,见霍彦竟然真的铁了心不退,恰恰又有一枚炮弹落在附近,他也顾不得再劝,转身便先逃了。

当敌炮暂歇之后,在霍彦视线之中,只剩余几个参谋团的虎卫在面面相觑。

从最初上战场开始,他们都习惯了周围是战友的情形,无论战况如何危急,俞国振就站在他们身后,甚至就在他们中间,他们总是和同伴一起,冒着矢石枪弹勇往直前。可现在,他们却孤零零地位于战场之上,心中有的,只剩惶恐不安。

这种情形,他们是第一次遇到,就是霍彦,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置。

压制住岸上的炮火之后,建虏便开始准备登岸,这一次他们将剩余的舢板全部用上,也凑到了三十余艘,每艘上都装得满满当当是人。

孙临在山头上看得睚眦俱裂,他有些弄不明白,方才还大好的局势,怎么转眼之间就成这模样了。

不过俞国振能看中他,给予他大力支持,并不完全因为双方的亲眷关系。他反应得比霍彦要快些,毕竟在史可法帐下当过监军使,可没有少见过官兵溃败的局面。他骂了一声,向陈洪范道:“我分二百亲兵与你,你去收拢溃兵,我来收拾残局,该死的,不过就是放几下炮也撑不住!”

他分了二百亲兵给陈洪范,自己却亲自下山,将虽然退下却仍然保持着编制的登莱兵。

“霍彦呢?”大约整出一千余人,他稍松口气,有这么多兵,建虏就算登岸,也可以打个反击了。

“他还在前边,不肯退下来。”有兵士道:“我们苦劝,他就是不退!”

孙临立刻注意到,不只是霍彦,所有的参谋团成员,都没有退下来。他浑身毫毛顿时竖起,他可是知道俞国振有多么宝贝这些参谋团成员,他们大多是细柳别院三期和四期出来的虎卫少年,如今年纪都是十八到二十岁之间,俞国振将他们放在自己的登莱兵中当参谋,除了是帮他练兵之外,也是在培养这些人。…,

以孙临对俞国振的了解,他不可能只满足会安一地,象虬髯客一样,于域外再建一国,才是俞国振的抱负。孙临也很乐于见到俞国振这样去做,否则,一想到俞国振一期又一期地培养了几千名虎卫,孙临就有些后怕。

这样一支军队,对大明或者够不成致命威胁,却足以造成重大破坏,而大明如今的虚弱,再也禁不起这样的破坏了。

“瞎胡闹!”听得霍彦等人还在前方,他骂了一声,然后连接点了几个亲信之名:“你们去,把人都叫下来,传我将令,就直接说,俞济民将他们放到我这,是来听我命令的,不是来给我当大爷的,若不听令,就给我滚回新襄去。”

他这样一喝之后,那几名亲兵倒是飞快地跑了过去。不过孙临转念一想,别人都能唤来,只有霍彦这厮,虽然明面上对自己甚是尊敬,实际上未必会听。

对于霍彦的一些小心思,孙临岂有不知之理,但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来霍彦这些动作,对他最为有利,比如说将登莱兵练成现在的模样只花了短短三四个月的时间,二来他也知道,俞国振绝对不是好糊弄的人,霍彦在他身边只怕不会干太长久。

当他赶到霍彦身边时,看到这个原本一向锐意昂扬的少年,如今脸色苍白,眼神更为冷锐,如果说他以前象是一柄出鞘的剑,那么现在就象是一柄折断了的剑。

“霍彦,你还站在这里做什么?”孙临厉声道:“胜败乃兵家之常事,何况如今还未败,只是避敌锋芒罢了,你就站在此处要死要活?”

霍彦回过神来,看着孙临:“是,孙总兵说得是!”

他还没有输,他的兵还在!

想到这,也不待孙临再劝,他调头往回跑了两步,这才想到这样做太过失礼,忙回过头来:“孙总兵,多谢。此地凶险,尚未到要孙总兵亲临之境,还请孙总兵回山上,看我如何破敌吧!”

“看你如何送死吧!”孙临也是憋着一肚子火气,瞪了霍彦一眼:“过会儿我便带着督战队在你后头,你再这般胡来,不等建虏杀你,我先砍了你的脑袋,免得你给俞济民丢人!”

这话说出,霍彦脑子里顿时嗡的一声,脸色也涨得通红!

他怒视孙临,然后一字一句地道:“我绝对不会给小官人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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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六、回顾离岛空凄惶(三)

(把原先写好的两千字全改了,所以今天更新晚了些,还请见谅,求月票!)

“智顺王之计果然有效,多点进攻,明军退了!”

硕托很满意如今的情形,明军确实已经退了,因为他看到尚可喜的部下已经登上了岸,而这一段岸边,经过火炮的犁耕之后,再无明军火枪射击。

“乘着这机会,一鼓作气,将码头拿下,只要让我们登上了陆,那么皮岛就唾手可得了!”

孔有德心中冷笑。

东江镇上报给明廷的兵力一向是虚夸,但一万二千五百是实数,其中在皮岛的,怎么也有七八千,再加上那股火力强劲的援军,可能有一万五千左右守军。而他们全部兵力加起来,也只是二万七八千,这样的兵力不经大战,不可能完全获胜。

不过硕托兴致高,他当然不会去扫兴。

望着这座如梗在满清喉间的鱼刺般的岛,孔有德无声地叹了口气。

虽然听不到硕托对自己的称赞,但是尚可喜也已经发现,自己的机会来了。

“之忠,你带亲兵上去!”他向着自己的义子吼道。

他家人都已经死伤殆尽,直到去年,才又生了一子,取名为之信。在这之前,先是收养了一个远房的族人为义子,取名为之忠。尚之忠听得他的命令,立刻指挥自己的座舟,开始向着码头靠过去。

他的船上有两百名八旗汉军,若是登陆,便可控制住码头,进而为后续部队开辟道路。

就在这时,霍彦终于将所有的参谋都召集到了自己身前。

“今日之战,乃我虎卫前所未有的奇耻大辱。未令先退,这便是我们练出的兵!”他第一句极为沉痛。但紧接着便是杀气腾腾:“诸位。小官人派我们来,不是让我们在此当酒囊饭袋的,如今局势危矣,若被建虏攻破皮岛。对小官人大计极为不利,我当率先死战。你们呢?”

“霍团长何必说这种废话?”一名参谋冷笑道:“虽然此前我并不赞成这么早介入与建虏之战,但事已至此,我们虎卫几时有不战先退的事例?”

“那好。咱们聚拢起来。各带一队,就是五百人,足够了。”霍彦厉声道:“近战肉搏,敢不敢?”

“如何不敢?”众人轰然应允。

孙临用望远镜看着霍彦将参谋们聚在一起,心里隐约觉得不大对劲,然后看到他们挑出五百人来。全是强健悍勇之辈,他派了个亲兵前去询问霍彦有何打算。得到的消息却是他们准备反击!

“这个霍彦……当真不省心!”听得这消息之后,孙临大惊,这反击怎么个反法,原先他以为霍彦会退出建虏船炮范围后再用火枪收割敌方登陆的步兵,却没有想到他会去与建虏肉搏!

“这也是无奈之举,你瞧建虏模样,并不急着进攻,分明是准备步步为营。若再等下去,建虏就要将炮都运上岸了,那时真是大事去矣……不过,到现在东江兵怎么还一个人影都未见?”

按理说,沈世魁已经回去,多少总得派些援军来才对,但到现在,皮岛上的东江军无声无息,根本没有任何动静。

“说的也是,唯有如此,来人……算了,沈世魁方才在我们这吃了个闷亏,想来不会那么容易来救,真是他娘的,我们来为他皮岛拼命,他们却缩在营中不出!”

意识到霍彦的选择是此时最佳选择,孙临也只能接受了。此时他才发觉,自己最初的计划似乎有些想当然,没有东江兵的配合,单靠登莱兵守卫皮岛,还是有些吃力。…,

霍彦挑出来的都是有甲的步兵,见这些人当中还有些面色惶惶,霍彦气不打一处出,喝骂道:“身为军士,死于战阵乃是最光荣之事,怕有什么用,这是孤岛,你们便是逃又能逃到哪儿去?”

众人心中一凛,确实如霍彦所说,在皮岛上他们若败,那便再无退路!

“你们身披重甲,手执利刃,当初我们在京畿以此战胜建虏,你们当中不少人也经过那一战,有什么可怕的,跟着我,冲!”

霍彦见众人士气复起,厉声喝道,同时举起刀盾,猛然一指。

然后,他第一个冲了出去。

在他身后,五十名虎卫,带着那些登莱兵也拥了过来。他们突然出现,让原以为已经获得决定性胜利的汉军旗一片哗然,而且双方相距并不远,不过是两百来步,海上的建虏战船只来得及胡乱放上一炮,霍彦便已经接近到离汉军旗丁十余步之处。

到了这个距离,大炮就不敢再轰,这一轰下去,打中的还不知是敌是我。

“杀!”

霍彦怒吼着挥刀劈向一个迎来的敌军,那敌军倒是身手敏捷,闪身避过,回手就是一狼铣,击在霍彦盾牌上,霍彦只觉得左手骨头都仿佛碎了一般,人也被击得退了两步。

好在虎卫之间的战斗配合训练极为充分,旁边另一个参谋立刻挺身而上,乘着那敌军狼铣没有收回之机,一刀捅入了对方的胸中。

这些汉军旗的士卒都是抢滩登陆的,为了便于在海水中行动,他们身上都没有什么甲,甚至棉甲都被除去。所以他们的防备相当有限,被这刀捅入,顿时气绝。

霍彦不顾左臂的疼痛,又扑向另一个敌军,这个敌军就没有那么强悍,被他一刀砍翻!

“咦?”

尚之忠刚刚登上了岸,见一队明军数量不过五百,竟然就这样冲杀过来,不由得惊咦了声,没有想到明军竟然还有交战的胆量。他也知道,抢先登岸的己军军备不整,很难挡住这队明军,因此立刻招呼尚可喜拨给他的亲兵:“随我去杀退敌军!”

尚可喜派给他的亲兵,都是精锐,自然着了重甲。满人若说还有什么可取之处。便是他们的重甲步卒,必须承认。其战力还是相当强的。

杀退了前来阻拦的几支敌军。霍彦当先便冲向码头,那边建虏的船正在卸兵,他的想法很简单,若是能将上岸的敌军赶回海中。那么敌军便只能退回。连接几拨敌军都不算太强,这让他平添了几分信心。觉得这支建虏不过如此,然而迎面约是两百名重甲步兵如山般压过来时,他才意识到。自己把敌人想得简单了。

“杀建虏!”他大喊着激励自己的士气。

登莱兵如一道湍流。重重拍打在汉军旗上。血浪在两军之间绽开,双方拥挤于并不宽敞的码头之上,彼此间尸身相拄、血汇成流!

到这个时候,已经进入此战关键时节,已经从山上下来的孙临断然下令:“陈副总兵,你先守在这里。我带兵去支援一下!”

陈洪范眼珠转了转,应了声是。

虽然他对孙临年纪轻轻便成为一镇总兵。特别还是登莱总兵很是不满,但不得不承认,这位年轻的总兵拥有一种不畏死的勇气。眼见孙临带着一千人向着岸边冲去,他觉得自己总得也做些什么。

“如今敌我浑于一处,建虏不敢发炮,大伙还怕什么?”他对着登莱兵喊道:“咱们远远地放两排火枪,为孙总兵压阵,这点胆子难道都没有么?”…,

双方进入短兵相接之后,建虏的炮火果然不再在响起,登莱兵也为霍彦、孙临亲自上前而士气复振。霍彦练了他们小半年总算有点成果,他们退时并没有多少人扔掉自己的火枪,倒不至于空手上阵。

“咦,明军还有再战之勇?”在霍彦杀出来时,尚可喜吃了一惊,这绝对不是他习惯的明军。

往常明军失利之后,不溃个几里整不起来,战斗意志并不顽强,而这一支明军,则完全不同,难道说真是那位南海伯的“新襄虎卫”?

可从他们目前展露出的实力来看,还不具备正面击败扬古利八千人的实力!

心中如此想,他眼睛却没有离开战场,看到霍彦领着的五百人连接击破己方的阻拦,直接与尚之忠的二百亲兵杀在了一处,他心中不妙:这五百人单个战斗力,或许只有十分之一比得上他的亲兵,但他们人数多,足以凭借人数上的优势压制住他的亲兵!

“快,快靠近!”他大声道。

然而就在这时,远在战场之后的硕托战舰上,一个了解手无聊间回头望了一眼,然后发出尖叫。

一艘挂着虎鲨旗的大船,不知何时,竟然出现在了他们身后!

双方相距,大约只有一百五十步不足,而且对方船身已经横过来,一排炮窗打开,露出了黑洞洞的炮口!

了望手的惊呼与炮声几乎是同时响起,轰的一声响之后,在硕托座舰周围出现了两道冲天的水柱!

“该死,没有击中,继续放炮!”俞大海见这样的距离内偷袭仍未击中目标,忍不住大骂了一声。

他遇着危险,自然有护卫之舰赶上来保护,那护卫战船便成了华清号第二轮射击的倒楣鬼,就在硕托面前被轰成碎片,船上哭爹喊娘,尽是呼救之声!

不过这艘战船算是救了硕托一命,他的船开始起帆闪避,而周围战船看到旗号,也纷纷赶来护卫。只是会清号炮火猛烈,准头也不差,而建虏战船原先炮口都对着皮岛,一时间来不及调转瞄准,反击就显得毫无气力,反而被华清号寻着机会,连续又击伤击沉了四艘!

发觉被偷袭之后,硕托也有些慌了,他可是听说过华清号在江华岛之战时的威风,当时可是以一挑数十,生生将劳萨打入了海中。如今战局本身就不利,又是在他极不熟悉的海上,因此他只能恨恨地再望了一眼皮岛,立刻下令道:“走,先撤!”

三九七、回顾离岛空凄惶(四)

硕托心中极为不甘。1---

此次攻岛,他原本就不指望着能一举获胜的,因为这座皮岛困扰他们建虏多年,原本不是一次两次便能攻下的。

但是方才尚可喜的计策,却让他看到了一线曙光。

他还以为今日他能走一回运,结果却让他失望了。战到如今,也过了大半天,若不想夜里还在海上飘,那就只有撤走一途。

他一下令撤离,朝鲜人当先扬帆就逃,而孔有德与耿仲明自然是紧紧随着他“护卫”,反倒是为了攻岛靠得最近的尚可喜,此时还在拼命催促着自己的部下:“上岛,上岛,只要杀败这一股明军,咱们便可在岛上大鱼大肉!”

直到他的部下惊惶失措地厉声大叫,他才反应过来,回头望去,却只见华清号侧舷上的火炮。

“啊?”虽然离他的座舰还有段距离,看模样,那火炮也不是在瞄准他,但是尚可喜愣了一愣之后,顿时意识到不妙,原本该在他后面的硕托与孔有德、耿仲明呢?

他手中有八艘大船,十二艘中等的战船,至于小船,已经全部到了岸上去了,但现在,他身边就只剩下六艘大船和九艘中等战船了,其余的船,都已经不知道去了哪儿。

放眼望去,他终于看到自己的战船,跟在大部队后边,正鼓足了风,吃满东南风,向着西方拼命逃窜!

这个发现让尚可喜心中一冷,然后他就听得连绵的炮声响起。

整个华清号都罩在一片蓝色的烟雾之中,海风里充斥着硝石的味道,而且那烟雾被海风一吹,正向着他这边过来。透过烟雾,尚可喜隐约看到,在离自己战船约二十余丈处,一艘大船上腾起了火光,然后轰的一声响,那艘大船船头处爆炸了。

那是船上积储的火药发生了殉爆。

不仅是这艘船变成了碎片,另外还有一艘大船,正半边身子倾入水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下沉,船上的水手将士,惊惶失措地哭喊着,试图抓住翘起的船头,防止自己落入水里。但他们的努力明显徒劳,在短短地挣扎之后,他们就与这艘船一起,变成了水面上的一个旋涡。

华清号如今的战术,就是利用自己火炮上的优势,极力避免与建虏战船进行接舷跳帮战,它不求俘虏对方的战船——事实上如今俞大海也瞧不起这些破烂船了,只求让对手彻底失去战斗力。

而让对手彻底失去战斗力的最好方法,莫过于将之击沉。

因此华清号调整船舷,对着两艘因慌乱撞在一起的敌舰进行补炮。尚可喜看到这一幕,当真是睚眦俱裂:这些战船可都是当初他叛离东江时带走的,如今是沉一艘少一艘,他可不认为他的满洲主子,会好心肠地为他补充实力!

“王爷,王爷,我们退吧,我们不能再撑啊,硕托贝子这是丢了我们,拿我们去填这妖船的嘴巴!”

一个亲兵惊惶失措地尚可喜耳畔喊道,尚可喜如何不知道这一点,华清号的赫赫战绩,让它一出现便成了这片海域的主宰,它就象是出现在鱼群中的鲨鱼,虽然鱼群要是联合起来,完全可以将它也撕碎,可面对它的威风,鱼群选择的不是奋战而是逃避!

“走,快走!”他咬牙切齿地道。

虽然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可是尚可喜很明白,逃回去之后,他因为实力大损,在满人心目中的地位将会极大降低。…,

他挂出撤退的旗号,落入了孙临的眼中,孙临正领人出来支援霍彦,见此情景欢呼道:“建虏败了,建虏败了!”

这呼声让奋战中的霍彦猛然清醒过来,他抽空望了一眼,果然是建虏败了,华清号巨大的身影出现在距离海岸不到一里处,正在猛烈攻击那些尚未来得及转身的敌船!

尚之忠也回头看了看,顿时明白,自己等人已经被抛弃了。

他为尚氏族人,侥幸未在建虏手中死去,随着尚可喜投靠了满人,原本以为尚可喜嫡亲已经被满人杀光了,他有可能继承其位,但没有想到去年尚可喜便生了一个亲子。他很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在这个家族中的地位极剧下跌,原本想通过奋战挽回一点,可现在,他却成了被抛弃的弃子!

一念至此,尚之忠长叹了一声,将手中的武器扔了下来。

“愿降!”他大声道。

“愿降,愿降!”

尚可喜其余亲兵也纷纷抛下武器,他们降来降去都降麻木了,至少好汉不吃眼前亏,现在不死就可!

霍彦抹了抹身上的血汗,再看自己身边,五百名冲出的登莱兵,只剩余四百出头,就是虎卫参谋,也至少有十余人不见了踪影。

这让他心中一凛,这些虎卫参谋阵亡在这里,他如何向俞国振交待?

原本他是想将尚之忠等全部杀绝的,考虑到若是如此可能令己方又受到更大损失,他还是改了主意:“跪下不杀!”

连尚可喜义子和亲兵都降了,其余八旗汉军自然也不会顽抗,霍彦却顾不得收拢俘虏,而是一个个去寻虎卫参谋,不一会儿,他脸色苍白地算出,虎卫参谋阵亡了十七人,还有四人受了重伤!

这损失接近一半了。

与之相比,登莱兵的损失率反而没有那么高,这也难怪,虎卫参谋都冲在最前,身先士卒之下,自然是损失最高的。

孙临此时也阴沉着脸来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道:“此事怪不得你,我会与济民说的,当时唯有如此……”

“不,若是华清号早来一些,哪怕是早来十分钟,我们的损失便不会这么大!”

霍彦咬牙切齿地道,他看着华清号,神情有些愤然。

华清号出现的时机确实最好,建虏在用船炮围轰皮岛之后,不仅注意力全集中在皮岛之上,同时船上的火药、炮弹消耗了不少,而且大炮经过连番轰击总得休息降温。这个时候华清号突然出现,给建虏造成了巨大程度的打击,同时也逼得建虏无法组织起有效的反击。但对于皮岛上的登莱军来说,这却不是最好的,若是华清号早点攻击,哪怕是远远地放上两炮,就能极大地减轻登莱军的压力。

孙临听得他这样说不由得心一跳,一把按住他的胳膊,低声厉喝:“此话在我这说说就是,千万莫对济民说起,若是对济民说了,你知道会是什么后果!”

俞国振最不喜欢的事情之一,就是各种推卸责任。他可以容忍失败,却不能容忍把失败的过错全部往别人身上推去,若是霍彦在他面前也这样说,很明显,他对霍彦的印象将会大坏。

霍彦自家也知道这个道理,他只是恨恨点头:“多谢孙总兵了。”

孙临想到陈洪范的建议,心中又是一动,拍着霍彦的肩膀道:“这些时日你为我立下甚多功劳,若是可以,我还希望你在我这能任职得更久些。”…,

霍彦却沉默了。

他并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但是,二十余名虎卫参谋或阵亡或重伤,这个责任他是推诿不掉的,他心中很清楚,自己此次恐怕要回去向俞国振述职了。

“若是东江兵也来相助,哪怕他们的战船跑来牵制一下,我们今日都不需如此苦战。”孙临将目标转向了沈世魁,然后厉声道:“如今战局已定,我们也该去找沈世魁的麻烦了!”

不过他们却扑了个空。

沈世魁与沈志祥都已经在激战正酣之时离岛了,沈世魁带着自己的五百家丁和五百精兵先一兵出了海,留下沈志祥犒劳登莱兵,结果在沈世魁走后不久,沈志祥得到消息,便也带着五百人出海。他叔侄二人先后离去,岛中无人作主,东江兵正一个个闹得鸡飞狗跳!

这个消息让孙临和霍彦面面相觑,他们原本就打算从沈世魁手中夺来东江镇的控制权,却没有想到这厮竟然如此果决,乘着建虏攻岛的机会,转身就逃了。

他二人大眼瞪小眼的时候,俞大海却咬牙切齿地骂了起来。

“这厮狡猾,不过现在看他还怎么逃!”

发现尚可喜的座舰之后,俞大海便指挥华清号穷追不舍,如今战局已定,建虏被击溃再无反击之力,剩余的就是如何扩大战果了。故此他追着挂有汉满两种文字“智顺王”旗帜的尚可喜船不放,而尚可喜船且战且走,海中波浪摇晃,双方都在移动中想要击中难度不小。足足追了有半个小时,尚可喜船慌不择路,触着礁石不能动弹,俞大海才算是达到了目的。

望着华清号那一排炮孔,尚可喜心中涌出一股疲惫和绝望。

他身边的亲兵知道现在已经无路可走了,忍不住劝道:“王爷,此战王爷已经尽力,是硕托贝子先弃王爷,不是王爷要弃大清——不如降了吧!”

尚可喜喟然一叹:“我父祖皆忠于大明,我这不肖子孙却叛明降清,如今到这地步,原是自取,降来降去,非是大丈夫所为。何况之信尚在大清,我若降了,可怜他在襁包之中,必不能免……你们若是要降便取了我首绩去降吧,我不拖累你们!”

那些亲兵脸色微变,正待答话,突然间听到外头炮声响起,然后他们的船剧烈震动了一下。

“再不降他们就要赶尽杀绝了。”一人道。

然后,他们隐约听到了对面的喊话声,众人侧耳倾听,却是“活捉尚可喜,众人有活路,尚可喜若死,全船无孑余”,众人心中凛然,情不自禁便看向尚可喜。

三九八、号令一声大潮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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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形便是如此?”望着眼前的信使,俞国振皱了一下眉。

信使垂着头,心里略微一犹豫。皮岛敌我双方情形大致就是如此,不过自己这一边还有些后续事情发生。比如说,霍彦还是没有忍住,对俞大海大肆指责,认为是他到来得晚了,才会令皮岛守卫战不但没有全胜,而且还损伤惨重。俞大海倒没有怎么分辩,可霍彦不依不饶之下,他便借口补给又从皮岛回到耽罗。

再来时便是将岸了。

见到将岸乘连波号赶到,霍彦原本是做好了大吵一番的准备的。他心中还是有几分底气,将岸离开虎卫时间已久,甚至可以说,虎卫没将岸什么事情。霍彦当然知道,这种争吵可能会引发俞国振的怒火,但事情走到这一步,他自觉退无可退。

但出乎他意料,将岸没有和他纠缠关于华清号的事情,而是饶有兴趣地问他东江镇的百姓情况。

自毛文龙辟东江镇以来,他们与建虏正经作战没有多少次,但从建虏那儿解救、接纳逃亡的辽东各族人口足有百万。即使凋蔽如今,在皮岛等大岛之上,仍然有近二十万人口。

当初旅顺失守、鲜国战败,皮岛成为真正的孤岛,沈世魁便曾想弃岛而逃,但是被这些百姓拦住,不得不留了下来。如今皮岛上有近十万人口,而周围一些岛上加起来。也有十余万人口,对于将岸来说。别的可以不要,这二十万人口却是非要不可的!

他的目的很简单,将这二十万人口拉到耽罗岛,然后拆散分批运回新襄。他并不打算将之完全留在耽罗,耽罗的位置甚为重要,因此他与俞国振商议过,宁可让耽罗成为一个中转站,也不能让人在这座岛上抱成团。

这些事情信使自然是不清楚的,他知道的只是霍彦与俞大海的争执。同样作为细柳别院出来的虎卫。他多少偏向霍彦一些,因此回避了其中具体内容。

他不说俞国振也明白,霍彦说不出什么好话来。

好在已经派顾家明北上了,算时间。顾家明应该已经抵达登莱。在那略作补给,下一步就是至皮岛,希望他的作为能让自己满意些。

此时已经是崇祯十年的三月中。令那信使下去休息之后,俞国振看着章篪与宋献策:“二位以为如何?”

章篪望着玻璃窗外的新襄城,微微有些出神。

他知道自己用不着抢着说话,自然有人会开口,这种事情也非他所长,他只要注意在细节上为俞国振拾遗补缺就可。

而且。皮岛来的消息,让章篪想到了另一件事情。

“主公。以老朽愚见,皮岛还是放弃的好。”宋献策道:“于我新襄来说,皮岛随时可夺取,如今放弃,将人力撤到耽罗,正好可以解决耽罗人力不足之弱点。”

“不可,不可。”听得这话,章篪终于开口了。

“为何不可?”宋献策双眼一挤,脸上麻子泛起了光,他这神情,就是准备来一场大辩论了。不过在俞国振这里有一样好处,无论如何争辩,都不会不给对方充足的发言权,他若不想惹得俞国振不快甚至批评,就必须让章篪说完他的理由。…,

“这些时日,我随南海伯奔走于工坊农庄,一直在想一个问题,便是新襄能否复制。”章篪看着宋献策,略一迟疑,然后道:“宋兄,若是将东江镇近二十万人给你,你在耽罗能复制出一个新襄么?”

“那如何可能?”宋献策不知道章篪为何言辞如此犀利起来,立刻否认,若是承认,同不是说自己与俞国振一般本事!

“你不成,我也不成。”章篪道:“便是南海伯,短时间内只怕也做不到!”

“咦?”这倒是个俞国振与宋献策都觉得出乎意料的观点。

章篪整理了一下思路,这些天除了帮助俞国振处理案牍事宜之外,便是跟随他到处查看,用俞国振的话来说,是“下基层”,从正月十五到现在三月二十,整整两个月时间都忙碌着。

这段时间,他的收获很大,特别是在回来之后,每日都与俞国振寻来的那些“调研员”进行激辩,偶尔与宋应星进行讨论,渐渐得到一个结论。

“朝廷比我们有钱,大明东南比朝廷有钱,为何朝廷和大明东南都奈何不了流寇,为何除了南海伯,别人就练不出这样一支虎卫,建不成如此一座新城?”章篪又问道。

“那是南海伯学究天人……”

“不是,坦率地说,老朽于实学不太懂,南海伯固然在实学之上为一时泰斗,新襄发展之速也与实学有干系,但这并不起决定作用。”

“起决定作用”是章篪跟俞国振学的一个短句,在俞国振看来,万事变化都有一个起决定作用的关键,只要抓住这个关键,便能事半功倍。想到这,章篪不再犹豫,将另一个词出吐了出来:“关键在于效率,每一两银子,每一个人,伯爷能让它发挥出最大效率,比如说,咱们新襄的收入,大多数用在改进生产、提高民生之上,哦,还有增强虎卫战力。可朝廷呢,朝廷的收入,大多用在养一群废物之上,用在贪腐之上。再放到整个大明,整个大明的财富,多数为奸商贪官所侵吞,辟如所谓东南富庶,富的究竟是谁?他们将这些财富炼成银球,藏在地窖之中,这些财富还有用么?”

章篪说了这么多,宋献策有些不耐烦了:“章兄,此乃南海伯御下得法。”

章篪却摇了摇头,他很诚恳地道:“宋兄,在下以为。这是因为南海伯手中有一批南海伯亲自训练出的人手,南海伯深谋远虑。崇祯三年起蛰伏无为,便开始为今日着手,直至今日,经细柳别院培养出来的人手,约有三千余人,其中五百七十一人自虎卫中转至他业,如将岸、蒋佑中、刘明会、荆楚、秦子明、雷发达、雷发宣等,如今都是翘楚……”

宋献策的神情开始认真起来。

将岸他还未曾见过,但其余几人。他都很清楚。也就是章篪这样注意细节的人,才会注意到这样一个细节,构成新襄体制骨架的,无一例外是细柳别院出来的。

蒋佑中虽然才是十五岁。如今已经是新襄初等学堂首屈一指的教师。比起小莲他都要厉害得多,若不是要用他来带更多学生,俞国振甚至会直接任命他为机械物理研究所的所长。而不会让宋应星担当这个职务。刘明会年纪比蒋佑中大上两岁,乃是龙门船坊的坊长,雷发宣是他的助手,两人年纪虽小,却将龙门船坊的生产组织得井井有条,那些工匠都是心生敬服。荆楚人在会安。为胡静水的助手,胡静水每谈及他。便称“后生可畏”。秦子明则是在战场中断了一臂,然后为新襄市政公署一位次官,为俞国威之助手。…,

这些人无一例外,都是原来的家学现在的新襄初等学堂培养出来的,相互之间,形成了一种同窗关系。

“这些与东江镇二十万百姓有何干系?”

“正是因为南海伯培养出来的这些人在,故此南海伯才对新襄有强大的掌控之力,可以凭借南海伯的威望,如臂指使一般,改变一些……一些积恶!”章篪终于想到了一个准确的词:“正是积恶,大明如今这模样,就是积恶难返。东江镇的事情,我略有所闻,虽然都能吃苦,但同时也好赌、好斗,动辄兵变,若是任这些人在一处,我们派出几百人去统辖他们,只怕反被他们所染,成了他们那模样!”

宋献策眉头耸了一下,有些惊讶地看着章篪。他原不在看得起这个与自己同为录事的人,现在却发现,自己要对他刮目相看了。

很明显,他看出了俞国振心中隐藏的秘密。

大明积弊已久,不仅仅是朝廷上,百姓身上也同样如此。因此,需要一场暴风骤雨一般的变革,对百姓造成巨大的冲击,唯//书迷楼最快文字更新.shumilou.无弹窗无广告//有如此,他们才能抛弃身上的一些恶习,浴火重生。

“方才信使也说了,东江镇无论军民,都是士气低沉,怨声载道,甚至有人以为不如投靠建虏,既是如此,我们最好的处置,还是将之分批运回新襄,不过要让新襄一口气接受二十万人也有些困难,以老朽愚见,我们应先拓地。”

章篪说到这,忍不住又往窗外望了一眼。

他所说的拓地,就是指澜水三角洲。在元宵之后,俞国振带着他们二人亲自乘船前去探察过,广阔的平原、肥沃的土地,还有水热近乎同期的环境,都让这里如同江南一般,拥有成为大粮仓的潜质。

“广积粮、高筑墙、缓称王”,无论是宋献策还是章篪,都很清楚太祖皇帝当初能脱颖而出取代蒙元的战略。而今天下乱相已生,虽然俞国振不说,可章篪与宋献策都觉得,若是有不可收拾一日出现,那么俞国振是最好的选择。故此,粮食对于新襄的重要性,怎么说也不为差。

“不唯如此,我们需场越来越多,南海伯还准备在石碌办铁需,这需要大量劳力。宋某曾与秦亲盛谈过,他说倭人乃是最好需工,颇能吃苦,所需又少,因此建议或掳掠或攻击,使倭人来挖需。”

俞国振无声地笑了一下,这个秦亲盛,倒是时时不忘打回倭国去啊。

“南海伯给耽罗新港取名为羿城,只怕也是有攻取倭国之意吧?”宋献策又问道。

俞国振心中一动。(未完待续)

三九九、号令一声大潮起(二)

在揣摩人心上,宋献策果然是一位好手。

俞国振之所以急于获取耽罗,原本主要有三。其一便是看中了耽罗的马场,耽罗岛方圆数千平方里,可牧大型牲畜十余万头,能养几万匹马,这就意味着至少一个骑兵师。

北方的游牧民族一茬茬地长起,被中原的农耕民族一茬茬地消灭,这样的成本实在太高,俞国振的意图,是要彻底解决掉这些游牧民族诞生的根源,而要做到这一点,他必须有一支骑兵部队。

其二则是耽罗距离山`东不远,若是山`东有什么变化,那么俞国振就可以在最短时间内从耽罗调集援军、战船。俞国振对这个时期一些具体事情记得不是太清,但满人数度南下甚至劫掠山`东的事情,他还是隐约有印象的,但那时他或许需要火中取粟一回。

其三便是监视和控制倭国,与在大明不能放手获取人口不同,在倭国,俞国振没有什么心理压力,只要实力足够,他不介意将倭国一半人口变成奴工——当然,身为华夏礼仪之邦,即使是奴工的待遇,只怕也比现在倭国那些农夫所拥有的待遇要好些了。

故此,他给耽罗新港取名为羿城——后羿射日之意也。

“也就是说,新杭城必须建起了。”宋献策最后总结道。

俞国振对于地图的重视可谓走向一个极端,每个虎卫都被要求学会绘制地图,这和开枪一样成为了他们的基本技能之一。在最新印刷的南海地图中,澜水三角洲(湄公河三角洲)中的一个被当地人称为“普利安哥”或者明国和安南商人称为“柴棍”的小村,被俞国振划定为“新杭城”的位置。这附近水网密布,多沼泽,流经此地的澜水分岔,也被俞国振命名为“吴江水”。

吴江水水深江阔,涨潮之时,在后世的万吨巨轮可以溯江直上,抵达新杭城。

在俞国振的展望中,这里将是华夏新的鱼米之乡。而此地土著,原属真腊,尚处蒙昧,对于他们的问题,俞国振的态度很坚决:愿意留下者彻底同化,不愿意留下者可以获得一笔补偿后离开。

“若是如此,准备工作现在就要开始,第一步就是去建水泥窑与砖窑,这些建筑材料必须就地解决。”俞国振在摊开的地图前琢磨了一下:“智先生的学徒如何了?”

宋献策眉头皱了一下,他对那位智先生完全没有印象,因此问道:“智先生?”

“是智一二先生,新襄的勘矿大师,他带着几个学徒正在会安附近勘矿。”章篪低声解释了一句。

宋献策猛然想起,自己似乎听说过这位智先生,据说新襄附近的几处矿藏,都是他带着虎卫和一帮徒弟探出来的。

他每次外出探矿,身边至少要带三个队的虎卫,对他的保护接近俞国振本人了。

俞国的问题不是对他们二人的,而是对叶武崖,作为留守,他掌管新襄的武备治安事宜,智一二的安全,也由他负责。

“前些日子接到会安来的消息,智先生的几个弟子,已经能单独探矿了。”叶武崖回禀道。

“既是如此,挑其中最好的三个去,先将水泥窑和砖窑建起来,从新襄会安调派人手过去,人数以三千为限,去者每年多一个月带薪假,再增一成的薪水,定级调薪上优先。真腊人和安南人那边都应该安抚好了吧,带一个营的虎卫去,军备多注意些——武崖,我任命你为新杭总督,总领新杭建设事宜,允你对周边不顺之土著进行征伐。”…,

三言两语之间,俞国振做出了决断。叶武崖挺身而起,大声应命,而宋献策脸上微微露出一抹喜色。

这是他第一次提出大的方略被俞国振采纳。

在新襄与会安,俞国振拥有无可比拟的号召力,这里绝大多数百姓,都是俞国振从死亡线上救出来的,不少人家里甚至供奉着俞国振的长生牌位——虽然俞国振本人对此是严令禁止,可人家私下里供着,他也没有办法。因此,在得知他又要建新杭城,报名之人极为踊跃。

“你也想报名?”

老雷一脸惊讶地看着王保宗,神情有些异样。

王保宗憨憨笑了一下,用力点头:“这边我帮不上什么了,跟着老雷师傅学得一身种田的本领,总想着亲自去试一试。”

老雷师傅是新襄良种研究所的负责人,有关种田事宜,他便是专家。他是雷王成族人,前年才从江`西来投靠雷王成,因为极擅农事,又读书识字,便给俞国振简拔起来。他看了王保宗好一会儿,然后压低声音:“那边可不如新襄,听闻比起会安还要湿热。”

“我知道,去年我去过会安一趟,为的是搜集稻种。”王保宗道。

老雷师傅挠了挠头:“你若是想去,那便去吧……你媳妇呢?”

“也去,娃儿还小,只能先跟着去,不过听闻会有医院的医生和仙姑随同,应该没有什么问题。”

曾经从贼、在崇祯八年初被俞国振俘虏然后反正过来的王保宗,在新襄已经呆了两年整,他亲眼见到新襄发展壮大起来,几乎每天都有变化。最初时,他是带着喜从天降的幸福感感觉这一切的,但从崇祯九年初开始,他就生出别的心思。

崇祯九年初,他与同样从南直隶来的一个寡妇贺氏成亲,贺氏带着一个两岁的娃娃,王保宗对他视若己出。而且贺氏也是能生养的,如今又有了四个月的身孕。

“真弄不明白,你为何会想去那里,以我见,新襄便是天底下最好的地方,会安次之,就是紫禁城让我老人家去住,我也不干……”

老雷叨唠了几句,他确实不大理解,王保宗为何会放弃在新襄已经得到的东西,跑到新杭城去。那边可到处都是沼泽河沟,没有个几十年,只怕开发不出什么名堂来。

“我是这样想的,我们都是南海伯救来的,我和我媳妇,还有我们家双喜儿。”王保宗开口解释道:“我们都是庄稼人,又没有什么本事,我年纪大了些,而且畏死,不能去当虎卫……南海伯的大恩大德,便是充牛做马也报不尽。此时南海伯号令前去开拓新杭,我会种田,又跟着老雷师傅学了一些农田水利,这恐怕是我唯一报答南海伯的机会了。”

老雷是后来赶来投靠的,自然没有王保宗的这种体会,听得王保宗如此说,他连连点头:“是,是,老头我想差了,嘿嘿,人老了,便想着……想着那个小富什么的?”

“小富即安。”

“是,是,保宗啊,看来你的夜校读得不差……”

王保宗嘿嘿笑道:“我家媳妇学得比我强,我差多了。”

“看来老头我也该去学一学了。”老雷嘀咕了一声。

新襄的夜生活是极为丰富的,俞国振可不允许治下之人太阳刚落山就爬上床玩造人游戏,他规定所有新襄百姓,夜间都要到各自的夜校进行学习。一块漆了黑漆的木板,一盒白色的粉笔,再加上一间随意的空屋子,有时是一片空的晒谷场,便是夜校全部物质条件。夜校的教师,全是伤退或病退的虎卫,他们的战功和经历,让他们在民间拥有很高的威望,没有人敢因为他们年轻而轻视他们。一般来说,每旬要接受三日夜校教育,其中有两日是学写字和算术,还有一日则是“大义”教育。写字算术教的是些最浅显的东西,要求人人都能写自己的名字,看得懂市政发布的一般文告,识得数儿不至于计算错误。而大义教的东西就多了,既有华夏古老昌盛的文明,又有广阔丰饶的土地教育,当然,其中穿插得最多的,总是“南海伯如何如何说”。…,

夜校是强制性要求四十岁以下无论男女都必须去学,四十岁以上则自愿,老雷本身识字算数,年纪又有四十六了,故此对之没有太大兴趣。

“报名的人多不多?”老雷又问道。

“多着呢,只遣三千人去,报名的数字只怕都有五千了,这还只是咱们新襄,在会安恐怕数目还不只这么多!”王保宗道:“大多数都是和我一般想法的,衣食无忧吃穿不愁,全是托了南海伯的福,南海伯既然说是有必要去建新杭城,那便去呗!反正也不是说一去就不回了,我还想着在新襄买屋呢!再过几年,双喜那小子能上学了,我便可以回新襄!”

“那你可就得赶紧攒钱。”老雷嘿嘿笑道:“如今住的屋子,你还不满意?”

“倒不是不满意,以前咱们哪里住过这么好的屋子?但前些时日去看了一下子由路那边,啧啧,那儿的宅子可是真好宅子,虽然还小了些,可住在城里,要那么大做什么?”

子由路是新襄新近延伸出去的一条道路,它与轨车道平行,通向新港码头。这里也在建新襄的第一处花园小院区,全是三层的独院屋子,虽然院子不大,也就是百来个平方,但那屋子当真是富丽堂皇。只不过这些屋子的价格极高,这也是俞国振想着法子将发到新襄百姓手中的现银回笼的方式之一,当然它的配套也当得起这个价格。

“老雷师傅你还想着叶落归根?”王保宗笑道:“倒不如在这里再娶个婆娘,你这一房便在新襄开枝散叶!”

老雷笑了笑,没再吱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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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零零、号令一声大潮起(三)

霍彦阴沉着脸。*.

虽然形容枯槁,但他身上的那股锐气还没有消失,相反,显得更为浓烈。不过放在以往,那是英气逼人,放在现在,却象是只刺猬,随时都有可能炸成一团。

他已经有一年多没回新襄了,但他却没有到船头去看的心思,虽然在他所处的船舱中,能听到外边的欢呼——和连波号一起来的,除了他之外,所有参谋团幸存成员都来了,就连将岸这个耽罗总督和俞大海这个渔政局副局,也同船回来。

目前耽罗岛剩余的是顾家明与荀世禄,将岸和俞大海委托二人代行他们的职责。

船身震动了一下,应该是靠港了吧。

霍彦心里突然感觉到一种恐惧,他知道自己这次出了大漏子,虽然直到现在,他还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

又过了一会儿,门敲了两声,然后被推开,将岸走了进来。

“到新港了,小官人就在外边迎接,你是现在下去,还是等小官人上船来拜见你?”

一路上都是和声细语的将岸,这个时候终于忍不住,狠狠地刺了他一句。霍彦对他怒目相视,将岸却视而不见,转身便又出去了。

霍彦深深吸了好几口气,然后挺身而起,整了整身上的制服,穿过狭窄的过道,爬上了甲板。

迎面的海风,他大步来到船舷边。

因为离开新襄有一年半时间。所以他走的时候。新港尚未建成,所以对他来说,新港是个非常陌生的地方。虽然他心情压抑,可当看到这一片片的码头设施和远处的库房、军营还有炮台、灯塔,仍然惊讶了一会儿。

目光收回之后,便看到了俞国振。

连波号上的水手与渔政局陆战队员列好了队,正在接受俞国振检阅,俞国振一一敬礼检阅。当到了的参谋团成员时,俞国振除了还礼之外,还一一和他们握手。最后是将岸与俞大海。面对将岸,俞国振是拍了拍他的肩膀,但到了俞大海时,俞国振拉着他的手道:“大海。在皮岛你做得极好!”

俞大海心里原本是有些惴惴的,皮岛之战中,他确实是为了能给建虏更大的杀伤,而有意延缓参战时间,若是他知道岛上情形,毫无疑问,他是会提前加入战局的。俞国振的话语,让他放下了心中的不安,又向俞国振行了一个简礼之后他道:“原是我该做的,只可惜做得还不够好!”

六月份的新襄气候相当热。//俞国振笑道:“先去那边棚子里歇会儿,国威大哥准备好了绿豆汤和酸梅汤,清清火吧。”

众人向着码头边搭着的棚子行去,这是一大片雨棚,原本是为了储放一些不能被雨淋湿的货物,面积倒是不小。

走到一半,将岸想到一件事情:“唉呀,倒把他给忘了……孙震,杨旗,你们回去。把那家伙带过来吧!”

俞国振微微一愣,两名虎卫参谋小跑着回到船上,他们从霍彦身边经过,都没有搭理霍彦,而且是直接跑进了船中底舱。过了会儿,一个人被他们押了过来。

“这是?”俞国振有些惊讶地看着这被押近来的人。

“尚可喜。建虏的智顺王,大汉奸!”将岸得意洋洋地道:“这可是俞大海献给小官人的礼物!”

此前的军报中,俞国振只知道大败建虏,却不晓得,他们竟然把大名鼎鼎的尚可喜生擒活捉,而且还弄到新襄来了!…,

俞国振看着尚可喜,尚可喜同样盯着俞国振。被俘至今,都有三个多月,他一直未死,便是等着这一日。

“你便是……南海伯?”他颤声问道。

“我是俞国振。”俞国振微微皱了一下眉,倒不是收到这个礼物他不高兴,而是觉得……带这家伙来,恐怕比较麻烦吧。

望着这张年轻的脸,尚可喜嘴唇动了动,万千心事,化成一声长叹。

他跪倒在俞国振面前:“可喜父祖皆为国尽忠而死,可喜不肖,认贼为父,只因觉得大明再无出路,而今见了南海伯,方知大明英雄尚未尽矣。可喜罪不容逭,只求速死。”

他是真正服气了。

俞国振的经历,他也约摸知道一些,从剿灭乡里水匪开始,到与流寇数次交锋,再到现在两次大败建虏。他这些时日一直在想,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人物,能够在短短的六年之内做出这么多事情来。方才在船上眺望新襄新港,他立刻知道,这座港口绝对不是大明任何一个地方官能建成的,做到这一点的,唯有俞国振。

一个能建设能打仗的南海伯,这就意味着无论是军略还是政略上,他都不必依附于大明原本的体系,可以建立起自己的体系。若是依附于大明原本的体系,也就意味着将与这个腐朽不堪的体系一同烂掉,相反,能建立起自己的体系,则意味着有可能浴火重生再建一个新的“大明”。

“把他扶起来,好生招待……这样一个人,你们带到新襄来做什么。”俞国振沉吟了一下:“不过既然送来了,也算是废物利用,国威大哥,你让法务署的人把他接过去,准备公开审判,去年自京畿来的百姓,可以在他们当中寻找此人罪状。”

此语一出,尚可喜愕然。

他跪下求死是假,求活路才是真,在他看来,俞国振肯定是一代枭雄,正需要各方人物来投,至少要做出一个虚怀若谷的模样出来。却不曾想,俞国振连正式对话都没有和他说一句,便做出了处置,“公开审判”这个词,听起来就有些可怕!

他还没有想到该如何说,就被两虎卫夹起,又拖到了一边去了。

倒没有**上的虐待,心高气傲的虎卫对虐待没有还手之力的敌人兴趣不是很大,不过这也幸亏高二柱不在,否则高二柱的情侦系统对此的兴趣会非常大。

“上回信使传来的消息说你们在皮岛击败了建虏,倒还不知竟然将尚可喜都抓了来。”俞国振重新坐下之后示意众人一起坐下,自有卫兵呈上消暑的汤,他喝了一口后又道:“那边情形究竟如何了?”

“情形说起来……有些复杂,我也不好说我们是胜还是负了。”将岸笑了起来。

虽然他如此说,但从他的神情上,俞国振不难判断出,无论是胜是负,对新襄来说都是不错的结果。

“皮岛没守住,东江镇也彻底完了。”将岸道:“最终我们还是退出皮岛,实在是补给跟不上,无法与建虏打消耗战。”

这是皮岛之战给将岸的最大感受,对于新襄来说,皮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耽罗,因此他必须为守卫耽罗留下足够的物资。谁知道建虏会不会又心疾发作,跑来攻击耽罗岛!

而虎卫的物资补给要从新襄运过去,这个距离也太遥远了。虽然还有青岛口这个中转,但经营的时间还很短,青岛口处囤积的物资也不算多。…,

“嗯,原本就犯不着为了皮岛与建虏死拼。”对于他们的选择,俞国振点头表示认可。

“不过,东江镇二十余万百姓,有十七万被我们转移到了耽罗岛,朝鲜人帮了大忙,他们供船供粮,这十七万人如何处置,还要请小官人做主。”

将岸提到这个的时候,笑得象只刚偷了鸡的狐狸,俞国振愣了愣,旋即明白:只怕撤离皮岛之事,这厮背地里还做了些手脚!

“此事你安排得好,但是十七万人到耽罗,吃喝拉撒都是大问题吧,乘着现在还南风,我们得再派船北进。大头是粮食……可以就近解决。”俞国振淡淡地道:“十余万人,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全部运回新襄,快也要一年时间,从新襄运粮过去养着成本太高,你们可以去倭国征粮。”

竟然俞国振口气平淡,但“从倭国征粮”五个字,还是让将岸听出一股狠厉。

显然,若是倭国不主动配合征粮的话,那么少不得要给他们找些麻烦了。

“提到倭国,还有一事,倭国平户的一个什么天童,叫天草四郎时贞的,派人去寻欧夷援助,船飘到了耽罗,为我所救,此次人我也带来了,还请小官人处置。”

“天草四郎时贞?”

虽然俞国振并不熟悉倭国这段时间的历史,但对这个名字他绝不陌生。曾经是街机游戏里的重要反派,没有想到竟然是这个时代的人物!他兴致大起:“这厮向欧夷求援,这又是为何?”

“这厮是一神邪教的信徒,自称什么天童,在平户、岛原一带为人治病,影响颇大。如今倭国幕府严禁天主,故此其有意勾连欧夷起事。”

俞国振还真不知道天草四郎时贞在历史上竟然是这样一个人物。听到这,他不由得大笑起来:“引狼入室者,便是此人了……咦?”

引狼入室,当然不是什么好事,可引虎入室呢?

他看了将岸一眼:“你是如何想的?”

“倭国越乱越好,乱,他们就要兵器甲胄,就有多余的人口。”将岸毫不掩饰地道:“故此,小人有意给予他们一定的援助!”

俞国振的眼中也闪了一下,他想到地图上的一个点。

目前吞并倭国,他还没有这么强的实力,但是,给德川幕府惹些麻烦,有耽罗这个据点在,那可是绰绰有余了。(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四零一、号令一声大潮起(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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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群倭人的事情说完之后,将岸的话题又回到了皮岛攻防战上来。---------------1---

沈世魁离开皮岛后退至鹿岛,结果被华清号轰退的硕托等人也到了鹿岛,损兵折将的硕托便拿平时没有多少兵马的鹿岛出气,一顿乱打后才知道,东江总兵沈世魁竟然在这岛上。沈世魁最终被擒,落入马福塔手中,马福塔见他身上的军大衣好,便要他脱衣,沈世魁这时倒展露出气节来,坚决不同意,斥责建虏“每欲杀人,夺其衣裳,已为习惯。杀我之后,沾血之衣,由尔自取”,马福塔怒极便杀了他,当真将染血的军大衣得意洋洋地穿在了自己身上。

沈志祥则退到了石城岛,在得知沈世魁死后,自称东江总兵,寻监军副使黄孙茂要总兵敕印,黄孙茂不给,他便杀了黄孙茂。他收拢沈世魁的败兵,再加上石城岛之兵民,总共得了一千七八百人,便以此投靠建虏。

建虏折损了一个尚可喜,却得了一个更清楚皮岛虚实的沈志祥,而且在闻知初攻不利之后,黄台吉便遣阿济格等率援军与硕托会师,继续攻岛,在僵持了半个月之后,登莱兵损失也过了一千,这种情形之下,还是顾家明带援军来打破了局面,他们奇袭铁山,烧毁了建虏和朝鲜船只近百艘,迫使建虏无法大规模出海。而将岸乘机转移皮岛和东江诸岛百姓,偶尔还上岸去抢夺人口,借着夺来的朝鲜船,一批批转运民众至耽罗,大约在四月底时,转运全部完成,他们也正式放弃皮岛,退回耽罗。

故此,这一战的最后,是建虏如愿以偿得到了皮岛,解除了这根卡在嗓子眼里的鱼刺,新襄得到了十七万人口,试验了新的武器、战船,孙临得到了功劳,而大明朝廷则得到了孙临的几封大捷战报和两千多建虏首绩。

“看起来各取所需啊……”俞国振听完后哈哈笑了起来。

“那是,听闻朝廷要给孙临加官进爵。”将岸笑眯眯地道:“但愿能多拨些银子给孙临,也让我们节约一些。”

“你话里有话啊。”俞国振皱了皱眉:“有什么不能当众说的?”

将岸目光在众人面前转了转,倒都是熟悉的人,唯有宋献策,他此前并未见过,不过看这个外貌矮丑的人所处的位置,应该也值得信赖。

“既是如此,那小人就直说了。”将岸挺起胸,神情肃然:“小官人,孙总兵与咱们不是一条心,他想的,无非是借着小官人的帮助为他立功升官光宗耀祖,若有一日朝廷与咱们有了争执,他不会站在咱们这边!”

将岸这话说得极为大胆,这甚至可以说是新襄的高层第一次在公开场合说出,新襄有可能会和朝廷起冲突。

但周围的人,没有一个觉得他说的不妥。

现在新襄所采用的政策,对于日渐散发出腐尸臭味的大明来说,几乎都是不可饶恕的:不经八股选拔官员的制度,不专注教授四书五经的学堂,还有,高达一成五到三成的商税!

大约对大明朝廷里的高官来说,那一成五到三成的商税,是他们最为难过的东西吧。除了粮食、食盐等生活必需品税低一些外,新襄对来此贸易的商人征收的税款之高,几乎让所有商人咂舌,他们也曾经想过一些歪门斜道的方式绕过这个税额,其结果自然是不仅要如数照交,还得付出一大笔让他们肉疼的赔偿。…,

俞国振的表情却有些复杂。

他能说将岸说的不对么?将岸不仅一片忠心,而且,他在耽罗独当一面显示出他不一般的掌控能力,从战略眼光到战术细节,都让俞国振心中大为宽慰。但是,所提的孙临与他的关系却不同一般。

倒不是因为两人间因为方家女儿产生的亲属关系,孙临和方以智,都是俞国振在这个时代少数谈得来的同龄朋友。比起张溥之流来说,他们率直得多,相互间的帮助不少,而且在某种程度上,志同道合。

他们都对这块土地充满感情,只不过俞国振认为这块土地叫华夏,而孙临却以为她叫大明。

“我知道了,从今往后,我会控制规模的。”俞国振在迟疑了很短的一段时间后干脆地道。

“是,小官人英明……”

“少对我拍马屁,若不是看着你此次做得极妥当,少不得踹你一脚——宜娘身体如何?”

俞国振将话题转到了罗宜娘身上,他得到消息,罗宜娘已经有身孕,正是因此,将岸此次南下,并未与她携行。

“来时还好,嘿嘿听闻主母也有孕在身,还未向小官人道贺!”

“宜娘有孕,我这边就不留你,你歇息几日就继续北上,主持耽罗事宜。倭国之事,我允你专擅,除了华清号之外,伏波号、玄策号也随你北上,另外,待武崖去新杭城之后,我再派更多的船北上去支援你。此次我们尽可能只用自己的船,不用寻郑家。”

听得此话,将岸心中一动,脸色微微变了:“和郑家的关系?”

“如今有些紧张,郑一官有些贪心不足,而且他器量也太小了,上次分他的人手,他在大员岛也只有两万余人,几年的功夫,连荷兰红毛都斗不过。”俞国振小小地贬了一下郑家。

事实上,他们与郑家的关系,随着双方实力的变化也发生了微妙的改变。如果按着俞国振的意思,他还是希望能继续维持这种某种程度上的盟友身份一段时间,反正这又不影响他扩充自己的实力,可是郑家却不适应新襄渔政局的壮大,特别是当华清号北上被他们看到之后,龙门岛外就时不时有郑家的船转悠了。

“若是如此,伏波号和玄策号还是留下吧?”

“只靠这两艘战列舰,不足以同郑家在海上正面决胜负,他们可不是没打过海仗的建虏。”俞国振摇了摇头:“与其将它们留在这里让郑家感到威胁,倒不如送去积累些经验,我希望等到我真正需要与海上强敌对决的时候,渔政局拿得出手。”

“公子只管放心,渔政局必不令公子失望!”

俞大海在旁边兴奋地道,他是知道伏波号与玄策号的,在建华清号的同时,这两艘的图纸便已经绘制出来了,建造的材料也已经准备完毕。故此,五月底的时候,这两艘战舰彻底完工,从而极大增强了新襄的海军实力。

当得知又有两艘华清号同一级别的战舰交给渔政局之后,俞大海在流口水之余,也知道这两艘只怕一艘要交给罗九河,另一艘则会交给荀世禄,却没有想到,俞国振竟然将两艘都拨到了耽罗,这岂不意味着,他手中有三艘超强战舰了!

“嗯,你办事我放心。”俞国振笑道。

“呜呜!”

就在这时,他们听得了响亮的笛声,俞国振没有再谈别的,而是回头望去,将岸、俞大海等也跟着回头,只见一连串轨车在马的牵引之下,顺路而来,每一辆轨车上都坐满了人。…,

一共是十辆轨车,在车站处排成五列,然后车上的人纷纷跳了下来,迅速排好队伍。每个人都背着一个大包还拎着一个大包,大伙都笑嘻嘻的,看模样满是欢喜。

王保宗便在这些人群当中,他没有排在队列中,而是站在队列之外,因为他如今被任命为新杭城生产建设兵团农垦部部长,也算是被普通市民称为“首长”的人之一了。

“这是?”将岸认得王保宗,这五排队列里他至少认识其中百余人,因此好奇地向俞国振问道。

“今日我在新港,可不是来接你们的,而是来送他们,新杭城生产建设兵团,兵团总督是武崖。你给我拉了十七万余人,我总得有地方安置他们吧,准备在澜水三角洲建新杭城,以新杭城为中心,沿周围水道,先建六到八座镇子。”

“生产建设兵团?”

这个词让将岸很感兴趣,他问道:“小官人,这个机构是怎么回事?”

生产建设兵团乃是众人商议的结果,兵团之首称为总督,下设军务部、农垦部、建设部三个部,军务部掌管战备和司法,农垦部掌管囤垦与水利、河道还有渔业,建设部掌管砖窑、水泥窑和新镇建设。用俞国振的话来说,这就是放下兵营、农田和矿场。这也是总结了新襄、会安和羿城的经验,特别是羿城建设不如意的教训后才商议出来的。

听完俞国振的介绍之后,将岸道:“那我们在羿城是不是也如此安排?”

“那是肯定的,十七万人只怕要分两到三年才能运到新襄,在这个过程之中你有的是操心的事情,靠你一人怎么也忙不过来。羿城除了这三部之外,还应再设一个教育部,教育部负责两件事情,一件是十七万人的孩子教育,必须让他们为自己能进入新襄而自豪——有多少十二岁以下孩子?”

“这个……六千九百一十五人。”

听到这个数字,俞国振短暂地沉默了。

以人口比例而言,孩子的比例再怎么也应该占到五分之一左右,也就是说,正常情况下这十七余万人中,应该是有三万左右的孩子,但结果却只有六千九百余人,这背后,定是无数血泪斑斑的故事。

“建虏造孽!”不知是谁人说道。

“建虏造孽!”许多人回应。

四零二、号令一声大潮起(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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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了许久,霍彦也没有等到谁来传话,他只能孤零零地站在远处,看着俞国振在棚子里与众人说什么。---------------1---

隐约能有他们的话声传来,但都断断续续的,没有完整的意思。霍彦也无意去猜,他脑子里各种各样的念头乱成一团,到后来就全部化成了恐惧。

当看到一队队人都排列齐整后,俞国振来到他们面前,开始大声讲话,他悄悄向这边近了几步。

“大伙来新襄之前,都听闻钦`州乃是蛮荒之地,结果大伙看到了,这里分明就是未发掘的宝藏之地;大伙未见会安之前,都以为那是有去无回的域外绝地,结果大伙也知道,如今会安一年产粮高达一百一十万石!”

俞国振说的一百一十万石,是崇祯九年秋粮和崇祯十年夏粮加起来的数字。如今整个会安有一城九镇,人口十二万,主要从事开垦、耕作、建筑、加工、矿冶、纺织等行业,其中农业开辟出了水旱良田二十八万亩,而且这个数字在今年将会变成四十万亩以上,大多用于粮食种植,还有约三分之一左右的土地则种植经济作物。从棉花、茶叶、果树,到甘蔗、橡胶等,都为新襄的工业发展提供大量的原料,比如说棉花,现在新襄纺织业所用棉花就基本能够自给。再如蔗糖,如今各种漂亮的粮果,成了新襄的一项重要物产。

因为离着新襄近,顺风顺水时乘枕霞号甚至只要一天半就可以抵达,正所谓“千里会安一日还”,故此会安才能发展得最为迅速。

龙门船坊正在建造一种比枕霞号要大上一倍、满载足以达到千五百吨左右的大型客货两用船,准备在新襄和会安之间作为定时轮船对开往来,天气情况允许的话,基本上保证每旬有一趟对开。

总而言之,会安如今成了新襄的各类作物基地,而种植业和工矿业的繁荣,也让安南的阮家和郑家暂时忘了相互争战,开始学着会安进行垦殖。

俞国振说到这的时候,停了一下,让众人想一想新襄与会安的变化,然后他才笑着道:“新襄与会安能有今天,绝不是天赐,乃是我们大伙一手一脚做出来的,如今我们既然决意要开拓新杭,那么能否将之建得如杭`州一般甚至更胜过杭城,就瞧诸位的了!”

“万胜,万胜!”

因为虎卫的缘故,兵军欢呼的声音也与之无二,听到这一片“万胜”之声,霍彦身体猛地抖动了一下。

然后泪水夺眶而出。他怕的是什么,不就是象现在一样,当别人在喊万胜的时候,自己却象是个毫不相干的旁观者。

“过些时日,我会去新杭城,看你们的成果。”俞国振在众人安静之后,又补充了一句。

这一句意味深长,众人都是兴奋地笑了起来。

在新襄挑出作为第一批开拓者前往新杭城的,共有一千人,他们去的目的是为后来者打好基础,一千人分乘五艘船南下,老的福船、广船经过桅帆改造之后,充当运输舰问题还不是很大。同时,新建成的伏波号与玄策号将随护前往,送到会安之后与会安挑出的人选会合,那时伏波号、玄策号会返航。

望着载有这一千人的舰船缓缓启锚远去,俞国振觉得心情分外舒畅,他笑着对将岸道:“咱们新襄,便是火种,将一团团火焰传到各地去!”…,

这是对新襄最恰当的评价。虽然新襄的条件很不错,可毕竟还是大明的地盘,因此到现在就是极限,除非大明内部出现什么大的变动,否则,俞国振也不准备在新襄继续扩大规模。因此,新襄就成了一所学校,从北方运来的人,在这里用三个月到半年的时间适应新襄的各种规矩制度,再用三个月到半年时间激发开拓进取的意识,然后再送到会安、新杭等地去。

“小官人说的是!终有一日,这火种会传遍天下。”将岸道。

“好,我们该走了。”俞国振指了指那些轨车:“你们还没有乘过轨车吧,一起乘轨车过去,如今机械物理研究所已经造出了蒸汽机,只是还在想法子将之弄到轨车上,终有一日,咱们用不着马,就能乘轨车前进了!”

从俞国振设机械物理研究所任命宋应星为所长开始研究蒸汽机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五个多月,对于宋应星这样才华横溢的学者来说,五个月的功夫足够他吃透俞国振的要求,研究出蒸汽机的样机了。事实上第一个月他便拿出了小型简易蒸汽机,证明蒸汽确实能带动物体进行运动,然后开始想着法子对其进行改进。以新襄此时的铸造水平和打磨技艺,造早期的蒸汽机真不是什么难事,事实上在第一台原型机造成之后,宋应星曾感慨道,若能想到运用蒸汽之力,便是一个手艺稍好些的乡间铁匠,也能造个出来。

但这样的蒸汽机用处不大,唯有在密封性和齿轮传动上再下气力,提高其能量利用率,才能造出真正实用的蒸汽机。比如说六月初宋应星造出的新型蒸汽机,通过机括,将重达一千五百大斤的铁块轻易推动,这也达到了俞国振与宋应星的使用标准,因此接下来就将研究的主要方向集中在如何应用上了。

“小官人说的是真的?”将岸也很惊讶。

“那是自然……说起来你方才神情象极了王传胪,他见到蒸汽机时,也是一般无二,哈哈。”

王传胪现在将钦`州的庶务全部交给了自己幕僚,自己则跟在宋应星后面整日里忙着玩蒸汽机,在如何运用蒸汽机上,他提出了许多建议,比如说,用蒸汽机为干旱地方打井水灌溉。一心研究天文星象的王浩然都被他拉了出来,同样加入到蒸汽机运用研究工作之中。他们几个可谓是此时读书人中的异类,都对这机巧之学感兴趣,而且此时读书人善于学习的长处,在他们身上也完全发挥出来,至少到现在,俞国振已经觉得,自己记得的那点儿机械物理常识,对上他们已经有些不够用了。

将岸笑了一下,没有继续谈,他回头看了仍孤零零位于码头区的霍彦一眼,低声道:“小官人,霍彦之事,还是处置一下吧。”

俞国振哼了声,心中的欢喜没有了。

他对霍彦还是寄予厚望的,虽然这小子喜欢玩些小动作,但俞国振还是宽容了他,现在看来,或许刚开始就该给他迎头痛击,唯有如此才能让他老实。

“唤他来。”俞国振道。

有家卫去将霍彦唤来,霍彦抹了抹脸,让自己显得精神些,然后仍是腰杆笔直地向着这边行来。

他到了俞国振面前,立刻行了军礼,俞国振却没有还礼。

这还是俞国振第一次不还礼,对于自己一手培养出来的虎卫,他其实是相当尊重的。…,

“小官人……”霍彦颤声道。

“我很不明白,你为何会做出最差的决策,孙克咸至登莱,为的是将来北方有事,我可以就近调兵,你带着参谋团去帮他练兵,为的是加强对登莱兵的影响,保证这支军队绝对可靠,但你做了什么?”俞国振声音里倒没有什么怒火:“我给你一个自辩的机会,你说说,你为何要如此妄为!”

“天下无道,有德者居之,小官人理当入主京畿。小人以为,早得一日,天下百姓便早一天过上好日子。”霍彦道:“小官人步步为营虽是稳妥,但终是慢了!”

他这模样让俞国振气急。

很显然,他并没有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俞国振盯着他:“你以为我进了紫禁城坐在龙椅之上,天下就大治了?”

“小官人自会任用贤能,天下必然大治。”

“贤能?谁是贤能?”俞国振冷笑:“要治理百姓,总得能读书识字吧,可天下读书识字的,有几个能和我一条心?靠着你们几千人去治理天下?”

“读书人中终有识忠义……”

“识忠义?仗义每从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若是他们真识忠义,为何如此紫禁城里的崇祯天子还是一筹莫展,手里的钱粮还比不得我!”

说到这,俞国振冷笑了一声:“亿万人口的大国,为了剿匪需要多支出军费二百八十万两,国库里却一分银子也拿不出,不得不哀求百姓再苦一年多加赋税……二百八十万两算什么,随便抄几个当大官的读书人家,便能抄出此数!”

在张凤翼死后,兵部尚书之职让崇祯一直头疼,如今坐上此位的乃是杨嗣昌,此人向崇祯献上剿匪的四正六隅十面网之策,要求增兵十四万,加饷银二百八十万两,为此还与户部尚书大吵了一番。崇祯拿不出二百八十万两银子,于是便只能加派赋税。俞国振得到这个消息,除了冷笑,并未多作评论。

“可是……”

“因为你的冒进,登莱兵损失且不说,而且如今朝廷说登莱兵是强兵,高起潜强调了两千登莱兵去关宁,卢象升借了两千登莱兵去宣大,史可法又抽了一千登莱兵前往安庆……孙克咸倒是好,拿我用钱堆出来的兵去充人情,人人都赞他好,然后他调过头来又写信与我,向我哭穷伸手要钱要人!”

本来想在山`东充为奇兵的登莱兵,如今已经七零八散了,孙临的做法,从他的立场上来看无可厚非甚至是迫不得已,但在俞国振的立场上,则是让俞国振极度生气。因此,他已经下定决心,再给孙临的支持,将会压缩到只帮助他武装一支三千人左右规模的部队上。

至于想要留一支奇兵于那儿,有耽罗岛在,俞国振完全可以直接在这里养上几千几万兵,有事向孙临借一下登莱兵的名头就是。

四零三、忽忽烽火连湘汉(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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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彦已经动身了么?”

放下手中的公文,俞国振抬头看了一眼张正。1---

“已经动身了,依着小官人的意思,我让他看《三国志李严传》。”

“嗯,这份公文你拿去看看。”俞国振将手中的公文推了过去。

那日在码头上,俞国振训斥了霍彦一番之后,便命人将他肩上的肩章摘下,这也就意味着霍彦被从虎卫中开除了。

对霍彦来说,这恐怕是仅次于被处死的惩罚,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比处死还要让他痛苦。

当时他就愣了,跪在地上嚎啕大哭,让俞国振更是气极。

这和丢了心爱的玩具的小孩,有什么区别!

实际上,霍彦心智也只是十八岁,远远谈不上成熟。不过他再哭也不可能有什么回转,被从虎卫队伍中清除出去,是俞国振征询了几个人意见后得出的最终处理意见。

虽然霍彦给俞国振的计划带来了相当大的损失,好在将岸应变能力不错,变坏事为好事,为新襄抢来了新襄如今最紧缺的人口。所以在处置霍彦的问题上,张正、田伯光、章篪等提供的意见,最轻的是免去一切职衔从小兵做起,最重的便是清除出虎卫队伍,俞国振采用了其中最重者。

但霍彦总不能白养着,于是他便被打发到新杭去,叶武崖这个尖酸刻薄的家伙,想来是很愿意替俞国振狠狠收拾霍彦的。

“这是真的?”张正将手中的公文放下来,脸色相当难看。

“你说呢?”

“二柱哥的消息,当然是真的……史可法他们干得也太蠢了吧?”

“和史可法倒未必有关,虽然史可法军略上蠢了些,却还不至于蠢到这个地步……朝廷里有变故,人心惶惶啊。”

让张正很震惊的事情,是揠旗息鼓了一年的张献忠,又开始大闹了。他从元月开始试探着向东,先是与罗汝才、革左五营会合,佯攻河`南,然后再度东向,劫掠巢`湖流域。而这个时候,大明朝廷正掀起新一轮的党争,先是一个被贬的官员傅朝佑猛然攻讦据说又要起复为首辅的温体仁六大罪,温体仁得知此事惊怒交集,立刻认定为东林党所指使,于是先令张汉儒攻钱谦益、瞿式耜居乡不法,又让张溥同乡陆文声攻张溥“倡复社乱天下”,一时之间,朝中纷乱,史可法等忙着党争,哪里还有余力应会张献忠。

“伯爷,夫人那边有请。”俞国振正要继续与张正讨论时局,突然听得细碎的脚步声,紧接着,一个使女出现在门口。

说是使女,倒不如说是女兵,她的衣着打扮与虎卫没有任何区别,长相倒是普通,但因为这一身虎卫服饰,而显得英姿飒爽。这是为了照顾方子仪专门练出的女兵,特别是在方子仪确认怀孕之后,她们便要负责照顾方子仪的生活细节了。

“我先过去一趟,估计是伯父来信了。”俞国振微微一笑,丝毫没有因为家务而担误公事的惭愧:“你们商量一下,拟个章程出来,张献忠的事情,我们要不要管,如果要管,当如何去管。”

他一边说一边离开,留下章篪、宋献策、张正、田伯光四人在此。他走了之后好一会儿,宋献策咳了一声,脸上露出自负的神情来:“诸位不说的话,宋某可就先说了。”…,

“宋先生只要不是说推背图就行。”田伯光笑嘻嘻地道:“哪怕是说哪家的姑娘最出众,我们都爱听,可就是一谈到推背图,我头就晕。”

宋献策笑骂了一声:“你就当谁都象你一般没个正经?”

原本宋献策一开口带着自负的味道,张正凌厉的目光就看向他,张正从来就不欣赏这个假道士,但田伯光一插嘴,则气氛又轻松起来。宋献策也不再那副老神哉哉模样,放大了声音:“宋某觉得去还是要去!”

“哦?”

“虽然新得了东江镇十七万人口,但以我之见,这些人太多了,故此需要再去弄些别地人来!”

张正与田伯光听不懂他这话里的意思,章篪却立刻明白了。

十七万东江镇人,无论如何将他们打散分拆,总是十七万老乡,俞国振如今手中控制的人口总算加起来,也只有十八万人,过个两三年,这十七万人全部加入新襄的体制之内,也就是说,他们要占据半壁江山!

而偏偏他们来的时间不长,他们中的人物,不可能立刻就进入新襄的高层,他们当中肯定会有些有野心的人对此不满,若是乘机煽动闹事,虽然在新襄这么严密的体制之下,不能造成太大的麻烦,但是也足够酝酿出乡党争执的苗头了。

所以需要更多各地之人进行分化。

“不仅如此,东江十七万人,看似很多,实际上未必足用……伯爷已经下令开取琼州岛的石碌铁矿,即使是用倭人为奴工,也需要大量人手临视、管理,需要开码头、设轨道,这就少说要数千壮劳力。龙门船坊规模已经不足,南海伯的意思是在一年内使之规模扩大一倍,争取能做到每年造六艘战列舰与十二艘护卫舰、二十四艘商船。新襄的各处工坊,如今人手也渐趋紧张,我们将几乎所有轻工业都移到了会安……”

宋献策口中出现“轻工业”这个词,让章篪无声地笑了一下,这个词还是前几日他对宋献策解释的,当时宋献策不知为何对新襄的庶务有了兴趣,倒是在他这查阅了不少资料。

因为新襄的规模实在不宜扩大,所以俞国振将食品加工等轻工业都转移到了会安,留在新襄的,主要是机械制造、冶金军械、玻璃制造、造船造车等行业。这些行业相对于食品加工等来说,技术的保密等级更高些,故此必须牢牢控制在新襄。为了守卫这些工坊,俞国振在新襄至少是留两千虎卫,而且留守之人都得了命令,必要时不惜炸毁工坊,也不能让一些秘密沦入敌手。

“而会安如今开发其实尚不足,还有的是大量的土地闲置,道路不畅,水利设施亦不全面……”

从新襄到会安,俞国振对于农田水利的重视让很多人觉得发指。但俞国振以为,以农为本不是光说说,至少要从几个方面去做才行:农业投入、农民收入、农业技术,这三者缺一不可。农业投入当中最重要的一条便是基础设施建设,比如农田水利,不仅仅有助于增产增收,最重要的还是能防灾减灾。新襄与会安,都是多台风暴风的地方,新襄易出现山洪,会安容易涨水,但也会有大旱之时。故此新襄维持着一支庞大的建筑工程队伍,并且对他们进行半军事化管理,除了用他们修路建房之外,最重要的工作就是修水库通沟渠筑堤坝。这些工程如今需要大量人手,修一段堤坝进行“万人会战”的现象,在新襄虽然少,可在会安已经不只一次出现过了。…,

宋献策罗列了一大堆,总之就是一个意思,十七万东江镇人口,对于新襄来说还是少了。

他说完之后,看了看章篪,章篪则是一笑:“我赞成宋兄的看法。”

宋献策老脸微红,这些观点,其实都是他与章篪讨论中得出来的,若不是章篪为他提供的新襄民政方面的数据,他也不能如此说得面面俱到。而且民政方面的建议,按理说该是章篪提出的,他只应从军务的角度提建议才对。

他们在此讨论,自有人将之记录下来,等俞国振事后翻阅。二人说完,便都看着田伯光、张正,田伯光笑嘻嘻地道:“那我便是说了……我们要婆娘,我说完了。”

众人都是忍俊不禁,田伯光这厮三句话离不开女人,否则他就会死。

但他说的也确是事实,新襄需要婆娘,这几乎是从一开始就困扰着新襄的一大难题,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个难题变得越发棘手。如今新襄男女比例是可怕的七比三,即使俞国振通过种种渠道大肆购买那些被出售的婢女也无法扳回来。

男多女少,女子又能在纺织工坊、玻璃工坊等行当里找到工作,拥有相当于男子的收入,这也直接使得新襄的女子地位提高,一般的农民工人,想要找她们为妻有些困难,便是象王保宗那样入了俞国振眼的,也只是娶了个带着娃的寡妇。真正的姑娘家,定是要嫁给虎卫的,或者是要嫁到工坊里的管事、师匠的。

这种情形再继续下去,恐怕新襄都要发生骚乱了。而从东江镇新来的人,也很明显是男多女少,其比例据说达到八比二,比起新襄还要可怕。

刚刚踏入门中的俞国振听到田伯光的话,也笑了起来:“你这只有嘴没有腿的家伙,每每见你说及此事,却从不曾看到你真正去寻哪家姑娘,若是看中了,何不说出来?”

“小官人不带这样打脸的!”田伯光跳将起来:“我怎么着也得娶个绝色吧。”

有他在便冷清不起来,俞国振也懒得和他多说,回到位置上后道:“是方伯父来信,向我求援,也与子仪说了此事,故此子仪问我情形如何。”

章篪与宋献策交换了一下眼色,这其实是在替方子仪解释,她并没有干涉军政大事,只是关注了一下抚养她的伯父情形。

“我看看记录……张正,你还没有说呢,你觉得此次当战还是不当战?”俞国振问道。

“为保持长江商道畅通,非战不可。”张正的角度,与别人又不一样。

四零四、忽忽烽火连湘汉(二)

“好酒,好酒!”

仰头痛饮了一杯狄公酒,张献忠摸了一把嘴,将胡须上的酒渍擦去,然后挑起拇指赞道。1---

汪兆麟陪着笑脸:“这是市面上如今最贵的酒水,从海外安南而来,性子烈后劲足,便象是那些贞洁寡妇……嘿嘿嘿嘿。”

满屋子的人都笑了起来,张献忠咧了咧嘴,上下打量着汪兆麟:“汪相公做得好,咱老子可都仰赖汪相公了。”

汪兆麟连声不敢,见张献忠欢喜,小声问道:“学生离家日久,恐家中老小牵挂,如今大王所要的东西已经齐备,不知,不知……”

张献忠摸着头上的水色小抓毡帽,看着汪兆麟大笑起来:“你这相公好生不晓道理,既然担心家中老小牵挂,何不早与我说,我虽然起事反朝廷,却不是不通人情的蠢贼,我心地最善了!”

“是,是,大王心善,乃是仁主。”

张献忠正待再说,突然听到帐外传来悲悲切切的哭声,他眉头一扬:“外头那个妇人怎么又哭了,去把他杀了,脑袋蒸了佐酒……汪相公,我说到哪儿了?”

“大王乃是真仁主。”

“对对,咱老子最见不得别人妻离子散的,既然汪相公怕家中老小牵挂,那么……过两日咱老子就杀回桐城,把你家人老小都接入军中,以后就在老营里吧。”

张献忠这话让汪兆麟顿时愣了,而周围群寇寇首一个人怪笑起来。

除了变色苦笑,唯唯喏喏之外,汪兆麟没有别的选择。年初时张献忠与革左五营会合,出英霍山区时又是走桐城。杨尔铭虽然年少机智,却不可能以一县之兵同十余万贼人相抗,只得闭城自守。而汪兆麟这倒楣的在城外庄子里被张献忠所掳,得知他家在金陵有店铺后,便胁迫他写信与家人,将流寇劫掠来的金银拿到金陵去换上好的绸缎、美酒等东西。

见汪兆麟默然无语,张献忠得意地回过头来,看着其余诸贼:“各位兄弟,如今这南直隶没有什么呆的了,咱们回军,去湖`北与熊文灿打打交道,这厮咱们还没有交手过,去年被卢象升折腾坏了,如今该轮到我们去折腾这熊文灿了!”

众贼哄然应诺,见他们都是得意洋洋地大碗喝起狄公酒,张献忠嘿嘿笑了两声:“诸位兄弟吃好喝好,咱老子先去撒一泡尿!”

他出了门,还没有走几步,就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回头望去,却是潘独鳌。

这潘独鳌原是应`城的秀才,崇祯九年时,张献忠大军在湖北转战,潘独鳌率人来投,这让张献忠大喜,奉为谋主,甚是尊敬。见他跟来,张献忠笑道:“军师也欲如厕?”

“非是如厕,来为大王谋划,方才屋中人多,尚有外人,不好说话。”

潘独鳌的话让张献忠停下了脚步,脸色也变得严肃起来:“军师可是有大事要交待?”

“大王智虑过人,当初东进凤`阳之计,便为大王所献,袭掠南直隶之策,亦是大王所出。虽然在南直隶折了闯王等众,但这些年义军屡败而财用不乏、兵力不少,皆因南直隶之战也。”

潘独鳌先是吹捧了一番张献忠,张献忠也甚为得意连连点头。跳出中原挺进南直录,确实是张献忠平生得意之作,事实上,若不是遇着俞国振,张献忠觉得自己都有可能坐在南`京城的花花世界里享受了。…,

“但这几年中,南直隶年年战乱,民力已竭,加之去年今年旱蝗连连,已无物可掠,故此此次大王进南直隶,百姓云集响应,乃成今日声势!”

这一次东掠,因为没有俞国振的缘故,张献忠打得极是顺利,不仅连战连捷,而且击杀了颇多官兵将领。象潘可大等曾与俞国振并肩御贼的将领,还有陈于王这样身负重名的大将,都在大战中阵亡。

之所以如此,与百姓鼎力相助密不可分,旱蝗四起,兵祸连绵,朝廷还要加征派饷,就是安庐池大这样的地方都不放过,故此不少百姓干脆响应从贼。而俞国振方经京畿大战后去了南海,再无人能与流寇争夺百姓,故此张献忠声势复振,他们诸部人马又超过了三十万。

“南直隶已经没有多少油水了。”张献忠道:“你的意思,可是调头?”

“正是,学生以为,大王有了如此人口、兵马,将来必成大事,但如今还不是坐守之时。南直隶乃四战之地,又无油水可取,学生以为,当跳出英霍,另图它地了。”

此语入张献忠耳,让张献忠眼前一亮。

他看着潘独鳌:“军师觉得该如何跳出英霍?”

“某有三策,愿献与大王。”潘独鳌道:“上策为渡江东下,据江南膏腴之地,守长江天险……”

他话还没有说完,张献忠就摇头讪笑:“军师莫要误我,闯王当初便是打着这主意,故此才被俞南海所擒。我如今军势虽大,未必以及闯王当日。”

江南是大明财赋之源,而且朝中大佬当中,江南人士比例极重,他们如何会坐视张献忠夺此地!因此这个计策,不待潘独鳌说完就被张献忠否决了。潘独鳌也不气馁,接着又道:“中策是取道汉中,破关入蜀,然后凭借蜀道天险,养兵囤粮,等待天下之变!”

张献忠默然不作声,这个计策他不是没有想过,他曾经试图攻入蜀地,结果被秦良玉生生吓跑,如今再去,他仍然没有多大把握。蜀道之艰险,他是见识过了的,若不是等到极好的机会,他觉得入蜀只能是备用选项。

“下策呢?”

“下策便是南下入楚,若能控制湘汉,此为大明粮仓,东可兼并江`西,进逼两浙,西可伺机入蜀,窥关汉中……”

“好,好,这才是上策,你道那两是上策中策,我瞧这才是上策!”张献忠欢喜地道:“听闻岳阳楼乃天下名楼,八百里洞庭鱼米之乡,再不济……”

说到这,他声音压低了些,潘独鳌投靠的时间虽短,但他却极是忠心,张献忠也就不怕把自己心底想的事情说与他听:“听闻新上来的总理熊文灿惯会招抚,若是事有不济,在楚地接受招抚,先囤田一些时日,待天下有变再向东向西,皆可也!”

“大王高智!”潘独鳌道。

“到时还少不得你与徐军师出力。”张献忠满意地道。

徐军师便是徐以显,张献忠这几年来寻的另一位谋主,每每以诸葛亮自比的人物。潘独鳌对他倒是有些不以为然,不过张献忠这般说,他当然不会傻到去批评。

此次张献忠东掠,除了在安庆被史可法、陈洪范所领登莱军和左良玉部夹击而吃了一场大败仗外,几乎是所向披麾,最多时挟众达到了五十余万,即使退回湖北境内之后,也有二十余万人,又连接克了罗田、麻城、黄安、应山、宜城,逼得郧阳巡抚陈良训只能缩城自保。与潘独鳌定计之后,他便挥军南下,陈良训吸取前前任宋祖舜追击失利战败丢了官印的教训,缩于城中不肯出头,于是张献忠可以放心大胆进军。…,

崇祯十年秋八月十一日,张献忠军至当阳,扬言即将西进入川,与逃入汉中的李自成会合,然后突然于江陵渡长江。

他并不知道,在别人为他的花招所蒙蔽之时,还有人对此有所准备。

方孔炤捋着胡须,看着自己面前的军士,长长吁了一口气。

“大柱,献贼果然渡江了?”

“是,消息已经确认了。”

“献贼人马多少也确认了?”

“三十余万,号称百万。”

高大柱仍是那副寡言少语的模样,随着年龄的增长,他越发象高不胖了,不过双眼比高不胖要灵活。如今他业已是两个孩子的父亲,大的是女儿,如今有一岁半了,小的是儿子,刚刚才三个月。成为父亲后,他更为沉稳,还留了两撇八字胡。

方孔炤满意地看着他:“既是如此,我令你为前锋,领兵五千,在公安击贼,你敢不敢?”

高大柱是在方孔炤被任命为湖广巡抚之后俞国振派来相助的,不过方孔炤是长辈,而且对于明朝廷的忠诚不是俞国振可以动援的,所以俞国振给他的支持,并不如给孙临。方孔炤也只能利用自己湖广巡抚的职权,尽可能练出一支兵来。

“敢。”高大柱的声音简单有力。

方孔炤听得之后更为满意:“大柱,可惜你不愿出仕,否则我定向朝廷保举你,以你才华,便是一个总兵,也是囊中之物。”

“小人只愿随着南海伯。”

“呵呵,老夫知道,老夫知道!”

听高大柱提及俞国振,方孔炤笑了一下,心中甚是欣慰。他不仅知道俞国振的不凡,而且非常欣赏俞国振接受南海伯爵位之举。在他看来,俞国振接受这个爵位,更加证明了他对大明的忠诚,毕竟接受这个爵位之后,俞国振便将他在襄安的细柳别院彻底废弃了。

为国家镇守边疆,如云`南沐府旧事,非大忠大义不能为也。

“既是如此,你要小心,杀贼之事并不急,你要当心自己安危,老夫已经写信向济民求援,想必他用不了多久便能北上来援,那时你们主仆便可再相会了。”

“武将不可惜身,若武将惜身,战事必不可为。”高大柱的回应有些硬。

方孔炤不以为意,反而更加欣赏:“好,好,我亲领大军,为汝后队!”

四零五、忽忽烽火连湘汉(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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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孔炤面上镇定自若,心中却极是不安。

他也想给高大柱更多一些兵,但派出的五千前锋,就是他目前能调用的最精锐的部队了。他比史可法要能干得多,上任之后,终于练出了两万有余还算过得去的兵马,因此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张献忠一直在他手中没占到什么便宜。但是如今代蘀卢象升总理诸省军务的是熊文灿,此人一意主张招安,带了三千广`东兵北上,方孔炤拜见他时,他又从方孔炤这“借”走了五千湖广兵,然后又找史可法要了左良玉……总之,将精兵强将都收到了自己手中。而且在指挥上,他也乏善可陈,张献忠上半年纵横南直隶时,他刚上任,听了张国维的哀求又从湖广调了五千兵去助防徽`州,防止献贼渡江赴江南,而当张献忠把郧阳巡抚陈良训逼得困守愁城时,熊文灿又抽调五千湖广兵前去支援,结果给张献忠打得落花流水,他自己部下广`东兵与左良玉甚至内讧。

熊文灿要仰赖左良玉,因此只能将广`东兵遣回,但又担心左良玉挟兵自傲,便再度从方孔炤这里抽走五千兵。在熊文灿看来,南有长江天险,张献忠必不能过江,此前张献忠也未曾冒过这样的险。方孔炤虽然屡次声辩,却都被熊文灿拒绝,后来甚至连接训斥了他几回。

在这种情形之下。方孔炤唯有死死抓住剩余的这五千人不放。同时赶紧再征调各地民壮。此次献贼渡江,他自知无法处处布防,唯有在弄清楚献贼渡江之所后,再想法子突袭之。

对于能否能胜,他并没有绝对把握,想到高起潜、史可法等人都从自己女婿孙临那分到了一杯羹,倒是自己这个老泰山怕他人手不足,不但没调他的人,还要给他人手,方孔炤就忍不住苦笑。

这个女婿。当真是个毛躁性子,若是有济民一半心性,自己也就可以放心了。

“军门,不知熊总理能不能及时赶到。按理说,他应该衔尾跟着献贼。”他身后一个幕僚低声道:“或者据城自守?”

“据城自守……熊总理正愁没有借口呢。”另一个幕僚摇头:“他一心要抚,军门却主张剿抚并用以剿为主,前几次都书信喝斥军门,若是自守不战,少不得要被他在朝廷参上一本。”

“献贼不是郑芝龙,熊文灿抚得一郑芝龙,便想着什么问题都用招抚。若是献贼那么好招抚,还轮得着他来?”又一幕僚道,语中对熊文灿极是不客气:“也不知杨兵部是什么意思。竟然用了这等人物!”

杨嗣昌得崇祯信任,被夺情从丁忧中直接拔为兵部尚书,勾连宫中内监,得知崇祯对熊文灿有好感,便抢着举荐了熊文灿。这件事情,方孔炤并不知道,但他心中估计,杨嗣昌现在也是骑虎难下了。熊文灿一昧招抚的方略,与杨嗣昌的剿贼方略明显有差别,可若此时再罢熊文灿。岂不是显得他出尔反尔用人不明?

“休去管那些……咱们接应好高大柱即可,杨副总兵、罗参将可曾回来了?”

这二人是指湖广副总兵杨世恩与荆门参将罗安邦,都是方孔炤从诸将中简拔出来英勇敢战者。

“尚未回来,军门可要再派人去催催?”

“没回来便罢,再催也没有用。”方孔炤微叹了口气。…,

这二人被他遣去再招兵马来。急切之间,怕是赶不到的。现在。一切就只能靠高大柱了,但愿他能带着五千湖广兵,挡住献贼的脚步。

“是湖广兵?”

张献忠按着剑柄,神情极为凶厉,盯着部下一人问道:“你确定?”

“我又不是薛瞎子,自然可以确定,大王,若是我说错了,只管来砍我脑袋!”

探子大声回应,让张献忠嘿嘿冷笑了两声:“我听说湖广兵给抽调得七零八落,此次来的有多少?”

“我估摸着五六千人。”

“哈哈哈哈……五六千人便想与我这百万大军为敌?”

张献忠呵呵笑了两声,然后看了看周围:“谁愿为我前锋,破此官兵?”

他身侧一少年将军顿时挺身而出:“父王,孩儿愿往!”

“小人也愿意去!”

争着去的乃是张献忠义子李定国与部将白文选。在孙可望死后,张献忠更加注意对自己义子和帐下年轻将领的培养,李定国、刘文秀、艾能奇和白文选因此脱颖而出。张献忠见他们奋勇争先,心中顿时欢喜:“世人都说俞南海能练兵,帐下少年虎卫个个都是人杰,我之义子,亦不逊色于他!”

听得他提起南海伯俞国振,军中左右都是哑然。无论是张献忠,还是别的寇首,都是被俞国振打惯了的,在俞国振手中不知吃过多少亏,因此很注意俞国振的消息。他们胆敢在崇祯十年再犯南直隶,很大原因就是知道俞国振已经离开了襄安,去了他的封地。

“俞南海虽是名声在外,却也是因人成事,在南直隶是靠着史可法,在京畿是借着刘景耀,虽是屡战屡胜,但我料其年轻,必为朝中大员所妒。自古以来,未闻有秦桧在朝而岳飞可立功于外者,大王只管放心,只怕他不会给咱们报仇的机会了。”

众人默然时,有一人开口徐徐说道,这人羽扇高冠,道衣博带,看上去风神俊逸,绝非普通人。

正是被张献忠倚为谋主的另一位军师徐以显。

“徐军师这话……是何意思?”有人便问道。

“俞国振功劳太多,以白衣而登伯爵,朝中岂无人嫉恨?如今朝中的阁老尚书侍郎们,个个党同伐异,俞国振无论投靠哪一方,便要得罪另一方,若是哪一方都不投靠,便要得罪所有人。他缩在南海,象沐家一样当乌龟,朝廷还能容他,他若再到处立功,岂不显得朝中大臣无能,谁还能容他?”

他的话让众人回过神来,张献忠打了个哈哈:“徐军师所见果然不凡,况且此次咱们要打的还不是俞国振。白文选年长,此次就以白文选为锋将……另外,诸位兄弟也莫要藏着掖着,破了这支官兵,咱们便能进公`安城,公`安不比他处,可不曾经过灾祸,富庶不下于江南啊,先进者先得,这是咱们老规矩了。”

他这话说出,顿时有人起身道:“既是如此,咱老罗就走上一回!”

说话的是曹操罗汝才,他浑身衣锦,盔饰金银,看上去宝光闪闪有如庙中的神像般。他这样一说,其余诸寇酋也纷纷响应,原本无人愿意向前的,突然间就变得人人踊跃了。

张献忠在心里冷笑了声,罗汝才当真是爱财如命,听说公`安富庶,便急着去劫掠了。

“既是如此,曹操,革里眼,老回回,你们三位就先请,文礼领兵与三位一同前往,你们看如何?”…,

他答应的爽快,让罗汝才又觉得有些不对劲,歪过眼睛看着他:“八大王,你自己呢?”

“方才你们不也听着斥侯所言么,熊文灿将兵就跟在我们之后,若不打痛他,他便追着不放了。”张献忠狞笑道:“我自己殿后……要不曹操你来殿后?”

听得殿后,罗汝才眨了眨眼,干笑起来:“我曹操从不让兄弟吃亏,还是我去攻坚吧!”

他们定计之后,罗汝才便亲领大军向前。在整个贼军当中,张献忠如今势力最大,三十余万人里,他占了近三分之一,有十万众,而罗汝才、革里眼和老回回实力次之,罗汝才有五万余人,革里眼和老回回各有四万,其余左金王贺锦、争世王刘希尧、乱地王蔺养成等,各有二三万不等。罗汝才有五万人,自然用不着亲为前锋,便派了一名部将为先,诸家尽是如此,合起来有兵三万,在斥侯带领下便向着湖广军去了。

接到流寇前来迎击的消息,高大柱心中多少有些不安。

他此前指挥大战,都是在俞国振身边,而这一次,却是自己独当。在练兵上,他因为追随俞国振时日久了,练兵的章程可谓滚瓜烂熟,但真正临阵指挥,却没有什么经验。

“大柱哥,你在担心?”

他虽然极力掩饰自己的担忧,却不曾想还是被看了出来,纪燕凑上来笑着问道。

俞国振既然向登莱兵派了参谋团,就不可能不向湖广军派参谋团。不过这个参谋团是以他派给方孔炤家丁的身份出现的,而方孔炤也不知是出于什么目的,真将这五十人当成了自己的家丁,不将他们分遣到各军去。

故此,高大柱出来时,身边便跟着这五十人中的一半。

为首的便是纪燕,当初的少年,在短短的三年时间里便已经成长成了青年,十八岁的纪燕,将他父亲纪循的铁匠身板继承了下来,虎背熊腰,个头之高,仅次于齐牛,与高大柱相当了。

“我担心什么,无非是担心你们罢了!”

“放心,我可不是霍彦……不过大柱哥,此战你准备如何与敌交手?”

高大柱沉吟了一会儿,他灵变虽然弱了些,但那只是急智,却不是缓谋。过了好一会儿,他道:“流寇分兵来迎我,必是派出斥侯打探了我军消息,他得知我军人少,不过五千,所以才敢前来迎击,既是如此……我不妨用骄敌之策。”

“骄敌之策?”纪燕心里本来另有打算,

但听到高大柱这样说,倒不好讲出自己的计划了,他琢磨了一下,便又问道:“如何骄敌?”(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四零六、忽忽烽火连湘汉(四)

楚地八月仍是金秋,原野上到处弥漫着野桂的香外,荆`州附近自三国时代起便得到了开发,到了此时,更是鱼米之乡。而且承平时久,与中原一带的旱蝗寇乱交蘀而起完全不一样,与南直隶屡经兵火也完全不一样,看上去就象是温婉恬静的乡村姑娘,羞涩芬芳的笑着。

她或许没有大家闺秀那般富贵荣华,却有着自己的幸福与憧憬。

白文选就对这块平静的土地充满着占有和蹂躏的欲`望,他要新手将她的幸福与憧憬扯碎。

不过孙可望三年多前阵亡的事情,让白文选还是多些谨慎。特别是来时张献忠拉着他的胳膊吩咐的话,让他更是警惕。

“文选,有一件事,我未曾跟曹操他们说起,这位方孔炤有位侄女,乃是俞国振的媳妇。故此方孔炤帐下,肯定有俞国振的虎卫效力,你千万当心,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有什么事情,让曹操他们上就是。”

这话让白文选既有些不服气,又有些感动,若不是担心他的安危,八大王何至于此。

张献忠为人凶残,于诸贼酋中可谓为最,但他对自己身边之人,又是极为重情,故此虽然偶尔觉得八大王做的事情不大对劲,可白文选、李定国、艾能奇等,还是对他忠心耿耿。

“少将军,前方见着官兵了!”

他思忖之间,突然听得马蹄声疾驰而来,却是斥侯前来报信。

他看了看左右,还没等他舀定主意,罗汝才的部将便大声问道:“是多少官兵,五千么?”

“不是。只有千余人,看来是官兵前锋。正在筑营垒,似乎是想据营而守,以待救援。”

“距离多远?”

“不足五里!”

白文选尚未答话,老回回马守应的一个本家子弟笑道:“运气,运气,这天色眼见晚了,他们便帮我们扎好了营寨,这当真是运气。”

“官兵的营寨,你敢住进去?莫忘了南直隶时俞国振的手段,谁知道那底下有没有埋着火`药!”白文选道:“小心些。再探。看看官兵大队人马距此多远。”

他下令再探,然后便将人马定了下来,倒未急着前攻。大约过了半个时辰,便又有一批斥侯赶来,他们的模样就有些奇怪了。

“少将军。官兵大队……脱了官兵的服饰,正在四散劫掠村落。”

“什么?”

这个消息,让众人都吃了一惊。

张献忠部没有少和左良玉打交道,左良玉在官兵当中可谓军纪最坏,抢掳劫掠之事做得比流寇都不少,只是滥杀上稍稍好些。因此对于官兵劫掠村落之事,他们并不惊讶,惊讶的是这队官兵竟然会脱了服饰。

旋即白文选明白:“听闻方孔炤素有贤名,治军也严。官兵若是穿着官兵的服饰劫掠,必为其所治,如今脱了官兵衣裳,便可嫁祸于我们……他奶奶的,这些狗官兵奸诈,好处他们得了。骂名我们背了!”

“你还见着什么?”罗汝才的部将见那斥侯吞吞吐吐,显然有话还未说,便催问道。

“小人见着官兵赶着的大车上……咳,落下口箱子,里头尽是金银,另外还拉着成车的狄公酒……”

斥侯远远从林中察看,自以为是未被官兵发现,他们手中却没有望远镜这种利器,自然不知道他们看到的全是一场戏。但斥侯们回报说连在几个村子都看到大量的金银粮食和美酒布帛被官兵掠走之后,他们顿时就激动了,特别是罗汝才部,如同罗汝才本人一样,他们对于财货的追逐可谓永无止境,当既罗汝才部的将领便道:“既是如此,还等什么,莫非等官兵都抢空了咱们才去?”…,

“且慢,谁知这是不是诱敌之计?”白文选倒还没有昏头。

“诱敌之计,只凭着一群劫了无数财货的官兵来诱敌?不过是五千人罢了,便是诱敌,咱们也能撑死他,路上谨慎些就是!”

众人轰然响应,罗汝才部当先出动,然后革里眼、左金王等部也跟着动身。白文选无奈,亦只有追随在后。

不过他虽然跟着,却还是极谨慎,五里多地,不过是片刻的功夫,他们就看到官兵立起的营寨。这营寨因为立得有些仓促,所以只挖出了浅沟,胡乱堆着一些鹿角。

见着流寇来了,营寨那边明显慌乱起来,过了会儿,寨子被打开,一队约是五百人的官兵歪歪斜斜冲出来。

“杀贼,杀贼!”

那官兵吼着向这边冲锋,大约是想杀个乘人不备,只不过现在这模样,实在很难说得清是哪一方没有准备。就是白文选也觉得自己太过谨慎,这几百官兵竟然在他们数万人面前耀武扬威,还真当自己个个是五虎上将?

官兵没有个阵型,倒是流寇还勉强维持着阵势,但流寇也谈不上什么军纪,还隔着半里,便有人哐哐放起了鸟铳。

铳声一响,官兵顿时慌了,队伍稀稀拉拉,然后有人掉头便走,也有要逡巡不前,而前锋几十名胆大的却还在前进。当他们意识到同伴都不在了之后,回头便望向自己营寨,很明显,他们也露出畏惧之色。

“这便是诱敌之兵?”有人在白文选身边道,让白文选好生尴尬。

“再看,再看……”

他才待说再看看,就见那队官兵发了一声喊,这下就连最前的几十个最英勇者也转头就跑。他们来时跑得不慢,回头逃得就更快,眨眼之间,便奔出百十步!

“呃……”

白文选愣住了,若是诱敌,至少要上来打两下然后再走吧,这么调头就跑,是怎么回事?

在他发愣的时候,流寇诸军也不知所措。

纪燕一边跑一边大骂:“你们这些浑蛋,跑这般快做什么?”

“燕子你可是跑得最快的,今日怎么落后了?”

“不过是演演戏,你们演得也太真了,过年时节目只管让你们去演……”

他们倒不虞说话被贼人听到,相距有近一里,贼人喧闹嘈杂,便是自己人说话的声音也未必能听得清。

官兵中跑到最后的,自然是纪燕等,也唯有他们有这么大的胆子,接近到离流寇不足两百步处才调头回奔。

眼见这伙迎击的官兵调头跑回营中,而营中的官兵也发了一声喊就逃走,白文选再也按不住急着上前的流寇了。

远处,高大柱在望远镜中看到这一幕,猛然拍腿:“第一步成了,走!”

“这些流寇,在南直隶吃过小官人不少亏,还是这般模样!”一个虎卫跟在他身边道:“就没见着他们有半点长进!”

“你有没有看过小官人发下的《论流贼》一文?”高大柱看了那虎卫一眼。

那虎卫挠了挠头,傻笑道:“看了……不过一看就打瞌睡。”

“小官人发的书,你还敢看了打瞌睡,无怪乎就只能当个小兵!”大柱恨铁不成钢:“书里说了,为何将闯贼、献贼等称为流贼而不是义军,或者说,古往今来流贼与义军的根本区别,就在于义军所为是为了建立更公正合理的秩序,而流贼所为则纯粹就是破坏一切秩序。义军的这种本质,决定他们对百姓是关心爱护,而不是裹挟逼迫;流贼的本质,则决定了他们无论打出什么‘蘀天行道’还是‘劫富济贫’的口号,都不能组成普通的纪律部队……”…,

《论流贼》乃是俞国振面对新襄系统内部发行的一篇文章,这篇文章的目的,是同新襄百姓和虎卫当中某些同情流寇、认为是官逼民反的思潮划清界限。在宋献策来到新襄后不久,俞国振便撰写此文,而且更重要的是,这篇文章是用此时的白话所写,这就使得那些通过夜校才学会识字的普通民众,也能懂文章中的意思。

宋献策并不知道,正是他的到来促使俞国振写这篇文章,反而在看过这篇文章之后,他大加感叹,觉得困扰自己多年的一个问题迎刃而解。而且他还从这篇文章之中,看出俞国振某种未曾明说的意思:如今大明被一种不公正不合理的旧秩序所统治,流寇只知道破坏这种秩序,用无序来代蘀有序,而唯有新襄,才是在试图建立一个符合华夏长远发展的新秩序。

这便是所谓“受命于天”,这便是所谓“奉天承运”!

“小官人当真这样说了?”那虎卫咂舌道:“料敌于千里之外……那本书回去之后,我要好生看看了。”

“磨磨蹭蹭,先回去做准备吧,如今还只是第一环,我看这伙流寇当中,还是有极狡猾之人,要想真让他们彻底上当,还得再努几把力气!”

他们离开不久,流寇便冲入了营寨之中,在营寨里倒是发现了大量建造营寨的物资,可流寇们渴望的金银宝货却根本没有什么。

当然,也没有白文选担心的埋伏。

不等他们停下享受这座半成品的营寨,便有斥侯传来消息,各路分道掳掠的官兵会合在一处,遇到了败下去的同伴,得知营寨被夺后,官兵大乱,相互争执不休,甚至险些内讧,打翻了几辆大车,滚出来的全是一个个玻璃瓶子,除了曾经见过的狄公酒外,还有别的据说会安的物产!

这消息顿时让罗汝才等人部下兴奋起来:有利可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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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零七、忽忽烽火连湘汉(五)

“连抢了六车东西了,但金银宝货还是不见”

流寇纷纷叫骂,他们连着赶走了几伙官兵,抢了六车东西,但官兵每见逃不过,便扔下一车物资,而流寇便停步不追,争夺起车上的物资泡-书_)虽然车上不过是些酒啊、香皂啊或者女人用的小圆镜之类的东西,再就是些布匹绸缎之类,不值大钱,可却也足以吊起这些流寇的胃口了

“逃得倒快”白文选身边一个贼将不耐烦地说了一句

他们相当不喜,由于白文选的约束,他们即使冲在最前夺下了大车,白文选也不准他们去触碰,只怕其中有火`药结果便是他们夺了两辆大车,却被别的人将战利品抢了走

白文选此时也已经怀疑,自己是不是谨慎过头了

这伙官兵对于决战,似乎没有丝毫准备,相反,他们的逃命完全是不遗余力,看模样,他们是准备逃到公`安城去而据白文选所知,在从此往公`安的途中,虽然有些树林,却没有大山,根本不存在好的伏击之所

就在他琢磨着当如何处置的时候,突然间前方一阵骚动,紧接着,一队快马向前直冲而去

“是曹操部,曹操亲自上来了”有人惊呼道

却是罗汝才接到部将传回的军报,亲自上前帅军前进他身份不同,因此没有将白文选放在眼中,径直领着三千骑突前

虽然这六车不是什么太好的东西,可放在罗汝才眼中仍然是珍宝那玻璃器皿可是张献忠花了大气力,令汪兆麟从南直隶买来的那些布匹绸缎,可以用来给部下制衣裳而那些狄公酒、各类果脯,也是此时难得的奢侈品对于每日里抢到啥吃啥的流寇来说,那都是珍馐美味

罗汝才的狡猾,或许比张献忠、李自成逊色一些,却绝对在高迎祥之上,故此高迎祥死了,他却还活得好好的而且如今张献忠在流寇中实力排名第一,他就绝对是第二但他的贪婪,则胜过张李诸人在确认官兵确实是在一路逃奔之后,他便亲自上来

这队骑兵一突出去,其余诸贼顿时哗然

流寇中以高迎祥部骑兵最多,张献忠等也不少但在连续被俞国振打败之后,他们马匹骑兵的补充也很艰难,现在不少人骑的是驴、骡子甚至牛_泡&书&象罗汝才手中有几千骑兵,已经算是了不起的,张献忠自己手中的骑兵也不过是五千人,他拨给白文选的,只有五百至于其余诸贼,骑兵就是不足这也是他们为何狂追了近十里却一直没有抓着明军的原因

但现在罗汝才精锐尽出,分明是去抢胜利果实了众人如何不暴怒甚至有人便破口大骂,也有些贼带着几十骑百余骑的便个个向前冲去

转眼间,数的部队,就分成了两部,一部是骑马的大约有三千骑,另一部则是步卒数万这数只能远远地吃着灰,一个个叫骂不休,白文选却沉着脸,召呼着诸军继续前进

他心中的不安,这个时候达到了顶点

“白将军,还急着做什么,让曹操去抢去,好东西都被他夺走了,咱们早去晚去都是一回事,从未曾听过曹操抢到手的会漏出一星半点来……”

旁边一将絮絮叨叨说个不停,白文选几乎忍不住要拔刀去砍他,实在听不下去了便厉声道:“前方必有埋伏,曹操此去……”

“曹操中了埋伏与我等何干,他抢了东西也不见分润”那贼将撇了撇嘴,然后压低声音:“八大王只怕也巴不得曹操兵少些?”…,

此语一出,白文选心中一动,从张献忠的角度来看,他现在与罗汝才、贺一龙、马守应等的关系,确实有些微妙他实力虽然最强,诸酋也以他马首是瞻,但他却指挥不动这些寇酋,不存在上下级的隶属关系,各部之间的小磨擦是不断,时不时便会有火拼

这其中,罗汝才是最难对付的,若是他真吃了败仗而实力大损,甚至他死在埋伏之中,那么他的数马,自然而然就该归八大王所有

这事做得好的话,他白文选便能独领一军了

这念头在白文选脑子里转了转,然后便被他抛开孙可望当初便是打着这样的主意,结果轻军冒进,被俞国振击杀,这前车之鉴,无论如何他都忘不掉

“前进,加紧”他厉声下令道

可是他再怎么催促,其余流寇眼见冲上去未必会有什么好处,一个个无精打采,再加上此前为了争夺财物跑得快,如今是没有气力

又走了才不足半里,便有人扔了刀枪坐下歇息,嚷嚷着要埋锅造饭,而且不只一个任白文选如何喝斥,他们就是起不来,他就算用鞭子去抽打,抽起这个,那边又坐下两个

当白文选为此一筹莫展之时,消息也经斥侯传到了高大柱眼中,得知流寇步卒果然如蜗牛爬一般,顿时喜道:“果然如此”

“大柱哥就是厉害”旁边那虎卫挑起拇指赞道

“不是我厉害,我说了,小官人都在《流寇论》中分析过了,流寇无纪,又无长远打算,易为眼前小利所动,彼此不过是苟合于一处的乌合之众,相互间并无同生共死的情谊……”高大柱对俞国振的崇敬可以说是近乎盲目,俞国振文章中的话语,他甚至能一字不错地背出来,故此说得那虎卫一愣一愣的见他这模样,高大柱意犹未尽地住嘴,然后叹了口气:“多瞧些小官人的文章,便是不在虎卫里做了,对你以后也有好处”

那虎卫嘿嘿笑道:“我知道,但我天生便不爱看书,便是小官人教的,也只是爱听人讲,自己一瞧就打瞌睡……”

高大柱挥起鞭子就抽了下来:“看小官人的书你也敢打瞌睡”

这一鞭抽得狠,在那虎卫身上直接就抽出了一道血痕,那虎卫愣了愣,一直以来,高大柱虽然严厉,却绝少有不违犯军纪而体罚之举,也能和人开开玩笑,却不曾想他只是说了句看俞国振的文章打瞌睡便挨了鞭子

高大柱哼了一声,不再理他,径直上前去那虎卫犹自愣愣的,旁边另一虎卫拍了拍他的肩:“大柱哥是最恨有人不把小官人放在眼中的,你啊你,想来这些日子见他性子宽厚便有些得意了,什么玩笑都敢开”

挨打的虎卫有些委曲:“便是小官人定的虎卫条律里,也只有官兵一体只有职分区别并无人身高低,我只是说了一句,他为何便打人?”

“你小子,小官人这句对你有用的话就记着了,可为何看着小官人的书就打瞌睡?”那劝的虎卫摇了摇头:“还有,你这脾气……莫要学霍彦,他如今可是在杭城去修路了”

挨打的虎卫缩了一下脖子,显然,霍彦的下场,让他心有余悸

有关霍彦的处理决定,是公开向全体襄虎卫发布的在人事问题上,俞国振尽可能做到公开,他不觉得在自己真成就大业之后,便可以一纸命令让所有制度公开,唯有在建立基业之初,便着手往这个方向努力,花上十年二十年时间,才能养成公开的习惯…,

罗汝才全军突进,又是抢了一车丝绸,然后便看到前方官兵列阵而立,人数倒是不多他见官兵周围是一圈大车,不由得大喜:这足有十余辆,哪怕上面装的都是狄公酒之类的货物,全抢来也是一大笔财富

不过他既以曹操自居,当然也有着曹操的多疑,又观察了一番后喜道:“不是埋伏,那车里并无火`药”

“大王何出此语?”身边一贼问道

“若是有火`药,岂敢放在阵前充当阻拦之物,只要我们一杆鸟铳或者一枝火箭射中,他们不就全完蛋了?”罗汝才笑道:“儿郎们,冲啊”

他呼喝一声,手下的骑兵顿时从两翼开始包抄楚地也是水网密布河道纵横,骑兵这一展开,便觉不对,因为他们两边都是水,在东边为长江,烟波浩渺自不待言,在西边则是一条与长江并行的湖,水面虽然不阔,但也有数十步,而且根本不知水深如何

在这中间,则是不足百步的道路

流寇并不知道,当长江涨水之时,这并行之湖往往与江水连通,如今是秋天枯水之时,所以才会露出中间的道路来官兵一路上丢弃大车,便是要将他们从官道引到此路上来

罗汝才意识到不对,他也果决,顿时下令:“回头”

但他的部队夹于江水与湖水之间,才待回头之时,在他们身后,突然发出呐喊之声

只见江岸的芦苇之中,纷纷钻出一群又一群的官兵,他们上岸之后将一圈圈的线推了出来,然后迅后退,在罗汝才后路上放下长达二十余步的铁线圈

这样密集的铁线圈,即使罗汝才他们凭借骑兵的优势要冲阵,也需要付出惨重的代价,而这个时候,铁线圈之后的明军,又开始布下枪阵

罗汝才情知中计,心念一转,便想着要去冲车阵,与此同时,高大柱举起手,下令道:“射”

连片的火枪声,夹杂着弓弦的嗡嗡声响了起来湖广军并不是虎卫,甚至也不是俞国振大力支援的登莱军,因此他们的虎卫乙型火枪数量并不多,也就是五百多枝,全部集中在高大柱的部下手中多的官兵使用的还是明军的鸟枪,还有用弓箭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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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零八、忽忽烽火连湘汉(六)

罗汝才惊骇欲绝。网..

他知道现在自己面临着巨大的麻烦了,对方果然布有陷阱!

最让他骇然的,是这里的地势环境,原本是极不适合布陷阱的,可是官兵只是用十余辆大车加上一堆铁丝圈,便布成了一个杀局!

那铁丝圈显然不是那么容易突破的,若是军纪严明的部队,还可以不顾牺牲,以人力将之扯开,可是对于流寇来说,要他们做到这一点就太困难了。

发觉被伏击之后,流寇便乱成一团,罗汝才能约束的,也不过是身边数十骑罢了。而火枪齐发中,流寇们惊恐地发觉,自己身边的同伴一排排倒下,转眼间便是百余人不能再起。

冷兵器时代军队,能伤亡百分之五而不动摇的部队,已经是极合格的了,只有最精锐的、纪律最为严明的部队,才能在伤亡重大的情形下继续保持战斗力。故此,流寇在发觉了自己的同伴大量伤亡之后,顿时开始四散。虽然来去的路都被堵上了,但水边浅滩还可以趟过,顺着这浅滩,总是条出路!

“所有的流寇,都习惯于投降或者逃跑,从来没有坚定的反抗意愿。所以,在战斗中遇到困难时,他们很容易动摇,如果官府开出的条件合适,他们甚至愿意将刀对准过去的伙伴,为的就是搏一个‘招安’,《荡寇志》中的宋江,便是流寇的代表,虽然他们以梁山泊为基地。实际上却并没有任何关于秩序的建设。既不曾发展民生,又不曾关心生产。所以,当有人伸出招安的旗帜时,他就迫不及待地投降了……”

这一连串的文字在高大柱心头闪过,这些文字仍然是俞国振《流寇论》中的分析,而将之与眼前的罗汝才等一对应,便觉得,俞国振所言,当真是真知灼见!

“幸而苍天有眼,为我华夏生出小官人这般人物!”高大柱心中的敬仰。当真是无以复加,从俞国振将他一家自死亡线中救出起,他便极是尊重俞国振,但那种尊重是因为救命之恩。此后则慢慢因为俞国振的才能而生出敬仰,直到现在,发觉俞国振一言一语中都含有深意,便更是崇拜至极了。

那些马一踏入浅滩,顿时嘶叫起来,不一会儿,一匹匹都倒入水中。看似较为安全的水下淤泥之中,早就埋有铁钉蒺篱,水半浅不深的根本看不清,故此避无可避。那些流寇纷纷只有下马,弃马泅水逃生。

深秋的长江之水,倒不是很凉,但岸上的火枪却要人命,罗汝才眼见着自己身边一团团都是血圈,他身边忠心耿耿的护卫也被击杀得差不多了,顿时明白,今日只怕是脱不了身了。

“愿降,愿降!”他大声呼道。

“愿降,饶命。愿降,饶命!”

周围哭嚎声一片,虽然流寇也用火铳弓箭进行反击,也射伤射死了百十名官兵,但相对于他们自己的伤亡来说。对官兵的这点杀伤根本不值一提。

“果然,当遇到困难的时候。毫不犹豫地选择投降……”

高大柱轻蔑地扫视了众贼一眼,然后下令道:“接受投降,喊话,不降者杀!”

战斗就如疾风骤雨一般,当白文选抵达战场时,除了尸体之外,就是一滩滩的血迹,战场被打扫得极干净,甚至连死去或者重伤的马都没有剩余。

“这是……”

白文选大惊失色,战败并不令他意外,令他意外的是几乎没有一人逃脱,他观察周围地形,实在想不出,在这种地形之下,官兵如何伏击全歼罗汝才带领的几千骑兵!…,

就在他犹豫间,突然四周一片声起,无数火把、旗帜迎风展开,远远望去,似乎有千军万马从各处河汊、水渠中过来。白文选抬头望去,便看到一面巨大的旗帜,上书“大明南海伯俞”六个字!

俞国振!

白文选立刻明白,自己遇到的是什么对手,无论乎一声不响就将罗汝才几千兵马吞了下来,原来是俞国振!

当初只凭几百骑,便让孙可望折戟、张献忠败北,只凭一千余骑,就将高迎祥生擒的俞国振!

流寇中识字的虽然不多,但只要识字者,无人不知这六个字的意思。

流寇中的核心是惯寇,而惯寇同时也是在南直隶被俞国振打怕了的,新寇便是没挨过打,却也经常听同伴说起“俞幼虎”,见着这旗帜,又见了周围那声势,众贼哪能不心惊胆战!

而白文选更是拨转马头,面色惨白,当先逃走。

他才不要和孙可望一般的下场!

无怪乎罗汝才败得如此彻底,无怪乎战场打扫得如此干净,这可都是俞幼虎的拿手好戏!

“献贼休走!献贼休走!”

听得四面八方全是这样的呼喊声,白文选知道对方将自己当成了张献忠,他更是拼命扬鞭抽马,跑得更快了。

张献忠两次毁了俞国振在襄安的细柳别院,两人间可谓结成了死仇,对方既然认定他是张献忠,便不会轻易放过,他不加紧些逃命,必是死路一条!

他一带头退,周围的兵更是鬼哭狼嚎一般逃命,相互间践踏踩倒者便数以千计。几万人在这狭长的地方,原本就容易出现踩踏事故,逃命之时,更是顾不得那许多。

就是导演了这一幕的高大柱,看到这种情形,也呆呆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乌合之众!”

“咱们小官人威名竟然至此!”一个虎卫感慨地道。

众人听得分明,流寇逃跑时许多人都在喊“幼虎来了、幼虎来了”,简直可谓闻风丧胆。他们这边虚张声势出来,原本只是想吓退流寇,结果流寇不是退,而是大败了。

这样的机会,自然不可错过,高大柱便是不擅机变,也不会忘了下令追击。而且不灭他多说动员,官兵们自然兴高采烈地追了上去,痛打落水狗谁不会?

这一追就足足追了十里,高大柱才出于谨慎,收兵回来。经此一战,流寇士气必然崩坏,接下来战守就都好办了。

然而就在这时,后方却来了一军,不一会儿,便有人来报:“方军门来了!”

此时天色渐晚,高大柱已经下令择地扎营,听到方孔炤赶到,不免有些惊讶,他匆匆来迎,才见着方孔炤,便发觉这位湖广巡抚的脸色相当难看。

“见过军门。”高大柱以为他是心忧战事,向他道:“我遣人向军门告捷——军门莫非未见到?”

“大柱,你做得好,生擒罗汝才,这是大功……可惜,你的大功,却抵不过别人的犯蠢!”

高大柱愣了愣,这种突然来的变化,让他有些不明就里:“军门之意?”

“我在公`安城中,顺着江水飘来无数船只和死尸,后来又见到一艘败下的战船……熊总理、左良玉吃了个大败仗!”

“什么?”高大柱讶然。

熊文灿支使不了左良玉,左良玉甚至逼得熊文灿不得不将自己招募的擅使火枪的广`东兵解回原境,又不得不向朝廷请调边军,象是陈洪范领的登莱兵,还将方孔炤辛苦练出的兵抽出了一万多。而左良玉骄横之名,高大柱也听说过,在安庆之时他与陈洪范合击击败了张献忠,张献忠挟众再入英霍山中,他不但不听史可法之令入山进剿,反而在驻地纵兵劫掠百姓,夺人财物淫人妻女,所作所为,与流寇别无二致!…,

就是这样的人,东林党还是视之为军事上的依靠,颇为优容,朝中便是有人弹劾,也被安抚下去。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东林党还真是只有党派利益,没有是非之分,就是其内部矛盾,也是以地域或者关系远近来决定立场,而不是国家利益!

正是在东林有意无意的纵容之下,左良玉几乎不将熊文灿放在眼中,名义上熊文灿为总理,实际上很难调得动左良玉。他们大军尾随张献忠等诸寇,在郧阳巡抚治下辗转了一圈,待得知流寇于荆`州渡江之后,便跟着过江。左良玉自是当先,和张献忠想法一样,他想的就是湘楚境尚未被过兵火,定然有的是财货可供劫掠。但张献忠却早有准备,待他渡江到一半时猛然攻击,双方在江畔一场大战,左良玉兵力不足,惨败而回,而张献忠乘机杀了个回马枪,又在长江北岸与之大战,左良玉再败,溃兵带着熊文灿大营都崩盘,大量官兵降了流寇!

“也就是说,短时间内再也不能指望熊文灿与左良玉了。”说完情形之后,方孔炤恨恨地一击手:“军国之事,便是被此辈所误!”

高大柱默然。

如方孔炤所言,原本极为有利的局面,因为熊文灿的这次大败而完全改了。

张献忠还是低估了湖广兵的战斗力,方孔炤兵力虽少,但战斗意志顽强,高大柱擒获罗汝才之战,将张献忠等诸寇可谓扼在了长江与虎渡河之间。若是熊文灿与左良玉不败,他们一方面以舟师断张献忠退路,另一方面主力绕道与方孔炤会合,完全可以在长江荆江段的这个大拐弯处彻底解决掉张献忠等巨寇,如此流寇几乎清去大半。但熊文灿一意招抚,战斗意志不坚决,左良玉贪图劫掠,轻军冒进,直接就导致这大好的局势被破坏了。

而且熊文灿所统大军溃散,也就意味着荆江南北,再无能正面与张献忠相抗衡的兵力!

如此危局,孰能横刀立马力挽狂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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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零九、皎皎明月耀荆楚(一)

对于崇祯皇帝来说,崇祯十年实在是个尴尬的年份。在四月的时候,他又新颁了一份罪己诏,当皇帝的动不动对着臣民认错道歉,就好比是有人总是说“我来晚了”一般,除了显得自己假惺惺的,没有任何意义。

不过崇祯也有些习惯了这种尴尬,他登基之后,除了头一年弄倒了魏忠贤让他意气风发之外,似乎就没有怎么舒心过。

望着跪在面前的杨嗣昌,崇祯长长叹了口气。

“当真不可用南海伯?”他又问道,这已经是第三次问杨嗣昌此事了。

杨嗣昌应声道:“陛下不必担忧,熊文灿乃能臣,陛下慧识英,既是用了熊文灿,用人不疑,便由他施为。”

杨嗣昌说话很肯定,特别是“慧识英”四个字,他特意加重了误气。

崇祯还是有些犹豫,不过杨嗣昌的话还是让他挺高兴的。满朝都是些抢功推责之辈,而杨嗣昌这话说得勇于承担责任,至少比上一任的兵部尚书张凤翼要强得多了。

更何况此人还是一个孝子。

崇祯对于孝子有一种近乎变态的新近感,常说的话就是“欲访忠臣必于孝子之门”,杨嗣昌愿代父受过,在崇祯看来就是大孝子,既是大孝子,必然会是大忠臣。崇祯这个人,当瞧一个人顺眼时,这个人身上的缺点都闪着金光。相反,若是瞧一个人不顺眼,这个人身上的优点也和不存在一样。

正是因此,他瞧着俞国振顺眼,所以朝中不是没有人弹劾俞国振的,但这些奏章都被他留中。而那些弹劾者则为他找了借口训斥。

当然,他所不知道的是,他身边的人多少都收了俞国振的好处,所以才会总有意无意给俞国振说好话。就连小坤兴公主,收了方子仪送来的显微镜,也是欢喜得不得了,每天都忙着用它来看树叶树皮头发。

“总觉得。若是南海伯在,朕的心里就会踏实些……堂堂大明,名将只余南海伯一个啊?”

崇祯的自言自语让杨嗣昌垂着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嫉妒的光芒,他如今极得圣意,但正如史书所言,他与温体仁等一般,嫉贤妒能——虽然温体仁在今年的巨大纷争中终于被斥退,赶回老家休养去了。但如今的首辅张至发仍然是这种人。

“陛下所言甚是,不过若是国家仰赖一人,则国家危矣。南海伯年轻有为,陛下从保全功臣来说,也应该稍稍约束,免得小人嫉妒而生祸端。”

杨嗣昌此语说得仿佛极诚恳,是为了保护俞国振,而崇祯也深以为然地点头:“卿所言极是,确实如此。前些日子俞国振将尚可喜的首绩送来,朝中有人便劾他捕获乱臣擅专杀伐……这些言臣,为何自己不去将乱逆擒来?”

杨嗣昌心中更是嫉妒,擒杀尚可喜之事,可谓极为轰动,此前朝廷略有耳闻,知道二月份的时候南海伯辖下一艘船。在皮岛防御战中颇立功劳。甚至尚可喜座舰都为之搁浅,但尚可喜的下落,有说被擒的。有说沉海的,也有说当场格杀的。

到了六月,尚可喜的首绩被送至京师,朝中才确认,这厮竟然是被生擒了。

问题是,尚可喜的首绩送至京师时尚保存完好。这有石灰的功劳,但也证明一件事情。尚可喜是被活捉的。而南海部麾下活捉了尚可喜,不将之生送京师明刑正典,却是私自杀戮,这其中是否另有缘故?…,

不过,杨嗣昌是极会揣摩崇祯意思的,虽然他也嫉妒俞国振又立下的功劳,却回避这个问题,并未攻击俞国振。而是巧妙地转移话题:“陛下圣明,南海伯对陛下的忠心自是没有话说的……此次欲增兵加饷,听闻南海伯献入内库十万两,当真是为陛下分忧。臣不敢说朝野再无南海伯这般名将,却敢说再无南海伯一般精通陶朱之道者。南海伯白手起家,至此有百万身家,端的是经营有方。”

崇祯没有听出这背后隐含的深意,他顿了顿,冷笑道:“是南海伯较旁人要忠心……朝中诸公,家中明里暗里与海商勾连的,难道朕真的一无所知么?一个个说朕征些税是与民争利,其实是怕朕与之争利罢了!”

俞国振献上的十万两银子,在某种程度上,其实是获取新襄在整个大明全境的贸易权。若无这十万两银子,大明的官吏们便会想方设法给新襄货物制造麻烦,好获取其专利权,比如说,让新襄只能将这些“会安货”低价卖给他们指定的包商,再由包商高价卖给大明百姓,这个过程中,利润全部被包商和其背后的官员们所赚去,俞国振这个生产者赚不到钱,大明朝廷收不到税,而崇祯对此还不能插话,因为一插话就是“与民争利”的大帽子。

现在不同,俞国振很明确地说是他经营会安海货所得的税收,既是税收,那么崇祯就可以堂皇介入,谁胆敢阻挠会安海货的销售,也就意味着和崇祯的钱袋子过意不去——这可不是与民争利,而是与皇帝争利,一般的官员就得三思而后行了。

见崇祯并没有因为俞国振的富有而生出别心,杨嗣昌正欲再度转移话题。突然间,外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不一会儿,曹化淳肥胖的身躯又出现在御书房门口。

“怎么了?”崇祯知道不会有什么好事,叹了口气:“杨卿不是旁人,但说无妨。”

“湖广急奏!”曹化淳的神情有些怪:“献贼渡江了!”

“拿来!”

如今流寇中,就以张献忠最为猖獗,他的消息,也是崇祯一直关注的焦点。他留下杨嗣昌应对,便是为此。

送上来的……竟然是一份捷报?

已经有看到最差消息觉悟的崇祯,有些不敢相信地看着手中的这份奏报。他甚至很失态地揉了揉眼,发觉自己看到的确实是真的。

“陛下?”

杨嗣昌心中对于奏报也很好奇,这份奏报里的内容,关系重大,他瞄了一眼曹化淳,曹化淳却是面无表情。

“大捷大捷,送来的是大捷,列祖列宗保佑,献贼之外最为狡猾猖狂的贼酋‘曹操’罗汝才被生擒了,正在运往京城途中!”崇祯将那奏折推给杨嗣昌。

杨嗣昌愣了愣,才接过奏折。他也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因为他是知道熊文灿的,熊文灿一味只知招抚,与他的战略布署其实并不相合,只因为崇祯有意简拔之,所以杨嗣昌才会力挺。而熊文灿就任总理军务以来,表现也确实显得无能,除了追着张献忠屁股后面贴布告,要求流寇接受招抚之外,军略上几乎毫无所成。

杨嗣昌已经在琢磨着,只要让他再撑个一年半载就想法子将熊文灿换掉了,可现在,他却拿出了一份大捷的奏报!

打开奏报一看,大致便是说,在熊文灿的指挥之下,湖广巡抚方孔炤督兵于公`安城以北虎渡河畔,同渡江的献贼激战,大破献贼,擒获贼酋“曹操”罗汝才,如今正送往京师。但在奏折末尾,却又有小小一段:献贼猖獗,虽然获此大捷,官兵损失亦重,求兵部再拨兵派饷。…,

看到这里,杨嗣昌便知道这奏报中有不尽实之处:既然是大捷,特别是擒获了罗汝才,怎么还会损失惨重?

但他再聪明,也猜不出这是熊文灿幕中几位师爷妙笔生花,将一场惨败与一场大胜硬生生凑在一处,浓墨重彩在大胜上,而惨败则是一笔带过。

“恭喜陛下,果然用人得当!”

合上奏报,杨嗣昌不动声色,向着崇祯恭喜道。他虽然猜出其中尚有蹊跷,但现在不是追根问底的时候。

崇祯也是连连点头:“也是卿举荐得人,卿这荐人之功总是不少的。”

“不过,虽是擒得罗汝才,献贼终是未除,而且熊文灿说此战官兵损失亦大,虽然他力主招抚,却也得手中有兵,才能迫使献贼投降。”杨嗣昌又道。

这是替熊文灿补上最后一根板子,杨嗣昌判断唯有这句话才是熊文灿真心想说的。崇祯连连点头,对于损失了多少兵,他并不关心,他关心的就是何时能尽全功:“依卿见,从哪儿还能挤得出兵来?”

“登莱副总兵陈洪范正史可法帐下,离湖广较近,调陈洪范去即可。”

“卿言极是,登莱兵善战,陈洪范在皮岛也屡立功勋,就是他了。”崇祯毫不犹豫地点头。

他们兴高采烈地为所谓大捷兴奋之际,在公安,方孔炤也终于露出了三天来的第一次笑脸。

“济民,你来了,甚好,甚好!”

“原本是要带着子仪省亲的,但子仪有孕在身,不宜奔波。”俞国振说到这的时候,与方孔炤相视一笑:“所以就由小侄一人代替了。”

“不妨,不妨。”

二人提的是俞国振擅离封地之事,俞国振既被封为南海伯,无论他自己是否愿意,按理说都不该在大明境内随意移动,特别是在没有得到朝中敕令下,更不能随意带兵。去年建虏寇京畿时,唐王带兵前去勤王,结果被崇祯下旨喝斥,后来干脆就拘至凤`阳圈禁起来。而俞国振行此事,必然也会迎来一片弹劾之声。

方孔炤说“无妨”,就是告诉俞国振,此事他会担下来。

“战况如何,我在半道中听说熊文灿惨败,江汉之间几无可御之兵了?”俞国振问道。

他不想为大明卖命,但此次来打通长江商道、获取更多人口的目的,却是一定要达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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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零、皎皎明月耀荆楚(二)

“熊文灿误国!”

因为只有方孔炤和俞国振二人,他也不掩饰自己的愤怒,一开口便批了自己的顶头上司。

自一开始熊文灿力主招抚,方孔炤便不以为然,而这场让大明腹中陷入空前危机中的大败,就更让他对熊文灿不满。虽然严格来说,大败的直接责任者是左良玉,不过方孔炤觉得,熊文灿既然控制不了左良玉,那么就该乖乖请辞,让能控制得住左良玉的督臣来任这个总理。

“献贼如今声势浩大,号称百万众,虽然有些吹嘘,但六七十万人只怕是有的。一部分乃是左良玉等部下投靠他的溃兵,一部分是被他所裹挟的百姓。崇祯八年、九年,连续两年中原大旱,今年又是旱蝗连灾,波及秦岭南北,便是江汉之地亦受灾不浅,而中原饥民更是纷纷南下,故此也有些百姓为生计所迫,随贼为乱。贼人如今兵分两路,一路东向,似乎又准备去英霍,另一路则在江北顺江而下,进逼岳阳,威胁武昌。”

“一分为二?”

这个消息让俞国振心中讶然,若他是献贼,此时便有两个选择,一是乘着背后无压力,东下江南,寻找防卫薄弱之处过江,只要再劫掠江南,大明根基动摇,天下财赋半靠江南,据有此地便有钱有粮;另一则是挟众南下,占领湘江之地,伺机西征巴蜀。但无论是哪一个选择,都需要集中力量,莫看流寇现在人数海量,实际上多是被裹挟的百姓,绝大多数仍然没有什么战斗力。分兵实在是不智之举。

“罗汝才就擒,其部为张献忠所并。然后老回回、贺一龙等与张献忠分道扬镳。”方孔炤说到这苦笑了一下:“若非双方发生争执,足足耽搁了两日,情形只怕已经难制了。”

“流寇只有眼前之利,很难从战略上思考问题。”俞国振点评了一句,跟在他身后的高大柱连连点头。

但无论如何,流寇的势力极大,就算他们分兵,也不是方孔炤等人能阻挡的。

“济民此次北上,带了多少兵来?”方孔炤问道。

“限于朝廷体制,我只带了四千人马来……唔。为了免得言官参劾。还要请伯父给他们一个名头。”

“那是自然的,济民只管放心。”

方孔炤知道事所从权,不过俞国振带四千人来,还是让他有些吃惊,他可是知道。俞国振当初离开无为去钦`州发展时,拥众不过数百,可短短时间内,便已经有四千兵了。以他对俞国振练兵的认识,这四千必是精锐,绝对在关宁军战斗力之上。此前卢象升等屡破流寇,倚仗的不过是祖宽三千关宁军,俞国振四千虎卫,足以扫破献贼了。

俞国振如今有虎卫一万一千。其中一千人守耽罗,一千人守会安,两千人守新襄,两千人去了新杭。剩余四千,便被俞国振全带到了湖广。这四千人中,一半老兵。一半新丁,可如今虎卫已经进入快速扩张的时期,就算是新丁,也早就在新襄、会安接受过初步的军事训练,入伍三个月后便完全能执行各项命令了。

这也与新襄大力推广的夜校制度分不开的,没有夜校的毕业证明,根本没有资格加入虎卫,所以新襄虎卫是这个时代最为奢侈的部队:全体成员绝大多数都能识字。

新襄的识字可不是后世某国一般,能认得自己名字便算识字,新襄识字是以认识常用一千字、能熟练地阅读白话文告、可以写一两百字的简报作为衡量标准。也唯有这样的士兵,才拥有普通的自主学习能力,能够看着简要的说明书,操作一些军用器械。…,

“献贼畏济民,上回见济民旗号便远遁,此次济民本人来了,还不知道他们会如何应对……”得知俞国振带来了足够兵力,方孔炤心中担忧放下了一半:“济民觉得当如何灭贼?”

“我之兵力,败贼容易,灭贼绝无可能。”

俞国振的回应不出方孔炤意料,俞国振的四千人,再辅以方孔炤湖广兵近一万,击溃流寇的主力不是什么问题,打下流寇如今嚣张的气焰也算不了什么,但想要剿灭,确实很难。消灭流寇,从来就不只是个军事问题,更是一个政治问题,只要民生不能解决,寇乱就不会停止。

方孔炤正要再问,恰这时熊文灿派来的使者又到了,却是催促方孔炤发兵江北的。其言辞甚为激切,颇有若方孔炤不出兵,江北局势糜烂的责任,就要由方孔炤一人背起之意。

看了公文之后,方孔炤脸色沉了下来,此前熊文灿将高大柱擒获罗汝才的功劳吞下,已经让方孔炤对他极是不满,现在又有意将荆楚败局责任推到他头上来,当真是可忍孰不可忍!

不过他明白,熊文灿总理诸省军务,身为他的顶头上司,他若真有些推来,还真不好应付。

“是不是又出问题了?”他向信使问道。

那信使有些吞吞吐吐,被方孔炤逼了逼,才说出实话:“献贼围荆州,总理令分守监利的荆州守备沈至绪救援,不意途中与献贼大兵相遇,沈至绪兵败就义……如今献贼正围攻监利,也不知此时是否还在坚守。”

俞国振听得“沈至绪”这个名字,觉得有些熟悉,看了看左右,发向齐牛神情似乎有些不对,便问道:“老牛,这沈至绪你认得?”

“是,去年在京畿遇刺客时,他与我们并肩作战。”

齐牛的回应很简短,俞国振顿时想起,还曾听方子仪说过此人,并且方子仪很委婉地说,齐牛似乎对此人的女儿有些不同。当时自己只道是方子仪顺口一提,现在想来,方子仪其实是极有深意的。

“子仪对我提起过……他还有一女吧?”

齐牛点了点头,目光中闪过一丝担忧。

他被俞国振简拔起来,跟着俞国振吃到平生第一顿饱饭,跟着俞国振练得一身武艺,也是跟着俞国振,才成为南直隶闻名的勇士。因此,他觉得自己的性命就是属于俞国振的,别的家卫怎么想他不管,他一心只当着俞国振的“世仆”,那么他的婚姻问题,就容不得他自己作主,该由俞国振为他安排了。

因此很长时间,他对女子不假言色,直到看到沈云英,那佩剑少女姿容倒是其次,关键是显示出来的飒爽,让他颇为心动。

但对方年纪也太少了,今年也只是十四岁。

他却不知,十四岁的沈云英此时脸色凄楚,一身孝衣,端坐于马上。

在她的身前,挂着一柄梨花枪,背后则背着一柄雕弓。一个家将拉着她的缰绳,神情惶急地道:“小姑奶奶,当真是不能去,贼势大,你一姑娘家,如何去得!”

“先父身荷国恩,战死沙场,此为国尽忠;云英不忍父亲曝骨于野,前去寻觅,此为父尽孝。忠孝之家,何惧之有?”

此语说出,那家将顿时愣住了。

“先父在时,对诸位不薄,此次先父遇难,家中又无男儿,唯有小女子前去收拾尸骸,诸位若是念在先父恩情上,愿意相助,小女子必散尽家财以致谢!”…,

沈至绪这个荆州守备之职,上任还不到八个月。上回他与方子仪同时遇刺,也因此进了曹化淳之眼,曹化淳随手便给他安置了个荆州守备的差使,伤好后打发到了荆州来,却因为熊文灿的无能而败亡。沈云英得知乃父阵亡的消息,便打定主意,要去荆州城外找回父亲的遗骸。听她这小小姑娘说出这番话,那些家将家丁们面面相觑,然后有人厉声道:“小姑奶奶说的是,我们不过是贱命一条,既受了守备老爷的大恩,不可不以性命相报。小姑奶奶,小人愿意随你前去!”

有一个带头的,其余人也情绪激昂。见他们的血气被激发出来,沈云英又道:“如今献贼围监利,我父虽死,我身为其女,亦是国家俸禄所养活,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欲登城战守,不叫献贼破城……诸位若有心,便与我一起守城去!”

这些家丁当中,不少人悄悄松了口气,如今献贼一支十余万围着监利,让他们出城与之战,虽然现在被激得只能承诺,可是众人心中还是惴惴的,但若是据城而守,那么危险性就要小一些。

“随我去军营去!”沈云英又道。

她纵马疾奔,很快就到了城中军营。此时城中一片惶惶,军营中的士兵也不知所措,没有丝毫士气可言。沈云英的到来,令那些士兵惊讶之余,多少也安了些心。

与别人家的女儿不同,这位沈守备的女儿,可是经常出入军营舞刀弄枪的,莫看她只有十四岁,可枪法极是出众,等闲士兵,都不是她对手。

“奴虽身为小小女子,为承先父遗志,决意与监利城共生死。诸位大好男儿,父母妻儿,多为监利本地之民。诸位莫非弃我父不顾后,还欲弃父母妻儿独自逃生乎?”

她悲愤大喊,此语一出,军营中数千官兵个个面皮涨得通红。

沈至绪为守备主官,带着他们约两千人出外,结果与流寇打了场遭遇战,他们抛下沈至绪逃回城中,而沈至绪因此战败遇难,此事被一小小女子说了出来,如何不令他们羞愧?

况且,沈云英后来的话语说得对,他们可以抛弃身为官长的沈至绪,可是能抛弃自己的父母妻儿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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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一、皎皎明月耀荆楚(三)

白文选骂了一声,恨恨地紧了紧衣裳,望着城头的大明旗帜吐了口口水。

这小小监利城,原本以为可以一推而下的,结果却这么难缠,连攻了两日,虽然城上已经破坏不堪,却终究是未曾攻破。

他甚至亲自登城而战,见到城上那些破烂不堪的官兵哭嚎着抱住登上城的人一起落下,两人同归于尽。这种情形,不只一次!

“那个娘儿们……”

他抬眼向城上望去,只见大明旗下,站着一身孝衣的女子。在孝衣之下,是一套盔甲,而那女子身材甚至还未长足,不过是十四五岁的模样!

原本一身雪白的孝衣,因为这两日在城头的激战,已经沾满了斑斑污痕,少女原本略有些丰腴的脸,也明显瘦俏下去。她站在城头,却是屹立不动,身边是忠心耿耿的家丁护卫,这两日来,只要流寇攻城,那她必然立于大明旗下!

她这个人,几乎就成了大明旗帜了。

仿佛是感觉到白文选的目光,沈云英也向这个方向望了过来。

如今监利的局势极不利,他们挡住了献贼顺江而下的道路,张献忠并没有放弃攻夺湘湖的念头,攻下监利,他们便可以威胁岳州。因此,他围荆州实际上就是吸引各路朝廷援军,实际上却是想破监利渡江。

原本以为这座只有几万人的小县城可以一鼓而下,却不曾想在沈云英激励之下,这座看似虚弱的小城,竟然硬生生扛住了他们的攻击!

张献忠如今虽然有数十万人,但大多数都是跟着他混吃混喝的,真正打起硬仗派不上任何用场,这些人也只是新附,不少人甚至从未上过战场。故此,他能依靠的主力。还是他老营的三万余人——这还是他将数十万人中悍勇不畏死者全都弄进来后拼凑出来的数量。

这又是俞国振在《流寇论》中所说的流寇的大弱点之一:不练兵。流寇的精兵,都是打出来的,个人悍勇上,确实是百里挑一,即使是受过训的虎卫,一对一情况下也未必能占到便宜。但打出一个精兵,要死掉数十成百个普通青壮,这种折损率之高。注定了流寇的精兵一但被摧毁,就很难得到补充。相反,虎卫则不同,练成十个虎卫,也不过淘汰两三人,而且淘汰下去的人还可以作为普通劳动力存在。继续创造物资与财富。这样一来,若是战事持久,流寇象蝗虫,吃尽了能吃的东西,必然走向灭亡,而新襄则始终拥有自己造血的能力,就不虞此节。

今日又是一日未能攻下,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流寇可没有挑灯续战的意志。故此在利监周围燃起无数堆火,一边吃嚼一边嬉闹。贼人连营足有十余里,因此从城头望去,到处都是一片星星点点的火光。

正值月中,一轮明月光空,照得地面上银灰银一片,就算隔着稍远一点,也能看得出人的影子。俞国振摇了摇头,叹气道:“这帮子流贼。打了这么多年。仍是毫无长进!”

“这不正合济民心意么?”旁边一人手摇羽扇,飘然欲仙。

宋献策看了这人一眼。在心里微微苦笑,却不曾想这位竟然会跟来,简直是要抢自己饭碗。

“正之先生说的不错,流寇越是弱,咱们取胜得便越是轻松,代价就越小。”宋献策当然不会坐视自己的饭碗被人抢走,他大声说道。…,

“说实话,我还是觉得,正之兄去研究所比较合适,你造的那齿轮和擒纵器,当真很重要!”俞国振无奈地看着那位正之先生。

这位正之先生正是王浩然,当初与俞国振初遇时,便说了他的志向是在沙场建功立业,而且自诩精通兵书。后来因为家中变故不得不挟妻小去投王传胪,王传胪又将之推荐给了俞国振。他原本为了研究兵法而研究过天文机械,原本是为了观星与改进军械所用,人又是聪明,在俞国振这儿自学了一年,将原先所学与俞国振的实学相应证、贯通,再被俞国振点拨了一下,竟然颇有建树。什么钟摆原理、擒纵器等等之类的问题,被他一一攻克。

可这人没有定性,眼见大功告成,他又觉得缺乏挑战,将一大堆的资料扔给俞国振,转而要求加入虎卫——他口气倒大,直接就要求在虎卫里弄个旅正干干,这自然是不可能的,俞国振被他缠不过,也想让他知难而退,便给了他个临时的“录事”职务,带着他一起北上。

没想到这厮倒是做军师做出兴头来了,还换了身羽扇纶巾的行头,俞国振每次看了都要笑上半晌:现在流寇中这般打扮的,两只手都数不过来。

“研究所太无趣,我既学了孙吴兵法,自然要一试身手。”王浩然气宇轩昂:“我观流寇这般散乱,必无防备,只需要一部精锐衔枚夜袭,必可一击破之!”

宋献策歪了他一眼,这还用说,无论谁都看得明白这一点吧。

这种道理谁都懂,关键在于有没有能夜战的兵。虽然此时的夜盲症不象是后世小说家所言那么严重,但在这月光下仍然能完全发挥出战斗力的部队,并不多见。

对于新襄虎卫来说,这当然不是什么问题。

俞国振从来不认为,凭借虎卫武器上的优势就能够横扫天下,即使虎卫丙型火枪已经开始列装,但是冷兵器的训练他也从未放弃过。对于虎卫的要求,是除了使用自己的武器能取胜外,使用缴获的武器也要能取胜。

这也是这个时代落后的后勤补给造成的,同这个时代其余军队相比,虎卫的火器对于补给上的依赖可以说更为严重,而有的时候补给跟不上,火器无法派上用场,那么就必须用所缴获的武器去战斗。

所以冷兵器、夜战,虎卫也极拿手。他们是职业兵,与除了操演还得充当仆役的明官兵不同,与除了抢掠之外几乎不操演的流寇就更不同,在某种程度上,他们更象是建虏的八旗。以战争为职业,每日除了吃饭睡觉,就是训练各种和战斗有关的技能。

“我去!”齐牛在俞国振身后突然道。

俞国振看了看他,笑道:“自然可以……先以火力击溃,然后掩杀。”

俞国振没有用什么奇计,从流寇的情形来看,他觉得也没有必要使用奇计。所有的奇计都意味着有比较苛刻的条件,若是条件出现什么意外。反倒更容易出现意外。

便是孙子,在谈到“以奇胜”的前提,是“以正合”。

他这边下令,那边王浩然急了,也顾不得摆出诸葛之亮的模样,扯住他道:“这么急做什么。且让我好生谋划一番……”

俞国振笑着点头,实际上却是给齐牛做了个手势,王浩然正口若悬河地说着该如何排兵布阵时,齐牛却早就引人去了。…,

激烈的火枪声没有多久,就从监利城的东北角响起,这样的枪声,让终于换下去休息的沈云英霍然起身:“流寇又攻城了!”

她扔下碗筷,立刻就要上城,但旋即听到东北方向传来山崩海啸般的欢呼声。沈云英快步要上城头。就见着一个家丁飞跑下城,一见着她便大叫道:“小姑奶奶,小姑奶奶,援军来了!”

援军!

沈云英身体微微晃了一下,好在她体质好,立刻又站稳了,然后一声不吭跑上城。只见皎洁的月光之下,一队不知从何而来的士兵,排着长长的队列。以整齐的线阵一层层向前推进。每推进十步左右,便止住。然后举起火枪,进行射击。

这样滚滚向前的火枪阵,让沈云英瞧得目瞪口呆:什么样的部队能在这种连绵的攻击下而不崩溃?

至少流寇是做不到这一点的。被俞国振称为“排队枪毙”战术的这种战法,说实话在壮宽之余,其实很没有美感。但是凭借新襄强大的武器装备,他们就是可以用这种战术去碾压敌人——特别是在与敌人兵力差距不是太大的情形之下。敌人唯一的应对方法,就是派出精锐部队,从虎卫战阵的两翼迂回包抄,避开正面强劲的火力,而去攻击侧面。

但是对着新襄虎卫,这一招可不容易施展,齐牛带着六百骑兵,护住了虎卫的两翼,零散敢于前来的流寇,都被他们杀散。

虎卫丙型燧发式火枪,除了精确程度仍然不理想之外,其余方面已经能形成这个时代最强大的阵前步兵杀伤了。高达百分之八十五的击发率,保证了它的有效性,每一轮射击,都是阎王向一排流寇招手,能够约束其在战场上杀伤力的,唯有虎卫们的射击速度。

熟练的虎卫,平均射击速度,约是二十秒,也就是说,一分钟,他们能射出三枚子弹。即使因为步行推进,射击的速度受到影响,他们也基本能做到每分钟两发子弹。

这种射击频率,让不能承受重大伤亡的流寇根本找寻不到应对方法!

白文选又是第一批逃走的,这个时候,他心里满是恐惧。

他很清楚,全天下能用这么霸道而蛮不讲理战术的,唯有俞国振的新襄虎卫。这一次他看到的可不是虚张声势的旗帜,而是那头幼虎真的又出现在了战场之上!

虎啸于野,必欲噬人!

仅仅是三轮射击,可能被射杀的流寇还只有一两百人,整个流寇大军就彻底崩溃了。他们四散奔逃,除了虎卫杀过来的东北角外,别的方向都有人逃跑,甚至有人逃到监利城下,跪着就磕头求降。

看到这一幕,沈云英眼中泪水突涌,若是这支军队出现得再早些……那该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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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二、皎皎明月耀荆楚(四)

王浩然手仍然高高举起,那原本是他向着俞国振笔划他想象中的阵势的,但现在,显然不需要了。

他有些惊讶,有些困惑,还有些不愤。

“这样……”就结束了?、,他喃喃地道。

“对,这样就结束了。”俞国振愉快地笑了起来。

与王浩然交谈过不少次,两人也算很有些交情,而且此人颇为自负,别人都称俞国振为南海伯,不愿以大明爵位称呼的也唤介国振为介公子,可整个新襄,只怕就是此人还称俞国振俞济民。

倒不是他轻视俞目振,只是有着这和大大咧咧的性格,同时也并不觉得俞国振身份的不同会让两人的关系发生什么变化。

“为什…“为什么就这样结束了呢?”王浩然有些失囘魂落魄,这不合理啊!

他翻烂了剁吴兵法,也背熟了纪效新书,不唯如此,甚至连一些当今的兵书他都熟记。他的目光不由自主转向旁边一人,那人的神情也有些恍惚,和他一般,失囘魂落魄。

“安囘民先生……”这个,这个……”

若说是谁激得王浩然又起念头参与军机,这个人起了极大的作用。只不过与被公开任命为录事的宋献策和临时差遣录事的王浩然不同,此人因为身份缘故,并未有任何职衔,他来到这里,可谓就是一介客卿。

“为何……”会如此,南海伯,在京畿与建虏交战,亦是如此?”

“差不多吧,只不过在京畿时我兵力微少,无法如此与敌战。”俞国振微笑道:“时移事易,兵法自当有所变化,火器发展至今,自然要取代刀剑成为战场利器,那么如何使用火器、如何用好火器,才是今后兵法应专注之处。安囘民先生,你觉得如何?”

那位安囘民先生神情恒淡,向着俞国振便是一揖,转身就要离开。王浩然慌忙一把拉住他:“安囘民先生何必如此?”

“原以为我一生所学,能对南海伯有所用处,进而报效国囘家,如今看来,是我坐井观天了。南海伯麾下一将亦胜过我十倍,我何必还在此自取其辱?”

这位安囘民先生原是一脸傲气,这个时候,那傲气就全变成了愤愤,说到这,他又长叹一声:“此非我之时也!”

俞国振看了他一眼,没有开口挽留,他知道这和读书人的脾气,此人才华是有的,甚至还很足,但也沾染了一身此时读书人喜欢装的习牲。

自然会有人拉住他。

果然,王浩然抓囘住他不放:“安囘民先生何出此言,先生当今兵法大家,济民当初闻说先生来,也是倒履相迎的,只不过如今,如…”

说到这,王浩然有些说不出话来了。

这位安囘民先生和他其实有半师之仪,两人关系甚佳,所以当王浩然在新襄立稳之后,觉得可以将安囘民先生举荐给俞国振,而俞国振也确实对此人极感兴趣。此人初来时,俞国振甚是看重,许多军事上的问题同向之请教,但随后却渐渐疏远了。

虽然安囘民先生才子心性较为狂傲,但俞国振并不是容不下别人狂傲的人。

“安囘民先生何必急着走,以鄙人之见,南海伯非是不重视安囘民先生,只是觉得安囘民先生所言军阵之法,与虎卫如今的情形略有不合罢了。”…,

宋献策也开口劝道,只不过这劝说与其说是劝,倒不如说是在赶此人离开。这位安囘民先生看了他一眼,目光中多少有些不屑,不过还是驻足转向俞国振:“南海伯一言不发,可是觉得与茅某说话辱没了南海伯?”

俞国振微微笑道:“安囘民先生此言大谬,先生早年在辽东所立功勋,俞某也是极为钦佩的。但…”我知道先生心意,料想朝囘廷有起复使用先生之日,到我这里,不过是来看看新奇,故此我不敢用先生。”

他这话说出来,便是王浩然都哑口了。

“南海伯意欲不忠于朝囘廷,不忠于大明?”那位安囘民先生目光顿时凌厉起来。

“若不忠于华夏,我岂会冒囘天囘下囘之囘大囘不韪,领兵来此?”俞国振轻声道:“以安囘民先生之博雅,当知我来此会冒何等之险。朝中刀笔剑舌,可是远胜阵上箭锋矢雨。”

那位安具先生又道:“那为何不敢用我?”

“怕误了先生,我虎卫用兵,与先生所学不合,先生若无变化,用于他兵,必受其累。”

不等安囘民先生回应,王浩然便嚷道:“这倒是实话,我自诩读过不少兵书,以往看济民对敌方略,自觉也能揣摩出其间的一二道理,但今日亲自上了战阵,就觉得”所学恨少,恨少!”

他这番话说得恰到好处,俞国振看着他嘿然笑了笑,点头道:“正是如山“若是安囘民先生不弃可以在我这先看一段是吧,我这有不少调研员。

俞国振这话让这位安囘民先生心生犹豫。

若是俞国振大礼相邀,他会毫无疑问地留下来参赞,可是现在很明显,俞国振对他并不是十分待见,而且一个区区调研员,那不过是俞国振养些闲人蔑片的位置,他如何愿意来坐!

他是谁,茅元仪,科举出身,弃文从武,曾参赞于剁承宗、袁崇焕帐下,与魏阉一囘党为死敌,任过辽东副总兵,献过兵书《武备志》,得罪过兵部尚书王在晋,惹妒过兵部尚书粱廷栋,与鹿继善为友,纳王修微为妾,若不是仕途多桀,早就该是一方大员,哪里轮得到俞国振来教训!

他却不知,他让俞国振前恭而后倨的原因,就在于他的那部兵书《武备志》,当俞国振看到其中占上天气变化来判断即将发生什么事情的内容时,虽然其余部分颇有些见识,但仅这一点,俞国振就判断,此人极为自以为是。

正是读书人的共性,看了两本古书,便自觉能指挥百万雄兵,可以书写兵书战策,能够对所有事情指手划脚。就如后世某些自诩学者公知的人一般,从不到最底层去接囘触民生,却只因看了两本洋书就自觉能总囘理一泱囘泱囘大囘国。这和人的傲性若不迎头痛击,他们就不会对自己实际上能担任的职司满意,一心会想着要更多的权力,而且为了展示自己的权力,他们肯定会不惜杀囘人立威。

俞国振几于可以肯定,自己若是以茅牙,仪为军师,第二天他就会逮着虎卫中的某一个重将杀了立威这和事情,正是这些纸上谈兵的秀才们爱做的。

倒不是说这些秀刁不行,可必须下到基层去磨练,去真正懂得什么是战争,才能可去负责具体的战术指挥,否则就老老实实跟在他身边做些战略赞划,的事情吧。…,

见茅元仪在犹豫,王浩然顿时急了。

他知道新襄的规矩,自巳想从所谓的实学研究方面转移到军事方面来,临时录事一职已经是俞国振给足了面子,但这只是临时差遣,此战结束之后就要取消,而且根本没有任何实权。

他可是想着横刀立马独领一兰,在举荐茅牙仪并写信将之从贬戌的福,建请来后,这个念就缠绕着他,特别是新襄随着虎卫不断胜利而形成的拥军氛围,让他更觉得,在实学研究院实在是没有在虎卫中做事来得光荣!

原本他想来,丹茅元仪的资历,俞国振肯定是立麾登台拜将授予大囘权,他也就可以跟着沾光。可现在看来,俞国振似乎不准备重要茅牙,仪!

因此,他灵机一动:“安囘民先生,去年京畿建虏入寇,鹿少卿虽是知兵善用,却终于城破不屈而死,是俞济民带兵杀扬古利,为鹿少卿复仇。安囘民先生向来与鹿少卿为友,当知此事!”

茅元仪神情微变,他当然对这件事情记忆极深,他与鹿继善的友谊极为深厚,而且当初羽承宗对他也非常看重,屡屡向朝囘廷举荐他来主持辽东兵务,鹿继善在这其中也为他拼命鼓吹,但是结果却是如此!

“我欠鹿公的。”他在心中如此想,然后看着俞国振:“眨然如此,我愿在南海伯帐下为调研,只是朝囘廷那边……”

“朝囘廷那边,自有我来打点。

”俞国振这才掩不住脸上的喜色:“既然如此,安囘民先生的第一项事务,便是研究火枪兵实际战法运用。”

“好……”

茅元仪勉强答应下来,旁边的宋献策无声冷笑了一下,他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茅元仪是挟着一腔傲意过来的,也觉得自己有资格指点南海伯,却不想南海伯之功业可谓当囘世无双,谁有资格在军略上来指点他!

就是自己,原先也想装神弄鬼唬一番,结果还不是被南海伯降伏,乖乖地从头学起么!

俞国振收拾茅元仪的同时,齐牛抬头望着城上,原本流寇崩溃之时,城上大声鼓噪,紧接着他便看到城上一个倩影,可现在再看,那身影却不见了。他眼见战局已定,也没有急着追敌,而是来到北城门前,便看到城门大开,一队队跪伏着的俘虏被绑起押囘送入内。他拉过一个官兵问道:“城头方才那位小娘子呢?”

“可是沈小姑奶奶?”那官兵一脸秦敬:“上姑奶奶方才领人出去,说是追击流寇,寻回她父亲了”上人也想跟她去,却是被令留下收拾俘虏迎接援军……”

“胡闹!”听得这话,齐牛顿时喝了一声,然后又道:“向哪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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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三、骄至横处藏凶芒(一)

沈云英身边跟着的便是那日她父亲兵败时逃回城里的官兵,在他们指点之下,顺着官道奔了大半夜,到天色转亮,这才望见前方的一处林子。

“当日老爷且战且退,便是退至此处,战马受伤,不得不弃了战马,然后步行入林,再那之后,小人便不知道了。”

沈云英哭了数日,又在城头守了两天,泪水早就流干了。闻言之后只是点了点头,然后抬眼向那林间望去。

林子不密,显然平时有人樵采,而且有明显的林间道路。她催马向着小道过去,才一入内,就听得弓弦声响,她毫不犹豫偏身,一枝箭穿过她头上的发髻,钉在了身后的树上。

“狗贼!”

沈云英咤了一声,一踩马镫,战马长嘶入林。虽然知道她身手不逊于成年男子,可是家丁们还是纷纷跟上,片刻之后,便将藏入林中的十余个流寇尽数杀了。

“这些狗贼……”沈云英又骂了一声,突然注意到,林间一根树枝上挂着一块布,她心一动,将那布摘了下来。

她认得这块布,原是方子仪送她的新襄棉布,染成的色鲜艳异常,故此她将之为父亲制成了一件战袄。紧紧攥着布片,沈云英捂着嘴,浑身颤抖起来。

无泪的哭泣,最为伤人。

顺着这林间采樵人开出的小道,她慢慢前行,细心地打量着周围,希望还能找到一些她父亲的线索。穿过林子之后。她眼前霍然开朗,却看到一处村落,从那模样来看,村落竟然还是完整的。

“随我来!”

若是村子完整。或许还能从中问到点消息,因此她上马快步向前。

村子入口处,一群满脸惊惶的村民,看着她驱马而来,纷纷就要走避,她扬声道:“休怕,休怕,我们是官兵……”

可一听得是官兵。村民逃走得更快了。

还是一个家丁手快,一把揪着个跑得慢的老头:“老东西,我家小姑奶奶问话,你们跑什么跑!”

那老头转过脸来。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不敢,不敢,老儿目盲耳聋,实在是什么都不知道……”

“什么都不知道,还留你作甚?”那家丁知道如何对付这种老头。当即抓着刀柄道。

老头顿时跪下:“小姑奶奶有话请问,请问!”

“大约……四日前,有没有一个朝廷将官经过此处?”沈云英颤声问道:“国字脸,红面庞。使一杆大枪……”

那老头愣了愣,目光中闪过一丝犹豫。沈云英顿时生出了一丝希望,她父亲死讯是逃回的官兵带回的。但却没有谁能说清楚她父亲具体死在何处,故此,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我是他女儿,我是来寻父的!”沈云英说到这,猛地想到什么,摘下头上的发钗,将之交到那老头手中:“若能指明寻处,愿以此为谢!”

这发钗亦是方子仪送她的礼物,甚是珍贵,那老头虽不识货,却也知道这玩意非同小可,因此一面死死攥着,一边喃喃说“这怎么可以”。

沈云英又催促了一句,那老头才指着正东方向:“确实有员大将受伤退入村子,后来倒在那里,村里人见他英勇,便将他搬到了东面那座破寺庙里。”

沈云英闻言,立刻催马向着一里许的那庙奔去。那破寺庙也不知遗弃了多久,都塌了大半,原先的院子里长满了杂草灌木,神龛佛像也都不见了。在一块还算完好的屋顶下,放着块烂木板,一具身着战甲的尸体,便躺在那儿。…,

“爹爹!”

沈云英悲呼了一声,冲了过去。

沈至绪身上可以看得到的伤口便有十几处,既有弓箭枪子,也有刀剑矛槊,看得出他是在何等不利的情形下辗转苦战,终于鲜血流尽而阵亡的。村民待他倒是还算好,不仅没有剥去他的衣裳,还用清水为他洗了脸,拾掇得还算干净,只是身上的血迹却是怎么也洗不掉的。沈云英伏尸大哭,旁边的家丁士兵,也不禁为此泣下。

正当沈云英大哭时,有一队人却北面进了那座村子。那队人一进来便是踹门踢屋,劫掠放火,而漂亮些的姑娘媳妇,也被他们驱赶到一处,村子里的男人稍有反抗,便是被乱刀砍死。村里的哭嚎声与火光传到破庙这边,庙里的沈云英毫无知觉,但庙外随她来的官兵却知道了,立刻闯进来,也顾不得沈云英在悲泣:“小姑奶奶,出事了,有贼人!”

“贼人?”沈云英抹了抹眼睛,站起身来:“杀贼去!你们几个,在这里守着我父亲!”

那几名被点到的家丁应了一声,沈云英就杀气腾腾地出了庙。随她出城的有三百余人,她领兵回头,不一会儿便又到了那小村子前。

小村子里的人将她父亲安置好,这份情她必须要承。

“是官兵?”有人见着那些正在烧杀劫掠之辈后惊呼道。

沈云英目光一凝,还不待她说什么,就见旁边的屋子里冲出一老头,那老头满脸是血,看着她时尽是恨意。

“还你!”那老头将一枚带血的发钗掷了过来,沈云英让了让,那发钗撞在她身后的墙上,碎成数片落下。

老头恨恨地看着她:“狗官之女……枉我们……”

说到这,沈云英已经明白,老头以为这后来的官兵也是她带的!

“住手,住手!”沈云英凝眉道:“你们是何人所部,竟然在此滥杀无辜!”

“啊,这有个小娘儿们,好生端丽……还对着爷们吼呢!”一个官兵笑嘻嘻地拧着一个女子出来,那女子正回头哭喊。那官兵挥刀便将之杀了,然后兴致冲冲奔向沈云英:“这有更好的!”

他也是昏了头,将沈云英身后的家丁和监利兵都当成了自己的同伴,以了沈云英面前才觉不对。刚要说什么,沈云英梨花枪已经刺了过来,直接贯入他喉中,他咕咕发出诡异的声音,然后跪倒在地。

“胆敢劫掠奸淫者,杀无赦!”沈云英恨恨地道:“国家大事,就是毁在尔等之手!”

“你是什么人,敢杀官兵。是想造反?”对面的官兵中闯出一军官,这军官身上缚着几个包裹,满脸都是骄横模样。

“故荆州守备沈之女在此,你们将官是谁。为何敢滥杀无辜?”

“荆州守备?屁大的官儿,也敢在老爷面前叫嚷,还是故的……便是活着的荆州守备,敢杀左总兵之人,今日也少不得拿命来抵!”那军官嚷道:“弟兄们。将这娘儿们擒了献与少总兵!”

他一嚷,身后便上来了几十人,沈云英气急:“左总兵……左良玉的兵……无怪乎百姓都说你们比流寇还狠……”

话尚未说完,这几十人便向她冲来。左良玉、刘泽清可谓大明中原总兵中拥兵自重者之典范。两人养寇自重、军纪败坏如出一辙,而且都是东林党倚为长城的角色。沈云英怒极。加之她父亲之死,原本就与左良玉拥兵不前却迫她父亲出援有关。因此挺枪便向那嚷嚷着的军官刺去。…,

这一动手,双方顿时火并起来,沈云英带来的兵多,三下两下将左良玉兵压到一处,但紧接着她背后一乱,却是更多的左营官兵冲了来。

“这娘儿们乃是流寇,擒了她,擒了她千人骑万人跨!”

沈云英连杀了几名左营官兵,因此对方对她恨之入骨,纷纷叫嚷,还给她扣了一顶流寇帽子。沈云英见情形不对,想要杀出村子,可周围聚起的左营兵马越来越多,渐渐竟然有千余人。她手中的又是疲兵,冲了两次便冲不动了,只得退到村中一隅。

此时她意识到,自己恐怕很难脱身了。

“今日是我误诸君……”她下了马,向周围官兵行礼:“我连累诸位,唯有一死谢罪,只是若诸君能脱身,还请安葬家父!”

说完之后,她横剑在脖,仰天长叹了一声。

就在她准备抽剑时,突然间听到一声既熟悉又陌生的喝声。她垂眼去看,便见一片大乌稚黑马,如分浪踏波般从左营军士中突来,凡敢挡路者,尽数崩溃!

这个身影,她绝对不陌生,一年前,在京城时,她亲眼见着这个庞大的身影象是一堵城墙般守在她身前。

齐牛手中长槊左右突刺,转眼间便杀到了沈云英面前。

在得知沈云英出城之后,他立刻去向俞国振请示,请求前来支援,俞国振不但准了,而且还亲领大军过来,将指挥权交给了高大柱。

“小官人,我们是不是也上?”远处田伯光向俞国振问道。

“蠢,难得老牛这般,我们去凑什么热闹?”俞国振哈哈一笑:“你还没有看出来么?”

田伯光托着下巴,琢磨了好一会儿,才恍然大悟:“老牛看上那个小娘儿们了?”

“怕是如此,子仪也曾对我提过此事,我只道她看差了眼,没曾料想,竟然是真的……子仪心细,有大智慧啊。”俞国振赞了方子仪两句。

旁边的宋献策神情却不大对:“公子,左良玉那边……怕是不大好办。”

茅元仪与王浩然同时看着俞国振,左良玉骄兵悍将,为一镇总兵,就是总理熊文灿也奈何不了他,原因在于左良玉背后是东林党的大力支持。

他们都想知道,俞国振会如何应对这个背景深厚的大将。

田伯光却完全不将左良玉放在心上,刘泽清不是和他一般嚣张过么,如今呢,尸骨都烂得不知成了什么样子!

“我倒要看看,左良玉能怎么样。”俞国振弯了一下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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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四、骄至横处藏凶芒(二)

左良玉一脚将身前的兵器架子踢翻,然后转身咆哮道:“老子纵横天下多年,从未吃过这种羞辱……你们也是丢人现眼,竟然给一个小娘儿们给杀了回来!”

“老爷,那娘儿们说是荆州守备沈至绪的女儿……”

“我管是什么鸟人的女儿,我只晓得你们这些兔崽子让老子丢了面子!”

左梦庚在旁轻声劝道:“父亲何必发怒,不就是一群残兵么,如今兵荒马乱到处都是流寇,谁知道会不会被流寇杀死呢?”

他此话一出,左良玉回头望了望:“你小子心比老子更狠……也罢,便由你去处置!”

那跪着的士兵大惊,慌忙又道:“旁边尚有湖广巡抚方孔炤之兵!”

“方孔炤之兵?”

这话让左良玉眉头皱了起来,示意左梦庚暂时停留。

左良玉很清楚自己为何能屡屡被劾却最多只是被降职留用,这其中,东林出力不小。所以,他在南直隶时,遇着张国维、史可法,都相当客气,这二人的军令,他多少还要听些。

相反,杨嗣昌一向与东林不睦,他扶植起来的熊文灿,左良玉当然不会给之好眼色。

但湖广巡抚方孔炤则不大一样,此人与东林关系向来亲近,但与阉党中的阮大钺也有些交情,同时,据说此人还是南海伯亲戚长辈。

对于俞国振。左良玉并不陌生。他从史可法那儿不只一次听到提及俞国振,自己也非常羡慕俞国振。象他这样的武将,最大的梦想,便是能因功封爵。只不过他此前虽然也立过不少战功,却一直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战果,而且也吃过不少败仗。

若是真与方孔炤起了冲突,那些东林大佬们会站在何方?

东林也只有在面对阉党时才会真正团结起来,大多时候,他们相互之间也是明争暗斗的。至少左良玉可以肯定,史可法对于俞国振并不满意。总觉得俞国振这人“只识小义不识大义”,甚至还抱怨说,俞国振借《风暴集》乱清流,借《民生杂纪》坏学风。独占新印刷术之利而不用于东林诸君子,其心可诛。

一念至此,他看着左梦庚:“我儿,此事由你去处置,稍稍控制一点度,老子可没有吃亏不出声的规矩。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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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梦庚深沉一笑,向着自己几个亲兵点了点头,然后便出了左良玉的大帐。他走之后,左良玉才觉得怒气稍稍平歇,哼了一声:“若不给这些小辈一点厉害。只怕有人更会猖狂!”

营中诸将都是屏息凝声,无一人开口。

众人都知道,左良玉的怒火其实并不是向那个据说阻止左良玉部下劫掠的沈姓小姑娘,而是向着方孔炤,还有熊文灿。

左梦庚出了营,并没有向着那座小村去,而是折向南面。

此次俞国振夜袭流寇,事先方孔炤已经与熊文灿通了气,故此左良玉部才会适时出现,加入追击败寇的行列中来。捡了个大便宜的左良玉。还知道湖广兵的位置,左梦庚对此也是极熟的。

左良玉的意思是要出一口气,让方孔炤吃一个哑巴亏,看起来是为沈云英之事,但左梦庚知道这背后其实暗藏着别的玄机。即使没有沈云英之事,左良玉也必然会动手制造事端。

左良玉原本就是磨擦高手。他新败之后,如果湖广兵也败那没有什么,可如果湖广后胜了,他必然要制造两军间的纷争,为的是不令背后的大佬们小看而放弃他。…,

以左良玉看来,凡文臣督君,必皆懦弱,方孔炤虽然这一年多来颇练了些兵,却也不能例外。只要他表现得跋扈强硬,方孔炤多半会退让,只有背后的俞国振,会有些麻烦,但左良玉不怕麻烦。

高大柱带着百余人缓缓前行。

白文选所部十余万人,除了两万惯寇外,大多都是在荆襄一带挟来的百姓,他们从贼之心并不是很坚定,因此在得到降者不杀的宣告后纷纷投降。这些人口,对于官府来说是负担,可对新襄来说却是财富。将他们解至钦`州,先在码头处的隔离区住上三个月,习惯了新襄的规矩和南方~~-更新~~的气候,便可以送往需要劳力的各处了。

所以高大柱将自己手中的人都派到了各处去收拢降者,他估计总能收拢到几万降人。

一队同样是明军的士兵迎面而来,对方的队列很松散,高大柱皱了皱眉,若是虎卫这般行走,那是要吃棒子的。

虎卫只要外出,无论是行军还是做什么,都讲究成行成列,两人可以并肩成行,但三人以上就得依次成列,这是最基本的规矩之一。象高大柱如今带着身边的两百人,除了他与五六名军官是单独一列之外,其余诸人排成两队,行走之时,自带着一股威风。

迎面而来的则不然,他们军纪涣散,闹哄哄的,让练惯兵的大柱很是不满。

而且这条官道并不宽敞,对方如此来,必然挡着他们。因此大柱下令道:“都有,立正,靠边!”

大柱的意思就是让开主道,等对方先走之后,他们再继续前行。这是出于虎卫的骄傲,不愿意同这等乌合之众混杂于一处。但看在对面人眼中就不一样了,左梦庚顿时变了颜色:这厮如此警觉!

他心气比父亲左良玉还大,左良玉只想着给方孔炤一点教训,他却想的是直接将俞国振派到方孔炤手下最得力的助手高大柱除掉。若是有机会,把俞国振干掉,他也毫不手软。

因此他借着熊文灿的名头,拦住湖广兵问高大柱的下落,很快得知高大柱身边兵力不多,正向着郝穴口进发,故此半路来劫。

此时看到高大柱的一百余人突然到了道旁立正肃立,仿佛是战前的准备一般,左梦庚心念一转,他带来的人虽然不多,却也有千人之众,对方仅有百人,即使不能出奇不意,也有必胜的把握!

“动手!”

一念至此,他厉声喝道。

与左良玉多少对朝廷还有些敬畏不同,左梦庚骄横远胜乃父,在他看来,有着东林大力支持,杀个把伯爵属官根本算不了什么,何况高大柱还没有什么正式的官职,严格来说只是俞国振的家仆。而且他拿定了灭口的主意,杀完之后推给流寇就是——谁让这高大柱只带着百人就敢在这附近赶路?

他一喝动手,部下中弯弓搭箭者、点燃火枪者,还有向着高大柱这边蜂拥而上者,尽皆有之。

高大柱不擅机变,看到左梦庚部这模样,初时还以为是误会,因此大喝道:“此乃湖广巡抚标下官兵,对面住手!”

迎接他的是一排箭与火枪的枪子,猝不及防之下,即使高大柱身边都是正宗虎卫,器械齐全,也顿时有十余人倒下!

高大柱自己,也是对方攻击的集中目标,好在他脑子里机变不足,但手上速度却不慢,在对方射击的同时便以手护住了面目,虽然身上中了六七枝箭,也被枪子击中数处,却并不致命。高大柱惊怒交加,这个时候他顾不得对方的身份了,新襄虎卫从来没有吃了亏而忍气吞声的前例,因此他厉声道:“反击!”…,

不等他命令,虎卫已经做好了反击的准备了。虎卫的教导团存在,使得基层军官培养制度是这个时代最为正规的,即使主官无法在第一时间做出正确反应,基层军官也知道如何应对突然发生的变化。故此,一般的突袭对虎卫来说,效果是要减弱大半的。

而且如今虎卫,已经换装了虎卫丙型燧发枪,他们不需要仓促间点燃火绳,端起枪松开保险,然后直接扣动扳机就是了。

轰的一声响,冲上来的左营官兵顿时倒下三十余人——虎卫丙型燧发枪的威力远胜过左营的火枪,更重要的是,左营除了将领和亲兵,普通士兵可是没有铁甲的。

“刺刀!”高大柱厉声道。

双方太近,即使虎卫们射术再练得精熟,也只有一射的机会。听到高大柱的命令,他们抽出腰间的刺刀,用最快的动作扣入卡口,然后旋了一下,刺刀便牢牢固定住。

“冲!”

不足百人的虎卫,便义无反顾地向着左良玉部冲了上去。转眼间,双方便已短兵相接。带上刺刀,虎卫丙型火枪长度足有一米八,比起一般的缨枪并不逊色,而熟练的刺击技艺,乃是石敬岩这位当今武学大师将自己的枪法中华而不实的部分全部剔除后的杀人技,虎卫又极擅小队作战,因此虽然人少,却一击便将敌人的势头扼住。

这个时候,左梦庚意识到,自己恐怕撞着铁板了。

他原本以为,俞国振的虎卫虽然大名在外,也不过是亲兵家丁的实力水准,强是强,但他凭借十比一的人数优势,歼灭这百余人应当是轻而易举的事情。现在看来,歼灭或许可以,但自己付出的损失,只怕不只百人。

他看出这一点,左营士兵同样看出来。自己的刀剑劈砍在对方身上,对方身体只是晃一晃,根本不在乎,而对方火枪上的尖刀一刺过来,必定是一个窟窿,纸甲和棉甲根本防不住!

一方战意高昂,一方士气低沉,高大柱虽然没有机变之能,却也看出局面在向自己这边转,他又是一声厉喝,虎卫随之向东杀去,转眼间,便冲破了左营官兵的包围,然后回头又是一阵杀,逼得左营士兵不得不稍却,再缓缓结阵而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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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五、骄至横处藏凶芒(三)

左梦庚现在的表情绝不好看。

象只被蛤蟆卡着喉咙的蛇,想要将蛤蟆吞进去,但又力有未逮,只能瞠目结舌,不知是吐出来,还是继续完成那艰难的吞咽动作。

他心中明白,拼着伤亡,灭掉这百人——不,现在只剩余退入林中的七十余人,并不成问题,但是,他要付出的可能是两三倍于此甚至更多的代价。左梦庚是自家人知自家事,左良玉部从来就不是能打硬仗的,真要逼着他们付出如此重大的伤亡去拼命,只怕这些人先得闹一场兵变出来。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左梦庚自视一向甚高,他年纪不大,但跟着左良玉时间久了,也颇经过一些阵仗,便觉得自己本领算得上天下名将。他虽不是左良玉亲子,但左良玉待他却有若新生,也多委以重任,故而听说俞国振的事情后,他一直认为自己只是没有遇着机会,否则肯定能力压俞国振一头。

但现在,他才真正意识到,自己与俞国振只怕有差距,而且这差距还不小。在他面前面对的只是俞国振的一百余虎卫,指挥也只是俞国振的一个家丁,可在伤亡三十余人后不但没有崩溃,甚至连一个求饶的都没有!

退入林中的高大柱面色狰狞,乘着左营军士没有立刻追来,他开始给自己的火枪换弹。

三十余人伤亡,对虎卫来说,已经是较高的,需要专门写报告汇报了。

高大柱心中愤怒,并不只是为了这个,更重要的是对手的无耻!

假冒官兵接近他,然后突袭!

高大柱此时还是不疑有它,觉得一定是张献忠部下袭击了自己,看到对方围上来还不退,他厉声道:“今日有我无敌!”

“万胜!”

剩余七十多名虎卫同时怒喝,声音气势,仿佛他们才是有千人一般。左梦庚一咬牙,这附近有许多湖广兵活动,他们来时就见到几伙四处捉俘虏的湖广兵,故此必须速战速决!

“火攻,少将军,可以用火攻!”身边一将提醒道。

左梦庚顿时醒悟,此时正值深秋,天气干燥,对方又藏身于一片林中,正适合火攻!

想到这里,他狞笑道:“不急,不急,只从这边火攻,他们还会逃走,先合围再说……你带人到后边去,截住他们后路,见着我这边火起,便也纵火!”

他们分兵合围,高大柱并未想到这点,等到火起时,高大柱才明白:“狗贼好狠,我们冲!”

他们寻了火势较弱处便要冲锋,哪知道左梦庚故意在此留下一道出口,便是要让他们从这里出来,虽然虎卫丙型火枪威力更大,可人少之下,他们也只能射出一轮,然后面对的就是敌人的攒射。

便是有好甲,也架不住这样的攒射,冲不出去,众人只能退回林中,而有几名虎卫身上的衣裳被火烧着,连带引得身上的纸包弹殉爆,竟然将自己给炸死!

“快走,快走!”

高大柱见此情形,只能再度冲出,但又三度被逼回林中,如此反复,他身边还剩的虎卫,就只有三十余人了。

“今日……”

高大柱情知不妙,这一次是他大意了,只道流寇大败之后无法组织反扑,却不曾想竟然来伏击自己。而且这队“流寇”的训练也特是有素,战斗意志相当顽强,他突了两次都没有突出生路!…,

“大柱哥,我们护着你出去,你回报小官人,要替我们报仇!”一个虎卫不等高大柱说完,便大声道。

“胡说八道,今日我要交待在这……”

“大柱哥,你家里还有两个小的,你必须回去,我们没有牵挂,以后清明时,你让你那两个小的去我们坟头磕个头就行!”

那名虎卫再次打断了高大柱的话,然后向着周围的诸位同伴惨然一笑:“大伙都听着,咱们这一次,一定要突出去,不能不明不白地死在……”

话没有说完,就听到外头有蹄声响起。

“援军,援军!”一个虎卫高叫道。

此时此地出现的,十之八九是他们的援军!

左梦庚也明白这一点,他骂了一声,只差片刻,便可将这队子虎卫全歼了,但现在这情形,不退也得退了。

若是给来的援军缠住,等湖广兵四面齐结,那他再想走就为时已晚。

“撤!”他不甘地道。

不待他催促,他的部下就已经开始回奔了,他们来得快去得更快,左良玉的部下中不少都是积年悍匪,逃跑逃惯了的。等那马蹄声绕过火海终于赶到时,他们早就没了踪影。

来的这队正是察觉到火光和枪声的虎卫,当发现战斗的痕迹时他们还不觉得什么,可当发现其中竟然有虎卫的尸体时顿时急了。他们沿途搜索而来,很快便看到了高大柱他们,而这个时候,剩余的三十余名虎卫个个焦头烂额遍体鳞伤!

消息很快传到了俞国振这边,俞国振也看到了高大柱的惨状。高大柱的伤势极重,能不能痊愈尚未可知,见他这模样,俞国振脸色顿时阴沉起来。

高大柱父子两代为他效力,高不胖死去已经有五年,若是高大柱再出什么问题,他不知如何去面对高婶的眼泪。当初高婶可是求过他,要求将大柱兄弟从军队中调走,只是因为大柱本人的坚持,他才让大柱负责相对安全的练兵事宜。

“张献忠所部竟然有这么大的胆子?”听得高大柱与受伤的虎卫都说可能是张献忠部下冒充官兵所为,俞国振没有说话,旁边的王浩然却忍不住开口:“未必,未必!”

宋献策点了点头:“王正之说的是,老朽也以为如此。一千余流寇中最精锐者,从敌我乱军中穿插而来,途中还假冒官兵,询问我军机密。献贼若做得出这样,就不会去袭击高大柱,而是袭击方巡抚或者南海伯了。”

“是左良玉所为。”茅元仪冷涩的声音也响了起来。

这便是身边有人参谋和无人参谋的区别了,若是俞国振一人,也会怀疑此事是谁做的,但有王浩然、宋献策和茅元仪三人在,他们三人抽丝剥茧,便将事情还原。

“左良玉。”

俞国振目光冰冷,宋献策等人最初提醒过他,他们击退左良玉所部,救下那个村子和沈云英,必然会导致左良玉的报复,俞国振当时还不以为然,觉得可以看看左良玉能奈他怎何。现在看来,左良玉确实奈何不了他,但却可以奈何得了他的部下!

这些虎卫每一个在俞国振眼中都是极宝贵的,万金不换,由于左良玉的偷袭,他们损失了七十余人,甚至比霍彦在皮岛折损的人数还要多!…,

高大柱对他忠心耿耿,一直以来也是他的左膀右臂,他将练兵之事交给高大柱,正是大柱,才练出了一批批对他忠心不二的虎卫!

平时不显山不露水,论及武勋,远远比不上罗九河、张正、叶武崖和田伯光,现在甚至比不上俞大海、顾家明等后起,但是论及重要性,高大柱绝不比这些人差,甚至有过之无不及。俞国振能定下心四处奔走,不必守着兵营,靠的可以说就是大柱!

也只是到了去年,顾家明等逐渐取代了大柱的工作,而大柱则被俞国振放到了方孔炤身边。

“伯光,你准备好人马,把我们散出去的人召回来。”俞国振轻声说道。

“伯爷,三思,请三思!”茅元仪闻言大惊,立刻开口相劝道。

无论他对俞国振有什么不满,可是也知道,自己唯一的希望就在俞国振身上,不能不为俞国振谋划。

“是,此时还不是对左良玉动手的时候,济民你未奉诏旨,出现在此处,原本就易惹言官生事,再擅杀总兵大将,便是天子也护不住你啊!”王浩然也道。

唯有宋献策,小眼睛不停地眨着,似乎在动着什么歪脑筋。

“你们不必劝了。”俞国振微微一笑:“我行事向来少有拘束,但绝不会容忍别人欺凌我的手足兄弟……若是几位先生遇着这种事情,我也不会不顾!”

此话说出,王浩然与茅元仪面面相觑,茅元仪神情微动,而王浩然则是一脸激昂。

“且慢,伯爷只是想为虎卫复仇?”一直未曾出声的宋献策突然开口道。

“是。”

“若是如此,我倒有个两全齐美的法子。”宋献策冷笑了两声:“左良玉不敢向伯爷动手,拿伯爷手下出气……伯爷自然可以拿他儿子出气。”

“嗯?”俞国振心中一动。

“另外,这对咱们新襄也大有好处。

”宋献策觉得自己思忖妥当了,又补充道。

茅元仪心中一动,他到新襄时间还短,才区区一个月,而且立刻就随俞国振北上,对新襄的归属感还不是很强,因此也不是很清楚俞国振此次北来的目的是什么。但从宋献策的口气来看,南海伯此次不单单是为方孔炤解困而来,还有别的目的?

“据老朽所知,左良玉行兵与流寇并无二致,都设有老营,左良玉强掠民女,充实老营,在南直隶时,曾有民女被强拉上船后望岸而泣,结果为其兵所杀之事,还有秀才入其营寻妻,而为其赠女以归之事。”宋献策慢慢道:“左良玉信不过旁人,这老营,向来是他义子左梦庚督管。”

俞国振听到强掠民女之事时,脸色就已经阴沉下来,等听到左梦庚名字,便更是眼中寒光冷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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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六、骄至横处藏凶芒(四)

左梦庚根本不敢停留,飞奔回沙岗,如今左良玉大军便驻于此地。他才入营,便去见左良玉,将自己突袭未竞全功的事情告知,左良玉闻言也不责怪他,只是打发他回老营驻守。

“虽然未能杀了那高大柱,但也已经给了湖广兵一个教训……”

左良玉心中对湖广兵的恨意绝不仅仅是因为沈云英之事,更重要的是,当初熊文灿手中的粤兵给他故意赶走后,熊文灿对他完全没奈何,直到那些湖广兵到来。

与容易被激怒的粤兵不同,湖广兵的军纪与表现,让左良玉自叹不如。若是他手下有这样的兵,渡江追张献忠之战未必会战败,可惜的是好兵却落在了熊文灿这蠢货手中!越是如此,他就越是嫉恨,若是湖广能源源不断地补充这样的好兵,他左良玉哪里还值得朝廷重视,哪里还会得到东林的支持!

东林党全是张国维、史可法这般的才好。

因此,他表面上不在乎,实际上却是做好了准备,等着方孔炤上门来寻麻烦。他认为方孔炤无非是两个途径:一个是派使者来喝斥,要他交出凶手;二是忍下此事,今后寻机报复。

前者他就咬紧牙抵赖,后者……谁报复谁还很难说。

“禀老爷,外头有总理老爷的使者求见!”

左良玉等待中的人没有上门,倒是等来了意外之客。第二天中午时。他便听得这话。他心中一动,将使者召来问道:“熊总理唤我去有何事?”

“是湖广巡抚遣使来,召左总兵前去问话。”

那使者收了左良玉的礼,也不隐瞒,还带着笑道:“那方巡抚的模样,似乎有些气急败坏。”

“哈!”

左良玉笑了一下,心中不以为然,方孔炤果然如他所料,不过他还不敢直接来找自己,而是想通过熊文灿向自己施加压力。

他原本想不去。但那使者又道:“陈副总兵也来了。”

“哪个陈副总兵?”

“登莱副总兵陈洪范。”

左良玉心咯登一下,猛地想起,登莱总兵孙临正是方孔炤的女婿,而在安庆之战时。他看到了登莱兵的战力,只在湖广兵之上!

若是如此,他还不好不去,否则方孔炤生生把罪名栽在他头上,发登莱兵来攻他,他现如今还在收拾溃兵中,只有不足两万人马,真要弄起来他要吃大亏。总得在熊文灿面前分辩一二,让熊文灿压住方孔炤,熊文灿主抚。方孔炤主剿,二人的关系向来不睦,自己倒是可以从中周旋。

想到这里,他点齐亲兵精锐,又召来左梦庚,让他好生守着大营,自己便领兵去拜见熊文灿。

他部队才一出营,便有斥侯快马奔向远方,两个时辰之后,俞国振便已到了沙岗。

望着远处的兵营。俞国振微微点头。

虽然是依托小村所建的临时兵营,不过左良玉终究还是有些能力,各种各样的防备搞得有模有样。只可惜,守护的士兵却一个个与土匪没有什么两样,树起的望楼上根本无人值守。或者原本有人值守,但因为左良玉离开。那人也离开了岗位。

既是如此,俞国振也就不必客气了。

“老牛,伯光,官兵为匪,比匪更胜,我在新襄一直说,手中有权力者违法,当比普通人违法罪加一等。”他回头望着自己手中的两员大将道:“左良玉部为害四方,磬竹难书,如今我还无法直接惩治他,那么先除其爪牙始——这也是为了大柱等报仇。”…,

“是!”田伯光与齐牛都明白俞国振言下之意,既然是除其爪牙,那就是不留俘虏了。

“去吧!”俞国振道。

茅元仪是见过一次虎卫作战的,他们看着齐牛领起骑兵,向着两翼散开,而田伯光则督着步卒,迅速列阵,然后穿林而出,一步步向着左营逼了过去。俞国振此次将四千虎卫尽数带来,除了五百人作为本阵预备队留下外,其余尽数出动。数千人行动整齐划一不说,而且在整个过程中,人人都神情专注,绝无一人交头结耳,发出无用的声音。

“安民先生,我觉得……俞济民这兵练得总有些不对……”

王浩然悄然对茅元仪道,他在兵书中也看过那些传说名将练兵的记载,虽然虎卫与那些军令如山的精锐很象,可给他的感觉,总以为虎卫还多了些什么。

“是有些……”

茅元仪比王浩然的感触就更深刻了,他在辽东任过副总兵,自己督掌过兵马,也练过精兵,可将他练出的兵与俞国振手中的虎卫相比,除了让他惭愧外,真没有什么别的话好说。

相比之下,这支虎卫似乎多了什么他不了解的东西。

他看了一眼宋献策,他其实瞧不大起这个不得志的秀才,可宋献策到了新襄已经有大半年时间,与如今还比较稚嫩的王浩然不同,宋献策看问题要更深入一些。

“若是你们注意过新襄的工坊就知道了,新襄工坊流水线……能极大地加快产品的制造。虎卫就象是流水线上制造出来的……他们是这个时代最可怕的武力。”

宋献策低声说道,这个评价绝无贬意,宋献策真的觉得,虎卫就象是流水线上生产出来的产品,足以摧毁这个时代任何同类产品。

战场上的第一枪还是左营打响的,就算左营戒备再松懈,突然间数千人围着自己大营,他们还是能发觉得。但隔着两百步就放的鸟铳,那弹丸都不知打到了哪儿去,而虎卫则按照操典,在进入一百米之后,开始举枪射击。

两五百杆火枪,同时开火时造成的破坏力是极震憾的,特别是燧发枪让火枪的发射速度变得更快,平均每二十秒一次的射击,给左营的士兵带来了无边无际的恐惧。

那些鹿角木砦,可以防备骑兵突击,可以防备步兵接战,但却无法防备火枪的齐射。当敢于冒头还击的左营士兵全被打成了筛子之后,鼓点声响起,虎卫从容不迫地继续逼近,来到了距离左营三十米处。

这个距离内,他们的子弹甚至可以穿透一般的木板,因此他们并没有急着再逼近,而是疯狂地倾泻着枪火,原本龟缩于木栅栏后等待肉搏的左营士兵,最后的勇气也没有了,他们哭嚎着向着营寨后门退去。

三面都有枪声,唯有后方没有,在这种情形下,哪怕明知道后方可能是陷阱,他们也只能往那边逃了。

“火枪如此运用……战场之上,再无虎将了。”

看到这一幕,王浩然情不自禁感叹道。

便是传说中的关张赵吕,面对这样密集的弹雨,即使给他们身被三重甲,只怕也无法在战场上施展自己的武艺。王浩然心中总是有些英雄情节,可这种情形,让他的英雄情节彻底破碎了。他想到俞国振在劝他进行实学研究时曾说过的话:任何个人的勇猛与智慧,在实学运用后展示出来的强大力量面前,只能被碾得粉碎。…,

他知道虎卫如今有一万一千人,派到此处来的还不足一半,如果一万一千人全部上来,恐怕就是百万敌军也无法阻拦!

“补给。”茅元仪却吐出了两个字。

在某种程度上,茅元仪还未视自己为新襄的一份子,因此他考虑问题时,并不象王浩然、宋献策那样完全站在新襄一方。他在看到虎卫如此威力之后,首先想的不是如何发挥这种威势,而是若自己遇到这样的对手该如何与之交战。

然后他就注意到,这支被南海伯俞国振用实学武装起来的部队最大的弱点:补给。

“对,正是补给!”旁边的宋献策被他一语提醒,然后皱起了眉:“这是个大问题,当要注意才是。”

王浩然也恍然,就在方才这短短的五分钟之内,每个虎卫射出了至少十枚子弹,以开火的共两千五百人来计算,就是二万五千份的弹药被倾泻出去。王浩然忘了细节,但想来每个虎卫身上带的弹药不会太多,三十发就是极限,若是如此,如此速度的物资消耗,补给未必跟得上来!

当然,那是指深入敌境后与顽强的敌人进行长期作战才会发生的事情,至于现在……

左营已经彻底崩溃了。

逃出来的左营官兵看到南北两面都有骑兵包抄,而东面则是他们刚刚放弃的营寨,那么唯一可逃之处,就是西边。西边不远就是白露湖,连片的芦苇水草,能够给他们提供足够的掩护,因此大批的左营官兵向着那边逃走,也有部分跪下求饶。

俞国振已经示意不留俘虏,因此,跪下者的命运也已经注定了。

左梦庚便夹杂在那些逃向西边的左营官兵中,论数量,他们还占优,足有万余人,但是原本营中精锐就已经被左良玉带走,而今又被虎卫打得落花流水,谁还敢回头接战?

别人不知来敌是谁,左梦庚却是一清二楚,这种战法,与前日他袭击的湖广兵如出一辙,而且火力更为凶猛。前日他还缴获了几枝湖广兵的火器,带回来试过手后便爱不释手,因此对这种火枪并不算陌生。

“他们怎么会如此跋扈,怎么会如此胆大?”此时左梦庚就全忘了自己骄横跋扈之举,心中惊惧交集,混在人群中一直逃入湖边。(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四一七、帜焰赫赫看嚣张(一)

由不得左梦庚不惊惧。

左良玉自起家起,就是骄横无法,而左梦庚虽非其亲子,却也被视若己出。因此,左梦庚记忆中,也是他们左家蛮横惯了,几乎没有遇到别人横到他们头上来的事情。

即使是卢象升总理之时,他们左家也都骄慢,到熊文灿时,更是无法无天,不但迫使熊文灿将粤兵遣走,甚至还和流寇比着烧杀劫掠!

但无论是什么时候,都是他左家的欺负别人,从总理军务的大臣,到苟且偷生的小民,他们都可以欺负,就是没有被别人欺负过。横行天下无恶不作的献贼,与他们左家是死敌,可双方也互有胜负,没有说弄得他到这种地步!

故此,当别人烧杀劫掠到他头上时,他有些不知所措。

逃入芦苇之中后,周围一片哭喊,因此他们发觉,即使是跪地求饶,对方似乎也不会放过!

“这个……济民,这般杀法,未免太厉?”王浩然见着虎卫留下一部在营寨中补枪,那些跪地投降者也难逃一死,免不了动了慈心。

旁边茅元仪深以为然地点头:“杀俘不降……”

“这不是俘,这是改不了的惯匪。”俞国振道。

沈云英之事发生之后,俞国振就没有少收集左良玉部的行径,看到的报告越多,他便越发地怒发冲冠!

左良玉部卒,多是在叛贼与官兵之间换来换去的角色,流寇占优时,他们打不过便投降流寇,左良玉进剿,局势不对他们又穿上官兵衣裳。若说左良玉本人骄横不法。他手下的这些兵更是披着人皮的狼。官兵能做的坏事他们做绝了,流寇能做的坏事他们也同样做绝了。

对于这种士兵。俞国振自思没有改造过来的能力,又不能绑回去充矿奴,既是如此,只能处死。

宋献策也点了点头,见王浩然与茅元仪似乎还要再劝,他插嘴道:“一路哭何如一家哭,一国哭何如一军哭?”

茅元仪犹有不乐,倒是王浩然霍然惊觉:“确实是此理。”

王浩然年轻,虽然也有此时读书人务虚不务实的一面。可比茅元仪要更容易接受新的观点。他都赞成了,茅元仪自不好再说什么,宋献策在旁又道:“伯爷,那日左良玉部下以火焚林。今日咱们亦可以火焚芦苇。”

俞国振看着连片的芦苇。左良玉部足有万人避入芦苇之中,要想进去搜索极为困难,而且还容易造成更大的伤亡。他点了点头:“宋先生此策甚好……纪燕。你来一下!”

听得俞国振真要纵火,茅元仪大惊:“南海伯,还请留一份仁心……怕伤伯爷阴德啊。”

“救一善为积阴德,杀一恶亦为积阴德。”宋献策道:“除恶务尽,如今主公无法处置左良玉,去除其爪牙。令其无法为恶,便是为湖广乃至中原百姓积大阴德!”

他说此话时神情凛凛。让茅元仪的神色也冷肃起来。

不过他没有再争执下去,因为他看到,纪燕已经领命前往了。

“对百姓不可不怀仁心,对贼寇不可不行果决。”俞国振轻声道:“慈不掌兵,不仅仅是对自己的部下,也是对敌人,这次看似不仁的杀戮,实际上却是在教育虎卫,让他们知道,军人也必须有底限!”

此话说出,将茅元仪一通大理都堵了回去,而且还让他深思起来。

此时的茅元仪,早就不是崇祯初年时的那样意气风发了,连续的挫折,让他也不得不深思,自己此前那种昂扬是不是正确。俞国振补上的这句话,特别让他想起,他之所以被遣戌福`建,就是因为关宁军闹兵变,若是关宁军早遇到俞国振这样的铁帅去整治,还会屡屡兵变么?…,

官兵兵变却是有缘由的,朝廷的粮饷总不能按时发放,功赏总被上官吞没,诸如此类,可有一点,当这些官兵视兵变如家常便饭之后,将帅就很难掌控他们了。

思前想去,茅元仪不由得出了神,直到冲天的火光起来,他才惊觉。

纪燕带着轻骑跑到远处举火,白露湖里的芦苇在这秋季正是易燃时,两边大火迅速蔓延,很快就会在一处。湖水翻滚得象是沸腾一般,那是落入湖中的左营兵在挣扎,他们试图上岸,结果便是被一顿乱枪击杀,幸存者又退回火海中。他们哭声震天,甚至压过了烈焰的声音,空气中弥漫着肉焦气味,便是将他们赶回火海的虎卫,这个时候也不禁变了颜色。

俞国振却面色如铁,毫不动摇。在他身边,宋献策则微微露出了喜色。

在新襄大半年时间,宋献策从最初的浮光掠影般关注,到后来随着俞国振跑遍新襄的各各基层角落,甚至还跟着俞国振去了两趟会安,亲眼见到会安那热火朝天的开拓建设,又去了一趟还是沼泽莽荒的新杭,他对新襄的归属感已经不在那些虎卫之下了。

甚至可以说,因为他的经历,他比虎卫更忠于俞国振规划出来的蓝图。

以这些肥沃的土地为根基,广积粮草,深研实学,打造出一支前所未有的军队,建立一个无与伦比的国家。辅佐这样一位主公,成就这样的功业,他此前的抱负和这个相比,根本算不了什么!

宋献策在大明始终不得志,甚至失意到了要扮成道士给人算命糊口的地步,他于八股之道上也没有什么成就,因此,对于大明的这套陈腐的制度,他是打心里厌恶的。此前,他只是想着推翻大明取而代之,却没有想过从头建立一套全新的制度,直到在俞国振这里,他才找到了真正的方向!

主公的事业需要大量的人口——必须是被剥夺了土地和一切生产资料的人口,甚至连人身自由也必需被剥夺,唯有如此,他们才不会被家里的一亩三分地捆住。才能离开田园,来到工坊。加入到机械带到的滚滚洪流中去!但此事若是由主公去做,未免会有讥议之嘲,那些人口也不会全力工作。相反,若是由大明的官府、流寇和建虏去做这个恶人,而主公以解放者的雄姿出现在劳力人口面前,事情就完全不一样了。

故此,宋献策一点都不希望张献忠被彻底平定,左良平被彻底杀灭,这两个祸害。都必须给大明留着。

这便是他连连献计中暗藏的算计,打张献忠,迫使张献忠吐出他劫掠的人口,打左良玉。使得湖广郧阳一带对张献忠最有威胁的明军实力大减。这样双方才会纠缠下去。

他不知道自己的心思是否被主公看穿,因此他虽然脸上浮起一丝喜色,却立刻将之掩住。

茅元仪恰恰此时望向他。正看到了那敛去的笑。

茅元仪心中一动:这个宋献策,献出这样的毒计,为何没有丝毫疚心?

躲在芦苇荡中的左梦庚此时突然想到了“报应”这一词。他那日纵火焚林,烧死、杀伤了几十个湖广兵,而今天湖广兵来纵火焚苇,将他困在了火海之中!

而且芦苇湿气重。烧起来后烟雾特大,烟熏火燎之下。左梦庚不停咳嗽,望着四面火海,他不停地退,所退之处,水越来越深,而身上的衣裳则越来越重。他虽然通水性,却也知道,在这种情形之下,他根本无法游泳逃生。…,

对方如此凶蛮地赶尽杀绝,做事又如此绝决,让他胆破!

周围到处是混乱,火枪声,火焰声,惨叫声,哭嚎声,混杂在一起的声音让左梦庚失去了理智。他嚎哭着,求生的本能胜过了一切,他再也顾不得别的,向着岸边就冲去。

宁愿被火枪打死,也不要被火烧死、被烟熏死、被水淹死!

才跑了几步,他便被芦苇根绊着,栽倒在泥水当中,他爬了起来,又向前跑,然后又栽倒……如此不知多少次,他才从火海中挣扎出来。

他算是运气,和他一般跑出来的人少说也有一两千,但大多数都被迎面来的火枪击毙,他总算是靠到了岸边。

但运气到此为止,因为他看到在他面前,几个湖广兵神情冷漠地望着他,手中的火枪正在向他瞄准。

“别杀我,我是左梦庚,我是左总兵之子!”

他大声高叫,又栽倒在泥水里,拼命扑腾起来。他不指望对方放过他,对方连两万人的大营说攻就攻,显然是准备与左良玉彻底翻脸,他只求对方知道他的身份,觉得他还有利用的价值,让他暂时留下一条性命。

果然,当听说他是左梦庚之后,对方真的没有立刻开枪,两个军士过来,揪着他的发髻,将他象条死狗一般拖上了岸,又一路拖到了一队人马前。

“公子,捉着左梦庚了!”他听到这样的喝声。

“左梦庚?”俞国振听到此行目的之一已经被捉住,便向全身泥浆的左梦庚望了过来。

他对左家父子在原本历史上的“事绩”还是知道的,南明之所以不足两年便彻底崩溃,左家父子“功劳”甚大。正是左良玉不敢挡南窜的李自成,于是假借清君侧,与南明小朝廷内讧,使得南明放弃了江北防线!而他病死之后,左梦庚干脆投靠了满清,为满清立下不少功劳!

这些尚未发生的事情,虽然不能成为左氏父子的罪名,但足以让俞国振对他生出必杀之心了。

“前日袭击高大柱者,是不是你?”俞国振居高临下,向左梦庚问道。

“实……实是义父之命,小人不得不从!”左梦庚跪倒在地,叩头如捣蒜,他现在知道,自己面对的是谁了。

竟然是南海伯俞国振,他竟然离开封地,来到了这里!

“是你就行了。”俞国振厌恶地道,然后向着旁边的田伯光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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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八、帜焰赫赫看嚣张(二)

(咳,这个时候二更,肯定是有第三更啦……月票,这个这个……)

马蹄声很轻松,代表了它主人此时的心情。

左良玉哈哈笑着对部将王允成道:“那方孔炤被熊总理训斥的模样,哈哈,自取其辱!”

“那是,熊总理如今正要仰赖总兵,方孔炤跑他那去告状,实在是不开眼!”王允成也笑道。

他们都是武人,被文臣压制惯了的,今日看到两个文臣斗起来,那好戏自然是看得快意。

“方孔炤也确实蠢,不过他算是透露了一个口风,那些人果然是俞国振拨给他的家丁……陈洪范听得俞国振的名字立刻就变了颜色,一个劲儿向着方孔炤套近乎,当真是奴颜婢膝!”左良玉嘲笑了一下同为武将的陈洪范。

此次去熊营如他所料想,因为他带了三千精兵,所以熊文灿根本不敢奈他何。而且方孔炤先是在公`安大败张献忠,再解监利城之围,所立功勋,已经威胁到了熊文灿的位置,所以熊文灿对他更是要加以打压。

这等情形之下,熊文灿几乎是完全偏袒左良玉,左良玉再不阴不阳地分辩几句,气得方孔炤当场便离开了。

想到方孔炤那模样,左良玉又忍不住大笑起来。

然后笑声嘎然而止。

“这是怎么回事?”他有些狐疑地望着远处,就在他立营的沙岗,浓烟滚滚。刚开始时他还以为是天际的云,现在近了,便看出那是火。

“不小心走水了?”王允成道。

“让我知道是哪个小子弄成这模样,我非剁了他不可!”左良玉沉着脸道。

他的好心情也到此为止,随着越来越接近,他也越来越觉得不妙,因为那烟的规模来看。绵延怕是有数里,可不只是他一个区区藏了几万人的营寨!

在左良玉的寨中,除了两万兵以外。还有近一万的民妇,都是他劫掠来的。他深知激励士气的法门无非有二,一是发银子。二是发女人。银子他也爱,女人嘛反正他一个人也用不了那么多,更何况这些女人都是他辗转各地抢压而来的。

又前行了一段路,左良玉想想不对,派出斥侯前去侦察,旁边王允成又道:“可能是点着了芦苇。”

“沙岗就在旁边,若是点燃了芦苇……”左良玉说了一句,就没有再说。

斥侯回来时的神情是极为惶急的,他们远远地就下马跪下:“老爷,大事不好。咱们的老营被人给端了!”

“什么?”左良玉一愣,然后勃然大怒:“梦庚呢,梦庚人在哪?”

几个斥侯互望了一眼,没有人敢回答。

左良玉懒得再问,催马便向前。好在他所带者为他军中精锐,不少都有战马,跟着他来到了沙岗,还隔着远远的,便看到几处营寨都已经残破,中间主营处。大门横梁上悬着一具尸体,正在迎风摇摆。

左良玉呼噗呼噗直喘气,下马,一步步向寨门走去。

挂在那里的是左梦庚,他的一双眼睛瞪得老大,看上去死不瞑目,嘴巴也大大张着,风吹着尸体在半空中打转、摇摆,让左良玉看到他的后脑处有个空空的洞。左良玉判断得出,是有人用火枪塞在左梦庚的嘴中,然后开火,这样击毙了他。

周围没有一个活人,全是尸体。

这些人都死得很彻底,不少都明显是受了重伤然后被补了刀。左良玉一声不响,将左梦庚的尸体举起,从门上放了下来,然后缓缓走进了营。…,

营中更是一片狼籍,他搜刮来的金银全都没有了,那些女人也全都不见了。左良玉一语不发,他面色原本就红,现在更是如血一般。他一步步向前,直到走到寨子西门,看到离寨子不远的白露湖中,原本茂盛的芦苇,如今只剩余一片枯槁。在其中,横七竖八倒着不知多少焦黑的尸体,空气中弥漫着肉焦味儿,让人几欲呕吐。

“这……这……”

他的部将王允成、马进忠、徐勇等,尽皆惊骇欲绝。

左良玉吃过败仗,甚至惨败过,可是被人屠杀成这模样,还是第一次!此前败后,他不过是逃到安全之处,收拾流散重整旗鼓,而这一次,对手烧杀得极为彻底,他留在营中的两万人,只怕被对方杀掉了一万数千!

逃走者,连四分之一恐怕都没有!

这等凶残手段,就是左良玉的这些部将们,也胆寒!这是何等死仇,才会行如此乖张之暴戾?

“方孔炤!”

左良玉终于从齿缝间吐出了这三个字。

他是打老了仗的,看得出,攻击自己营寨的人绝对不多,不超过五千,大量使用火枪,而且是极为犀利的火枪。这绝对不是流寇能做到的,张献忠若是有这样的军队,早就带着他们打到江南去了,哪里还会在湖广一带穷折腾。

唯有方孔炤,唯有他从俞国振那里借来的新襄虎卫,才能做到这一点!

毫无疑问,方孔炤去熊文灿那里告状,将他引走,其实是为了让他把精锐带走好行事。至于为何不连他一起杀了,左良玉现在还想不明白,也不愿去细想。

不敢细想,因为恐惧。

正如俞国振料想的那样,对待穷凶极恶之徒,唯有比他更恶的手段,才能吓住他,让他知道什么是敬畏。左良玉想到不到五千人的湖广兵,将他近两万兵几乎全歼,就知道自己这点实力在对方眼中什么都不是!

不仅自己这点实力,就是他本人,对方如果愿,也可以堂堂正正来攻击,将他的性命取走!

现场没有看到敌人的尸体,不过可以看到一些血迹,证明敌人也有伤亡,可伤亡不足百人,在左良玉看来,这点伤亡,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以不到百人的伤亡,歼灭他两万军士,还能从容地打扫战场,这证明整个战斗过程持续时间很短。

可能不到半个时辰!

左良玉这种人,色厉而胆薄,当面对比他弱小的对手时,或者与他实力相当的对手时,他会凭借着凶蛮,激起勇气,肆意欺凌。但当他面对的是凶残远胜过他的人时,他又会恐惧,甚至会怕得连看都不敢看一眼。

“我们……我们……走!”想到方孔炤竟然敢做出这种事情,左良玉唯一的念头,就是去找熊文灿,抱着熊文灿的大腿,唯有如此,他才能暂时感到安全。方孔炤敢对他动手,总不敢对熊文灿动手吧。

他去而复返,让熊文灿很吃了一惊,还以为这个刁横惯了的悍将又来找什么麻烦,原是想不见,但听到通禀者说他跪在大营前,心中又是一动。

出来见到左良玉,熊文灿吓了一大跳,左良玉原本面色红润,而此刻却灰败得有如死人。

“总理,总理,救命啊,救命!”看到熊文灿出来,左良玉膝行上前,一把抱住了熊文灿的双腿,嚎淘大哭起来。这模样当真是见者伤心闻者落泪:什么样的情形,才让此人会如此!…,

熊文灿一方面有些快意,另一方面也觉得有些莫明其妙。方才走时,左良玉还是得意洋洋的模样,为何现在却如此?

“总理,方孔炤一意孤行,因为下官赞成总理招抚之策,故此欲除下官而后快,方才将下官调来总理处,却遣人袭击下官军营,下官义子与全营两万兵士,竟然被其尽数杀害……总理,方孔炤这是要谋逆,要造反啊!”

一个武将指责一个地方巡抚文官谋逆造反,熊文灿险些想要笑出来。但他能爬到现在这个位置,虽然不通军略,却也不是完全无能,他立刻注意到左良玉控诉中的一个关键处。

方孔炤指使湖广兵袭击了左良玉,而且是在他在营中为两人调停时袭击的!

这只证明一件事情,方孔炤从一开始就没指望他的调停能起作用,所谓的调停,只是调出左良玉精锐的一个借口!

区区一个巡抚,竟然将他这个兵部侍郎、总理七省军务的军门玩弄于鼓掌之间!

怒火腾地冒了起来,熊文灿猛然扬手,就要遣人去召来方孔炤。可看到跪在自己面前的左良玉,他心中又是一动。

熊文灿直到现在,仍然没有断绝招抚张献忠的打算,不过他也看清楚形势,即使是在监利大败之后,张献忠部下仍有近三十万裹挟的百姓,他手中精锐未失,就绝对不会接受招抚。而要击败他的主力,左良玉固然需要,方孔炤同样也需要。

“方孔炤还勾连流寇,诬蔑军门,有些话……有些话下官当真不敢说!”

“说!”

“方孔炤扬言,说总理军门招抚郑芝龙时,收了郑芝龙的贿赂,总理军门督抚福`建两广,聚敛了二百七十万贯的家财……”

“呸!”熊文灿大怒,这可是揭他的老底:“休得胡言,老夫家财,尽是来路清白!”

左良玉顿时噤声不语,熊文灿怒意未销,背着手走了两步,看左良玉那可怜巴巴的模样,便又道:“你且合军入我营中,我这就遣人去召方孔炤来,桐`城子如此大胆,我必不放过他!”

听得他这话,左良玉心中暗喜。无论如何,熊文灿现在都会护着他,方孔炤暂时奈何不了他了。

熊文灿营地离监利尚有距离,因此使者来回需要一段时间,当使者回来时,方孔炤却没有跟来,带来的消息,让熊文灿哑然。

方孔炤出击攻击包围荆`州的张献忠本阵去了!(..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四一九、帜焰赫赫看嚣张(三)

(感谢陆西阿尔法娜的慷慨打赏)

这可不是敷衍,方孔炤确实领兵出击张献忠本阵。

不过他的面色实在不太好看,因为自己被俞国振逼到这一步。

去找熊文灿告状虽然是俞国振拾唆的,但也是方孔炤自己的意思,高大柱跟了他有一年多的时间,虽然在这过程中利用他的资源,往俞国振那边送了两千多十七岁以下的少年虎卫和几万百姓,可这是方孔炤默许的,这么些人总得给他们有条活路,防止他们从贼。何况在这一年多时间里,高大柱练出了一万五千有模有样的湖广兵,相当尽力。所以,方孔炤也想为高大柱出一口气,只不过熊文灿的偏袒程度还出乎他的意料。

更让他意外的是,俞国振挑得他去熊文灿处后,立刻发兵,直接将左良玉大营给灭了。

这让方孔炤有种被小儿辈戏耍了的羞辱感,他精通易学,善于养气,虽然没有当场发作,却还是面色不快。

“非是侄婿有意隐瞒,若是世伯事先知晓,只怕不会准我行此嚣张之举。”俞国振微笑道。

方孔炤哼了一声。

俞国振说的是,如果他事先知道,是绝对不会允许俞国振如此行事的。大敌在前,自己人先内讧,而且还灭了对方一万多……这是不识大体不明事理的表现!

“世伯也新眼见着,左良玉部下是如何藏污纳垢的,也看到大柱如今依然未脱离生命危险。”俞国振又道:“此等人物,竟然是一镇总兵,百姓何辜,受此荼炭?”

方孔炤脸色更加阴沉得可怕,只不过这次不是为了俞国振的妄为,而是因为左良玉。

俞国振从左良玉营中解救出来的女子,多达八千余人,其中惨状。自不须言。左良玉横行于湖广、中州、南直隶,名义上追寇剿贼,实际上是跟着流寇之后劫掠。所谓匪过如梳兵过如篦,便是说左良玉部比起流寇还要凶残。此前方孔炤或有耳闻,可并无目睹,因此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现在俞国振用船将八千余女子运回岳州府,准备在那边稍稍停留。他却不能再装没看到了。

更何况,俞国振还整理出了几份这些女子遭遇的简报给方孔炤,这令方孔炤对左良玉的愤怒超过了维持长辈尊严的念头。

“罢了,攻左良玉之事,算你有理。”心念转动之间,方孔炤淡淡地揭过此事。

俞国振在马上向他行了个礼。颇不严肃地道:“累得长辈为晚辈收拾残局,还是要向伯父认罪的。”

“你口是心非。”方孔炤瞪了他一眼:“克咸是个不晓事理的,我一直觉得你比他要沉稳,现在看来,你若是发起疯,比克咸还要过份……你自己当心一些!”

在向来口不出恶言的方孔炤嘴里,这话就是很严厉的批评,不过同时也隐隐为孙临求情之意。俞国振笑了笑:“伯父放心,克咸兄长以前是年少气盛。事经得少,难免有轻狂之时,如今身为一镇大将,朝廷取消东江之后,更是直面建虏,他会一天比一天强的。”

方孔炤看着他,微微叹了口气。

孙临的事情,方孔炤也是很气恼,他身为孙临的岳丈。考虑到他要面对建虏。所以都不从他那儿借调兵马,可是高起潜史可法等人一开口。孙临竟然就将手中的精兵借了出去,这在逞能的同时,多少也有些倚仗着俞国振会支持的意思在里面。…,

但结果就是俞国振毫不犹豫地减少了支持,从原因支持他一万二千人马的装备器械,变成了只支持他三千人马,一口气就减掉了九千,还将霍彦彻底从虎卫清除出去。孙临这个时候才知道不妙,可他心气又高傲,不愿意厚下脸皮来向俞国振求情,于是少不得就在给方孔炤的家书中抱怨几句。

方孔炤回给他的信只有六个字:升米恩,斗米仇。

两人再怎么是亲戚,孙临自姓孙,俞国振自姓俞,俞国振给他支援是亲情是友情,唯独不是义务责任。孙临若再为此抱怨,那么方孔炤觉得自己甚至有必要与孙临的兄长孙晋联系,干脆让他去辞回家反省。

好在孙临终究不是死不认错的,再回信来时便说已经给俞国振写信道歉了。

方孔炤知道,若是道歉管用,还要国法做什么,俞国振也不会因为孙临的道歉而象以往那样给孙临更多的支援,两人的情份,终究因为孙临的大意而淡了。

“济民,献贼仍拥众三十万,我们不等熊总理,就这般去与之战,胜算几何?”

年轻人的事情,方孔炤不好多插手,方才拐弯抹角地提了一句就算了。他回到目前面临的难题上来,向俞国振问道。

“伯父不必担忧,公`安之战、监利之战,都证明了正规部队对上流寇,哪怕是以一当十,都有绝对优势。”俞国振笑道:“若是流寇数量只有三万,全是精锐,那我倒不会如此与之战,现在流寇三十万,反而可以正面与之对战了。”

“何出此言?”

“三万精锐要撼动其不易,而三十万乌合之众,只要撼动其数千人逃走,余众必溃,那三万精锐也会动摇。”

方孔炤啧了一声,俞国振对于人心方面的拿捏真是到了兵法的程度。

“况且,我军虽少,但四处皆是友军——我敢公开攻左良玉,左良玉敢公开攻我么?献贼虽众,却四面皆敌,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俞国振又补充了第二个理由。

至于第三个理由,就完全不必说了,如果说一百名虎卫只能正面击败两百名流寇,那么一千名虎卫完全可以正面击败一万名流寇,四千名虎卫则能轻易动摇十万流寇。想到俞国振仅用半个时辰不到的时间便灭了左良玉两万人,方孔炤毫不怀疑这一点。

“既是如此,济民你就放手施为,我只是跟着你,当个泥胎木塑罢了。”想到可以解除献贼对于湖广的威胁,方孔炤笑着道。

他们很轻松,熊文灿却象是热锅上的蚂蚁。

在左良玉的惨败带动熊文灿整个大军崩溃之后,公`安之胜擒获罗汝才让熊文灿有了应付朝廷追责的借口,而监`利破围则遏制住流寇主力献贼沿江东顾的势头,可以说,方孔炤和他带来的湖广军现在就是战场上的中流砥柱。熊文灿不待见方孔炤,却还不得不借助于方孔炤的实力,特别是现在左良玉只剩余几千人的情形下,更是如此。

可方孔炤却不经他同意,就主动向献贼邀击——方孔炤兵力再多,也不过是一万四五千人罢了,面对的却是二三十万的献贼!

胜了好说,熊文灿乃是总理军务,最大的那份功劳总是他的,可是败了呢?

败了的话,不仅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荆楚局面再度崩坏,而且朝廷必然追究,熊文灿当然可以抛出方孔炤不听指挥来推卸责任,但他也讨不得什么好处,朝廷终究还是要打他板子!…,

“这个方孔炤,为何胆大如此?”他心中忧怒,当真是茶不思饭不想,坐在军营中一筹莫展。

方孔炤在给他的军报中,请他带兵向北,在荆`门至当`阳一带阻住献贼退路,或者是并力合击,将献贼灭于荆`州城下。但这两个选择,熊文灿一个都不愿意——他实在不看好方孔炤此次出击,若是方孔炤败了,他岂不要去为其收拾残局?

因此除了派出斥侯侦察局势外,他就缩在沔阳,就是不肯移动一步。

崇祯十年九月初九日,他派出的第一批侦骑赶回。

“献贼连营三十余里,围荆州,在得知方孔炤兵发荆州之后,已经聚兵于一处,准备与方孔炤决战!”

这个消息让熊文灿忍不住埋怨:“方孔炤这桐`城子向来自诩知兵,岂不知兵贵诡道之理,不突袭之,却大张旗鼓欲与之决战……这下完了!”

左良玉此时紧紧跟在他身边,脸色却变了变。

谁都知道,荆楚一带,现在就只有方孔炤的部队还有战力,张献忠同样知道。他若是能击败方孔炤,就意味着荆楚就成了他的天下了,献贼胆大贪心,敢于冒险,这种机会,他绝对不会错过。

方孔炤张扬而去,岂不正是为了诱使献贼决战?

崇祯十年九月初十日上午,第二批侦骑赶回:昨日夜方孔炤扎营于荆州东沙头市,次日凌晨时分,张献忠向方孔炤营发动突袭。湖广兵坚壁拒敌,双方激战,杀声四起,枪声震耳,张献忠还动用了火炮,而湖广兵似乎也动用了火炮还击!

“方孔炤竟然敢在沙头扎营,此地距献贼如此之近,他兵少,不求速战,竟然还扎营!”熊文灿又在咆哮了。

左良玉喉节动了一下,对熊文灿于军略上的蠢实在忍不住了。

方孔炤分明是在离张献忠说近不近说远不远的位置扎营,让张献忠如鲠在喉,不得不主动袭营,在某种程度上,张献忠是被动地出来应战!

除了时间不是方孔炤选的位,战场的地点完全是方孔炤选的,而且在见识过湖广兵那可怕的火力之后,左良玉可以想象得出,要想攻破这样的军队守卫的营寨,需要付出怎么样的伤亡!

就在熊文灿还在咆哮的时候,第三批侦骑赶了回来。

“大捷,大捷!”才一入营,那侦骑就声嘶力竭地喊。

四二零、帜焰赫赫看嚣张(四)

押送罗汝才的囚车进了北`京城门,这是罗汝才第一次来到京师,看到那巍峨的城墙、壮丽的角楼,他忍不住咂着嘴:“老子若是有这么大一个城,整日里便缩在里头……”

“你这厮头都要掉了,还敢大放厥辞!”押送的官兵冷笑道。

“怕什么,不过是先走一步罢了,闯王昨夜托梦给我了,到了地下,咱老子继续造反,你这朱家的江山,终究是别想安座!”

到了这个时候,罗汝才倒没有什么畏惧,他知道自己的下场。去年六月高迎祥被弄进了北`京城,然后活剐于菜市场,他也逃不掉这两千刀。

“逆贼大胆!”

“胆子不大,怎么敢造反称王?”罗汝才哈哈大笑:“老子是输了,八大王还在,他狡猾着,老子来时听说,他已经败了熊文灿,接下来定是大闹荆湘,我倒要瞧瞧,朱家江山失了湘湖江汉这鱼米之地,还能撑上多久……”

他话声没有说完,后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还有人在大喊:“八百里加急捷报,八百里加急捷报……张献忠已然受抚于谷城!”

罗汝才的话嘎然而止,他瞠目结舌,不知道怎么会如此。

“怎么不指望八大王了?”押送的官兵一鞭子抽在囚车上:“呵呵,张献忠降了!”

“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罗汝才喃喃地道。

“献贼……真的受抚了?”

紫禁城中的崇祯颤声问道。然后不等对方回答,就亲自伸手过去,将杨嗣昌扶了起来:“卿速速起身回话!”

高迎祥死了。李自成遁了,罗汝才被抓了,最著名的流寇头目中,就是张献忠最为猖獗,也最让崇祯头痛,所以杨嗣昌在兵部接到塘报之后立刻赶来求见,说出这个消息。崇祯几乎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仰赖陛下洪福,慧识人,熊文灿果然招抚张献忠于谷城!”

杨嗣昌的回应很干脆,他相信,熊文灿派八百里加急报来的消息不会有假。据说熊文灿为了激励士气人心,还让八百里加急的信使一入京城就大喊大嚷,现在恐怕整个京城都知道,他熊文灿战抚有方,将为祸天下多年的献贼都招安了。

至于具体的过程和细节。熊文灿的奏折里语焉不详。大致是先解了监利之围,然后督令湖广巡抚方孔炤等于沙头市与献贼浪战,大溃其军。狂追献贼五百里,沿途大小十余战,逼得献贼不得不于谷城求抚。

然后熊文灿列了一系列功劳名单。虽然他很谦逊地没写自己的名字,可奏折里外,都是说他自己运筹幄,亲冒矢石,功劳极大。

“好,好。好!”

听完杨嗣昌奏报之后,崇祯还有些不信。又亲看了熊文灿的奏折,然后大赞三声,坐入椅中,长长出了口气。

这太好了,如今天灾不断,流寇又四处肆虐,张献忠受抚了,那么大明便可以腾出手来收拾关外的建虏。中原也用不着放那么多精兵强将,象左良玉、张洪范等,都可以抽调出来,前去充实边关。或许还可以裁汰部分冗兵,为本已空空的国库,节约一些钱粮……

一时之间,崇祯觉得形势前所未有的好。

“召张至发、薛国观和诸学士前来……杨卿,你辛苦了。熊文灿不负朕望,好极,好极!”

杨嗣昌谦逊地道:“臣份内之事,不敢说辛苦。”…,

崇祯感慨地道:“若是诸臣都做好份内之事,朕何必夙夜忧叹,日日忧虑获罪于天!”

他看着杨嗣昌越发地顺眼了,但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只是简报,而且如何处置张献忠,还需要和内阁大学士们好生商议一番。

这简报里面,当然不会说很多细节,比如说,所有的新襄虎卫都被“湖广兵”或者“官兵”所取代,俞国振的名字就干脆没有出现,熊文灿与方孔炤只准备在密奏中才提及俞国振的名字。

至于俞国振与左良玉的冲突,那更加一字未提,事实上熊文灿在得知湖广兵击败了来攻营的张献忠兵马,而且立刻转入反攻,张献忠大溃之后,他便将那冲突抛开了脑后,就是左良玉自己也将之抛开——收拢献贼溃兵,乃是他重新补充自己实力最简单的办法!

所以熊文灿接下来做的,就是引领诸军跟在虎卫后面捡便宜。

俞国振的便宜,当然不是那么好捡的,大头都被俞国振提了:张献忠诸部劫掠来的财物、人口,至于那些当惯了匪的兵,俞国振丝毫没有兴趣,而且以此为借口,还迫使诸军替他收拢因兵火流离的百姓,特别是女子。

熊文灿所部最后得了五万兵马,左良玉又有了近两万人,而俞国振的收获,除了大量的金银财物外,还有二十余万人,其中一半有余是女子。

十多万女子,其中适龄者至少有八万,送回新襄,新襄的性别比例就从危险境地挽回来了。当然,这么多人口要送到新襄去可不是朝夕能完成的,就算凭借长江水系不停地运送,也恐怕要一年的时间,对此俞国振并不在意,他养得起这些人。

“哈哈哈……”

王浩然笑得有些张扬,让众人侧目以视,他却满不在乎。他成亲之前就以狂生自诩,如今在俞国振身边,更是觉得自己似乎处在一种波澜壮阔的大时代里。新襄快节奏的生活,让他原本有些消沉的血液,又开始沸腾起来。

就象新襄虎卫一样,除了在俞国振面前保持着恭谨之外,到哪儿都有一股昂扬的锐气,仿佛就算是山是海。也挡不住他们。

“正之,你笑什么?”

茅元仪则多少有些沮丧,看到王浩然这样大笑。忍不住问道。

“我下定决心了。”王浩然一锤手:“俞济民说得对,我如今果然不足以对军务指手划脚,这个录事的临时差遣,回去之后就没了……既是如此,我就去投军去!”

“投军,你投什么军?”茅元仪一愣。

他这段时间,跟着俞国振。从一个胜利走向另一个胜利,心中已经极为服气了。特别是当初张献忠挟三十万众气热汹汹地扑向他们时,茅元仪心中已经动摇,觉得应该暂时避其锋芒,可是俞国振只是一句话“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便将他所有的劝说都堵了回去。事后证明,张献忠确实是一只纸老虎,他的三十万众如今已经星散,最多还留下了两万余人。占据了谷城坚守。不仅是他。革左五营得知张献忠大败的消息,又被张洪范领登莱兵连连击败,所挟持的二十余万百姓。也被解救出来大半。根据熊文灿的估算,他们先后解救和收拢的流民,数量足有七十万。其中大半都会回籍安置,还有一些,约是二十万会被带至新襄。

想到只凭借如今的十八万左右人口,便练出这样一支战无不胜的强军,若是湖广的二十万众和耽罗的十七万人都能抵达,那也就意味着俞国振可以练出四万人的部队!…,

换了别人。仅用五十万人,养一支四万人的部队。这支部队必定会极为穷困,当初以诸葛亮之能,也只有在真正大战时才能动员十分之一的人口转化为兵力,而俞国振却是常备兵!仅这一点,便可以看出,在相当长的时间内,新襄势力范围内的兵力都会增加扩张。

所以,茅元仪对王浩然要去投军很不解,见识了新襄虎卫,还有什么军值得王浩然去投?

“自然是虎卫了,济民北上之前曾经说过,如今新襄的大问题就是战线极长,需要扩军,到时要稍稍放宽一下兵员年纪。我今年二十四岁,恰好在放松的范围之内,我去投虎卫,从最小一兵做起!”王浩然昂扬地道:“我倒不信,我就学不成兵法!”

茅元仪傻了。

他没有想到一次战役竟然会让王浩然下这样的决心!以王浩然跟俞国振的交情,还有他在实学方面的造诣,就呆在新襄搞搞研究,哪怕是当个调研员,待遇也不会差。

可他却想去当小兵,而且是伤亡率极高的一线小兵!

“正之,你莫要开玩笑!”

王浩然的笑容渐渐收拢,他回过头看着茅元仪,很认真地道:“我不是开玩笑。”

“你怎么好端端地想当小兵,即使要学兵法,跟在俞济民身边一样可学啊。”

“名将永远不是学出来的,而是打出来的。”王浩然道:“济民胸中自有城府,以我的年纪,此时可能就是最后的机会了,若错过,这一生一世都不可能扬威异域建功海外!”

“而且,你也在新襄见到了,那样一座城市,那样一处地方……我愿意为之开拓疆土,让我华夏更多的百姓,能于其中尽享太平富贵!”

“如先生所言,跟在俞济民身边,也可以学些笔法,但最终不过是整个军队中的刀笔吏罢了。班定远能投笔从戎,我王正之就做不得?”

王浩然一连串的话语,让茅元仪有些哑然,他犹豫了好一会儿,不知道该如何劝说自己的这个朋友。

他也知道,自己并没有坚定的劝说之心,因为何只王浩然,就是他自己,也不禁怦然心动,若非年纪不允许,真希望能加入到新襄虎卫的系统中去。象他这般的人,还有很多,俞国振此次北上,带着对军务有兴趣的调研员足有三十余个,从这几日与他们谈话的结果来看,茅元仪可以肯定,其中至少大半,都坚定了留在新襄并为之效力的念头!

甚至于那位复社中名声极大的万时华,这几天都一副深思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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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一、万里惊涛闲庭渡(一)

张溥觉得金陵这两年似乎有了些变化,但让他说出具体的变化出自哪儿,又一时说不清楚。

市面上卖的南杂多了,其中“会安海货”更是鼎鼎大名。张溥是知道的,所谓会安海货,实际上有一多半是在钦`州新襄生产的,是南海伯俞国振名下的产业。这让他半是羡慕,半是懊恼,羡慕是俞济民生财有道,懊恼当初太过急切,还是得罪了这位如日中天的庙堂新贵。

而且他现在还得去投靠这位新贵。

温体仁虽然被曹化淳暗中发力赶出了京师,但是如今的首辅张至发、次辅薛国观,都是与温体仁政治理念相近的人物。对于复社的打击,并没有因此中止,相反,张溥可以感觉到更加严厉了。严厉到诚意伯刘孔昭都感到了压力,据说朝廷之上已经有人在追究刘孔昭私占原本应该属于他叔父的爵位之事,因此刘孔昭不得不将张溥打发走。

放眼天下,敢在此时庇护张溥的,也唯有封地悬于海外的俞国振了。

想到自己被诚意伯刘孔昭“礼送”出府,张溥心里就是一阵烦躁。当初他与刘孔昭密谋,花钱贿赂田贵妃之父田宏遇,借机向崇祯进言驱走温体仁,令东林和复社能主控朝堂。结果温体仁虽退,东林却仍然未能上台,张溥向刘孔昭许诺的名正言顺继承诚意伯之爵的计划也成了泡影。

“小人。小人!”恨恨地骂了两句,张溥却不敢骂刘孔昭出身卑微之事。

刘孔昭之父,乃是婢妾之子。只因为嫡子年幼,才被他通过种种手段,控制了诚意伯府,但当初他有言,只等幼弟长大,便将爵位归还。但刘孔昭之父死了,却将爵位直接给了刘孔昭。而将幼弟也就是真正的诚意伯继承人幽禁起来。此事一直闹得沸沸扬扬,朝廷也迟迟未发让刘孔昭承爵的诏令。故此,刘孔昭这个爵位,其实有实无名。

而张溥自己也同样是婢妾之子。

“当当当!”

码头上的钟声响了起来,将张溥的思绪惊回,他看了看附近,此次南下他做得隐密,除了两个仆人之外,复社的朋友竟无一人来送。就是寓居金陵准备两年举业的方以智。也没有出现。

张溥叹了口气。想起当年虎丘之会时自己的意气风发,不意竟然沦落至此!

他起了身,两个仆人慌忙挑着行李跟了上来。

“这便是蓬莱号邮船?”

才踏到码头上。他就听得有人在身边说话。张溥歪过头去看了一眼,只见是两个衣着华丽的人物。此时朝廷禁令松驰,虽是商贾。衣绸衣锦者亦为不少,故此从打扮只能看出这两人家境殷实,却不能判断出他们的身份来。

“正是蓬莱号……南海伯做得老大事业!”另一人道。

他们所议论的船,便泊在金陵新码头上。这是一艘极大的大船,但与此时别的船形状并不相同,就是和张溥曾经见过的、俞国振的枕霞与连波号亦不一样。在追求速度设计的狭长柳叶型船体同时。还注意了船上的舒适性。甲板之上的两层船楼,露出一个个窗子。现在这些窗子都是打开着的,还可以看到有人从窗子处向码头张望。

“蓬莱号”邮轮于崇祯十年八月初九日建成。这艘船长达七十米,共分为四层,其中甲板上两层,甲板下两层。排水量约是两千五百吨,因为完全放弃了武装,在兼顾速度的同时,还注意舒适性,所以这艘船成为客货两用的邮船,元月、四月、七月、十月的十六日,准时从金陵出发,驶向钦州。…,

当然,根据天气状况,也会有些调整,不过调整并不是很大。从崇祯十年十月十六日第一次来到金陵起,到现在崇祯十一年七月十六日,已经跑了三趟。

据说第一趟的时候,整艘船上的客人还没有水手多,但第二趟时便已经能载客六十余人,第三趟时更是多达一百余名客人。

今日以张溥看来,人数应该是有两百人,想到两百人乘这样一艘船在海上飘,张溥心里多少有些怪怪的。

他不是没乘过船,但这么大的船,还确实没有坐过。

码头上人倒是不只两百,但是大多数是来送人的或者看热闹的。这么多人在大明留都堂而皇之乘船远游,不少人只怕连路引都没有,大明朝廷的控制力,已经到了一个让张溥觉得不能容忍的地步了。

上船前先要检票,再然后是过舷上船——与别处的混乱不同,在这里人人都得排着队次第而行。

因为人人都守着规矩,反而并不很花时间,张溥很快就上了船,他的船片是头等舱,也就是船楼最上层,不仅视野更加开阔,而且还有一个单独的小甲板,虽然不大,在上头被海风一吹,却是异常舒适。

头等舱只有十间舱室,其中有两间是封闭的,据说是独给女子留着,被与别的舱室隔开了。里面的装饰最大的特点就是用了足够多的钉子,海中风浪大,若不用钉子,一张椅子都摆不住。

舱室并不算宽敞,放下一张床、一张桌子和一张椅子之外,就只是还有两个床头柜。这样的头等舱,从金陵到钦`州,需要花费二百两银子的价钱,这可绝不便宜。

仆人放下东西之后,便被水手领去了二等舱,也就是甲板下那一层舱室,据说里面阴暗潮湿,空气污浊。再往下去,则是底层船舱,乃是货舱,也是阴湿得紧。

不过船上的水手,也有部分住在那里,条件应该不至于太差才对。

就在张溥思忖间,突然从窗子处看到,入口检票之所出现了混乱。

一群人拥了过来,其中一人,看上去甚是眼熟。张溥心中一动,他在京城中奔走时,曾经见过此人!

不仅见过,而且还有过交易,此人便是田宏遇的侄子田常,也是田家在金陵的主事人。田家起家自扬州,虽然现在到了京城,可在南方仍然有很大的利益存在。田常便在此负责,名义上他是田宏遇的侄子,实际上只是族侄,但甚得田宏遇的看中。

仗着田妃得宠,田家人颇为跋扈,张溥甚至听得到田家一个仆人在那嚣张地大喊。

“便是紫禁城,我家大爷进去也不须排队,你这区区破船儿,还要排队?南海伯?让南海伯出来与我说话,我就不信南海伯会不给我们家娘娘面子!”

“外戚横行,取祸之道!”张溥哼了一声,却全然忘了,他自己也走过这外戚的门路。

田家仆人的嚣张,在蓬莱号水员面前却是没有任何用处,这些水员可不是简单的水手,既有曾在刘香佬等海匪手下干过没本钱买卖的大盗,也有虎卫中转到渔政局里来的,他们眼中,除了俞国振之外,就是崇祯都不放在眼里,更何况是一个外戚!

“你进紫禁城可以不讲规矩,那是你田家有个娘儿们在宫里当贵妃,若是你们田家还有个娘儿们给我们伯爷当夫人,再到我们面前来嚣张吧——不过按着我们伯爷的规矩,越是家人就越得守着,不守,我们又不是没有往海里扔过人。”…,

一个大胡子冷冷地说着,看着田常的目光极是不善,口里的话语也可以说得上是极为不敬了。田常心中怒极,却皮笑肉不笑地道:“原来南海伯的规矩比当今天子还要大……依你说,我当如何上船。”

“排队,轮到你自然能上了。”大胡子冷冰冰地道:“船上谁不讲规矩,出了海失足落水去东海龙宫当了姑爷,可莫怪我没先说。”

此语一出,田常脸色又是一变,这可是**裸的威胁!

不过想到自己此次去钦`州肩负的使命,田常还是咬了咬牙,先忍住这口气,等完成了主家交待的事情再说。

这场小小风波很快平息下来,张溥皱着眉将窗子关好,他如今身份尴尬,虽然官府还没有明文缉拿,可被田常看到终究是不大好。但船上狭窄,而且以田常身份,肯定是上头等舱的,想不被他见到都难。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张溥又听到了码头上敲响了当当的钟声,然后船身晃了一下,开始离开码头。

蓬莱号离开金陵,借着顺水与斜风,当天便到了上`海,在此停泊一夜之后,便又用了两日时间,抵达了宁`波府。在这两处,都有人下船,张溥才知道,原来不少人并不是要去钦`州,而是中途便下。但同时,也有人上船,多是贾人之流。

在宁`波府停了一日一夜,因为天气尚好,所以于七月二十日晨再度出海,不过当他们驶到外海时,远处便看到几艘船正等着。

“天如,你说这是什么船?”虽然张溥不大愿意,但既然避不过,他还是与田常见了礼,田常在船上呆得寂寞,便总是缠着他一起,两人正在甲板上东望,田常看到那几艘船影便问道。

“是……战船!”张溥见识要广些,当那几艘船靠近些,他变色道。

确实是战船,而且是那种大明水师中都没有的巨型战舰!

一艘巨型战舰,两艘大型战舰,那艘巨型战船半边船身上足有几十门炮的炮孔。

“海……海盗?番人海盗?”田常也吓坏了,他虽然没怎么出过海,可这样的战舰,完全不是大明样式,十之**,就是来自欧罗巴的番人海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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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二、万里惊涛闲庭渡(二)

在海中遇到了海盗,那就是死路一条,即使海盗大发善心,不主动处死,将人放在荒岛之上,迟早也是个死。

田常这十余年一直在享福,就算是奔走往来,也总有地方官府遣人护送,因此并未经历过这类事情。一看到番人战船,顿时魂飞天外。张溥多少经过一些事情,倒没有着急,而是一把拉着从身边经过的一个水手:“那几艘船可有敌意?”

“怎么可能有敌意,那是咱们自己的船!”那水手笑道:“若是海寇,船上会响警钟,自有水手引导诸位避难,诸位只管放心。”

“自己的船?大明啥时有这样的战船了……”田常嘟囔了一句,眼光有些异样。

原本蓬莱号就让他觉得必须重新审视自己此行的任务,而那三艘战舰,则更是让他心神有些不宁。

三艘战船很快接近了蓬莱号,然后呈“品”字形将蓬莱号夹在中间。在其后,还有四艘火炮较少的大船,看起来与“枕霞”号有些相似。张溥放宽了心,可以专门欣赏这难得的战舰护航情形。看了一会儿,他便将一副眼镜架在鼻梁上,好让自己可以看得更清楚一些。

“哈哈,天如这眼镜倒是挺不错的。”田常望了望他,笑着道。

这种钢丝琥珀眼镜,市面上能卖到五十两银子一副,而且还是抢个不停!读书人,特别是那些举人老爷,一旦放榜有名,立刻便有人投效,五十两银子对他们来说只是稍稍有些牙痛,甚至可能只是请几次名妓打打茶围便要花掉的钱。而有了眼镜,他们原本昏花的目光又变得光明起来。

张溥微微一笑:“此乃会安眼镜所特制,吾友万时华所赠。”

“那位文章憎命达的万时华?倒是有些时日未曾听说过他了,他不是在江`西么?”

田常对万时华的名字不陌生,田府交游广阔。有不少读书人投靠于其下。张溥笑着摇了摇头:“早就不在了,崇祯九年时,他为方密之所荐,去了南海伯处。”

“哦……”田常目光闪动了一下:“天如与南海伯相熟?”

“还算熟悉……咦?”

张溥还没有答完,就惊咦了一声。因为他远远地看到一个人影比较熟悉,看起来,似乎就是俞国振!

在张溥想来,俞国振既封为伯爵。就不该离开他的封地会安,最多也只能到到钦`州。唯有如此,才符合朝廷仪制,但现在俞国振却出现在茫茫的大海之上,莫非他又到哪儿搅事了?

那边俞国振放下望远镜,也有些惊讶:“张天如怎么会在蓬莱号上?”

跟着俞国振的是茅元仪。另外还有俞大海,这二人都不熟悉张溥,特别是俞大海,根本对这个人没有印象,倒是茅元仪问了一句:“复社的那个张天如?”

“正是他。”

“想来是去钦`州看热闹的,这一年来,到钦`州看的人可不少。”茅元仪笑道:“南海伯自己或许不觉得,可是在旁人眼里,咱们新襄……”

与大半年前初投新襄时不同。现在的茅元仪已经打磨出来,不再想着一步登天,在新襄主导军务,而是老老实实给俞国振提供参谋。在他摆正心态之后,他对于新襄的接受程度是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加快,到现在,才是十个月时间,他已经能够很习惯地称呼出“咱们新襄”来了。

俞国振哑然一笑,然后缓缓道:“安民先生是不了解这位张天如先生……安民先生记得我在《新襄学术》上的文章《从屁股到脑袋》么?”…,

提到这篇文章。茅元仪忍不住大笑起来:“伯爷此文。说实话,属下觉得太过刻薄。非宽仁之道。”

“非刻薄不足以动人啊……在某种程度上,我也是哗众取宠。”

《新襄学术》乃是一部只在新襄、会安、羿城和新杭发行的杂志,其面向对向,乃是新襄越来越多的文人——知识者。这些人的来源主要有二,一是新襄自己培养出来的,比如说,象蒋佑中这样完全是俞国振一手教出来的;二是投入新襄体系的旧文人,象宋应星、茅元仪、章篪等。其中旧文人多一些,新文人数量与之相比较少,因此如何改造旧文人就成了一个大问题。

俞国振希望招纳部分开明的旧文人参与新襄的建设,这样能节约大量的时间,但在这同时,他也对这些旧文人保持着巨大的警惕,他是要来改造旧文人,而不是让自己的学生被旧文人改造。

因此,便有了《新襄学术》和文人去生产战斗第一线的号召。

崇祯十一年元月,《新襄学术》创刊号发行,这完全由白话文写出的文字,第一篇就是《文人的职责是什么》,这篇文章中,俞国振从先秦时论起,指出华夏文人对华夏文明的意义,其中免不了褒扬孔子“有教无类”的教育观念与兴办私学的教学实践,将文化从贵族世裔的专利解放出来,使得普通人也可以学习文化。但俞国振紧接着就认为,孔子对于文化的解放还不够彻底,而后世文人则不敢在他的基础上更进一步,这就使得后世文人被困在他的圈子里,对于文人的天职无法进行根本的认识。

最接近于突破的人是张载,他说的文人的职责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但他的认识还是有所偏差,仍然将文人从“生民”中独立出来甚至凌驾于生民之上。

俞国振在这文中很明确地指定:文人乃出自百姓,是百姓一员,文人所为天地、为生民、为往世、为太平,说来说去都是一个,为百姓!

文人的职责就是为百姓服务为百姓公仆,若非如此,便是偏离了正道,便是将文化变成只供少数人狎玩的妓`女。

此文一出,顿时在新襄旧文人中掀起轩然大波,长期以来“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可到了俞国振文中。读书人却是要为万般下品服务的公仆,这岂不是乾坤倒置?

一场大争论便在新襄展开,不过蒋佑中等新文人没有参与,倒是旧文人首先分裂。有些觉得被羞辱了的读书人甚至公开驳斥俞国振,而支持俞国振者亦不甘落后,这其中,章篪、茅元仪、宋应星等主动应战,他们都明白。这是向俞国振摆明立场的时候了,而且俞国振所说,正合孟子以来“民为贵”的思想。双方引经据典,从俞国振的话一直争到儒家道统,就在这时,出外考察回来的徐弘祖徐霞客一句话。让众人实现了共识。

“天听自我民听,天视自我民视。”来自于《尚书》中的原话,象是座山,将那些认为读书人就要比别的百姓高贵的观点击得粉碎。

紧接着,俞国振便放出了第二枚炸弹:《从屁股到脑袋》。

这部文里,俞国振提出了看待人物,无论是历史人物还是现实人物,都必须运用本质分析法,即一个人的所作所为。都离不开其本质,也就是他的屁股坐在哪一边,将决定他有什么样的思想。…,

此时新襄医学大昌,心为血之源脑为智之源的医学观点已经得到了普及,故此,俞国振的意思大伙都明白,就是立场与思想的关系。

俞国振毫尖锐地说,旧文人是屁股决定脑袋,他甚至公开指斥历史上所谓的清流。大多数都是沽名钓誉牺牲别人利益来维护自己利益之辈。这其中以如今的东林最为盛。比如说当今朝廷的危机,最大的不是流寇和建虏。而是财政危机。解决财政危机的办法目前来看只有收商税,可是东林对此是竭力反对,原因无它,东林的核心阶层,代表的就是东南沿海商贾化士绅的利益。因此,哪怕他们明知道不解决财政危机,朝廷就将走向不可收拾,可是他们仍然如此。

因此,他们为了维护自己的私利,今日可以支持刘泽清、左良玉这样的军阀,明日就可以支持建虏这样的蛮族。

这些人越是关心天下大事,天下大事就越是一团糟。若是有必要,他们甚至可以说出朝廷用不着保证充足的耕地、普通百姓住房里用不着有厕所、要解决华夏危机须得给建虏先统治三百年的话语来。

因此,俞国振提出新襄治下要教育新文人,斥退旧文人,要培育新国学,改造旧儒家。而要做到这一点,特别是旧文人要想成为新文人,就必须将自己置身于百姓之中,真正到基层一线去,去看那些最普通的工匠、农夫、士兵,他们在想什么,他们在做什么,他们需要什么,他们厌恶什么。

唯有如此,才能让自己的脑袋决定屁股。

此论出后,已经没有人同俞国振相争了,相反,万时华第一个提出,要到新杭去教第一线垦殖的农夫识字,紧接着,所有新襄的旧读书人,一个又一个申请进入基层第一线——他们中有许多倒不是真的想响应俞国振的号召,而是想在基层中找到反驳俞国振的依据来。

在某种程度上,俞国振通过这两篇文章,将新襄治下各地的思想空前统一起来。

“南海伯所谋甚远,这个时候张溥来,会不会……有什么不妥?”茅元仪又问道。

俞国振这两篇文章统一新襄的思想,显然是为了开始和东林等等旧儒家进行思想急夺,茅元仪甚至判断,俞国振那两篇文发在《新襄学术》上,只是为了在《风暴集》上试声。他甚至可以想到,如果俞国振在《风暴集》上发表这两篇文,对于以东林为代表的旧儒家,将会造成什么样的冲击。

这是道统之争,甚至还要强过社稷之争——因为这是要挖东林等旧儒家的根啊。

这让他很是担忧,现在还不是全面宣战的时候。

“张天如这个人,其实很有意思……咦,那是什么船?”俞国振突然皱着眉,因为就在南面,一排至少是六艘战船出现在海面上!

“顾三麻子的余党?”茅元仪问道。

“应当不会,顾三麻子就算还有余党,此时也不敢出来了吧。”俞国振淡淡地道。

顾三麻子原是横行于舟山群岛时的大海盗,曾经几次试图拦劫新襄的海船,只不过新襄新式海船速度快,他们追不上,而旧式福船又总有炮舰护航,故此未曾得手,但对于需要稳定航线的新襄来说,他仍然是个大威胁,因此,俞国振此次专门去了他老巢“拜访”了一次。

“那么唯有一个可能,郑家。”茅元仪冷静地道。…,

郑家与俞国振有两年关系非常良好的合作期,俞国振花了大量银子,委托他们帮助运送人口。但随着新襄自己造船业的发展,如今新襄已经看不上郑家的船了,特别是新襄的战舰一艘艘下水,使得郑家开始意识到,他们独霸东海的地位受到威胁。而崇祯十年十二月起,新襄为了操演水军,直接介入了倭国的岛原之乱,帮助天草四郎时贞击败当地领主,导致倭国九州岛陷入混乱之中,平户(长崎)港落入了天草四郎时贞的手中,直接与羿港进行贸易,这绕开了当初新襄不得与倭国直接贸易的限制。种种变化,令郑家改变了对新襄的态度。

只不过现在还维持着暂时的和平罢了。

而此时出现在他们面前的船,确实就是郑家新制的战造。在感受到新襄的威胁后,郑芝龙便重金延请西洋船匠,开始打造战船,只不过和新襄的组织模式激发的生产力相比,老式船场的造船速度实在是比不上。

其中最大的一艘战船,也是模仿西式战舰外表,正是郑家造船场新式的战舰。

施福在此舰之上,看着护卫蓬莱号的三艘战船,脸色变得极为难看:“不是说……蓬莱号并无船护卫的么,莫非是走漏了风声?”

“谁知道……”郑彩也是愤愤地道。

他二人都是精通水战的,知道海上战船意味着什么。他们所在的这艘大船,与那三艘护卫战船中最小的一艘相比,还要显得小一号,而对方那艘最大的战舰,船上一面就有二十四门炮,绝不是他们的火力能抗衡的。

“那艘大船……你瞧到没有,就是华清海军上将号。”施福又道:“啧啧,当真是好船,也不知俞国振那厮是怎么弄出来的。”

“银子砸出来的,这样一艘船,怎么也得好几十万两银子。”

口中这样说,两人又苦笑了一下,原本想要做一票,打击一下新襄,但对方有战舰护卫,这个目的就达不到了。

不但达不到,而且……此时已经照了面,若是转身就走,只怕会引起对方疑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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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三、万里惊涛闲庭渡(三)

“对方减速了。”

罗九河喃喃说了一声,语气里多少有些遗憾。

到这个距离,对方还没有做战斗准备,看来这一仗是打不起来了。

这几年来,罗九河的军衔倒是在不停地升,但他眼见着自己的老兄弟们,特别是一帮子老部下们,在陆地上打得生龙活虎,一个个立下的功劳都比他多,今年春节聚会时虎卫陆军胸口挂着的勋章数量,比他这个渔政局局座的胸前要多出三分之一,这让他羡慕之余也感到尴尬。好不容易海军赶上几场象样点的战役,象是去年初在皮岛的协助作战,或者崇祯十年年底到十一年初的倭国濑户内海海战摧毁倭国幕府援九州的水军,这样的大战却给俞大海荀世禄捞去了,他这个局座得到的,也就是打打舟山海盗顾三麻子这样的小仗。这让他很有些焦急。

他倒不至于象霍彦那样急功进利,但在海军操演中布置的任务里,就有以郑家为假想敌的项目。

“放心,九河,迟早会有你的仗打。”俞国振笑道。

“官人准备何时动手?”

“现在还不是最好时候,我们的家底你是知道的,而且,大敌在外,内阋于墙,终是不妥。”

俞国振说的家底,就是新襄渔政局海军的实力,以新襄如今的造船能力,每年能造六艘战列舰与十二艘护卫舰、二十四艘商船。但是考虑到运输的压力,所以从去年二月到今年二月之间,只是另造了两艘战列舰“海雄”、“鲲鹏”。另外造了三艘运兵补给船,也就是“蓬莱”、“瀛台”、“方丈”。但一共拥有二十四门火炮、满载排水量约是八百吨的护卫舰,却是造了十艘,另外就是一千二百吨左右排水量、携有八门火炮的武装商船,则造了十二艘。这样,俞国振可以保证,每艘战列舰都可以带着两艘护卫舰、两艘充作补给的商船作为编队一起行动。在不影响新襄各地海防的情况下。他随时可以调动两个战斗编队,执行运输任务,比如说,他此次视察耽罗岛回来,便带了四艘商船,全部加起来,一共运了八千人南下。

这八千人是今年第四批南下的原东江诸岛明人,若是远洋航行,四艘商船载不下这八千人。但因为借着今年第一趟北风。从耽罗岛到镇`海只花了五天时间,而且沿途都有驻足补给点,所以装的人稍稍多了点。

从去年到现在。已经有六批南下的船,一共运了三万余人到新襄了。

两边的船靠近之后,都开始减速。然后郑家的船调头,与新襄的船队齐头并进。紧接着,对方船上出来了一个大嗓门:“游击将军郑公讳芝龙麾下施福、郑彩,向南海伯致意!”

这边同样出了个大嗓门,只不过大嗓门手中还拎着一个铁皮喇叭,虽然没有扩音器的功劳。但在海上喊话时,这个玩意儿比用手挡着要好使些:“南海伯麾下渔政局局座罗九河在此。郑将军可好?”

双方不痛不痒地问候了两声,俞国振却在这时与罗九河嘀咕了几句,不一会儿,华清号上放出小舢板,几个虎卫向着对方船靠过去。

“这些新襄人,想要做什么?”

施福与郑彩商议了一下,对方派使者来,应该是有什么事情要交待,他二人不好拒绝,便让人将使者放上船。

“小小礼物,不成敬意。”…,

自称为许三多的使者笑嘻嘻地奉上礼物,却是两柄新襄产的倭式苗刀。因为新襄的炼钢技术独步天下,重型水锻弄出的钢材制成的刀,比起倭国的所谓名刀还要出色,再加上精美的装饰,确实是武人喜欢的好礼物。施福与郑彩收了礼物还没有说什么,施福身边一少年道:“听闻新襄的火枪好,为何不送几柄火枪为礼物?”

许三多转向那少年,脸上仍然挂着那笑嘻嘻的模样:“这位少将军一看就英武非凡,绝非一般人物,当真是剑眉虎目玉面朱唇……不知尊姓大名如何称呼?”

他一大堆的恭维话,让那少年脸上的板结松了下去,表情也柔和起来,拱手道:“不敢当谬赞,在下施琅。”

“哦,在下许三多,其实在下本名不叫许三多,原是许众,但是朋友们都说在下话多、礼多、朋友多,故此帮在下改了名叫许三多。在下最爱的就是结交朋友,特别是象施少兄这样的少年英雄……”

施福叔侄与郑彩,当然不知道,这位许众乃是将岸的副手,或者说,他是被俞国振发配到将岸身边的副手。这人唠叨是新襄出了名的,但才能却是极佳,在被简拔出来之后,出了名的八面玲珑,正适合搞外交。俞国振将他派去帮将岸,结果在耽罗呆了半年,与朝鲜、倭国打交道,特别是与倭国打交道时,与秦盛亲一道说动了天草四郎时贞四处劫掠幕府治下的人口,充作货物交换新襄提供的粮食、军资,从而立下了大功。然后将岸又将他举荐回俞国振处,说是新杭与真腊近来关系紧张,他可以去发挥所长,其实就是将岸也被他的多嘴唠叨弄烦了,将他打发给叶武崖那冷面人去。

于是这家伙又兴致冲冲地跟着俞国振南下,他自己倒不觉得是别人忍受不了他,而是以为自己是哪儿都缺不了的重要人物。

给他一番话绕来绕去,当他说到正事时,施家叔侄与郑彩,都忘了方才向他讨要新襄的虎卫丙型火枪为礼物的事情。

“总之,看到诸位来护送,我们罗局座极是欢喜,也非常感激,我们家南海伯早就说了,郑将军虽无东海伯之爵,乃有东海伯之实,东海上的安全,交给郑将军就没错,若是我们新襄的船只在东海出了什么事情,别人不知道,郑将军定是知道的。自从郑将军主持东海局面以来,当真是水波不兴一片太平,哪里会突然出现什么事故,所以此次我们新襄渔政局原是不派船护航的,只是途中遇到一起,自然就编队齐行,你看,我们华清号这样的大战舰,用来轰击敌舰才是正经事,护行不免杀鸡用牛刀,不是我许三多吹嘘,就是施、郑两位总爷的这艘船,也扛不住华清号几炮……”

听他絮絮叨叨,施福与郑彩额头都是青筋直跳。

郑家的靠山,乃是总理熊文灿,而熊文灿与南海伯不睦,郑家也已经知道了,这也是郑家和新襄疏远、戒备的原因之一。

方才许众那番话,看似唠叨,实际上将他们此次准备秘密袭击蓬莱号的用心完全揭穿,而且话语里还隐藏着威胁之意,若是今后在这条水道上,新襄的船出了什么问题,那么就一定是郑芝龙所为,而郑家要面临的,就是华清号上的大炮——新襄的报复了。

明明是威胁,他们却还无法反驳。…,

“这个,海上什么意外事情……都会发生啊。”旁边的施琅觉得不对,他终究还年轻,涨红了脸好一会儿,才憋出这么一句。

“是啊,海上……什么意外事情都会发生啊。”这一次许众的话就短了。

只不过许众说话时,还是看着华清号,很显然,许众的意思是,华清号也能制造些意外事情。

比起有大块基地的俞国振来说,特别是拥有从会安与欧洲人直接通商能力的俞国振来说,这条北上航线并不伤根本,相反,只拥有通往倭国航线的郑家,若是在这航线上出现什么意外,那可就太麻烦了。

施福与郑彩实在无言相对,因为直到现在,他们还弄不清楚,此次华清号编队突然出现护航,究竟是巧合还是新襄的有意安排。若是巧合则只能说新襄运气,若是有意安排,那就意味着郑家势力的高层中出现了内奸,将他们此次行动泄露给了俞国振!

他二人心中还在揣测另一件事,若俞国振得到了消息,为何不乘机与郑家开战?

虽然论及战船数量、水军兵员人数,郑家仍然远远超过新襄,可郑家的优势并不是太大,双方打起来,俞国振完全可以通过截断郑家往倭国的航线,将郑家的优势一点点拖垮。

想来想去,唯一的理由便是,俞国振出于某种原因,不愿意打一场旷日持久的消耗战。

他们不知道,俞国振还有另两个理由,其一如今他能自由自在地发展海上势力,很大原因就是郑家这个靴子在前,而且朝廷中某些人或许还以为,郑家可以制衡俞国振,故此,郑家暂时不宜动;其二则是俞国振也腾不出手来,他在耽罗岛上还有十余万人未曾运送,而且按照他对明史的了解,在崇祯后期建虏频繁南下,山`东以北百姓流离无数,以后他还需要大量从北方运送人口。

就算是郑家暂时帮他在养着一群水手吧。

施、郑二人只能将许众又礼送离开,在蓬莱号上的诸人,也看到了两边船上使者往来的事情,只不过谁都不知道,方才使者的唠叨里,隐藏着多少刀光剑影。

接下来几日航行,都极正常,船在温`州府停泊补给,紧接着便继续南下。是否顺风,对于这支船队来说影响不是很大,这让跟着“护卫”的郑家船大感头痛,因为双方帆具和船型上的差别,使得他们拼尽全力才能跟上,故此在温`州之外,他们不得不派个使者来见罗九河,只推说尚有他事,只能暂时离开。

到了七月三十日,也就是离开金陵十四天后,他们抵达了福`州府。

四二四、万里惊涛闲庭渡(四)

“天如没有下船?”

田常到了巳时带着淫笑来见张溥,把张溥的舱门敲得震天响,张溥实在无法装睡,只能打开舱门请他进来。

“你昨夜下船了?”

“都说福清女别有风味,自然要下船去品尝一番。”

田常哈哈大笑起来,他的国丈家人身份,除了在蓬莱号上不大好使外,在别处还是相当好用的。至少那位红牌,听闻他的身份之后,便腻缠得他筋酥骨软,也算是将今日的疲惫扫空了。

“船就要走了吧,田兄何不与我一起出去看看?”

“看来天如是不愿意见我啊。”田常一边说一边瞄了张溥的那张桌子上的纸一眼,那上面写着“新襄学术”四字,一篇文中全是勾抹涂写。

这是万时华寄给张溥的一张《新襄学术》,因为文章来源有限,俞国振暂时将之办成了学术报刊而不是杂志。

正是载有那篇《从屁股到脑袋》的那期,随报纸寄来的还有一封热情洋溢的信,说是“华夏四千年兴亡之根源,尽在此文中矣”,万时华甚至说“先师道统,今圣再传”——在他信中,简直将俞国振摆到了儒家正统道统继承人的位置上。收到之后,张溥回信里严厉批评了万时华,可万时华接下来的信中,虽然没有再如此无限拔高俞国振,却再三邀请张溥来新襄看一看。

所谓“眼见为实,耳听为虚”,但是张溥不能不为自己此行可能遇到的事情做准备。他想得到俞国振在财力上的支持,同时又不想看到俞国振的文章继续“谬种流传”,正是这种复杂的心思。让他没有在路上立刻去求见俞国振。

他还是想把一切事情放到新襄来说。

两人打着哈哈,说些不着边际的风花雪月。然后缓缓踱到了船下。

景色没有什么好看的,至少在张溥眼中,一切都很枯乏。但就在他想要回到船上时,码头外却乱了起来,紧接着听到有人喝斥、惊呼的声音。

没过多久,却见一头大狗熊缓步行来,那狗熊浑身油光发亮,而且熊身上还坐着一个道士打扮的人。此人虽是出家人装饰,却油头粉面,须发衣裳都拾掇得极为顺溜。

江湖上耍把戏卖戏的。有牵猴儿的。自然也有牵熊的,不过象这道士模样,怎么也不象是那种人。

“兀那道士,休要过来,你那熊……休得惊扰了贵人!”

田常的仆从没等道士靠近就呼喝起来。他们手中倒是没有兵刃,看着那大狗熊,心中多少有些发毛:这道人看来果然有几分神通,否则如何能将这狗熊收得服帖?

道人哈哈笑道:“休惧,休怒,休嗔怨,爀惊,爀恼,爀恶言……贫道只是想问一下。这可就是去往新襄的蓬莱舟?”

“正是,你想怎样?”

“自然是搭船前往了。”道人轻轻用手拍了拍座下狗熊,那熊摆了摆大屁股,便向着登船处继续行去。道士骑在熊身上,眼睛却四处乱瞄,只不过他眼睛见着漂亮的福清女倒毫不停留。可看到秀气的年轻男子,倒是移不开了。

码头上的混乱,也吸引了正准备回华清号的俞国振,在看到这个骑熊而来的道人后,俞国振先是一愣,然后笑着回头道:“安民先生,见过骑熊的道人否?”

“倒是未曾见过,莫非是个有道行的?”茅元仪也开了个顽笑:“就是不知是截教还是阐教。”…,

“道士呀,休再往玄都观前种桃花,休再将玉印换酒胡姬家,休再向邯郸店里争迟差,休羡他紫阁画堂金作马,自有个冷泉煮石野生涯,遥闻得白玉京中花已发,便高卧鹤背入云霞……”

那道士骑熊而来,眼中顾盼辗转,颇有旁若无人之态,到后来,他干脆敲着渔鼓唱起了道情。俞国振听了心中一动,原本这道人骑熊而来,形状就颇为怪异,让他有几分兴趣,听了这道情,更有与之一谈的心思。

与当初宋献策欲鼓歌打动他时惺惺作态不同,这道人举手投足泰然自然,深得自然之趣味。

故此他笑吟吟背手而立,只等那道士近到前来。

道士到他身前之后,稽首行礼:“二位相公,贫道有礼了。”

“道人欲入白玉京,为何弃鹤骑熊罘?”俞国振颔首示意,然后笑着问道。

“实是修行不足,身躯颇重,鹤不能承也。”骑熊道士一本正经地道:“而此熊灵性未开,不足以登白玉京,特来求星槎一乘。”

俞国振哑然失笑:“原来道士是来打秋风的。”

这道人看来也是要去钦`州,只是蓬莱号收费高昂,除了被新襄邀请的人或者那些往来贩运想要省事和安全的商贾,一般就只有家境殷实的读书人才能乘得起。这道士虽然拾掇得整洁,却算不得富贵,自然只有乞求相助了。

上下打量着道人,俞国振心中一动:“不知道人如何称呼?”

“贫道盗泉子,俗名张应宸。”

这道人的道号倒是有趣,而且盗泉子与癸泉子,一字之差罢了,俞国振心中隐隐生出的念头就更加清楚了。

对于宗教,俞国振的态度是很坚决的,适当的宗教,既有助于人情安稳,也有助于社会的多元化,只是那种排外和宣扬末日的一神教,才受到他的严厉打压。随着新襄人口的众多,各地的宗教和迷信都出现,不过产自本土的道教始终保持着强势,这与老君观里癸泉子的作用是分不开的。

可对癸泉子,俞国振有更多的期待,比如说,在医学、化学和生物学领域,癸泉子这老道都展露出极痴迷的专研精神,并且取得了不少成果。这种情形下,单纯将老道视为一个宗教人士,未免浪费人才,既是如此,一个可靠的宗教界人士,来管理宗教,最重要的是,形成对抗一神邪教体系衍生出的各种文华的华夏文化先锋,为百年大计做好基础,这是必须的。

这个道士道号盗泉子,倒与癸泉子有些相似,也不知二人有没有关系。

“道人饭否?”

“尚未。”

此时大约是巳时三刻有余,快到午时,俞国振便邀盗泉子吃饭。俞国振生活俭朴,若是方子仪或者柳如是、小莲跟着,怕她们受着委屈,可能会随行带着厨子,但他自己则是与虎卫同吃同食。要招待客人,自然不能这样简陋,于是便在岸上寻了一处酒家,见一头大狗熊闯了进来,酒家里顿时乱成一团,还是随行的虎卫付了账,酒家店主才胆战心惊地远远招呼:“客官要什么?”

“先给俺的熊来点蜂蜜,再给它二十斤熟肉。”盗泉子道:“至于道人,泉水煮石亦可也。“

“客官,这熟肉好办,可是这蜂蜜……小店却是没有。”

“药铺里总有,快去取来。”盗泉子挥了挥手:“速去速去!”…,

酒家来去倒快,然后便是给人上菜,俞国振听得盗泉子说自己泉水煮石即可,原以为此人对吃的并不急切,却不想酒菜上来之后,还未等他下筷子,盗泉子便手舞指飞,将肉菜挑了个精光,转眼之间,桌上便是杯盘狼藉。

“道人心太猴急,太猴急,尚有好菜未上,这般囫囵吞枣填饱了肚子,再来好菜的话当如何?”

“非是饱读诗水温吞水,实是横行花里饿魔王,如何能不急,不猴急才怪!”盗泉子说到这,起身正式向着俞国振行礼:“贫道拜见南海伯。”

“道士也知道区区?”

“贫道方外之人,所拜非朝廷名爵,实救京畿、南直隶、湖广千万人性命之功业也。”

盗泉子话里带着恭维之意,但他说出来时却是极为诚恳,让人觉得他所言尽是出自真心,没有半点虚伪。俞国振微微一笑,他已经不是莽撞少年,任别人说得天花乱坠,他都能心守恒一。

“两年之前,便收到癸泉子师兄的信了,不过当时贫道还想观望一二,到前些时日才下定了决心。”盗泉子又道:“这才从龙虎山来,不意能途中遇着南海伯,这也确实有缘。”

果然和癸泉子那道人有关!

对于癸泉子,俞国振一直觉得有些意思,这道人游走四方,结交各路英雄,看起来也是个志向远大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原本的历史中却根本没有听过此人名头。这些年来,象宋献策等,都是癸泉子引荐来的,论及识人,此人在俞国振帐下当数一数二了。

“既是癸泉子道长师弟,那便不是外人。”俞国振道:“人在旅途,不好招待,等到了新襄,必会同癸泉子道长与盗泉子道长接风。”

盗泉子笑着点头致谢,他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俞国振,那目光多少有些灼灼,即使俞国振见惯了别人仇恨或敬仰的目光,面对他这种目光,也忍不住有些不适。

酒饭足毕,俞国振招呼盗泉子上船,盗泉子却道:“贫道上船无妨,只是这只熊却有些麻烦,少不得让它先入山林,免得它伤了人或者人伤了它,都是贫道惹来的祸端。”

说完之后,他竟然真地骑着熊扬长而去,看着他的身影,茅元仪道:“这道人不俗。”

“确实。”

俞国振笑了一下,道人不仅外表不俗,谈吐间也风趣,倒是个合适的神棍人选。剩余的,就看他的表现了,若是表现得好,他完全可以将癸泉子从宗教事务中解脱出来,完全投入实学研究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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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五、人间亦有白玉京(一)

经过一共是二十八日的航行,船队终于进入了龙门海道。

如今龙门海道与俞国振初来时完全不同了,不仅龙门岛上建起了戒备森严的船坊,在龙门岛西面,原属于峒人的一大片地方,被俞国振圈了下来,同样建成了一座小镇,充当龙门岛的后勤补给基地和居民住宅区。经过四五年的努力,如今时罗峒与新襄几乎浑为一体,峒主名义上还是峒人的主官,实际上已经控制不准人的土地了。

让张溥印象最为深刻的,就是高高的炮台。龙门水道两边高立起来的炮台,上头大大小小至少有上百门火炮,还构筑了不少暗堡、角楼,张溥可以想象得到,任何对手试图从水面上接近龙门,都会面临着什么样的打击。

“要想破防,唯有从陆上绕过……但俞国振虎卫之强冠绝天下,在陆上想要击破他的虎卫防线……”

心中生出这样念头没多久,张溥就哑然失笑,他与俞国振至少表面上还算友好,当初谋算俞国振印刷术的一点芥蒂,也随着后来他的道歉而消失了。他怎么会想着去攻打俞国振的基业,他是文人,所长者从来不在武略上。

“当真是跋扈,这么多炮……无怪乎这么跋扈。”田常看到这一幕的反应,却一半是兴奋,另一半是阴冷。

此人虽是嚣张,但口风倒是紧,至少这一路上来,张溥没有套出他南下的目的是什么。

在龙门岛稍停了下,俞国振也等人也转到了蓬莱号上,而三艘军舰则进入船坊进行检修。这一次张溥再也回避不了,只能上来见礼:“济民这一路奔波,莫非是欺朝中御史不敢入海?”

“朝中御史不敢入海,天如兄这样的在野御史却是敢的……天如兄来钦`州可是访友?”

“一来是访友,二来是托庇于济民治下了。”张溥苦笑道:“朝中小人当道,愚兄畏死。不得不来此避祸。”

他说这个倒是坦白,俞国振也不拒绝:“天如兄远道而来,便多走走多看看,至于朝廷里的事情,料想那些御史们不但不敢下海,也不敢来这南方瘴疬之地。”

说到这,两人就没有继续深谈下去,张溥想了想。终究是没有将田常说出来。

他约摸可以猜得到田常南下的目的是什么,对于大明来说,新襄已经成了一个公开的秘密了,天下稍有见识的人,都知道钦`州有座新襄,乃是南海伯俞国振迁南直隶等诸地百姓所建之城。据说此城美仑美焕,乃天下一等一的名城和一等一的繁华之所。

言者总过其实,听者则生向往之心。特别是田家,如今已经是大家族,靠着田国亲吃喝的人,拐弯抹角加起来总有数万,这么多人加在一起,每年总有入不敷出的感慨,既然有新襄这么一个大饼在。南海伯一个人哪里吃得了那么多,田家身为皇亲国戚,来帮南海伯的忙,分掉一些负担,那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只不过,张溥知道,俞国振可是头虎,从未听说过有什么东西能从老虎的嘴里分出吃食的。过江龙对上占地虎……龙争虎斗,结果如何。他都乐得冷眼旁观。

于是他问的就是一些风土人情。特别是峒苗的一些习俗,俞国振也懒得应付他。便打发许众来和张溥说话。结果仅仅是一刻钟后,张溥就称还有东西要收拾慌慌张张地离去——他实在受不了这个满嘴胡言乱语的家伙了。…,

但进舱没多久,外头的欢呼声让他又跑了出来。

新襄终于在望了。

在张溥眼中,渐渐变大变得更加清晰的新襄,是一座充满异域风情的城市。刷成白色的港口建筑,在夕阳照射下亮得晃眼,巨大的灯塔比张溥见过的任何佛塔都要高大,这由钢筋混凝土建起的高达十八层的建筑,乃是新襄的新标志,塔尖建成一个镂空的球状顶,满满的异域风情,却也体现出天圆地方的传统理念——虽然这个理念现在新襄八岁的小孩也知道是错的了。

船越来越接近新港,张溥看到一处处高大的白墙红瓦的房子,其中大多数都有巨大的门。他并不知道,那是码头的仓库,以为是百姓住家,免不了啧啧了两声:“新襄百姓住的地方倒是不同。”

“这还只是新港,不是新襄居民区呢。”有人回应道。

张溥看向那人,是一个商贾模样的,大伙同船了近一个月,相互也认识,他记得此人姓徐名林,字仲渊,据说还曾有过功名,只是如今已经成了彻底的商贾。他此时正站在俞国振身边,看上去两人是极亲近,而在俞国振另一侧,则是那个骑熊的道人,只是道人的熊如今却不知到了哪儿去了。

另外,让张溥觉得难以应付的许众人不在这。

“天如兄,这些乃是库房,从会来等进入新襄的货物,还有从新襄运出的货物,一般都先得在此存放分检,然后再启运。自然,有些讲究新鲜的货物,则可以抽检,缩短检验时间。”俞国振笑着解说道。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张溥心情复杂地看着这些库房,在一些敞开的大门里,他看到了煤和他说不出名字的矿石,另外一些则明显是粮袋。

这些库房里储存的货物,只怕就值百万两吧。在旁边偷听众人说话的田常咂了一下嘴,这些货物在源源不断地运进运出,那么……一年南海伯手中经过的流水,至少是一千万两,啧啧,好一位活财神!

“咦,那车轮……那车轮是怎么回事?”徐林虽然很熟悉新襄,但这也是时隔着半年没有回来,因此看到一样让他觉得有趣的事情,不禁问道。

“若不是仲渊看到,我还没有注意——竟然给他们制成了,张道长,此物名橡胶,这应该就是癸泉子道长的杰作之一了!”

“橡胶……”

对于橡胶的硫化应用,俞国振是投入不少人力物力进行研究的,他很清楚橡胶对于百姓生活的重要作用,这其中首先就表现在车轮之上——有了橡胶车轮,板车、三轮车、马车甚至自行车,都会变得轻便,原先困扰城市道路建设的辙印问题,便能从根本上得到解决。

崇祯十年初春,路易斯?加西亚运来了第一船原胶,到现在已经过了一年半,这个西班牙人甚至又送了两船橡胶过来,因此除去试验消耗,新襄目前储备了一千二百吨的橡胶。

当然,这是俞国振北上之前的事情,看到那到处转的橡胶车轮的手推车,俞国振可以确定,自行车等东西也已经弄出来了。为了研究蒸汽机的应用,宋应星领导的工作小组对于齿轮、链条等的研究可谓至极,特别是滚珠轴承已经研究出来——利用热胀冷缩原理将小钢珠嵌入内外两环中间对新襄来说并不是什么太困难的技术。而在滚珠轴承出来之后,自行车的设计图便被俞国振扔了出来。…,

果然,他们很快就看到了骑着自行车的人。

“那是什么车,两个轮子竟然能奔驰如飞,不逊于骏马!”

“莫非是风火轮——只是既未看到风,也未见到火啊?”

“当真是……当真是……神乎其神啊!”

除了俞国振之外,绝大多数人都是第一次看到自行车,对于他们来说,这样式古怪的车子,能保持平衡就已经是奇迹了,而且还能够快速奔跑,这就更是奇迹。

俞国振看得也是精神振奋,加上了橡胶轮胎的自行车,其速度可是要比马车快!从新襄城区到新港,约是十五里的路途,马拉的轨车需要一个小时,而自行车的话只怕只需要二十分钟,若是全力,甚至会更快!

众人的注意力都被那辆自行车吸引,俞国振却看着骑在自行车上的人,然后嘿然笑了笑。

竟然是蒋佑中。想想也是,这辆自行车没准就是第一辆,他骑出来一则是炫耀,二来么也是验证一下。

蒋佑中已经不再是**岁的小孩,从崇祯五年到如今,已是六年过去了,他长成了十五岁的壮实少年,而且他在机械与数学上的天赋被完全发挥出来,即使是宋应星在他面前,也不得不甘拜下风。

他原本得意洋洋地骑着车从码头这端飞驰到另一端,所到之处,那些码头的管事和工人都是纷纷笑骂,然后又是一脸艳羡。

在新襄,众人收入高是事实,但是……新襄永远有新的产品推出,将众人的银钱又收回去。当然,众人也可以考虑完全省吃俭用,但别人家都是玻璃窗,你总不能还用窗纸糊吧;别人家都点上了沼气灶,你总不能还去烧劈柴吧;别人家的冲水便池既干净又方便,你总不能还到外头随意找一地点蹲坑吧——在新襄随地大小便可是要重罚的!

所以,钱啊,总是不够用。

但很快众人的注意力就不在他和自行车上,众人的目光都转向了靠港的蓬莱号。

因为蓬莱号上升起了一面巨大的旗帜,那是生翼的虎旗,在新襄,唯一能用这旗号的,就是俞国振。

升这面旗帜,也就意味着俞国振随蓬莱号一起到了。

蒋佑中顿时欢喜起来,俞国振不在的这段时间里,他可又积累了不少问题想要请教,虽然他也有雷发达雷发宣兄弟可以切磋砥砺,可如今能在实学上再教授他的,唯有俞国振了!

四二六、人间亦有白玉京(二)

“好一座白玉京!”

看到处处刷得雪白如玉的墙面,盗泉子吸了口气,喃喃地说道。

刷一层石灰,倒不是什么新鲜事情,但是刷得这般雪白,那可是需要不少人工钱财。若是住处,那还好说,毕竟图个漂亮,可这些都只是仓库,那就太过奢侈了。

“不过……癸泉子师兄,倒不曾说南海伯性喜奢华,我见他一身衣裳,与身边护卫几乎毫无差别,便是金银珠玉,在他身上也绝对找不着。那么,他为何要用石灰粉墙,效那隋炀丝绸包树之举?”

心里浮起这个念头,不过脸上却没有表现出来。盗泉子的经历,早就让他脱离了一般的装神弄鬼境界了。身为天师张氏后人,又兼长三教,不轻易为外物所动,这是起码的要求。

船靠着岸,众人依次下来,头等舱的乘员是有优待的,但大伙都颇为矜持,等着一等舱和二等舱的乘客都离开后,他们才下了码头。

踏在水泥地面上,不少人都忍不住跳起来跺跺脚,看看这个地面“岩石”是真是假。盗泉子虽然未这样做,不过还是仔细打量着这地面,这应当就是癸泉子在信件中所说的“水泥地面”吧。

然后就看到原本在码头上四处逛着的穿着类似于虎卫制服的人纷纷跑了过来,用极短的速度集合,列队,紧接着,一个少了半只胳膊的人从其中走出,用仅存的手举上眉梢。向着俞国振行礼:“新港码头港务局人员集合完毕,请公子指示!”

这少了半只胳膊之人眼神锐利,举手投足干炼利落,盗泉子看得眼前一亮:若非有残疾,当真是好男儿!

不仅是他,那集合起来的十余人,几乎个个如此。多少有些残疾,但却没有一般残疾人的那种颓废消沉,反而个个斗志昂扬。只看到他们。便可以想象得到,这里是一座多么有激情与活力的城市。

“礼毕,诸位辛苦了。还请回到自己岗位去,解散!”俞国振也同样举手至眉梢,还了一礼,然后解散了这群人。

“这些都曾是南海伯大名鼎鼎的虎卫?”盗泉子问道。

“正是,都是勇士。”

盗泉子点了点头,没有再问,心中却是对俞国振更生几分敬意。自古以来,驱使勇士的名主不知有多少,但是在勇士成了残疾之后,仍然重视的。却是绝无仅有。

除了仁心之外,这也证明,俞国振是念旧情的人。

众人才走了几步,突然间听得身后响起了巨大的声音,他们不由得讶然回顾。俞国振笑道:“无妨,无妨,乃是锅炉声响,我们如今人力仍嫌不足,故此用了一些旁处没有的机械。”

俞国振所说的,就是蒸汽起重机。

原本蒸汽机最初的作用是给坑沿里抽水。用来抬起重物自然是轻易的事情,特别是新襄所有的船都采用标准化装箱模式,长约四米、宽约两米的箱子,根据其内载物不同重量也不同,原本码头上是用畜力加滑轮和龙门吊来将之吊起,现在则换上了蒸汽机。

这也是宋应星等弄出蒸汽机之后的第一实际运用方法,只是对煤的消耗大了些。

眼见在这隆隆轰响的机械带动下,一个长长的吊臂伸向蓬莱号后半部,然后将一个个大木箱子吊了出来,无论是张溥还是盗泉子,都是目瞪口呆,就是徐林,见了也眼睛发直:在他上回来新襄时,尚未见到这种情形!…,

不少随蓬莱号来此的商贾,这个时候都在码头等着,然后一个箱子吊出来,顿时会有商贾过去道:“这箱子是我的,是我的……”

“那是在做什么?”张溥见这些商贾纷纷拿着什么东西去与码头的管理人员核对,然后箱子便被拉上牛车,送到一个个仓库里去,而商贾本人也跟着过去,不由得问道。

“哦,那是在报关,凡入新襄的商品,和出新襄的商品,都需要报关税,自然,不同商品税率不一样,象酒之类的奢侈品,入新襄税率就要高些,但棉花、矿石、生丝之类的原料,入新襄的税率就要低些。”俞国振笑眯眯地道:“大体上来说,平均税率是在九到三十七之间,唯有部分物品的关税达百分之一百以上。”

“什么,国朝商税是三十税一……”

“这不是朝廷商税,是新襄商税。”俞国振淡淡地道:“国朝商税三十税一,故此两浙徽晋豪商富可倾城,而朝廷想要赈灾却只拿得出区区六千两银子。”

今年如同去年一样,仍是蝗旱连连,其中山`西有二县已经惨到了易子而食、折骨为柴的地步,可是朝廷拿出的抚恤赈济银两,却只有区区的六千两,这在石米价格已腾贵到八两的情形下,只能买到八百石不到的粮食,再加上各级官吏层层伸手,百姓们一人还不知能不能分到一粒米!

张溥咳了一声,他决定不就具体问题与俞国振争执:“若是朝中尽皆正人君子,此事易耳……”

“天如这样说,好吧,假如天如为当朝首辅,复社诸君子充盈朝堂,国库就会有钱了么?天灾就会结束了么?百姓饿极了就会不从寇造反了么?关外建虏就不入长城了么?”

张溥越是想要回避,俞国振便越抓着具体事情不放,听他连着几个问题,张溥笑道:“济民还是性子太急,治大国如烹小鲜,正人盈朝,徐徐图之,自然水到渠成了。”

俞国振哈哈大笑,看着张溥的目光多少有些怜悯。

这种怜悯的目光,让张溥很不适应,他并不知道俞国振心中想什么,但即使俞国振封了南海伯,张溥仍然认为,自己这两榜进士出身,才真正有怜悯别人的资本。

张溥是个聪明而且意志坚定者,但是,他终究是跳不出自己的圈子,跳不出所谓的“历史局限性”,固此,他和他维护的那些东西,攀附在大明肌体上吸血,最终和大明王朝一起走向绝路。

俞国振无意阻拦他们走向绝路,但是若他们想将华夏的前途和命运也绑架,那是绝无可能!

话不投机,便没有再说什么,倒是田常目光灼灼看着那个起重机,心里盘算着一台这样的玩意儿能值多少钱。

出了码头不久,就是围墙,众人只能从围墙围出的通道过去,在进入通道时,俞国振等人是直接拿出一样证件给予对方看,对方便登记放行,而张溥等人则被拦了下来。

“为何拦住我们?”田常带着十余个仆役,这个时候嚷了起来。

“每个人进入新襄都需要登计,另外还得接受卫生检疫,避免带来传染疾病和混入别有用心者。我看这位先生相貌不俗,想来也不希望有谁将疫病带来,传染给你吧?”

守关的倒是好脾气,笑眯眯地解释道,张溥看到不仅是他,就是俞国振也只是入了关,然后便带入了一间屋子,那屋子里坐着几个穿着白色道袍的人,为俞国振把脉,再将一根玻璃管子交与俞国振,俞国振将之夹在胳肢窝下,便与那些人谈笑起来。…,

众人便不再作声,田常眼睛不停地眨着,心里越发地谨慎,这位南海伯的规矩还真大,他可是奉着国亲之命来的,要不要摆出自己身份?

看了张溥一眼,田常觉得,张溥肯定将自己的身份透露给了俞国振,但俞国振没有来拜望他,也没有给他优待,这其中必有名堂。

从蓬莱号下船的,也不过是两百余人,十个通道,很快就登记好了自己的基本信息,其中包括原来籍贯、来新襄的目的、拜访的友人姓名与“工作单位”。然后便领着一根玻璃棒儿,将有金属的一头夹在了腋下。

这便是体温计,测量来人有没有发烧者。几乎所有传染疾病都会引发炎症发烧,因此是否发烧便被充为是否需要隔离的第一个标准。近三百人当中,找出了十来个发烧的,这十来个人便被引到了另一条通道,在这边他们将接受正规医生的进一步检查。

他们倒也想拒绝,可见到荷枪而行的警卫,而且引导者很温和地将要做什么与他们说清楚了,他们便不得不跟去。

这样众人才穿过了通道,来到了围墙之后,放眼看到的,首先便是马拉的轨车。

“一车可拉七千斤的轨车啊。”张溥想到万时华信中所说。

“天如兄是去寻宾馆住下还是先寻万茂生?”俞国振向张溥笑道:“若都不愿意,我可以给你安排住处。”

“先……先进城看看吧,万茂生说过了码头还有半个时辰才能到新襄呢。”

“这还不是新襄?”旁边的人,特别是田常简直有些无语了。

因为码头后就是一个很明显的居民聚居区,成排的屋子、整齐的道路,看上去甚为干净。自古以来,唯仓廪实而能知礼节,如果不富庶谁会在乎道路是否平整干净!

“那好,去新襄城有两种方式,一种是乘轨车,只不过需要十枚铜元——哦,险些忘了,你们身上不可能有铜元的,可以去前方兑换,一两银子可兑一百铜元,此乃只在新襄可用的货币。”

“私钱?”有人惊道。

正是田常,他可是清楚,铸私钱是多大的罪,又能获多大的利。田国亲家里,便有暗中铸私钱的勾当!

“不算是私钱,只能在新襄用,不许流通于外。”俞国振解释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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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七、人间亦有白玉京(三)

乘座轨车的感觉,让盗泉子觉得很是玄妙。但这种新鲜感,很快就被两边的景色所带来的震惊取代了。

如何拐走发到新襄百姓手中的钱,一直是俞国振亲自带领的经济组动脑筋的重要问题,当然,俞国振美名其曰:不断研究提高百姓生活品质和幸福感的方法。

在轨车道左右两侧与之平行的道路,就是新襄子由路,这条道路两旁最初是广阔的水田,可以看到田中辛劳的农夫身影,还可以看到远处那一座座被围墙围起的小村。从崇祯九年开始,俞国振敏锐地发觉,农夫们的耕种积极性似乎达到了极限,粮食的亩产量也开始下滑。为此,他改变了农庄的分配制度,调整了奖勤罚懒的力度,这就使得农夫的收入直接与其所负责的田地产出挂钩,因此农业生产又稳定了起来。

在长达十余里的农田间穿过之后,便进入了新襄城的边缘,也就是子由路的起始部分,这里则是新建的高级别住宅区,一座座小院分割开来的类似于别墅的建筑,整齐地分布在道路的两侧。如今这些院子大多都有了主人,其中有少部分是因为工作出色而被奖励的,大多数则是动用自己积蓄购买。自然,能出这笔钱的,也大半是虎卫中的各级将官。

“徐兄,你是在这下车还是怎么着?”

轨车在小区前的一个牌子处停了下来,俞国振向徐林问道。

张溥瞄了一眼那牌子。上头写着“碧桂苑”三个字。

“先回去看看,许久不曾回来了,总得看看家里情形。”徐林拱了拱手:“济民,你夜里回不回来?”

“自然回来,那夜里到我这来吃宵夜,把你家姑娘带来,给子仪搭把手。”

听着他们象是普通领居聊家常一样说话。张溥心中惊讶,他一向觉得俞国振不好相处,可和这个商人为何如此亲近?

“济民也在这里有宅院?”他忍不住问道。

“嗯。这里宽敞,离城中近,做事方便。”俞国振笑道。

不过他却没有邀请张溥去他住处。放在几年前,两人或者有这种交情,但到现在,完全没有了。

就在众人还为那个小区而惊羡之时,紧接着,他们便进入了真正的新襄城。

又经过一年的努力,新襄城中六层高的楼房已经不只两幢,以新襄的能力,完全可以造出更高的大楼,可是在还没有升降梯的情形下。造更高的楼只能增添麻烦。不过,六层楼已经足以让来自金陵的张溥等人目瞪口呆了。

进城不久,轨车又一次停住,俞国振当先下了车:“这边便是终点了,若要再乘。得换乘城内的轨车。”

“济民,你这城,为何没有城墙?”

张溥忍不住又问了一个问题,这座城市,他还只是初略一见,但其繁华富庶。已经远超过他的想象了。

这么一座城,没有城墙保护,怎么让人觉得安全?

俞国振笑道:“民心即我城。”

说完这句话,他转向盗泉子道:“道长,我带你去老君观,这个时候已经下班了,癸泉子道长应该回到了老君观。”

“如此有劳南海伯了。”

盗泉子也是极潇洒的人物,并未与俞国振过多客气,便随着他而去。张溥见俞国振不招待自己,反倒是带着一个道人就这样离开,再想到他开始与一个商人谈笑风生,渀佛多年挚友,心里一股怨气便翻腾出来。…,

若是早几年,他肯定要大叫,你俞济民为何重商贾道士而轻士子,可现在,他在俞国振身上吃的耳光已经够多,足以提醒他不要轻言妄语。

不过既然到了终点站,他也不得不停下来,然后转眼四顾,只觉得一片茫然。

俞国振是以十年甚至百年的眼光考虑问题,因此这轨车车站预留了相当大的广场,这一片广场上如今并没有多少人,毕竟到了日落时分,张溥站在其中左盼右顾,不知该如何是好。

便是与他一起来的人,如今都纷纷散去,各有各的去处,而他却孤零零站着,渀佛被遗弃的小狗一般。若是别的地方,人生地不熟他并不怕,可在这里,他突然间觉得惴惴不安起来。

渀佛他到的并不是异乡,而是……另一个世界一般。

然后一个戴着红色袖套的人走过来,同他抱拳道:“先生在这徘徊许久,不知有什么是我们市管可以帮助的?”

“啊……这个……我是来寻人的。”张溥道。

“不知先生寻谁?”

“万……万时华万茂生,你可曾听说过?”

“万茂生……啊呀,原来是他,万先生住在太白路的麒麟小区,离这儿还有些距离。先生看到这条路么,这便是太白路,顺着这一直向前走,大约一里半吧,便可以看到一个牌坊,牌坊上有麒麟小区字样,你进去见着穿制服的人问一问,他们会带你去寻。”

听得这样的回话,张溥心中一动,立刻舀出一个信封来,那信封落款上确实写着新襄市太白路五十号麒麟小区的字样。张溥向那人道谢,那人却是拱手微揖:“先生速去,举手之劳,应为之事,不必挂齿。”

看那人晒得黝黑模样,分明是一个执贱役者,但言谈之间,却是谦恭有礼。张溥心中对新襄的感觉顿时又复杂起来,说俞国振厮文扫地,似乎也不太合适,他治下百姓都如此热情恭谨……

顺着太白路走去,两边高大的乔木散发出淡淡的植物香味,晚风还是很清新的。街道两边店铺林立,既有卖新襄各种物产的。也有卖南北奇珍的,甚至连鲜国的高丽参、倭国的折扇,在这里都能看得到。张溥还见着了巨大的座钟,当他经过钟店时,恰恰是六时正,于是数十架钟一齐发出报时的当当声,甚至还有钟的报时声为悠扬的乐曲。份外悦耳。

然后街上的店铺纷纷挂出了灯笼,而行人的数量并未减少,看起来。新襄并不宵禁。路上行人,都衣着崭新鲜艳,神情也是欢喜洋溢。面色红润精力充沛,实在让张溥心惊。

“都说钦`州乃是蛮荒之地,我来时也查阅了些典籍书册,特别是方志,新襄这一块原本靠近峒人,没料想被俞济民建起这般模样。别的倒还好说,可这边的人心士气之高昂,实是天下罕见,无论是南北直隶,还是苏杭扬`州。都未曾见到过!”

两边的店铺里有书店,张溥忍不住走进其中一间,就着通明的灯光看去,只见各式各样的书籍应有尽有。既有半墙的百家经史子集,又有各种各样的实学书目。单他能见到的,就有两三百种之多,绝大多数都是在外未曾见过的。张溥随意舀出一本《诗经》,只见背后署的书价是十铜元。

以张溥对新襄人收入的认知,这十铜元应当不贵,不过是一分银子罢了。…,

在书店中徘徊了好一会儿。外头已经越发地暗了,张溥想到再晚的话,只怕要打扰万时华休息,便加紧脚步。不一会儿,看到路右侧便有一个牌坊,凑上去看,牌坊上写着“春秋小区”四个字,却不是麒麟小区。

他便又前行了段路,果然第二处牌坊上确实是麒麟小区。小区里多是三层的整齐楼房,若是不曾见过碧桂苑的院落小楼,这边的房子也算不错了,环境较好,鸀树成荫,还看得到假山、水塘。张溥向里走了一步,便听得身边一屋子里传来声响:“谁,做什么的?”

“啊,学生是来访友的,不知万时华万茂生先生,是否在此?”

“万先生,请等一下。”

走出来一个穿着类似于虎卫衣裳的人,张溥注意到他原来坐在牌坊后的一间斗室里,那斗室的窗子镶嵌的竟然是玻璃。张溥这时才猛然想起,自己一路上见到的窗户,十之**都是玻璃窗。

想到自己的眼镜便是由玻璃制成,价格极为昂贵,弄得自己都不舍得使用,而这里却用这么昂贵的东西制窗纸,张溥就在心里哼了一声“穷奢极欲”。

那穿制服的拎着个灯出来,却不是那种灯笼,而是玻璃罩着的马灯。他舀着马灯照了照张溥,然后道:“先生莫怪,还请登记一番。”

“啊,好的,好的——你看得出我是我地来的?”

“那是,若先生是本地人,不待我说,就来找我登记了。”那人愉快而骄傲地道:“我们新襄人,都知道在新襄,第一要务便是守规矩,唯有守规矩,方能大自在。”

“此话怎么讲?”

“先生一路来,觉得街上是否干净?”

这是个好问题,张溥也是想到,新襄街道干净得实在不象是人走的,路上几乎没有看到垃圾,便是有,也很快有人清扫。

“干净。”

“街面干净,大伙便觉得自在,而想要街面干净,大伙就都得守规矩,爀乱扔垃圾。”那人道:“若是有人为了图方便自在,随处扔垃圾,他倒是自在了,可对旁人来说,就是大不自在!”

这话若是自道家高人口中说出,张溥不会觉得奇怪,可是从这个明显只是守门人的嘴中说出,张溥不禁心中一动:“此语可是阁下自己想出来的?”

“倒不是,是听万先生说的,万先生是我们小区的义务德育员,他可说过不少……”

“原来是他!”听得这话,张溥心中突然间有些不安。

他从万时华的来信中发觉,万时华似乎在变,到新襄的短短两年时间,给万时华的触动似乎非常大,大到两人原是挚友,虽然隐隐有分歧,可直到来新襄之前,张溥还觉得自己完全可以将万时华拉回来。

现在他突然没有那么强烈的信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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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八、阉戚清流实一家(一)

你是说

张天如想要见我

俞国振对万时华提出这样的要求

并不觉得惊讶

他惊讶的是为何会如此迅速

张溥前日夜间到的

这才隔了一天

便要见他

只证明一件事情

他与万时华相处得并不愉快

甚至两人连吟诗作词赏烟霞的功夫都没有

众叛亲离

俞国振心中暗想

再没有比事实更具有说服力的了

万时华初来新襄时

只是想谋一条出路

顺便也作为复社的一枚棋子打入进来

可是

面对着生机勃勃的新襄

反省死气沉沉的大明

万时华性子原本就是激愤的

必然会思考一个问题

为何不是整个大明都如同新襄一般

唯一的结论

就是大明病了

病得不清

不仅仅是朝堂的公卿病了

就是一向以清流自诩的士林亦病了

支撑这个庞大帝国的百姓还是病了

人间何有回春手

还我乾坤朗朗天

毫无疑问

万时华最初时也是觉得

唯有他们禀承了东林气节的复社一脉

才是医国圣手

但在新襄的经历

却让他第一次对这种想法产生了怀疑

俞国振对东林和复社的态度

万时华很清楚:与其中个人保持友谊

与其整体保持距离

初时万时华觉得这可能是不想卷入朝堂中的党争

但到后来

万时华发现

并非如此

而是因为俞国振根本不屑东林、复社的这一套

当俞国振的《从屁股到脑袋》一文出现之后

万时华觉得

自己终于找到了答案

东林也好复社也好

始终没有超脱自己的阶层

他们拿豪绅的钱

或者本身就是豪绅

那么他们就理所当然地为豪绅说话

而当豪绅的利益与大明的利益有了矛盾时

他们毫不犹豫地站在豪绅这边

抛出与明争利等等大帽子

这也是张溥引以为傲的苏州抗税五人墓碑的本质:一群豪绅

为了避免皇帝收税

指使可怜的工人打了锦衣卫

最后又推出五名一无所有的工人顶罪

然后假惺惺地在五人坟前立下了碑文

他们为的只是朝廷多征一些税

而付出生命代价的却是纺织工人

万时华自己就曾极度贫困

甚至用新襄第一医院里的话说

是极度营养不良

为了谋生

他不得不四处奔波

即使是这样

也不希望放弃读书人的体面

但无论他如何文名远扬

如何努力

连温饱都不能解决

更何况体面

因此比起家境殷实的张溥

他更能理解俞国振站在普通百姓的角度上思考问题的态度

他思想发生了转变

便从最初对俞国振这一套的不认可

发展到现在拼命引经据典

从儒家两千年的传承中为俞国振寻找理论依据——如果单纯的孔孟之说里找不到

他甚至不惜去老庄墨韩等人的言论中去寻找

越是寻找

就越觉得俞国振才是得了上古圣贤一脉相传的道统

也越发地觉得

单纯靠着自己

是无法完成这一伟业的

故此

他全力邀请张溥来新襄

希望借助张溥的学问与影响力

完成这项伟业

他可以肯定

若是能完成此

自己等人比起独尊儒术的董仲舒都要影响深远

张溥前夜来时

他是极欢喜的

忍不住就将自己的想法与张溥说了

结果却被张溥批评

离经叛道甚至说他是要

破孔门、废周礼、为虎作伥助纣为虐万时华就想不明白

就连张溥自己也承认

俞国振治理下的新襄拥有整个大明甚至整个天下都没有的

大同为何他还坚定地认为俞国振乃是儒家的死敌

终究是多年挚友

政论不同归政论不同

万时华并不想为此反目

当下哈哈一笑各自安歇

万时华次日专门请假

带着张溥四处转

一边转一边将自己的想法和俞国振的理念解说给张溥听

…,

他希望事实能说服张溥

结果又是一连串的争执

论写文章

万时华或许不在张溥之下

可是论起口才雄辩

他就差得远了

给张溥一番抢白

弄得他也渐生真火

分明是他有道理的

可为何到了张天如那儿

白的也能变黑的

黑的能变白

一天逛完小半个新襄

万时华决定

第二天仍然带着张溥四处转

结果却不曾想

一大早张溥就提出要见俞国振

张溥发现

自己凭借口才能让万时华闭嘴

却不能让他心服

因此他决定

直接把目标对准俞国振

因为俞国振乃是万时华变化之源

俞国振微微皱了一下眉

然后道:

我今日上午要与癸泉子和盗泉子两位道长商讨要务

下午约好了徐仲渊……这样吧

你问张天如是否愿意夜间与我吃一顿饭

也算是为他接个风吧

他工作甚多

若不是看着方以智和万时华的面子

可以让张溥等到后天去

万时华也知道俞国振忙得连轴转

愿意今天见张溥

已经是拨冗了

因此欢喜地应了一声

然后回去与张溥说

张溥听得却是怒发冲冠:俞国振也太慢待自己了

见方士道人和商贾都比自己要优先

既是如此

那就晚上再见吧张溥淡淡地道

他也不四处去逛

在他看来那些地方全是惑乱人心的

他只是让万时华再领他去学校

连接听了一天的课

中午也在学校食堂里吃了一顿饭

待下午六时左右

俞国振派来的虎卫相请

他才施施然离开

随着新襄的发展

餐饮业也迅速繁荣起来

每日十小时工作制和加班制度

使得新襄居民用于家务的时间极大压缩

自然而然

大大小小的食堂、餐馆和酒楼就应运而生了

口袋里有了些钱

不用在衣食住行上

难道用在嫖赌之上

就算想用在这二者之上

也要冒极大风险

嫖赌在新襄都是市政署所不能容忍的大罪

逼良为娼与诱人赌博

上限都是死刑

俞国振招待张溥的

乃是一家名为

听潮楼

的酒楼

生意甚为兴隆

若不是俞国振派人提前来订包间

只怕还得等一会儿

一直忙于俗务

怠慢了天如兄

还请恕罪看到张溥一本正经的模样

俞国振笑道

我此来新襄

大开眼界

酒菜之类的就不必见识了

济民

我只问你一句

你心中究竟是在想什么张溥一开口就带着火药味

让相陪的万时华、章篪等人神色不善

俞国振倒是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此话怎讲

你在学校中将大量的时间都耗在实学之上

却仅在国文中教授少量的经义大道

其内容甚至还不如诗词歌赋多

你莫非认为

孔孟大道还比不上你的实学

我记得张天如也曾称故徐阁老为师俞国振平静地道:

如今天下

有张天如这样的人去研究孔孟大道

我和新襄的这些学生

哪里用得着再向这个方向努力

此话一出

张溥原本气势汹汹的顿时又哑然

他看着俞国振好一会儿

然后苦笑:

我就知道

辩论

茂生辩不过我

我却辩不过济民

这一笑将那火药味儿化去了一些

张溥调整了一下心态

讲大道理显然没有用

俞国振借力打力的功底如今已是炉火纯青

那么就只能就事论事了

济民

我一大早就求见

你却先见了道人

后见了商贾

如此重方术财货

非待天下英雄之道张溥很诚恳地道:

我知道济民胸怀大志

但既是如此

就该礼贤下士

不可轻贱士子

俞国振听了大笑起来

张溥有些讶然

然后旁边的万时华面红耳赤

扯了扯他的衣袖:

南海伯见两位道长

正是为了我华夏大事

南海伯说

孔子亦曾问道于老子

道家实为三教之祖

如今邪神教派纷纷入侵

惑乱人心

令我华夏子民不敬天地不拜祖先不礼圣贤

实在是要于根源处坏我华夏根基也

但此事不可以刀兵制之

只能以我三教之精妙意旨

与之争夺人心

可三教之间门户之见甚深

而三教内部也是派别林立

须得有大智慧大毅力

统合经卷

去伪存真

方能得行

此事非一代人能完成

南海伯以为

愚公移山

自今日始

故此请盗泉子道长主持编各教经典之事

以备今后学者辨析——盗泉子道长俗姓张

乃龙虎山天师后裔…,

此语说出

张溥顿时激动起来:

俞济民是要编道藏

不只是道藏

儒藏、释藏

都要编

诸子百家

都要编俞国振目光变得奇亮:

我华夏文明绵延至今

虽有《永乐大典》在前

惜哉专藏于朝廷

我要编一部大百科全书

张溥浑身抖动

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好

盛世修典

当初成祖皇帝修永乐大典

可是曾经召集文士老儒两万一千六百人

这才编出那部遑遑巨著

而现在

俞国振竟然有此志

张溥毫不怀疑

以俞国振的财力

确实能完成这事情

这可是千古留名的美事

哪怕只要在其中出一分力

都意味着为道统传承立下大功

然后他猛地想起

自己方才还觉得俞国振先见盗泉子乃是轻慢士人之举

顿时脸如火烧

心中也暗暗埋怨

万时华为何不早说此事

他还未蠢到问为何找道士编文

成祖编永乐大典

负责主持此事的除了解缙

另一个便是和尚姚广孝

而有了此事

他也不好再说先见徐林的事情

谁知道这里是不是又有什么大事项等着抽他的脸

我此次来新襄

一来是拜望万茂声

二来是向济民你化缘的

我要做一件大事

需要些银钱

俞国振目光猛地锐利起来:

要倒薛扶周

张溥大惊失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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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九、阉戚清流实一家(二)

薛即薛国观,在张至发之后,为现任内阁首辅。周则是周延儒,既是科考时录取了张溥的座师,又在蛰居数年之后站到了东林复社这一边。

张溥这些年来一直运作的便是这件事情,当初崇祯七年时,他便试图募集资金,甚至求到了刘泽清与吴三桂头上,这才凑足了田家所要的银两,可结果却被俞国振在南`京城外一锅端了。让他此前的计划落空,信誉也坏了大半,至少刘泽清与吴三桂都是不听他的了。

现在薛国观对他追迫甚急,他一方面通过吴昌时打探薛国观的动态,另一方面,决意再次推动周延儒入阁。

可是没有想到,他自以为隐秘的事情,被俞国振一口叫破!

“济民,你如何得知的?”他咽了口口水之后问道。

俞国振抿了一下嘴:“天如兄,你做的事情,其实并不是很隐密,就连阮大铖那边,你都敢伸手……消息怎么会传不出去?”

阮大铖乃是天下公认的阉党,身为复社清流领袖的张溥向他伸手,这个消息的震撼,让万时华霍然站起,厉声喝问:“天如,是不是真的?”

张溥脸青一阵红一阵,觉得又被俞国振狠狠抽了一记。

“虚……虚与委蛇罢了。”他喃喃地说道。

“休得诳我,阮大铖尖刻,天下谁人不知,为了官位,可以认贼为父的……你答应他的条件,莫非就是周宜兴入阁之后。阮大铖也起复?”

“那如何能成,实不相瞒,我也当面说了,他声名太臭,不可起复,不过……他若是有要好的友人,倒是可以推荐入朝为官。济民。你也知道,密之的父亲方植夫先生,便曾是阮大铖好友。”

听得他如此强辩。万时华面色如灰,眼中说不出的失望。

这就是复社领袖,就是万时华曾经寄予厚望的年轻一代学者!

一时之间。以往俞国振曾经和他说过的许多问题,都瞬间融会贯通了。

“张天如这个人,倒不是什么恶人,但他的道路很明显是错的。他以为可以以风花雪月为幌子,用纵横家的手段来操持朝政,其实,他永远跳不出自己的圈圈子,井底之蛙罢了。”

自以为手段圆通,其实……终究是坐在井中望着天啊。

俞国振笑了笑:“这倒不是太重要的事情,只不过。连阮大铖天如都许下了好处,那么我若出银,能有什么好处?”

张溥哑口无语。

他还真没有想过,该给俞国振什么好处,来的时候。他觉得凭借自己三寸不烂之舌,应该能轻易说动俞国振,而且俞国振也富有,舀个几万两银子出来,应该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这个,朋友有通财之谊……”

“天如兄确实是我俞济民的朋友。却不是可以通财的朋友,交情没到这一步。”俞国振说这话时仍然和和气气,看上去温文尔雅:“比如说,天如兄一路上跟着田国亲派来的人同行,两人可是谈笑风生,以天如兄之聪明,当然知道他来是为了什么,可是天如兄却不曾提醒我,想来也是觉得,我与天如兄的交情,没有到这一步。”

此语一出,又是让人震惊。

当俞国振一提到田常时,张溥的脸色便已经宛若死灰,到这一刻,他甚至有立刻离席而去的冲动!

但他不能走。

他心中明白,若不能从俞国振这里舀到足够的银子,根本无法买通京城中的路子,把薛国观拱下台,扶周延儒上位也就只能是一句空话!而薛国观不下,他的生命都有危险,倒不如呆在新襄,俞国振虽然狠狠抽了他的脸,毕竟没有要他命的意思!…,

“那姓田的想要做什么?”万时华双眉已经竖起来,张溥不仅与阉党,而且还和外戚勾结在一起,此次南下,明显是对新襄有恶意,这让万时华万分自责。

若非自己邀请,张溥怎么会南下!

“田常此人,甚得田国亲的赏识,虽然只是族中子侄,却极受重视。”俞国振道:“新襄这几年货物卖得好,虽然我们挂的是会安的牌子,可如今别人都知道,会安便是我的地盘,故此田常是想来看看能不能从新襄分得一点好处——比如说,每年分润个百儿八十万两的银子去。”

“呸!”别人没有出声,茅元仪先是呸了一声,一脸都是愤然之色:“朝廷烂透了,阉党外戚清流,都没有好东西,一丘之貉!”

张溥顿时又是一个大红脸。

阮大铖是阉党,田国亲是外戚,而他,可不就是清流么?

“所以这厮如今已经去安南了,那里刚和郑家达成了协议,郑家答应供应我们优质煤。”俞国振道:“下午时和徐仲渊便是谈此事,让他和黄顺合股,将郑家的煤包下来再转卖给我们。”

“这岂不是白白让他们赚钱?”万时华不解地道。

俞国振微微笑道:“虽然让他们赚了钱,却为我们节约了管理成本,若是我们自己去办,少说得派一两千人去,他们只用雇用当地人管着,然后用现有的福船稍加改造,便可用于航运。”

毕竟是近海航运,现有的福船稍改造后,再加上一些如今新襄推出的航海仪器,比如说更精确的六分仪,完全可以弄下来。而新襄自己的航运力量,则可以从这种低级别的原料运输中解放,投入到人口运输上去。

“煤的问题解决了,剩余的便是铁需,石碌的铁需已经在试开采了,唯一的问题,就是石碌离海边尚有六十余里的山路,靠着人力背扛。实在是难以将铁需运来,故此我准备在那铺设轨道,需要有两千名虎卫在此看护轨道。”俞国振道:“倭国的需工倒是很好用,黄顺试用了些后直挑大拇指。”

众人都笑了起来,茅元仪更是道:“倭国便是官吏,一年四季也难得吃两次米团,这些需奴来到新襄。顿顿都是吃的大米,哪能不效死力!”

“只是数量还有限,运力不足……故此造船工坊还得再扩。”俞国振说到这也有些无奈:“海洋乃今后数百年战略的要害。除了要有渔政局水师,还得有充足的运输能力。”

他们讨论起一些有关新襄政务事情时,并没有避着张溥。张溥却完全没有心思去听,这也在俞国振意料之中。象许多此时的读书人一样,将处理具体事务视为俗务,而把吟诗作文视为清雅,正是因此,才会有幕僚师爷这个行业兴盛。

张溥也知道,俞国振没有再说,是给他思考的时间。

话说到现在,双方仅存的温情脉脉的友谊也被撕开了,可张溥偏偏还无法埋怨俞国振。他确实有很多机会向俞国振表示自己的善意。特别是将田常来的事情向俞国振禀报,那样的话,相信俞国振还会和他维持表面的友谊。可现在,双方就只存在利益交换了。

他能给俞国振什么?

当初在南直隶的时候,史可法曾允诺俞国振给他灾民。但事后却反悔了,结果因为无法完全安置灾民而几乎酿成大乱。吃过这次亏,张溥知道,他若是答应的事情没有实现,俞国振有的是办法找他算账。…,

俞国振需要的是什么呢?

思来想去,他都找不到答案。但听得俞国振在那儿说起造船事宜时,他心中突然一动。

“将郑芝龙改任为钦`州总兵,隶属于南海伯治下。”他猛然开口:“济民,你看这样如何?”

俞国振愕然。

其余诸人也都是愕然,众人确实都不曾想到,张溥竟然能想出这样绝的一个主意来!

郑家不稳的消息,在新襄高层并不是什么秘密,众人也都知道,以着双方关系发展,迟早一天会要破脸。可是郑之龙毕竟是朝廷任命的将军,如今更是升官升到了副总兵,地位相当高,双方真打起来,要牵制住俞国振很大的精力。

可若是朝廷出面,将郑芝龙分派给俞国振驱使,这个问题就能得到解决。

不过俞国振在短暂地愕然之后,还是摇了摇头:“天如兄,你这是慷他人之慨,郑芝龙海上枭雄,久怀异心,他不会那么容易听从这种诏令的。逼急了他,他又入海为寇,这算是你之责,还算我的?”

张溥脸再度红了,他原本以为自己想出了一个好计策,可以说是一石数鸟,却被俞国振轻而易举地否决了。

他想来想去,最后赌气地道:“俞济民,你自己说吧,什么条件,能换得你的资助?”

“昌化知县。”俞国振眼中冷光猛然一闪。

“咦?”

张溥根本不知道昌化在哪里,俞国振微笑道:“琼州府治下一县,我往来船舶多须经此,故想在此建港避风补给。”

“以济民之能,谋这一县之职,岂不轻易?”张溥一听是琼州府,心中顿时有了计较,这穷乡僻壤,有谁愿意呆着!运作此处的知县,当不会太难。

“无他,为避嫌尔。”俞国振回应的很简单。

张溥点了点头,这倒正常,俞国振对钦`州的插手,朝廷虽然现在不说,可若再插手到琼州去,只怕免不了人嚼舌。

“此事易也,济民心中期许谁人?”

俞国振笑着看向万时华,万时华愣了愣,然后满脸通红。

(上一章出大bug了,把苏`州抗税说成五人墓碑记的背景了,是我一时疏忽,将为五人墓碑记中那五位死者守墓的葛成,也就是苏`州抗税的领导者也纳入其中了,因为五人墓碑记背的年代久远,现在记不清了,感谢夕阳沉醉指出,已经稍改,还请各位原谅。另,求月票!)(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四三零、阉戚清流实一家(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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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基层起来的读书人,谁不愿意当百里侯!

万时华当初汲汲以求的,不就是一官半职么,只是到了新襄,熏陶了近两年时间,他才意识到,自己当初那种为了个人富贵而奔走,实在是太浅薄了,也偏离了圣人本意。

俞国振曾说,为官应有三重境界,第一重是为着个人荣华富贵,这类人一般只盯着官帽子,即使不是贪污受贿,也一定听看着自己的上司,唯上命是从者也。当今官场,虽然大伙都在骂贪官,实际上真正大贪未必多,绝大多数都是第一类,占着朝廷的便宜吃拿卡要却不替百姓做实事,一味逢迎上司罢了。

第二重境界则是为个人功业抱负。大名鼎鼎的海瑞海刚峰便是如此,这类官就是所谓的“清官”,清则清矣,也就是少伸些手多动点嘴,名声虽好,可是治下百姓该穷还得穷。他们倒还能替百姓考虑一点——前提这种考虑有利于自己的名声,有时他们便会顶住上层的压力,甚至为了百姓不惜辞官。所谓“当官不为民作主,不如回家卖红薯”者是也。时下,能做到这一点的,便是好官。

第三重境界,则是将自己的抱负与民生长远利益完全统一,知道自己是来为百姓做公仆的,而不是做主人的。他不会为了迎合上官而去残害百姓,但同样也不会为了迎合百姓而放弃自己的坚持——他应当深知,为官者的目光应该要适度超前。只要工作做到位,百姓也会理解。

万时华对这第三重境界实是心向往之,但遍览古今典籍,他惊讶地发现,自己几乎找不到一个人能做到这第三重境界。

或许俞国振勉强可以做到——也只是勉强。

比如说,俞国振对于环境卫生近乎变态的追求,让初到新襄甚至已经在新襄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的人都极不适应。不许随地吐痰倒还罢了,不许到处扔垃圾粪便也是正常,他甚至管到了每人一旬之类要洗多少次澡的地步!最初时百姓很不适应。俞国振先是强制推行,未执行者直接鞭笞,然后再慢慢说明这样做对于防治疫病的意义。这一个。算是勉强做到了第三点。

“茂生?”张溥愣了愣,顿时明白了俞国振的意思,他是一个聪明人。

万时华如今已经算是彻底投靠了俞国振,但这事情知道的却不多,世人知道他的,还是那个文章写得好的复社骨干。

因此,他可以公开出面运作此事,而不至于被人怀疑到俞国振头上。

张溥知道,俞国振要昌化知县这个位置,绝对不仅仅是为了往来于会安的船舶有一处停泊的地方。那样的话他以南海伯的身份出面与昌化知县协商,昌化知县不会不给这个面子。

他虽然博览群书,却绝对不曾想到,俞国振方才谈的石碌就在昌化。毕竟石碌这个地名,如今还不显。而且在官方文籍之中,被称为“亚玉山”。

当初为了勘矿,俞国振请出如今已在家荣养的智一二,带着十六个弟子,由三百名虎卫护着,徘徊于昌化境内。俞国振只记得这个铁矿离海岸有四十到六十里。具体位置根本不清楚,因此智一二原以为要踏寻一县之地。但到了昌化后四处打听哪儿有矿时,却得到一则消息,崇祯二年时知县张之光曾遣人驱走在亚玉山私开铜矿的人,有了这线索为引,他们仅用了三个月时间,便发现了一个空前庞大的巨大富矿!…,

俞国振记忆中,这个铁矿区共藏有铁矿三亿吨,而且是平均品位达百分之五十以上的富铁矿,也就是说,理论上讲可以冶炼出一亿五千万吨的铁来。实际上现在新襄的生产能力,因为限于原料不足,只是年产钢铁总量五千六百吨!

石碌铁矿完全足以支撑新襄乃至整个华夏,完成第一次工业**。至于铁铁产业另外需要的一项重要资源煤炭,在交趾就有相当优质的煤炭资源,暂时让安南人开采就是。新襄用自己的工业品,换取交趾的煤,看起来给安南郑氏缴了不少税,可是在如今新襄强大的工业生产能力下,这些税又会换成新襄的奢侈品。

于是安南郑氏想要以这钱来发展武备,那么俞国振自然就放出阮氏来将他们的武备消耗掉——说起来,换成武备,无论是火枪火炮刀剑甲胄,还是小型战船,还不是要到新襄来买!

“此事易尔。”张溥拍着胸脯道:“事成之后,区区一县令……”

“不是事成之后,而且是现在,马上,崇祯十二年三月之前,茂生先生便得上任。”俞国振笑道:“我可是被史道邻耍过一回的,这次是不见兔子不撒鹰。以天如兄的本领,区区一个县令,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情?”

张溥琢磨了一会儿,边远地方的一个县令,花点银子打点一下,再加上他个人的面子,确实能搞定。至于俞国振赖账的事情,他根本没有想过,无论他和俞国振在理念上有什么不同,对于俞国振的私德,他还是非常认可的。

“那好,我这就修书……只是活动打点需要银子,这我可没有!”

“大约多少?”

“偏僻之地县令,有个一两千两足矣。”

“我让人做事,一向从宽,我给你三千两银子。”俞国振道:“事成之后,你推周宜兴的事情,我可以秘密赞助三万两。若是需要更多,也不是不可能,只不过,到时还得答应我一些条件了。”

张溥毫不犹豫地点头,三万两虽然仍有不足,但他深信,到时只要再许与重利,俞国振肯定会出更多的钱。

想到这,他又有些担忧:“济民。那个田常,你真将他扔海里了?”

“现在还没有,他要去会安见识一下。”俞国振淡淡一笑:“谁都知道,我们钦`州可是蛮荒之地,总有瘴疬,所以得个急病什么的总是难免,他的仆从也纷纷感染时疫。只有两三个回去哭诉。”

此语说出,张溥觉得身上有些发冷。

俞国振甚至不需要特意地安排,田常他们可不会顾及什么个人卫生问题。到了会安之后,安排人引他们去沼泽河沟转转,然后被蚊子叮个几回。再喝点生水什么的,虐疾来了隔离,死得差不多了再用点金鸡纳霜,一切自然而然,全无下手的痕迹。

张溥当然不知道这一点,他犹豫了一下,就象没有向俞国振示警田国亲已经看中了俞国振的财产一样,他也不准备为田常求情。

外戚、阉宦和清流,虽然本质上是一样的,都是依附于朝廷这棵大树上吸血的寄生虫。可彼此间还是有竞争的。张溥为了挺起周延儒,必然会向田国亲求助,甚至还得打点内廷的曹化淳等,但只为了一个已经惹怒过俞国振的田常而开口,张溥还没有无私到这种境界。…,

他现在想的。是如何修复一些与俞国振的关系。

沉吟了一会儿,他道:“济民欲修大典之事,似乎还有不妥。盛世修典,乃是朝廷大事,济民如此做,未免有逾越之讥。”

俞国振笑道:“此事我只管出钱。别的事情一概不问,暂时由盗泉子主持,癸泉子、宋先生、万先生等诸位夫子相助。癸泉子道长建议,我们所修为《三皇宝典》,共分《神农典》、《伏羲典》、《黄帝典》三大部,我听得觉得有些道理,但此事我是外行,还得多征询众人意见。天如兄知道此事就成了,自然,若有不得志的饱学鸿儒,天如兄也可向我推荐。”

张溥笑着应下,却看了万时华一眼。若是真再向俞国振推荐饱学鸿儒,在新襄呆久了,几顿红烧肉一吃下来,只怕也和万时华一般成为俞国振的死忠吧。相当初,自己委托万时华来觑视俞国振在新襄虚实时,还自以为得计,布局宏扩所谋深远,却不想是平白为俞国振送来一个人才!

协议既成,这一顿饭便宾主尽欢。新襄的餐饮发展得也很迅速,为了让虎卫所吃的罐头食品能够兼顾营养与口味,也为了满足俞国振口腹之欲,来到新襄的各流派厨子们聚在一起专研,象是味精之类的,俞国振早就弄出来了,每趟从青岛口回来的船上都装着大量干海带,便是味精的原料。至于胡椒、辣椒、花椒等调味料,在新襄也是绝对不缺的。俞国振宴客,厨师们当然要拿出全部的本领来,吃得张溥赞不绝口,只恨肚皮不够广阔。

他吃完之后,万时华引他回住处,两人行在大街上,张溥脸上的笑意就淡了。

“茂生兄,你当真要跟着济民走下去?”到了小区入口处,张溥问道。

“天如,《礼记》你比我熟,你说,是大明别的地方还是新襄更接近于《礼记》中所载的大同?”万时华转过脸看着张溥。

“此为俞济民蛊惑人心之地,他自然……”

“我不想听你在背后诋诟南海伯。”万时华打断了他,辩论他不会是张溥的对手,因此自顾自说下去:“我们都是读圣贤书的,圣贤说要大同,我们便都赞成要大同,但天下如何才能大同?《礼记》里未曾说过,圣人说克己复礼是为仁也,也只是仁而不是大同。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大同如此好,可就是圣人都说不清如何能至大同!”

“直到来了新襄,我才知道,原来大同真有可能。大同不是说出来的,而是做出来的,南海伯常讲,不要只听一个人说什么,更重要的是要看他做什么,阉党、外戚、清流,皆是如此……天如,请吧。”

说到这里,万时华觉得没有必要再与张溥说下去了。

或许明天,张溥就会主动要求搬出他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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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一、塞外飞传虏寇关(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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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来还需要大量人手,先得将码头建好来,咱们争取在明年五月之前便能通过轨道运送铁矿石。”

俞国振说话的地方正是石碌,他最初的想法,是直接用船来运送铁矿石,但到了这里多方了解之后,才发觉此地降水虽是充沛,却是集中在雨季,而到了枯水季,当地黎人甚至饮水都困难,有“一人饮水三人担”的感叹。当初苏轼被谪贬于此,他便在文中记载:“昌邑之东北,近黎岐,高燥,民以刀耕火种为业。西南浮沙荡溢,垦之为田,必积牛之力,蹂践既久,令其坚实,方可注水于农事。踏风车取水灌田,或一辍工则无成……”

故此,直接从石碌取矿船运,是不现实的事实,必须先通过轨车,将矿石运至叉河,然后再在叉河装运上船,到昌化江入海口北的海尾老市,于此换装海船,再转运新襄。这也就意味着,至少要建两个码头,一个是在叉河与昌化江交会处,建一个供河船载货用的小码头,另一个则在海尾老市,建一座大型的海港。

好在现在新襄的基础建设兵团数量已经空前膨胀,那些初来新襄的劳力,别的技能还未学会,到基建工地上挖路铺石之类的总是可以的,因此俞国振可以抽得出足够的人手。最重要的问题还是卫生防疫工作,只要卫生防疫工作跟得上,劳力的意外死亡率控制在一定限度内,就不必担心他们会出现太大的情绪波动。

如今天下乱象已生,一个能吃饱饭拿足钱,还可以让家人过上体面生活的活计可不好找,越是经过离散的百姓,就越珍惜这一点。

“是。”

“铁轨倒先不急,先将矿区通往叉河码头的石路铺出来。与当地黎人要处置好,咱们不缺钱,休要为了节约几文钱弄得当地黎人闹事。”

“南海伯只管放心,我必做成此事!”

万时华几乎是拍着胸脯立军令状,俞国振笑道:“虽然明面上是张天如在为你请托,实际上我只是借他个名头,如果我料不差,崇祯十二年二月。你便可以上任,那在那之前将土路弄出来,我让新襄为你准备铁轨,待你上任之后,便可推动轨道辅设。”

“二十里路,而且已经做了这么多准备。人手又充足,我能做到!”

俞国振略有些唠叨的吩咐没有让万时华心生不快,相反,他感到自己身上重大的责任。除去会安总督胡静水、羿城总督将岸和新杭总督张正,他是第四位得到独当一面机会的新襄体系下的人物!

而且,俞国振反复强调过钢铁对于新襄的意义,特别是看到蒸汽机等需要大量消耗钢铁的玩意之后,万时华明白,这里便是新襄的未来骨架之所在。俞国振将这里交给他。并不是因为新襄无人,只是因为他在观念转变过来之后所作所为都入了俞国振眼罢了。

两人又讨论了一些未来对待黎人的问题,昌化县靠海,汉人早就在此生活,黎人也有不少,双方有些矛盾,不过大体还算和睦。处置好与他们的关系,万时华早就对俞国振的政策心领神会,那便是安抚老一代。归化新一代。同化下一代。

“我料想,两到三年之内。可用于交通的蒸汽机便能拿出来,到那时,运输问题也就方便……”…,

正说话间,突然远处传来马蹄声,紧接着,一骑虎卫顺着道路跑了过来。

“公子,有紧急军报!”那虎卫到了俞国振身前,将手中的一封折好的密信交了出来。

俞国振微皱了一下眉头,打开后看了看,顿时神情肃整起来。

万时华知道自己不属于军队系统,不该去打听发生了什么,但从俞国振神情来看,似乎是有大事发生了。

“建虏又南下了。”俞国振收住密信,见万时华一脸好奇,便开口解说道。

他心中有些懊恼,密信乃是从辽东直接传来,高二柱如今人在朝鲜,便是打探辽东的消息。原本虎卫的情报网只是集中在南直隶和湖广一带,京畿附近只有一些据点,崇祯十年初时捕获了尚可喜,高二柱从他口中得到了不少有用的消息,再与朝鲜那边传来的消息相应证,于是让秦盛亲选拔倭国人,伪作与建虏通商,从而建立起了在辽东的情报系统。只不过这一切都还只是刚刚展开,所得到的消息尚迟。

就在俞国振南下不久,倭国人探听到建虏准备出征的消息,只不过最初时所有的消息都说是要再征察哈尔土蛮,可最后的结果却是分兵两路攻伐大明。

在得到确切消息,已经是九月一日,建虏右翼军扬武大将军多罗贝勒岳托部早已出发数日,而密探迟迟传不出消息,到九月四日,奉命大将军睿亲王多尔衮率的左翼军亦出发,消息才传入朝鲜,然后再从鲜国北传到南。高二柱得到消息,立刻遣三艘快船南下,借着北风,仅用四天便到了上海,然后又用了二十六天传到新襄。

也就是说,俞国振现在接到的消息,已经是一个月前的事情,建虏只怕已经纵横于京畿了。

“该死……经过崇祯九年的京畿之战和崇祯十年的皮岛之战,还以为建虏会稍稍休整,却不曾想他们一缓过气就来攻打大明啊。”俞国振叹了口气:“不过也是必然,强盗饿了,自然就要掳掠。”

“朝廷里外,尽是酒囊饭袋,主公当真要为朝廷效死力?”万时华听得俞国振说起军务,心中一激荡,有些忍不住,慨然道:“臣下以为万万不可!”

他激动中,对俞国振的称呼改成了“主公”,而自称也变成了“臣下”。话说完之后,两人都意识到这一点,却又都觉得很自然。

在他们周围,不是虎卫就是测量员,都是自己人,也没有什么隐瞒的。俞国振笑了一下:“茂生先生何出此言?”

“非我一人有此疑问,如今新襄有调研员四十七名,与臣下一般愿意为主公效死力者,已有其一半。但臣下等尚有一虑,主公若只欲为大明一忠臣,日后少不得鸟尽弓藏那一日,主公心血,毁于一旦,臣下等就不必多此一举。”

“我看起来……象是大明的忠臣么?”

“比任何人都象。”万时华曾经郁郁不得志,当初的那愤怒中年的脾气,这一年来改了许多,可终究还是保留了些,话说到这,他也顾不得别的,言辞激切起来:“这些年来,大明哪里有了什么灾难,哪一次不是主公身先士卒挺身而出?主公消耗无数鲜血财力,于南直隶、湖广破流寇,于北直隶、皮岛败建虏,名王单于,死在虎卫手中者不知凡几,便是高迎祥、扬古利这样的巨酋,亦是主公临阵所获!朝廷中奸邪当道,不知重用主公,以军国大事相托,只是弄了个有名无实的伯爵之位,主公就是想为大明百姓做点实事,却还要担心有人进谗言,不得不借张天如之手。”…,

说到这,万时华猛然跪下:“主公,大明必亡,新襄必兴,主公何必去为一必亡之朝廷卖命?”

俞国振心中甚是感慨。

万时华不是没有忠君之心,在来新襄之初,他对大明朝廷是相当忠诚的。但也唯有如此,才会对比过新襄与大明情形之后,才从期望转为绝望,再从绝望转为怨憎。

俞国振部下中,无论是他一手培养出来的人,还是后来追随的章篪、宋应星,他们其实对于新襄的未来都有某种憧憬,可是敢把这种憧憬说出来,敢当着面对俞国振说不要为大明卖命的,还只有万时华。

将万时华拉了起来:“茂生先生,你前边说的都有道理,唯独最后这一跪,就变得无道理了。”

“主公!”

“你这一跪,让我便想起一件事情,你在《新襄学术》中曾说,大明如今自朝堂至百姓,尽皆染病。朝堂诸公染固然贪腐,可换了清流和百姓到他们那个位置,亦是很快贪腐,白砂在涅,与之具黑。你今天话说到此处,那么我来问你,此时我新襄有多少人?”

“若是将诸地加起,共有六十一万九千五百零一人!”

万时华知道俞国振对数字极为敏感,也喜欢引用数据,因此颇下了苦气力,听得俞国振问,脱口便说了出来。

“对,一共有六十一万九千人,其中真正完全接受了新襄理念的,不过是二十四五万,连一半都没有,剩余三十多万,才刚刚纳入我们当中,只要离了新襄境内,他们立刻会与大明其余地方,你所说的‘病了’的百姓没有什么两样。”

“我们做的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业,而是百年之基,这首要便在树人。我要将来新襄中的每一个人,都变成种子,待他们长成大树,有了足够的抵御之力,再撒向整个大明。不是象现在,这区区二十四五万人,放在整个大明中去,就象是一滴干净的水珠落入一池墨中般,只会被墨染黑!”

万时华听到这,算是彻底明白俞国振的意思了。

这层意思,甚至比太祖皇帝朱崇八的“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还要高明。

他读书读史都读得通透了,因此俞国振虽然没有直接解释,他还是明白俞国振屡次出兵相助朝廷的原因。俞国振救的不是朝廷,而是那些可以被争取过来祛除病染变为种子的百姓!

如何能让百姓在最短时间内接受新襄?再没有于绝望的绝境中将他们救出更用说服力的了。

四三二、塞外飞传虏寇关(二)

“此次与建虏作战,正需要你辈效力,无论济民想的是什么,将你们派在登莱,便是要你们能为国效力!”

孙临一脸肃然地看着顾家明,比起霍彦,他不喜欢顾家明,觉得这个少年远没有霍彦的那种锐气。顾家明仿佛就是俞国振的应声虫,无论他有什么想法念头,到了顾家明那儿,第一句肯定是“小官人是这么交待的”。

“小官人是这么交待的,虎卫在登莱,首要保护的是自己。”顾家明平静地道:“这两千虎卫,乃是小官人之兵,在下于此,只是暂掌兵权。未有小官人明令,在下是绝对不会让他们草率冒险。”

“草率冒险?”

孙临额头青筋猛地跳了一下,目光也变厉了:“你是说……”

“在下说的便是去年皮岛之战的事情,几十名虎卫完全没有必要牺牲,结果牺牲了,而且他们都是教导团派出来的参谋,他们每一人,都可以为一营一队之长。”

提起去年皮岛之战,孙临怒意更盛,但他却拿顾家明无可奈何。

表面上这两千人打着登莱兵的旗号,实际上仍然是新襄虎卫,他孙临不出一分银子的兵饷,不负担一粒米的兵粮,平时这两千人驻在青岛口,为他训练兵士,还保障他手中有五千人的装备——原本是一万二的,只是因为他到处借给别人兵马,俞国振便拒绝补充了。

为他做到这一步,无论是从亲情还是友情上来说。都已经足够了。

孙临心里也有些憋屈,他自己觉得很了解俞国振,忠肝义胆赤心报国,既是如此,毁家为国都是俞济民能做出的事情,可为何偏偏不给自己全力的支持?

自己讨要的物资可都是用在正道上!

“那好,由得你。”孙临哼了一声:“我会同济民说此事的。”

对此。顾家明一笑置之。

他不是将岸,做不来与孙临虚以委蛇的事情,他也不是俞大海。能唾面自干,因此每次孙临提出些出格的要求,他都是给个软钉子碰回去。孙临与他相处得并不愉快。也曾几次写信向俞国振抱怨,甚至有一次要求换回霍彦,而俞国振给予的回应就是一封长信,将自己支援孙临的明细表附上。

言下之意很明显,再加岳父来信训斥,孙临这才收敛起来。

“我登莱兵我要带走。”想想还是不甘,孙临又说道。

顾家明平静地道:“你此次北上勤王,究竟想做什么?”

“自然是如崇祯九年时一般,于京畿败建虏了。”孙临慷慨激昂:“济民当初为国不惜身,孙某不才。亦不愿让他专美于前!”

俞国振功至封爵,在孙临看来最关键就是京畿之战解围夺百姓。他这番话说出后,顾家明道:“当初官人手中有两千余虎卫,有五千登莱兵,有三千刘景耀的兵。最重要的是,官人上头没有那种无能的主官,他如何做战,何时做战,都能够自主,这才能取得大胜——这些你有么?”

孙临愣了。

“况且你北上之后。若是胜了好说,若是败了,那整个山`东还有可守之兵么?”

“我如何会败!”孙临口中强辩道:“只要你们随我去,我便能如济民一样大胜。”

“高起潜是什么样的人物,两年前我们都见识过了。他向你调去的三千登莱兵,如今成了什么样子?被这个没卵的太监支使,你能做什么事,或者说,你敢做什么事?”顾家明淡淡地说道:“你敢这般对我指手划脚,敢向着我家官人抱怨,你敢不敢对高起潜这般?”…,

此语说出之后,孙临的脸涨得通红。

若是两年前的他,当然敢,但是,他现在已经不是十**岁的毛头小子,只图一时痛快了。他知道,太监的心眼可不大,他只要给高起潜一个软钉子碰,那么高起潜就敢把他和他的一万五千登莱兵坑死来。

“就算你想战,高起潜和两年间一样,将精兵强将都拢在身边护着自己,死活不出战,你能如何?见到友军陷入险境,你却在安全的城中守着一个死太监,这种事情你愿意做?”

这话让孙临不得不重新思考,他愿意出战不错,但若是遇到高起潜畏敌不战的情况,他怎么办?

“所以你必须留些人马,如果你不愿意留在登莱,也可以留在济`南府。张布政那边,也需要些兵力,万一建虏到了济南府下,他亦有自保之力。”

“我知道如何行事。”一股怨气又浮了上来,这个顾家明竟然对他指手划脚直来,孙临哼了一声,转身离开:“你做好自己的事情便行了!”

时已值崇祯十一年的十月,建虏破关入京畿已经有一个月了,朝廷召兵勤王,各路督抚如方一藻、朱国栋、陈祖苞等分守,总督卢象升、总兵祖大寿、杨国柱、虎大威、祖宽、孙临等或援京师或阻敌前,以高起潜督军。兵部尚书杨嗣昌坐镇京师,他一向与东林不睦,和高起潜暗中勾结,意图与满清议和,对于坚决主战的卢象升甚为不满,而高起潜与卢象升又相互敌视,到后来杨嗣昌将精兵都拨与高起潜,名义上督抚天下兵马的卢象升唯有不足两万的宣大山`西兵。

如此情形,卢象升便是再也本领,也无回天之力。就在孙临领登莱兵抵济`南之时,清军于卢沟桥破高起潜部将刘佰禄。崇祯故伎重施,命诸臣分守都门,檄陕甘一带围剿李自成等流寇接近全功的孙传庭等来援。孙传庭只能放弃李自成,与洪承畴领降将白广恩、总兵左光先、贺人龙等合兵十五万,出潼关星夜赶赴京畿。

战局却进一步恶化,十一月初九,清军围高阳城,原兵部尚书东阁大学士孙承宗,以七十六岁高龄率全家守城,终因城小无援,三日告破,孙承宗宁死不降,为建虏勒死,子孙十九人力战殉国。紧接着又连克京畿、北直隶各县,所到之处,城垣破坏屠掠一空!

对于这些变化,屯于登莱的虎卫不是不知道,虎卫当中也开始蔓延着一股焦躁的气氛。他们加入虎卫,自然就想着在战场上证明自己。他们当中大多数都没有参加两年前的京畿大战,而在新襄给虎卫灌输的观点中,建虏等侵掠中原的北方蛮族,是比流寇还要吸引仇恨的存在。

“不行。”

将今天的第三封请战书折好放入公文夹中,顾家明仍然很坚定地拒绝了面前的虎卫。

“家明……”

“叫我团长!”

“好,顾团长,为什么不行?”

“怎么打可以由我们定,但打什么,唯有小官人才能做出决定!”顾家明道:“小官人并未授权予我,允许我对建虏开战,故此,除非有授权者做决定,否则我是不会同意的……不过你们也别着急,保持战备,或许再有几天,小官人的命令就到了。”

“你这厮就是如此,啥事都循规蹈矩!”站在他面前的忍不住吐了一句槽:“虽然霍彦的下场确实可悲,可你也别怕成这模样!”…,

“老鼓,你这话我可不爱听。”

说完公事,顾家明还是很容易接触的,在没有锐气的同时,也没有多少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高傲,他拉了站在面前的虎卫一把,示意他也坐下,然后继续道:“不出兵不是因为怕霍彦那下场,而是要立规矩!”

“立规矩?”

“霍彦之事发生之后,咱们虎卫进行过一次重学纪律讲大局的活动,你难道不明白小官人这样做的用意?”顾家明道:“虎卫不可跋扈,必须讲大局,要有历史使命感与责任感,懂得从历史的角度看待当前之事……你学过了吧?”

绰号为老鼓的古一峰嘿嘿笑了两声,顾家明也懒得详细解释:“总之,小官人不希望虎卫变成朝廷官兵那样的废物,不想虎卫成为某个部将的私兵。小官人不会弄出文人直接指挥部队的那种事,但是,武职除非转到文职,否则就不可能让武职者随意拥有主动宣战的权力!”

“这让人有些束手束脚啊。”

“蠢,你若决得束手束脚,就多学多听,转为文职就是。不过那时候,你就不能直接指挥作战了。”

“那我才不干,上阵杀敌才是我的志向。听你的意思,似乎老将还是可以决定是否参战的?”古一峰还是有些敏感性的:“他可是武职转文,咱们名义上也确实由他总督。”

“那是自然……不过……”

话才说到这里,外头突然传来一声响:“敬礼!”

顾家明歪着头向门外看去,只见一人身披虎卫的风衣,大步走了进来,正是他们方才提到的将岸。

留了八字胡的将岸,目光更为沉凝稳重,在他身后跟着来的则是俞大海,他们二人主持对朝鲜、倭国的事务,配合得相当默契。和俞国振一样,如今将岸已为人父,行事没有当年那么跳脱。

这是顾家明对他的看法,但然后将岸第一个表情第一句话,就让顾家明知道,自己看错了。

“咦,你们俩这并肩坐的模样,有些不对劲儿啊。”将岸挤眉弄眼地道:“看起来……莫非……啧啧,难怪家明你到现在还不成亲啊!”

提到成亲,顾家明就想到那个在京畿曾见过后来在新襄又惊鸿一瞥的女子,他也曾经想去寻找,但因为俞国振要他接替霍彦,他忙于准备工作,故此耽搁下来。现在,还不知道她怎么样了呢。

或许已经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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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三、塞外飞传虏寇关(三)

顾家明见到将岸的时候,新襄第一医院,赵盈熟练地将手中的小木箱收拾好,里面是一些常用的药物,还有绷带、药棉等等处治伤患经常用到的东西。

“淑洁,子君,你们都好了没有?”收拾完自己的东西后,她又扬声问道。

“好了,我好了!”

同伴笑眯眯地回应,赵盈看了看放在墙角的座钟,已经是上午八时正,到了出发的时候了。

“那么走,我们必须在八时三十分之前赶上轨车,从今天起,我们就不再是普通女子,而是虎卫了!”她大声道。

“是!”

赵盈端正了一下自己的头发,然后将头盔戴了上去,与普通虎卫的钢盔是绿色的不同,她的钢盔是漂亮的银白色,看上去与她们在医院里穿着的白色道袍没有区别。这在战场之上,就是她们的标志色,新襄虎卫第一女子救护队。

在轨车车站,已经有许多人在此了,也有赵盈认识的一些姐妹们来送她。她正一一道别时,突然间有人嚷道:“夫人来了!”

也有人嚷“主母来了”的,赵盈循声望去,只见方子仪从自行车上敏捷地下来。

方子仪当了母亲,人略微富态了些,但依然秀丽端庄。单以年纪来说,她也才只是十九岁,俞国振有意无意地引导下,平时她也做了不少运动,这让她整个人显得极具活力。而她所骑的自行车,乃是俞国振“以权谋私”。让研究所特制的,采用了空心薄钢管、牛皮弹簧坐垫、橡胶轮胎,再加上一个银灰色的搪瓷钢丝网兜,看得护士们都是眼睛亮闪闪地充满羡慕。

就是赵盈,也很想拥有这样一辆自行车,虽然现在她还不会骑。

听说研究所以八万金元的价格,将自行车的制造专利授权给祺瑞与吉利两家车坊。大约再有一个月时间,就能够上市了。赵盈盘算了一下自己的薪水,觉得此次北上返回之后。自己很有可能攒足买自行车的前,脸上的笑容便更灿烂了。

方子仪抿着嘴,落落大方地微笑。向着这些护士们招手。

她初到新襄时,并不常在公众场所露面,更是从不干涉新襄的政务,就是有人遇着她向她求什么,她也总是轻轻一句“此事自有相公决断”打发。但生了孩子之后,她渐渐活跃了起来,虽然仍然不干涉任何具体政务,却经常出现在某些场合,鼓舞士气或者奖励勤优。

“听闻诸位姐妹们要北上随军一起作战,我便来送送大家。”

她也不摆什么架子。拉住了赵盈的手笑道。赵盈曾经在她生产的时候照顾她,故此两人很能够熟悉。

“多谢夫人。”赵盈道。

“当是我谢诸位姐妹,可惜我要留在家中照顾那个调皮小子,要不我也跟你们去了。”

虽然明知道方子仪此话当不得真,但是众人心里都是觉得欢喜。方子仪抿嘴笑着又道:“不过我去了也没有什么用处。比不得你们学了本领,只能给大伙添乱。济民也说我,最大的本领就是会花钱,既是如此,我今日来便又花上一笔钱了。”

就在方子仪的话语中,二十辆大车被赶了过来。众人的目光都被这些大车吸引,然后方子仪笑眯眯地道:“我去催了两家车坊,他们得知是要给咱们女子救护队用,便三班倒地加班加点,终于在昨日赶出来了,一共是二百四十辆,你们人手一辆!”…,

方才看了她骑车的模样,众人便是羡慕无比,象赵盈一般估算着自己何时能赚足钱买车,没有想到转眼间,便人人都有了。众女忍不住欢呼出声,满脸都是喜悦之色。

方子仪又抿了抿嘴,收住笑意,向着众人裣衽行礼:“虎卫此次北上,非是为我夫妻出战,乃是为我华夏出战,他们的安危,便拜托诸位姐妹了!”

正对着车站的一座高大建筑之上,一双眼睛看到这一幕,放下了窗帘,长长叹了口气。

“怎么了?”有人问道。

“我一向瞧不大起这位夫人,没有想到,她手段倒是高明。”顾眉双眉轻颦:“这一礼……恰到好处啊。”

问话的人嘿嘿笑了笑:“横波儿还一心念着南海伯啊?”

“天下若有胜过南海伯的英雄,我就不念着他了。”顾眉回望了一眼:“天如先生,你自觉比得上南海伯么?”

虽然是很婉转的提问,可是张溥还是神情僵了僵,然后长叹了口气:“俞济民……虽有惊天地动鬼神之才,但总是立身不正……”

“天如先生,若是你再在我面前这般指诟南海伯,我便赶你走了。”顾眉双眉一竖:“立身不正?象我这般女子,天如先生这样的才子,就算怜香惜玉,也不过是写两首酸词捧捧场,手头宽裕了就包上三月半年的金屋藏娇。唯有南海伯,才是天下一等一的风流儿多情者,才知道我们女子……原也是要有功勋事业的!”

“呵!”

张溥不屑和一介女子争执,当初在金陵他就便与顾眉相识,离开万时华居住后,便在顾眉的横波戏社边上寻了住处,每日里不是徘徊于书市便是流连于歌楼。他看到了《鬼女记》等一批新襄戏剧大受欢迎,心中颇为不屑,便想着编才子佳人的剧本压其一头,但这又非其的长。

“横波儿这番话,想必有一人定会大起知己之念,俞济民要我募请宿儒,此人学问甚深,如今正致仕在家,我已去信相邀,请他来此了。”张溥笑眯眯地道。

“张天如,你一面诋诟南海伯,一面又替他邀人,这是何意?”

在新襄独立支撑这横波社数年,顾眉心中志向虽然未改,但看人待物却已经今非昔比,她这个问题让张溥笑了笑:“吾与济民,道虽不同,但并非死敌,能相助之处,吾自然出手!”

他说得倒是慷慨激昂,但顾眉仍是狐疑地望着他,多少有些不相信。

就在这时,外头的欢呼声突然更大了,顾眉再度掀起帘,然后便看到了俞国振的身影。

俞国振是步行来的,他一大早还是先到了自己的公署办公,处理完一个小时的公务之后,再来轨车站。他的出现,让原本抽空来相送的人们更加激动,“万胜、万胜”的呼声不绝于耳。

顾眉看着人群之中微微点头向着周围示意,时不时还举手还礼的俞国振,一时之间痴了。

她不想再看方子仪,因此才放下帘子,她想亲眼看着俞国振出征,因此才掀起帘子。

俞国振环视周围,发觉拖到这时出发的,只有救护队的女护士和他的亲卫,不免有些尴尬。看到方子仪也在,他向方子仪挥了挥手,方子仪则是先替他整了一下衬衣领子,然后退了一步,裣衽行礼:“相公,万胜!”

别人口中喊出的万胜,与方子仪嘴里轻轻说出的“万胜”并不一样,俞国振笑着上前,猛然握了一下方子仪的手。…,

这不是后世,在大庭广众之下执手相握,已经是极限了。方子仪生过孩子的人,此时也忍不住娇羞无限,目波低垂。

然后俞国振便上了轨车。

不到一个小时,轨车便到了新港,此际新港已经是锦帆如云,足足有十余艘大船停泊于此!

从华清号开始,龙门船坊就在不停地扩张产能中,如今已经造出大中型船舶四十艘以上,而新襄铁器工坊制造的钢铁龙骨、肋条,加上蒸汽烘干技术等,使得制约造船业发展的最大瓶颈材料这一块也得到了很好地解决。这十余艘大船,其中除了三艘战舰之外,其余十二艘,不是运兵船就是补给船,有了它们,俞国振可以很轻松地运送两三万人!

当然,那样的话会有些拥挤,而且运兵不是运移民,必须保持适当的舒适性,唯有如此,才能维持部队的士气和战斗力。而且此次北上,除了运兵之外,这些船还有一个任务,他们抵达登莱之后就会转向耽罗,借着北风,再运送一趟东江镇的移民南下。

俞国振计划这一趟南下至少要运送三万人。

“官人,虎卫第一团、第二团,教导团共三千人,全部作战物资,都已装船完毕,请指示!”

齐牛向俞国振行礼报告,俞国振点了点头,看着站在各船甲板上的军士,敬了一个礼。

此次北上,他从新襄、会安抽调了三千人,再多人手就抽不开了,毕竟南海这里还有一大摊子事情要做。而在登莱,顾家明那里有第三团的两千人,在耽罗,将岸那里有第一、二团的两千余人,总算加起来,便有七千人,已经占了新襄全部武力的三分之一强。

即使经过一年的扩张,如今新襄全部武力也是一万八千人罢了。

有这七千人,再加上孙临手中一万五千的登莱兵,俞国振可以调动的兵力达到前所未有的二万二千人,足够与建虏主力进行一两场正面决战了。当然,前提是战局没有崩坏,俞国振用不着以这二万二千人去应对建虏多达十余万的八旗和仆从。

这个时候,俞国振并不知道,孙临部主力已经被高起潜调离了驻地,甚至在济南,也只留下了两千人。

因为冬季逆风,从新襄抵达青岛口,需要五十余天的时间,俞国振更不知道在这五十余天,京畿的战况会发生什么样的惊天巨变!(..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四三四、泉城溢血满济南(一)

十二月的胶东,还是极冷的,特别是今年,据说运海早早就冻住了。

好在青岛口是不冻港,羿港同样也是,故此顾家明才能在青岛口再次见到将岸。

上回将岸来,是以总督身份要求虎卫留在登莱,随时观察战局变化再做决定,这一次则是在接到战局发生剧变的消息后,不得不亲临青岛口,与顾家明商议应对之策。

卢象升,战死!

以兵部尚书衔总督天下军务的卢象升,因为手中兵力微少几无粮饷,在京畿一带迟迟没有取得决定性的战果,而崇祯已经失去了耐心,有意以孙传庭取代他。后为薛国观、杨嗣昌以“不宜临阵易帅”所阻止,改派已经威胁到薛国观首辅之位的次辅内阁大学士刘宇亮督师(实际历史中刘宇亮任首辅),夺卢象升尚书衔改为侍郎,再次拒绝其合兵会战的建议,逼其进援真定。

不仅如此,杨嗣昌唯恐卢象升死之不速,再度分卢象升兵给陈新甲,卢象升手中只有五千疲弱之师,就连他自己一手拉扯出来的天雄军也为人所夺。杨嗣昌还不拨给卢象升粮饷,逼得这五千人只有以冷水充饥,卢象升向离他只有五十里的高起潜求援,孙临闻讯欲疾驰相救,结果却被高起潜以军法所止。卢象升在悲愤绝望之中向士兵下拜:“吾与尔辈并受国恩,患不得死,勿患不得生!”

就以这五千疲弱饥寒之兵,卢象升在蒿水桥与清大兵战。总兵王朴未击先逃,总兵虎大威、杨国柱为卢象升忠义之心所激,率部奋战。自昼及夜,终因寡不敌众,全军大败。卢象升拒绝突围,手执白刃,亲自格杀数十人。身被四箭三刃,马蹶而遇难。

卢象升兵败之后,高起潜闻讯逃遁。偏偏这太监逃命都逃错了方向,一头投进了清兵包围圈中,其众大溃。孙临率登莱兵血战破围,而高起潜逃遁之时又以登莱兵殿后,孙临连番苦战,弹尽粮绝,登莱兵损失惨重,孙临只得向南退却。

战到此时,孙临终于悔不当初了。他在登莱积攒的一点实力,几乎全部消耗干净,已经再无续战之力!

“情形就是如此,如今建虏南下。孙临已经退至德州,杨嗣昌将诸军都调至德州,防建虏深入山`东,山`东巡抚颜继祖已经将后至德州,诸路援军也会聚于此。”顾家明用根小棍指着地图:“建虏可是不准备让咱们过个安稳年了。若是入了山`东,我们这也会受到威胁!”

“嘶!”

将岸看着地图,突然吸了口冷气。

地图上将双方兵力摆得很清楚,明军虽然大军云集,却都龟缩于城中,将广阔的野外都让给了建虏。建虏可以毫不费力地在各地游走机动。而明军反倒象是陷入了重重包围寸步难行。他看了看顾家明所指的德州,又看了看北面的建虏大军,神情凝重地道:“山`东只守德州门户就行了?”

“自然不成,不过建虏若是……”说到这,顾家明的脸色也变了,话都无法说下去。

他也想到一个可怕的问题,若是建虏绕过德州防线的话,当如何应对。

建虏绕过德州不攻,以明军的习性,绝对不敢出城野战,到那时,整个山`东半岛,都会任建虏驰骋!

他二人对望了一眼,神情都不好看。

“不会这么糟吧?”

“事情往往如此,你想到的最糟情形最有可能出现。”将岸起身整了整帽子:“你还是我去济`南府?”…,

“自然是我去,我才是军事主官!”顾家明道。

“那好,我便在此,我会将耽罗岛上能调动的兵力全都调来,好在为了维持岛上秩序,小官人吩咐我建立了武装警备队,虎卫调来了也不虞建虏或者倭国攻岛。”将岸道:“事不可为的话,你领着张布政退至青州府,我带人去接应你!”

两人既是下了决断,顿时行动起来。

崇祯十二年十二月二十日,济`南府。

张秉文站在城头,忧心如焚,看着周围一片冬日凋零,他长叹了一声。

他知道这一叹只能显得自己无能,但却不得不叹。他已经连上了六道求援的表章,但至今毫无音讯。他也向德州告急,可是同样也没有人回应。

城中人心惶惶,大家都知道,建虏与仆从军加起来有数十万众,而城中守兵总数……还不足三千!

“张公,如今叹亦无用,是战是守,请老爷决断!”

说话的是宋学朱,乃是山`东巡按,他闻知建虏威逼山`东,自外地星夜赶回济`南,人还未入城,便听说建虏已经绕过重兵把防的德州,自东昌府临清进入了山`东境内。

“城中原有三千标兵,被颜巡抚带去了德州,如今只有老弱乡兵五百,登莱兵两千……”

说到这,张秉文神情有些抑郁,他想起孙临应旨勤王前经过济`南时曾抱怨过,说是俞国振令他留三千精兵于济`南,可他手中兵力不足,只能留两千于此。若是孙临当时多留一千兵,张秉文也不会如此捉襟见肘。

五六十万人口的济`南城,靠着这不足三千人,如何能守!

“张公,此报国之时,张公不可先怯!”宋学朱厉声道。

“是,宋巡按说的是。”张秉文口中回应,心中的犹豫却是半点未解。

一死报国恩是简单的事情,张秉文也不怕死,可是济`南府几十万百姓怎么办?

若是俞济民在此,那就好了……

他这个念头才生起,就见一个仆人匆匆跑来:“老爷,老爷,夫人有请!”

张秉文对于夫人方孟式是相当敬重的,方孟式嫁与他后,至二十余岁乃未有子息,乃为他延聘扬州陈氏为妾,妻妾之间甚为相得,待妾生的三个儿子也视若己出。听得夫人有请,他摇头苦笑:“巡按且稍候。”

宋学朱心中不愤,现在是什么时候,不思虑如何应对即将到来的建虏,却被妇一召即回,这是何道理!

不过他也知道,张秉文此时心乱如麻,回去只怕是要交待后事了。

回到府中,方孟式问道:“妾在院中也听得外头闹纷纷的,说是建虏要攻来了,不知情形是否真如此?”

“夫人放心,并无大碍。”张秉文道:“为夫会处置的。”

方孟式与他成亲数十年,当然知道他的习性,微微叹了口气道:“相公休要安慰我,当初子仪南下时,曾给了我一封信,说是济民让她转交的。”

“咦?”张秉文愣了。

“子仪说姑丈刚毅忠直,若是济`南处于危局,姑丈必不肯弃城而逃。而且姑丈为人严正,济民有些话不好说,便留了此信。”方孟式转述了方子仪的话,然后将一封厚厚的信推了过去。

“济民真有未卜先知的本领。”张秉文淡淡地道,接过信摊开一看,然后神情大变。

因为信中第一句便是“建虏或犯济,而济城兵少,难以维持。”

这封信应该是崇祯九年时俞国振南下时留的,两年多近三年前,他就料到,建虏可能会侵犯济`南!…,

不过这并不算太让张秉文惊讶,更让他惊讶的是后面。

“建虏若至济,必是自京畿而来,朝廷兵力云集京畿,济城兵备空虚,实不足战也!”

目前张秉文面临的就是这样的一个局面。

“若真不幸言中,为姑丈计,济民请克咸留三千兵于济城,当堪一用。”

看到这一句,张秉文心中嘀咕了一声,按理说,孙临的妻子乃方孟式嫡亲侄女,而俞国振的妻子则只是远房堂妹,孙临应该更关心他一些才对。现在张秉文才明白,为何俞国振会要孙临留三千兵在济南,分明是对孙临北上早有估计!

“济民真有未卜先知的本领?”他有些狐疑地看下去。

接下来就是交待如何战守了,张秉文为文官,又未督抚军队,故此确实不大懂军务。可俞国振在信中说得极是详信:征发民壮之类的且不必说,请城中富户出资募勇士亦是张秉文心中想得到的,但其间如何说动德王,如何布置勇士轮休,如何坚守待援等等,都说得极为详尽!

张秉文不禁想到,俞国振上回来济`南时,在城头四处观望,察看各处地势,当初以为他只是看风景,却不曾想是在构思守城之策!

“以晚辈思之,城可守不可守,只在人心可用不可用,人心可用,济城数十万人众志成城,虏仓促必不能破也。待虏在城下师老兵疲,侄必亲将忠勇护卫来救。故此收拾人心,激励士气,乃第一要务也!”

见到这里,张秉文霍然而起:“济民果有未卜先知的本领!”

他先后三句话,句子完全一样,语气却根本不同。说到这,他看了夫人一眼,方孟式笑了笑,示意他只管离开,张秉文走到门前,又回头一揖:“夫人寻着了一个好侄婿啊!”

方才从城上回来,他心中最忧的,首先是兵微将寡,其次是人心浮动,再次才是无应对之策。如今得了这封信,他便不怕了,这三样,他都有应对的方法了!

兵微将寡是暂时的,就在登莱,俞国振留了两千精兵,俞国振既然写了这封信,那么必然给他们留了密令,在必要时来援。人心浮动,俞国振已经教了他如何收拾,而应对之策,更是写得极详尽!

现在第一件事情,就是去寻德王,找这位由郡王进封的宗室哭上一场。

四三五、泉城溢血满济南(二)

张秉文做出决断的同时,在东平州,一片惨叫与哭嚎声里,岳托哈哈大笑,得意非凡。

“贝勒英明,果然一击破城!”旁边的杜度笑道。

论身份,两人都是多罗贝勒,同为黄台吉之侄,只不过杜度为长兄褚英长子,岳托为次兄代善长子,两人是堂兄弟。

但他们的关系,远不只堂兄弟这么简单,恩怨情仇,实是复杂。

“不过是旗兵英勇,明人懦弱罢了。”岳托的笑声没有持续太久,听得杜度的恭维,他的笑容立刻敛了起来。

当初奴儿哈赤死,长子褚英早就被他亲自下令处死,岳托之父代善本是最有希望继位的,可岳托与代善为了避免分裂,强力支持黄台吉继位。他们父子的好意,换来的是最初的信重和后来的猜忌,代善倒好,老了装傻就是,而岳托就惨了。

伪清崇德元年时,黄台吉初称帝,便封他为成亲王,位置极高,可四个月之后,就寻故降为贝勒,次年又降为贝子。直到今年要用他领兵,于是重新升为贝勒。原本岳托对黄台吉算是忠心的,当初阿敏意图在朝鲜拥兵自重时,就是他坚决抵制,避免了建虏的一次大分裂。可现在,他心底也有了怨气。

只是这怨气不能让人知道,哪怕是杜度,与他合作多年也不行。

“睿亲王那边不知如何了?”

“叔王英武,自是马到功成。”岳托说得滴水不漏。

。亲王多尔衮年纪比他们二人都要小许多,可是辈份要大,而且地位尊崇。黄台吉将这个年轻的弟弟扶起来,便是要以他来压制自己那些年长的兄长和侄子。多尔衮与岳托在临清过运河后便兵分为二,多尔衮向高唐州,岳托向济宁州,两军相约会师于济`南城下。

现在,东平城已破。岳托就可以转向东北直扑济`南了。

“岳托兄弟,有一件事情,我有些不解。”杜度自然知道自己堂弟的猜疑,他倒无所谓:“陛下临行时,再三说只要有机会,一定要去莱州府破即墨浮山卫……这是为何故?”

岳托瞧了他一眼,不知他是真不知还是装傻,见他确实一脸惊讶。便开口道:“为了明国的南海伯。”

“哦?他不在浮山卫吧?”

“张家口的那几家商贾一直替陛下盯着这位南海伯,他虽然封地在会安,人却常年呆在钦`州,他在即墨青岛口也建有庄园,孙临的登莱卫,你与之交过手吧?”

“对。明军当中,也唯有登莱兵有些实力。”

“登莱卫全是自浮山卫所操练出来的,浮山卫所就在青岛口外。”说到这,岳托皱着眉叹息了声:“明国倒不是没有英雄人物,死了孙承宗与卢象升,原以为明国柱国大将自此凋零,又出了个孙传庭和俞国振……”

他这话略有些丧气,杜度却道:“出得再多又能如何,不等咱们动手。便被明国自己君臣坑死了。卢象升倒是能打硬仗,可是有什么用,拿五千人来挡我大清大军,那是找死!”

岳托点了点头,对此深以为然。

如果明国不是内讧党争,哪里轮得到外人来欺凌!

事实上以华夏人之智慧聪明勤奋务实,只要不内讧党争,哪怕是在面临外敌时稍稍收敛一些内讧党争,天底下还有哪个国家哪个民族。能任意欺凌之!

“不过陛下如此重视那个俞国振。倒是一件奇事。”杜度又道。…,

“扬古利,劳萨。再加上一个尚可喜,折在俞国振手中的大将有不少了。”岳托道:“况且,那厮既然被封到南方去,却在登莱占了一块地,这其中用意,不言而喻啊。鲜国监国抱怨说鲜国叛贼得到耽罗的支援,便是那厮做为,而耽罗岛的物资,又要自青岛口转运,故此破青岛口能给那厮痛击。与那厮相比,毛文龙经营皮岛,只知自己发财罢了,哪里做成了什么事情!”

若是俞国振听到这番话,一定会大为惊讶,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以此等方式进入了黄台吉的视野之中,而且还成了黄台吉必除之刺。

此际建虏当中,确实颇出了能打仗的人物,俞国振布下战略,被岳托信口道破,而且建虏对俞国振情形的了解程度,也可以说相当可观!

岳托与杜度收拾兵马,开始向着东北进发,而攻破了高唐的多尔衮,亦是驱兵向东。他们进军得极快,仅三日之后,便已经到了济南府,会师于城下。

这三日城,张秉文忙得马不停蹄,因此,当得知建虏已至的时候,他不但没有紧张,反而有些松了口气。

他找德王哭了,却没有哭别的,只是哭手中无兵,责怪兵部杨嗣昌将守军全调走,令他无法保护德王府。德王朱由枢听得这个消息,再亲去军营转了转,发现竟然真只有五百老弱时,骇然欲绝,反倒向着张秉文哭起来。两人议定,德王出面,召集城中官宦、富商,捐钱捐粮,募集壮勇,协同守城。最后德王府与城中官宦富商总共拿出了八万两银子和五千石米——之所以银子比米多,是因为人人都知道真打起来有银子也买不到米。

张秉文用这八万两银子募得勇士五千,依着俞国振的定计,从登莱兵中抽调人手统之,同时征发民夫加固城墙囤聚军资。

“张公,西北凭水为濠,险固易守,唯东南一马平川,建虏攻城,必自东南,张公为何还将重兵置于西北?”

布政副使邓谦济跟着张秉文巡视了一遍城防,开口向他询问道。

“东南易攻,必以重兵把守,我知虏亦知。西北易守,按常理兵必少,若是建虏佯攻东南,然后大兵自西猛攻,我援军不及,则建虏必登城上。”张秉文说到这,压低了声音:“虽然城中有近八千人。但除了登莱兵外,多不堪苦战,建虏登城,军势必溃,若至于此,你我必死矣!”

邓谦济悚然动容,兵者虚实相间,这个道理只要读过两本史书的读书人都懂。他看着张秉文。好一会儿道:“张公知兵,吾无忧矣。”

张秉文捻着须微笑,邓谦济哪里知道,这可是俞国振留下的信中原话!

但他的笑容还未展开,便迅速凝固了。

因为在远处,烟尘扬起。隐约有如雷一般的声音。张秉文就算并未上过大战场,可是也明白那意味着什么!

城头上未警的铜锣声顿时响了起来。

看到登莱兵引着那些新募的民壮纷纷上城,各守城墙,登莱兵井井有条,可民壮乡兵则混乱了好一会儿,张秉文心中又暗暗可惜。自己若是早些看到俞济民留下的信,多准备个几日,守住济南城的把握就会更大一些。

不过转念又一想,若是早些时日夫人拿出那信。自己未得到建虏绕过德州的消息,只怕会一笑置之吧。…,

想到俞国振年纪轻轻,在近三年前就估算到现在发生的事情,张秉文心中忽然生出致仕的念头。自己这半百年纪的老翁,还比不上一个才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实在是惭愧啊。

“老夫要看看,建虏是怎么样一个如狼似虎。”他定了定神,举起了挂在脖子上的望远镜。

这原是俞国振赠给他的礼物,以前他只是觉得其机巧。现在更是意识到。在战争中它能发挥出极大的作用。

因为连连大旱的缘故,济`南城外尘土很多。十余万建虏兵临城下,带着烟尘几乎可以说是遮天蔽日。过了好一会儿,张秉文才看到,整列整列的建虏蚁聚于城南郊外四里余许。

“嘶!”

早就听说过建虏凶恶,可是亲眼看到之后,张秉文还是震撼得吸了口冷气。

连年的战争和连续的胜利,使得八旗兵斗志昂扬,而这斗志看在他们的敌人眼中,就是漫天的杀机。张秉文在心中连着念了几句“吾善养浩然正气”,才让自己怦怦直跳的心稍稍平静下来。

“传令下去,按照事先布置,各官分守诸门,本使坐镇城中。奋战则生,畏敌则死,各官、将士皆勉之!”张秉文咳嗽了一声后道。

他放下望远镜的同时,城下多尔衮与岳托却是举起了望远镜。

大破高起潜时缴获无数,其中就有望远镜与虎卫乙型火枪,数量还不少。多尔衮啧了一声:“明国人弄的这个玩意儿果然好使,几里外的城头,就如同眼前一般,听闻这便是明国那个南海伯弄出来的……莫非又是一个孙元化?”

当初孙元化在登莱造炮,颇让建虏吃了些苦头,多尔衮彼时虽是年幼,却也已经开始领兵,因此说到这,便笑了起来。

孙元化最后被耿精忠与孔有德坑死,他培养出来的炮匠,也大半便宜了满清,只不过前年入京畿时,又被俞国振夺回了一部分。多尔衮此语,也有讥讽俞国振造出的东西,最终还是被他所用的意思在内。

岳托却没有他这么轻松。

“城头戒备森严,看起来兵力不少,并不是俘虏所说的全无防备啊。”他道。

“便是有防备又能如何,岳托,你是多年的宿将了,还怕这个区区济`南?”

岳托抬眼望了他一下,没有出声。

他正是多年宿将,所以才一眼看出,多尔衮在激他,无非就是要他去攻城罢了。多尔衮也是知兵的,他分明也看出,这城不好打!

虽然辈份是他的叔叔,但实际上岳托要比多尔衮大上许多,因此他不动声色:毛头小子也想激我,你还嫩着!

他们二人分统左右两军,按理说谁都无权命令对方,可是多尔衮乃睿亲王,他却只是一个多罗贝勒,多尔衮是叔,他是侄,对方若真搬出这身份,他也要吃亏。

“谁愿意替我将济`南拿下?”见岳托不吃激,多尔衮只能回头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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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六、泉城溢血满济南(三)

如果只凭借俞国振留下的战守应对之策,就能大破建虏,那就好了。1---

张秉文端坐在布政衙门,门口除了两个使唤听用的仆人,连一个衙役都没有,其余人等,甚至包括他家中青壮仆人,都

上了城墙。

侧耳听着外头的呐喊声,还有隆隆的炮声,张秉文神情凝重地叹了口气。

是第四日了,凭着俞国振留下的守城方略,他们总算打退了建虏最初时的猝袭,然后又苦守了三天,

张秉文心中明白,若没有援军,这般被围下去,迟早是要出问题的。

“老爷,夫人炖好的参汤。”

一个婢女送上小碗参汤,张秉文这几日休息的时间很少,几乎就靠着这参汤吊着,他也知道这个时候自己身体不能垮下去,因此虽然没有胃口,却还是将参汤拿起,凑在嘴边。

可是才呷了一口,猛然间地动山摇,震得他手一松,那瓷碗落在地上,砰的一声摔成了几片!

“老爷,老爷!”

那婢女吓得珠泪盈眶,抓着他的袖子瑟瑟发抖,张秉文抽回袖子,哼了一声:“莫怕,莫怕,不过是建虏发炮罢了。”

口中如此说,张秉文心里却不是这般想。

建虏这几日不是没有打炮,可从未有这么凶残的的,这证明建虏炮队

完全到位,而且集中起来猛轰东面。

这应该是建虏发动总攻的信号!

不过张秉文虽然担忧,却没有再露出什么失态之色。如今他能做的都做了,剩余的事情,

不是他所能掌控。

城头之上,因为建虏方才的火炮轰击,

是一片狼籍。

此前建虏火炮数量少,分轰四处,故此不觉得。但现在他们将火炮集中起来运用,造成的声势与破坏,就远远胜过此前了。

城头上的垛口被轰碎了好几块。崩下的碎石在城下堆起了一层。最凄惨的还是城头的守军,因为炮弹或者被砸飞的碎石溅射,死伤惨重一片狼籍!

城头顿时大哗。被孙临留下的登莱兵虽然受了虎卫的训练,可是并未经过战阵,这几天

是他们的极限了,当建虏集中火炮开始轰击时,他们便消受不了。

“建虏哪来的这么多火炮?”城外二十余里处,顾家明愕然道。

他们刚到不久,正在侦看战情,便听得这样惊天动地的声响。在此前的情报当中,建虏此次入关并没有调动太多的火炮,仍然是打着劫掠乡野县城的主意。似乎并不准备攻坚城。

“这些火炮应该是缴来的,高起潜那厮送了不少好东西给建虏!”

旁边一虎卫插口道,顾家明回头一望,乃是杜至善。

随着时间的推移和战斗次数的增加,虎卫中的新生代也纷纷崛起。象顾家明部下中,杜至善、周英、柳放、孟广仁等等,他们充实在虎卫的中层职位之上。

“你说当如何办?”顾家明问道。

“我兵少,不可强攻,既有坚城可倚,我们觅机突破建虏营寨。进入城中就是。”

众人一一发言,顾家明听得大多数都是支持突入济`南城中的。

他自己内心也支持这一点。

与霍彦不同,顾家明性子偏向保守,用兵也向来求稳,建虏十余万大军,他要想击败那是绝无可能的事情,莫说他,就是俞国振亲自来,也对此无能为力。

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进入城中,依城而守。

尽管俞国振给张秉文留下了战守之策,登莱兵也算是强军,可执行力与虎卫相比还是差得甚远,他们这两千人若是能进入城内,甚至可以起到超过两万人的作用!…,

“不要七嘴八舌了,按小官人的吩咐,我们来开个会,将目标、方法、执行人确定下来,然后就去做!”

听得众人意见基本统一,顾家明道。

这是俞国振对整个新襄体系的管理模式,要做事情,无论是建设还是战斗,都是先召集众人开会商议,把目标统一起来,然后集思广议,寻找实现目标的方法,最后确定由谁来具体实施此事。

这样做使得众人的智慧凝在一起,而且还较大程度上避免了相互推诿责任的事情。原本这一套模式是用于民政上,为了解决一些工程建设上的难题,在霍彦出事之后,俞国振便将之推广到军议上。

若是当初有这样的模式牵制霍彦,或许霍彦便不会做到那一步了。

很快各营正副与队正副都赶到了,顾家明先将众人此前的看法说了一遍,绝大多数营正副与队正副,也都支持入城。

“好,既然目标统一,那么接下来大伙商议一下如何入城吧。”顾家明说到这,想起罗九河曾经对他说,待下属不要太过一本正经,便难得地笑了一下:“我倒是

有人能去和建虏打个招呼,让建虏卖个面子,就这样让我们进去,如果能敲锣打鼓放鞭炮那是最好的,但只怕建虏不会卖我这个面子。”

他是老实人,办事又沉稳,突然冒出这样一句,众人都是愣了一下,然后才笑出声来。

“怕啥,建虏不给咱们团正面子,咱们就打得他给面子!”性子极活柳放道。

“好了好了,玩笑到这,说正经的。”发觉众人开始跑题,顾家明拍了拍手,自己的掌控力果然还比不上罗九河啊。

除了俞国振这个最大的上司外,顾家明最佩服的就是罗九河。当初第一批虎卫当中,罗九河并不是最出众的,叶武崖、张正等等,都是锋芒毕露,可是罗九河却不显山不露水中,得到了俞国振的最大信任,不仅成为最初的两个队正之一,而且当俞国振要发展水师时,毫不犹豫就

了他。

到现在,水师的框架

搭了起来,俞大海与荀世禄这两个海盗出身的家伙,能对俞国振忠心耿耿,与罗九河善于驾驭也有极大的关系。

“我有一个想法,咱们到了这里,建虏应该也知道了。”

杜至善开口道,随着他说话,众人又安静下来。杜至善用手托着下巴,微微眯着眼睛,这是在模仿俞国振动脑子的模样。



,建虏应该还不知道我们是哪一支,而且,建虏连战连捷,正是骄纵之时,我们可以先示敌以弱,然后骤起发难,破围而入!”

“何必这么麻烦,直接打过去就是!”周英不赞成:“我们聚兵于一处,形成一个拳头,建虏则分兵围城,每一边都要拦着,我们只要寻到对方薄弱处突击,必能一举至城下!”

“那样会造成不必要的伤亡!”

“可是你示敌以弱万一失败,会让建虏有所准备,最后还是让我们伤亡增加!”

七嘴八舌地争吵声中,顾家明拍了拍手,众人这才安静下来,顾家明道:“咱们不是来吵架的,咱们是来商量事的,这样吵下去,误了小官人的事情,谁来负责?”

互不服气的几人顿时窘迫起来。

随着虎卫人增加,新一批人中优秀者也越来越多,脱颖而出变得极为困难,相互间的竞争也越发激烈了。这些人彼此间虽然关系还好,但对于有可能立功的机会,谁都不愿意相让。…,

“既然你们两人说的都有道理,为何不将两者合而为一?”顾家明又道:“既示敌以弱来骄敌,又择其薄弱处强突,这二者又不矛盾!”

他并不是和稀泥,这两者之间,原本确实不矛盾。

他定了这个调,众人便开始商议如何具体地将这两策合为一处。示敌以弱骄敌的目的,是降低对手对他们这支两千人的部队防备心,要做到这一点,实是不易,众人目光全都看向其中一人,便是顾家明,也笑着道:“示敌以弱须得演戏,此事非何仙姑莫属也!”

被称为何仙姑的,乃是何运智。他才是十九岁,加入虎卫的时间

有三年,无论是练兵还是考核,都是极优秀的。他为人开朗诙谐,虎卫有次过年排演节目,丰富众人生活,排的是一出“八仙过海”,别的都好说,唯有八仙中的何仙姑一角,因为是女子,难找人演。

最后此事被当成“军机任务”交给了相貌姣好的何运智,他也演得活灵活现,据说不少看过演出的虎卫都四处打听,那位容貌娇好的仙姑究竟是哪儿请来的姑娘。俞国振是鼓励虎卫主动出击追求新襄姑娘的,他们打听的目的,自然是春心大动,而当知道其实是个男人之后,怅然若失者不少。

其中甚至有人明知何运智是男人也给他写信的。

“最合适的分明是老田!”何运智脸上通红,这让他更显得象个女子,他虽然尽力粗声,却还是带着一点童音。他说的“老田”是田伯光,当初扮女子引流寇的事情,在虎卫中也成传奇了。

不过任他如何抗议,这件事情还是交给了他,他也只能委委曲曲地答应下来。

“何仙姑引敌人,那么啃硬骨头破敌的前锋,毫无疑问要交给我们三零一队!”周英挺身站起来道。

“凭什么你去吃肉?”众人都是不服气。

所谓三零一队,乃是虎卫三团第一营第一队,每一营共有三队,故此整个三团可以排到三零九队。这样编制部队番号,也是为了方便记忆和指挥。

争执虽然激烈,持续时间却很短,顾家明很快就下达了命令,众人一一领命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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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七、泉城溢血满济南(四)

“准备好了吗?”

何运智凝神回头,身后的人纷纷点头,表示准备好了。

要想把一出戏演好可不容易,示敌以弱,需要先置身于敌人之前,这要有勇气,需要表演得恰如其分,这要有智慧,进退之间,要流畅自如,这则需要调动部队的能力。

所以会上何运智并没有竭力拒绝这个任务,他心中也清楚,这边的虎卫里,最合适做此事的,也就是他和他的部下,三零三队。

“开始了,你们过会儿都记着,跟我动,若是晚了,被建虏追上,是要出人命的!”何运智说完这话,将手中明军皮帽子戴了起来。

他们现在换上了一身明军官兵的衣裳,为了逼真,甚至在衣裳下没有罩着虎卫的胸甲。也就是说,若是建虏攻击他们,能保护他们的就只有那几乎象纸一样薄的棉甲。

找齐这二十来套明军衣裳,还有些不容易,花了何运智不少时间。

“他奶奶的,走吧,咱们去瞧瞧建虏是啥模样!”

帽子一戴之后,何运智仿佛就变了一个人,一个粗鲁、愚笨的明军低级军官便出现在众人面前。他还顺手在自己脸上抹了一把,将脸上涂上了灰,顿时原本俊秀的脸也变成了灰蓬蓬的。

他的部下中熟悉的见怪不怪,不熟悉的不禁目瞪口呆:“咱们队正……莫非是美猴王,一抹脸就变了个模样?”

“咱们队正虽不是美猴王,却是何……”

另一个熟悉的才说到这。就见何运智翻着眼瞪过来,手中的马鞭也甩起:“在官兵中,诋诟上官,少不得一顿鞭子,你再说试试!”

那虎卫顿时缩了一下脖子:“嘿嘿,反正迟早也是要知道的!”

“都给老子打起精神,老子平日教你们的东西。都拿出来!”

“倒真是象……咱们也象一些吧,没精打采没精打采啊,象是没吃饱饭……这没吃饱饭。好象是许久前的事情了……”

听到一个虎卫这样说,众人一时之间都默然。

他们无一例外,都是迁到新襄去的难民。或因为流寇。或因为官兵,或因为自然灾害,他们都曾体会过家破人亡,体会过没吃没喝在死亡线上挣扎的味道。

那种味道,虽然是许久前的事情,却让他们一生都无法忘掉。

虎卫当中少不得“忆苦思甜”这样的讲诉会,大约每隔一段时间便会有一次,一般是由棚长主持。每次由三名左右的虎卫说自己当初的经历,谈自己如今的感受。这样的讲诉会极大地增强了虎卫对如今生活的珍惜,巩固了他们的忠诚。而这一制度同样被从虎卫推广到了政务部门。

俞国振很清楚。这块阵地,如果他不去占据,别人就会去占据。什么神佛主之类的神祗,什么圣人名君之类的政客,都会来抢夺这个阵地。他见过那种蠢到将自己的阵地拱手相让的后果。自己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因为提起曾经的饥饿经历,众人都沉默了会儿,一路无话,马匹并不太快,慢慢接近了建虏大营。

岳托与多尔衮虽然各怀鬼胎,却都不蠢。因此这几日攻城,除了第一天驱使投降的汉军和挟迫而来的百姓尝试填壕沟之外,他们并没有真正全力。为了防止出现意外,他们还广布侦骑,而鄂力亚便是这侦骑中的一个。

身为草原上的骑手,他对于任何风吹草动都极为敏感,因此,当何运智等人出现在他视线中的时候,他立刻翻身上马。

这群汉人看起来是明军的侦骑,但不是边军的那种夜不收,因为夜不收往往和蒙人一般,以几人的小股出现,而唯有胆怯至极的内地官兵,才会几十人聚在一起相互壮胆。…,

“乌其恩,你从左边,我从右边,咱们的功劳来了。那些王爷贝勒们会高兴的,因为咱们献上了他们需要的礼物!”

“王爷贝勒们高兴与我们何干,我们只要恩格图旗主高兴就好了,多赏几个汉人给我们当奴隶……”乌其恩嘟囔了一声,然后他一人一左一右,便向着明人迎去。

鄂力亚与乌其恩都隶属于蒙八旗中的正红旗,他们的旗主科尔沁蒙人恩格图,此次被征发随建虏入关作战。这些蒙人性子也是欺软怕硬,以建虏对其屠戮之甚,盘剥之苛刻,他们却还是甘心为之效力,这主要原因,恐怕就是建虏惯用的分而制之之策。

那伙明军见他二人靠近,不但没有迎上来,相反,马匹放慢了脚步,看起来似乎在商议什么。鄂力亚心中一喜,若是精锐士兵,那一定是散开了反冲过来,而对方这样逡巡,证明他们根本没有应敌接战的经验!

他看出了这一点,乌其恩同样看出这一点!

身为恩格图所统领的蒙军正红旗,他们两人在此次入关之战中,是最先翻过山岭突破长城的,而且此后从京畿战到山`东,他们二人都是屡立战功,与明人交战中,也算是彻底看出明人外强中干的事实。

“黄金家族的大元朝,竟然被这样的一个明国取代,当真是不可思议!”鄂力亚一边催马一边想。

双方相距,已经只有百余步了,眼看就要进入他的弓箭射程。

而明人当中那个领头的,这个时候终于做出了决定,拨转马头,转身就逃!

有人带头,其余明人,也纷纷转身,一时之间,人仰马翻看起来仿佛向他们迫近的不是两个蒙人,而是成百上千强敌。

“逃?”鄂力亚冷笑起来:“如何会让你们逃掉!”

虽然如此想,他还是很谨慎,小心地与明人保护着距离,观察着对方的反应。被派出来充当斥侯,自是因为他二人都有敏锐的洞察力,看到明人逃时确实是极狼狈,为了能逃得快些,甚至连武器都扔下,为首者的帽子也被风掀起,披头散发极是狼狈。

“果然是明人官兵,有胆做出陷阱的,唯有那支登莱兵,只不过登莱兵中最精锐的全是短发蛮子!”

若是鄂力亚知道何运智是为了演何仙姑而随身总带着假发,只怕会气得七窍生烟吧。

“该死,有接应!”

追了足有两里,鄂力亚觉得可以肯定对方不是一个陷阱,正准备加速进入射程一一将敌射杀,然而就在这时,他看到正面有两百余明军正列阵停着。

虽然从鄂力亚的眼中看来,明军这阵势也就是比没有稍好,但至少有一点,人数足够多。

便是一群猪,想要杀了也要花上不少气力,他虽是神射,临敌可射六箭,但也只是六箭,在那之后怎么办,冲上去用刀砍?

鄂力亚只觉得自己就象是扯开了女人的裤子,却发现见红一样,扫兴至极。

他勒住马,向乌其恩那边望去,只见乌其恩同样也停了下来。两人没有急着回头,远远地看着那群明军,明军又犹豫了会儿,没多久,开始缓缓后退。

“什么玩意儿!”

近两百人竟然也不敢面对他们二人,其怯懦之处,让身为敌人的鄂力亚都觉得难以置信。他向前迫近了一些,还没有进入六十步,明人当中便开始胡乱放火铳和箭。

“可惜了这火枪!”鄂力亚心中暗想。

明人用的火枪是他们在京畿缴获过的虎卫乙型,射程相当远,这个并不意外,鄂力亚记得当时旗主还对俘获的明将追问过,这种火枪有多少枝,得到的结论相当让人震惊。…,

明军已经开始向官兵普及这种火枪了,据说,它是产自于西夷,由南海伯获其专利,为明军提供这种装备。

鄂力亚很清楚,这种火枪实际上抵消了他们蒙人、建虏在射击上的优势,他也很喜欢这种火枪,只是因为缴获得数量很少,都给建虏拿了去,所以他一枝都没有留下。

“退吧,明人虽然是胡乱射,可是被打着了就不合算了。”

鄂力亚心中想,向着乌其恩做了个手势,两人调转马头,开始向后退。

只是退离明人的射击范围罢了,那伙明人紧张万分,看着他们退远之后,掉头开始继续撤退。鄂力亚二人并未放弃,远远跟在他们身后。

大约跟了一个时辰,便看到了明人的大营。他们此次出来,原本就是侦察这支明军情形的,寻了个高地向明人大营望去,只见壁垒倒是有模有样。可是那伙出来的两百余人明军,见到自己大营后,再也不管不顾,一头便向大营里冲去,弄得营垒中乌烟瘴气。

“是群弱兵。”鄂力亚已经可以肯定这一点了。

然而明军表现出来的怯懦还超过他想象,那些逃入营中的明军很快就将恐惧传染给了别的明军,他们乱成一团,收拾东西,然后竟然拔营就走。

“鄂力亚,这些明人如此懦弱,活该他们挨抢啊。”乌其恩很有些感慨地道。

鄂力亚深有同感,明人退时他大致估算出了明人的规模,约是两千人。他们两人吓退了两千明军,只能说明人气数已尽了。

“要不要进营中再看看?”鄂力亚问道。

“我觉得没有必要了……不对,或许能在明军营中捡着什么好东西了,他们跑得如此匆忙。”乌其恩道。

两人对望一眼,会心地笑了起来。若是战场上的缴获,便有可能被贵人看上强要走,可这私下里的收获,除了他二人外,还有谁知道?

四三八、泉城溢血满济南(五)

“很好,建虏上当了。-------”

得到消息,那两个辗着的建虏斥侯大模大样地进入他们抛弃的营寨,搜刮一番后又得意洋洋地离开后,顾家明便知道,此次突入济南城的前半部算是完成了。

“注意警戒,其余人睡觉,到夜里……十点咱们开始行军,周英,你部打头阵,是否

选好了突击方向?”

周英用力点头:“

准备好了!”

他二十一岁,年纪在虎卫中算是大的,加入虎卫的时间也

是第四年,如今升到了队正的职务上,心中却多少还有些发急。在虎卫中,二十一岁才升到队正,当真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情。

随着顾家明的命令传达下去,各部开始埋锅造饭,警哨远这地布了出去,防止建虏有可能又来窥视。

与此习时,鄂力亚与乌其恩也回到了自己的本阵当中。

蒙军正红旗旗主恩格图是个典型的蒙人汉子,粗鲁中又带着草原盗贼的贪婪凶残,听得鄂力亚与乌其恩的回报,立刻来找岳托。此次南征,他隶属于岳托部,而且他也对年轻得志的多尔衰多少有些不服,倒是岳托在奴儿哈赤时代便

率军出征,让他相当敬重。

“那两千明军被两名斥侯便吓退了?”

岳托听得这个消息,也不禁有些无语。倒是与他议事的多尔衰,哈哈大笑起来。

“看来明国必亡了。”多尔衮道:“不过,也或许是明人的计策,他们就喜欢弄这些虚张声势的东西,特别是明人文官,个个奇蠢无比,却又总爱着指手划脚。恩格图,你那两个斥侯呢,让他们上来回话,我要问问详情。”

前半截话看起来是贬明人,但后面就曝露出他的〖真〗实用意了。

此次南征,黄台吉亲自在山海关一带接应,把两红旗和正白旗主力派入关中,其隐藏的含义中,还有削弱岳托与杜度带领的两红旗实力的意思在里面。多尔衮心领神会,故此在作战时多次迫使岳托与杜度去攻强敌。

他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岳托都看得清楚,却也敢肯定,岳托不会为此而翻脸,因为在他背后是黄台吉。只要黄台吉采用这种一步一步逼上的方式,岳托就不会翻脸,最多就是尽可能保持一些自己的实力。

所以,对于岳托手中的轰军正红旗,他也同样是不信任的。

但鄂力亚与乌其恩回答他那些近乎刁难的问题时显得早有准备,甚至还拿出了证据,他们进入明人抛弃的营寨后,甚至还找到了大量的明人遗弃的物资,足以证明其退得是如何狼狈。

“那些东西呢?”

旁边的恩格图大怒,顿时跳了出来:“睿亲王,你虽然是亲王,却也没有这个道理,我听说皇帝陛下多次说了,不得抢夺他人的战利品,此前好东西你

收去不少,我都忍了下来,这次我们夺了一座明人的营寨,一点儿破烂你也要抢?”

他跳出来,岳托顿时松了口气。

多尔衮做得确实太过份了,便是有黄台吉的吩咐,他也不该对自己这般咄咄逼人!

不过岳托心中犹豫,是否要与多尔衮正面冲突。他二人为左右翼军的主帅,若是真正面冲突,传回去之后,少不得要被黄台吉责罚,黄台吉甚至有可能以此为借口,没收他手中的正红旗,转交给别人。

“恩格图,你这是什么话,睿亲王还会贪图你那一点战利品?”岳托瞪着恩格图责备道:“你早就追随大清,难道不知道皇帝陛下最为公正,如何会容忍这种事情?你不要多说了,带着你这两个部下,先下去吧!”…,

恩格图怒气冲冲出了营帐,多尔衰冷冷地看着他的背影,然后又看了岳托一眼:“岳托,你得教会这些蒙人什么是规矩。”

“叔王说得是,恩格图这家伙当初跟随先帝时,便因为没有规矩屡被训斥。”岳托淡淡地道:“我没有先帝的本领,这厮确实有些跋扈。”

他语带讥意,多尔衰如何听不出来,

多尔衰也知道再逼下去没有意义,冷笑着便也出了帐。

夜深了,恩格图领的正红旗蒙人营帐,位于济南府的西北面,夜里他们回此歇息,白天则去东南面的大营听令。这也是因为他们是蒙古正红旗,所以位置只是勉强比汉军好些,地方最为偏远。

这一带既是河沟又是山脉,也不利于展开攻城,故此白天里在这里攻击都是佯攻。恩格图白日里受了气,原是要喝酒的,但碍于黄台吉军令,只能以肉汤代之,然后早早入睡。

十二月的寒气,再加上凌厉的北风,冻得众人都是瑟瑟发抖,就算是缩在营帐之中,也得裹上厚厚的毡毯,何况是在外巡查的岗哨。夜深之后,他们便寻背风处藏着,便是不能眯上一觉,至少也可以躲躲风。

至于明军……他们处在包围圈的外围,济南城中的明军若是有什么打算,前面自然会有响动。和恩格图一般,这些蒙人,根本没有

明人的援军敢做什么,这些日来,明人到的援军只有一支,便是今日给他们两骑吓退的那支胆小鬼,他们就算不逃,也只敢在数十里外远远立营,等待更多的人前来壮胆。

或许明目,上头就会派人去将这小队明军彻底剿杀,以消济,南城中明军的斗去。

就在营中的蒙人渐渐入睡的时候,隔着十里之外,虎卫悄然无声地在寒风中行走。

原本这么冷的天气,是极容易下雪的,可是这几年都是大旱,雪也下得少。顾家明走在最前,他的胳膊上挂着一块布,在夜里泛着淡淡的磷光。这是新襄化学研究所的成果之一,夜间能发微光的漆料,适合用于夜晚行军指引方向,不至于让人迷路。

而这个时代士兵因为营养不良导致的夜盲症问题,在新襄虎卫当中是不存在的。

不过就是这样,他们仍然走得高一脚低一脚,时不时会有人摔倒,然后被自己的伙伴扶起。顾家明回头看了一眼,就是以他的眼力,也只能勉强看到三米之内的距离,再远就是黑乎乎一片了。

十里地放在平时,也就是虎卫半个时辰赶到的距离,但在夜里路况又不好的情形下,他们huā了一个半时辰。赶到的时候,

是子夜时分,远远望去,建虏的大营连绵而起,将济南牢牢围住,基本上每隔着里许,便有一处营寨,而各营寨之间,树起了一个个火把,在一些要害空地上,还点燃了篝火,照得周围通亮。

只要有人接近火把,立刻会被发觉。

“建虏倒是谨慎,即使用了骄敌之策,他们也还是有所防备啊。”顾家明心中暗想。

旁边的周英面色肃然,他带的一队人将作为前锋突入建虏营中。他们事先做了充足的准备,知道这一边营帐属于战斗力稍弱纪律性也稍差的蒙军正红旗,人数只有一千余人,但因为全是骑兵,所以拥有至少两千余匹战马。在突破建虏包围圈之后,离城还有数里的距离,而这数里距离对于骑兵来说是转瞬即至的。…,

故此,仅仅突破还不够,还需要将有可能威胁到他们的敌骑处置干净。

“都休息一会儿,天太冷,注意别冻僵了。”顾家明吩咐道。

周英点了点头,他们可没有条件去寻背风之处,不过好在他们这两千人是常年呆在北方的,没有对气候的不适。而虎卫的冬天装备也极出色,每个人身上既有鹿皮的马夹,羊毛织成的羊毛裳,在外还有夹着棉huā的军大衣。手上同样是鹿皮手套,脚上则是垫了绒毛的皮靴——新襄皮革工坊里每年进口的鹿皮数量可是高达十万张,其主要货源是台湾与安南。

稍稍休息了会儿,吃了点干粮补充体能,甚至将出发前准备好藏在衣里的暖水壶里拿出来喝了些热水,顾家明看到众人体力恢复过来,向着周英做了个手势,周英低声道:“一队都来了!”

不一会儿,各棚棚正就将自己人数报告给周英,一共是一百零五人,一个都不少。

周英同样以手势发布命令,然后自己当先,趴在地上,开始向着敌营匍伏前进。

从他们藏身的山林,到建虏的营寨,约是有一里左右,也就是五百余米,他们要爬五百米,对于体力耐力,都是极大的考验。但想要不被任何人发觉,就能接近敌营,这又是唯一的选择。

匍伏五百米,看起来容易,但对于普通人来说,这并非一件容易的事情,特别是为了避免被发觉,还得做得无声无息时。周英爬在最前,象他一样在最前的除了要选择爬行的道路外,还要清理那些可能对后来的伙伴造成伤害的石块。因此,他们前进的速度并不快,顾家明蹲在林中,看着他们的身影变成了一团模糊,然后又在对面敌军的火把、篝火照射下变成一道黑线,无声无息地逼近着敌营,他觉得自己的心仿佛悬在半空中一般,迟迟落不下来。

对面的蒙军正红旗营帐中只有一千余,可是周围的建虏数量却绝对超过万人,而包围着整个济,南城的建虏数量,更是超过十万!

就在周英等人眼看要到敌营前的时候,突然间,敌营中骚动起来,一队人马从营帐中出来,点着火把直接来到大寨的大门,而周英等人,距离大门不足五十米!

“该死!”顾家明的身体前倾,绷得紧紧的,双眼几欲喷火。

四三九、泉城溢血满济南(六)

出来的正是鄂力亚与乌其恩,他们白日带着同伴回去劫了那座空荡荡的明军营寨,收获颇众,其中有不少都是明人的美酒。虽然迫于军令,不得酗酒,可是稍稍尝些总是可以的,闹了会儿,恩格图被惊动,便将他们赶出来值勤。

“旗主也是,不就是喝了两杯嘛。”有人抱怨道:“咱们可是收获不少,没放一箭便有这么多收获,大伙高兴高兴,有什么问题?”

“少在那胡说八道,在附近转转,莫让旗主为难。”也有人道。

“这些女真狗……”

“嘘,此话不能说!”

就象建虏竭力给蒙人设置种种苛刻的条件一样,蒙人也从来不喜欢建虏,他们只是出于畏惧而不得不向着建虏屈膝,甘愿为奴充为前驱。但在背后,他们少不得大骂建虏。

周英听着这声音越来越近,他悄悄抓住了自己的匕首。

他们为了行动方便,都没有携带火枪,而是刀剑匕首。若是被这些蒙人发觉,也就意味着他们不得不陷入极为困窘之境!

没有远程武器,面对精擅射术的蒙人,那就和赤手空拳没有什么两样。

虽然天寒地冻,可是周英额头已经爬满了汗水。在他身后几百米处,顾家明同样是额头爬满了汗水。

若是被发现了怎么办?

去接应的话,也就意味着他这两千人全部陷入险境,不去接应的话,那就意味着抛弃手足兄弟!

顾家明心中象是有两军在厮杀一样,他的目光越来越冷,嘴角也越来越向下弯。

大局。大局。

他的心中反复翻腾着这两个字,然后闭上了眼。

过了好一会儿。除了蒙人的喧闹,也没有听到别的声音,顾家明睁武眼,看到那队蒙人已经又转回了营中。

他悄悄松了口气,自己终究没有被逼到要做这种选择的地步。

这个小小的波折,让虎卫的进攻时间推后了约有半个小时,在凌晨一点左右的时候,周英等人终于借助掩护摸到了营寨大门。

大门自然是紧闭的,其余地方有鹿砦,想要翻过殊为不易。相对而言。倒是大门薄弱一些。周英并没有急着破门,他静静地在门前等着,过了会儿,门里边传来了隐约的声响,然后吱吖一声。门推开了一条缝。

一个瘦瘦的虎卫从里面伸出头来,向着周英咧嘴笑了笑。

“石泰,干得好!”

伸出头的,就是有石四猴儿之称的石泰,他原是南直隶人,崇祯八年在滁州石庙村为俞国振所救,从此就加入了虎卫,到今年他也只是十六岁,可已经也有三年的虎卫军龄了。

虎卫当中论攀爬能力。他恐怕是第一,因此,周英派他从鹿柴中爬过去,摸入了寨中,再觅机打开大门。

一进寨门,就嗅到了血腥味。周英看到了两个人影倒在地上,向着石泰挑了挑大拇指,石泰得意洋洋,做了个轻而易举的手势。

然后,便有两个虎卫站到了这两名蒙人原本该站的位置上,因为戴上了蒙人的毡帽,所以看上去,倒与两蒙人没有什么区别。而其余虎卫则悄然潜入寨中,分至各处,将明里暗里的岗哨和巡逻者尽数解决。

整个过程,只花费了不足五分钟的时间,周英摘下寨门前的火把,在空中划了三个圈,看到火光的痕迹,顾家明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半。…,

“走!”他低声下令道。

一队队虎卫悄然无声地开始接近敌营,因为警哨已经全部被除去,他们前进得极为迅速,也没有任何警告发出。仅仅三分钟之后,他们便都接近了营寨。

“干得好。”顾家明狠狠拍了一下周英的肩膀,然后声音冰冷:“接下来是彻底解决掉他们……将营寨前后门都守住,不要放了一个!”

随着他的这声令下,虎卫开始分头行事,他们摸进一个又一个的帐篷,将一个又一个强盗在睡梦中除去。

这场无声的杀戮直到一个夜尿的蒙人醒来结束,嗅到血腥气味,又看到幢幢人影,那蒙人大叫起来。紧接着所有在睡梦中的蒙人全部惊叫而起,到这个时候,顾家明已经顾不得再掩盖自己的行踪,直接下令开火。

枪声顿时惊破了夜空!

一个个冲出营帐还衣裳不整的蒙人,面对的就是一排子弹,近距离内虎卫丙型火枪快速射击的优势被彻底发挥出来,而且蒙人只剩余不足六百,虎卫人数却多达两千,这可以说是虎卫第一次在战场上取得了绝对的人数优势,虽然只是局部优势,却足以让他们迅速结束战斗了。

“怎么回事?”

中间大帐中的恩格图最初时还以为是自己部下摆弄缴获来的明人火枪走火,但立刻发现不对,他大叫着冲出营寨,迎面正碰上了石泰。

瘦小的石泰并不知道身前这个高壮魁梧的蒙人就是敌人的首领,他举起火枪对着恩格图便是一枪。弹子击中了恩格图,但没有命中要害,恩格图手中只有一柄腰刀,他厉喝着就扑向了石泰。两人相距只有不到五米,这个扑击也就是瞬间的事情,石泰甚至连给火枪套上刺刀的时间都没有。

好在他身手敏捷,一个翻滚,便直接从恩格图的肋下扑了过去,恩格图刀落了空,只觉得身上被火枪击中处传来冰冷的感觉,倒没有几分痛,他又是一声大叫,向着另一个虎卫冲去。

他面目狰狞,又是杀人杀惯了,因此自然有一股杀气逼来。虎卫当中并不是人人都上过战阵,也不是人人都有足够的勇气,他扑向的那个虎卫原本枪中装好了子弹,吓得却忘了开枪,只是连连后退,恩格图一刀劈下。他本能地举枪去挡,手中枪硬吃了这一刀。震得他双臂发麻,险些将火枪扔掉。

恩格图还要回刀,背后又是一声火枪响,周英大步走了过来,一枪命中了他的后心。恩格图颤巍巍地转过身,看着周英,似乎想说什么,但什么都没说出来,便仆倒在了地上。

“胆小鬼!”

周英对着那方才连连后退的虎卫吼了一声,那虎卫打了个激灵。这才回过神来。哭丧着脸道:“队正,我……我……”

“如果不想脱了这身虎卫军装,就跟我杀敌去!”周英厉喝。

突袭出奇地顺利,蒙人的防备终究是有些懈怠,他们主要防备的也是来自城中的偷袭。因此。只是五六分钟之后,整座营寨再无任何反抗,而杜至善也笑嘻嘻地跑了过来:“团正,马全找到了!”

蒙人的马就在他们的营寨当中,因此三千余匹战马,尽数落入了虎卫之手。得到这个消息,顾家明大喜:“好,接下来……咦?”

他猛然抬起头,望着下一座建虏营寨。露出惊讶的神情。

因为那座建虏营寨这时,也乱成了一团!…,

“那是……营啸?”顾家明想起这一个词。

此时军队之中,营啸是最为可怕的事情之一,因为夜深人静之时,可能一个陷入恶梦的士兵一声惊吓,便弄得高度紧张的己军乱成一团自相残杀。顾家明的猜测没有错。紧邻着蒙军正红旗的,是一座由少数建虏看护的汉军军营,这些汉军大多都是京畿高起潜的败兵,其中甚至也有一些原登莱卫的士兵。这边枪声一响,那边便起了营啸,整座五千余人的军营,已经乱成一团!

“虎卫来了,虎卫来了!”

那些投降的登莱兵,自然知道最善于夜战的会是谁,他们乱嚷嚷着,抢夺武器乘乱混出军营,也有人乘机四处纵火,顿时整个营寨火光冲天,分外热闹。

建虏信不过蒙人与汉人,所以将他们放在最偏远之处,因此这边一乱起来,他们一时间来不及派人察看。而且夜间派人来只能增加混乱,甚至使得自己的营寨也乱起来,故此建虏各营都传出将令,喝令坚守本阵不可随意走动。

汉营的骚乱持续了足有小半个时辰,眼见着渐渐平息下来,汉营的士兵或逃散或自相残杀,这时冷静下来相互观看,人数只怕连一半都不剩了。

这边一块,正是岳托本人所督管之所,听得乱成一团,他勒令各军休要出来,原本响声是从蒙军正红旗的营地里闹出来的,可后来汉军营中的响动更大,所以岳托猜想,应该是汉军营发生营啸,离得最近的蒙军正红旗也跟着乱起,但恩格图收拾起乱兵,然后便赶去弹压。

一定是如此的……

他在心中如此安慰自己,但随即发生的事情,让他完全陷入不解当中。

不知多少匹战马,被五到六匹一组拴在一起,突然在各军营前乱窜,因为是深夜,岗哨看到的只是马的影子,听得奔腾的马蹄声,也不知道是敌袭还是怎么回事。反正马若是靠近,便被乱箭或排枪射死。

哪儿来的这么多马?

就是到了这个时候,岳托也不相信恩格图的蒙军正红旗彻底完了。毕竟他是知道蒙军正红旗的战斗力的,在他想来,除非出现十倍于之的明军,否则根本不可能一击便将蒙军正红旗摧毁,甚至连个逃出来报信的都没有。

他并不知道,倒是有人逃出来报信,可是虎卫一进入营寨便夺了马棚,故此那人只能步行,所以一时半会还无法把消息传到他这里来。

就在这让建虏昏头转向的疑惑之中,顾家明已经骑上了缴获的马,向着济`南城进发。他们只有两千人,还多出千余匹马,就干脆被用来将局势搅得更乱。

这多少让顾家明觉得有些可惜。(..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四四零、天下骁勇雄中雄(一)

城外的躁动,城内当然也听得到,特别是汉军营中冲天而起的火光,让城里的人很是兴奋了一回。

“定是援军,定是朝廷派来的援军!”

“起自西北,是德州来的援军!”

“济`南有救了!”

城头上观望的官员、将士,都忍不住交头接耳低声谈论,夜里大伙都看不见究竟发生了什么情形,因此只能瞎猜。

张秉文匆匆赶上城,他原本已经睡下,接到消息这才过来,跟随他来的还有一队登莱兵。

“张公,看情形,是援军来了!”

分守西城只是在城下找了个窝棚睡着的宋学朱满脸喜色地过来道,张秉文却没有多少欢喜:“小心戒备,防止是建虏诈城!”

听得这话,宋学朱悚然:“张公以为可能是建虏使诈?”

“兵者诡道,建虏能成朝廷心腹大患,可不只是靠着兵士悍勇。”

他们在城头等了会儿,便听得城下有大队人马奔驰的声音,不过在离城有百余步处就停了下来。张秉文心中惊疑,正准备令人开炮之时,却听得一骑蹄声到了城外壕沟畔。

“城上可有登莱兵的兄弟?”城下来人问道。

城头听得清清楚楚,张秉文回头向一个登莱兵示意,那登莱兵道:“你是什么人?”

“我是周英,新襄虎卫三零一队队正。”周英点燃火把,照亮自己的脸,证明自己并不是虚言:“我们顾团正带队来援,方才破了建虏营寨,压了建虏战马,现在请求入城!”

“可是周英?”张秉文向那登莱兵问道。

“正是,是周队正!”那登莱兵也是极为欢喜。

张秉文出于谨慎。想了想,抚着城墙仰声道:“俞济民与我有书信往来,曾经留有一个暗信,说是唯有虎卫主官才知……请说一说这暗信吧。”

周英并不是主官,因此并不知道,他说了一声稍等,然后回马过去,不一会儿,顾家明与他一起过来。

同样是让自己出现在火把光芒之中,证明确实是本人。然后顾家明道:“为华夏之雄起而战!”

这句简简单单的话,便是俞国振留下的暗信。城头的人借着火光,看到城下的虎卫一个个神情肃然,提到这句话时当真有种凛凛的威风。便是张秉文这儒门宿老,也觉得心神一震。

在俞国振留下的信中,看到这句话时他还没有什么感觉,只是暗暗笑了一句,俞济民果然年轻热血,可当眼前两个虎卫军官说出这番话时那肃穆的神情,却让他想到一句话。

以天下为己任!

儒家虽然口口声声说以天下为己任。也往往把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挂在嘴头,但实际上在绝大多数时候,这都仅是实现自己个人富贵的借口罢了。唯有眼前这些虎卫少年,似乎将这句话当成了某种神圣的东西,铭刻在自己的灵魂深处。

为了保持虎卫的战斗力,也是为了让这支新生的军队拥有凝聚力,俞国振很早的时候,确切地说。是从细柳别院第四期开始,便给他们灌输为华夏之雄起而奋战的思想。俞国振至少是个温和的民族主义者,他并不歧视别的民族——前提是别的民族愿意接受华夏的理念,愿意以华夏一员自居并自觉接受华夏主体民族的引导。

因此,他曾召开前三期虎卫的大会,与他们开诚布公地谈起虎卫的天职。前三期身受救命之恩。对俞国振的个人忠诚是建立在恩情基础之上的,初明并不理解俞国振为何会提出为华夏之雄起而奋战,但俞国振加强了相关教育,当时几乎是夜夜都要进行华夏先民奋斗史的讲评,虎卫渐渐便有了一种身为华夏的优越感。…,

这种优越感,并不是没有来由的,而是建立在对于自己民族曾经的辉煌与未来的灿烂基础上的。但在过去与未来之间,便有现在这个断层。而现在的苦难,在俞国振的教育之中,完全是因为无人来承担华夏雄起的责任。

故此,华夏要亡了。

亡大明不怕,怕的是亡华夏。亡大明不过是换个皇帝。亡华夏则意味着所有人都要抛弃自己的祖先,抛弃自己作为人的尊严,沦沉为外夷之奴。

朱元璋为何得国正,就是因为他驱逐鞑虏恢复中华,故此为华夏存亡续绝,方为天命之所归,因为天命即我华夏百姓之命!

这样的教育层层相扣,虽然粗浅了些,可对于这个时代的虎卫,却是非常合适的。在大明别处,民族主义还只是随着《风暴集》与《民生杂记》开始萌芽,而在虎卫当中,民族主义已经非常强烈了。

“放吊桥,开门!”确认了对方身份,又见没有建虏追踪而来,张秉文下令道。

城上开门,城下也迅速架起桥,越过濠沟,直抵城下。

两千人入城,井井有条,仅仅用了不足十五分钟时间便完全完成,这个效率,让张秉文心中大定,有了这两千虎卫,他深信,济南城的坚守,不会再有什么问题。

“当真是威风!”

“这便是南海伯名震天下的新襄虎卫,听闻原是登莱总兵请来训练登莱兵的。这几日见着登莱兵守城时的模样,以为这便是天下强兵了,却不曾想虎卫本身比登莱兵还要骁勇!”

“那是自然的,你几时见师傅不如徒弟的!”

“这么说来,南海伯能练出这样的强兵,当真是……啧啧,了不起啊!”

城头上的议论声,伴随着虎卫进城的始终,对于在城上坚守了数日的济`南官员和士兵来说,这支军纪肃整的部队进入城中,虽然人数不多,可还是带给了他们空前的希望!

当然,虎卫进入济`南府,给建虏带来的就是空前的屈辱了。

特别是岳托,当他得知消息。蒙军正红旗被一锅端了,一千多蒙军旗丁几乎全灭,气得眼前发花胸口翻腾,一股甜腥几乎要破喉而出!

他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小心谨慎,结果还是出了这样的事情!

而且明明知道敌军偷袭,他却因为夜色不能做出象样的反应,只能眼睁睁看着敌军一击得手后消失!

这事情传出去之后,免不了要被人笑话,这还是其次。更重要的是多尔衮肯定要借题发挥,少不得要给他找麻烦!

想到这里,岳托再也无法入睡,他的弟弟玛瞻在旁劝了两句,岳托只是摆手。

“兄长担心什么,不过是不慎被明军劫了一回营,而且只是蒙军旗和汉军营,以前又不是没有发生过这类事情!”玛瞻抱怨道:“兄长指挥得当,并未吃上大亏,有什么好担心的!”

“你这样看。咱们那位叔王未必这样看——玛瞻,你只是一个辅国公,小心,莫要落到叔王手中,他可不会心慈手软。”

玛瞻撇了一下嘴,他年纪与多尔衮相近,若不是黄台吉偏心,他觉得自己完全不比多尔衮差。不过这话。却是不能说出的。

天色亮了,不仅是岳托与玛瞻,就是杜度,也穿着厚厚的衣裳出来,他们先是到了汉军营寨,除了残余的不足两千汉军外。其余人非死即逃。岳托对此没有什么兴趣,这种无能的汉军,在他看来最大的价值就是充当攻城时的炮灰。…,

他最头痛的还是蒙军正红旗,特别是旗主恩格图,他可是很早就跟随先帝的蒙人,对大清也是忠心耿耿,他阵亡的事情,实在是一次重大打击!

当他进入蒙人的营寨后。特意留心了一下各处的情形,然后忍不住变了颜色。

“恩格图的防御并未大意,也没有看到酗酒的场景,虽然营寨中留了一些空酒坛酒瓶,数量并不多。另外。各处哨岗上,也看得到布有人手,只不过这些人手都被人无声无息地接近,然后杀了。”

他听着部将如此报告,脸色更为阴沉。

这是他第一次遇上这种明军,小股部队乘夜穿入,然后在要害部位上进行隐蔽攻击,一点突破之后多点开花,吃掉他一股部队的同时,还搅得其余部队无法相救——这种战术,是他们此前从未遇到过的。

“一些只敢偷袭的无胆鼠类!”身边的玛瞻愤愤地骂道。

岳托懒得理他,看向杜度:“你如何看?”

“劲敌,看模样,他们进济`南了,这下子麻烦了,济`南城不好打了。”杜度犹豫了一下。

“不好打也得打,这样一队劲敌,不除掉……”说到这,岳托就阴下脸,没有再说话。

原因很简单,他看到旌旗摆动,那是多尔衮来了。

多尔衮绝对不是来安慰他的,而是来看他笑话的。岳托很清楚这一点,但想了许久,他也没有想到如何应对。

“扬武大将军,蒙八旗正红旗旗主呢,他昨天还对着我咆哮,我正想看看他有什么本领,今日要用他攻城,怎么……没看到他来见我?”多尔衮一见着岳托,便阴阳怪气地问道。

岳托铁青着脸,却又不得不答:“恩格图昨夜遇袭,已然殉国!”

“殉国?我看不是殉国,而是……”

多尔衮一边说一边向周围打量,但看着看着,脸色也严竣起来,然后中途改了口:“情形不对,没有什么厮杀的痕迹?”

“是。”

“但是至少有几百人死在营帐外,显然是惊醒后被杀的,看模样,却没有做出什么有效的反击?”

“是。”

“这支偷袭的明军是何来路?”多尔衮吸了口冷气,鹰眼中寒芒四溢:“必须及早除了!”

当发现自己可能遇到一支极为可怕的明军之后,多尔衮立刻将算计正红旗的心思抛开,一代枭雄,虽然还只是初展羽翼,却已经展露出可怕的军事政略敏感性!

随着他这话,寒风猛然大起,便是习惯了东北气候的岳托,也忍不住咳嗽起来。(..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四四一、天下骁勇雄中雄(二)

青岛口同样寒风凛冽。

将岸眯着眼睛,一脸都是轻松。这几天来,他是第一次觉得轻松。

自从此次齐鲁之战开始以来,将岸就觉得自己象是背了一副巨大的担子,这担子也超过了他所能背负的极限,让他难以喘过气来。

他毕竟转到民政方面已经很久了,指挥作战更多的是呆在后方处理好后勤事务,而顾家明离开之后,最初时他还不以为意,接下来战局的发展,却让他紧张起来。

顾家明突入城中之后,凭借济`南坚固的城防,生生扛住了建虏的强攻。而在城中多出两千精锐援军后,建虏攻城的意志不再坚决——事实上,建虏一路打来,根本没有攻击坚城,之所以会围攻济`南,还是因为从俘虏口中得知,济`南在里只有区区不足三千人守城。

根据将岸得到的消息,身为建虏两大军队首领的多尔衮与岳托不欢而散,双方分兵行事,多尔衮留在了济`南城下,岳托却纵兵东向,开始进入青`州,目标直指登莱,其前锋已经到了高密。

而且建虏也不掩饰他们的目的:青岛口。

显然,在京畿之战、皮岛之战后,建虏已经开始正视新襄虎卫这个对手,并且将新襄虎卫视为战场中优先打击对象了。

这完全出乎将岸的意料,原以为建虏就算要动手,也不可能隔着个青州府来,却不曾想建虏真做出了这样的大手笔!

他手里可只有不足四千从耽罗岛调来的部队,其中虎卫只有两千余人!

青岛口本身作为一个中转码头存在,并没有太多的城防措施,所以若是建虏来攻,那么他无险可守!

幸好。在他最焦头烂额的时候。看到了远处的船队。

船队的规模出乎意料的大,十余艘船以现在青岛口的能力,还不能同时进行装卸。因此。最先靠岸的,肯定是运人的船。一队队虎卫从运兵舰上登陆,虽然在虎卫的日常训练中有远程海运的内容。可坐了五十余天近六十天船后,他们还是忍不住用力蹬了蹬地面。

中间在泉`州、温`州、宁波都有过暂歇,可那之后,便是一直北上,呆在船上的时间足有二十天了。

将岸一眼就看到和虎卫军官一般装扮的俞国振,他快步小跑上向,向着俞国振敬礼:“羿城总督将岸,向公子敬礼!”

“敬礼!”

岸上的虎卫纷纷行礼,用敬仰的眼光盯着他们的领袖。

在船上呆了二十多天。俞国振的神情也有些憔悴,但精神头还好。他还了礼,说了声“礼毕”。然后一把握住了将岸的手。

“老将。辛苦你们了,小顾呢?”

“家明带两千人去了济`南城。若他们不去,济`南必不守。”

“哦?”俞国振有些不满:“他去就守得住?”

“城里有六十万百姓。”

这句话让俞国振神情肃然,他给顾家明留下的密令是必要时将张秉文和方孟式一家救出即可——方家可是对俞国振很重要的一个文人家族,而不仅仅是外戚。但是,城里有六十万百姓那就完全不一样了,他点了点头:“守不住也得守住!”

“是,朝廷没把百姓放在眼里,狗官没把百姓放在眼里,若是小官人再没把百姓放在眼里,他们就真没救了。”

“少拍马屁,咱们虎卫原本就是华夏之虎卫,不是我俞国振一人之虎卫!”俞国振哼了一声:“别拿朝廷和狗官和我比,我嫌丢人!”…,

将岸笑嘻嘻地点头:“是是,小人说错了。”

俞国振翻了他一眼,他哪里是说错了,只不过是再确认一遍自己的想法罢了。

有的时候,俞国振也觉得好笑,他自己教出来的这些学生弟子,现在随着年龄见识的增长,也开始有了些自己的念头。象霍彦那样是走极端的,但更多的是象将岸这样,将自己教给他们的一些理念,用于指导自己的行动。比如说,俞国振在灌输虎卫的荣誉感时,经常会提到虎卫非一人之虎卫,乃华夏之虎卫,故此,大明有难,虎卫可以不出动,可华夏有难,虎卫不能不出动。

当然在后边,俞国振也补上了一句“量力而为,保存力量,不做不必要的牺牲”,这也是霍彦所没有记住的一句。

“小官人亲自来,是准备打一场大的?”将岸又问道。

“有这个打算,不过先要弄清楚情形再做最后决定,我们不打没准备的仗,也不打没把握的仗。”俞国振道:“现在建虏情形如何,朝廷的官兵如何了……嗯,孙克咸能给我们多大的帮助?”

说到孙临,俞国振神情有些淡淡的。

孙临毕竟是这个时代的士大夫,又没有真正经历过大的波折,可以说,除了少年丧父之外,他都是一帆风顺,看问题想事情,就跳不出这个时代的拘束。比如说,他还是始终将对朱明皇室的忠诚,放在了对华夏的忠诚之前,或者说在他心中,朱明皇室便是华夏。

俞国振却不认为,百姓才是华夏的根本,没有皇帝,百姓照样活,没有了百姓,就连他的虎卫,也一天都难以存在,何况是紫禁城中的那位天子。

俞国振并不怪孙临,反正俞国振给予孙临的支持在皮岛战后也减到了五千人的装备,这一点代价,与俞国振拥有青岛口这座良港作为据点和中转港相比,可谓便宜至极。

虽然青岛口附近土地确实是崇祯赏赐的,但是换了旁人在此任总兵,绝不会容俞国振在这里放两千虎卫,囤聚大量军资,同时在此招募人手、工匠前往耽罗岛。

五千人的军资,以登莱兵的标准,也就是花了俞国振区区十万两银子罢了,新襄又不用负担他们的军饷。比起这些收获。他还是赚的——要知道通往朝鲜倭国的贸易航线。为了避开郑家明里暗里支持的海盗们,也唯有走青岛口——羿城——平户最为安全。

这个收一年也不只十万了。

“孙克咸派人来了,他已经到了临清。而且……他有一封信,是给官人的。”将岸拿出一个布袋,交给了俞国振。

俞国振哼了一声。若孙临是虎卫,早就被他罢职了,十之是和霍彦一样,发配到哪儿去修路去。不过听说霍彦在新杭城干得不错,已经又升到了监事一职,那厮才能还是有的。

打开信,俞国振愣住了。

信上字迹斑斑,并不是用墨写的,而是血。

“我错了。”

只有这三个字。却写得刀劈斧砍一般,看上去触目惊心。俞国振眉头皱得紧紧的,看着将岸:“他这是什么意思?”

“他派来的人说。如今他虽在高起潜手下。却没有多少兵权,处处为高起潜所压制。特别是……见到卢象升死后,他便闷声痛哭,将自己锁了一日一夜。”

“只有这些?”

“那人还说了一句,他暂时在高起潜处,只等官人的命令。”…,

将岸着重说了“命令”二字,俞国振瞪了他一眼,他又笑道:“官人,是信使原话。”

看来卢象升的死给孙临极大的刺激,他当真是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了。

而且,他只怕对于毁了他心血的高起潜心怀怨恨,留在高起潜身边,也是在等待某种机会。

“鲁莽的性子不改,只会惹祸。”俞国振皱了皱眉。

“高起潜部在临清,颜继祖等人在德州,他们是指望不上什么,虽然他们两边加起来,还有十余万兵马。”

颜继祖倒是没有多少人,但祖宽奉命遏建虏之前,手中却有山`东总兵所辖的全部兵马,高起潜收拢残兵,手中人数也不少。他们若真的来援,建虏绝对不敢围攻济`南。

“建虏呢?”

“建虏兵分两路,一路以多尔衮为首,围着济`南,如今是围而不强攻,只是每日驱投降的官兵填沟实壕。另一路以岳托为首,已经进入青州,今早得到的消息,其前锋是个叫玛瞻的,带着约是三千人,已经到了高密。”

“高密!”俞国振闻言一愣:“这是冲着我们来的啊!”

“正是!”

“嗯……”俞国振有些讶然,他脑子里电光火石般闪过一个念头:“他不知我已经到了吧?”

“便是小人,也是等听说船队来了,才知道小官人到了。”

“那好,你立刻封锁消息,不准任何人离开港口,只说……建虏来攻,故此戒严!”一路上的疲惫顿时没有了,俞国振觉得,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是!”将岸道。

旁边的茅元仪此时已经知道孙承宗战死的消息,身为孙承宗最器重的门人之一,茅元仪当真是悲痛欲绝,但他还没有失去失为一个参谋应有的冷静,听得俞国振此言,他低声道:“南海伯可是要吃了这一部建虏?”

“不足三千,又与后队远隔,这正是送上门的肉,如何能不吃?”俞国振笑道。

“南海伯,还得谨慎,建虏最为狡诈!”虽然想要替孙承宗复仇,但是茅元仪还是谏道:“须得谨慎,我军方涉海而来,兵多疲惫,至少要休整三五日,才堪作战!”

俞国振抿了一下嘴,然后道:“自是要详细打探建虏的情形,至于休息,我只给他们一天休息的时间。”

“只一天?强弩之末,不可穿鲁缟啊!”茅元仪顿时急了。

“虎卫自称天下强军雄中雄,要想做到这一点,可不是只靠着平时的训练和装备就行,他们还需要有打硬仗的毅力。”俞国振一笑:“我相信,他们能做到!”

四四二、天下骁勇雄中雄(三)

大约三千人的建虏快速穿行在胶东平原之上,经过了山区之后,一马平川,正适合以骑兵为主的建虏驰骋。

道路两端,是密集的棉田。自从新襄建立青岛口这个基地之后,便全力收购棉花,新襄的经理人深入到每一个村寨,在登莱兵的保护下将一袋袋粮食运来,而对于胶东的百姓来说,只要种棉,就可以直接到新襄设置的收购点换粮食换银子,完税之余还有不少节余,让他们避开了一般商人的盘剥,因此也乐意种植棉花。到了这个时候,田里的棉花都摘尽了,只剩余光光的棉杆,因此藏不住人。

玛瞻扬眉四顾,马鞭晃荡,指着这广阔的大地道:“来日我大清若是入主中原,我定要请皇帝将我封至此处,这片土地,尽为我射猎之野,土地上的百姓,尽是我包衣之奴!”

玛瞻为代善之第六子,今年也只是二十八岁,从五年之前跟随多铎出征开始,到现在也经历过不少大战了。

只不过在建虏将星纷现之中,他实在算不上起眼。

或许是因为自幼相对体弱的缘故,他领兵的时间算是晚的,手中也没有什么实力,如今他带的这几个牛录,全是父亲代善拨给——名义上也是属于他的兄长岳托统领的正红旗。

故此,他也迫切需要一场胜利来建立属于自己的实力圈子。

他却不知,如果不是某人的到来让历史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原该在去年十一月便暴疾而死的。

“辅国公,天色渐晚了,我们是继续进军还是觅地扎营?”

听得手下一个牛录额真询问,玛瞻抬起头来,看着还有些光亮的天空。便指着附近一个空落落的村子,笑着道:“那就准备……”

话还没有说完,一声尖锐的响声从身边传来。

这响声玛瞻绝不陌生,是火枪的声音!

而且这声音只是一个信号,紧接着,便看到村子中一排排的明军士兵涌了出来,数量不多,似乎就是三五千人的模样,却将去路阻挡得严严实实。

“再向后去,便是青岛口了。伱们不是都想着当上虎卫么,如今便是机会!”一脸大胡子的孟威咬牙切齿地道:“休要放走了这群垃圾!”

身为登莱兵把总的孟威,原是跟着孙临去了高起潜部,乱中带着千余人逃散,但孟威并没有去与高起潜会合,而是一路收罗同样逃散的残兵,凑足了三千余人,昼夜兼程赶回登莱。

在孟威看来,朝廷和高起潜是靠不住的,那位总兵孙临老爷虽然有报国之心。却不知道如何报国,也是靠不住的,就连最象样一点的卢象升都被猪一样的队友坑死了,那么再在朝廷官兵这其中混下去,迟早也是死路一条。他早就想加入虎卫,一直以来只是因为年纪大,所以不被接受,现在他带了三千多人来。南海伯总得安慰安慰,让他加入虎卫吧。

结果却在这里遇上了玛瞻,他对附近的地理极是熟悉,当然知道,若是让玛瞻就这样过去,转眼便是即墨境内。他不知道青岛口是否有准备,因此一边派人前往送信,另一边则鼓动自己带着的这三千余人来打玛瞻的阻击。

这三千余人的骨干,还是登莱兵,装备虽然因为溃败而遗失了些,但打一场遭遇战的弹药还是足够的。况且先后由霍彦、顾家明打造出来的登莱新军,并非没有战斗力,哪怕是在孙临手中。他们都打得有声有色,若不是高起潜实在不堪,也不至于会溃败。…,

在玛瞻所得到的情报中,只有进了即墨境内,才有可能遭遇到虎卫的抵抗——他们得到的消息就是顾家明带着几乎全部虎卫。打着登莱兵的旗号到了济`南府,而青岛口几乎是不设防。

他们也知道,虎卫有可能从耽罗调人来守青岛口,不过,随着东江百姓移至耽罗,建虏的细作也到了耽罗,他们知道耽罗岛总共也只有两千余虎卫,而在玛瞻等人看来,至少还得留下一千虎卫看着耽罗岛,因此即使青岛口有守兵,数量也应该不超过一千五百人。

玛瞻带三千骑先行的目的,就是不让青岛口有从容撤退的时间。身为强盗,若是在青岛口没有抢到足够的东西,回去是会被嘲笑的。

两军相遇,玛瞻虽无准备,可是建虏的战斗力确实胜过孟威所带的这些败兵,而孟威军因为有所预备,也按照虎卫所授,利用树枝、沟壕,建起了简易阵地。所以双方一占人和一占地利,暂时僵持起来。

孟威的想法很简单,这里离青岛口已是不远,他要做的就是依托村子和简易的工事,将玛瞻拘在此处。只要等青岛口的虎卫上来,那么他便将指挥权交给虎卫——还有虎卫打不胜的仗吗,那可是天下强军之最!

不过问题却有些出入,他想的是很好,有些问题却没办法解决。

双方交手了大约有五分钟,互有伤亡,而这个时候,一股急躁的情绪已经在孟威手下蔓延了。

“援军在哪,孟把总,伱说有南海伯的援军,咱们已经激战半晌了,援军在哪?”当孟威巡视着己方的防线时,突然间一个官兵惊恐地揪住了他的衣裳问道。

“就会来了,虎卫就会来了,我们大早就派出了信使,以虎卫的速度,最迟半夜之前便能赶到。”

“半夜?半夜?弟兄们就快顶不住了,伱还要等到半夜?”那人绝望地喊道:“老子算是上当了,被伱花言巧语骗来,说什么跟着虎卫有肉吃有钱花,却是来送死!”

有一个人这么嚷起来,众人便都动摇了。孟威还想说什么,他身这一人猛地挺刀,便刺入了那人的胸膛。

“狗杂种,想要动摇军心,杀无赦!”

动手的黑瘦汉子狞声说道,一把将尸体推倒,然后举起了带血的短刀。

“宗老虎!”孟威叫了一声。

被称为宗老虎的黑瘦汉子回头看着他,手中的刀锋也指了过来:“婆婆妈妈,谁挡着老子杀鞑子,谁想坏了老子杀鞑子的大事,老子就杀他——孟老威,伱他娘的怎么说?”

孟威啐了一口:“不是老子收拢人手,伱这厮早不知逃到哪疙瘩地里啃老树皮了,现在问老子怎么说?都是自己兄弟,一言不合就动手,伱……”

孟威与虎卫接触过,虎卫当中也有争论,但他从来没有看到虎卫之间的争论上升到火拼的地步,甚至连相互动手的也少。虎卫内官兵之间的差别,远没有明军当中那么明显,俞国振甚至专门设有虎卫兵代会,也就是士兵代表会议,完全由虎卫选出的代表来监督各级将官。他们虽然无权干涉将军的作战指令,可是对平时的军纪、作风,却有权力提出批评,乃至向上级直至俞国振处弹劾主官。这套制度虽然它的建立也只是这两年的事情,可是已经迅速普及到了虎卫的每一个队。

孟威这样的局外人看来,这可是南海伯控制部队的又一个手段,在这种手段之下,任何一支部队主官,都无法背着南海伯搞什么小动作。而且部队的风格也能够得到保全,不至于因为替换了主官便变样。…,

“老子只要杀建虏,从辽东逃到京畿,从京畿逃到直隶,再从直隶逃到山`东,老子逃够了。”被称为宗老虎的黑瘦汉子狞笑:“不愿意跟老子杀建虏没有关系,但想着坏了咱们军心,那就是投敌,就是和建虏一般的畜牲!”

认识宗老虎的都知道,他一家老小在辽东死在了建虏手中,他从此便与建虏不死不休,能活到现在也算是一个奇迹了。孟威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心里苦笑了一下,自己跟着虎卫学了个皮毛,还是没有虎卫对士兵的掌控能力啊。

他们这片刻的内讧,给玛瞻整队的时机,玛瞻的指挥能力其实有限,可有了喘息之机,他身边并不缺少给他建议的人。

“辅国公,这伙明军胆子虽大,却没有多少本领,我们派一队人绕过去,他们必然要逃!”

“绕过去?对,对,正是绕过去!”玛瞻一指那个提建议的牛录额真:“伱去,伱要多少人马?”

“带着本部四百骑就行了。”那牛录额真喜道:“多谢辅国公给我这个立功的机会!”

他可真觉得这是个立功的机会,对面的那群明军虽然出奇的胆大,但在他心中,也不过是一群土鸡瓦狗。他们大清八旗,一向有“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的威名,那是横扫北地,打得蒙人、鲜人和明人都满地找牙的天下强兵!

无论对手是谁,他都有信心将之击灭!

四百骑便大模大样地开始绕道,广阔的原野,到处都是道路,他们根本不怕绕不到那无名小村的背后!

“该死……建虏又弄这一手!”看到这一幕,明军都骂了起来。建虏的这种攻其侧翼的战术,他们绝不陌生,可是应对起来,却是千难万难。

“杀,杀!”与此同时,玛瞻也没有闲着,正面的攻击再度开始,逼得明军无法分出更多的兵力前去。

如此一来,明军动摇的人更多,便是宗老虎,也无法弹压得住。

然而就在这时,一阵嘹亮的喇叭声响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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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三、天下骁勇雄中雄(四)

玛瞻是带着轻松的笑意看着战局的走势,在自己派出一个牛隶包抄明军侧翼之后,战局就已经决定了。

他这几年看到不知多少次明军,在这样的攻势下崩溃,这些明军中既有号称天下强兵的关宁铁骑,也有被称为“天雄军”的卢象升军,当然更多的是那些杂七杂八的杂牌。无论是谁,都是一样,当压力到一定程度,明军自然就崩溃,然后要做的,就是从背后进行一场轻松的屠杀。

但玛瞻的笑容被那高亢的喇叭声冻僵了。

随着那声音,从前方和两侧,几乎玛瞻视野所能及的任何地方,都钻出了一个又一个的士兵。但这伙士兵的装备,和明军绝不相同,他们身着军大衣,头顶着翻边的棉帽,手中端着火枪,开始向着八旗猛烈射击。

即使是在这么冷的天气下,虎卫的射击速度仍然快得惊人,一分钟两发子弹,根本不成问题。

而且,虎卫在人数上也占扰了优势,若是加上小村子里的三千明军,虎卫一方的人数达到了八千!

这次俞国振调动了五千虎卫,除了他自己带来的三千外,将岸从耽罗带来的两千余人也几乎被全部带上,青岛口只留下几百人的卫戌部队。因此,人数上俞国振现在是少有的处于绝对优势!

“看起来并不全是建虏,伱瞧敌方的反应,仍然顾着向前冲,试图先破眼前敌的。应该就是建虏,唯有他们才能做到即使战场发生了什么变化,在主官发出命令之前也不改变自己的目标;那种瞻前顾后如惊弓之鸟的,应该是汉奸部队,唯有他们最为心虚,为建虏卖命是迫不得已,一但有什么风吹草动先想着的是如何保存自己。至于勒兵聚于一处的。应该是蒙军旗,他们与建虏也不完全是一条心,所以想到的第一件事情是自己人聚在一处以求自保。”

茅元仪就在望远镜向俞国振解说道。俞国振心中一动,这位跟建虏打了半辈子交道的旧文人,现在已经因为孙承宗的死而彻底对大明绝望。因此连这点他私藏的心得也说了出来。

在俞国振身边,有几名年轻的虎卫用钢笔和小笔记本,将他的话迅速记了下来。

钢笔是俞国振又一样小发明,毛笔书法确实是这个世界上最美的书法文字,但它不能快速写小字的毛病也让俞国振很头痛。最初在新襄推出的是铅笔,然后铅笔易被涂改和失迹的毛病,让俞国振不得不花上点时间找工匠谈钢笔的制造。橡胶的另一个大用处,就是用来造钢笔的墨水囊。

至于简体字,俞国振倒没有刻意去大力推行,只不过他自己书写文字时都用的是简体字罢了。除了个别老学究对此觉得有些不适外。包括茅元仪在内的新襄收容的学者们,对此并不觉得奇怪——俞国振所用的简化汉字,其实本来就是在历史上为人所用的,只不过在此前简化的标准不统一罢了。

看到那几个年轻的参谋一本正经地记下自己的话,茅元仪笑了:“自然这只是老朽一点愚见。主公还有各位参谋,不可当成定数。”

“那是自然,我们虎卫一定要实事求是,不可死抱书本不放,那是本本主义。”俞国振笑道。

“主公,看到如今情形。我心里有十足把握,方才我说的计策,当能实现!”

“我从一开始,就信心十足。”俞国振笑道。…,

他们轻松,玛瞻却轻松不起来,眼见着自己认为是天下一等一骁勇强军的满清八旗正红旗旗丁,在对方猝然攻击之下,被摧枯拉朽一般扫过,转眼就有两三百人伤亡,他脸上露出惊骇欲绝的神情。

即使是鼎盛时期的建虏,在猝然间减员十分之一后,也没有了再战之力。玛瞻倒还想鼓起余勇,但身边一个牛录章京一把扯住了他的缰绳。

“辅国公,这仗不成了,咱们乘着明军还未合围,赶紧走!”

“为何?”

“这是虎卫,新襄虎卫!”那个牛录章京是参加过京畿之战与皮岛之战的,自然知道,这群手持犀利火器的明军并不是真正的大明官兵,他们的战斗力,也不是一般大明官兵所能比拟的。

真正的天下强军,雄中之雄!

玛瞻眼见他派出去包抄侧后的那个牛录,几乎瞬间就被全部从马背上轰了下来,他们连改变目标的时机都没有!

他身份不同,若是他战死,那么这些牛录章京之类的八旗将官一个个都少不了重责。因此,那个牛录章京顾不得别的,喝令道:“蒙军旗为前锋,汉军殿后,咱们回去与旗主会合,再与虎卫交战!”

玛瞻还有些茫然,这还没有正式作战,他就败了么?

>他在犹豫迟疑,建虏多年征战而培养出来的中基层将领的素质就体现出来。他们纷纷做好撤的准备,等玛瞻回过神来,发觉自己在亲卫的护卫下,已经纵马狂奔了。

建虏多是骑兵,开道的蒙人更是一人双骑,而被他们抛下殿后的汉军则多是步卒。听到身后还有汉卒的哭喊声,玛瞻还迷迷糊糊的,觉得事情发展似乎完全不真实。

“我们……这是逃跑?”

在他的记忆中,几乎就从未逃过。

“辅国公,虎卫人多,火器又犀利,咱们需得先退!”一口气逃出了近十里,听得后面已经没有了火枪声,那个牛录章京这才松了口气,向玛瞻告罪道:“奴才忧心辅国公安危,擅自撤军,要打要罚,还请辅国公处置。”

“呃……不,伱做得对,明军人数多,方才我看到的……有一万吧?”玛瞻犹豫了一下问道。

“村子里埋伏的约有三四千。后来出现的有一万。”那个牛录章京将俞国振带的虎卫夸大了一倍。

“是,是,我只有三千……两千人,自然要先退,等兄长到了再与他们大战。”

终于回过神来的玛瞻抿了一下嘴:“派人向兄长求援,我们去……胶州!”

为了尽快赶到青岛口,他带人经过胶州城时并未攻城。但他得到的消息,胶州城里几乎无兵可守,因为兵力都已经被抽调空了。他这一回军。也确实杀了胶州城一个猝不及防,城中百姓纷纷自北门逃走,但仍为建虏屠戮甚重。好在正当建虏意欲出城追杀时。虎卫也已赶到,看到虎卫身影,建虏不得不退回城中,据城而守。

“这些明军,明明是步卒,为何来得如此迅速?”

登上城头,玛瞻看着列阵于东门之下的虎卫,心中讶然,几乎溢于颜表。

他是骑兵,奔行二十余里才在夜幕降临之际突入胶州城。但是没有想到夺城还没有多久,虎卫便跟着赶来,速度竟然只是比他慢了一个时辰不到!

因为人数不多,所以虎卫只列阵于东门,而不是分兵四门——在对方全部是骑兵的情形下。分兵四门的意义并不大,对方大可以择兵少之处突围。而且,俞国振并不急着攻城,所以玛瞻还能在城头从容相望。…,

“若非如此强兵,扬古利超等公、劳萨巴图鲁也不至于在其手中丢了性命。”

听得部下所言,玛瞻深以为然。这样的对手。让他心中发虚,方才败阵的恐惧还没有完全散去,因此他下令道:“乘着这伙明军尚未攻城,派人去向兄长请援!”

这已经是他派出的第二拨求援部队了。随着天色渐黑,即使是建虏也不欲在黑暗中行军,因此他们便在四城都燃起了大火,驱迫未能逃出城的百姓蘀他们用拆下的砖石将城门通通堵死,准备死守胶州城,以待岳托的援军。

“是我判断错了,原以为建虏只是会据个寨子驻扎,却不想他们竟然直接夺了城!”

茅元仪在城下看得城头四处火起,恨得牙齿痒痒,向俞国振道。

“这如何怪得我们,城中的知州不知御敌开城逃走,给了建虏可乘之机,要怪只能怪那知州。”从逃出城的百姓口中得知玛瞻是如何夺城的之后,俞国振都快麻木了。发现建虏去而复返,胶州知州竟然不战而逃,结果反将建虏放入了城中!

他们原本料想玛瞻只能寻个空寨子过夜,却不想竟然给他夺了一座县城,众人商议了一番,觉得错也有错着,原先的作战计划并不用调整。

玛瞻派出的第一批求援使者,是在深夜时分赶到高密州,得到玛瞻遭遇优势明军截击不得不退的消息,最初时岳托还有些不放在心上,但当得知截击的明军很有可能就是明国南海伯的新襄虎卫后,他心立刻就悬了起来。

他是知兵的,和黄台吉一般,他也将明国的南海伯俞国振,视为必除之大敌。而在战场上出现一万多新襄虎卫,也就意味着俞国振已经率军北上前来勤王,正是他除此大患的好机会!

更何况,玛瞻现在还陷入了险境!

玛瞻随他来之前,父亲代善可是交待了,要自己照看这个兄弟,若是真出了什么意外,父亲那边肯定会疑心。

想到这,岳托就要出兵来救,而他的副帅杜度听得消息大惊,连忙赶来阻止。

“大将军,天色渐晚,敌情不明,不如先遣小队人马前去探明消息,再做处置——那明国的南海伯用兵狡诈,不可不防啊!”

虽然心急如焚,岳托终究是建虏中也有数的名将,他按捺住焦急,派出了两百骑侦察,自己先睡下。结果睡下没有多久,便又听到消息,玛瞻夺了胶州城,而新襄虎卫则聚兵城下,似乎准备次日就攻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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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四、城头变幻英雄计(一)

建虏不善守城,玛瞻的作战经验更是较少,这一点,岳托心里有数。

这次南征,父亲代善将玛瞻交给他,原本就是让他照顾着。若是出了什么问题,他回去不好交待!

“必须去救!”这是根本不用选择的结果。

但是乘夜前往危险奇大,绝非上策,杜度也绝对不会赞同,除非岳托与他翻脸,根本调不动全军,只能带着正红旗本部过去。

对于岳托来说,这是一个难熬的夜,这让他产生极不好的预感:上次在济`南城下,也是这样的一个难熬之夜,让他辗转无眠,最后得到的消息是蒙军正红旗旗主战死。

不过幸好,不断有信使从胶州过来,到凌晨时分的时候,信使带来的消息是明军只是尝试着偷袭了一次城,见城头防备甚紧,便已经退回。

岳托派出的侦骑,也带来了消息,缀着玛瞻的果然是明国南海伯的新襄虎卫和一队明国溃兵,总人数约是七八千人,并不算太多。而这个时候,玛瞻又派来了使者,这次却没有前两次那么急迫,只是说明军又攻了一次城,但依旧是扔下些尸体后便退了。

“看来明军果然兵力有限,以我说,象新襄虎卫这般烧钱的军队,明军不可能有太多!”

得到这消息,杜度松了口气道。

他们缴获了虎卫乙型火枪,也拿着这种明显比建虏和大明任何部队火枪更先进的武器问过随军的工匠。随军工匠说要造出同样的火枪不是不能,可是人工、材料加起来。至少得十余两银子一件。而缴获的铠甲更是让岳托、杜度这样的建虏将领喜欢,工匠说一副这样的甲少说三四百两银子。

他们缴获的火枪与盔甲倒不只是从登莱兵处,主要还是高起潜所辖的京营大军。俞国振在崇祯九年京畿之战中与朝廷签订了密约,其中就有每年向大明朝廷供应大量军械的内容。同时各镇总兵、参将等,也都希望自己的亲卫能装备上来自新襄的兵甲,暗地里与俞国振接洽求购者也有。

这些装备,随着高起潜的溃败落入了建虏的手中。建虏也凭此推测。俞国振装备一个士兵,大约就要花费四百两银子,他手中有五千虎卫。装备的开销就达到可怕的二百万两。

他们自然不知道,以新襄的生产能力,只要这个价钱的十分之一左右。便能装备这个数字的虎卫了。

“四千虎卫,三千明军,杜度,这是一个机会!”岳托猛然道。

“嗯?”

“从斥侯和玛瞻传来的消息看,俞国振应当就在这群明军当中,而他太贪心了,竟然想着吃下玛瞻,故此虽然攻城小挫,却仍然未退。我想他不是在造攻城器械,便是等待后方运来火炮之类的装备……”岳托在建虏当中也是名将。他一一分析,杜度则是连连点头,说到这,岳托冷笑起来:“伱我两部,再加上蒙军、汉军。人数约有四万,他想吃玛瞻,我们还想吃他!”

“以伱之见,如何吃法?”杜度眼睛微微一眯。

“若他入坚城而守,我们奈何不了他,可是野战。又是在胶州城下,那是找死!”

杜度还有些犹豫,岳托叹了口气又道:“这不是为玛瞻解围,若只是为玛瞻解围,我们全军进发,缓缓推进,俞国振必定退兵,其围自解。这实是为我大清除此后心腹之患——济`南城下之辱,扬古利之仇,还不能让伱看出,这俞国振实是我大清劲敌么?”…,

“伱说的是!”杜度悚然而惊。

他们建州女真起兵以来,不敢说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但至少是将绝大多数敢于抵抗的强敌都摧毁了。到现在,明军将领中敢于正面与他们交战的几乎死绝了,唯有俞国振,不仅正面与他们较量,而且还屡屡获胜!甚至俞国振手下一部两千余人,就敢在他们十万大军合围中破围而入,救援济`南!

“我亲率骑兵前去救援,伱带中军看着辎重。”岳托道。

“这个……且慢,大将军,须得谨慎!”杜度原本是要点头的,突然间想到一事:“我们来时,皇帝陛下说了,这个明国的南海伯军略最为诡异,万一他是围城打援?”

岳托顿时也觉得寒毛竖了起来。

他们建虏在辽东,便打惯了围城打援的仗,现在仔细一想,俞国振确实很象是要围城打援!

俞国振有近万兵,其中至少有五六千都是他的精锐虎卫,玛瞻军略非其所长,只有两千骑兵,如何能在俞国振的虎卫围攻下守住胶州城?

一想到这里,岳托和杜度相视对望,都是色变:“果然阴险狡猾!”

“莫非他兵力不只这一万,否则如何敢做这围城打援的诡计?”岳托问道。

“总之要小心,伱还是多带些兵马,无论俞国振有何打算,多带兵马总是不错!”

岳托命人拿来地图,从高密直到胶州,几乎是一马平川,围城打援的话,对方会将伏击地点放在哪里?他找来找去,也判断不出,那么唯一的办法,也只有如杜度所说,多带兵马了。

“我料想俞国振心中有一个时间,若是到了这个时间我们的援军还未动,他必然会向玛瞻大举进攻。故此,必须尽快派出援军,而且援军数量还不能太多,若是太多,便会迫使他放弃围城打援计划,直接打掉玛瞻。如今看来,我先带五千骑去,这个数字,大约就是俞国振判断中可以吃下的兵力。但在我走后半个时辰内,伱再遣大军全力而上。若是俞国振果然在半途中伏击我,我先坚守。以待伱的援军——伱看如何?”

岳托说这话时相当客气,毕竟杜度方才的提醒让他避免了犯一个可能的大错误,甚至可能会救他的性命。

“便如此!”

两人议定,岳托便点齐了自己的亲卫,五千人马出了高密,直接扑向胶州,而在他离开不足半个时辰。杜度下令全军出发,正红旗与镶红旗加上仆从军队,一共是四万余人。岳托带走了五千,杜度又派出三万援军,浩浩荡荡。便向着胶州城扑了过去。

杜度自己,则是坐镇后军,他们一路劫掠而来,所抢的人口财货不计其数,如今都禁在高密城里。在援军离开之后,过了三个时辰,杜度得报,一队正红旗兵带着数百男女从东面而来,乃是援军途中扫荡了几个镇子的掠获。

“确认是正红旗?”杜度倒不惊讶,他们入关头号目的还是抢掠。救玛瞻也不误抢掠,才是应有之事。

“是,前来禀报之人就在门外。”

“召他进来!”

不一会儿,杜度便看到一个八旗旗丁小心翼翼过来,然后干净利落地行礼:“奴才席特列见过主子爷。”

“伱倒是眼生……这些人怎么回事?”

对方一口流利的满语。让杜度完全失去了警惕之心,他开口便问道。…,

席特库的回应也是如同他料想的一般,他是奉本部牛录章京之命送俘前来,其余事务则并不知情。杜度问了他们的那个牛录章京姓名,确实是最贪不过的一人,便笑道:“他胆子倒大。既是如此,便开城,让这些人进来吧。”

他传出令去,席特库自然出去指挥进城事宜,到得城门外,他目光与被俘的汉人中一个对了一下,点了点头,那汉人脸上飞掠过一丝喜色。

“这些汉人倒是乖巧,少吃不少苦头。”

“不乖巧就得用鞭子抽,乖巧同样得用鞭子抽,汉人就是奴才,不打就想着算计主子,只有打怕了他们……”

城头的建虏看着这群俘虏随着整车整车的财货依次入城,一个个在城头大放厥辞,眼见人都到了城中,押送汉人的旗丁开始拿出一个个酒瓶子痛饮,城头上的见了顿时眼热,个个凑上来道:“伱们倒是有了大好处,大伙都是兄弟,何不分润……”

“想喝酒,好说,好说!”

押送的旗丁也不小气,一个个将身上揣着的酒瓶子拿了出来,顿时伱争我夺乱成一团。一个镶红旗的旗丁抢到瓶酒,仰首正准备灌下去的时候,却看到那些押进来的汉人接近了装着财物的大车,他正待喝斥,就见汉人中一个向他笑了一下,绑着他手上的绳索就脱落在地。

紧接着,那汉人将手伸到了大车中,从一堆棉布绸缎里抽出了一样东西。

“杀!”那汉人厉声喝道。

“砰!砰!”

顿时,火枪声,白刃声,纷纷响了起来。镶红旗的旗丁还有些莫明其妙,不知道为何方才还老老实实的汉人,转眼间就脱了绳索的束缚,象变戏法一样从大车中抽出一杆杆火枪,也没有看到他们点火绳,那火枪便砰砰地放响,然后一个个旗丁惨叫倒下!

不仅如此,给他们酒喝的那些满口流利满语的押送旗丁,这个时候也一个个兴奋至极地扑上来,嗷嗷叫着将刀捅进他们的身体,仿佛与他们是生死仇敌一般!

在席特库看来,镶红旗的旗丁与他确实是生死仇敌。

与席特库一起降伏的几百满人,俞国振可不是把他们放在耽罗就扔下不管了,对于这些满人的工作,一向是由他亲自过问,将岸亲自主持。他们的思想教育,比起虎卫还要严格,每日里都要哭诉建虏爱新觉罗氏是如何破坏了女真与大明的关系,是如何残害了女真其余诸部,是如何欺凌他们这些普通女真人。

论起彼此间的仇恨,女真各部内并不逊色于建虏与汉人之间,特别是老奴家族崛起,几乎就是其余诸姓女真的斑斑血泪史。经过两年持之以恒地教育灌输,这些女真牧奴心中,俞国振已经升格为将他们从爱新觉罗氏的愚弄、压榨中解救出来的神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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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五、城头变幻英雄计(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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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得好,席特库,官人定然会夸你!”

大步走过来的,就是张正。

叶武崖成了新杭总督,田伯光留在新襄,齐牛要为俞国振护卫,因此,被调来主持军务的,就是张正。

他是一个相当严肃的人,虽然不象叶武崖那般冷厉,可背后也有虎卫碗他是,,光扳脸,,、这自然是田伯光取的绰号了。指的就是他脸上少有表情,这可能与早年经历的事情有关,若不是俞国振,他即使还活着,只怕也还不知是哪儿的乞丐吧。

席持库咧着嘴笑了起来,他美滋滋地道:,,主子爷给了我们媳妇,还带我们报仇“

所谓,,给了我们媳妇,,,是俞国振为了强化对牧奴侧的控制而采取的一种手段,他让天草四郎时贞将掳获的偻国女子送到耽罗,然后任由牧奴们挑选,一人一妻。那些偻人女子大多出自平民,在偻国逢年过节也未必能吃上一顿米饭,到了耽罗岛新舁城后,每日不是大米就是白面,简直就与到了天上没有什么两样,而牧奴们也得了警告,不得虐待,故此虽然语言不通,却几乎对对和美,到现在,不少牧奴都有了子女,对俞国振的忠心就要传给下一代了。

所以,席持库这个当初建虏当中的胆小鬼,却成了俞国振手中的英雄,一个人去见杜度,不但没有露馅,反而将杜度耍了一道。

。”团正,我侧继续去攻,我知道杜度他在哪儿,那可是老奴的孙子“

席特库并不满足已经立下的功劳他向张正求战道。

张正摇了摇头:,,官人定下的计策,是要我们守住东门等他来,如今城中建虏数量虽是不多,可我们的人数也少,先守住胜利果实再溉。,,

就在他们对话之际,杜度在城中听得声响不对,立刻意识到,自己可能犯了大错!

他飞快跑了出来,召呼自己的戈什哈,这个时候可顾不得什么仪仗很快就整出了一个牛录,立刻向着东门处冲来。

半路上便遇着败退下来的旗丁抓住一问,果然如他料想的那般那个来见他的正红旗旗丁有大问题!

杜度来不及去思考,为何一个明显是满人的人会投靠俞国振,他现在要解决的是自己即将面临的危险。

用不着细想他便猜出布出这样大胆的夺城计划的,是俞国振,从头到尾,俞国振打算要夺取和吃掉的,就不是胶州城的玛瞻,而是他这个高密城中的杜度,

想来也是,击杀玛瞻,甚至半道围城打援攻击,都不大可能给入侵的右翼军造成太大的打击,右翼军完全可以聚拢人手与俞国振主力进行决战。

就算是决战不利,也能在给俞国振造成巨大损失的同时,缓缓后撤脱离战场。

唯有杜度所在的高密城,才是建虏最大的要害!

不仅仅是此次右翼军掠夺的人口、财货都聚于此处,更重要的是建虏的后勤补给,也完全仰赖于这里的稻重营。虽然建虏可以去抢掠但最多能抢到些充饥的粮食和暂时派不上用场的金银罢了,他们所需要的军资,却是抢不到的!

何况明国还可以坚壁清野,让建虏抢无所抢,这大冬天里,又天寒地冻,在野外连只老鼠都难找到,没有粮食可以抢掠的数万大军,能支撑多久?…,

想明白这一点,杜度就能知道,俞国振会以多大的精神去布置这个局,在他与岳托都中计后,又会以多大的执行力来实现他的目标。因此,他现在唯一的选择,就是乘着俞国振主力尚未来之机,将进入城中的明人赶出去!

司时派人绕道向岳托示警,要他放弃救援玛瞻,而是赶紧回头。

想到这,他的心更为急切。

高密城原本就不太大,他赶到东门并没有花多少时间,但放眼望去,只见原本的街巷,已经被一个个拉着铁丝的拒马所封住,甚至还有由木门、砖石和草袋临时垒起的街垒。

杜度并不知道这些街垒有什么作用,但看到如同八卦阵一般横着的障碍,他便觉得头皮发麻。这支闯入城内的明军,竟然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完成这样的工程!

张正在城门楼上,看着在街道对面列阵的建虏,脸上依日是毫无表情。

建虏中的死兵被推了出来,他们都身披两重甲,执着武器向前,在后是锐士,他们将督促死兵向前,若是死兵胆怯后退,他们将斩之,而死兵战死,他们就得上前充当死兵。

街道本来就狭窄,张正慢慢举起手,而厕身于街垒之后的虎卫侧也架起了枪,开始向一步步逼近的建虏瞄准。

与后世许多人认为的那样,建虏完全靠骑兵冲阵不同,建虏真正最强大的,还是他们的重甲步兵。便是起家,他们也既是以

三副甲起家,而不是以多少匹马起家。——

死兵已经接近到铁丝网了,杜度略松了一口气,这些由铁线将两个拒马连在一起的障碍,看来是特意用来防止骑兵突击,而不是步甲的口他向张正这边望了过来,心中有些奇怪,这伙明军倒是沉得住气,双方都相距不到六十步了,他们还未开火。

这个念头才浮起来,远处似乎看到一个明军身影动了一下,紧接着,他就听到了密集的火枪声。

杜度举起望远镜,向那边看去,看到了一张年轻却没有任何表情的脸。

仿佛感觉到了杜度在望着他,那张脸用淡漠的目光向这边瞄了一眼,但也仅仅是瞄了一眼,然后又转回去,聚精会神地指挥起战斗来。

杜度吸了口气,并不是因为对方这一轮射击就给他造成了极大的伤亡,而是因为对方阵营的年轻。

无论是明军,还是建虏八旗士兵的年龄跨度都是很大的,从十四岁到七十岁都有。但杜度发现,自己眼前的这支明军,从外表来看,普遍年纪都是十六岁到三十岁之间!

这意味着这伙人可以一直战到四十岁,而经过十余年甚至二十年的血雨腥风,这样一支百战之师,将会有多强的战斗力?

杜度有些不敢想象,他心中顿时生起的念头,就是要在最短时间内将这支军队一个不剂,消灭干净!

哪怕是漏了一个都将是他们满清的大敌,而且是遗祸子孙的大敌!

,(人呢我们的人呢,让他们都过来,赶紧将这伙明人赶出城去“

被这种恐惧所推动杜度有些失态地向着身边的戈什哈喊。

戈什哈立刻去传令但杜度也想到,这条正街如此狭窄,他的兵力虽然多些,却也不好攻敌。

最好的办法,就是正面施压,然后从两侧,包括城墙上向明军冲去,一定要将他们从城墙上赶下来!

他连续下达了几个命令,这才有闲暇去看死兵的伤亡情况。就在虎卫的铁丝网上,横七竖八倒了一地的死,兵双重的铁甲,也无法完全抵招虎卫型火枪的射击,至少有三十余死兵真的死了。…,

而他惘生命换来的,就是椎开了第一重铁丝网,让后继的死兵能从推开的小口子里继续向前挺进。

但是还有六道铁丝网横在他们面前!

杜度心中再度惊讶对方布置工事的能力却不知道,布置铁丝网拒马根本不需要花费多少时间铁丝网和拒马都是事先准备好,藏在大车里推进来的,他删只要在需要时将铁丝网缠上拒马,然后堵住街道就行了。

而虎卫删身为职业军人,他们的训练中很重要的一项就是城市巷战,为此在新襄专门建起了此时的城市巷战环境,所以对随张正来的虎卫们来说,现在这个环境他们如鱼得水。

他们只有五六百人,其中百余名牧奴现在还只是看热闹的,而杜度手中三五干人还是有的,结果却为地形所限制,不得不采用每次波百十人的添油战术,无法将自己的人数优势和骑兵优势发挥出来。至于建虏最强大的步人甲,在新襄的虎卫火枪面前,与明军的纸甲并没有太大的区别,五十米距离之内,都是被穿透的命!

”该死,,,,,,,

在连续派了四批死兵,也只是攻破了三层铁丝网,而且随着距离接近,越来越难向前推进之后,杜席咒骂了声。他甚至动用了缴获的虎卫乙型火枪,但是虎卫乙型与现在虎卫侧用的丙型相比,无论是射程、射速还是穿透力上都有差距,最重要的是,建虏给火枪装填的火药,却还是日式火药,尽管也进行了颗料化处置,却远远比不上虎卫所用的。

这便是俞国振不惧虎卫火枪流失出去的根本原因。

”贝勒爷,可不能这般打下去了,越近前,咱侗的步人甲就越无法防备,咱们还是等两翼吧“

旁边的一个梅勒章京劝道,杜度虽然明知道对方豌的有道理,可是心中还是气急败坏。

他不蠢,他当然知道对方布出这死守的乌龟阵是什么意图,就是为了守住东门,等待援军。因为岳托与他用兵都谨慎的缘故,他删侦骑四出,周围十里之内,绝不给对手大军有藏身的机会,因此对方极有可能是埋伏在十里之外,只等这边开打便迅速扑来。对于精锐骑兵来既,十里需要的时间很短,可能只有不足小半时辰,到那时,故人越打越多,他还有什么办法将之驱出?

”你在这攻,继续攻“杜席对着那梅勒章京嘶叫了一声,然后自己却向着城北而去。

他必须要登上城头,盯着远方,看明军虎卫是不是如他料想的那般会在短时间内赶到。

。)

四四六、城头变幻英雄计(三)

从济`南往东,建虏右翼军攻破了历城、章丘、邹平、长山、寿光、潍县、高密等州县之城,再加上沿途破的村镇,掳获二十余万百姓,其中大多数都已经为建虏所残杀,或者死于刀锋,或者冻馁饥寒而殁于道路,特别是那些老弱妇孺,他们身体弱,更是死亡率奇高。

建虏南下的本来目的,就是通过一次次残杀劫掠,让大明朝廷不停地失血。所以,他们每到一地,都肆意破坏,黄台吉虽然假惺惺地说不要多杀伤,不要离人夫妻,实际上建虏根本做不到。

贺光辅听得枪声响时,立刻从地上爬了起来,然后便一直在侧耳倾听。

“那是……官兵来救我们了?”有人颤声问道。

小小的一间屋子,挤满了几十个人,众人的吃喝拉撒全部在这里,因此一股怪气味儿弥漫于其间。贺光辅听得那人的声音,不屑地瞥了一眼:“伱几曾见过官兵来攻建虏?指望官兵来救我们,倒不如指望老天爷开眼,天打雷劈劈死这些畜牲!”

“朝廷不管我们,老天不管我们,谁来救救我们?”便有人哭哭啼啼地道。

贺光辅又横了那边一眼,只想靠人来救,终究是死路一条,唯一的办法,就是自救!

外头的火枪声更急了,众人都各怀心思听着,一时间,外头吵吵闹闹,屋子里倒静了下来。人堆里一个年纪稍大些的喃喃说了句什么,贺光辅瞅了他一眼。他想脱身逃走,就得找到些帮手,因此时不时地观察周围的人,看看谁有可能成为自己的帮手。

“这位大哥伱说什么?”

“官兵的火枪声,不会是这般密,也不会象这个样,打鼓点儿一般。”那个男人声音大了些。

经他这一提醒。众人才注意到,这枪声确实不一样,并不是那种响成一片的。而是按照某种节奏,一阵一阵的响,如同年节时敲的鼓点一般。

“这位大哥。大伙都逢难于此,相遇就是缘份,不知大哥尊姓大名,何处人士?”

“不敢,不敢,俺姓鲁,名漫,乃是章丘人。兄弟伱呢?”

“俺姓贺,大号光辅,原是历城人。狗日的建虏,好端端来祸害咱们……”贺光辅又看了一眼在旁边闭目养神始终没有出声的同伴一眼:“这位秀才姓曹,名讳策谦,也是历城人。”

曹策谦年纪倒不是很大,听到提及自己。他睁开眼,拱了拱手。

“秀才就是好,听闻建虏也召秀才……”有人阴阳怪气地道。

贺光辅向那边望去,那人见贺光辅目光凶悍,便闭住了嘴。

“外头闹成这模样,究竟是怎么回事?”众人的注意力又回到了外边的枪响。这声音持续已经有好一会儿了。隐约还听得到似乎是惨叫的声音,只是很不真切。

“我想到了!”

曹策谦猛然站起身来,他的目光变得炯炯有神。

“想到什么了?”

“是南海伯,全天下唯有南海伯才有这样的战法,也唯有南海伯,才会来救百姓!”

见屋子里大多数人都是一脸迷糊,曹策谦多少有些自负。读书人这点就好,能识字,见识比起普通百姓要广得多,象曹策谦,他读过《民生杂记》与《民生速报》这两份报刊,对于俞国振在南北征战的事迹,知晓得颇多。

“伱是说无为幼虎?”又有人问道。…,

“对……伱口音可不是咱们这疙瘩的!”曹策谦略带警惕地望着又说话的那人。

“秀才相公,小人姓刘,名泮,乃是南直隶人。常年在外跑点小生意,此次原是打算到济`南府,结果被建虏掳来。秀才相公说得不错,全天下也唯有南海伯才将百姓放在心上,定是他得知建虏入关,提师来救了!”

“这位南海伯是何等人物?”

“身兼诸葛孔明之智、关二爷之义、张三爷之勇、赵子龙之忠,乃是我大明了不得的英雄人物!”

曹策谦虽然只是一个穷秀才,但也不乏进取之心,一本《三国演义》更是翻烂了。而此时随着说书人的嘴巴,三国故事也是传遍四方,众人一听,那位南海伯竟然是这等了不起的人物,一个个不禁肃然起敬。

“他这般了不得的英雄人物……会来救我们?”有人怯怯地问,声音里既带着希望,又有几分犹豫。

“南海伯定然会救我们的,我们南直隶,他就救过不知多少回,流寇残民,他可是破家救民!”刘泮眼睛里也充满了希望,他将俞国振在南直隶一带救助百姓的事情絮絮叨叨说了一遍,曹策谦又说了他从《民生速报》上看来的,俞国振在京畿之战、荆汉之战中出力救百姓的事情。众人听完,一个个都激动万分。

“若是朝廷里人人都象南海伯,哪里会让这些建虏流寇猖獗!”有人忍不住道。

这话听到别人耳中,只是纷纷点头,可曹策谦却是心中一动,他微微皱起了眉。

“南海伯这样的人物,为何不总督天下兵马?”

“自然是朝中有奸臣,奸臣如何能容得下南海伯?”

众人的议论,从耳边的枪声变成了俞国振为何不是天下兵马大元帅来,曹策谦比他们见识稍多一些,也觉得朝廷这种情形,却不重用俞国振,实在是有小人奸佞作祟。

就在这种议论里,外头的枪声突然停了。

外头枪声停的同时,屋子里的议论也停了,曹谦策心中一紧,这外头,南海伯是胜是负?

众人都沉默下来,等待着命运的判决,唯有贺光辅猛地站起,大步来到门前,挤翻了几个人,那几人此时也顾不上和他计较。

在枪声停后,便是慌乱的人喊马嘶声,又过了会儿,人喊马嘶声也停了。外头再度陷入安静之中,没有人来管他们这些被掳的百姓,贺光辅凑在门缝向外张望,却也一个人都没有看到。

这整个街坊,都被用来安置掳来的百姓,原本外头的街道上,是有建虏士兵巡逻的,可是这个时候,巡逻的建虏士兵也不见了。

贺光辅咬着牙,就要推开门,却被身边人按住:“伱疯了,若是建虏知晓了,我们都得死!”

建虏将他们赶来之后,便不准他们开门,哪间屋子开了门,全屋里的人都要被杀掉。贺光辅挣了几挣,都没有能挣开,他怒道:“不开门如何知道外头……”

话说到这,突然间,又是一阵奇怪的声音响起。

象是脚步声,但这么整齐的脚步声,众人从未听到过。贺光辅也顾不得挣了,凑上门缝向外张望,其余人也纷纷或从门缝或从窗隙,向外望去。

没有多久,他们便看到一队穿着绿色怪异战袄的士兵走了过来。

他们肩上背着火枪,那火枪被用带子系着,模样有些怪异,和朝廷官兵使用的火枪不一样。他们走路时神情很是专注,完全没有人交头结耳,便是向两侧观望,也都是用一种警惕的目光,而不是那种散乱的好奇。…,

众人的注意力都被这奇怪的士兵所吸引,没有人再按着贺光辅,他打开门,屏着呼吸,呆呆地看着这队士兵从眼前过去。

一个接着一个,每人都是如此,沉默着行军。

一个个百姓从门中走了出来,他们开始是沉默,然后发觉这些士兵虽然不说话,却对他们保持着足够的善意,于是悲呼、哭泣、欢笑都在瞬间迸发出来。不少人干脆跪在肮脏的地面,连连叩首,向着这支将他们从建虏手中解救出来的部队表达自己的谢意。

贺光辅这一刻心中想的,便是“大丈夫当如是耳”。

而在他的耳边,曹谦策轻声将这句话说了出来。

一队队的绿袄士兵穿过街巷走向西门,大约过去了有两三千人,然后众人看到一队士兵停了下来,这队士兵当中,一个年纪很轻外貌英挺的年轻男子咧开嘴,向着众人笑,露出洁白的牙齿。

“大伙受苦了,高密城已经收复,建虏被打退了,各位请放心吧。”

原本就已经发泄过一轮情绪的众人,再度被兴奋推了起来,他们这次哭的少,欢呼的多了,那声浪几乎掀起了头顶的苍穹。

贺光辅拼命向前,挤向那个骑在马上的年轻人,但才靠近了几步,就被两个绿衣士兵挡住。贺光辅见那年轻人似乎又要走,忍不住跳起来道:“可是南海伯,可是南海伯?”

“我就是俞国振。”那年轻人向这边点了点头,大大方方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南海伯,果然是南海伯来救我们!”

“全天下也唯有南海伯,还将咱们这些苦哈哈的百姓放在心上!”

一瞬间,这样的议论声响起,与贺光辅他们屋子里一样,别的屋子也少不得议论那枪声是哪支部队发出的。有见识的,便猜到了虎卫,而此刻得到了证实,众人更是欢喜。

“我要投军,南海伯,我也要投军!”贺光辅大叫起来:“我愿为南海伯效力!”

“愿为南海伯效力!”

和贺光辅一般,足有几十上百人都叫出声。曹谦策的心更是一抖,这便是民心,这便是人望!

南海伯转战南北,不惧牺牲,他的付出,百姓岂会不知晓!

一排排百姓跪了下去,而俞国振也有些不安,他示意卫兵拉起了两个,却看到更多的跪下,这让他不得不催促着马,快速从这条街上通过。

茅元仪跟在他身边,看到这一幕,微微笑了。(..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四四七、城头变幻英雄计(四)

俞国振带着虎卫胜利进入了高密城,杜度却不得不抛弃所有的辎重和掳获,乘着俞国振安抚高密的时候远遁。

他虽然已经弄明白自己为何失败,可是几个关键细节,还是让他觉得难以接受。

一是虎卫的战斗力与执行力。他想不明白,俞国振的这支部队为何能够丝毫不出偏差地将计策执行完毕,无论是明军还是八旗,若是入城,首先做的肯定是劫掠,而虎卫却在有效控制城门后,极短时间内便完成了防御工事,另他的骑兵完全不能发挥作用。虎卫的射击始终保持着同一的节奏,使得八旗步甲死士面临的火力强度始终如一,正面攻击根本无隙可乘。即使绕到侧面,仍然面临的是同样的局面。

二是竟然有满人心甘情愿地为俞国振效力,杜度可以肯定,来见他的那个席特库肯定是满人,那小子年纪不大,大约还没有二十岁。俞国振是从哪儿找到这样的满人的?

第三就是为何俞国振对他们的行踪了如指掌,虎卫出现的时机可谓恰到好处,证明他们对八旗右翼军的行踪都知道得一清二楚,所以才能抓住空隙。

杜度甚至怀疑,若是他和岳托没有中计,俞国振还有别的安排,总能将他们的主力从高密城中调出。

想到这里,杜度心中的煎熬便让他几乎要喷血。右翼军吃了这个大亏,唯有后退去与多尔衮会合,以多尔衮那刻薄的性子,几乎会放过这个冷嘲热讽的机会?

以老奴奴儿哈赤晚年的安排来看,原本他是想将大位传给多尔衮或者多铎的,但这二人都年轻,加上代善不知是脑子里出了什么问题,竟然“大义”到支持黄台吉的地步。这就使得建虏内部形成了三个势力格局。原本实力最弱的黄台吉通过一系列手腕,控制了上三旗大约一百一十七个牛录,多尔衮多铎兄弟名义上总领两白旗九十八个牛录,而岳托、杜度再加上济尔哈朗则有两红旗和镶蓝旗九十六个牛录。只不过在黄台吉眼中,多尔衮与多铎年轻,只要将岳托等人的实力削弱吞并,他对着两白旗无论是实力还是威望上都有着绝对优势,因此一直隐隐有扶植年轻的多尔衮和多铎压制其余威望极高的兄长侄儿的意思。多尔衮或许是仇恨这些兄长侄子没有支持他们兄弟为主,所以也时不时报复一下,这弄得原是中间派的诸人很有些尴尬。

想到这。杜度不由得叹了口气:他原本也是有希望得承大位的!

“扬武大将军那边,再派人去,只说我们在潍县等他前来会合。”他干脆又叫来一伙信使:“伱们此去小心,莫要贪恋财物去掳掠,一定要将消息传到扬武大将军那边!”

信使领命而去,望着他的背影,杜度悬着的心怎么也放不下来。

和他一样的是岳托。

“伱确认真是虎卫?”这是他第五遍问玛瞻这个问题了。

“小弟虽然没有兄长的武略,也不会认错敌人,在半道截击我的,确实是明国南海伯的虎卫!绝对错不了。他们的火枪……与明国其余的官兵都不相同!”

“可是现在人呢?”岳托眼睛通红:“伱说的人呢?”

玛瞻也有些糊涂,就是在两个时辰之前,他还确认有近万人就在胶州城下,他也相会合援军将这之明军消灭,因此还时不时出来骚扰,而对方虽不攻城,却仍用密集的火力将他击还。可是两个时辰之前,对方便退了。退得非常彻底,现在是一个人影都不见了。…,

“兄长,伱看这些营寨,不是上万人居住,哪有这么多痕迹?”玛瞻指着眼前的营寨道。

严格来说,他们眼前只有营寨的痕迹。营寨本身已经不见了。那伙明军拆得非常彻底,只看得到平整过的土地和帐篷扎过的痕迹。确实,这么大的规模,至少得有万人。

“想来明军也是得到兄长大军前后抵达的消息,故此已经逃了。”玛瞻最后道:“不过是万把明军,不敢与兄长大军交战也是正常。”

岳托微微点头,或许,这真是正常的吧。

可是他心中还是有种极为强烈的不安。可以说,这种不安让他想到了死亡。

“俞国振当真有这么厉害?他的虎卫,当真这么神出鬼没?”

这念头才浮起,岳托就听到了急促的马蹄声,紧接着。看到了来自高密城杜度派出的第一批告急信使。

“高密?”

没有等信使跪在他面前禀报,岳托就意识到了问题出在何处,但他还有些不能确定。虽然正红旗镶红旗主力给他带来了,但是杜度在高密城中也还有五六千人,而且杜度与没有多少战争经验的玛瞻不同,他那边怎么会出事?

“假冒旗丁,夺了东门,火枪密集,无法收复?”

听完信使所报,岳托只觉得眼前发黑,哇的一口血喷了出来。

“大哥,兄长!”玛瞻慌了,忙扶住岳托。

岳托近来身体本是不大舒服,吐了这口血之后,他长叹了一声:“回军,速度回军!”

“大哥,伱的身体?”

“无碍,无碍……”

岳托口中这样说,心里却明白,自己的身体出大问题了。

即使没有出这大问题,只怕此次回去之后,自己也要因为连续两次被俞国振的虎卫戏耍而受到处罚,甚至可能被剥夺正红旗旗主之位。黄台吉巴不得自己出这样的问题,他好将一些在军中甚有威望的兄长侄儿全都捋掉,换上多尔衮和多铎这样的新锐。

他弄不明白,从玛瞻的叙述来看,俞国振的虎卫撤离胶州城外只有两个多时辰,而且他一路来援广派侦骑,俞国振究竟是怎么样避开他的侦察,用短短两个时辰赶到高密?

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除非俞国振与他的虎卫有分身术……或者。俞国振手中能指挥的兵力,不只此前他掌握的不足万人!

想到这,岳托悚然而惊。

虎卫的战斗力,是他这样的宿将不敢忽视的,那么俞国振在胶州用近八千人缠着玛瞻,又用至少要万余人去攻高密……他在老巢青岛口总还得留些人手。他竟然在山`东有两万精锐?

以建虏对局势的了解,这是绝无可能的事情,俞国振在胶东最多有两三千人,这两万人,只有可能是他从极南的新襄调来的!

就算是从九月份他们入关起开始调兵。短短三个多月时间,调来两万精锐部队,这种海运能力,实在让人震惊。而且,岳托不得不细想下去:若是俞国振乘着现在八旗兵都来攻打明国时,突然间率军自皮岛附近登陆,直逼盛京,那会如何!

现在可不是他祖父奴儿哈赤时候,盛京里没有什么东西,被攻破就被攻破!

“这个俞国振。莫非是我们大清命中的克星?”岳托心中有些悲怆地想。

“大将军,当如何处置,您老发个话儿啊。”

周围的人都等着他拿决定,镶红旗的固山章京实在忍不住了问道。…,

“回军,立刻……把胶州城中能带的东西都带走!”岳托下令道。

唯一可以庆幸的就是玛瞻占据了胶州城,城里多少有些人口粮食,武备军械虽然少,也勉强可以补充一些消耗。未能及时逃出胶州城的百姓。便遭了殃,一时之间,城中哭声震天,血流盈巷。

“建虏要逃了!”

见到建虏大队人马正在相续出城,隐伏在胶州城远处的棉田里的一个虎卫侦察兵道。

“那是自然,受得咱们如此打击。若不逃才快。”另一人道:“官人连续调动建虏,使得建虏首尾不相顾,然后择其要害进行打击……若是咱们也有四五万人,便可以让建虏一个都回不去!”

“嗯,只可惜胶州城里的百姓,他们苦了。”

“我们会替他们复仇的,建虏这些牲口……总有一天,我们会去刨了老奴的祖坟。”

小声讨论了几句。见对方回军之意已经极为明显,这几个侦察兵也调头回转,急匆匆地向着高密奔去。

他们奔了三十余里,在过胶水时,看到了一大队人马。正欢声笑语向着高密行去,队全里大半人有骡马。见到他们,便有人分出来拦截,为首的虎卫侦察兵将头上的毡帽摘下来,露出内里包头软帽,上面明显有虎卫的双翼虎纹:“虎卫第一团侦察队季白岩,紧急军情须回禀南海伯,诸位兄弟,请让让道路!”

拦截他们的人立刻停了下来,有人还不想让道,却被喝开,那为首的人向着季白岸挥手:“季兄弟,请替俺向南海伯他老人问安,俺是李明山!”

季白岸向着那边敬了一个军礼,驱着马从对方让出的道路跑了过去。他们的背影还没有消失,身后就传来一片羡慕的啧啧声。

“瞧人家,那才是精锐,伱们还差得远!”李明山扫视着众人:“诸位兄弟,好生操练,若是咱们都有南海伯帐下虎卫的本领,就直接将建虏那个什么玛瞻杀灭了!”

“正是,正是,平日里喝酒吃肉都没少,真打起仗来,大伙可不大争气!”又一人道。

见众人既有羡慕,又有惭愧,李明山心里也同样如此。

他们这支部队,便是当初俞国振征询他们意见,得知他们愿意留在山`东而给了他们钱粮拉出来的。大多时候都呆在登莱孙临让出的军营之内,虽然装备差了些,李明山自觉操练得还不错。但这次奉俞国振之命,替换虎卫围胶州城之后,为了多立功劳,他们也尝试着攻了两次城,结果却是被两千建虏击败。若不是俞国振留下的五百虎卫稳住阵脚,他们早就溃散了。

“得和兄长再商议一番,或许上回我们选错了……”李明山心中暗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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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八、昼夜难安敌虏疲(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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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元仪向门口的卫兵还礼,然后踏过门槛,进入了屋子。

与新襄的屋子比,这里的屋子就阴暗得多,哪怕是原来高密知州的衙门亦不例外。因为天气冷的缘故,四周的窗子都闭上了,即使是这样,彻骨的寒意,还是让人打哆嗦。

因此屋子里不仅燃着马灯,还点了炉火。

马灯是新襄冶铁和玻璃工业再加上油脂三者结合的产物,实际上这与俞国振设想中的马灯还有差别,因为它只是在马灯里放着蜡烛罢了,火焰的亮度还有限。俞国振如今控制的地盘上可都没有石油,当然更没有煤油,故此只能用这个凑合。

“主公……”

茅元仪一眼就看到俞国振,正拎着马灯,在贴在墙上的地图上照。他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俞国振看得太专注了,他不想打断俞国振的思路。

此次调动建虏右翼主力、击其后军的计策,是俞国振先提出这样的一个思路,而茅元仪等参谋帮助完善的。这既体现出俞国振海阔天空的用兵思路,也体现出虎卫军制中参谋团队的重要性。茅元仪现在回想,都觉得自己做了一件了不得的事情,心中满是成功的喜悦。

稍有些惋惜的是,让建虏镶红旗旗主杜度逃脱了,但一想到被救的数万百姓对虎卫的感激,这点惋惜便不见了。

身为军人,能保护自己的百姓。这可是比杀敌更重要的事情。

俞国振经常在虎卫中说的这句话,突然浮在茅元仪心中。这世上说大话的人不少,从东林到阉党,甚至崇祯皇帝,都少不得说些慷慨激昂的大话,但真正将自己的话变成现实的,唯有俞国振。

“茅先生。伱来看。”俞国振回头看到他,招呼他过来,茅元仪定了定神。跟着他走了过去。

“主公在看什么?”

“建虏下一步会选哪条路,伱帮我参详参详。”俞国振指着地图上的一个黑色的圈圈:“侦察兵方才回报,说杜度退到了潍县南流。在此安营扎寨,劫掠周围村落。杜度逃得匆忙,辎重补给都给我们夺来,他这五六千人已经无力再战。我料想岳拓必定急于与之会合,应该会绕过高密,现在伤脑筋的是,他究竟会从哪条路过去。”

“伱是想中途拦截?”茅元仪愣了愣问道。

“不是,我还没有自大到那个地步,用只有五千虎卫为核心的两万人去与建虏四五万人决战,这样打就算是胜。我军伤亡必大,而且弹药补给未必跟得上来。”俞国振摇了摇头:“我想让建虏尝尝寸步难行的滋味,至少要让他们在从高密到潍县的这段路上,耽误两天以上时间!”

“啊?”

“有两天以上的时间,咱们就可以从容布置。真正让建虏右路吃大亏的地方,应该在这里!”俞国振又是一指地图上的另一个点。

却是青州。

“主公的意思?”

“我们沿途不停骚扰,争取相机吃掉岳拓的补给,四万余人,靠着沿途劫掠村子,是绝对被给不够的。而且咱们这里迟滞他,那边可以让人将尚途的百姓坚壁清野——只要他们将粮食埋起来、井水填起来即可,有什么损失,我们虎卫补偿就是!”

说到给百姓补偿的时候,俞国振可谓霸气十足——他别的没有,就有的是钱粮!

茅元仪忍不住向俞国振行了一个拱手礼:“主公真仁义之主!”

这不是客气马屁,而是真心。打建虏可是国战,为了这事情,只听说过征发民力民财的,可不曾听说还要给因为战争受损的百姓补偿的!…,

“原是为了保护百姓,若是以此为借口侵害百姓,便与旧军队没有什么区别了。”俞国振道:“不说这个,还是来给我参谋参谋吧!”

茅元仪熟悉建虏的行事风格,在与建虏作战中,他的意见非常得到俞国振的重视。

如俞国振、茅元仪等所料想的那样,建虏并不敢攻高密,但岳托希望俞国振会被胜利冲昏头脑出来与他野战,故此回军时还是自高密城外经过。从胶州至高密,直线距离不过五十余里,若是全力行军,他一天时间都不用,但是为了避免为虎卫所乘,岳托每日只敢行三十里。他是崇祯十二年元月十一大早离开的胶州,十一日晚边上大军在张奴水畔扎营。营垒立下之后,岳托亲临河畔,看着冻了一层冰的河面,微微叹道:“可惜还不够冷——若是冰面能冻实来,明日咱们就用不着建浮桥过河了。”

“兄长可是担心明军会来袭?”玛瞻小心翼翼地问道。

“不是明军,是俞国振的会安军。”岳托又看了自己这个兄弟一眼:“怪不得伱,乃是俞国振极狡猾,难怪皇帝要我们定然扫除他在山`东的据点。若是这据点不扫除,咱们每次南下,终要防着他。”

“那兄长何不直接向东,去夺他的青岛口?”玛瞻又问道。

夺青岛口确实也是选择之一,不过岳托却不认为俞国振对此会毫无防备。现在他大致能判断出,俞国振手中可以动用的人马应该有两万以上,若是他突然又有了一万兵守在青岛口,岳托也不会觉得奇怪。

这厮就象是一个变戏法的人,在空空的杯子底下,变出一颗颗红豆来!

而且,岳托现在虽然从胶州夺了些粮,可是数量并不多,他手中人马牲口加起来,足有六七万,这一点粮草,还不知能不能支撑十天。若是十天内未能攻克青岛口,或者攻克了却无所获,他如何再横跨山`东半岛回京畿去?

营寨扎了下去,为了避免出现意外,他是背水扎营,在距离张奴水约是一里处扎下连营。数万人马的营寨,也足有几里远,一时之间,人喊马喧,张奴河畔闹轰轰的。

夜幕很快降临,此行为了节约粮食,岳托残忍地下令将在胶州城俘虏的大明百姓全都处死,因此他们也没有什么女人可以玩闹。所有的建虏都早早入睡,而岳托犹自不放心,在睡之前专门又骑马在连营各处转了一遍。

回到自己营帐中,他喘了口气,有包衣为他捧来热汤水,他正准备喝的时候,突然间,听到西面一阵轰响,紧接着,他脚下的地面微微震动起来。

“火炮!”岳托顿时变了颜色。

他猛地跳起,快步出营,然后就听得呜呜的尖啸声,轰然一响,离他不足二十步处的一座营帐便被砸翻,里面哭爹喊娘地跑出几个旗丁来!

“来人,来人!”岳托下令道:“去……”

他正准备遣人去攻击敌军火炮时,突然间领悟,对方的火炮在张奴河对岸!

“击中了!”孟放放下望远镜,欢喜地向俞国振报告。

俞国振也同样在用望远镜观察,建虏那边的火把与篝火,既给虎卫炮兵提供了目标,也让俞国振能隐约看到其中的纷乱。这一排炮击,至少有三枚炮弹击入了建虏大营之中。

“校炮,继续!”俞国振下令道。

新襄虎卫的炮营,乃是隶属于教导团的一支特殊力量,全营共有两千人,其中原本相当一部分都是和孟放一般被解救过来的登莱兵,他们是作为炮营教头存在,在两年的训练操演中,他们慢慢被裁汰,或者退役,或者转到其余部队。但孟放本人却始终是炮营营正,而且在新襄两年不到的时间里,有充足的火炮给他用,他在指挥炮战方面也有很大的提高。…,

虎卫所用的陆战炮,乃是重量约四百斤的短炮,每发炮弹的重量是八斤,有效射程约八百米,隔着一条并不算宽的张奴河,恰好可以击中建虏大营。这种短炮射程虽然不远,可胜在移动方便,一辆大车,加上四五个炮兵,便可以将一门轻松移走。

第一轮炮击只能算是校准,真正构成巨大杀伤的是第二轮炮击。俞国振此次共携有二十门八斤短炮,原本他也没有想到建虏竟然会给他这样的机会,否则他肯定带更多的大炮来。第二轮炮击,倒有一半炮弹目中目标,击入了建虏的营寨之中。炽热的炮弹虽然不是开花弹,却足以砸烂建虏营帐里的全部破铜烂铁,而且它在地上弹起后,还能够弹动、翻滚出二三十米,所过之处,建虏鬼哭狼嚎,血肉横飞!

岳托的大帐,便在这第二轮中轰然倒下,倒不是虎卫炮营有意瞄准,而是他的大帐位于正中,自然是轰击的集中目标!

方才还捧着热汤水的那名包衣,惨叫着从倒下的大帐中爬出来,但他爬出来的只有一半,他拖着血肉模糊的下半身,爬到岳托脚下,抱住了岳托的脚:“主子,救我,救我……”

看他肠子都拖了出来,根本是无救了。岳托拔出刀,一刀将他砍死,给了他一个痛快。

炮火隆隆,二十门火炮不停地将炮弹射入敌营中,而那些建虏士兵根本不能渡河来阻扰。岳托也不愧是建虏中的宿将,在意识到这点之后,他毫不犹豫地下令:“拔营,后撤两里!”

刚刚入睡的建虏,不得不拖着疲惫身体,冒着凛冽的寒风,还要顶着虎卫的炮火,将搭建好的大营拆下,然后运到两里之外去。而且,为了避免虎卫将火炮拖过河继续攻击,岳托还不得不派遣士兵在河畔巡逻。

当新的营寨立起来,已经是后半夜了,尽管疲惫不堪,但岳托知道,这个晚上,他又是无法入睡了。

四四九、昼夜难安敌虏疲(二)

冬日早晨的浓雾,笼罩在张奴水的两岸。一样水流经两岸,两岸边却完全不是一个世界。

西岸欢歌笑语,几部虎卫正在相互拼歌,那歌声响彻云霄。

东岸乌烟瘴气,建虏昨夜被闹得睡不好觉,一个个无精打采,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大模大样地从河里打了水,孟放开始为自己煮开水。每个伙都有一名炊事员,他会为众人准备好早餐,但开水则需要众人自己来解决了。根据虎卫的条例,可以用冷水洗脸,却绝对不允许喝生水,这些条例中的每一个细节,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要不然也不能成为炮营的营正了。

“孟大哥,这一带你熟不熟?”

跟在身边的是王瑞这小子,读书没有兴趣的他,在十五岁时便加入了虎卫——和石泰是同时,到今年也已经十八岁了。他嘴唇上长起了淡淡的绒毛,一口一个“孟大哥”,但实际上,他已经是炮营里的一个炮长,相当于虎卫其余部队的棚长职务。

这小子在学校里学数学时头痛万分,可到了炮营计算起炮弹抛物线来,却是出类拔萃,他甚至可以不用工具,仅凭着自己的大拇指与小指头之间的角度对比,大致估算出目标与自己的距离,千米内的误差度不超过二十米!

“不熟,我当初给朝廷当官兵的时候,被头上的官长压得死死的,哪里能来这边?”孟放道:“你以为个个地方都是象咱们新襄,大伙还能四处拉练转转?”

王瑞啧啧了两声:“那你们当初可真可怜。”

“是啊,可怜。”孟放用力点头,心思也随着这话回到了过去。

那时连吃都吃不饱。一日两顿,一个月也难得见一次腥味。还谈什么四处转转!

正是有过那样悲惨的体验,所以孟放在被收编入虎卫之后,才会非常积极地提高自己。而俞国振也没有因为他曾经是官兵和投过建虏对他有所歧视——只要他不把那些多年积累下的兵痞习性带到虎卫中来,俞国振对他们还是相当宽容的。

想到俞国振的帮助,孟放忍不住向着前方望去。俞国振与他一般,都在河里打水洗漱然后再热开水。

如今的俞国振已经二十三岁,但面相上看仍然显得有些娃娃脸,据新襄百姓中那些懂得面相的人说,这是大富大贵之相。孟放看不出富贵不富贵,却看得到俞国振的专注。他即使是在洗漱之时。注意力也是极为集中的。

目标坚定,始终如一。

“主公,要不要再放上几炮?”茅元仪眼睛有些红,他晚上同样没睡好,不过与岳托不一样。他是兴奋得睡不着。

“过会儿吧,岳托是聪明人,想来,他会绕道,这么大的雾,正好也便宜他了。”俞国振笑眯眯地回应道。

前来阻击的虎卫人数并不多,俞国振也不指望现在就与岳托决战,建虏此时士气还没有沉沦到底,他们的补给也算充足。决战对虎卫便不利。

“岳托会自上游走,也就是说,他得折向南面。”茅元仪笑道:“一来一去,就是多了二十里路,这样一来,建虏至少得多呆上一天——沿途的事情也都安排好了。主公只管放心!”

就象他们二人推测的那样,岳托在起来之后,便开始琢磨着如何打开目前的僵局。

张奴水不宽也不深,那是和大江大河相比,河面总也有几十步,对于没有足够舟楫的建虏来说,这就是天堑。原本渡这样的河,只要让士兵搭起浮桥,最多花个小半日功夫,就可以全部渡过,但河对岸的虎卫肯定不会放着他搭浮桥。…,

唯一的办法,便是另寻过河之处。

“拔营之后,向……南走,沿途广散侦骑,若是遇到明人的村子,将牲口、粮食全部掳走,还有衣裳。”岳托一边吩咐,一边觉得头痛,也不知道是因为昨夜没有休息好,还是因为实在想不到更好的应对方法。

大队人马南下,总有人喊马嘶之声传出。他们听得张奴水对岸,和他们一般,也是大队人马开拔的声音。显然,对岸的明军不会给他们轻易渡河的机会!

直到快中午,雾气才散去,岳托向着西岸望去,看到一队约是百余骑的明国骑兵,沿着河岸亦步亦趋,与他们保持同样的前进速度。在更远处,则应该是两千余新襄兵,他们独特的绿色军衣,在一片枯败的冬天里实在醒目。

岳托心中一动,若是只有这么点明军,倒是可以考虑强行渡河!

“止步,准备搭桥!”他大声下令道。

便有包衣、辅兵开始准备搭桥,在这边忙碌的时候,岳托借着望远镜观察对岸,对岸的明军果然停了下来,然后离得远些的步兵队里也在忙碌,岳托眉头猛地一皱,对方在忙什么?

仅仅数分钟之后,他便知道对方在忙什么了。

二十门八斤短炮齐齐轰鸣,在张奴水中激起了四五处水浪,但还有两发击入了河畔准备搭建浮桥的建虏队伍之中。

“啊,啊!”

残肢断臂在痛呼惨嚎中飞起,建虏的眼前变成了一片狼籍,河滩上,更是出现了数道巨大的壕坑,壕坑里还有稀烂的尸体。

“该死……这才多长时间,他们的火炮……竟然如此灵便?”

岳托几乎要从马上站起身子,这次袭击,让他明白对方为何会只派着两千余人便敢跟着他们的大军了,因为对方完全可以用这火炮,将他选择一点突破的计策破坏掉!

“散开,多点搭建,给我同时建二十座桥!”岳托厉声道。

如果可能,他不会选择绕道太远,他自己知道,他们携带的补给并不多,绕道绕得越弯,也就意味着要消耗更多的粮食!

哭嚎着的伤兵被拖了下来,然后建虏开始搭建更多的浮桥,二十队人齐头并进,很快,在河滩上便出现了桥头。

当建虏散开搭桥的同时,河对岸的虎卫骑兵里除了少数纵马离开外,其余都下了马。他们笑着在河岸这边指指点点,看上去极是轻松,而他们之后虎卫的火炮仍在轰鸣。虎卫的火炮越来越准,时不时便有几颗炮弹落入建虏阵中,在掀起血肉之浪的同时,也沉重打击着建虏的士气。

无论多么英勇的士兵,冒着随时可能落在头顶的火炮修浮桥,都是件艰难的事情。因此,建虏的工作速度越来越慢,岳托看得心中焦躁,但总算没有喝斥——慢是慢了些,毕竟还是在向河中延伸。

一丈、两丈、三丈……六丈、七丈!

眼见着二十座浮桥已到了河中间,而对方的虎卫还没有什么动作,岳托不但没有觉得宽心,反倒更加紧张了。

他不相信,对方会放任他们将浮桥修好,若真如此,对方此时就应该撤离才对。

就在这时,河对岸传来马蹄声,只见有一千余骑沿河而来。

在耽罗岛,俞国振现在养着一万余匹马,调两三千骑来并不是什么太大的事情。将岸此前来青岛口,便有意带了马来,而席特库等人,原本也就是为了看马才到山`东的。…,

“建虏倒是挺能干的。”茅元仪看到桥已经到了河中心,笑着向俞国振道:“主公,看来岳托还不死心。”

“那就让他死心!”俞国振道。

他亲手执着一杆虎卫丙火枪,下了以,大步来到了河边,距离河水约是三十米,而离河中的浮桥约也有二十多米。这个距离,已经是建虏神射手的射程了,俞国振端起火枪,做了个瞄准的动作,在他身后,几百杆火枪同时抬了起来。

“该死!”

岳托不可能让自己的神射手去还只搭了一半的浮桥上冒险,万一给火炮轰中,那就是白白死亡,因此见到这一幕时,他悚然惊觉:难怪此前除了用火炮轰击避免他们的工程进度太快外,新襄兵没有别的动作!

他们分明是故意让自己将浮桥搭成一半,在消耗了大量的人力、物资和时间之后,再给自己迎头痛击!

这原是很简单的事情,只因为岳托心中怀有侥幸心理,故此才落入圈套!

他心念电转之间,那几百杆火枪已经响了。

随着这几百杆火枪的齐射,被瞄准的那座浮桥半成品上,再无一个站着的人。少说有十余具尸体落入了水中,让张奴水上浮起了阵阵红晕。

清理完这座浮桥之后,俞国振笑着向茅元仪回头:“茅先生在关宁之时,想来也亲自上阵与建虏交手过,可想再试试射杀建虏的感觉?”

茅元仪原本是想劝谏他不要再冒这种险的,但听到他的话,心中一动,大笑着也下了马,然后从一个虎卫手中借过火枪,走到了第二座浮桥对面。

“砰!”

又是一阵震耳欲聋的火枪响,第二座浮桥之上,也同样被扫荡一空。

不等虎卫转向第三座浮桥,建虏搭桥的包衣辅兵们就哭爹喊娘着向后退了,即使是锐兵督战队连杀数人,也阻止不了他们逃跑。这可与火炮轰击不同,火炮轰击之下还有活的可能,而到了水中间被几百杆火枪攒射,根本没有活命的机会!

岳托几乎再度吐血,他咬牙道:“撤,退!”

“旗主,都建了一半……”

“那是明人故意让我们建成一半的,便是要使得这桥成个饵,让我们不断地派人去送死!”岳托嘶嘶地吸着气,象是条被击伤了的蛇:“好毒的心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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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零、昼夜难安敌虏疲(三)

建虏放弃已经搭好一半的二十座浮桥,就这样弃之不顾继续南下,看到这一幕,俞国振也不禁点头。

“岳托这人,倒是干净利落,知道壮士断腕。若他一直在这里和我们纠缠,只怕人死光了,这浮桥也搭不好!”

为了搭这浮桥,岳托已经在炮击和枪射下损失了百余人,若不是他见机得快,接下来浮桥每向前推进一步,都要建虏舀几十上百的人命来填。

而且,即使填成了又如何,二十座浮桥上有多大的地方,俞国振只要派上两千人在这边守着,就足以让过来的所有建虏都死在桥头!

“估计这一次岳托会绝了建浮桥渡河的心思,专心向南去寻河水浅河岸窄的地方了。”茅元仪道:“主公说得不错,在建虏当中,岳托当真是个人物,这次若是能将之留在山`东,必是对建虏的痛击!”

“不知前途是否安排好了……”

就在这时,又是一队人马过来,为首者正是张正。

他在俞国振面前下马敬礼:“报告官人,坚壁清野已经完成!”

“那就好……李青山李明山兄弟的人都如何了?”

“依着官人的安排行事,都已经散入各地了!”

“嗯,沿途的百姓,都要将消息传到,有一个村子没传到,便是我们的失误!”俞国振叮咛道:“张正,此事你要亲自盯着。”

“是!”

茅元仪心中暗暗叹服。俞国振说是要为百姓着想。那是说到做到,他逼得建虏沿张奴水南下,从前日起便派人劝说沿途百姓撤离。虽然也有顽固不化的百姓不愿意离开的,但绝大多数百姓都依言将家中的食物财物藏好,然后跑到远处的亲朋处,或者干脆躲入山林之中。

这样,在张奴水两岸,俞国振制造了一个达二十里宽度的“无人区”,不敢说让建虏抢不到一粒米,至少能令建虏能得到的补给远远少于他们的消耗。

而且绕道也就意味着原本一天就能过的张奴水。需要花费建虏两到三天时间!

另外,俞国振还指示李青山李明山兄弟的手下,给建虏留下了许多小麻烦,虽然这些猎人的陷阱、有毒的食物之类的。不可能给建虏造成重大损失,却足以将其斗志和耐性慢慢磨掉。

“接下来,还有胶水。”俞国振道。

茅元仪无声地笑了一下,确实,胶水比起张奴水可是要大得多也长得多,建虏可以绕过张奴水,因为这只要多耽搁他一两天时间罢了,可是胶水他们也绕过去?

那恐怕要多耽误六七天!

离开了张奴水之后,岳托没有继续行军,他对着地图琢磨了许久。然后下令调头北进。

“大将军,为何回头?”接到命令之后,有个梅勒章京不解地问道。

“俞国振为何阻止我过张奴水,无非就是迫我南下,绕更远的路罢了。”岳托有些疲惫:“无论他有什么诡计,我偏不如他意,我北返回头,绕过高密,取道平度州,他总拦不到那边去!”

“可是平度州我们尚未去过……”

“未去过就好。未去过才有可能在那边得到粮草补给!”

岳托口中如此说,心中却明白,平度州那边,也不大可能得到充足的粮草补给。

建虏突然调头北返的消息传到俞国振耳中,让俞国振与茅元仪也都是愣了好一会儿。然后俞国振道:“确实如茅先生所言。这岳托真是个人物!他倒没有被我弄晕头,非要与我决战不可。这模样,分明是咽下高密被夺的这口气,也不想将夺回辎重了啊。”…,

“是,我们高估了建虏的耐性,低估了他们的狡猾,只可惜主公在胶水的布置了。”

“无妨,总不能指望着敌人真完全按着咱们的指挥来行动。”俞国振道:“只不过我们要重新合计一下,就算建虏北上,疲敌之策也不能改,非得让建虏精疲力竭不可!”

对于俞国振来说,他最大的优势,就是散布于胶东半岛各地的大明百姓。他们便是俞国振的耳目,因为收购棉花的缘故,他们与新襄商人的关系相当密切,因此在他们的帮助下,虎卫的侦察兵可以四处出击,截杀建虏派出的零星斥侯,而建虏派出来的人多了,又要担心被虎卫包围吃掉。这种情形下,岳托纵有万般本领,也改变不了有目如盲的情形。

白天时虎卫还有些收敛,但到了夜晚,虎卫的猖狂让建虏暴跳如雷。八斤短炮的轻便灵活,被虎卫发挥得淋漓尽致,在十二日晚,虎卫以小队人马乘船载短炮,悄悄摸近了建虏营地边一里余外的棉花田中,然后对着建虏营地一阵狂轰,短短的三分钟之内平均射出了五枚炮弹,这就是轰了一百炮。密集的炮火炸得建虏营中一片混乱,死伤也过百,虽然比起六七万众来说这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数字,但让建虏好生休息的美梦再次破碎了。然后虎卫将炮架上马背,转身就逃,建虏追骑一直追他们到了张奴水边,眼睁睁看着他们上船,然后接应的虎卫还一通乱枪,打死了两个靠得最近的建虏。

于是与十一日夜一般,建虏又是半夜没有睡好,稍有风吹草动,便以为是虎卫又来打炮,可谓一夕数惊。到得十三日晨,依旧是大雾,而两宿未睡好的建虏便没有赶早起来,结果虎卫却悄悄抵近,用火箭、炮发霰子打了建虏一个措手不及,直烧了建虏六座营帐,击杀、烧伤了近百将士,然后借着浓雾掩护又从容而去。

来来往往,简直如入无人之境!

岳托阴沉着脸,看着被袭击后的营帐,冷冰冰地下令:“警哨值勤者是谁,全部处死!”

“已经察过了,警哨被人全部杀死。”负责安排警警的和硕图也阴沉着脸道。

“和硕额驸如何看?”听得此语,岳托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问道。

“这是当日济`南城下新襄兵破恩格图故伎。”和硕图道。

他是代善的女婿,与岳托关系非同一般,在正红旗随征的将领中,算是地位极高的。

“这等零打碎敲,并不能伤我根本。”见周围一片死寂,岳托心中明白,己军连连受挫,士气已经是极度不振,若不再想些办法,只怕要出大事,因此,他扬声一笑:“而且新襄贼子鬼鬼祟祟,不敢与我大清铁甲正面相较,分明是畏了我军。只要各旗小心谨慎,休再中他的诡计,我们必能胜之!”

周围一片板结的脸终于有些松动,但他这话也只是安慰安慰大伙,明眼人都知道,若想不出办法来解决掉新襄兵的骚扰问题,他们迟早要被拖垮!

岳托向着和硕图等大将使了个眼色,各主要将领便跟着他入了主帐。进入主帐之后,岳托的脸顿时又阴沉下来,在这些人面前,他用不着掩饰自己了。

“饭桶,无能之辈,竟然给明人贼子钻了这种空子,而且不是一次!”他低低咆哮着,而和硕图则面如猪肝。…,

“大将军,不是奴才们不尽力,实是新襄兵太狡猾。”待岳托怒气稍平息之后,他劝道:“大将军身体要紧,这几万人马,还等着大将军带去与睿亲王会合,实在不要动气。”

岳托眯着眼盯了他好一会儿,终究觉得自己还是要给他留面子,便没有计较他搬出多尔衮来说事的事情。

他可想而知,除非战局有根本性的改变,否则他的正红旗与杜度的镶红旗都要受到沉重打击,接下来黄台吉肯定要进一步削弱他们。

叹了口气,让自己振作了些,岳托道:“现在情形很明显,俞国振的新襄兵就是要迟滞我大清铁甲,让我们寸步难行。再按着原先的计划,每日慢慢挪动前行是不成的了,我们大清多马,必须让我们的速度快起来!”

“大将军的意思?”

“疾速奔袭亭口镇。”岳托斩钉截铁地道:“俞国振想让我们慢下来,我们不可遂他心意!”

营帐中诸将却不是人人都知道这亭口镇是哪儿的,待岳托舀出地图之后,他们看到原是在百脉湖之北,胶水之畔。

“为何奔此地?”有人便问道:“大将军,夺了这个小镇子有何用?”

“此地为明国平度州州丞驻地,明国在此设有巡检司,水道可通胶州、莱州。”岳托道:“夺了此地,便可有补给!”

众人都明白,在失了高密而且夺不回来之后,他们这几万人人吃马嚼,就只靠从胶州里带出来的补给,现在还没有走出多远,补给就已消耗了小半,若是再拖下去,当真要饿肚子。人尚可以杀马充饥,那么马和牲畜又吃什么?

“俞国振与新襄兵,不会让咱们好过,故此,咱们奔袭之举,必须做得迅速,免得他有所准备。”岳托又道:“今日白天不要再走了,杀牛宰羊,犒赏全军,吃饱喝足,白天好生睡上一觉,待晚饭之后,挑起火把夜行,五六十里路罢了,不过是一夜行军。我们要赶在俞国振与他的新襄兵反应之前,赶到胶莱河畔,择地渡河,夺取亭口!”

众人轰然应诺,但是每个人听到“渡河”两个字,心中总有些异样。

这两天,为了渡河一事,可是将他们折腾得不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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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一、火临亭口足妖怪(一)

虽然定下这样的计策,岳托心中却没有真正放安心,当他独自位于大帐中,诸将都去安抚士卒时,他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俞国振被称为幼虎,可在他心中,这哪里是头幼虎,分明是头狡狐!

那么他步步连环,将自己逼到如今的地步,岂会留下亭口镇这一个后手?

他一定还有什么安排,只是自己不知道罢了。或许……亭口镇根本也是一个陷阱?

在岳托内心深处,若是有可能,他真想直接西进,哪怕丢了些面子,只要与多尔衮会合,哪怕丢些面子给这位叔王嘲笑,或者回去因此被黄台吉斥责处罚,总也好过现在这种局面。

他当然知道为何会如此。

没一会儿,和硕图跑了过来:“侦骑还没有回来!”

“我知道,我知道……”

这就是他步步被动的原因了,建虏入关之后,多有投靠之人,可在山`东这边,凡投靠为向导者,只要随着侦骑一出,用不了多久必被一起杀死。整个胶东广阔的原野之上,仿佛到处都是俞国振的眼睛,八旗兵的一举一动,俞国振都能清清楚楚知道,而他却有目如盲。

“要不要再派一批,至少得探探亭口镇有多少明军,守备如何吧?”和硕图问。

岳托沉默了一下,他派出的侦骑,如果是三五人一伙,基本上离开大队之后就会断绝消息。甚至连个活着回来报信的都没有。如果是十七八人,也总是会被袭击,而且袭击者极为可恶,远远地在树林中、棉田里放上两枪。转身便跑。岳托估计,俞国振应该是派出十人左右的小队侦骑,专门对付他的斥侯。

“这次多派些。派上百余人去?”和硕图也想到这一点,建议道。

“百余骑……动静如此大。俞国振手下骑兵也不少,必然会派人在半道截杀,而且我们北上兵贵神速,派侦骑岂不是告诉俞国振,我们要去打亭口镇了?”

“现在我们也是冲着亭口去,俞国振只怕早已经知晓了。”

“但他不知道我们会连夜奔袭。从此处到亭口,足足有六七十里路,他觉得我们可能要花上两三天时间。现在亭口的准备必不充分。”岳托指着地图道:“你看这湖,俞国振在张奴水对岸,他的主力要想去亭口,就必须过这湖,一时半会,他到哪儿找这么多船来?”

和硕图不出声了,俞国振的大本营是高密,这原本是他们夺取的城市。因此他们当然清楚,在高密想找出运送几千人过湖的船,相当困难,除非俞国振将他运送数万人的海船也开进来。但那绝无可能,要知道。整个胶莱新河从元时说要开凿,可直到如今,也多是淤积之所,如今又是枯水期,有些地段甚至完全干涸,他完全可以不搭浮桥不用船只便过去。

建虏埋锅造饭大摆酒肉,自然被远处窥探的虎卫侦察员传回了俞国振处。建虏只是缴获寥寥数具望远镜,故此每一具都极为宝贵,唯有岳托、和硕图这样的大将才拥有,不可能发到小兵手中,与之不同的是,俞国振手中的望远镜可是普及到了每个队正,而侦察兵更是人手一具,所以双方侦察的效果完全不同。

“果然,建虏终于反应过来了啊。”得到这消息,茅元仪哈哈大笑起来。

“茅先生说的对,建虏果然狠,对敌人狠,对自己人更狠!”…,

俞国振也点了点头,他曾料想建虏会北上,但是茅元仪肯定地说建虏必是乘夜北上。

夜间行军,在这个时代可是极困难的事情,莫说是未曾经过专门训练的建虏,就是算是虎卫,上回从胶州奔袭高密时,中途也掉队了十余人,这还是他们日常训练项目中有夜行军这一项!

至于建虏,他们若是真夜间奔袭,也就意味着至少会有几百人甚至上千人掉队。这些掉队的,都将是尾随其后虎卫的口中食。

“不过建虏也太小看我们了一些,以为我们只吃他几百人就满意了?”俞国振笑道:“岳托七万六千人,我若是不留下一半,便算是失败!”

“接下来便是要与建虏比速度了。”

建虏从东岸绕过百脉湖到亭口镇,而虎卫则要从西岸绕过百脉湖,若论距离,虎卫要比建虏多绕三十余里地,但是虎卫可以在中午午饭之后便动身,而建虏则只能从晚饭后开始。这就多出六个小时的时间,故此严格来说,虎卫仍然比建虏要占优势。

但建虏先头的骑兵,都是生长于马背上的,骑术确实比起虎卫的骑兵要强。为此,俞国振还有一系列安排,非要弄得建虏寸步难行不可。

张正带着虎卫骑兵在傍晚时分进入了亭口镇。

这座镇子与襄安差不多,比一般镇子要大些,也有城墙,但这低矮的城墙防防平时的鸡鸣狗盗之辈都有些困难,若是建虏大军来了,靠这城墙只怕是抵挡不住。

而且俞国振的计划里,也不准备靠着这城墙来挡住建虏。

“平度州丞衙署在何处?”才进镇子,便有人迎上来,双方对了口令之后,张正立刻问道。

“请张团正随我们来。”那人恭敬地道,却是李青山。

“你能调动多少人手?”张正又道:“我的人要休息准备大战,只能拨给五十人给你,而且他们主要工作是监督纪律,不许有借机抢掠奸淫等为非作歹之事。你给你的兄弟交待清楚了么?”

“我手下兄弟中,原是出身亭口镇的有四人,加上在这里有亲朋好友的共有二十九人,如今可以调动的人手有两百七十四人。南海伯的军法,我已经交待下去,兄弟们拿了厚赏,若再为非作歹坏了南海伯名头,那必是天打雷劈的罪孽,团正只管下令处死就是!”

“那好,我们先去找州丞,官府出面,比我们要名正言顺。”

他们匆匆来到镇中的州丞府衙,门口自然有衙役挡着,但在虎卫面前,这些许衙役算得了什么。转眼间,他们便登堂入室,直闯入衙门之内。

州丞闻得响动也出来看,见迎面闯来这一伙衣着怪异的人,他吓得脸色惨白,但还是壮着胆子道:“怎么回事,你们是想造反不成?”

张正面无表情,将一封信交到他手中,州丞还要拿捏身份,不愿意打开,张丞不耐地喝道:“看信!”

信里的内容就是建虏即将来亭口镇,登莱兵一部奉命来组织亭口百姓撤离,要州丞配合行事。信的末尾,还盖着孙临的登莱总兵关防大印,在这方面孙临非常仗义,也不问虎卫会用来做什么,便拿了一叠盖好关防大印的信笺给俞国振,因此俞国振要造这个假倒是极易。但州丞可是文官,大明以文御武多年,一个六品的文官敢骂得三品的武将汗如雨下,一品的武将见到三品的文官要跪下行礼口称“老爷”。因此那州丞便勃然大怒:“登莱总兵凭什么对本官指手划脚?”…,

要知道,他是平度州州丞,论身份比起潍县县令还高出半级,对于一个总兵官,确实不大看在眼中。

这种反应,也在俞国振意料之中,他曾经对张正说:“孙克咸给我们惹了不少麻烦,现在该是让他替我们收拾麻烦的时候了,允许你用他的名义便宜行事,稍过火些也没有问题!”

想到这,张正一把将那州丞的胸襟抓住,神情冷淡地道:“战时军法高于一切,任何阻挠军令的行径都视为投敌。你现在有三下时间可以思考,三下之后仍不答应,休怪我执行军法。一……”

在他喊“一”的时候,那州丞大叫道:“大胆狂徒,你想杀官造反不成?”

州丞一边叫一边挣扎,可是与张正冷淡得近乎毫无表情的目光相对,他心中突的一跳,一个念头浮了起来:眼前这厮可真是杀人杀惯的,他绝对干得出这种事情来!

“二!”

紧接着听到张正又说出一个“二”字,那州丞脑子又是一转:听说建虏是在高密胶州一带打转,若是突然北上来平度州,那也极有可能。若是这厮将自己杀了,反诬自己是要投建虏,那岂不是凄哉惨也!

一念至此,在张正说出“三”之前,他大叫道:“要我如何做,你说,你说!”

“让手下所有差役都集合,分成若干组,在我的人带领下,说服所有镇上百姓都离开,即使不离开,也尽可能到镇北。”张正道:“所有粮食,能带走带走,不能带走的也要尽可能藏好!”

“可是若有人不走怎么办?”州丞一听急了。

“若有人不走,建虏来时杀了,莫要怪我们。”张正的回答依然冷酷无情。

俞国振在与茅元仪等商议此事时,原本以为他提出这么冷酷的说法,会遭到批评,却不料茅元仪听完之后却是肃然起敬:“原先看《三国演义》中,刘备败走当阳,带着百姓一路逃难,只觉得其人之仁至致矣。今日想来,主公之仁更胜于刘备。自古名将,能不掳掠不滥杀,便已经号称仁义之师,而如主公这般,大战之前还想着将百姓转移至安全之所,甚至还要给予百姓补偿者,绝无仅有!”

这番话说出来,俞国振才意识到,这毕竟不是高度重视人的未来。在这个时代里,人,只是消耗品。

必须改变这种观念,虽不能拔苗助长,却也要向着未来正确的方向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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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二、火临亭口足妖怪(二)

“不愧是我八旗勇士,便是这样的夜间急行军,也没有多少掉队!”

看着身后的一边火把,岳托满意地点了点头,这句话是出自真心,倒不是为了鼓舞士气而说出的虚应之语。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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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边的和硕图也是连连点头,一夜疾行军,方才整队算人,却只掉队了三百余人,这算是极了不起的结果了。毕竟是七万多人马,又是在人生地不熟的胶东,而且沿途总有人冒出来打冷枪。

大军行军,虎卫不敢再派少数人带火枪前去袭扰,但途中的林子里是少不得有人放两下冷枪的。就这么几声枪响,等八旗兵前去围杀时,却连个影子都看不到,这样下来,最初还能影响到他们的行程,可到后来岳托干脆下令不予理会。

就是这样,也花了一整夜的功夫,才到了离亭口镇约是五里外的所在。

岳托这个时候心中也轻松起来,他初时最担心的就是胶莱新河,如果胶莱新河涨了水,而且俞国振的虎卫又提前在对岸布防,那么他此行就又要撞个鼻青脸肿了。但好在胶莱新河这一段淤塞得特别厉害,根本不能成为阻碍,而且到了胶莱新河附近之后,新襄军的骚扰也完全停止了,他尝试着派出斥侯,甚至能跑出数里再将所侦得的消息带回来。

靠着斥侯侦察,他们找到渡河之所,几无阻拦到了胶莱新河之北,而在他们面前的亭口镇。仿佛是一个熟透了的果子,只等他们去采撷。

“侦骑回来了!”

听得远处的蹄声,玛瞻有些紧张,情不自禁自言自语道。

他心中明白。整个大军落到现在这个地步,与他当初在军情不明的情形下向岳托求援有很大干系。因此,他是最希望此行顺利的人。唯有如此,他身上背的责任才会少一些。

岳托没有理睬他。只是静静地等,不一会儿,三名侦骑到了他的面前跪下:“大将军,奴才等回来了!”

“你们辛苦了,亭口镇情形如何?”

“回大将军,亭口镇不过是一座小城,只要架几架梯子便可攻下。城头虽然有值更的,却不见什么士兵。防备甚为空虚。我们摸到城下,也未曾被人发觉!”

岳托闻言大喜,这确实是个好消息,他乘夜奔袭果然未必发觉!

就算是俞国振后来得到探马报信,为时也晚了。一座小城,眨眼可取,等他几万大军入了城,又抢到了足够的粮。那个时候主动权便在他手中。是战是退,就由不得俞国振了!

“谁愿为前锋,替我取下亭口镇?”他环视诸将问道。

“兄长,让我去吧!”玛瞻挺身而出。

岳托深深注视着他,心中有些犹豫。

玛瞻想要多立些功劳。好要弥补他在胶州判断敌情错误的过失,这一点岳托很清楚。但是玛瞻军略不足,也确实是个问题,此次亭口之战事关重大,若是出了什么意外,恐怕反而让玛瞻陷入绝境。

玛瞻等了好一会儿,也没有见到兄长的命令,他脸越来越红,目光也越来越不善。

“你去吧,我会亲自接应你。”岳托终于下定了决心。

“多谢兄长!”玛瞻顿时快活起来,他大叫了一声,抓着自己的头盔便催马向着本部而去。

“不过一个小城,玛瞻应该拿得下。”岳托心中想。

虽是如此,他却还是从谨慎考虑,下令大军向前。除了重点在东面之外,他还令各军向前,以骑兵绕道,在城北截杀有可能出城的百姓。…,

亭口两面临水,这样布置之下,料想城中大多数百姓都会落入他们的手中。

他的本阵也向前,移到了临城不足三里处,而这个时候,玛瞻的前锋已经借着晨曦开始攻城了。

玛瞻心中可是憋足了劲,这次兄长大军就在身后,他根本没有后顾之忧,要做的,就是攀上这座小小的城,然后将城门打开——就这么简单!

不过两丈多高的城墙,几根临时搭的梯子架了上去,玛瞻不顾一切,当先爬上墙头。

意料中的抵抗并没有出现!

原先城头还有几个人影,但当玛瞻爬上去的时候,那几个人影都惊惶失措地不见了,玛瞻站在墙上,最初的惊讶之后,涌起的是一种难以遏制的喜悦。

征服!

他到了这里,征服了这座城——虽然亭口镇在大明只是一座小城,甚至说是城都有些勉强,但在靠着捡大明扔下的城池的建虏眼中,这就是座了不得的城市了!

黎明的光照下,整座镇子都落入他的眼中,在他眼前,是鱼鳞一般的瓦片、飞翘而起的飞檐,还有铺着青石条狭窄幽深的街巷!

玛瞻眼中先中惊喜,然后是贪婪,再然后就是占有的疯狂。

这是他先登夺取的第一座城,若是今后大清入关,他一定要向皇帝请求,将这座城封给他!

“回报旗主,就说我玛瞻率先登城,已经夺占了东墙!”他回头下令:“走,随我开城门去!”

这个消息很快传回到岳托耳边。玛瞻的报告里并没有说城头毫无抵抗,因此岳托觉得,应该是杀散了城头寥寥无几的守军。而且紧接着又有消息传来,玛瞻所部已经入城,开始了劫掠。

“大将军,入城吧!”周围的各部章京都纷纷请令。

“好,好,入城!”岳托也兴奋起来,在经过一连串的打击之后,总算有一个象样的胜利了。不过,他还是不忘吩咐一句:“金银男女,任汝等取之,唯有粮草,都须合拢起来归大军共有!”

有他的许可。诸部将领都是欢呼着而去,和硕图倒没有离开,与岳托一样,他也是多年宿将。而且身份高贵,别人掠夺的自然会送上一份与他,用不着直接去抢了。

“玛瞻总算做成了一件事情。”和硕图低声道:“王爷有些宠他。”

“他运气好。晚生几年,我大清已经安逸下来了。所以用不着他经常上阵。当初先帝在时……”岳托说到这,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下去。

说祖父活着的时候有什么意义,传出去倒象是背后在批评现在的皇帝不重视他们这些打江山的亲戚宿将一般。

亭口镇的东门大开,玛瞻已经下了城,自有亲卫给他送上马,他得意洋洋,一马当先便向镇中间闯去。

亭口镇的街道实在算不上宽敞。早有耐不住性子的建虏开始踹沿街屋子的房门,但让他们吃惊的是,所有屋子里都是空无一人。

原本还有些人家是不相信建虏会来,非要呆在家里,虎卫不采用暴力,而州丞支使下的衙役们却没有那么多顾忌,只要不抢掠不杀人,一些相应的手段他们是可以使用的。这样一来。他们成了唱红脸的,而虎卫则在唱白脸,动手挨骂的是他们,身为外来者的虎卫倒成了主持公道的人。

玛瞻却不知此事,他抢先便冲向镇中。按照惯例,明国官员的衙署应该在正中横街之北,他现在已经有了先登之功,若是再有斩将之功,此次亭口镇之战,便算是全功了。…,

亭口镇原本不大,他的战马只奔行了没有多久,便到了镇中间,沿途并未遇到任何人抵抗,也没有看到一个行人。虽然是大清早,但连更夫都没有看到,这也太奇怪了。

整座亭口镇,静悄悄的,只有建虏狂暴的声音,却没有任何回应。他们仿佛闯进了一座鬼城,而且其中正酝酿着针对他们的阴谋。

这个时候,玛瞻意识到,亭口镇中不正常。

他勒住马,皱眉回头,再不正常又能怎么样,对方放弃了城墙这可以凭依的险要,却让他们进来进行巷战?

就在这时,他背后传来呼声:“辅国公,辅国公!”

回过头去,却是岳托身边的戈什哈,跑来应该是带来了岳托的命令。玛瞻拨马正要向回,然而就在这时,在两旁房屋之上,十余杆火枪同时喷出了火焰。

玛瞻绝对没有大意,他的身上穿了两重铠甲,其中一重还是缴获的新襄甲。但即使是新襄甲,在这不足二十米的距离内,被虎卫丙火枪击中,也唯有穿透的命!

玛瞻的身上,瞬间多出了数个血洞,血从衣裳破口中喷涌而出。

“这……这是……”

玛瞻喃喃地说道,他不大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他皱着眉,努力让自己注意力集中起来,但是他不知道,他连皱眉这个动作都没有做出来。

他身体仰面朝天,从马上栽下,周围的一切,都旋转起来,留在他意识最后的,是那一片灰蒙蒙的天空。

辅国公玛瞻,阵死!

随着他从马上跌落,在亭口镇的无数个地方,数以千计的火枪同时开火,那些闯入街巷深处的建虏,面对的是从屋顶、巷头、镂空的墙壁装饰之后等等任何隐秘地点射出来的铅弹。对于建虏忙着奸淫掳掠杀戮的满腔之火来说,这就是寒冬浇下的冷水!

他们原本以为,这是个没有防备的镇子,在这里只有任他们采撷的胜利之果,但结果却是鲜血与死亡。在胶州城中被屠戮的百姓的魂魄,在山`东半岛上被劫杀的百姓的魂魄,在京畿阵亡的卢象升与忠勇的大明官兵,正在九幽最深之处盯着他们,借助虎卫的火枪,向他们投出了复仇的怒火!

一瞬之间,血浸在半个亭口镇的街巷上,而数以百计的建虏便在这猝然的袭击中伤亡!

(解释一下,这一章节的名字改自韩愈之诗“火维地荒足妖怪”,原意大至是南边蛮荒之地妖怪多,现在就是指建虏多啦。顺求月票)(本站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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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三、火临亭口足妖怪(三)

在枪声尚未响起之前,岳托就知道不对了,他才到城门口,却一直没有听到意料中的惨叫、哭泣,也没有看到玛瞻守在城门前,那时他便明白,这座亭口镇,十之八、九又是一个陷阱。

因此,他立刻派戈什哈去传令,要将玛瞻召唤回来。

戈什哈领命而去,岳托却忧心忡忡,这若是一个陷阱,必定是一个精心构筑让他无法轻易摆脱的陷阱!玛瞻身为前锋,只怕要陷入其中,难以自拔了!

“和硕图,你督领镶红旗,在外将亭口围住,我亲自入城,将玛瞻救出来。”他又向和硕图道。

“大将军,不如我去……”和硕图一边说一边使了个眼色。

入城便是要与可能的埋伏死磕,伤亡必然不小,倒不如让镶红旗去打这个头阵,这样就算有所损失,也不动摇他正红旗的根本。

岳托神色惨淡:“我亲自来,我们正红旗——先皇建起的第一旗,今日终不能给先皇抹黑!”

说完之后,一股暴虐之气在他眼中闪过,他又咬牙切齿:“而且,我也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

话才说完,城中的火枪声已经响成一片。

岳托与和硕图等将领早有心理准备,因此并不奇怪,但普通的旗丁则顿时骚动起来,不少战马,也象是嗅到了空气中浓重的硝烟味,不安地打起了响鼻。

“进城!”

岳托下令道。

“来了,果然来了!”

在亭口镇北一座房屋之上。张正从望远镜里看到,大队的建虏正从门洞中涌入城里。

但再涌入,门洞能同时进入的人也是有限的,因此还有些建虏干脆从城墙上过来,一时之间,群妖乱舞,鬼嚎连连。大半座亭口镇,都成了他们嚣张的剧场。

“少说有……五六千啊!”

大略估算了一下敌人的人数,张正向身边王启年道:“吹号。让大伙准备痛击!”

经过几年的磨练,王启年已经少了几分憨气,多了点成熟。他抓起喇叭。用力地吹了起来,这声音传遍了半座亭口镇。

然后枪声便停了下来。

蜂拥涌入的建虏,看不到一个敌人,眼中只有黝深的巷子和密集的房屋,四处除了他们自己人的狂叫之外,再无别的声音。

他们顺着街巷向前,很快就看到最初时入城的同伴,这些人不是已经死了,就是拖着伤势惊惶失措地逃回。岳托看到自己派来传令的戈什哈也在,而且满脸都是惧色。一鞭子便抽了过去。

“玛瞻呢,玛瞻呢?”他厉声喝问。

“大将军,不好了,辅国公……辅国公他升天了!”那戈什哈哭喊道。

这在岳托的意料之中,玛瞻急于建功。大意冒进,遇到那种程度的袭击,被杀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他阴沉着脸,看着眼前的横街,大约有百余具尸体,就在他前面。一直延伸到了镇中心。

剧烈地咳嗽起来,他用手捂着嘴,感觉到湿湿的东西沁入了掌中。他看了一眼,手掌里全是一片殷红。

从离开济`南之后,他就觉得身体不是很好,上回在胶`州还吐了一次血。但他知道自己此时不能倒下去,若是此时自己倒下去了,也就意味着随他而来的正红旗与镶红旗都要葬送于此。

“杀!”他声嘶力竭地喝了一声,然后突然间眼前昏花,只觉是天旋地转,人也在马上摇摇欲坠。…,

那戈什哈反应得快,赶紧扶住他,但岳托已经软绵绵地无法坐直了。他惊呼了一声,岳托回过神来,厉声道:“不要惊怪!”

他坐直身体,喘了两口气:“下令,全军……出城!”

这个命令传到那些入城准备大杀特杀的建虏耳中,让建虏惊讶不已。片刻之后,便有一个牛隶章京赶来问道:“旗主,为何出城,咱们进来,不是为了粮么?”

“是为了粮,但这既然是一个陷阱,你以为……俞国振会留下粮食给我们么?”

岳托惨淡一笑,他心中暗恨,自己还是太小瞧俞国振了。自从玛瞻中计之后自己就处处被俞国振牵着鼻子走,每次看起来有办法摆脱,但结果却是掉进一个新的陷阱!

“不要出城,不要出城,占着……半边城,不要硬攻……”他喃喃地说道。

那个牛隶章京也看出岳托的情况不对,他的命令,根本是前后矛盾。他有些迟疑,而在岳托身边的长子罗洛浑也愣住了,他扶住岳托:“阿玛,你方才说是退出城……”

“方才我思虑不周,不能退出,要让俞国振以为我已经中计了。”岳托这个时候虽然头昏眼花,但抛却杂念之后,他用手摸了摸脸,将方才咳出的血抹在自己的面上:“俞国振对我如此热情,我总也得给他一个惊喜,方才对得住他的步步算计!”

罗洛浑年方十六,初从军伍,跟着父亲入关,原以为和族中传说的那样,他们所到之处,明人望风披靡,他们只要抢夺财物就是。

结果他猜中了开头,却没有猜中结局。

最初时倒是顺利,在京畿附近横行,还听说自己的“叔祖”多尔衮杀了被视为大明柱石的卢象升,另一个他们满清多年宿敌孙承宗老东西也被活活勒死。但进入山`东之后情形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原本唾手可得的济`南城煮熟的鸭子都能飞掉,接着步步为人牵鼻而行,到现在,叔父玛瞻阵亡,自己的父亲也变成了如此模样!

他心中惶急,因此抱着岳托的胳膊,只怕自己一松手,阿玛就倒下去再也站不起来。

消息传了出去。不一会儿,和硕图便赶了来,不过这时,他首先见到的是罗洛浑。

站在一间民宅前的罗洛浑,一脸都是惶然无助。看到这一幕,和硕图心中一凛:“大将军身体怎么样?”

“阿玛累了,正在休息。他说……请和硕额驸暂时将兵马收拢来。好生休息一会,注意防守,勿给明军可乘之机。”

“这是何意?”和硕图愣了。明知中计,那么现在他们最重要的,不应该是离开此地。赶紧去下一个目标么?

“阿玛没有说……”

和硕图皱着眉,在门前想了好一会儿,他也是军中宿将,若此刻是他领兵,毫无疑问会立刻远遁。他相信,岳托不会看不到这一点,除非……

“我要见大将军!”想到一件事情,他伸手将罗洛浑推开,大步就向里走去。

罗洛浑倒没有怎么拦他,这让和硕图有些意外。他还以为命令是罗洛浑假传,而岳托本人已经彻底倒下了呢。

进了屋子,一盆火烧得屋子里暖洋洋的,让人额头都要出汗。和硕图沉着脸向里望去,在一张明人的床上。岳托半躺着一动不动。

“旗主!”和硕图呼了一声。

“和硕图,你来了……外头没出什么事吧?”…,

“没事,旗主,你的身体?”

“我的身体也没有什么大碍,不过是一时发冷。”岳托叹了口气:“不服老不行了……无怪皇叔要用叔王他们,我们毕竟年纪大了。若从咱们大清的情形来看,我们……都得被取代啊。”

和硕图此时哪有心听他说这些事情,他担心的是如今的局势。因此不耐地道:“旗主,既然明知亭口是一个陷阱,为何还不离开?”

“这是一个陷阱,但是……为何这个陷阱不能为我所用?”岳托狞笑起来。

他突然大笑,让和硕图心中又是一凛:莫非大将军真的心迷糊了?

“俞国振的意思,大概就是要将亭口镇当块肥肉,让我欲罢不能。为了让我上钩,他还让城不设防,看起来,只要我们大军入城,就可以占得此处,夺取粮库,逼他正面决战。他也太小看我了……我已经连上了两次当,怎么还会上第三次?”

“大将军的意思?”

“你来得正好,此事也唯有你办我放心,你派精锐,于各处堆放易燃之物,俞国振只想着在亭口引住我,好让我耗尽粮食,但他却忘了,只要除掉他,甚至只要重创他的新襄兵,这大明到处都是我们的粮仓!”

听得他这样说,和硕图顿时惊觉:“纵火焚城?”

“正是,我要这个亭口有何用?我看亭口都是明人的木板房屋,而且街巷极窄,只要风向合适,再同时引燃多处,那么转眼之间,这亭口镇就将是一片火海!”岳托又大笑起来:“俞国振好算计,他的新襄兵火器犀利善于巷战,故此都散布于各街巷之中,若是四面都是火,你说会怎么样?”

这个描绘,让和硕图精神大振!

俞国振想要巷战,却忘了他们旗丁根本不是为了来占城夺地,而是抢一票就走,他们放把火跑了,自然啥事没有,而俞国振就算没有在火中受重创,接下来也免不了受弹劾!

让明国的文人来收拾俞国振,这是远谋,至于近计,就是要引俞国振入亭口,若是能将他一起烧死,那么就大善!

“所以大将军在这等俞国振入城?”

“正是……让俞国振入城,然后咱们出去,也不必急着走,就在城外等着他。只要能击败俞国振,哪里还怕咱们没有粮食?”岳托轻轻咳嗽了几声,脸上泛起兴奋的潮红:“但此事需得谨慎之人去做,免得为其发觉……我不敢交给罗洛浑,就等着你来!”

“是,大将军!”和硕图当真是心悦诚服,即使是在这样不利的局面中,岳托不但没有灰心丧气,而且还能反手一击,将不利变为有利!

他可想而知,当火起之时,这场大战仍有变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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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四、火临亭口足妖怪(四)

“建虏果然奔袭亭口,现在已经入城了。”

俞国振一脸轻松,虽然也是兼程赶往亭口,但因为张正带着两千骑先去了,他带着步卒随后,并不是很赶。

只要跟住建虏,让其不得安生,那便足够了。

“若是我军与敌军兵力相当,我们便完全可以正面决战,用不着打得如此辛苦了。”茅元仪有些不甘心:“就是如此,只怕建虏右翼军我们也不可能一口吃尽。”

“若我带着六七万军——甚至只是两三万军来山`东,当先要和我们正面决战的,只怕就是朝廷的官兵。”俞国振道:“今早接到的消息,朝廷里有人正在弹劾我呢。”

“哦?”

“罪名是跋扈不法,擅专杀戮,聚敛生事,扰名过甚——倒是没有说我图谋不诡的,大约是觉得会安太远,若是真得把我弄得性起造反,他们少不得一个逼反俞某的过错吧。”

谈起此事,俞国振倒没有多少生气,因为这是难免的,树大招风,这世上总少不得自己不做事还看不得别人做事的家伙存在。

“是谁?”茅元仪眉头耸了起来。

“某位御史,据说是接到了百姓告发,因为别人畏我权势不敢出声,他却铮铮傲骨……我在京中的人手查了,他背后是田国亲。”

“田贵妃?”

“少不得咱们这位贵妃娘娘去吹枕边风。”俞国振噗的笑了起来:“不知死活。”

他的话语可是对贵妃殊为不敬。但茅元仪同样如此:“这娘儿们也敢干预朝政!主公在各地为天下打生打死,他们坐在宫中醉生梦死,却还敢对主公指手划脚!当今天子倒是个不喜后宫干政的,她定然会弄巧成拙!”

俞国振摇了摇头。没有继续说此事。

他心中并不这样认为,崇祯确实不准后宫干政,可是若不是周皇后管得紧。田贵妃、袁贵妃,只怕都会伸出手来。而且。崇祯此人疑心重,田贵妃只要成功挑起他的疑心,便足以给自己今后找不小麻烦了。

田贵妃的报复来得倒是快,想来田常死的消息已经传入京中,虽然没有任何证据,但是田家还是把帐记到了他俞国振头上吧。

这一点俞国振倒还是冤枉了田家,田皇亲暗中指使一个毛头御史攻击他,并不是因为确认田常的死与俞国振的安排有关。只不过是田常的随从中活着回京城的描述了新襄与会安的富庶。其中新襄“机械轰鸣,日产铁器无数”,会安“原野广阔,土地极肥,良田百万倾”,这让田皇亲动了贪念。

他倒不一定要扳倒俞国振,但先在京城中造出声势,然后派人去向俞国振示好:你这麻烦我能解决。新襄的工坊会安的田地,拿点出来分润一下,保你安然无事。

谈话之间,他们便可以遥望亭口了。这个时候,又一批亭口镇里出来的信使赶到。带来的消息让俞国振有些惊讶:“建虏一半入城,另一步在城外扎营,看起来是疾驰一夜甚为疲累,故此要暂且休息然后再战?”

茅元仪顿时也警觉起来:“果真如此?”

信使点了点头:“张团正让小人禀报的便是如此,他还说,建虏行动似乎有些不妥,因此建议官人先勿入城,在城外接应。”

“若是建虏大举进攻,他撑得住么?”俞国振问道。

“没有问题,我们修了六层街垒,借助楼梯可以轻易自屋顶间转移,若是建虏大举进攻,多撑至官人来援绝无问题。”…,

使者这番话让俞国振放下心来,张正这人话语不多,平时因为目无表情而被田伯光背后称为“光板脸”,但向来说一是一。他说能撑住,那就是有绝对的把握,而不是能力不足说大话。

让使者去休息之后,俞国振向茅元仪道:“建虏似乎有些反常。”

“反常必妖!”茅元仪道:“难道是给主公耍怕了,故此停着不动,静观其变?”

俞国振并不认为有这么简单,他想来想去,也想不明白建虏这样做究竟是为什么。

“难道说……建虏内部出了什么变故,比如说,岳托的身体不大好?”茅元仪又道。

他倒猜中了三分,若是岳托的身体好,岳托绝不会偃旗息鼓,而是会不停攻击虎卫的街垒,只要是驱使那些杂兵去攻,就算损失大此,他也绝不会心痛。但他身体不适,又不放心将兵权交与别人,便只有暂时隐忍。

不过他料想,俞国振是不会放弃这样的机会的,亭口镇应该是俞国振预设的战场,在这里他有着周全的部署,难道还有比这里更合适的决战之所么?

“张正说的不错,如今不知道建虏什么打算……最好的办法就是以不变应成变,反正时间拖下去对建虏不利,他们的粮食不多了。”

俞国振思考了好一会儿,最终决定采用比较保守的应对方法,张正既然撑得住,那么由张正暂时发挥吧,自己还是作为机动兵力留在城外较好。

在俞国振对于兵法的理解当中,机动兵力乃是关键时候使用的决定力量,手头上有兵,心里就不慌,遇到问题也可以从容应对。

他们的谨慎,让虎卫避免了此次大战以来最惨重的失败,甚至可以说,就是俞国振本人,也避免了与亭口镇同时毁灭的命运。

休整到了下午五时左右,岳托已经缓过气来,听得探马来报,说是看到大队虎卫步兵出现在亭口外,但却没有继续前进,而是就地挖沟掘地构筑阵地,他便知道,自己的打算落空了。

“俞国振看破了我的计策?”他心中暗想,但又觉得不可能,若是俞国振看破了,应该将城中的人撤走,或者干脆就是抢占上风头,先放一把火。

若真如此,那么他这次如意算盘就要要血本无归了。

“旗主,这样拖下去也不是办法,如今军心不稳,下面的奴才们都不知道该做什么。”和硕图见他仍然在犹豫,便催促道。

建虏屡屡吃亏,到现在更是折了一位辅国公,甚至连尸首都没有抢回来。而岳托也放任他的弟弟遗骸不管,反倒在此睡起大觉,人心惶惶之中,少不得传些浑帐的话语。他们虽然背着头目,可和硕图还是听得了好几次,因此便向岳托催促道。

“好,你传令下去,各处同时举火,外边之人,将城围住,休得走脱一个。我们全军出城……一刻钟之内,所有人必须都到城外!”

沉吟了一会儿,岳托终于痛下决心。

亭口镇两面环水,唯有东面和北面为陆,因此,建虏只要堵住这两处门,整个镇子就再无出口,当东面北面火起之时,正值东北风大兴,转眼之间,烈焰腾空,整个亭口镇,便陷入了一片火海!

火焰吞噬着它们能接触的所有易燃之物,在这傍晚的时分,让整个天空都变成了红色,它让亭口镇象是一座萨满的祭坛,正向着不知何处的邪神,献祭着血牲!…,

望着火焰腾腾而起,岳托仍然有些不满足:“这是玛瞻独力攻破的第一座城,那么就让他带着这座城离开,还有击杀他的仇敌。只可惜,俞国振没有完全上当,否则,再带上他,还可以给扬古利送份大礼!”

和硕图向着岳托挑起大拇指,其余旗丁,也个个大笑,只觉得多日来憋闷在胸中的一口恶气,终于得舒展!

正在安营扎寨布置工事的俞国振,猛然挺身站起,盯着亭口镇的方向,用力挥拳,重重击打了一下自己的胸膛!

他扎营之处,离亭口不到五里,因此能清楚地看到,亭口上空冲天的火光!

这绝对不是他与张正预先订好的计策,这只证明,亭口镇出了他计划之外的巨大变故,而且,俞国振隐约感觉,这个变故,对他极是不利。

“亭口……亭口和我们襄安一般,到处都是木屋?”他招来一个到过亭口的侦察兵,急切地问道。

“确实都是木屋!”那侦察兵也明白这意味着什么,脸色发白地道。

“该死……我为何会疏忽了这一点!”

俞国振大骇,不仅是他,茅元仪同样变了脸色。

水火无情,水火之计也是冷兵器时代最恐怖的武器,俞国振与茅元仪在定计时,因为考虑到虎卫强大的火器优势,却忘了这两项最原始的武器!

“传令全军,立刻整队出去,一定要……一定要……”

俞国振说到这,声音有些不稳定,火海之中,可是他的两千虎卫精锐,即使现在虎卫总算达到了二万出头,这两千都是他无法承受的损失!

而且,他此次北上,手中真正有战斗力的,也就是七千人的虎卫,若一次折掉三分之一,不仅战斗力受损,对于其余虎卫来说,士气也会受到沉重打击,接下来的仗,他几乎就没有办法打了!

但他带着现在手头上的两千人去救援?

岳托定下这纵火毒计,安能不考虑到救援问题?他必定是会派人守着城出口,不令城中人出来,然后自己再带大军围城,防备有人来援!

有四千人,他敢在镇子里与建虏展开巷战,两千人,在城外与建虏野战?

虽然他的火器优势很明显,但对方人数优势更明显,现在在他的营地之中,依托着各种工事,建虏来攻他根本不怕,但若是到城前去与六七万建虏决战,那根本就是送死!

此时当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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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五、天假谶语专其雄(一)

“此时当如何是好?”

俞国振是关心则乱,而张正则是为自己无法完成任务而懊恼。

俞国振并未亲自到过亭口镇,故此意识不到,这里密集的木制建筑会成为致命的危险,从这一点来说,他有疏忽的责任,责任却并不大。

真正责任重大的是张正。

他能够完美地执行俞国振的命令,却缺乏一点主动

,故此,他到亭口镇后,他将所有的一切都安排得甚为完美,却没有想到,他亲眼看到的这些木屋会成为敌人利用的弱点,而且一但被利用,就意味着战局的逆转!

他的反应还是很快的,火势一起,他立刻就明白,因此传下令去,收拢人手,将散布于各处的虎卫都召回来。而虎卫也不是傻子,绝大多数见火势大,便开始向后撤,唯有少部分陷入火海,无法脱



但随着火势的蔓延,他们目前避火的地方,也渐渐不安全了。不过虎卫的纪律

,让他们面对大火也未曾妄动,只是等着张正的决断。

“入水。”张正想了好一会儿,也没有想到如何反败为胜。

他知道这么大的火,建虏必然不会让他轻易从城中脱困,那么东面和北面,都一定是群敌环伺,故此,他选择了南面的胶莱水。此时正是正月,天寒地冻,跳入水中固然能躲避大火,却绝不是件舒服的事



若换了别的部队。可能还要想一想,不到火焰近

,不肯跳入水中。但虎卫对于命令是坚决执行的。转眼之间,张正收拢住的近两千虎卫就都进入水中。张正见还有几十匹马,便令将伤病抬上马,自己当先淌水。沿着胶莱新河,向着东方而去。

张正艰难地在齐腰深的水中跋涉。他知道这一段的水比较深,必须再往上游一距离,约是三百米左右,才有河中的沙洲,可以让他们从中涉水,逃到胶莱新河对岸去。

但建虏不可能这么轻易让他们逃走!

虽然城中火势极大,建虏却没有放弃对虎卫动向的监视,他们也无法入城。可是可以从两侧监视水上的动静。当虎卫一进入水中,他们便已经发觉了,顿时呼啸而来,沿着河岸开始追击。

“快!快!”

张正奋力在水中挣扎,时不时有虎卫摔倒,同伴便伸手将之拖起。他们知道,建虏就在

后三四百余米处狂追,如果他们慢了。便会成为水中任建虏

杀的活靶子!

但人在水中蹒跚,怎么快得过在陆上的奔马?

“二零三队,随我

后,二零五队,交替掩护。其余人继续!”张正意识到这一点,立刻下令道。

所谓的

后,就是留在后面吸引建虏的火力。他们跳入了水中,

上的火药早就打湿了,哪里还能对建虏造成有效伤害!张正的意思,无非就是要用自己来给同伴争取活的机会罢了。

在大明官兵争先恐后将同伙推出去

后,而自己抢先逃跑的时候,也唯有俞国振的虎卫,才勇于牺牲自己来掩护同伴。张正这声命令一下,顿时有人上来揪着他的衣襟:“你想当虎卫第一个阵亡的团正么?我们这些营正、队正还没有死光,什么时候能轮得你来

后?”

张正一把掀开他的手:“把他拖走,这是军令!”

“军令”二字一出,在虎卫当中,就意味着不容抗拒!

那名营正看了张正一眼,然后敬礼:“我定然会取下岳托的头颅送你!”…,

军令一下,两个队的虎卫留在了后头,他们并非没有恐惧,可这个时候,恐惧没有用处。

因为冬天的缘故,他们

上没有再着铁甲,厚厚的棉衣在某种程度上也是装甲,只是棉衣入水,顿时吸饱水,变得既沉重又碍事。眼见建虏已经到了水边,一阵乱箭向他们抛

过来,虽然因为隔得还远,伤亡并不重,可张正知道,建虏接下来也会择沙洲入水,就近

击,然后渡河追杀!

“今

我犯了大错,我原本就该想到,木屋极易引燃,虽然原以为岳托是要占城而不会毁城,可建虏发起疯来,原本就不该以常理去推断!”张正位于队伍最后,他用手护住自己的脸,感觉到剧痛从手上传来,他咬紧牙,忍着痛,一步步向水中更深处行去:“若是我……我能活着回去,定然吸取此次教训!”

“扔了东西,游过河来!”

张正心中正在暗暗发誓,却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就在远方响起。

“小官人!”张正顿时反应过来:“是小官人,他何时过的河,他在河对岸接应我们!”

俞国振确实在河对岸接应张正等人,发觉亭口镇火起之后,他最初想的是突破建虏之围,将张正救出火海,但旋即一想,这样做未必能有效果,反而会让自己也陷入苦战。

这个时候,茅元仪拾漏补缺的作用便体现出来了,张正等人是当局者迷,俞国振是关心则乱,茅元仪则能比较冷静地分析

形。他在第一时间便向俞国振提醒:建虏围了两个方向,俞国振唯有向西或向南,走水路逃离亭口镇的火海。

而这其中,河浅多淤塞的胶莱新河,又最为可能被选为逃遁方向!

因此,俞国振命令全军舍弃营寨,不能携带的笨重物品立刻销毁,在最短时间内渡过胶莱新河,来到南岸接应张正,他们与建虏的追骑几乎是同时达到岸边,见到如今

形,立刻向张正高喊。

一边如此,一边还在河这边架起火炮,开始向着猬集于河畔

击并准备入水追杀的建虏轰击。在这关键时候,炮兵也将自己的实力超水平发挥出来,一炮过去,便轰中建虏最为密集之所。顿时残肢断臂横飞,猖狂得意的建虏纷纷惊呼而退。

这一缓之机,绝大多数虎卫都被救过了河。

岳托亲临胶莱新河之畔。遥遥望去,只见对面已经燃起了几十个火堆。穿着军服的新襄兵正忙碌地布置防御阵营,他冷笑了一声,但也知道,在对方犀利的火器之下,自己想过河追杀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此次大战,应该到此为止了。

岳托不愿意再与俞国振纠缠下去的一个很重要原因,是不知道俞国振还有多少援军。直到现在,他估计中俞国振还应该有两万兵力左右。而河对岸的应该是这两万多人中最精锐的部队。经过亭口镇之挫,对方一时也无法再追上来,因此他可以从容回师了。

建虏们的叫骂已经远去,张正裹着厚毯,坐在火边,

上却依然觉得冷。

一碗姜汤被端到他面前,他毫不犹豫地接过来,正准备喝。却发现端来姜汤的人是俞国振。

“小官人!”

他立刻站了起来,便要行礼,只不过他

上除了裹着的毯子外什么都没穿,一站直行礼,立刻赤条条的。俞国振不满地瞄了他一眼:“急什么。现宝吗,小豆丁一般的家伙,也敢在我面前露?”…,

原本士气有些低沉的虎卫们顿时哄然笑了起来,就是吃了败仗后仍然面无表

的张正,这个时候也不

面红耳赤,手忙脚乱地用毯子又将自己裹紧来。

“官人,我的错,我未曾发觉建虏会用火攻!”张正大声道。

他这一句话,让众人都沉默起来,倒是俞国振,微微一笑:“错的何只你一个,你没有发觉,我可不也未曾想到建虏会放火么?”

“而且,与你一起进亭口镇的有两千虎卫,不是没有任何一个人提出,建虏会放火么?大伙都错了,只道是我定下的战术,大伙都去执行便是,其中就算有什么我未曾注意到的地方,大伙也以为是我故意卖出的破绽……呵呵,这其中我的责任最大。”俞国振扬声又道。

张正脸色大沮。

他知道,这是俞国振主动将责任揽去,在某种程度上,是为了维护他,保护他作为一线指挥官的形象。俞国振没有入镇,不知道镇子里房屋拥挤,那些古老的木屋原本就是极易燃烧的,而建虏放火又放得

险,因此火势蔓延极快,甚至连拉倒房屋形成隔离带的时间都没有。俞国振越是不批评他,他心中就越是懊恼。

不过他也不是那种一击便倒的废物,他在沮丧之余,也暗自发誓,今后定然要吸取教训,绝不再犯同样的错误。

“轰!”

就在俞国振

再说什么的时候,突然间听得一声巨响,随着这声响声,大地都震动起来,一团浓烟升起,直冲半空。俞国振站直

,向着浓烟冒处望去,“哼”了一声:“想捡我们的便宜,哪有那么容易的事

!”

“这是……”张正不解地问道。

“咱们急着赶来接应你们,便将随军的一些物资留在营寨之中。”茅元仪略有些得意地笑道:“我料想以建虏之贪,绝对不会放过捡便宜的机会,便向主公建议,将拖动不便的两门重炮和火药,都留在营里,再佐以地雷,建虏不去捡便宜倒还罢了,去捡便宜的话……哈哈,想来会很有趣!”

“不知建虏受到什么样的损害……若是能将岳托炸死,那是最好不过的。”张正恨恨地道。

俞国振也笑道:“那是自然,若是能将岳托炸死,剩余的仗就好打了……建虏这右翼军,我们即使不能全吃了,再消灭个一两万人总不成问题!”

“过不了多久,侦察兵应该就会来禀报建虏的损失状况了。”茅元仪道:“主公,以老朽愚见,与建虏右翼军之战已经打得差不多了,剩余的,便是如何收拾多尔衮。”

“岳托乃宿将,可比多尔衮难对付,若是多尔衮给我们

到今

地步,绝对想不到以火攻逆转战局吧。”俞国振点评道。

因为张正这两千虎卫

体都需要休息,而俞国振带来的虎卫也是跟在建虏

后疾行,早已累了,所以俞国振的计划中,也是暂时休整一段时间。但片刻之后,当侦察员回来急报时,俞国振的眼睛里再度闪起兴奋的光芒。

“岳托真的……被炸了?”他大声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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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六、天假谶语专其雄(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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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俞国振将张正接应过河之后,岳托便知道,自己此次计策虽然重挫了虎卫士气,但毕竟没有给虎卫真正沉重的打击。

而俞国振的部队出现在胶莱新河之南,也就意味着他放弃了建了一半的营寨。那营寨中多少会有些辎重留着,特别是粮草、武器,岳托便领着亲兵,亲自前去察看。

他也希望通过察看虎卫的营垒,找到更多的应对这支横空出世的强军的办法。

俞国振带来的虎卫不过是两千多人,因此营寨占地并不大,但四周却都挖出了壕沟。建虏斥侯虽然摸了进来,所看到的也只是井井有条的摆设,按着岳托的命令,无人敢乱动这里的东西。

“粮食有没有?”岳托最关心的是这个。

“禀主子,有大米,不过数量不多,与大米摆在一起的,还有这个。”侦骑拿出了两个罐头奉上:“奴才不知是何物,但既然与大米放在一处,应当就是吃的。”

新襄的钢铁产量虽然受到矿产资源的制约,已经达到了瓶颈,但是生产出来的马口铁很重要的一个用途,就制造军用罐头。与民用罐头多采用玻璃罐不同,为了适应行军需要,军用罐头都是镀了锡的马口铁,而且新襄的马口铁因为炼制成本低廉的缘故,甚至通过荷兰、西班牙商人反销至欧洲。打得如今欧洲最主要的波希米亚马口铁打不起头来,从而成为新襄外销铁器中的一贡重要收入来源。岳托没有见过军用罐头,但他认得汉字,看懂外头印着的字。便令人用短刀将盖子掀开。

一股浓郁的阉肉味扑鼻而来,为了延长保质期,这种军用罐头可没有少用香料。那打开的旗兵忍不住用刀穿上一块肉尝了尝,向岳托道:“主子爷。是肉,是……猪肉!”

新襄的养殖业,随着玉米、土豆和红薯等的推广种植而迅速发展,这三者都是相当好的饲料,特别是玉米。因此,新襄、会安在崇祯十年时是出栏了生猪一万五千头,而在刚刚过去的崇祯十一年,这个数字扩大到了可怕的八万多头——虽然此时每头猪能提供的肉不过是两百余斤。可是总供的猪肉量也达到了近二千万斤。整个新襄体制之下,人口总数不足六十万,平均下来,每人有三十斤猪肉,再加上数量同样可观的牛肉、鸡鸭鹅肉,新襄能够保证每个新襄的百姓,都有比较充足的肉、蛋供应。

而身为优先照顾的虎卫,更是不缺肉食。哪怕是行军途中,他们也不用象着此时官兵或建虏一般,用豆豉和醋布充当菜肴。肉罐头、菜罐头、果罐头,只要能吃的,就能做成罐头。甚至于有些虎卫听到罐头二字就变了颜色。

一次两次吃这样放了浓重调料的罐头,那是美味,就比如此时的岳托,在确认罐头无毒之后,身为正红旗旗主,他当然优先享用这种好东西。一边吃,他一边道:“新襄兵竟然有这么多这种东西,无怪乎作战勇猛军纪森严……只不过他们怕是吃不得苦吧。”

“哈哈,果然是好东西,只可惜数量还是少了,便是一人一个也分不够……”和硕图也笑道。

他们在亭口镇破了俞国振的计,还夺了虎卫的一个营寨,又有这许多收获,自然可以嘲笑一番了。…,

“瞧瞧还有什么好东西。”岳托吃得心情大悦,也来了兴致。

倒不是真正因为好奇,这其中还有窥看新襄虚实之意。虽然建虏也尝试让那些汉奸帮窥探新襄的虚实,但一来路途遥远,二来新襄的户籍制度比起大明更为严格,至少新襄没有隐户,所以外来人都很容易被监视,便是重要的民生工坊都无法接近,更别提虎卫的基地了。

从方才的罐头里,岳托便可以判断出,虎卫的待遇非常好,因此士气极为高昂。这与那些又穷又饿的大明朝廷官兵不一样,这个发现,令岳托心中其实极度不安。

在遗弃的营寨中,很快他们发现了两门大炮。

这一路上虎卫的短炮给岳托极大的震动,这种灵活方便、射程又不近的火炮,实在是陆战利器,而且虎卫习惯将一二十门炮集中使用,一但轰击下来,便能造成巨大的打击。因此,当发现这两门更大的火炮时,岳托当即来到近前想要查看清楚,弄明白虎卫的火炮与大清的红夷炮有什么区别。

然而就在搬动火炮时,当火炮一抬起来,底下压着的一个弹簧弹起,引发了一个机关。

紧接着便是轰响,整个充当库房的营帐顿时飞上了天,岳托离得稍远,没有真正炸中,却也被冲击波掀了起来,重重摔落在地。还不等他清醒过来,炸飞的碎片中有数块穿过他的甲片,在他原本就已经虚弱了的身体上重重一击。

埋地雷对于建虏来说,并不陌生。戚继光便在蓟州发明过“钢轮发火雷”,而明朝官吏也习惯在打不赢的时候,于官府大堂之下埋官亭炮或公署炮,贼人得意洋洋往公堂上一坐时便引发爆炸。但是,象虎卫这般使用弹簧为击发引信的,却绝无仅有!

而且明官府用的火`药威力实在有限,一般埋藏的不谨慎,也容易被发觉。虎卫则不然,如何使用地雷,在虎卫里是步兵所需要专门掌握的进阶技能,最优配方和颗粒化的黑火`药,威力也胜过建虏以往所遇。这一炸之下,除了岳托之外,别的正红、镶红二旗的将官,也颇有伤亡!

更重要的是,原本就因为生病和连续作战而虚弱的岳托,在被炸之后,便陷入了昏迷之中!

和硕图临时接过指挥权,他也是宿将,在确认岳托伤重难以苏醒之后,当机立刻,放弃再与俞国振进行纠缠的想法,立刻挥军西撤!

“原来只是生死不明!”

在得到确认的消息之后,俞国振的欢喜少了一半。岳托暂时生死不明,但建虏的撤离还是井然有序,他本来想在亭口多牵制建虏几日,更多地消耗建虏物资的打算,终究还是落了空。

“建虏南至山`东,原本就水土不服,咱们抓着的俘虏里,不是有人说岳托身体已经不适了好长一段时间么?”茅元仪道:“此次重伤,料想岳托也只是苟延残喘,拖不了多少时间。”

“以茅先生之见,我们继续追击?”

“不可,咱们也是强弩之末了。”茅元仪摇了摇头。

虎卫确实也是强弩之末了,除了留在高密安置那数万百姓的千人,其余人都是辗转作战,而且不少人甚至是刚刚万里海波过来,还没有怎么休息便投入了战斗之中。加上连番大战,虎卫的物资消耗巨大,也需要进行补给。

“接下来的事情,就只能交给李青山李明山兄弟了,咱们回高密,在那休整补给,准备下一场大战。”茅元仪想到这,便建议道。…,

“也唯有如此——但愿他们兄弟能做得好些。”俞国振点了点头。

“他们熟悉附近情形,我在亭口得他们帮助颇多,想来不会有什么问题。”张正道:“只是……还有一事,恐怕小官人也得考虑。”

“何事?”

“亭口的百姓。”

这话让俞国振默然,确实,因为专心于战事,他把这个也给忘了。

与此同时,自小生长在亭口的杜建功在远处遥望着亭口镇,颓然跪在地上,用手奋力捶地:“早知如此,就不该离开亭口,不该听那群人话的!”

“不听人家的话,你此刻就看不到亭口的火了,建虏早就将你杀了。”旁边的一个汉子抱着胳膊,嘴里叼着一根草茎,“呸”了一声道。

“就算被建虏杀了,总也是死在自己家中,如今亭口烧成这模样,不用问,我的家肯定没了,我一家老小,这个冬天怎么过?”

“挖地窝子,搭窝棚,总要熬过去……而且,那伙人嘴上说是登莱兵,我却不相信,你见过官兵有那么好言好语的么?”抱着胳膊的汉子冷笑道:“他们的服饰,还有不少人是和尚头……我知道他们!”

“咦?你知道他们?”

“南海伯他老人家的新襄虎卫,前年……大前年我在京畿时见过,当时他们奉旨勤王,我恰好在京畿,被建虏抓着,是为他们救出来的。”那抱着胳膊的汉子道。

此话一出,杜建功大惊:“怎么从不曾听老哥你说过?”

“没有路引,跑到京畿去原本就不是什么好事,说什么?”那汉子叹了口气,脸上全是懊恼:“只恨当初我蠢了,南海伯原是招人去新襄,我却傻乎乎舍不得家里的婆姨和娃儿——结果婆姨娃儿都没了,却盼来了建虏,这贼老天的,原以为是不给咱们活路了,虎卫却来了……”

“武老哥,你这是什么意思?”杜建功一愣。

“俺也是家破人亡了,如今建虏烧了亭口,就是想卖气力也没得个地方……干脆去新襄投靠南海伯吧,这身气力,总不至于饿死。”武老哥叹息道:“杜兄弟,我料想虎卫定然会来安置赔偿,我若是你,便不要什么赔偿,只求能去新襄了!”

类似的话,可不只在一处响起,只不过大多数人不是咒骂虎卫,便是咒骂建虏,总之,极少有人会相信,他们的损失还有人进行赔偿。(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四五七、天假谶语专其雄(三)

无论武老哥将新襄说得如何天花乱坠,杜建功先想到的,仍然是他在镇子上的屋子。

他家在亭口镇住了五代,老屋已经是祖宅,不去看看,如何能安心!

当他跑到镇门口时,看到的已经不是记忆中的那座小城。

满城的大火不仅烧掉了民居,城头的望楼之类的建筑也被引燃,而且在高温烤炙之下,城墙多处开裂。

门洞大开,摇摇

坠,便是从底下经过,也让人担心会不会垮塌。

在城门前已经聚了不少人,杜建功估计少说有几百,都是不放心家里

形躲到近处的,但他们大多被人拦在了城门前。

拉住他们的正是虎卫。

俞国振亲自站在门前,在他

后,就是石灰标的线。一排虎卫举着火枪着在前线,枪口对准正拥来的百姓。

普通百姓是极为复杂的,俞国振从不以为,就凭着自己几句大话或者一两件善举,便能让所有百姓都对他心悦诚服。一定的制约与限制,能够让百姓不会太过盲目。比如说此刻,若是不用火枪,只是靠着劝说,百姓早就冲开封锁线闯入城中,然后就是在废墟中翻找抢掠,甚至会演化出杀人之类的行径。

“你们这是做什么,我们要进去,我们要进城去!”有人嚷了起来。

“城里尚有余火,此刻入城并不安全,而且为了避免有人哄夺财物,须五人联保。方可进城。”有虎卫拿着一个铁皮喇叭在高处喊道。

这话倒是提醒了某些人,当下便有人嚷道:“亭口镇便是你们这些南方佬来了才烧的,谁知道是不是你们烧的,却赖到女真人

上,让我们进去……”

这起哄者一带头,顿时就群

汹汹直来,人们开始扑向那条封锁线。百姓的

绪一但被煽动起来。便象是亭口镇里的火,燃得快传得也快,俞国振目光猛然凝结。他举手示意。顿时,一排虎卫对天鸣枪,轰的火枪响。让头脑有些发晕的百姓们顿时呆住了。

“再说一遍,要进去可以,需要得五人联保,再由我们的人统一带队,只能在自己家的废墟中翻寻财物。若有乘乱抢劫者,以军法处置。”俞国振夺过喇叭,冷冰冰地道:“这是战时!”

“你是什么玩意,凭什么说这大话!”

那在人群中起哄的,原本就是混混,方才被吓住了。但看到一排火枪都是朝天鸣响,于是又嚷道:“他们不敢伤人,诸位别被唬住……”

俞国振猛然向那边一指:“老牛!”



边警惕地望着的齐牛顿时象头真正的牛一样冲了过去,顿时撞飞了几人,然后在人群之中。将一獐头鼠目之辈揪了过来。

很久没有亲上战场展示自己的武力了,现在却只能用在对付这种小混混上,齐牛多少有些不甘心,下手也有些重,那混混嗷叫不止,口中不停咒骂。

“斩!”

俞国振做了一个手势。

血冲上半空。人头落地,周围鸦雀无声。

俞国振一直认为,真正的百姓,要在田里按着四季轮换劳作,要在工坊里按照规格忙碌,他们都是知道秩序重要

的,只要提醒他有秩序存在,他们中绝大多数都会乐于遵守,因为他们明白,唯有在这秩序之下,他们的权益才有保障,他们的收获才有可能。

唯有流氓无产者,才会仇恨一切秩序。他们可以利用却绝不可重用,他们能成为先锋,但在事

结束之前就应该彻底消灭。…,

农村里的流氓无产者,就是那种二癞子懒汉,城镇中的流氓无产者,就是街头的混混无赖。这些人每每缩在百姓当中,挑事起哄制造纷乱,然后混水摸鱼。他们的共同特点,就是游手好闲偷鸡摸狗,不愿意通过自己的劳动和勤奋来改变生活,而一心只想着飞来横财。

这种人是社会的毒瘤,他们单个为恶,虽然比不上贪官污吏,但从群体而言,则与贪官污吏一般,都是寄生在那些用自己勤劳和汗水种出果实的劳动者

上的蛀虫。

俞国振一直对流寇没有什么好感,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流寇就是这种流氓无产者裹胁百姓的产物。嘴里叫嚷着替天行道除暴安良,实际上却干的是杀人放火损人肥己的勾当。

这当众毫不犹豫的诛杀,顿时让所有人再度安静下来,那些被挑起的怒火与贪

,也为之一清。

“我们每百人一组入城,只要能找出五人联保,相互证明

份,便可以我派出的人手带领下进去。”俞国振冷静地道:“现在开始登记……谁第一个?”

“小人来!”

原本俞国振以为会冷场的,却不曾想他话音刚落,人群中便有一人应声道,然后,一个只穿着薄薄衣裳的汉子走了出来,他到了俞国振面前,先是跪下磕头:“小人武晋,谢过南海伯救命之恩!”

俞国振没有想到,竟然会有人认识自己。

他目光一凝,看着跪在面前的这个汉子,不到三十岁,骨架粗大,但却极瘦,面色枯黄,那是营养不良的后果。他问道:“你认识我?”

“小人大前年在京畿被建虏所掳,若非南海伯,小人早为异乡之鬼矣。只是当初小人心里挂念家中的一点薄产和家人,不曾依南海伯之令去新襄。不意今

又能见南海伯,实在是,实在是……”

武晋说到这,声音有些发颤,显然是真的很激动。俞国振微点了点头:“你起来吧,既然见过我,便应该知道,我不喜欢跪拜——你家人还好吧?”

他温声相问,那边武晋却失声痛哭。

“小人当初不舍得家里两亩薄田。结果连年灾荒,妻儿又相续病了,小人只能卖了田延医,结果……结果……”

那不忍言的结果,他说了几次,也没有说出来。周围不少人都认得他,都同

地小声议论起来:“他便是在码头上扛活的武晋。好一条汉子,力气极大的,只是吃不饱。若让他吃饱了,三百斤的包一人便可以扛走!”

“他妻儿前年都死了……”

齐牛将武晋扶了起来,俞国振微微叹了口气:“你且节哀……”

“南海伯。我如何能节哀,若是当初听了您的,我举家迁至新襄,哪里会有这等惨事?”武晋抹了一把眼泪:“只恨我当初……”

安慰人的事

,俞国振实在不拿手,因此,他

边立刻出现了拿手的人。

“大哥,你的事

当真让人难过,啧啧,这老天啊。就是不开眼!”许众上前拍着武晋的肩膀,一脸同

地道。

他将武晋拉到一边,也不知是如何和武晋说去了,俞国振这里没有空等武晋回来,他看着那些围拢而且越聚越多的百姓:“你们要入城。便请联保报名!”

没有太多的长篇大论,但这一次,那些百姓很温顺地依言排队。他们从武晋的话里听出来了,这位可就是南海伯,一位超品的贵人!对于大明的百姓来说,他们分不大清楚伯爵与官府到底有什么区别。在大多数

形下,只要确认了对方能代表官府,又没有被

到绝路,都会习惯于服从。…,

这与华夏民族漫长的文明史中,不停地与自然灾害特别是大水灾相斗争有密切关系,在洪水肆虐之时,若不能团结起来组成一个整体,那么整个群体都会灭亡。当西方人在神话中要依靠某位邪神的恩赐才能躲上大船逃避洪水时,华夏先民则在抗击洪水中形成了独具自己特色的社会思维方式。

每十名虎卫一队,带领着五十人的居民进入废墟之中,寻找他们家还能幸存的财物,这样的组织模式,彻底杜绝了哄抢的可能

,也使得扑灭零星残火的工作变得井然有序,并未造成火灾的反复。

随着镇中那数百建虏尸体的被发现,百姓心中最后一丝猜疑也消失了:果然是建虏来到了亭口,果然是他们放火!

若不是虎卫及时赶到,他们就怕要和高密、胶州的百姓一样,被屠戮无数了!

许众不失时机,拉着武晋四处转悠,一边安抚百姓,一边吹嘘着新襄的

形。武晋此时悔得肠子都青了,当年俞国振可是

许携家人去新襄的,但他只念着家里的两亩薄田,死活不肯,结果家破人亡两手空空。因此,每到一个地方,他都是长吁短叹,咒骂自己当初之蠢,哀叹如今之惨。

亭口镇被烧得相当彻底,此时镇中建虏彼此间的距离极近,一些巷子甚至只有一两尺宽,因此火起之后根本无法抢救。若不是战时,倒是可以寻找挂钩将房屋拉倒来避免蔓延,可战时去哪里寻找这东西!回来的百姓清点完找出的财物之后,一个个哭声震天,便是家里还藏着些米面粮食,在这样的火中也已经化为焦炭,这样无吃无穿无住的,他们如何能熬过去?

杜建功也在琢磨这问题,现在他老婆孩子倒是送到了亲戚家里,可是总不能在亲戚那住到房子再建起来——他也建不起房子了。他想来想去,觉得留在亭口都将是死路一条,这让他觉得绝望。

他一死不要紧,可老婆孩子怎么办?

直到又看到武晋,他眼前一亮,一个前所未有的念头浮了起来。

“南海伯看起来……虽然杀人不眨眼,但那是二癞子违他军令,他的兵对百姓还是极好的,总不会眼睁睁看着我们冻饿而死——武大哥既然与南海伯的兵熟,不如寻武大哥说说

?”

想到这,他便向武晋招呼,武晋才过来,周围便呼啦围上一片人。

聪明人,可不只是杜建功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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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八、天假谶语专其雄(四)

“什么,岳托与杜度吃了败仗,丢了粮草和掳获?”

接到杜度派来的求援信时,多尔衮很是吃了一惊,虽然他也希望岳托与杜度受到沉重打击,可是,他却不希望二人战败!

若是战败,就意味着他们这次南下就此终结,只凭借他手中的左翼军,想要再在数十万明军当中腾挪辗转,可是需要一定的勇气。而且,他更担心的是,岳托吃败仗的消息传到了高起潜、祖宽等人那边,让他们也生出斗志,想要来捡一个便宜!

“是,贝勒爷派奴才来,就是向王爷求援。”

“求援?他会向我求援……等一下,杜度失高密城,是哪一天的事情?”

信使吞吞吐吐地说了时间,听得之后,多尔衮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冷笑起来。

从杜度失高密城,到他向多尔衮求援,这其间经过了六天时间。想来杜度刚失高密时,还寄希望于岳托能及时扳回战局。但等了六天,岳托既没有攻下高密,又不能来潍县与他会合,这让杜度意识到不妙,故此才向多尔衮求援。

这个时候,便是多尔衮大军东向又有什么用,不过是接应杜度罢了!

多尔衮不得不做最坏的打算,因为杜度已经确认,他们面对的敌人,是让黄台吉甚为忌惮的那位明国的南海伯。而且,杜度判断,俞国振手中的兵力恐怕是两万!

两万敢打敢拼的战士,或许还不能真正击败他们满清十余万大军,但足以形成主心骨,将周围的明国朝廷官兵聚拢来,与他们进行一场正面较量了。多尔衮明白他们最大的弱点,就在于真建虏少。胁从的各部多。死一个真的建虏,也就意味着其余诸部的离心力就大了一分!

而且他们是深入到大明内部,若是一个处置不好。这十余万人无法回到长城之外去,那么就是一个区区朝鲜,都可以反咬满清一口!

因此。多尔衮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

“贝勒爷对王爷翘首以盼……”

“下去!”多尔衮翻了他一眼,冷冰冰地道。

多尔衮虽然年纪较轻,但性情暴烈,杀戮无度,他这一翻眼,那信使顿时慌了,再也不敢说一字,老老实实退了下去。

多尔衮目光在帐中转了转,然后停在了一个闷声不吭的人身上。

“七哥。你说……该如何是好?”

他的七哥,自然是阿巴泰了。崇祯九年时,阿巴泰随阿济格入关。在京畿与俞国振初战。那一次大战役里,建虏折损了额驸超等公扬古利。如今时隔三年。再度与俞国振相遇,阿巴泰的眼中,却没有丝毫复仇的怒火。

他低着头:“全凭王爷做主。”

阿巴泰心中如何没有气,他为宿将,上次入关是阿济格的副手,这次入关又和黄台吉长子豪格一起成了多尔衮的副手。他甚至可以想到,当年轻的豪格再积累两次作战经验之后,他就要再给这小子当副手!

莫看多尔衮如今嚣张,今后也是给这小子当副手的命!这小子,可也曾封王!

更何况,他只是个饶余贝勒,而多尔衮这小子却是亲王,就是岳托,也曾被封为亲王。一想到自己每每大宴之时,只能远远看着这些后生小子在中间高坐,而自己却去和一些挂着鼻涕的小猴儿们呆在一起,他心中的愤闷就是更深。

故此,他对岳托的死活并不关心。…,

“豪格,你说说看。”

多尔衮论年纪,比豪格还要小三岁,但他辈份大身份高,因此端着架子和豪格说话,豪格额头青筋猛然跳了起来,他愤然盯着多尔衮,好一会儿之后,才开口道:“还等什么,自然是去将他们救出来!若是你没有胆子,我领兵去就是!”

“皇兄封我们奉命大将军,豪格,我才是这左翼军的统帅,轮不得你给我指手划脚!”多尔衮冷笑了一声:“虽然你是皇兄长子,论理说,你是主子,但是……”

说到这,他意味深长地拖长了声音。

对于豪格的打压,多尔衮向来毫不顾忌。与阿巴泰想不明白不同,他心中清楚,就是豪格的父亲黄台吉,对这个屡有战功的儿子,也并不是十分喜爱,甚至有些忌惮他的战功。四年前黄台吉封他为肃亲王,但转手之间便又降为贝勒,原因不过是豪格的母亲只是被休弃的继妃,根本不得宠,而豪格的妻子母族又卷入了谋叛,虽被豪格亲手杀死,却令黄台吉更是猜疑。

豪格几乎要发狂,但终于还是忍住了。

他必须忍,而且要忍到那一天,当他的父皇驾崩之后,他会让这些敢于欺凌他的人统统付出代价!

“豪格,你太毛躁了,不要忘了咱们此次入关,不是与明人硬拼,而是要削弱明人壮大自己。”多尔衮背着手,鹰隼一般的目光扫过阿巴泰和豪格,一个兄长,一个皇侄,都被他拿捏得稳稳的,这让他心中极有满足感。

“让以你的意思,当如何处置?”

“自然是离开济`南府,想法子将退路打通,若不是岳托与杜度犯蠢,我们如何会陷入这等险境?他们败了,消息传出之后,明军必然蠢蠢欲动,到时在俞国振带动下,将我们困在济`南城下,我们粮草食尽后怎么办?”多尔衮将责任全部推到了岳托等身上。

“那……岂不就是坐视他们不管?”豪格仍然不服气:“这如何使得!”

“岳托六天时间都没有和杜度会师,这说明了什么?说明他遇到了大麻烦!”多尔衮毫不客气地道:“杜度若是有担当的,六天前就与我们联系,我们赶去救援还来得及,现在……现在若是真有什么事情,岳托都要咽气了!”

多尔衮绝对没有想到,他的话一语成谶。

就在他说此语前不久,岳托终于从昏迷中苏醒过来,他迷茫地看着周围,发觉自己被抬在一个门板之上,身下垫着厚厚的褥子,身上盖着同样厚厚的毯子,但是,他还是感觉不到丝毫温暖。

“大将军,你醒了!”

戈什哈发现他睁开眼,欢喜地叫了起来,这声音惊动了在一旁的罗洛浑,他冲了过来,带着哭腔道:“阿玛,阿玛!”

“这是……在哪?”岳托问道。

“过了胶水,马上就是潍县……”和硕图大步赶来,接过这个问题:“旗主,你感觉可好些了?”

岳托摇了摇头,混浊的泪水从眼角流了下来:“我不行啦……和硕图,与……与杜度联络上了没有?”

“刚才遇到了一路杜度派来的人,说是他如今在潍县南的岞山,他还算好,未遇着什么大麻烦。”

“与他会合之后……便回去,与多尔衮合军。”到这个时候,岳托也顾不上表面的尊重了,他陷入此时境地,多尔衮逼他出兵攻登莱有很大责任。他喘了几口气,然后又道:“我是不成了……我有遗言与皇上。”…,

罗洛浑放声大哭,而和硕图也知道岳托此语不虚,屏息凝神,静等他说话。但是过了好一会儿,岳托却一句没有说,和硕图不得不催促了一句,岳托才低低地道:“我要说的话……扬古利可都说过了啊……”

当初扬古利留下的遗言,便是说俞国振将成为大清心腹之患,宜及早除之。岳托这个时候,才深切体会到,扬古利并不是一心想要大清为他复仇而如此说的。

三年前的俞国振,仅带着两千虎卫一万官兵,便能击灭扬古利这支殿后偏师;三年后的俞国振,凭着两万虎卫(岳托直至此时仍然认定,俞国振兵力有两万),便能击败他六七万人的右翼军。若是再放任俞国振两三年的时间,他手中有五万人马,那满人还有活的机会么?

想到这个未来,岳托便不寒而战。

“大将军,你还是说吧!”和硕图强忍着泪水道。

“我方才昏迷的时候……做了一个梦,咱们大清入主中原,整个天下,都是咱们八旗的……咱们大清的皇帝坐在紫禁城里……你回去对皇上说,要想让我的梦变成真的,就要尽早除了俞国振,无论用什么法子……哪怕假手明国皇帝,也要杀了,杀了……”

说到这里,岳托突然身体剧烈抖动起来,紧接着,他的口中涌出紫色的血,他大叫了一声,气绝身亡。

和硕图见他双眸未闭,伸掌去为他阖住,但手掌方过,岳托的眼睛依然睁开,满眼都是不甘。

“大将军!”和硕图终于忍不住,退后两步,哭拜于其尸体前。良久之后,他起身拔刀,割破手指,将血涂于面上:“大将军之仇,我们大清,必然要报!”

虽然岳托并没有直接死在战场之上,但他的死,却与虎卫的埋伏分不开,因此这笔帐,自然是要算在俞国振的头上!

罗洛浑更是大声嚎哭,这个时候,他才猛然意识到,当自己失去了父亲羽翼之后,竟然什么都不是!

和硕图看了他一眼,虽然要为岳托复仇,但罗洛浑年纪还小,还不足以担当起正红旗的重任,还是让自己来接过岳托的旗帜吧。

“不得举哀,罗洛浑,若是想着你父亲的遗骸回到我大清,就休要哭了!”他一把揪起了罗洛浑:“我们准备走,与杜度会合!”

四五九、忽然更作渔阳掺(一)

俞国振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泥泞的地上,脸上看不出喜怒。

“竟然这时下起了雨来,当真是便宜了建虏!”

跟在他身边的纪燕喃喃说了一声,而张正却仍然是面无表情,茅元仪倒是捻须笑了一下。

原本俞国振的计划是休整四天,等待补给跟上之后,便继续追击建虏的右翼军。他的计划,就是在潍县至胶州一带尽可能迟滞建虏,迫使建虏大量消耗粮草。然后在青州一带的山区不停袭扰建虏,将建虏肥的拖瘦瘦的拖死。但是亭口镇没有达到预期的战役目标,虎卫不得不转入休整,而休整还没有结束,老天又不作美,开始下起冬雨。

若是下雪都还好些,下雨对于主要依靠火器的虎卫来说,实在不是件好事。燧发枪虽然能保证射击时不受一般雨的影响,但火药的保存与运输却成了大问题,考虑到稍有不慎可能带来的损失,俞国振最终放弃了原先的计划。

但这几天他并没有闲着。

在建虏经过的地方,官府几乎彻底崩坏,大量难民无可依靠。这些天里,俞国振遣人四处散布流言,只说是在青岛口有粮可放,同时组织人手沿途接应,大量的百姓已经拖儿带女背着仅有的财产向着青岛口而去。冬雨只持续了两日,到今天已经晴了,但地面却变得泥泞起来。到了中午,阳光照射下地面化冻,就更是难以行走。给百姓和虎卫平添了几分艰难。

打头阵的,就是亭口镇与高密城中被解救的百姓,总数加起来,约有近三万人。

这三万人的行动。可不是件易事,百姓扶老携幼前行,其速度与虎卫前进完全是两码事,虎卫若是急行军状态,一昼夜奔一百里是很正常的,但百姓磨蹭一天能走十里就了不起了。自然,这是指让百姓自己走,虎卫这些年来收容的百姓多了。自然就有一套属于自己的组织方式。

“……不怕风,不怕雨,到了新襄自有米,不纳捐。少交粮,会安人人喜洋洋。老母鸡,炖锅汤,大肥猪,灌肥肠。吃得汉子油汪汪,吃得姑娘心烫烫……”

几乎每隔着里许,便可以看到有虎卫站在稍高的地方,挥舞着铁皮喇叭。用沙哑的嗓子,编着不着调的打油诗。甚至还有敲着快板、唱着道情的。虎卫是职业军人,但职业军人也需要有丰富多彩的业余生活。俞国振也很注重这方面的培养。所以这些不入流的诗人与演员们,却能够用最朴素的话语,鼓动着底层百姓的士气,让原本只能走个三五步的人,能走上个七八步了。

当然也有些老大难,就是那些小脚女人们。

这个也难不着虎卫,虽然受俞国振的影响,到了新襄的女子被强制性放脚,但虎卫们也同样积累了足够对付小脚女人的方法。马和骡子这样的大牲口,被组织起来拉大车,大车上则坐满了小脚女人。新襄特制的运输车此时虽然还没有完全换上橡胶轮胎,但它的结构比起一般的大车要灵便,自身较轻,载重量大,一辆车塞个二十余名女子小孩,不成问题。

另外就是靠着家里男人用独轮车推,这东西几乎家家都有。

“到了新襄,真的……有饭吃有肉吃?”

一个坐在独轮车上一边的女人抱着襁包中的婴儿,喃喃地向着推车的丈夫问道。

“南海伯说有,那便有!”那黑瘦的汉子勉强笑了起来:“而且,那边没有建虏!”…,

是的,只要没有建虏,他们凭着自己的勤劳,总能够赚口饭吃!

这话传到了齐牛耳中,齐牛闷声不哼,回头望了俞国振一眼。

“老牛要帮忙就去吧,在这里不会有什么安全问题。”俞国振道。

齐牛笑了一下,然后就去帮百姓忙了。象他一般帮着百姓的虎卫有很多,这一路下来,不少百姓都叫得出熟悉的虎卫名字。

而百姓对俞国振的信任,也就是在这样的细节中一点一滴建立起来。

“主公还是不放心,要亲自跑一趟?”茅元仪忍不住道:“事无巨细,非为上之道啊。”

“话是如此,但是我哪里管了什么具体事情,我如今就是一面鼓,到哪儿敲一敲,然后虎卫士气大振。”俞国振自我调侃道。

他知道自己的作用,只要他沿途出现一趟,鼓励和表扬一下那些办具体事情的虎卫,对于振奋士气能起到非常大的作用。有的时候,办事的人甚至不需要你夸奖,只要你出现,表明他的辛苦被你看到了,那么他们就很满意了。

马蹄声迎面传来,为了避免交通出现堵塞,虎卫已经将百姓们引导至道路的右侧,因此,迎面来的虎卫跑得倒是没有受到影响。他奔到俞国振面前,下马行礼,将一封信交给俞国振。

“章先生的信,说是已经完全准备好了,让我们放心。”俞国振拆开看了看,便笑着向茅元仪道。

章篪的信中简略地说了他在青岛口的准备工作,虽然言简,但内容却很详实,这是俞国振一向提倡的文字风格。有明之时,山`东人口虽比不上江浙、湖广、江`西、福`建,但也是人口众多的布政司,崇祯三年整个山`东在册人口总数约是一千零六十六万人,虽然这九年来天灾不断,人口出现了负增长,但俞国振与茅元仪等人经过商讨之后估计,此战之后,整个山`东将产生大约会产生两百余万受难百姓。而建虏还祸害了北直隶,崇祯三年时北直隶的人口是一千零七十九万,如今应该还有七八百万,受难比山`东更重,只怕有三百万难民。

这些宝贵的人口。对俞国振来说都是千金难买的财富,对整个华夏的未来来说,更是如此。

所以,俞国振定了一个此次乘着建虏南下的机会。在北直隶、山`东招揽二十万到三十万难民南下的计划,这个计划若能成,俞国振估计,再有一年,新襄体制下的人口就能超过百万!

百万是一个门槛,过了这个门槛,俞国振就可以保证,新襄的影响能够掀动整个大明的风潮了。

“船只的事情。还是大麻烦,从这里去新襄不易。”茅元仪道。

“再过两年就好了……甚至明年就好了,如今龙门船坊的扩建也应该完工,增加造八条一千五百吨以上级战舰和两条三千吨以上大船的能力。”

俞国振随口回答道。能做到这一步,关键因素就在于新襄解决了钢铁龙骨的锻造问题。此前水力冲锻受到的限制太大,特别是水力锻锤的份量有限,因此当蒸汽锻锤出现之后,钢铁龙骨的长度就开始倍增起来。

而且。蒸汽轮机的试验也已经开始,如何用蒸汽为船提供动力,是宋应星现在着力解决的问题,俞国振有过海员的经历。因此直接就提出了暗轮,跳过了原本蒸汽船的明轮时代。这对船体设计同样提出了新的要求。…,

“要不请郑家相助?”

“郑家不会出手的,就算他们出手。提出的条件也不是我们所能接受的。”俞国振摇了摇头:“我得到的消息,他们已经在拼命造船,甚至开始和荷兰人联系,希望荷兰人能提供战舰。”

“他们想做什么?”茅元仪大吃一惊。

“独霸海上,咱们在倭国扶植天草四郎四贞的事情,对他们影响很大,郑芝龙始终将东海当成他一个人的财源,将往倭国的航线视为禁孪,虽然我们很注意不直接触动他的利益,但他也不会坐视我们壮大。”

对天草四郎时贞的扶植来自于将岸的一次偶遇,而天草四郎在没有得到同样信仰邪神的欧洲人支援的绝望中,却盼来了新襄渔政局的战舰,这让他对新襄感恩戴德,认定新襄乃是他的那位邪神派来的,因此对于将岸的一些要求,比如说强掳本地女子之类的,都是竭力奉承。而有了这个据点,新襄的各种物产,便向着倭国倾销,这使得倭国手工业普遍破产,那些武士封建主们也囊中羞涩。

这都间接影响了郑芝龙的收益。

“他野心倒是大,也不看看自己的能力。”茅元仪冷笑了一声。

“能拖到明后年再解决郑家的问题是最好的,我估计郑家要真正翻脸,也是明后年的事情。”俞国振道。

两人沉默了会儿,茅元仪笑道:“咱们还是接着说说如何安置这些人吧,二十万人,主公觉得耽罗安置得下?”

“耽罗只是一个基地,上回你不是与我一起去看了,那边的屋子足够二十万人居住。关键是燃料,作饭也好取暖也好,都需要大量的煤,这个得从青岛口往那边运。”

崇祯九年底到十年初的皮岛之战后,耽罗岛在最短时间内搭起了几万间土坯房,供东江镇撤来的百姓居住。如今这些屋子空出了一半,只要再加紧建一批,完全可以供山东来的百姓暂居。俞国振的打算先是将这些百姓运到耽罗,在那里大约呆三个月到半年左右,接受后世传销式的培训,让他们熟悉新襄的政治、经济秩序,然后再到新襄接受三个月左右的参观、实习,强化之后便可安置到新杭、会安等地去。

正商议着具体的安置步骤时,突然间身后又传来了马蹄之声,这次马蹄声急得多,显然是有要事。俞国振看了看天色,笑着道:“难得浮生半日闲,看来……”

他话没说完,那边虎卫通信员便已经到了,下马行礼,又递来两份插着鸡毛的紧急军情来。俞国振拆开第一份一看,脸色顿时变了:“多尔衮……当真狡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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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零、忽然更作渔阳掺(二)

多尔衮哈哈大笑,笑声传于四野。

战火未熄的原野上,四处都是明军的尸体,他得意洋洋地一挥鞭子:“如何,我就说了,先清了退路,再来救援岳托也不迟吧?”

“王爷果然英明!”

在豪格与阿巴泰复杂的目光注视下,多尔衮笑意更浓。

他喜欢这种感觉,让恨他的人更恨他,而让崇拜他的人更崇拜他。若是能坐到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感受这一切那就更好了。

他完全有资格得意,在得知岳托吃败仗的消息之后,他便将这消息大肆宣扬,甚至有意让明人也得到这消息。果然便有明人去禀报了位于临清的高起潜。然后他又大张旗鼓,向着德州移动,看上去是要抛弃岳托打通退路独自回关东。而高起潜将前后消息应证之后,迫不及待便从临清出来要入济`南——在连连作战不利之后,解济`南之围成了高起潜用来为自己遮羞的最后一块布料。

结果多尔衮乘夜自德州城下南下,在高唐州截住了高起潜。野战明军根本不是对手,高起潜手中的十余万大军瞬间鸟兽散,这一次高起潜又意图令孙临殿后,但当他掉头来找孙临时,却发现近来一直被他冷落的孙临根本不在身边。

于是倒楣的祖宽便不得不担当起这个极有前途的责任。

高起潜与祖宽倒都是顺利逃走,可官兵的损失极为惨重。高起潜在连续大败后,手中还聚起的人手,已经不足五万,退回临清之后再也不敢出来。

“我观俞国振用兵。最喜欢借势,若是高起潜实力尚在,这十余万人如鲠在喉,让我不得自由。现在高起潜已经破胆,再也无势可借。德州城内的颜继祖如同妇人,不敢出城半步,你们说,此时还有谁能阻我回师?”

此语一出。众人又是连连称赞。

“睿王何时回师?”有人问道。

多尔衮嘿嘿又笑了起来,他眼睛闪闪,看着豪格与阿巴泰:“两位贝勒,谁愿意为前锋。再攻德州,为我军回师打开通道?”

豪格立刻站了出来:“我去!”

独领一军,可以避免在多尔衮面前看他得意洋洋的嘴脸,豪格早就想有这一天了。

多尔衮语带深意地道:“你果真要去,不后悔?”

“我只带本部。绝不后悔!”

“那好,我多给你十个牛录,你去吧。”多尔衮淡淡地道。

说这话时,他特意看了阿巴泰一眼。阿巴泰眼睛不停地眨着,似乎想到了什么。

豪格不等打扫完战场。便向着德州而去,多尔衮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冷冷笑了一下。

以豪格的性格,这一离开他的约束,少不得闹得天翻地覆声势浩大。多尔衮转头四顾,又看了阿巴泰一眼,发觉阿巴泰仍然在眨着眼绞尽脑汁想问题,多尔衮轻蔑地摇了摇头。

若是岳托在此,应当会知道他真正的打算是什么吧。

只是不知岳托如今情形如何,若是死了……死了就死了。

想到这,多尔衮目光一转,停在了站得最远满脸谄笑的一个人身上。这人乃是汉军将领,地位不高,故此才站在那边。

“你,过来。”多尔衮道。

那汉军将领不知是祸是福,惴惴不安地来到他面前,多尔衮上下看了他一眼,然后猛然举起鞭子,在他脸上狠狠抽了一鞭。那汉军将领虽然反应过来,却不敢躲,只能生生挨了这一勒。

“王爷开恩,王爷开恩!”他连声哀求,顾不得抹去脸上的血。

“嘿嘿,你要我开什么恩?本王就要送一份天大的功劳给你,要开什么恩?”多尔衮狞笑道。…,

阿巴泰看着他把那个汉军将领拉到一边,叽叽咕咕说着什么,那汉军将领先是惊惶失措,然后大喜,忙不迭地点头。阿巴泰心中狐疑,自己这个狡黠阴险的弟弟,究竟有什么主意?

多尔衮的秘密,在几日后便揭晓。

济`南城!

半个济`南城已经乱成了一团,张秉文官帽都已经丢了,而顾家明浑身是血,喘息声如是牛鸣!

“事情紧急了,张老爷,你必须走!”顾家明神情肃穆:“夫人已经被送出去,此时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本官不走,本官为布政使,守城有责……”

“砰!”

在他身后的虎卫得了顾家明的暗示,挥掌轻击,张秉文顿时昏了过去。顾家明回头看着闹成一团的济`南城,牙齿缝里挤出声音来:“我们走!”

他们已经是留在此的最后一批虎卫,人数只有三百,倒是人人都有马。他们此时走,谁也不能说他们是弃城而逃,是城中守军自己打开城门,将伪作明军的建虏放了进来,然后整座城防彻底崩溃,慌乱的百姓冲破了顾家明勉强支起的防线,让他不得不弃城。

顾家明心中明白,即使不是百姓冲乱了防线,他也守不住——此前长时间的坚守,虎卫已经接近弹尽,如今只有他们留下殿后的三百人还有火药子弹,其余人都已经彻底变成了冷兵器士兵了。

“你们怎么能如此!”

张秉文醒来时,已经身处济`南城外,他在大车上起身回望,只见西北方烟火冲天,显然,济`南已经变成了一座炼狱。他大恸痛哭,身为山`东布政使,他在济`南呆了有些年头,眼睁睁看着这座城为建虏所占,如何不让他心中悲动难安!

旋即又想到一事,张秉文问道:“德王……德王殿下呢?”

顾家明满身疲惫,摇了摇头:“城中太乱。我们只来得及将老爷家眷抢出来,其余人等……实在无法顾及!”

张秉文顿足捶胸:“为何会如此,为何会如此!”

他心中当真是恨极,按照俞国振留下的方略。他守济`南城长达三十日,从崇祯十一年守到了十二年,在建虏千奇百怪的攻击方式下,一次次击退了他们的进攻——虽然很大程度上依靠的是两千来援的虎卫,但也离不开他与城中同僚们的殚精竭虑!

但建虏围解,他已经与总督监军太监高起潜、巡抚颜继祖正常通信的情形下,突然间又得到消息,本来去围德州的建虏奇袭出城来援济`南的高起潜。高起潜兵溃,建虏又挥师北上继续围德州。张秉文甚至接到颜继祖措辞严厉的求援信,要他立刻带济`南府的军队前往支援,全然不顾他去德州时已经将济`南军队抽调一空的事实。

就在这时。自称是高起潜部溃军的人到了城下。

张秉文不是没有怀疑过这些人的身份,但对方不仅有全套的关防大印,更重要的是就在这之前张秉文还得到颜继祖的消息建虏大兵再度围住了德州,所以他没有询问顾家明的意见,便让知府苟好善前去迎接。张秉文心中初时还有些窃喜。觉得可以派这溃兵前去支援颜继祖,既应付了这位巡抚,又不至于威胁到济`南的防备。

然后得到的就是建虏斩关夺城的消息。

多尔衮或许是从虎卫夺取高密城得到了灵感,用了俞国振同样的手段。终于敲开了济`南府的大门。若城中守军多,还可能将他再赶出去。但城中原本就只有两千登莱兵和两千虎卫,而且经过此前近一个月的攻防后弹药消耗得极厉害。虎卫最为犀利的火器威力大减,顾家明从全局考虑,也不愿意将这两千虎卫投入到血腥惨烈的肉搏巷战中去。…,

好在他们有足够的马,故此建虏夺了南门,他们便自东门走。多尔衮的目的,也就是夺城,对于逃走的明军,为了避免逼急反噬,倒没有怎么追赶。

“老爷何必着恼,我们官人已经到了,何愁夺不回济`南?”顾家明见张秉文哀痛欲绝,开口劝慰道:“且让建虏再猖獗两日就是,这仇恨,连本带利终要他们还清!”

“德王殿下信任我,托我以守城之事,我却疏忽丢了城……而且还未将殿下救出,实在是罪该万死!”张秉文伤心地道:“还有满城数十万百姓,建虏破城必祸害百姓,我却苟且偷生……”

说得气急,他摸了摸腰间,将佩剑拔了出来,横剑就要自刎。顾家明有所准备,劈手将剑夺下:“老爷若是死在这里,这些日子战死在济`南城中的虎卫,岂不都白死了!”

“我对不起济民!”张秉文又哭道。

这些日子守城中,虎卫牺牲的倒是不多,但是就在方才建虏破城的片刻间,虎卫出现了比较严重的伤亡。张秉文心中极是惭愧,军略原非他所擅长,今日之事,他至少要负上大半责任。

顾家明倒不怪他,不是因为他是俞国振的亲戚,而是知道,他确实尽力了。这些时日他几乎是不眠不休与虎卫呆在一起,便是撤离时也是让虎卫先走,他带着亲兵殿后,还是顾家明强行将他带出来,他才没有殉城。

“老爷不必如此伤心……这些时日,老爷也没有少照顾我们虎卫。”他宽慰道。

“经此一败,我必为朝廷之囚,无法再帮济民了……”

张秉文嘴中没有说,心里却很明白,他失了济`南城,又没有带出德王,肯定会被追究责任。此罪极大,免官徒戌已经是好下场,最大的可能,是拉到京师斩首。他心中此时尽是失意,只能暗暗祷告,若是自己能侥幸不死,还是不要再有功名之心,老老实实返乡务农才对。

或许,去新襄,看看济民治下之地有没有能帮忙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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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一、忽然更作渔阳掺(三)

风火地狱之中的济`南府在这一天有无数人倒在血泊之中,据事后统计,这一日济`南城内外死者积尸达十六万具之众!(此数字为史料所载)

多尔衮的暴戾凶蛮,丝毫不逊色于他的狡猾,大屠杀让无数黎庶膏了锋锷!

“血债,血偿!”

俞国振紧紧攥着手中的军报,咬牙切齿地道。

他不是不知道建虏曾经给华夏民族造成多大的伤害,但对于在获胜之后屠戮十余万百姓之举,仍然觉得触目惊心。

“建虏在辽东,这等惨事不知做过多少回!”茅元仪也是脸色发青,他颤声道:“辽东原有数百万汉人,而今却百无余一!”

“不说这个了,想想接下来怎么打吧,高起潜这死太监,当真是坑人不浅!”

此时离俞国振在半途中接到高起潜兵败的军报已经过去了六天,离济`南失守也过去了五天。局势到这一步,俞国振只能感叹,不怕神一般的对手只怕猪一般的队友。

幸好他不是卢象升,高起潜坑人之举,除了造成济`南失守百姓遭殃让他心痛之外,实际上反而更有利于他的计划了:济`南沦陷意味着整个山`东布政司都失去了有效的指挥,俞国振组织难民退往青岛口等沿海地带时,完全可以以登莱总兵的名义强行向地方官征派差役和粮食。

“主公觉得,多尔衮攻济`南之举是何意?”茅元仪道:“建虏如此倒行逆施,难道说只是为了泄愤?”

“必然不是,说来说去还是为了劫掠,而且济`南被攻破之后。他有坚城在手,又从济`南府库中得到足够的粮食布帛。进退都会很从容。”俞国振道:“多尔衮初时应该是得到了右翼军被我们打惨了的消息,故此想要打出一条北返的通道,但当击溃高起潜之后,他意识到只凭我们一军奈何不了他,于是便又施计夺取济`南,好接应右翼军。”

“既是如此,建虏下一步要么劫掠济`南府附近,要么就是寻机与我决战。”茅元仪对此认同,他点头道:“我军兵力有限,唯有依城而守。而建虏决不会攻击有大军守卫的坚城。”

很显然。茅元仪已经觉得,再与建虏交战不能讨到好处,故此他想建议俞国振不再战了。

俞国振摇了摇头:“家明的消息里,建虏手中尚有三十余万百姓,劫掠所得更是不计其数。哪怕只是为了削弱建虏,我们也不能让他们把这些收获带走!必须要战,但怎么个战法,咱们可以好生谋划一番!”

“若只是截断建虏……”

茅元仪正琢磨着,突然间外头有虎卫禀报:“官人,孙总兵派来的信使到了!”

“孙克咸?他没有事吧?”

孙临在高起潜兵败之后便没了消息,俞国振有时甚至以为他可能阵亡了,但这个时候,他却派来了信使!

“让信使进来。”俞国振道。

“注意搜身。莫让建虏奸细混进来了。”茅元仪则叮嘱。

“茅先生太过谨慎啦,老牛在我身边,天底下还有谁能伤得了我?”俞国振哈哈笑了。

建虏派人冒充高起潜败兵诈开了济`南城之事,让茅元仪心中生出警惕,莫说无法确认来人是孙临派的信使,就算是真的孙临信使。谁又能保证销声匿迹了近十天的孙临,是不是投靠了建虏!

不一会儿,使者被带到了俞国振面前,他一见到俞国振便跪下磕头:“小人奉孙总兵之命,前来拜见南海伯!”…,

俞国振发觉这人自己不认识,便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何时在孙总兵手下效力?”

“小人米胜,十余天前归孙总兵处……”

米胜开始说起事情经过,原来他是高起潜所统京营的一员,十余天前高起潜惨败后,大军四散,孙临先一步走脱,然后便一直在周围招揽流散的士兵。这一次孙临做得极为谨慎,完全断绝与高起潜的联系,将收拢来的人马藏于泰山之中。他原本是想回济`南城,但济`南突然失守,让他无法回城,只能避开建虏,沿泰山向东而来。

“有三万余人?”

听说孙临收拾流亡竟然多达三万余人,俞国振在一愣之后,不由得露出了喜色:“果真有三万余人?”

“是,流散官兵大半给孙总兵收拢了。”

“这么说来……孙临为何不派认识我的人来送信,却派你来了?”俞国振沉吟了一会儿:“而且,你是如何找到我的?”

米胜不慌不忙地道:“南海伯囤于章丘的消息,济`南府周围人尽皆知,小人一路上前来,看到不少百姓拖儿契女,向这边过来,想要托庇于南海伯虎威之下。孙总兵遣小人来,却是因为小人会说建虏之语,必要时可以冒充建虏。”

“原来如此,你辛苦了,军前不得不谨慎,还忘你勿怪。”俞国振客气了两声,让人接过信,打发米胜下去休息。

米胜走后,他笑着回头:“建虏欺人太甚。”

“多尔衮连胜了两场,得意猖狂,又想来诳我们了。”茅元仪也点头道。

“不过孙临收拢了几万兵的事情,怕是不假,想来建虏虽然有办法截断我们与济`南以西的通信,却没有把握我们是否已经得到了孙临的消息,便遣了这样一个人来。”

“戏倒是演得极象。”

他们二人对话,让帐中其余人有些摸不着头脑,包括张正,这个时候才意识到:“官人,那个米胜是假的?”

“假倒不假,他应当是京营的官兵,但是现在大约投靠建虏了。”俞国振道:“多尔衮太小瞧我了,以为遣这样一个人来,我就看不出破绽。”

张正细细思忖,只觉得方才米胜无略行。都没有什么破绽,至少他是看不出来有什么问题。

“官人。他的破绽在哪?”

“孙临三万残兵缩在泰山之中,粮草必然得不到保证,这么十来天下来,这厮竟然没有丝毫挨饿的迹象,这不就是一个大破绽么?”俞国振道。

张正回忆那米胜的言行,确实不象是挨了几天饿的模样。

“孙克咸虽是有些莽撞,但派一个不认识我的人来,却不交待一些细节,他还没有蠢到这地步。比如说,我不喜欢军人跪拜。你们都知道。孙克咸遣他来当交待这一点。再比如说,他只是一人前来,若是孙临能派人来,至少应该派三到五人才对。”

俞国振一边说一边打开了那封信,信里字迹倒是孙临的。只说他被困在了泰山旧长城岭一带,目前情形危急,不知下一步该如何行事,故此向俞国振求援。

“信是真的。”看完之后,俞国振道:“克咸派出来的信使,定是被建虏侦骑发现杀了,夺了这封信,然后再派个胆大求富贵的求来诳我……多尔衮倒是好狡计,顺势而为借力打力。”

“老朽看到的破绽却不是这样。而是此人根本不急,孙临遣人来求助,情况应该是比较紧急,他却说话周密细致不紧不慢,分明是谨言慎行,怕露出破绽来。越怕露出破绽。就越证明有问题。”茅元仪补充道。…,

俞国振将信顺手交给他,他看完后又给了张正,大帐中的中高级将领一一看过之后,张正问道:“小官人之意是将计就计?”

“孙临在西营……这个地方在哪儿?”俞国振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转身在地图上寻找这个地点。

他原本就打算找准机会,再给多尔衮一次迎头痛击,将他打痛、打怕来,好逼他退军。现在多尔衮既然用计用到了他身上,这种机会如何能放过!

很快他便找到了西营,在历城东南,位于一片群山之中。从章丘过去有两条路,一是向西至历城与章丘交界处再折向南,这样最快也最方便,因为前半程都是平原;另一条则是直接南下,到章丘垛庄再折向西,这一条都是蜿蜒的山路,崎岖难行,距离也比前一条远。

“多尔衮一心只想着我走近路,他只要蟠龙山附近埋伏……”

“以老朽愚见,更有可能是在卧龙岭。”茅元仪这时插口道。

俞国振仔细看了一下军用地图,有张秉文和孙临的帮助,这两年间,虎卫的测绘队把山`东大多地方都跑了一遍,因此他手中的山`东地图比这个时代任何一份军用地图都要精准。野外绘团虎卫用的是铅笔,既方便又便于涂改,一般同一个地方,俞国振会派出两个小队测绘,然后再进行比较。

“茅先生说的是,卧龙岭更方便,若是为了做戏做得更真些,建虏还会在蟠龙山附近派上一支小队人马,让我们击败之后得意洋洋进入卧龙岭地带,两边都是山,中间一条峡谷,他将两头堵起,便可以将我们困死。”

“主公觉得,我们当如何将计就计?”

看了地图好一会儿,俞国振连连摇头:“建虏兵多,这一仗……不是很好打。”

俞国振要考虑的不仅仅是多尔衮的左翼军,杜度与和硕图等领着右翼军,也与多尔衮会合在一处,虽然在从青州撤退的途中,一直被李青山李明山兄弟的人马袭击,但右翼军只折损了两三千人,其余的都安然抵达了济`南府。也就是说,多尔衮手中能指挥的军队,应当有十三四万人左右,这其中大半是真虏。

“伤其五指,不如断其一指,主公不是时常这般说么?”茅元仪道:“咱们只是去救孙克咸,而建虏要分心的地方可就多了!”

俞国振点了点头,一个计策渐渐在他心中形成,他琢磨了一会儿,然后道:“把那个米胜再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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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二、忽然更作渔阳掺(四)

“你见到了俞国振,他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多尔衮端坐在原属于张秉文的公堂之上,望着跪在面前的米胜,微倾着半身,神情专注。

被他聚精会神地看着,米胜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压力,象是被狼盯着一般。

“回王爷的话,小人确实见到了俞国振,他看上去只有二十岁,不过眼睛很亮,说话的时候声音不大,但让人不敢反驳……”

米胜将自己印象中的俞国振说给多尔衮听,多尔衮微微点了一下头,这与他想象中的俞国振差不多,一个年轻、坚定同时又睿智的对手。不过就算再有本领,自己也能将他玩弄于鼓掌之间,若是机会来了,没准可以象收服孔有德他们一般,将此人收服下来。

明国给这样有才能的人一个伯爵的位置,若是他投靠大清,自己少不得给他个封王之爵,甚至可以将部分汉人之地交与他治理。不过明国的那位崇祯皇帝,可是个忌才妒贤的人物,怕是没有这种心胸。

“他就这样又让你回来了?”多尔衮又问道。

“他让小人回禀孙临,说是他整顿军备,立刻就来援助,让孙临准备与他夹击堵截的八旗铁甲。”

“哈哈哈哈哈……”

这个回答让多尔衮大笑起来,米胜垂着头不敢看,不知道他为何笑得如此猖狂。

“还有什么?”

“没有别的了……”

“很好。你先下去。”多尔衮打发米胜离开。然后又一个人狂笑起来。

“叔王今日是遇到什么好事情,如此笑个不停啊?”豪格忍不住阴阳怪气地问道。

豪格对多尔衮一直心存不满,前几日得知多尔衮攻占济`南后,他立刻率众从德州城下赶回来,与多尔衮还发生了争执。他很不愤多尔衮将自己蒙在鼓中,让他去打德州,做出清兵准备回师的假象,实际上却奔袭济`南。结果多尔衮建了奇功,他却成了满清贵裔眼中的笑柄。

“自然是好事,一直让我大清头痛的俞国振。如今终于要折在我手中了。”多尔衮敛笑横眉。

“睿亲王,俞国振狡猾……我看他未必会中计。”杜度平淡地插了一句。

他同样对多尔衮不满,在他们被明人沿途骚扰,饿着肚子靠冰水充饥退了两百余里的时候。多尔衮不但不去接应救援,反而在他们抵达之后立刻剥夺了他对右翼军的指挥权——按黄台吉事先安排,右翼军岳托为正他为副,岳托死了理所当然就该是他来执掌,可是先有和硕图和他争正红旗,紧接着多尔衮又直接夺了他们的兵权!

因此,在多尔衮高兴的时候,他出来泼凉水。

唯一一个不吭声的是阿巴泰,身为建虏中的宿将,阿巴泰现在越发觉得自己的脑子不足用了。豪格身上。他渀佛看到了自己当年的影子,看到豪格被多尔衮耍得团团转,他就想到自己被耍得团团转的情景。

他有些心灰意冷,反正无论他立多少功劳,黄台吉对他都是猜忌,倒不如一声不吭。

“俞国振当然不会上当,我原本就没指望着那个投降的汉将能瞒过他。”多尔衮又扫了杜度一眼:“他若是上当了,倒让我小瞧他,能将岳托逼死的,怎么是这么轻易上当的人物?”

“咦?”豪格愣住了。

“俞国振看破了我的计策。对这个米胜只是虚以委蛇。”多尔衮平静地道:“我几乎可以想到,他在打着什么鬼主意——顺水推舟借力打力,原本就是他最舀手的本事!”…,

“叔王,你就说明白些吧。”豪格已经满头都是雾水,他实在忍受不住多尔衮卖的关子了。

“若真是要来接应。为何俞国振没有说清楚接应的时间?更重要的是,换作你。会让米胜这个只见过一面的人来传递这么重要的消息,而不派遣自己亲信一起去找孙临?”

豪格恍然大悟,确实如此,孙临派一个人来报信,俞国振竟然一个人都不派回去,而是将口信转交给米胜来带,这虽然只是一个细节,却可以看出,俞国振其实没有中计!

“那俞国振会不会出来?”

“这还不明白么,我已经说过了,俞国振最惯用的便是顺水推舟的伎俩,既然我作出要诱他中计的模样,他当然也要顺水推舟配合我……不如此,他哪有击败我的机会?”

说到这里,多尔衮站起身来:“俞国振必然认为,我会在蟠龙岭和卧龙岭一带埋伏,就让他以为我在此埋伏吧……法谭!”

站在和硕图身边的法谭身体一抖,走了出来,跪倒在地:“奴才法谭在。”

罗洛浑还没有什么表情,和硕图却是怒火翻涌,法谭是正红旗的牛录章京,却对多尔衮如此恭敬,这分明是看到岳托死了罗洛浑年轻,想要另觅高枝来抱!

“唔,你去蟠龙山,带着你本部人马……哦,再从正红旗另挑一牛录,两个牛录在蟠龙山等着俞国振,他若来了,厮杀一场后便退。”

法谭不知道多尔衮这道命令是什么意思,但他明白,自己既然表现得如此恭敬,就没有了退路,因此立刻大声领命,然后转身而去。

经过和硕图身前时,他听到和硕图阴森森地哼了一声。

这队人马,就是去送死的,若是法谭本领够大,送死的少些,若是他本领不足,那么死的人就多,甚至有可能他自己也折在里面。多尔衮这是明目张胆地在削弱正红旗实力,可在场的正红旗诸人当中,罗洛浑年轻还不懂其中的勾当,而和硕图想来想去,觉得自己为了一两个牛录的事情与多尔衮正面冲突实在是不智,只能隐忍下来。

杜度暗暗叹了口气,或许多尔衮就是知道会如此,所以才舀正红旗开刀吧。

“杜度!”他正分心时,突然听得点自己的名,杜度也是一凛:“在。”

“你派人去盯着俞国振的动静……做得到么?”

杜度心中火起,正想顶回去,却看到多尔衮神情似笑非笑。想到岳托与多尔衮争执最后的结果,杜度心中又是一凛。

他这一脉,原本就不受黄台吉待见,若不谨言慎行,下场只会比岳托更惨!

“是。”他也应声道。

多尔衮又连下了几个命令,见诸将都是爽快接令,他心中颇为遗憾,怎么就没有哪个不开眼的跳出来,让他杀鸡骇猴。

“前几日大伙都说,在济`南城里的收获够多了,应该考虑回去,我也是这个意思,如今咱们都已经口袋满满,用不着再四处去劫掠了。”想到这,他神情温和下来:“击败俞国振之后,我们便可以从容回师,明军别部都无胆追上来,唯有这俞国振,若是不击败他,他必然跟野狗一般盯在咱们身后不放!若是你们想将自己的收获带回去,都卖力一些!”

建虏攻下济`南,当真是一件极大的事情,这可能是他们第一次攻下布政司所在之地,而济`南的富庶,也是超过了他们此前所攻下的任何一座城。…,

聚一省财富之城,填十万盗寇之欲!

为何多尔衮攻下济`南后放手屠杀,名义上是蘀岳托等复仇,实际上唯有放手屠手,才好抢掠!

而抢到手抽筋的建虏左翼军,行囊口袋都被装得满满的,哪里还愿意再厮杀,都想着用抢来的金银绸缎回去妆扮自家娘儿们。故此,多尔衮手中的左翼军都巴不得立刻离开。

右翼军两红旗虽然嫉妒,可是他们连主将都没保住,回去之后少不得被责罚,再加上连吃败仗,士气不振,也没有心思继续打下去。若不是多尔衮坚持,他们早就撤军了。

“都好生去做,回程的途中,象德州什么的,还可以去收拾一番。”多尔衮又道。

现在,就只等俞国振出来了。

大明崇祯十二年二月二日,初春,天气已经渐暖,早晨虽然仍有雾气,霜与冰冻的情形却不重了。天色晴朗,而就在这一天,俞国振亲领人马,自章丘城出拔!

“老牛,你盯着王启年些,莫让这小子玩疯了。”出城之后,俞国振向齐牛下令道。

“是!”

骑在大黑马上的齐牛有股莫名的兴奋,虎卫现在越来越倾向于在远程用火炮火枪来解决战斗,这就使得他这一身气力用武之地越来越少。

现在,终于有了这个机会!

他带着虎卫的骑兵,在行军的两边两里左右往来徘徊,驱赶建虏派出的斥侯。然后,在蟠龙岭,他们还要负责击溃可能存在的建虏伏兵!

“主公,此行马到成功!”茅元仪在章丘城门前拱手道。

“承茅先生吉言了。”俞国振回了一个军礼,然后一抖马的缰绳。

大军跟在他身后,连绵不绝,足有一万余人。虎卫的旌旗招展,若不是前段时间下了雨,他们踏起的尘土能遮天蔽日。俞国振感觉到来自南方柔和的春风,忍不住笑了起来。

春天到了,又是播种希望的时节啊……这一战,应该会在桃花盛开之前就结束吧。这一战结束之后,应该会有相当长的时间让自己集中精力来发展自己……新襄治下的百姓人口过了百万,自己离目标就更近了!

他沉浸在自己对未来的构想之中,渀佛完全不知道,就在他前进的方向,一双阴谲的眼睛,穿透五十里的距离,紧紧盯在他的身上,象是只准备扑出释放出毒液的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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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三、欲以幼虎为穷庞(一)

法谭心思重重地摇着马鞭,双眼微闭,人在马上,心却神游天外。

正红旗完了,当岳托咽气的时候,法谭就知道这个结果。除非黄台吉将正红旗再交给代善,否则这个旗至少在十年之内别想有出头之日!

罗洛浑太年轻,并且缺少经验,否则他也不会迫不及待地想要投靠新主子。只不过他的投靠,换来的似乎并不是什么好结果。刚接到命令时,他还有些迷糊,现在已经彻底想明白了。

。亲王是要他当饵啊!

自古以来,当饵的就都没有什么好下场——法谭心中有股怨气,便是非要用饵,自有汉军、蒙军在,哪里需要动用他这样的满军八旗!

“牛录章京,来了,来了,明国人来了!”

手下的呼唤让法谭惊醒过来,他定了定神:“来了?有多少?”

“探子根本无法接近,不知明国人有多少,不过,远远地可以看到烟尘极大,看起来象是有两万余人。另外,明军先头骑兵,与后队距离较大,约是相距十里!”

“相距十里?”

手下的禀报让法谭坐正了身躯。

十里距离并不远,如果是骑兵,也就是一会儿的功夫就能赶到,但是明军打前阵的是骑兵,中军是步兵,步兵要走完这十里,可至少得小半日时间吧。

小半日时间,足够他打个伏击。然后撤走了。

想到这,他狞笑起来,睿亲王不是想让他带着这两个牛录为饵吗,可是饵如果咬死了鱼这只能怪鱼没有用。总不能怪饵太厉害吧。

这样也可以在睿亲王面前展示自己的能力!

“离我们还有多远?”法谭又问道。

“约是五里!”

“好,传令下去,我击于其前。让博洛断其后注意时机,明国新襄兵火器犀利。若是时机不好,宁可放他们经过!”

法谭对新襄兵的认识,只停留在虎卫的火器犀利之上。跟着岳托连吃败仗,他得到的教训就是不要迎着新襄兵的火器傻冲,至于其它,他就没有什么体会了。

虎卫擅长的就是阵地战,至于移动作战,他们的实力大约就和明军差不多吧。

大约半个时辰之后。法谭看到了缓缓过来的虎卫骑兵,在这算不上宽敞的山间谷地,近两千骑兵走得不急不徐,看来是怕马匹太累了。

新襄兵每个人都着甲,看他们那罩在身外的半身甲,还有镶嵌着的鳞片甲。每个人头盔上都带着面甲,这让他们看上去更为威严神秘。法谭极为眼馋,不过想到若自己能成功。这些东西都将成为自己的战利品,法谭情不自禁舔了一下自己的唇角。

“一、二、三”

法谭在心中默默数着,数到十之后,他猛然拔刀:“射!”

前后狭窄的山谷入口两侧,顿时飞出了几百根箭。飞向步入陷阱之中的虎卫。战马纷纷惊嘶,有几匹被射中要害倒了下来,而其余人则纷纷闪避。

一轮箭后,法谭直接就冲了出来,除了埋伏在两边的两百人,他还带了两百骑冲出,在他看来,被一顿乱箭射晕了头的新襄军,接下来就是陷入慌乱之中,他再一个冲击,便足以让新襄军首尾难顾。这个时候两边埋伏的剩余一半人再出来,那么剩余的就是分割、消灭了。

他也远远看了新襄军的骑术,只能说还懂得骑马,离精通骑术还远。便是八旗中的步甲,骑术也比之要强!…,

但出乎他意料的事情发生了。

火枪在马上是很难使用的,特别是在遇袭的情形下,马匹惊惶失措,火枪根本无法填弹、瞄准,除非预先装好子弹。因此,法谭在定计之初,就是尽可能拉近己方与对方的距离,使得虎卫火枪的优势受到最大程度的限制。

也正是因此,建虏只射了一轮箭。

“杀啊!”

建虏从谷中汹涌而出,若此时装弹,确实会杀虎卫一个措手不及,但是法谭没有考虑到的是,来的这支部队,乃是虎卫教导团骑兵营。

教导团骑兵营,俞国振又称之为龙骑营,他们所使用的火枪,与虎卫别的部队所使用的不一样!

枪管较短,射程较近,只有三十到五十米的有效射程,但可以进行单手射击!

所以法谭迎面看到的就是这样不过男人半只手臂长的骑枪,虎卫将之用左手举在胸前,然后扣动扳机。

硝烟的味道,立刻随着枪响弥漫在战场之上。紧接着,虎卫放下手,任骑枪由布带挂在身前,同时举起了右手。

他们的右手,则是马刀或者矛这样的冷兵器!

齐牛眼睛瞪得溜圆,他还没有喊出“杀”字,身边的王启年就蹭一下窜了出去。与别人单手刀不同,王启年双手各执一弯刀,不用控缰,那马就依着他夹马腹时用的气力大小而自动加减速度。在虎卫中,单论骑术,他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便是齐牛,也得甘拜下风!

不过看到这小子当先冲出,齐牛鼻子险些气歪了。

俞国振再三交待,这小子有时会脑袋缺根筋,故此要他看紧点,没料想一路上都老老实实的,但自己刚把注意力集中到作战上,他便开始来事!

“杀!”没有太多时间去思考,齐牛一踹马镫,座下黑马也开始加速,很快就奔腾得象是一枝黑色的闪电!

不过他快,王启年更快,喀啦一声,便闯入了建虏之中。双方铁骑对冲,王启年的骑术丝毫不逊于建虏,从两个建虏之间强行插入。反握刀的手轻轻斜掠,那两个建虏还在惊叹他的骑术和速度时,便已经被切中要害。

法谭这个时候已经意识到,他把一切想得太轻松了。

虎卫的骑枪射击。证明对于这个埋伏,虎卫不但早有准备,而且方才的箭雨根本没有对他们造成太大的伤害。法谭想到方才还特别让自己羡慕的半身甲。心中明白,这种盔甲的防御力。比起他们从明国其余官兵那儿缴获的新襄甲还要强!

那是自然的事情,最好的材料制造的武器装备,当然要用来装备自己的士兵。而这些装备也确实保护了虎卫龙骑营,至少在对方的突袭之中,除了少数实在倒楣,没有及时用胳膊上的甲护住眼睛而被射中之外,其余人身上插的箭不少,却没有什么致命伤。

而虎卫的反击。则给建虏造成了极大伤害,至少有三四十名建虏从马上摔了下来,也就是说,近六分之一的建虏在真正交战之前便已经失去了战斗力!

故此,王启年极灵活地闯入了建虏之中,向着法谭就扑了过来。

他的刀法传自石敬岩,这老爷子如今已经在新襄养老,不再上战场了。但是他的刀法和枪术却在虎卫中传了下来。如果说齐牛得了他枪法的真传,那么田伯光就得了他的刀术,王启的刀法又传自田伯光。他虽然没有田伯光的诡谲多变,但灵活敏捷更胜过田伯光,特别是他的骑术与刀法近乎完美地结合在一起。借着马奔驰的冲力,所过之处,建虏滚滚翻落,宛如秋天风扫过的枯叶!…,

但他冲得太快,在劈斩下六七名建虏之后,眼看来到了法谭面前,立刻就被一群建虏冲上来围攻。

事实上,这群建虏也不想再战了,双方甫一接触,对方没有遇袭的慌乱,而自己这边却折损惨重,这种战谁都不愿意打。但两边马对冲,无论是谁都无法很快收往脚,而且有经验的人都知道,这时收住脚就意味着送死,只能更快地冲过对方,穿透敌阵才谈得上拨转马头。

而脱离了本部的王启年,就成了他们的突破口。

王启年身也着了重甲,他如今已经不再是当初十三四岁的少年,而是十六七岁的青年,力气并不小,可面对着六七名敌人反复冲击,他能闪避开其中前两个已经不错,紧接着就被一根狼铣击中,他虽然竭力闪避,却还是被从马上打翻下来。

好在他灵活,在地上抱着头便从敌军马腹下滚开,击落他的建虏已经冲了过去,后边的弯要来杀他却没有那么容易,只能驱马来踩他,却被他连着打滚滚开。

“”

他嘴都肿了起来,含糊不清地骂了声,从地上爬起时,便看到让他无比羡慕的一幕。

齐牛双手各执一槊,没有任何闪避,凡是被他冲到面前的建虏,都是一瞬间挑飞!他就这样如入无人之境,直接到了法谭的面前。

“明狗!”法谭看到齐牛如此勇猛,全身都战栗起来,却不是畏惧,而是兴奋!

此人必是新襄兵中的大将,杀了他,战局必逆转,自己就算脱身,也可以向睿亲王交待!

他挥动长刀,迎着齐牛便冲了过来。

然后他就觉得自己象是被一头野牛撞了一般,整个人飞起,却飞不远,因为胸前似乎有什么东西将他拉住。他垂头一看,便看到贯入自己胸中、穿透了铠甲的钢槊。

齐牛的神力,使得他所使用的槊尖是新襄特制的,莫说建虏自己造的甲,就是大明官兵从俞国振这买去的虎卫甲外售型,也挡不住他连人带马全力一击!

当法谭被挑起时,远往的山上,多尔衮啧了一声,这个位置,可以看得极详细。法谭死了,他丝毫不心痛,反正正红旗的将领一个他都不想留,死个牛录章京正好可以安插一个他的人,但新襄龙骑营的骁勇,让他不得不重新思考自己的战术。

“俞国振本部到了哪儿了?”他自己问自己:“他会以为自己在卧龙谷伏击他吗?”

四六四、欲以幼虎为穷庞(二)

俞国振的本部,距离蟠龙岭还有四里时,齐牛派回来的信使已经报告了他击溃建虏的消息。

骑兵交锋,动手得快,结束得也快,建虏正面突入的半个牛录两百人几乎全军尽墨,但其余人逃得快,钻入山中大多脱走。齐牛带着龙骑营不好钻入山林之中,因此也就没有追赶,而是收拾战场,救治伤患。

龙骑营并非全无损伤,阵亡者也有三十余人,象王启年这家伙一样受伤的更是多达近百人。不过除了王启年断了骨头需要好生休养外,大多数都是皮肉上的轻伤,包扎一下便可以继续作战。

“好,接下来,就是继续前进了!”得到这个消息,俞国振很高兴。

龙骑营并没有等待太久时间,俞国振本部便已经赶到,然后合兵一处,开始继续向前。

整个蟠龙岭是一系列的山岭连在一起,绵延约有十五里,齐牛遇袭之处,乃是蟠龙岭的入口狼猫山。

“建虏选择这里袭击,倒不是没有眼光,只是这眼光有限了些。卧龙岭才是最适合袭击之所,那两边山较高较倒,在山上只要用滚木擂石,便可以给我们造成极大伤害。在这里,他只能用兵来当——但是,这里兵力展不开,双方同等兵力情形下,我们虎卫怕谁?”俞国振哈哈大笑起来。

他一边笑,一边看着周围,周围的人便也都笑了。

在相隔十五里外,多尔衮同样哈哈大笑起来。

“法谭死了。让睿亲王如此欢喜?”和硕图忍不住道:“也不知他哪儿得罪了睿亲王,竟然会这般下场!”

和硕图再不开口,正红旗众将领之心就全失了。

“我交待法谭,休要大意,他不听我言,死了算他幸运,否则我还要穷治其罪。”多尔衮鹰目辗转:“我所笑。却是他的蠢倒让我的埋伏更为真实!”

“王爷何出此语,奴才比较笨,实在不懂。”在他身后。自然少不得亲信来拍马屁。

“俞国振知道我会设计埋伏,但有两处地点,一处是这蟠龙岭。另一处是卧龙岭,他拿捏不住我在哪边埋伏。”多尔衮冷笑道:“他对自己倒是有信心,想要将计就计,故此先以骑兵为前锋——那支骑兵便是探道,来确认我们的埋伏在哪儿的。现在他可以确认,蟠龙岭没有埋伏,埋伏就只能在卧龙岭,接下来,他少不得要布置,或者学岳托在卧龙岭放火将伏兵烧出来。或者别有诡计,总之就是让我的埋伏前功尽弃。”

“难怪,原来王爷是实者虚之虚者实之,以法谭那队人来证明在此没有埋伏,信俞国振以为我大军尽在卧龙岭。却不知我们仍然是在蟠龙岭!”

“正是此意,这蟠龙岭长达二十余里,他防了入口,却防不了出口!”说到这,多尔衮又道:“给我将砍下的木头都扛过来,堆在前方路口处。再在其中树一根,钉上板子。上书俞国振死于此木下!”

多尔衮喜好兵书,时常拿汉人的兵书去寻人讲解,孙膑破庞涓的战例,他是记忆甚深。见到这蟠龙岭的山间谷地,他就想起孙膑埋伏在庞涓必经之地将之杀死之事。

这是将俞国振当作穷途没路的庞涓了。

知道这一典故的人中,便有人开始吹嘘称赞,将多尔衮夸成孙膑复生,少不得要拿俞国振来比一比庞涓。对于这些吹捧,多尔衮虽然都笑纳了,但他却没有失去警惕,亲自检查每一处埋伏之所。…,

蟠龙岭山道两侧的群山其实并不高,折成海拔,也就是三四百米左右,相对高度也是从十余米至百余米不等,但两边山坡较陡,官道较窄,而且树林茂密。此时正值初春,草木仍未长起,因此多枯枝败叶,若是一把火烧起来,只怕绵延十余里的山路尽为火海。多尔衮将兵藏在两侧山后和山谷之间,距离官道尚有数百步,不虞被虎卫发觉,待一切准备好之后,他便停下来,只等俞国振上钩了。

他的探马也一直在监视着虎卫的行进,在得知俞国振本部已经与骑兵会合之后,他心知自己的计策能否实现,就看接下来这段时间了。

“新襄兵中,极多大车,足有几百辆,但新襄兵前进速度甚快,大约有一个半时辰,便可以进入伏击圈!”

“兵贵神速,俞国振想要给我一个惊喜,当然要跑快些。至于那些大车……你们可知道新襄兵最大的缺点是什么么?”

诸将中亲近他的全部摇头,便是知道,这个时候也不能说话,否则怎么能体现出睿亲王之智。唯有一人却是不给多尔衮这个卖弄的机会,阿巴泰冷冷地道:“军资消耗过大!”

“对极,阿巴泰兄长说对了,正是如此。”

阿巴泰原本是不想看着多尔衮得意洋洋地点评,所以才开口的,却没有想到,多尔衮象是一个私塾先生表扬一个聪明学生那样表扬起他来,这比多尔衮卖弄自己的智慧让他更觉难堪。

眼见阿巴泰原本黝黑的脸变成了紫色,多尔衮扬起下巴,微微笑了。

“新襄兵每临一战,消耗的弹药足足是普通明国官兵的数倍,而且他们的将士补给极好,想必不少人都尝过他们的罐头吧,这样的补给,自然少不得大车运送。”多尔衮又道:“有几百辆大车……呵呵,看来是给咱们送礼来了。”

众人都哄笑起来,唯有阿巴泰的脸色时青时紫,费了好大气力,才将胸中的怒火压了下去。

一个半时辰,对于等待中的建虏来说,是相当难熬的。便是多尔衮,也渐渐觉得失去了耐心,好不容易有人来报说一个时辰到了。可是他仍然没有看到虎卫的身影。

接到的报告,却说虎卫当中不知出了什么事情,在与骑兵会合后前进不过两里便止住。而且虎卫当中也闹轰轰的,看起来出了什么事情一般。

“嗯?”这个发现让多尔衮顿时觉得不妙起来。

不过事情还没有超出他的掌握,因此,他还等得起,可是眼见天色渐晚。下一名前来通报的斥侯带来的消息,更让多尔衮瞠目。

“新襄兵在掘地建营?建在这山谷中?”

“回王爷的话,奴才确认过。真的是在扎营!”

多尔衮还没有说什么,那边豪格嘿嘿笑出声来:“王叔好计策啊,想来新襄兵扎营的事情。也在王叔意料之中吧?”

多尔衮横了他一眼,恨不得上去煽他一个耳光。

但他知道,自己方才风光得紧,将身边的这些族中高级将领一个个摆弄得服服帖帖,但现在事情出了意外,他们此前被自己的功绩压制住的心思,此时少不得又要活动起来!

“我亲自去瞧瞧……大军在此不许擅动,违令者,无论是贝勒还是包衣,尽皆治罪。”多尔衮阴森的目光在众人脸上扫过一遍。然后上了自己的马。…,

十余里地若是大军行进,需要一个多时辰的时间,但若只是少队快骑,则不过是半个多时辰的事情。多尔衮带着自己的戈什哈到了距离虎卫约三里之外,然后下马爬山。寻了一处林木密集之所,再从枝叶间用望远镜向这边观看,只见在山谷间一处平阔的所在,虎卫已经扎好了营寨。

与别的部队扎营要临时制造栅栏等防御工事不同,虎卫行军中的营垒栅栏,是象拼接积木一样搭起来的。只是在一些损坏后又没有备用件的地方,才由虎卫临时制造。在栅栏之外,先是一层铁丝网,再是一道深半米、宽一米左右的壕沟,在壕沟再外,则是削尖了的木棍和杂乱的铁丝网。营寨中望楼四立,上面有警哨拿着望远镜四处观看。营寨外则在几处空地上都堆起了树枝堆,到夜幕降临之后,将点燃这树枝堆,避免敌人借助夜幕接近。

看到这么完备的警戒体系,多尔衮首先排除了发动夜袭的想法。对方的栅栏高达一丈,而且防备的极有层次,根本不可能一举突入敌营,只要让敌人发觉,多达万枝的火枪带来的火药风暴,足以撕毁一切进攻!

而且此地为整个蟠龙岭山谷最空阔处,还有泉水流经,虎卫又清理了周围的草木,因此就算是多尔衮以火攻,效果也不会很理想。

“该死……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让俞国振要在此扎营?”多尔衮皱紧眉,心中觉得极为诡异。

若是俞国振看破了他的全部计谋,那么应该尽快退出蟠龙谷才对,可不是看破他的计谋,俞国振又为何会在这里止步不前?

好一会儿,多尔衮一语不发,又从山上下来,上马便往来路回去。

他的神情让跟随的戈什哈个个心惊胆战不敢多语。到得本阵所在之地,远远的他就听到里面传来豪格放肆的笑声,显然他不在的时候,豪格成了本阵中众人瞩目的焦点,而且多尔衮可以肯定,豪格在背后说的,绝不是什么好话。

果然,他一出现在众人视线中,豪格就大声道:“叔王,如今天色眼看就要晚了,咱们是去与俞国振正面较量,还是在这继续等他上钩?叔王的计策不是不好,只不过……”

“你很高兴?”多尔衮粗暴地打断了他:“我是奉命大将军还是你是奉命大将军?”

豪格顿时哑然。

“俞国振停下来正好,你们听着,豪格,你带领二十个牛录,立刻绕道历城,在明日早晨前抵达蟠龙谷入口处埋伏,若是俞国振退军,你给我将他堵住,堵不住的话,唯你是问!”

“阿巴泰,你带着二十个牛录,埋伏于北山之上,勿令俞国振逾岭而出。杜度,你也是二十个牛录,去南山,迂回至谷道南面,勿令俞国振逾岭而出。”多尔衮下令道:“等我号令,若见我击敌,你们便也击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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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五、欲以幼虎为穷庞(三)

“这些人还真是麻烦。”

齐牛向俞国振抱怨,俞国振一笑置之:“你可不能拿对虎卫的要求要求他们,能撑到这里才出马脚,已经很了不起了。不过,也在计划之中,到这里咱们就不必向前了。”

“只怕让建虏起疑了。”

“我看多尔衮这个人极是阴亵,就算咱们不闹出这样一个名堂,他也会起疑的。”俞国振说到这,起身舒展了一下胳膊,然后抓起一枝火枪,背在了自己身上:“你也不要急,仗总是有得打的。”

“我不急,多尔衮只怕急得不行了。”

老牛一想到多尔衮现在的模样,忍不住就笑了起来。

“不过……现在多尔衮应该得到消息了,差不多,就要开始了。”

俞国振一边说一边走了出去,营帐外边,喧嚣叫闹声让他微微皱起了眉,但也只是皱眉。他不喜欢太过混乱,一般虎卫行军时也有喧哗起哄的,可是都尽可能压低声音,却不象现在这样,每个人都大声嚷嚷,只恐自己的声音不能传远。俞国振也无法太过约束这些人,他们能学着虎卫的模样急行百里已经是极限了,李青山李明山兄弟能将他们带到这个模样,让俞国振对这两兄弟的能力颇为赞赏。

他一出来,李明山就带着愧色地上来:“南海伯,小人约束不力,还请您恕罪。”

“这什么话,他们毕竟不是正规军。能到这个地步,你们兄弟已经极有能力了,若是到朝廷当中,少不得一个能练兵的名将头衔。”俞国振看着他们兄弟,笑着问道:“如何,愿意不愿意为朝廷效力,我可以举荐你们。”

旁边的李青山眼前一亮。早些时候俞国振表露这个意思时,他们未必会当真,可这次不同。亲自跟着俞国振立下不少功劳,他觉得自己真有资格去当个游击或者参将。但这两年来,他已经习惯听自己兄弟的。因此没有急着说话,而是看着李明山。

李明山摇了摇头:“朝廷什么模样,我们兄弟都清楚,孙总兵官当到了总兵,却还得吃一个阉人的支使,这算什么世道?不去,不去,哪有我们兄弟现在逍遥快活。若是南海伯愿意赏我们兄弟一口饭吃,我们倒是想加入虎卫,替南海伯效力!”

俞国振微微一愣。

他曾经问过这兄弟俩。愿不愿意去虎卫的军校中进行学习,但当时李青山李明山以留在山`东更自由为理由婉拒了。从那以后,俞国振便将这兄弟视为新襄的外围——虽然给予他们一定的支持,但并不真正将他们当成自己的手下。这次来山`东,将岸已经将这兄弟俩调来。原本是防备建虏攻青岛口的,而俞国振也本着能用则用的念头开始指挥他们。没有想到的是,李氏兄弟展露出的能力,远比他料想的要强!

而且这个时候,俩兄弟中拿主意的李明山却开口请求归附!

“上回我曾问过你们愿意不愿意去虎卫陆军军官学校受训,然后从教导团的小兵做起。你们不是说受不得约束么?”俞国振笑道。

“那只是寻个由头,当时小人觉得,未为南海伯立下寸功,便是入了虎卫,因为不是南海伯打小带出的,南海伯手下人才济济,小人也没有什么出头机会。”李明白非常诚实地道:“如今则不然,小人兄弟拉出了近两万人的队伍,又供南海伯听用了一段时日,有没有本领,南海伯已经很清楚。小人料想以南海伯之明,必不会不给我们兄弟机会!”…,

此语说得极对俞国振胃口,李明山毫不掩饰他的野心,要在俞国振帐下与那些他一手带出的虎卫将领们争先,俞国振觉得这才正常。

“那好,我还是那句话,你们去虎卫陆军官官学校受一段时间训,然后便有用你们之处!”俞国振毫不犹豫地道:“你们俩的能力,我看在眼中,只管放心就是。家里情形呢,要不要迁到新襄去?”

李青山李明山对望了一眼,李明山笑道:“那是自然,听闻新襄远非别处可比,家中早就向往之。”

“唔,新襄的规矩,任何人都须遵守,你们家中若是去了,很有可能各自安排在不同岗位之上,当然,愿意务农,也有农庄,只是在农庄中未必有自己的土地——我们新襄最基本单位乃是小家庭而非大家族,你们都已娶妻,在新襄便算是独立一家,故此你们军功所得土地,若是要转让与他人,哪怕是父母或者成年了的子女,都必须缴纳其中五分之一为税……”

俞国振将新襄农庄里的基本结构简略地说与他二人听,在新襄,土地名义上是归俞国振个人私有,唯有军功,方可授地,但是实际上立下军功的虎卫都不会亲自去耕作,因此其地都交由统一的农庄进行耕种。耕者虽无其田,却可得田上收获,也就是说,俞国振这个制度实际上是为了防止土地兼并而采取的临时举措,避免出现大地主进而诞生大宗族势力。

无论是街区还是农庄,最基本的社会单位都是小家庭,即父母与未成年子女组成。成年子女可以与父母居住于一处,但是在计算家庭单位时却是分开计算的,这也是为了避免宗族势力扩大。

所有的人都是移民,而在安置时又有意将来自不同地方的移民打混进行安排,最基层的吏员,全部是由退役的虎卫或者经过虎卫军事培训者充当——俞国振在新襄,彻底破坏了以宗族为基础的乡间势力,使得华夏数千年“皇权不下县”的局面得到了彻底改变。

可以说,在这种体制之下,俞国振的每一个政策,都能落实到每个农庄或者每个工坊。

当然,这也与现在新襄占据的地方小、绝大多数人都是移民有关,俞国振如今已经开始着手准备尝试改变原住民而非移民了,其试点之地,便选在了琼州的昌化县。他与张溥的政治交易,可并不仅仅是为了石碌的铁矿,也是在为今后势力扩张破坏地方旧有的统治结构建立新的政治体系而试验。

他的力量扩充得很快,他在虎卫和新襄百姓中的威望也很高,但俞国振从来没有认为,自己练出十万人的虎卫横扫明朝廷和建虏便能天下太平。不,他的野心要比当一个开国皇帝更大,他要做的是始皇帝之后我华夏再无第二个君主能比拟的伟业,是开创未来千年华夏傲视全球地位的根基!

“是,我们都知晓了,必然会交待家中。”

“你们也放心,到了新襄,生活上自是不必愁的,只要稍勤快些,日子只会比你们家乡的地主乡绅好。”

俞国振说得有些保守,单论物质生活享受,新襄的普通百姓也胜过山`东的县太爷了。至少如今在新襄建设得比较好的地方,百姓家中普遍装上了玻璃窗,而这等窗子,直到现在,在广`州、金陵和苏杭一带的豪商、酒楼里,才开始流行起来。…,

这也是新襄的一项新财源。

李青山李明山兄弟定下自己的前途之后,顿时觉得心怀大畅,他们跟着俞国振身后,在军营之中转了会儿,见到位于外围的虎卫秩序井然,而处于营中间的虽然也穿着虎卫的制服却一个个帽歪衣斜的模样,两兄弟都是有些惭愧。

他们已经很努力训练这些山`东好汉,平日里觉得也能拿得出去了,但当他们和真正的强军放在一起时,差距立显。

“你二人不必懊恼,虎卫可不是那么容易练出来的,我便是派了虎卫去帮孙临练登莱兵,可登莱兵与虎卫放在一起,仍然有很大的差别。他们能到这个地步,已经很不错了。”

话刚说到这,突然间,听得四周角楼之上警哨之声大作!

俞国振愣了愣,露出极为意外的神情!

“建虏真来攻了?”

营帐中间的人顿时慌乱起来,但是四周的虎卫不须交待,便自觉地喝斥、弹压,让他们又恢复了秩序,只不过他们再不大声喧哗,而是略带担忧地四处张望。虎卫自己则纷纷集合,很快,便一队队在各处站得整整齐齐。

紧接着各队队正以上的军官,纷纷来到俞国振面前。

而这个时候,俞国振也得到了角楼上警哨的报告:“建虏自四面八方同时涌出,数量不知多少!”

俞国振皱起了眉:“不应该啊,多尔衮……难道还没有得到消息?”

“南海伯,莫非……多尔衮看穿了你的计策?”李青山担忧地问道。

虽然军营之中看似有一万多人,可是他心中明白,其中真正的虎卫数量,仅仅是两千多不足三千,其余近万人,全是他兄弟俩带来的山`东好汉,他们一对一搏杀倒不怕什么,但真正在数万人会战的大阵仗前,他们就未必能支撑得住!

“不要慌,各居其余,看我虎卫破敌。”俞国振收敛住脸上的疑惑,笑着道:“我有营寨可守,又有火炮、快枪,建虏来攻只是送死罢了!”

“传令,各就各位!”安抚完李家兄弟之后,俞国振向齐牛道:“在栅后射击,炮营准备好火力支援!”齐牛应声而去,俞国振相了想,上了马上西面过去,他要亲上望楼,看看建虏究竟是什么情形。

他登上望楼的同时,在离着营寨约两里处,多尔衮用望远镜也在打量着营寨里的情形。

“竟然没有慌乱?这不对啊,难道说……俞国振当真在此?”多尔衮也是喃喃自语。(本站..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四六六、欲以幼虎为穷庞(四)

对多尔衮来说,目前的局面,也似乎有些超出他的掌握。

俞国振似乎是中计了,出兵前来解救孙临,也似乎中了他的埋伏,被他四面围住。但他围住的不是行军中没有准备的敌人,而是有了准备壁垒森严的虎卫!

强攻会造成伤亡,建虏如今加上蒙军旗和汉军旗,总数也不超过二十万,被多尔衮、岳托带入关内的,只有十三万左右。京畿的连番大战,济`南的两次围城,岳托吃的败仗,前前后后,也折损了一万余兵,但这同时,又有近万明国官兵投诚。一进一出,他手中的兵力,仍然是十三万左右。所以在多尔衮内心深处,是不愿意强攻火器犀利的虎卫所守卫的营寨的。

这可丝毫不比攻济`南城容易!

更重要的是,方才得到的一个消息,让多尔衮与周围的八旗将领都是心中不安。

济`南城外出现了新襄兵,而且声势颇大,足有万人!

这么多新襄兵是如何出现在济`南之外的姑且不提,单单是他们目标直指济`南这件事情,就让人想到了高密城。当初俞国振便是施计将岳托从高密城中调出,然后派一支奇兵夺城,占了岳托的补给军资,使得岳托进退失据,最终败亡。

难道说,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又要重演了?

“睿亲王,咱们还是回去吧,济`南要紧。若是被俞国振又袭了济`南,咱们……咱们岂不是在同一个坑里跌倒两回?”

听得身边这个本旗梅勒章京的问题,多尔衮冷冷扫视了他一眼:“我象是岳托么?”

罗洛浑就是再年轻,听得这一句也知道多尔衮在辱他父亲。他瞪着眼想要出去,却被和硕图一把拉住。

多尔衮的目光于此时看过来,仿佛是知道他会怎么做一样。

“扬武大将军中计。离了高密去救胶州,结果给俞国振断了粮草补给。无法久战,故此吃了大亏,自己也因此而死……如今俞国振以一支偏师诱我们在此,自己却去攻济`南,这与当初如出一辙,睿亲王,大局为重,此时你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还请明说,免得军心不安!”和硕图沉声道。

他想要接过正红旗,就必须在这个时候为正红旗说话,换取底下各级将领的支持。

“济`南我留有重兵,几万人守的坚城,如何会轻易被人攻破?”多尔衮嘿的一声冷笑:“俞国振诳得开高密,还诳得开我两白旗守护的济`南?不是每个人都这么蠢的!”

这是在骂杜度,不过杜度本人不在。别人自是不好多言。

“俞国振岂有那么蠢,同样的计策,他连接用两次?”多尔衮扫视众人:“在他手上吃了这么多次亏,你们还小瞧他?”

“故此,袭济`南是虚。无非是虚晃一枪,他真正的目的,还是救出孙临!”

听得这话,众人纷纷点头,包括和硕图在内,也觉得极有可能如此。毕竟,同样的招数在他们面前连施两遍,这也未免太过轻视他们的智力了。

“唯一让我有些疑心的,是俞国振难道真的亲自到了此处?”多尔衮又道:“按理说,他应该去袭扰济`南,因为他必然要考虑到我不为所动的情形下当如何应对,若是我不理会他的虚晃一枪,他便变虚为实,真的攻打济`南。以新襄兵火炮之利,攻已经残败的济`南,损失虽大,却也不是不可接受……”…,

说到这,多尔衮又皱起了眉,俞国振给他的印象,就是尽可能将自己的火器优势发挥到极致,而避免两败俱杀的肉搏。说实话,多尔衮对这种作风颇有些不屑,觉得少了几分血性。因此,他认定,俞国振不会做强攻济`南的事情。

俞国振并不知道,自己的性格被多尔衮看到了弱点。

但是多尔衮内心深处并没有他口头上那么大的把握,原本以为俞国振会中伏,结果俞国振却险些脱钩,让建虏忙了一个整晚,这已经让多尔衮意识到,事情似乎出了他的控制范围。

“先尝试攻一下,确认俞国振是否在此!”多尔衮在心中暗想。

四面八方向蟠龙岭中间谷地冲去的建虏,一开始并没有遇到什么反击,直到他们接近到虎卫在外层的鹿砦,这个时候,枪声才响了起来。

这种距离之内,虎卫没有选择排枪,而是自由射击,外层鹿砦离里层的木栅栏只有不到三十米的距离,这可是火枪最佳射程之内!

转眼之间,便有数百人翻倒在地,血腥味将硝石的气味都掩住,而四方试探着来攻的建虏,也迅速退了下去。

“建虏这种攻击……莫非是找死?”李青山看到这情形,张大嘴巴道。

“大哥你想差了,若不是遇着虎卫,遇着的是咱们,建虏这一轮攻击便能让咱们手忙脚乱,换了官兵,也好不到哪儿去!”李明山道。

“另外,你们注意,来攻的建虏其实是新附的官兵。”俞国振也不忘在这时提醒他们战场之上要注意细节:“故此士气不是很高,而且被我一击便退走——那边是怎么回事?”

俞国振正说着之时,突然间看到西面寨门被打开,大队的人蜂拥而出,不禁怒发冲冠。

这可是实战,没有他的命令,谁敢出战?

再仔细看去,却是李青山李明山兄弟招揽来的“好汉”们。

李家兄弟往来的大多都是江湖人士,其中不少甚至就是响马巨盗,这些人自然谈不上什么军纪。李家兄弟能约束得住他们,已经是手腕了得,但现在李家兄弟跟在俞国振身边,其中有些响马心里便有了自己的主意。

他们跟着虎卫打仗,这些时日多有劳苦,吃喝上倒没有被亏待,银钱上更是宽裕,可是不准赌博不准酗酒不准找女人不准祸害百姓,一条条的规矩,让他们憋得都有些难过。

如今看到虎卫“打了胜仗”,他们憋久了的那股气力就发作出来,不待有人指挥,发了一声喊便从背后冲出去。他们身上可是也带着武器的,虽然虎卫用的火枪他们不大熟练,可至少刀枪棍棒之类的他们绝不陌生。所以他们一激动之下,便冲破了虎卫的阻拦,直接冲到了寨外。

用他们自己胡乱嚷嚷的话说,就是“杀鞑子杀建虏尝尝鲜”!

多尔衮一直在观察着战况,派出去试探的新附明军一击即溃,在他意料之中,但这也证明了一件事情,被围着的这支虎卫,果然是真虎卫。这让他心中极为疑惑,俞国振手中究竟有多少兵力?

与俞国振打了这么多的交道,特别是在岳托兵败之后,多尔衮专门寻了投降的登莱兵打听过,虎卫的数量他大致能估算出来,也就是一万五六千不超过两万。被他们包围的一万多若真正全是虎卫,而不是拉来伪冒的,那么多尔衮就根本不用担心济`南,方才他说的那番壮胆的话,就变成了有先见之明。…,

方才他虽然教训诸将,但实际上他的内心深处却知道,他并没有绝对把握。所谓用兵之道虚则实之实则虚之,安知俞国振会不会变虚为实!

所以关键在于,俞国振本人在哪里。

多尔衮之所以让明国新附军发动近乎自杀的袭击,就是看看这支明军的战斗力,若是他们战斗力足够强,那就证明俞国振的主力在此,济`南城外的确实是虚兵。

但若是战斗力不足,那么多尔衮也不介意留下几万人将之吃掉,自己则回师,去截虎卫主力的退路——他仍然不担心虎卫能攻下济`南,只担心自己没有机会在野战中将这一支严重威胁到大清未来的部队彻底消灭!

所以,当看到新附的汉奸军队溃败时,多尔衮心中先是一喜,然后是一忧:若这一万人真是虎卫主力,那就证明他此前所言全对,但虎卫主力又阵垒森严,只怕不是他这十万人能轻易吃掉。

紧接着看到乱七八糟冲出来的那些好汉们,多尔衮顿时一忧一喜:原来只有少部是精锐虎卫,大多数还是寻来的仆从兵!

“睿王,俞国振的主力不在这里!”不只是他看出来,还有更多的人看出来了这一点。

“传令……给杜度,让他围住新襄兵,让阿巴泰、豪格都随我走!”

这个时候,多尔衮不再犹豫,既然不是俞国振主力,他的十余万大军放在此处就浪费出,留下两万人围住对方,自己回师先击败俞国振主力,然后再回头来收拾这支偏师!

不过,想到自己方才那一番大话全部落空,多尔衮就有些羞恼。

果然,豪格与阿巴泰闻令过来之后,很是对他冷嘲热讽了几句,但此时多尔衮也顾不得那么多,当即下令挥师离开,但却不是直接去攻济`南城下出现的虎卫,而是猛扑章丘方向。

既然俞国振大军尽出,那么章丘附近防备空虚,多尔衮的打算,便是断了虎卫退路,逼虎卫回军,然后侍机在野战中消灭之!

俞国振绝然未曾想到,让多尔衮误以为他不在军中的,竟然是那群“山`东好汉”的妄为。若是知道,也不知是该哭还该笑好,这让他原本的计划稍稍出了些偏差,但大体上,战局还是依着他的想法发展下去了。

俞国振与多尔衮,在他们两人间的初次交手中,都露出了破绽!(..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四六七、战马蹄前轻七尺(一)

“建虏就这样……虎头蛇尾地离开了?”

同样站在高处,望着建虏大队人马离开,李青山李明山都傻了眼,不仅是他们,俞国振也愣住了。

冲到营寨外的好汉们终于意识到不大对劲,又乱七八糟地往回走,冲出去的时候有多快,跑回来时就也有多快。进营之后,一个个面红耳赤,多少有些灰溜溜的。

俞国振懒得理会他们,这些人毕竟不是正规军,到时再交给李家兄弟收拾就是了,他关注的是建虏的异动,他们一队队向后退却,倒是令行禁止,行动得相当迅捷。

不过很快他们发觉,建虏并没有全部撤走,但具体人数是多少,却不得而知。

建虏的异动,让俞国振开始想到一样重要的侦察工具热汽球来。

以新襄如今的技术,生产热汽球根本不成问题,甚至可以将小型蒸汽机搬上去,做一个能够在空中缓慢移动的热汽球,不但可以用于侦察,而且还可以到敌人头顶上投掷炸弹——只不过热汽球对于天气的要求太大,未必实用。

留下的建虏数量并不多,也没有将他们围住,只是将东西两个出口堵住,而且也开始建造营垒,看模样是准备做持久战。俞国振愣了一会儿,然后大笑起来。

原本他的计策还要冒几分险,现在么,绝对没有问题了。

“派人去通知张正,准备动手,时间提前!”俞国振道。

对于留下来看着俞国振的杜度来说,日子可不怎么好过。他带着两红旗,都是吃惯了俞国振苦头的,因此让他们主动攻击的可能性是微乎其微。他们能做的。也只是扎紧口袋,不让虎卫脱身。

“和硕图,你不要再说了。我是不会去冒险的。”杜度听得和硕图要再攻一次的建议,冷笑着摇头:“我也想给扬武大将军复仇,但是。却不能拿咱们旗丁去送死。咱们两红旗加起来才多少人,现在还不到五万,现在正红旗已经完了,若是我的镶红旗再残损,你觉得我们回去后会有好果子吃?”

和硕图也知道,他说的才是正理。

这种僵持局面,持续了大半日,建虏也建好了临时营寨,然而就在这时。散乱而急促的马蹄声传了来,紧接着,便是数百骑建虏出现在警哨的视线之中!

“怎么回事?”在营中的杜度听得营外闹成了一团。背手出来询问道。

“是……是正红旗的甲喇章京托克雅。他们败了,败了!”

不一会儿。便有人来禀报,紧接着,便将正红旗的托克雅带到了杜度面前。

“托克雅,你不是在西营镇围着孙临么,怎么会……这般狼狈?”

托克雅浑身是血,累得直喘粗气,见杜度问他,大哭跪倒:“贝勒爷,贝勒爷,我们中计了……俞国振不在这里,他在西营镇!我们在西营镇为俞国振所袭,又遭孙临夹击,大败啊,一万多人,也不知能逃出多少啊!”

杜度浑身一抖,目光中除了恐惧之外,还有一点点庆幸。

多尔衮也会中计!

若是托克雅所说不错,那么被他堵在这蟠龙岭山谷中的,还有多尔衮所说出现在济`南城下的,都不是俞国振本人和主力,他的主力已经翻山越岭,乘着多尔衮埋伏纠缠之时,与西营镇的孙临会合!

为了使用孙临这个饵将俞国振从章丘调出来,多尔衮遣了一万余人,将孙临堵在了西营的山沟沟里面,这一万余人都是前些时日士气不是很高的正红旗,其首领就是甲喇章京托克雅。…,

孙临是三万多残兵,而且已经被八旗打破了胆,又缺乏补给,一万余人就足以将之看得死死的不敢动弹。多尔衮这个算盘打得倒是如意,却不曾料想,俞国振计中尚有计,竟然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皇

“速速禀报睿亲王……我们立刻整军走人!”杜度毫不犹豫地道。

“什么?”和硕图在旁听了愣住了。

“睿亲王说了一堆废话,唯有一句没有说错,俞国振不蠢!”杜度叹息道:“无怪乎……不说这个,没有时间了,若我是俞国振,击破托克雅之后,便会尾随追来,与在此的这支偏师再夹击我等。如今我只有两万人,岂是他们数万军的对手?待将我等击败,我大清兵力已经损失过四分之一,再……”

话未说完,他就猛然起身,自己打断了自己:“总之不可再耽搁下去,快!”

杜度是被俞国振打破了胆的,他的担忧绝非多余,事实上俞国振原先想要在蟠龙山夹击的可不是他,而是多尔衮的本部。俞国振在谷中平地囤兵,就是为了勾引多尔衮分兵包围,若是多尔衮还在,他放在蟠龙岭西面的兵力,最多也不过是两万三人,而俞国振内外结合,合兵有五万,便是孙临的兵战斗力有限,可他们只要能替虎卫打打下手,便足以在短时间内击破多尔衮了。

更何况俞国振为了再分多尔衮的兵力,还又弄出一支偏师去佯攻济`南。只不过俞国振没有料想到的是,他那边的偏师表演得甚为得力,而这边李青山李明山兄弟的手下又本色演出,让多尔衮确认他的主力在济`南城下,主动撤了围。

杜度营中的异动,立刻被警哨告知俞国振,俞国振初时以为是杜度准备攻击,故此令虎卫严阵以待,当意识到杜度是扔了营寨转身逃走时,他顿时明白:“张正那边已经胜了,传令拔营,全军攻击!”

顿时,虎卫大举开拔,向着建虏尾军追了过去。

杜度走得极为干脆,虽然虎卫龙骑营咬住了他们的尾巴,杜度竟然毫不犹豫断尾求生,直接将尾巴的两百余人扔给了虎卫。

才撕咬下这么一小块,哪里能让布下这么大局的俞国振满意,自然是要继续狂追的。双方一逃一追,转眼间便是十余里过去,建虏丢盔卸甲溃不成军,到了蟠龙谷西出口时,从南面又听得喊杀声大声,却是张正、孙临赶到!

“走,走!”

杜度见状大惊,高声呼道。现在不唯是他,就意犹不甘的和硕图也知道不走不行。

张正老远就听到了响动,立刻下令全军加速,不过孙临带来的官兵们可是跑不动了,早就拉在后头,只有他带去救援的四千虎卫,依然生龙活虎。随着张正命令,虎卫加快了脚步,堪堪冲入建虏队伍之中,将最后的约三分之一建虏截住!

虎卫丙型火枪射击方便的优势,再次成为战斗的关键!

根本用不着麻烦的点燃火绳,虎卫立刻排成队列,甚至瞄准都不用,一排排地向前射击就是。而且虎卫数量可是四千,一排排交替而上,组成的火力组,几乎连兔子都别想跳过去!

杜席听得身后的枪声已经如同炒豆般连绵不绝,也知道必然有自己的部队被截住,可是他管不了这么多。这样的惨败,比起被俞国振夺走高密城还要让他破胆,因为虎卫那密集的火力,让他意识到这绝不是他们正面攻击能够击破的!…,

不过,他将部队分为两部分,跟着他的只是西边的万余人,东边万余人见势不妙,已经逃走,所以他前前后后被截击的也约就是四五千人,其中还有少量钻入山林之中,翻山越岭逃走。但饶是如此,这也是建虏自老奴起兵以来,少有的惨败!

“官人,我们来迟了!”

枪声平息已经是十分钟之后的事情了,杜度等逃得不知所踪,被截住的建虏却一个能站着的都没有。张正快步来到俞国振面前行礼,虽然是大胜,但他面上仍然一如既往,看不到任何喜色。

“不算晚,是我反应得慢了,没有咬住建虏。”俞国振拍了拍他的肩:“不错了,打扫战场吧,看看有多少建虏。”

“是!”

张正打扫战场自然是比不得叶武崖的,而且因为俞国振追击了约有十五里,建虏的尸体也拖了十五里。对于受伤的建虏,按照俞国振的命令,就是给他们一个痛快,这样的天气里,俞国振不愿意将自己有限的医疗资源用在救治他们身上。

除此之外,虎卫还以棚为单位进入两侧山中,搜捕逃走的建虏,不过俞国振要求他们不得追出太远,免得反被优势的建虏袭击,造成不必要的伤亡。

战果是一个小时后统计出来的,共击毙建虏、鞑子和附庸汉军五千一百余人——没有伤者。另外还俘虏了多达六百九十七名建虏,这些俘虏被从各处驱赶到一处,他们目光恐惧地看着虎卫,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将是什么命运。

很快他们听到了让他们惊讶的声音,那是有人在说满语!

席特库趾高气扬地出现在他们面前,他用傲慢的口吻道:“本大爷是大明南海伯麾下包衣奴才,牧奴团副团正,赏用龙枪,赐虎卫前程,名为叶赫氏席特库,你们当中,有没有觉罗氏的?”

众人都面面相觑。

席特库也不管那么多,厉声道:“南海伯有令,觉罗氏中爱新觉罗一族,谋逆、叛乱、屠戮良善、抢掠、奸淫……诸罪并论,当族诛,不允受降,故此不是爱新觉罗氏的立刻说一声,凡不说者,视为爱新觉罗氏处死!”

顿时有人破口大骂起来,无非就是痛骂席特库叛逆,不等席特库说什么,他身边冲过去一群投靠了的女真人,将破口大骂的几人拖了出来,一人一刀,直接刺死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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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八、战马蹄前轻七尺(二)

这一幕让建虏都心惊胆战。

若是往常,建虏每每获胜,即使偶尔失败,他们也不会失去士气,不会轻易投降或者畏死。但现在被俘获的,多是正红、镶红两旗建虏,他们可是被俞国振一路从胶州赶到济`南,又在这里吃了大败仗,有多少能不心惊胆战的!

而且,席特库那种毫不在意人命的态度,让这些建虏心里多少有些不安。

席特库见他们都被震住,昂然又道:“有一件事情,好教你们得知,我是叶赫家的人,为何会投在南海伯帐下,为南海伯包衣奴才,你们知道原因么?”

众人都是默然,但一个个目光闪闪发亮。

这些人中,并无人认识席特库,这也难免,崇祯九年他被俘的时候,还是个十六岁的小毛孩儿,如今在耽罗好吃好喝养了近三年,个头猛然拔起,胡须也长了出来,看上去已经是一个威风凛凛的壮汉了。

“因为南海伯去年十二月来山`东之前,已经突袭盛京,破了盛京城,将老奴奴儿哈赤的坟都掘了!”席特库哈哈大笑起来:“你们这些蠢货,入了关内便断了和关外的消息吧,我们主子爷可是有大明最强的水师,运了三万虎卫自皮岛登陆辽东,黄台吉那蠢货不是逃得快,也会和你们一般,成为我家主子爷的俘虏!”

众建虏吸了口冷气,相互看了看,将信将疑。

“不信。你们瞧瞧,这是什么?”见他们这副模样,席特库拍了拍手,便有人抬出一样东西,展示在他们面前。

却是一件金甲。

“黄台吉的金甲,见过没有?料想你们这些蠢货奴才,只能远远地望上两眼吧。现在也成了我们家主子爷的战利品,只不过这又蠢又笨的东西,一点都不好用。远比不得我身上的这套!”

“嘶!”

建虏总共就那么些人,故此虽然被俘的大多地位低微,那些将官都已经被杀了。但是他们大多远远望见过黄台吉,特别是出征誓师之时。这套甲,也确实是象黄台吉的金甲,还有他的龙袍!

“现在你们有两个选择,一个是死,一个是生。”席特库冷笑了两声:“这是我家主子爷慈悲,才给了你们选条活路的机会。若是想死,自然没有什么可说的,但想活,便投靠我家主子。给我家主子充为牧奴,现在你们可以选反了,愿意活的,就到那边,就是那圈子里去。不愿意活的,留在这!”

席特库说完之后,就没有再说别的,而是向后退了一步,在他身后,一排排虎卫举起了火枪。对着黑洞洞的火枪口。总有些胆怯的建虏,这个时候慌忙跑到席特库指定的用白石灰划出的圈子里。

但这只是少数,前前后后,不过二百余人,还有些走过去了,想想又回来。

席特库看到他们这般模样,嘴角的冷笑更明显。

“一群蠢货。”他心中暗想:“哪里比得上我英明,早知主子爷是做大事的人物,才得有今日!”

见人群稳定下来,无论是留在这边还是去了石灰圈子里的人,都紧张地盯着他,似乎想知道接下来他会如何处置,席特库心中涌起一种大权在握的喜悦。他又向后退了一步,陪着笑对身边的虎卫营正道:“老爷,请下令吧。”

“开火!”那营正毫不犹豫地挥手。

火枪声顿时与火光一起喷射出来,而几乎与此同时,那些挤在一起不肯入圈的建虏身上也喷涌出了鲜血!

这是一场屠杀,失去了武器也被俘的建虏,就象他们曾经屠杀过的济`南和京畿、山`东汉人百姓一样,倒在了血泊之中。但这也是一场正义的复仇,他们坏人田地,杀人性命,掠人财物,所作所为,犹如恶鬼,理当受此报复!…,

第一排虎卫射击完毕,第二排紧跟着上来,虽然建虏中也有人跪下这时想要求饶,甚至想冲到圈子里去,但是枪丸毫不留情地追上来,洞穿他们的身体,带走他们的生命和希望,让他们接受到应得的惩罚。

七尺之躯,数百条性命,在虎卫的铁骑之前,轻贱得如同草芥齑粉。只是数分钟的时间,便再无一人能站立,而方才跑到石灰圈中的俘虏,在心惊胆战之余,多少还有些暗自庆幸。

“现在你们就是大爷我管着的奴才了,跟我走,先去挖坑!”席特库又趾高气扬地道。

这一次,没有谁敢无视他,个个乖乖跟着他,在离地面不远的地方挖出一个大坑,然后将一具具尸体扔进坑中。他们手中虽然发了很好用的铁锹,但面对着数百枝虎卫的火枪,也面对着一地的血腥,没有任何人敢举起铁锹反抗。

建虏的奴性原本就极强,他们觉得自己是给爱新觉罗氏当奴才,还是给大明南海伯当奴才,并没有太大的差别,因此很快,他们当中的一些就开始习惯了自己的新身份,哈腰点头,对着席特库献媚起来。

夜幕眼看就要降临,尸体大多都扔到了坑里,但还有几具最初被杀的仍未掩埋,就在这时,一个虎卫跑了过来:“走,赶紧走,回章丘去!”

席特库顾不得还未埋尽的尸体,立刻拳打脚踢,驱赶着俘虏整好队,然后夹在虎卫中间,离开了这两个多时辰之前的战场。

在他们离开大约十分钟后,尸体堆中突然动了两下,紧接着,一个浑身是血的建虏满眼恐惧地从尸体中爬了出来。

他小心翼翼向四周观望,然后忍着身上的伤痛,想要离开这里。

结果一脚踢在地上的一具尸体上,那尸体猛然一动,伸出手抓住了他的脚踝,吓得他大叫起来。

“带我一起走!”那尸体睁开眼,瞪着他道。

“你……你没死?”

“和你一样!”

两个幸存的建虏相对看了看,都压抑着声音痛哭起来:“几百人……几百人就这样完了啊……”

“俞幼虎凶残,毫无人性!”

无论他们怎么咒骂,对俞国振来说都没有什么损失,相反,敌人的痛恨与咒骂,就是己方的光荣与赞赏。这两个建虏骂了几句,想到还身处险境,便相互支撑着,逃离了此处。

在黑夜中挣扎了一晚,他们都不敢停歇,也不敢走大路,只能望着星光向北。到得黎明时分,便听得前方人喧马哗,两人是惊弓之鸟,折向便想走,但已经晚了。

他们已经走出了山林,到了平地,故此被来人看到,很快便有十余骑飞奔而来,远远地便厉喝让他们停住。

听得这熟悉的口音,这两人不但没有安下心,反而更是惶惶,听那个叶赫家的席特库所言,俞国振已经攻破盛京,还不知有多少族人在替幼虎效力!

不过回头再望,看到对方穿的确实是自己人衣裳,他二人见也逃不掉,便停下脚步,大着胆子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大胆奴才,见着睿亲王殿下的大军还不过来!”那追来的建虏将他们二人围住喝道。

“啊?”

两人没有想到在此见着多尔衮的亲兵,他们有些茫然,又有些庆幸,慌忙跪下,自报家门。听得他们是镶红旗杜度的手下,围着他们的建虏多少有些不屑:“杜度贝勒自家吃了败仗,连手下也弄得这么狼狈……你二人既上镶红旗的,为何见了自家人还要逃?”…,

那二人自然痛哭流涕,将席特库之事说了一遍,围着他们的十余名建虏听说俞国振领虎卫破了盛京,众人顿时一片哗然。

“这不可能,你们定是俞国振派来的奸细,乱我等军心!”

“俞国振怎么攻得下盛京?”

“若是盛京失守了,我们怎么没有得到一点消息?”

虽然一个个口中称不相信,但他们的脸色却相当难看。建虏可也是有家有口的,特别是跟着多尔衮的两白旗,不少就来自于盛京左近,他们如何不担忧家人!

而且他们心中也隐约觉得,俞国振能做到这件事情!

他们相互鼓气,又有百余骑建虏过来,听得他们议论纷纷,便询问出了什么事情,待得知那两名俘虏带回的消息,这百余骑建虏中的牛录章京脸色大变,顿时驱散诸人,将那两名俘虏直带入大军中。

多尔衮阴沉着脸,正想着自己的心事。

所谓爬得高跌得也越重,他开始时将自己吹嘘得太过厉害,如今吃了一个大亏,让他在部下面前极大地丢了面子。他原本去攻章丘断俞国振后路,却被章丘城上的数十门火炮轰了回来,然后又得到杜度派来的信使传递的消息,知道俞国振最终目的还是将孙临的三万余人救出,到了此时,他才明白,自己与俞国振一番斗智,终究还是俞国振棋高一招。

只要胜过他这一点点,那么此前他诸多谋略就成了笑柄!

“这两人既是杜度手下,带到我这来做什么?”听得介绍了这两人来历,他不耐烦地道。

“王爷,您还是听听这二人带来的消息吧。”

那二人战战兢兢将自己听到的事情说了一遍,多尔衮阴沉着脸,听完后冷笑:“鬼话,这你们也相信?”

两个俘虏不敢多说什么,多尔衮见他们一个个惊破了胆子的模样,若不是看到他们身上的伤势不是作伪,几乎都要怀疑他们就是俞国振派回的奸细了。

对于俞国振攻破盛京之事,他是半点也不信。

他正要再警告这二人休要胡说八道,突然间见诸军一片慌乱,他不由得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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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九、战马蹄前轻七尺(三)

之所以乱,是因为一群人涌了过来。

当先而来的,正是豪格与阿巴泰。

原本豪格和阿巴泰相互之间也是不太答理的,但这一次他们过来,却是连袂而至。从两人的模样来看,他们似乎在很短的时间内达成了某种协议。

“叔王,听闻两个镶红旗的奴才带来了盛京的消息?”豪格当先发问,言语殊为不逊。

多尔衮眉头一扬:“不过是俞国振的诡计!”

他认定,这不过是改头换面的四面楚歌之计,想的就是让已经离开关外长达半年的建虏起归乡之思,从而在他们的战略目的尚未完全实现的情形下就退军。不过他看得明白,别人却未必看得明白,或者说,未必敢象他一样冒险。

比如说豪格。

别的事情,他可以忍,可以让着多尔衮,但今日之事,却是绝对不能忍!

若是那两个奴才带来的消息是真,哪怕只是一半是真,也就意味着大清受到了沉重打击。豪格之父,大清皇帝黄台吉若是受了伤,又伤重不治,那谁来承位?

在帝位面前,什么亲情都是渣,更何况相互之间根本谈不上亲情的建虏!

“那两个奴才呢,我要听听他们怎么说。”

豪格毫不犹豫地催马向前,直接越过多尔衮,盯着那两个遍体血迹的建虏:“说,把你们看到的、听到的都说一遍,我不想听你们猜的东西,只要听你们看到听到的!”

多尔衮眉头渐渐竖了起来,他才是全军主帅,豪格此举,未免太不将他看到眼里!而且他心高气傲。他做出的决定。如何能容忍别人怀疑甚至否定?

“我说了,只是那狡贼的计策……”

“多尔衮,你最好当心。豪格是大阿哥,若是盛京有什么意外,你对他隐瞒此事。究竟是什么用心?”阿巴泰厉声道:“你若是没有什么别的用心,就让豪格问清楚又有何妨?”

此语一出,多尔衮大怒,手握着刀柄,铮的声音里,腰刀便出了鞘!

阿巴泰嘴角弯了下来,目光中满是不屑:“想与我动手?多尔衮,你还嫩得紧,你来啊!”

对多尔衮的嫉恨。阿巴泰当真由来已久!

不仅是多尔衮,还有阿济格、多铎,他们三兄弟在老奴在世时受宠。在老奴死后仍然势力极大气焰嚣张。早让阿巴泰极度不爽。若有机会折辱多尔衮,甚至能杀他。阿巴泰是绝不会放弃的!

他也真不将多尔衮那点子身手放在心上,他跟着奴儿哈赤南征北战的时候,多尔衮连吃奶都不混,哪里入得了他眼!

不过他这话让多尔衮悚然而惊。

多尔衮在诸兄侄面前确实骄横,因为他明白,自己即使不骄横,他们也不会说自己什么好话。既然黄台吉的目的是利用自己对付这些年长望高的兄长,他也就要尽心尽力,将这充当打手的活儿做好来。

但是有一点是他所不能觊觎的,或者说,即使他有此心,也必须竭力掩饰住。

“既然如此,豪格你就问吧。”强掩住内心深处的不快,多尔衮终于开口服软。

豪格与阿巴泰对望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一丝快意。此次南下,他们二人身为多尔衮的副手,都被这个年少气盛的家伙压制得厉害,现在在他面前占据了一次上风,让两人都看到了双方连手的力量!

不仅是他们二人,便是其余将领,此时也意识到,在被俞国振耍弄了一番之后,多尔衮独掌权柄的局面,似乎要改变了。…,

但豪格的那丝喜悦,很快就被那两名俘虏的话语弄飞了,特别是听到席特库拿出了黄台吉的黄金甲,他更是神情紧张:“你们确认,那具甲真是父皇的金甲?给爷仔细些,若是说错了,当心你们的皮!”

两个建虏这个时候真是死的心都有了,他们身上受的伤可是不轻,折腾了一晚,好不容易找到了自己人,却被接二连三恐吓追问。他们二人脑子里都有些迷糊,听得豪格这样说,二人终于清醒了些。

“奴才位卑人轻,从未近处见过皇爷的金甲,只是誓师之时远远见到过,倒是有几分相似。”其中一人老实说道。

“奴才从未在新襄兵身上看到过这种甲。”另一人则委婉地道。

豪格抿紧了嘴,盯着多尔衮:“叔王,得撤军了。”

多尔衮嘴角弯了弯:“这只是……”

“只要万一是真的,这责任,叔王你担当不起,自然,若是叔王你想着借咱们入关的八旗,在这山`东称王称帝,那么你是不必回去了。”豪格厉声道:“我心念父皇,是非回去不可的!”

话说完之后,他转身就走,也不给多尔衮再说话的时间。多尔衮脸色铁青,见阿巴泰的神情,分明也是要随着豪格离开,若是他二人离开,哪怕只是带着本部,多尔衮哪里还能在明国境内久呆?

“该死!”多尔衮一刀挥出,将那两名逃回的建虏砍翻在地,可怜这两个倒楣鬼,没有死在虎卫的手中,却死在自己人手里。砍完之后,多尔衮喘着气:“豪格大阿哥,阿巴泰兄长,我有说过不回军么?”

他这是再次向豪格与阿巴泰屈服,一股前所未有的屈辱,让他眼睛都变成了赤红之色。

豪格和阿巴泰听得此言,这才停住脚步,回过头来看他。但他们二人还没有说话,就听得又有蹄声响起,紧接着,吊着一只胳膊的杜度出现在他们面前:“我们镶红旗的两个奴才逃回来了……是谁杀的他们?”

多尔衮顿时头大如斗。

“多尔衮现在日子肯定不好过。”俞国振笑着向孙临道:“克咸,这一回你总算做得不错!”

这还是两人的初次会师,孙临比起以前要瘦削得多,当初那股锐气已经全然不见,黑而瘦的面上全是憔悴。

“唔……济民,对不住。”

他已经用自己的血写了“我错矣”三字交给俞国振,对于自己此前犯的错误,他现在有极为深刻的认识。这可是在他付出无数心血也消耗了俞国振大量钱财而建起的登莱军覆灭之后,他心中的懊恼,实非言语可表。但对着一如往常的俞国振,他还是不得不说这三个字。

因为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唯有经历过,他才能体会到,俞国振拉扯出一支部队来多么不容易。

“克咸,你不是虎卫,若你是虎卫,我一定会让你去与霍彦一道修路——顺便告诉你一声,霍彦修路修得不错,如今他的职衔又升了起来,已经是新杭路政总管,不过他再也不会有带兵的机会了。”俞国振慢慢地说道:“便是我与你有通财之谊,却没有让你拿我的钱财我的军械去讨好清流和阉宦的道理。我不追究你,并且在事后一直帮助你,并不是因为你是我连襟,有着亲戚关系,而是因为你并非一直跟着我由我教起来的,我也没有办法让你立刻全盘接受我的想法,故此,你犯错并不足为怪,也唯有犯错,你才知道什么是正道,只可惜,你犯错的代价大了些。”…,

若是往常,听得俞国振这毫不客气的话,孙临少不得脸红脖子粗,甚至要开口与俞国振争辩。但现在,他却只是面皮泛红,却仔细倾听。

他不笨,更不是不知好歹,特别是被高起潜羞辱过后,他更是知道,俞国振这番话对他来说多么重要。

“今后你有什么打算?”俞国振又问道。

“我……我不知道。”

“此次战后,你这登莱总兵的位置还想不想要?”

孙临抬起眼看着俞国振,目光里当真是一片茫然。

他象这个时代年轻的士子一样,自己觉得自己有一身的本领,特别是他射术奇佳,向来以飞将军自诩,因此,投笔从戎献身报国,便是他的志向。他也终于有无数血气方刚的士子们都梦想的机会,得到了一镇总兵的官职,有一万五千士兵,还有俞国振的强力支持。而且建虏入关,也让他有了建功立业的敌人——但是结果却是败,一败再败,一败涂地!

连续的失败,同样让孙临对自己的信心受到了巨大打击,猪一样的对友,强悍无比的敌人,还有自己的志大才疏,这一切结合在一起,让他对自己的理想产生了怀疑:或许,自己并不象自己想象的那样有能力。

特别是在静时反思俞国振赤手空拳创下那么一份家业的情形下,他更是纠结。

“济民,我真不知道……你只说,我应该怎么做?”

“我要先知道你怎么想。”俞国振淡淡地笑了起来:“还是准备为东林复社成一支军,忠于天子忠于朝廷,还是心灰意冷只愿退隐泉林?”

“莫说是登莱兵,便是你的虎卫,交给朝廷,交给东林复社,只怕不到半年,便和其余官兵没有什么两样,最多只是有些花架子!”孙临用力地摇头:“他们救不了国,更救不了天下!”

“能救天下者,唯有你……俞济民!”说到这,孙临想到自己丈人为俞国振取的字,济民济民,莫非当初自己丈人便已经看明白这一点,所以才会给他取出如此宏阔之字?

“故此,你怎么说,我便怎么做!”孙临是后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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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零、战马蹄前轻七尺(四)

高起潜哀声叹气。

在诸多太监当中,他当真算是有本事的一个,至少,不至于听说要领兵便双腿打哆嗦,在万全的情形下,他也敢亲临战场,看着那些已经不能动弹的尸体,炫耀自己的胆量与武勋。

仗着崇祯的信任,此前他这个纸老虎都一直没有被揭穿,或者崇祯虽然知道他其实根本没有什么武略,只是所信任中的人里,实在找不出比他更强的人了。但这一次,高起潜知道自己遇到大麻烦了。

他不怕崇祯知道孙承宗死,这个退休的老家伙既不受东林也不受温体仁党的待见,还是他在听说孙承宗祖孙数十人殉国之后,上书天子为他陈情;他也不怕崇祯知道卢象升死,毕竟在卢象升之死中,他最多是见死不救,而一手将卢象升推入死亡的是杨嗣昌。

他怕的是现在这个局面,建虏横行京畿、山`东,他屡战皆北,再这样下去,崇祯的信任也会被他挥霍一空。而他在朝中无论是内廷还是外廷,都有不少对手,都等着他出错,然后好向他动手。

最关键的是济`南失守,如果建虏不是假冒他的败兵夺了济`南城,他的责任还不是很大,可现在建虏不但夺了济`南,甚至连在其中的德王都落入了贼手,失陷亲王宗室,这责任,可不是推得掉的!

这种局面当如何逆转?

“公公,公公!”

服侍他的小太监突然慌慌张张跑了进来。让高起潜原本就烦躁不安的心顿时悬了起来,这些时日太多的坏消息了,若再来个什么坏消息,他连自尽的心都有。

“怎么了,大惊小怪!”

“捷报,捷报!孙临总兵与南海伯在济南府蟠龙岭大败建虏,斩首六千余绩。建虏受此重挫,已经缩回济`南城中,据说准备退兵了!”

“啊……啊啊啊?”

高起潜腾站了起来。脸上表情丰富多彩之至!

他心中当真是惊喜交加,这可谓瞌睡遇着枕头了,他正愁着如何向崇祯交差。便立刻有大捷的消息传来!

这可是斩首六千绩……不是小功劳!

建虏总共多少?高起潜得到的消息,真虏不过是十二万左右,这一下杀掉二十分之一,建虏元气大伤,没有个两年时间休养,只怕是不能完全回复。有此功劳,此前的一系列失败都可以略过不计了!

“快,快请杜先生,为我写奏折,向天子奏捷!”高起潜兴奋得大叫道。

有人去请他的幕僚杜先生。不一会儿,杜先生便到了,听得高起潜的要求,他捻须,自有人为他磨墨。然后提起笔便要写,可才写了两个字便又停了下来。

“这个……高公公,便是简报,要让陛下高兴,总得写些经过……可知蟠龙岭大捷经过?”

高起潜这才想到自己兴奋得忘了这件事情,忙又向那小太监问道:“战况是如何……你又是从哪得到的消息。好生说与杜先生听,刑子,你这回做的不错,咱家少不得担携你!”

那小太监听得欢喜,顿时喜笑颜开:“奴婢便是这地方的人,刚遇到一个亲戚,他跟着两个当地的大豪,名为李青山李明山的,随南海伯所征参与了大前日之战。他还砍了个建虏的脑袋,后来追敌时失散了便回来,听闻小人在肥城,便来相见……”

高起潜在高唐之败后,便逃遁到肥城,收拢了三万余残兵。此时听这小太监将事情经过一一说来,只欢喜得抓耳挠腮,而那位杜先生也是下笔如神,转眼间便一挥而就,一篇辞文并茂的报捷奏章便写了出来。…,

写完之后,杜先生道:“高公公,若是随信再送上几颗建虏首绩,那陛下会更为欢喜吧?”

“正是,正是!”高起潜拍掌道。

但旋即,他一脸的笑容敛了起来,因为他又想到一件事情。

他的这奏折,可是要抢功,若是抢孙临的功劳,那自然毫无问题,料想孙临不敢说半个不字。但抢的是南海伯俞国振的功劳……这可就有些难了。

他至今记得当初他在冷口关之上,俞国振的部下用冷冰冰的目光看他的神情。俞国振的部下尚且嚣张跋扈到不将他放在眼中,何况俞国振本人!而且这两年来,他也曾经派遣心腹前去暗示俞国振,也给他送些礼物,结果每次都是空手而回,他只能通过孙临去辗转得到俞国振的军资。

“知道孙临如今驻地么?”念头一转,他就又打到了孙临头上,对着那小太监道:“去问问你那亲戚,看看他是否知道,还有,那两个什么山`东大豪,叫李什么的,寻他们来见我……不,咱家命你为特使,你去见他们,告诉他们咱家才是兵马总督,顺便,去孙临那儿,让他将建虏首绩,挑些有名有姓的送来。此事做成了,咱家少不得你的荣华富贵!”

小太监没有想那么多,反而高兴无比。

他一向不算是高起潜的亲信,见着那些高起潜亲信作为使者外出时风光,特别是贿赂收得手软,早就心存羡慕,如今有了这个机会,如何能错过!当下便磕头谢过,然后收了盖了官防的证印,又请了几十人充作随从,便堂皇出来。

李青山李明山他自然是寻不到,因为这两兄弟跟在俞国振身边,倒是在半途之中,他得到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建虏退出了济`南城!

大明崇祯十二年二月初九,建虏退出了被他们占领了不到一个月的济`南城。

多尔衮面对豪格与阿巴泰的压力,而受重挫的正红旗、镶红旗也无意随他,他只能做出撤退的命令。整个济`南被他搬掠一空,未被他屠尽的百姓,也被裹卷着向北而去,加之在京畿、山`东劫掠的百姓人畜,其总数多达四十六万二千三百余(史实数据,此时自然不会有此数字,乃作者胡绉)。建虏以重兵护于后,驱百姓牲畜于前,防守森严,故此俞国振的虎卫也不敢轻易前去攻击,通知后方的张秉文也过来后,只能尾随着建虏进入了济`南城。

这已经是一座空城。

或者说,这是一座死亡之城。

整座城中,到处是断壁残垣,其中有建虏攻城时为炮火所摧毁的,但大多数还是建虏入城后大肆杀人放火造成的。就是建虏自己居住的北城一带,原本还保持着完整,可是多尔衮走时,还是放了一把火,将之烧得一空。

这座死寂的城市,让骑兵穿行于其中的俞国振、孙临都是神情阴沉,跟随在他们身后的虎卫,更是个个咬牙切齿愤恨无比。

众人都可以从这些废墟中看出,当初的济`南城是多么繁华。曾经有多少人在这座巨大的城市中生息,他们欢喜忧愁,如今却尽被粉碎。

更让人触目惊心的是,城市中到处可见的尸体。

“济民,我恨啊!”

将拳头捏得紧紧的,孙临突然厉声高叫,以拳捶胸,有若疯狂。

“这不是你的责任,乃是天子、朝廷和天下百姓的责任,若你觉得你未能阻止这一切便自责不矣,那我岂不要为此自尽?以我的力量,完全可以早些来济`南……但那之后呢,我守得住这里一次,两次,守得住三次四次?杀得了建虏,杀得了罗刹人、倭国人还有最为无耻的盎格鲁萨克逊种?”…,

前几句话,俞国振是对孙临说的,但后几句,却是对自己说的。

他知道这段历史会非常悲惨,但当真正的惨状出现在他面前时,他还是震惊了。虽然他自认为心性被锻炼得很坚定,可是这个时候,却仍然免不了失神。

仅仅他一路进来所见的,就至少有两三千具尸体,有年轻力壮者,也有老弱妇孺。有手执柴刀保护家人而死的汉子,也有明显跪地求饶却得不到建虏怜悯的。建虏铁骑之下,无论是七尺之躯,还是三尺之童,性命都轻贱如许!

“这样不行,主公,这么多积尸,天气已经转暖,若不处置,必有大疫!”

或许只有在辽东见惯了积尸如山的茅元仪,这个时候还能保持着镇定。他想到的,不仅仅是要复仇,还有重要的事情,就是善后!

必须善后,虽然建虏屠杀劫掠得很彻底,但济`南城这么大,还是有些百姓躲过一劫,当初虎卫在城内抗击时,便有数万百姓成功逃脱,而现在他们都步履蹒跚地回到了自己的家园。如果满城的尸体不处置,随后而来的瘟疫,将会将这些幸存者也吞噬掉!

“是……让李青山李明山兄弟带着他们的人做这个吧,我留五百虎卫在此指挥,回来的百姓也组织起来。”俞国振下令道:“血债,必须血偿,我亲领大军前去追击建虏,至少……将建虏夺走的百姓抢回来!”

“官人!”在他身后,顾家明突然开口,俞国振回头望向他,顾家明神情悲怆,他曾经在济`南城中与城内的百姓同守城,但最后他还是没有能够抵御住建虏,他先是垂下头,然后抬眼与俞国振直视:“官人,让我留下来……组织善后吧!”

俞国振缓缓点头,很显然,济`南的惨状,让这员骁将心中产生了某种魔障了。这一切,都只能让他自己从中走出来,而俞国振能帮上忙的极有限。(本站..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四七一、铁火冰河复血仇(一)

顾家明的模样看在孙临眼中,孙临拳头也捏得发白。

俞国振先一步上前,继续巡视城中情形,孙临心中犹豫自己是否也该留在济`南城中帮助百姓,就在这时,看到一骑人马从后背赶来,却是张秉文。

张秉文仿佛老了十岁,他原本被留在后方,在听说建虏正在退出济`南之后,便立刻动身,终于在建虏彻底退出而虎卫进驻之时赶到。

孙临向他行礼,他却没有闲暇理会。济`南失守的事实,是他怎么也推卸不了的责任,而德王落入建虏手中,更是无法挽回的大过。他赶回济`南,倒不是想表现什么,如同顾家明一样,只是为了个心安,能在济`南恢复秩序与重建中尽一分力便是一分。

“姑丈来得正好,我将顾家明和五百虎卫留与你,再加上李家兄弟手中的好汉,你组织那些归城的百姓掩埋尸骸清理废墟,务必不使疫情发生。有关防疫事宜,顾家明都很清楚,姑丈多询问他便是。”

张秉文在大明朝廷是个合格的地方大员,可在俞国振眼中,他要学的东西还很多。若是张秉文此时到了新襄,连个最基层的小区长都未必当得下来,毕竟新襄的民政系统与大明相比是截然不同的。

所以俞国振对张秉文的定位,是欢喜他今后去新襄看看,在那儿调研,做做学问,至于具体事务,至少在短时间内。是不会让他经手的。

“济民,我在路上遇着一伙人,据说是高起潜的手下,正在向这边过来。”张秉文听俞国振说完安排之后,连连点头,俞国振这样的安排是最合适的,他完全没有任何意见。不过他带来了一个让俞国振极度不快的消息。不仅是俞国振,就是张秉文自己说起这消息时,也都觉得恶心。

“高起潜的手下?”俞国振微眯了一下眼睛:“我没有闲功夫应付。克咸,你来应付吧?”

“如何应付?”孙临问道。

这声询问让俞国振很满意,他笑了笑:“兵荒马乱。建虏侦骑四处,或许就会遇上他们呢。”

孙临吸了口气,俞国振给他的印象,大多时候都算是宽和的,但是这一句话,让他愣了愣。

没有再说什么,俞国振就催马向前,虎卫跟着他一队队离开,只有顾家明留了下来。孙临琢磨了好一会儿,这些天。他也与俞国振有过交流,对自己此前的种种行为表示过后悔,可到现在,他才知道,自己对俞国振的认识仍然不准确。

向来宽厚的俞国振。还有这样的一面?

本来他以为最多就是将人赶走不见了事,俞国振的意思却是要将高起潜派来的使者直接杀掉,而且俞国振方才的那神情,来的若是高起潜本人,他定然也会毫不犹豫地布局杀掉!

他呆呆站在后头好一会儿,张秉文见他这模样。很不满地哼了一声。

“姑……姑丈,济民他……”

孙临吞吞吐吐地将自己心中的疑惑说了出来,张秉文叹了口气,将他拉到了一边。

“你以往觉得济民待下谦和为人宽厚,是没差的,但你也要看看济民所待的是谁!那不分良莠只凭喜恶动辄杀人满门的,是黑旋风李逵!”

“只是我觉得济民向来……呃……他既不是太好女色,又不是贪恋金银,待人宽厚谦逊,近乎,近乎谦谦君子……古之圣贤,也不过如此?”孙临还是有些不解。…,

“那是自然,此世悖乱,非大圣大贤,孰堪拨乱反正?”张秉文这个时候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担忧的了,他自己知道,在大明朝廷之内,他的前途基本已经结束了,最好的结局,也不过是流放,因此又道:“莫说济民自幼便极自律,就是他打小放荡,到了他如今这地步,也得收敛起来!昔日亚父说沛公于霸王,居于山`东时贪财好色,入关中后却秋毫无犯,最后的结论是什么?”

孙临也是读书人出身,而且不是那种只读些无用经书的腐儒,顿时想到范增的原话“此其志不在小”!

“济民自幼自律……莫非他打小就有志于……有志于天下?”

孙临几乎是颤声说出自己的猜想,如果这个猜想是真的,那么也未免太过惊人了。他是方以智介绍认识俞国振的,那时俞国振才十五六岁,这般年纪许多人还是孩童般懵懂无知,而俞国振那时便极自律,从早起风雨不断的晨练,到每日亲自教授少年们学业,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几乎天天如此。

从齐牛等早期虎卫口中,孙临也得知这种情形是自俞国振从南`京迁回祖籍后便一直如此,也就是说,可以上溯到他十二岁甚至更早些的时候!

十余年来,坚持不懈,方得如此!

“俞济民几乎是白手起家,一日恨不得当成两日用,哪象你一般,沉迷于秦楼楚馆,或者与些狐朋狗友高呼痛饮,或者与些酸丁腐儒吟诗作对。俞济民非不好美食也,他家中的厨师技艺,你也是知道的。俞济民非不能吟诗也,他那秦淮河第一风流人的称号,你也是知道的。”这几日里,张秉文思考的事情当真很多,也正是因此,他发觉自己以前对这个便宜的侄女婿似乎从未看透过,直到今天,才看到他隐约的身形。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以普通人去衡量俞国振,实在是太小看他了。而他所做的事业,也证明唯有非常之人,方能行非常之事!

“总之,济民无论是否有志于天下,至少是愿意为百姓谋一条活路。如今时局,老夫是看透了,此战之后。若能侥幸不死,便举家迁至新襄去,或许唯有在新襄,在接下来的大乱之中,还能保全性命。”张秉文说到这,结束了对孙临的教育:“我要去组织百姓清理尸骸……你去应付高起潜的手下吧。”

孙临毅然点头:“是!”

他望了俞国振的背影一眼,俞国振已经看不到了。虎卫则还在他面前一队队前进。孙临突然间有种感觉,俞国振就是这样一直向前,向前。而他所带出来的虎卫也是如此,向前,向前。

所有停下来的人。不知所措的人,俞国振和他的虎卫,都会拉着他们一起向前。若是有人坚决不向前,那么俞国振与虎卫迟早也会放弃他们,让他们留在原处,被不知何处来的大潮卷走……

这种感觉让孙临打了个激灵,然后调转马头,看着自己的亲兵,还有明显是俞国振留下来帮他处理高起潜使者的虎卫。

“我们走!”他扬声道。

“我们走,不能一直落在后面!”他在心里暗暗告诫自己。

俞国振并不知道张秉文与孙临谈了什么话。更不知道这番话使得张秉文与孙临两人心中对他的看法更加深刻。他领着虎卫,一路尾随建虏,与建虏之间的距离大约是六十里,恰恰是一天突击能到达的距离。…,

沿途之上,随处都可以看到倒毙的尸首。都是被建虏驱赶的汉人百姓。最初时还是些行动不速的老弱,到后来,明显看到有些纯粹就是被建虏残杀的尸骸,甚至还有因为赶路饥累而死者。

建虏掳人,可不是俞国振万里移民,在他们眼中。这些百姓与牲口并无二异,甚至还不如牲口,毕竟牲口能负重能充饥,而普通的汉人百姓却只能哭哭啼啼。他们劫掠了百姓数十万,哪怕只有一半能顺利带出关外,也能有一二十万的收获,因此根本不将人命当回事。

这样的惨状,令俞国振更是睚眦俱裂,虎卫也个个咬牙切齿,恨不得早些赶上建虏,将百姓夺回来。但是建虏以重兵卫于后,俞国振除非不惜代价,否则也不敢轻易接战,只能等建虏过运河这样的机会,才能动手。

从济`南府向西北,到了禹城、平原,眼见着就要接近德州,而德州内的颜继祖等依然闭门不出,眼睁睁看着建虏驱赶大量百姓抵达。多尔衮到了德州城下,望着城上闭门不出旗垂鼓息的明国官兵,亲自驱马迫近,弯弓搭箭,一箭射中德州城橹之上,积蓄了几日的郁闷,也仿佛在这一射中发泄出去了。

“若是明国人都象颜继祖一般,那就好了。”旁边一个建虏头目叹息着道。

多尔衮回头望着他,怒目相视,却是无言相驳。

他们走德州,就是看准了颜继祖无胆来拦截,希望能争取到渡河的时间,五六十万人漫山遍野,将德州外的原野踏得不成样子。多尔衮亲自殿后,发觉前面不再前进,正焦躁欲奴之时,前方的却有人来禀:“王爷,大阿哥请王爷到前面去!”

“豪格又玩什么花样,难道说他连搭桥过河这点小事都办不成?”多尔衮怒道。

怒归怒,他还是快马上前,赶到了豪格军前,豪格此时已经站在了运河之畔,脸色阴沉地望着那滔滔的河水,默然不语。

“嗯?”多尔衮原本是一肚子冷嘲热讽要发作的,但看到河水模样,也愣住了。

那日岳托在三十丈不到的张奴河畔吃了大亏的事情,他们都清楚,而面前的运河,原本应该是十丈左右的,可现在却变得极为开阔,水势也甚为汹涌,足足有三十丈!

“这是怎么回事?”多尔衮冷汗顿时涌了出来。

三十丈宽的河面,想要搭成供几十万人过的浮桥可不是朝夕可成的事情,更重要的是,多尔衮知道,自己背后还有一头猛虎在择机欲噬!

“问过河边百姓了,他们说这些日子河水暴涨,若我们能早十天回军,也不至于如此。”阿巴泰冷冰冰地道。

“该……该死!”

饶是一向自信,多尔衮这个时候也不禁生出一种恐惧:这岂不是意味着,老天都在与他们作对?

“沿河北上,总能寻着河水较窄处!”多尔衮沉默了会儿道。

虽然豪格与阿巴泰与他不和,但此时二人知道,也只能如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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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二、铁火冰河复血仇(二)

吴桥、东光、南皮、沧州。

从山`东离开,返回京畿,建虏依然和来时一样,如入无人之境,连接着四州县之地,竟然无一兵一卒敢来拦截。

各路明国将领,王朴、曹变蛟、刘光祚、祖宽等,大军也都在附近,可是尽皆观望,没有谁敢与建虏交战的。

但这种局面,并没有让多尔衮高兴起来,因为虎卫仍然跟在他们身后,保持着五十到六十里的距离,就是甩不掉。

这十几日里,双方发生过激烈的小规模冲突,虽然建虏仗着骑术精湛,在一定程度上抵消了虎卫火器上的优势,可是大体上说,建虏还是吃了小亏。更重要的是,多尔衮反复派人骚扰,目的是迟滞虎卫的行动,或者是寻找决战之机,可是虎卫表现得极为严谨顽强,整个过程之内,他没有丝毫可乘之机。

虎卫的数量并不多,七千人都不到,加上孙临手中收拢起来的五千登莱兵和五千其余官兵,总数也没有两万,但建虏就是拿这不足两万人毫无办法。在虎卫步步紧逼之下,建虏北返途中,根本不敢再去攻县城,故此虽然途经数县之地,却未能攻下一城。

这也直接导致建虏的补给渐显紧张。

“再不能这样下去了,叔王,回头与俞国振决战吧!”豪格的耐性早就被磨没了。这个时候,他们都顾不得彼此之间的矛盾,因为现在的问题可是关系到侵入的十余万建虏生死存亡的问题!

“先不要急,等明国那个亲王的回讯……”多尔衮有些疲惫地道。

“还等什么,如果俞国振真的在乎那亲王的死活,他早就提出要求了!”豪格恼怒地道。

“再有一天……再有一天……”

最初时是多尔衮想与俞国振决战之后再北返。可那时他手中掌握着济`南这坚城,依托坚城决战胜率更大。现在变成豪格想要决战之后干脆回军。事实上豪格都想驱赶这些俘虏,拿尸体将运河可填实来,然后他们建虏直接渡河。

就在他们为俞国振而心焦的时候,俞国振也确实见到了使者。

“你是德王府的属员?”看着眼前这憔悴的明人,俞国振眯着眼问道:“建虏和德王要你带来什么消息?”

“建虏凶蛮,说是只要南海伯退兵五十里,待他们渡过运河,便放回德王。”那属吏跪下恳求道:“南海伯,德王乃天家贵胄,向来得天子看重。南海伯身受皇恩。还请千万以德王安危为念。暂且退兵五十里吧!”

“我退兵五十里,那数十万百姓怎么办?”俞国振反问道:“建虏不遵约定仍然带走德王,我当怎么办?”

“可是南海伯不退兵,建虏现在就要杀德王……”

“大明天子尚守国门,藩王死社稷又如何。理当其然也!”俞国振冷冰冰地拒绝道:“建虏在山`东残害的百姓数字,就不下百万之众,我只恨建虏死得不多,流的血不足染红整个渤海,一位藩王安危,非我所顾虑的事情。”

“南海伯,你竟然如此跋扈!你不救德王,莫非是想谋反?”那属员大叫起来。

“我击败建虏,德王自然就救了出来。”俞国振道:“你回去禀报德王。请他稍安勿躁,建虏不敢拿他如何……哦,你可以告诉多尔衮,我在建虏的盛京也就是沈阳城中,捕获了一名博尔济吉特氏的蒙古女子,名为布木布泰的。和她一起被捕的尚有几个建虏爱新觉罗氏男女,据说也有什么贝勒贝子和公主之类的,如今安置在耽罗岛,多尔衮胆敢动德王一根毫毛,我便将这个布木布泰卖到秦淮河去充妓。”…,

见那属员一脸茫然,俞国振补充了一句:“据说这个布木布泰乃是黄台吉的妃子。”

那属员不认为黄台吉的一个妃子能够和自己的主人相提并论,但俞国振说完之后,便将他打发走了,他也无法,只能哭哭啼啼离开虎卫军营,在虎卫押解之下又回到了建虏控制区域。

打发走了那属员,俞国振脸上终于露出稍许开心:“多尔衮被逼急了,连拿德王威胁我的招数都用出来……蠢。”

张正点了点头,不过脸上还是没有什么神情。

“料想多尔衮有可能会孤注一掷,你传令各营小心,咱们的阵地再牢固一些,要象个刺猬,让建虏无计可施!”

那属员到了建虏营中不久,俞国振便得到消息,有两个建虏打着白旗,向着己方这边过来,他愣了一下,多尔衮这个时候,不想法子来攻打自己,还要派人来做什么?

遣来的使者都是剃发编辫,拖着金钱鼠尾,看到这辫子,俞国振就心中不快。为首的使者见了他之后便跪拜行礼,礼数倒是甚恭,全然没有半点倨傲:“大清正白旗睿亲王治下包衣旗鼓牛录章京曹振彦见过南海伯,给南海伯请安。”

“你是汉人?”俞国振挑起了眉。

“蒙睿亲王抬籍,已经入了旗。”曹振彦小心翼翼地道:“祖上确实是汉人。”

“数典忘祖。”俞国振评了四个字。

俞国振绝对没有想到,眼前这个三十余岁看上去极是恭敬之人,就是后来曹雪芹之高祖。

自然,就算知道此人是曹雪芹高祖,俞国振也不会有什么敬意——汉奸就是汉奸。

“小人来此,是奉了睿亲王之命,约南海伯决战。”对于俞国振评价,曹振彦只能装没有听到,而且他心中也有些不以为然,在他看来,能够在大清担任一个牛录章京,相当于在大明当上了官,应是光宗耀祖的事情,哪里算得上数典忘祖!

更何况,他因为屡屡有功,还被赏赐了半个前程!

所谓半个前程。便是允许世袭的最低的官职,建虏入关之后改称为云骑尉。他曹振彦后世子孙,便可以世代承袭此职!

因此,他一心一意,便是想将多尔衮吩咐的事情办好来。

“决战?”俞国振淡淡笑了起来:“如何决战法?”

“后日午时,双方战于良王庄。”

“良王庄?也就是说,让我再进军十五里?”俞国振对于附近地图非常熟悉,笑着问道。

良王庄往东乃是黄花淀,往西乃是南运河,这里并不是展开大战的好地方,两边的水阻止骑兵的迂回。而若是正面相较。建虏除非付出极惨重的伤亡为代价,否则根本不可能突破虎卫的火枪弹幕。

“我家王爷说了,怕南海伯不敢出战,故此择了有利于新襄兵的地势,算是让南海伯两步。”曹振彦又道。

“回去禀报多尔衮。告诉他洗净脖子等我取他首绩。”俞国振道。

“也就是说,后日午时,贵我两方会于良王庄?”

“此乃堂堂华夏之土,何时何地交战,岂容边隅小虏说了算?便是老奴奴儿哈赤复生,什么时候开打,在哪里打,也都是我华夏子孙来决定——自然,你这数典忘祖之辈。是不明白这个的。”俞国振噗笑道:“你回去和多尔衮说,别想在我面前再玩什么花招,蟠龙岭他吃的苦头,难道还不够?”…,

曹振彦听得俞国振此语,脸色顿时惨白,他心知再说也不会有什么用处。眼前这个大明南海伯虽然年轻,却分明是那种软硬不吃的家伙!

他狼狈而去,张正侧过脸,看着俞国振:“多尔衮为何要多此一举?”

“原因很简单,他想拖延时间,想必现在他已经在准备搭建浮桥了。”俞国振猜测道:“他手中几十万人,派兵驱赶百姓去做就是,只要能拖住我们,浮桥很容易搭起来。他所谓的决战,其实是让我们守在坚营之中,因为他知道我们只靠着这点兵马是不可能向他正面突击,现在他邀我决战,我必怀疑他有所布置,更不敢出营……”

“若是我们出营,岂不杀他个措手不及?”

“杀不了,他有防备,我们离了阵地,火器威力发挥不出三成,他正好乘机痛击我们,彻底断了后患。”说到这,俞国振撇了一下嘴:“多尔衮这是阳谋,他知道我们的弱点……但是,他不知道我们的长处!”

“官人的意思?”

“去通知茅先生,建虏将浮桥搭好,百姓过运河之后,便是决战之时!”俞国振道:“血债血还的时候到了,我们兵少,全灭建虏不可能,但若此战不击杀一万以上的建虏,便算是我们败了!”

虎卫大军严守营寨的消息,很快就被斥侯传到了多尔衮的耳中,多尔衮人并不在军营,而是与豪格等人在直沽北运河畔,望着并没有多宽不过是一箭之地的运河,听着斥侯的回报,多尔衮没有多少欢喜。

“搭桥!”他下令道。

“那个俞国振究竟搞什么鬼?”豪格问道。

这也是多尔衮心中在反复思忖的问题,俞国振究竟在做什么打算,难道真的就象是他们商议的那样,在他们上浮桥退了大半后,抓住他们的尾军穷追猛打?

那样的话,必要时断尾求生,只要过了运河,再将浮桥烧掉,俞国振一时半会追不上来,等他追上来时,自己还可以半渡击之!

虽然想法很美好,多尔衮心中也明白,只怕这么美好的想法,根本不能实现。

“传下搭桥!”他再次下令,然后看着豪格、阿巴泰:“我亲自殿后,你们……谁先过河?”

豪格与阿巴泰对望了一眼,豪格道:“我先过河,占据河对岸,看管这些奴才,接应叔王!”

多尔衮点了点头,但心里的不安却丝毫没有减退。

他感觉到大战前的宁静,也感觉到死亡一般的窒息,他甚至在想,若是俞国振还有什么手段没有施展出来,他……会不会阵亡于此?

无论如何,战鼓声已经在他耳畔响起!(本站..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四九三、铁火冰河复血仇(三)

大明崇祯十二年二月二十一日,晴。

建虏的浮桥终于搭好了,面对这条终于可以让他们渡过运河返回关外的桥,所有的建虏都情不自禁欢呼了起来。

第一座、第二座、第三座,一直到第十座浮桥搭起,明军的袭击仍然没有发生,不仅仅是在运河对岸的王朴、曹变蛟等大明总兵没有动静,就是跟在后面的俞国振虎卫军也没有动静。

不过不能完全说没动静,至少多尔衮的斥侯说了,这几日不断有部队带着辎重进入虎卫大营,计其数目,已经超过一万五千。

这是处理济南善后的兵力,他们都是孙临收拢而来的,孙临别的本领可能欠缺些,但以忠义之心激励这些士兵却做得非常出色,再加上俞国振开出的赏银和每日不断的肉食犒劳,还有济`南等地的百姓惨状,将这群残兵败将的斗志与勇气又激发了出来。

多尔衮虽然明白后来者肯定不是虎卫,但他同样也清楚,一只羊带着的虎群可能会被狗赶走,而一头猛虎带领的羊群却会不畏豺狼。现在俞国振手中总兵力已经超过三万,若是再让他集结,等他的兵力超过五万,那么自己的渡河就肯定要受到打扰了。

所以必须赶紧!

浮桥搭好第一座时,豪格就当先进军,带着五个牛录两千人到了运河对岸,原本在运河对岸观望的明官兵侦骑顿时退后,紧接着得到消息。王朴、曹变蛟等部转眼退后了十里。这令豪格多少有些失落,他可是憋着一肚子气,想要在明国官兵身上找回场子!

紧接着又是五个牛录过河,然后开始,两座浮桥过兵,八座浮桥过百姓,被赶到此处的百姓哭声震天。时不时便有人被挤入水中,这初冬的河水中尚有薄薄的一层冰,落入之后人就没法子救上来!

即使是如此。数十万百姓和牲畜,也不是朝夕可以渡完,从二十一日上午第一座浮桥建成开始。直到二十三日中午约十二时左右,百姓才算是彻底过河,与他们一起过了河的约是两万余建虏。

多尔衮此时高度紧张,他心中明白,这是最关键的时候了。俞国振就在离他不到二十里处集结兵力,现在人手接近四万,若是他意欲攻击,那就在此时!

果然,斥侯飞报,俞国振大军开始出营!

这段时间里。多尔衮屡屡想要攻击俞国振,都因为虎卫军营外宽度达三十到五十米的防御阵地而打消念头。这防御阵地处处是鹿砦、壕沟和铁丝网,多尔衮有时甚至会想,新襄的铁丝是不是可以从地里长出来,否则俞国振哪来的这么多!

此时听得俞国振终于出兵。多尔衮心中的第一反应不但不是紧张,而是松口气:他终于出来了!

俞国振发兵,就证明他的打算和自己想的一样,就是乘自己过河之时攻击尾军。

“传令,准备迎击,休要让俞国振占了便宜!”他大声道。

大声说话。仿佛是为了给自己在黑暗中壮胆,这让反应过来的多尔衮心中颇为不适。

下午三时,建虏已经开始在将剩余的辎重运过河去,留在运河南岸的建虏及仆从蒙、汉各军,还剩余九万左右,而过了运河的建虏与仆从军,则已经有四万。

虎卫领着明军共是四万人,已经出现在与建虏相距不足五里之处,而建虏部队展开,开始向着虎卫迎来。…,

“南海伯,我们这些日子来蒙南海伯厚恩,愿为前锋,誓破建虏!”

“是,如今建虏已经半渡,正当击之,我等愿死战雪耻,替济`南百姓报此血仇!”

俞国振这边,原大明官兵将领纷纷请战。

“少不得诸位立功之机。”看着这些最高也不过是个把总的明朝武官,俞国振心中相当感慨,大明不是没有忠勇之士,但是劣币驱逐良币,越是忠勇之人,便越难受到提拔。相反,那些行贿拍马之徒,却是容易身居高位!

“不过,今日之战,须得令行禁止,遵我号令,我军令之下,便是迎着锋矢炮火也得前进,无我之命,便是斧刃加身亦不得后退……须怀必死之心,方有必胜之机!”俞国振环视四周:“自然,我不会让诸位兄弟白白牺牲——呈上来吧!”

随着俞国振的命令,一辆大车被推到了众人面前,车上全是一口口的箱子,俞国振示意了一下,立刻有虎卫将箱子打开,露出其中闪闪发光的银锭。

“因为途中仓促,故此一共只准备了二十五万两足银,是给诸位的,平均起来,一人七两。”俞国振略带歉意:“这实在不算多,故此在这之前请诸位替我登记了各部人员籍贯姓名,若是真有阵亡者,每位家中抚恤三十两。”

白闪闪的银锭最初时是让人晃花了眼,但过了会儿,一个把总上前抓起一枚,然后用力掷回箱子之中。

“南海伯,这些时日我们与虎卫的兄弟朝夕相处,都知道虎卫兄弟们家里的情形,在新襄,劳者必有食,勤者必能富,能者必得升。我若死了,只求南海伯将我家人接去新襄,也不要照顾,让他们能和普通百姓一般即可。”那把总四十余岁的模样,满脸都是风霜之色:“我柯官蹉跎一世,窝囊一世,从未有什么机会,如今南海伯将建功立业的机会放在我眼前,我如何能不抓住?”

说完之后,他向俞国振行礼,也不多说,便催马向自己的本部行去。

“说的是,大丈夫死则死耳,为国捐躯,哪里还顾得上这些银子?”又一个军官慨然道:“我冯异今日就不准备活着回来,建虏残害百姓,今日我与建虏同死于此!”

“南海伯只管吩咐就是,这些银子就不必了!”众人纷纷嚷道。

“不可,不可,勇士为国捐躯,我不能令勇士有后顾之忧!”俞国振这个时候不禁动容,这不是作伪,事实上他在自己人面前很少作伪,所有的伪装都是用来迷惑欺骗敌人的。他是真正被这些下层军官的爱国之情所感动,只觉得身上的热血都澎湃起来。

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们考虑的事情或许很多,什么升官发财荣华富贵泽及子孙……他们想得越多,他们就越不敢为国而死,反倒是这些纯朴的低级军官,只要将他们心中的爱国爱民之情点燃,那便会发散出无穷的力量!

自从蟠龙岭会师以来,这些原本是大明官兵、屡败之师的汉子,与虎卫同吃同行,感受到虎卫之中将军人当成真正的人,而不是呼来喝去的军汉,感受到虎卫一个个对未来充满希望,知道自己为谁而战为何而战,他们心中最初是觉得怪异,可接触得多了,渐渐便受到了影响。

若是单独几个虎卫,自然是会被这群兵痞同化的,但这是七千虎卫,再加上受虎卫训练的五千登莱兵,一万二千人抱成团儿,他们可比一盘散沙的官兵凝聚力大得多,反倒是他们将官兵吸引过来,渐渐便觉得,当兵便应该象虎卫一样!…,

蓬生麻中,不扶自直,白沙在涅,与之俱黑!

看到这一幕,俞国振心中当真是非常欣慰,他这十年来苦心孤诣,哪怕自己实力大到了完全可以起兵扩疆的地步,却仍然谨守着新襄现在的小小的地盘,为的就是不至于让这种团结的部队象撒面粉一样撒到一潭烂泥坑中去。他想要的,是让新襄成为整个华夏浴火重生的典范,而不是播种龙种收获跳蚤!

现在总算是初见成效了。

“诸位!”俞国振在马上站直,让自己显得高一些,他扬声道:“既然诸位愿舍身报国,那么俞某在此大言一句,只要俞国振一息尚存,便不至令汝等有后顾之忧。运河之畔,便是汝等之坟墓,即使战死,汝等也须面朝北方!”

“死也面朝北方!”周围虎卫齐声高呼。

这呼声如浪潮一般,迅速向外扩散,一时之间,全军都在振臂狂呼。

“前进!”俞国振拔剑前指。

大军滚滚而前,一步步逼向建虏,很快,在他们的视线之中,便出现了建虏的身影。

身着重甲,沉默不语的建虏,往往给明军极大的压力。往常时候,看到这样的严阵以待的建虏,官兵都会畏惧,都会害怕,但今日不同。

俞国振的阵前动员,可不是只有刚才一瞬!

“你们都见到济`南的惨状,你们都转战京畿、山`东,看到建虏是如何残害百姓的。自老奴起事以来,建虏屡屡入关,次数我都数不清了,入关一次比一次深入,按这情形下去,终有一日,建虏的马蹄将踏在你家的祖坟之上,建虏将奸淫你们的母亲妻子,将杀戮你的父祖儿女,抢走你们的所有,还指着被缚着你哈哈大笑:‘瞧,这就是奴才!’你们想给建虏当奴才么,你们想要让你们的子孙给建虏当奴才么,你们想让我华夏种族世世代代当奴才么?如何选择,在你们的脚上,在你们的手中,在刀刃与枪口里!”

出营前的誓师会上,俞国振的话语仍然在他们的耳畔回荡,在这声音的激励之下,原本让他们恐惧的建虏,这个时候变得不那么恐惧了。

更何况,在他们身前,还有虎卫!

这支如行山一般推进的部队,比建虏更沉默,比建虏更冷酷,也比建虏更为强大!

下午三时二十分,双方相距,不足三百米!

(正在努力,列位看官大大没让老雷失望,老雷争取也不让列位失望!)(本站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四九四、铁火冰河复血仇(四)

“攻击!”

“举枪!”

短暂的观察之后,多尔衮与俞国振几乎是同时下达命令。

建虏开始推进,两翼的骑兵在缓缓加速,他们将在步甲逼近之后开始猛烈攻击虎卫的侧翼,将分散于虎卫两侧的官兵给杀散,再以这溃兵为助力,冲乱中间虎卫的火枪方阵。

而俞国振则驱马向前,虎卫前军在他身后排成了左中右三个方阵,每个方阵都是四排,火枪如林般举了起来。俞国振拔出剑,从方阵前催马而过,他的剑尖敲击在虎卫的火枪上,发出清脆的鸣响。

从中间方阵这一头跑到另一头,共是二百米,第一排共有二百名虎卫。俞国振所到之处,虎卫们都开始呐喊。

“万胜!”

“万胜!”

潮水般的呐喊声中,俞国振拨转马头,剑尖指着已经逼近到不足一百米的建虏步甲:“预备!”

建虏的骑兵开始冲刺,一百米的距离,正是战马冲击力能发挥到极限的距离。虎卫方阵由官兵组在的两翼,几乎同时将手中的长矛树起。最前一排蹲跪于地,次排将枪架在前方同袍的肩上,第三排又将枪从次排肩上探出。这一个动作,这些时日他们操演了无数遍,而长达三至四米的长枪,也早就随着军资一起发到了他们手中。

建虏骑兵面临的,就是这样一个巨大的刺猬!

“嗡嗡嗡!”

箭破空的声音不绝于耳。建虏开始向着官兵猛射,他们精于骑射之术,因此临敌之际不过三发被他们发挥得淋漓尽致!

漫天而来的箭雨,掀起了建虏攻击的第一幕。但这一幕并非决定胜负的关键。俞国振与茅元仪等人研究过建虏的战术,虽然建虏后来吹嘘他们以骑射起家,但实际上爱新觉罗氏最擅长的。还是步甲,即重甲步兵的战术。用重甲步兵反复冲击敌阵。迫使敌阵动摇,然后再以骑兵乘虚而入攻敌要害,这才是建虏在野战阵战时最通常的手段!

至于在步甲接战之前的骑射,只是开胃菜,是用来迷惑敌军和动摇敌军远程力量的伎俩。

在三排官兵之后,是两排虎卫火枪手,他们的火枪也从官兵肩上伸出,在他们前面的官兵。都受到反复告诫,无论什么情况,都不允许直起身体。

建虏箭才破弦,这边的火枪也同时响了起来。前面三排的官兵听得耳边晴天霹雳般的声音响起,刺鼻的硝石味让人几欲窒息,而转眼弥漫起来的烟雾,更是让他们什么都看不见了。

他们只能从大地的震动中,感受到敌人的逼近。

近了。更近了,已在眼前!

然后便是沉重的撞击声,马的嘶鸣声,人声嘶力竭的呐喊声,还有死亡的声音!

即使是长枪刺中了战马。可战马在摔倒瞬间产生的冲击力,也足以将执枪的明军撞得筋折骨断头破血流!

冯异便在第一线,他年纪并不大,因此少了些世侩狡猾,见虎卫的队正、营正这样的主官都是在第一线与袍泽站在一处,甚至站在最危险的地方,他有样学样,便处在自己这几百人的最前端。

手中的钢枪乃是虎卫提供,他从未见过这么好的钢枪,当战马千斤的体重撞在钢枪之上时,枪身弯了起来,化解了大半的冲击力,但紧接着,马的尸体撞了过来,将他撞飞起,碰到了身后同伴身上,一连撞倒了几个人,这才停止。…,

“把总,把总?”身后的官兵扶起他,冯异咧嘴想笑一下,结果一口血从他的嘴中喷了出来。

“英……英雄不好当……”冯异低声嘟囔了一句,然后推开想要将他拖到后面去的手。

“我还能……还能撑……”

他咬着牙,摇摇晃晃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那杆枪已经不能用了,因此他从地上拾起备用的长枪,然后蹲了下去。

这一蹲下去,再无声息。

在他身后与左右,同伴密集的队列夹住了他的尸体,他在咽气之后,仍然保持着生前的姿势,手紧紧握着枪,枪尖呈四十五度角向上指着前方,枪尾则插入了泥土之内。

建虏接二连三地冲击,使得官兵组成的防护出现了一些缝隙,借着硝烟的空隙,多尔衮等建虏将领用望远镜看到这一幕,这原本让他们甚为欢喜。因为按照他们的经验,这一些缝隙很快就会扩大,然后使得整个明军都崩溃掉。

但是,那缝隙很快就消失了,又被明国官兵将之填了起来。无论是他们的箭雨,还是随后而来的骑兵近距离掠过,都没有象往常那样使得明军士气动摇!

不仅没有动摇,甚至多尔衮心中隐约感觉到,明军似乎更加坚韧了,扛过建虏的第一轮奔射之后,明军似乎产生“建虏也不过如此”的感觉。

以骑兵去正面冲撞枪阵,那是极蠢的事情,建虏的骑兵战术中并没有这一项,方才除了些未能来得及变向或者被火枪击中而冲入阵中的建虏外,大多数建虏的骑兵还是成功地在明军官兵面前划出一道弯弧,然后向着两边跑开,跑到明军射程之外集结,休息马力准备再寻找机会。而这个时候,建虏的步甲也终于压了上来。

这一次先动手的就不是建虏,而是虎卫了。虎卫的主力可就摆在正面,他们手中火枪的射程与杀伤力的优势,此时不用更待何时?

密集如雨的火枪声中,建虏纷纷倒下,从虎卫阵前六十米处,就是他们不能逾越的雷池,凡踏入其中者,无一例外,都只有死这一个下场!

顾家明熟练地使用着手中的火枪。他在虎卫诸将中不显山不露水,但是基本功却极扎实,因此虎卫丙型火枪在他手中甚至能发挥到每分钟三分弹的极致!

但现在不是自由射击,而是排队枪毙。因此他保持的是每分钟两弹的节奏,根据发令兵的命令,前进。射击,后退。清膛,装弹,预备,再前进……他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自己的动作上,没有分心去想别的事情。

只是在三轮射后,看到狼狈退回的建虏,还有满地的尸体血迹,他才稍稍回忆起。当他看到济`南街道上的血时,那血色已经是乌黑的了,而现在,建虏流的血还是鲜红的。

那就证明,建虏的血还没有流够。当他们的血全部被得乌黑,才算是给济`南中被无辜杀戮的百姓们报了一点仇。

血唯有血洗!

他抿紧嘴,再度清理好枪膛,等待着建虏。

多尔衮叹了口气。失望地摇了摇头:“暂且不攻了……果然如我所料,这些明国官兵跟了俞国振,就是一群狗跟上了一头老虎……再也不是当初的模样了!”

他身边的阿巴泰也皱紧了眉,一个甲喇章京喃喃道:“那俞国振,究竟有什么妖法。将这些本来不堪一击的明人变成这模样?”…,

“暂退吧,俞国振布下的阵就是防守,我们不主动击他,他也奈何不了我们……”

多尔衮原本还想让手中建虏高喊什么“南海伯免送”之类的话,但看到两军之前的自己人尸体,顿时没了这种心情。

只是这么短的时间内,他就又损失了四百余人,这可就是一个牛录,而且不是假虏,是真建虏!

心中微微有些懊恼,自己或许还是该驱使别的旗去试探的。但多尔衮也明白,战况发展到这一步,他想要赶着别人去送死已经不可能了。无论是阿巴泰还是和硕图,或者是杜度,甚至就是年轻的罗洛浑,都不会听他这种命令。除非他拿自己的亲信当先去,否则这些人都不会出一兵一卒。

在这个时候,多尔衮有些羡慕俞国振了。

现在他已经对新襄虎卫的军制有所了解,与建虏八旗旗主和固山章京分领诸军不同,俞国振将虎卫的兵权牢牢抓在自己的手中,无论是各级负责军事指挥主官,还是负责内务、教化的教导官,都由俞国振一手任命,也都只忠诚于他一人。而士兵代表会,则能在某种程度上监督主官,不使上官有循私凌下的机会。这样的制度,既保证了部队不至于在军情发生时相互扯皮,又不至于手下出现一家独大的军头。

多尔衮甚至有心在他们满清也推行类似的制度,但是他也明白,这其中难度极大,而且此时也不是机会,因为这样的军队推出来,唯一效忠的就是黄台吉,让他削弱自己在两白旗的影响力,去全力支持黄台吉,这种事情,他绝对做不出来。

也不知俞国振是如何知道黄台吉的那位美丽的妃子的……

多尔衮想到黄台吉,就情不自禁想到了俞国振让德王的使者提到的布木布泰——在他眼中,这位皇嫂确实是难得的美女,他将自己的几位福晋和她比了比,都有不小的差距。

然后他猛然收回神,自己今日是怎么回事,为何会想这些……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山崩海啸一般的呼喝声!这呼喝声却不是从俞国振本振传来,而是传自他身后,发出呼喊的也不是明队,而是他的满清八旗官兵!

他心中一凛,猛然意识到,自己似乎忽略一件事情!

桥!

浮桥,俞国振让他搭起浮桥,为的是什么?并不是等他过河之后半渡击之,而是让他主动地将自己的主力与俘获的明国百姓分割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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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五、铁火冰河复血仇(五)

“回军,守住桥,守住浮桥!”

俞国振破坏浮桥的方法无非就是那么几样,从运河上乘船来纵火,或者派兵奇袭桥头——后者是完全没有可能的,因为桥头两边都被八旗兵牢牢控制住,甚至连蒙人和投靠的汉军都不准靠近!

多尔衮下达了这个命令,然后一鞭抽在曹振彦的头上:“这你狗奴才,赶紧回去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从战场到运河浮桥边,足有五六里的距离。因此多尔衮可以听到那远处传来的声音,却并不知道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全军回军,但也知道,俞国振就紧随在后,不敢放马疾驰,因此只能打发信得过的奴才前去察看。

他大军缓进了一里有余,这个时候,便看到曹振彦与几名信使快马而来。

个个都是面色如土,老远看到他们的表情,多尔衮就知道不妙。

“桥,浮桥如何了?”他厉声喝问道。

“王爷,完了,完了,桥全部毁了,俞国振将大船开到了运河里,桥可全部都毁了啊!”

来的使者放声痛哭,多尔衮吸了口气,他看了看周围,招来一个梅勒章京,让他领军缓缓后退,再三叮嘱要小心俞国振突击,然后纵马狂奔,向着运河行去。

他心中当真是如刺扎蚁噬一般,如果浮桥全部断了,桥那边的豪格会不会不管不顾,先行离开?失去了豪格接应。运河又被截断,他如何北返?

这条道路早就被踏平了,因此马速甚快,不多时,他便到了运河之畔,然后,便看到河中横着四艘大船。其中最大一艘,更是让人望而失畏!

华清海军上将号!

他一眼便认出了这艘船,对于建虏来说。这艘船绝不陌生,曾经给他们带来过非常痛苦的记忆,而今天。这记忆再度来临!

他却不知道,现在新襄的军舰中,华清号已经不是最大的,可是能从天津海口开进运河的大舰,却唯有稍小的华清号!

除了华清号之外,还有另外三艘约是六百吨级的护卫舰也开了进来,因为放弃了大多数帆力,只借着一点点风力,更多的是是靠着人力拉纤和桨力到的这里,所以速度慢了些。直到现在,才赶上战场!

俞大海看了看运河里的水,早层时结了一层薄冰,现在已经大多化去,只在边缘地带。还有些许的残余冰块。他看着冰块发了一会儿呆,然后举起望远镜向着河的北岸望去。

密密麻麻,全是建虏和百姓!

还有建虏试衅向着船上发射火箭,但是他们都无法接近射程,因为在船舷之上,渔政局的海军陆战队员向着一切敢于接近岸边的建虏猛烈开火!

豪格已经组织了三次试图冲到近距离内射火箭的努力。但是三次都失败了。他站在高处,看着水中那残余的浮桥,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

“狡猾的明人,有种就上岸来真刀实枪做上一场!”他身边,性子急的建虏开始破口大骂,但谩骂有什么用处,根本不能损虎卫一根毫毛,反而浪费了自己的口水!

“自上游用火攻船!”有人建议道。

可是火攻船去哪里找?虽然天津府不敢出来截击建虏,但总算还知道将船只收拢起来,建虏能找到的小船,都给他们用来搭建浮桥了,刚才华清号蛮不讲理地撞上浮桥,看上去坚固的浮桥顿时摧枯拉朽一般成了水中飘浮着的垃圾,就算是有火攻船,只怕也是被撞沉的命!…,

而且豪格不认为,火攻船就能穿透船上火力网的阻拦。

跟他过来的大多都是他的心腹,他反正已经到了安全的地方,犯不着为了多尔衮再费太大的气力,因此只能回望部下:“睿亲王兵多,他定然有办法,他不是早就备着俞国振么,现在俞国振来了,他肯定有办法……”

心中不安之下,他说的话怎么也不顺溜。

多尔衮能有什么办法?当他赶到河边,看到这四艘船大模大样地横在河面上,不停用火枪驱赶着河边的建虏时,他的脸上几乎没有了一丝血色!

这么大的船,俞国振是用了什么妖法,将它开入了运河之中!

更重要的是,他如何在这四艘船的干扰之下,再度搭起浮桥渡河?

河面其实不宽,若不是这段河道乃是入京要道,常年有疏浚,只怕华清号也无法进来。多尔衮第一反应如同豪格一般,都是想要用火箭将船烧掉。好在为了准备与俞国振可能发生的战斗,火箭他这边准备了不少,随着他厉声喝令,一排排的建虏在箭头上尽可能绑上引火之物,向着河岸逼近。

等待他们的仍然是激烈的火枪射击。

虽然海军陆战队员数量并不多,四艘大船上全部加起来也只是五百余人,甚至有些水手现在也充当射击手,但船舷比河岸可是要高出不少,而虎卫丙型火枪射程远、射速快,船上又有充足的补给,因此只要有建虏靠近,必然会被火枪击得满身如筛眼!

就算有零星火箭射上了船,却也够不着船帆,钉在船板上立刻被扑灭!

“火炮,用火炮!”多尔衮终于意识到,靠火箭想要引燃这样的庞然大物是不可能的事情,他便想到了另一件远程武器,火炮!

但他的命令还没有传出去,这边俞大海首先下令了:“发旗语,看到那白色的旗帜没有,所有火炮瞄准这里给我轰击!”

华清号上面一边舷就有二十四门火炮,加上另三艘船上共有三十六门火炮,这一共是六十门,即使建虏举国之力,也未必能弄出这么多好炮来,故此,当这六十门火炮开始喷射出复仇之火时,建虏的第一反应不是逃命,而是呆住。

短短的三分钟之内,六十门炮全部发射完毕,因为射程,使用的是实心炮弹,并没有开花弹那么恐怖的效果。但是火炮齐轰之下,多尔衮所在的那个高岗被滚出二三十道泥沟,而多尔衮的戈什哈,已经有一半成了这沟底的肉泥!

“睿亲王,睿亲王!”

“保护王爷,都上来保护王爷!”

炮声暂歇,建虏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情,纷纷嚷了起来。多尔衮这个时候再也无法保持镇定,他平时那种自若的大将气度,此刻荡然无存!

“拖我出来,拖我出来!”他躺在地上大叫,身上压着只剩余前半截身子的马,他的大旗是炮火集中的目标,但他的运气不错,一枚炮弹将他的战马给炸飞了一半,另一半则与他进行了更亲密的接触。

残余的戈什哈七手八脚将他从马尸下拖出来,他浑身都是血,也不知是人血还是马血。扭曲的面孔里带着恐惧,他毫不犹豫地掉头,劈手将一个侥幸未受伤的戈什哈推开,夺来他的马,翻身骑上去,然后纵马就走。

这个地方是对方火炮的射程之内,第一轮射击没有将他轰死,是他运气不错,但他不敢再赌运气,等对方第二轮炮!…,

不仅是他,所有建虏现在都潮水般向后退去,尽可能都远离河岸,生怕自己成为下一轮炮击的目标。原本挤得满当当的海河岸边,顿时空出一大片。

唯有方才被轰击过的那处高岗上,鲜红色的血渍分外明显。

南岸发生的事情,北岸的豪格并未看清楚,但听到连绵的炮声,他立刻明白,此次只怕要大糟了。

“退,退!”

他厉声呼喝道,但却不知道,他那彰显身份的旌旗早就成了另一侧炮手的瞄准目标。

又是六十门大炮齐声哄响,运河上再次飘起浓浓的烟雾,将所有人的视线都遮住了。建虏看不到完整的船影,而船上的人也看不清岸上的情形。茅元仪站在俞大海身边,引而不发,待建虏聚集得最多时再开炮,这是他的主意,因此此时他禁不住捻须道:“据说老奴是在宁远中炮后疮发而死,这一次不知能不能轰死几个老奴的奴子奴孙!”

“便是轰不死,虎卫也会追着他们,将他们捕来处死。”俞大海道。

茅元仪点点头正待再说什么,却不小心吸进了一口硝烟,剧烈地咳嗽起来,俞大海忙上前为他拍了拍后背,哈哈大笑:“老先生,看来你是没有福气享受这硝烟的气味了,海上争雄,火炮为上,这硝烟味可是避免不了的!”

“谁说的,陆上现在用火枪,哪少得硝烟味……”茅元仪咳嗽着道,然后直起腰,咦了一声:“你看,你看!”

他指着海河北岸,只见那边的建虏乱成了一团,似乎都在向方才集中轰击之处拥去。茅元仪可是在辽东呆了很长时间的,也曾担任过辽东副总兵之职,看到这模样,惊喜地道:“莫非真击中了建虏中的大人物?”

“大贝勒死了!”

“豪格死了!”

北岸传来这样的呼声,豪格就是建虏在北岸的总指挥,他中炮化为烂泥,其余建虏一时之间没有了指挥约束,便慌乱起来。最初时他们是涌向豪格死处,想看看是真是假,但到后来,意识到这是那可怕大船造成的恐怖伤害之后,他们顿时慌了,纷纷溃逃,等和豪格一起过河的建虏诸将开始收拾兵马时,已经晚了。

船上的火炮这个时候也再度轰鸣,准确地击中了被约束住的一队建虏,建虏再也维持不住,象雪崩一样大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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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六、刀尖所指华夏敌(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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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岸的溃败消息传到了多尔衮耳里,区区一河之隔罢了,河对岸的呼喊声这边能听得清楚,听说豪格死了,他此刻全然忘了自己一路上对豪格的打压,而是生出兔死狐悲之痛。

就算黄台吉再纵容他,豪格阵亡的责任也会算在他的头上,黄台吉几乎可以肯定,此次回去之后,他绝对没有什么好果子可吃!

一念至此,他便肝胆欲裂。

“回头,杀灭俞国振,不惜代价!”他环视周围,看着阿巴泰、和硕图、杜度,神情阴沉得可怕:“豪格若是真死了,我要倒楣,你们同样一个都讨不了好!”

岳托独领一军,死了的话多尔衮没有任何责任,可是豪格不成,他再不受黄台吉的喜欢,也是黄台吉的长子。他阵亡于军中,不只是多尔衮要担关系,阿巴泰等人也一个都跑不了!

“如今唯有杀了俞国振,我们才能将功赎罪——俞国振自起步到如今才几年时间,便已经如此难缠,你们难道想再过几年他真的攻入盛京吗?”见到阿巴泰等人一声不吭,他咆哮道:“生,或者死,自己选吧!”

“多尔衮,这个时候你总算是聪明了一回。”阿巴泰开口了。

他声音象是从胸腔里发出,闷得慌,但一句句却直指人心:“从上回在京畿亡扬古利开始,我就知道,这个俞国振绝不是普通明人。他会是我们大清的心腹大患。我对阿济格说过,对皇帝也说过,他们口中说重视,实际上也只是在战场上重视一下罢了……多尔衮。我愿意打前锋,和你一道,击杀俞国振!”

原本与多尔衮关系最是不睦的阿巴泰突然间转变。原因很简单,他的盟友豪格已经完了。

若豪格在。他与豪格结成同盟,总能对抗多尔衮,但现在是不可能了,而且若是不能扳回战局,回到关外追究起责任,多尔衮肯定要说是他唆使豪格急于北归,从而给了俞国振将他们截断的机会!

虽然向来粗豪,但沉沦了数载之后。阿巴泰也有所成长,至少知道看风向了。

他的意外支持,让多尔衮极是惊讶,紧接着,多尔衮看向罗洛浑。

这些时日他有意和罗洛浑亲近,两人的关系拉近得很快。在多尔衮看来,罗洛浑年纪轻,好糊弄。而且这个时候正是惶然无依,若把他拉拢过来,正红旗就等于间接控制在自己的手中。而罗洛浑也明白,若是能得到这位位高权重的叔祖的支持,自己执掌正红旗的可能性会大增!

果然。在多尔衮的注视下,罗洛浑大声道:“我正红旗愿随王叔祖除此大患!”

有了阿巴泰、罗洛浑的支持,现在就只看杜度的了。杜度觉得额头汗水涔涔,他抹了一把,还在犹豫,多尔衮又道:“是了,是了,杜度你是大哥的儿子,身份尊贵……”

“我随王叔出战!”杜度立刻开口。

多尔衮分明是在威胁他,杜度乃是老奴长子褚英之子,当初褚英可是已经被封为太子的,但最终还是被废处死,大位落到了黄台吉的手中。黄台吉对杜度这一脉的猜忌从来没有停过,杜度自己也知道要谨言慎行,不敢稍有差池!

现在就连杜度都被迫全力,多尔衮知道,自己抓着最后的一线机会了!

他厉声道:“走!”

俞国振新率虎卫向前推进,此时业已前进了一里许,然后停了下来。建虏在缓缓后退,他也不急着追赶,因为他知道,建虏肯定是要回头的。…,

“快,快!”

虎卫当中的教导官不停地催促,而虎卫则飞快地在地上挖着壕沟。.教导官中随着虎卫的扩军设置的新职务,他们负责部队的内务、宣传和训导。担任教导官的都是识字比较多、经过严格的忠诚考查的人,他们除了要在教导团接受军官实习外,还要在陆军学校学习教化。平常他们不能干涉部队主官的命令,除非主官的命令明显违背军法,主要负责督促士兵们进行学习,照顾士兵的思想士气,战时则必须与主官一起身先士卒。

最初设教导官时,有些人以为这就是变相的监军,但到后来,他们才发觉,教导官除了保证部队忠于俞国振之外,对于提升士气也有极大帮助。

因为天气转暖的缘故,地面不再是冻得的,所以挖掘还比较顺利。不一会儿,一道宽一米深半米的壕沟就出现了。紧接着便是四处无规则地挖坑,这坑不要求多大,只要让建虏靠近时无法顺利直线冲锋即可。

然后是身后的大车开始推向前来,此前的防守中,俞国振一直没有动用这些大车,现在则不然,他在最短的时间内,用车在自己军阵之前布起了又一道防线。铁丝网将各车之间连起,而车上则站上去了虎卫。

以偏厢车对付鞑子旗兵,这是当初戚继光的想法,也是历史上击败骑兵最著名的却月阵的战术。与刘裕布却月阵时背对着水不同,俞国振现在所处的位置,是在芥园与燕王庙一带,左为南运河,右为黄花淀,他往这一横,建虏根本无法绕到他后方去,因此后方并无水。

正在缓缓撤退的建虏看到虎卫开始挖壕沟,还大声嘲笑虎卫胆怯,以为这是他们步步为营,但当虎卫完全初步工程,那些接受指挥的明军开始在虎卫的指引下各守岗位时,多尔衮终于出现了。

望着虎卫阵前突然多出来的壕沟、洞坑,多尔衮一时无语。

若没有那四艘船出现截断他的退路,虎卫此举根本威胁不到他,倒象是一个胆怯之人急于自保的愚行。但现在不同,现在分明是告诉他,他一直在俞国振的调动中往来奔波!

吸了口气,多尔衮厉声道:“我出四个牛录,你们共出八个牛录,死士在前,锐士在后,亲兵再后,死士若退,锐士斩之,锐士若退,亲兵斩之,亲兵若退,我斩之——半个时辰之内,开始攻击!”

天色渐晚,若是到天色黑了,他们攻击会更为困难,因为谁都不知道自己脚下是不是有虎卫挖出的坑!

这一次建虏展示出前所未有的速度,很快,充作死士的人被推了出来——多是投降的汉奸军,也有部分各部的建虏。

为了安他们的心,每个死士身上都披着双重铁甲,铁甲之内还罩着他们从明军处缴来的纸甲、或棉甲。这让死士们臃肿得象是狗熊,动作的灵活性极受影响,速度也肯定快不起来,但是多尔衮这个时候也不需要他们有什么速度,只要他们能挡住新襄军的火力,推进到新襄军面前,然后跟在他们之后的锐士便可以上前肉搏。

他有九万人在手,俞国振只是四万出头,哪怕死掉一万人才接近虎卫,他也还有信心将虎卫击败。现在对他来说已经是最危险的关头,用不着象此前一样顾忌伤亡了!

“杀!”

眼见已经准备好,他也不等半个时辰到,便下达了命令。…,

这一次他没有动用骑兵,因为他知道骑兵派不上用场!在他的命令之下,死士开始向前,也有逡巡不敢前进的,立刻被手则钢刀的锐士斩杀。那些心不甘情不愿的死士,不得不开始向前,他们一边前进,一边嚎哭。

哭声震天!

这些人在帮建虏残害自己同胞时没有哭——建虏在笑,他们也在笑!但是现在,当他们倚为依靠的建虏向他们挥起了屠刀,曾被他们弃如草芥的同胞却化身猛虎时,他们哭了!

一边哭,一边人还喊:“我也是汉人,我们都是被逼的,别开火,别杀我们……”

“可惜,若是驱那几十万汉人,或许可以破俞国振的刺猬阵!”看到这一幕,多尔衮猛然在马上顿足,心中懊恼无比。

这些汉人是他的战利品,是他掠夺来的财产,也是今后满清继续壮大的榨取对象。他此前不是没有动过用俘获的百姓冲击俞国振战阵的念头,甚至还做过尝试,但是派出来的千余百姓最后却被虎卫成功解救,而混在其中的建虏则全部被杀。这种战术驱使的百姓少了根本起不到效果,驱使得多了,又怕敌未乱己先乱,那几十万百姓对新襄军构成威胁之前,先会对他们构成威胁。

同样是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这一招无法用上。可现在对多尔衮来说就是万不得已了,若那几十万百姓不是被带到海河以北去,他肯定要用这一手的。

“上,上!”锐士跟在死士背后,不停地催促,斩杀试图停下的。到了这种情形下,人有种麻木的服从,虽然明知前进是死,明知可以反抗,但那些死士还是在周围人的推挤簇拥下,向前而去。

这并不算是什么。

俞国振冷冰冰的目光盯着渐渐逼近的这些敌人,是的,虽然他们中很多人都在哭着说自己是汉人,但在俞国振看来,他们与建虏一样,都是敌人。

不是他个人的敌人,而是整个华夏的敌人,就象是那些腐儒,那些散发着烂臭味的豪商,还有那些愚顽不化的官吏。如果接受改造,哪怕是皇帝阁老,俞国振都欢迎他们成为自己人,但如果是想阻碍华夏的进步……

俞国振拔出了刀,刀尖前指,坚决无情的声音从他的嘴中吐了出来。

“消灭他们!”

(哇,离随风轻去的菊花曾经空前接近,逼得随风这厮不得不开单章求票,大伙给力!想想看,随风这老男人一面捂着后面一面大叫“牙买地不要啊……”,恶汗,恶汗!)

四七七、刀尖所指华夏敌(二)

我刀尖所指,即是华夏之敌!

火枪声里,硝烟尚未大起,敌人已经象狂风吹伏的稻草一样,成片地倒下。他们的惨叫与绝望,乃是献给华夏崛起最好的祭品!

他们导陋扭曲的灵魂,将筑成华夏新时代的封神台,他们的尸体,将肥沃华夏的农田土地!

就象是身被两重甲、三重甲,华夏的巧匠们在打开了那扇门之后创立的工业——哪怕还只能算是工厂车间级别的工业,也足以将他们碾碎!

来多少,死多少!

我绝对不会怜悯,我的泪水只会为我民族的苦难而流,我的慈悲只会给我的人民!

在我用铁以火粉碎一切华夏前进之敌后,我可能会在某个无聊的闲暇下午,在和煦的阳光之下,指着他们留下的痕迹,充满同情地对我的后代说:“他们没有道德与文明,他们想用野蛮取代进步,想用混乱取代进步,他们在某些历史上成功了,于是制造无数的苦难与悲怆,幸运的是,在我们的这段历史中,我们阻止了他们!他们最可怜之处,就在于他们看不破历史长河,看不到他们的所作所为是多么野蛮愚蠢!”

眯着眼睛,忍过硝烟的刺激之后,俞国振平复自己激动的心情,这是一场预决战,也是一场清算的预演!

在阵地前方,已经是一片建虏及其仆从的尸体,能在虎卫的猛烈射击下还站着的,唯有寥寥数人。

紧接着。又是一排枪响,这寥寥数人也倒下了。

只一轮射击,四五百敌人被击杀,他们换取的只是死士大队向前前进了一米。

现在俞国振手中可是有足够熟练的枪手,七千虎卫来了六千,个个都是打了几千甚至上万发子弹的熟手,他们装弹的速度极快。轮番射击下,几乎没有射击空隙。也就是说,建虏每前进一步。都得拿人命来填!

“铁盾,铁盾!”

在又付出几百人伤亡之后,建虏后继者干脆将地上的尸体抓起。用它们充当盾牌来挡住自己的要害。这样每个建虏身前几乎就是有四重甲,即使是虎卫丙型火枪的穿透力,面对这种情形,也有些无力。虽然一个建虏拖一具尸体很累,但当身边人都搭上手来,转眼之间,建虏的推进变得极为严密,虎卫火枪射击之下,他们的伤亡率大降!

五十米、四十米、三十米!

建虏死士终于逼近了虎卫,这个距离。若是他们的锐士跟上用箭,已经可以对虎卫造成杀伤了。但就在这时,整个地面都剧烈颤动起来,在虎卫身后,升起巨大的硝烟团。几乎组成了一个云层!

然后,多尔衮刚刚浮起一丝希望的眼里,又满是绝望!

“火炮!”

他不是没有想到虎卫有火炮,但是从今日交战开始,虎卫就没有动用过,故此他觉得可能俞国振嫌火炮笨重麻烦。并没有大量携带,可这个时候,他才明白,俞国振并非没有携带,而是将火炮集中起来,等到最关键的时候才使用!

紧接着,他就看到了从半空中飞来的带着炮弹。这些炮弹越过了死士,直接砸在了死士之后的锐士阵中,轰然声响里,象是犁庭荡穴一般,在八旗兵中耕出一道道血肉之沟!

一颗炮弹甚至滚到了他面前,那炮弹还冒着热汽,烤得上面的血渍腾起淡淡的白雾。多尔衮略微有些失神,觉得自己仿佛是回到了海河之畔,面对的仍然是华清号这样的庞然大物。…,

面对火枪,建虏没有崩溃,那是因为锐士在盯着,可是面对声势浩大惊天动地的火炮,建虏开始动摇了。这一轮炮击,不知有多少门火炮同时鸣响,可以肯定的是,其数量绝对超过了五十,甚至有可能是一百!

猬集前冲试图破阵的建虏,那个密度实在太大,因此这些炮弹轰击之下,造成的伤亡极为可怖。更重要的是,被火枪打死的,还有个全尸,虽然惨,却不至于太吓人,而被炮弹轰中的,却是死无全尸!

这一下直接动摇的,不是死士,而是负责监督的锐士,还有跟在锐士身后的戈什哈们。因为现在,轮到他们直面伤亡了!

建虏此时谈不上多少士气,他们受到的打击太多太大,若不是多尔衮等人督促威逼,他们甚至不愿意再攻击俞国振的部队。

多尔衮超人一等的指挥能力,此时显现出来,他大声喝令,他的大旗立刻被树了起来,然后,他亲自催马,向着虎卫的阵营冲了过去!

他知道,这个时候八旗兵就吊着一口气,他若能亲自出马,这口气就能缓过来,他们还可以徐徐图之,若他不能续上这口气,那么等待他的将是可怕的崩溃!

到那时,就真的任人宰割了!

“随我杀,我会把你们带回家乡去的!”他扬声高喝。

“主子爷,主子爷!”

这个时候,近乎绝望中的建虏,象是溺水的人抓着一根稻草一般,狂热地向着多尔衮呼喊。

多尔衮连着砍翻两个动摇的建虏,举起带血的剑,呼应着建八旗兵的呼喊。随着他这个动作,建虏竟然又迸发出狂热的斗志,因为多尔衮就保持着这个动作,向着虎卫的阵营突了过去!

阿巴泰看到这一幕,眼中闪过了异彩,而杜度、和硕图等则微微有些沮丧。倒是罗洛浑,嗷叫着便跟上去,他身后正红旗大旗,也随之前进。

“当初父汗也是如此,所到之处,三军效命。”阿巴泰喃喃地道:“我为父汗前锋——今日,我为睿亲王前锋!”

说完之后他竟然也催马上前,而和硕图与杜度对望了一眼。便也跟了上来。

他们这些建虏高层前进,周围的中层也被激起了血性。此时建虏八旗各级将领尚未完全堕落腐朽,仍然保持着战斗的血腥气息,只是被俞国振一步又一步的连环计策绕得失去了信心。而多尔衮适时而出,带给了他们极大的信心!

建虏大军,齐齐上前,这一次不再分什么死士锐士。从多尔衮到包衣奴才,个个都是死士!

敌人的勇猛,便是我军的勋章!

望着悍然冲来的建虏。俞国振的脑海中突然想起了这句话。一直以来,他都尽可能避免与建虏进行最殊死的肉搏,为的就是避免无谓的牺牲。但现在不同,他知道,现在是真正决定此战战果的时候了!

他的战刀再度举起,向着建虏:“消灭他们!”

火枪声、大炮声,再度轰鸣起来,宽达近六里的战场上,消息是不可能及时从一处传到另一处的。无论是建虏,还是虎卫,都是要靠着自己军中的将旗指令来行事。建虏见到多尔衮大旗向前,听到到处都是“睿王”、“主子爷”的呼喊。被身边的同伴一带,便象海中狂飙一样冲向前。

竭力,哪怕下一刻中弹而死,也要再向前些!

虎卫的火枪声依然冷酷无情地收割着建虏性命,但此时杀红眼了的建虏。已经不在乎伤亡了,双方相距的距离原本就不远,特别是最初的死士与虎卫间,只有相隔不到三十米,他们虽负重甲提尸为盾,行走有些不变。但三十米的距离,也就是十个呼吸的事情!…,

虎卫们还在以快节奏开枪,他们的枪膛已经有些发烫,但如今建虏却象是吃了五石散一般,亢奋,不畏死,继续向前。地面的坑只能让他们小挫,然后他们的尸体便将那些坑填了起来,他们终于逼近到了车阵与铁丝网之前!

柯官咧着嘴,无声地笑了一下,在这个时候,他还能笑,让他自己都觉得吃惊。

虽然父祖给他取了个好名字,可这辈子最大的官也只是一个把总,如今已经年过四十,打了无数的仗,败了无数次,逃了无数回。往常遇到今天这样的大战,他都会寻个地方缩起来,先躲过锋锐再说,但今天,他不想躲了。

他虽然四十岁了,但身上的血仍然能流淌!

建虏越来越近,他抓紧手中的长枪,气势汹汹的建虏首先要撞着的,还是他们,这些屡败的官兵!

只有今天,他才觉得自己象个男儿。这些天来,他结识了不少朋友,有虎卫中的,也有和他一样出身官兵的。这些不是那种喝酒吃肉的朋友,而是真正的让他愿意依靠和信赖的战友!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

他将长枪的枪尖抬起,对着狂呼呐喊而来的建虏。没有说任何话语,也没有想任何别的事情,只是端着长枪。

刺击,刺击,刺击!

成百上千的和他一样出身于官兵的华夏男儿,做出了同样的动作!

隔着铁丝网,他们的刺击象是在对面凿出了一个个泉眼,鲜红的泉水汩汩流出,将铁丝网下的地面染成了朱色。

头排的建虏纷纷倒下,他们的尸体迅速在铁丝网前堆积起来,转眼间,几乎就垫得与铁丝网一样高!

多尔衮咬牙切齿,他已经冲到了最前方,在他战马脚下,是不知多少建虏尸体堆出的通往敌人的道路,他目光凌厉地看着挺着长枪站在他面前的明士,这个军士足有四十余岁,这样的军士他以前见多了,都是见到他立刻跪下求饶的角色,但现在,这个军士挺枪于他面前,目光平静,就象这片大地一般深沉稳重!

这是让所有匆匆在历史上经过甚至连自己的文字都来不及留下的草原狼族恐惧的深沉稳重!轻浮如草随时会被风吹倒的他们,永远都学不会的稳重!

所谓的狼图腾,其实不过是草图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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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八、刀尖所指华夏敌(三)

多尔衮面对的,正是柯官。

长枪挺起,在柯官漫长的军伍身涯中,他的枪从来没有刺得这样标准过。

长枪刺中了多尔衮的胸前,但与别的建虏不同,他身上不仅有双重甲,而且更重要的是,他着的新襄钢甲,里头棉衣里还如新襄棉甲一样衬着钢片!

这几乎是两层半甲了,新襄产的钢枪遇到新襄产的钢甲,结果是钢甲占了上风,长枪只穿透了一层甲,然后被第二层甲挡住。

多尔衮是在无数血肉的护卫之下才杀到这里,他随身的戈什哈,为了替他挡住子弹,死伤已过大半。而为了填平虎卫的壕沟,踏过铁丝网,付出的代价可是千百人的性命!

仅仅是突破防线这一段,建虏前方后方,被火炮轰击被火枪射击被长枪刺击,死伤人数便已经在五千人以上!

若是放在往常,建虏早就崩溃了,但这一刻,多尔衮仿佛被老奴附体,生生冲到了阵前!

他一手抓住柯官手里的枪,斜身挥剑便砍。

柯官用力夺枪,没有夺掉,他身边的同伴也向着多尔衮刺击,但多尔衮的戈什哈们怪叫着扑了下来。

剑狠狠劈在柯官的手腕之上,腕折!

但多尔衮没有从没有从柯官脸上看到一丝畏惧,有的只是决然!

从听到俞国振所说子孙永为奴隶之句开始,柯官便知道,自己此事不能退了。他有一子一女,他可不希望,自己的后代,以后便是任建虏驱赶杀害的奴隶。

扔了枪,他张开双臂。虽然断了一只手。但他还有胳膊,还有牙齿!

在几件武器刺中自己之前,他终于扑到了多尔衮身上。将多尔衮从马上掀了下来!

顿时双方都是狂呼,多尔衮的大旗让他早就成了敌我双方关注的焦点,不知多少虎卫都在瞄准他射击。也不知多少建虏奋不顾身扑上前为他挡子弹。现在他坠下马来,虎卫与明军都在高呼“他死了”,而建虏则一个个惊惶失措!两边将士都拼命地涌向他坠马之地,一方想要将他救出,另一方则是想将他首绩取下!

但多尔衮还是站了起来,在戈什哈的护卫下又上了马,他的脸上,被撕开了一道口子,还留有清楚的牙印!

“杀!”在建虏的欢呼声中。他厉声喝道。

他的再次起来,让建虏有了主心骨,而柯官的阵亡。这一段上的明军出现了口子。建虏狂涌进来,他们个人的战术素养展露无疑。在多尔衮的带领下,竟然冲出了一道去路!

然后他们遇到的,是一支如同山岳便凝重的铁甲!

俞国振并没有站在安全的后方,他就在火枪手之前,他与他的护卫,便是机动的支援部队,哪里出现危险,他们就杀向哪里,将缺口堵上,将闯入的建虏又赶回去!

“俞国振!”多尔衮一眼看到了俞国振。

同样,俞国振也看到了多尔衮,多尔衮立刻摘弓上箭,周围的戈什哈则拼力阻挡向他涌来的明军,而俞国振则只是将手中的刀向着多尔衮方向一指。

“轰!”

十余杆火枪几乎同时轰鸣,在多尔衮身边炸出团团血花,就是多尔衮自己,身上也中了数弹!

不过护甲再次救了多尔衮的命,铅弹毕竟不是钢弹,就算连破了多尔衮身上数层甲,也无法对他造成致命伤害。而多尔衮身体也被这些枪弹弄得一个后仰,手中箭脱弦飞出,高出了半寸,从俞国振的头顶上飞走!…,

这是两人相距最近的一次,转眼间,一堵墙便挡在了俞国振面前。

齐牛!

骑着头高足有近两米的大马,齐牛浑身黑甲,面甲下的眼睛宛若来自九幽之处的冥火!

双朔在手,他猛然向前冲,冲着多尔衮直奔过去!

他的出现,象是一道闪电,劈中了腐朽的树木之中,顿时激起了一连串的光与火。不足三十米的距离,对他胯下暴戾的乌骓来说,就是几跃的事情,而在这几跃过后,至少有十余名建虏已经飞挑而起!

多尔衮的瞳孔骤缩:这世上竟然有如此勇士!

齐牛是职业军人,象他这样天赋异禀的人并不少,但象他一般被系统培养出来的却绝无仅有。俞国振在他身上花费了无数的时间和精力:延请名师,量身铸造武器装备,几乎是万金求购与他相配的战马。而齐牛也不负俞国振所望,在这冷兵器最后的血战时代,成为最后的悍勇冠军之将!

“多尔衮,纳命来!”

齐牛已经连击十余敌,直奔多尔衮,多尔衮身边的戈什哈死伤殆尽,而其余人尚来不入来援,眼见齐牛就已到他面前,多尔衮正要亲自迎战时,突然身后有人狂喝道:“死!”

哗喇一声响,侧方一匹战马横跃而来,拦在齐牛面前,两人狼铣与马槊相击,都震得耳边生痛!

齐牛身形一滞,而那横出的建虏则是虎口出血,狼铣几乎被击飞!

“谭泰!”多尔衮见到此人背影,忍不住呼了声。

来的正是谭泰,死在冷口关前的扬古利之弟。他此次随多尔衮入关,在京畿时威风凛凛,可到了山`东之后一直没有什么好的表现,更别提为扬古利复仇,不曾想今天竟然救了多尔衮一命!

“睿王,向那边去!”谭泰护着多尔衮这一刻,更多的建虏拥上来,将多尔衮又裹在中间,谭泰鼓起余勇,又与齐牛战在一起,而如今双方犬牙交错,虎卫的火器也不敢轻易击发,一时之间,竟然僵持住了。

但谭泰与齐牛硬碰硬了两回,第三回终于未能扛住,手中狼铣被击飞,齐牛一槊敲在他的背上,虽然他身上也着了新襄产的甲,却没能完全挡住这一槊的力量。哇的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谭泰。我来助你!”

旁边又是一骑建虏闯了过来,却是图赖!

和谭泰一样,图赖也是建虏中的悍将。天聪三年之时便曾在北`京城外大战满桂,此次征明,他原本为岳托前锋入关。屡屡立功,但虎卫参战后,在俞国振连番巧计下,他的气力发不出来,后来两翼军会合,多尔衮爱他勇武,调他在自己身边听用,他虽然心有不甘,可这个时候。却也不得不出死力!

谭泰夺过一枝明军的长枪,与图赖一起双战齐牛,在他们带动下。建虏精锐骁骑。一拥而上,冲向俞国振所在之处。明军官兵只时在外将他们围住。却无法挡住这一队人的突击!

但就在他们离俞国振不远之时,齐牛的狂吼声传来,齐牛竟然舍了谭泰与图赖,双槊如狂风,所到之处,建虏无不崩摧!

而谭泰与图赖一时之间,也不敢应其锋芒,只能稍却。齐牛的这种狂暴状态,明显不能持久,只要等他这股气力用完,那便可取他首绩!

可是在战场上,个人勇武终究还是比不上团队合作。齐牛挡住了两息,虎卫当中已经有一支给火枪上好刺刀,开始向这边突入。…,

虎卫丙型火枪,加上刺刀长度达到一米八,已经不逊于一般的长枪,而经过石敬岩等当代技击大师共同研究,再结合俞国振带来的后世刺杀之术,虎卫们的突刺技艺,也已经超过了这个时代的一般军士!

多尔衮此前一直有个希望,就是俞国振要靠着明国官兵来进行肉搏,虎卫不善于近战,故此他能冲到敌阵之前便是胜利。可这支部队的出现,彻底断送了他的希望,虎卫不仅能近战敢近战,而且还精通近战!

这就是真正的职业军人与半职业军人的区别,建虏可不是集中在一个军营中整日操练演习,他们战时以旗聚拢,平时也有训练,可哪里比得上虎卫的训练强度!哪怕此前他们能占据一点优势,但当他们面对的是两到三年以上的虎卫老兵,双方肉搏能力就相当了。

这个发现,让多尔衮绝望了。

虎卫的火炮仍然在狂轰滥炸,高处仍然在向着建虏身后射击,因此,建虏后面的援军被火力阻断,而前方的部队也在以惊人的速度损耗!

多尔衮在这一刹那拿定了另一个主意。

他不再将俞国振作为自己的攻击目标,因为他明白,自己不可能能击杀虎卫的主帅来获取战役的胜利,他现在唯一能求的,就是乘着双方混成一团时,尽可能突破!

他再度投入冲杀,但这次却避开了俞国振,而是杀向另一个方向,俞国振看到他改变方向,只能微微叹了口气。

多尔衮在混乱战场中捕捉灵光的能力……果然很强!

这么短的时间内,他竟然就已经发现自己的计划,果断地壮士断腕,放着已经在眼前的虎卫帅旗位置不攻而离开!

这让俞国振以自己为饵诱使建虏陷入缠战的想法落空了,但也没有太大关系,俞国振仅以四万兵,击建虏九万兵,全歼原本就是利益最大化的产物,但战场局势瞬息万变,这种最好结果只有设想中才能出现。

无论如何,要给建虏重创!

想到这里,俞国振将目光转到了远处,建虏的大部队还在从那边涌来。但是火炮与燧发枪织成的毁灭之网,将他们中相当多的一部分,都永远地留在了地上。俞国振做了一个手势,于是身边的号手吹号了号角。

随着这号角,虎卫的阵营动了。

此前虎卫都只是小规模地运动,补上官兵的缺口,这一次则不然,虎卫在向着左翼,也就是靠着海河这边稍稍移动了一点,与此同时,在右翼这边,官兵出现的漏洞,也不再去弥补。

建虏立刻发现了这一点,多尔衮的大旗,向着那边冲了过去。

就在这时,阻住齐牛的谭泰终于发出不甘心的怒嚎,被齐牛一槊贯入面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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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九、刀尖所指华夏敌(四)



谭泰阵亡,!

他的阵亡,让建虏高昂的士气,象是被当头泼了盆冷水一样降了下来。但他的死也不是没有代价,齐牛身上多了一道伤口,同时图赖乘机拨马想要溜走。

齐牛胯下的乌骓却不愿意让这个家伙逃走,它咆哮着前冲,几乎用尽力量,一步就跃到了图赖的马后,然后伸头狠狠咬在图赖马的尾巴上。图赖的战马顿时人立起来,将图赖抛下马!

图赖还没有回过神来,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力气抓住了他后背,将他拎起,然后他看到齐牛冷酷的眼神,与他正面瞪视。

“我兄弟鳌拜会替我报仇的,他会杀了你……”图赖厉声喝道。

齐牛没有回骂,他也听不懂图赖说的是什么。他转头,回到俞国振身边,将图赖往地上一扔,顿时有虎卫上前将这个俘虏按住。

俞国振这个时候面临着选择。

如果俞国振兵力足够,又不必顾忌善后事宜,他很愿意与建虏打一场真正的决战,在兵力相当的情形下,他有把握将建虏全部消灭,!

但现在他兵力不足建虏的一半,虽然到现在为止,消耗的主要是官兵,可俞国振也不忍。

这些官兵跟着虎卫有几十天,双方并肩作战,他们已经深受虎卫的影响,只要再略动员一下,便能直接纳入新襄体制——还有什么比铁与血的战场更锻炼人,更能帮助人学习的?

而且他如果真将建虏完全堵死在这。打到最后,必然是虎卫被打残,而建虏则还有三五万人,照样逃走。

所以俞国振在发觉多尔衮并不上当,不再在正面与他僵持,把兵力曝露在虎卫的优势火力之下后,俞国振便决定让战局恢复到原本的预定计划之中。

被堵住去路的建虏。终于找到了一条通道,当多尔衮带队突破,从那个缺口逃出虎卫的围堵时。建虏们血战的勇气也消失了。

这个通道不能出现得太早,太早的话建虏只会当其为一个陷阱,但也不能出现得太晚。太晚就会增加许多不必要的伤亡。此时出现,将将正好!

原本向着虎卫阵地涌来的建虏现在全部向着虎卫的右翼也就是他们的左翼挤去,一条逃出的通道,也就意味着用不着在这里死战。在这个时候,他们的最大敌人,反而不是虎卫的炮火枪弹,而是身边刚刚还并肩作战的袍泽!

那条生的通道太小了,小得最多也只有五十余米宽,对于九万建虏来说,要冲入这条通道。就要竞争过自己的同伴。而且,要在虎卫的炮火枪弹将他击杀之前,挤到最中间,让外围的同伴用身体和性命掩护自己逃脱。

也有建虏意识到这一条通道根本就是个更为可怕的陷阱,但被人群裹挟之中。他们的明智派不上任何用场,。莫说是他们,就是已经冲出通道,远离了虎卫射程的多尔衮这个时候也意识到,自己最终还是按照对手的安排去做了。

多尔衮终究是枭雄,这个时候,他并不是只顾自己脱身。而是回过头来,向着虎卫后方再度猛攻!

但等待他们的仍然是密集的子弹与炮火,多尔衮冲了两次,逃出生天的建虏再也没有决死之意,多尔衮也明白这一点,因此所做仅是牵制,让虎卫无法集中精力攻击罢了。

饶是如此,虎卫密集的火力仍然给逃跑途中的建虏造成了巨大伤害,而侥幸逃出生天的建虏,再回望那条通道时,脸上每一根毛孔里,都向外散发着“恐惧”二字。…,

“俞……俞虎神,我们竟然从俞虎神手中脱身?”

一个建虏梦呓一般地开口,在他的口中,俞国振不是俞幼虎,也不是经常被他们骂的俞小狗、俞贱奴,甚至不是明国的南海伯,而是虎神!

生活在东北白山黑水之间的建虏,对于虎神绝不陌生,他们知道,在那密林之中,有体型庞大、凶猛得没有任何一种力量可以抗衡的东北虎活动。而东北虎中最强大者,方能被称为虎神!

不只是一个建虏这样说,渐渐,越来越多的建虏都在心里称呼俞国振为虎神——能让敌人恐惧如斯,也算是俞国振的意外之喜了。

多尔衮不再冲锋,静了下来,才感觉到周身上下无一处不疼痛,他垂头一看,自己身上尽是血迹,摸了一下之后,发觉不少都是自己的!

即使是有忠勇的戈什哈护卫,即使是有多重钢甲保护,仍然遍体鳞伤,这一战受的伤,只怕比他此前二十余年受的伤还要多!

战时不觉,可一歇下来,那痛苦就让他嘶嘶直吸气,眼前也一阵发花。他用了巨大的毅力,才支撑着没有倒下来。

他身上的暗伤绝对不会比表面的伤少,。

旁边的阿巴泰一直在看着他。

见他这模样,阿巴泰神情有些异样。

“你们退开些,我有几句话要和睿王说。”他沉声喝道。

众将面面相觑,然后退开,多尔衮神情肃然,转脸看着他。

他们兄弟之间并不和睦,阿巴泰纵横沙场时,多尔衮还是拖着鼻涕的孩童,但现在两人的地位却差了数级。

“你看能脱出多少人?”阿巴泰以一个问话先开头。

“六万便是极限。”多尔衮苍凉地道。

他有九万余人,若是六万突围而出,就是被俞国振领着虎卫吃掉了三分之一,也就是近四万人——这数字已经和俞国振手中总兵力相当!即使这不是多尔衮指挥不明,也不是他作战不英勇,但有一点是无法否定的:这是一场惨败,而且是让他们满清八旗大伤元气的惨败!

与冷口关之战和皮岛之战都不同,那是皮肉之伤。此次却是伤筋动骨,甚至有可能动摇到大清的根基!

“豪格若真死了,又这样一场大败,你如何面对皇上?”阿巴泰又问。

多尔衮神情顿时僵住了。

别人看到他贵为亲王,烈火烹油一般的荣华富贵,他自己却自知自事,是黄台吉要用他对付代善、阿巴泰、阿济格等老兄弟。所以他才能如。可现在代善已经半退隐,阿巴泰手中才几个牛录,阿济格也独木难支。另外两个拥有极大势力的兄弟莽古尔泰和阿敏,早已经被黄台吉收拾掉,现在他与多铎两人。已经被架在火上烤了。

此次入关,黄台吉暗示他消耗岳托、杜度的两红旗,而岳托已死,那么下一步,除了他和多铎之外,还有谁会倒楣?

更何况有这次大败这样的借口,!

多尔衮神情阴沉,看着阿巴泰,他是绝世枭雄之资,因此顿时就想明白阿巴泰说此话之意。

阿巴泰极不得志!他发的牢骚,屡屡成为黄台吉惩罚他的借口。他甚至连自己的儿子女儿都保不住,要受黄台吉的羞辱,他即使不是怀恨在心,也早存不满!

但他实力太弱,没有机会。现在……他似乎觉得看到了机会!

“七哥屡立战攻,理应为一旗之主,昔日父皇在时,屡屡有此议,只是为小人所阻。”多尔衮毫不犹豫地道。…,

“一旗之主!”

多尔衮扔出了一个阿巴泰无法拒绝的诱饵,他早就想成为一旗之主。这几十年来,他算是看透了,唯有兵权,才是真的,其余一切,尽皆虚妄!

“豪格死了,正蓝旗当有新旗主。”多尔衮平静地道。

正蓝旗乃是上三旗之一,由黄台吉一脉掌控,多尔衮说出这话,已经是大逆不道,摆明了告诉阿巴泰,他将全力支持阿巴泰成为正蓝旗旗主。能成为旗主,就能成为亲王,就可以在满清当中发挥更大的作用!

“岳托死了,正红旗当归罗洛浑,我去与罗洛浑说。”多尔衮又道。

罗洛浑如今最担心的,就是失去对正红旗的控制,比如说,和硕图对正红旗的权力便心存奢望!多尔衮推出罗洛浑来,也是为了向他背后的代善示好,拉拢中立的代善势力!

“杜度那里我去说,。”阿巴泰也应承下来。杜度因为父亲的缘故,只怕也一直生活在恐惧之中吧。若是有一个让他摆脱恐惧的机会,让他拥有更大的权力,而他要做的只是保持中立,那么他会做出什么选择,是很明显的事情。更何况,杜度和他们一起南征,落到如今的地步,他心中也一样惶惶不安!

镶白旗的多铎不用问,是唯多尔衮马首是瞻的,那么现在八旗之中,他们有把握争取到的已经有了四旗,虽然实力还不足以完全压制,但已经可以在某种重大事件发生之后,让他们迅速控制事态!

“皇上会入关接应我们,豪格的遗体必须找到,皇上定然会亲自去看望。”多尔衮阴沉沉地说道:“我们不能让豪格活着回到皇上身边,他的尸首总得给皇上带去!”

“是。”

“先帝留下的四贝勒议政制,如今名存实亡,理当恢复才对。”多尔衮又道。

阿巴泰又点了点头,然后拨转马,他目光在众人面前转了转,然后向杜度招了招手:“杜度,你与我过来,睿王有吩咐!”

这个时候,他们已经全然忘记了那条布满鲜血与死亡的通道,忘了拥挤地通过那条通道,终于逃出生天的建虏!

逃出来之后,他们只巴不得能尽可能离得越远越好,哪里还有胆再战?这毕竟不是方才被逼到绝路,不战即死了!

到了此时,虎卫与官兵中,也有许多人开始高声欢呼,建虏终于被他们击败了!

天色已经相当晚了,再远一些,已看不到对面人的脸庞,而持续了一整天的战斗,也让虎卫和建虏一样,精疲力竭。看着建虏离去,俞国振也不急着追击,反正,建虏没有了粮草辎重,接下来将寸步难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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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零、刀尖所指华夏敌(五)

大明崇祯十二年二月二十三日发生在海河之畔的这场战役,在夜间八时许结束,战场上虽然还有呻吟哭泣,但其中一方已经彻底脱离,借着夜色的掩护远远遁去。

另一方虽然获胜,也没有急着追赶,而是忙着救治己方的伤员。

随军的医生护士忙碌起来,那些自行车便成了他们从一处伤营奔往另一处伤营的工具。虽然路不好走,但火把照耀下,倒不至于摔到沟中。他们彻夜未眠,通宵达旦,为的就是尽可能多救几条性命。

俞国振也没有睡,他已经将手中能派出去的人都派了出去,清理战场同时也要统计战果。从海河岸边传来的消息,在夜幕彻底降临之前,华清号等战船已经离开了——夜晚若是被敌人悄悄靠近放一把火,那么损失就大了。但是茅元仪倒是在几十名虎卫护卫下与俞国振会合,也和他一起等待着战果统计。俞国振虽然也派出侦骑远远跟着建虏,但因为夜色的缘故,也无法看清建虏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首先报来的是自己的伤亡情况,俞国振指挥的虎卫、明军联军,损失的人手也足有一万四千,其中虎卫伤亡数量高达一千一百——短短的几个小时之间,所流的血让人痛惜。

毕竟建虏也不完全是冷兵器,他们也有火枪,他们精于弓箭,他们还拥有人数上的绝对优势。

但这一切是值得的,战果在深夜十二时彻底统计出来。一共击毙建虏三万七千余人,多尔衮带出去的只有五万出头,他的部队几乎一半都折在了这里。

没有俘虏。

这样说不完全正确,事实上还有一个俘虏,就是图赖,但这家伙已经交给席特库去收拾,俞国振完全把他给忘了。

“大胜。大胜,孙督师的仇,卢象升的仇。还有济`南百姓的仇,终于报了一些!”听得这个数字,茅元仪激动得几乎是老泪纵横。

多尔衮留下的。绝大多数可是真虏,蒙古人与汉人的数量较少,象击毙的敌人中,汉人蒙古人的总数不到七千,而真虏则超过三万!

现在建虏总共能战之兵,也不过是十余万不到二十万!

而俞国振手中在这一战动用的兵力,也就是四万多一点,平均下来几乎每一个士兵都消灭了一个敌人。

“而且建虏经此一战,必然要生内乱。建虏之间的平衡,是建立在相互实力基础之上的。战时我估计了一下,此战两白旗、两红旗损失较重,他们必然会抱团应付黄台吉的责难。若是茅先生所说豪格被击毙是真,多尔衮即使是回去,建虏内部也将面临一场大内讧!”

茅元仪深以为然。颇为钦佩地道:“主公对人心当真拿捏得分毫不差,如此说来,多尔衮还是活着回去好,豪格还是死的好!”

“我去看看伤员和军士休息的如何,茅先生也去休息吧?”说到这里,俞国振看到茅元仪在兴奋之后的一脸倦意。便起身道。

茅元仪没有形象地伸长胳膊腿脚,点了点头,他确实极倦,该休息一下了。

或许是大胜后的喜悦,让他这一觉睡得很香甜,在美梦醒来之后,发觉外头已经大亮。野战之余,住宿的只是军营帐篷,因此他撩开帐篷之门出来,便有一缕红日之光照在他的眼上,让他不得不眯起眼。

“这都……八时还是九时了?”他随口问道。…,

“九时半了,方才官人来找过先生,见先生睡熟,便未惊动。”

身边的卫兵的话,让茅元仪大为感动:“主公一夜没睡吧?”

“是。”

“这如何行,也不劝劝……”

这些时日无论是行军还是作战,俞国振一直和普通的虎卫没有什么两样,但是昨天大战之后,虎卫可以休息,而俞国振自己,却不得休息。

匆忙寻到俞国振,却发觉周围都是在整军拔营,似乎准备转移了。茅元仪看俞国振眼睛里也是红丝,精神倒是很足,便劝道:“主公也休息一下吧!”

“休息不得呢,我们要走了,立刻渡河。刚刚斥侯传来消息,北边的建虏已经逃了,那么多的百姓都无人管束,饥寒交迫,每一刻都有人冻饿而死。”俞国振道:“已经搭好浮桥了,咱们去收拢百姓,这件事情可要抢在前头。”

“怎么?”茅元仪敏锐地发觉俞国振话语里的深沉。

“王朴、曹变蛟等人正在移兵,高起潜和杨嗣昌做得好事。”俞国振叹息了声:“大约是蟠龙岭之战的消息入京,京中觉得建虏反正要退,我们虎卫就不宜再北上了。我得赶在真正的钦使抵达之前去收拢百姓,能救一人是一人吧。”

茅元仪的喜悦顿时没有了。

他知道朝廷里那些官员打的是什么主意,建虏劫掠完了准备北返,在朝廷官员看来这是好事,因此俞国振追击本来就是“挑衅”。若是他们得知昨天大胜的消息,只怕更会惊恐,这是一场与他们无关的大胜!

而崇祯在这样一群人包围下,便是此前信任俞国振,很快也会消耗完耐心!

“看起来……埋头发展的时代结束了。”茅元仪喃喃地道。

“不,才刚刚开始。”俞国振愉快地笑了起来:“朝中的消息,薛国观要下了,而周延儒将上,已经动身赶往京师,昌`江县令的任命已经过了。”

“一县之地?”

“对,不象是新襄只是一城之地,也不象是青岛口只是一座港口,而是整整一个县。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一县不能靖,何以至太平?”

说到这里的时候。俞国振眼中既有渴望,还有一种让茅元仪看不大透的慎重。

“主公很担心?”

“自然担心,此前我们在新襄、会安,几乎都是白手起家,虽然人口少些人力不足,但也有个好处,就是白纸上作画。可以随我心意。而昌江则不然,那边汉黎交错,汉人又有不少宗族。我们又不是建虏,不能为恶,故此……”

说到这里。俞国振没有说下去。

茅元仪也感觉到这件事情的棘手,甚至可以说,比此前的战争还要棘手。他新襄面对的将不再是有形的敌人,而是无形的却在华夏上空徘徊了不知几千年的力量。它并不是全坏的,因此那种完全破坏性颠覆性地消灭,在这个时代是冒进而愚蠢,但它也并不是全好的,因此必须对其动手,必要时还可能要用上刀枪!

传统与习惯的力量。

新襄确实是创造了一个美丽新世界,可这个美丽新世界能否搬到那些传统与习惯力量影响极大的地方。这就需要努力了。

“我回去之后要开一个研讨班,到时我要亲自带这个班。”俞国振说起自己的打算:“召集各方人士,讨论可能会出现的问题,咱们尽可能做好预案,有备则无患。”…,

茅元仪点了点头。这是民政,他知道就行,却不能插手。

海河战役在一日激战之后嘎然而止,次日俞国振便渡过海河,开始再将被建虏遗弃的百姓接回,逃出生天的百姓对于虎卫和俞国振本人的感激自是不用说。其中大量少年纷纷要求加入虎卫,这个自有专门负责的人去处置。

有一个不大好的消息,是德王终究没有被救出来,豪格被击杀之后,在多尔衮溃败的同时,到了北边的建虏便将德王处死,算是为豪格报仇。原本建虏还准备将所有掳得的百姓都杀死的,因为他们已经明白自己不可能将劫掠所得带回了,但是俞国振夜间派出的虎卫起了作用,他们乘小船过河,然后放了一夜的火枪火炮,黑暗中建虏以为虎卫攻来,只能扔下俘虏逃走。

虽然建虏还是带走了部分收获,主要是易携带的金银,还有维持行军所必需的粮草,但虎卫的缴获仍然巨大,除了海量的粮食——足以让百姓们凭此回到山`东去,还有价值四十余万两的金银。金银缴获数量少了一些,考虑到建虏撤走时的混乱,这大约只是建虏掠夺所得的一半。

现在新襄已经用不着靠战利品来支撑发展了,这四十余万两银子,俞国振不准备带回去,而是就地用在百姓的安置和阵亡朝廷将士的抚恤之上。这原本是朝廷应该考虑的事情,但现在他周围的军事调动很明显,朝廷并不打算将这些问题放在优先考虑的位置,而是将他和他这支军队放在了“优先考虑”的位置。

这让茅元仪十分愤怒,但是俞国振却早有准备。

与建虏的组织能力不同,虎卫只用了一天时间,便让几十万百姓再度过河,然后沿途每十五里设一个补给点,每天百姓可以走四十五里,再加上所经州县百姓纷纷回乡,当他们回到山`东境内时,已经是三月。

就在这时,两个消息先后传到,先一个消息,来自于河`北迁安,入关接的黄台吉在看到自己长子豪格的尸体后“大恸昏绝”,不治身亡!

第二个消息则是来自京师,朝廷褒扬了俞国振带兵北上之举,不过同时让他回至封地,而因为德王之死的缘故,山`东官场一次大洗牌,巡抚颜继祖等被罢,包括张秉文也去职,而孙临也受到训斥。

这两条消息,让茅元仪心情大坏,俞国振却不以为意。

但他也明白,自己与明朝廷的短暂亲密关系,就此结束了,而黄台吉比他记忆中的历史死得早,同样也意味着,历史将掀起新的壮阔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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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一、死者死矣生者生(一)

金陵依旧繁华。

一辆橡胶轮子的马车从旧院飞快地奔向金陵西城的巷子里,这里有一幢奇怪的房子,三层的小楼全是红砖水泥砌成,而且还极为奢侈地用了巨大的玻璃窗。这幢小楼建成之时,几乎金陵城中社交场上有头有脸的人都前去看了——才子佳人到高官显贵,富商巨贾到文坛领袖。

在某种程度上讲,这幢楼乃是金陵城流行的风向标,而住在这幢楼中的两个女子,也被认为是金陵城里最出色的两位。

一位有财,拥“云想衣裳”与“金福南杂”两家店铺,分店开到了苏杭扬,仅仅四年时间,便从一个破落的底层官员遗留孤女,成了金陵城中最富有的女子之一,据说每个月都有一两万两银子入手!

一位有才,为名动仕林的《风暴集》、《民生杂纪》、《民生速报》三刊主编,嘻笑怒骂皆成文章,不知多少才子智士都仰赖于她开出的稿酬,而她主持下的舆论,也一直是士林和百姓消息的重要来源和争论的焦点。

李广堰与柳如是!

她们二人如今掌握的资源,也惹得不少人的觊觎,但坊间明里暗里有传言,她二人都是南海伯俞国振的外室,只因为正室不容才处于金陵。

敢向她们伸手的,自然都能打听到这个消息,这样一来,就是中山王府、诚意伯府这般金陵显贵,也不得不三思——金陵人对无为幼虎的战绩可不陌生!

但今天,她们的这幢屋子前却聚集了无数的人。

绝大多数都是神情激动的年轻人,他们表情有些紧张,有些期盼,更多的却是愤怒。

这几年。俞国振控制的三份报刊。始终贯穿着两个主题:民族主义与实学主义。在最初的时候,这两个主题还让某些人不屑,可到了现在。年轻一代学子当中,如果还说民族主义与实学主义并无用处,那是要被周围之人唾一脸的。

若无民族主义。何有今日之华夏,华夷之辨从何而来,天朝上国的荣耀又有何必要?若无实学主义,神农何必尝百草,有巢何必筑屋,而孔孟诸圣又何必奔走求道?

便是王阳明格物致知也要格竹这物——虽然最后他险些将自己格昏过去。

马车前进的道路被挡住了,在这里的年轻人都不愿意让道,这让车夫汗都要急出来,而车上一人更是急得伸出头去:“借光借光。诸位请让!”

都是心高气傲的年轻人,凭什么让你!

他的喊话没有用处,他不得不跳出来。见众人都盯着小楼。他干脆爬上了马车车顶。

“诸位请让一下,我有要事要见柳先生。”

“你是什么人。柳先生岂是你想见就能见的,我们都是要见柳先生,都想知道北面战况如何了!”

“正是,我们一大早来此,便是等着柳先生的消息,今日又是速报出刊之日,当有消息传来!”

被尊称为柳先生的,乃是柳如是。一介女子,被人尊称为先生,那是了不得的成就,大伙一来是敬其才华,二来是敬其文章中展示出来的风骨气节,三则是敬她的眼界与远见。

只有柳如是自己明白,她能有这些,全是俞国振栽培出来的结果。

现在全金陵的人都知道,柳如是的《民生速报》消息最为灵通,天下大事,往往发生后五七天,便能在《民生速报》上看到,比如说北面的大战,南海伯在山`东每一次大胜,两日后便会在速报上出现。而且战况描绘活灵活现,在作者署名上,也有“鄙报随军记者”这个让人一看就懂的称呼。…,

《民生速报》竟然派了人跟随虎卫,亲身参与了这种大战!

一想到这个,年轻的书生就不禁热血沸腾,投笔从戎的事情他们或许不会去做,但亲眼目睹一场卫国之战,却是人人都乐意的。

“我便是接到北面战报的人,大捷,大捷!”站在马车上的人大声道:“南海伯领虎卫与登莱总兵孙临合军,于天津府外海河之畔大败建虏。建虏伪王多尔衮伤窜,建虏太子豪格毙命,建虏骁将谭泰、图赖等以下五十余将被毙,各级官长四百一十七人已死,建虏阵亡总数为三万七千七百四十三人,救回百姓二十七万余人!”

一连串的数字,让众人目不暇接,而当听说有二十七万百姓被救回之后,更是一片欢呼。

他们听到的只是数字罢了,却不知道,建虏掳获四十余万百姓牲畜,至少杀死了两倍于此数的百姓。山`东、京畿一带,城垣残破,几近崩摧,而百姓也陷入了一场空前的苦难之中。

“更大的喜事还在后头——”那车顶上的年轻人说到这,声嘶力竭地吼了起来:“建虏伪皇黄台吉,见豪格之尸后,活活气死!”

“什么?”原本就是一片喧哗之中,即使此人声嘶力竭地喊,也没有多少人听清。

“静下,静下,听他说,还有什么!”

众人渐静下来,车头上的人振臂道:“黄台吉死了,是被南海伯气死的!”

哗的一下,他耳畔就是风暴一般的声音了。

这声音掀起的浪潮,穿透了玻璃窗子,进入了小楼中的李广堰耳中,她看了柳如是一眼,柳如是还是凝神提笔,用着小楷在写什么东西。

“如是妹妹倒是静得下心啊。”李广堰半是夸耀半是羡慕地道。

“跟着官人久了,什么大事都见过,就不至于太过大惊小怪。”柳如是笑了笑,双眉一挑:“其实我很想去当随军记者啊,可恨官人不许,否则我如今就在他身边了。”

李广堰浅浅一笑,外头的传闻,她当然也听说过,她甚至知道。俞国振每次来金陵。也确实是宿在柳如是房中。

只不过她也被卷入传闻里,实在……有些让她心情复杂呢。

望着英姿飒爽的柳如是,她仍然是有一半羡慕地道:“那是南海伯不舍得呢……外头怎么闹得这么响?”

就在这时。门被推开,使女在外道:“两位姑娘,顾先生来了!”

“战报传来了。请顾先生进来。”

很快,方才站在车厢之上的顾先生便出现在二人的面前,他一脸兴奋,挥舞着手中的纸:“柳先生,大捷,前所未有的大捷,连建虏伪帝黄台吉都气死了,南海伯已经救出了百姓!”

“忠清,你说什么?”

忠清乃是这位顾先生的字。他名绛,乃是昆山人,也属复社。只不过如今复社隐隐有分道扬镳之意。复社如今分为三派。一派是张溥、吴昌其为首,积极于功名。对于新襄提出的民族主义与实学主义两面大旗不以为然;次派则是以方以智和这顾绛为首,竭力鼓吹民族主义与实学主义,特别是顾绛,原本在复社时便与同乡归庄齐名,有归奇顾怪之称,在接受民族主义和实学主义后,便找了方以智,毛遂自荐要为柳如是弟子,自制一印“青山门徒”,一时之间也传为美谈;第三派则以陈子龙等为代表,算是中间派,面对复社日益分裂的局面,他们也甚为心痛,却无可奈何。…,

年轻的士子中这种分化就更为明显,甚至有复社中人为此反目斗殴者。

“竟然……有这般战果!”柳如是也不竟讶然。

旁边的李广堰这时忍不住合什,喃喃念道:“无量道尊,阿弥陀佛,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他总算平安!”

她二人的反应,正合她们的性格,柳如是看上去娇小,实际上却刚烈坚毅,对俞国振有一种毫无保留的信任,认定俞国振必然能胜,但胜果还是让她惊讶。李广堰虽然也内心坚韧,可她的坚韧是小的方面,而不象柳如是,是在大的方面,因此在闻得俞国振平安后,悬着的心放下来,顿时就露出馅。

但柳如是自然不会嘲笑她,顾绛不敢嘲笑她。

“有没有说何时回来?”柳如是迫切地又问。

“那倒没有。”顾绛将手中的稿子摆在了柳如是的桌上,恋恋不舍地看了稿子一眼。

这是随军记者的战地稿子,还未经过删改润色,因此还不足以发表,往常这个活儿,都是柳如是做的,但柳如是今天却没有多少兴趣了。

“忠清,今天这稿子你改吧。”柳如是道。

“我?”

“你文名卓著,早该独当一面了。”柳如是抿笑微微一笑:“我终归是要回新襄的,那边还有不少事情,我都有……三年没回去了。”

顾绛脸顿时涨得通红,他喃喃说了两声什么,然后拱手向柳如是行了一个大礼。

“柳先生栽培之恩,顾绛没齿难忘!”

“非我栽培你,乃是我家官人栽培你。”柳如是淡淡地说道。

顾绛退出了屋子,他来得快,去得也快,一出门,发觉那些围着等消息的人还没有散去,他举起手中的信报:“都回去等,今日晚六时以前,特刊必出!”

说完,他就匆匆跑到小楼边上,那里是编辑部,早有人上来,等着他的吩咐。

他的背影,落到了张溥的眼中,张溥微微叹了口气:“顾忠清自甘下贱,竟然为妇人所驱使,可惜,可惜!”

说完之后,他就放下了马车的帘子,敲了敲前面的挡板:“去周阁老公寓!”

他要面见即将上京的周延儒,要将手中的一份册子交给他。在他旁边,吴昌时目光闪动,笑未作声。

“知交半散落,旧友多凋零。来之,我们可要努力,必须与俞济民争夺士子了,再这样下去……斯文丧尽,国将不国了!”

“那是自然,周阁老复位之后便可以了。”吴昌时道。

紧紧攥着袖中小册子的张溥眼中闪过一道寒芒,重重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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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二、死者死矣生者生(二)

大明崇祯十二年三月十六,心急似箭的周延儒到了山`东临清,托俞国振的福,这一路上以往横行的水寇之类的早就被剿尽,就算侥幸未死的也都逃到异乡,因此此行甚为顺利。-------

但到了临清,他的船被拦住了。

“此乃前阁老周老爷之船,你们也敢拦?”用不着周延儒出面,自有人前来喝斥。

“前阁老?便是现阁老也得等着,无论是谁,此际都不准开船,等北面来的船先过!”

“北面来的船?”周延儒示意了一下,顿时有人上去打听。

“虎卫伤员乘船

,你们说你们该不该让?”水关上人傲然道。

“虎卫伤员?一群丘八,也敢拦着老爷的船?”周延儒身旁一个亲信勃然大怒:“老爷何不一纸名刺,让他们放行?”

周延儒却摆了摆手:“不必着急,不必着急……俞济民的兵,好歹方才为国立过功,老夫让他一让,又有何妨!”

“阁老果然器量宏大,所谓宰相肚里能撑船,说的便是阁老啊!”周围当然是谀辞如潮,周延儒捋须受用,只觉得虽然自己还未复相,可是

感觉到复相后的威风了。

但旋即想起一件事情,让他心中有些不快。

离开南`京之前,张溥竟然来寻他说话,还说了好些让他极是愤怒的话语。

可他不得不听这狂生之语,哪怕他曾是其座师。原因很简单。张溥有一点没有说错,他之所以能起复,靠的完全是张溥这几年来不畏艰险四处奔波,厚着脸皮借了老大的一笔款项。

这里,周延儒便觉得,自己有必要亲眼见一见俞国振,见见名动天下的虎卫了。

他可是听说。当海河战役大胜的消息传入金陵时,围在金陵民生速报馆前的近千人是如何欣喜若狂的。他知道,这便是民心!

若是别的武将。得了这种民心,是祸不是福,比如说岳武穆。但换在俞国振身上……

周延儒挠了挠头,俞国振是天下他最看不透的人之一,也不知道

咽了气的他的老对手温体仁,是否看得透他。

就在他犹豫之间,便看到一艘艘船开了过来,这些船都是自北面来,运送因伤不便的虎卫,还有百姓中的妇孺老弱,他们会被运到临清,在此转至陆路。因此。周延儒很快就看到他想看的虎卫了。

一队队士兵从船上下来,衣甲都是肮脏不堪,

气宇却极至轩昂。

周延儒只看了一眼这兵,就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这哪里是兵,分明是一群虎狼!而且是最凶残最剽悍的虎狼!

“两万……两万!”

新襄有多少这样的兵。对张溥来说不是秘密,他在见周延儒时,为了让周延儒能正视新襄的威胁,还专门说过这两万多的虎卫,在张溥的口中,若是大明不再钳制俞国振。任俞国振从大明吸纳人口,再过几年,俞国振手中有十万兵时,便是俞国振自己没有反意,部下也会逼他造反!

更何况,俞国振根本就是桀骜不驯之辈!

周延儒看了一会儿,缩回船舱之中,摇了摇头:自己只是离开朝廷中枢这么短时间,俞国振竟然拉扯出两万这般的军士!

他们在船上闲坐,周延儒心急北上,因此船上除了必要的仆僮之外就是几个亲信幕僚,无聊之下,便有人提议下棋。周延儒没有这个心思,便当了看客,可一局棋下到一半,便听得船外有人道:“这是周阁老的船么?”…,

说话的人中气很足,周延儒心突的一跳,自然有人出去看了看,然后回头道:“是个军汉!”

“唔。”周延儒点了点头,对方既然如此说,那就一定是知道他在船上,此时畏首畏尾,只是徒然惹人瞧不起罢了。

出去看的人扬声道:“正是周阁老在此,尔有何事?”

“家主人请周阁老一见。”那军汉拱手道:“还请周阁老移驾。”

“无礼!”

顿时接待的人怒了,一军汉的主人,能是什么样的人物,周延儒此次进京,即将起复,重为内阁首辅,便是山`东巡抚要见,也得亲自来拜才对!

“家主人姓俞,讳国振。”大汉不动声色地道。

此话一出,接待之人愣住了,而船里的周延儒也是动容变色。

他想见一见俞国振,果然见到了!

“老爷,不能去!”旁边一个幕僚低声道:“俞某人如此无礼跋扈,若是老爷去了,必受其辱,千万不能去!”

周延儒瞪了他一眼,俞国振既然开口相邀,岂是容得他不去?

他站起了身,见那些幕僚也想跟来,他摆了摆手:“南海伯只邀了老夫一人,你们在此稍候!”

出来之后看到那来相请的汉子,周延儒再度吸了。冷气:好雄壮的汉子!

他心中一动,开口问道:“壮士可是姓齐?”

“有劳阁老下问,小人正是姓齐,单名一个牛字。”齐牛瓮声瓮气地回答。

周延儒点了点头,心里却对俞国振评价再高了一层。

招揽齐牛这样的大汉虽然难,但不是办不到,

能让这样的大汉也知礼守礼,那却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这可以证明,俞国振令行禁止,对于自己的手下有极强的影响力。

“早听闻南海伯身畔大力牛魔王的名声,不意今日得见,果然是条万中选一的好汉子!”周延儒先赞了一声,然后又问道:“不知南海伯相召,是为了何事?”

“过会阁老自知。”齐牛做了个邀请的手势:“请这边来。”

俞国振跟着伤兵的船来到这里,倒不是他想偷懒。而是因为他病了。

与多尔衮的大战结束之后第三日,他就开始发烧,在一向身体强他来说是极少的。不仅是他,虎卫中生病的比率高达两成——长时间在南方温暖的环境下生活,使得有些虎卫到了北方,又经过长达近两个月的苦战,身体极度不适!

所以周延儒见到的是躺在床上的俞国振。

“非是俞某失礼。实是生病,不宜吹风。”见周延儒来此,俞国振放下手中的文件。笑着向周延儒拱手。

“如今公子乃是超品的伯爵,老朽还只是一个百姓,公子相召。老朽来见,算不得失礼。”周延儒道。

“有一个消息,我方才收到,故此请周阁老过来。”俞国振眯了眯眼:“张天如死了。”

周延儒脸上原本是一团和气喜色,但听到俞国振说出来的话,他的须发顿时炸了起来,倒不是愤怒,而是吃惊!

“什么?”

“张天如死了,三日前死在金陵,死因说是暴卒。但也有人说……是与吴昌时一起饮酒之后突亡。”

周延儒愣愣地看着俞国振,俞国振说的话,他根本不相信!

“俞……南海伯,你……你……”

“不是我做的,张天如此人。志气大,手段却弱,又沾沾自喜爱好卖弄,若无权无势,尚可保一世平安,可若是权势在望。必受人妒……周阁老怀疑是我做的,但我却怀疑是周阁老做的呢。”…,

“这如何可能,天如是我的学生,他又对我襄助良多,我如何、我如何……”

周延儒说到这,却怎么也说不下去了,因为他看到病中的俞国振,在这一刹那流露出极强的杀意!

“张天如在送周阁老动身之前,曾经递给过周阁老一本小册子吧。”俞国振见周延儒不开口了,这才慢慢道:“那小册子,是否能借我一观?”

“若……老朽说不能呢?”

“周阁老说不能,那俞某就不看了。”俞国振笑道:“不看俞某也知道,在张天如拟的册子中,俞某定然在其中一份名列第一。”

周延儒嘴唇蠕动了一下,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张天如想必也对周阁老说过,我

为万时华谋得昌江县令之职,我与张天如有约,昌江一地,朝廷三年之内不闻不问——此话他转述给周阁老了吧?”

“确有此事。”

“张天如虽死,我

这个约定还有效,只要此约有效,周阁老这三年太平阁老,我俞某还能保证,自然,除非建虏或者流寇又闹事——对了,说到流寇,方才接到消息,献贼又在谷城反了。”

“嘶!”周延儒倒吸了。冷气。

“另外,黄台吉之死,多有疑虑,我猜想乃是多尔衮、阿巴泰等人联手除之,对外称是因为豪格之死而心恸气绝——多尔衮怕是要执掌建虏大权了。多尔衮年轻,其余必难安稳,为此,他少不得又要侵扰大明,京畿一带的防务,还请周阁老多多留心。”

周延儒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俞某有恙在身,就不多留阁老,免得病气传染。老牛,替我送阁老。”

周延儒就这般又被打发走,他回到船上,还有些失魂落魄,袖中笼着的一个小册子跌在地上,被幕僚拾起,他才拍着脑袋道:“死得好,死得好!”

“阁老说谁死得好?”

“张溥,张天如,他竟然要我对付这样的人物……这般人物,就是张太岳再世,也未必对付得住!”他一边说,一边翻开了那小册子,在小册子两面,都写着密密的人名,一面为红,一面为黑。周延儒指着红的那面:“这是要我提拔的人,黑的则是要我杀死贬斥的人——南海伯就在黑榜第一位,哈哈……竟然要我对付南海伯!”

周延儒沙哑地笑了两声,他心中打定主意,就算是崇祯要对付俞国振,他也一定要装聋作哑,对此事不去过问!

四八三、死者死矣生者生(三)

俞国振自运河抵达金陵,已经是春暖花开的三月,他的身体早好了,望着越来越近的金陵城,他心中想的不再是华夏的前途命运,而是留在金陵城中的柳如是。

对柳如是,俞国振心中多少有些愧疚,他负柳如是甚多。

但同时,他又有几分骄傲,如今柳如是名满天下,声望之大,便是以前她所崇敬的那些才子们见了她,都是恭敬地称一声“柳先生”,这其中,又凝聚了他多少的心血!

因此,下了船之后,他没有多耽搁,便径直去了报馆。

他身边的人并不多,一百余名虎卫,分乘三艘船而来,而且都做了普通人打扮,看上去就是一位豪商,倒不虞惊动地方的官府——现在俞国振行动时已经相当小心,绝不会独自外出了。

报馆之中,顾绛已经能独当一面,因此这几天柳如是倒是较闲,她闲着的时候,也会做点女红什么的,用于消遣,俞国振到时,她便坐在玻璃窗前,慢慢捻线。

使女见到俞国振,自然不会禀报,便悄悄地退了下去,而俞国振悄然从背后一把抱住柳如是时,柳如是惊呼了一声,然后挥针便要扎下去。

“是我。”

“啊呀!”

柳如是啊了一声,收手已经有些晚了,针扎在俞国振手上,俞国振嘶地吸了口气:“好痛。”

“活该,谁让你吓人来着。”柳如是拧着他的胳膊,然后又在方才被扎的地方抚摸了一下:“疼否?”

“你一摸就不疼了。”

她那亦喜亦嗔的模样,让俞国振心神荡漾,这个时候,若还谈其余的事情。便太煞风景了。他毫不犹豫。将柳如是抱了起来,直接就向内室行去。

柳如是一边吃吃笑着一边挣,还用手拍打他:“放开奴。放开奴,若是叫外头的人见着了,不知有多少人会恨不得要吃了你!”

“若是让外头人见到柳先生自称‘奴’。还不知要摔碎多少副眼镜呢!”俞国振将她往床上一抛,柳如是身体在床上弹了弹,然后便缩向床角,蜷成一团,就是不让他把手伸过来。

就如同玻璃窗一样,柳如是的这个被俞国振称为“席梦思”的床乃是新襄特产之一,也是新襄工业能力的表现之一——弹簧虽小,可是其中凝结的炼钢、铸造技术,却不小。

正是因为对柳如是留在金陵心中有所歉疚。所以每当新襄有什么方便舒适的新产品出现,俞国振便“以权谋私”一回,让人送到金陵来。让柳如享受一番。

他连接着几下都没有得手。到后来性急火起,直接扑上去。将柳如是压住:“让你逃,让你逃!”

“我要叫了!”柳如是道。

“你总会叫的!”

然后柳如是便面红耳赤,在一番悉悉缩缩的声音之后,她真的叫了起来,只不过这叫得有些象是浅吟低唱。

风宁雨静,柳如是贴在俞国振的胸前,听着他心脏怦怦直跳,长长地出了口气。

“担心了?”俞国振问道。

“奴哪能不担心,此去对的可是建虏,而且是正面相对!”

“建虏也是人,一个鼻子两个眼睛,一枪击中也要受伤。”俞国振笑道:“我胆小得紧,不会让自己置身险地的。”

“此话也只哄得了夫人,却哄不了奴。”柳如是撇了一下嘴:“奴可也是上过战场的!”

“呵呵……”…,

他二人正窃窃私语,外边却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齐牛的喝道传入耳中:“方先生,暂住足,不得入内!”

“老牛你跟俞国振说,我要见他!”

方以智气呼呼的声音传来,而且是称“俞国振”,明显是处于激怒之中。俞国振叹了口气,略有些歉意地拍了拍柳如是的面庞:“没想到才在这,便有人来找麻烦了。”

“密之先生这几日天天往我这跑,今天定是给他看到虎卫,知道你来了。”柳如是道。

“嗯?他想跟我抢你?那可不成,别的事情好商量,此事我非翻脸不可!”

柳如是吃吃一笑,在俞国振某处捏了一把,这乃是闺中之事,实不足道也。

过了一会儿,俞国振收拾完毕,然后再出现在方以智面前,叹着气道:“密之兄长,你来得不合时宜也。”

“俞国振,张天如是不是你动的手?”方以智吸了口气,竖着眉问道:“休要拿别的话来搪塞我,我知道你能做到——二柱不就是专门做这种勾当的么?”

俞国振闻得此语,脸色沉了下来,他看了方以智一眼:“若是我做的,你又如何,莫非与我反目翻脸?”

“我要理由,我知道你不是小肚鸡肠之辈,若真是你做的,你必有理由,我想知道张天如该死必死一定要死的理由!”

方以智的回答总算没有让俞国振失望,很显然,经过这么长时间的经营,方以智已经完全脱出了原来的复社,彻底站在了他这边。虽然他是气势汹汹地来兴师问罪,但板子虽然是高高举起,实际上却是雷声大雨点小。

或许只是因为与张溥多年的友谊而求个心安吧。

“我有十个以上的理由置张天如于死地,但我一直未对他动手,你知道为何么?因为我觉得,张天如所为,不过是螳臂当车,天下大潮,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张天如以为风花雪月舞文弄墨就能救大明,就可以振天下……太简单,太幼稚!”

俞国振说这话时,还伸出手指划了半圈,表示自己的轻蔑之意。稍一顿,他又接着道:“张天如其人有小才,却无大华,有小智,却无大慧,他为了壮大声势,所结交之人中,多有品行不端者,其中不乏善妒阴亵之辈。若是张天如不得势倒好,别人对他还有三分同情怜悯,可以保得他平安,但只要他一得志,甚至是稍有得志迹象,他身边必然有人心中不服,便要害他。从我看穿张天如性格那一日起,我就知道,他活不到得志那一日——即使不是此时暴死,待周延儒入京坐稳之后,你以为,以周延儒手段,会容忍张天如骑在头上指手划脚?”

“就是建虏,尚有心机,多尔衮尚知与阿巴泰一起弄死了黄台吉,将黄台吉的幼子福临扶上帝位,弄个襁包中的婴儿充当傀儡。周延儒与温体仁斗了这么多年,虽然屡处下风,却能自保,更有起复之机,岂是张天如一纸上谈兵者可以操控?”

方以智“嘶”的一声:“黄台吉是多尔衮与阿巴泰合伙弄死的?”

虽然黄台吉之死已经传遍天下,但明面上的死因是见到豪格尸体后“大恸悲绝”,方以智得到的也是如此消息,故此,听说黄台吉死于内讧,他觉得极不可思议。

“黄台吉猜忌心极重,多尔衮逢此大败,必然要受重罚,他狗急跳墙,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而黄台吉这些年来对他的兄弟们打压过重,兄弟们终究要报团反抗,唯一缺的,就是一个敢豁出一切动手的,多尔衮恰恰是这种人。”…,

“那……多尔衮是你有意放回去,挑得建虏内斗的?”方以智这个时候,把张溥的死都忘了。

“倒不能完全这样说,若有机会,我还是很愿意除掉多尔衮的,此人枭雄之资,绝不逊于黄台吉。不过,当时情形是要除去他,必须付出极大代价,甚至可能是两到三万人的伤亡,非我所愿也。”

方以智沉默了会儿,建虏内讧,其实力大大消弱,而且今后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将陷入内争,俞国振步步算计,连这一点都想到,算到张溥被朋友毒死的事情,也算不得离奇。他叹道:“张天如一代文豪,交友不慎,交友不慎!”

“死者死矣生者生,管不得他那许多……倒是另有一件事,密之,献贼再反的消息你也该得到了吧。”

“是!”

“熊文灿如今处境不妙,估计得下狱论死,献虏可是明明白白说了,当初熊文灿接受他招安,是收了他价值四十万两银子的翠玉如意。我料想杨嗣昌经建虏入关、献贼再反二事,必要自请外出,否则逃脱不了御史的攻讦,督师辽东的事情他不会做,便只有请旨督师湖广。伯父处境,也不会太好。”

“当初老大人一力主剿,便是杨嗣昌、熊文灿主抚坏了国事,如今为何还要为难老大人?”方以智怒道。

“原因很简单,袁绍败而田丰死。”俞国振叹息道:“你要做好准备,若是杨嗣昌至湖广,老大人怕是脱不了他的构谄,到时候你如何应对?”

“天子圣明……”沉默了好一会儿,方以智勉强地道。

他自己都不相信自己,天子若真是圣明,他就根本不必担心构谄之事!

“依我所见,天子在怒中,而且伯父嫁子仪于我,天子若是猜忌我,必不容伯父。”俞国振盯着方以智,又说出一句让他无言以对的话:“但我有一计,可救伯父,密之是相信我,还是相信天子圣明?”

这就是在让方以智选择阵营,方父那边,俞国振倒不担心,方父精于易,知道国势无常的道理,不会抱着大明朝一棵树吊死,倒是方以智,性子倔犟而且热血冲动。

“我信你。”方以智想了足足有几分钟,终于咬牙切齿地开口。

他如何能不信俞国振?从结识至今,他可是亲眼见着俞国振是如何从一乡间小土豪到今日大国柱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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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四、死者死矣生者生(四)

“黄台吉之死,乃建虏内争之必然也,建虏夷狄戎蛮之属,禽囘兽虫豕之种,黄台吉虽僭越称主,为人也刻薄少恩狼视鹰顾……”

崇祯读报读到此处,用囘力拍了一下:“说得好啊!”

毕竟崇祯也还只是一个年轻人,严格来说,还是那种热血愤囘青,故此看到这毫无顾忌辱囘骂建虏的文章,他心中产生极大共鸣:若不是建虏时不时地侵掠,他哪里会象现在这般焦头烂额!

这已径是他第六次读《民生速报》有关黄台吉死的评论了,当真是百看不厌。

“这个顾绛人不错,文章写得好,写得好,不愧是柳先生指定的接替者!”崇祯又道。

他这话多少有些孩子气,若是被外人见着只怕会吓一大跳,万乘之君,天子之躯,却如此模样。不过书房里就只有他与周皇后,就连曹化淳这老东西都不在一他已径辞去了职司,回故乡养老去了,取而代之的是王承恩。

“黄台吉死得好,总算可以松口气了……“”崇祯喃喃自语了一声,然后又是长叹。

松口气只是他的梦想罢了,如果献贼不在谷城再叛的话,他倒真是可以松口气,可是献贼等在谷城再度起兵,熊文灿招安之策已经彻底破产,这让一手将熊文灿提起的崇祯觉得脸上火囘辣辣的疼痛。

特别是在俞国振于山、东一海河战役中大败建虏,先后逼死击毙建虏贝勒岳托、豪格以下大小头囘目数百,甚至逼得建虏内斗黄台吉身亡之后,崇祯更是觉得丢脸。

他又想到当初初见俞国振时的情形,见到他这位至高无上的天子皇帝,俞国振只是拱手,却未跪拜。那个时候,他不以为意,觉得英雄好汉必有自负之气,不愿意随意屈膝也属正常,但现在想来.“.分明是桀骜不驯!

“陛下且宽心,忠臣良将,陛下都不缺,些许么魔小丑,用不着多久自被消灭。陛下还是用一用晚膳吧,陛下可身负天下之重,不爱惜身囘体却是不行。”

“皇后……“.你说俞国振究竟是忠臣还是“.“曹操?”崇祯不置可否,对着桌上的一小盘饭菜,他突然问道。

周皇后愣住了。

她在后宫,一向不怎么干涉政务,也替着崇祯约束后宫诸妃,不准他们干涉政务。上回田贵妃欺凌袁贵妃,还在崇祯耳畔吹枕边风,说要让田家一子侄前去钦、州任钦、州知州,被周皇后得知后好生I诫了一番,导致后宫生波,而崇祯在与她激烈争执之后,也不得不将田妃发落到冷宫中去足足有一个多月,直到前几日御园中花开,周皇后才借口赏花,劝崇祯放田贵妃出来。

“此事非臣妾所能议论,臣妾后宫之人,不得妄论朝中公卿大臣。”周皇后道:“陛下何不问内阁学士?”

“众口不一,朕每问周延儒时,这厮其余之事都滔滔不绝胸有成竹,唯一及俞国振,便默然不语莫非连他这内阁首辅,也怕了俞国振?”

说到这里的时候,崇祯已经毫不掩饰自己的猜疑了。

这也难怪,最近朝中攻讦俞国振的奏折绝对不少,倒不是建虏施展了什么反间计,实在是底下大臣们揣摩上意,同时也是有些人见俞国振功高心怀嫉妒,比如说杨嗣昌,俞国振打得越漂亮,他就越显得无囘能,再比如说高起潜,他们拉朋弓党,攻讦俞国振一方面是为了贬低其功劳,另一方面则是为了替自己的无囘能辩解。再比如说来自山西曲沃的卫周胤、卫周祚兄弟,虽然只是小官,却先后上囘书中枢,极陈武人跋扈之罪,词锋所指,皆是俞国振。…,

另外还有东林的一些人物,按理说俞国振在很多时候与他们都是合作的,可在俞国振的问题上,他们中大佬都保持着暧昧的沉默,小官则也纷纷上囘书指摘俞国振跋扈、暴敛、与民争利,等等诸多罪状。

甚至有人喊出,俞国振既擅用兵,又擅经济,乃今世之“曹操”。别的罪状,崇祯都能容忍,唯独今世之“曹操”,让他心中生出警惕。

“外间之事,臣妾实是不敢置喙,不过“.“南海伯之妻方氏,为人倒是极好的,大家闺秀之质,若是坤兴能长成那模样,今后驸马就有福了。”周皇后沉吟了好一会儿。

她虽然没有直接为俞国振说好话,但实际上却是提醒了崇祯,“家有贤妻夫无横祸……”,俞国振得妻如此,据说夫囘妻两个也极相敬重,那么俞国振应不是无纲常伦礼之人。

但她的话却让崇祯想到了别的事情。

方氏乃方孔鼎之侄囘女,而方孔焊又是湖广巡抚,他的亲家张秉文曾任山、东布政,因济南城破德王失陷之事被免,遣戌入东鄜去了俞国振那里?

突然想到俞国振在地方上有如此众多的援手,崇祯的警惕性就更增:势力越大,野心就越大,而万一有变,造成的损害就更大!

所以,张秉文一介文官,在守卫济南时又无大过错,而且事后还有收复济、南之功,可是崇祯在追究责任之时,还是将他罢囘免遣戌,只是遣戌的地方是钦、州,此前崇祯没有注意这一点,但现在想来,只怕真是到了俞国振的地盘上。

“朝中就没有一个值得信任的人,就希望此次周延儒来能做得好些,若是做得成,这首辅之位还是应他来。”崇祯叹息道:“这个顾绛倒是个人才,可惜未中进士,近来民生杂纪中颇为抨击科举之制,以为形式和内容日益僵化,考出来的书呆囘子甚至分不清苏轼是唐囘人还是宋人.“.“切中时弊,切中时弊!”

说到这,他心中却还是不快活,因为这《民生杂纪》不时官囘府办的报,而是俞国振所办!

军力、政力、言论,再加上让崇祯嫉妒无比的富裕,这个俞国振,插手的事情还真多!

若是早几年,这样的一个人,不过是他抬手旋灭的,但现在却不行,在不经意间,俞国振已经成长到了除非他彻底翻囘脸,否则就不要谈灭的地步。

能翻囘脸么?

想到自己空空落落的国库,崇祯唯有苦笑:不但不能翻囘脸,还是想办法让俞国振多掏些银子出来,毕竟论及赚囘钱的本领,全天下也没有第二个人能比得上他。

但一定的限囘制是必要的,这也是保全功臣之道!

他在盘算着怎么处理俞国振的时候,俞国振已经在准备离开金陵了。

从青岛口来的连波号停在金陵港口已经三日,随着来自新襄的大型船泊渐多,因此在金陵码头上出现了一块可以说专属于新襄船只的泊锚点,莫说连波号,就是华清号来了,也足以完全停靠。连波号上有百余虎卫,还有就是被替换回南方的顾家明,一见到俞国振,他立刻行礼问道:“官人的身囘体可大好了?”

“没有问题了,不过就是感冒。”俞国振反问道:“百囘姓的安置情形,将岸全部接过去没有,他是个爱牢骚的,一定是喷了不少口水吧?”…,

“是,将总督埋怨官人收拢了太多百囘姓,这可不是一万两万,而是十余万,而且今后还会源源不断涌来,他那边好不容易空闲出来点,现在又要开忙了。他只是说耽罗的水泥实在不足,建议择地建水泥工坊。”

“那是自然的,不过水泥工坊我的意见是建在青岛口,孙克咸虽然受到训斥,不过登莱总兵这个吃力不讨好的位置却是没有人能抢过去。有他在,青岛口的水泥工坊不仅可以办起来,而且还能赚囘钱。”俞国振道:“到时我会派人去青岛口协助此事““关键是要用煤,耽罗又不曾听说过有煤和石灰石。”

“是,水泥经水运折损太大,耽罗又不能自产,只能放在青岛口。”顾家明连连点头,然后旋即意识到不对,这是民政事务,他只是转述将岸的牢骚即可,而俞国振却和他说这个事情!

难道说小官人有囘意让他也转到民政上来?

俞国振看着他笑道:“今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陆上战事,至少不会有大的战事,家明,经此山、东之战,我觉得你有一项特质,是其余诸将没有的。”

“官人指的匙.“.”

“你爱百囘姓,乃是真爱百囘姓,而他们只因我爱百囘姓而爱百囘姓罢了。”俞国振眯着眼:“我回去后可能要去昌江,我们要熟悉如何将新襄的模式搬到大明治囘下的一县之地,先是一县,接着便是一府、一布政司,而这其中,有关军务如何同民政结合于一处,都需要摸索,你可愿意随我去?”

顾家明愕然了好一会儿,然后用囘力点头:“官人只管吩咐就是!”

“其中麻烦的事情,比起训练新兵只多不少.“.“我希望你能放下济南府中死难的百囘姓,死者死矣生者生,我们现在更需要看到的是更多的生的百囘姓。特别是没有被囘逼到绝路的百囘姓,他们要接受我们,必然会有一个过程。”

当崇祯心里想着的只是如何稳固自己的朱家皇朝时,俞国振想的却是引领百囘姓走向一个全新的光囘明的前途。顾家明看着俞国振极目远眺,忽然间觉得,自家官人的目光,似乎能穿透时空,看到百年之后的未来!

俞国振也确实看到了未来!

(多谢王孙武阳、李某人的马甲的慷慨打赏,多谢各位书友赠送的生日礼物,无以为报,唯有努力码字,争取能在这几天内加更!)

【未完待续『本文囘字由

提囘供』。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四八五、暴风骤雨临小村(一)

正中俞国振料想的那样,方孔炤在崇祯十二年七月,果然因为“贻误军机”、“丧师败绩”而入狱。

不过消息传到他耳中的时候,他人已经到了昌化,位于昌化县靠海的昌化港。

“看来昌化港可用,用不着转到海尾老市去。”俞国振直起身,向着向边的万时华道:“茂生先生做事还是细致,比起我粗略看过要仔细得多,这也省时省力得多!”

“多谢主公,自从上任以来,老朽不敢怠慢,三个月走遍昌化沿海和重点地方,总算是略有小得。”

万时华仍然是矮小枯瘦,但是精神头却是非常好,因为营养跟上和锻炼的缘故,他的身体不但没有因为辛苦而垮下去,反倒越发健康了。他捋着须,笑眯眯地看着眼前蓝色的海水,还有海面上大大小小数十艘渔船,颇为自豪地道。

原本俞国振是想将昌化县的港口定在海尾老市,那里是天然良港,又一向是汉人渔民聚居之所,但是万时华经过亲自勘察之后,觉得昌化便足以供给新襄所用:在这里规划的港口,南岸与昌化江北岸相距仅是两里,规划中的港口东西长三里,南北宽二里半,稍事疏浚,港内的水深可达五米。而且附近河砂资源丰富,正好适合用于建筑。在港口南面有一座名为四通的小岛,其外海五里处水深达十五米,若是十几二十年后要扩建昌化港,便可以在这里填海造港,形成万吨船都可以停靠的深水良港。

正象俞国振对万时华要求的那样,这种战略性的规划,不可只考虑三年五载,而是得考虑三五十年后。在新襄的行政官员自学教导手册中。俞国振便很直接地指出:今后船只会越建越大。出现十万吨级的船都不意外,估计在二三十年内便能出现万吨级的巨轮,故此一些条件适合的重要港口。在建设时都必须考虑二三十年后的需要,不可目光短浅,做破坏性的建设。

“昌化江还是要疏浚。争取能让百吨级别的船顺利通过,然后在陆上,沿着河岸修筑河堤,再在河堤之外修建道路,要预留好轨道的建筑空间,其中石碌至叉河的这一段,准备如今就动手,征地之事,便请茂生先生做好来。务必要令沿途汉黎百姓都接受——智先生,这一段轨道全长是多少?”

在一旁全身都是绫罗绸缎象个暴发户的智一二笑嘻嘻地道:“小人量过两回,从石碌到叉河共是二十四里。”

“我准备调新襄基建团第一营、第二营和第三营来。这可都是精兵强将!”俞国振道:“水泥准备就地建厂。钢材自新襄运来,先调第一营来在叉河建水泥厂。智先生说了,这附近便有极好的石灰石,可用来烧制水泥。三个月之内,从石碌到叉河的简易路、叉河的水泥窑要造好来,一年之内,叉河到昌化的简易路、石碌到叉河的轨道要造好!”

“人手充足的话,没有任何问题。”

接口的是雷振声,雷家如今是新襄的工程建筑总设计师,不仅是雷王成这个老宝贝级别的人物,就是雷振声、雷振宙,也已经是大师级的人物,毕竟象他们一样有数以百计的建筑练手,就是学徒也该成为大师了。除了这三位之外,虎卫一期的郑重、丁善,虎卫二期的李喜、司绍瑜,也都可以独当一面,负责一处重大施工了。…,

俞国振从崇祯五年前就开始培养人才,到了现在崇祯十二年,经过长的是九年短的也有七年,终于开始结出硕果。这些原本在历史上籍籍无名的少年,如今都成长为目光长远而手段巧妙的人才。象虎卫一期,除开高家兄弟一共是十六人,如今还在军伍中的,却只有叶武崖、罗九河和齐牛三人,其余十三人中,阵亡三人,病死一人,另外九人,郑重、丁善自四年前便转至工程建设,皮定邦、郝能容则在农庄,其余五人有一人在学堂,三人在各个研究所,还有一人则在负责船坊。虎卫二期一共八十三人,先后有十七人阵亡,三十余人乃是如今虎卫中高级将领,另外三十余人,也在各自岗位上崭露头角!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俞国振从来不放弃人才的培养,他从来没有把希望寄托在原本的读书人身上,自己培养人才,靠着他的新式教育流程,一而二二而四,有个十年左右,他就能培养出十万受过基本教育能写能算的基层人才,等这个数量达到一百万,便完全可以取代华夏政治史中的毒瘤胥吏,然后再从他们当中选拔官员,便可以将八股考出的废物们全部淘汰掉。

“人手没有问题,从耽罗来的人手,无论是国人还是鲜人、倭人,我都优先供与你这边。另外,我从新襄、会安、新杭抽调了五百名基层人员,来此相助。”

原本俞国振是想调更多基层人员来的,但随着他对昌化的了解,特别是万时华上任之后做了极多工作,这才知道自己有些事情还是想当然了。比如说人口一项,俞国振觉得昌化如此大的一个县,万余人口就是有的,但结果才知道,即使是在鼎盛之时的洪武年间,昌化全县总户数也仅是一千九百四十四化,在籍人口八千三百六十一人,而到了崇祯年间,总户数更是急降到七百一十九户,人口一千七百五十三人!

这其中自然有大量的人口隐藏,特别是黎人数据没有在册,但根据万时华估计,昌化一县人口最多也就是四千人……这点人口,俞国振派五百名基层人员来都嫌多了。

“这五百人如何安排?”万时华问道。

“县衙门的那些人都不动,你约束好他们,莫让他们出县城捣乱就是。顾家明任人武组长,负责军事事宜,下设军备、治安还有征兵、军属四司;孔令玉为医卫组长,下设医疗、卫生防疫和生育与人口增长三司,谭秋为教化组组长,下设初等义务教育、职业教育、异族教化三司;程世拓为法务组长,下设预法、审判两司……”

“主公所说的预法可是指预备立法?”万时华一边听一边暗记,当听到这个词时,举手示意俞国振暂停然后发问道。

“正是,新襄的法律,未必完全适合新地方,另外新襄地狭人少,肯定有考虑不周全的地方,在立法之上,我们切勿以为可以一法行千年,但也不能朝令夕改,还是那句话,须得有前瞻性。”

万时华点了点头,又继续听下去,俞国振看着他道:“设民政组,茂生先生你亲自为民政组长,下设农林牧渔、工矿、宣教、户籍四司,这可都是俗务,茂生先生觉得如何?”

“老朽可不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废物,指着韭菜说水稻。”万时华开了一个玩笑,然后肃容道:“老朽必不负主公所托!”…,

“嗯,再设工程道路组,由雷振声任组长,下设勘察设计、施工维护、质量监理三司,雷振声,轨道、公路、桥梁、房屋,不仅要考虑通行便利,更要考虑防灾减灾,若是来了大台风,我希望这些都能撑得住,你看如何?”

“是。”

“另外,水利设施、河道疏浚,需要茂生先生与雷先生合作,许多事务都是如此,需要合作才能完成,诸位都当勉之!”俞国振又道。

“是!”

在他身边,众人哄然应命。

这是俞国振带众人在昌化开的第一次现场会,随着他的命令,基建团一营在叉河、二营在昌化、三营在石碌,同时开始了规模空前的工程。

开山炸石的炮声、人力肩挑背扛拖拉推抬的号子声,打破了昌化群山的宁静,同时在三处开工,所动用的人力多达一万二千余人,每天为了保证这一万二千人食物和物资消耗,便需要动用五百吨级的运输船,至于最初时所用的货物,更是要动用数艘千吨级的大船每日来回。

幸好,昌化离钦州近,顺风顺水,当日可至,不过七月可是海南多风的季节,每个月总有一半时间得停在港中躲避风浪,故此此次借着时间晴好,俞国振调动能调动的所有运力,运来的物资共是一万一千吨,其中不怕风吹雨淋的就堆放在昌化码头上,别的则塞进了用预制部件组装而成的铁皮屋中。

对于新襄的生产能力、运输能力和工程设计能力来说,都是一次巨大的考验,但在众人为此而忙碌时,一向身先士卒的俞国振却没有在昌化码头。

他带着三十余名虎卫,到了昌化东南的无名小村。

对于村子里的人来说,俞国振一行的到来,是极为新奇的,无论是他们的服饰打扮,还是他们言行举止。而此村中的人,对他们好奇之余,更多的还是冷漠。

那种对外来变化毫不关心,只顾着自己生活的冷漠。

村子不大,只有十六户人家,七十口人,分为五个姓,多在昌江畔种些水稻,也有些入不得海的小渔船在江上捕捞,生活极是穷困,至少俞国振放眼过去,便是十一二岁的少年,也是光着身子满地跑的。其贫困若此,让已经渐渐习惯了新襄富庶的虎卫觉得难以置信。

特别是王启年,他性子还是和孩童一般,木木讷讷之余,也喜欢在年龄相近人群中炫耀,因此才一到此,便开始发糖。

结果便引发了事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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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六、暴风骤雨临小村(二)

“你们须得赔偿!”

“正是,正是,若不赔,你们这些外乡人就休想走了!”

周围是一片噪杂之声,俞国振觉得有趣,最初他们到时,

里的百姓对他们还是有些畏惧的,因为是个无名

,也就没有什么保长里正之类的,准备好的公文也就没有派上用场。但在几个小时之后,见他们搭起了帐篷,露出准备住上一段时间的模样,

里的百姓开始凑上来看热闹。王启年虽然愚拙,却是个喜欢卖弄的,便将自己带着的糖果分给村里的孩童,不曾料想这却惹出了麻烦。

几个孩童为争抢糖果自己打了起来,但打了会儿后想到王启年身上还有更多,于是又扑向劝架王启年,要抢他的糖果。抢糖倒还罢了,见他不还手,便大着胆子要抢他身上其余的东西,甚至连短剑、短铳都要夺。

这让王启年不得不反击,新襄虎卫的军律之中,遗失武器可是重罪,不经主官批准,将武器给别人看都要受罚!

结果王启年虽是大获全胜,可打了小的却引出大的,最终便是一群村民拉着几个鼻青脸肿的孩子跑来找麻烦。

看了眼中噙着泪在一旁抽泣的王启年,俞国振摇了摇头。

这小子在战场上已经露出悍将风范了,却给几个百姓逼到这模样——不过这有什么办法呢,虎卫的军纪可是深深烙在他的骨子里了。

本质上,他还是太过良善了。

“你们的意思是,你们的小子打架,抢我们的东西。然后被打伤了,要怪到我的这个属下身上?”俞国振在听得对方吵嚷了半天之后,开口问道。

“哪里抢了东西,有谁证明抢了东西?”人群中有人大叫起来。

俞国振看了此人一眼,是个三十多岁的瘦黑汉子。因为此地人普遍不高的缘故,他的身材与虎卫相比,至少矮了半个头,但他气势倒是极盛,想来是自觉人多。这些外来者不敢怎么样。

“看什么看,你这小白脸儿,傻大个子,便是到了官府面前,你们打了人也得赔!”见俞国振望向自己,那瘦黑汉子轻蔑地吐了口唾沫,吐在俞国振面前的地上。

周围虎卫都是暴怒。齐牛更是一个大步过去便要抓着那厮胖揍,俞国振却笑了。

“让他把地上的东西舔回去。”俞国振道。

那汉子被齐牛揪住按倒在地,然后齐牛踩着他的头,逼得他一点点靠近自己吐出的浓痰,那汉子杀猪般地叫着。周围上来两人想要帮忙,却立刻被虎卫挡开。

当那汉子的脸贴上浓痰时,周围一片寂静。

原本以为这群外乡人和气富裕,故此村民都想占占便宜,自古以来人离乡贱强龙不斗地头蛇,他们觉得小小敲诈一回没有什么关系。就算激得对方怒了,最多也就是道个歉了事。

但他们没有想到,一脸温和笑意的俞国振。会做出这么大的反应。

“大伙静下来就好,方才七嘴八舌地,实在闹得慌。”俞国振没有理睬地上的那瘦黑汉子,而是转向沉默中带着愤怒、仇视的那些村民:“你们记住一点,你们来和我讲道理,那我就会和你们讲道理。若是你们不讲道理,我会比你们更不讲道理!”

“下面我再问一句。你们是来找我们要赔偿的么?”见众人脸上全是敢怒不敢言,俞国振又问道。…,

他早就看到这瘦黑汉子与别人不同,手上没有什么老茧,分明是个好吃懒做的闲汉,说话时更是轻佻无比,正是他认定的“流氓无产者”,今日挑事,十之就是他,故此便对这汉子动手。

“打了人总得给个说法……”人群中一个老人见平日里的二癞子已经被制住,不得不出来,怯怯地说道。

“打人?”俞国振看了一眼鼻青脸肿的王启年,点了点头:“说得倒是没错,打了人,总得给个说法,启年,把你上身衣服脱了。”

王启年不知他是何意,但还是将上身衣裳脱了。这一脱,周围顿时一片冷气之声!

王启年幼时吃的苦头就不说,便是跟了虎卫之后,日常摸爬滚打,战时突击临阵,身上留下的伤痕之多,便是齐牛都比不上。他是个真正的憨人,又不会投机取巧,故此这些伤皆是实打实的,看上去触目惊心!

“我这小兄弟身上这么多伤,你们说该给他一个什么说法?”

“这不是我们打的……”

“很好,那你们那些小子的伤,真是他打的么?”俞国振冷笑道:“我这小兄弟上过战阵,手里条性命总是有的,若是他动手,你们那群废物一般的小子,现在还能有一个喘气的?”

无论王启年有没有动手打人,俞国振首先都要坚决维护他,若真打了人,事后惩戒可以,但当着外人的面,他绝对不会认这笔帐!

“莫说是那些小子,你们以为凭着你们便能抓住我这小兄弟么,他只是不愿意伤人罢了。”俞国振心中也是很生气,他来这村子,便是调研,想看看自己亲自带领工作组来,能不能打开局面,却不成想刚到便被这群愚昧的村民给了个下马威!

这样的

子尚且如此,可想而知,那种宗族势力盘根错节的大村,会是什么样的一个情况!

“老爷,我们只是穷乡僻壤里的可怜虫儿,没有什么见识,还求老爷不要怪罪我们……”从看到王启年身上的伤疤时开始,那老人便知道今天肯定撞着铁板,原以为只是外地来海商,却不曾想是真正动过刀兵的强龙!

“怪罪自然不会,但是做错了事就要受罚,特别是这些小子,胆敢向军人挑衅,试图抢夺军械,这样不知好歹轻重,显然是父母未曾教好。”俞国振一指那几个缩头缩脑准备在大人掩护下溜的小子:“既然父母未曾教好,那么,就由我来代为管教!”

“老爷,老爷,小孩子家……您大人大量,就放过他们吧?”

“我没有说要拿他们怎么样,家人每天可以在早晚来看望,一个月之后便放回家中。”俞国振哼了一声:“你们不懂教小孩规矩,那我来……谁想反对?”

周围顿时跪下了一地的人,不停有人哀求,俞国振却心若铁石,只是不理。

这场风波的到来,虽然是他意料之外的事情,却也给了他一个推行自己政策的切入点。对于任何村庄来说,孩子是未来的希望,只要控制了孩子,便可以说控制了这个村子。

至于村民现在的反应,俞国振根本不在乎,想来过个十天半月,这些穷困潦倒的村民就巴不得将这些孩子送来了。

“为了便于管理,我准备在此建房,你们若是愿意赚些钱,便为我平整土地。”俞国振指了指村子东北角的一块地:“我看此地不错,这是谁家的田地?”…,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他如此问是什么意思。

“我来说说这里建房做什么用吧,这些小子,都将住在这边的屋子里,建房所需要的材料,我会让人送来,建房的工匠什么的,我也会去请。”在示之以威之后,俞国振开始诱之以利:“凡在我这工地上做活的,每日管三顿饱饭,还按照干活的情形发放工钱,懒者一文皆无,勤者可以赚到十五文到五十文不等。”

听得每日管三顿饱饭,村里人眼前就亮了一下。俞国振早就看过他们的田里,这些村民的耕作手段极是简单,几乎完全靠天吃饭,虽然种的也是水稻,但俞国振估计他们的亩产量未必能达到两百斤——比起播下的种子多收不了多少!故此,村中甚为贫困,虽然还可以捕渔,不至于饿死,但他们的那几艘小破渔船和脚盆的差别不大,打来的鱼又不宜保存,也无处可卖,因此村里一日两顿都是艰难。

“这个……老爷说的可是真的?”

俞国振笑吟吟地道:“村子里可有读书人?”

周围全是摇头,好一会儿,才有人嘟囔道:“读书人可是天上星宿下凡,我们这

子,怎么会有读书人?”

“不管有没有,这个你们先看着。”俞国振向身边的齐牛示意,齐牛摘下背上背着的藤箱,打开之后,从其中取出一张纸。

村里的百姓可看不懂纸上写的是什么,但那右下角通红的大印,他们还是看得到的。

“此为昌化县令公告,我们来此办学富民的。”俞国振道。

从方才村民的反应,他不难看出,村民们对于读书既是敬畏又是渴望,后边的富民,村民未必当回事,但办学则不然。

“从今日起,全村七岁之上、十五岁以下,尽数入学——你们放心,不用百姓教一个铜板,办学之资,尽数由县上承担!”

“原来是上差,只是,我们……我们村小,怕是……用不着吧?”那老人虽是心动,可是出于老年人的保守,他还是表示了自己的反对之意。

“是否用得着由不得你,七岁之上十五岁以下者,若不入学,其父祖兄伯便处枷三日、苦役十日之罚,若是再不入学,便处枷十日、苦役一月之罚……”

见过方才俞国振立威的手段,又听得他冷冰冰地说出处罚内容,村民当中,没有一个人敢将这话当耳旁风。很显然,来的这些“上差”,绝不是好糊弄的,他们动手教训人,也绝对不会手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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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七、暴风骤雨临小村(三)

符珠跟在王启年身后,满脸都是讨好之色。

“启年哥哥,再教我几个字吧,求你了,再教我几个字吧!”

“不教!”王启年看都不看他,趾高气扬地向着村子东北行去。

其实王启年自己识得的字也不多,就是百,够他看得懂一般的公文罢了。他在这方面的反应着实迟钝,远比不上他在军事技能掌握上来得快,这只人说,人有偏长,对此俞国振也无可奈何。

按照俞国振的要求,每识一字,便可换糖一个,若是想换第二个,除了新识一字外,还得将旧识复习一下。故此,对于原本就缺乏营养的符珠等少年来说,一个字就是一颗糖,他们不敢找成年的虎卫来问,于是王启年便成了孩子王。

当初符珠就是带头抢糖的,可是才过了仅仅三天,他便跟在王启年背后哥哥长哥哥短叫得欢。王启年有些憨,可也是实心人,符珠的一些小把戏耍他是够了,但每每事后叫俞国振得知,必然要加倍找回来,因此符珠现在只能老老实实地以识字换糖了。有俞国振撑腰,王启年的这个孩子五自然当得非常爽,现在他可是走到哪都有小跟班了。

在预定的学校校舍所在地,先建起来的是一口井。为打这口井可是花费了他们两天时间,六米深的井,先用河沙垫底过滤,再用青砖砌住边缘,使之能够有所支撑不至塌陷,再最后,埋入镀锌钢管,用水泥将之重新封好。

钢管露出地面至腰左右,接下来的事情就是将手压井的井头装上钢管了。因为橡胶的出现,手压井造得相当好使,而镀锌对新襄如今的冶金技术来说,更不是什么难事——事实上宋应星在《天工开物》之中便记载了用炉甘石作原料坩锅冶炼“倭铅”的技艺。

今天,便要试试这口井能不能用了。

王启年到的时候。井边上围拢了一圈又一圈的人,这座被俞国振命名为“南沙村”的小村之人,几乎全部到了,不仅是他们,相邻的村子里也来了人,甚至还看到服饰怪异的黎人。对于昌化这样的小地方来说,哪儿有新鲜事,那可是能将四邻八乡都引来的。

看到这种情形。俞国振笑了起来:至少有一点古今相通,那就是华夏民族的好奇心。

这也是让华夏民族能更容易接受新事务的一个关键,当一样新物件出来之后,华夏民族在惊讶之余,总会动脑筋去揣摩它的原理,然后动手去仿制。再然后就是超越。有人将这种能力称为“山寨”,俞国振倒不觉得这是蔑视,华夏民族的好奇心与学习心,原本就是植根于草根阶层当中,只要给他们合适的土壤,即使一时落后,他们便能奋起直追,直至超越。

“符老爹,你来压吧。”他笑着向村中的那个老人招手。

符老爹看上去足有七十岁。实际上年纪只是五十出头,也就是那天最后壮着胆子来与俞国振交涉的老人。听得俞国振的话,他大着胆子过来,伸手抓住压柄,在俞国振的示范下,开始抬高压柄,原本井中的空气,便随着这个动作而掀起皮圈阀。符老爹又看了俞国振一眼,俞国振将一瓶水灌到了井里。然后又示意符老爹压动。

符老爹一开始时动作极不自然。但压了两下之后,便习惯了。紧接着,就看到银色的水自井口涌了出来,象是一眼甘泉。…,

“啊!”周围一片惊呼声。

昌化并不缺水,每年的降水量根据去年的统记,达到了一千七百多毫米,但是降水过于集中,使得雨季水灾干季旱灾。能手压出井水来,对于这里的百姓,还是有些吸引力的。当然,最让他们觉得神奇的是,这个装置竟然真的有用!

没有什么比亲眼所见更有说服力了。符老爹年纪虽大,童心尚存,用力压个不停,周围人纷纷前来接水,有人还一饮而尽,那水的滋味相当甘冽,与他们在村外昌江里提来的水完全不同。

“啧啧,这位老爷果然好本领!”

“听闻又是如苏东坡一般天上的星宿下凡呢!”

对于昌化人来说,曾经贬至于此的苏东坡,就是他们见识过的最了不得的人物,故老口耳相传,有不少苏大胡子的故事。因此,在见到俞国振的这种手段之后,便情不自禁拿苏轼与之相比了。

“接下来便是建学堂。”俞国振看着周围眼睛闪亮的百姓:“我三日前说了,若是愿意来相助,只要肯干活,一日三餐包了,还另发工钱,你们究竟做还是不做?”

若没有这口井,南沙村的百姓不会相信他,但有了这口井就不同了。“办学”的事情姑且不说,但管吃这件事情上,却是绝对没有打折扣的,至少打井的这三天里,凡是来助的,都是管了三天饭!

就是被俞国振强行带到这片荒地上的那几个南沙村的小子,每天也是三顿饱饭,吃得他们眼睛发亮。

“老爷,管饭……是不是管肉菜?”有人大着胆子问道。

俞国振这三天管了来上工之人的米饭,但不管菜,他们自己倒是每天荦腥不断。这个倒不是俞国振想要给自己搞特殊化,而是要让这些乡民知道,他们现在做的事情,只够吃饱饭,想要吃上肉,那就得跟着新襄的节奏向前走,而不是如今这懒洋洋的模样!

“想吃肉?”俞国振似笑非笑地问道。

“想!”众人齐齐点头。

“简单,好好干活,便有肉吃。”俞国振道:“做得好了,学得本领多了,用不着我发肉与你们,你们自己便能买肉了。”

听得这后边一句,众人都是哂笑,如今昌化穷困潦倒,人口稀少,几乎没有人家能养猪,便是有钱,也没有地方买肉去!

但不管怎么说,在俞国振的鼓动下,他的学堂大计终于开始了。通过船将水泥和红砖从昌化运来,仅仅是十天功夫,学堂就已经建成。

一个六十多人只有十二个适龄少年的小村子,自然用不着太大的学堂,实际上他建起的,是一排八大间的瓦房,考虑到村民如今的性子,俞国振没有直接装玻璃窗,反正海南气候温暖,不怕寒风冻着人。八大间的瓦房其中两间被打通,充当学堂,十二个少年在里面学习还显得很宽敞。简易的木漆黑板、写时吱吱响的粉笔,还有三门课程,最初时让少年们觉得新奇。不仅是他们,就是孩童们的父母,也总爱跑来听,想知道这所学堂教的究竟是什么。

教学的不是俞国振,而是从新襄来的教师——其实也只是一个十八岁的小子,姓程,名东升,是虎卫三期的。他最初时给这些少年讲课,还有些紧张,但几天之后,便习惯了。他一个人教识字、算术、实学三门科目,每天要上约六个小时,其中有一个小时是带着少年们运动玩游戏。…,

“唯有识字,我们才能看得懂手中的课本,学得更多的本领;唯有会算术,我们才能丈量出家中的田亩,计算出粮食的产量;唯有会实学,我们才能懂为何压水井能提出水来的道理,造更多有用的器械来方便劳作与生活。”

每天上课之前,这段话都是十二人都必须背诵一遍的。符珠倒有些读书的天赋,在当天就能背诵出来,这段话的意思,他们的“程老师”详细解说过,对于符珠这样小地方的少年来说,读书识字能写能算的程老师就是了不起的人物,他说的道理,当然不会有假。

不过符珠最喜欢的,还是活动课。他们活动的内容就是篮球,这是随着橡胶实用化之后在新襄兴起的一个新的运动项目,因为其所需要人手较少,场地也相当简单,故此推广得极快。在学堂前便有一块平整出来的泥地,两边各树起一根树干,然后钉上几块木板,再在约三米处钉上铁框,篮球场便成了。但在建成的当天便又返修,原因是齐牛玩得兴起来了个大灌篮,直接将篮框扣了下来。

而当时的场景,让符珠印象极为深刻。

他们也开始学习篮球,但每次玩球之前,程老师总是要他们先站好队列,从排成一条线开始,然后向左、向右对齐、转向,齐步走、跑,折腾一番之后,才带着他们玩球。在那球的诱惑之下,他们的队列学习倒是很快,短七天之后就有模有样了。

对于程老师还有齐大哥,符珠是极为佩服,但对于程老师、齐大哥的那位上司,被他们称为“官人”的俞国振,符珠则是则畏惧了。说来也怪,对着个头极大的齐牛,他还敢顽皮,但只要那位俞官人眼睛看过来,他们十二个孩童,一个个顿时束手束脚。

那天李癞子的惨状,众人可是亲眼见到了,俞官人笑眯眯的,齐大哥便冲上去将李癞子按到了泥地里!

故此,当符珠看到俞国振站在自家的田里与自己父亲说话时,心中顿时一凛,还以为是自己顽皮,俞官人来找麻烦,转身就要走,却被父亲看到了。

“小猪儿,快来向大官人磕头!”符保大声唤着儿子的小名。

俞国振侧过脸来,看着符珠:“不用磕头,按着学堂的规矩向我行礼就是。”

符珠上来行了叉手礼,心中觉得奇怪,这位神通广大的俞官人,到自己家的田里究竟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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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八、暴风骤雨临小村(四)

“你家这个儿子相当不错,有些天份,只可惜是在这里……让他好生入学,在这里学了三年后,便可以送到新襄去,在新襄初等学堂上学,考出来后与程老师就一般了。”

“程先生可是星宿下凡,我这小猪崽仔,哪里能比得上?”符保赔着笑道:“大官人莫要这般说,小猪崽仔承不起,要折寿!”

符保虽然是穷乡僻壤的贫民,却也知道,俞国振这样的大人物来和他说话,还许下了他儿子一个老大的前程,必定是有所求。他琢磨着自己家里有如水洗,什么都没有,那么要求的……只怕是他的命了。

想到这,他看了一眼脚下的地。

这片贫脊的坡地就是他的命,因为处于缓坡,一家之力又无法修建水利设施,故此他基本是靠天吃饭。虽然有十几亩的地,每年收得的粮食却连填饱肚子都难。

俞国振注意到他这个动作,心中不免苦笑,这些百姓在有些事情上愚昧,但在另外一些事情上却精明得紧。此前无论做什么事情,俞国振都有前世的经验,至少也在书本上看过相关的情形,因此能做到有预案,可是如何改造一个县的农村,他也得从头摸索。

他当然也可以采取强制手段,但这个小小的南沙村可以强制,甚至整个昌化县都可以强制,但全部大明呢?

所以,工作必须要做到细。对于百姓来说,他们所求者不过是一点利益。只要不触动他们的根本利益,能给他们带来更多的利益,那么事情就好办了。

想到这,俞国振决定不绕圈子,用脚顿了顿符保脚下的地:“这种坡地,积不成水,种稻子不太好吧?”

“确实不好。老爷有所有知,每年产的粮,才只有一石半左右。”符保小心翼翼地道:“这还要是丰年。若遇着荒年,只会更少,颗粒无收也不是没有过。”

“将你的锄头给我看看。”俞国振向他伸出手。

却是一相木锄。看到底下连铁尖都没有,俞国振心中大致有了数。百姓贫困至此,连工具都用不上铁器,如果去提高产量!

在俞国振想来,提高农业产量主要靠四:技术、工具、水利、化肥。昌化的耕作技术太过粗犷,有很大的改进余地,工具简陋,也能出现质的提高,水利建设几乎是零,完全没有防灾减灾的能力。至于化肥……纯天然生物肥倒是用了。

这不仅仅是昌化的问题,而是整个华夏的问题,除了经济发达地区将精耕细作做到了极致,耕种技术上是这个时代全世界最高水平,绝大多数地方在这四者都是有很大地提高余地的。

“买不起铁器?”俞国振问道。

“呵呵。买不起。”

“若是我给你一批铁农具,包括锄头、铁锹、铁犁、镰刀,再包购你的粮食,愿不愿将你的田拿出来借我用一年?”

这个提议,让符保愣住了。

他猜出俞国振打的是他的耕地的主意,这可是他们一家的命根子。因此绞尽脑汁想着如何拒绝俞国振的巧取豪夺,但没有想到,俞国振会提出这样的一个条件。

“一……一年?”他颤声问道。

“就是一年,去县城里请县太爷公证,一年之后,你要种什么、怎么种都是你的事情。”俞国振道。

“这个……这个……”

符保犹豫的时间并不长,然后赔着笑道:“小人家的祖坟,还没长出青蒿,这等好事……小人不敢受啊。”…,

“你担心什么,说出来与我听听。”俞国振大敢头痛,这个农民,可比多尔衮难对付得多。

“一年不种,一年无食,小人明年吃什么……”

“这个简单,我明着跟你说,我来此就是教化的,不仅仅是教化孩童,你瞧你儿子,几天前还拖着鼻涕全身黄泥,现在是什么样子,你看到了的。我还要教化你们,教你们如何种田,种什么庄稼。”

这话说得直白,符保想了想,赔着笑道:“老爷果然是心善的,大慈大悲,救苦救难,不过老爷,我们家真不合适……”

俞国振几乎要败退了,他思前想后,自己的理由应该没有什么问题,为何就是不能做通这个符保的工作?

在这近二十天的时间里,俞国振一直吃住在南沙村,每日观察村中百姓,与他们交谈,了解他们的需要。他觉得这个符保是村子里胆子较大,也比较善于接受新事务的,故此才选择他为突破对象。

没有想到的是,他的万全准备,在这个农民面前完全没有了用处。

俞国振有些苦恼地皱着眉,莫非要发动土改这个大杀器?但从他对昌化的了解来看,土改这个大杀器在昌化根本派不上用场,地广人稀,到处有的是荒地,这里百姓缺的可不是土地!

“必须因地制宜,不可搞简单粗暴的一刀切。”他心中暗想。

有些苦恼地和符保打了声招呼,又拍了一下符珠的脑袋:“好好学,若是能考到第一,到时带你去新襄玩一趟。”

见俞国振没有继续说,而是离开,符保锄了几下地,符珠在旁嘟着嘴,一脸不屑的模样,让他扔下锄头便要打:“你小子吃了两天饱饭就对你爹这嘴脸?”

“那是你傻,比启年哥哥还憨,人家俞老家不过是借咱家田耕一年罢了,你只要按着丰年时的收获,让他出粮食,这样就算把地给他耕种一年,也不会挨饿,偏偏你傻……”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你这小兔崽子不要跑!”

“老兔子有本事不要追!”

父子两追了会儿,终究是符保抓住了儿子。冲着屁股抽了几鞭,想想心中不安,拎着符珠便回到家中。

他们的破土屋子拥挤在一处,很快他回到家里,将自己婆娘唤了出来:“今日那位俞老爷来寻我,想要我们家的田……”

“不行!”婆娘顿时尖叫起来。

“你这婆娘,听我说完再鬼叫。他是说要我们家田种一年,然后送全套铁农具与我们……”

将事情本末说了一遍之后,符保问道:“我已经推了此事。你休得大惊小怪!”

“你个蠢汉,为何要推了?”符家婆娘再度尖叫起来:“老娘嫁与你,一天好日子都没过上。便是切个菜,都得寻人家借口菜刀,难得的好事,你为何要推?”

“方才你不是还着急么?”

“人家俞老爷还能看上你这几亩破烂地,到处都是荒地,哪里不可开垦!这分明是看到我们家小珠儿有前途,俞老爷想拉上一把,贵人相助的事情,你竟然推了,合该你穷一辈子!老娘就不知怎么嫁给了你这样的一个蠢汉。还不赶紧……”

“叭!”

“还敢打老娘,老娘和你拼了!”

符珠习惯地看着自己的父母撕打在一起,就象往常一样,打着打着,两人便打进了屋中。符珠撇了撇嘴。自个儿跑到一边去玩去,或许他父母这番撕打,便会给他打出一个弟弟妹妹也不定。…,

打完架之后的符保系起了裤带,挺了挺胸,推门就要出去,他婆娘在床上问道:“你去做什么?”

“自然去给俞老爷磕头。方才是我不识好歹,现在想通了,要想法子把事情圆过来。”符保雄纠纠气昂昂地道:“你给老子踏实些,不要到外头去胡乱嚼舌头!”

他家婆姨当然知道,这种好事,并不一定是非要他家不可的。哪里敢出去乱说,为了避免自己大嘴,干脆就缩在家里不出去了。

对于这些穷困的农民来说,一套免费的铁制农具,的确是很难抗拒的诱惑。符保当时拒绝了,事后想来,却禁不住后悔。而符珠口中说的方法,若是俞国振说出来,他必然又会怀疑其后有什么阴谋,但是他自家儿子口里说出就完全不一样。智子疑邻,古今皆一也。

符保知道俞国振一般是在学堂那边,他心中想着事,急冲冲走过去,有人唤他也没有听到,直到被人拉住,才发觉是符珠的舅舅。

符珠舅家姓李,就在相距十余里的另一个小村,不过那小村人口多些,有个四十来户,近两百人口。符保见他忙行了礼:“原是舅舅来了,家中可是有事?”

“妹夫,有件事情想要有劳你。”舅舅迟疑了一会儿:“听闻你和那位学堂主事的俞老爷能说得上话?”

这穷乡僻壤里没有什么新鲜事,故此俞国振到这里建学堂的事情,也传到了相邻的几个村子,当初学堂建起来时他们还曾来凑热闹。原本他们以为这是大地方来人心血来潮,撑不了多久,但如今几十天过去,学堂不仅越来越正规,而且村子里的人也习惯了这些外来人的到来,每日有些人为了十几文的工钱眼巴巴跑去问还要做什么事情。

“也算是吧。”符保挺起胸,因为家贫的缘故,他在丈人家里可是没有什么地位,难得舅老爷如此口气与他说话。

“那你得替你内侄说句好话,让他也来学堂。”舅老爷目光炯炯。

“这个……”看到舅老爷的目光,想到此事若是办成了,自己再去丈人家便谁也不敢拿脸色给他看,符保咬咬牙:“我尽力!”

“尽力就成,尽力就成!”舅舅顿时眉开眼笑:“唉你是不知,上回你家小猪儿跟他表哥说了学堂的事情,他表哥整日在家里闹,便要上学堂,说是要在学堂读书认字,还有肉罐头和软糖果吃……这些都是真的?”

他们两个穷困的农民,甚至连始作俑者俞国振,都不知道,以孩童们为突破口,对于俞国振改造农村的计划有多么大的帮助。将来一场席卷华夏的新生活运动的暴风骤雨,便是在这个刚刚有了正式名字的小村子酝酿,其影响,也终于扩出了这个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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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九、异乡喋血招怨魂(一)

符保拉着舅子来见俞国振,但虽然远远看到俞国振就坐在一棵树下,他们想靠近时,却被齐牛拦住了。

“休得靠近!”齐牛低声道:“有事的话,过会儿再来。”

符保心中暗暗叫苦,这几天他见俞国振和气,只以为要见他是很容易的事情,现在想来,莫非是自己方才的拒绝让俞老爷恼了?

他却不知,俞国振这个时候正盯着手中的信苦恼。

从七月抵达昌化,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九月都到来了,他这边的情节形仍然没有什么进展,但别的地方有些事情却变化得很快。

今日他所收到的情报,便分为几个方面。

先当然是建虏那边的情报,建虏经过一番激烈的争执之后,因为无论是哪一方都没有绝对的优势,而且在受到俞国振的重挫之后,建虏已经不能起内讧,哪怕众人都觉得黄台吉没病没灾死得蹊跷,这个时候也没有谁敢将此事提出来。因此,最后折中的结果,仍是由才两岁的福临为帝,由其母代为坐床,国中大事,请八旗主共议。

这是在俞国振意料中的事情,他当初未全力逼迫多尔衮,除了不愿意自己损失过大外,也有令多尔衮回去同黄台吉争斗之意,只不过多尔衮行事果决毒辣,手段还超过他的想象。

但有关建虏的另一件事情,就让俞国振很吃惊了。

多尔衮在两白旗推行改革,其中军制种种。倒有些类似于虎卫!

或者说,类似于虎卫对登莱兵进行的改造,看起来,多尔衮倒是下了一番功夫,从失败中吸取了教训。若是俞国振止步不前,两人再遇时,恐怕还要费一番手脚。但可惜的是,俞国振有把护,到双方再相遇时。只怕他要碾压多尔衮了。

“多尔衮若真控制了两白旗,那么代善争不过他,三五年后。建虏中必有一番大斗。”俞国振心中暗想。

其次是大明的情报。年初建虏的横行肆虐,让杨嗣昌在朝中很不好受,虽然他有意无意挑起崇祯和朝中文武对俞国振的猜忌,成功转移了部分注意力,但俞国振立下如此之功,未得寸赏便回到南方,这让朝中对俞国振的攻讦稍稍平息,而张献忠在湖广、南直录和中原的掀起战火,响应者甚众,这让一力招安的熊文灿获罪。同样也让举荐熊文灿的杨嗣昌、任用熊文灿的崇祯脸上无光。杨嗣昌不得不自请督师往剿,先是将熊文灿捕拿送京,又与方孔炤在剿贼方略上有了矛盾,最后寻了个借口,也将方孔炤押送京城。在天牢中等死。

就象此前因为济`南失守、德王身亡而被处死的山`东巡府颜继祖一样。

对此俞国振早有心理准备,也早就交待了方以智,若遇此事,当如何应对。倒是方子仪忧心忡忡,在信中委婉地问伯父是否会有性命之忧。

大明情报中另外一项,则是灾害仍然不断。先是去年的蝗灾扩散。从陕`西至河`南、山`东一条线过来,形成了一条绵延千里以上的蝗虫带!这些地方近年来本就是灾害频繁,也是流寇最为猖獗之处。其次便是京畿,原本俞国振是有一套完整的大战善后处理措施的,但被赶回新襄后,只能将善后事宜交给地方官员。而大明的地方官员,哪怕是京畿的,都很不靠谱,结果就是瘟疫盛行!

看到这个时,俞国振心中沉重,忍不住低骂了一声。…,

“宗训,你记一下。”这种情况,他总得做些什么才好,俞国振想了想,让身边的勤务兵记录:“第一,将如何防疫之术整理出来,交由《民生杂纪》与《民生速报》发表,从瘟疫原理到应对措施,还有一些偏方验方,都报上去,能救多少人是多少。第二,让二柱启动‘地道’计划,帮助中原一带百姓到青岛口,做好青岛口的防疫工作。”

所谓“地道”计划,是俞国振与高二柱拟定的一个从中原地区获得人口的计划。如今朝廷对新襄可是百般猜忌,虽然不禁新襄货物进出,因为还需要由新襄提供价廉物美的武器装备,但是对于人口流向新襄已经控制得极严。在山`东一带查路引之严密,已经严重影响到百姓的生活。俞国振原本是准备在消化好耽罗的近三十万人口之后再启动“地道”计划,但现在因为灾难的事宜,不得不提前。

朝廷不管百姓的死活,流寇以百姓的性命来换取个人的快意,也唯有俞国振,才将他们的性命当一回事。

第三份资料关注的却不是大明和建虏,而是来自澳门,据澳门的葡萄牙人所言,以巴达维亚为中心的荷兰人,似乎正在进行一次集结,据葡萄牙人说,他们与倭国德川幕府似乎勾结起来,要对新襄采取行动。

这个消息倒让俞国振不得不重视,新襄如今的实力,在陆上已经有足够的自保之力,水上也同样拥有了一支可以说是远东最强大的舰队。但是新襄要保护的航道、水域太多,这就使得渔政局的海军仍然捉襟见肘。

“必须关注一下东南亚的局面了。”俞国振沉吟了一下,又让名为付宗训的勤务兵记下:“令会安、新杭将东南群岛之事,由一月一报改为十日一报。”

此时俞国振并不知道,在东南亚的吕宋,一场华人的悲剧正在发生!他毕竟不了解历史的细节,只是从一个战略家的眼光,分析手中的消息,觉得东南亚会发生事情,却不知道因为消息的滞后,他的分析已经晚了!

吩咐完之后,俞国振看到符保和他妻舅站在旁边,便向这里招了招手,齐牛见状,才放这两人过去。

符保近前之后立刻跪了下来:“俞老爷,方才小人不知好歹,回去之后仔细想了,觉得老爷是一片好心,老爷恩赐,小人不敢不受!”

他怕俞国振反悔,便说出这样的话来,倒是地道的农民式狡猾。俞国振自然不会与他一般见识,只是很奇怪:“方才我还说不动你,你回去自己怎么想通了?”

符保见他尚未应允,心中有些着慌,想了想,觉得还是先拍一圈的马屁再说,因此便道:“小人愚顽,原是什么都糊涂的,小人家的小猪儿,在老爷办的学堂里学了些时日,倒有些开窍,给小人说了些道理,小人这才明白,原来是造化来了,是俞老爷要赏赐小人。回去与婆姨商量,她还一个劲儿不同意,被小人煽了耳光,然后来了……”

“好你个符保,敢打我妹子!”

他这边谎言连篇,那边的妻舅倒是先恼了,原先符保揽下他的事情,他以为一见着俞国振便可以说他家孩子入学之事,却不曾想符保说了好一会儿也不知是什么名堂。这让他心中对符保不满,待听得他打了自己妹子,立刻跳将出来:至少可以在俞老爷面前晃一下,让俞老爷看到自己,他才会问自己有何事对不对!…,

“住手,住手!”

见两人要厮打在一起,齐牛一手一个,象拎小鸡般将二人分开。俞国振不得不承认,这些最底层的百姓,也有他们的生存技艺,比如说这种惫怠,若他们真得罪了自己,自己见了他们这般模样,如何好和他们一般见识!

“有何事情好生说,符保,你打媳妇是不对的。”俞国振先批评了符保一句,然后道:“你果真同意了?若是真的,我就让人去请知县来,白纸黑字将事情敲定。”

“老爷英明,小人只是还有一事……若是一年将田交给老爷,小人一年便无粮可吃,这一年……小人一家子的生计当如何?”

这个时候,符保想到自己家的小子天天呆在学堂里,每天可以吃三餐,他心中顿时火热,若是这位俞老爷答应下来,他们家人全跟着学堂吃,岂不是每天也可以吃三餐!

俞国振看了他一眼,笑道:“你方才说了,你那地里平均下来,一亩一年也就是产一石半粮,我依着两石给你算,你的地一共是多少亩?”

“十五亩……”

“那便是三十石粮,我让人给你三十石粮,算是你今年十月到明年十月地里的出息,再加上全套的铁农具,成不?”

“好,好!”符保忙不迭地答道。

他那地乃是坡田,平时积不到多少水,哪里能做到亩产两石!俞国振这个条件,让他当真是喜出望外。

看也这模样,俞国振心中也明白,自己方才说服他还是做差了,这些农民并没有太长远的眼光,甚至一年后的铁制农具都不能真正吸引他,能让他们立刻动心的,还是现成的粮食!

这一条经验,是一定要牢记在心的,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想必到了其余村子,也可以应用得上。

这种事情,俞国振原本不必亲历亲为,但他明白,若是自己不亲历亲为,便不可能对如何教化百姓有个深刻的认识,对于将新襄的制度推广过程中会遇到什么问题,就没有直接的认知。他不想做那种高高在上靠着拍脑袋来做一切决定的家伙,而且现在他也不具备脱离百姓的资格。

“老爷和你说的是啥?”符保的妻舅算是听出了点名堂,将信将疑地问道。

“啊,还有一事,还请俞老爷做主。”这个时候,符保终于想到了自己妻舅的事情,他陪着笑道:“这位李守仁,是小人妻舅,他们村离此十里,也想将家里的娃儿送来读书……”

俞国振盯着李守仁看了会儿,然后笑了。

四九零、异乡喋血招怨魂(二)

当初为什么要建这么大一所学堂,不就是为了让更多的孩童入学么。

俞国振做过调查,南沙村附近有六个小村,规模大的,比如说李守仁所在的村子,有二百多人,规模小的如南沙村一般,彼此之间,都是联姻,亲戚关系极为复杂。

入学的孩童不但不要交钱,而且还管一日三餐,这对于附近穷困的农民来说,已经是难以想象的优待:这等于是别人出钱出米帮他养儿子!

而他们要付的代价,仅仅是家里少个放牛割草的小劳力——更何况放学之后,还是可以放牛割草的嘛!

李守仁是第一个,以后会有更多。

“我这学堂是为南沙村办的……”俞国振倒没有急着答应。

“小人家的小子可以送到他姑家。”李守仁飞快地道,农民从来不缺这样的小狡猾。

“这个却是不行,毕竟不是南沙村的人,我学堂里可是免费三餐,总有些不好,而且你们村子离得远了,路又不大好走,一大早要赶来上学出操,小孩子不方便啊。”俞国振又道:“路泥泞湿滑,摔成泥猴一般,你们当家长的也心疼对不对。”

“小人……小人回去便请全村一起修路,自河中捞沙,铺平这条路!”李守仁想了想:“不过,若是如此,小人村子里的孩童……是不是都可以来此?”

“路通之处,便可来此!”俞国振许诺道。不过旋即,他补充了一句:“须通砂石路,泥路不成,另外路两边不得有芭茅杂草,免得藏着蛇兽害人。”

俞国振想象中的路,可是和这些村民想象中的路是不一样的,符保和李守仁对望了一眼。笑嘻嘻地都应了声。他们的笑声中证明他们心里还有别的打算,但此时俞国振并没有发觉。

事实上,在十天之后。当俞国振看到那延伸到南沙村的“路”后,险些没有气乐起来。

这条“砂石路”确实是由砂石铺就,只不过路宽只有一尺。而且所谓砂石,也只有极薄的一层。

“老爷,这条路真好走了。”见俞国振的模样,李守仁还专门在路上踩了踩:“老爷,不骗你!”

俞国振有些无语,好吧,两个村子的村民,花了十天时间,修成了一条一尺宽、半厘厚的“砂石路”,只要一场小雨。就会完全不不见。俞国振怀疑,他们百来号劳力,是不是就挑了两三担河砂到这路上,然后拿扫把扫扫就算铺成了路。

“首先,孩子我收下了。包吃,不会象你们一样,短斤缺两,拿手指头大的小馒头凑数。然后,路不行,得返工。我会请人来教你们怎么修,你们出工,谁家不出工,或者出工不出力,他家的娃儿,包括他亲戚家的娃儿,便不准入学。现在是十月二十四日,我要在明年二月之前,将这路修好来,我只派技术指导,不会派人来给你们修路,砂石之类,也由你们自己从山上河里去刨。你们可以和周围村子说好,凡是想送孩儿来入学的,都得修路!”

砂石路是起码的,俞国振不想担当救世主,他要当的只是一个引路人的角色,因此,他不可能将所有一切都包下来,哪怕他有这个能力。象一个区区的昌化县,连一万汉人都没有,俞国振完全能负担起他们的全部,以此换取他们在建设上的配合。但俞国振深知,别人给予的东西永远不会珍惜,只有付出劳动代价换取的,才真正属于自己。

虽然他现在控制着会安、新杭两个大粮仓,其中会安开发得早,有良田八十余万亩,新杭开辟得稍晚,也有水田四十万亩,加上新襄,三地直接从事大规模农业生产的农民数量达到了二十二万人,水稻亩产约是四百八十大斤(四石),两地又都是一年水稻两熟,年亩产超过八百大斤。崇祯十二年对这两地来说是难得的好年景,所以这一年预期的水稻产量高达九十六万吨,也就是九亿多大斤。玉米、土豆和红薯是稻米之外最主要的粮食作物,在新襄、会安和新杭得到了推广。玉米如今亩产玉米粒仅仅是一百八十余斤,也就是九十大斤,播种了坡地、旱地十二万亩,总产量是一千零八十万大斤。土豆让俞国振极失望,在他想象中应该是粮食大杀器的物种,实际上限制极多,特别是高湿高热环境之下,产量并不理想,亩产只有四百大斤,好在土豆可以与稻麦套种,而且能固肥活土,也算是不无小补。倒是红薯的产量,让俞国振甚为欢喜,其亩产竟然高达一千大斤。土豆与红薯加起来,总产量达到了三十三万吨。这样,新襄在崇祯十二年的粮食总产量就是一百三十万吨,以每人平均每年消耗三百六十大斤粮为列,足够养活三百六十万人口,而俞国振治下现在的人口只是刚过百万——这还要加上聚在耽罗正每个月两万向南运送的那些人。…,

居安思危,对于俞国振来说,粮食永远不嫌多,所以潮热环境下粮食保存问题就被提了出来。

俞国振之所以要符保的地,就是想引着他开始按新襄的农业技术种田,从种子到土化肥再到种田工艺,都按照新襄模式来套,这样符家的十五亩地,一年应该能收到一百五十石左右的粮食。比起他现在每年只产二三十石粮,那可是要多得多!

只要符保家跟着新襄走获利了,那么来年就可以推广到邻近所有的村子,三年就可以推广到整个昌化县。这是在俞国振不进行强力干预的情形下做到的,对于今后在全国推广,有极重要的参考价值。

接下来的几日,符保便在新襄来的农技员指挥下开始干活。其余村民见到俞国振运来作为他家来年收获的三十石粮,其中既有稻谷也有土豆、红薯和玉米,都是极为羡慕。不过他们也闲不下来,修路便成了他们在这个冬天里的头等大事。凡是家中孩子想要在学堂里蹭免费伙食的,一律得出工出力,而且出工出力期间能得到少量的补助,做得好的还可以同虎卫一起享用肉罐头。这可是稀罕事,故此大多数百姓积极性极高。

那些不高的人,俞国振也不为难他们。只是让人暗暗登记。

见昌化一切都步入正轨,俞国振也走遍了南沙村和周边的村子,家家户户都调研过。俞国振在十一月二十八日回到了昌化,只留下了一个十人的工作组,这十人都是家卫出身,有足够的自保能力,而尝到了虎卫甜头的村民,也不再敌视他们,就连当初的那个二癞子,如今也老老实实的了。

昌化此时尚不能算城,只能算是一座小村,经过近五个月的建设。村子原先低矮破旧的窝棚大多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在原先村子北边荒地上建起的两排平房。这些平房是作为原先居民搬迁的补偿给他们,而能住进砖房,也让那些村民极是欢喜。

空出来的区域则是在建矿石露头堆放场,看到已经平整出来的场地。还有建好一角并堆满了的矿石,俞国振心中甚是欢喜。在工业时代之初,钢铁与煤炭就是一切,这些铁矿石,将源源不断地变成工具、武器,创造财富保护利益。

在昌化他准备只呆一天。然后便回新襄,大约过完年再来南沙村。但就在他动身之前,一艘快船出现在他的视野之中。

这种大约三百吨级别的飞剪船,龙门船坊造出了十艘左右,其最大的作用,就是传递消息。这船上挂着新杭的标记,证明它是从新杭驶来的,俞国振看到它时眉头便皱了皱:“出事了?”

直接从新杭赶到昌化,而不是从会安转一趟,就证明有紧急的事情,甚至连在会安靠港都来不及!

不一会儿,船便入了港,这个时候,俞国振已经看到站在船头一脸焦躁的叶武崖。

叶武崖在虎卫中,向来是以人缘关系差著称,就是面无表情的张正与他相比,也只怕稍逊一筹。而且叶武崖锐气逼人,往往得理不饶人,俞国振虽然也劝过他收敛柔和一些,可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但他做事却是极稳妥的,否则俞国振也不会将新杭之事尽数托付与他了。

“官人,官人!”

还在船头,叶武崖便大叫起来,全然没有新杭总督手下治理着二十余万人的威风。

新襄体制之下,人口最多的是会安,因为大量轻工业也转到会安的缘故,会安有近三十万人;其次便是新杭,广阔的沼泽、湿地,需要大量的劳力去开拓,二十万人放在会安,叶武崖却仍然嚷着人手不足。再其次才是新襄,新襄人口如今也有十余万,已经和老钦`州城连在了一起。…,

“出什么事了?”俞国振问道。

“林俭学,丁富贵,你们都过来。”叶武崖向后说了一声,不等船靠好,便跳上了码头:“官人,西班牙人在吕宋屠戮咱们华夏人了!”

俞国振的头皮“嗡”的一下炸了起来,他眼中寒光闪动:“什么时候的事情?”

“两个月前便动手,接到官人上回的指令,我专门遣人去了吕宋一趟,得知这消息,还带来了两个逃出来的华夏商人。”叶武崖脸上怒意盎然:“惨不忍言!”

船这时靠好,两个瘦骨粼峋的华夏人上了岸,一见着俞国振,便大哭拜倒:“海外弃民林俭学、丁富贵,拜见南海伯殿下!”

俞国振听这二人口音,似乎是闽地一带,他示意叶武崖将二人扶起,然后温声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们说,我听着!”

(注:玉米的产量参考了《山东省农业经济统计提要(1949~1980)》中1949~1958年山东玉米亩产。土豆产量参考了门福义《马铃薯栽培生理》第一章中对1950年全国马铃薯种植数据的记录:播种2339万亩,总产87亿公斤,平均亩产372公手。那种以为引进玉米、土豆,立刻农业革命的想法可以休矣。感谢JADE

YU的慷慨打赏,感谢大伙的打赏和月票!)

四九一、异乡喋血招怨魂(三)

因为知道俞国振的心意,俞国振首先是一个民族主义者,所以叶武崖等在海外,自称是华夏之裔,而不是明人。不过别人称他们为明人,他们也不会反对。

在外,他们一向以华夏之裔自豪,无论是在面对东南诸岛的黑瘦小子,还是面对金发碧眼的红毛番佬,整个新襄体系之下的百姓,都有一种自信。因此,在新杭和会安,当地土著欺负华夏人是绝无可能的事情,当然,新襄的诸多法律也严禁无端去欺凌其余诸族。在新襄这充满活力的体系下,其余诸族一向被视为华夏族的预备队。

比如说在会安,每年都会有教化考试,能熟练说汉话、掌握一千五百个以上常用汉子,在会安工作满三年,便可以参加教化考试,考试通过,便可以得到一张“红卡”,这便是归化人的身份证明,当执有红卡年限满了五年,其人便可被视为华夏族一员,完全纳入新襄体系之内,无论是在薪水还是在教育、医疗方面,都能享受到华夏族同样的待遇。

这个待遇可非同一般,就拿入学来说,非华夏族裔只能读初等学堂,也就是学习五年,而且要承担两倍的教育费用。

任何胆敢到会安、新杭欺凌华夏裔的人,无论其所用手段是卖切糕还是其余什么,其后果都是一个。

新襄控制的诸多矿山里,对于最底层的苦役的需求永远不会饱和。三到五年矿井下出来,如果还不听话。没有学会对华夏族裔的尊重,那么新襄还有别的手段。

正是这种自信,让叶武崖在得知了吕宋发生的事情之后,才会气愤得如此模样,甚至亲自来见俞国振。

被称为大佛朗机的西班牙人,在吕宋挥起屠杀,短短一月之内。屠戮了两万余华人,吕宋华夏苗裔,几为一空!

林俭学与丁富贵。便是侥幸逃生者,他们二人虽然逃出生天,但不仅在吕宋经营的家业没了。另外还丢了家人的性命。

家业可以再赚,以华夏人的勤劳智慧,重赚一份家业不算什么难事,但是死去的家人,他们的血,他们的怨,却不可以挽回!

林、丁二人,都知道三十余年前在吕宋发生过的那次西班牙人屠华事件,在杀害了两万五千名华裔之后,自知理亏的西班牙人还专门去寻明朝廷解释。但是明朝廷面对自己子民的血,却以几句轻飘飘的话语便将事情揭过了。

好个大明!

故此,他二人原本以为这一次屠华之后只能将仇恨埋葬,却没有想到遇着了新杭派去的人,在新杭呆了两天。亲眼见到那儿华夏裔的情形之后,他二人心中又生出一线希望:或许南海伯不会不管他们!

“你们是说,有两万四千余华夏裔,为西班牙人屠戮?”俞国振抿紧嘴问道。

“是!”

“你们是说,西班牙人的屠戮,持续了长达一个月的时间。在这期间之内,凡是露面的华人,大多难逃毒手?”

“是!”

“你们是说,你们在吕宋开荒拓地,经营买卖,教会当地愚顽的土人耕种烹饪,而那些懒惰的土人,只是因为嫉妒与贪欲,便甘为西班牙人的帮凶?”

“是!”

“好……你们随我去……会安,武崖,到了会安之后,让胡静水派人通知新襄,召集以下人等至会安。张正、罗九河、茅元仪……”

俞国振点了一连串的将领名字,既有陆军的,也有海军的,这一连串的名字点完,叶武崖眼睛顿时亮了。…,

若是只点海军,那么就是惩戒,而点了陆军,其意义就非同一般了。

崇祯十二年十二月十日,俞国振点到的人全部聚集于会安总督公署。原本公署的主人胡静水,脸色阴郁,悄悄看着坐在主位上的俞国振。

“首先第一件事情,胡总督,你应当知道吕宋发生的事情,为何不早报与我?”俞国振同样没有好脸色给胡静水,而是开口责问。

与新杭充作一个农业基地存在不同,会安是作为工商业基地而存在的,胡静水被任命为此处总督,俞国振对他的信任与看重便由此可见——这可是整个新襄体系中第一位总督!新杭没有什么东南群岛的商人前往,但会安则不然,每年来此的东南群岛的商船不下百艘,所以胡静水应该早就得到了相关的消息。

但是他却没有及时报告!

胡静水稍稍沉默了一下,他感觉到周围尖锐的目光,这让他承受了巨大的压力,汗水渗出了额头,他抹了一下,然后道:“我是在七月听说吕宋似乎发生了骚乱,八月时知道西班牙人与明人起了冲突,但直到此时,所得的消息只是冲突,却非屠戮。而且据说骚乱的起因,是有当地明人欲与海盗勾联……因为西班牙人来会安的并不多,而且口风甚紧,只是荷兰人与法兰西人的商船带来了一点消息。我对此事疏忽,确实是大错,愿为此承担一切责任,为了方便追究,先向南海伯辞去会安总督一职……”

说到这,他声音哽了一下。

哪能不哽,自俞国振在崇祯八年夺取会安以来,他便在此出力,会安的每一条道路每一座坊矿,都是他眼睁睁看着建起来的。如今会安粮食产量、轻工品产量都占了新襄体系下的大多数,这其中浸饱了他的心血!

俞国振深深望了他一眼:“我接受你的请辞,会安总督一职,暂由我亲自代署!”

这话说出之后,众人心中都是一凛。

俞国振每年都会到会安、新杭等地巡视,但在各地一般就是呆上十天半月便回新襄。故此。新襄体系的首府一直是在新襄而不是俞国振名义上的封地会安。此次俞国振提出他自己亲领会安,也就意味着新襄体系资源要向南倾斜了。

“不过,有一件事情我还是要说。”感觉到这一点,胡静水额头上冷汗冒得更多,他知道必须在俞国振正式宣布这个决定之前说出自己的看法,否则等俞国振开口了,那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不能更改。

“你说。”俞国振道。

“在吕宋的明人,是明人,不是我新襄体系下的百姓。他们未曾为新襄体系纳税,也不曾为新襄发展做事。”胡静水抹了抹汗:“我也曾经派人招揽过,希望他们能为我们做事。但都被婉拒,甚至有将我的使者抓起送给西班牙人之举。西班牙人驻马尼拉总督塞巴斯蒂安……”

此时新襄体系下对于整个世界的认识比起大明要先进得多,因此欧罗巴诸国的划分也更清楚,各国的名字依着俞国振的习惯来称呼了。胡静水想了好一会儿,想到了那个西班牙总督的名字,才继续说道:“科奎拉曾就此事遣使与我交涉,我也禀报过南海伯。”

俞国振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对此事有印象。胡静水便又道:“故此,我并不以为在那边的明国人是我华夏人,他们入夷狄而夷狄……如今我们会安之贸易中。西班牙人来船虽是不多,却是付白银最积极的,而且橡胶、金鸡纳等特产,都需要西班牙人运来,南海伯与那个西班牙人加西亚也有合作。故此,我私下以为,此时非开战良机!”…,

俞国振抿了一下嘴,胡静水是商人出身,因此打不打仗,他首先考虑的是利益。这很正常。看来他未将马尼拉之事当成重要事情禀报,倒不是完全出于私心。

“我反对!”

见胡静水坐了下去,一人腾地站了起来。

是叶武崖,他脸上满是怒意,眼中几乎要喷火。见俞国振点头让他说话,他指了指南边的方向:“在吕宋被屠戮的明人,亦是华夏之裔,小官人说过,我华夏苗裔,于万千种族之中脱颖而出,逾四五千载而未绝,便是偶有小挫,亦愈挫愈强。故此,我华夏苗裔理当替天地教化正道,御驾万族,扬威布德于全球。华夏之民,原贵于夷狄,而今西班牙人却敢屠戮我民,今日他能屠吕宋之民,他日便敢来攻新襄,若不惩戒,何以震慑群小!”

“打仗要花钱,而且还要断绝财路,此事非智者所为,扬威布德,可待日后。”胡静水道:“如今我们还需韬光养晦,再忍一忍……”

“为何还要再忍?如今我们有舰有炮,兵强马壮,西班牙远隔万里重洋,难道还能胜过我们?”叶武崖道:“忍?要忍到什么时候,莫非要忍到连那些土人都敢占我们华夏便宜的时候?”

俞国振猛然站了起来。

他原本是想等着大伙争论完毕再做结论的,但听得叶武崖这话,他心中某种火便燃起。

这些年的成长,让他已经成熟了很多,不再是十五六岁时那么容易采用极端手段了。但叶武崖的话,却让他开始怀疑,自己在成熟之余,是不是也丧失了某种勇气。

难道真的要等到连那些愚顽贪婪无知无耻的土人也欺凌到头上,在中国的岛屿上叫嚣时,还要忍下去么?

便是不做种族灭绝这种事情,也总得帮助这些土人进化得更快些,让他们明白什么是小国事大的道理!

“我觉得不必再争了,不就是些贸易收入么?”俞国振看了看胡静水:“如今新襄有百万之众,仅我们内部消费,便足以支撑起一个大市场,何况我们还背靠着大明,只要想办法,总能在其余地方补回这笔损失。至于橡胶,除了我们新襄,全天下还有谁会高价收购橡胶,还有谁能提供如此大量廉价的工业品?西班牙人不愿意直接与我们交易,我们便让葡萄牙人去做就是!”

“你们可以提自己的看法,但是我已经下定决心,必须作战,动员起来,在来年二月之前,必须完成出征准备!”俞国振最后道。

四九二、异乡喋血招怨魂(四)

俞国振所下的“动员起来”的命令,在极短的时间内便传遍了新襄、会安和新杭。

第一个被动员起来的,是各级教化机构,既包括平民当中的宣教司,他们不仅仅要负责街道上展窗里的墙报,还要负责驱使一帮子笔杆子写出相应的作品来,其中就包括横波社,要编出适合传唱的剧本。同时,虎卫当中的教导也被动员起来,他们必须给每一个战士都讲清楚,为何要打这一仗。

与此前是在大明境内作战不同,现在作战的区域,已经完全离开了大明控制范围,而且作战的对象,也不是建虏、流寇,而是西班牙人。因此,虎卫的教导官还必须讲清楚,他们面临的敌人比流寇和建虏更为强大!

流寇是业余军人,建虏是半职业军人,而西班牙人则是职业军人,有这个时代良好的训练,同样也有这个时代精良的武器。

更重要的是,西班牙人经营马尼拉的时间很久,已经足够他们建起城堡、炮台,据俞国振了解,西班牙人在马尼拉建的城堡,正是此时最为坚固的棱堡设计,外有护城河,仅仅是城堡城墙就厚达十米!这可不是穿着铁甲就敢耀武扬威的建虏,而是武装到牙齿的正规军。俞国振估计,己方所要承受的伤亡不会小。

但是整个新襄体系对此都洋溢着一种乐观得〖兴〗奋的态度,反馈得来的消息让俞国振大吃一惊。

无论是百姓还是虎卫,都对于这一战充满着期待。而且他们的讨论中,已经开始触及吕宋总督会是谁的问题了。

这些年来,新襄体系基本上是以每一年半左右扩张一次的速度,增加自己的领地范围。但从崇祯九年完全控制新杭、耽罗之后,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三年时间,新襄治下的领地却没有扩张,打了几次大战。获得不少战利品,而收获的人口更是让新襄百姓总数超过了百万,这样的战果固然可喜。可没有领地扩张来得直接。

“也就是说……我们的百姓已经意识到,领地扩张对于整个华夏的意义了。”胡静水平静地向俞国振道:“他们知道吕宋有大量的铜矿、金矿,知道吕宋适合种植橡胶。知道那边盛产各种香料。”

除了民族感情之外,这是调动新襄百姓的另一个重要理由,吕宋丰富的物产资源。特别是吕宋的铜矿,对于俞国振来说,下一步科研的目标,还有工业生产的重点,都需要大量的铜。

“哈。”

俞国振唯有苦笑,这是胡静水想出来的方法,如今新襄体系下的工业生产,完全是一个吞噬资源的怪兽。对于新襄的绝大多数产品来说。销路根本不是问题——就是新襄体系下自己,也拥有多达六十万的有实力的消费群体。因此,新襄的工坊普遍面临的短缺是熟练技术工人短缺和原材料短缺,而攻击马尼拉能解获得大量的矿藏,这件事情对新襄的相当一部分人来说。比起维护华夏族裔的名誉更重要。

“看来静水你的想法不是没有道理啊……”俞国振道。

“主公说的也没有什么错,此时新襄尚未被东南群岛上的华夏族裔完全接受,在他们眼中,大明方为正朔。但经过此事之后,想来海外华裔心中,我们新襄才是正朔。这在人心上的号召,是空前之大。”胡静水自我检讨道:“我当初还是错了,吕宋的华裔不愿意与我们合作,我该再多做些努力才是。未曾想到,西班牙人竟然下这等狠手……”…,

在了解到西班牙人是如何进行屠戮的详情之后,便是胡静水也怒了。而且,他如今换个角度思考,也发觉出兵吕宋的作用。

如今新襄拥有战列舰八艘,护卫舰二十四艘,单论舰船数量,或许还比不上荷兰人,但是压制西班牙人绝无问题。再加上炮数较少的武装商船十六艘,依托着大明这个庞大的市场,还有海外贸易带来的巨额利润,俞国振养得活这样的一支舰队。

事实上新襄重工业两个最大的部门,其一是炼钢工坊,其二便是龙门船坊。

考虑到要压制倭国,监视郑氏,俞国振能调动的舰队实力约是全部战力的一半,这让他有些头疼。

“西班牙人的炮台不好对付,他们的船倒没有什么,目前我们的火炮射程,还未能超过炮台重炮的射程,因此如果正面对攻打马尼拉,难度会非常大。”他叹了口气:“可惜,林俭学与丁富贵不能再潜入马尼拉,若是能带人潜入,我们内外呼应,或许伤亡会小些。”

胡静水同样皱着眉,只能动用一半舰队的情形下,想攻下马尼拉,难度实在太大了。

“要不……只是封锁?”他问道。

“旷日持久,夜长梦多,容易生变。你记得从澳门传来的消息么,荷兰人在巴达维亚结集力量,似乎也有些不稳。我之所以急于攻击马尼拉,其实也是想震慑一下荷兰人。”

“那当如何?”

“我在想……或许有别的方法,比如说,不攻打马尼拉?”琢磨了一段时间之后,俞国振转身去看地图,然后眼前一亮。

他看着的地方,是台湾岛。

“这边的情形如何,你有没有收集?”俞国振指着台湾北部道。

在这里西班牙殖民者建立了圣萨尔瓦多和圣多明哥两座殖民城堡,并且派驻了士兵和传教士,与荷兰人在台湾岛南部建立的殖民地相对峙。相对于西班牙人经营时间更久也更为重视的马尼拉来说,这两座城堡守备一定会弱一些。如果以一定兵力攻击这两座城堡,引出西班牙人在马尼拉的援军,或许能够更轻松些。

围点打援,乃是俞国振向来喜欢使用的战法。

“这边是郑家的势力范围,这边的消息也有些,不过都不大真切。”胡静水整理着手中的文件,很快翻出其中一张:“啊,这里有,两年之前,西班牙人用石头加固了圣多明哥城,但是……因为菲律宾总督科奎拉下令,他们又摧毁了这座城,并且将圣萨尔瓦多城周围的几座堡垒都拆了,只保留了主城圣萨尔瓦多和桶方堡。西班牙派驻于此的士兵也屡经削减,目前只留有……两百人左右!”

“哈!”

俞国振听得这个情报,顿时鼓掌大笑。

这是天赐良机,只有两百人左右守着的一座大城堡,就算是棱堡结构,又能怎么样!

而且,他很长时间以来就想着在台湾岛上布下棋子,虽然当初与郑家的约定中,他不主动到台湾岛去开拓无主之地,但是……收复西班牙人占据的殖民地,总不能算是开拓无主之地吧!郑家无力收回的土地,他将之收回来,郑家会因此和他翻脸?

失去了熊文灿这个大靠山的郑芝龙,就算翻脸,又能如何?

“让参谋部制定作战计划。”俞国振心中想:“这个机会,无论如何不能错过!”…,

他还没有发布命令,就听得外头有脚步声传来,紧接着,茅元仪领着一群年轻的参谋们出现在他的眼前。茅元仪面上喜气洋洋,那些参谋们也都是一副大有收获的模样。

“主公,已经拟好了作战计划,还望你批准!”茅元仪道。

“咦?”俞国振愣了一下:“作战计划就拟好了?”

“正是,从林、丁二人那里,我们得到一个重要情报,西班牙人与荷兰人争斗不休,致使西班牙人如今实力不足,正在收缩,他们不得不从别地调兵回马尼拉。故此,台湾岛鸡笼守备空虚,我们可以先夺此处!”茅元仪大声道。

俞国振便笑了,旁边的胡静水也笑了。茅元仪有些不解,看了一眼两人:“此计不好?”

“非也,方才南海伯说的,也是如此,围点打援,将鸡笼当作我们的目标。”

俞国振看着地图上的圣萨尔瓦多城堡和圣多明哥堡,这两处地方,一处位于日后的基隆,一处位于日后的淡水,乃是台湾北部最重要的地方,资源也是极为丰富。特别是鸡笼那边,煤、黄金储量都甚为丰富,控制了此处,也就意味着新襄煤炭有了一个新的来源。淡水附近,则宜于耕作,也可以成为新襄另一个粮仓。

另外还有一个大好处,这两处距离耽罗极近,从耽罗来的船,顺风不过十日便可以抵达,在这里建中转站,也有利于加快从北方搬运人口,避开大明朝廷的种种限制。

“说说你们的计划详情。”俞国振道。

茅元仪心中钦佩,他领着一群参谋huā费了老大气力想出来的战术,却不曾想俞国振已经想到了。虽然并非意味着俞国振真的能抵得上他们全部加起来,却也可以看得出,俞国振在战略战术上确实有着层出不穷的应对手段。

因此他忍不住赞道:“主公果然英明神武……”

“这话休说,茅先生,还是直接说计划吧,克敌制胜固然重要,但也要尽可能减少我们的伤亡损失。”虽然马屁人人爱听,可当这马屁是以“英明神武”开头,俞国振多少有些不自在。

“是,我们的完整作战计划是如此安排的,整个作战计划分为两个阶段,第一阶段是攻鸡笼,在完成第一阶段目标之后,再转入第二阶段,进攻马尼拉……”

四九三、好风借力上青云(一)

帕罗米诺紧紧抿着嘴,不满地看着眼前的士兵,在他严厉的目光下,那士兵不得不垂下头。

事实上帕罗米诺的感觉很不好,前些时日他还得了虐疾,如果不是金鸡纳霜救了他的性命,他就要在鸡笼长官的位置上殉职,等不到象他前任罗美洛那样退休的那一天了。现在病情好转,他便起来看白米翁炮台附近的维多利亚圆堡的工程进展,结果让他很不满意。

显然,他的部下们在他生病的时候偷懒了。

“我养病花了二十天,而在这二十天中,你们的工程进展就只有这么一点点。”他厉声喝斥:“你们这些懒惰的猪猡,该把你们和猪关在一起,我宁愿去抓一些土著来代替你们,因为土著至少不会懒到你们这个样子!”

“长官阁下,我们是西班牙国王的士兵,不是工匠,修建堡垒的事情,原本就应该交由工匠来做,而不是我们一百多个士兵。”

一个军官抱怨起来,帕罗米诺瞪着他,但想起这个军官的背景,他不得不放弃了直接惩罚这家伙的念头。

“我也希望圣萨尔瓦多城堡里面能够多有一些西班牙人,而不是象现在,土著的人数都比我们多。但是我有什么办法,科奎拉总督阁下迫于荷兰人的压力,不得不撤回军队去防守马尼拉,而没有足够军队保护,我们国内的商人也不愿意住在这里……全能的上帝在上,该死的荷兰人已经在巴达维亚集结力量。我希望他们是来进攻我们的城堡的,这样你们的懒惰就会受到惩罚……”

“阁……阁下!”

就在帕罗米诺喋喋不休地向着部下抱怨的时候,他的部下瞪大了眼睛,摇了摇他。

“怎么回事,不要打断我!”

“那边……那边来了一艘船,我建议您还是最好看一下!”

帕罗米诺转过脸去,然后便看到了一艘大明战船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这艘大明战船并不大。用他们的标准,只是两百吨级的辅助战舰。但根据帕罗米诺的经验,这样的船就是明国的主力战舰。当然,要将那位雄踞于新襄的南海伯的战船除外。

“明国的战船怎么到了这里?”帕罗米诺愤然道:“这是我们的地方,莫非是尼古拉的船?”

尼古拉是郑芝龙在西班牙人嘴中的名字。他的战船算是中西合璧,其中不少就是这样式的。但西班牙人与郑芝龙的关系也谈不上好,因此帕罗米诺立刻警觉起来:“命令炮台开炮,不要让它靠近!”

西班牙炮手确实训练有素,在接到命令不久,火炮便开始试射,虽然那艘战船还在攻击范围之外,但这一炮击出之后,还是让那战船减慢了速度。

这个时候,帕罗米诺通过单筒望远镜看到。来的并不只有一艘战船,在其后,还有三艘小点的战船。

“敌人炮台炮火射程确实胜过我们船上的十二斤炮。”罗九河略有些兴奋地道:“既是如此,按着计划行事!”

战船远远地放了两炮,表明自己来此绝对不怀善意。然后开始调转方向,调头向东而去。

看到那四艘已经可以确认为敌船的舰船转向东侧,帕罗米诺骂了一声:“这些野蛮人究竟想做什么,只是向我们示威吗?”

“恐怕不是,阁下,因为潮流和我们的炮火压制。这个方向是绝对不适合进行登陆作战的。而不能进行登陆,那么敌方就无法攻破我们的炮台。”身边那个有背景的军官道。…,

“多明戈,你说的对,看起来,我们的这群不速之客是要从八尺水道登陆了。”帕罗米诺道:“我们必须派人前去支援,该死的,如果不是科奎拉的命令,那里原本该是看守堡和几十名士兵!”

判断出敌军的意图之后,帕罗米诺咆哮了一句,然后指着多明戈道:“你带着三十名士兵去那里,尽可能给敌人造成杀伤,不必担心,尼古拉的手下大多用的是弓箭和劣质火枪,我们在火力上有优势!”

“是的,阁下!”

多明戈同样不认为郑芝龙的部下能有多少战斗力,对于这个命令,他将之视为是给自己立功的机会。不一会儿,他便带着三十兵西班牙士兵出发,迅速赶往看守堡。

原本看守堡是一座小型堡垒,作为圣萨尔瓦多城外的火力支点存在,对于保护圣萨尔瓦多城水道有着极为重要的意义。因为这里是一处山丘,居高临下,俯瞰着撤守堡。多明戈赶到之时,那四艘船已经靠上了岸,并且船上跳下来大量的士兵,他看到这群士兵的数量时,忍不住吸了口冷气。

“天啊,足足有四五百名士兵,而且他们都装备了火枪!要我们用三十人来对付这四五百名士兵吗?”一个西班牙士兵惊呼出来。

“住嘴,上帝会保佑我们的。”多明戈厉声道:“我们现在还有优势,只要守住这里,敌军人数再多,也没有用处,圣萨尔瓦多会派人给我们支援的!”

“但愿如此,他们来了,长官!”

在此的西班牙士兵都知道,他们在对萨尔瓦多堡里总共的兵数也不过一百八十人,根本不可能再抽调更多的士兵前来!

乘着舢板上岸的明国人越来越多,他们的衣裳五花八门,看上去不象是正规的部队。多明戈注意到这些明国人虽然拿着枪,却象是不大会放的模样,而且似乎还在相互争执。

这可是在炮台的炮口下!

不过炮台的大炮轰击了几次,明国人都躲到了礁石后边,他们试探着向这边射击,只是因为距离太远,子弹不知射到哪儿去了。

“田伯光这厮的兵,演戏就是厉害,换了咱们海军陆战队,怕是没有这个本领。”罗九河看到岸上的混乱,哈哈大笑道。

“尽可能不要出现伤亡吧,咱们只是演戏。”旁边的船长喃喃地道。

为了避免炮火击中,船又开始后退,退出了对方火炮的射程,而上了岸的虎卫仍是乱成一团。乱归乱,他们所处的位置却正好是火炮的死角,因此不虞被炮台上的火炮击中。过了好半天功夫,他们仿佛才做出了决定,开始向着山坡进攻。

这样的士兵模样,让多明戈信心大增:一个西班牙士兵,绝对能抵得上十个百个这样的土著。

“天啦,这些土著真是愚蠢,他们会被自己的火枪绊倒!”

“不过看起来他们的士气还不错,至少到现在还没有掉头逃跑。”

“那是我们没有开火的缘故!我现在知道伟大的弗朗西斯科?皮萨罗是怎么样征服印加的了,也知道荷南?科尔蒂斯是如何冠上征服者的大名了——或许我们可以凭借一百多人征明海对岸的明国,让这些土著野蛮人代代充当我们的奴隶,除非他们接受上帝的教旨!”

周围的士兵们开始乐观起来,一个个说着大话鼓舞士气。他们受过严格的训练,因此迟迟没有开枪,但是那些土著似乎知道西班牙火枪的射程,在相隔着大约一百二十米时停了下来,开始胡乱放枪。…,

这个位置,却是撤守堡炮台上火炮能够轰击的地方,因此虽然山丘上的士兵们没有反击,撤守堡炮台上的火炮却开始轰响。火炮一响,那些散乱的明人士兵立刻趴在了地上,看上去象是吓坏了。

“哈哈,他们那模样,倒是象极了海龟!”

“是啊,炮弹离他们还有几百码!”

“我敢说十个里格外的炮声,就能吓得他们趴下!”

一阵炮响之后,虽然没有造成任何伤亡,但是那些明人土著已经丧失了斗志,他们掉头飞奔,逃跑的速度奇怪,很快来到了海边,然后又是招手又是跳跃,过了好一会儿,远远避开的那几艘战船才不情愿地又开了回来,派出舢板来接人。

而陆上的明人土著一拥而上,几个军官模样的人拳打脚踢,这才整好队伍,不至于因为拥上的人太多使得小舢板翻沉。

西班牙人看到明人土著的拙劣表演,都是哈哈大笑,多明戈紧张的心也放松下来:这样的袭击者,不足为虑。

但紧接着,远处又出现了四艘战船,而且这八艘战舰并没有急着上岸,而是在外寻了一处小岛靠上抛锚,看情形是准备持久围攻,这让多明戈眉头皱了起来。

“明国别的没有就是人多啊。”他心中想道:“必须请求支援,至少要求有战舰支援,如果不能摧毁这些战舰,明国人就不会死心!”

想到这,他留下二十个士兵继续守着看守堡,自己回到了圣萨尔瓦多。

“你击退了敌人的进攻,多明戈,我会向阿奎拉总督报告你的英勇的。”见到他,帕罗米诺还是挺高兴的。

“阁下,我觉得除此之外,你最好还向他求援,至少要他派出几艘战舰,击沉或者赶走那些明国人。我们这里只有武装商船,没有战舰,无法通过海战让敌人彻底失败。”多明戈道。

“我会的,在看到敌人八艘战船时,我的信就已开始准备了,再过一会儿,信使就会乘船出发,但我们必须拦住海上的敌人战船,不让他们截击我们的信使。”帕罗米诺点头道:“多明戈先生,你还有什么别的建议?”

多明戈一时半会也想不出什么好的建议,大约一个小时之后,停在港口中的唯一一艘双桅帆船开始升帆启航。

这一幕,落到了罗九河眼中,他啧啧了两声:“禀报官人,敌人中计了!”(..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四九四、好风借力上青云(二)

“这是今天的战报,西班牙人的战船终于出了港口,离开了马尼拉,一共是六艘战船,两艘大的,四艘小的。”

胡静水将情报递到了俞国振台几前,脸上带着轻松的笑。虽然俞国振准了他辞去会安总督的职务,却没有给他安排新的职司,他心中明白,俞国振并没有完全失去对他的信任,恐怕要等到战后,再给他安排位置。要么是台湾岛上的鸡笼总督,要么就是马尼拉总督。

“嗯,这样就好,我准备去新襄,你随我一起去吧。”俞国振道:“听闻宋应星先生造出了了不起的玩意,我要亲眼去瞧瞧,若真是成了……咱们新襄就算是步入一个全新时代了。”

“鸡笼那边的战事?”

“既然已经引出西班牙人的船了,那么鸡笼那边就可以动手,用不着再拖了。”

“是。”

胡静水在此时扮演了一个副官的角色,但这不是俞国振瞧不起他,而是将要真正重用他的标志。此前他的接触的,都只是一些民政事务,会安的防卫事宜,一直由俞国振派驻的军事长官主持,他完全插不上手。但现在不同,俞国振明显在加强他在军事方面的发言权。

无论战后他会被安排到台湾还是菲律宾,都意味着需要独立面对当地土著与外部势力,这一次俞国振可能就不派遣军事长官协助他,而是由他一人挑起军政两方面的担子了。

这个命令随着俞国振回新襄而传了出去,不过俞国振才回到新襄。首先见到的并不是宋应星带领的科研攻坚队,而是郑家派来的代表。

“竟然是施将军来了,郑三将军为何未来呢?”

见到来使,俞国振笑着问道,此人便是和他有过一面之缘的施福。他在郑芝龙麾下,甚得信用,因此被派遣为使者。

“三将军要考武举。故此未来。”施福陪着笑脸,话语里却带着某些意味深长的东西:“下官拜见南海伯,得南海伯拨冗相见。实是大幸!”

“郑将军身体还好吧?”

俞国振这番客套的话轮流说过来,施福却没有半点轻松,心中更加惴惴不安。

他是知道俞国振的实力的。因此明白自己此次出使,若是弄得不好,只怕会惹来大麻烦。

“南海伯,我家将军令下官向伯爷请安,因为公务繁忙,一直无暇前来拜晤,实是大憾。”

“无妨,他忙我也忙嘛。”俞国振淡淡笑道:“不绕圈子了,你此来有何事?”

“我家将军想向南海伯请教,当初我家三将军与南海伯达成的协议是否还有效?”

“哦?我当初与郑三将军达成了不少协议。你是说哪一条?”

“便是干系到大员的事宜。”

“当初我与郑三将军对大员是如此安排的,郑家控制的大员,我绝不插手。”俞国振笑了起来:“这几年你见我插手过么?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这协议当然有效!”

“那么。不知为何南海伯的舰队为何泊在澎湖?”施福神情肃然:“最初时说是避风,念在两家守望互助份上,我们接纳了南海伯的舰队,可这一避风便是三十余日,南海伯……能不能给一个说法?”

“此事九河没有对你们细说?该打,该打。待九河回来,我必罚他。”俞国振笑眯眯地道:“他在澎湖不会再呆许久,大约还有十日左右便会离开。我也不瞒你,我们准备截一支船队,你回去之后与郑将军好生分说,待事成之后,新襄必有酬谢。”…,

“这不合规矩,南海伯当初可是说了,东洋尽由我们郑家处置,如今南海伯到东洋界面上来截船队……这不合规矩!”

“我要截的是番鬼佬,若是你们郑家愿意截,我便退出,交由你们来截。可你们郑家既是不截,莫非还想不让我动手?”

俞国振此语一出,顿时施福大惊失色!

郑家与欧洲人既有合作,也有斗争,双方关系极为复杂,但大体来看,郑家此时对欧洲人还是颇为敬畏的。他们当然不敢主动去挑战荷兰人,西班牙人他们也极忌惮,倒是葡萄牙人,他们不太在乎。

“这如何……”

施福话才说出一半,然后,他便看到俞国振的脸色已经沉了下来。

“最近我听到传闻,荷兰人正在巴达维亚集结部队,准备攻打会安,而倭国的德川幕府图谋不诡,意欲攻取耽罗,据说郑家与倭国德川幕府、荷兰人都有极为亲密的往来,不知道郑家是否听到这方面的消息?这一北一南,一东洋一西洋,如何都赶在这个时候要对我们新襄动手,其中纯是巧合,还是有人在穿针引线,请施将军教我!”

此语一出,施福脸色煞白,情不自禁咽了口口水。

但他仍然觉得喉咙发干。

俞国振说的事情,他都知道,而且他甚至明白,这背后,确实与郑家有着某种联系。

荷兰人占据了台湾南部,一直希望扩大对中国的侵略权益,郑家与他们既有竞争也有合作,现在是合作多过竞争。倭国则是郑家起家之所,大明前往倭国的航线,每年要给郑家带来百万两以上的利益,让郑家可以养得起一支庞大的舰队。故此,在如今他们三家之间,没有根本的利害冲突,而面对新襄越来越大的海上压力,同时也是面对新襄越来越充裕的财富,他们三家都有联手夺取之心!

甚至有一份密约:德川幕府夺取耽罗岛和南部朝鲜,平定岛原天草四郎时贞的叛乱,荷兰人得到新杭与会安,而郑家获取新襄和俞国振的造船工坊。

只不过此事尚在筹划之中。无论哪一方,都还没有下最后决心,但是,俞国振此时却将他们的秘谋揭穿!

“南……南海伯,绝无此事,绝无此事!”短暂的惊惶之后,施福大声道:“不可能的。我们郑家与南海伯如此……如此……”

“那么说,我听到的是别人造谣?”俞国振打断了他。

“定然是!”

“但愿如此。”俞国振起身道:“既然郑家不是与番人勾结为难我新襄,那么想来也不会阻止我收拾想要对付我的番人了?”

“不。不会,不会。”

这个时候,施福完全忘了自己是来兴师问罪的。他心中明白,郑家还没有做好与俞国振全面冲突的准备,而且没有倭国与荷兰人的呼应,单凭郑家,也不可能与俞国振抗衡!

想到就在六年前,俞国振还只是南海的一个小势力,就是三年前,他们还曾经准备与俞国振进行一场海战,到现在,没有得到番人的支持。他们根本不敢与俞国振对抗,施福心中便极是感慨。

“既然南海伯要对付番人,我们郑家绝对不能坐视,当鼎力相助。”施福深吸了口气,脑子里急转。大声道:“我这就回去,将这边消息带回给我家将军!”

俞国振原本沉着的脸转为欢喜:“若得郑将军相助,那自然更好,此事重大,越快越好,我就不留施将军了。”…,

他这般客气。施福心中更是惴惴,不过俞国振不留他,还是让他松了口气。在他行礼离开之后,俞国振哑然一笑,回头对茅元仪道:“想来他回去之后,荷兰人要紧张了。”

“哈哈,不过方才他那神情,主公猜的果然没错,郑家与倭国、荷兰人果然有所勾结。葡萄牙人所说的荷兰人意图攻击会安,只怕不是空穴来风,我们还得小心!”

“跳梁小丑,不必担心,我们还是去旧港,看看宋先生的新杰作吧!”俞国振道。

“主公一回来就见施福,连宋先生的杰作都不急着看,想来不仅仅是吓唬一下郑家吧?”两人起身之后,宋献策在旁道。

近来他有些沉寂,在茅元仪也加入新襄之后,他渐渐发觉自己的不足,心中常怀忧恐,怕自己的地位难保。不过俞国振待他还是信任,他和茅元仪一般,都是作为参谋而存在,而俞国振不在新襄时,便会留他在新襄。

“嗯,施福回去之后,郑家会以为我们要对荷兰人动手,他们会向荷兰人放出风声,在某种程度上,也能掩饰我们的真实目的。”俞国振随口答道:“这只是一步闲棋,用得上用不上都无所谓。”

出了门所乘的是琪瑞产的马车,俞国振还在襄安的时候,就开始研究弹簧,到了新襄后,更是专门有研究员负责这一块,而琪瑞与吉利所产的马车,便使用了弹簧悬挂防震系统。再加上现在使用了橡胶轮胎,马车的防震性非常出色,而新襄的道路自不必说,平整宽阔,所以坐在这样的马车上,都是极为舒适。

俞国振的马车是特制的,空间极大,靠着背后的车厢是一面书架,还有一张床,书架上堆满了各种书籍——这些书并不是装饰,而是俞国振确实在看。床前是两排固定好的长凳,茅元仪、宋献策便坐在这里,他们各自寻了一本书在看,俞国振也缓缓地翻书。

但新襄到现在也出现了一个问题,就是交通渐显拥堵,走了不过几分钟,便堵了几回,俞国振微微皱起了眉:“新襄越发堵了。”

“主公有所不知,新年之后到现在不足三月,便有一千二百辆三轮自行车投入市场,两轮自行车的数量更是达到三千辆,加上几百辆马车,拥堵是必然的。好在街头有交管,就算是拥堵,也不至太长时间——若是主公要快,可以清路嘛。”宋献策笑道。

“此事绝对不可。”俞国振撇了一下嘴:“让几百几千人不痛快,只为我一时痛快,这种事情,我做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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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五、好风借力上青云(三)

中文书库提供文字小说全文阅读及TXT全文下载,书友们可以把本站推荐给自己的朋友,谢谢大家的支持!俞国振的话,让茅元仪大为感动,也让宋献策有些惭愧。

俞国振不在的时候,他虽然不是新襄的主事人,但身份算是较高的,而且他这人性喜奢华排场,故此外出之时,前呼后拥是少不得的,让他轻车简从,那倒不如免了他的职司。

大丈夫得意之后,率性而为,颐气指使,若不能如此,何必得意!

而根据新襄的制度,宋献策身边可以有一个伙的警卫,也就是十人,宋献策每次外出之时,免不了让这十人忙得团团转。不过宋献策也知道,他安排虎卫布岗排哨,那是他们的职责工作,却不敢在人格上侮辱他们,与他们说话之时,也都礼貌客气。

但和俞国振相比,他还是太过高调了。

看出他的尴尬,俞国振笑道:“宋先生不必在意,我在新襄体系之中,已经用不着再用前呼后拥来彰显了。宋先生若出入无声势,如何能体现我俞国振重视人才?”

这话一半是真心,一半是调侃,宋献策拱了拱手,没有再说什么。

他知道,俞国振那一半调侃也是对自己的敲打,不过这也是上位者御下之道,不足为恼。

大约花了二十分钟左右的时间,他们抵达了旧港码头,这里原本是俞国振他们初到新襄时建的码头,但现在已经成了单纯的内河码头,海船都是在新港停靠,不再停于此处。

码头一隅,宋应星、蒋佑中等人早就在此等着了。

见到俞国振到来,众人纷纷施礼,宋应星满脸红光,而蒋佑中则是笑逐颜开。宋应星道:“南海伯所说,果然是对的。蒸汽机上船。可以用暗轮带动船行,而且船运转便利,完全不需要风了!”

“宋先生和诸位的心血。我只是信口说说罢了。”俞国振道。

“不说废话,先让南海伯看看咱们的船!”宋应星此时完全沉浸在自己的科学研究当中,他有些失礼地道。

俞国振顺他所指望去。只见在这边码头上停着一艘船,船不大,俞国振估计也就是一百吨左右的排水量,与别的船不同,这艘船的船尾处船楼顶上有着一个大约三米多高的烟囱。

船上的水手与研究员见俞国振看过来,纷纷向他行礼,俞国振还礼之后,做了一个出发的手势,那些水手与研究员便各就各位。很快忙碌起来。

“燃料是普通的煤,就是冶金工坊不要的那些劣等货,原先只能来填路。现在却可以派上大用场了。”宋应星道:“不过锅炉起动需要一点时间。南海伯且稍安勿躁。”

“我是不急,倒是宋先生你急着呢。”俞国振笑道。

“那是。那是,官人怕是不知,船造成的初几天,宋先生可是整日都睡在船上,片刻也不愿意离开。”蒋佑中也笑了起来:“倒是让宋家婶子起了疑心,在横波社那边到处抓狐狸精。”

众人都大笑起来,宋应星也不着恼,事实上,蒋佑中虽然年轻,可是在机械、化学等方面的成就,已经让宋应星倍感压力,在某些领域甚至自愧不如。他们二人,也是俞国振治下进行实学科研的两大巨头,相互之间,惺惺相惜,早就结成了忘年之交。

众人嬉笑之间,那边的船上烟囱开始吐出黑烟,俞国振看着这黑烟,精神猛然一振。…,

这黑烟对于新襄的人来说不陌生,因为如今冶金工坊、船坊等等诸多工坊,都开始采用蒸汽动力取代不稳定的水动力,蒸汽机烧煤会出烟,这是常识。俞国振并非不注意环境保护,在昌化建码头,他就再三强调不得随意砍伐周围山上的树木,防止水土流失,但是他也知道,发展过程之中,不出现任何污染是不可能的。他虽然没有让紫禁城也冒黑烟的豪气,却也不会被所谓的环境保护裹住成为小脚女人。

大约过了三分钟,那船缓缓动了起来。

俞国振并不惊讶,但是茅元仪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情形,在轰鸣的机器声中,一艘船缓缓移动,既看不到帆,也看不到桨,更看不到撑的长篙。茅元仪瞪大了眼睛,虽然早就知道新襄的实学发展到了一个空前的高度,但能到这一步,还是让他震惊。

船还有些笨拙,转向时也有些吃力,不过这可能是因为船上的舵手刚刚接触这种船,束手束脚放不开有关。船先是顺流而下,行了半里左右,然后又掉头逆流而上,航速竟然不减!

“时速有多少?”俞国振问道。

“顺流时可以开到十五,逆流时则有九。”

这个速度并不让人十分满意,甚至比起现在的帆船,也没有太大的优势,但是想到这船可以在任何风向、洋流的情形下航行,对于新襄来说,这已经是了不得的进步!原本一年中有些风向或洋流不利于航行的时段,都可以被利用起来,俞国振还是喜上眉梢。

旁边的茅元仪第一个念头,就是这种船在军事上的用途,若用蒸汽船造成军舰,无论顺风逆风,皆可以出击攻敌,抢占风向,便不是那么重要的事情。

再往深处想,龙门船坊早就在试验装甲铁船,也就是给船装上钢板,以此防备敌军的火炮与火攻,但是试验的结果让人相当不满意,要达到足够的防护,钢板就不能太薄,而加装钢板之后的船笨重不堪,速度极慢。可是蒸汽船上,只要蒸汽的动力能做得更大,必要时将几台蒸汽机放在一起联动,就能驱动它了。

紧接着,茅元仪又想到,如今新襄造的大船,最大者已经近两千吨,钢架龙骨的结构使之更为坚实,但同样太过依赖于风力。若是转用蒸汽机为动力,那么便能运送更多的人口与物资!

这对于将新襄体系下的诸地都统合于一起,有着极为重要的作用!

宋献策则在旁喃喃地说了一声:“万世基业成矣!”

他一直有些担忧,新襄体系完全靠海运维系,而从最南的新杭。到最北的耽罗。乘船即使顺风顺水,也需要近两个月的时间。这对于一个政权的统治是极不利的,以宋献策对历史的认知。一个中央集权的政权,快马奔跑在一个月内能到的地方,就是其有效统治的极限。因为超过一个月的地方。中央对其的掌控力就会极大削弱,容易滋生各种割据势力。

而蒸汽船的诞生,就意味着以新襄或者会安为中心,无论是北上去耽罗,还是南下至新杭,都在一个月的航行距离内,也就在政权的有效控制之内!

这是可以传诸子孙的万世基业!

想到这,他向后退了一步,对俞国振长揖行礼:“恭喜主公。这乃是开创万代基业的利器!”

茅元仪也反应过来:“正是,主公,有此蒸汽船。大海之上。便尽是我新襄之疆域,凡有水流河运之处。便是我新襄道路通透之所!大海无疆,则我新襄无界!”…,

“对,我们渔政局要先装备这种船!”

各路人等,纷纷向俞国振贺喜,不少人口不择言,已经很明确地表露出脱离大明自立的意思。

就是俞国振,这个时候也是兴奋至极,他比别人看得更远,蒸汽机动力船的发明,意味着一个新时代的大门,完全向他敞开了。而且,蒸汽机动力已成,内燃机动力还远吗?

因此,他毫不掩饰自己的欢喜,哈哈大笑道:“宋公,这可都是你的功劳!”

“主公这样说,那可是愧煞我了,若不是主公坚持,时不时点拨提醒,我哪里能研制出它来!”宋应星拱手逊谢:“主公经常说,实学乃天地造化之门,乃邦国社稷进步之阶,如今我看到了!”

对于新襄体系来说,蒸汽机船的发明,好比是一阵大小适宜的风,帮助他们这艘船,直挂云帆济沧海。俞国振兴致来了,还亲自上了那船转了一圈,他爽朗的笑声,一直充盈于众人耳畔。

不过笑完之后,他还是拉着宋应星的手道:“宋公,蒸汽机的应用,远不只于此,还有陆上……我想用蒸汽机带动轨车的事情,宋公研究得如何了?”

宋应星点了点头:“也有眉目的,一理通万理通,实际上我们也敲出了一台样机,但是轨车地方小了,蒸汽机想要搬上去殊为不易,故此我们还在调整。不象是船上,有足够空间给我们安装。”

“宋公要注意身体,你和佑中这小子,如今是我们新襄最宝贵的财富,便是五艘战列舰都换不来!”俞国振又开了一个只有他自己才懂得其中含意的玩笑。

“哈哈,我如今身体比以前更好。”宋应星道:“不过,有一事还须禀报主公,这只是一艘试验用的蒸汽机船,若真的要将蒸汽机放上战舰,怕是华清号等都要大改,时间可不是朝夕可成的事情。”

俞国振当然清楚这一点,试验型的蒸汽船能够不计成本,但实用型的却不成。另外,若是华清号等战列舰立刻全装上蒸汽机,那么在一两年之内,他们的战斗力都会打折扣,因为水手没有习惯蒸汽机船的掌控,非常容易出事。

但是有了这艘试验船,水手们可以安排上船轮流学习操纵,原本一艘战舰需要几十名上百名水手,如今可以用十几名甚至几名水手代替,这对于解决一直困扰新襄的优秀水手不足这个问题,倒是很有帮助。

“我知道,我会调集各路精兵强将,建雷神动力工厂,将如今冶金工坊中的蒸汽机车间并入其中,专门为船舶、工厂还有今后的轨车提供动力。今后,凡是使用蒸汽机为动力的称为工厂,而未用的则仍是工坊。”俞国振道:“宋公,华夏今后三百年的兴盛,就在你手中诞生了!”中文书库(.Zwsk.)全文字小说阅读!更新小说我们最快!

四九六、好风借力上青云(四)

俞国振知道,一两件科技的推出,不可能立刻改变一切,就算他调集新襄所有的能工巧匠一起会战,制造可用于五百吨级以上的船用的蒸汽动力系统,也需要两到三个月的时间,一年不过是四艘船罢了,而且这还需要停止其余的蒸汽机械生产。1---

故此,他定下的目标,是半年一艘船,然后就是研究所要加大技术工人的培育力度。

借着这个机会,宋应星便向俞国振叫苦,说自己手中人手不足等等。说来说去,他就是看中了新襄初等学堂新一期即将毕业的那批学生。从崇祯八年开始,俞国振所办的新襄初等学堂进入正轨,到如今是第六个年头,当时入学的第一批学堂,现在

学成。因为他们的教学内容中,仅仅有国文、数学、实学这三门,不需要分心去背对于绝大多数人都没有用处的外语,更不要去学习那些根本不能体现素质的素课,而且这些从死亡线上挣扎

的孩子本身的求知也极旺盛,他们的成才率极高,有接近百分之五十都顺利地读到了现在,另外一半实在缺乏读书天赋者,在三年级、五年级时也进行了两次分流,避免他们不仅浪费时间,还破坏学风。

三年级时分流的多都进入各种工坊当了学徒,五年级分流的则优先加入虎卫——一般到了这个时候也都有十三四岁,能够接受初步的军事训练了。

而且在部队中。并不意味着放弃文化与技能学习,事实上全新襄体系的人都知道,最好的文化教师与技术工匠,全部在虎卫系统之中。到了这里,名师更多。

完成六年级学习之后,便又会进行一次分化。一部分进入各个初等小学,开始为人师表。这个数字约占据总量一半左右,这是俞国振的硬性规定,在他看来,三个老师至少足以教六十个学生,只要五六年时间,拥有相应知识的人就扩大二十倍这可是比什么利润都大的投资!象这一届六年级毕业总共是八百四十四人,其中四百人进入各处的小学,给原先派去的虎卫当助手。过六年,他们至少就能教出八千与他们水平相当的实学人才!而且,这可是几何数值增长的,俞国振估计,只要再有两轮,也就是十二年,他就能拥有足够的人手,彻底取代旧儒生!

甚至可以更短。毕竟新襄的教育投入之大,占据了俞国振全部收入中的三成左右,第一年培养出来的只有八百四十四人,那是因为他们都是崇祯八年入的学,那时候俞国振手中

薄弱。只能仰赖小莲、虎卫来充当教师,不少课都得自己亲自去上,手中入学的学生数量也有限。但到了崇祯九年,入学学生的数量就翻了两倍,而十年、十一年和十二年三年入学的学生加起来数量,更是达到了惊人的五万!

“除了教师你不能动外,其余的都优先给你。”俞国振道。

“我也要人手,南海伯,老道这里,可是人民关天的大事,而且一个合格的医生,培养的时间可不是两三年能成,你得优先给老道这里拨人!”

俞国振的话还没有说完,立刻有人不满抗议了。

却是癸泉子,他与盗泉子俩人联袂而来,手手相牵,看到这模样,俞国振就有些恶汗,当下笑道:“癸泉子道长要人,自然也要优先的……”

“我也要人啊,难道新襄勘矿就不用人了,还是说你们就满足于如今的这些矿山了?根据我的估算,咱们新襄铁矿石虽是暂时不用发愁了,

其余各种矿藏都将面临短缺!”智一二也不甘寂寞地嚷了起来。…,

“按理说,老汉是不该与各位有大学问的先生们抢人,

……民以食为天,这良种改育,总得有人,老汉这里若是没有人,怕会影响到南海伯的大计啊。”顿时又有人道,说这话的,却是老雷,新襄农学研究院的种田专家。

顿时众人都嚷了起来,一个个说着自己这边极为重要,俞国振头大如斗,直接逃遁,这恐怕是他此事以来第一次逃走吧。

严格来说,蒸汽机的工艺并不困难,真正困难的是将之实用化,为了实现这一目标,俞国振同样也投入了巨大的人力物力。第一艘蒸汽船因为吨位的缘故,只能用于海岸警备,

紧接着就要制造动力更为强劲的蒸汽船,其第一用途,自然是军事。

就在一片欢欣之中,俞国振等来了罗九河的消息。

他们在鸡笼外海,截住了西班牙人的增援舰队,在激烈的炮战中,西班牙人损失了一艘大船和一艘小船,另外四艘战船同样伤亡惨重,试图逃走时又被击沉了一艘。西班牙人良好的训练与海上战术,让他们在以少打多的情况下,同样重创了新襄海军,一艘战列舰级别的战舰、三艘护卫舰被击沉,另有一艘战列舰遭受重创,必须返港修整。

这一战阵亡的渔政局官兵足有一百四十余人,俘虏、消灭的西班牙士兵五百余人,另外还有西班牙人雇用的三百名倭国雇用军。这几乎就是消灭了西班牙人在马尼拉三分之一的部队,但俞国振对于自身的伤亡情况还是极度不满。

“为什么会出现如此大的伤亡?”不仅是俞国振不满,茅元仪看到战报时同样吃惊:“我们的人,我们的船,都远远比西班牙人多,为什么还有这么大的伤亡?”

西班牙人从马尼拉赶来支援的船,就是六艘而已,两艘大的也不超过六百吨,小船则是百吨左右,而新襄几乎集中了一半的海军,千吨左右的战列舰就有四艘,护卫舰更是多达十八艘,其中护卫舰的大小,就不逊于西班牙人的主力舰,火力配备上,同样如此!

“你再往下看,罗九河有解释。”俞国振叹了口气。

三年可以打造一支陆军,十年才能打造一支海军,俞国振如今的渔政局海军,用来欺负大明和建虏是毫无问题,甚至面对郑芝龙的势力都占有优势。因为这三方面的海军最主要的战斗手段还是使用火攻船,即使接舷战也少用火器。而西班牙人不同,罗九河的解释当中称西班牙人“精擅火器,炮法奇准”火器“犀利异常,不逊于我”最重要的是,西班牙水手、士兵“惯于海战,士气旺盛,极重荣誉”在风浪中摇晃不停的船上,他们仍然能“如履平地,行走自若”他们甚至冒着炮火接近新襄战船,发动接舷战,险些从渔政局手中夺走了一艘船。

“西班牙人果真如此厉害?”看完之后,茅元仪吸了。冷气道。

“休要小看这些西夷,他们也有可取之处,这西班牙人的情形,茅先生也是知道的,它可曾有‘日不落’帝国之誉,殖民地遍布寰宇,治下百姓总数不逊于大明。最重要的是,此国以海立国,它曾建组一支‘无敌舰队”有战舰一百余艘,火炮三千余门,鼎盛时各类舰船一千余艘,仅海军就有三万人。”

这些数字茅元仪并不陌生,他连连点头:“以前我以为,这不过是小国之兵,徒耗国力罢了,就如安南阮氏与郑氏,虽然拥兵十万,却也只是土鸡瓦狗,却不曾想,这三万竟然如同我们虎卫一般精锐!殊为可怖,殊为可怖!若是给他们在东南群岛上立稳足跟,再繁衍个几代,岂不能压制我华夏,将我华夏亡国灭种!”…,

“茅先生说的是,我之所以要替马尼拉的华裔复仇,也是为此考虑,若是任西夷如此下去,迟早战火便要烧到我华夏本土!”俞国振转向地图,在大明周围用手笔了一下:“朝鲜、耽罗、台湾、琼州、交趾,此为我华夏海上最后之防线,故此这些地方,必须牢牢掌握在我华夏手中,唯有如此,方能保护我华夏最富庶也最具活力的沿海之地安全。库页、倭国、琉球国、菲律宾、南洋诸国、中南半岛诸国,为我华夏势力范围,这些地方,数千年来都受我华夏影响,华夏天然为其宗主,故此这些诸国为我属国,其内政、外交,当由我华夏领导,而其疆域之外的无主之岛、陆,理所当然应为华夏所有。再向外,天竺、锡兰、澳州、檀香山,此为我华夏势力之外围,当为华夏势力提供屏藩,并扩大华夏在此影响。至于其余之所,我华夏之民当有其国之民同有的权益,华夏商路通畅必须得到保障!”

俞国振对着地图,毫不掩饰自己的雄图大略,虽然有地图开疆之嫌,但茅元仪却不觉得虚妄。俞国振如今也只是二十四岁,尽管已是一子一女的父亲,但仍然算是年轻。以新襄如今的发展速度,只要再有十年左右,便足以入主大明——如果到时大明还未被层出不穷的流寇与建虏摧毁的话。那个时候,俞国振也只有三十四岁,再用个二十年时间,他完全可以在五十岁左右,缔造一个疆域庞大的帝国。

以茅元仪的身体和年纪,再活三十年或许有些困难,但再活十年,看到俞国振入主中原的那一天是绝对没有问题的!

“主公,此为我华夏永业之基,做成此事,便是始皇帝,也要对主公甘拜下风了。”

俞国振哈哈笑了起来,因为茅元仪的话,并没有让他觉得自满。有些事情,茅元仪是不知道的,他却很清楚,对于他来说,建立领袖全球的地位,并不算是终点,只能算是一个。

我们的征途,只能是星辰大海!(未完待续)

四九七、南洋海啸天迸裂(一)

郑芝龙的神情绝对算不上好看,他呆呆地看着海,海吹吹动他的胡须,让他整个人都显得颓唐。

对他来说,这绝对是很少的事情。他一直将大海视为自己的财源和力量依靠,每次看大海时,都如同看自己女人一般热情,但今天,他看的目光变得复杂得多,既有痛恨,又有恐惧,还有不甘。

“父亲。”在他身后,年轻的郑森不解地看着他:“你究竟是怎么了?”

郑森今年才是十七岁,两年之前,他以十五岁的年纪考中秀才,成为了南安县的廪生,对于纵横海上的郑芝龙来说,他是自己的骄傲。听得儿子问话,郑芝龙正准备拍他的头,突然发觉,他的身高已经超过了自己,自己只能拍他的肩了。

这个发现,让郑芝龙决定将一些事情说与儿子听。

“福松……明俨!”在脱颖而出叫出郑森的小名之后,郑芝龙想到很长时间里自己这个儿子同自己的关系都极不佳,他坐在一块礁石之上,指了指对面,示意他也坐下来:“你如何看这大海?”

“财富自海上而来!”郑森毫不犹豫地道:“若是将大明海贸完全交由我们郑家经营,一年千万两的收入轻而易举!”

“你说的是,如今朝廷为了二三十万两的剿贼饷银哭爹喊娘,实际上不过是一船货物之价,朝廷上不是没有人知道此事,但是那些人想的都是将这钱收入自己囊中,却不是急朝廷之所困。还有呢,你对大海,还有什么认知?”

“这个……”郑森迟疑了一会儿,没有再说什么。

“危险亦来自于海上!”郑芝龙不等他再想。自己说出了答案。边说还边叹了口气:“先前是洋番,红毛也好,佛朗机也好。他们船坚炮利,如今还要加上俞国振……”

“南海伯?”郑森有些纳闷:“南海伯怎么了?”

“他在海上实力激增啊,明俨。几年前他初到南海时,不过是被刘香逼得喘不过气来的小角色,但如今,他在海上的实力已经足以同洋番分庭抗礼……连我们郑家,也不得不仰望于他啊!”

“这不好么,南海伯实力,正好真补我大明空白,避免番夷入侵,如今吕宋、满剌加等地。都为番夷所据,若是我大明海疆再无防备,迟早……”

“蠢。我大明海疆如何无防备。我郑家不就是大明海疆防备?”郑芝龙有些气急败坏,自己这个儿子送去读书。读得头脑有些糊涂了,竟然说出这么幼稚天真的话来!大明海疆若是有防备,他郑家如何能起家,又如何能赚出现在若大的家当!

郑森愕然看着父亲,有些不明白,父亲为何会如此反应剧烈。

“你方才说到吕宋……你可知道,吕宋很快就要姓俞了!”郑芝龙平静下来,喘息道。

“什么?南海伯占据了吕宋?”

“现在还没有,但是南海伯已经占据了鸡笼与淡水!”

这个消息让年轻的郑森惊得张大了嘴,台湾是他们郑家最重要的据点,郑家在那里建了四座镇子二十多个村落,有民过三万——这些人当中相当一部分都是当初从南直隶迁来的罪民。因此,郑森对台湾的形势绝不陌生,西班牙人控制着台湾的北部,荷兰人占据了台湾的南部,两者之间矛盾极深。他们郑家则在台湾的中西部拥有自己的势力,只不过因为面对荷兰人与西班牙人的双重压力,同时也因为疾病的困扰,他们的势力增长得很慢。…,

但现在,俞国振竟然进入台湾了!

而且是一举端掉了西班牙人所有的据点,直接控制了台湾的北部,那么下一步,是不是就要端掉台湾南部的荷兰人,紧接着赶走他们郑家,控制整个台湾?

“这如何使得,这是断我郑家根基!”这句话脱口而出,说这话的时候,郑森最先考虑的就不再是大明的利益,而是他们郑家的利益了。

这也是这个时代人的通病,即使是郑森这样的人,在面对重大选择时,首先考虑的,依然是郑家的利益。

“现在你知道我为何说你蠢了吧。”郑芝龙嘴角有些扭曲:“今日早上接到的消息,五日之前,俞国振遣其渔政局海军,大举进攻鸡笼,先是冲锋夺取看守堡所在山丘,紧接着将火炮拖上山丘,居高临下轰击撤守堡,将撤守堡炮台完全摧毁,然后又切断了圣萨尔瓦多城堡水源,逼迫其总督帕罗米诺投降!”

“西班牙人守了几日?”郑森讶然:“我见过那城堡,极是雄壮啊!”

“只守了三日!”郑芝龙眼中有着深深的惧意:“但是此前他主力在澎湖时,便已经开始封锁城堡,当初我们还以为他是要与荷兰人动手,却不想是在打西班牙人的主意!”

就在这时,他瞳孔猛然一缩,因为在海那边,他看到一艘悬挂着新襄海豚旗的快船正飞驶而来!

郑森也看到了这艘船,这种新襄造的剪刀状快船速度极快,他们郑家也已经开始仿制,但因为无法实际测量到新襄船的尺寸,特别是弄不到其内部结构,郑家还没有办法做到与其速度相当的。

“是艘小船。”郑芝龙喃喃说了句,仿佛松了口气。

“怕是使者。”郑森道。

正如郑森猜想的那样,来的是俞国振派来的使者,使者甚为年轻,不过是十岁的模样,但举手投足间都很沉稳,看上去极为老练。他对郑芝龙,也只是行了一个军礼,然后举起一封信:“我家渔政局局正罗九河,托我给郑将军送来一封信。”

在郑家的人眼中看来,这名虎卫的举止相当无礼,有人便恨不得要出声威吓,而郑芝龙却没有这个心思。知道俞国振夺下鸡笼与淡水的人不多,若是他的这些手下也知道这消息,只怕个个都会噤若寒蝉!

比起西班牙人的城堡,他们郑家在台湾的那点基业,简直算是不设防。俞国振能够夺下西班牙人的地盘,夺取郑家的地盘,根本不在话下!

郑芝龙用力平息自己内心中的惶恐不安,拆开了信,才看了其中几句,就腾地站直了身体。

“竟然……竟然有此事?”他失声问道:“你们在海上击败了西班牙人的舰队?”

“在鸡笼港以东约是五里,我们全歼了西班牙人的舰队,如今西班牙人在马尼拉,已经没有可以出海作战的战舰了。”那名新襄使者骄傲地道。

郑芝龙眼睛拼命地眨巴着,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攻下城堡不说,而且还消灭了西班牙人的舰队,那么很明显,俞国振的胃口不是区区一个台湾能填满的,他要的,是整个南海!

一想到这里,郑芝龙心里就难受得紧。

使者的话让原本一肚子怒气的郑系将领都闭紧了嘴:现在他们要与西班牙人交战,或许也能获胜,但前提是在他们的势力范围之内。跑到别人的海域进行封锁,然后还打掉对方的增援舰队,这种事情,郑家还做不到!…,

“啊,啊,恭喜……恭喜……”

原本得知俞国振夺下了鸡笼、淡水,郑芝龙心里就已经不平静,现在知道他连西班牙人的增援舰队也已经摧毁,他更是百感交集,而在他身后的郑森,阴沉着脸,毫不掩饰自己的不快。

郑芝龙又继续看信,对方绝对不只是来炫耀武力的,新襄派来使者,应该还另有目的。当他看到其中说到与西班牙开战的理由时,先是一愕,接着就勃然大怒:“这些佛朗机人,竟然做出这等狂悖之事,南海伯出兵,理所应当,理所应当!”

“大哥,究竟是怎么回事?”旁边有人问道。

郑芝龙环视周围,大声道:“西班牙人在马尼拉屠戮我大明子民,有两万人惨遭毒手,南海伯承大明天子之意,督掌南海事务,庇佑南海万民,故此勃然大怒,兴师讨夷,吊民伐罪!”

他声音虽大,语气却干巴巴的,没有什么情感。他口中说的,也是罗九河信中的原话,而且罗九河的信里最后还提到,要郑家一起对西班牙正式宣战,将西班牙人的势力,彻底驱逐出南海。

郑芝龙明白,这是俞国振在逼他降伏,若是他真接受这个要求,派兵前去支援,也就意味着他认可了俞国振对他的指挥,甚至是认可了俞国振派出的渔政局局正便可以指挥他!

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

想到自己如今已经有了千万两的家财,实在不行,还可以在陆上当个富家翁,俞国振再有胆子,总不敢打到大明本土上来,郑芝龙微微宽了一点心。他至少还有退路,而且,事情还没有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请转告罗局座,我们郑家兵少船小,只能为罗局座摇旗呐喊,遥祝他旗开得胜。”念头转了转,郑芝龙脸上堆着笑:“至于两家合兵之事,还须从长计议!”

“既是如此,我就告辞了。”信使行礼而退,表情很平静,也丝毫没有努力说服郑芝龙的意思,这让郑芝龙心中更为犹豫。

等使者走后,周围郑系的将领们议论纷纷,有人在骂西班牙人的,也有人在骂俞国振,但更多的还是在说如何加强郑家在台湾的防备。郑芝龙心中明白,一昧防备是没有前途的,而且以俞国振如今的发展速度,莫说是他,就是在台湾持强势的荷兰人,只怕用不了一两年也得俯首称臣!

“必须找到对付俞国振的办法……要杀掉他!”他眼中凶光闪动,无声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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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八、南洋海啸天迸裂(二)

无论郑芝龙是否合作,新襄攻击马尼拉的计划都要进行下去,因此,听到使者说郑芝龙只是遥祝,罗九河便也只是噗笑。

“曾经纵横海上的郑芝龙死了,连跟在我们身后捡便宜的胆量都没有!”旁边的一个虎卫感慨地说道。

“那也未必,他想的或许更大,不是跟在我们身后捡便宜,而是在背后捅我们一刀。”罗九河看了那虎卫一眼:“这是官人说的,可不是我,不过我的想法和官人一样,郑芝龙现在最好的选择便是随我们一起南征,这样我们就没有后顾之忧。他不愿意,也就证明他在内心中还是敌视我们,他可是海上枭雄,惯常背后捅人刀子的,颜世济待他那向,最后还不是死得不明不白,刘香佬初时与他结义,结果呢?”

新襄上下对于郑芝龙怀有很大的警惕性,原因就是对这个人的认知。他是一个大投家份子,同时又不乏枭雄的心狠手辣,俞国振一直认为,如果不是他的心性气魄少了,那么郑家在南海的局面会更加宏大。

“这么一来,我们能前往南洋的兵力就少了。”

“无妨,我们此次去,原本就不准备强攻,想要强攻下西班牙人的堡垒可不容易,那是棱堡,官人说了,最难攻的堡垒,不付出巨大代价,不可能下面攻取!”

说到这罗九河嘿嘿笑了起来,他性子活泼。调到渔政局后仍然未改,他能在极短时间里让俞大海、荀世禄这样的海盗出身的人服心,与他的性格很有关。另外,他这人也勇于担责。比如说鸡笼之战中海军表现不够得力,严格来说与他关系不大,其中不少乃是海贼出身的水手们惹出来的。但他自己将所有的责任都背了上来,渔政局上下对此都是心知肚明。

“出发吧。不要为了郑芝龙耽搁太久,就算他想搞什么名堂,只要我们动作快,收拾他……算不了什么难事!”

在罗九河的指挥之下,一共是十二艘战舰组成的新襄舰队,再加上三艘俘虏的西班牙人船开始渡海南下,执行俞国振的命,夺取马尼拉。为被屠戮的华裔复仇,同时也是在东南群岛钉下一个楔子,确保华夏在东南群岛拥有南下的跳板。

而俞国振自己,则再次移到了会安。

“港口淤积的情形果然出现了,不过目前还不影响我们的船只通航,未来就难说。”

胡静水神情有些异样地看着俞国振,他在会安主政有数年时间,都一直没有发觉这件事情。而俞国振自领会安总督事务后不久,就从水文变化中察觉到这个,这让胡静水极为敬服。

“这是难免,上游阮家在滥砍滥伐,水土流失甚重。会安水中夹带的泥沙量越来越大,堆积在入海口。说起来我们新襄也有责任,若不是我们对木材的需要,阮家也不至于如此,他又不象郑家,可以拿煤炭来换取我们的武器。”

“要不要通知阮家?”胡静水问道:“现在亡羊补牢犹未晚矣。”

“为何要通知阮家,他卖完了树木,就只有卖土地了。”俞国振道。

“主公的话我不赞同,这土地原是我华夏族裔历时千载开拓出来的,若非华夏族裔,就象是前几年的新杭一般,不过是一片沼泽。既然如此,我们要取时自管去取就是,何必要去买?如今我们买木材,那是因为他们花了气力在此,土地却非如此!”…,

“咦?”俞国振愣了一下,胡静水此语倒是霸气,要取时自管去取就是。

想了想,俞国振拍了拍脑袋,自己倒是有些拘泥了,胡静水说得没错,整个安南,甚至整个中南半岛,与华夏山水相连,自古以来就是华夏势力范围,好比就是华夏的自留地,只要不出现太过奇葩的统治者,到华夏的能力足够的时候,自去取就是!

不过是二三十年的时间,所以这里的山水树木都是华夏的,当好生保护才对。

“静水,你说的是,说的是啊。”

口中如此说,俞国振心中对胡静水也是刮目相看。当初他只是手中乏人,而胡静水在安南有相当的人脉,所以俞国振才会用胡静水为会安总督。但实际上,胡静水并不是他的嫡系,哪怕俞国振曾经救过胡静水的性命,但比起虎卫出身的叶武崖、将岸等人,他终究是要远出一程。

但现在看来,或许正是因为身上没有打上太浓厚的俞氏烙印,所以胡静水考虑事情,也往往能别出机杼。

“你安排人去和阮家说,为了让子孙后代也有树木可伐,每伐一棵,便得补种三棵。”俞国振道:“过二三十年后,当整个交趾彻底融入华夏时,我们用不着补种了。”

胡静水记下此事,见俞国振没有别的吩咐,便告退而出,出得门后,跟在他身边的一个幕僚忍不住道:“叔父,你方才为何要违逆南海伯的意思?”

“违逆?”胡静水看了一眼这个本家侄儿,在会安担任总督之后,他因为身边没有亲信可用,便从族中召来了一些子弟相助。这个本家的侄儿,在他族中子弟中算是比较有眼光的,因此甚得他看重。

“方才南海伯的意思,分明就是不去管安南的死活……”

“我知道你的意思了。”胡静水笑道:“南海伯考虑的事情多,有些事情必须得我们这些人替他拾遗补缺。”

“唉,叔父还是不明白小侄的意思。”见周围没有卫兵,他那侄儿压低了声音:“马尼拉惨案之事,叔父不过是小过,南海伯却还是罢了叔父总督之职,南海伯虽是英明,却架不住身边有小人,叔父此时正应韬光养晦,不该去捋南海伯虎须!”

胡静水呆了一下,然后汗水瞬间爬上了他的额头。

因为他想到方才俞国振在他建议后看他的目光,那目光里虽然是肯定,却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难道说……南海伯对他表现出来的眼光,也有所猜忌?

自古以来,越是雄才伟略的主君,其猜忌之心便越重。刘邦为高祖,张良隐而韩信被诛;世民为太宗,李靖病而魏征碑倒。俞国振的雄才大略自不必说,难道说自己几个建议,而且事后证明自己的建议可能更合理,便会惹得他猜忌?

想到这里,胡静水便觉紧张,但他如今也是久居人上,瞬间收拾好自己的情怀,瞪了侄子一眼:“南海伯胸襟四海,岂是崇祯这般小肚鸡肠,你少胡说八道,管紧自己的嘴,莫无事惹事!”

这是他的真心话,也是他心中良好的愿望。

虽然侄儿的话困扰了胡静水一段时间,但表面上他还是很好地掩饰住了,接下来的时间里,他密切关注着南海的动静,等待着马尼拉的战报。

而马尼拉城中的西班牙总督科奎拉同样密切关注着南海的动静,自从派出舰队去支援鸡笼港之后,他就一直心神不宁。本来他以为自己担心的是荷兰人,荷兰人对菲律宾的垂涎时日已久,曾不只一次武力逼迫过他,而去年年底荷兰人的动静,也让他大为紧张。但现在结果已经出来,荷兰人的目标既不是传闻中的会安,也不是马尼拉,而是葡萄牙人控制着的马六甲。…,

不过荷兰人占据马六甲,对于科奎拉来说同样不是什么好事,这就意味着,来自美洲西岸的西班牙大船想要回到欧洲,就必须经过荷兰人控制的海上咽喉。而且在荷兰人腾出手之后,肯定不会放过他这个马尼拉总督!

“这些该死的低地人,岗萨雷斯中尉,我们的战舰为什么还没有回来,你不是说,只要很短的时间,他们就能击败敢于向我们挑战的中国土著,让他们带着他们的野心一起去下地狱么?”

“阁下,埃德蒙德船长不会让您失望的,他不仅会带回胜利,还能带来大笔的财富,其中包括乖巧听话的中国人奴隶。正好,我们城里现在也需要大量的中国人奴隶充当工匠,上次杀得有些过了,导致铁匠、裁缝都极度缺乏,那些当地土著,他们根本学不会使用工具,我敢以上帝的名义发誓,森林里的猴子都比他们要更快学会一门手艺。”

唠叨的中尉让科奎拉的心情好过了一些,他确实不认为明国的那些小船能威胁到西班牙的舰队,虽然现在无敌舰队已经覆灭,西班牙王国也失去了对低地国家的控制,但是西班牙君主的威严,还轮不到一个东方的土著国家来挑战!

“无论如何,在我们的舰队回来之前,都必须加强警戒,特别要注意,不要让那些该死的叛国贼低地人找到机会。岗萨雷斯中尉,如果你做得好,那么上尉的职务就离你不远了!现在,你给我出去,再巡视一遍炮台!”

“是的,阁下,如你所愿!”

身体肥胖矮小的岗萨雷斯中尉敬了一个军礼,然后出了总督府,他肥硕的身躯是费了老大气力才爬上了一匹马——就在前不久,他们弄到了一些来自于阿拉伯地区的大马,原是准备送到美洲去的,但被科奎拉留下来,岗萨雷斯中尉也分到了一匹白色的,这让他极是喜欢,走到哪都不忘记带着这匹马。

“跟我去巡视炮台,你们这些蠢货,不要让那些愚蠢的佣兵弄脏了我们的大炮!”岗萨雷斯在马上神气活现地发号施令。

但他心里却在暗暗骂科奎拉,这个胆小如鼠的家伙,又画了一个大饼给他,这句“上尉的职务离你不远了”岗萨雷斯已经听了一年,可就从来没见着有实际!(未完待续)

四九九、南洋海啸天迸裂(三)

马尼拉城的守备极为森严,除了城外高处的棱堡、炮台之外,仅本城的防备,其严格程度,就极为苛刻。不是白人,或者白人父亲的混血子女,根本没有资格住进马尼拉的西班牙王城!

而陆地炮台上的大炮火力,肯定是强过水上舰船的,无论是在射程还是炮弹威力,都是如此。

故此,岗萨雷斯并不真的很在意炮台的防备状况,他之所以如此积极,还是为了出来耀武扬威一番。

守卫马尼拉的主要是西班牙士兵,在收缩了各殖民地的防备之后,马尼拉如今有约一千五百名西班牙士兵,另有六百名左右的倭人雇用军和九百人左右的土著部队。在对华人的屠杀当中,他们是共同动手,而劫掠所得的好处,西班牙人得了大头,他们也多少喝了肉汤。

“中尉,那是不是我们的船?”

就在他从北港回头时,一个士兵突然喊了起来,岗萨雷斯回头望去,果然,看到了最前的那艘盖伦船,正是马尼拉港中停泊的炮舰之一。

不过看情形,他们的状况似乎不是很妙,很明显经过了一次激战,而且数量也比出去时少了两艘,其中一艘也是三十门炮左右的盖伦船。

“哈,科奎拉总督会伤心的,看样子虽然打了胜仗,自己的损失也很大!”

岗萨雷斯一边笑着,一边催动可怜的马:“萨弗林诺。快些回去,我得尽快报告总督老爷这个好消息!”

对于最近一直陷入惶惶不安中的总督来说,得知了自己舰队归来的消息,一定会高兴的。哪怕是知道了舰队受到了一定的损失,但至少主力归来,能让他安心一些。

如岗萨雷斯所想的那样。得知自己的舰队回来了,科奎拉总督果然高兴。他还非常慷慨地赏了岗萨雷斯一把金币,这让岗萨雷斯颇为得意于自己的先见之明。

但紧接着发生的事情,就让他们高兴不起来了。

从灯塔上的了望哨那儿看进入港口的船只,多少会有些怪异,因为这些船只甲板上并没有太多的水手,或许是因为风大的缘故,少数的一些水手还如同阿拉伯人那般,用头巾挡住了自己的脸。只有几个人一脸僵硬的笑着。站在船头前,如果不是他们身上的西班牙军服,又是一副典型的伊比利亚长相,简直会让人以为他们是呆板的英国人。

如果是别的船,引水员当然要上去检查的,但这是西班牙军舰,而且看模样,在鸡笼的海战让上面的水兵心情不是很好。没有引水员愿意来触这个霉头,因此它们自然而然地便靠近了码头。

“西班牙人真不会放炮?”一个满脸阴郁的白人在大船船头上嘟囔:“他们真不会用炮台上的大炮将我们撕成碎片?”

“放心好了,恩里克,我们不会有事情的,西班牙人没有那么聪明。要不然他们的无敌舰队也就不会败给英国佬了。如果你还一直担心,就想想那些金光闪闪的可爱的小玩意儿吧,我敢打赌,有了那种小玩意,上帝也会站在我们这一边。”

“多明戈,你觉得明国的那位伯爵老爷许诺的赏赐会兑现吗?”

“你刚刚到澳门,还不知道那位伯爵老爷的信誉,在明国的沿海,那位大人每说的一句话,就是亮闪闪的金币!”劝解的多明戈拍了拍同伴的肩膀:“你知道有多少欧洲人希望能得到那位伯爵的许诺吗……啊,对了,有一个西班牙人,就是那位路易斯?加西亚,你认识的那一位,现在已经拥有一支船队的那位,他当初走投无路处处碰壁,只是因为结识了那位伯爵老爷的管家,便有了今天的财富与权势!”…,

“真的吗,原来路易斯?加西亚这个骗子所说的神奇的东方国王,就是伯爵大人!可是他不是伯爵吗,路易斯?加西亚为什么说他是国王?”

“他在明国只是一位伯爵,但是他的领地和治下的百姓,比起我们欧洲许多国王的都要大都要多!他在海上,就是国王,至高无上!”

“那倒也是,我可是见到了那些倒楣的西班牙人,上帝保佑,他们挂在绞架上的时候不会感觉疼痛,这些恶棍!”

“这是他们纠由自取,他们竟然敢在南海屠杀那位伯爵老爷的同胞,该死的西班牙恶棍,只要他们不改变他们的行事风格,上帝的怒火就肯定会让它们的国家变成死海!”

对于葡萄牙人来说,西班牙永远不是一个好邻居,因此这两个跑到澳门来碰运气的葡萄牙人,对西班牙人没有任何好感,甚至巴不得西班牙人丢掉马尼拉——他们葡萄牙人刚刚丢掉了马六甲,这样才公平。

船终于靠上了岸,一队西班牙士兵走了过来,但不等他们有任何举动,船底便钻出了几百个全副武装的虎卫战士!

“砰砰砰!”

火枪声瞬间响了起来,虽然开炮,虎卫比起西班牙人还要弱些,但开火枪,包括在起伏不定的船上火枪射击,虎卫却绝对不逊于西班牙人,更何况,他们是几百人一拥而上!

那队西班牙士兵,便在铅子组成的火网中哀嚎辗转,瞬间成为一队死尸!

“上帝啦,这些野蛮人!”

虎卫的战斗风格,让恩里克极度不适应,他忍不住尖叫起来。在他看来,这不是光明正大的战斗,而是谋杀!

“上帝啊,你能不能别把你愚蠢的想法说出来,这里是东方,这里最著名的军事家之一,一位姓孙的贵族,他有句名言,兵法就是欺骗!”多明戈有些受不了自己的同伴,拉住他的手:“而且别忘了,我们现在是野蛮人的同伙!”

“那我们该怎么做,加入野蛮人一方向西班牙人开火吗?”

“你觉得他们用得着我们这样做吗,这个时候,我们要做的就是保持微笑就好,免得野蛮人因为我们长得象那些西班牙人就把我们也干掉……”

“你们俩住嘴!”

他们的唠叨让人受不了,因此终于有人喝止他们。这次被从澳门、会安招募来的葡萄牙人、法国人甚至还有英国人,数量有几十个,原本就是放在各艘船上冒充西班牙水手,但绝大多数水手还是由渔政局水手充任。这一计策,果然收到奇效,他们一共四艘船顺利入港,然后便是开始向码头进攻。

码头也有西班牙人的工事,但这个时候,四艘船上的炮门打开,炮手不顾一切,甚至不在意齐射是否会对船体结构造成永久性地损伤,拼命向着码头倾泻弹药。转眼之间,码头的那些工事便笼罩在烟雾之中,而虎卫借着烟雾的掩护,也开始突击冲锋!

四艘船上,下来了足足有三千虎卫,他们经过三个多月的抢滩登陆训练,就算是闭着眼睛,也能做出最规范的突击动作。在西班牙人的炮台意识到不对,开始对着港口停下的战船开炮的时候,他们已经占领了码头,并且将十二斤炮抬上了岸!

没有多久,那些原属于西班牙人的船开始中炮,多明戈与恩里克等人也在炮台开火之前逃了下来,一群人缩在被轰烂的废墟之后瑟瑟发抖。多明戈胆子大,他抬头还看了一下战场,只见从船上下来的明国人,以奇怪的姿势,猫腰小步快频,向着炮台方向迅速推进。…,

他们的队列不是欧洲人惯常用的阵列,而是散乱开来,借助着各种障碍物来掩护自己的身体。炮火和射击,不时也能击倒他们中的某些人,但绝大多数,还是顺利地向前推进,将敢于阻拦他们的任何西班牙人都击毙。

也包括那些受西班牙人指挥的土著人。

而他们所抬着的火炮重量似乎很轻,四人个用个架子,便能迅速前进,仅仅是片刻时间,他们便已经到了距离炮台很近的地方,而炮台的西班牙守军,也开始调整炮口,将目标从港口转向他们。

但就在这时,西班牙人炮台上似乎发生了一些混乱,多明戈回头望了一眼,远处出现了点点的帆影,那是明国人的真正舰队,正是这些舰队,让多明戈对这一次突袭充满了信心。

西班牙人的炮台面临着颇为窘迫的局面,他们如果将全部火炮集中于登陆的明国人身上,那也就意味着敌人的舰队将会进入射程,使用船上的舰炮对他们进行反击。而如果轰击敌舰,正在迅速接近他们的登陆明人又无法应付。他们只能将火炮一分为二,借助少量守卫炮台的士兵的帮助,同时向两面发动攻击。

这样做绝不是明智之举,特别是他们面对的并不是普通的明国士兵,更不是他们想象中的土人或者野蛮人部队。事实上,虎卫的训练之严格,当数这个时代之冠,便是欧洲诸国,也无法与他们相比,虎卫缺的,只是时代带来的沉淀罢了。

故此,面对炮台上的炮火,虎卫不但没有退缩,反而发动了猛攻。一方面用十二斤的行军炮对炮台进行还击、压制,吸引对方的火力,另一方面,突击队员则开始发起决死的冲击!

勇气,决心,训练有素,还有强大的火力,再加上人数上的绝对优势,对于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的西班牙人来说,构成了致命的伤害。很短时间内,第一座炮台就被攻破,紧接着,虎卫将火炮架上炮台,开始轰击第二座炮台!

(感谢JAD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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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零零、南洋海啸天迸裂(四)

“这是一场噩梦,我希望我能尽快从噩梦中醒来!”

科奎拉喃喃自语,然后看着站在那儿大气都不敢喘、满脸都是滚滚汗珠的岗萨雷斯中尉一眼:“中尉,看来你并不象你自己认为的那么出色,你带来的也不是一个好消息,而是十足的坏消息。”

岗萨雷斯无法回答。

“现在你还有一个机会可以弥补你的过错,我给你三百,不,两百,不,一百五十人,你去支援炮台,夺回码头。如果你做不到这一点,那么就准备好挂在绞架上吧。”科奎拉冷酷无情地说道。

“是的,阁下。”岗萨雷斯无法拒绝。

一百五十名士兵,是科奎拉能够拨给他的极限了,要知道整个西班牙王城之中,也只不过是一千五百士兵,再将能动员的男丁全部动员,人数也只是一千九百左右!

不过,好在城外的兵营里,还有土人士兵与倭国雇用兵可以使用,岗萨雷斯最终指挥的是五百名士兵,他们全副武装杀向炮台。

而此刻,争夺炮台的战斗,已经到了白热化,在连续夺下四座炮台之后,从丢失的炮台撤退的西班牙人,全部集中于第五座炮台,他们凑齐了约五百人,正用猛烈的炮火压制着虎卫的火炮,同时也在用密集的子弹阻挡逼近的虎卫。

这是最关键时刻,拿下这个最高的炮台,西班牙人剩余的炮台就在它的攻击之下,凭借地势坚守。三千虎卫有信心打退西班牙人的任何反击,掩护主力舰队入港登陆。但如果拿不下这个最高的炮台,就始终要受它的压制,而且等敌军援军来后,可能还要受到两面夹击!

负责攻坚者,乃是杜至善。

他原属于顾家明的第三团——现在的第三旅,因为战功。被调到了教导旅,这也是即将提拔的标志。虽然他的名字善良和气,可是他为人却是铁铮铮的汉子。在连续两次未能靠近。都被敌人以密集的火力击退之后,他急了,将用于保护自己头部的头盔直接掀飞。

“广仁!”他对自己队的教导官道:“我带着人上去。如果我死了,你就带着人继续,就是建虏,咱们都正面突破过,不能在这些白皮番夷面前丢了虎卫的面子!”

“你这是什么意思?”孟广仁有些不解。

“就是这个意思!”杜至善又将自己身上的军装上扣解开,腰上缚了一圈,挂上了足足有八枚掌心雷——在崇祯十一年到十二年的山`东、海河之战后,根据战场上的情形,俞国振便让新襄武器研究所开始研究手榴弹,因为化学工艺的提高。拉锁式触发引信被研制出来,有了这东西,用生铁铸成的新式武器掌心雷便被研究出来,。在这个时代,手榴弹也不算是什么新奇的事物。欧洲诸队中,有专门的掷弹兵。但是新襄产的掌心雷,无论是在威力和制造工艺上,都要胜过其在欧洲的同类。

掌心雷研制成功到现在,已经有半年的时间,但还一直未上战场进行实战检验。此次南海之战,在某种意义上也是为新襄一系列新式装备、武器进行实战检验。俞国振对于新武器的研发上是投入极大的,以火枪的改造为例,虽然他现在造出了燧发枪,但仍然是前装,但后装式的研究也已经持续了三年的时间。黄火药的研究,更是从一开始就在研究,如今也已初露端睨。…,

新襄最大的研究所,就是武器研究所,尽管没有宋应星这样的老人坐镇,可是有蒋佑中这样的新锐,效果也丝毫不差。若是在无知的建虏看来,新襄的新式武器层出不穷,仿佛是没有任何先兆凭空出现,但换了新襄的中高层人物却知道,这其中付出的代价有多大。

这也是难免的,俞国振这是在用短短十年时间,完成原本该花一百年甚至一百五十年时间完成的积累,这不仅仅要花费大量的金钱,而且在必要时还必须付出人命的牺牲。

“你这样去?”孟广仁见杜至善这样的模样,知道他是要拼命了,忙将自己身上的衣裳又解了下来,递了过去:“双重甲吧!”

南方气候炎热,而且海战又易落水,因此他们身上装的不是那种难以脱下的胸甲,而是由连环扣挂起的嵌片甲。嵌片甲在容易脱下的同时,其防护能力比起胸甲也有削减,因此即使是双重甲,也无法在近距离内挡住西班牙人的火枪。其作用,不过是防止飞溅的碎片擦伤。

别的虎卫也纷纷解下自己的甲,好让冲锋战友面对敌军的火力能多一丝生存的希望。

披了双重甲,杜至善吸了一口气,他并非没有恐惧,但当恐惧到了极至,反而能让人不顾一切。瞬间,他的眼睛变得血红,然后他又将一柄工兵铲插在了自己的背上,大步跳出了掩体。

“虎卫,万胜!”他用沙哑的嗓子厉喝,人也向着前方突了过去。

这一次他直接带了一队虎卫前冲,按照虎卫的军制,一队共是一百四十五人,其中有三棚火枪兵,一棚长枪兵——事实上火枪兵也能布成长枪阵,而长枪兵也能熟练运用火枪,再加上队直属的队正、队副和教导官、卫生员、通讯员、警卫员。但是杜至善这次带的兵,再无这些分别,他们无一例外,都是没有携带火枪,而是带了工兵铲和手雷。

这就是突击决死!

虎卫很少组织敢死队的,特别是对着流寇时,根本不需要组织,但这次面对的是火力强大的西班牙人,没有敢死队,他们很难突破对方的防御。孟广仁看着杜至善冲锋在前,看着一个个虎卫中枪倒下,他心中焦虑难当,跑到火力支援营那边,对着营正大喝:“不要心疼你那些炮了,给我猛轰,将西班牙人的火力压制住!”

话还没有说完,那个营正一把将他按了下去,两个人同时扑倒在地,然后就听到头顶“嗡”的声音,紧接着地面颤了颤。孟广仁侧头望去,就见到一颗敌人发来的炮弹在地上连滚带跳,趟出了一条深沟。

炮营所在之地,原本就是对方轰击的重点,那个炮营营正吐了一口唾沫,骂了一声然后道:“你放心,老子就不信,这天下还有比老子更能打炮的……弟兄们,再不发点气力,就给老子用你们裤裆里的那根炮轰西班牙人吧!”

虎卫炮营轰然应诺,他们也知道,虎卫生命的价值远远胜过火炮!

炮营招呼好了,各个位置的虎卫火枪手也开始

杜至善冲到了敌方炮台之下,双手各执一个掌心雷,直接就扔了上去。轰然两声响之后,炮台上头的敌人一时哑火,但紧接着,杜至善觉得身上似乎哪儿不对劲了,他也不知是被碎片擦伤,还是直接中弹,只是觉得没有影响自己的行动,便不管不顾又向上冲去。…,

手中的掌心雷不停地扔,在他和决死虎卫的勇猛冲击之下,西班牙人终于动摇了。这是一支毫不畏惧死亡的部队,而且他们还拥有比西班牙人更先进的火器,他们在炮火的密度上甚至能压制住一处炮台!

但就在这时,炮台上的一个射击孔处,开始向外吐出火舌,冲得最快的一名虎卫顿时倒了下去。杜至善将身上剩余的一颗掌心雷从射击孔扔进去,可旋即被里面的人扔了回来。如果不是杜至善脚快将掌心雷踢开,只怕反要炸到自己。他手中已经没有了掌心雷,而在他身边的几名虎卫,也如同他一般,将掌心雷都扔光了,这种危机关头,若是给西班牙人喘息之机,或许他们又能重新鼓起斗志!

杜至善想都没有想,便冲向那射击孔,他原本是想要用身体堵住射击孔,但却看到里面恰好伸出一枝火枪——此时的火枪都是前装,开一枪需要清膛装填,故此射击孔内的敌人,大约准备了好几枝枪轮换使用。杜至善身体在他大脑之前做出了反应,他死死抓住了那杆火枪,用力一夺,竟然从射击孔中将火枪夺了出来!

然后他调转枪口,也不管这火枪是火绳的还是燧发的,向着射击孔里便扣动扳机,轰的一声响,里面传来了短暂高亢的痛呼声!

“万胜,虎卫!”扔下枪,杜至善冲过了射击孔,解下背上的工兵铲,跳上了炮台。

在他之后,一个个虎卫都冲了上来,炮台上的西班牙人排成队,他们手中的火枪口直接着虎卫。杜至善抡铲就要冲,然后看到眼前白烟闪动,身体便颤了颤,向后飞了出去。

他努力想要保持身体的平衡,但力量却不知为何从身体里迅速流逝,他有些不甘心地瞪着那群西班牙人,自己离这些敌人这么近,却再也无法攻击了。

在他最后的视觉当中,看到一连串少说二十余枚掌心雷落入了正在装填弹药的西班牙人当中,他仰天倒下,从高高的炮台上摔了下来,湛蓝的天空映入他的眼中,但他已经什么都看不到了。

“万胜,虎卫!”

一个个英勇的虎卫倒下,一个个罪恶的敌人同样倒下,无论是己方的还是敌人的血,都没有阻止虎卫的前进突击,当岗萨雷斯赶到的时候,他耳中听到的只是一片“万胜”之声,他还没有来得及想明白,自己是尝试夺回炮台,还是暂时退却,看到几十个残兵败将从炮台上连滚带爬地逃了出来,在他们身后,是汹涌的华夏人的铁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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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零一、南洋海啸天迸裂(五)

孟广仁含着泪,将杜至善圆睁的眼睛合拢。

他与杜至善同时加入虎卫,同时到了山`东,同时归于顾家明的属于,又同时因战功被简拔进入虎卫的教导旅。两人一路行来,结成了深厚的友谊,当初在山`东时,两人并肩作战,没少救过对方性命。

田伯光在他身边,替杜至善整理好脖领,拭去脸上的血迹。

“广仁,咱们的牺牲……”

“咱们的牺牲是有意义的,咱们新襄每年要增加四万左右婴儿,若是新襄的医疗体系推广到整个大明,每年咱们华夏要新增四到五百万婴儿。我们开拓的每一寸土地,都会成为我们的子孙今后耕种、劳作的空间。我们如今的牺牲,便是为了今后我们的子孙能久享太平……”

孟广仁喃喃自语,他是教导旅一团的教导官,这段话,正是用来教育虎卫此战意义时他曾经反复说的,这也是几乎教导官都会反复说的。对于华夏人来说,在骨子里就浸泡着责任感,对于自己、家人还有国家民族的责任,是随着华夏人的文化一起,从初生时便烙在了我们心头。与那些只顾眼前而将未来全托付给邪神的文化不同,华夏人,无论他信仰的是道家、释家还是儒家,都知道唯有勇于承担起责任,方能算是一个完整的人。

有些责任,就需要牺牲。不仅仅是要别人牺牲。而是自己得牺牲!

“广仁,你入虎卫的时间晚,没有见过官人当初之时,他就带着老牛他们。十几个人,亲自与河匪湖贼搏杀,亲自与流寇激战。每一战,他都挺身在前。”田伯光拍了拍孟广仁的肩膀:“以咱们官人的能力。他若是想要荣华富贵,内阁学士甚至公侯万代算得了什么,富可敌国算得了什么,他原本用不着去冒险,去亲冒矢石——那样的战斗,他自己也是随时可能牺牲。我们都曾多次苦谏,但官人的回应是,若他不牺牲。就没有资格让我们牺牲。”

田伯光说到这,声音有些沉痛,在别人看来,俞国振现在是身处于安全之地,但他却知道,在这之前,俞国振做出了怎么样的努力和牺牲。只是为了享受生活,甚至只是为了取明而代之。俞国振都不用做这么多。区区建虏和流寇,便能搅得大明朝廷不得安生,以俞国振之能,攻入京师哪里需要太多的气力!但俞国振所求的,不是他一人称帝。而是希望有百万个如同他一般,能对于人类发展看得更远的人,充实到华夏的每一个角落中去,让这个因为古老而背上了沉重负担的民族,血液重新奔流汹涌!

也有人向俞国振建议,必要的杀戮可以加快这一进程,对此俞国振也表示认同。但那种以为靠着几万人或者几十万人,就可以用杀戮为华夏带来新气象的想法大错特错。这种简单右稚的冒进想法,完全没有考虑到,建虏用这种杀戮稳定统治,靠的是他们与原本大明中最腐朽最虚伪的力量一起和光同尘,最终让他们在短短一代人的时间里失去了战斗力。若是俞国振也用这种法子,杀戮的最后结果,要么是将所有的华夏同胞都杀光,要么就是杀到虎卫叛乱对俞国振举刀,然后他们相互残杀直至决出一个胜利者。这两个结果,都意味着俞国振播下的种子,无法长成参天大树!

孟广仁身为教导旅一团的教导官,当然懂得这些。他哽咽了一声:“旅副,不必说了,我知道……我只是恨当时我没有代至善去!”…,

“战斗还没有结束,既然你想得通,那么就去指挥作战,为至善,也为别的牺牲的虎卫兄弟们报仇。”田伯光见他没事了,便踢了一脚他的臀部:“奶奶的,把老子吓得半死,还以为一下子要失去两个得力臂助,到时候家明找老子麻烦,老子怎么回应?”

孟广仁抹了把泪水,虽然升到了团教导官的职务,但他也只是十九岁罢了,与二十出头的田伯光可不一样。他向田伯光敬了个礼,想到杜至善家中尚有妻儿,忍不住又道:“若是我也牺牲了,旅正,至善家里的妻儿,你……”

“还用你说,官人还会亏待这些为了华夏牺牲的烈士?”田伯光打断他的话:“要我说那句吗,汝妻子,我养之?”

若是别的时候,田伯光的这种滑稽少不得引起孟广仁发笑,但现在他心情仍然沉浸在战友的阵亡之中,一时间释怀不了,只能转身领着他们的团向着敌人的援军冲了过去。

失去了炮台的有利位置,西班牙人即使个人的军事素养与虎卫相差无几,他们的战斗经验同样也很充足,可是面对虎卫绝对优势的兵力,这区区几百人根本无力支撑。岗萨雷斯中尉下达了他这辈子最英明的命令,将倭人雇用兵和土人士兵留下来断后,自己带着西班牙人逃回王城。

被西班牙人抛弃了之后,倭人雇用兵与土人士兵当然不会殊死而战,他们毫无例外,都选择了投降。这让憋着一肚子火的孟广仁相当难受,他跑过来向田伯光请示:“旅正,投降的人……就这样白白放过他们?”

“怎么?”

“他们投降,最多是以战俘身份被发配入矿山之中服役,但咱们的矿山把他们照顾得也忒好了,吃喝管饱不说,还有酒肉,甚至还有薪俸,只是比咱们华夏人低罢了,对这些贱狗来说,这可比他们呆在家里还舒服,这不是惩罚他们,而是在表扬他们!”

孟广仁的身份是教导官,他原本不该这么激动的,相反他倒应该更加沉稳地安抚他们团的普通士兵。不过他说的也不是没道理,对于倭人和土人来说,恐怕在华夏开办的矿山中的生活,比起他们在本国中的生活还要好些。以石碌的铁矿为例,为了方便管理,石碌铁矿所用的矿工,一律来自倭国与鲜国,总数达到了近一万之巨,再加上间杂在其中负责管理的华夏人,约有一万五千人。其中华夏人的待遇最好,都是按照新襄的级别来定的薪水。而倭国、鲜国矿工,则只能拿到相当于华夏人十分之一甚至三十分之一的薪水,但他们不仅能饱食米饭等主食,为了保证他们有足够的体力干活,甚至还有以鱼为主的肉食。那些倭国人来了就不愿意回去,不仅不愿意回去,还哀告恳求把他们的兄弟姐妹也接过来。

在俞国振看来,用两三年时间把这些倭人折磨死,是一种愚蠢的短视行为,这些倭人不能接受新襄正规的教育,他们的子弟从小在矿上生长,过了十几二十年,便可以接替老了的倭人继续为矿工。用俞国振的话来说,这就是让倭人献了青春献终身,献了终身献子孙。

“我们是军人。”田伯光难得地露出严肃的神情:“没有官人的命令,哪怕是你的杀父仇人,你都必须克制住自己的愤怒。但是有了官人的命令,哪怕面对的是你的兄弟,你也要毫不犹豫举枪相向。军人可以有感情,但绝不可让感情取代军令!”…,

“老田,这些我都明白,但是我和下边的兄弟们一般,都想不通,这些杀了我们族裔的家伙,若是流寇,还可以审判之后再分别处置,这些人……”

“你放心,官人自有处置。”田伯光见他仍然这模样,看了看周围,然后压低声音道:“此事只有你能知道,马尼拉城周围半径五十里之内,不允许有一个非华裔还能呼吸。”

“嘶!”

这个命令如果不是出自田伯光的嘴,孟广仁是绝对不会相信的。在他的印象中,俞国振对待别人,一向是极宽仁,他们这些虎卫犯了错,俞国振都会给予改正的机会。方才孟广仁最大的愿望,也就是将这些战俘处死罢了,而俞国振的意思却很明确,整个马尼拉城周围,将不再有任何非华裔的存在!

“唯有血的恐怖,才能对付血的恐怖。必须给西人和土人足够的教训,让他们今后看到华裔就颤抖,让他们明白,华夏的宽容是美德,却不是纵容!”田伯光低声道:“上面是官人的原话……你明白了吧?”

“是。”

“既然你明白了,那么这件事就交给你去办,当然,那是在我们攻下这座城之后的事情了。”田伯光呶了一下嘴。

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座他们此前未曾见过的巨大的堡垒,到现在为止,他们也只是攻破了这个堡垒最外边的一层薄膜,从炮台向那边望去,可以明显看出,堡垒厚实的墙壁,恐怕就是火炮都难以穿透。

“不好打。”孟广仁看了会儿,叹息着道。

“确实不好打,就不知道……那东西管不管用。”田伯光同样叹息,如果他们准备好的“那东西”也不管用的话,要攻下这座城堡,恐怕旷日持久,而且要付出巨大的代价!

“各位尽管放心,这些狡猾的华人虽然夺走了炮台,但是他们攻不下我们的堡垒,腓力二世陛下赐名于她,为永远忠贞与高贵之城,她神身的土地,不会被那些野蛮的华人所沾染!”在城中,脸色极度不好看的科奎拉召集了所有城中的西班牙男丁,大声说道:“但是,我需要你们的帮助!”

“上帝与我们同在,阿门。”在他身边,圣奥古斯丁大教堂的神甫们虔诚地划着十字。(本站..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五零二、南洋海啸天迸裂(六)

罗九河骂骂咧咧地踏上了岸,一看到田伯光,便竖着眉毛道:“田伯光,你这厮究竟是在打什么仗?”

田伯光嘿嘿笑了起来,没有开口,罗九河见他这模样,气就不打一处来,当初田伯光曾经当过他的部下和副手,因此他并不是很客气:“就知道淫笑,不是说好了,你们最大的作用就是演场戏,占据了码头即可,炮台这些,等我们的陆战队上来收拾吗?”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田伯光笑嘻嘻道:“我见打了对方一个猝不及防,顺手便将炮台也夺了。”

“伤亡呢……至善人呢,伤得重不重?”环视了一眼,发觉中高级将领中少了一个,罗九河立刻问道。

“牺牲了。”田伯光敛住笑。

罗九河吸了口气,骂田伯光的话就说不出口了。

他原本是有些气愤田伯光争功,他这个渔政局局座说起来当得比较累,俞国振让他转入海军,目的是制衡一下俞大海、荀世禄,但俞大海在北边打得相当不错,荀世禄在倭国也是纵横驰骋,唯独他几乎就成了运输舰队司令。这次南海之战,是他最好的机会,可一出手就面临着西班牙人这样的强敌,鸡笼海战打得其实不漂亮。于是罗九河将马尼拉之战看成了自己扳回一局的最佳机会,可是他还没有来得及动手,原本是佯攻的田伯光部就成了主攻部队。

但看到战场的情形,罗九河再有私心。也不好意思指责田伯光当机立断变佯攻为主攻是错的,他们虽然考虑得极为详细,可是西班牙人的要塞防御程度比他们想象的还要坚固,倒不是说攻不下来,只是其中要付出的代价,怕是极为惨重。

“伤亡情况如何?”

“阵亡接近四百,伤过千。”

说出这个数字时。田伯光眼中掠过一丝不忍,但旋即闪灭。罗九河还是注意到这一点,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有再说什么。

对于教导旅来说,接近四百的阵亡,可谓损失惨重。但这也是教导旅历来的传统,凡是硬仗、激仗,教导旅若是不参与,反而会让全旅上下觉得是羞辱。这样的情形之下,教导旅及其前身教导团,也一直是虎卫中承受伤亡最大的部队,但偏偏别的部队之人,还个个都想要到教导旅去。

“马尼拉城不好攻啊。”罗九河岔开了话题,他看着马尼拉城堡,这座城堡最厚处的城墙据说有十米。平均厚度也有近三米,占地面积甚广,只要有足够的人力,还有足够的存粮,便能继续坚守。

“强攻不成。得用那东西。”田伯光道。

与夺取码头非得强攻不同,现在他们有了登陆处,而且将炮台变成了自己的据点,完全可以展开兵力了。罗九河点了点头,低声向身后的副官吩咐了声,很快。命令传达下去,十余艘船上的虎卫涌上了岸。

虎卫如今的编制是陆军四个旅、海军陆战队一个旅,再加上海军炮手、水兵近一个旅,共是六旅三万九千人,此次南下,动用了其中一半左右的兵力,也就是接近两万人。对于只有不至两千男子的马尼拉王城中西班牙人来说,这是极为恐怖的兵力投放,所以,当科奎拉从望远镜里看到码头上一队一队开出的士兵时,手都微微颤抖起来。

这可不是他惯常看到的那种乱七八糟的土著军队,他们排着整齐的队列,唱着嘹亮的军歌,装备统一,精神饱满,即使拿到欧洲去,这也是了不起的军队!…,

“上帝啊,这些野蛮人怎么……怎么会有这样的军队?”他近乎呻吟地叹息:“我们该怎么办?”

“阁下,这应该是明国人,还是派人出去谈判吧,明国人可不是野蛮人,我记得三十年前我们的使者去明国时,曾经受到他们皇帝的礼遇。”

一个神甫在他身后低语,科奎拉身体抖了一下,点了点头,现在的情形很明显,明国人即使不能攻破堡垒,也足以长时间围困他们,而科奎拉很清楚,自己未必会有援军,就算是有,也得等到半年甚至一年之后,他不敢保证自己的部队能够坚持到那个时候。

“无论如何,先知道一下这些不宣而战的野蛮人究竟是什么来吧……我们这有谁懂明国人的语言的?”

众人相互看了看,大眼瞪小眼,然后他们惊恐地发觉,因为对华人的屠杀,他们当中,竟然没有谁能够熟练地与华人交流!

众人的目光投到刚才出声的那个神甫身上,或许,一位神职人士出去,对方总能找到翻译与他交流吧?

那神甫也知道这个时候不是退缩能解决问题的,他在自己的胸前划了一个十字,喃喃地向他们的上帝祈求保佑,然后点头:“我多少能说一点明人的话语,让我去吧。”

在守军紧张的目光中,打着一面白旗、举着十字架的神甫被缒下了城堡,他一步步向着明国人的军队行去,明国人都在忙碌着布置工事,看模样他们就是准备长时间围困城堡了。神甫心里喃喃念了一句,一直走到离对方大约三百码处,才有人抬头看着他,然后,两个明人士兵小跑着靠近。

从明人士兵的动作可以看出,他们在戒备。神甫也看到他们手中的火枪,不是火绳枪,而是燧发枪,即使是西班牙军队中,这样的燧发火枪数量也不多见。

“我是和平的使者……”

神甫想了好一会儿,才用怪腔怪调的华语说出自己的来意,虽然听得很吃力,但再加上一些猜测,大致明白了他的意思。

很快他就被带到了罗九河和田伯光面前,他看到还有一个欧洲人站在旁边,脸上顿时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上帝,你是……西班牙人?”

“上帝不是西班牙人,我也不是西班牙人,我是葡萄牙人,尊敬的神甫,请您记住这一点。”多明戈用流利的西班牙语对他说道。

“好吧,葡萄牙人……你们竟然和东方人勾结在一起了吗?”

神甫的脸上满是气愤,如果面对的只是明国人,他绝对不会这么生气,但是有欧洲人夹杂在其中,则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不,我只是被这些尊敬的绅士们雇用了,他们听说城里派来了使者,便找了我来当翻译。”多明戈狡猾地笑道:“好吧,神甫,我建议你还是把来意直接说出来,因为我注意到我的雇主似乎有些不耐烦了。”

“请转告你的雇主,我们愿意献上他们想要的贡物,贡给他们的皇帝。”神甫对于东方还是很了解的,他知道,整个东方世界只有一位大皇帝,那就是华夏的皇帝,而历来皇帝对于朝贡都很感兴趣。

多明戈用华语与那些明人交谈了几句,然后很是同情地转向神甫:“神甫先生,有一件事情我很遗憾,虽然我很努力为你们说好话了,但是,这几位尊敬的将军说了,他们是奉南海伯的命令来,惩罚杀害明国人的暴徒,去年在马尼拉,有两万多明国人遇害,所有凶手,必须被审判!”…,

神甫眼睛顿时瞪得溜圆:“上帝,当时我就劝说他们不要那样……”

“神甫,如果你聪明的话,我建议你还是向这几位将军求情,能够保住你们的性命吧。刚才他们已经在说是用火刑还是绞刑对付你们,你知道你们招惹来的是谁吗,是南海伯,整个南海都是他的封地!”

“那位强大的南海伯爵?上帝,上帝……”

“另外还有一个不好的消息,南海伯的将军让我转告你们,鉴于西班牙人在整个马尼拉的罪行,因此他们宣布西班牙人为南海不受欢迎的人,大明作为宗主国,而南海伯作为大明皇帝授权处置南海事宜的唯一贵族,在此废除任何南海的地方政权与西班牙人达成的任何协议。”多明戈一副安慰的口吻,但是眼角眉间,却是藏不住的幸灾乐祸:“总之,马尼拉也好,宿松也好,还是别的什么地方,南海伯都不会允许西班牙人定居。”

“这不可能!”神甫惊叫起来,这等于是要将西班牙人的势力彻底从东方驱逐出去,对于西班牙来说,这可是致命的伤害!

虽然因为英国的崛起,荷兰的分离,西班牙已经不复鼎盛,但在神甫这类人眼中看来,他们对于明国还是有优势——曾经不是有西班牙冒险家认为,只要几十名士兵就可以征服明国!但现在,明国却要将他们驱逐出去,这让神甫激动之余有些口不择言:“上帝会降下怒火,惩罚胆敢对他不敬的异端,让这些该死的异教徒,永远在地狱……”

“神甫,如果我将你的话翻译过去,上帝会不会惩罚他们我不知道,他们惩罚你却是一定的。”多明戈冷笑道。

神甫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说才好,就在这时,他看到一群明国人用大车将某样东西推了过来,那些明国将领都不再理睬他,而是向那样东西围了过去。

没过多久,那样东西被摊开,看起来象是厚绸布做的口袋,只是规模有些大。手臂粗的绳索,将它绑在一个巨大的藤条篮子上,而明国士兵开始在那相大篮子周围树起手脚架,再用绳索将那绸布口袋吊起。

紧接着,便是升火,热气随着烟一起不断向上,从口袋的开口处灌入,将绸布撑得鼓了起来。(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五零三、南洋海啸天迸裂(七)

这一幕,让神甫看得目瞪口呆。

明国人根本不避讳他,直接在他面前这样做,让他觉得这应该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但是,随着热气充入的越来越多,那个口袋也终于让人看到它的全状,它是一个直径约有二十米的巨大球状物,上面还画着可怕的图案,而这家伙底下的吊篮上,还带着一排两个螺旋桨。

三个身体偏少的虎卫,只穿布衣,进入了篮子。篮子的面积不大,但三个人在上面还是很方便的,不显得束手束脚。其中有两人处在吊篮的两个角落里,在那边,各有一副踏脚,他们可以通过蹬动带动吊篮之外的螺旋桨转动。如果想要转向,只要其中一个螺旋桨暂停,那么就能调整方向。

这严格来说,并不是热气球,而是介于热气球与飞艇之间的奇怪家伙。俞国振在崇祯十二年初山`东之战时便有了开发热气球的想法,而热气球的制造非常简单,不到一个月便造出了能将人载上天空的成品。但俞国振对此并不满足,又召来工匠,集思广益,要为热气球加增动力,使之不再只能随风飘动。

于是便出现了现在这种东西。

“报告局座,风向偏西,风速较低,天气晴朗,适宜飞行,请指示!”

进入吊篮的三名虎卫中的一个,用纸测了一下风向与风速,然后大声道。

“准许起飞!”罗九河一挥手。

“天啊,这是恶魔的邪恶魔法!”神甫喃喃地说着。看着那些明国人开始向吊篮上搬物品,过了会儿之后,他们关上吊篮门,火势变大了,然后是四周的明国人把原本用于固定的绳子解开,那个庞然大物就这样缓缓腾空飞起。

“每日日出时一两个小时,还有日落时一两个小时。最适合这家伙飞行。”罗九河对田伯光道:“可惜在海上风大,无法使之展开,要不然方才攻炮台就可以用上它了。”

“也不知道能否管用。我总觉得有些玄乎,人在上面飞……”

“那是自然,谁都知道你恐高。哈哈,下回我们一起飞一次?”

在他们的玩笑中,热气艇越升越高,升到了空中约三百米处,那两个螺旋桨开始转动起来,它们带动着热气艇,向着马尼拉王城的方向移去。

这东西的直径虽然达到二十米,但它的载重能力其实很有限,最多也就是一千斤,因此。被选拔上热气艇的虎卫体重都轻。他们三个体重加起来,也不过是三百二十斤,再加上藤篮、动力和燃烧,足足有六百斤,为了保证可靠。还要留下一百斤的富余载重。

当热汽艇飞起来的时候,马尼拉王城就看到了它,这个上面绘制着张牙舞爪的东方飞龙的家伙,让马尼拉王城中惊呼声一片,而当它缓缓向着这边移过来时,惊呼声顿时就变成了祈祷声。

他们在祈祷上帝降下狂风。将这个东方人召出来的魔鬼吹走——即使不知道这玩意儿是做什么用的,他们也明白,这东西绝对不怀好意!

但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热气艇离着马尼拉王城越来越近,热气艇的速度很慢,大概只是每小时十五里的模样,比普通人的步行快不到哪儿去。但越是这样,给予马尼拉王城中的西班牙人的压力就越大,他们亲眼看着这个恐怕的家伙缓缓飘到自己的头顶,看到它不再移动,停在顶方,然后,一个箱子从空中落了下来。…,

“快躲开,快躲开!”

科奎拉并不知道从空中落下的是什么,但可以肯定一点,那东西绝对不是善茬。他大声咆哮着,而聚在墙头看热闹的西班牙人也反应过来,纷纷闪避。

“开火,对着天空射击!”

岗萨雷斯中尉命令自己的部下,如果能将空中的那个大家伙打下来,那么一切恐惧都会烟消云散。但是,此时火枪的有效射程只有不足百米,浮在三百米高的空中的热气艇,完全在射击范围之外,所有的射击都是徒劳罢了。

而落下的那个箱子重重砸在了马尼拉的城堡之上。

轰的一声巨响,重达三十斤左右的一箱子炸药,当它爆炸起来的威力,足以撕碎几十平米内所有的活物!

“没有炸准,真可惜。向左移大概十米。”

热气艇上看到爆炸现场的狼籍,执行轰炸任务的虎卫说道。

于是热气艇开始缓缓转向,这个转向甚为笨拙,十米的距离,却足足调整了十分钟。而十分钟时间足够城上所有的西班牙人都躲进城堡当中去了,因此,当执行轰炸任务的虎卫再往下看时,城堡的城墙上已经空荡荡的,什么人都没有。

西班牙人并不担心虎卫乘这个机会夺城,城墙上还有不少射击孔,其中不少是火炮射击孔,无论虎卫从哪儿接近城墙,都会面临弹雨的射击。

但是虎卫原本也就不准备就这样登墙,在吊篮底部,一块挡板被掀起,露出底下的大洞,紧接着,另一个大箱子被推了过来。

这个箱子可不是三十斤了,而是一百斤重,若不是用滚轮,要想推动它还真不容易。这个大家伙从吊篮底部落了下来,看起来速度并不是很快,然后落入了城墙内侧,剧烈的撞击,让其内的撞针弹动,击发了引信,引信又点燃了火药。

“轰!”

最初时爆炸的声音有些沉闷,在热气艇上的人不觉得,而地面上的人却明显感觉到了大地在剧烈颤抖,看上去坚固如山的马尼拉王城,也随之摇动起来。尽管只是黑火药,而不是新襄正在研制的黄火药,可是近百斤同时爆炸起来的威力,也足以在马尼拉王城之上掀起一道巨大的蘑菇壮云层!

上扬的气流甚至将热汽艇都掀动了,热汽艇上的虎卫在过了几分钟之后,才隐约看到自己的轰炸成果。

“唉呀,又偏了!”

他们的目的,原是想要炸破城堡大门,但是又偏了一点,却是将城墙内侧炸塌了足有十余米的一段,更可怕的是这些飞溅的碎石掀起的死亡风暴,射在城墙掩体里的西班牙人,至少有近二十个,在瞬间被击得千疮百孔,完全与马蜂窝无异!

“啊,啊!”

从天而降的死亡之火,让西班牙人惊惶失措,他们躲在掩体之中也不安全,而这掩体,可是能经受住二十四磅重炮弹轰击的!虽然他们当中的军官奋力想要说什么,但刚才的声音,让他们自己都听不清自己在说什么,更有一些士兵,被直接震死!

“乱成一锅粥了,扔掌心雷吧,可惜,我们只带了这些炸药!”

这两个箱型炸弹,就是热气艇绝大多数弹药,剩余的只是三名虎卫携带的掌心雷。向着跑出掩体乱窜的西班牙人扔光了掌心雷之后,他们意犹未尽,却也只能返航了。

热气艇轰炸对马尼拉王城第一次轰炸造成的破坏其实并不是很大,但对于守卫的西班牙人的心理震慑却是极大的。面对这个自己打不到又无法飞上去的空中怪物,除了向他们那位邪神祈祷之外,西班牙人完全无计可施。在飞走不到二十分钟,热气艇再度回来,然后又是一轮轰炸。…,

如果不是夜幕适时降临,很难说西班牙人会不会就此崩溃,但夜幕拯救了他们,也煎熬了他们,因为想了一个晚上,无论是科奎拉还是主教,都没有想到什么好的办法。

派出去的神甫一直没有回来,这让马尼拉王城里的西班牙人断绝了谈判解决问题的念头。当晨曦来临的时候,他们非常害怕那个恐怕的恶魔再次出现在头顶,但幸运的是,外边看起来很平静,明人都在忙着准备早饭。

“岗萨雷斯,你这个废物,不要在我们面晃!”看到肥胖的岗萨雷斯中尉,科奎拉就是一肚子气,如果这家伙跑快点,他们守住了炮台,或许就不会落到现在的这种境地。

“总督阁下,我想起了一件事情……您知道,我曾经为一位高贵的大人物当过马夫,听他说过有一个法国人,名字叫诺查丹玛斯的,他似乎预言过,当世界末日来临时,恐怖的大魔王会从天而降……明国人召来的那个,会不会就是恐怖的大魔王,世界末日会不会来?”

“蠢货,岗萨雷斯,你再给我提这些蠢话,我就把你踢到圣元二零一二年去!”科奎拉气愤至极,岗萨雷斯的话可是被士兵们都听到了,对于士气又是一个沉重的打击!这个时候的西班牙士兵,虽然是训练有素,但是大多数都是来自底层的文盲,对于各种神秘主义的东西都是信以为真!

他的骂声还没有消停,就听到一片惊呼,科奎拉匆匆赶到城头,便看到那个可怕的空中魔鬼与太阳一起,渐渐升起。

“上帝啊,你舍弃了我们这些羔羊吗?”这个时候,科奎拉也颤抖起来。

“我们该怎么办才能将那个该死的魔鬼驱走,大主教,你有没有办法?”一位商人向着马尼拉教区大主教问道。

“火枪的子弹根本够不着它!”那是普通士兵在绝望地呻吟。

无论城中的西班牙人是怎么想,热气艇还是缓缓接近过来,让西班牙人比绝望更绝望的是,这一次来的不是一艘,而是三艘!

不仅仅昨天那艘来了,另两艘备用的飞艇也同样飞来,这也是新襄到目前为止制造出来的全部飞艇。(未完待续)

五零四、南洋海啸天迸裂(八)

俞国振在热气艇研制出来之后,便知道这将是这个时代一种战略级别的武器,但热气艇的技术门槛不高,只要出现在战场,用不了多久,敌人就会弄明白其原理。

特别是在东方,孔明灯和走马灯,都运用到了热气原理。

但至少是现在,西班牙人根本没有办法面对头顶上来的这三艘热气艇,他们准备迎接新的轰炸,但出乎他们意料,最先从空中下来的,是散发着刺鼻气味的液体。

“这是……油?”一个西班牙人不确定地问道。

正是油料,这些油乃是新襄炼制焦煤的附带产物,味道极臭,俞国振将之扔给了研究院,让他们琢磨如何利用这些油,目前还没有具体的用途,便被用来充当燃剂。昨天的轰炸让热气艇载弹量有限的缺点也曝露出来,只有不足三百斤的炸药,不能给敌方造成持续的杀伤,因此今天,他们第一次带的不再是炸弹,而是臭煤油。

在城墙上洒下一片油,两大桶加起来,也有近三百斤,能洒出好大一片,然后掌心雷扔下,轰的一声响,油开始燃烧起来。

“他们要烧门!”

石墙确实厚实,但门始终是城堡的薄弱处,而如果城堡大门被打开,接下来将进入最为惨烈的夺城战——科奎拉有些奇怪,明国人这样做并没有太大的意义,因为即使是烧坏了城堡大门,明国人想要从这狭窄的空间里涌入。还是要付出惨重的代价。

紧接着他明白明国人的真正意思了,又是两个木桶从空中落下,将油泼洒得到处都是,火势很快蔓延过去,焦臭味越发刺鼻。而那两艘热气艇将装载的东西所倒空后,便开始回头,约过了三十分钟。它们再度来临,又是倾倒臭煤油。

门轰的一声倒在了火焰之中,而西班牙人根本不敢来灭火。因为头顶上,始终有一艘热气艇在盘旋,想到从头而降的炸弹。没有哪个西班牙人愿意曝露在其下。

如此四趟之后,渐渐风大了起来,两艘倒油的热气艇回转,而盘旋的那艘则缓缓向着城堡内部移动,当它来到城堡中的大教堂边后,将巨大的炸弹对着教堂顶端的十字架扔了下去。

“上帝啊……”

远远看到这一幕,科奎拉喃喃呻吟了一声,而他的周围,一片哗然。

教堂乃神圣之所,而且。城中的妇孺老幼,都将教堂充当他们的避难所,正在其中祈祷!

随着巨大的爆炸和蘑菇云腾起,这座西班牙人建起的宗教建筑,转眼间就化成了一片废墟。那些家中有亲人在其中避难的西班牙再也忍不住。他们哭嚎着向大教堂方向跑去,希望能救出自己的亲人。

他们能见到的,绝大多数都只是血肉模糊的尸体。

这个时候,他们就忘记了,就在去年,他们还参与了一场残酷的种族灭绝和屠杀。他们举起刀或火枪,杀害华人时,华人同样曾经痛哭祈求过慈悲,但他们毫无怜悯,并且对自己的抢劫得意洋洋,就如同他们在美洲、在非洲的所作所为一样!

只不过他们现在面对的,不是美洲、非洲那些毫无希望的种族,而是华夏后裔,一个拥有数千年开拓和学习精神的民族。他们可以暂时将华夏后裔打倒,但华夏后裔每一次爬起之后都会变得更为强大,直到能与他们抗衡,能消灭他们,能用他们的血和哭嚎洗去他们的罪孽!…,

这一次轰炸之后,马尼拉城里哭声震天。整个上午和下午,虎卫没有发动新的攻击,但到了伴晚太阳西垂时分,风力再度适宜,于是三艘热气艇也再度来到了马尼拉城头。

轰炸、焚烧,两者反复交替,让马尼拉王城成了火狱,而躲在城里的西班牙人,则在一次次震动与灼烧中哀嚎。但这种正义的复仇不会因为他们此时的凄惨终止,就象这些信奉了邪神以劫掠为本性的强盗们,绝对不会因为吃过这次亏而有所反省一样。

持续五天的攻城,以整座马尼拉王城焚毁告终,城中所有西班牙人,全部葬生于火海——也有些想要冲出火狱投降,结果被虎卫以猛烈的火力堵了回去。战争打到这个模样,攻守之势已经转换,所以主动权始终掌握在虎卫手中。整个城里,唯一一位幸存者就是名为胡安的神甫,他之所以能幸存下来,并不是因为虎卫杀软了手,而是罗九河觉得,需要有一个人将华夏人的复仇告诉西班牙人。

这同时也是对所有欧洲强盗的警告:东南群岛,是华夏人的传统势力范围,南海,是华夏的内海,在这里,只有一个声音能做最终裁决,这个声音只能属于华夏!

悲惨的胡安神甫,带着恐惧与仇恨离开了马尼拉,在押送他离开的同时,一件让人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你是说,一群土人来见我?”

罗九河听到这个消息时非常惊讶,他追问了一遍,得到确认之后,露出了淡淡的笑。

“好吧,让我看看,是个什么土人。”

没过多久,一个黑瘦矮小的土人被带到了他的面前,这个土人来此之后便行礼,然后叽叽呱呱开始说着什么。

随他们而来的,也有懂得土人话语的商人,那商人听完之后,脸色诧异,笑了起来:“局座,此人自称名为阿鸡罗,乃是马尼拉外土人部族首领之子,他说……多谢我们赶走西班牙人,为他们夺回了马尼拉城。”

“为他们?”旁边的孟广仁顿时怒了:“他们是什么垃圾,我们虎卫的血,岂是为这种半人半兽的东西而流的?”

此前俞国振已经派人对西班牙人的屠戮进行了调查,得知西班牙人在吕宋对华人的屠杀并不是第一次,早在三十余年前,也就是西元一六零三年,西班牙人已经对吕宋的华人进行过一次屠杀,遇难者多达二万三(西班牙人自己的统计)至三万(明福建巡抚的估算),那一次屠杀中西班牙人劫掠了大量财富,仅没收拨为军用的,就有三万六千余比索,缴入西班牙王家金库者,亦有三万多比索,其余被掠者难以计算。而去年的大屠杀,又有二万二千至二万四千左右的华人遇难,华人尸体积于河中,乃至河中鱼皆食人肉长大,“有几条河里的水被尸体污染得不能食用达六月之久”(以上均为史实)。而在这大屠杀中,这些土人一直是急先锋和帮凶!

现在,看到虎卫将西班牙人消灭了,他们还敢厚颜无耻地来邀功请赏,甚至想要吞掉虎卫的胜利果实!

“你问一问他,他凭什么认为,我们是来替他们夺马尼拉城的。”罗九河笑眯眯的道。

“他说他们祖上也曾经是明国人,他的祖先名叫郑和,是明国的大官……”那商人说到这,忍不住笑了起来。…,

“哈哈哈……”

凡是听到这句话的,都笑了。

郑和自幼入宫为内监,哪里有什么子孙!即使这个阿鸡罗真是郑和舰队水手士兵的后裔,但已入夷狄这么久,言行举止,哪里还有半点华夏人的模样,也与夷狄无异!

更何况,俞国振的命令,是马尼拉五十里半径之内,不允许有任何土人出现!

这还是因为考虑到整个吕宋岛都是热带密林难以深入,因此暂时只做出这样的限制,实际上就是要求,将马尼拉周围可能参与了对华人屠杀的土人,一律杀尽。

在清理完马尼拉城之后,罗九河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此事,因此这个阿鸡罗跑来讨要马尼拉,当真是不知死活!

“杀了吧。”罗九河懒得再理睬,挥了挥手,两个虎卫将那阿鸡罗直接拎起,然后用绳子往他脖子上一套,就挂在了一棵树上。

“清理马尼拉城,吊死全部俘虏。”罗九河背着手,冷酷地下达命令:“这些事情,交给倭国人。”

所谓倭国人,乃是此次跟随而来的随军劳工。此次南征,新襄动用了十六艘战舰,加上缴获的已经被摧毁的,共是二十艘战舰,另外还有十八艘运输补给船,这近四十艘规模的船队,载有近两万士兵,除此之外,考虑到肯定还有许多杂务要做,便从昌化的铁矿上临时征发了一千五百名倭人劳工——这些可都是天草四郎卖给新襄换取武器的劳力。他们在石碌铁矿已经劳作了一年有余,因此对新襄的制度都很了解,明白这对于他们来说是一次难得的机会,故此做起事来个个奋勇当先,特别是吊起俘虏,都是眉飞色舞。

“拜托了,日吉丸,不要吊死我,我们是同乡啊!”

比较巧的是,被吊的倭国佣兵中,有人认出了自己的同乡,他呼起对方的小名,大声哀求起来。

“真对不起,兰丸,明国的老爷有令,我只能把你吊死,你放心地去死吧。”他的同乡带着歉意,但手法利落地将绳索套在了他的脖子上。

周围的倭国人都笑着看那个兰丸被绞死,在他断气之后,小名日吉丸的倭人还抹了一把眼泪,然后继续去吊下一个。

“若是我们华夏不振作,待欧夷欺凌过来,便与这些倭人别无二致。”罗九河看到这一幕,心中暗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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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零五、万卷经书一羽毛(一)

俞国振慢条斯理地吃着早晨的稀粥,脸上带着轻松的笑,在他的左手边,坐着的是方子仪,为一子一女之母的方子仪,比起初嫁时要丰腴了些,但仍然是人生中最美妙的时光。在他的右手边,则是柳如是与小莲,两人带着轻松的笑,在低声讨论着问题,她们面前的粥还未动。

每天早晨这个时候,是俞国振一天中最为惬意的时候,一家人其乐融融。

“怎么了?”方子仪瞥见外头人影闪动了一下,便提声问道。

“报告夫人,姑丈老爷来了,在客厅里候着呢。”

俞国振家里虽然有些勤务,但主要是由虎卫充任,其中还有女营的士兵,负责照顾方子仪等人的起居。因此在问答之间,就有些不伦不类,但如今俞家的人都已经习惯了。

姑丈老爷,指的是张秉文,他因为济`南失守的缘故,被罢职戌边,经过一番运作,打发到了钦`州,充任墩门卫的士兵。到新襄后便被俞国振奉上一顶调研员的帽子,然后让他满新襄地四处游玩,谈文论诗,体查民情。

张秉文当过主政一方的封疆大吏,自然知道为政之不易,所以他来此之后,从未对新襄的政务指手划脚,一直以来,都是悠哉游哉。反正他看得很开,俞国振富可敌国,也不在乎给他开一份研究员的薪水,就当是晚辈孝心。前段时间,他还跟着船到了会安。在会安体查了一番,特别是拉着欧洲来的商人,询问了许多欧洲之事。

结果在会安遇上了徐弘祖徐霞客,两人谈得甚为投机,便又连袂返回新襄。徐霞客如今身体还算康健,他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乘船环球航行。可这个需要得到俞国振的资助,而俞国振暂时并没有这项计划,因此只能在新襄左近转着。

“是寻你吧。”方子仪向俞国振笑道。

如果是找方子仪。出面的应该是张秉文的妻子方孟式,他全家如今都迁到新襄,三个儿子也都跟着新襄初等学堂学习实学——张秉文经过济`南之事后。觉得仕途坎坷多舛,实非传家之道,因此让三个儿子弃儒从实,改学起实学来。用他的话来说,学了实学,便是耕田,也能比旁人多收三成粮食。

“我这就去。”既是长辈,可不能慢待,俞国振并没有因为自己的实力和地位的变化而对长辈有所怠慢,飞快啜完瘦肉粥之后。他起身在被乳娘抱着的子女脸上各亲了一下,然后快步出去。

张秉文的神情有些不安,看模样,象是有什么心事。俞国振觉得有些奇怪,行完礼之后便直接问道:“姑丈可是遇着什么麻烦事情?”

“济民。我看了今天一期的《新襄晨报》。”

柳如是回到新襄,将《民生速报》交给了顾绛——这位顾先生因为原先的字“忠清”不妥,如今已改了字为“炎武”——便新办了一份报纸,名为《新襄晨报》,这份报纸并不向外发行,只在新襄、会安、新杭、昌化四地出售。其中有不少消息,关系到新襄体系下民众的生计,因此这份报的发行量竟然达到了五万份,相当于每二十个新襄体系下的百姓便会订一份此报。

“怎么,有不妥之处?”俞国振这下子明白,张秉文眼中的隐忧不是他个人的事情,恐怕和今天晨报里的新闻有关。他早晨的时候也看过了晨报,并没有发觉有何不对,便好奇地问道。…,

“我看到在吕宋的消息了,所有在吕宋的西班牙人都被处死,这消息是真的?”

“是真的,这命令是我下的。”俞国振嘴微微弯了一下:“只留有一个洋和尚,让他回西班牙去宣布我对西班牙的处罚。”

“济民,这样……是不是太过了?杀俘不祥,必干天和,此其一也;新襄向来鼓吹包容百家,以仁厚待异己,屠戮杀绝之举,怕是不利于引进西夷。”微微犹豫了一下,张秉文决定还是直说,他是一个旧式的士大夫,虽然开明,对新襄种种新奇之处也多有包容,不过有些事情,还是没有改变,比如说,直言进谏。

“姑丈说的是,不过我与姑丈对什么是天和理解有所不同,我信的天,乃是我们华夏之天,利于华夏之举,便利于天。”俞国振松了口气,微笑着答道:“李世民说对中国人与番夷一视同仁,结果呢,番夷却以安史之乱报之。故此,对待番夷我持一个态度,就是彻底消灭,不是从上将之彻底消灭,就是从精神上将之彻底消灭!”

他说此语时,带着强大的自信,新襄发展到这一步,已经不是什么阿猫阿狗能够阻止的了,就算是大明,只要他愿意,现在就可以攻入京师去——但占领永远比统治要容易,若非如此,他也用不着在新襄数地忍耐种田了。

对于这番话,张秉文无从辩驳。

当初唐太宗虽然认识到“戎狄人面兽心,一旦微不得意,必反噬为害”,但他还是得意洋洋地对人说,“自古皆贵中华贱夷狄,朕独爱之如一”,在他看来这是他宏阔的帝王度量,但结果夷狄之辈却是以屡降屡叛回报他,到了李隆基之时,更是将他前面一句忘了个干净,厚待番将,直接就引发了安史之乱,导致这个强盛富庶的大帝国走向衰弱。

“待夷狄土人,就是要同化,不遗余力,不留死角。须得敬重华夏,不可怀有二心,须得遵守华夏律令,不可有少罪宽刑之愚仁。若不接受华夏,那就灭亡,没有任何优待可讲。”俞国振又是冷笑了一声:“成祖皇帝遣三宝太监下西洋,这吕宋之类的地方。可都是他曾经经过之所,只因为做得不彻底,这些土人才敢对我们华夏族裔挥刀。”

“不过我记得济民不是大力气召揽欧罗巴的工匠学者么,这样一来……只怕很难招揽来吧?”

“姑丈只管放心,欧罗巴之人,畏威而好利,便以那个路易斯?加西亚为例。他得知我攻下吕宋,只会更高兴,因为这意味着所有的西班牙人中。唯有他才能和我们直接贸易。至于那些工匠学者,他们才不会管我是否杀了西班牙人,他们只想知道我付钱是否爽快。只会想我果然有实力保护自己的利益。”

俞国振说到这个地步,张秉文唯有摇头:“小人异于禽兽者几稀,果然先圣之言不虚也,这些番夷,便是小人啊!济民,既然你都考虑到了,那老夫也就没有什么意见了。”

“姑丈好意,国振如何不知?”俞国振笑道:“姑丈这些时日在新襄觉得如何,是否有意出山做些事情?”

张秉文连连摇头,正色劝告道:“济民。我虽是长辈,但你也不要太过客气,尤其是名爵官位,不可轻赐,那乃国之重器!”

“是。谨受教。”俞国振肃然行礼。…,

他心中其实明白,就算张秉文愿意出山做事,也不可能真正委以重任,因为张秉文身上的旧官僚习气还是太重,而且又不曾象万时华他们那样经过系统调研培训和整肃风纪,将他直接安排到高位上。只能给现在运转流畅的新襄体系添乱。不过张秉文自己也看出这一点,又以不要轻赐名爵相谏,这证明他是真心为了新襄好。

“大明绵延近三百载,有些弊端,沉疴已深,积重难返。我这些时日在新襄最大的感受之一,便是吏治清明,官员称职。山`东之事后,我已经是死过一回的人,心灰意冷,却不意你在海外做出这番事业。济民,休要坏了这来之不易的大好局面。大明将来,终究是要靠你来救的!”

说到这的时候,张秉文声音很沉痛,俞国振能够感受得到他内心的苦楚。原本他在济`南殉国,连方孟式和妾、婢都一起为为大明而死,如今虽然救了出来,可那颗心,却已经死了大半了。

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宽慰,俞国振犹豫着正要说话,突然外头一名虎卫飞快走进来:“报告!”

“嗯?有什么事?”俞国振以为又有军报,便问道。

张秉文正要起身告辞,但俞国振示意他暂留,也不避讳他。那虎卫大声道:“枕霞号已经抵达新港,刚刚得到的消息!”

如今从新港到新襄城区,最快的是骑自行车的信使,新港有什么事情,他们会第一时间骑着自行车冲到城区报告,所花费的时间,大约就是十五到二十分钟。俞国振听了这消息,脸上顿时露出喜色,笑着对张秉文道:“是伯父和密之来了!”

“什么?”张秉文愣住了。

“一直瞒着姑丈,就是要给姑丈惊喜。”俞国振哈哈大笑:“我遣枕霞号北上,就是去接伯父一家的!”

俞国振口中的伯父,自然是指方孔炤。崇祯十二年七月,他因为与杨嗣昌不和,被杨嗣昌构谄,借口他贻误军机丧师折将免职查办,人也被解送京师。方以智此时刚刚在南京准备参加乡试,闻此讯愤然放弃科举,而是随父入京。

经过大半年的折腾,如今一家子终于到了新襄,望着眼前越来越近的城镇,方孔炤捋须长长叹息了一声。

“吾儿,果然是济民离开金陵时为你留下计策?”他回头看着方以智问道。

“老大人,孩儿不敢欺瞒,当时济民便称,杨嗣昌惯于党争,必不容老大人,老大人功劳越多,他便下手得越狠。而天子因为他的缘故,也巴不得剪除有可能对他有助的人,故此老大人的巡抚之职是不能长久,甚至会有牢狱之灾。”方以智在父亲面前是毕恭毕敬的,他恭声道:“故此,为防万一,他遗一计,便是以财赎身!”(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五零五、万卷经书一羽毛(二)

所谓以财赎身,就是用方家这几年积蓄的财富,换取对方孔炤的从轻处罚。

方孔炤捻着须,又叹了口气。

俞国振说他是被连累了,但实际上方孔炤明白,哪怕没有俞国振受猜忌之事,只要杨嗣昌不垮台,他也休想逃过这一劫。

而且,为他赎身的钱财……严格来说,也是俞国振这些年为方家准备的。

首先是河珠的份额,俞国振以河珠起家,当初为了获取南京镇守司的支持,也为了得到更多的现钱,曾将河珠的份额分成十三份,有一份便作为聘礼到了方家,而方家又将之作为陪嫁送还——但俞国振还是将之记在了方家名下。方孔炤与方以智都是豁达之人,对此也就接受下来。

然后是这几年来的稿费,大明是一个文化昌盛的时代,读书人众多,故此印刷品的消费能力还是相当充足,这又是一个文化饥渴的时代,旧的印刷品质量低劣字迹模糊,在俞国振价廉物美的印刷攻势之下,根本不堪一击,因此,文人当中,可以说俞国振要捧红谁谁就能红,比如说方孔炤和方以智父子,他们如今隐约有两代文坛领袖、学术权威的声望,几乎可以同钱谦益相提并论,原本同方以智齐名的复社诸人,如今都颇有不如!这样一来,他们父子的润笔也是个不小的数目,至少不逊于家有千亩良田。

不过现在方家可谓多年积蓄完全掏空,虽然方孔炤还是认为,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但从方以智毫不犹豫放弃准备多时的科举考试。还是能看出,至少在方以智心中,大明朝廷的功名利禄,已经不是那么重要了。

“说起来我们还都是第一次来新襄,此前就听着济民吹嘘。如今可以亲眼一见了。”

“我家官人才未吹嘘。”身边的一个虎卫有些不满地道:“新襄的情形,只会比我家官人说的更好!”

“哈哈,是,是。”方孔炤阻止了方以智试图争论的举动,将他拉到一边。脸色有些沉重:“吾儿,这些虎卫,都是济民的死士,在他们面前,对济民还得尊重一些,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啊。”

“是。”方以智想到自己要与一个年轻的虎卫争论。也觉得有些无聊,笑着点头。

船靠上了码头,对于码头上的建筑,方氏父子倒不觉得新奇,因为随着水泥的推广。在金陵,他们也见到过类似钢筋混凝土结构的房屋,也听俞国振和方子仪提起,整个新襄几乎全是这般模样。但跟随他们来的其余人,却不是如此,其中陈子龙最是咋舌:“此处尽皆由水泥红砖而成。莫非便是俞济民住处?”

“这只是仓库,哪里是住处,住宅区还在里面呢。”码头上的管事笑眯眯地道:“诸位先生请稍待。若是想参观,我们也会遣人相随,已经派人通知我家官人,很快便会来迎接了。”

跟随方氏父子来的,可不只是他们的家族亲眷,方以智在金陵时就以豪爽好客著称。堂上客常满,杯中酒不空。结识的落魄文士失意儒生,听闻他千里随父南谪,个个都要跟来,比如说徐孚远、何刚等,而陈子龙来则不同,他是来接替王传胪的钦`州知州之职的,因此多少有些尴尬。

“怎敢劳动济民?”方孔炤道。…,

“老先生切莫客气,你是官人长辈,便是我们长辈。”那管事知道他的身份,又笑着道:“我家官人虽不是重虚礼,但亲亲长长,却是讲究的。说起来,那些白皮番夷,倒是真不知尊老敬长,子呼父名,孙言祖讳,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听他说起欧罗巴人的一些趣事,倒也妙语如珠,只是过了一会儿,他因为有事暂时离开,方孔炤捋须叹道:“济民手下倒是人才济济,只是这样一个管事,便见闻广博至此……吾儿,汝等于此,当谦逊才是。”

他反复教育儿子,方以智和方其义都是应是,旁边的方以智诸友,也一个个凛然。

方孔炤最担心的,就是儿子的这些轻狂之友,这些人自负文章经术,最爱的就是指点江山激昂文字,俞国振行事不羁小道,不为古训所速缚,这些人未必能够理解,若是他们不知天高地厚惹了俞国振,便是俞国振自己大度不与计较,可俞国振的手下却未必有那么好说话!

他们参观过了一遍码头,对于龙门吊、蒸汽机,都是啧啧不已。方以智的这些朋友,虽然带有年轻士子共同的浮躁,但有一点倒好,就是对于实学很是喜欢,因此没有谁会说“奇技淫巧”之类的蠢话,相反,个个都觉得这是新襄之所以了不起的关键。

有些人已经在讨论,若是金陵码头上也有这些机械,金陵港一日的吞吐会增加多少了。

“官人过来了!”

正当众人议论得兴高采烈之际,突然管事的又跑来说道,紧接着,众人便看到远处过来的自行车队。

自行车比起轨车,还是要快些,或许过些时日,当蒸汽机车取代轨车之后,这种局面才会彻底改变。俞国振停下车,他一身虎卫的军服,看上去英姿勃发,见到方孔炤后行的也是军礼,方孔炤忙还了一揖,他却侧身让开。

这让方孔炤甚为满意,原本他有些担心,俞国振如今得志,而自己是落魄来依,俞国振的态度会有所改变。

“济民,虽未入宝山,我如今已觉得不虚此行了。”方孔炤笑道。

“伯父一路辛苦,子仪和两个小的都在家里等着。”俞国振回头看了看,然后也笑了起来:“小侄急切要见着伯父与密之兄长,所以跑得快了些,姑丈还在后头,马上就会到!”

“你们年轻人去说话去。老夫在此饮茶就是。”方孔炤见两个儿子在旁边目光闪烁,便笑着将俞国振打发走。

“济民哥哥,你只想见父亲和密之兄长,就不想见我这个兄弟?”

方其义抢在兄长之前说话,俞国振看着他如今也已经是大小伙儿。便狠狠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说想不想见,我给你留的作业,你都做完没有?为何许久没有收到你的信,不见你报告学业情形了?”

因为受着方以智和俞国振的双重熏陶,方其义对于实学也是极为痴迷。而方家也不指望他走科举仕途,有意培养他这方面的才华。方其义家学渊源,聪明更在方以智之上,故此对于物理学极感兴趣。他胆子还大,许多别人不敢做的事情,他都敢做。听得俞国振这番问话,方以智笑道:“他哪里敢写信。上回他放个风筝到天上去,结果将天上的雷引了下来,将半边山和一间房子都烧掉——他还说这是验证你所言,天上之电究竟是怎么回事!”…,

俞国振一拍自己的额头,脸上露出惊悚之色:“我可没有教他这个。只是上回他问起为何皮毛磨擦之后能吸起羽毛,偶尔提过那是电的缘故……好你个方直之,你这可是自己犯错,却推到我头上!”

“呵呵,你是兄长,不给我这当弟弟的挡灾还算什么兄长?”方其义嘻嘻笑道:“别的东西烧了没事。烧掉的可是老大人这些年藏的万卷经书,老大人可是大怒,但得知是验证兄长你的说法。你知道他老人家是怎么说的么?”

“怎么说的?”

“引得好,引得好,万卷经书,原本不如一羽可证大道。”

方孔炤的豁达,倒是让俞国振刮目相看,不过想想也是。方孔炤精研《易经》,对于阴阳参化万物本源。原是极感兴趣的,这些年来也受着俞国振的影响,看了不少实学的书,并且想着用圣人之言来诠注实学之道,用实学之道来印证圣人之言,当然不会太在意这些。

“济民兄长,我有句话说在前头,我要去你们的研究所看看,你不是说那里有不少你的得意门生么,我也要去!”方其义又道,他眼中闪烁着灼热的光芒。

他自幼便敬佩兄长方以智,后来认识了俞国振后,又开始敬佩俞国振,因为有方以智这样光彩夺目的兄长缘故,他身上没有光大门楣振兴家业的负担,反而能将全部精力都投入到实学当中来。其中的种种奥妙,让好奇心极重的他难以自拔,此次南下途中,早就计划着来这里后要做什么了。

“放心,等你们安顿好了,便带你去研究所,不过话说在前头,到了那里,可不许胡乱来,特别要注意安全,象从天上引雷电之事,一切要有万全之备,才能来做。”

俞国振在得知方其义已经开始研究天上的雷电,心中真可谓狂喜,在蒸汽机之后,他要研究的便是电力,事实上一些基本的东西,在新襄的技术储备中已经有了,比如说用硫酸和锌、铜制造的电池。但俞国振自己每天的事务繁杂,他只能指出一个研究方向,具体研究员则还欠缺,方其义若是对这方面有兴趣,正好可以组建一个电学研究室。

俞国振知道,电机若是能成,对于水力丰富的新襄体系来说,会有什么意义。而且,有了电,新襄的工业生产又能向上进入一个新的台阶,能生产出更多战略物资,别的不说,有了电分解氢就容易得多,用氢制气艇,比起现在的热气艇可是要好用,而且有了电,就有了铝,将铝卖到欧洲去,可是价等白银!

就在这个时候,陈子龙插言道:“济民,听直之说,你认为经书万卷,不过羽毛一团,这是何道理?”

(抱歉,因为装修的事情,又更晚了,装修真烦人,泥工让我买蹲坑便池,结果买来的不合用,又要退,事先没说清楚多厚的,郁闷……)

五零七、万卷经书一羽毛(三)

经书万卷不过羽毛一团,是俞国振在介绍伽利略两个铁球同时落地时的一句戏言,他说的是在没有空气阻力的情形之下,万卷经书与一团羽毛同时同高落下,最终必然同时落地。

此时伽利略尚未死,被宗教裁判所软禁,唯一能照顾他生活的小女儿又已先他而逝。对于这样的科学家,俞国振并没有因为他是外国人而轻视,相反,他心怀敬重,也正是因此,他才会大力宣扬伽利略的理论。听得陈子龙的话,他正色道:“卧子兄,我是听闻欧罗巴有位名为伽利略之贤哲,证明了一大一小两个铁球同高相落,必定同时落地,进而推断万卷经书与一团羽毛落下也应同速——自然,在我们实学眼中,经书里圣贤之道,羽毛里也有自然之道。”

这一句话让陈子龙眼中现出怒色,这可是将羽毛抬到了经书之上,很明显,自然之道要比圣贤之道高出一筹!

不过想到自己此来任务,陈子龙压住怒火,深吸了口气,然后道:“济民,我要和你单独谈谈。”

俞国振与陈子龙的关系一向是不错的,也知道此人坦诚率直,不象张溥那么多阴谋。因此笑道:“我早听说了,卧子将为钦`州知州,正盼着你来呢。”

王传胪在钦`州知州位置上已经干满了三年,现在都到了第二任,原本以为至少还可以将这第二任做完。哪知道中途朝廷会换人。换来本在广`东惠州任职的陈子龙。俞国振知道,这肯定是崇祯的手腕,他通过某种途径得知王传胪已经成为了俞国振一党,便借口升王传胪之职,想将他调回南`京任个清贵闲职。

不过陈子龙未到之前,各种东西都未曾交接,因此王传胪尚未离开。有关他的去向,俞国振也很关注,可是王传胪与别人不同,他也不好直接过问。

陈子龙向方家兄弟颔首:“密子。直之,先借济民一用。”

他将俞国振拉到一边,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掏出了一封信。交在俞国振手中。

俞国振看了看这信封,却是周延儒寄给陈子龙的。他虽然好奇,却没有拆,而是将信交还到了陈子龙手中。

“周阁老说了,天子觉得王公这个知州做得好,有意升职,想要另外务色一人为钦`州知州,周阁老举荐了愚兄我。”见俞国振不肯看他的私信,陈子龙只能自己将信中的事情说出来:“周阁老说,王公知州做得太好了。我这继任者想要做好不易。”

俞国振微微笑了起来。

周延儒是张溥一力推回首辅宝座的,这一年来他左支右撑,倒是把大明的千疮百孔遮掩了不少。他既是张溥一手扶起,张溥虽死,可是与东林、复社的关系却未断,特别是陈子龙,更是张溥死后复社领袖之一,吴昌时虽然上窜下跳,论影响比起陈子龙却还差了点。

但是举荐陈子龙为钦`州知州,特别是还专门写信指点陈子龙“为官之道”。这就是在向俞国振示好。陈子龙明白这一点,俞国振也明白这一点,恐怕就是崇祯不明白这一点。

“济民,你说实话,我们多年的交情了。我这个钦`州知州能不能当?”陈子龙盯紧了俞国振的眼睛。

俞国振沉吟了一会儿,陈子龙的坦率。让他很有好感,因此他不愿意欺瞒,便开口道:“卧子兄,若你能看得惯新襄,那便当得好知州,若你看不惯,或者要生什么事端,实话实说,咱们的朋友就做不成了。”…,

“你是视钦`州为己物?”陈子龙眼中闪过一丝怒色。

“非也,是钦`州百姓视钦`州为己物。”俞国振目光同样变冷:“你上任之前,进过京,天子有何交待?”

俞国振很清楚崇祯任命陈子龙的原因,新襄的出现,使得整个钦`州成为富庶繁华之地。原本钦`州的人口不过区区万余,但在短短的几年时间里,这个数字增加了二十余倍,钦`州治下的人口,现在不下二十万!其中新襄城有近十万人口,住在钦`州城中的又有四五万人。除了常住人口之外,还有大量的流动人口,往来的商旅不绝。这给钦`州带来了大量的财富,崇祯十二年时,钦`州上缴国库的商税,高达五千七百两,而在王传胪之前,只是可怜的二百两!

自从对俞国振有了猜忌之心,崇祯很是花了一番心思在调查俞国振的家底上,当得知新襄的富庶之后,他便动了心思:国库内库,都需要钱,俞国振这么能赚,理当多为国尽力!

故此,俞国振判断,陈子龙被任命为钦`州知州前面圣陛辞,崇祯必然有所交待。

果然,他这样一问,陈子龙默然不语。

“天子富有四海,却觊觎臣民的家财,让你这个原本该安抚臣民的地方官转职为收税的苛吏,卧子,你不觉得很有些不适么?”

俞国振收起了咄咄逼人的目光,却调侃起陈子龙来,陈子龙无言以对,唯有长叹。

“卧子,我不会让你难做,但你当真莫要干涉钦`州事务,这样说可能对你这个知州有些不敬,但无为而治,正合你所学之道。”俞国振又道:“天子现在是捡软柿子捏,朝廷里富可敌国的高官大员绝对不少,周阁老虽是穷,别的阁老家里哪个不是连阡接陌?便是东林、复社的诸君子,家财万贯者,有几个没有占国家的便宜?”

“若是济民你,会如何去做?”

“第一便是废儒生特权,秀才不纳粮,举人可荫户,这种特权必须废除。”俞国振毫不犹豫地道:“读书人原本就头脑灵活,比起百姓有更多的发家致富门路,结果却不必交纳赋税,此为滑天下之大稽之事!”

陈子龙额头青筋都冒了出来,这可是与天下读书人为敌的事情,他觉得自己身为俞国振的朋友,不能不劝解。

“济民,你这是在与天下斯文为敌,若你真这么想,那你就危险了!”

他拉着俞国振的胳膊,唉声叹气地道:“朝廷优容读书种子,故此天下读书人人心向着朝廷,你这番话和我说无妨,传到外边去,便是逼得天下的读书人都上奏弹劾你啊!”

“所以呢,对于朝廷来说,这是无解之题啊,哈哈,卧子,我给你透个底,过会儿你可以瞧着一些道路,那都是我用新襄的税收收的,而在新襄,缴税最多的便是我。”俞国振得意地道:“我每年收入的百分之四十五,会充为税收,缴纳公库,用于新襄之建设。”

陈子龙倒吸了口冷气。

他是熟悉俞国振的,俞国振既然这样说,那就一定是真的,而且这里面透露出来的意思很明显,就连俞国振这新襄体系下地位最高者都需要向公库缴税,那么别人毫无例外都是一样!

“这些税钱便转化成了道路、学堂、码头,转化成了虎卫身上的装备和粮饷。”俞国振笑吟吟地又道:“卧子,崇祯十二年,我缴纳的个人收入所得税,若是折算成银两,约是四百一十万两。”…,

这个数字让陈子龙再度毛骨悚然,按照方才俞国振说的比例,这四百一十万两只是他在崇祯十二年的百分之四十五的收入罢了,那么他一年收入,岂不是接近一千万两!

这是难免的事情,如今新襄绝大多数产业都是俞国振的,俞国振一人的收入,几乎就相当于新襄百分之九十左右的收入。而且俞国振在这里还打了埋伏,实际上,他除去承担个人收入所得税外,按照新襄的制度,他所开办并正式注册的工坊、商铺,还要缴获营业税、增值税等税种,因此,去年整个新襄的税收收入,实际上约是一千二百万两左右。

“若是我将这笔钱交给朝廷,你觉得朝廷会如何反应?”俞国振看到陈子龙欲言又止,便笑着把他心中想说的话说出来:“去年我通过各种渠道,缴纳给朝廷的钱财总数,约是六十万两,这其中有一半左右,被各级官吏‘漂没’,其中自称清流者做这种事倒是轻车熟路,另外一半,要么变成了官俸,要么就进了皇亲国戚和太监的腰包,真正到了天子手中的,只有十余万两。”

说到这里,俞国振毫不掩饰自己对崇祯的同情和轻蔑:“天子以为万事尽在掌握之中,实际上,却被无形的网套着,根本逃不出来。我就是给他一千万两银子,他能见到其中一二十万两就不错了,故此他自登基即位以来,连件新衣裳都未添置,还是太监们瞧不过意,一起凑钱给他制了新衣。”

“当今天子之节俭,自古罕见,故此我们才要忠于天子……”

俞国振直接打断了他的话:“卧子,这些话就不用说了,我所忠者,唯有华夏。”

此语一出,几乎就是将俞国振不臣之心毫不掩饰地露了出来,陈子龙瞪着他好一会儿,然后松开抓着他胳膊的手。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俞国振又说了一句话。

“济民,我辩不过你,我如今心中很乱,待我静下来想想,再来寻你说话……”这句话将陈子龙到嘴的决裂之语堵了回去,他忠于大明,忠于崇祯,但俞国振将孟子之语翻出来,他就不得不思考,究竟是崇祯天子重要,还是整个华夏的社稷重要了。(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五零八、万卷经书一羽毛(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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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其义非常喜欢新襄,在这里,他感觉到一种在桐城老家或者在留都金陵,都未曾感受过的轻松自在。(鼎天小说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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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闲适意的生活,志趣相投思维活泼的年轻人,还有只有新襄研究所里才有的各种奇妙设备与试验设想。比如说,他才到这里一个月,便已经将俞国振布置的有关电学研究试验,做到了电磁感应这一步上。

当然,现在方其义还只是做到了这个试验,真正想要彻底弄明白其原理,还需要大量时间的研究、积累,在这方面,俞国振还是能够给他一些帮助的,毕竟这在后世,也只是初中的物理学内容罢了。

与方其义沉迷于电学研究不同,方以智则对盗泉子等人正在进行的文献编辑极感兴趣,为了编辑一系列的大百科全书,盗泉子等人搜集了大量的典籍,而这么多的书,直接让方以智沉迷于其中难以自拔。

特别是癸泉子,对于实学研究甚深,特别是化学方面,给予方以智颇多启发。而盗泉子,对于方以智兄弟这样的翩翩美少年也是愿意亲近,只是他看二人的目光多少有些怪异。

方孔炤倒是很认真地四处走四处看,有先来此的张秉文陪着,两位长辈在一起,用不着俞国振多陪,这让俞国振可以花费更多的精力处理庶务。

但四处转悠了一个月之后,方孔炤终于来找俞国振了。

“伯父这些时日觉得可好。新襄风物,多不类于大明,伯父还习惯吧?”

俞国振对他仍然是很尊重很客气,这是让方孔炤甚为满意的地方。他捋须道:“有一件事情。我不知济民是不是已经知晓,我们来时,在上海泊船。发生了一件事。”

俞国振有些好奇,方孔炤慎重其事地说的。当然不会是什么小事情。

“当时上海一个寡妇吊死在卖新襄布的布店门口了。”方孔炤看了俞国振一眼:“此事太小,你可能不知,我当时听人说起,倒是有意打听了一下。”

方孔炤的眼光,比起张秉文又高过一筹,他说起这件事时,声音多少有些深沉:“我原本不知道,那寡妇为何会吊死在布店门口。后来才知道,她守寡十年,家中婆婆年老昏悖,只靠她日夜织布维持生计。但是因为来自新襄的布匹冲击,她的售布收入,已经不足以维持生计,到后来甚至连买棉花的钱都赚不回来,家中困顿日益。最终便只能自寻短见。”

说到此处时,方孔炤眼中显出不忍之色,然后,他叹息道:“济民,济民。原本我以为这是一个偶然事情,但到了新襄,看到你的工厂之中,流水一般产出产品,便知道这些产品的价格将变得极低,如今冲击的还只是上海之类沿海沿江之地,再过些时日,只怕大明每一个角落,都要充斥这些物品,到时因之断绝生计来源的,不知凡几!济民,这个问题,你有没有解决之道?”

俞国振微微抿了一下嘴。

“伯父,害死那寡妇的,不是我们新襄之布,而是朝廷。”他想了想,然后道:“若是在新襄,那寡妇绝不会死,她会被招募入工厂之中,凭借着心灵手巧养活自己——不对,说她是被朝廷害死的,还有些冤枉,害死她的乃是食古不化的礼教。即使朝廷在上海开办工厂,招募女工,只怕象她这样的也不会去抛头露面。”…,

听得俞国振指责礼教,原本方孔炤很有些不以为然的,但又听了俞国振的理由,他就肃容称是了。

“故此,礼教之数,有些是要遵守,如华夷之辨。有些后人附会的则需要破弃,如裹小脚、女子无才便是德。‘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原是对士人君子所提出的要求,但如今某些士人君子不以勾通外国、敌国为耻,反要逼得妇人女子活活饿死,是为大伪无德之辈!”

俞国振很巧妙地将矛头指向了士林中的伪君子假道学身上,方孔炤苦笑了起来。等俞国振说完,他才道:“济民,大道理且不说,也不追根溯源,如今确实是新襄的物产冲击了百姓生计,你总得替他们做些什么,人心向背,至关重要,若是被人借起此事生事,你难以自辩,恐怕对新襄声望,会是一个极大的打击!”

俞国振抿紧了嘴,这确实是一个大麻烦。方孔炤能看到的,别人也能看出来,新襄物产百分之七十以上的市场,是在大明内部,每年直接间接售入大明的货物价值总量,不下于两千万两白银,同样从大明收购的原材料等产品,价值总量也不下于一千五百万两,若真被人别人借此生事,而新襄此刻对美洲的出口已经因为和西班牙人的战争受影响,在可预见的将来,对欧洲的出口也会大受影响。

说白了,还是新襄自身的市场狭窄造成的。

“唯一的办法,就是加大人口流入,调整产业结构。”俞国振想了想,然后回答。

这话仍然是避实就虚,方孔炤也不深究,只是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而是将话题岔到了别的地方。

新襄造成的产业冲击是难免的,对俞国振来说,或许这种冲击更猛烈些为好——那些破产的农民、城市小生产者,不可能远隔万水千山来找他的麻烦,他们要生存,还是得将目标指向大明朝廷。换言之,俞国振间接为大明朝廷掘了一个坑。

见完方孔炤,紧接着来求见的是王传胪。

一个月的时间,已经足够他与陈子龙完成交接,不过他未曾急着离开钦`州,陈子龙也没有催促。俞国振知道,他是在做艰难地选择,到这个时候,才算是下定了决心。

“南海伯,我是到你这来讨口饭吃了。”

一见着俞国振,王传胪便毫无形象地开口,俞国振与他也是惯熟,知道他不拘俗礼,笑着道:“既是如此,那我就吩咐厨房里准备些好菜,算是为你高升饯行。”

王传胪顿时恼了:“我下定这决心容易么,你还来耍我!”

“哈哈不是你自己说来讨口饭吃嘛。”

“我要的可是长期饭碗,你以为一顿就足了。”王传胪白了他一眼:“哪个研究所,给我个位置吧,要不我去电力研究所,给方直之打下手?”

“方直之可不敢用你当下手。”俞国振笑着摆手。

王传胪一心就是搞实学研究,单论实学综合方面的造诣,在俞国振认识的人里,他可以排在宋应星、蒋佑中之后,位于第三位。对于半道出家靠着看俞国振的一些笔记学习的他来说,这是非常了不起的了。本来俞国振也有意请他主持电力试验室的事情,但一直以来,他这个钦`州知州官位对新襄很是重要,因此便搁置下来。

现在他旧事重提,俞国振想了想:“王兄,暂时还不能……我需要有人替我管理基隆民政,此事极为重大,我有意请王兄任基隆总督,主持基隆政务,王兄觉得如何?”…,

王传胪顿时坐正了身躯。

与俞国振关系如此密切,他当然知道基隆指的是哪里,台湾岛北部的那座良港,俞国振嫌“鸡笼”这个名字不好听,因此改称为“基隆”。

俞国振夺取基隆、马尼拉,都已经有两个多月了,胡静水已经被任命为吕宋总督,同时以俞大海为南海第一舰队司令,驻守吕宋城——也就是原马尼拉城,以孟广仁为吕宋城防司令,驻扎有三千虎卫,相当于半个旅,但给予整个旅的编制,只待新兵训练成后进行补充。但是基隆总督的职务却迟迟没有定下人选,俞国振最初时是倾向于自己的叔父俞宜轩,但俞宜轩眼见家族兴旺,自觉自己才器有限,怕会误了俞国振的大事,坚辞了此事,如今悠哉游哉地在新襄当着五老爷,又在盗泉子主持的文献编撰上挂了一个名。

所以,俞国振正为基隆总督一事头疼。

王传胪的能力没有问题,这些年来钦`州发展得也同样很快,而且他以极为巧妙的手段,将旧的钦`州官场与新襄的体系相对接,既不令那些胥吏佐员嫉恨生事,也约束住他们使之不敢胡乱伸手。原本破旧狭小的钦`州城,也被王传胪整修了一番,虽然还不象新襄那样充满新气像,却也有模有样。而且他在新襄体系中也颇有声望,不少新襄体系中的人,都视之为自己人,所以即使将他提为基隆总督,也不会有人说他是幸进。

王传胪自己也明白这一点,算来算去,俞国振身边,还真只有他最适合这个位置。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道:“多少年?”

“这个……到有人可以取代你为止吧,到那时,我专设一个实学研究院,给你调集精兵强将,把这些年担搁的全补回来,如何?”

“便如此吧。”王传胪又沉吟了许久,然后无可奈何地道。

“如此便有劳了。”

“基隆如今最迫切的是什么事情?”王传胪既然答应了,便进入状态,询问起俞国振具体的战略来。

“移民,建城,开矿。”俞国振道:“还有,在基隆建成之后,其治下辖区将包括琉球和整个台湾。”

“整个台湾?”王传胪一惊:“如此不就是要与郑家和荷兰人开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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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零九、海东暗钩织罗网(一)

崇祯十三年在南海发生了两件重大的事情,使得南海和整个东南半岛局势发生了极大的变化。

首先便是向来困守于大陆之上的明国出了俞国振这样的一个妖孽,至少在郑芝龙的眼中看来,生在内陆而非海边的俞国振就是一个妖孽,他竟然出兵与西班牙人是行两场大战,先是攻占基隆,然后攻克吕宋,将西班牙人在南海的势力拔除殆尽。

其次便是荷兰人聚集大军围攻麻六甲,迫使葡萄牙人交出了这个咽喉要道。当初葡萄牙人病急乱投医,还造谣说荷兰人是要对付会安,想将俞国振卷入这场欧洲殖民者内部的冲突中来。

这两件事情,使得西班牙的势力与葡萄牙的势力在南海变得微不足道,甚至还比不上刚刚伸来触手的英国人和法国人。但对这两件事感受最深、压力最大的,还是郑芝龙本人。

“大哥,事情真到这一地步?”

“老三,我也不想这样,这都是俞某人逼的!”

在郑家当中,郑芝凤是主张与俞国振谈判来解决问题的,他不只一次与俞国振打交道,亲眼见着俞国振的势力是如何从陆上发展到海上的,比起郑芝龙,他对俞国振的才能更有切身的体会。

但郑芝龙说他是被俞国振“逼”的,自有他的道理。

在崇祯八年,刘香老死了之后,整个东海海面上,郑家就是头号老大。便是西班牙人、荷兰人,都要给郑家面子,他们的商船,同样要挂郑家的旗号,才能安全行驶于前往倭国的航道上。

这旗帜可不是白挂的,一面旗,就是两千两白银!

不仅如此。郑家还亲自上阵,经营海贸,从倭国到东南诸岛。都有郑家的商船在活跃。每年郑家的收入,都是在数百万两左右,单论经济实力。其实比起崇祯十年以前的俞国振还要强大!

但当前后两批近三十万移民到了新襄体系之下后,事情就发生变化了,俞国振有了充足的兵力来源,打造了一支舰队,这些倒在其次,关键是俞国振将自己赚取的利润用来推进新襄的工业化,生产出大量的工业产品。郑家则将利润用于建庄园豪宅,广置田亩多蓄奴仆。直到现在,郑芝龙仍然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就是俞国振,被封为南海伯后也不是跑回了襄安一趟么,若不是献贼等流寇多次焚毁他在襄安的宅院,只怕这个时候襄安仍留着他俞家的祖宅呢。

这就是郑芝龙与俞国振的最大区别,郑芝龙意识到海贸能带来巨大的利益。却只满足于此,故此他最大的成就也就是一个中间商罢了。指望着倒买倒卖便能有稳固根基的,就如同后世某些人以为金融业就是财富之源一样,当巨大的风波冲击到时,顿时会烟消云散。

实业永远是王道,这就是俞国振对于产业的认知。

郑芝凤犹豫了好一会儿。又劝道:“大哥,南海伯这人我打过交道,还算好说话,或许……我再去见他,和他谈谈?”

“老三,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这事你就不要参与,找个由头,你先去京师,留着你与俞某人的这份人情在,就算……就算我此策出了什么意外,总有个回头的余地。”

他此语一出,郑芝凤还没有说话,旁边的郑森忍不住了:“父亲,这样不好,咱们做的是大事,就休想两边下注,既然决定与俞国振为敌,就要集中全力,三叔乃是父亲左膀右臂,这个时候,如何能离开!”

…,

“长辈说话,哪轮得着你插嘴!”郑芝龙喝斥了一声:“不唯你三叔,你也去京城!”

郑芝凤听得这里,心中明白,自己兄长的主意已经拿定,怕是不肯回头了。而且看他说的这么迫切,事情只怕已经迫在眉睫!

“兄长是不是已经动手了?”他忍不住问道。

郑芝龙摇头笑道:“休要问那么多,你们回去准备准备,去京师吧。”

郑芝凤深深望了他一眼,然后便离开了。无论如何,他都是郑家的人,郑家的利益,始终是高于一切的。他如此,郑森同样如此想。

见弟弟儿子都退下,郑芝龙闭上眼休息了会儿,然后轻轻笑了一声。

他动手动得比郑芝凤想象得还要早,只是事情隐密,郑芝凤人一直在京师,故此并不知情,直到最近回来,才得到消息。当初罗九河派人来质问郑芝凤,勾结倭国德川幕府之事,确有其事!

岛原之乱发生初,德川幕府便大为惶恐,要知道天草四郎时贞另一个身份,乃是小西行长家臣的儿子,甚至有个传闻,他是小西行长次子之子!

对于德川幕府来说,最大的梦魇恐怕就是秀吉猴子的部下们为故主复仇了。而且,平户处于九州岛的北端,是压制南面野心勃勃的岛津家的重要前线,德川幕府只要还有半点脑子,就不会容忍天草四郎。

可惜,先后两次组织的跨海征伐,都在新襄渔政局海军的干预之下被破坏了。幕府的水军几乎丧失殆尽,不仅无法再组织大规模地跨海征讨,相反,倒是天草四郎的水军不停骚扰起本州岛沿岸,特别是“中国”地区与濑户内海沿岸。天草四郎不停毁坏城池农田,掠夺人口,让德川幕府极是难受。

而且由于德川的控制力减弱,那些强藩便开始不安分守己了,典型的代表便是最南的岛津家。

另外,德川幕府还得到了一个让他们觉得更为恐慌的消息,新襄有意扶持长守我家的遗孽、现在改名为秦盛亲的攻夺四国岛,进而窥取整个倭国!

因此,郑家来使之后,即使两者此前有些矛盾,但德川幕府还是与郑家一拍即合,双方约定,共同出手,对付俞国振。

只不过郑芝龙自觉把握还不是很足,因此还要联络荷兰人。

时为荷兰驻台湾总督的,乃是安冬尼?范?迪门,他早就觊觎西班牙人在台湾北部的地盘,也想着乘西班牙人收缩防御之机夺取整个台湾,进而威胁吕宋。结果他还没有来得及动手,俞国振便抢了先,不仅夺了台湾,还占据整个吕宋,将西班牙人几乎彻底赶离了南海。

“施将军,我已经得到了巴达维亚总督额下的授权,与你进行进一步地谈判。”就在郑芝龙打发自己的弟弟和儿子进京师的同时,台湾岛上的热兰遮城,迪门召来施福,郑重地说道:“我们同意组成一个联盟,共同对付南海伯,但是,这需要看郑家的诚意。”

“此前我家将军便已经摆出了条件,南洋诸岛,由你们自取,大明之地,则由我家将军禀报朝廷之后处置,另外,自此往后,我家将军之船,经过满剌加时,你们所取赋税,便与欧罗巴诸国一般。”施福很有些傲气地说道。

“这个条件太过苛刻,而且,条件里没有说大员岛的处置,你们在大员岛迁移的明国人太多,已经影响到我们两家的关系。”

“大员岛原是我大明国土,此事断无争议。”施福冷笑:“南海伯能攻下鸡笼,便能攻下你这热兰遮,总督老爷,你先得弄清楚,我家将军与南海伯同殿为臣,若是郑家与南海伯联手攻取,你守得住?”

…,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施福跟随郑芝龙久了,自然知道,对于这些欧夷,拐弯抹角委婉说话,他们反而会当你是软弱,唯有顶过去,对方才会嘤咛一声欲拒还迎。

“我明白你的意思,既然这样……新杭必须归我们,另外,大员岛的东面,必须归属于我们,否则,我们无法和公司交差。”

荷兰东印度公司负责总个远东地区的殖民地,无论是巴达维亚总督,还是热兰遮总督,都是东印度公司任命。迪门此语说出之后,双方等于就是达成了协议,又讨论了一些具体细节,施福便得意洋洋地离去了。

“阁下,真的就这样将公司的利益让给这些野蛮人?”施福离开之后,副官在迪门身后问道:“以我们的实力,完全可以独力与那位明国的伯爵抗衡。”

“不,不,巴斯藤,你说的虽然有道理,却考虑得并不周全,你要知道,现在对于公司来说,是一个难得的机会,独霸整个东南亚的机会!”迪门眼中闪着阴冷的光:“明国南海伯他现在看起来实力在整个东南亚最强,但实际上他的战线拉得太长了,从朝鲜、日本,到大员岛,到中南半岛,再到菲律宾……他太贪心了,如果他再埋头发展十年,东南亚就再没有我们插手的余地了。至于现在让给尼古拉一官的这一点点利益,那算得了什么,协议就是用来撕毁的,铲除公司最大的敌人之后,就轮到尼古拉一官了!”

“阁下,我听说南海伯有几万士兵,为什么我们不尝试与他合作,或许……我们能通过谈判得到我们想要的东西?”

“巴斯藤,看起来你不熟悉这位明国的贵族,可不要用我们看待那些愚蠢的明国官员的眼光看他,也是一个铁腕冷血的人物,而且他的眼光比明国绝大多数官僚都看得远。在他身上,谈判绝对占不到便宜,这句话不是我说的,而是巴达维亚的总督阁下在信中说的。总督阁下见到了马尼拉城中唯一的幸存者,幸运的胡安神甫,上帝保佑他能活着回到西班牙,那傲慢自大的西班牙人听到这个坏消息!”

说到这里,迪门愉快地笑了起来。(未完待续)RQ

五一零、海东暗钩织罗网(二)



宋献策迈着小碎步,紧紧皱着眉,飞快地穿过走廊,来到俞国振的办公室门前,一进门,便看到华悠之坐在那儿,见他来了,这个少年起身行礼:“宋参谋,。”

“悠之,气色不错啊,看来主公心情也挺好?”

虽然心中焦急,但是宋献策还是和这个十八岁的少年打了声招呼。

华悠之恭敬地回道:“谢宋参谋关注,主公正等着,他早就吩咐过了,宋先生一来,便请进去。”

这个华悠之才十八岁,乃是新襄初等学堂八百余名毕业生中排名前十之一,但单以成绩成论,他在前十位中吊车尾,正好是在第十位上。不过,因为他在初等学堂时期的学生活动中展现出来的能力,他在毕业之后被调到了新建立的南海伯秘书府担任秘书,帮助俞国振处理日常文书事宜,将章篪从这些事务中解放出来。

而章篪则被任命为秘书长,同时兼任新襄市长之职。很明显,俞国振在为下一步领土拓展做准备,那种可能要面对敌人袭击的领土,将由武人出身的虎卫为总督,而单纯的后方,只需要处置民政事务的,便可以让章篪这样经过锻炼和考验的文人充任。

章篪自己也知道这一点,因此对华悠之的培养可谓不遗余力,而华悠之也是争气,才短短的半个月时间,便已经将大多数事务接了过去。

与此同时,华悠之的另一个身份是虎卫预备役。每个月都有三天,要去接受如同虎卫一样的军事训练。

这也是新襄新的规矩,新襄体系下人口虽然迅速增加,即使张秉文与方孔炤两人先后去职,现在平均每个月通过各种渠道来投奔新襄的民众人口,也超过一万,一年仍然有十余万外来新增人口。但是。新襄的总兵力仍然不足,目前也只是三万九千人。而且虎卫精锐长期在外驻扎,为了弥补这个缺憾。在新襄与会安、新杭三地,凡是适龄之人,都需要加入预备役。每月进行三天的军事训练。

宋献策这个矮子,心里却明镜一般雪亮,知道从某种意义上说,华悠之这样的人,乃是俞国振在培养的心腹,他虽然傲慢,却不敢在华悠之面前太过拿大,阎王好见,小鬼难缠,便是这个道理,。

见华悠之为他开门。宋献策快步向里,出现在俞国振办公室的门口。

俞国振的办公室除了他的桌子、一墙的书籍之外,还有个小型会议室,如今会议室中,已经坐着七八个人。宋献策环视了一眼。心中微微一凛,除了章篪、茅元仪之外,罗九河、田伯光、顾家明等武职也都到了,特别是顾家明,他原本去了昌化,这个时候来。显然是得了俞国振的紧急通知。

“宋先生也到了,现在就只差二柱了。”俞国振笑着颔首,指了指空着的一把椅子:“坐吧,咱们等一下二柱。”

没有多久,高二柱脸上挂着阴柔的笑,出现在宋献策的视线中。

整个新襄,若说谁是宋献策最不愿意见到的,非高二柱莫属。此人过于阴柔,与他那刚烈的兄长高大柱几乎成了鲜明对比。高大柱如今已经转到了预备役,为新襄预备役总长,算是脱离了虎卫的第一线,而且自从在湖广之战中受伤之后,他的身体一直不是太好,始终在调养,象今天的会议,他没有出现。

高二柱坐下之后,俞国振双手撑着桌子,咳了一声:“今日开会,是请大伙讨论一下,我们在今后三年军略上当如何发展的问题。”…,

“在诸位发言之前,先让二柱说一说最新的情报吧。”俞国振又道。

高二柱站起身,将手中摊开的笔记合了起来。事实上,他那份笔记中一个字都没有,他在从事情报工作之后,对于任何留在纸面上的东西都怀疑会泄密,因此,所有重要的资料,他全部将之背了下来。

“一个月前,郑芝龙手下的心腹大将曾德,到了倭国,根据我在倭国的情侦人员报告,曾德见了倭国幕府将军德川家光,双方达成了秘密协议。”高二柱目光还是阴柔,他脸上甚至微微带着些笑意:“协议的内容,我这里有一份,极为繁杂,我就不多说了,只将一些与我们新襄有关的部分说与诸位听听,。”

“第一,倭国以开放市场为代价,换取郑家支持攻击岛原的天草四郎时贞。”

听得这句,众人脸上都浮出冷笑,天草四郎时贞乃是新襄一手扶植起来的,郑家绝对知道此事,他们却敢与倭国德川幕府达成这种协议,分明是暗中向新襄使绊子。

“第二,倭国允许荷兰人在平户经商,换取荷兰人支援镇压天草四郎时贞。”

这第二个条件本身没有什么,可是郑芝龙的手下竟然代表荷兰人去达成协议,背后透露出的内容,却是值得深思的。

“果然,郑家与荷兰人勾结在一起了。”众人心中暗道。

“第三,倭国德川幕府,将发动对岛原的新的征战,举全国之力,集十五万兵,准备一场大战。”

十五万兵!

这个数字让几位文职微微动容,倒是虎卫出身的武职,仍然面不改色。

倭国兵士凶残,众所周知,事实上倭乱的记忆,尚未从大明退去,至今沿海武职中,有不少“备倭大使”。

但在新襄虎卫面前,倭国的兵将,也只是土鸡瓦狗,十五万看似多,那又怎样,难道还比多尔衮的十五万建虏更凶残么?

“我们得知的,就是这三项,我的人又用了些法子,知道了倭国德川幕府动手的时间,应该就是今年的五月中旬,赶在台风来临之时。”

众人凝神而听,对于高二柱的手段,他们都暗暗钦佩,这些情报应该都是极隐蔽的,可是高二柱就是将它们探了出来。

有些人甚至想到了一个词:锦衣卫,。

但这个词只是一闪而过,高二柱曾经试探着向新襄内部伸手,结果被俞国振冷落了一段时间,而且在新襄也成立了一个由断了一只胳膊的老虎卫余汉文掌控的“检查司”,这让高二柱只能将全部注意力用在对外上。

“另外,我这里还有一份郑芝龙让其弟郑芝凤带给高起潜的秘信副本。”高二柱又道。

他说到这个时,脸上露出一丝冷笑:“高起潜身边的小太监,将这副本卖了两份,一份给了王承恩,另一份则卖给了我们。”

曹化淳已经去职回乡,如今掌着锦衣卫的,是王承恩。他与新襄的关系一般,就个人而言,他对于崇祯是极度忠诚的,因此,他完全以崇祯的好恶为评价新襄的标准。

“郑芝龙密信中说愿献银百万两,其中一半归高起潜,另一半给皇帝。在信中,他哭诉说南海伯对其多有凌迫之举,求高起潜相助。他还说官人有不臣之心,私自招募流亡。”

“这厮倒是狠。”俞国振是看过报告的,但在心里还是暗暗赞了一句。…,

“高起潜密奏崇祯,也说新襄尾大不调,倒是没有说官人图谋不轨,而是说要保全功臣,君臣善始善终,须得略作限制,建议下令各地方官限制往新襄移民。另外朝中有些大臣,主要是苗胙土、张煊、卫周胤卫周祚兄弟,上书言新襄海货与民争利,建议限制新襄海货输入,除去军械、铁器之外,一概不得入大明。兵科给事中龚鼎孳上奏,以为《风暴集》、《民生杂纪》与《民生速报》,或污辱圣言惑乱人心至使谬种流传,或擅言国是至使无事生非,请求查禁。”

这一连串的消息,让众人都觉得寒毛竖了起来!

对于新襄来说,大明始终是后方,而且是相当稳固的后方,俞国振屡次征伐,为的就是稳固这个后方,。在此前的时间里,这个后方也不负俞国振所望,不仅为新襄提供了大量的原材料、稳定的销售市场,更为新襄提供了这个时代最为聪明与勤奋的劳动力。

可以说,没有大明,就没有新襄目前的一切。而且直到现在,大明的人口与市场,对新襄来说都是极为关键的!

而高起潜等人的奏折,分明是一群嗅觉灵敏的官员,看到崇祯对俞国振起了猜忌之心,便开始掩饰工谗!

“继续。”见众人有些骚动,俞国振向高二柱示意道。

“是。再转至南面,同样是一个月前,郑家的使者到了安南,与安南的郑、阮二氏秘密相会,怂恿郑、阮二氏联手,攻取会安、新杭。同时,北面的鲜国,也来了群使者,说是愿相助鲜国收复耽罗。”

“郑家点得好火!”

终于,罗九河忍不住拍了一下桌子道。

很显然,郑家无法坐视新襄独据东海、南海,他们已经全力行动起来,而且,以郑家为中枢,将几乎所有可能与新襄有利益冲突的势力都联结在一起。

原本收复了基隆、夺取了吕宋,新襄看起来已经进入了高速发展时期,但只是转眼间,众人就发觉,自己似乎陷入了一张四面八方的巨型罗网,似乎每一个地方,都需要关注!

宋献策用拇指按着自己的太阳穴,他没有象罗九河一样激动,却也陷入长考之中。

“还没有结束呢,二柱,继续。”俞国振却还是泰然自若,向着高二柱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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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一、海东暗钩织罗网(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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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txsj.原本听到俞国振说尚未结束,众人都是愕然,宋献策特别如此,因为在他看来,这已经是天罗地网,新襄要从这样的包围中脱困,绝非易事。

但听俞国振的口气,似乎这还不是全部!

“嗯,除此之外,荷兰人在巴达维亚再次集结部队,这是胡总督传来的消息,说是所聚集规模,已经用过此前他们攻击满喇加时的兵力了。”

这倒是众人意料之中的事情,只不过没有想到来得这么快。

经过鸡笼与吕宋之战后,对于欧洲殖民者的战斗力,新襄虎卫有清楚地认识。他们的实战能力,比起建虏还要强,与虎卫大体相当。

他们的战斗意志,则比建虏稍弱,但比大明官兵与流寇都要强。

对于荷兰人的实力,众人也知道,荷兰人在南海附近实力极强,仅在台湾,便有两千左右的士兵,而在巴达维亚,兵力更强。

当初虎卫用了近两万人攻下马尼拉——现在的吕宋城,还动用了热气艇这样的武器,即使是这样,还是让虎卫中最精锐的教导团出现了四百人左右的阵亡。

“从荷兰人的行动速度来判断,郑芝龙的动作比我们想象得早,很难说去年荷兰人调兵,是为了对付葡萄牙人还是为了对会我们,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此次荷兰人准备一举将整个东南群岛都吞进去。”

“白日梦,东南群岛。自古以来便是华夏势力范围之内。”罗九河又道。

他把“自古以来”四字说出之后,众人都笑了起来,一股自豪感尤然而生。新襄体系下的人自然知道,华夏族裔之所以能拥有这种自信,与其漫长的历史和巨大的地缘影响分不开。与华夏族裔相较,如今的西夷,还是尚未脱离茹毛饮血阶段的野蛮人。其文明程度,也就是和建虏相当罢了。

“郑芝龙倒是好气魄,搅风搅雨。弄出这么大的事端。”茅元仪皱着眉:“老朽发配闽地时,也曾经见过其人,他不是有如此气魄之辈啊。这已经有些枭雄之姿了!”

茅元仪的这个评论,让俞国振深以为然。

说实话,当他得知郑芝龙弄出这么大的一场戏时,也不禁错愕,简直有些怀疑,郑芝龙是不是也被人穿越了。

若他有这种气魄,在未改变的历史当中,就不该轻易投降满清,最后被象条狗一般砍了脑袋。

但仔细一想,这也很正常。如今的郑芝龙年纪还未老,因为受到新襄的影响,他还有些开拓进取之意,他的眼光,也远比过去要宽阔。俞国振对于欧罗巴诸国的介绍。原本是为了开启华夏百姓眼界,但这些流传出去的知识,显然也会影响到郑芝龙。

“还有没有什么,二柱哥你一起说出来吧,我们承受得住。”田伯光笑道。

他倒还是一副轻松模样,事实上虎卫系统的。除了罗九河显得愤怒之外,其余人都很轻松。

“呃,还有一件事情,是关于张献忠的,不过根据我的判断,此事就与郑芝龙无关了。”高二柱也笑了一下,不过他不笑还好,一笑更让人觉得阴森。他轻轻拍了一下桌上的空笔记,是在回忆自己记下的内容,然后才继续道:“献贼势力大,杨嗣昌遣人伪作流寇相从,于玛瑙山破献贼,献贼遁入深山之后,不知于何处渡江,潜至湘西山中,如今裹挟汉苗诸族,声势又振,兵指岳阳,扬言要率众八十万南下,寻我们虎卫复仇。”…,

“献贼狡猾!”宋献策抚掌笑道:“不过恰好为我所用,破此悖局,就在献贼了。”

他身为俞国振的军务参谋,也得到了不少情报,虽然没有高二柱所得这样细致,却足以让他对新襄面临的局面有个大致的认识。如今新襄所处的战略环境,可谓是自建立起以来最差,四面皆敌,而且自己兵力不得不分散守卫。

但宋献策却从这种种不利中,看到了希望。

“宋先生有什么想法,说说看。”俞国振很是高兴,他不怕如今的局面,因为新襄羽翼已封,自保之力已足,就算是放弃一下吕宋城,收缩一下防守,再咬牙苦熬两年,也可以扛过这一关。

但他希望能有更为积极地应对方法。

“事实上,自从崇祯十二年之后,朝廷就在对付我们,这一年来,从大明投到我们新襄的百姓,平均一个月只有一万余,而这还是高局座启动了‘地道’的结果。而此前我们的估计,每年可以接纳二十万移民,相当于我们新襄全体百姓的四分之一,这便是朝廷限制所致。”

“新襄之货,在江浙、山`西等地,已经受到抵制,但是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今新襄有一百万人口,按照主公与诸位制定的规划,每年需要有四分之一的人口补充,唯有如此,才能培养出自己的内部市场,故此,除了通过‘地道’悄悄投来的那十余万人,我们还要再得到十万人,这样只要三年到四年的时间,我们的人口总数便可以超过两百万,再有两年,便可过三百万……”

宋献策算起人口来,当真是意兴飞扬,这也是新襄体系下大多数人的习惯,对于数字,他们都极为敏感。

这样的结果也直接使得新襄的数学发展得极快,象是宋应星、蒋佑中,都是数学高手,甚至连癸泉子与盗泉子这两个道士,对于数学研究也颇为深入。俞国振都觉得,自己的那点数学功底,怕是都比不上这些专注于学术之人了。

数学昌盛,也直接带动了新襄各种实学的发展,特别是制造工艺的精确度极大提升。

宋献策说到这里,稍稍停了一下,然后继续说道:“咱们如今看似危机四伏,实际上朝廷不会与咱们撕破脸,而荷兰人远水难抵近渴,倭国十五万大军看似人数众多,却无法威胁咱们本土,真正惹事生非者,不过是郑家。既然献贼在湘境,那么一支献贼横扫赣、闽,前去灭了郑家,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他又狡猾地笑了下,众人惊愕的神情让他非常高兴,他目光阴冷:“郑家把持东海的时间可不短,家财几百万千万两都有,主公不是说过么,杀头肥猪过年。有这笔收入,咱们还撑不过这两三年?”

章篪这个时候忍不住击掌,同时看宋献策的目光怪怪的。不唯是他,所有人目光中的惊愕都变得怪怪的。

这个矮子胆大阴险!

俞国振最初的思路,也只是在海面上消灭郑家的舰队,却不曾想过,从陆地上彻底端掉郑家。故此听得宋献策之语后,他也是微微一惊,但是不得不承认,冒充流寇灭了郑家,那么整个局势都活了。

对于新襄来说,倭寇、荷兰人,都是外因,都很难影响到新襄的发展,真正至为关键的还是大明内部。灭了郑家,对那些上窜下跳的小人,是一种震慑,同时借着张献忠的手搅乱大明南部局势。…,

流寇所过之处,大明的基层官府会受到毁灭性地打击,这种情形之下,就无法控制人口的流动,甚至不用新襄招纳,就会有无数听闻新襄这世外桃源的百姓涌入新襄,成为新襄的新鲜血液。

“为破此局,矮子用了不少心思啊,只不过主公一向对朝廷保持一定的敬意,采用矮子之计向,会对朝廷的权威造成极大的打击,同时也要冒朝廷恼羞成怒的风险。其实这个时候最好的情形,还是建虏大举入侵,让朝廷无暇分身……”茅元仪心中暗想。

众人开始七嘴八舌讨论宋献策计策的优劣,俞国振没有开口,这是他们会议的习惯,若是俞国振开口就是定下基调了。在他做决定之前,众人可以就是否执行某个计划进行探讨,但在他定下之后,所有的反对意见可以保留,却不能再说出来,只能就如何让计划更好实现进行讨论。

尽可能避免因为不同意见而导致的党争,一直是俞国振动脑筋解决的问题,其中就包括这种制度上的规定。

商讨了一会儿之后,众人都觉得,宋献策这个计策确实是破局的妙手,甚至可以说,有了这一策,今后大明朝廷就再也无法限制新襄了。

这一计策的副作用,却没有人提及。

原本相对较为安稳的湘、赣、粤、闽四地百姓,只怕要因此吃不少苦头了。以新襄的实力,一年接收二十万百姓没有问题,但是,这四地百姓加起来,何只二十万?

所以众人故意避过不提,他们知道,俞国振最为重视的就是百姓。尽管有的时候,对于百姓中的个体,俞国振会流露出不满乃至轻蔑的神情,但是,对百姓这个整体,俞国振一向是心怀敬意与同情的。

用俞国振的话来说,华夏百姓个体当中,难免会出现良莠不齐的现象,但从华夏百姓整体来看,毫无疑问是这个世界最具有创造力也最具有活力和智慧的,同时,他们还拥有远超任何民族的勤奋。

在新襄施政当中,一向是尽可能避免伤害到百姓,有的时候,众人会觉得俞国振对百姓的“仁”已经到了让自己束手束脚的地步。他们却不知,俞国振是为了避免开一个坏头。

俞国振很清楚,只要他流露出一点不尊敬百姓的意愿,那么底下的人就敢将百姓踢倒在泥浆中再踏上几脚。

他手指头轻轻敲打在桌面上,陷入了深思之中。(本站..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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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二、海东暗钩织罗网(四)

一群麻雀叽叽喳喳地飞过树林,飞到这排高大的建筑物前,自从这种钢筋混泥土的建筑取代了木屋草棚之后,麻雀们原本温暖的檐下窝巢就没有了,好在它们聪明而且适应得极快,现在已经学会在水泥楼的最高隔热层下衔草为巢,一样风吹不着雨淋不着。

它们停在六楼的窗台上,侧着头向里望,好奇地看着正在开会的人们。

分明有十个人坐在里面,但这时里面却极为安静,大多数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其内一人身上,而这人则在敲着桌子,若有所思。

对俞国振来说,这是一个艰难的选择。

他不是狠不下心的人,但那是对个体,若是对某个整体,他还是很容易宽容的。不过这几年,他的心性也渐渐发生了一些变化,无论是在北面杀绝觉罗氏的建虏俘虏,还是在南面吕宋城划出半径五十里的无人区。这些都证明,他已经越来越冷酷。

但那是对着敌人,今天要对的却是他一向想要帮助、唤醒和指引的百姓。

“章先生,我们的存粮是多少。”许久之后,俞国振开口问道。

“一共有存粮一百五十万吨。”章篪对这种数据是张口就来:“另外,到五月便是夏收,那时我们的存粮可能要突破二百五十万吨,仓库储存的压力已经极大。”

这个数字不说出来众人不注意,但一说出来。众人都是吸着冷气。

二百五十万吨,也就是二十五亿大斤,以一人一年吃二百五十大斤粮计算,够千万人一年的口粮!

“很好,很好!”俞国振也有些惊讶:“夏粮能丰收?”

“一来是夏粮丰收在望,二来则是因为这半年来我们的渔业发展极迅速,得了琼州的盐场之后。我们用于腌渍鱼干的盐有了充分保障,这半年的产量,达到了五千吨。”章篪道。

新襄对渔业很早以来就极为重视。因为渔业捕捞在某种程度上能弥补人体对动物蛋白的需要,节约植物粮食的消耗。而南海又是极佳的渔场,这个时代几乎没有污染。也没有过量捕捞的问题,对于整个大海来说,一年被网走几千吨渔虾,根本不算什么。但对于新襄的粮食业来说,半年五千吨的产量,这可是了不起的数字,与新襄渔政局管辖之下多达千余艘大小渔船有密切关系——龙门船厂虽然只造大船,但周围的小船厂却在夜以继日地制造渔船,以满足这方面的需要,如今在钦`州、新襄等诸地。至少有三十余家船坊,每个月都有众多的渔船下水。

就连远在广`州、福`州的船坊,也深受其益。

在新襄,渔民造渔船,可是可以到渔政局领取补贴的。大体来算,渔民只要成立正规的捕捞队,在渔政局注册,便可以获得相当于其购船价格一半左右的补贴款,而且还能获得渔政局的护渔,不必担忧海上的海贼。

“家明。你在昌化已经有一年了,说说昌化的情形。”俞国振又道。

顾家明起身向众人行了一个军礼,然后坐下,将自己的小册手翻到其中一面,大声道:“在我们去昌化县之前,昌化县在籍七百一十九户,人口一千七百五十三人,经过一个月的清查,发觉实际人口是一千一百四十七户,四千一百一十六人。我们派去的五百人工作组规模就显得大了,一人只要负责教化八人,而最初时我们是做好一人教化三十人的准备的。”…,

说到这,众人都轻声笑了起来。

“针对这个,我们调整了原先计划,加快了从耽罗移民的速度,将一些未曾进入新襄的百姓,也直接送到了昌化,在半年之后,昌化的人口已经达到了五千四百四十九户,一万二千六百九十一人,这样,工作组与需要教导的人口比例达到了一比二十五,正好在工作组的极限范围之内,到现在,所有人都已经习惯了我们新襄的要求……”

所谓新襄的要求,就是新襄对于正式拥有新襄户籍的种种限制。先是在纪律上的要求,农民式的散漫,在新襄是不允许存在的,即使是农民,也必须拥有工人一般的时间观念和纪律意识,因为新襄的农业生产,实际上也在按工业化模式在进行,农民的生产纪律直接关系到他们的收入分配。

其次便是在实学方面的要求,整个新襄体系下,人人都必须学习,至少要拿到相应的结业证,若拿不到证,就必须将业余时间投入到无尽的强制学习中去。这一方面是尽可能培养有一定实学素养的产业工人,另一方面,也是为了纠正很多大明百姓的坏习惯,比如说赌博与游手好闲,当业余时间都被强制着去接受学习,而这些学习又与个人实际利益密切相关后,他们就没有太多的时间用在赌博上了。

能做到这两点,基本上就可以在新襄立足了,但要做出一番事业,就需要更多的努力。听得那一万多昌化和耽罗来的百姓,短短的半年多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就已经能接受新襄的各种要求,众人都是讶然。

“这不足为奇,华夏百姓,实在是最为通情达理的,只要真心为其好,哪怕是严厉一些,他们最终也能接受。至于那种喜欢闹事的,根本用不着我们,官人说过,团结大多数,孤立极少数,自然会有他们身边之人将之教育过来。”

“实在教不过来的呢?”有人忍不住问道,却是茅元仪。

“呵呵。”顾家明没有回答。

茅元仪也不需要他的答案,教不过来的,那就是自绝于新襄体系之外,这样的人,新襄当然不需要,他们若是有违法行为,自然要服刑,没有的话,便会被驱逐。

“那么,象这样的工作组,我们能组织多少个?”俞国振问道。

这个问题不是顾家明能回答的,众人面面相觑,事实上,谁也无法回答出来。

当实为了组成工作组,俞国振从各处抽调精兵强将,可以说,这样的工作组在新襄,也最多只有一个罢了。

“我是这样想,准备十个工作组,五千人。”俞国振慢慢地道:“做好同时接收十万难民的准备,然后每个月组建一个工作组。”

众人都是吸了口气,然后神态各异!

虎卫系统的个个都是面带喜色,宋献策也是脸露得意,而茅元仪则是神情略尴尬,章篪则显露出几分忧色。

俞国振的话语意思很明显,他准备接受宋献策的提议!

“在某种程度上,我们为天下板荡已经在推波助澜。”俞国振道:“献贼在南,闯王在北,都闹得风起云涌,我让二柱做了调查,很大程度上都是因为我们新襄物产对百姓产生了巨大的冲击。”

这件事,在新襄高层已经不是秘密了,自从方孔炤提起上海寡妇自尽之事后,俞国振让高二柱做过相关调查,情形极不乐观,在江浙原本手工业甚为发达的地方,约有三成的家庭手工业者因为新襄产品而破产,其余七成也因之影响到了生计。…,

“现在情形已经很明显,原本我们希望朝廷能站在进步的一方,能站在华夏未来发展方向一方,能全力支持我们。结果,朝廷为一群只顾私利之人所控制,上自天子,下及臣躬,贤者斥退,小人当道。朝廷已经站在了华夏前进的对立面,既然如此,我们也就无法替朝廷考虑了。”

俞国振用很轻松的语气说出了在过往是大逆不道的话语,章篪对这段话早有心理准备,他惊讶地发觉,自己听得俞国振这样说时,不但没有气愤或者想要斥责,相反,他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新襄的前是,原本就不该拖着一个叫作大明的包袱!

“在夏粮收起之时,拨一百万石粮食,至江`西、湖广出售。”俞国振眼中闪烁着尖锐的光芒,说出了一句让人绝对没有想到的话。

“主公!”章篪有些急了。

宋献策却拍手鼓掌:“好计,好计!”

众人看向他二人,然后又看向俞国振,俞国振肃穆地道:“接下来我说的话不许记录。朝廷行一条鞭法以来,百姓需要将收获的粮食换成银子缴纳,我就是要将粮价打压下去,让江`西、湖广两大粮仓的农民破产,让大量的农民不得不逃亡——二柱,你要注意引导这二地百姓,逃往新襄。”

“是!”高二柱起身道。

俞国振的布署,根本不是针对郑家,而是对着整个大明来的!

众人在愕然、感佩之后,不禁想到这个问题,显然,在俞国振的眼中,郑芝龙根本不是对手,哪怕他搅起了如此风雨,但郑家本身实力有限、目光短浅,就决定了他们不会是俞国振的真正敌人。

真正的敌人,还是外敌,而要能集中力量对付外敌,就必须先扫除后顾之忧。即使以新襄如今的实力,尚不足以也没有必要玩蛇吞象的把戏,吞掉整个大明,却尽可能收纳更多人口,壮大自己的实力,为今后的进一步发展打基础,却是可以做到的!

在郑芝龙看来,他钩织出了一张天罗地网,可在俞国振看来,只要把大明的一步棋走活了,任何罗网对他来说,都毫无意义,一面蜘蛛网,可以困住蚊蝇,但能困得住蛟龙猛虎?

“做好与荷兰人在海面决战的准备。”俞国振又道:“至于德川幕府,挑起各强藩分离,当德川幕府出兵时弄得他后院起火尾难顾就行,这件事,我会交给将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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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三、咤叱风云杀气荡(一)

将岸摸了摸自己的肚皮,喃喃地骂了一声,然后赔着笑对宜娘道:“夫人,贤妻,老婆,太上,你就别信那小子胡嘟噜,我上回去倭国,真没有和什么倭人女子鬼混。你还不知道倭国女子,她们一个个矮得紧,还罗圈腿,哪有半点好看?”

“你的意思,若她们个子高些,不是罗圈腿,你就会笑纳了?”

“咳咳……可不带这般曲解我的意思的……”

“别说废话了,今夜你就老实和那些倭女睡吧,我们娘儿俩,侍候不了你!”

“喂,你别不讲理……”

“砰!”

门险些撞在了鼻子上,将岸用力推了推,却怎么也推不开,只能苦笑着骂道:“这门锁倒是……扎实!”

弹簧是个好东西,在能够大规模生产弹簧之后,新襄的许多物品都用上了这个,比如说弹簧锁。这种锁甚为畅销,虽然返修率不低,可是比起旧式锁要好,而且价钱也算公道,因此成为新襄五金畅销货之一。

大明朝廷里有人说,要严禁新襄来的海货,但其中铁器等金属物件是不禁的。或许在大明朝廷里的“有识之士”看来,丝棉制品利润极大,特别是棉布,禁止了便能限制新襄的利润。他们却不知道,五金件的生产实现规模化后,这其中的利润反而比纺织品要高,毕竟在这个时代,五金件就象后世的电子产品,乃是“技术”的产物。

灰溜溜地回到了自己的书房,将岸打了个呵欠,看来似乎真的要在书房里过夜了。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外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紧张着。通讯员跑到了他的面前。

“总督。一艘挂着我们人旗帜的怪船,正在靠岸,它的速度非常快。逆风行驶,航速仍然超过二十里,而且。它没有张帆!”

这个消息让将岸悚然起身,刚从倭国来的疲劳不翼而飞:“真是我们的旗帜?”

“是,天色尚不算晚,还能看得清旗号,估计这个时候,已经靠岸了,那船的声音非常大,炮台已经做好了准备。”

“我去看看!”将岸一把抓起自己的胸甲,迅速将之套上身体。虽然来的船有六成以上的可能是自己人。可是从通讯兵的口气里,将岸听到了一种恐惧。

能让虎卫也觉得恐惧的东西,无论如何都不能小视!

不过他才到半路上。就遇到了一队人骑着自行车过来。码头上专门准备了自行车。供来的信使或者有急事人骑行,将岸同样也是骑车。停下扬声问道:“是什么人来了?”

“老将,好久不见啊。”说话之人的声音,让将岸觉得既熟悉又陌生,他是想了一会儿之后,才惊讶地道:“蒋佑中,怎么是你,官人怎么舍得把你放出来!”

蒋佑中在新襄一直是个很特殊的存在,他和虎卫一样接受了相同的训练,但与别的虎卫都要参加战斗不同,他一直到现在,都没有亲身经历过哪怕是一场最小的战斗。

俞国振对他的保护程度,甚至不逊于自己,与宋应星的等级是相当的。

正是因此,将岸有很长时间没有见到他,一时听不出他的声音。再看向他时,发现记忆中那个虎头虎脑反应敏捷的少年,如今已经长成了一个高高瘦瘦的汉子,虽然没有留须,但已经不再是当初的稚嫩了。

“哈哈,老将,这次出来可是我磨了官人大半天,因为我不出来,没有人能给黄鹘号做全面检修!”…,

蒋佑中有些得意,他在新襄搞研究已经有许多年,此次出来,仍然是和研究有关。

“黄鹘号?你造的蒸汽船成了?”将岸惊呼了一声。

有关蒸汽船的事情,他也听说了,但没有想到,这么快自己就能亲眼见到一艘蒸汽船。

“走,去码头,看看我的宝贝去!”蒋佑中也是得意:“这可也是黄鹘号第一次远行,蒸汽锅炉连续运转二十天,中间险些炸了一次锅,哈哈……”

他说的东西,将岸不懂,但是连续运转二十天他懂,这就意味着,这艘蒸汽船用了二十天时间,从远在南海的新襄,跑到了他处于东海的耽罗来!

这种速度,若是飞剪船顺风顺水,倒也能做到,可是将岸知道,这个时候哪有什么顺风顺水!

“若不是出了大事,官人不会让你出来的,你要做新品试验,在新襄周围做就成了,用不着跑到这里来。”将岸道:“有什么事情,你就直接说,我再和你去看船。”

“没趣,还有什么大事比这蒸汽船更重要?”蒋佑中嘟囔了一声:“你们这些家伙,一个个长大之后便变得没趣了,不是整天想着打仗,便是每日琢磨着支使别人,没有一个心思在学问上!”

他这般嘟囔,那可以说是书斋里的秀才不识民间疾苦,将岸也不与他一般见识,而是看向另外一人。俞国振不可能派蒋佑中为信使,那是大材小用,那么随行人中,有一位是真正的信使。

“这是官人给将总督的密信,另外,还有口信。”那名虎卫敬了礼,将一封盖了大印封得牢牢的信递了过去。将岸拆开信,里面提到了新襄面临诸方包围之事,并且将新襄的应对说了一番,特别是提到了倭国应对之策,要求将岸能够以耽罗总督治下的实力,尽可能帮助天草四郎撑过这一段时间,如果实在撑不住,那么可以放弃天草四郎。

将岸看完之后,将那封信收好,然后问道:“官人的口信是什么?”

“路途遥远,通讯不畅,准你便宜行事。信中的方略,乃是众人商议所得,官人只有一句话补充,‘进攻乃是最好的防御’。”

这个口信让将岸眼前猛然一亮。

“好了吧,好了吧?”见他们话说完了,蒋佑中催促道:“好了的话就去码头看我的船去——对了。老将。给我准备好煤,还有淡水,越多越好……嗯。煤要个二十吨……”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自己的需要,将岸一一命人去办,心里暗暗好笑。蒋佑中幸好是被留在了研究院内,否则就以他这种不善于与人交往的性格,只怕连叶武崖这样的面瘫男都比不上。

“这便是黄鹘号?”到了码头,看到了那艘有着大烟囱的蒸汽船,将岸好奇地问道:“当真只用烧煤就可以行驶,无须考虑风向?”

“那倒也不,太大的风里,肯定是不能航行的,无论是顺风还是逆风。”谈到这样的问题。蒋佑中就特别认真。

安置蒋佑中等人歇息之后,将岸便召来了总督府所有的人马,特别是派人去召回正在海外巡视的俞大海。

除了俞大海之外。还有一个人出现在将岸面前。便是秦亲盛。

“都看了信吧?”将岸在俞国振的信件被传递一周之后问道。

秦亲盛脸上有忧色,而俞大海则有些轻蔑地撇了下嘴:“我们东海舰队。保证能控制住濑户内海与水道,不令幕府片帆过海!”…,

这话有些吹牛,不让幕府片帆过海容易,但如果来的是郑家的船那就麻烦了。倭国多良港,幕府完全可以任意选择一地集结兵力,再在九州岛的任意一处何适地点登陆。特别是如果有了郑家舰队的相助,更容易做到这点。

“只有千日为贼,不可千日防贼,东海舰队的实力,对倭国舰队有压制性的优势,但对着郑家的船队,优势就不是很明显,想要彻底防住幕府,我看不易。”一人低声说道。

“依你之见呢?”俞大海反问。

“或许该增加给天草四郎的援助,借助坚城,拖延战事。”那人道:“只要多赠送或者卖给天草四郎几门火炮,便足以让他守住城池。”

“这倒也是一个选择。”俞大海点了点头。

他如今的身份头衔有三,一是渔政局局副,二是东海舰队司令,三是耽罗海防司令。在新襄体系中的地位,随着他屡立战功而不断提升,面对虎卫出身的将领,说起话来腰杆子也硬了。他现在很清楚,俞国振不管他是不是虎卫出身,只要有本领、愿意忠于新襄,那么就会被俞国振视为嫡系!

“两路齐发,最好,最好。”秦亲盛笑眯眯地说,谁也不得罪。

将岸已经听得有些不耐烦了。

他能被俞国振委以重任,成为耽罗总督,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有对建虏、朝鲜和倭国的裁决权,除了他的外交天赋之外,还有一点便在于,他拥有非同一般的战略眼光。

“你们说的有道理,但我觉得还不够。”他示意众人静下来:“如今我们要面对的是诸多强敌,特别是海上,倭国且不论,郑家的实力是不容小视,而荷兰人更是凶悍,便是西班牙等欧洲强国,如今在海上也不是荷兰人的对手。我们只想着守住九州北部,甚至退守耽罗,太过消极!”

众人听到他说“太过消极”时,便愣住了。

不消极,那就是要积极,对于新襄来说,所谓积极,可就是……

“岛原的天草四郎,我们不仅不能给他增加支援,而且还要削减,此人信奉邪神,已入魔怔,当初支援他时,他还知道尊崇南海伯,可这年余来,他越发骄狂,甚至私自遣使试图前去勾连欧罗巴的罗马教宗,还想派人去劝说官人信奉他们的邪神。我以为,他将自己宗教的利益放在了官人之上,已经不值得继续扶持了。”将岸冷冰冰地道,直接就将天草四郎时贞抛弃:“官人早就答应了秦亲盛为他光复家名,现在是时候了。”

秦亲盛身体一抖,在感觉到将岸抛弃天草四郎的绝决无情的同时,也不禁满怀希望。

他知道将岸那句话是对他说的,要他将新襄的利益放在他家族利益之上,唯有如此,他才不会象天草四郎一样被抛弃。

“但是,要让虎卫为你出兵,你还得做得更好。”将岸又道:“为何我们要等幕府来攻,而不是去直接攻幕府?”

此语一出,便意味着在东海之上,风雷激荡!

五一四、咤叱风云杀气荡(二)

对于德川家光来说,这几年真不是什么安稳年。

鲜国人将他们倭国早就垂涎的耽罗岛还给了大明,然后,大明以此为基地,先是将侵华急先锋岛津家狠奏了一顿,迫使岛津家全面收缩,不但吐出吞并了一半的琉球国,而且实力大损,再也无力出海争锋。

初时德川家光对于岛津这样的强藩受挫,还是幸灾乐祸的,但紧接着九州岛北部的岛原之乱,将战火烧到了德川家臣领地,很快又烧到了德川家的直领。

这几年来,没有后顾之忧的天草四郎时贞,疯狂地骚扰德川直领和一门、谱代众的领地,对外样大名,除了岛津家外倒是骚拢得少些,其直接结果就是德川家的实力被削弱,而那些外藩领主的实力则保存,因此,德川家光已经明显感觉到,自己对外藩领主的控制力在迅速削弱。

这可是比天草四郎时贞的叛逆还要危险的事情!

为此,德川家光不惜动将军的最后权威,逼迫外姓大名统合部队,与他会军,一起征讨天草四郎。在德川家光看来,即使不能胜,也要效仿当年的丰臣秀吉,削弱那些外姓大名的实力。

现在还能支持他跨海作战的,就只有郑家的船了。

大明崇祯十三年,也就是西元一六四零年五月底,郑家的船队冒着可能遭遇台风的危险,赶到了江户。

“你觉得这能够瞒得住明国的南海伯吗?”德川家光看着正在上船的士兵,低声问起自己的同父异母兄弟保科正之。

“瞒不过的,我们国家,象是千疮百孔的筛子,到处都是明国人的奸细,所以天草四郎才能不停骚扰我们。”保科正之正容道:“将军还是应该派使者前往明国,质问明国皇帝,为何纵容臣下侵凌邻邦。”

德川家光哂笑了一下,自己这个弟弟是读朱子学说读傻了,明国皇帝如果控制得住南海伯。怎么还会让建虏不停欺凌朝鲜!现在在朝鲜,能代表明国的,不再是明国皇帝的使者。而是南海伯的使者了。

“信纲这一次,不要让我失望就好……我本来是想让忠秋替代信纲的,但是利胜劝我,临阵换将乃兵家大忌。前次以信纲代替板仓重昌,结果重昌阵亡,这次若是再用忠秋代替信纲,恐怕信纲也保不住。”德川家光低声道:“既然明国人知道我们的行动,你认为他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

“明国人肯定会在我们渡海时进行拦截。但是九州岛这么大,我们可以选择东面丰后国的佐伯港登陆,也可以选择岛津家的领地,总之,只要我们的十五万大军登上了陆,那么明国人再怎么狡猾也无计可施了。毕竟明国人直到现在,还保持着一个底线,就是不在陆地上与我们开战。想来猿秀吉在朝鲜与明国人的战斗。让明国人至今记忆犹新吧?”保科正之说道。

在另一边的老中阿部中秋嘴唇蠕动了一下。却没有说话。

这个动作被德川家光看到了,他稍稍避开了一下保科正之,向阿部中秋问道:“中秋,你有什么意见?”

“将军,我觉得岛原之乱只是癣疥,我们完全可以不予理会。直接去寻找明国的南海伯。明国人远渡重洋来这里,为的无非是利益。天草四郎能够给他的东西,我们也可以给。而且能给得更多,换取明国南海伯的支持,周围蠢蠢欲动的强藩自然就会平息……”…,

“混蛋,你这是出卖我们日本国的利益,你这个懦夫,根本不象是武家子弟!”

阿部中秋还没有说完,立刻有人喝斥道。

喝斥的人是户田氏铁,他被任命为信纲的副将,因此对于此事胜负,有着直接利害关系。

而且,他曾经参与过当年德川家扫灭丰臣氏的大坂臣之战,并因此转封。他一直希望能够领兵立下更多战功,特别是多次叫嚷,要跨海远征明国,给明国的南海伯深刻的教训。为此,他甚至不惜翻出当年猿秀吉的计划,以为当将北`京献给天皇,而以宁`波为幕府所在之地。

德川家光也不喜欢阿部中秋所说的话语,但他总算还有些幕府将军的气度,没有象户田氏铁一样喝骂出来,他向户田摆了摆手,然后对阿部中秋道:“这种事情,我怎么能做得出来?”

“暂时隐忍,是为了更好地进步,当初面临信长公的咄咄逼人,面临猿秀吉的步步阴险,初代目不是隐忍,哪里能开创幕府?”阿部中秋诚恳地道:“将军,明国南海伯有许多出众之处,他们的船行驶得更快,他们的火枪、大筒更为犀利,他们能制造出精美的锁还有便利的四轮马车,我们日本不缺能工巧匠,但现在南海伯铸成的钢刀要胜过我们的名刀!我们日本一向以来,就向明国学习,当年派大量的遣隋使、遣唐使,学会了他们的铸刀技艺,到了宋时我们就可以向宋国出售宝刀。我们请来了鉴真大师,所以才有今天的奈良城和唐昭提寺……将军,臣下不反对此次征伐,但是,必须要考虑一下,如果此次征伐再度失利,我们该怎么应对的问题!”

“怎么可能失利,我们有十五万大军,我们全部动员,还可以再调集十五万大军!”户田氏铁怒道:“你和青山忠俊一样,都是靠耍嘴皮子……”

“够了。”

德川家光听到这就再也听不下去了。

青山忠俊与土井利胜、酒井忠世三人,都为德川家光祖父家康留给家光的老师,如今酒井已死,土井当了大老,而青山忠俊却因为直言进谏被德川家光免职驱逐。这个名字,德川家光根本不愿意听人提起,哪怕是户田氏铁这样的老将也不行。

户田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终于忍了下去。阿部中秋却仍然盯着德川家光,家光挥了挥手:“中秋,你先退下,这次送行,你不必来了。”

“啊!”阿部中秋愕然,然后退了下去。

看着德川家光亲自送走那些远征的将士,阿部中秋心中怎么也安稳不下来。

但是接下来的消息,却出乎阿部中秋的意料,郑家的船队成功地避开了新襄东海舰队的封锁,在九州岛东部与四国岛隔海相望的佐伯港登陆,已经占领了大片地方的天草四郎时贞立刻派人来邀战,结果被信纲击败,不得不撤退。而幕府的大军步步紧逼,收复了大量失土,斩杀的天草四郎部下,足有上万,眼看就要将天草军又赶回岛原。

这样的捷报频传中,却没有新襄虎卫的消息,让阿部中秋甚为不解。但这个时候,另一个消息传来,南海伯的东海舰队之所以未能给岛原乱军有力支持,是因为他们得到消息,荷兰人意图攻击吕宋,因此已经南下前去支援吕宋了!

紧接着,在捷报中,岛原乱贼主力已经退回岛原的城中,但是他们的一些小股部队却流窜于整个九州,甚至部分渡海到了四国,在四国岛闹腾起来,其中还有已经除名了的长宗我家的影子若隐若现。为了防止他们死灰复燃,幕府又拼凑出了三万大军,抵达四国岛。…,

“这是天上的神佛都帮助我们啊,那些南蛮人与我们同时动手了!看来明国的南海伯也无计可施,只能调集东海舰队前去支援吕宋,毕竟那里是他占领的本土,而岛原的天草,只是他扶植起来可以牺牲的傀儡。看起来,四国岛长宗我家的余孽蠢蠢欲动,是他迫不得已的选择了,只有借这种下劣的手段,来牵制一下我们的力量。”谈到这个消息,在六月下旬的某个夜里,阿部中秋感叹道:“这么一来,至少可以消灭岛原的乱贼,然后便可以尝试着与南海伯谈判了。”

在他的面前,坐着的是青山宗俊,忠俊的儿子,他在榻榻米上欠了欠身,却什么都没有说。

“请你回去后替我向忠俊大人问好,国家的事情,还少不了他这样正直的人……”

话才说到这,突然间,阿部中秋觉得脚下的大地震动起来。对于倭人来说,这种震动不陌生,他放下装着清酒的酒杯,惊讶地扬起眉:“地震了吗?”

然后,他听到了隆隆的声音。这声音让他脸色大变:“大筒的声音,这怎么可能?”

“会不会是炮台试炮?”青山宗俊问道。

“不可能,这么晚,谁会试炮!”阿部中秋暴跳如雷:“糟糕,糟糕,我们中计了,南海伯的东海舰队,并没有去援助吕宋,而是潜伏起来,乘着我们大意,竟然穿过了浦贺水道,到了江户城下!”

在倭人当中,阿部中秋算是比较聪明机智的,所以非常得德川家光的赏识,因此,当听到火炮的声音之后,他立刻意识到,自己一方,还是中计了!

长期以来,新襄对于倭国的策略,只限于扶植天草四郎时贞进行骚扰,袭击西南部沿海地区,掠夺人口与财富。这给了幕府某种惯性思维,觉得新襄并不会全面开战,更不会直接攻击倭国的关东地区和江户这样被严密守备的城市。

但是现在,阿部中秋明白,他们彻底中计了,明国的南海伯,不仅仅直接动手,而且一动手就是冲着德川幕府最关键的要害,也就是其将军所在之地江户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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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五、咤叱风云杀气荡(三)

阿部中秋听到炮声的同时,俞国振拍着蒋佑中的肩膀,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

“没事,你做得很好了,毕竟还是初次出海,出现点事故也难免,人没有事就好。”

“真伤脑筋,应该是没有问题的啊,结果还是出了些故障,好在还有备用的帆,飘到了基隆,花了两天时间才修好。不过,官人,没有误你的事情吧?”

俞国振也有些无奈,严格来说,蒋佑中来得晚了些,因此,他带来的将岸的秘信,也有些迟。

将岸在秘信里提到,他会主动攻击德川幕府所在地江户,摧毁这座象征着德川幕府统治的城市。只要能做到这一点,那么整个倭国,就将重新陷入藩镇割据的战国时代。

一些强藩,比如说仙台藩的伊达家、加贺藩的前田家、长州藩的毛利氏,都是不安于内的,只要德川家露出虚弱的一面,他们就会象饿犬一样扑来。

而要做到这个并不难,只要让德川幕府看到彻底平息岛原之乱的希望,他们就会将兵力往九州、四国调,虽然其中大半兵力都是来自于臣伏的诸藩,但是德川家的主力,也必须出动对他们进行压制。在这种情形之下,德川家守卫江户,只能依赖于炮台和少量留守的士兵。

而将岸手中,拥有东海舰队水兵和陆战队员共近两个团四千五百人,虎卫陆军第二旅一个团三千三百人。再加上可以借调的山`东地方部队(包括登莱兵与李氏兄弟留下的响马)、耽罗岛的牧奴骑兵团。总数接近两万。

最重要的是,东海舰队拥有三艘战列舰、十五艘护卫舰,还有大小十余艘的运输船,加上征用的民船,完全有能力完成这种跨海运输作战。

而且将岸一直认为,能用外交手段解决的敌人,就不要用战争来解决,有秦亲盛这个熟悉倭国情况同时在倭国地方藩镇高层颇有人脉的家伙在,完全可以通过收买、挑唆等手段,再度削弱德川幕府的实力。

因此。将岸建议,修改参谋团定下的战术,不死保岛原的天草四郎时贞,而是放弃他。让德川幕府将更多的兵力投入到九州岛,同时散布谣言,让德川幕府以为东海舰队前往支援吕宋——这个消息,完全可以通过郑家放出,德川幕府绝对不会想到自己的盟友传来的竟然是假消息。

在德川毫无防备之下,第一舰队猝然袭击,突入浦贺水道,再通过荒川等几条水道,进入内河,袭击江户城!

但是将岸的秘信。因为黄鹘号蒸汽船中途出了两次故障,而耽搁了接近二十天才到新襄。

算时间,此刻这个计划已经执行了吧。

俞国振安慰了蒋佑中两句,让他自己却研究去,现在俞国振在蒸汽机的运作上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指点蒋佑中的了。他希望通过这次远航中发现出的问题,蒋佑中能够彻底找到将蒸汽机搬上轨车的方法,让新襄的交通业也真正进入蒸汽时代。

“请茅元仪、宋献策……”俞国振一连点了五个名字,都是参谋团的成员。

这些人的办公室离他的不远,就在同一幢楼中,因此只是几分钟后。众人就出现在他面前。

“将岸做的比我们想象的还好呢。”俞国振将手中的信交给他们,在他们一一看过后笑道:“我让黄鹘号带秘令去时,曾经说过,他可以便宜行事,因此。他如今的一定决定,都在我的授权范围之内。”…,

这是担心有人抨击将岸擅自变更计划。自从出现霍彦之后,这一点一直是新襄的大忌讳,也是众人警惕的对象。有他为将岸的行为背书,那么即使将岸吃了大败仗,他也可以不必背责任了。这种信任,是建立在对将岸其人性格的了解之上的。

到了俞国振现在的地步,不可能事事亲历亲为了,因此许多时候都有必要放手让部下施为。若事事猜忌,部下束手束脚,必难成事,俞国振可是亲眼看见崇祯是怎么把一些良将用成土渣的。

“大伙评估一下,按照将岸这种计划,成功率可以有多少。”俞国振又道。

新襄的参谋团有一套兵棋推演体系,对战争胜负进行评估,一般是料敌从宽料己从严,从而推理出一场战役的胜负比例。随着俞国振的话,有年轻的实习参谋立刻拿来了地图,因为并不是虎卫经常作战的区域,他们手中只有江户地图,而没有更好用一些的沙盘。

推演进行了一个小时左右,在考虑到敌我双方实力对比,士气与武器的差别之后,众人得出了结论:如果能突破浦贺水道,进入江户地区内部,那么此战必胜。

只剩余万余守军的江户城,不可能挡得住同样数目的虎卫攻击,哪怕江户城城防坚厚,可以热气艇与舰炮面前,都会变成渣渣。

“我相信将岸以突入江户。”俞国振听到这里,笑着道:“那么接下来我们要商议的,就该是如何处置江户这座城了。”

“是的,我们不可能占领它,毕竟东海舰队和第二旅不可能长时间留在那儿。但我们也不能留下江户,若是能击杀德川家光还好,若是不能,德川家重新收回江户,我们此战的战略目标就不能充分实现。故此,唯一的选择,就是毁灭这座城。”宋献策抢着发言道:“恰好,城中百姓可以带到吕宋去,吕宋新发现了大铜矿,还伴有金矿,正好堪用。”

“江户城里的百姓,可不是那些倭国农民,吃苦奈劳比不上他们,这些人许多也是小商小贩,还有不少干脆就是流氓混混。运到吕宋去只能败坏风气。”茅元仪摇头反对:“依老朽愚见。屠尽了事。”

他很轻巧地说了出一个“屠”字,却发觉俞国振微微有些出神,茅元仪心中一动,莫非自己说的违逆了主公的心意?

他立刻思忖起来,俞国振对大明百姓一向是宽厚的,哪怕是做出要在经济上继续冲击大明、会使成百万大明农民破产的决策,他也尽力弥补,让高二柱去引导那些破产的农民逃向新襄。但他对于异族,无论是早些时候便接触到的交趾土著,还是自诩小中华的朝鲜人。俞国振都不假颜色,该抡大棒的时候,无论对方如何吹捧或是哀求,都换不得俞国振半点怜悯。

很快。俞国振醒悟过来,他笑道:“我明白大伙的意思了,这样吧,我将处置江户城的决断写下来,然后给大伙看。”

他一边说,一边拿过一张纸,用钢笔开始在上面写字,很快,字成,他将那张纸传给了左手的茅元仪。

茅元仪看到之初是一愣。然后会心地笑了起来:“主公不愧有秦淮河畔第一风流人的称呼,雅事,雅事!”

宋献策只觉得自己心里痒痒的,恨不得从茅元仪手里将那张纸夺来,茅元仪又看了一遍,啧啧了两声,才将信纸传给了宋献策。…,

“果然大雅之事,主公,让我来充当这信使如何,此事必载史册。我也想在此事中充一角色,好青史留名!”宋献策看了之后大笑起来。

他们在谈雅事,自然淡定,而远在江户城中的阿部中秋就淡定不起来。判断出那大炮之声可能是来自于虎卫的袭击,阿部中秋在最初的慌乱之后。猛然意识到一件事情,他厉声对小姓道:“给我备甲。主公就要召唤我了!”

果然,不一会儿,便听到了德川家召集部将的法螺之声在天守阁上响起。阿部中秋快步奔向天守阁,很快,他看到自己的同僚们纷纷奔来,不少人与他一样,已经着好了甲。

德川家光脸色铁青,两撇八字胡一翘一翘,那是因为愤怒而导致的。他端坐在上首,看着一个个家臣飞快赶到,不少武家出身的家臣,已经披戴好甲,随时能够出征,这让他的气愤稍稍平静了一些。

“让郑家的使者过来。”看到众人都聚集了,特别是保科正之、阿部中秋这样的重臣都已经赶到,德川家光命令道。

郑家的使者乃是郑芝龙心腹将领曾德,如同施福一样,他也是跟随郑芝龙多年的海上巨枭,深得郑芝龙的信任,郑芝龙遣他来,在某种程度上也是按着倭国的规矩,让他为人质。他被带到德川家光面前时,脸上还带着醉色,因为他刚刚才从一个倭人女子身上爬起来,所以衣裳还有些不整。

他还有些弄不清情形,只是见到相熟的德川家臣,便拱手行礼,被带到德川家光面前,这才意识到,出大事了。

他只见过德川家光一次,此前所有大事,都是与德川家任命的老中商议,甚至连大老土井利胜的面都没有见到。

“将军殿下!”他按照倭人的礼仪行礼:“这么急着召见我,可是岛原那边出了什么问题?”

“不是岛原,是这里,是江户,你听听,你听到什么声响了!”

“那是……舰炮的声音?”曾德一身冷汗涔涔而出:“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我还想问你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你说南海伯的舰队已经去了吕宋,可他们突然出现在江户城外?”德川家光咬牙切齿地问道:“你得给我一个解释!”

曾德如何能解释?

评议厅里陷入死寂,外头的炮声却是越来越响,也越来越近,这样的夜晚里,对方竟然如此嚣张,分明是不将江户城的守御放在眼中,可正是这样的夜晚,让德川家无法看清楚情形,只能等待天明!

他们还不知道,天明时等来的会是什么样的情形。

(大伙猜猜,小俞写的“雅事”是什么?)(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五一六、咤叱风云杀气荡(四)

天朦朦亮了,德川家光迫不及待地爬上了天守阁,极目向海边望去,有小姓奉上了南蛮人的单筒望远镜,他放眼过去,只见城下町烟尘滚滚,看上去象是有无数人马在奔驰。k

更新

在城下町之外,他看到了一片绿色的衣裳,这应该都是敌人,从数量上来判断,应该有万人左右。

这让德川家光稍稍安心,江户城是他家三代经营起来的本城,守备极严,万余人想要攻破,几乎是不可能的。

只要再拖几天,台风季就将来临,那个时候这万余人没有补给,根本不能持久,或许要重演一回神风击败元军的历史了。

“那顶楼上有人在往这边看啊,莫非就是所谓的幕府将军?”

将岸自己是不上战场的,他是文官,因此上战场指挥作战的事情,他就交给了那些专业人士,象周英,就

经过多次大战,并且先一步在教导团中培训了半年,然后调到第二旅,任第二旅旅副兼一团团正,他也是此次攻击的陆军总指挥,包括俞大海麾下的海军陆战队,也暂时划拨他管理。

“大概是吧,周旅副,你需要我们如何配合?”俞大海对幕府将军不感兴趣,他感兴趣的就是立刻发动攻击,早点打完收工。

“城不是很好攻,不过没有关系,我们复制一下吕宋攻击战就是。”周英啧了一声:“可惜了至善。若是他们能象我们一样乘夜登陆,就用不着他去死了。”

俞大海也知道杜至善,牺牲在吕宋,也是如今虎卫系统中牺牲的最高级的将领。不过倭人的防御与西班牙人相比。虽然城坚不逊于之,可是火炮的数量与射程就不如了。因此,俞大海敢于将三艘战列舰开到岸边上来。却不必担忧城上的炮台大炮。

“用热气艇?”俞大海问道。

“嗯,火烧江户城吧。哈哈。”周英笑道:“不过倭人不会让我们这么轻易就攻到城下的,或许他们还会出来邀战,总之,麻烦俞局副为我们提供火炮支持了。”

俞大海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转身就向码头行去。

“这厮倒是傲气。”

一人在周英身边嘀咕道,就象任何时代一样,陆军向来看海军不顺眼。而海军也不愿意与陆军打交道。俞大海对于周英为总指挥,分明是有些不满的,论两人级别,那可是相同的,甚至俞大海这个“副局”地位还比“旅副”要高上半级。

“哈哈,所以你们过会儿要多出点气力,莫让海军陆战队的那些小子抢走了风头。”周英又笑道:“我跟你们说,孟广仁可是让罗局座颇没面子。抢了他们的头功,我们不能输给了孟广仁!”

随着他的决断,攻击顿时开始。

江户城的防御,比起马尼拉王城还是逊色不少,而且当初攻马尼拉王城出现的难题。在事后虎卫参谋团进行了检讨,其中最关键的就是虎卫攻城时也使用野战火炮,这等于是让虎卫向来拥有的火力优势作废,结果不得不依靠血肉之躯冲锋,以至于牺牲了杜至善这样的高级将领。

因此,这次他们来此,不但备有热气球,同时也备有重炮。

六门重达两千斤的十五斤炮,随着炮车一起被推到了距离江户城近四里的地方,在这里,江户城的炮火虽然也能轰至,可是准头就差了。

与此同时,战列舰上的四十五斤主炮,也瞄准了江户城。它的有效射程达五里,虽然准头实在难以恭维,每一艘战列舰上也只备两门这样的重炮,但至少用于威吓敌人是不错的选择。…,

崇祯十三年六月二十二日,天空晴朗,海面微风。上午六时十二分,随着一声铳响,对江户城的攻击开始了。

整个江户城四周有内外二壕沟,城上仅望楼就有二十座,城门三十六座。放在冷兵器时代,这是难以用万人攻拔的坚城,但虎卫如今

彻底转为热武器士兵,乘夜夺取了周围的防御阵地,整个江户城对于虎卫来说,只不过是一个剥了壳的鸡蛋罢了。

在判断出己炮射程远超过对手之后,火炮被推到了离江户城仅有三里处,这样虎卫陆军的八斤野战炮也能够派上用场。集中火炮进行满载轰击,这是从一开始俞国振就灌输于虎卫陆军的陆军战术理念,因此,一共四十门火炮被集中起来轰击江户城的田安门,惊天动地的炮声响起,让整个江户城陷入了一片混乱之中。

不仅如此,热气艇紧接着出动了,第二旅备有的热气艇只有两艘,不过经过改良之后,它的载重量从最初的两千斤增加到了四千斤,这也就意味着其绝对负荷增加了一倍。

“那是什么,那上面还有人,明国人竟然会飞,难道是神佛抛弃了我们?”看到这一幕,有武将惊慌地说道。

德川家光看了那人一眼,但

晚了,那人的一句话,便使得天守阁中遥望的诸将都慌乱起来。

倭人迷信,故此到处都是神社,其神道教杂揉佛道与原始图腾崇拜,所信奉的神祗从神佛到石头再到男女的生`殖器,应有尽有。故此,被神佛抛弃乃是倭人大忌。德川家光心头恼怒,正要喝斥,突然有人开口道:“这并不是什么神佛,而是大号的孔明灯!”

说话的,正是阿部中秋。

“中秋说的是,这只不过是大号的孔明灯!”德川家光立刻道:“没有什么可怕的,明国人只不过是用它来侦查城内的情形,可惜,它飞得稍高了些,要不然我们的神射手可以将它射下来!”

这绝对是在吹牛,倭国的所谓神射,往往是三十步内也无法射死人,更别提射中空中连火枪都打不着的热气艇了。不过有了阿部中秋与德川家光的话语,原本心惊胆战的诸人总算镇静了些,德川家光借着这个机会,一一分派人手,准备抵御进攻。

无论火炮和天上的那怪物有多少,最后解决战斗的,依然只有依靠步兵,也就是武士和足轻,德川家光对此深信不疑。

在手中诸将都被派出去之后,他缓缓转身,看着重臣中唯一被留下的阿部中秋:“看来明国人确实打了我一个措手不及,但好在你谨慎,当初提醒我要留下足够的兵力保护江户。”

“臣下当初只是为了防备东国的各位藩主蠢蠢欲动,也没有料

明国人会这么阴险。”阿部中秋叹了口气:“而且,他们竟然会用孔明灯来充当军械——只能说,明国人的智慧,就象大海一样深不可测,这样的一个国家,即使暂时消沉,也立刻会诞生出惊才绝艳的人物,带领他们走向复兴吧。”

“你是说那位南海伯?”

“主公难道不觉得,这几年里,南海伯的名字越来越频繁地被人提到么,而且,他制造出来的东西……比如说这玻璃,原来只有南蛮人才拥有这个技术,但现在明国人不但能生产了,还将之售卖到了我们国家。各位藩主大名的府邸,包括高级武士与豪商的家中,哪个不使用玻璃窗取代过去的纸窗?”…,

“真想见一见这位了不起的明国伯爵啊,如果他愿意为我效力,我可以以一国之主相待。”德川家光这个时候还有闲心说起这个。在看明对方军势之后,他并不是十分担心,城中有一万多兵,再加上可以从城中町里调集男丁充当足轻,他坚信,对方短时间是无法攻破江户城的。

即使攻破了外围壕沟、城墙,他还有天守阁可以坚守,撑个十天半月是最少的。然后勤王诸藩一至,甚至松平家纲的大军回过头来,彻底解决掉南海伯在耽罗的部队。

如果能俘虏足够的工匠,或许,德川幕府的一次新的兴盛就在眼前……

但天空中倾泻而下的煤油,让他意识到事情不对,那空中的飞艇除了能侦察外,竟然也能轰炸,若投进来的不是油,而是……

“不好,那是引火用的油!”

阿部中秋比德川家光先反应过来,他厉声大叫。

大叫有什么用,整个江户城,就象倭国别的城市一样,最多的就是由木板建成的房屋!

随着掌心雷的落下,江户城町区顿时升起了两个火头,而且火势极大,迅速蔓延!

偏偏这个时候,外边的火炮还在不停地轰击,城里根本无法组织有效的灭火!

德川家光站在天守阁之上,望着那雄雄的烈火,脸色先是惨白,然后是铁青,再然后,展示出一种异样的艳红!

“当初的大阪城之火,还有更早的本能寺之火,更早的比睿山城之火,大概都是这样的吧,现在轮到了江户了。”他低声道:“中秋啊,我们德川家,真是被神佛抛弃了!”

阿部中秋浑身颤抖,和德川家光一样,看到火起时,他就意识到,江户城不可能守住,甚至整个倭国,没有一座城能在这样的火攻之下守住!

即使那些石垣不会被火烧着,但所有的木制建筑,都不会在这样的攻击下幸免!

“将军,现在还来得及,臣下誓死会保护您离开江户,回岗崎去,回到三河去,召募还忠于我们德川家的藩主大名,整顿军备,与明国人展开决战!”他上前拉住德川家光的胳膊:“将军,立刻就走!”

“我会走的,

……我们真能击败明国人吗?”德川家光叹了口气,脸上的艳红更明显了。

也不知道是因为他心情的激动,还是因为城町的火势更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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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七、樱花树下醉胡姬(一)

“德川家光怎么样了?”

将岸跳上岸,不等站稳,迫不及待地就问道。---------------1---

周英敬了礼,笑着道:“退到了小田原城,

被围住了。”

江户城的大火燃烧了三天三夜,就连几十里外的地方都能看得见,而火炮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将江户城剥光,袒露在虎卫面前。城里逃过火灾的百姓,惊惶失措地涌了出来,然后成为虎卫的俘虏。

而前来救援的几路援军也被连续击溃,德川家光唯一能做的,就是在虎卫真正开始攻击天守之前开城退走。他是乘夜逃离的,带走了大多数亲信,逃到了小田原城,只不过虎卫随即追至,并且将他包围在了小田原城当中。

“竟然还活着?”将岸嘟囔了一句:“不愧是老乌龟的孙子,倒是挺能活命的。我这次来,是带了官人新的命令,这一次黄鹘号跑得很快,只用了十五天就将命令送来了,可想而知这命令有多重要吧。”

周围的高级将领都是肃然,就连俞大海,也同样挺身直立。

见识过黄鹘号之后,俞大海对于俞国振的敬意,

上升到了崇拜的地步了。他明白黄鹘号出现意味着什么,在不会太长的时间之后,海面上将是这种无须风帆的舰船的天下!

而且,听说这种蒸汽动力的船,还可以加装钢甲,这也就意味着目前对船威胁最大的火炮,将遇到克制。

到那个时候。新襄的海军,根本不需要顾忌任何敌人,只凭借着冲撞,就足以摧毁这个

绝大多数舰队了。

正是认识到这一点,俞大海对倡导实学,进而制造出这么可怕机械的俞国振,产生了强烈的崇拜感。

领先一步。可以视之为天才,而能看破几十年上百年的时光,那则是神祗!

“用不着这么严肃。官人的这次命令有些奇特,是如何处置我们占领地区的。”将岸挠了一下头,嘿嘿笑了笑。然后拿出一张纸:“你们看,这是命令原件。”

命令原件很简单,只有十四个字,在众人手中很快传递了一遍,大半人脸上都是困惑不解,俞大海隐约猜到了什么,却觉得没有把握。

“都看过了吧,富士山头升汉旗,樱花树下醉胡姬……哈哈,官人这次的命令。想来大伙都觉得奇怪了。”将岸笑了起来。

他心中是有所猜想的,

,虽然被授权独当一面,他却不是那种由自己独自决定一切的人,无论是突袭德川幕府的江户城。还是现在,他都会召集所有人,将自己的想法说与他们听,形成集体意志,然后再去实施。

这就杜绝个人玩弄阴谋诡计的可能,将岸知道。自己的言行,肯定会有人将之传递回去,不是到高二柱的桌案之上,就是直接到了俞国振的手中。

“确实弄不明白,官人究竟想什么……”有人嘟囔了句。

“当初背诵唐诗宋词,属你最懒,只觉得咱们虎卫与风花雪月没有关系,用不着这些玩意儿,现在熊了吧,哈哈,官人的意思很简单嘛,让咱们挑选最漂亮的倭国女子给他送去。”

“是极是极,倭国女子最会服侍人,挑几个送给官人……”

“当心夫人剥了你俩的皮!”

一时之间,周围都是善意的笑声,虽然弄不明白俞国振这个命令的真正含义,可是俞国振能这么轻松地发出这消息,证明他对众人攻击江户德川幕府之事很满意。…,

“都别吵了,我说说我的想法,小官人当然不会喜欢倭国女人,若是小官人愿意,咱们新襄怎么样的美女没有?”将岸咳了一声,阻止众人向女色方面跑题:“小官人的命令其时是有二,第一,是要在富士山上树起咱们汉家大旗,也就是说,要在富士山畔择地为我新襄建立据点。不过官人也曾说过,暂时无意占据整个倭国,故此这据点无需太大,只要有良港即可。”

众人连连点头,他们知道富士山,在倭国人语中,又叫“不死山”,乃是一处难得的奇景。在此建一个据点,以后官人巡游四海时,或许还在此赏赏奇景。当然,这是往浅处想,若往深处想,富士山离江户极近,而江户附近正是倭国交通要冲,在决定放弃天草四郎时贞之后,新襄也需要在倭国有一处新的据点,充当新襄物产倾销时的货栈。

“至于樱花树下醉胡姬,我觉得是要江户城的女人,咱们男多女少之事,多年都没有改转过来,如今新襄虽有一百二十万人,男的却超过八十万,女的不过三十余万,一半人都没有媳妇,故此,得给南海的兄弟们寻个媳妇回去,没准咱们兄弟中也有人会娶个倭女当媳妇……”

“别人没准,将总督你是绝对没

了,上

倭国一趟,听闻回去被赶到书房里一个人睡了半个月啊。”

“正是正是,总督夫人可不是善茬,若是老将胆敢动什么心思,喀咤一声,哈哈哈哈……”

众人原本是极严肃地,但俞国振的命令让气氛瞬间变活跃起来,即使到现在,虎卫中也是以二十岁以内的年轻人居多,就是将岸自己也不过是二十四岁,因此各种各样的玩笑便飞了出来。

“总之,要女子,不是一个两个,而是十万二十万,当然要年轻的相貌俊俏的,歪瓜裂枣带回去也对不住那些正盼着媳妇的兄弟们。”将岸也哈哈笑着道:“这事情要操办好来。”

“战事未休啊。”笑完之后,有人终于泼冷水了:“此时谈这个还为时尚早吧?”

“战事

结束了。”将岸带着强大的自信道:“盛亲,现在到了你发挥才能的时候了。”

秦盛亲先是向将岸行了叉手礼,然后拜伏下来,向着南方深深伏下身躯:“小人蒙南海伯不弃,获得了重振长宗我部家家名的机会,小人无以为报,唯有鞠躬尽瘁,方能聊表忠心!”

“好了好了,官人不在这里,你这个样子他也看不见,把事情办好了比跪拜一千次都要好。”将岸拉起了他,笑眯眯地道:“去吧,第一个目标,是仙台藩的伊达家!”

对于困在小田原城中的德川家光来说,这段时日是极为难熬的,最初时只是明国的士兵在追他,但过了三天之后,他在天守阁可以清楚地看到,围攻小田原城的

不只是明国士兵,一队队倭国武士、浪人模样的人会聚于此。在这些人当中,他看到了许多让他深恶痛绝的旗号,除了石田三成,甚至还看到了猿秀吉的木瓜旗!

“没有

,江户附近还有这么多的叛逆啊。”看到这一幕,他不能不感叹:“明国人鼓动这些叛逆来,想必是不会放过我的了,我可以死,但德川家的传承不能灭亡,仲秋,你作为使者,出使明队一趟吧。”

听到这一句话,阿部仲秋脸色大变,而在旁边的另一员家臣则跪伏向前:“将军,不能这样,不能这样啊!还是再坚守几天,只要几天,神风必降,而家纲大人的大军也必定会

救援……”…,

“这几天

是拜托了天气的照顾,所以明国人无法动用那种孔明灯纵火焚烧小田原城。但只要天气一转晴,小田原城也是守不住的……”德川家光叹息道。

就在这时,外头武士带着一脸古怪之色进来禀报:“将军,利胜大人来了!”

“哪个利胜……你是说,大老来了吗?”德川惊愕地道。

土井利胜名义上是德川幕府现在的大老,但实际上他一直处在半隐居状态,虎卫攻击江户城时,德川也派人去请过土井,可是没等土井赶来,江户城就成了火海。现在土井突然到了,而外边尽是敌军的围攻,他是如何进的城?

“让他进来吧。”德川家光心中生出强烈的不祥之感。

老态龙钟的土井利胜带来的是不好的消息:改名为秦盛亲的长宗我部盛亲,在江户城树起了大旗,招纳当初被德川家剥夺封地或者武力消灭的浪人武士,很短时间内,就聚集了一万人的部队,并且还将土井

从隐居的地方抓了出来,要他带话给德川家光。

德川家光必须死,德川家的直领必须交出,德川幕府必须解散!

这三个条件,一个比一个鲜血淋漓,而土井利胜带完这个消息,还给困在城中好些时日的德川家光解释了一下周围的形势:忠于幕府的几支部队,全部被击灭,幕府各地都在发生农民的一揆,一向宗的僧人们同样不甘寂寞,而周围的一些大名藩主,

开始动摇。秦盛亲一个个前去劝说,以加增领地和减封除名利诱威胁,迫使这些人选择观望。

事实上不观望他们也无法,他们的主力部队,大多都被松平家纲带去了九州岛,拼凑出来的一点农民兵,用来自保尚且不足,何况前来救援。

“情形很明显,德川家要想不亡,唯有接受对方的条件。我是幕府大老,有些话别人不能说,我可以说出来,将军,请你不要给家康大人丢脸。至于德川家的未来,请交给阿部仲秋等人扶持吧。仲秋,长宗我部盛亲能给明国南海伯的东西,我们德川家也能给,并且可以给得最多,为了德川家的延续,请你忍辱负重,承担卖国贼这一骂名。至于我,

老了,只能去向两代将军解释为何会让德川幕府三代而亡的事情了。”

为了证明自己并不是畏惧投敌,说完这番话之后,土井利胜便切腹自尽了。(未完待续)RQ

五一八、樱花树下醉胡姬(二)

鼎天小说居

.dtxsj.“做得好,做得好!”

在篮球场边,俞国振一边抹着汗水,一边大声夸赞。艾拉书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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球场上齐牛飞身而起,刚刚完成了一次灌篮,在没有战斗的时候,这是他最畅快的享受。

俞国振甚至开玩笑,说天下太平之后,他可以考虑组建职业篮球比赛,让齐牛成为篮球之霸。

这自然只是玩笑,天下太平之后的事情只会更多,绝对不会更少,象俞国振现在还每旬可以抽一天时间玩玩篮球,但到那时候,一个月能有一天时间玩球就不错了。

“官人,赣地急报!”他才擦干汗水,身边就传来低低的声音,俞国振的好心情顿时没有了。

接过急报,拆开来看了看,俞国振便陷入深思。

张献忠嘴巴上说要南下寻俞国振报仇,而且到处宣扬此事,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因为他看出朝廷对新襄的猜忌。朝廷里的那些大佬,想必很乐于见到张献忠的流寇军团与俞国振的新襄虎卫拼个你死我活两败俱伤,因此杨嗣昌果然网开一面,让张献忠向南奔。

结果张献忠漂亮地玩了一招大腾挪,从湘境闯入了赣境,看起来正在进逼南直隶与浙境!

这其中,当然有俞国振的影响在里面。张献忠身边的人里,就有被高二柱买通的,通过他们对张献忠施加影响,使得张献忠觉得,若能占据苏南浙北一带。便又是一个朱元璋。

但回过神来的杨嗣昌哪里会让他如此,杨嗣昌再次围追堵截,拼命将张献忠向南赶,张献忠在左良玉等手中连吃了两次败仗之后。不得不取道向东南,自石城寨翻过武夷山,闯入闽境。

进入闽境之后。张献忠面前几无阻拦,闽境之中的丘陵山地。也易于他裹挟流寇分散穿行,转眼之间,闽西之境,几乎都被搅得风起云涌!

到了这个时候,时机便已经成熟。

“想来伯光也得到消息了,现在应该开始动手了吧。”俞国振心中想,口中命令道:“将消息传给茅先生、宋先生。”

“是!”

虎卫去传信,俞国振深吸了口气。扬起眉头,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南安石井乃是郑芝龙老家,也是他的巢穴之所在,他在外混得风生水起,所谓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招安后便利用自己在海上积攒下来的财富,在家乡购置田产营建宅院,据说仅他建宅花费。就有百万两纹银之巨!

若大的家业,自然守备森严,几千人的家丁、僮仆和勇壮,俞国振有意彻底铲除郑家,就不得不派人袭击石井。负责这一任务的。自然是田伯光。早在定下对付郑家的计划之后,俞国振便做了准备,当张献忠在赣、浙边境与杨嗣昌、史可法等大战的时候,田伯光已经带着虎卫教导旅诸部分散潜入,足有三千人埋伏在武夷山中。

张献忠入了闽境,消息当然也会传到田伯光处,按照计划,他便要开始行动了。

“郑家有几千护卫,不过那些打手家丁,实战能力有限,当然是比不得虎卫,击败他们灭掉郑家不成问题。真正成问题的,还是此事之后……朝廷里的反应会是什么样?献贼扰乱的百姓,能不能千里迢迢赶到新襄来?若是不能来,地方官员能否安顿好他们?”

俞国振担忧的不是不能击败郑家,担忧的始终是百姓。…,

他始终很清醒,哪怕百姓有这样那样的毛病,也是他根植的土地和他力量的源泉:虎卫来自于百姓,研究员来自于百姓,新襄的工人、农民,都是来自于百姓,就是他自己,也是来自于百姓。他可以引导百姓,可以督促百姓,唯独不能忽视百姓,不能视百姓性命如草芥。

如果领导者得志骄狂,视百姓如草芥,那么百姓必视其为寇仇。那种问是替官府说话还是替百姓说话的蠢人,根本没有意识到,如果没有百姓,官府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

大明被百姓抛弃,不在于崇祯——崇祯个人有这样那样的性格缺点,但是历史上的皇帝比他变态比他恶劣的多得是,而在于整个官场,从中央的大员,到地方的知县、知州,再到构成大明统治基石的士绅,在此时都已经烂透了。正是他们为了一己私利,不将百姓当一回事,故此社会风气才轻贱民众,流寇四起,百姓才会为之裹胁。

若不是官府将百姓推向流寇,清清白白的好生人家,有几个愿意从贼的!

想到这里,眼前的篮球比赛也没有那么有趣了,俞国振起身离开,想要召高二柱来,再问问安置百姓的细节。结果才出得门,迎面又是一名信使匆匆跑来:“官人,黄鹘号回来了!”

“这么快?”

俞国振很是吃惊,黄鹘号第一次去耽罗时,前后花了二十五天的时间,回来时更是花了近三十天,而这一次来去加在一起,也不过四十天时间,他想了想,又问道:“情形如何,没有什么变化吧?”

“船都好好的,说是此次极顺利,船速快的时候也开到了二三十里,水道熟悉之后,蒸汽船可比帆船快得多,而且顺风逆风,速度相差不大。”

俞国振点了点头,心中甚为满意。

“黄鹘号”是在最初的蒸汽船基础上研制出来的,因为俞国振有先见之明,故此它没有使用两侧的明轮,而是直接上了叶片状螺旋桨。为了确认怎么样的螺旋桨最合适,研究所在此前的半年轻做了不知多少试验。所以,黄鹘号已经比较成熟,真正缺少的就是长时间海上航行的试验罢了。从新襄到耽罗,海上航线长约是五千多不足六千里,若是保持三十里的航速不变,也就是二百个小时——不到九天便可以抵达。

俞国振深信,随着船体造得更加坚固、螺旋桨制造得更科学、蒸汽机动力更大,未来从新襄到耽罗,速度可能会更快!

“船上有什么人吗?”见那报信者还有话要说,俞国振便又问道。

“是的,官人,来了一位倭国的官员,是将总督特意送来的,说是倭国德川幕府中的首席老中,前来拜见官人。”

“除他之外,尚有几名倭国的女子……咳咳。”

那名通信员说到这时,忍不住露出了笑意,显然,那几位女子的出现,让他觉得极是有趣。

俞国振愣了一下,不由笑骂道:“胡闹,胡闹,老将竟然也敢来调侃我!”

他那个命令传到耽罗去,别人看不懂,将岸却是一定能猜得到的。经过六年的培养,将岸如今的战略眼光远非旁人能及,他看似嬉笑的外表之下,性情其实极为谨慎,做事分寸拿捏之妙,在俞国振部下中当属第一。

所以送几个倭国女子来,其实是调侃他,他不是说要“樱花树下醉胡姬”么,送几个胡姬让他且醉上一醉。…,

信使来了不久,倭国来人便来了。

德川家派来的这位“老中”,正是阿部中秋。

身为德川家的重臣,他对于乘船并不陌生,但是乘坐“黄鹘号”这样的蒸汽船,可是头一回。见识过“黄鹘号”的速度与奇妙之后,他原本以为,自己看到什么样的情形都不会震惊了,没有料想,到了新襄之后,他见到的东西更让他震惊。

这绝对不该是存在于人世间的城市!

当初始皇帝以为东海之外有仙山,遣童男童女,去寻这虚无飘渺的仙山。阿部中秋觉得,自己踏着的城市,便是那传说中的仙家之地!

因此,当他被到带了六层高的办公楼前,在楼下大厅中等待接见时,他恭恭敬敬地按着倭人的礼仪,跪在地上。

幸好,抹光了的水泥地面虽然凉了一些,却不至于将膝盖硌出问题,他跪在那里的模样,被时不时进出的新襄人看到了,都免不了有些诧异,然后开始询问他是谁。当得知他是倭国德川幕府派来的使者,在德川幕府中的地位相当于大明的阁老时,众人免不了一笑之余,又觉得甚为自豪。

郑家搅风搅雨之初,众人还以为将是一场旷日持久的大战,没有料想郑家的包围网才一发动不到半年,其中重要一环就已经崩溃了。

原本阿部中秋以为,自己要等许久才能得到南海伯的接见,这原是胜利者对失败者的特权。但从放在大厅中的座钟来看,只是十余分钟之后,一个人便匆匆下楼:“阿部老中,我家主公让你上去。”

阿部中秋非常惊讶于整个新襄体系下人员的年轻,不过这个来人,年纪就有些大,而且个头矮,满脸麻子,看上去其貌不扬。阿部中秋猜想,这个年纪在新襄南海伯手下,应该是位重臣,因此道:“有劳,有劳,小臣看这位殿下气宇非凡,不知尊姓大名,在南海伯府中任何职。”

一边说,他还一边恭敬地递上一个小包。

包里是金判,以阿部中秋对明国官吏的认知,没有谁会拒绝这笔意外的财富。但那个矮麻子却傲慢地扬起下巴,将包掷还给他:“倭国人就是不知道规矩,莫非以为我们新襄还需要收取贿赂?”

“我姓宋,宋献策。”矮麻子哼了一声:“少用那些伎俩,老老实实地上去就是。”

对方的态度,在让阿部中秋感到羞愧的同时,也暗暗心惊。

如果贿赂都无法打动对方,那么就只意味着一件事情,对方开口所能得到的利益,比他的这点贿赂要大得多!(本站..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群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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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九、樱花树下醉胡姬(三)

鼎天小说居

.dtxsj.六层楼的台阶,爬起来还是挺锻炼人的,阿部中秋走得又有些急,因此当他上了六楼时,已经累得有些气喘了。艾拉书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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掏出手帕抹了抹汗水,阿部中秋终于跟在宋献策的身后,到了一间屋子前。

出乎他意料,这间屋子前并没有手执刀枪凶猛狰狞的护卫,甚至连看门的都没有。宋献策到了这里,只是一推门,然后便进去了,阿部中秋的目光随之向里望去,只看到一个年轻的人坐在一张桌子前,见宋献策进来,那年轻人忙起身。

“宋先生来了……这位就是德川幕府的老中阿部中秋吗?”

阿部中秋听说过,明国的那位南海伯年纪极轻,眼前这年轻人气宇非凡,举止儒雅,莫非就是南海伯?但也未免太过年轻了,而且看他的模样,当不是那种久居人上者。

在德川幕府当中,阿部中秋一向以聪慧著称,眼光也胜过同僚一筹,故此,无论是土井还是家光,都把德川家的最后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他看着那年轻人,觉得他虽是气宇不凡,却还不是那种一代雄主的模样。

“仆便是罪臣阿部中秋。”他垂下头行礼,无论对方身份是什么,都不是他能得罪的。

“宋先生请带他进去吧。”那年轻人微笑了一下,态度倒是和气:“官人就在里面。”

“不要搜身吗?”阿部中秋忍不住问了一句。

直到现在,还没有人搜他的身体。这位南海伯的戒备,未免也太松了吧。他身上按照武士的习惯,佩有短刃胁差,这样带着武器去见那位南海伯,让他自己都觉得不安。

“啊,没有关系。”那年轻人笑眯眯地道:“进去吧。”

阿部中秋跟着宋献策,走进了年轻人身边的门。在他们进去之后,年轻人将门关上了。

他所到的一间屋子极宽敞,简直比得上德川家在江户城的评议室了。那巨大的玻璃窗显示主人的身份不同。透过玻璃窗,阿部中秋可以看到外边的新襄城,这座整齐的城市就象是明国人精心建成的花园。漂亮无比。

阿部中秋突然间有些感动,同时厌恶倭国那些低矮的城町了。

然后他注意到坐在那巨大玻璃窗前的年轻人。

他穿着如同自己见过的新襄虎卫同样的制服,只不过他的制服上没有带肩章与领花。他虽然坐在那儿,但腰杆挺得笔直,这证明他是一个严于律己的人,即使是在坐这种最常见不过的小事上,也绝对不放纵自己。他双肩宽阔,上身显得很匀称,烫熨得笔挺的制服贴身而下,让他整个人都散发出一股凌厉的锐意。

阿部中秋微微抬眼。终于看到了这个人的脸。

果然很年轻,甚至可以说,年轻得有些过分,因为在外表上看来,比起前边屋子里的年轻人还显得年轻些。甚至于有点娃娃脸。

但是阿部中秋没有因为这个娃娃脸而有所轻视,相反,他心中象是翻江倒海一样。

倭国近期的几位英雄人物,信长公被视为尾长大傻瓜,打小就没有武士形象,猿秀吉人如其名。猴头猴脑,就是开创德川幕府的家康公被人鄙视为“老乌龟”,也是有其形象上的原因。

而明国历史之上,那些雄才大略的人物,相貌也多有不凡之处。曹孟德白面阴柔,朱元璋长脸突颔。

因此,在发觉俞国振的相貌之后,阿部中秋立刻将他与这两位政才武略都傲视群雄的历史人物相比。…,

然后,他情不自禁就双膝发软,跪拜下去。

“外样罪臣阿部中秋,拜见明国南海伯千岁殿下。”

他的声音有些发颤,不是因为畏惧,而是因为敬意。倭国人的特性,就是服从敬佩强者,只要是让他们敬服的强者,哪怕对他们有杀父之仇淫母之恨,他们都会恭敬地拜下去。

俞国振是知道倭人这种特性的,对这一点,他非常了解。他看着跪在面前的阿部中秋,向宋献策微微示意,宋献策便将阿部中秋扶了起来。

“你的汉话说得不错。”俞国振没有说别的东西,首先夸奖了阿部能说一口比较流利的汉话。

“外样罪臣多谢殿下称赞。”阿部中秋又拜了下去。

“倭国有多少人能象你一样熟练地说汉话?”

“日本……”

“倭国,在我国《后汉书东夷传》中记载,东汉之时,封你们倭马台国主为汉倭奴国王。”俞国振笑了一笑,然后意味深长地道:“这充分说明,自古以来,倭国就是我华夏属邦,是华夏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阿部中秋抗辩道:“自大化改新以来,我国已是称日本……”

“隋时小野妹子自倭国来使,上国书狂悖无理,自称日出处天子。唐咸亨元年时,倭国又遣使至唐,大唐高宗因为为使者所诳骗,以为倭国百姓都已‘稍习夏言’,不喜倭字,乃改为日本,以近日之意。”俞国振慢慢地道:“此事载于《新唐书日本传》之中,尔既精通汉学,能说我华夏话语,想必能看得懂吧,要不要我找一本《新唐书》给你?”

阿部中秋喃喃地道:“此也可见我国已早称日本……”

“如果倭国百姓都说华夏话语,倒是可以称为日本,所以我方才问你,倭国当中,如你这般能说一口流利华夏话语的,有多少呢。”俞国振道:“可有六成?有六成,我便称之为日本。”

仅这一个国名之争,阿部便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一个如何雄才伟略的人物了。方才从外表来看,此人就已经绝非凡流,而今从谈吐来看,他更是精通史书,言语之间前后关系极为紧密,证明他思维缜密。而且他之所以在这个小小的国名问题上与自己争执,分明是看出自己要从这国名开始为倭国和德川幕府争取利益。

显然,对方的态度,是在战场上未得到的,也休想在外交上得到!

“贵使回国之后,记得相关文书,一律不得出现日本字样,到倭国百姓六成以上能够说华夏话语后,我自然会将倭国再改为日本。”俞国振又道。

在他心中却想,只不过是改成日本行省,而不是日本国了。

“我国为大明藩国,我国国君与殿下同为大明天子外臣,殿下怕是没有权力如此。”

“呵呵,我听说倭国国主僭称天皇?”俞国振冷笑了一声:“华夏之君,尚且只敢自称天子,蕞尔小邦,亦敢称天皇?不臣之心,昭然若揭,伐讨奸邪,乃我之本份,你对此还有意见?”

阿部中秋顿时语塞。

此时倭国幕府,对于国君的敬意极为有限,就在十余年之前,还因为欺凌逼迫,致使国君自称后水尾,退位禅让给七岁的女儿!在德川幕府规定的法令里,其国君唯一的权力就是拟定年号!

“好吧,言归正传,你的来意我已经知道,想要维系德川家的传承对不对?”…,

这些虚名,都可以让,现在才是真正接触到实质内容,阿部中秋又拜伏下去行礼:“殿下智深如海,慈悲无边,德川家虽然得罪殿下,但于大明不无微功,还乞垂怜。”

“微功?”俞国振微微一愣:“德川家对大明还有功绩?”

“猿秀吉得志猖狂,擅兴大军,冒犯大明边疆,德川初代将军家康殿下愤而起兵,诛灭猿氏,替大明除一祸害,故此外样罪臣以为,德川家对大明是有微功的。”

“哈哈……”俞国振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个阿部中秋倒是会生拉硬扯,分明是倭国的内讧,而且德川家康这老乌龟是在丰臣秀臣急病死后还过了一些年才敢起兵的,但在阿部中秋的口中,倒成了德川家对大明的功劳了。另外,他大约是方才理屈,故此想在这里找回便宜,暗暗是指俞国振擅自兴兵,非仁义之师吧。

“我记得德川家先臣伏于今川家,后来臣伏于织田家,再后来是猿秀吉……在秀吉死后,家康起兵讨伐自己的主君,演出一场漂亮的下克上之戏,先后两次在大阪城欺凌猿秀吉的孤儿寡母。”俞国振慢慢地说道:“在这之后,凭借武力,压制诸多同僚,僭称将军,开创幕府,闭关锁国,不准我华夏百姓前去经商游历,便是郑一官的儿子,也曾被你们亢数载,有此事吧?”

阿部中秋只觉得身上发冷,他没有想到,俞国振对倭国的情形竟然这么了解,甚至连德川家起家的一些细节,也了如指掌。

这证明俞国振对倭国的关注绝非一天两天,也证明,倭国不出血的话,这一次德川家就很难坚持下去!

阿部中秋是知道现在德川家面临的窘境的,江户城的陷落,已经诏告天下,德川幕府并非不可动摇。家光在小田原城纵火,意味着传承三代的德川幕府已经走到了尽到,原本去征讨岛原的松平家纲将德川家残余的力量占据了九州北岛,而那些被压制的藩主大名,纷纷起兵“响应”南海伯,攻击仍然忠于德川家的藩镇。

一句话,新的战国又开始了。

在这种混乱之中,德川家要考虑的已经不再是幕府的问题,而是家族能否传承了。

既然如此,只要能保住德川家,还有什么不可以牺牲的?(本站..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群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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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零、樱花树下醉胡姬(四)

思念至此,阿部中秋也是个果决之人,既然家光公与土井都将这“卖国重现”嘱托于己,那么还讲什么虚名!

无怪乎那两位大人并没有将此事托付给保科正之,而是托付给自己。保科正之读朱子之说读成了书呆子,他若得知此事,必然不肯,只怕自己回国之后,他就要“天诛国贼”了。

“德川家愚驽,请殿下处罚。”他再次跪拜下去:“唯有一言,德川家如今已经敬服殿下,愿为殿下前驱,征讨不臣之逆。为表敬意,德川家送来了四位公主,供夫人驱使。”

“公主啊……”俞国振笑着摇头:“我对德川家的一位公主倒是挺感兴趣的,德川家将她送来就可以了。”

“啊,没有想到德川家的女儿竟然能让殿下垂青,不知是哪一位。”

听到俞国振这句话,阿部中秋精神一振,这可是件没有想到的事情,如果真有位德川家的公主落入南海伯的眼中,成为南海伯的妾室,那么德川家的事情还有转机!

“这位公主的母亲是你们德川家的女儿,她自己名叫兴子。”俞国振坐得很正,在他身边,宋献策笑眯眯地插上了嘴。

这种话,原本就该是他这种做脏活的人来办,若真由俞国振说出来就不美了。

但“兴子”这个名字传入阿部中秋耳中时,他先是茫然,因为德川家众姬中确实没有叫兴子的,但旋即。他恍然大悟,脸上羞愤欲绝!

这位兴子可不是普通人,乃是当代倭国国君,也就是僭称天皇的那一位!

她七岁被立为倭国史上第七位女王,如今年方十八,正当妙龄,相貌在倭女中算是比较出众的。自幼聪明,精擅和歌、艺术。她的父亲乃是后水尾,而她的母亲。则是初代将军德川家康之孙女、次代将军德川秀忠第五女,因此,她的身体之中流着德川嫡家的血脉。也勉强可以算是德川家的公主了。

俞国振竟然指名道姓,要将这位在任国君当成公主送来,这其中用意深远,可不仅仅是羞辱倭人这么简单:只要这个女子到了新襄,那么也就意味着倭国王室正统到了新襄,新襄今后可以直接干涉到倭国王室的传承废立!

“这绝不可能!”阿部中秋激烈地道:“那是天皇……”

“怎么,方才我家主公的话,还没有打消你们倭国不臣之心么?僭称天皇,原本该剥尽了送到京师献俘,莫非你以为你不送来。我家就不能自去取?”

宋献策噗笑之声,传入阿部中秋的耳中,让阿部浑身一颤,因为他从这个矮子的口气里,听到一种让他觉得不安的东西。

来到新襄。立刻被带来见俞国振,这让阿部中秋原本的计划落了空。他原先以为,自己肯定要被晾在馆驿里一段时间,而他此来带了幕府藏金,正好利用这段时间四处寻找机会,即使他自己无法出馆驿。底下的服侍武士总能溜出去。弄明白南海伯的兴趣爱好,特别是找到南海伯信任之人投其所好,总能为真正的交涉做足准备。

却不曾想,前脚上岸,便被那奇妙的自行车拉到了这里,紧接着就见到了南海伯。

所以,他有些怀疑,眼前这个姓宋的麻子(宋献策在明人当中是矮子,但在倭人当中则算得上是正常身高了),是不是对他们日本……哦不,倭国有什么成见,所以才步步紧逼,好找个借口灭了他们德川家。…,

阿部中秋坚信,唯有德川家,才能让倭国在南海伯那恐怖的武器之下延续下去。

“是,是,既然殿下对鄙国国君有意,鄙国国君自然……自然愿荐枕席,只不过,一国不可一日无君,若是鄙国国君来新襄,鄙国可否另立新君?”

“听闻国君之父尚在,令其监国即可。”宋献策淡然道:“不过有一件事情你要弄清楚,你们那位女王能否有幸得到我家主公的青睐,尚在两可之间,若是姿容出众,妇德坚贞,即使不能得我家主公宠幸,亦能托身于贵胄。”

阿部中秋这个时候已经大彻大悟,只觉得自己对于佛法从未如现在这般明了,因此笑着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这个最重要的一条,阿部中秋都未曾据理力争,俞国振都觉得奇怪了。他将倭国的这位女王弄来,当然不是精虫上脑,如同阿部猜想的那样,只是要将倭国王室血脉留在华夏罢了,这样一来,即使将来有个什么意外,华夏都可以傲慢地拿出史书记载:倭国自古以来就是华夏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你看,倭田女王都嫁给了华夏族裔。

不过少了一番争执也是好事,接下来就是如何处置倭国了。

这一次阿部中秋就小心翼翼地为德川家争取利益,俞国振对德川家并无成见,只要他们愿意将倭国利益出卖给华夏,那么维系德川家的地位也并无不可,但德川家想要再恢复过去的权势,则是不可能了。

“具体事项,由宋先生与你谈,这些天你可以在新襄四处走走,我们的船厂、兵工厂,你都可以去参观一下。哦,虎卫的训练操演,你也可以去看看。”正当阿部琢磨着如何为德川家争取更多利益时,俞国振却将他打发给了宋献策。

阿部中秋看向宋献策,只见这麻子一张丑脸都笑开了菊花,笑声中也带着几分奸意,让人不寒而栗。无须多言,阿部中秋便知道,自己不被狠狠剥一层皮,是休想脱身了。

俞国振选择宋矮子来和倭人交涉,正是看中了宋献策一肚子坏水。矮子矮,一肚子拐,宋献策早年不得意,颇为沦落,乃至家人都看不起他,这造成他性格比较激烈偏激,一些极端的想法,别人想不出来,他却想得到。比如说要将倭国女王弄来的事情,俞国振原是没有想到的,正是宋献策在搜集了相关资料之后建言,觉得这个倭国女王奇货可居,这才提出这条要求的。

谈判最初时比较艰难,阿部中秋虽然明知道自己要卖国,可面对宋献策列出的一条条内容,还是忍不住惊心动魄,甚至于有不惜德川家灭亡,也要抵制这些内容的念头。但是宋献策先是带他参观了新襄的武器工厂,然后参观了造船厂,特别是第二艘蒸汽船“飞隼号”下水仪式,然后笑着问若换了别的家族来,会不会答应这些条件,阿部中秋终于屈服。接下来,他就只是在一些细节数据上进行纠缠,宋献策见主要目的达到,便也做了一点让步。

崇祯十三年八月初八,协议达成,放在了俞国振的面前。

这协议共有二十一条,第一条便是倭国国君和所有大名的正式继承人,都必须在新襄留学,学习华夏语言文化至少满五年,通过汉语汉字六级考试才有权继位。因此,德川家的幼主也必须在年底之前,来到新襄,接受教育和学习。这一条中,原本有规定不得携带侍从的,但后来改为允许每位继承人依照身份,带一到五名不等的侍从。所需要费用,自然由各继承人家族承担。…,

第二条是倭国幕府可以保存,但幕府只是名义上的武家统领,对国君称臣的同时,要得到南海伯的认可才能为幕府。德川幕府的直属、门众领地,只能包括从原先岗崎城到江户城之间的范围。

第三条是幕府的政治、军事,都需要得到新襄的指导,也就是说,幕府的人事任命,新襄有权进行干涉,幕府的部队,需要由新襄派驻的军官进行操演训练。这一条,阿部中秋倒是举双手赞成,因为这也就意味着新襄出面保护幕府,德川幕府不至于因为众叛亲离而彻底灭亡。

第四条是各藩主之间的争执,只要不涉及领土,新襄不予干涉,但若涉及领土改易,就必须由新襄进行裁决。也就是说,各藩主间的争斗,新襄不会理会,但在争斗结束后,新襄有权对领土进行裁决,这在某种程度上,鼓励争斗的领主拼命讨好新襄,否则他们最后即使胜利,所占据的领土也会被新襄没收转交给别的相邻领主,而别的相邻领主也会很乐意在新襄的支持下动手教训那些敢于违逆新襄意愿的。

第五条是在江户设华埠,华埠名义上是为了便于华夏商人往来,实际上是租界,在华埠新襄拥有治外法权、总督裁判权。在租界内不用倭国律法,适用新襄法律。

第六条是新襄物产在倭国销售须得缴纳关税,关税率由耽罗总督与幕府协议决定,由华埠代为征缴。

第七条华夏族裔在倭国有自由行动权与特殊保护身份,可以进入任何非军事的公众地点,可以自由在倭国开矿、经商,所到之处,享受倭国武士以上待遇,地方藩主,都须派专人进行保护。

第八条倭国的领土范围仅限于本土三岛,即本州、九州、四国,虾夷岛(北海道)非倭国领土,固此迁居虾夷者,无论是家族还是个人,都需要在新襄进行报备,接受新襄的指导。

至于其余什么倭国贡女、征调倭国士兵讨伐不臣、倭国提供劳动力之类,无法一一细表。总之,在俞国振看来,这二十一条是相当仁慈的,至少没有提出什么大屠杀大吞并之类的内容,而在阿部中秋看来,虽然其中颇有苛刻之处,但也让他们倭国能够紧密地绑在新襄身上,变成了一“开化”之国。而且其中最重要的,还是让德川家不仅能继续充任幕府将军,实力上也仍然保持了一定的力量。

至于出让的那些权益……那是必要的牺牲。(未完待续)RQ

五二一、鸭鹅岂奈隼高飞(一)

“还有没有人掉队?”

田伯光回头看了看身边的人,然后问道。

各个队的队正立刻开始整队算人,过了会儿,便报告上来,来到这里的一共是二千四百名虎卫教导旅成员,而实际到了的人数是二千三百八十九,掉队十一人。

“不必再等了,身上都带着指北针和地图,人走失不掉。”田伯光低骂了一声然后道:“正事要紧,前面就是郑家,不足十里,今夜就要把这段路走掉,大伙开始休息,可以吃东西,但不得生火!”

这些日子昼伏夜出,对于虎卫来说,也是极大的锻炼,他们虽然在新襄和昌化都做过不少这方面的训练,但还是出现了掉队人员。田伯光并不担心他们的安危,能进入教导旅并且被选派出来执行这次任务的,都是精锐中的精锐。唯一有些担心的,就是掉队跟不上的话,如何回新襄去。

时间过得很快,短暂的休息转眼就过去了,大约是夜里十时左右,他们开始再度出发,到了凌晨二时,终于到了石井的郑府。

郑家将一座面海的山完全围了起来,不过毕竟是大明,他虽然明岗暗哨不少,终究是不敢修建真正的城墙堡垒。田伯光研究过相关的资料,这深宅大院挡挡一般的流寇土贼没有问题,但对携带有八斤短炮的虎卫来说,就不大够看了。

因此这场战斗,与其说是战斗。还不如说是游戏。对于虎卫来说,最艰难的部分,在于如何千里迢迢将两千余人隐藏起来带到石井镇。他们花了近三个月的时间进行拉练行军,而只用了三十分钟,便结束了战斗。

俞国振的目的,是活捉或者击毙郑家主要人物,特别是郑芝龙。但到了最后。却没有发现郑芝龙,甚至郑家主要人物,没有一个在家!

“人到哪去了?”众人都是讶然。

“你们不是盗贼。你们是什么人?”

被驱赶到一处的,是郑家的家眷,要想知道郑家主要人物的下落。也唯有从他们嘴中得知。但出乎意料,还没有等他们细问,郑家家眷中的一个女子就用生涩的汉语质问起来。

“这位就应该是郑夫人田川氏吧?”田伯光心中一动,看着这个女子,虽然她一副明国贵妇的打扮,但言语气质还是颇有不同:“我们确实不是盗贼。”

“应该是南海伯的部下吧?”田川氏又问道。

“郑夫人见识倒是不凡。”田伯光心中明白,众人行事风格与一般盗匪完全不一样,更别提流寇,因此,他也不指望着能够在这个时候隐瞒身份。事实上,他们一路隐瞒过来,只是为了不让郑家提前发觉,同时给官府一个搪塞的借口。

朝廷也心知肚明,张献忠吃饱了撑的。才会跑到南安来喝海水!但朝廷同样也明白,对郑家的攻击,是给朝廷中某些人的警告:既然虎卫能够攻击郑家,就同样能攻击他们的家乡。只要表面上不撕破脸来,朝廷当然会装聋作哑,谁愿意为了一个郑家。去冒逼反俞国振的危险!

“你们既然不隐瞒身份,那么我们全家都不会有活口吧?”田川氏垂下头:“不过听闻南海伯的虎卫军纪严明,请赐给我们干净的死吧。”

田伯光一时之间,不免有些犯难。

若是对方哭哭啼啼,倒还好办,或者对方死硬到底,也不难办。田伯光从来不是一个心慈手软的人,在虎卫的高级将领中,他的心肠怕是比叶武崖和张正这两个冷脸的家伙还硬。但这女人这种模样,就让他心中微微觉得不安。…,

而且,似乎杀了郑芝龙家眷,对于新襄并没有任何实际利益,他此来是杀郑芝龙本人的,若是杀了郑芝龙,顺手杀掉他全家,倒也不算什么,只是未曾抓着正主,拿人家老弱妇孺下手——这不是虎卫的行事风格。

“郑芝龙呢?”田伯光想了想然后问道。

“夫君在十日前便乘船出海,去与红毛番人会合,一起攻击新襄去了。”田川氏竟然毫不隐瞒,隐瞒也没有意义,因为她知道这消息很快就会被田伯光所知。

“什么!”

田伯光吸了口冷气,双眼瞪得老大。

郑芝龙去攻新襄?

此前虎卫掌握的情报,郑芝龙联合荷兰人、倭国德川幕府,还有朝廷中的某些人物,勾结起来发作,逼得新襄疲于奔命,不得不分散实力。却不曾想,郑芝龙竟然有这种勇气,前去直接攻击新襄!

郑芝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海风吹到他的脸上,他觉得满嘴都是苦涩之味,仿佛是海水都灌入口中一般。

“将军,当真就这样听红毛们支使?”施福意有不甘:“你瞧他们对咱们的模样,往日与倭国交易时交银子与我们时的神情,现在就全忘了!”

“这又如何,如今是咱们有求于他们。若不是他们,靠着咱们能直接去攻南海伯的新襄么?你又不是没有见过那边的防备,咱们就算攻破了龙门,自己只怕也是损失惨重!”

“红毛鬼倒是狡猾,得知南海伯与倭国已经开战,又听闻吕宋那边土人作乱,竟然直接来攻新襄。”施福想到龙门岛炮台,也觉得头痛,他到新襄不只一次,每次去都发觉,那里的炮台上又增加了大炮。在新襄,俞国振几乎是肆无忌惮地逾制,建造炮台堡垒,而郑家在南安则不敢如此。

“你没有听红毛鬼说么,南海伯有一种能载人上天的东西,红毛鬼从佛朗机人那里得到了消息,起了觊觎之心。他怕我们占了新襄不将此物给他们,便抢着要来夺新襄。如今又是新襄守备最为薄弱之时,水师主力都在外,红毛鬼如果猝然发动,没准真能成功。”郑芝龙苦笑:“我如今有些后悔,或者不该与南海伯如此翻脸,若是朝廷得知我勾结番人攻击新襄,也不知会如何处置,说不得,我们只有都去大员了。”

“大员倒是好地方,但红毛鬼与南海伯一南一北,哪里还会容得下咱们。”施福嘟囔了一声。

“休再说了,马上就到龙门,看红毛会如何……咦,那是什么?”郑芝龙看到海天之际,一道烟云冲上蓝天,不由地诧异起来:“莫非是哪艘船失火了?”

“若是失火,总得去看一看。”

“那烟向我们过来了!”

发现这个的,不仅仅是郑芝龙与施福,与他们组成混编舰队、只是离得稍远的荷兰总督迪门也看到了这股烟。他举起望远镜:“不知道是哪个倒楣的家伙,但既然遇到了,我们不能放过。”

在他身后的随军牧师尤纽斯划了个十字:“上帝保佑,这些异教徒原本就该遭受火刑,现在只是让他们的地狱之行提前了吧。”

这位牧师可不是心慈手软之辈,事实上,这些疯狂的传教士没有一个心慈手软,尤纽斯在几年之前还组织了一支一千六百人左右的军队,攻打了虎尾垄社的土人,杀人放火劫掠,高举着十字架的牧师对此轻车熟路。…,

在平静的海面上,这样的烟总是隔着极远就能看到。大约过了十分钟左右,水手们听到了轻微的声音,象是蜜蜂的嗡嗡声,但这声音越来越大,很快就变成了隆隆声,象是千军万马奔腾而来。

到这个时候,无论是郑芝龙,还是迪门,都意识到情形有些不对了。

如果是哪只船着了火,那么应该有火光才是,但是他们只看得烟,却看不得火。望远镜里的情形同样如此,只不过望远镜中已经看到船的模样了。

“不好,是新襄的船!”

郑芝龙看清了船上挂站的旗帜,那海豚旗分外晃眼。

“没有帆,没有帆!”有人又惊呼道。

新襄的第一艘蒸汽船黄鹘号是有帆具的,而第二艘飞隼号则直接取消了帆具,它正隆隆行驶在大海之上——对于研究它的宋应星来说,现在追求的还是速度和稳定性,至于消声,暂时还没有提上议事日程,因此噪声就分外大了些。

这艘排水量达二百吨的蒸汽船就这样出现在庞大的联军舰队面前,船上的人分明也已经发现了他们,远远地绕了个圈,没有正面闯入他们的队例之中,而是在大约五里之外开始减速,似乎在观察着他们。

“包围它,抓住它!”

迪门脸色变得极为诡异,既有恐惧,也有贪婪,其中贪婪的成分远多于恐惧。

这个时代的荷兰人,乃是欧洲的“海上马车夫”,他们在大洋上胆大包天,甚至敢于同魔鬼做交易。迪门能成为总督,自然知道这种不用帆却仍然能高速行驶的船的用途。

哪怕这是由魔鬼造出的船,荷兰人也要得到它,独占它,然后利用它,成为新的日不落之国!

“上帝啊,我听到了天堂的圣歌,只要抓住这艘船,上帝会在天堂最好的地方,给你们留下位置,你们和你们的子孙,也将在黄金建的房屋里永远幸福!”尤纽斯牧师同样明白这一点,他声嘶力竭地呐喊,鼓舞着士气。

“尼古拉一官也看到了,他们的船已经开始围过去了,不要被他抢走我们的战利品,快,快!”门迪下令道。

联军的舰队迅速散开,大炮指向飞隼号,随时准备开火。而这个时候,飞隼号与它们的距离,只有不到三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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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二、鸭鹅岂奈隼高飞(二)

十章连载../p/1902019961

总连载../p/1902081174

正在更新,勿插楼。

飞隼号的船长甜李,单名一个燕字,能被任命为船长,自然是俞国振所信任看中的人物。事实上,当初在虎卫系统时,他的职位与田伯光相近,普遍都认为,如果他不是调到了渔政局,那么如今至少也是一个旅副。

在渔政局的时间足足是六年,而六年时间,可以培养出一个出色的中层军官,却很难培养出一名优秀的船长。李燕在这六年的付出极大,收获也是极大,因此,当飞隼号正式出海时,俞国振便将他任命为飞隼号船长。

虽然只是二百吨级别的船,可知道俞国振对于实学技术重视的人都明白,李燕将进入晋升的快通道,若是有第四舰队出现,那么李燕就将当仁不让地成为第四舰队总督。

“荷兰人,还有郑家,他们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唯一的目标就只有咱们新襄!”

李燕站在首层甲板上,嘴角抿得紧紧的,目光里倒是肆无忌惮。

身边的水手们大声呼喝,也没有将前方明县包围过来的船只放在眼里。

飞隼号与纯粹实验性质的黄鹬号是姊妹舰,但又有所不同,一方面,蒸汽轮机得到了改进,在功率上要大过黄鹬号,另外一方面,飞隼号拥有相当的武备,船上装有八门火炮,而且,这八门火炮与此前新襄产的火炮不同,是新一代的火炮,采用了前装线膛技艺,使得火炮的射击速度、有效射程和精度,都胜过了此前的火炮。这也是在去年攻击吕宋时发现火炮不具备优势后,由俞国振提出再由兵器研究所集中优秀工匠进行攻关的产物。

此前,俞国振也多次提出,要在火炮与火枪膛腔中刻划膛线,他认为直膛在现在效果不是太大,因此直接上的是螺旋膛。可是做了无数次试验,结果都不让人满意,直到一位工匠在给自家小子用子折火炮时,偶然间灵光闪动,在纸上画出对角直线,再将纸平卷起就变成了螺旋纹。若是将这纸卷上的纹刻在棍子上,再穿过有突柞的铁环,就能使得棍子按照螺旋纹缓缓旋转。

接下来只要在棍子的另一头装上刀具,然后就可以在炮管内膛制造螺旋型线槽了。

蒸汽机的使用,更强大更稳定的动力让刻划膛线变成了很轻松的事情。而为了增加密闭性,使得弹头能获得更准确的射击精度,这种新式火炮所使用的炮弹,也由圆弹改成了尖形弹头。

而能给火炮划膛线,给火枪划膛线也不过是举手之劳,因此,虎卫丁型火枪也随之诞生。只不过考虑到最近陆军冲突的可能性不大,目前虎卫还没有完全换装罢了。

这是李燕的底气,虽然飞隼号的火炮数量不多,炮也不是重炮,可是在射程上,绝对不会逊色于这些老式的滑膛炮,而精确度上,更是胜过它们。

“先和这些家伙做过一场,做过一场!”旁边的水兵们一个个都嚷了起来。

虎卫,无论是陆上的还是水中的,可都没有惧怕打仗之人,他们只怕没仗打,只怕仗打得小却从来没有怕过敌人多,或者敌人强。

这是俞国振拉起虎卫以来就有的传统,当初只有十几个人,他就敢同几十个贼人斗,有了几百人,就敢向两三千贼人冲锋。可以这么说,敢打大仗敢打狠仗,已经浸透在虎卫的骨子里了,成为了这支军队的传统。…,

“好,就搞他们一下,但大伙都小心了,不要学和尚那蠢货,没看着姑娘洗澡,却被浇了一头洗脚水啊。”

此语一出,众人都是大笑。这是虎卫水师中的一个典故,一个名为何尚的水师在运送来自耽罗的女移民时,偷偷溜去偷窥人家洗澡,结果被捉了个现形,浇了一头的洗澡水。在虎卫当中,这可是大过,何尚因此背上了处分,升迁也受到了影响。

后来罗九河的评价传入何尚耳中,让他对自己的受罚心服口服:“这个和尚,偷窥不算大错,但偷窥被人抓了现形,那可就是大错特错,丢咱们虎卫的脸。

难怪绰号是和尚,连看女人洗澡的本领都不到家,还不就是一辈子和尚的命?”

“船长,你可是不知道,何尚偷看的哪位姑娘,如今是和尚嫂了。”有人在旁说了一句。

“我有什么不知道的,谈起女人你们这些色胚就来劲了,都回自己位置上去,先搞完这些不知死活的东西,然后回去之后老子替你们打听一下,哪儿有漂亮姑娘,咱们也先偷窥再抱上床!”

众人轰然而散,各回岗位,只等着这场遭遇战发生了。

李燕选择与对方先打一下,自然也有自己的打算。

很显然,郑家与荷兰人勾结在一起,想要来偷袭新襄。新襄如今的守备已经不是当初刘香佬袭击时的情形,龙门岛的炮台足以毁灭一支小规模的舰队。但是,那是在有防备的情形之下,猝不及防,则有可能吃个大亏

若只是新襄还好,龙门一受攻击,新襄很快就能得到消息,关键在于龙门船厂如今规模已经很大,又正值蒸汽船生产的关键时期,真给这群突然来的盗贼攻破了龙门岛,再伤着一些工匠研究员,损失之大会难以弥补,至少要让新襄的造船业延后两到三年!

“轰!”

既然炮射程比对方远,炮手自然不客气,抢先就是一炮轰去。不过在这种距离上,就算是线膛炮,命中率实在也不高,只是在离着对方几十米处激起了水柱。

“射程很远!”迪门一惊:“这么远能打到这种距离……不会是运气吧?”

“一艘没有风就能行驶的船,而且火炮射程还这么远,阁下,这是上帝赐给我们荷兰的礼物!有了它,在巴达维亚我们可以制造更多的这样的船,而且更大,我们甚至可以用这种船来征服欧洲,让英国法国和该死的西班牙都俯首称臣!”

尤纽斯又在大声叫嚷,他对于传教和侵占利益同样热衷,他可以想见,如果在捕获这船的过程中他在场,今后他在教会中将有什么样的地位!

所以,他竭力鼓动迪门,生怕迪门因为忌惮而放弃这个机会。

迪门当然不会放弃,那艘船上火炮射程再远,也只是一艘,而且是一艘中等吨位船,上面的水手数量不会超过两百。

他们这次来,虽然没有千吨级别的战列舰,可是五六百吨级别的足有十五艘,特别是郑家还仿造了两艘与华清号相当的八百吨巨舰,再加上护卫舰与武装商船,总数加起来有一百余艘。船上的士兵,郑芝龙一方的数量到现在迪门还没有算清,但他自己一方的数量他心中有数,包括来自巴达维亚的一千五百正规军援军、来自大员的一千五百正规军,还有尤纽斯找来的大员岛土著部队足有五千!…,

两家联军加起来,总数应该在两万以上。虽然知道虎卫击败了西班牙,战斗力不容小视,但是门迪这个时候,仍然很有着欧洲人特有的固执与傲慢,依然认为,如果不是众寡相差太过悬殊,欧洲人对上亚洲的土著会有优势。

这种傲慢与自大,也是浸透在白人的骨子里的,根本不可能改变,即使过了几百年,仍然如此。

“调整航向,目标西!”李燕在开了两炮之后,对舵手下令:“航速,保持十二,不要把对方甩脱了!”

“这是钓鱼了,这些小子平时就只有钓鱼当消遣,如今是看他们钓鱼水平的时候了!”

听得身边的教导官胡铨这话,李燕笑了笑,没有接口。

他们先是向西,看上去是被逼得不得不逃。四十里的路程,就在这一追一逃间结束了,在这个过程之中,联合舰队的问题出现了,便是各船的速度并不相等,不全速航行时看不出来,但全速航行之后,快的可以跟上飞隼号,慢的却渐渐被拉开。

“李燕,你看,似乎是个机会,只有两艘船离我们比较近!”胡铨敏锐地发现了这一点,但他性子稍弱,缺乏决断,因此拉着李燕的胳膊道:“能不能打一下试试?”

“自然能,男人如果不能,会被嘲笑的!”李燕哈哈一笑,然后下令减速。

追得最快的,是两艘快速帆船,它们的吨位最多就八十吨左右,飞隼号几乎比它们两艘合起还要大。在发觉飞隼号速度慢下来之后,这两艘船的船长顿时狂喜,他们根本没有想到,这是飞隼号想要干掉他们,才会主动减速,而将之当成对方船出了故障。

毕竟在他们身后,是巨大的联合舰队,就算现在拉开了距离,实际上也就是相隔两三里,十多分钟,就能赶到。

“观察结果,对方使用的应该是八磅炮,射程大约只有我们的一半,所以可以放心接近!”

对于虎卫水军来说,观察敌情中的很重要内容,就是通过对方火炮的口径,来估算对方的有效射程。因此,在确认对方这两艘快船上使用的是快速短炮之后,他们将速度降得更慢,让对方越发接近,双方的距离,甚至只有不足四百米。

对方开始开炮了,但准头实在不敢恭维,差得非常远。李燕皱了一下眉,经欧洲这群海盗的实力,按理不会出现这么大的偏差才对。

旋即,他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他们是想活捉我们,也是,若是换了我,看到这样一艘不要帆的船,也会想着活捉!”李燕喜道:“这样好,这样的话,我们就可以肆无忌惮!”

“你是船长,如何作战,都由你决定。”胡铨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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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三、鸭鹅岂奈隼高飞(三)

已经是下午了,海面倒是风平浪静,但俞国振的心中却是焦躁不安。

“还没有看到飞隼号吗?”他问道。

“还没有。”

今天其实是飞隼号首次出海试航的日子,按照它的航速,这个时候应该已经返回了,可是直到现在,都超时一个小时,飞隼号还没有回来。

与缺乏武装只靠蒸汽机带来的速度的黄鹘号不同,飞隼号上装备有新襄最新式的火炮,它的意义可以说不逊于黄鹘号,如果出现什么意外,特别是舰船上还有渔政局精锐的海军与研究院负责调试机器的工匠,对于新襄来说,损失就比较大了。

俞国振还在担心另一个问题,就是飞隼号落入别的势力手中,比如说郑家。郑家最近不停窥视新襄,他自然一清二楚。

飞隼号最大的秘密就是蒸汽机,而蒸汽机的原理实在很简单,工艺上也没有什么困难之处,说得不客气些,只要有铸青铜钟的能力,就可以铸成蒸汽机了,差别就是功率大小。若是飞隼号真落入到郑家手中,郑家再埋头专研一两年,即使仿制出来的比不上新襄自己造的,但也是一个大麻烦。

而郑家又与荷兰人勾结,若是他们把这个秘密再交给荷兰人,以欧洲如今的工艺科学水准,足以让欧洲的工业革命提前五十到一百年。这是俞国振不愿意看到的,毕竟华夏还没有做好准备。

但俞国振也知道,随着他实力的扩张,治下人口增加,商贸往来日益频繁,迟早有一天,蒸汽机的秘密会传播到世界各地。从而提前人类的历史进程。他只是希望。这一天能稍晚一些,最后再能晚个五到十年,他有了充足的准备。治下有千万人口,那个时候,伴随蒸汽机一起传到世界的。就还会有华夏民族的利益!

到了下午三时许,终于看到了远处的烟尘,除了烟尘之外,还有隆隆的炮声!

俞国振心中一凛:出事了!

此时龙门岛的防备,大约是常驻的警备部队,共约是五百人左右。很长时间以来,新襄都没有再受到什么威胁,因此强化防御的工事做了不少,但派驻的部队并不多。

除此之外。还有随俞国振来的随从虎卫约是一百人。

这是龙门岛的岸防部队,在海港里还有新襄守御舰队。荀世禄乃是守御舰队的司令,一般情形下。他与舰队是驻在昌化。但今日有些不同,飞隼号的意义重大。因此他也来到了龙门,同他一起来的,还有一艘战列舰与四艘护卫舰。再加上原本泊在龙门港的舰队,俞国振手中立刻可以调动的舰队数量,也有二十二艘。

“立刻组织疏散,将所有的船匠、研究员送回新襄。”俞国振在判断出发生意外之后,立刻下令道:“东西可以不带,人一定要保住,相关资料能带走就带走!”

华悠之跟在他身边,立刻找人前去传令,想了想,他不放心,向俞国振道:“官人,我还是去看一下,虽然平时总有应急预演,可是事到临头,难免会有些意外,我去盯着比较好。”

他跟在俞国振身边也有近一年了,知道俞国振的性格,不怕他们说错话,就怕他们浮起来不做实事。他们愿意主动去做实事,俞国振只有高兴的份,绝对不会说什么。

至于俞国振的安全,有齐牛在身边,还有谁能伤得了俞国振!…,

“去吧,细致一些。”俞国振道。

华悠之匆匆跑了出去,路上有人和他打招呼,他一一点头,脚下却不敢停。他琢磨着,最重要的莫过于研究院的那些人,因此首先便跑到研究院。路上几着几个虎卫,他担心自己人手不够,还特意将这几人叫到。

命令已经传达到了,研究院在龙门岛上的人都已经开始撤离,华悠之看到撤离得有些慌张,心中明白,研究院的人在新襄算是比较特殊的,可以说是唯一一处不被以军律要求的地方。用俞国振的话来说,就是研究院的那帮子宝贝,都是靠着灵机一动来寻求突破的,除了要强迫他们锻炼身体好让他们活得更长些外,其余的条条框框限制,都意味着绑缚他们。

也正是因此,各种应急预案研究院的人也有拟定,只不过真正演习却不多,甚至还比不上新襄的各级学堂。如今新襄学堂已经不仅仅一所了,随着第一批第二批学生的毕业,在初等学堂之上,又建立了高等学堂,但是高等学堂中就基本上要靠自学,好在初等学堂里最重要地就是培养了这些孩子们自主学习的能力,根据高等学堂的教材,不断地揣摩、试验,应证俞国振在教材中提出的一个个“假设”,不仅让新襄的学术水准提高得很快,而且还夯实了基础。学校中的应急预案有许多,每周还有一次应急演练,对于多台风的新襄来说,这种应急演练在很多时候都能救人性命。

“还有谁没出来?”他问道。

研究院的众人面面相觑,然后惊呼道:“宋先生没有出来!”

研究院里的宋先生只有一位,就是宋应星,老先生自打到了新襄之后,可谓老树逢春,身体状态反倒比当初当教谕这样小官要强得多。他一直从事实学研究,可谓远离政治,而且他内心中,对于大明朝廷还是有一些感情,也故意不参与众多的高层决策。

但俞国振却从来没有轻视他,对他甚至是尊敬有加,他也不负重望,终于弄出了蒸汽船这个项目。

“宋先生带了人来,不知道现在在哪里了。”有人又道。

华悠之微微愣了一下,能被宋应星带到这里来的,应该不是随便什么人,也应该是研究院的研究员吧。

新襄研究院下如今有十余个研究所,在第二届学堂毕业生出来后,其中又有近半人加入到了研究院中。再加上各个工坊自己的研究所,研究员的数量达到了三千余人。若不是同一个部门的,相互之间不认识,极为正常。

让那些撤出的研究员赶紧走之后,他留下两个虎卫维持秩序,避免有闲杂人乘乱混入研究院偷盗里面的重要资料,然后自己带人进了门。

这里并不是正式研究院,而是由船坊改造成的。里面比较黑,从光亮的外边进到这里,华悠之微微眯了一下眼,然后就看到让他哭笑不得的一幕。

宋应星在一座蒸汽机前,光着个膀子,象个农夫一般,而身边的几个人则哈哈大笑。他们仿佛对外界发生的事情根本毫无知觉,华悠之三步并成两步跑到宋应星身边:“宋先生,莫非没有人通知你撤离?”

“通知了,不过我这试验到了最关键之时,没空。”宋应星啧了两声:“这下好了,咱们可以装更大功率的蒸汽机了,便是铁甲船,也应该带得动了!”…,

“是,是,就知道宋老你能行!”

“你们……”华悠之心中大急:“宋老,岛上可能要打仗,你们还是先撤吧!”

宋应星这才回头来看他,有些不满地横了他一眼:“担心什么,南海伯在这岛上,谁能打到此处来?”

这话语之中,透露出他对俞国振强烈的信心,让华悠之愣了愣。

“宋先生,出于谨慎,咱们还是先撤,虽然不虞敌人打上岛来,可是水面作战,火炮为先,若是有一两颗炮弹落到此处就不好了。”

跟在俞国振身边,华悠之算是经过不少事情,也知道如何与这些研究得疯魔了的学者打交道。宋应星也不为难他,便与那几名研究员一起,将火先熄了,众人正准备出来,突然间便听到大门前响起了呼喊声!

“你们在这里先等着,我前去看看。”华悠之心中一凛,先让跟他的那名虎卫护住宋应星,然后快步跑了过去。

却见着自己带来的两个虎卫,一个已经倒在血泊之中,另一个则手执短剑,正与三个人进行着搏斗。呼喊声正是那个尚未倒下的虎卫发出的!

华悠之毫不犹豫拾起一根棍子,劈头盖脑便向其中一个人击去,他是从后方偷袭,那人身手却是极敏捷,一个回身,不但闪过了他的棍子,甚至向他就冲了过来!

华悠之不是真正的虎卫出身,但也受过训练,而且被挑出来充当俞国振的幕僚,在很多时候,都要起到保护俞国振的作用,因此也苦练了一段时间。但和眼前这人相比,他还是差了许多,只是两下子功夫,便被对方踢倒在地。

好在这个时候,不远处传来了呼喝声,那三个人见情形不妙,一个个斜窜出去,迅速消失,也不知钻到了哪儿。

这个消息传到俞国振身边的时候,他脸色顿时沉了下来:龙门岛乃是新襄最重要的地方之一,竟然也给人混了入内,而且华悠之从那三人的衣裳判断,他们很有可能就是龙门岛上的船匠!

“看来有心人还真不少啊。”俞国振冷嗖嗖地说道:“先不急,慢慢查,先将来的人应付掉再说,郑家和荷兰人联手来袭,他们倒是抓着了一个好机会!”

此时在他的望远镜视线内,已经可以看到敌方的舰队,那几乎占据了海洋一隅的帆面,证明来袭的可不是一支偏师!

五二四、鸭鹅岂奈隼高飞(四)

飞隼号并没有靠港,事实上此刻港口的船正在纷纷升帆,准备出来,因为是突然发生事情,所以很有些混乱。

不得不承认,荷兰人与郑家的联军一齐动手,打了新襄一个措手不及,新襄此前的推演中,荷兰人和郑家首先攻击的目标,应该是新杭或者会安,而不是新襄,因为新襄毕竟属于钦`州,乃是大明本土。攻击新襄在某种程度上,就是攻击大明,荷兰人就算有这个胆子,郑芝龙也没有这个胆量。

勾结外夷,攻击大明国土,这种事情做出来,与造反也没有什么两样了。想到这里,俞国振对郑芝龙的看法又有些改变,这位海上巨枭,虽然目光不够长远,至少在胆魄上,却比起他知道的历史上的那位有所不同了。

或许,这就是俞国振给这个时代带来的变化之一吧。

“主公,我看这一战还有得打。”俞国振在评估敌我双方的情形时,旁边的茅元仪开口道:“或许,这是个机会!”

“此话怎讲?”

“我方才数了一下,敌军至少有一百四十余艘战舰和运输船,其中荷兰人的,应该是四十艘左右,郑家的,大约是一百艘。这些都是可以充当战船的舰船,而不是那种只能进行火攻的小艇,我猜想,这应该是荷兰人与郑家的精锐。若是能在此一举将之扫灭,整个南海与东海,洋面之上再无可以威胁我新襄的敌人矣。”

这一点不必茅元仪说,俞国振心中也明白。

“而且。我看南海海图,南海咽喉,便在满喇加,荷兰人原先占据着巴达维亚,今年初才从葡萄牙人手中夺得了满喇加,若是我们能在此全歼荷兰人,哪怕是重创其舰队。那么南海舰队便可以乘势西进,将满喇加收入囊中,能做到这一点。从此香料、丝绸、瓷器、茶叶的专利,便尽数于我们新襄。欧罗巴人离不得这四项商品,哪怕给我们打得头破血流。终究还是要来与我们贸易的,我们既然控制着交通,又控制着产地,那么产品的定价权,自然在我们手中!”

这一点显示出,茅元仪已经有了一些全球眼光了。俞国振听了之后,不禁再度点头,这也是俞国振全球战略的第二步,即将整个南海都变成华夏的内海——就象爱琴海几乎是希腊人的内海一样!

甚至华夏人比起希腊人更有权力提出这种要求,当华夏人的锦帆挂满风。在南海上捕鱼贸易的时候,那些土人还只是划着可怜的独木舟,在海岸边上小心翼翼地摸索。

“轰!”

对方抢先发动进攻,试探性的炮击,落在了离龙门岛炮台约是两百米处。水柱冲天而起。

“继续说。”俞国振没有理会对方的攻击,而是向茅元仪道。

茅元仪目光徒然冷竣起来:“主公一向谋定而后动,很少打没有把握的仗,这固然是个优点,但同时也制约了我新襄向外扩张。主公可曾想过,终有一日。我新襄无论是海军还是虎卫,都将在远离新襄的地方作战,到那个时候,战斗的时机、地点还有环境,都非我所能选。若是再想谋定后动,只能贻误战机。咱们新襄的海军,总有一日要走出南海,今次这个机会,虽然非是主公预定的战场,却是此时最合适的战场!”

他见俞国振有些犹豫,显然是不大想以极大的牺牲来换取此战胜利,便加重了语气。俞国振眉头拧了拧,没有说什么,只是向着华悠之做了一个手势。…,

“是。”

华悠之明白他的意思,不待多说,便匆匆而去。

原本俞国振是想希望借助炮台的掩护,以击退来犯的敌人为目标,在茅元仪的劝说之下,他改变了主意。确实,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如果在这里歼灭或重创了荷兰人,那么荷兰东印度公司实力至少损失一大半,在巴达维亚与满剌加,荷兰人就如当初的西班牙人一般,再没有足够保护自己的兵力!

整个东南亚,就象是熟透的果子,虽然曾经被外来的小偷和强盗、以及果树上生出的蛀虫所占据,现在,是回归到它原本该属于的主人手中了。

“炮台暂不开炮,放他们靠近一些。”俞国振这一次开口下令了。

炮台没有开炮,出乎郑芝龙意料。

郑家过去与新襄的关系不错,郑家的船甚至也来新襄进行贸易,购买新襄的物产,赚取转手的利润。因此,他们派来的间细是看到过龙门岛炮台守军试炮的,炮台岸炮的最大射程,甚至超过八里,有效射程也有三四里。炮台巨炮的射程,一般都远远胜过战舰上的舰炮,这是常理。

可是荷兰人的炮舰已经进入了射程之内,炮台仍然一声不响,甚至整个防御方的阵地,都没有什么人影晃动,看上去就象是不设防一般。

这种情形,让郑芝龙毛骨悚然,觉得自己象是中了计。

“大哥,这样也好,咱们只要将人送上了龙门岛,接下来的事情,就看荷兰人的了。”

“你觉得凭他们在大员岛上带来的这些土著,能有几分成算?”郑芝龙听得施福这样说,不由得苦笑起来:“咱们手下,一个对两个这样的土著没有问题吧,而俞国振的虎卫,一个对两个咱们没有问题吧?”

郑芝龙倒是有自知之明,但是,因为局势所迫,不得不走到目前这一步,他内心深处对此,也是极为纠结了。

“荷兰人果然决定进攻了!”施福正要再说,突然间,看到荷兰人旗舰之上,挂起了表示执行计划的旗帜。

“安排下去吧,按着咱们在大员计划的来动吧。”郑芝龙又叹了口气。

他心中一直觉得不安,不知道哪儿出了什么问题,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哪怕就算明知前方有陷阱,他也只能狠下心趟过去。

过去了,顺风顺水,过不去,就船毁人亡!

就在他一片纠结中,一堆小船开始蜂拥向着龙门岛涌去。这些小船大多都属于郑家,除了小船本身,还有大船上带着的舢板。许多船上,连一门火炮都不备有,只是装满了来自大员的土著。

大员岛上的土著百姓人数并不少,他们原本与汉人亲善,但随着荷兰人的入侵,带来猎鹿的汉人越来越多,使得他们与汉人间的关系变得紧张起来。荷兰人强迫他们改信一神教,他们当中的一部分,迫于荷兰人的压力,也确实开始信奉起一神教来。而愿意帮助荷兰人来攻击新襄,正是这些土著。

一方面,他们也开始使用火枪,另一方面,他们仍然保持着土著的蛮勇,挤在小船舢板之上,他们不但不害怕,反而兴奋地呼喝起来。

“来势汹汹啊。”炮台之上,茅元仪喃喃自语。

“看起来郑家和荷兰人是下了血本,这么多人……足有几千,就这样送上来?”

当对方到了距离岸边还有一里左右的时候,炮台上的火炮开始轰击了。这种距离,炮台轰击的准确度非常高,几乎每三炮,就能击中一发,而整个炮台上的火炮数量多达百余。因此只一轮炮,便有二十余艘小船被击沉,足有几百人飘在海中,一片片的海域成了血圈。…,

不过是半分钟后,第二轮炮击又开始。这样密集的炮火,若是一般的敌人,早就崩溃了。但俞国振却发觉,那些船上的人却似乎并不畏惧,而且现在的火炮使用实心弹,虽然一炮过去可以将船砸沉,实际上对船上的人杀伤力有限。不少人落入水中,要么就是扒附近的己方船只,要么就直接向海岸游来——他们的水性倒是极出色,证明他们是在海中游惯了的!

“郑芝龙的人,应当没有这样的勇气吧,这是怎么回事?”俞国振有些讶然地问道。

“莫非全是荷兰人?不可能啊,荷兰人哪有如此多的数量,他们也不舍得这样牺牲吧,这两轮下去,只怕就有几百人死伤了。”

他们不大清楚为什么对方会展示出如此高的士气,在荷兰人的旗舰之上,门迪却很是满意地对尤纽斯道:“牧师,多亏了你,这些羔羊都忘记了死亡的可怕。”

尤纽斯脸上散过圣洁的光辉,他握紧了十字架:“上帝会与这些虔诚的羔羊们同在的。”

“我一直很好奇,您究竟是用了什么方法,让他们愿意为公司的利益去死?”

“阁下,其实很简单,我告诉他们末日审判将在这个月的二十一日来临,如果他们不去为了主的荣光和公司的利益奋战,那么他们就将在地狱里永受苦难,他们的家人也将随他们一起死去。但如果他们愿意去奋战,他们的灵魂就能升到天堂,而我们荷兰人,作为上帝所宠爱的使者,将拯救他们的家人。”

“啊,真不愧是牧师,罗马穿着红袍子的大人物,也不过如此吧。”

“谢谢您的夸奖。”

“不过,我还是觉得,他们的家人对于公司来说是一笔宝贵的财富,所以回去之后,他们的家人还是送去巴达维亚吧,我们在香料群岛上的庄园,需要大量的奴隶。”

“如您所愿,上帝会保佑他们的灵魂。”

这些土著,并不知道自己落入了圈套之中,也不知道即使他们获胜,他们家人的命运也只会更惨,在这一刻,为了那个邪神和他们的家人,他们奋不畏死,正竭尽全力向着岸边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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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五、一隅闲棋证国手(一)

“不对,不对,上岸的不是荷兰人!”

炮火再密集,面对这样汹涌而来的敌人,也总有百密一疏的时候,因此俞国振很快发现,冲上岸边的,并不是想象中的荷兰人。他们虽然穿着荷兰人的军服,手里也抓着火枪,但无论是身材还是相貌,都象是东南亚人,而不是荷兰人。

“火炮稀疏了,感谢上帝,让尼古拉一官与南海伯翻脸,让这些土著愿意为了公司的利益去送死。”

在长达半个多小时的炮火之后,炮台上火炮的温度极高,要开始降温,因此火炮就稀疏起来。

对于荷兰人来说,前面的五千土著,就是消耗品,他们的全部作用,就在于让炮台的火炮出现疏漏,哪怕只是暂时的,那也已经足够了。更何况,这五千土著还没有全部消耗完毕,还有千余人成功登上了沙滩。

只要一队荷兰士兵跟着上了沙滩,那就意味着这千余人有了指挥。

因此,接下来投入的,就是郑家的战兵和荷兰人的士兵。两家有默契,纷纷派人而上,同时,他们真正的战舰也开始接近,火炮开始向着岸上还击。不时有炮弹落入船厂,激得烟尘四起。

说来说去,还是敌舰太多,动用百余艘战船,其中至少有三分之二是炮舰,用来攻击一个小岛,这种手笔,在南海海面上并不常见。便是新襄此时三支舰队的总数加起来,也比不上荷兰人与郑芝龙的联军数量!

炮火隆隆。让俞国振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他还有一张牌没有打出,就是避入龙门岛之后的战舰。因为荀世禄来了,所以战舰总数有二十艘。以二十对一百,当然没有胜算,不过加上炮台上的巨炮,那么胜算就大了,至少可以在此时。不让荷兰人与郑芝龙的联军靠岸。

“荷兰人怕是以为登陆就能获胜吧。”茅元仪冷笑道:“主公,何不放他们上岸?”

“做得太假,他们不会上当。”俞国振道。

“果然。南海伯的守卫不足,快点,快点。不要让他们的援军赶到!”

看到荷兰士兵终于在炮火中接近陆地,门迪握紧了拳头,忍不住手舞足蹈起来。他从郑家得到的情报,一般来说,这座岛上就只有五百多名士兵守卫,如果能赶在新襄的援军到来之前夺下岛,那么岛上的炮台将成为他们封锁新襄的利器!

若真能做到这一点,此战他们第一目标就已经实现了。

仿佛听到了他呼声,那些荷兰士兵开始跳入水中,在齐腰深的水里狂奔。迅速向岸上冲去。荷兰士兵与土著不一样,他们一边冲,还一边开火,尽可能给岸上造成杀伤,掩护后继的部队也登陆上岸。

不一会儿。就有三百名荷兰士兵冲到了岸上,与那些土著士兵会合。有了荷兰人的指挥,土著士兵从方才的茫然失措中清醒过来,纷纷借着岸边的礁石、树木掩护自己,向着炮台方向冲来。

“主公,可以了么?”茅元仪道。

茅元仪适合在幕后谋划运筹。绝对不适合真正充当一线的指挥官,因为他虽然能清楚地判断出敌我双方的形势,就此提出有针对性的对策,但对于实际战机的把握,却不在行。

比如说此时,他见着那几百荷兰人将千余土著整顿起来,有模有样地向炮台这边扑来,便有些焦急,生怕上来的荷兰人多了,炮台会有失。…,

“不急,再放些鱼,一网下去可以多网些。”俞国振这个时候下定了决心:“而且,总要让他们看到一点希望,你瞧,郑家的人还离得比较远呢。”

荷兰人接近到炮台五十米处时,俞国振才下令开火,而且只是一个队的虎卫开火,射击的密集度有限,荷兰人又借助礁石与树木为掩护,虽然打倒了几十人,可是却并未阻止敌人继续前进。

郑芝龙一直密切关注着岸上的情形,发觉虎卫的射击的声响并不是很大,而且明显开火的人数不足,这让他精神一振:“看来我们还是杀了俞国振一个措手不及,龙门岛果然就是五百来人守着,这些人既要开炮,又要开枪,他们撑不住多久——施福,该我们上了,莫让红毛番佬说我们没出多少力气!”

施福早就等得不耐了,闻言大喜:“好,我就去!”

他亲自登上一艘运输船,不一会儿,郑家的运输船开始抢滩,而与郑家的动作相呼应,荷兰人也从另外一个角度向陆上增援,一时之间,海岸边又是百舸争流,千舟齐发。

“来了!”

看到这一幕,俞国振露出轻松的微笑。

这就是他等待的时机了,他对茅元仪笑道:“茅先生,方才你说咱们有必要在战后夺取巴达给亚与满喇加,不过荷兰人在这两处地方,也有不少移民,他们当如何处置?”

他这样一问,茅元仪意识到,俞国振真正的问题不在于如何处置这些移民,而是如何与欧洲人打交道。

以新襄现在的实力,当然可以派遣商船前往欧洲直接贸易,在控制了整个南海之后,获取东方物产的专利。可是派往欧洲的商船,哪怕是带着舰队护航,都面临着人生地不熟的情形,势必遇到欧洲诸国的联手压价,还要防备他们有可能进行的袭击。物资损失倒是其次,最担心的还是因此带来的人员损失。

“荷兰人在东南群岛所作所为,并不比西班牙人好,只是尚未来得及对华族进行杀戮罢了,故此对他们,也不必太过客气,依着欧洲人的规矩,令其所属东印度公司派人前来赎回就是。赎金倒是可以少些,关键是借着这个机会,与其达成某种协议。”茅元仪略一犹豫,然后开口道:“除了荷兰东印度公司之外,尚可将葡萄牙人与英、法两国人拉拢过来。”

俞国振算了一下时间,此际已经是一六四零年,英国人大约正在闹所谓的资产阶级革命,正处于混乱之中。俞国振对于英国人没有任何好感,甚至对他们的厌恶更胜过西班牙人,因为盎格鲁萨克逊这个民族,对于整个世界各民族来说,实在是巨大的毒瘤,它们所到之处,传播瘟疫制造死亡,这且不说,就是他们离开一地,也必然是要留下一大堆的麻烦。其种族卑劣阴险,几乎可谓地球诸族之冠。至于所谓英国的绅士风度,在人类的历史之中,从未有出现过,出现的只是造谣、欺骗、虚伪和背叛。

“茅先生说得不错,葡萄牙人可以拉进来,再将法国人也拉进来,还有北欧的那几个国家,他们也办了东印度公司,都可以与之打交道。至于英国……此国在欧洲的地理位置,倒类似于倭国在我们华夏的地理位置,从长远来看,我们华夏要介入欧洲事务,需要一个落脚点,英国就不错。”…,

茅元仪听得此语,不由得大吃一惊。

不是为了别的,而是为俞国振的气魄。

此前茅元仪、宋献策带领着新襄的参谋组拟定全球战略时,大伙的目光都盯着澳洲、美洲,甚至有人盯着印度与非洲。那是因为这些地方文明程度都有所不足,极利于开拓移民。特别是澳洲与美洲,对于华夏来说,可谓必须争夺的势力范围。

至于欧洲,众人在见过西班牙人的军事素养之后,一致认为,欧洲人的军事技术实力,并不比新襄弱,故此有意回避了欧洲,最多就只是利用欧洲诸国之间的矛盾,在其中左右逢源。

却不曾想,俞国振的目的,竟然是在欧洲找到一处华夏的落脚点,比如说英国!

英国此时人口有限,又是僻居岛屿,其内部还有分离倾向,什么苏格兰英格兰威尔士之间,矛盾重重,若是运作得好,将英国分成数国,如同现在倭国实际上被分成了几十个大小不一的国家一般,然后直接占领其中一国,将华夏百姓移民个百万过去……

就在茅元仪为这大手笔大气魄神思荡漾之时,俞国振却是挥了挥手,做出了攻击的手势。

荷兰人与郑家的联军,已经冲上了海滩,总数不下于五六千人,另外还有数千人在继续登船。俞国振知道,这是最关键时候了,如果虎卫在陆上能够顶得住,那么荷兰人与郑家的联军将面临的是一场空前灾难,相反,若是顶不住,龙门岛不仅要弃守,他想要退走,也要付出惨重的代价。

在俞国振的命令之下,所有的重炮,开始放弃对沙滩上敌人的攻击,而是向着海中,开始狂轰烂炸。

一时之间,炮台上响声如雷,大地震颤!

这可不是几门火炮,而是几十门火炮同时怒吼!

这些炮齐响的一瞬间,郑芝龙的脸色就变成了惨白,因为炮声如此密集,证明了一件事情,方才炮火稀疏,未必是真的炮台上的火炮已经不堪重负,而是布置下的一个陷阱,让他们误以为炮台的防御已经到了极限,所以将所有兵员都压上了赌场!

若真是如此,那么……这座龙门岛,倒真有可能是一个陷阱!

飞出来的炮弹,在海面上织成了一道卷帘,将那些正运送援军上岸的舰船一艘艘击碎,而这一次船上可不是大员岛的土蛮,而是荷兰人与郑家的士兵。看到自己的兵一个个在水中沉浮挣扎,郑芝龙心如刀绞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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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六、一隅闲棋证国手(二)

不仅如此,郑芝龙发觉,原本启航后避到龙门岛之后的新襄战船,这个时候从龙门水道绕了出来!

龙门水道由十余个小岛屿分割开,他们想要进入水道,面临着炮台的封锁,几乎是不可能的,但是新襄的船则可以轻松出来,并且一来便绕到了他们的侧方!

“二十艘战船!”

郑芝龙咝了一声,这二十艘战船,如果藏在炮台的掩护下,完全有能力将他们的隔绝在龙门岛之外,不让他们有登陆的机会,但是他们却将船隐在岛后,目的是什么?

毫无疑问,目的就是如今这种局面,不论是郑芝龙还是荷兰人,在岛上投入的本钱太大,都不得不全力一搏,哪怕明知会有危险,也不得不如此!

郑芝龙心中转来转去,如今他的实力,已经投下一大半,而且看情形,岛上的守卫力量确实有些不足,若能占据岛上的炮台,再用炮台炮轰击海中的新襄舰队,那么今日大获全胜的可能性还是极大。相反,若是就此缩手,他的实力大约能保留下来三分之一,可只凭这三分之一的实力,在接下来新襄的报复行动中,如何支撑得过去。

更何况他若逃走,荷兰人第一个就放不过他!

自古以来,就是如此,那些卖国求荣者,总是不得不在一条自取灭亡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到后来陷身泥沼,进退不自由。

“全力攻击,围住那些船。不令他们影响登陆……”

郑芝龙与门迪几乎同时下达了命令,但让他们意外的是,新襄的战舰并没有理会登陆的联军,而是摆成雁形阵,开始在最前一艘战列舰的带领下,对联军的战舰进行突破。

此时是八月,刮的是东南风。联军占据了上风向,而新襄舰队自东北方向钻出,也算是占了一点风向。好在新襄舰队是突然杀出。联军则是被动应对,因此给新襄舰队杀了个措手不及。雁形阵下,他们迅速突入联军中郑氏舰队的边缘。然后炮火轰鸣,硝烟滚滚!

“该死,为何抓我们打?”

郑芝龙甚为悲愤地想,虽然他与荷兰人是联军,却还是希望新襄舰队能与荷兰人殊死拼杀,他在一边捡便宜。

“干得好,就是如此,郑家虽然也仿制了一些炮舰,但因为结构和铸炮水平的缘故,他们的舰上装炮不多。威力也不足,正是软柿子!”

茅元仪在炮台上见到这一幕,用力挥了挥拳头,极是满意。俞国振同样如此,荀世禄一直被俞大海的风光所压制。但实际上,这个海盗出身的舰队司令,其办事能力也极是出色,不愧是年纪轻轻就胆敢到海上冒险的人物。

而且和当初没有家庭的俞大海相比,荀世禄还有家人,特别是他的侄儿。当初他曾寄予厚望,现在他自己也娶了妻有了子女,对于新襄的忠诚度更是直线上升。

“突破了!”

就在炮声中,两艘郑家的战舰被击伤,其中一艘伤势甚重,明显无法挽救,船上的水手干脆就开始尝试放下救生用的舢板。它们退出战斗,也就意味着荀世禄的舰队突破了郑家的阻拦,绕到了郑家舰队的身后。

双方不约而同,开始调整方向,隆隆的炮声中,无数水柱从海面上冲起。郑芝龙见新襄舰队咬着自己的背后不放,而且生冷不忌,即使是小船,他们也不放过,顿时大急起来。…,

他对自己这边的实力心知肚明,他纵横海疆,靠的从不是船坚炮利,而是船众人多,对上西洋人,尚且显力能未逮,何况炮火犀利船舰灵敏更胜过欧洲人的新襄舰队!

特别是他的手下,鱼龙混杂,多是乌合,战到现在,损失已经不少,若是再损失下去,只怕会崩溃。

这也正是荀世禄抓着郑家猛击的原因,而荷兰人虽然可以前来支援郑家,但双方毕竟不是一体的,在这个时候,荷兰选择了全力攻击炮台,心底或许还巴不得,郑家在战斗中损失得越大越好。

“荷兰人在干什么,不知道先将俞家的舰队击溃再去攻龙门岛么?”郑芝龙身边一人急道。

“荷兰人打的好主意,不过是让我们火中取粟,但是他们的如意算盘打得太响了,怕是没有好结果。”郑芝龙苦笑道:“等不得他们来援了,我们先与俞国振的舰队作战。”

“大哥,这样就是将龙门岛拱手让给荷兰人!”

“荷兰人得了龙门岛,最多是他们吃了最大的那块馅饼,咱们郑家的利益还可以得到保障,但若是南海伯胜了,咱们就都得沉到海里去!”

郑芝龙此刻对局面的认识更加清醒了,他咬牙切齿,下令全军转向新襄舰队。但他识大局,底下的人却未必,更何况荷兰人,见郑家的舰队纷纷调转航向,顿时有荷兰人以为郑家要逃,有些避让不及的,干脆撞在了一处,甚至船上的士兵相互射击致使海面上乱成了一团。

荀世禄对此不管不顾,他的心思很单一,俞国振让华悠之来传达的命令里,就是抓住对方外围之处猛攻,就象剥笋皮一般,一层层将郑家舰队的壳剥开来。所以他指挥着新襄舰队,以半帆减速,从郑家舰队后方经过之后,便折转回来,换了一侧舷,又是一轮炮击。只不过这个时候,新襄舰队的阵形,已经由突破时的雁形转成了现在的一字形。

一字形能发挥新襄舰队舷炮数量众多的优势,只一轮轰击,也就意味着几百门火炮轰鸣,所造成的杀伤破坏,更胜过岸上的炮台。因为郑家舰船太多,原本在炮台射程距离之外,开战至今除了舢板和运输船被轰沉、轰伤了二十余艘外,主力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但是,被新襄舰队先是突破,接着剥笋,转眼之间,就又有十余艘或沉或伤!

“该死,新襄舰队何时变得如此厉害了?”郑芝龙对于这种情形,感到万分惊讶。

俞国振的新襄舰队从建立到现在,才不过短七八年的时间,这点时间,连训练出合格的水手都艰难,郑芝龙是知道俞国振接收了刘香佬的部分残余势力,也知道他收编了一些小海盗,却不曾想,仅凭着这样一些他瞧不上眼的力量,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就练出了足以与他在海一争长短的舰队,而且单论对船的掌控能力与火炮的射击速度、精度,甚至更胜于他!

他当然不知道,这就是职业海军与业余海盗的区别,渔政局海军的训练,比起岸上的虎卫训练更为刻苦,而且制度化的训练操典,就象是工业化的生产流程,只要上了这个流程,便能迅速而大量地培养出合格产品。虽然在个体能力上,或许会有缺限,但在整体上,绝不逊于手工雕琢的产品。

荀世禄领着新襄舰队又刮了一层,前前后后击沉击伤了郑家大小舰船二十余艘,这个战果数量已经胜过了他们自己的数量,他们付出的代价,仅仅是两艘战船受伤退出战斗。当荀世禄再转过来时,郑芝龙终于已经调整过来,带着郑家最为巨大也火力最猛的十余艘战舰,在三十余艘大小舰船的簇拥之下,开始迎面猛扑过来。…,

“看你还能如何!”

郑芝龙是打定了主意,不顾一切也要先将新襄舰队拔除掉,他所乘的旗舰乃是郑家仿造欧洲战舰的三艘大舰之一,排水量也超过五百吨,近于六百吨。舰上火炮也有三十门,比起荀世禄的旗舰相差无几,再加上他船多势众,这一番气势汹汹扑来,倒让荀世禄面临着两难地抉择。

若是避开,不仅涨了对方的士气,而且将好不容易到手的主动权拱手相让,对于海上作战来说,谁有主动权,就意味着更快的航速、更好的攻击角度。

若是迎战,难以避免会陷入接舷战,放弃自己的火力上的优势,进行接舷战,等于是以自己的短处去攻击敌人的长处!

若是俞大海,这个时候肯定会选择接舷战,因为他深信渔政局海军的短处,也比郑家的长处还要长。但是荀世禄不然,他比俞大海要谨慎稳妥,他毫不犹豫下达了命令,全队再次折向。

对方避战,让郑芝龙心中微微一松,他厉声道:“追,咬上去,咬上去!”

正说着的时候,侧前方的飞隼号尾部调了过来,正对着他的座舰,那船尾甲板上的一门巨炮向着这边喷出浓烈的黑烟,一颗硕大的炮弹呼啸而来,在空中划出一道抛物线,冲着郑芝龙所乘旗舰便飞来。

旗舰舵手正在准备调整舷向,做好追击的准备,这颗炮弹极巧地便砸在了侧舷挡板上,挡板顿时木屑飞溅,甲板上血肉横飞,不仅如此,郑芝龙对战舰的位置极是清楚的,这一发炮弹砸穿舷板砸入的地方,正是船上的火药库房!

他脸色大变,转身便向海中跳去,人还没有落水,身后便传来轰的一声巨响,他所乘的旗舰火药库房里,足足储存着五千斤的火药,激烈的战斗中虽然用掉了部分,可剩余的数量,也足以让整艘船粉身碎骨!

巨大的冲击波裹挟着火球,第一时间就追上了郑芝龙的身体,将他抛出又有十余米远,然后落入了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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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七、一隅闲棋证国手(三)

飞隼号并未靠港,海战发生之后,一直在外围游弋,时不时打两下冷炮,捡捡小舢板的便宜。而龙门岛上的炮台和荀世禄的舰队,让郑芝龙与门迪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了过去,反倒是最先与他们接火的这艘蒸汽船,被完全忽视了。

作为蒸汽船,飞隼号要考虑的首先是船体结构的结实程度,因此,它的龙骨与主要骨架,几乎全是钢材搭建而成。这也就给予飞隼号更多的安装重炮的余地,与它同等排水量的全木船上,不能安装的重炮,在飞隼号却没有什么问题。

更何况,新式重炮全是膛线炮,射程与精确度都非旧炮可比。在战场边缘当了好半天的机会主义者之后,李燕终于抓住了一个稍纵即逝的机会,突然进入战场,给予了敌方旗舰致命一击。

飞隼号就象是一步闲棋,平时看着没有任何用处,但关键时候,正是这步闲棋,决定了战场的走向!

郑芝龙的生死,虽然还无法判断,但他所乘旗舰惊天动地的爆炸,却是所有有心人都可以看到的。原本要去追击荀世禄的舰船,一时间都慌了,不知如何是好,待反应过来,纷纷开始象原本旗舰所在位置靠拢过来,想要搭救可能存在的幸存者。

在原本旗舰所在的位置,除了一个大旋涡之外,现在就只剩余一些浮木、碎片和垃圾了。

荀世禄愣愣地看着这一幕,懊恼地用拳头敲打了一下船舷。若是他没有转向避让,现在就是绝好的机会!

失去了统一指挥的郑芝龙舰队,此时只能各自为战,机会还没有完全失去。炮台上的俞国振咂了咂嘴,他刚才也被巨大的爆炸声吸引,将自己的注意力转到这边来,若是有办法和荀世禄通话。他肯定要向荀世禄下达命令,立刻再度转向攻击。

“飞隼号干得漂亮,但如今飞隼号也陷入敌舰包围中了。向东南,向东南!”

茅元仪看到飞隼号所处的位置,正在敌舰中。若是它转向调头,有这时间敌船便能完成合围。他们在炮台高处用望远镜向这边看,正是所谓的旁观者清,茅元仪看到飞隼号获取了巨大的战果,同时也陷入包围,唯有其东南方向,敌舰数目较少,只有一条船还挡在它的前面。

在战场中的李燕也看到了这一点,其实在偷袭之前,他就知道自己该往哪儿逃了。飞隼号当然不会做停机调头这种蠢事。那等于是将自己送上门去给对方合围,李燕厉声下令:“左转角十五度,锅炉满火,全速!”

飞隼号微微转身,速度不但没有放缓。而是更快,在它的前面,是一艘大约二百吨排水量的敌舰,论及个头,与飞隼号相当。看到飞隼号开过来,那艘敌舰一边疯狂炮击。一边迎面而上。

这一次,飞隼号船首的火炮开始怒吼了。

连接着两炮,都没有命中目标,第三炮时,双方的距离已经不到一百米,这一次飞隼号成功击中了对方的船首,轰的一声响,对方船首被砸得粉碎,船身的平衡顿时失去,前半部开始下沉,而船尾则高高翘起,在一片浓烟中,开始向海中钻去。

飞隼号便呼啸着从这片浓烟中开过,然而开出之后,李燕的眼前视线稍开阔,便发觉自己面前,竟然又出现了一艘敌船!

也是一艘两百吨左右排水量的敌船,被原先那船挡住,因此他未曾看到。炮台之上的俞国振与茅元仪倒是看到了,可是隔着老远,他们二人看到了又能怎么样?…,

“得催一催直之,他得早点给我舀出研究成果来,我都将各种可能写成小册子交到他手上了……若是有了无线电,哪里需要这么焦心!”俞国振小声嘀咕了一句。

“主公,你说什么?”茅元仪没有听清楚,讶然问道。

“无妨,我相信隼号。”俞国振道。

在李燕发觉挡在前面的敌舰时,再想折向已经晚了,而且,折向的结果,是被逼入更多的敌船围追之中,因此他毫不犹豫下达了新的命令:“抓紧!”

这个命令一出,无论是水手还是炮手,第一选择都是就近将自己的腰带扣在了船上的各种拉手栏杆之上。

仅仅几息之后,飞隼号猛然撞在了那艘敌船身上!

飞隼号钢架结构再次发挥了作用,虽然没有专门的撞角,飞隼号的头部也因为剧烈的撞击而出现破碎,但是还是狠狠从对方船中间插了进去,而且蒸汽机的强大动力,让飞隼号速度虽然减缓,却还是顶着对方的船向战场边缘冲去。

看到这一幕,茅元仪目瞪口呆,好一会儿道:“这船哪是飞隼号,分明该叫齐牛号!”

俞国振愣了愣,身边的齐牛也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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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国振不由得也大笑起来,确实,飞隼号击沉郑芝龙的旗舰,就象是于万军之中取敌主帅首绩,再击沉一艘,则是将拦截的敌将斩杀,最后撞入一艘体内扬长而去,则是又擒一将走了。这般武勇,非齐牛莫属!

“终有一天,咱们华夏的战舰会以老牛的名字命名的,飞隼号还小了些。”俞国振笑完之后指着炮台之前:“老牛,那些荷兰人,可就要交给你了。”

齐牛闷声应是,然后转身便带着俞国振身边的两百虎卫下去。

郑家的船队虽然数量还是占优,但是其战斗力下降了不只一半,就是荀世禄领着的十余艘战船,就足以将之全部击溃了,因此,海上的战斗,俞国振已经不再担心,他的注意力,再度移到了岸上。

岸上的僵局,随着荷兰人的大举进攻而出现了变化,原本被压制住的荷兰人,在牺牲了一批土人之后,已到了炮台的射击死角,现在能挡住他们的,就只有虎卫的火枪了。

在这一刻,他们渀佛看到了胜利的曙光。他们上到岸的有好几千人,而从防守方的人数来看,似乎只有三四百人,若是欧洲的棱堡型堡垒,用三四百人守住还有可能,但这座炮台根本不是棱堡。

然而他们的兴奋没有持续多久,因为当他们蜂拥向炮台涌上的时候,原本比较稀疏的枪声,在瞬间变得密集起来。

开始只有三四百杆火枪在响,可这一刻,三四百变成了两三千!

事实上,也是两三千杆火枪在响!

龙门船厂守卫的虎卫数量只有五百,可并不意味着其守卫力量只有五百。龙门船厂总共有近万名工匠、学徒和管理人员,今天在岛上的数量也有七八千,而其中绝大多数都是十六岁到四十岁之间的青壮。

新襄对所有青壮的要求,就是进行军事训练!

这些人虽然不是虎卫,可是论及他们开枪次数和对枪械的熟悉,比起那些大员土人要高得多,甚至郑芝龙手下的那些官兵和海寇,都未必有他们开枪开得多!…,

而龙门岛上也有军械库,其中三千余杆火枪还是有的。俞国振组织撤离时,船厂的应急预案便被紧急启用,四千名青壮被组织起来,发给火枪弹药和其余武器,然后埋伏在炮台边缘的密林与高地处。

他们虽然不是军人,可军事素养并不差,工人的纪律性与军人的服从性,在他们身上得到了完美体现。埋伏在那儿隐忍至今,终于等到了他们发挥作用的时刻。

全体适龄工人进行军事训练,也是俞国振在拟定新襄各种规章制度时下的一步闲棋,这步闲棋因为虎卫强悍的战斗力,此前都没有派上过用场。今天终于被他用上了,而且这一用,就是致命的。

荷兰人的数量,不过是三千,其中还有近一半呆在船上,上岸的也只有一千多人。他们驱使拼命的,要么是缺乏军事素养的大员岛土著,要么就是心怀诡胎的郑家士兵。面对这样的枪林弹雨,已经被邪教鼓吹得不惧死亡的土著倒下一大片,而郑家士兵毫不犹豫地转身逃跑。

荷兰人面对这种情形,也无计可施,让他们用生命去冲锋,至少荷兰人还没有这种习惯,他们更擅长的是先用金币来解决问题。

“荷兰人比不上西班牙人,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能独立的。”茅元仪看到这一幕评论道。

他虽然没有见过西班牙人的实战能力,可是从攻夺马尼拉之战的战报中判断出,西班牙士兵的军事素养,与虎卫中的精锐相近。但荷兰人的勇气与士气,特别是面临危局时的选择,让他觉得,荷兰人连虎卫中的一般部队都比不上,更莫提精锐了。

“西班牙人手伸得太长,管得太多。”俞国振意味深长地道:“面面俱到的结果,必定是面面不足。”

“主公所言甚是,我新襄当引以为戒。”茅元仪悚然动容。

俞国振微笑不语,这话他说给茅元仪听,是希望茅元仪今后能在他失去冷静之时提醒。他这么多年来,一直小心谨慎,虽然拥有的实力越来越大,却一直小心控制着自己的利益范围,根本原因就是他对局面有清醒的认识。

两人对话之时,荷兰人又改变了战术,他们开始后撤,不再将炮台当作自己的攻击目标,而是转向了岛内侧,他们要么是想直接进入船厂抢夺自己想要的战利品,要么就是想要绕到炮台之后!(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五二八、一隅闲棋证国手(四)

荷兰人已经没有信心一举攻占炮台了,因此,他们选择在岛上取得一个立足点,然后再缓缓图之。..船厂就是很好的立足点,其中有大量荷兰人需要的资料,还有就这里既是新襄的船厂厂房,那么炮台就不免投鼠忌器,能在一定程度上掩护他们。

这个选择是在强攻炮台不能后的最佳选择,他们甚至还可以借助占地面积极广的船厂掩护,绕到炮台侧后方去,那边的火炮数量较少,是相对比较容易攻击的薄弱环节。

但当他们到了船厂外围时,等待他们的,又是密集的子弹!

虽然不象炮台上那么猛烈,可是准确度却又增加了不少,而且,更重要的是,当荷兰人终于顶着弹雨冲入厂房大开的门内时,等待着他们的,却是齐牛手中的大砍刀!

齐牛带领的是教导旅中的一百名虎卫和另一百名驻防虎卫中的精锐,这两百人手中的武器,除了火枪之外,还有掌心雷。当荷兰人闯入厂房之后,迎面便是一颗颗的掌心雷。

在任何时代,巷战中掷弹兵都是最让人头疼的兵种之一,掌心雷这种武器的爆炸威力比火枪要大,而且便于掌控。齐牛带着的虎卫,几乎都有指哪打哪三十米内掌心雷误差不超过二米的绝技,而掌心雷的杀伤半径,则是三到五米。也就是说,从齐牛他们掌中扔出的掌心雷,弹无虚发,一转眼间。便将涌入船厂的三百多荷兰士兵炸得屁滚尿流,不得不又退了出去。

在他们退出之后,船厂中便又没有了动静,齐牛恪守俞国振的命令,坚决不出船厂之门,又退回到厂房,将围墙让给了荷兰人。

荷兰人退出之后发生了激烈争执。过了会儿,终于有军官控制住了队伍,再度组织起新的进攻。他们这次聚集了更多的人。一千多荷兰士兵几乎全部都出动了,还将郑家的千余士兵、残存的几百土著都发动起来。以土著为先导,逼迫他们先闯进了厂区院门。

“老牛那边守得住么?”茅元仪有些担忧。

“无妨。老牛在你就绝对放心。”俞国振对此却毫不在乎,他看着海中的情形,郑家的船队现在是一片混乱,虽然俞国振还不知道郑芝龙本人所乘旗舰已经被轰碎,但可以看出,郑家的舰队已经失去了主心骨。荷兰人也看出这一点,他们不但没有向郑家舰队靠拢,反而是拉远了些距离,大约是怕郑家舰队的混乱传染到他们。

双方毕竟只是暂时的利益结盟,而不是真正的盟友。更不是能够为对方牺牲的挚友。荷兰人的打算中,原本也就是利用郑家的力量,与明国朝廷打交道,现在这种情形,在门迪看来或许更好。

这样荷兰人就可以独霸整个南海了。

直到现在。门迪对于自己获胜仍然充满信心,夺取龙门岛的造船厂只是第一步,他的士兵会借助造船厂的掩护,从侧后方攻击炮台。

尤纽斯牧师借助望远镜而不是他的上帝,也向着造船厂那边望去。他突然惊呼:“门迪,门迪阁下。你看,快看!”

顺着他所指,门迪将望远镜移到船厂门口,然后他便看到了一个身材高大雄健、全身盔甲的明人,手中抓着一柄斩马刀,杀气腾腾地从厂区大门出来。他手中的斩马刀上,还在向地面滴着血,而在他的面前身下,到处都是荷兰人、郑家人和大员土著的尸体。…,

在稍稍慢了两步之后,这个明人就又向前冲,直突入一群荷兰士兵当中。这点距离下,他突入只花了三四秒的时间,荷兰人甚至只做出了退后的动作,还没有来得及想怎么对付这个可怕的屠戮机器,便被他冲入人群之内。

到了这时,荷兰人就算还想装弹开枪,也已经晚了,除非他们不怕误伤自己人。

齐牛突入人群之后,手中斩马刀如风扫落叶,左劈右切,转眼之时,十余个荷兰士兵便又被他斩杀殆尽,他一翻身,飞速回奔,而在他身后,一排枪弹射出,将向他瞄准的荷兰人又击倒了十余人。

虽然荷兰人的枪弹就跟在他身后击打在地面上,但他终究还是顺利地回到了船厂院墙之中。荷兰人的这一次攻击,又再度被击退了。

“该死,那是人吗,那是撒旦本身!”尤纽斯惊恐地喊道。

齐牛突出,屠戮掉十余人,然后再撤回,整个过程,绝对不超过三分钟,这样的杀戮,几乎比起杀鸡杀狗都要简单,至少在已经普通了火器的欧洲,这样的勇士,已经快从战场上绝迹了。

至少尤纽斯在他的人生是,没有看到过这样的人物。

他心中开始觉得惶恐,这个人肯定不是俞国振,不是那位明国的南海伯。这个人就已经是撒旦了,那么能驱使撒旦本身效力的,会是什么怪物?

齐牛的这次攻击,让荷兰人彻底失去了勇气,他们开始后退,向着海滩集结。而门迪看到这一幕,脸色铁青,他喃喃地咒骂了一句,看着尤纽斯:“该怎么办?”

“阁下,你才是总司令!”尤纽斯愣了愣,然后意识到,这是门迪在找替罪羊了。

刚才门迪还是信心满满,觉得胜得在握,可只是因为对方一个人的冲杀,他便对此战完全失去了信心。如同岸上的那些荷兰士兵一般,他们虽然能为了争取自主权与西班牙人激战,可那毕竟是借了西班牙人分心的机会,单论战斗力,这些商贩出身的士兵战斗意志实在不是太高。

“对,我才是总司令……”

门迪喃喃重复了一句,眼中凶光毕露,如果就这样回去,他折损了荷兰在远东的三分之二的兵力,等待他的绝对是极为可怕的结局,甚至更胜过死亡。既然如此,他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传令,全军——进攻,接应我们的人。让郑家的人和我们一起进攻,派人去跟他们说,如果他们不进攻,那么我们就与南海伯结盟,消灭他们!”

门迪很清醒,他知道与他相比,郑家与俞国振的矛盾更不可调和,郑家经此一战,与俞国振已经是你死我活的势不两立,而荷兰则不然,荷兰还可以以郑家为筹码,甚至再送出一点利益,与俞国振进行和谈。反正荷兰人来远东追求的也是利益,而不一定非要拼个你死我活。

他的命令很快传了下去,他的话语也传到了郑家各艘船上。这让郑家发生了分裂,最忠于郑家的,虽然郑芝龙现在的情形谁都不知道,但没有人敢认为这位纵横海上多年的巨枭就此死去,因此不得不跟荷兰人会合。而另一部分有自己打算的,则乘机脱离战斗,开始向着远处航去。并没有过多久,荷兰人与郑家的舰队,已经只剩余不到五十艘仍然坚持战斗,而他们的兵力,也被分割为海上和陆上两部分。…,

门迪决定拼死攻岛,逼迫郑家的船在外围掩护荷兰人,然后冒着炮台上的炮火前进——门迪心里还有着一丝侥幸,因为他觉得炮台上的炮火经过方才的倾泄,现在又再度稀疏,这是他反败为胜的最后机会。

俞国振在炮台之上,看着这一幕,不由得笑了。

门迪这样做,正合他心意,他要将自己的最后一张牌打出去了。

“孟放,新炮该用了吧?”他笑着道:“看你们了。”

原本是大明登莱兵、后来从了建虏,再后来又被俘获过来成了虎卫的孟放,闻言信心满满地道:“伯爷只管放心。”

他上前一步,厉声道:“预备!”

在他面前,是八门新式火炮,此前这八门炮,一直没有开火。这是在线膛炮造成之后,第一批用来替代炮台上火炮的,今日正好和俞国振一起上岛,甚至还只是刚刚固定好位置,便遇到了这场大战!

新式线膛炮的准确度与射击速度,都要胜过老式滑膛炮,毕竟它装的是尖头弹,而不是圆球。孟放带着最为精锐的炮手,早就瞄了半天,因此这八炮齐鸣的效果出奇的好,八炮至少有五发击中了目标,其中有两个目标船体在炮弹轰击下穿透,炽热的炮弹引发了其船上的火药,造成巨大的爆炸!

紧接着第二轮、第三轮,一直射了五轮,新炮击毁了六艘敌舰,还让十艘敌舰失去了战斗力。

莫说是荷兰人,就是新襄舰队自己,若是遇到这种程度的打击,都会丧失斗志!新式火炮的射速实在太快,这一切都是在短短几分钟内发生的,因此荷兰人连反应的速度都没有。等到火炮因为炮膛过热而开始用水袋降温时,一头是血的门迪才意识到,自己犯了多大的错误。

他失魂落魄,人都疯了一般,尤纽斯比他运气还差,因为一枚炮弹穿过了他们的座舰,尤纽斯半边身体已经被那枚炮弹带去,只剩余半截残尸还在甲板之上。门迪的副官连连喊了他几句,他都没有反应,那副官也不想死,只能取代他发号施令,下令全军退却。

但八门新炮停止轰击,并不意味着其余的火炮也哑火,在荷兰人转向逃走的同时,炮台上其余的火炮乘机痛打落水狗,连番轰击下,又不时有船上冒起浓烟着起火来。真正脱离了炮台射程的荷兰人和郑家船队,总数只有三十艘,而且近半带伤。

然后,他们要面临的,就是飞隼号和荀世禄领着的新襄舰队的拦截与追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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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九、桃李无言下成蹊(一)



“真是好大一个摊子。”

俞国振拍着脑袋,看着天空,有些无奈地想。

他现在在新襄黄牛水库边,这座水库是随着新襄人口增加,淡水开始紧张,于是他们在黄牛岭上建成的。水库里的储水,再加上利用蒸汽机从渔洪江、钦江抽来的水,足够二十万人的城市使用。水库建成之后,周围的风景非常出色,也就成了新襄人休闲时爱来的地方。

象俞国振,最近就常来此垂钓。

人口越来越多,最重要的是,新襄初等学堂毕业的人越来越多——就在刚刚过去的八月,新襄初等学堂第三批毕业生被分配完毕,其总数达到了空前的三千一百名。这些人都是崇祯八年从南直隶死人堆中爬出的少男少女,他们对于自己手中的一切无比珍惜,因此学习的努力程度也是后世人难以想象的。

当人的热情被激发,展示出来的潜力让人惊叹,他们在最短的时间内,便完成了基础教育学习。国文方面,除了能熟练地掌握常用字外,还能熟练地使用白话文书写各种报告,也能熟练地背诵一定的诗辞古文。数学方面,他们已经能解二元二次方程,能算简单的三角函数,能做统计初步。实学方面,他们涉足于力学、光学和声学,甚至还有一点点非常浅的电学,知道从原子到分子再到物质,能死记硬背出元素周期表的前二十位,懂得一点人体解剖和身体常识。对于地理气候能够客观地认知。

但就是这样,俞国振仍然觉得人手不够用,特别是此刻。

宋献策在他旁边收起钩,笑嘻嘻地摘下了挂在钩上的鱼,让人称了重,然后这位以心计毒辣著称的参谋,却很是慈悲地将那条鱼扔回了水库。

“主公这般说可就有些让人着恼了。这样的摊子,不知多少人想有呢。那些欧洲白夷,万里迢迢远渡重洋来。不就是为了这个摊子么?”他装好饵,又将钩子甩入水中:“香料,铅锡矿。铜矿,金矿,橡胶,各种各样的热带水果,还有取之不尽的木材,丰饶之地,膏腴之地……”

宋献策都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语言来称赞就在这个月纳入新襄治下的土地,到了新襄之后,他的眼光与过去不同。以前,他象传统文人一般。眼睛里只盯着中原,现在看来,中原之外,有的是好土地,若是这些土地交给勤奋而智慧的华夏族裔。其能创造的财富,简直可以说是无穷无尽。

落到如今这些土人手中,当真是浪费,唯有华夏族对他们进行彻底改造甚至换血,将他们血统中那些懒惰和愚蠢彻底清除,才能让这广阔富饶的土地焕发出生机。

也唯有华夏之传统。方能将他们那些懒惰和愚蠢改过来,宋应星还专门接触过那些被西夷教士洗了脑的土人,西夷教士没有教会他们勤快聪明,却只教会了他们凶残愚昧,西夷教士在东南群岛上教化的失败,充分证明了他们的文明只适于他们自己,有着先天不足的缺陷。

“主公还不是为人手着恼,莫看初等学堂又毕业了三千一百人,老宋先生跑来一哭一闹,转眼间五百人就没了,癸泉子道长再来吹胡子瞪眼,于是又五百人没了。主母不必说话,那八百女子便留给了学堂自己……你算算,现在还有多少人可以分。”

茅元仪阴阳怪气地说道,无怪乎他如此,他心中始终是有些不平的,因为他带领的参谋团本部,在这样的人才争夺大战中根本插不上手。参谋团的人,都是从虎卫中挑出来的,然后再进入士官学校培训,最后才到茅元仪这里。看到别人抢得热火朝天,自己却只能在旁边看着,他心中当然是有些不平——那些可都是人才!…,

“说起这个,主公用学堂成批培养人才之事,功在当代,利在千秋啊。”宋献策道:“如今会安、新杭和昌化,都已经建立起了初等学堂预科校,今后我们新襄人才,便可以源源不断地培养出来!”

章篪在边上插话道:“此事倒非主公先创,圣人办私学,不过是‘有教无类’四字,而主公办公学,也不过是‘有教无类’四字。凡新襄少年,无论男女,无论贫富,无论贵贱,都有受教之权,都有入学之义。”

他们讨论起广办学校的意义,俞国振却没有注意,钓了半天的鱼,茅元仪等人都有收获,唯独他却是一只虾都没有逮着,这让他渐渐失去了钓鱼的兴致,而就在这时,他看到几个人匆匆走了过来。

眯着眼向那边望了望,俞国振将钓竿一扔:“不钓了,有事,有事。”

“主公耍赖,最初时说好了的,今日钓鱼收获最少者请客!”宋献策嚷了起来。

“我请就是,今夜里到食堂里吃工作餐!”俞国振道:“伯光回来了,咱们可以彻底收网!”

他看到来的人,正是田伯光。

在南安石井扑了个空的田伯光,最终并没有杀郑芝龙全家,只是押送着郑家人上了船,将他们都带回新襄。航行到广`州时,便发觉这边人心惶惶。问过后知道郑家残余的舰队刚刚劫掠广州不成,便退向了大员。他们出了广州,与新襄的巡逻船相遇,知道龙门岛防御战之事。

一见到俞国振,田伯光脸有愧色:“官人,扑了个空,反让郑家抢先来攻我们了。”

“无妨,无妨,原是我们情报不周,被郑家蒙蔽了。”俞国振笑道:“而且派你去,关键作用还是练兵——感觉如何,如果被船运到金陵附近,比如说杭`州,要你带两三千人突入金陵,捕获一敌。护卫几百人退出,有没有把握?”

“还要多练,另外装备上,也需要更轻减。”

田伯光口中回应,心中却是一凛,俞国振从不空话虚言,他这样说。就证明他是真有这种打算,但将虎卫投送到金陵……这是为了什么?

如果说是举兵选择,那么不会只是两三千人。而且新襄现在虽然和朝廷关系冷漠,却还不至于立即开战。

俞国振知道他在胡思乱想,便又道:“军情你都得到通报了吧?”

“是。郑家与荷兰人的舰队近乎全军覆没,郑家逃走的船只不足两成,如今都成了游荡的海盗,荀副局正在清剿之中,荷兰人被俘一千余,死伤近两千,只逃走了两艘船。”

十五天前的龙门岛防御战,以新襄的全面获胜告终,此战仅俘获的船只,就多达五十艘。这可不是那种排水量只有十几吨的小舢板,而都是一百吨以上可以用于运输和近海作战的武装战船!

更重要的是,此战中俘虏和接受郑家水师的投诚,人数就多达三千人,对于新襄来说。这些海盗的战斗力可以忽略不计,但熟练的水手却是难得的,哪怕他们现在还不可靠,只能在运输船上服役,也极大地补充了新襄水面人手。

“伯光,你觉得荷兰人当如何处置?”俞国振问道。

“我不好说。”田伯光有些犹豫:“荷兰人毕竟不曾象西班牙人一般。对华夏族裔大肆屠戮。”

其实荷兰人对华夏族裔也并不友好,这是欧夷白番的文明特性决定的,只不过荷兰人更重视商业利益,而现在在东南亚最能给他们带来商业利益的是华人,故此暂时他们对华人还算容忍。甚至在大员,有土人杀害汉人猎手,荷兰人出兵为汉人报复,倒不是他们真对汉人多好,只因为汉人猎手是在替他们猎取鹿皮。

至于在巴达维亚,荷兰人也有对华夏商人抢掠之举,但这些事情尚未传到俞国振耳中,他只是隐约听到了一点风声,田伯光就更不知情了。

五三零、桃李无言下成蹊(二)

康强紧了紧身上的包裹,呸地吐了口唾沫,警惕地看着周围的人。

他做出这番动作的同时,周围的人里,至少有三个也做出了同样的动作。其中一人,甚至抓住了一柄牛耳尖刀,刀尖正对着康强。

“等等,你们想做什么?”

在众人之间渐趋紧张的时候,一个大汉走了过来,沉声喝问道。

康强勉强笑了一下,退后了几步,这一路上他可是见识过那大汉的手段的,因此不敢有任何违逆。

那拿着牛耳尖刀的却一脸剽悍模样,冷冷盯着大汉:“这些人是什么来路?”

“刘铁锅,你带来的人好象不知道规矩。”大汉没有理他,狞笑道:“要不要我替你教教他规矩?”

被称为刘铁锅的驼背快步走了过来,劈手便给了那执牛耳尖刀的汉子一记耳光,打得那汉子却不敢动弹。然后刘铁锅向大汉拱手道:“杨九哥,这小子是我一个远房侄子,新来的不懂规矩,还请九哥恕罪。”

“老子这里好说,但这小兔崽子你看紧些,咱们做的可是杀头的勾当,往南海伯的地界偷运人口,再将海货运回去,放在过去,便是和贩私盐一般,要抄家杀头的买卖。”杨九哥盯着执牛耳尖刀的人,然后转向刘铁锅:“真是你远房侄子,不是锦衣卫混入的?”

“真是我远房侄子,我一大家子就指望着这笔生意,锦衣卫的那些狗儿若是盯上了。哪会有我的好日子?”刘铁锅陪着笑:“前几次都很松泛,为何这一次却这么紧了?”

杨九哥道:“此事也不瞒你,前些时日,郑芝龙联合番人袭击新襄,大战甫起,便有人乘机潜入新襄要害之地,意欲窃取机密。虽然不曾得手,事后审问盘查,也不知这几人的身份。但想来是朝廷安插的探子。”

“狗日的朝廷,管建虏不行,管流寇不行。倭寇白皮什么的都没奈何,唯独只晓得和做正经实事的南海伯为难!”刘铁锅骂道:“什么时候南海伯入主京城,当了这大明的天子,天下老百姓的好日子就来了!”

此话是大逆不道,但在大明治下不少消息灵便的地方,已经有人暗中如此传说了。刘铁锅干的就是违法送命的勾当,又知道这位杨九哥与新襄关系密切,因此才敢如此说话。

“可不是,往年方巡抚在时,咱们这边百姓安居乐业。献贼流寇都被拒之境外,只因为方巡抚是南海伯的妻家长辈,朝廷便寻了个由头将他罢免,换了个据说是兵部尚书的杨嗣昌,结果呢。咱们湘境流寇四起。”那执匕首的汉子赔着笑道:“还有人说,方巡抚与南海伯在时不是没有流寇,只是大伙不敢说有流寇,怕被方巡抚南海伯收拾……这种昧着良心的话,也就外地蠢汉才会信以为真,咱们湖广境内的。谁不知道方巡抚与俞伯爷的好!”

“朝廷里就是有一堆狗屎,恁的不让人好过!”

众人都是议论起来,杨九哥喝了一声:“此话休再提,南海伯对朝廷忠心耿耿,说什么他入京城的事情,都是有人在离间南海伯与朝廷的关系!休息得差不多了,就赶紧走,你们的人都要带住来,莫走失了!”

他们此时行在广`西的群山之间,林深路陡,极难行动,不过在杨九哥的招呼下,他们还是将那些扶妻背子的人喝了起来,众人开始继续前行。…,

很快就是横州了,只要到了横州,便有新襄人接应,杨九哥吁了口气,露出一丝微笑。

但就在这时,他们听得一阵异样的声响。

“拿贼,拿贼!”

山路两边飞扑出几十个官兵衙役,一个个面目狰狞,手中的武器明晃晃的,看上去极为凶恶。他们这么扑出来,千余人的队伍顿时乱了,虽然有人在旁边呼喝,却还是有数十人脱队逃入林里。

“你们是什么人?”杨九哥大步上前,手握着腰刀,目光冷竣:“横州知州还是浔州知府衙门的?”

“好大的贼胆,见着官兵也不下跪求饶!”领头的官兵中一员厉声笑道:“早就听闻有人胆敢抗旨,拐带人口前去新襄,如今一看,竟然真有此事。也是本官造化,才一来就破获如此大案!”

杨九哥听这话就知道,此人是新来的,只怕连带他身边的这些官兵,也不是横州或浔州府的。

新襄对于周围的影响是极大的,不仅仅钦`州的官府上下,几乎被新襄体系完全把持,就是相邻的浔州府下属州县,也同样受其影响。基本上到了浔州府,他们这些私自奔往新襄的人就可以平安无事了。

但没有想到,就在浔州府边境上,会遇到朝廷派来追缉逃人的官员!

“二叔,你不是说……你不是说绝对没事的么?”那藏着牛耳尖刀的汉子这时慌了,他颤声向着刘铁锅问道。

“无事,无事,南海伯他老人家神通广大,必定保佑我们无事……”刘铁锅也是惴惴不安,但嘴上还是安慰着自己的这个本家侄儿。

“各位官爷,这些百姓都是在自己家里没了生路,才想着去新襄,还请各位官爷行个方便。”杨九哥拱了拱手,然后将一个布包打开,那布包里黄灿灿的,正是新襄铸造的金币。

一枚这样的金币,在新襄可以兑换十两银子,而要购买新襄的物产,就必须使用这种金币。

“贿赂朝廷命官,罪加一等。”

“老爷,这些都是苦哈哈的,实在是为了活命才来此,还请老爷发发慈悲。”

“活命?他们怎么活命本官不管,本官只知道他们触犯朝廷律法。都老老实实地跪下,还有你这厮,一看就不是好人,本官锦衣卫千户……”

那官员正说着,突然间身后“轰”的一声响,他的声音便被堵了回去,他垂头看了看自己胸前印出的血迹。再转身望去,只见百余名绿色制服的人出现在他面前。

纪燕放下火枪,向着身边的俞国振道:“官人。当如何处置?”

俞国振没有回答,又转向身边的章篪:“章先生觉得当如何处置这些锦衣卫的探子?”

“终究是朝廷之人,全杀了未免不妥。送去法显城吧。”章篪有些不忍地道。

“嗯,放是不能放过的,若是给截断了这南方地道,咱们一个月至少要少来两万余人,没有这些人手,我们哪能守卫疆土!”

“还要扩军。”宋献策在旁迫不及待地插言道。

“锦衣卫的狗鼻子倒是灵,咱们这南方地道才通了三个月,他们就摸上来了。”高二柱狞笑道:“不过我倒要看看,锦衣卫能替咱们送来多少人手!”

康强等人心惊胆战地看着虎卫上来,将试图反抗的锦衣卫都击杀。束手就擒者则被捆好绑在了滇马的背上。然后,这群绿色制服之人为首的一个走了过来,杨九哥见他到了面前,脸色无比激动,站正行礼:“见过南海伯!”…,

俞国振拍了拍他的肩膀:“杨久。对不对,我记得你的名字!”

杨九哥更是激动,他绝对没有想到,自己的名字竟然被俞国振记了下来。

“这三个月,你这一路做得最好,前前后后你接引到新襄的。已经有一万二千余人了。”俞国振笑道:“到年底,少不得给你评个优了。”

“是,多谢南海伯!”

杨久极是兴奋,他又敬了个礼,俞国振拉着他道:“介绍一下你手中的这些‘线头’,他们对咱们新襄,对咱们华夏,可都立了大功!”

杨久向着康强、刘铁锅等人招手,这些替新襄四处拉来流民的人,在新襄的隐语中被称为“线头”,意思就是牵线之人。康强和刘铁锅见了俞国振便要下拜,却被左右虎卫扶住,俞国振目光转了转,来到年纪最大的刘铁锅面前:“大叔,你年纪可不小,这拉人到新襄的事情,做得可顺利?”

“一路上都有杨九哥和别的哥哥们照顾,还好,还好。”刘铁锅手足无措,他也知道,眼前这位,就是方才他们盼着能为天子的南海伯俞国振,而他们这些时日里,便一直在为南海伯效力!

俞国振问了刘铁锅几句,又和康强说了几句话,康强只觉得眼前这位极年轻的南海伯,身上有种让他心悦诚服的力量,恨不得能时时在旁,听他教诲。

虽然身居高位,可是与他相处,却不让人觉得因敬生畏,只有因敬生爱!

与这些“线头”说完之后,俞国振又踏上一块石头,示意这些准备赶到新襄去的流民聚拢过来,他笑着在石头上拱手:“我便是俞国振,多谢各位信任,千里迢迢来新襄,大伙儿加把劲,再往前几十里,便可以到渡口,那边有船等着。上了船就轻松了,会有人招呼诸位。诸位背井离乡,为的可不仅仅是自己一口吃食,更是为新襄、为华夏效力,我虽然没有太大的本事,但有一句话,可以给大伙承诺的。”

他说的话很浅显,没有什么大道理,众人听了都觉得心中暖洋洋的。俞国振稍停了一下,然后指着天上的太阳:“在新襄,只要勤者,总能不愁温饱,只要智者,总有施展才能之机。贩夫走卒之子,亦能在学堂里学得本领,将军伯爵的亲族,也不敢在街上欺凌百姓。胥吏游手,在新襄必被治罪,踏实勤奋,在新襄必受褒扬。”

这话在山间响着,令众人不知不觉为之神往,俞国振话音落了,没有任何人鼓动带领,这些从不同地方赶来投奔的百姓,情不自禁就鼓掌欢呼起来。

俞国振望着鼓掌欢呼的人们,微微点头致意,那天田伯光问他,新襄的人力能不能撑住扩军,到了现在,他可以确定,自己扩张的步伐,不会因为人口的牵制而太受影响。

他又向众人招了招手,然后跳下岩头,正准备离开时,康强突然上前,大声道:“南海伯,小人有一事……有一事相告!”

(被超过了……)(未完待续)

五三一、桃李无言下成蹊(三)

俞国振微微扬起了眉,他此次来是考察一下南方“地道”系统的,因为这关系到接下来他的计划是否能够实现,因此他对此极为重视。

自从朝廷有意阻拦公开向新襄移民的事情之后,俞国振便令高二柱组建了一北一南两条“地道”系统,北方的是从直隶京畿与中原,过运河后到山`东,直至登莱青岛口,在这里乘船后到耽罗。这条“地道”去年一年给新襄带来了六万多人口,平均起来,每个月都有五千。但这点数量与俞国振对人口的渴望相比,还是远远不够的,俞国振需要更多的人口,因此就重视起第二条也就是南方“地道”。从湖广、江`西和南直隶,或水路或旱路,抵达横州,再在此被船运到钦`州。原本这种路上的人不多,去年这条路上总共来投的人数,也只是三万,但到今年夏粮收获之后,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俞国振在夏粮上市之时低价销粮,而农民需要售粮纳税,被这种经济手段打得纷纷破产,再加上张献忠于湖广、赣浙闽一带大闹,于是走南方地道的人就多了,仅仅是杨久一人手中控制的十余个“线头”,这三个月里就带来三万多人,而象杨久一样的地道转运使,一共有八人之多!

照这个样子下去,俞国振估计,今年新襄将新接纳三十万人口,正好是新襄一百二十万人口的四分之一,这也是俞国振心中觉得新襄接纳的极限。

倒不是他没有足够的粮食和工作给这些新增的人口。而是新来移民身上有些东西,是俞国振希望摒弃的。华夏民族漫长的历史,在给予我们无尽的财富积累同时,也留下了许多隐患负担,俞国振希望能充分发掘出财富积累,比如说勤劳智慧、富有集体精神,乐善好施愿意奉献。仁义礼智信勇等等。但他不愿意背上那些历史包袱,比如说宗法、僵化和教条,再如轻视实学。注重八股,勇于私斗,怯于国战。

到了明年。新襄就可以接纳四十万人,那时新襄的人口就接近两百万,实力将再上一个台阶,兵力也能从现在的近四万人扩充到七万人左右。再加上从倭国、鲜国和各地土著中得到了劳力,新襄真正治下的人口,能够达到二百五十万以上。整个南海的局面就可以彻底稳固下来,无论是大明,还是欧洲各国,都休想动摇华夏对南海的控制了。

遇到锦衣卫,已经是此行的意外。没有想到,还会遇到一个唤住他有事相告的线头。

俞国振看着这个汉子,他三十四五岁的模样,看上去倒是孔武有力。

“这位是康强,原是横州人。如今在蘀我跑着赣南一线。”杨久立刻解释道。

见康强欲言又止,似乎有什么极为隐秘的事情要说,俞国振便行到一旁,然后将康强招来。

“康大哥,你有何事?”俞国振称呼极为客气。

这一声康大哥,让康强心头顿时热了起来。他几曾被如此身份的人这般敬重过!

与完全没有尊严的欧洲平民不同,华夏文化当中,即使是社会最底层的百姓,也拥有自己的尊严。故此才有种种“士可杀不可辱”、“君以国士待我我必国士报之”之语,原本这士为士大夫,为贵族官员,但到后来,已经深入华夏每一个普通人之心了。康强原本心中还有些犹豫的,此时便不再动摇,拜倒于地道:“小人要献金需与南海伯!”…,

俞国振愣了一下:“金需?”

康强便开口说了起来,原来与别的“线头”都是外地人不同,他却是横州本地人。无意中发觉在横州莲塘有一处大金需,但这需已经在被人偷采,偷采者颇有势力,他不敢声张,又怕被发觉,恰好杨久招人充当“线头”,他便投到杨久手下。

横州就在钦`州之北,相距不过百里,可以说这也是俞国振的势力范围,这里发现金需,倒是意外之喜。康强说完之后,有些惴惴地看着俞国振,却发觉俞国振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高兴。

“小人句句实言,真是一处大金需!”康强道。

“你懂得勘需?”俞国振没有问那金需的具体位置,而是问起这事来。

“是,广`西多需山,小人父祖相传,便是勘需之人。”

“呵呵,若是如此,你倒不该当个线头……你愿不愿意去新襄,为我勘需?”

新襄控制的地界里,需产资源有的是,许多都一时间无法勘探出来,比如说台湾岛上的需区。智一二和他的弟子,最擅长的是勘探煤需、铁需,金需、铜需的勘探上还不是很强,而且他们人数有限,俞国振正希望着多补充些勘需的人才,比起康强说的横州金需,他本人才是一座金需吧。

“小人愿为南海伯效力!”

康强再度跪拜下去,这一次无论虎卫如何将他扶起,他都执意拜下。俞国振只能受了他一礼,然后他看着那些莫明其妙地望着他们的移民,心中微微一动。

华夏百姓都是勤劳能干的,而且相当聪明,几乎所有人,都有谋生的手段。或有一门手艺,或有一技之长,哪怕这些都没有,也会耕田种菜。这里有一千余人近两千人,他们当中,象康强这般有一技之长的,还不知道有多少。

他向章篪低声说了一句,章篪便快步来到那人群之中又说了几句,无非是新襄广纳贤才,凡有所长者,哪怕是会耕田善种菜,也可量才而用,请大伙到了新襄之后及时报告自己长处之语。

对于俞国振来说,查看各路“地道”只是为了下一步做准备。横州的金需他根本不在意,他印象中,台湾北部、吕宋,都有大金需,而且黄金虽然贵重,目前对新襄的作用却还比不上钢铁。

更比不上人口。

与这些移民一起翻山越岭,同行了二十余里,俞国振等才离开。康强他没有带走,到了新襄,自有人会安置他。

“如何,你们现在放心了吧?”远离了人群的喧嚣,俞国振向身边众人问道。

茅元仪很含蓄地笑了一下,章篪没有出声,而宋献策则挑了挑大拇指:“主公布局得早,两年前就开始布这局,直到今天,我才晓得!”

“人手是足够的,法显城我们只要安置三千人,两千陆军,一千海军,再安排一千五百后勤杂务人员。郑和城同样如此,这两座城所需要的劳工,由倭人充任,德川家不是答应每年提供五万名倭人劳工么,派两万去,当可以在最短时间内修好炮台与堡垒。兵工厂造的新式大炮,优先供应这两地……”

法显城,就是原来的巴达维亚,而郑和城,则是满喇加。这两处都是深水良港,又扼制海上交通要道,有一定的基础在,只要舀到手,那么俞国振的南海战略就完全实现了。

“倭人真能派出五万名劳工?”章篪有些怀疑:“这可不是个小数字。”…,

“我与阿部中秋谈判时也曾经问过他如何履行此议,阿部中秋的答复很有意思,他说德川家与其余藩主家按各自治下人口来调拨。当时我原是想让他们自己负担这些劳工薪水粮食的,可是主公心慈,却松了一步……”宋献策很是遗憾地咂着嘴,渀佛是一块肥肉没有吃到滋味。

“主公可不是心慈,而是长远打算,若是要倭人自己担负粮饷,以倭人实力,根本承担不起,最后的结果还不是将劳工饿死!倭人的那点工钱,还有他们吃的那点儿口粮,对咱们来说算得了什么,但是,咱们管他饱饭,还给他一点微不足道的薪水,在咱们这干满五年回去之后,你觉得,他们还愿意呆在倭国么?”

茅元仪缓缓的话语,让众人都笑了起来。如果说宋献策的想法,是在最短时间内消耗倭国人力物力,那么俞国振的决定,就是在长时间内从倭国抽血。每年供应五万青壮劳力,这些人在新襄要干满五年活然后轮蘀回去,以新襄如今的能力,五年已经足以将这些倭人培养成死心塌地的亲华派,他们当然巴不得倭国也被新襄统治。

“算时间,倭人的那位女王,如今也该到新襄了吧?”宋献策转移话题,突然提起了倭人的女王来,他看了俞国振一眼:“若是这位女王妇德妇容都可,主公是不是真将之收入后院?”

这种话,也只有胆大包天如宋献策者才敢在俞国振面前提起。

俞国振噗的一声笑:“我后院不少使女。”

“主公这样说可不对,后院里使女还是少了,太少,太少!”宋献策道。

茅元仪与章篪都是点头,对此深以为然。以新襄现在的实力,基本上百年基业不成问题了,他们三人年纪较大,都是奔五十去的,因此不得不考虑继承人之事。俞国振如今有三子二女,其中元妻方子仪育有二子一女,柳如是育有一女,小莲生有一子。对于新襄来说,这点子女还是嫌少,毕竟俞国振这么大的家业在。

“你们啊,咱们的规矩可是定在那里。”俞国振笑着摇头:“宋先生若是有意,倭国的那位女王,你可以放心去追,只要对方同意,我愿作这个大媒!”

宋献策连连摆手:“怎么绕到我身上了,主公这般说,好没有道理!”

他们在此讨论倭国的女王,却不知这位年方妙龄的女王,正在此刻踏上了新襄的新港。(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五三二、桃李无言下成蹊(四)

俞国振一行回到新襄已经是一天之后了。

从钦`州到邻近府城的官道,因为新襄的强势,已经整修一新,虽然不是水泥路,只是用黄沙铺成,但比起其余地方交通要好得多了。

这也是为了方便使用灵渠向北方运送新襄的物产,特别是深入到湘、赣腹地。

当他们到了钦州城时,信使来禀,倭国女王兴子已经到了。

“果然来了,随行的使者是谁?”俞国振问道。

“阿部中秋又来了。”

“还有什么消息?”

“东海舰队同时南下,算时间,现在应该已经与南海舰队会合。”

“好!”

这个消息让俞国振极是欢喜,他轻轻握了一下拳头,俞大海率领东海舰队主力南下,同罗九河带领的南海舰队会合,这样的实力就远远胜过了荷兰人,现在到和荷兰人清算的时候了!

虽然巴达维亚和满喇加已经被俞国振改名为法显城、郑和城,隶属于吕宋总督也就是胡静水治下,但实际上这两座城包括台湾的南部,都还在荷兰人的控制之中。想要攻破它们,再采用突袭吕宋的战术明显是不成了,需要动用更多数量的海军,甚至有可能要打持久战,所以俞国振已经派人去通知俞大海,率东海舰队主力南下。

没有想到的是,他派出去的人还没有到,俞大海就已经主动南下了。毫无疑问。这是将岸的主意,对于将岸,俞国振是越发激赏了。

“我们去见见阿部中秋,他应该得知我们击败郑家与荷兰人联军的事宜了,另外,倭国的事

处置结果,我还要听听他的报告。”俞国振对宋献策道:“宋先生陪我一起见,统筹出征物资之事。就先交由章先生来

办。”

阿部中秋已经知道俞国振和宋献策都不在新襄,去了外地办事。他原本以为俞国振是去台湾或者吕宋,没有料想只在新襄住了一

,俞国振便回来,而且传他去见。听得这个消息,他没有急着动

,先是来到所住“新襄迎宾馆”一处豪华

间前。对着门口的女官行礼道:“小臣阿部中秋求见天……女王,还请禀报。”

那女官神

冷漠。看了阿部中秋一眼。转

便进了门。不一会儿,她出来道:“陛下让你进来。”

这处

间与迎宾馆别处装修的不大一样,全是木板地面,墙面上也贴着木板,看上去倒不象是钢筋混凝土的建筑,而象是传统的大明木楼。但是因为新襄的审美观与别处不同,这些木板不是漆起朱红或者暗红。而明亮的米黄色,再加上玻璃窗与马灯照明。屋子里丝毫都不压抑。阿部中秋跪伏进去,不敢抬头。直接行礼:“臣中秋拜见陛下。”

过了一会儿,一个轻柔的女声响起:“权中纳言请起,如今远在异乡,又寄人篱下,许多地方都需要权中纳言扶持,用不着拘礼了。”

这话让阿部中秋心中一凛。回应他的当然就是倭国现今的女王兴子

下,她在倭国时,向来温顺贤淑,醉心于和歌、茶道等艺术。但是,她

为女王,名义上高高在上,普通人根本无法看到她,只有正五位以上的官员,才能拜见她。因此,这般说话,阿部中秋还是第一次听到。

他突然有些担心,在倭国时充当傀儡、到明国来充当人质,这位女王对德川家是否真的有利。

但此时容不得他多想,他再次深拜致谢:“是,臣下已经得到南海伯之召,要臣下前去拜见,想来不久之后,陛下就可与南海伯相见了。”…,

“唔……卿可以给朕说说,这位南海伯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物。”

在兴子女王的心中,这位威压倭国,令她不得不来充当人质的南海伯,实在是个很复杂的人物。最初时她对这人感到恐惧,毕竟就连德川幕府这么强大的势力,都在南海伯的怒火下崩解,如果不是与南海伯达成议和,德川幕府的传承都会很困难。但当她被虎卫接上船,一路上受到礼遇,其间种种享受,甚至胜过德川幕府对于她这位女王的进贡,这又让她心中有些憧憬:南海伯应该是非常重视她的,否则不会这般厚待,或许,他真是一位多

郎君?

到了新襄才一天,她对于南海伯的印象更加复杂,因为她看到的地方是在她的梦中都没有见到过的。

这是一座花园一般的城市,美丽得如同在图画之中。能建起这样城市的人,一定是了不起的大英雄。

少女

怀总是诗。当感受到俞国振

上的种种光环后,兴子就不由自主地开始勾勒起俞国振的外貌、谈吐和举止,也不由自主地想要多听听有关俞国振的事



“南海伯是臣下一生中仅见的英雄,他这样的人,一定是神祗转生于世。”阿部中秋开口就将俞国振捧到了极高的位置,因为他担心,兴子不愿意留在新襄,或者因为傲慢而怠慢了俞国振。在阿部中秋口中,俞国振英明神武温柔多

,简直被描述成天下地上无双无匹的奇男子。

他越是这样说,兴子的心就越是怦怦直跳。

俞国振所立下的勋绩,看在她的眼中,因此即使俞国振本人什么都没有说,她的心中就已经满是倾慕——至于倾慕能否转成

慕,就要看今后的相处了。

阿部中秋不敢让俞国振久等,在说了一会儿之后,他便告辞,然后直接要出门。就在出门之时,他看到迎面一群人走了过来,其中绝大多数都是女子,为首者,他认识,正是这新襄迎宾馆的大掌柜马

马婉容。

马婉容如今

兼二职,一方面是新襄迎宾馆的大掌柜,另一方面也在学堂里办兴趣班,教授绘画、曲艺。即使是在群芳会萃的秦淮河畔,她也是一等的人物,而阿部中秋哪里见过,见她行来,忙避开行礼。

“阿部先生多礼了,奴与这些姐妹,听闻贵国女王来了,都想拜见一番。”马婉容抿嘴笑着自然而然地还了一礼,与在秦淮河畔时的谨小慎微不同,到了新襄,感受到这里轻松活泛的氛围之后,她整个人都变了一般。最初时,她也不愿意抛头露面,但到了这两年,随着新襄在外飞地发展得越来越快,需要有一处比较正式的旅店,于是她自告奋勇,办了这座新襄迎宾馆。

“啊呀……”阿部中秋却不希望让兴子过多接触别的女子,特别是这位宾馆的大掌柜,抛头露面似乎并不是什么

份高贵之人。

但他拒绝的话还没有说出来,马婉容就知道他的意思,于是便又补了一句:“这也是方夫人的意思,怕兴子女王远来寂寞,让我们来陪她说说话,也让我们向她介绍一些新襄的规矩。”

马婉容此语让阿部中秋到嘴的话又咽了回去。

他已经不是初次来新襄了,通过种种渠道,他对新襄的

形也有所了解,知道俞国振在新襄拥有无上权威,但俞国振本人对于自己家中的妻妾相当敬重。方子仪

为大妇,虽然不干涉政务,可是影响却是极大。另两位夫人,柳如是掌着《新襄

报》,管着舆

,被敬称为柳先生,俞莲则是管着学堂,几乎所有新襄培养出来的人才,都要行她行弟子礼。…,

兴子在新襄想要过得好些,还得奉承好这三位夫人,除非能得到俞国振的宠

,才能与她们平起平坐。

“既然是方夫人有令,那么诸位请去,请去。”阿部中秋道。

俞国振是约他一个小时后相见,因此他虽然稍有拖延,也不会误事。当他到俞国振的公署时,离相约的时间还差十余分钟,不过俞国振还是提前将他召了进来。

看着这个矮小的倭人毕恭毕敬地向自己行礼,俞国振心中百感交集。

虽然不是第一次了,但一想起两国之间复杂的关系,他还是觉得怪异。定了一下神,他笑着道:“阿部先生往来奔波,真是辛苦了,我听说德川家有些不安定,这个时候你能离开吗?”

阿部中秋心中一凛,在德川家光自刃之前,已经在家中进行了一次清洗,将那些死硬派都杀得干净,防止他们会闹出什么名堂,触怒了南海伯,给德川家惹来灭亡之祸。但是这些死硬派不是一次两次可以杀尽的,乘着阿部中秋不在的机会,他们的残余蠢蠢

动,好在驻在倭国的虎卫出动,一口气屠戮了几千人,这才将他们压制下去。

他以为俞国振要追究责任,便趴在地上谢罪道:“是外臣无能,还请

下看在外臣的一片忠心上,能暂时不追究外臣死罪。”

“不不,你弄错了,那些有罪之人,自然当罚,你又不知

,与你何干。”俞国振道:“我只是怕你在新襄耽搁久了,会影响你对德川家大局的掌握。如今德川家重臣凋零,你就是擎天之柱,你支撑稳了德川家,倭国才不会乱,倭国不乱,才合乎我心啊。”

明知道俞国振所言为虚伪,阿部还是极为感激,他恭敬地伏

道:“是,是,一定尽心尽力,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这次女王来新襄,都还好吧,昨天我不在,因此简慢了些,为了欢迎女王,我准备办一次盛大的焰火晚会,请女王与阿部先生观赏,晚会之地,便在港口,时间就是后

夜,到时会有车来迎接。”俞国振问了几句倭国德川氏的

形,然后将话题转到了倭国女王

上。

“鄙国陛下谢过

下相邀……外臣受宠若惊。”阿部中秋心中觉得有些不对劲儿,但还是应了下来。

(月票在哪里啊……)(未完待续)

五三三、火树银花照跳梁(一)

“也该设节庆庆贺一下了,这焰火晚会,来得正是时候。”

新襄百姓每日都象是被根无形的鞭子抽打一样,急不可待地向前,向前,再向前。

每每看到这些,徐孚远就觉得不可思议,为何会有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忙不完的事情。因此,在得到新襄将于九月初九重阳之时办焰火晚会,他甚为兴奋。

新襄火药的研制、化学的发展,使得焰火也变得绚丽起来。这种奢侈品也成了新襄向外出口的一大物产,凡是节日喜庆,总要放些焰火。

“徐贤弟说的是,整天如此,倒显得有些蝇营狗苟,哈哈……”

“介生兄说话还是如此尖刻啊。”徐孚若有些不解,他们跟随方以智一起来到新襄,前前后后算起来,也有一年多的时间了。这一年来,在俞国振的默许和方以智的资助下,他们这些复社的才子们纵情山水,写下了不少诗章。同时也周游新襄诸地“体察民情”,了解“民生疾苦”。

徐孚若与何刚倒是转了不少地方,连新杭新辟的农庄都去看了,但是方才说尖刻话的周钟周介生,却哪儿也没有去,一直留在新襄。众人也不说他,因为周钟在复社中资格极老,不仅仅是他年长,而且也因为他成名得甚早,甚至比张溥文名还要早,在张溥暴亡之后,原本在复社中是中间派的他,渐渐与方以智亲近起来,方以智南下。他便相随而来。

他不愿意外出,留在条件比较好的新襄,去横波社听听曲儿,或者去学堂里授几堂国文课,日子倒是过得逍遥自在。不过周钟也不是没有怨言,比如说,对俞国振任用虎卫出身的人为总督。他的评论就是任人唯亲,任用胡静水这样商人为总督,评价则是“斯文扫地”。言语之中。颇有些遗憾,自己未能在新襄居于高位。

“俞济民虽是雄才,但是圣贤书还是读得少了。可惜,可惜。”周钟又道:“植夫先生和密之也怪,以他们的才学,还有身份,原本该在新襄受重用,结果他二位却是逍遥于林泉之下,整日里悠哉游哉,徐贤弟,你当去劝劝他们才是。”

“哈哈,俞济民治境之术。暗合圣人之道,讲信修睦,选贤与能,老有所养,幼有所教……”

徐孚若这话是出自内心。虽然对于新襄的学堂中不专门教授四书五经朱子批注,他心中多少也有些觉得不妥,不过想到那些学生出来之后,或者是进入研究所,或者是加入虎卫,要不就是医生、工匠。没有一个是要到大明去参加科举考试的,想想教授四书五经八股之类的确实没有什么用处。

“贤弟说的是,我也只是说说罢了。”周钟听得眉头挑了挑,然后打断了徐孚若接下来的话语,岔开话题道:“要看烟火,可得去码头广场,贤弟是现在去,还是等过会儿?”

“自然是赶早不赶迟,今天工厂作坊都放了假,就是学堂也难得放假,到时候码头广场定是人山人海,去的人多了,怕是轨车运不过来,我们还是提前去吧。”

“也是,无怪乎要放在码头广场,几万人去看,不是码头广场别处也容不下啊。”

他几人在酒楼上边饮边谈,正说得兴起,突然间听到楼上登登脚步声杂成一片,紧接着,十余人从楼上下来,其中一人正是俞国振。…,

见到俞国振就在酒楼上,周钟心里咯登一下,自己方才的话莫要被听到了。

被俞国振陪着的是徐林徐仲渊,两人笑着下楼,徐林还在说话,俞国振则在倾听。不过俞国振目光转了一下,看到周钟与徐孚若时,便停下了脚步。

“二位也在此,可是准备去码头看烟火?”俞国振笑着招呼道:“与我一起去吧?”

“固所愿也,不敢请尔!”徐孚若大喜,起身道:“正愁不知如何去,有南海伯相邀,这车费可就省了!”

“看来车费不便宜啊。”徐林在旁玩笑道。

虽然不认识,但是能与俞国振并肩齐行谈笑风生,身份定然不凡,因此徐孚若客气地见礼请教姓名,得知二人同姓还攀了一下同宗。俞国振笑而不语,事实上在新襄,攀宗族关系没有什么意义,因为同一宗族的人很少大量集中于一处,一般都是打散了分至各地。徐林也是读书人出身,虽然现在转而经商,并且在俞国振的支持下,生意都做到了海外,可仍不改书生本色,身上并没有多少铜臭味,与徐孚若谈得甚为投机。俞国振不好冷落旁边的周钟,便与这位复社出名的才子也略聊了聊。

周钟并不是与方以智一起来新襄的,而是在方以智来后不久寻来,他性格就是这个时代读书人最典型的,爱发牢骚,喜欢抱怨,眼高手低。不过他既然是方以智的朋友,而且又没有什么实际的错误,俞国振也就没有与他一般见识。

今日一聊,果然周钟说了没有几句,便开始问俞国振:“南海伯如今若大的事业,不知何时才开科考?”

“开科考?”

“正是,学生听说安南郑氏和阮氏都开科考,朝鲜李氏也开科考,南海伯治地广阔更胜于之,要选举贤才,不开科考如何能成!”

俞国振还没有回答,周钟便又兴致勃然地道:“植夫先生海内名儒,可为主考,张钟阳先生曾布政一省,可为副考。”

“新襄不开科考,便是开,也考实学,不考四书五经。”俞国振平静地道:“新襄终究还是华夏之地,要开科考,自有朝廷主持。”

“朝廷开进士科,南海伯治下总得开县试、乡试!”

“呵呵,介生先生,如今南海治下尚无多少职缺,若是开了科考,那些考中的人来寻我要官,我哪里有官与他们?”俞国振笑眯眯地道。

周钟顿时脸色一黑,明白自己的一点小心思被俞国振看穿了。他眼见新襄兴旺发达,治下越来越繁华,哪怕没有亲身去会安、新杭,也听说这两地如今甚为了不得,哪里不动心的!万里求官只为财,他来新襄,也不就是想要寻找一个机会么!

他虽然文名早著,可是在科举方面却不甚得志,千里迢迢来新襄,无非就是想看看这边有没有机会。特别是听说万时华经过俞国振的推荐,都成为一县之令后,他自觉自己比万时华毫不逊色,也应能如此。

方以智知道他的心思,将他介绍给了俞国振,周钟原以为有方以智的介绍,应该不成问题,却不料俞国振只是让他们多走走多看看,只言不提职务任命之事,让他心中甚为沮丧。也有过几次向俞国振上书言事的机会,但可惜的是,他用满腹才华写出来的洋洋洒洒宏篇大著,换来的总是俞国振“知道了”、“晓得”、“已阅”这样的批注!…,

方以智曾经劝他,俞国振要的是能沉下去做实事的人,只要他沉下去好生调研,以他的才智哪有不出头的。但是周钟固执地认为,他满腹都是经世济用之学,足以为帝王之师,下去为一乡一村之长,乃是对他的羞辱。

于是在新襄呆了一年,却仍然没有机会。

见周钟不说话了,徐孚若便将话题转到了倭国身上:“听闻南海伯此次焰火晚会,是为了欢庆倭国女王到新襄……倭国如今藩镇割据得厉害,南海伯是否有意扶植其女王,讨伐不臣?”

“你觉得呢?”

“万万不可,倭患不远,不可令倭国强盛,否则必是我大明之患——若又出一建奴,南海伯便是李成梁了。”

新襄的评论中,一致认为建虏能有今天,实在是李成梁养虎贻患的结果。徐孚若也赞同这种观点,虽然在崇祯十二年被俞国振重创,连黄台吉都间接死了,可是这一年多的时间里,建虏并没有消停,多尔衮与多铎轮番扰边,给大明还是造成了很大的麻烦。

“你说的对,但也不对,若是华夏强盛,何惧倭寇?”俞国振道:“一国之衰亡,从不是因为有外寇所至,而是因为有内忧。孟子说‘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即是此意。”

徐孚若大急,正待再说,旁边的周钟冷笑道:“南海伯在说笑呢,南海伯行事,杂用兵家与法家之术,岂会真让倭国强大起来。国之大事,非你我可言之。”

俞国振又看了周钟一眼,心中厌恶起来。

不过他没有说什么,身居高位,对于这种耍小聪明的人物,用不着太过在意。众人到了车站,乘轨车直接到码头,而在码头上,早就彩旗招展人声鼎沸了。

至少有五万人,先后从新襄城中来到码头,因此新襄城里反倒空阔起来。在学堂后街,原本来来往往的人群现在都不见了,看上去极是寂寥。店铺商家也纷纷关门打烊,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五条人影顺着街头,慢慢向着学堂围墙走来。

新襄人都知道,新襄研究所与学堂是在一起的,而有些人甚至还知道,在研究所中,有戒备森严的资料室。资料室里储藏着的,便是新襄众多领先于整个大明乃到世界的技术工艺资料。

“此次不可大意,咱们都要做好准备。”五条人影中的一个低声道:“别象上回他们在龙门船厂一样出了差池!”

“是!”身后四人低声应道。(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五三四、火树银花照跳梁(二)

五人来到围墙边,两米五高的围墙,对于他们来说根本算不了什么,只是一个搭手然后翻身,便轻易进入了围墙之内。

往常时学堂的戒备是甚为严格的,俞国振给学堂的安全级别是甲级,而他自己的安全守备还只是乙级——甲级就意味着每天二十四小时必须有人不间断巡视。加上学堂里学生众多往来频繁,所以想要潜到这里是极困难的。

不过今天办焰火晚会,一半人手都放了假去看,故此难免有疏忽之处。这五人潜入之后,小心翼翼地伏着树丛之中,大约等了五分钟之后,三个巡视的虎卫慢慢走了过来。

“听说今晚焰火有不少新品种,比起今年过年时还要好看呢。”

“是啊,不过是为了迎接倭国女王而办,我总觉得有些怪异,倭国女王可不值得咱们这样大张旗鼓。”

“你啊,看事情总是这么浅,哪里是为了迎倭国女王,乃是庆贺咱们新襄将东海与南海整个纳入,你不是学了地理课么,想想看,整个东海、整个南海!”

“法显城与郑和城尚未攻取,便是大员岛南面的荷兰人也没有赶走呢,现在庆祝,不免早了些吧。”

“再过三个月便过年,不现在庆祝就要和过年一起了。况且这一年多来,为了支持三面作战,咱们新襄百姓都是连轴转,休沐假都义务上工,几乎没有什么休息。大约也是想借机让大伙休息一下吧。”

“这倒也是,我如今积了十五天假了,待过年时便可以凑齐,那时我便请假去会安,见见几个老友。”

这三名虎卫的话倒是多,他们慢慢巡视过来,一边低声说话,潜伏在树林中的五人大气也不敢喘。只是静静等着。他们走过之后,这五人也没有动弹,而是继续潜伏。

又过了三十分钟,虎卫再次巡视过来,这次他们走后,为首的黑影笔了个手势:“时间都弄清楚了吧,我们必须在他们下次巡视回来之前找到那些东西!”

他们悄悄前行。很快就来到学堂资料馆,新襄各种实学资料。在这里都有保存。这五人留下二人望风。其余三人直接攀墙而上,身手极是敏捷,很快爬到了三楼阳台,然后开始取下玻璃,从窗子里钻了进去。

就在这时,“咚”的一声,远处传来了闷响。他们不约而同向南面望去,只见天空中出现了一片红光。

那是焰火晚会开始的标志。紧接着。在码头那边广场上,姹紫嫣红。火树银花,即使隔着十里,他们也能看得到那片灿烂的云霞。

“倒是热闹,若是明天他们发觉少了东西,会不会更热闹?”一个黑影笑道。

“少说费话,快干活儿,这可是干系到咱们半辈子荣华富贵!”为首的道。

他们闯入资料室之后,先拉起窗帘,然后点着了一个灯笼。这个灯笼四周都用厚黑布蒙着,唯独留了一个口子,因此只有那个口子发出光来,照在一排排的书架之上。

“这么多书架,如何知道我们要找的东西在哪里?”一人嘀咕道。

三十余排的书架,每个书架上都堆满了各种各样的纸张,看上去确实很吓人。不过好在每个书架上都贴有标签,他们一路行来一路寻找,却发现都是些“经史子集”之类的,众人顿时恼了:“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不是分明说这里放着的就是新襄的蒸汽机和火枪资料么,为何不见了,都是些酸丁们才看着的经书?”…,

“再找找,再找!”为首者压低声道。

虽然他强自镇定,实际上内心也是惶恐不安,他们潜伏入新襄的时间不短,一直得到的消息,研究所所有资料在学堂图书馆里有备份,而且从学堂图书馆的戒备来看,里面没有藏着机密资料才是怪事!

又找了一圈,他们看到的,仍然是各种经史子集,翻开其中几部看了,里面也果然没有任何实学的内容。

他们一群人潜伏已久,最近才被激活,目的就是这次实学资料,若是能拿到这些东西,回去之后荣华富贵再无阻碍,但若是拿不到,他们的身份又被曝露,便只有死路一条!

甚至还要连累家人。

想到这个后果,潜入内的三人面面相觑,然后一人道:“我们……是不是弄错了屋子,三楼象这样的一共有六大间,莫非是在其余大间里?”

“无论如何,总得去看看!”

为首者咬咬牙,空手而归,下次就不会有这样好的机会了。他们不敢走前面的走廊,只能再次爬到窗外,贴着墙壁一点点向着另一间房间挪过去。

但让他们失望的是,其余五间,也是一样,都是各种各样的典籍藏书,唯独没有他们所想要的蒸汽机与火枪制造方法的资料!

“怎么会这样?怎么都是这些还比不上一根羽毛的破烂货儿?”诸人在最后一间也没有找到目标,顿时愣住,有人惊叫起来:“到哪去了,那些资料到哪去了?”

“哦,已经藏进地下保险室了,资料贵重,怕发生火灾。”

有人沉声回答,三人心中一凛,回答的人声音来自外头!

他们顿时知道不妙,冲向了窗子,但再往下看,借着远处忽闪忽闪的光,在楼下至少有几十名荷枪实弹的虎卫,正在等着他们。而他们的那两个同伴,早就被按在了地上,脖子上也架了刀!

前门被推开了,田伯光笑吟吟走了进来:“抱歉,让诸位失望了……早就知道你们在,可官人一直都不把你们放在心上,跳梁小丑罢了,今天借着庆祝的机会,随手收拾就可以。你们是准备自尽,还是准备被流放到法显城去,你们可以选择。”

没有任何威胁,还给予了这些跳梁小丑们一个选择的机会,看起来倒是极大度,但实际上却将他们铤而走险的念头打消了:流放对于新襄百姓来说不是什么陌生的事情,在新襄除了死刑、苦役之外,便是流放。而且流放到法显城,总有回大明的机会,就算不回去,也有条生路。

“田……田旅正,当真只是流放?”有人颤声问道。

“竟然认得我,看来在新襄潜伏的时间不短,难怪官人说要引蛇出洞呢。”

田伯光笑着挥手,周围虎卫上前,将这三人都制住。当三个人都被控制住的时候,南边天际,恰好一个巨大的焰火升空,照得半边天都是雪亮。田伯光看着那边,咂了一下嘴:“可惜了,可惜了,今日码头广场上定然美女如云,没有见着我在,她们一定很遗憾。”

如田伯光说的那样,码头广场,确实美女如云。

任何一个朝代,女人的钱总是最好赚的,新襄也是如此。根据新襄市政署下面新设的统筹司的统计,过去的半年中,新襄女子贡献出去的普通消费额,占据了整个新襄消费额的四成——而女子人口比例却只有三成。各种新式的衣裳,让新襄的女子姹紫嫣红,而充足的营养、适当的化妆品,也让她们没有此地南方女子的瘦黑,而是丰盈白皙。…,

看到如云的裙袂,俞国振就觉得心情愉快,而站在他身边的兴子,则是好奇地瞪大了眼睛。

兴子在倭国算得上是一位美女,她身上流淌着人称倭国战国第一美女织田市(信长之妹)的血统,她对自己的外貌也是极自信。但今天,她不免有些沮丧了。

不仅俞国振身边的三位夫人都是难得一见的美貌女子,就是站在台外广场上翘首望天的新襄女子中,美丽动人者也绝对不少。而且与身材较矮的她相比,这些华人女子,大多身材较高,一双长腿隐在长裙之下,让她心生羡慕。

“现在的这个焰火,名为火树银花。”俞国振说道。

兴子悄悄抬起眼,向着他望了一眼,这是她第一次见到俞国振,果然,这位明国的南海伯,象阿部中秋形容的那样英俊。大约是察觉到她在偷窥,俞国振又侧过脸来,向她微微一笑,兴子顿时觉得心中怦怦直跳,仿佛有鹿在撞,慌忙收回目光。

方子仪神情平静,仿佛没有看到这一幕。

她为俞国振育有两子一女,俞国振将新襄的抚恤赈济事宜委托给她,她知道这既是俞国振对她的信任,也是她地位极为稳固的标志。而且方子仪是大家闺秀,知道怎么做才对自己和自己的孩子最为有利,因此有的时候,她就会装没看到。

但她身边的子柠却不干了,眼睛瞪得溜圆,狠狠地剜着兴子。

子柠是与方以智等人一起来的新襄,这么多年了,当初娇憨的小女孩儿,已经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方家原是准备为她觅一门好亲事,但都被她自己拒绝了,逼得急了,她就寻着方子仪求援。如今方子仪在方家的地位不同,而且她与子柠毕竟是亲姊妹,因此事情就拖了下来。

这一点点小问题,落入了柳如是眼中,她吃吃笑了起来,小莲莫明其妙地转过头,有些不解地看着她。

“焰火真漂亮。”柳如是掩饰道。

“是啊,真漂亮。”周围一片附和,就是俞国振的几个能走能说的子女,也奶声奶气地叫起了“漂亮”。

就在这时,俞国振看到了高二柱悄无声地走入隐影处,似乎在和谁在说话。(未完待续)RQ

五三五、火树银花照跳梁(三)

阿部中秋一直在观察着俞国振,他也注意到兴子女王与俞国振目光相对的事情,还注意到俞国振略带温柔的笑。他并不知,这是俞国振对一位远离家乡不得不成为政治筹码的少女的同情,却当成俞国振真的对兴子很满意,他心里便稍稍有些宽慰。

若是俞国振能对兴子女王好些,他心中也不会因为自己将女王送来而负担太重。

不过,很快俞国振便稍退了几步,然后向着一边走去。别人的目光都被焰火吸引,而阿部中秋注意力则一直在俞国振身上,因此才看到这个。

他有些惊讶,但想到俞国振现在要处理的事情太多,或许有什么急事发生,便没有往心里去。

但俞国振这次离开的时间稍有些长,足足有半个小时,然后才再度出现在看台之上。

到这个时候,兴子女王也发现了,她毕竟年轻,就有些惶惶不安,倒是方子仪走了两步,来到她身边,牵起了她的手:“女王殿下从倭国过来,还有些不适应吧?”

旁边通汉语的女官将方子仪的话译成了倭语,兴子想要点头,旋即又摇了摇头:“夫人和南海伯照顾得很周道,我觉得新襄,比我的家乡要好。”

这种话也就是听听,方子仪抿嘴一笑:“女王殿下今后要在新襄长住,华语还是早些学为好,我安排婉容姐姐教授女王华语,女王觉得如何?”

“请呼我兴子吧。”兴子低声回道:“在夫人面前。我只是一个普通女子。”

这个态度让方子仪很满意,但让方子柠很不满意。小姑娘撇着嘴歪过头,不去看兴子,但看到俞国振与阿部中秋在一旁小声说着什么。

她好奇心起。凑过去偷听,就听得俞国振道:“那些荷兰人刚才有些骚动,现在已经平熄了。”

“殿下留下了那些荷兰人?”

“嗯,留下他们还有些用,我还需要借助他们的嘴巴,去欧洲蘀我宣传,这种广告效应,可是花钱都买不到的。”

阿部中秋听不懂俞国振这话是什么意思。方子柠却是明白,她可没少看报纸,那上面为新襄的物产做的宣传,就是广告。她眨着眼睛。想了想,还是没有想明白,那些荷兰人怎么能蘀新襄做广告。

她对政治也没有丝毫兴趣,她只是对俞国振本人有兴趣。这位神通广大的姐夫,在她眼中。几乎就是无所不能,而且能看透过往与未来。

因此,她又上前几步,来到了俞国振身边。她却不知,在她身后。方子仪有些无奈和苦恼地看了这边一眼。

“那些荷兰人也来看焰火了?”阿部没话找话地道。

“是,想来今后欧洲人向我们新襄采购的物品中。焰火也是其中之一吧。”俞国振回应。

“新襄的物产确实极为丰富……殿下,下臣有一个不情之请。”阿部迟疑了好一会儿:“请在新襄为下臣准备一套房屋,下臣家的一个儿子,也想送来。”

“我很看重阿部先生的智慧与眼光,相信阿部先生会为华夏与倭国更为友好的关系做贡献。”俞国振笑道:“我会给你准备一套别墅……哦,就在兴子殿下的住处不远。”

听得这话,阿部中秋放下心来。他名义上是在为自己请求一套房屋,实际上是在试探,俞国振会如何安置兴子,毕竟他们到新襄也有几天时间了,却一直是住在迎宾馆中。…,

若是兴子长久在新襄为人质,一直住在迎宾馆里,不是一个办法,也不利于她与俞国振拉近关系。

“阿部先生,如果有兴趣的话,还可以跟我离开一会儿,看来又有什么事情了。”大约过了十余分钟,看到高二柱再度出现,做了个手势,俞国振等了会儿,然后又道。

阿部中秋不明就里,跟着俞国振离开,他们悄悄进了码头的一座建筑中,这原本是库房,临时被俞国振用来充当仓库。高二柱已经在这里等着了,见到阿部中秋也跟来,他微微扬了一下眉,目光有些犹豫,俞国振却笑了起来:“据说倭国有专门刺探情报、暗杀敌将的忍者,阿部先生对这个还算熟悉吧?”

阿部中秋艰难地咽了口口水,干笑道:“是,是。”

“阿部先生的随从里,似乎就有服部家的人?”俞国振又象是不经意地问了一声:“也不知道今晚借着焰火晚会的机会跑出来的跳梁小丑中,有没有阿部先生的随从呢。”

阿部中秋悚然动容。

他早猜到,俞国振中途离开绝对不是因为荷兰人也想看焰火,却不曾想竟然是为了这个?p>?p>

从俞国振的话语里,他猜出来,这个夜晚,潜伏在新襄的别的势力的奸细,肯定有大规模的行动!

他立刻跪下,伏在俞国振面前:“德川家承蒙殿下的恩惠,能够延续家名,保持倭国征夷大将军的地位,绝对不敢做出这种事情。殿下,如果有德川家的忍者参与今夜之事,中秋愿意剖腹谢罪!”

“既然没有,那就好。”俞国振笑道:“阿部先生请起吧,不是我多心,实在是我曾经听说倭国忍者神出鬼没,据说有什么甲贺流、伊贺流,还有什么木叶村火隐之类的……”

“甲贺流与伊贺流确实为鄙国忍术流派,但是木叶村火隐流……下臣从未听说过。”

俞国振笑道:“传言总是有误的,不过既然阿部先生的随从里有精擅忍术的,那么有闲暇时,还请他们为我的部下展示一下技艺。”

“愿意效劳,那是他们的荣幸,下臣随从中便有服部家的人,服部正就。”阿部中秋想了想。又说道:“另外,下臣随从中还有鄙国有名的剑师,柳生家的柳生十兵卫三严。”

“柳生十兵卫……”俞国振听到这个名字,隐约觉得自己在后世似乎听说过。至于那个服部正就,则就是默默无闻,想来应该是服部半藏的族人。

两人谈话间,便有十余人被押解过来。阿部中秋小心地看了一遍,这十余人中都没有倭人,这让他悬着的心放了下去。

他开始嘴巴上说得硬,实际上却不能保证,有没有别的藩主家的忍者混到新襄来。这也是他在新襄呆得短的缘故。所以才不知道,新襄的户籍管理虽然不象大明那样要查路引,可是查起身份证来比起大明更为严格。外人想要混入,并不容易。除非象这十余人一般,冒充流民,很早就通过各种渠道进入新襄,然后潜伏起来。

“各位在新襄的时间也不短了,都应认识我。”俞国振扫视着地面的众人。温和地道:“我所做承诺,向来算数。这里我只说一遍,你们都记着,此时将你们的真实身份来历和背后指使说出来。以自首处置;出举你们尚未被捕的同伙者,以立功处置;拒不交待者。以律处罚,或服苦役。或流放。”…,

说完之后,他向着高二柱点了点头,高二柱便将审讯工作完全接手过去。

这些人当中,大多数都是死硬份子,不过总有那么两三个愿意开口的。当有人第一个开口之后,再舀第一个开口的人的话去威吓其余人,很快,完整的口供链便出来了。

“官人,一共是三伙人,有朝廷派来的厂卫,有流寇派来的暗探,还有……呃,建虏派来的人。除了他们之外,还有二十余人,其中朝廷还派人去了学堂,想要将蒸汽机和火枪的制造工艺带走,另外龙门岛上那些人,也是朝廷派来的。”

俞国振眉头顿时拧了起来,阿部中秋以为他是不好处置朝廷派来的人,却不想俞国振立刻开口了。

“朝廷的来人,拒不交待的流放郑和城,流寇的流放法显城,建虏的人验明身份,然后去石碌铁需服三年苦役,苦役期满之后流放。”

“是。”

“若有反抗致虎卫伤亡的,一律处死。”俞国振又补充道。

他语气里杀气腾腾,刚刚还觉得新襄律法不严的阿部中秋不觉一凛,猛然想到,新襄对于汉人是能少杀则少杀,若换了他们倭人,只怕就没有这么好的命了。

处置完此事之后,俞国振与阿部中秋又回到了看台之上,不过这个时候,焰火晚会已经接近尾声了。看到他离开这么久,方子仪没有说什么,方子柠则嘟着嘴问道:“姐夫,你为何离开这么久,看个焰火,也有那么多事情么?”

俞国振打了个哈哈:“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

“又胡说八道来着,你哪身在江湖了,你分明身在新襄。”

“说起这个,子柠,咱们新襄这么多少年俊彦……”

“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方子柠顿时捂着了耳朵,狠狠舀眼睛瞪着俞国振,眼睛里雾气凝聚,看起来就要哭了一般。

俞国振顿时没有了脾气,他举起手表示投降:“你听我说完,我是说,咱们新襄这么多年少俊彦都有自己的事业,你不想做一番事么,想做什么只管说,我和你姐都支持你。”

“真的,我想做的事情,姐姐不同意!”方子柠放下手,惊喜地道。

“那姐夫我动用私房钱支持你!”俞国振道。

“那我可就真说了!”方子柠回头看着脸色沉下来的姐姐一眼,又看了看俞国振,双眼微弯,方才的哭意已经完全没有了。

她可是打小就认识俞国振,俞国振也一直宠她,因此她早就知道对付俞国振的无上妙法,那就是哭给他看。只要一哭,俞国振必定投降,她的目的就达到了。

“我想要个娃娃!”她低声道,脸上红晕流动。(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五三六、火树银花照跳梁(四)

俞国振愣住了,柳如是愣住了,俞莲愣住了,通汉语的阿部中秋也愣住了。

茅元仪拉着宋献策嘀咕起新襄的酒哪一种好,章篪原本想凑过去,结果晚了,只能抬起头看着天空,自言自语“那星星果然灿烂”,而齐牛憨人,只能剧烈地咳嗽起来。

俞国振很有些尴尬,他当然知道,方子柠对他有一种特别的依赖。但是,当着这么多人,说出这样的话,就让向来足智多谋的他也不知道如何收场了。

“子柠,说什么疯话!兴子殿下在这里,别这么没规矩。”别人不好说她,方子仪却可以,她轻声责备道。

只不过语气里也有些无奈。

子柠的心思,她如何不知道,十二三岁时子柠就不只一次在她耳边说起,将来要寻夫婿,就得找姐夫这般人物。此后拉着她的大旗拒绝家里给她安排婚事,来新襄后欢喜得不得了。

方子仪内心深处,也不是没有让子柠在身边的想法——便宜了自己妹妹,总胜过便宜不知何处来的女人,比如说,倭国的这位女王兴子。

可是新襄的律令便是,一男最多三妻,以方子仪对俞国振的了解,律法既然已经制定出来,那么俞国振就会带头遵守。

而且,在这么多人面前,说出这样的话来,着实有失体面。

方子柠顿时躲到了俞国振身边,回头做了个鬼脸:“姐姐你担心什么,我又不抢你什么东西,我只是想要个娃娃,就是那个头儿大大的,晚上可以抱着睡的。”

“呃?”

俞国振愣了,方子仪愣了,就连齐牛也不咳嗽了。

“什么娃娃?”俞国振咽了口口水又问。

“昨天与姐姐去商场看到的,一人多大,说是熊猫娃娃。毛绒绒的,又大又舒服,就是价格贵了些,我的零花钱没有那么多!”

说这话时,方子柠的眼中浮现出一缕小小的狡猾来,她向着姐姐挤了一下眼,方子仪无奈地以手抚额头,然后看到俞国振也做出同样的动作。

他们二人。甚至是周围所有的人,可都被这古怪精灵的小妮子给耍了。

新襄和别处不同,女孩子金贵。女少男多的局面,直到现在都没有改变,而女子也能到工厂、商铺工作,使得女子收入增加。在家中的地位也就直线上升。原本生了女儿说是赔钱货,如今却是千金,一些女孩子的玩具儿,自然也就跟上了。不过最初时也只是一些手绢、脂粉、福娃之类的,直到俞国振自己的大女儿诞生,他便想到毛绒玩具。

毛绒新襄不缺,缺的只是一个毛绒玩具的设计。当俞国振动起这心思之后,很快,这毛绒玩具便推向了市场。不过这时毛绒玩具的价格还比较贵。对于新襄的普通工人,需要思量一下才能掏得出这钱。而新襄的大百货商场投入使用后,每到节假日,毛绒玩具柜台前总是聚拢着大大小小一群女孩儿。

方子柠看中的,便是其中最大的一款,标价是新襄金币二十元,就是虎卫中也不是人人都买得起。不过,她自己的零花钱其实不少,子仪可没有亏待过自己这个妹妹。只不过方子柠攒不起来——前些时日龙门岛防御战。她便将自己的零花钱全捐了出去,用于对阵亡将士家属的抚恤。

“好。我用我私房钱给你买。”俞国振揉着自己的额头,觉得还是早些打发走这个古怪精灵的小姨子:“还想要什么吗?”…,

方子柠嘻嘻笑了两声,没有再说什么,又跑到了方子仪身边,抱着姐姐的胳膊甩了甩,侧过脸又看了兴子一眼。兴子不通华语,只是敏锐地感觉到刚才后发气氛有些怪异,她眨着眼望向方子柠,见方子柠看过来,便回了一个温柔的笑。

方子柠顿时大感无趣,却不能失礼,只能也回了一个笑容。

烟火晚会终于结束了,人群开始向外涌去,广场一共八个出口,相对于这么多人来说,还是少了些。但阿部仲秋发现,新襄人离开得井然有序,虽然大伙混杂于一处,却没有什么推搡,更没有出现践踏。

不过还有一些人没有急着走,当俞国振领着众人离开看台时,迎面一个须发皆白但精神矍铄的老人拄着拐杖走了过来行礼:“南海伯,许久未曾见到你了。”

“石老最近身体可好?”俞国振笑着还礼:“我近来都忙着到处跑,却不知你老人家何时回到了新襄。”

“还不是陪霞客先生到处逛了一圈,觉得哪儿都比不上新襄,便回来了。”老人正是石敬岩,他捋须看了身边的徐霞客一眼,徐霞客也是笑着与俞国振见礼。

他们正相互招呼寒喧之时,另一群人正走过来,其中有人见着了俞国振,便呼道:“见过南海伯!”

周围的百姓纷纷招呼,俞国振只能团揖示意,但就在这时,那个第一个呼“见过南海伯”的人挤到前面来,身体猛然发动,向着俞国振便猛冲。

俞国振平时进出,身边总是有许多虎卫,但是今天跟着女眷外出,虎卫数量就不多,而且这个时候,他正在与徐霞客等人说话,虎卫虽然有贴身保护着他的,人数却不多。那人突了过来,阿部中秋看到了眼珠几乎要突出去,他喝了一声“柳生”,顿时外围的一个倭人飞跃而起,手中光华闪动,双刃飞舞,将那个挺刃突向俞国振的人顿时砍倒。

众人的注意力都被这人吸引,突然间,人群中又有一人飞奔而出,向着俞国振扑来,手中同样是执着短匕,目光凶蛮狰狞,显然是要刺杀他!

被称为柳生的倭人在另一个方向,这个时候已经救援不急,他目光一凝,就看到俞国振身边那须发皆白的老人举起手中的拐杖,轻轻拨了一下。

飞扑来的刺客的腰部被拐杖拨中,也没有看到老人使多大的气力,便将那刺客挑飞了出去。

周围顿时大乱,百姓发觉自己身边竟然有人试图刺杀南海伯。哪个不是惊怒交加,他们当中绝大多数都是身受俞国振活命之恩的,也知道如今新襄大好局面,都系于俞国振一身安危,纷纷怒喝,要上来帮手。而这么多人涌来,混杂之下,虎卫只能向前。将他们挡在外边。

这个时候,真正的杀手动了,他举起手,手中一张手弩,乌亮的弩尖对准了俞国振。

就在这时,一双电般的眼睛盯住了他。让他心神一凛。

齐牛眸子里仿佛能喷火,微微移动了一下脚步,便挡在了手弩与俞国振之间,他一直保持着警惕,单论战力,他现在已经远远超过了石电,而且于千军万马的肉搏厮杀中养成的警觉,让他在第一时间发觉了不对。

杀手只是一凛,却还是扣动了手中的机括。已经被发觉了,若不能刺死俞国振,刺杀他手中的大将,也是好的。…,

弩矢闪电而出,飞向齐牛,齐牛横臂挡在胸前,那弩矢铮的一声,钉在了他的衣袖上。

杀手冷笑,弩矢头部涂有剧毒。只要沾血。那么齐牛必死!

周围的百姓已经发觉不对,七手八脚奋不顾身扑来。将他死死按住。那杀手也不抵抗,却咬破了口中的腊丸,就在他等待死亡的时候,发现齐牛撕开衣袖,拔出了弩矢。

在他衣下,是一身甲。因为上战场时有时需要用手上的臂甲阻挡对手武器,所以他的臂甲特别加厚了。那弩做得小巧,其破甲力就有限,因此虽然钉在了臂甲上,却并没有穿透。

“好象有毒。”高二柱看着那弩矢,从齐牛手中接了过去。

真正的刺客杀手意识已经模糊,他不甘心地挣了挣,然后嘴角便渗出了乌血。俞国振只厌恶地瞄了一眼他的尸体,然后回头看着花容失色的子柠与小莲,向方子仪使了个眼色。

方子仪拉着二人便走,顺带着将兴子拉带离开了。她虽然心中也是担忧,却知道这样的血腥场面,还是不要让自己妹妹看到为好。

在虎卫的劝导完抚下,再加上亲眼见着俞国振并无大碍,百姓纷纷散去,但众人的好心情,却被这伙刺客搅没了。远远的可以听到他们在谈论,这伙刺客究竟是从何而来,有猜是流寇派来的,有猜是建虏派来的,还有人干脆就说是朝廷里的奸人派来的。

俞国振首先就将崇祯给排除了,这等刺杀之举,倒不是说崇祯做不出来,但目前来看,崇祯刺杀他的可能性很小,因为这未必对崇祯有利。

崇祯现在也应该明白,新襄虎卫只忠于俞国振,而俞国振至少现在还没有造反。若是俞国振真有什么意外,这些虎卫中诞生新的军头,打着为俞国振复仇的名号扯旗造反,那后果不是如今风雨飘摇的大明朝廷能够承受的。

阿部中秋悄悄来到那名被他唤为柳生的倭人身边,低声道:“十兵卫,怎么样?”

“这个人就是身手敏捷,连剑士都算不上。”柳生十兵卫目光在石电与齐牛身上移来移去,神情有些沮丧。

“那殿下身边的人呢,那位老人?”

“那位老人拥有剑圣的实力,不会弱于我祖父和我父亲。”柳生十兵卫低声道:“只不过他年纪较长,因此气力不足,所以如果与我对上,我有信心胜过他。”

然后他目光移到齐牛身上,神情里的沮丧越发明显:“但是,殿下身边的武士,是万人敌,在他手中,我可能连挡住一次攻击的能力都没有……中秋殿,你希望我凭借武勇在殿下帐下效力的愿望,只怕很难实现。”

阿部中秋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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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七、满堂诸公孰为桧(一)

“官人,是我的错,没有想到,咱们新襄竟然混入了这么多包藏祸心之辈!”

已经是天明,俞国振刚开始办公,高二柱瞪着一双红眼,出现在他面前。

“少扯些这个,与你何干,新襄每年要增加几十万人,总有那么一些蛇鼠混进来,这些年被你揪出来的还少了?”俞国振哑然失笑:“又未曾造成什么损失,这一次就算没有一网打尽,也会对这些家伙构成震慑,他们不敢轻举妄动了。”

这次焰火晚会,原本就是一个局。在龙门岛防御战时,出现有人乘乱想要进入蒸汽机船制造车间,甚至还杀害了一名虎卫、打伤了华悠之之后,俞国振对此就大为警惕。但这些人潜伏得极好,事后的调查,只知道那两人是四年前便从闽境来的船工,因为知道造船,便被安排在龙门岛。只不过他们的技术一般,因此接触不到造船技术的核心,最多就是学会了飞剪船的结构罢了。

而且这两人事后竟然逃离了龙门岛,再寻到时,已经成了两具尸体——不是自杀,而是灭口。

这意味着新襄还有大量的敌人潜伏着,俞国振当时没有声张,先是离开新襄让潜伏者以为他对此不放在心上,又搞焰火晚会,给潜伏者起来行动的机会。

结果如他所料,这些潜伏者上当了,跳梁小丑,终是见不得光的。但也有俞国振意料之外的事情,潜伏者们除了想要偷盗新襄的技术资料。还想暗杀他。

刺客俞国振不是第一次遇上,他自己并没有什么害怕的,但是这伙刺客让他想到了当初于京师中刺杀方子仪之事。

“审出结果了么?”俞国振问道。

“三人全都自尽了,没有结果。”高二柱有些羞愧:“其余人也无一认识这三人,另外,调查了其余人的周围关系,他们的邻居、同事。也都说不曾见过这三人与他们联系。”

“看来是起无头案。”俞国振心中有些烦躁,他最担心的不是自己的安危,而是方子仪等人。在这之前。新襄的治安总的来说是很好的,方子仪与方子柠姐妹轻车简从,逛商店游街道。这种事情没有少做,但是从今以后,她们再外出,只怕就得带上一堆人了。

“我来时章篪先生去看那些死者了,不知道他能否看出些名堂来。”高二柱又道。

“只怕很难,章先生虽然在史可法帐下做过很长时间的钱粮和刑名,但是这个案子……”

正说间,却看到华悠之推开门,章篪微微有些激动地走了进来。他瞧见俞国振后开口道:“主公,是建虏的人。”

“哦?”俞国振精神一振:“如何判断出来的?”

“我查了相关卷宗。这些人都是两年前自辽东来的,据说是逃亡的汉人,便已经猜想,十之就是建虏派来的汉奸。再然后,从这些人的身上。我发觉一个特点,便是食指处有厚茧。他们几人的工作都查出来,都是农庄里的农夫,掌心有茧是正常的,但是指节有茧就不正常了,这是拉弓拉多了出来的。”章篪笑道:“然后我再看了他们的原始档案登记。发现他们都只承认为辽东的农夫,在特长栏内‘是否习得射术’则都选了否,而且三人虽然不同批次来到新襄,可登记的资料却有相当多雷同之处。可想而知,辽东唯有建虏才会有意识地组织这种潜伏。而且,从三人登记的资料,大致可以总结出一个规律,对从辽东来的用这种方式登记的人,我们可以重点排查……”…,

高二柱脸上颇有羞愧之色,俞国振瞪了他一眼。章篪说的并不是什么高明的侦破方法,甚至一个熟练的刑名师爷和杵作,都有这个本领,高二柱是俞国振一手带起来的,又有这方面的天赋,岂会不知道这个!

他无非就是心虚罢了,急着来寻俞国振解释,故此在尚未有定论前便来了。说到底,终究还是年轻,经的事情少,遇到俞国振遇刺这样的大事,他表面上镇定,实际上慌了神。

反而不如章篪这样年近四十的老吏,沉稳。

“既然章先生看出这么多疑窦,二柱,你就按着章先生提示的去查,想来还有同伙。注意宁可放过一两个,也别冤枉了自己人,这段时间,我会让虎卫加强对重点人物的保护。”俞国振下令道。

他并不是很责怪二柱,和大柱一样,二柱的局器终究是小了些,需要不停地磨练,在磨练中提高自己。便是俞国振自己,也在不停地总结自己过往,唯有如此,他才能保证自己不会接二连三地犯同样的错误。

这一次高二柱的行动很迅速,俞国振的命令对他来说也是敲打和警告,因此他不折不扣地执行了。只用了半个月,便将一个潜伏于新襄的团伙完全破获了,但是,章篪的猜想还是错了,这伙刺客的真实身份,竟然是关宁军!

“没有……出错?”

便是俞国振,也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他瞪大了眼睛。建虏要刺杀他,那很正常,关宁军上下与他的关系虽然算不上和睦,可也有些交情,当初他可是卖了不少建虏首绩与关宁军的,他们为何要行此刺杀之事?

“山海关总兵吴襄与其子吴三桂派来的人。”高二柱很肯定地道。

若不是高二柱提起,俞国振几乎将吴襄与吴三桂的事情给忘了。当初他还见过吴三桂一面,算计了他从家乡带来的黄金,这笔贵金属也成了他在开拓新襄之初时重要的资金。这些年来,俞国振在大明的影响上升得极快,而吴襄与吴三桂,却仍然只是辽东诸多总兵官将领中的一份,根本不算是什么大人物。

不过俞国振手中还是有他们父子的资料。

吴襄与高起潜的关系相当不错,在崇祯十一年到十二年初的建虏入侵京畿、山`东之战中,大批的官员因罪被处死,可是崇祯不但没有处罚高起潜,反而对他更为信任。在宿将先后或败于建虏,或死于朝廷之后,吴襄这个原本被罢黜的将领于是再升为山海关总兵,进而为辽东副总兵,地位渐渐突出。

知道是吴家派来的死士,那么理由也不难猜了,只怕吴三桂已经知道,当初在金陵城外小庄子里挑得他与刘泽清反目的,就是俞国振了。

俞国振却不知,这背后,也有张溥的一分气力。张溥早就猜到当初是俞国振劫走了他用来运作周延儒起复的黄金,他一直隐忍不说,却暗中告知了吴昌时,又悄悄遣人告诉了吴三桂。张溥要对付俞国振,可不只是寄希望于周延儒一人身上,吴襄与吴三桂父子,便是他暗中留着的后手。

“将建虏派来的人提出几个,刺杀的事情,栽在他们头上,再请陈子龙来。”俞国振背起手,在办公室中转了两圈,突然开口道。

…,

高二柱微微一愣:“建虏?”

“嗯。”俞国振嘴角噙着一丝冷笑:“吴襄吴三桂,在我眼中也只不过是跳梁小丑,他们成不了什么事情,倒是这次刺杀,可以变成一个机会!”

高二柱不大明白,但他新近犯错,不敢多说,便依言而去。

陈子龙接到了俞国振的邀请时,免不了愣了好半天。

他真不愿意来见俞国振,因为这段时间内,每次与俞国振相见,大多时候都是不欢而散。

无论他如何强调朝廷法度、大明尊严,但他这个钦`州知州的号令,不经俞国振的允许,就是传不出他的知州衙门——虽然经过王传胪修葺,这个知州衙门怕是全大明最富丽堂皇也最大的衙门,甚至还有专门的观星台,可陈子龙与王传胪的兴趣爱好不一样,他可不想整天呆在衙门里做那些实学试验!

因此少不得去见俞国振,以忠义相激劝,以正气相感染,但论及辩术,他哪里是俞国振的对手。俞国振甚至不用说别的,反复一句话,“朝廷既是如此伟大光明正确,为何要猜忌我”,就足以让他哑口无言。

前些时日俞国振遇刺的事情,他也听说了,在他内心深处,也极担忧这是厂卫干出来的勾当。若真是如此,逼反了俞国振,那么他当如何应对?

投靠反贼他是不做的,看来只有学颜真卿了。

想到这,他叫来人力车,便出了衙门。

他这个知州,轿子虽然还有,但出门已经乘得少了,因为钦`州几乎处处都通了水`泥路,轿夫除了偶尔抬轿外,更多的时候,还是为他蹬人力车。外头用木板、帆布蒙起来的三轮人力车,跑起来比轿子快多了,让那群衙役不得不总小跑着跟在后边,不过每次去新襄,陈子龙都不带衙役,免得俞国振误会。

从钦`州到新襄,不过是一个多小时的路程,当他被带到了俞国振面前时,看到俞国振阴沉的脸,便不由得一怔。

“朝廷里有奸臣,天子身边有小人!”俞国振一开口便恼怒地道。

此话让陈子龙心里登的一跳,他知道,俞国振要发作了。

“卧子先生,你知道么,前些日子刺杀我的人,还有乘着新襄办焰火晚会时出来接应刺客的人,如今都招供了。”俞国振盯着陈子龙:“刺客是建虏派出的,接应的人却是朝廷派出的,朝廷里有人要当秦桧,想我当岳武穆!”

陈子龙顿时手脚冰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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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八、满堂诸公孰为桧(二)

“朝廷里有人要当秦桧,想我当岳武穆!”

周延儒看着手中的书信,眼睛发直,手发抖,那信件险些掉在了地上。

这是陈子龙给他送来的一封信,信里的话,是十七天前南海伯在陈子龙面前说的。托南海伯新近发明的蒸汽船的福,如今从钦`州到金陵,时间只需要十二天,而从金陵到京城,快马传递,又需要五天。

周延儒的手在发抖,俞国振这一句话,说的莫非是他?

朝廷里除了他,还有谁能当秦桧,而且除了他这个首辅,谁又有资格当秦桧?

别人不知道俞国振的厉害,周延儒不同,他是知道的。当初运河之上的会面,他至今记忆犹新,若说会面之前,他还有些小视俞国振之意,那么那次会面之后,他就明白,自己一介文人,终究不会是俞国振这样手绾兵权的武人的对手。

崇祯天子若是要他死,一纸诏令即可,但想要对付俞国振……便是千军万马也未必能成。

“快请……快请吴来之与董心葵来!”

周延儒定了定神,然后向仆人下令道。董心葵尚好,不这是京城里的一个掮客,只是得他信用,帮他处置一些自己不宜亲自出面的事情。而吴昌时身为官员,一般他要避嫌,不令其轻易上门的。因此,话说完之后,他想想不妥,便又道:“不,摆轿,简从,我去董心葵宅。你去告诉吴来之,我在董宅等他,要他速来!”

董心葵原是一游手无赖,跟一个魏忠贤的狗腿子混在一起,这狗腿子触怒魏忠贤被弄死后,他便霸占了其家,挖出三千两白银。以此起宅院。勾通厂卫、国戚,等吴昌时、周延儒入京后,他便又与这二人勾结起来。替他们收取贿赂,做一些二人身份不便亲自出面的事情。因此,他极得周延儒与吴昌时信任。见到周延儒来了,先是行了礼,然后笑嘻嘻地道:“阁老此际不倚红偎翠,却有闲情逸致来我这里?”

“休得胡言乱语,我邀了吴来之,且等着。”

周延儒心情不愉,对他也就不假言色,董心葵笑嘻嘻的,脸色主都没变,不过转移了话题。提起京城里一些逸闻趣事,周延儒虽然只是哼哼哈哈,董心葵却说个不停。

等了约半个时辰,周延儒心中焦急,正要派人去催。终于听得门外一声朗笑:“哈哈,我道今早为何喜鹊跳枝,原是阁老相召!”

“来之,这样的话休说了,我这里有陈卧子的一封信,你拿去看看。”周延儒哼了一声道。

他虽然贵为首辅。但很多时候,都得听从这个吴昌时的。他也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这个首辅能起复,靠的就是张溥与吴昌时奔走出力,张溥张天如现在是死了,但是手段更为毒辣也更为阴险的吴昌时吴来之,却成了他密室中的唯一一人,有什么大事,他都得听吴昌时的意见。

这么长时间里,他唯一一件没有听吴昌时意见的事情,就是不曾主动去对付俞国振,甚至还让陈子龙带信去,表达自己的善意。

“陈卧子在钦`州享福,倒还记得阁老,总算是不枉阁老提拔他了。”吴昌时对陈子龙多少有些不满,因为在复社发生实质上的分裂之后,陈子龙成了逍遥的中间派,既不站在他和张溥这一边,也不站在方以智一边。

“看信,看信!”周延儒不耐地道。…,

“不必看,信中内容,下官大致猜得到。”吴昌时笑道:“无非是南海伯在咆哮,有人欲逼他为岳武穆,不知朝中谁人是秦桧,岳武穆愚忠,故此至崖山之祸,他俞济民不甘效其愚,黄龙未捣,绝不收兵。”

周延儒心中顿时发冷。

陈子龙给他的信中,只有前半句,而后面的话,却没有出现。显然,陈子龙在给他信的同时,也一定上书密奏天子,毕竟俞国振有可能起兵,这样的消息传出去天下震惊,无论俞国振打出的幌子是清君侧还是直接叛乱,对于风雨飘摇的大明来说,都将是致命一击!

同时,周延儒对于吴昌时的活动能力,有了更新的认识。

密奏再快,也不过和给他的信大约同时送到京师,他才看到信,吴昌时竟然就看到密奏了。吴昌时与内监王化民、缇帅吴孟明相勾结,中旨未发,他往往便得到消息,甚至大臣们弹劾他的奏章,也要先落到他手中,修改一番才会交与崇祯。

“陈卧子密奏中还说了什么?”

“陈卧子言,他在钦`州一年有余,实在未看到俞国振小儿有反意,但也看不到他对朝廷有恭敬之心,如今朝廷多方困厄,俞国振小儿原本可为朝廷臂助,将其逼至敌对,恐非朝廷之福也。”

“大胆,大胆!”陈子龙的话分明是在为俞国振辩解,周延儒关心的不是这个,而是陈子龙这样说,朝廷就得推出人来当那个秦桧,然后一刀砍了以安俞国振之心!

对于朝廷中的官员来说,谁愿意当这个倒楣的秦桧?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周延儒发泄了一番,然后冷静下来又问:“陈卧子给我的信中语焉不详,只说是俞国振遇到了刺杀,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难道说,朝廷真的派了人……”

说到这,周延儒闭住嘴,看了吴昌时一眼。

吴昌时冷笑道:“此事别人不知,我却是知道的。”

若是说吴昌时这个人有什么弱点,那么就是爱好卖弄,有些话,原本该闷死在肚子里的,他却爱卖弄,说给一些他认为他信得过的人听。周延儒闻言坐正身躯:“来之,快说,快说!”

“此事原是张天如的遗计。”吴昌时道:“他当初为阁老谋起复之事,曾寻吴襄、刘泽清等募了些金子,后来在金陵城外,这笔金子为俞国振所夺,致使张天如不敢再呆在金陵,也使得吴三桂与刘泽清反目,几乎在归途之中被刘泽清派人杀死。后来俞国振与刘泽清火拼,起因也是这批金子。张天如对俞国振一直心存不满,故此暗中将事情告诉了吴襄父子,让吴襄父子遣死士南下。”

周延儒看了他一眼,张天如尸骨早寒,吴昌时说是张溥所为,实际上只怕是他自己的计策,他与田国亲关系非常,还托人从家乡为田贵妃带来土特产,而田家对新襄财富的觊觎,也早就到了眼珠子快瞪出来的地步。

当真是不知死活!

周延儒心中如此评价,却没有说出,他有痛脚被张溥、吴昌时拿住。

“陈子龙的密奏中说,捕获了建虏派去的奸细,与刺杀俞国振之人同时发动,故此是一伙,而朝廷嘛,厂卫有些人倒是乘机想要寻俞国振的蒸汽机和火枪制造术,也全部被擒。两边同时发动,俞国振认定互有勾联,故此说朝中有秦桧。”…,

吴昌时说得轻描淡写,周延儒却听得惊心动魄。

愣了好一会儿,他猛然一握拳:原来这不是坏事,原来这是件大好事!

这分明是俞国振送给他的一份大礼,他可以用此事来攻讦那些与他做对的大臣。

俞国振的意思,他觉得自己已经很明白了,就是要朝廷给他一个交待,也是给朝廷的一个警告。这是在发现朝廷中有些人觊觎他的财富后怨愤发作,而朝廷为了不让他将这股怨气变成真正的反意,就必须推出替罪羊来。

想到这,周延儒瞪着吴昌时:“来之,陛下怎么说?陛下应当看过了陈卧子的密奏了吧?”

“陛下只是骂了几句胡闹,还和周皇后说,南海伯终究年轻,有些孩子气。”吴昌时嘿嘿笑道:“原本陛下对俞国振颇为猜忌,俞国振这一叫嚷,陛下倒不会与他较真了。”

吴昌时算是比较了解崇祯,崇祯心中虽然仍然在猜忌俞国振,可既然被俞国振把这事情喊破了,他也只能捏着鼻子忍下去。

不忍如何,然后真的说朝中有秦桧,而他这个自诩英明雄断的天子是那个被金兵吓得不举的宋高宗?

“陛下,据臣所知……南海伯今年四处开战,先是与大吕宋国开战,夺了其马尼拉城,然后又与倭国开战,不但迫使倭国幕府请降,还将倭国女王掳为小妾,又与郑芝龙、红毛番联军交战,夺占了大员岛。他这番言语,十之八九,是恶人先告状。”

周延儒看俞国振看得透彻,有人比他看得更透彻。锦衣卫指挥使骆养性跪在崇祯面前,秘密禀报自己得到的消息。

他取代吴孟明任锦衣卫指挥使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而且揣摩上意,知道崇祯忌惮俞国振,当然没少进一些有关俞国振的消息。不过此时锦衣卫远没有初时风光,他也对索贿比对权势更感兴趣,而贿赂——还有比俞国振贿赂得更多的么?

崇祯沉着脸,不置可否地道:“朕想派一个人去钦`州,替朕安抚南海伯,你觉得……缇骑里可有这样的人才?”

骆养性寒毛顿时竖了起来,他自家人知自家事,收了俞国振的贿赂,可是也没有少给俞国振下眼药,特别是锦衣卫的番子,没少往新襄派,这次新襄抓的人里,有三分之一就属于锦衣卫。若是崇祯心血来潮,让他去“安抚”俞国振,岂不就是说要将他当成那个“秦桧”?

“陛下欲派使者,若是公事,自有朝堂上衮衮诸公,若是私事,自有内廷之贵,臣只是陛下爪牙,实不敢多言。”

他想了会儿,冷汗涔涔地回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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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九、满堂诸公孰为桧(三)

“我真傻,真的,我真傻!”

南`京镇守司的太监范闲范公公前几年是炙手可热,内通提督东厂的大太监曹化淳,外与威震南北的南海伯俞国振友善。但是,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随着曹化淳去职养老,俞国振饱受猜忌,他的门前也门庭冷落,原先奔走于门下的各种人物,一瞬间都不见了。

这个时候,他心中还存着侥幸,觉得自己还年轻,还有翻身的机会,就连曹公公都暗里告诉他,要他暂时忍耐。但却没有想到,他等了近两年,等来的不是转机,却是这样一个使命。

安抚南海伯?

一想到这个使命,范闲就忍不住开始又念叨“我真傻”了。

朝廷对不起南海伯,天子对不起南海伯,朝堂上的衮衮诸公对不起南海伯,就是范闲的干爹,如今回家给兄长守墓的曹化淳,也对不起南海伯!

别人不知道,范闲却是明白,俞国振虽然桀骜不驯,但是他对大明有百功而无一过!

“这帮子祸国殃民的混球,将事情弄得不可收拾,每每要南海伯去收拾残局,结果还在天子面前进谗——高起潜这厮当千刀万剐,田国亲不是有个好女儿,早该饿死!”

范闲在马车里骂了两声,却也只敢在马车里骂。

“公公,已经到钦`州了。”

范闲不敢乘船,因此是从金陵乘马车一路行来的,不过他与新襄的关系相当不错。这些年沾俞国振的光,手中也有些银钱,太监又没有什么真正的血亲,便将之用在了自己的享受上。比如说这四轮的马车,橡胶轮胎、弹簧悬挂,让它在崎岖的道路上也可以比较平稳地行走。即使是这样,乘了二十余天的马车。范闲也已经累得骨头架子都快散了。

宁愿选择马车,而不是船,因为他知道。整个东海海面上,如今都是俞国振的天下,那些原本勾通海寇的朝中大员。已经开始怨声载道——因为俞国振可不是郑芝龙,每船收两千两白银就保其平安。俞国振的东海舰队是根据船上货物价值进行抽税,出海船税达两成五,入海船税达三成,这就将一大块利润都收入囊中,不由得朝廷里那些道貌岸然的衮衮诸公不跳脚大骂。

他们以前是不向朝廷征税,朝廷偶有加增之意,他们就咆哮与民争利,现在倒好,要向俞国振交税!

想到这个。范闲心里便觉得痛快。在某种意义上说,他的利益是与俞国振绑在一起的,俞国振发展得好,他从中获利就更多,因此。他更愿意站在俞国振的立场上思考问题。

“这等情形下去,南海伯迟早要得天下……”

这个念头一浮起来,范闲便将之压了下去。他咳了一声:“钦`州知州迎接的人来了么?”

“回公公,已经瞧着知州的仪仗了。”

陈子龙站在肃敬回避的仪仗下等了很久了,已经是十月底,钦`州的气候倒是适宜。因此他穿着官袍,并不觉得热。

只是他心里也在嘀咕,他一封密奏上去,朝廷里却派来了一个阉人,莫非朝廷以为一个阉人凭着圣旨,就可以拿下南海伯不成?

因为他在金陵城呆过很长时间,也曾见过范闲两面,只是时过境迁,双方境遇不同,对方未必会将他这个钦`州知州放在眼中。

不过范闲对他还客气,这个太监身上没有内监那种尖刻傲慢,让陈子龙稍稍安心。可双方寒喧一毕,范闲便问起俞国振所在,陈子龙只能皱着眉道:“本官倒是遣人告知南海伯,说是有钦使来此,只不过现在南海伯还未过来……想必是有什么事情。”

…,

“哪能让南海伯来迎我!”范闲闻言摇头笑道:“我去见南海伯才对!虽然我是钦使,却是遣来督办合浦珠的,在南海伯面前却是摆不了谱。”

他口中如此说,但陈子龙如何不明白,朝廷在合浦养了五六年的合浦珠,一向就派个太监坐镇,什么时候专门命太监为钦使了!不过范闲其实也是在给他透口风,表似虽然朝廷与南海伯有矛盾,但还没有到撕破面皮的地步,双方的体面,还要维护。

既然不是激化矛盾,陈子龙悬着的心就放了下来。

他将范闲引入钦`州城中,范闲还是第一次来此,看得这边州城模样,他不由得赞道:“便是金陵,除了人多些外,也比不得钦州城漂亮——陈知州,倒是一个干才。”

陈了龙顿时大羞,他心高气傲,如何愿掠人之美,因此道:“此城规划,尽为前任所做,本官上任以来,只是小修小补,并未做什么事情,当不得钦使如此称赞。”

“陈知州倒是实诚人啊……”范闲说到这沉默了会儿,然后压低声音:“我要去拜见南海伯,不知陈知州可否安排一下?”

“钦使舟车劳顿,还是先暂歇一歇吧?”陈子龙道。

范闲也想歇一歇,他这一路来确实累了,可是他哪里敢歇,若是在钦`州多停留点时间,让俞国振以为他是在和陈子龙密谋如何对付他,那么岂不冤哉枉也!

“可以去轨车站,这个速度最快。”陈子龙道:“既然如此,本官就遣人为钦使带路。”

钦`州站就在钦`州城的西南,不过范闲到的时候,这里却满满的都是人。他见这么多人喧闹,皱着眉,便招来陈子龙派来的向导:“何不将这些人驱散,免得挡了道路。”

“回公公,这些人可都是新襄来的,南海伯的人,谁敢驱散他们,而且还有虎卫在。”那向导满脸都是苦色:“公公,小人可没有这个胆子。”

“南海伯的人来钦`州做什么?”范闲愣了。

就在这时。他听得远处传来“呜”的一声长响,然后,隆隆如奔马一般的声音传来。那向导听得这声音,也露出惊讶之色:“咦,莫非……莫非真成了?”

“什么真诚了,说与咱家听听,这隆隆响的是什么……唉呀。咱家想起来了,是那船,到过金陵的蒸汽机船?”

蒸汽机船之所以能惊动朝堂。导致各方势力不惜动用隐伏在新襄的暗探来窃取机密,与它曾经航至金陵也有关系。范闲在金陵曾见过一次这种噪声出奇大的船,只不过一时间没有想起。但那向导却摇了摇头:“不是,不是,是将蒸汽机搬到了轨车之上!”

“那如何能成,船还能在陆上行?”范闲第一个不相信。

无论他相不相信,那隆隆如滚雷的声音都在接近钦`州站,大约过了几分钟,便看到一个长长有如龙蛇的车子驶了过来。那些穿着制服的虎卫,将道路两边忍不住靠近过来的人纷纷挡开,而范闲一行,也是被排开之列。但这个时候。范闲顾不得自己钦使的体面了,他瞪圆了眼睛,张大了嘴巴,连口水从嘴角滑落都不知道。

何只是他,虽然钦`州的百姓这几年已经见过太多新的东西。轨车,四轮马车,热汽艇,蒸汽轮船……等等许多,但是当看到喷着浓烟、由一个很长的车头牵引的新式轨车时,他们还是目瞪口呆。农夫扔下了锄头。妇人忘记了小孩,商人扔掉了自己的货物,他们全都呆滞地看着这个庞然大物穿过田野,穿过桥梁,穿过道路……

…,

他们无论有没有意识到这东西的作用,却都觉得,象是有一扇新的大门,在他们面前打开,这扇大门之后,是另一个时代,另一个世界。

“很好,很好,行驶得相当平稳!”

在车上,俞国振笑着拍打着蒋佑中的肩膀,向他挑起了大拇指,对他和他的团队所做的一切表示夸赞。

“小官人都把路指出来了,我们不过是在指出的路上多研究一番罢了。”蒋佑中虽然也笑得象朵花一般,却没有忘记谦虚。

“谦虚过份就是骄傲,这是一个时代的开始,这就是我们华夏的双轮!我们华夏,就当是火车上的国度,蒸汽的,电汽的,高铁的……”

俞国振有些语无伦次,他当然知道铁路对于华夏的意义,广阔的领土,无尽的宝藏,还有无数的人力,这些都要依靠火车来将它们串连在一起。甚至他可以这么说,火车通向之处,便是华夏领土巩固之处,这东西的出现,华夏民族对游牧民族,甚至将拥有比机关枪与铁丝网更大的优势!

困扰我们几千年的蛮族之祸,将要彻底终结,而华夏巨大的智慧与财富,将随着火车的轮子开始运转,它将工业化推进到凡是能修建铁路的地方,并且将碾碎一切可能威胁到华夏地位的力量!

火车发出长长的气笛声,然后开始减速,从新襄到钦州,骑自行车约要走一个多小时,而火车只用了不足半个小时。自行车最多不过是拉一人,这趟火车虽然只配有六节车厢,线节车厢中却至少可以装五十人,这一趟便是三百人!

并且这还不是火车的极限,出于安全考虑,火车并没有全速奔行,也没有满载。

“第一条铁轨,将修在石碌到昌化,到时每天就可以有数百吨甚至千吨更多的矿石自石碌运来,新襄的炼钢将会有一个飞跃。我们可以造更多的枪炮、火车和轮船!”俞国振揽着蒋佑中的肩膀,长长松了口气。

火车的研制不知道为何,比起蒸汽轮船的研制要困难得多,两个项目几乎是同时立项,但火车研制出来,却比蒸汽轮船整整晚了一年。不过好在现在终于是拿出来了,接下来,便可以组织一部分工程师研究更好的机车车头,而蒋佑中这小子,也可以转向内燃机的研究了。

出了内燃机,那么真正的飞机又可以提上日程,若是方其义那边顺利些,将发电机也能弄出来……二十或者三十年后,华夏就能进入电汽化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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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零、满堂诸公孰为桧(四)

火车终于不甘心地停了下来,锅炉里还在冒着热腾腾的气,而驾驶火车的老郑乐呵呵地用一块抹布,开始细心地擦拭着车头的每一个地方。

周围一片啧啧称奇之声,让老段极是得意。

然后他看到俞国振从后边的车厢中下来,来到他身边,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做得好,老段,你这车子开得极好!”

老段憨然一笑,不知手脚该如何放好。他被挑来开火车机车,原因就是他老实,这其中的种种筛选,就是他自己也不清楚。

“现在加煤和水,准备回去,若是回去也一般顺利,那么这机车便可定型了。”俞国振又回头对蒋佑中道。

蒋佑中正点头,突然听得外围有人尖着声音道:“伯爷,伯爷,奴婢给伯爷请安了!”

俞国振回过头去,就看到范闲赔着笑的脸。

能在这时看到俞国振,范闲心中甚是欢喜,看到俞国振一副高兴的模样,他就更加欢喜,甚至顾不得回去如何交差,先在这边喊出声来。

这是钦使,这样对俞国振奴颜婢膝,是有损朝廷体面的,也有损他自己的尊严。但他反正是一个太监,天子家奴,要什么体面尊严的!崇祯选来选去,在朝廷文官和内廷太监相互推诿之下,最后选了与俞国振关系一向不错的他来,也有这方面的考虑,必要时,崇祯也不得不向俞国振服软。

不知不觉中,俞国振的实力。已经增长到了让崇祯都无法正视的地步了。若是俞国振未曾征服倭国,未曾在海上彻底打败郑家与荷兰人,未曾占据大员岛,崇祯或许还不会这么容易屈服。

“竟然是范公公,怎么有空来这里?”俞国振见是他,脸上笑容未敛:“难得异乡得遇故人,我在这算得上半个地主。当招待范公公——公公可要上车来坐一下?”

范闲多少有些畏惧地看着火车,不过看到俞国振坐了上去,他咬了咬牙。便也跟着入了车厢。

车厢中有些狭窄,也就是比他的四轮马车稍宽敞,但是长度很长。俞国振坐在一个简陋的木椅之上。范闲想要给俞国振行礼,却被俞国振摆手阻住:“咱们多年交情,你来此是身负皇命,我也不向你行礼,你也不用向我行礼,坐,坐。”

范闲咽了口口水,脸上唯有苦笑:“是,遵命。”

有两三年未曾见到俞国振了,范闲觉得。现在的俞国振身上,虽然不再象他初见时那般锐气如剑,但多了种渊沉如海的气度。即使是在崇祯天子身上,他也没有看到过这种气度,范闲甚至觉得。崇祯的年纪与俞国振的年纪仿佛掉了个,俞国振才年过而立,而崇祯却是二十出头的毛头小伙。

这样想,可是对皇爷不敬,但不敬就不敬,谁让他给自己找来这样的一件差使呢!

崇祯绝对没有想到。自己挑来挑去,觉得挑出了一个最合适的人选,结果这个人选还是受俞国振影响极大的。范闲这些年因为俞国振的关系发迹,又因为俞国振的关系被冷落,所以对与俞国振有关的东西,他都仔细搜集过,包括《风暴集》、《民生杂纪》这样的杂志,他都一期不拉仔细阅读这。

“这蒸汽机,除了可以给工坊提供动力,还能拉车驾船,神奇之至也!”因此,范闲开口还是从火车开始的。

“范公公也知道蒸汽机?”

“在报纸上看到过。”

“原来如此……”

没营养的话说了几句,俞国振不急,而范闲却急。他想了想,然后起身又向俞国振行礼:“奴婢这次来,有陛下的口谕,令奴才向南海伯道贺,听闻南海伯扬威于域外,倭人臣伏,自此再无倭寇之患,西人远遁,海不扬波……”

…,

范闲还是有些水平的,至少这些马屁话语在他嘴中说出来很流畅。但随着俞国振在椅子上轻轻一拍,这些话都停了下来。

“范公公,我们打过不少交道,你多少有些了解我,这些废话,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俞国振道:“事实上,有些事情你还不知道,就在今日早晨,我得到了最新战报,虎卫已经彻底清除了荷兰人在南海的据点,整个南海,除了被称为佛朗机的葡萄牙人,几乎所有西人的势力都已经被清除了。”

范闲虽然关注过新襄,但他毕竟还只是一个太监,对于此事的意义,并不是很理解,他赔着笑,正待再恭维一番。却见俞国振又是一伸手,不让他发言:“我在原来的巴达维亚建了法显城,在原来的满喇加,建了郑和城。每城各驻三千虎卫,同时将水师南移,守卫港口——朝廷应该还不知道这个消息。”

“我想问的是,天子遣你来时,他愿意拿出的诚意是什么。”俞国振道:“我不想去绕圈子瞎猜,那是文官们干的活儿。”

此话说得,当真是霸气,让范闲想了一路的绕圈话儿都堵没了。范闲甚至被俞国振这种直接弄得双腿战战,慌忙离座,跪伏在地。

“奴婢其实是不愿意来的,这是被皇帝逼得没有法子么!”他带着哭腔道:“奴婢知道,朝廷对不起南海伯,皇上对不起南海伯,朝廷里更是一帮子混蛋,憋足了气力想当秦桧。南海伯心里有委屈,奴才也有委屈,只因为与南海伯关系亲近,这两年奴才被高起潜那厮……”

他一番哭诉,絮絮叨叨,俞国振不由得想起两人初遇之时,他奉曹化淳之命来见自己,那时他的傲慢,现在是荡然无存了。

不过这个念头在俞国振心中只是一闪而过,他没有无聊到要在一个小太监身上将当初受的气全找回来。他只是觉得好奇,范闲为什么会毫无保留地将自己心里想的话全说出来。

他既是好奇,便问了出来:“跟我说这些……莫非你不怕传回朝廷去么?”

“有什么怕的,朝廷快要完了,只等人推一下,这个朝廷就完了!”范闲道:“奴婢虽然是残缺之体,却不缺心眼。除了宫里的皇爷,谁不知道朝廷就要完了。周延儒就是个裱糊匠,朝里的诸公想当秦桧却没有秦桧的本领。哪里奈何得了南海伯。伯爷是心怀忠义,否则入主京师,哪里是什么难事?”

“不是说朝廷也在编练新兵。要学着我们虎卫么?”

“奴婢见过虎卫,也见过朝廷的新兵,那新兵和虎卫相比,便是土鸡瓦狗。”

这些马屁话说得多了,只让人生厌,俞国振不想再听,摆手阻止了他:“说吧,天子的条件是什么?”

“只要南海伯麾下虎卫,不再北上一步,其余之事。皆可以谈。”

虎卫这一年漂亮的战绩,确实吓住了崇祯,无论他表面上如何云淡风轻,但夜深之时,往往为此不能睡着。虎卫调动数万人。远征南洋,紧接着又是同样的人数远征倭国,这其中展示出来的战斗力和远距离投放能力,让崇祯深切意识到,他呆在京师并不安全。

京城离天`津才多少里,而俞国振若是数万人在直沽登陆。只怕一昼夜时间就能打到京城!

所以朝廷已经在制定津门守备的方略,要将直沽附近也打造成要塞。可在完成这一切之前,俞国振完全有威胁朝廷的能力。

…,

“只有这些?”

崇祯的态度让俞国振很惊讶,这位刚愎自用的天子,莫非真的看清楚了形势?

“新襄的税赋……依旧。”范闲又道。

也就是说,朝廷还是需要俞国振的金钱支持了。崇祯十二年时,俞国振前后拨给朝廷的款项多达四十万两,对于朝廷来说,这四十万两并不少。

“只有这两点。”说完后,范闲补充道。

“首先第一条,若无朝廷明诏,我不会再带兵北上,但若是流寇祸乱至两广,我只能出兵保境,故此,杨嗣昌若是再妄图骄狼吞虎,将献贼赶到新襄来,就莫怪我了。”俞国振沉吟了一会儿道。

“杨嗣昌便是秦桧。”范闲道。

他这话说得俞国振心中一动:“这是你的意思,还是朝廷的意思。”

“朝廷里许多人的意思,包括周阁老。”范闲低声道。

确实,对于朝廷来说,最好的消弥俞国振怒火的牺牲品,莫过于带兵在外屡战屡败已经让崇祯失去了耐心的杨嗣昌了。俞国振点了点头,于是杨嗣昌的命运便被决定下来,对此俞国振没有丝毫内疚,杨嗣昌这人原当是该这样的下场。

“然后第二条,今年朝廷种种手段,令我今年收入大减,故此新襄给朝廷的款项也只能减少,只有十万两。”俞国振接着说出第二条。

范闲对此没有任何意见,原本崇祯就知道,现在还要俞国振出钱,未免太过一厢情愿。

但紧接着,俞国振说出的话,让范闲愣了。

“若是朝廷实在缺钱,可以拿人来换,一个人三到十两银子不等,朝廷组织那些流离的百姓来新襄,总胜过让他们去投流寇。朝廷再猜忌我,我也只是远忧,流寇与建虏,才是朝廷的心腹之患!”

“啊?”

大明不缺人,若是算上被隐藏的户口,即使是经过这几年的荒乱,大明人口也有一亿一千万至一亿五千万。这样的人口规模,将其中几十万流民送给俞国振,换成朝廷急需的银两,原本不是什么坏事。至于俞国振得到这些人口会发展得更加壮大,那至少是几年后的事情,甚至有可能是几十年兵的事情,至少现在,俞国振对朝廷还没有起反叛之心。

“我还有一条,便是新襄物产,大明不得再借故抵制,若抵制新襄物产,我便无财力足以支付朝廷税赋。”俞国振又道。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范闲并不知道这其中,俞国振设置的陷阱,毕竟这个时候,大明还没有人能够意识到,仅凭经济侵掠,就可以让一个大国根基动摇崩溃。

他只求这个朝中的秦桧名头,不要落在自己的头上就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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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一、半是英雄半为枭(一)

“赤日炎炎似火烧,野田禾稻半枯焦,农夫心内如汤煮,公子王孙把扇摇……”

时光荏苒,转眼之间,便已经是大明崇祯十五年夏,对于百姓来说,这不是个好年景,去年中原一带接天蔽日的蝗灾,甚至扩展到了苏浙一带,致使吴江这样的鱼米之乡,米价都贵至四两一石。

这个时候,若不是来自南海伯的平价米粮,不知多少人要饿死!

但是南海伯终究实力有限,沿海沿江之地,象是南直隶、苏浙和,山`东一带,他可以运来数十万石甚至上百万石粮食平抑米价,熬成粥给嗷嗷叫的饥民,可是再往北,饱受流寇与自然灾害之苦的中原大地,则是雪上加霜。

所以对李自成来说,这是难得的好年景。

此时李自成,早就不是被追赶得四处乱跑的那个流寇了,如今天下人一提到闯王,谁都不会想到高迎祥,想到的只是李自成。

两围开封、一攻洛阳,不仅如此,他在中原百姓心目中,也从当初的流寇,变成了如今的“义师”。

原因无它,开仓放粮罢了。

看着正在温声细语向着百姓询问的牛金星,看着亲手将米袋子放在百姓肩上的李岩,李自成得意地捋须笑了起来。

他的独眼里,闪动着野心勃勃的光芒。

他的一只眼睛,便是去年在开封城被总兵陈永福所射伤。这曾让他暴虐了一阵子,但在牛金星与李岩的劝说之下。他终究还是忍耐下来。

又看了李岩一眼,李自岩情不自禁咧嘴笑了笑。他想到初见李岩时对方说的话,当时李自成正处于低潮之时,心中苦闷惶恐,而李岩的一番话,让他振作起来。

这几年事情的发展,也如同李岩所料想的一样。

“如今天下板荡。群雄并起,天子已经如同汉献帝一般,帝令不出紫禁城。地方大员各怀鬼胎。党同伐异,党中又有党。自孙晋等人以‘法门广大’为由,自诩清流的东林与阉党、厂卫同流合污。朝廷中乱象丛生。建虏屡犯边关,割据辽东以为资本,劫掠京畿、山`东以为收获,是故建虏越战越强,而大明越战越弱。义军诸部,横行中原湖广与南直隶,扰乱四方,百姓望风而起,遥相呼应,动摇大明根基。南海伯俞国振。远居粤南,虎视眈眈,以窥天下之隙——此诚英雄开万世基业之时也。闯王声动八荒,纵横宇内,然而一战败则入山林。再战败则遁汉中,何也,只因不收民心,百姓未附也!”

“故为闯王计,当先据关陇,自古以来。关西多将,出雄兵,据有关西,进足以窥视天下,退足以割据为王。天时有变,则直接出函关挥师京师,天时平稳,则缓缓图取汉中,谋占巴蜀。秦国一统六国之略,今犹可用也!”

“欲据关陇,必收民心,欲收民心,必赈民饥。俞国振乡间小儿,犹能称雄南海,何也,唯其赈济饥民,故此流民归心,区区百万之民,便养数万虎贲之士!”

当初李岩的话语,又在李自成耳中响起,自两人在汉中群山中相遇,李岩献上这“陇上策”之后,彼此之间关系便极亲近。李自成信用李岩,不顾老弟兄的反对,直接将李岩提拔为将军,而李岩也不负李自成所托,编造“十八子、主神器”等谶语,传播于关陇中原一带。

其直接结果,就是来投靠李自成的人越来越多,他攻打州县时遇到的阻碍也越来越少。虽然张献忠这两年在南方杀来杀去,看起来已经成了各路义军中实力最强声势最大者,但实际上李自成知道,自己与张献忠已经渐渐有了区别。…,

“主公,百姓归心,正是扩军之机。裹挟来的百姓,一百个不如十个自己的兄弟,十个自己的兄弟不如一个训练的精兵。当初俞国振能以几百几千人屡屡破阵,靠的便是……”

李自成正想着的时候,李岩又走了过来,向他进言道。但李岩的话只说了一半,便被人打断了:“李岩兄弟,你动辄就提俞国振,据我所知,当初你便去过俞国振的新襄,你口里也总是说新襄治理得好,为何你当初不留在新襄,投了俞国振,他岂不更是你口中的明主?”

能当着李自成的面说出这番尖刻话的,只有刘宗敏这个铁匠。

他原本是李自成手下头号大将,可是随着李岩到来,这个头号大将的身份就有些动摇,他对李岩的嫉妒,几乎是不加掩饰,而李岩气度倒是宏阔,不与他争执。

“我是去过新襄,唯有去过此处,方知天下之大,四海之广,方学会以商养战之术。”李岩微笑道:“若非如此,咱们兄弟就只有再如以往一般去抢掠,哪来的银钱充作军饷薪俸,又哪能用这米面粮食来收揽民心?”

李岩在新襄呆的时间不长,这样短的时间里,他最大的体会就是新襄有钱。通过贸易,新襄赚取了巨额的利润,用这利润维持了精锐的部队。他找到李自成之后,再三游说,李自成便尝试着开通了通往漠北和漠西的商路。原本李自成手下就不少马贼出身的,这两条道路他们并不陌生,而他们抢掠来的丝绸和原本派不上用场只能砸掉的瓷器,竟然在漠北和漠西都卖出了好价钱,换来牛羊毛皮,再经过那些胆大包天的蜀商转手,便变成了银两绢帛。

这其中的利润,让强盗也不由得感叹,原来赚钱就是这么容易的事情。

“至于我不投靠俞国振,我也不瞒各位兄长,我最初去是打着投靠的主意,大明快完了,天下需要明主,初时我以为俞国振便是这个明主。但到了新襄后,便听说他被朝廷封为南海伯,得了大明的爵位,我便知道,他这个明主也就那样了。”

“哦,为何如此?”就是李自成,也对这个好奇。

“得了大明爵位,他再起事,便是乱臣贼子,我李岩虽是不才,岂能从一个乱臣贼子?更何况他分明有自立的实力,却接受朝廷封号,实在是愚不可及,自此行事,处处受制于人。否则的话,以他崇祯十二年时的兵力,当时便可以提师入京,定鼎中原,哪里会象现在这般,还要到倭国、吕宋去开疆拓土!”

众人听得大为畅快,纷纷都赞李岩说得好,就是刘宗敏,也一个劲的点头。闯王部下,与俞国振的仇怨结得可不轻,因此虽然这些年都没有再交手,但他们对俞国振仍然没有任何好感。

李自成神情却有些异样,他拉着李岩的手,笑道:“诸位兄弟,我还要与李岩兄弟商量一下,诸位兄弟先散了吧!”

打发走诸将,李自成盯着李岩:“李岩兄弟,咱们派去的人……应该到了吧?”

“已经是两个多月,应该到了,听闻如今从金陵到新襄,只有不要半个月的路程。”

“你说,俞国振对咱们的使者,会如何相待?”

“闯王放心,俞国振这人,第一恨的是建虏,第二恨的是流寇,如今咱们行事,已经是义军风范,他必不会为难。我又是托癸泉子道长出面关照,他在俞国振面前很有些体面,想来当得礼遇。”…,

“过儿为我侄子,我一直无子,颇有立过儿为嗣之念,这次若不是你说事关重大,我也不会遣他去。”李自成叹了口气:“但愿如你所言。”

“正是主上视小将军如子,故此属下才建议遣他去,小将军要承接主上基业,不去新襄见识一番,今后如何与俞国振争雄?”李岩低声道:“便是主上今后有了嫡子,也需要小将军扶植!”

“是,你考虑的长远。”李自成口中这样说,独目中却仍然闪过忧色。

他担忧得不是没有道理,因为他的侄子,也算是身经百战的大将,如今却在俞国振的面前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从年纪上说,李过的年纪比起俞国振要大上一些,但当俞国振的目光盯住他时,他觉得自己仿佛是被严厉长辈盯着的小孩儿一般。

“李过,一只虎?”俞国振盯着李过问道。

“在下匪号正是一只虎。”李过恭声道。

“你这一路来,定然很是辛苦。”

俞国振笑了起来,那种如山凌顶般的压力,少了一大半,李过悄悄松了口气,抬起眼看了俞国振一眼。

双方相距只有不足两丈,之间只隔着一张书桌,若是他此刻飞身上前,挺刃而刺,那么,李岩口中所说叔父争夺天下最大的障碍就将成为过往……

这个念头才浮起,李过便觉得自己象是被一只猛虎盯住了一般,身体几乎不能动弹了。

然后他注意到齐牛,虽然齐牛身体高大雄壮,但只要俞国振在,别人第一眼注意的肯定是俞国振,他反而显得不起眼了。

“还好,还好,蒙南海伯关怀,不甚感激。”李过只觉额头冷汗涔涔,他低声道:“从关西到金陵这一段最难,到了金陵反倒好了,上了南海伯的船,路上再无人敢盘查。南海伯威仪,在下总算见到了!”

“你是李牟,李岩之弟?”俞国振又转向随同李过一起来的那个青年。

那青年人蜂腰猿背,行动矫健,一看就是一员悍将。他对着俞国振,同样没有丝毫气焰,而是恭敬地道:“小人正是李牟,家兄不只一次提过,南海伯乃当今第一等的英雄,要小人见了南海伯,替他问安。”

“唔……闯王遣你们来我这里,是想要什么?”俞国振一笑置之,直入主题。(未完待续)

..

五四二、半是英雄半为枭(二)

李自成在俞国振看来,只是半个枭雄。但就算只是半个枭雄,也不会万里迢迢派人来,只是向俞国振问个好。

更何况还有李岩在内。

癸泉子一直未曾说李岩来投的事情,新襄的情侦系统虽然侦察到了这个人,也没有人知道他会在历史上留下众多疑团,因此被当作其余来到新襄又失望离去的人一样,比如说,那位周钟,在新襄呆了一年半时间,终究还是北上去参加科考了。

直到李过、李牟作为李自成的使者,被飞隼号从金陵带来,并且找到癸泉子头上,癸泉子才惊觉,李岩从新襄失望而去后,竟然去投了李自成。他再和俞国振提起此事,虽然俞国振对于搜集历史名人的兴趣已经不如以前,但也多少有些遗憾。

李岩拥有一定的战略眼光,为人也比起一般的流寇要好得多,如果他留在新襄,锻炼几年便可以独当一面,成为一地总督也不是不可能。

“我家闯王派我们一行来,除了向南海伯问安之外,还想与南海伯做一笔生意。”李过恭声说道:“如今中原、陇西一带,蝗旱连年,民不聊生,朝廷不管不顾,只知道催捐逼税,闯王不忍百姓荼炭,想寻南海伯购一批粮食。哪怕只是煮粥赈济百姓,能多活一些总是好的。”

俞国振得知李自成派人来寻他做交易,第一个念头,是李自成要找他买武器。

新襄武器之名,如今天下皆知。就连建虏,都拐弯抹角小规模地求购新襄武器。不过建虏知道他们在新襄是买不到的,因此他们的手段就是寻大明官兵以双倍价购买。比如说一枝虎卫乙型火枪,新襄卖给朝廷是十两银子,而建虏就出二十两银子。

这个发现被高二柱的情侦人员传回新襄后,当时新襄内部还引发了要不要停止与明廷武器贸易的争论,不过这争论随着射程更远、精度更高的线膛枪出现而结束了——虎卫丙型火枪都要被淘汰了。何况是虎卫乙?

却不曾想,李自成竟然是派李过来买粮食!

俞国振在短暂地愣了一下之后,扬了扬眉:“姑且不说我会不会将粮食卖与闯王。就算我愿意卖,闯王付得起钱么,就算他付得起钱。这粮又怎么送到?”

“闯王准备率军东进,直逼凤阳,自然就在徐`州一带交割粮食。请南海伯放心,闯王大军,绝对不会进入山`东与皖南,便是南直隶,也仅是徐`州一城,这也是为了方便南海伯船队顺运河运粮。”李过微笑起来:“至于钱财,闯王说了,南海伯心系百姓。粮价必不会太贵,虽然我们闯军较穷,砸锅卖铁凑一凑,也能买一些粮食,能多救一个百姓。便多救一个!”

“能多救一个百姓,便多救一个!”

俞国振重复了一遍这句话,然后笑了起来。

李自成身边果然有了高人指点,难怪这两年他行事与过去都不同了,劫掠的少了,经营地方的反而多了。

他算是看准了俞国振的弱点。

虽然说慈不掌兵。那是指在执行军法军律时不可心慈手软,但对上无辜的百姓,若还能无动于衷……俞国振在这个时代的挣扎,就不会是真的为了华夏的崛起,而只是为了他个人的野心了。

华夏的崛起,应当是每一个华夏儿女的崛起,而不仅仅是一撮人的崛起。大国的复兴之路,应该是让每一个华夏儿女面前都有路可走,而不是一小撮人的富贵之路。即使一定要牺牲一些人,也应该是自愿牺牲,而不是被牺牲。

…,

这是俞国振的弱点,却也是俞国振最强之处,正是因为他有这个弱点,他才没有立刻带兵北上将崇祯从皇帝宝座上赶下来——这样痛快是痛快,却只能在华夏制造更多的混乱。也正是因为他有这个最强之处,所以来到新襄的百姓,无论从事什么工作,都能用十二分的精力,顺着他指明的方向去努力。

新襄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完成原本历史上需要几十年才能完成的技术积累,靠的不就是这些百姓们的奋发图强么。

“我如何能相信,闯王得了粮食后会用于赈济百姓,而不是充为军粮?”

“闯王肯定会将其中部分充作军粮,但是可以保证,不少于一半会用于养民。”这些问题,来的时候李岩都有交待,因此李过回答的很快:“闯王自知无以取信于南海伯,故此让我与李牟为质,若南海伯发觉其中有不实之处,只管杀我二人就是。”

这又是一个让俞国振意外的条件,俞国振看着镇定自若的李过,又看了看一脸平静的李牟,不得不承认,李自成在原本的历史中能做出推翻崇祯的事情,其心性之上,确实有过人之处。

即使这是李岩指点的,李自成能答应下来,也是非同小可。

他没有急着答应,而是轻轻用指头扣着桌面。李自成与李岩究竟是什么打算,他还没有琢磨清楚,因此虽然他倾向于与李自成做这个交易,但又不得不慎重考虑。

就在他犹豫的时候,华悠之敲了敲门,然后一脸怪异地走了进来,将一封信递了过来。

“啊……”

俞国振看了这封信一眼,漂亮的字体,但署名却让他眼中寒芒闪动。

“大清摄政睿亲王多尔衮上。”

竟然是多尔衮给他的一封信!

这倒奇了,先是李自成派来了使者,接着多尔衮给他来了信,再加上一个前些日子又到钦`州的钦使范闲,如果张献忠再派人来,那么这些使者可以凑成一桌打牌了。

俞国振向李过笑道:“二位远道来甚是辛苦,先安排二位休息一下,至于闯王的事情,容后再议……”

“南海伯,在下还有几句话,是闯王与李岩将军吩咐的。”李过听得这样就要打发自己离开,他担心俞国振采用拖延之术,因此开口掀出了底牌:“闯王知道南海伯需要人口,闯王可以将饥民送至徐州,请南海伯运回南方安置。”

“我知道闯王的诚意了,容我与几位先生商议。”俞国振道。

李过只能行礼退下,他们走后,俞国振问华悠之道:“这信是哪儿来的?”

“是建虏令朝鲜国转交的,刚刚由耽罗转来。”

“老将倒是没有写信说自己的意见,大约是他也有些发蒙了。”俞国振拆开信,那信封已经被拆过,证明安全人员早就试过其上无毒,因此他才敢如此拆信。

多尔衮的信中内容相当友善,说三年前在山`东一晤,此后不敢相望,但因为分属敌国,故此未致问候。如今旧事已远,双方理当向前看,因此多尔衮说愿意与新襄商议朝鲜一分为二之事,并且还有一个建议,便是允许新襄的商品自朝鲜转口至大清。

“多尔衮这厮可比李自成难对付,除非李自成完全听李岩的建议,否则李自成还不是他的对手。”俞国振默默地想:“这厮寄信过来,莫非他嗅到了什么动向,或者说,是多尔衮与李自成都觉得,自己蛰伏一年,已经没有了当初的锐气?”

…,

俞国振在新襄已经蛰伏了一年有余,自从崇祯十三年他击败了荷兰人与郑家的联军,将整个东海和南海都纳入新襄体系之下后,一年多近两年时间,新襄都没有大举动兵过。其中虽然也有小股的与外敌的战斗,总的来看,这近两年的时间是俞国振开始自己计划以来最为安稳的两年。

“请茅先生、小宋先生,请田伯光、顾家明、王浩然……”

俞国振点了一连串的名字,其中便有王浩然。当王浩然被找到时,他刚刚在参谋室里与同为参谋的几个伙伴进行了一场兵棋推演,因为兴奋,他额头都是细密的汗水,听得召唤,匆忙抹了一把脸后,便赶向了俞国振的办公室。

他不愿意留在研究院,而是志在从军,原本俞国振以为他只是说说罢了,没有想到的是,这个明朝朱家的女婿,竟然真有一股狠劲,虽然年纪大了些,在体能上稍逊,但他还是坚持完成了虎卫的基本训练,在倭国、吕宋之战中还立下了功勋,去年更是在法显城击败了几位土著苏丹的联军,从而因功被召回,入了参谋室。

而王浩然对于身份的转换也极为自然,以前他与俞国振有一半朋友关系,但现在,他就是比较单纯的部下了。

他是第一个到的,然后宋献策这矮子风风火火地赶到了,再然后是在军营中的田伯光、顾家明。茅元仪最后到,不过众人都体谅他,知道他是腿脚不很好。

“很久没有这般开军务会了,想来大伙都要忘了吧。”俞国振看着跻跻一堂的众人,随着手中人才渐多,参与会议的人也多了起来,他办公室内的小会议室,已经有些挤了。他将多尔衮的信交给众人传阅,传阅过程中又说起李自成派人来的事情,还有范闲作为朝廷的特使来到新襄的事。末了之后,他笑道:“看来,要有大事发生了,我们毕竟隔得远,不如皇帝和李闯、多尔衮等人嗅到的气味浓,大伙来商议一番,看看最有可能是会发生什么事情,李闯、多尔衮的用意是什么,我们又该做出何等的应对。”

他话说完之后,便是最急的宋献策也没有急着开口,众人都沉默深思起来,一时间,会议室里极是安静。(未完待续)RQ

五四三、半是英雄半为枭(三)

最终还是宋献策忍不住,他抢着开口道:“多尔衮与李闯都是包藏祸心,他们还能耍出什么花样,最多不过是反间计罢了,其蠢无比,但还有比他们更蠢的,十之八`九都会上当!”

宋献策说的比多尔衮与李自成更蠢的,毫无疑问,就是指朝廷上的那些人了。---------------1---

特别是崇祯皇帝,他刚愎多疑,偏偏喜欢自作聪明,这种计策,还真能让他上当。

但宋献策说的“蠢”又有另一个含义。

用不着他们使什么破反间计,现在崇祯对俞国振的猜忌

到了极致,但那又怎么样,俞国振拥有足够的实力,让崇祯把所有的猜忌都隐忍在心,逢年过节,甚至俞国振长子的生日,崇祯还不是乖乖派钦使来颁布恩赏之令。

赏赐的都是些不值钱的虚名,可这其后表现出他对于俞国振的笼络,极为明显。

多尔衮与李自成再是枭雄本色,也没有办法弄到崇祯十三年时俞国振与崇祯通过范闲定的那纸密约,不知道在那密约当中,崇祯以开放市场和人口迁移为代价,换取了俞国振不再挥师北上的承诺。双方的密约,根本不是什么挑拨离间能够动摇的,因为这是建立在双方的战略选择之上:崇祯无力南顾,而俞国振

能得到宝贵的发展时间和市场。

众人听了宋献策之话,都笑了起来,宋献策又道:“无论他们说什么。咱们口头上都答应下来,但他们请求我们做的,我们坚决不做,他们要我们不去做的,我们立刻去做……”

“你那是驴啊。”茅元仪不满地道。

众人又是哄笑,按着宋献策的说法,可不是一头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犟驴么。

宋献策嘿嘿干笑了两声,别人说他他定然是要脸红脖子粗地争吵的。

茅元仪么——一来资历确实比他老,二来在战略眼光上,他也自承不如。

“茅先生以为呢?”

“小宋先生说的也没有错,这是离间计,至少离间我们与朝廷的关系是其目标之一。确认这一点,那么对方的主要目的也好揣测了,李自成说他要东征。攻至徐州,但攻至徐州之后他准备怎么做?如今李自成的兵力足有十万。而且这不是那种裹挟来的乌合之众。而是跟着李自成两三年的惯战之兵——莫笑,莫笑,虽然和咱们虎卫相比,也还是乌合之众,但至少对上官兵,不再是一触即溃了。”

众人的笑让茅元仪原本绷着的脸也松了下来,他也不大好意思去夸闯军的战斗力。毕竟,在座的可都是熟悉虎卫的。当世第一强军,非虎卫莫属。甚至就算将欧洲诸国的强军拉过来,也未必能强得过虎卫。

“李自成到了徐州,得了我们的粮食,他接下来若是南下,就得面对我们的怒火,因此,他唯一的选择便是北上,挥师进京。”众人笑定之后,茅元仪轻声说道:“他想去紫禁城里过一回皇帝瘾了。”

此语让众人完全安静下来,几乎所有的目光都看着俞国振。

在座的诸人眼中,如果说天下需要换一个皇帝,那么这个皇帝除了俞国振外,别人都没有资格。所以得知李自成这个流寇现在竟然觊觎起皇帝的宝座来,众人无一例外,都是暴怒。

倒是俞国振自己,还很是安静。

“建虏呢,建虏派人来,莫非也是要再度入京?”俞国振问道。…,

他轻巧巧地将皇帝一事撇开,视之如草芥的态度,让众人有些不甘之余,也不禁钦佩。

这世上有多少人能面对皇帝宝座的诱惑而不动颜色?

他们却不知,俞国振的想法很简单,该是他的,终究将是他的,一切一切,都会水到渠成。即使李自成真到紫禁城里去当了这个皇帝,那又能怎么样,他俞国振难道会承认?

“建虏的目的,除了离间、入京之外,怕是别有怀抱,建虏只怕也有试探究竟能否与我们和平相处的可能……我想不明白的是,建虏和闯贼同时有这心思,究竟是有所勾结,还只是巧合。”茅元仪道。

“只要建虏未曾还尽他们对华夏的罪孽,那么和我们之间就不会有和平可言。”俞国振平静地道:“这一点,无论多尔衮如何试探都不会改变。”

这是俞国振的一惯态度,而所谓建虏还尽罪孽,其中第一条就是爱新觉罗氏族灭——这又是建虏绝对不可能接受的条件,因此双方的死碰是不可避免的。

“还有人补充么?”茅元仪思考得

很全面,俞国振自己

的,也就是这些,因此俞国振跳过了一一点名的程序,直接问道。

王浩然看了看众人,大伙都没有出声,他想了想,终于举起了手。

“王兄,说吧。”俞国振笑道。

“咳咳……”一句“王兄”险些将王浩然到嘴的话又堵了回去,他瞪了俞国振一眼,仿佛又回到了两人单纯的朋友关系之时,原本有些紧张的心情,也因此放松了。

“建虏与闯贼,未必有什么勾结,可能只是巧合,否则双方不会同时向我们派遣使者,这岂不是多此一举。我这些时日,一直在关注大明内部的一些事情,这两年来,大明内部有些事,挺有意思的。”

“南直隶一带,原先的织户抗捐之举,时有发生,这两年更是频繁得每月都有,松江的棉布机户,约有小半都到了咱们新襄,剩余大半,度日艰难,而朝廷仍在征税,剿饷、辽饷,年年不绝,他们唯有抗捐。”

“湖广江`西一带,原是粮仓,但这两年因为献贼祸乱,百姓流离,好不容易将献贼又赶至大山中,可朝廷赋税沉重,百姓交不起银两,纷纷典地卖田,成为流民,咱们新襄这两年新移民中,许多都是由他们当中来。”

俞国振嗓子微微有些痒,他看了茅元仪一眼,茅元仪恰好看过来,两人目光中都略有惭愧。

王浩然把这丝惭愧也收入眼中,他在心中同样一叹。

南直隶的手工工场和湖广江`西的自耕农破产,朝廷的苛捐杂税是主因,

新襄在这件事情上也是推波助澜。这几年间,随着蒸汽机的应用,新襄在许多产业上都

实现了工业化,就以棉纺织业为例,不仅仅新式的纺纱机、织布机被推出来,甚至连棉花的品种,都由原来的土棉换成了纤维较长更适合机织的美洲棉。这样的竞争之下,南直隶一带的织户哪有不破产的?而湖广江`西一带自耕农的破产,更是俞国振有心的结果,他每到收获之时,便将新襄产的稻米运至这些地方贱价出售,以压低米价,而按着一条鞭法,朝廷收税收的是现银,并不是实物,自耕农必须将自己的农产品出售后换取银两再来交税。在新襄的低价倾销下,自耕农们“多收了三五斗”的悲剧,几乎是一年一年地重复上演。…,

到这个时候,俞国振与茅元仪都是恍然,王浩然揭开了他们不大愿意想的一件事情,却也让他们对整个时局有了更清楚的认识。

茅元仪终究是大明旧臣,当真正看到这个王朝走向穷途没路时,内心深处还有些不忍;俞国振则用惯性的眼光看着这个朝代,总觉得这个朝代还有两年可以支撑。

但实际上,新襄为了反制当初朝廷围堵新襄的经济手段,

象白蚁一样,将这棵大树的最后两根根基也蛀毁了。

只待一阵风,这棵大树就倒了。

更让人觉得意味深长的是,无论是朝廷还是百姓,在这件事情上利益受损,却都不得不承俞国振的情:朝廷要感谢俞国振运来的粮食平抑了米价,失地的自耕农要感谢因为新襄的存在他们不至于走投无路。

“前些时日,朝廷遣范闲来新襄,商讨寻新襄借款事宜,因为范闲表现得不甚热切,故此我们都未曾重视。看来朝廷也

意识到自己撑不了多久,故此才会有此举。但这位范公公不知从何考虑,并未如实地反应皇帝的真实意图,故此我们才会忽视其背后的含义。”王浩然没有再去想俞国振与茅元仪眼神中的含义,他只是将自己的想法继续说出来:“故此,我建议我们不用主要考虑李闯与建虏的真实用意,而应考虑若是朝廷

撑不住了,我们当如何去做。”

“那还用问,自然是小官人挥师北上,当了个皇帝,娶上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啦。”田伯光嘿嘿笑道,也只有他敢在这种事情上开俞国振的玩笑。

不过这只是玩笑,众人都明白这一点。

“咱们在京城的情报系统……为何没有传来这方面的消息,朝廷撑不住只可能是没有钱,

,咱们的计算里,朝廷手中应该还有些钱啊。”顾家明谨慎地道。

“朝廷‘应该’还有些钱,

架不住他们漂没。”王浩然的回答简洁有力。

是的,新襄给予了朝廷一定的支持,在某种程度上缓解了因为新襄的经济入侵而造成的财政困难,

朝廷内部的蛀虫造成的损害,就是新襄的情报系统也无法调查清楚。

“王兄说的不错,朝廷看来是真正无力支撑了,外强中干,而且不幸的是,这种外强中干,被建虏和李闯都看破了。我们只是没有动手推翻朝廷之心,所以才没往这方面想,否则的话我们也早就看破了。”俞国振缓缓地道,众人明白,他

采纳了王浩然的建议,接下来会议就从如何回付李闯与建虏,转到如何在大明灭亡的情形下应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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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四、半是英雄半为枭(四)

有王浩然的提示,众人再仔细分析,便觉得这个大明王朝确实已经走到了穷途没路。

天下诸布政司中,如今还算安宁的,唯有广`东,这还是托了俞国振的福,群宵远避,就是贪官污吏在新襄附近行事,也都小心谨慎一些,毕竟这附近的百姓也不知从哪儿得到的消息,有什么冤屈,便要去新襄告状,好多管闲事的俞国振,还专门设有检举司,接受百姓的检举。他完全不干涉朝廷对于两广的人事任命,但朝廷却不得不重视他的弹劾,因此每每他劾一人,朝廷立刻将之免职,比起朝中的御史还更有效。

而因为新襄的崛起,两广在部分上承担了过去苏浙对朝廷的负担。想到这里,朝廷派范闲来的目的也很明显,就是希望稳住两广,为朝廷接下来的决策保存一丝希望。当然,若是能从俞国振这里获取财力支持,那就更好了。

“我们准备得还不够充分啊。”有人叹息道。

这句话在小小的议事厅里引起了共鸣,众人纷纷称是,就是俞国振,也

不自

地点头。

这是非常无奈的事

,新襄这两年已经是在全速发展,甚至可以说,是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发展,比起俞国振此前最好的计划还要快,仅吸纳的移民人口数量,就达到了一百二十万,人口总数几乎较崇祯十二年翻了一倍。

到后来。因为涌入的人口实在太多,俞国振不得不采用了近乎工业化的改造措施,甚至可以说,除了没有严刑酷罚和大规模的人道毁灭之外,他的新人改造营与一个集中营也相差无几。

短时间这样做,对于迅速补充新襄实力当然是没有问题的,但长时间这样,只会适得其反。若不是饥饿与死亡的威胁。谁愿意把自己的自由交给别人?

而虎卫的规模,也如俞国振所想的那样,陆军扩编为三师一旅——教导旅未变动,但教导旅的旅正享受师正待遇——总人数达到了近六万人;海军的规模则是一个师,总人数是两万一千余人。

但全大明人口多少?即使是饱经战乱的现在,新襄的社会研究院估计,全大明的人口总数。也应该在一亿三千万到一亿八千万之间!新襄的这点人口撒进去,就象是一团小火星撒入了海水。转眼就会消失不见。

而且大明积累的矛盾真的太多。有些问题不能立竿见影地解决,就算是俞国振主了天下,也没有这个本领。这种

形之下,即使俞国振的政策是为他们好,他们也会抵制、会自觉没有生路,再有两三个别有用心之辈一煽动,比如打着朱明的旗号起事。顿时会一片风起云涌,到那时。难道说要俞国振将虎卫的屠刀指向那些被愚弄了的百姓?

谁家父母,不是百姓出

!若真有那一

。虎卫当中只怕首先就要分裂!

因此,当宋献策不顾形象,象只大马猴一样蹲在椅子上提出要乘此良机入主中原后,王浩然立刻进行了反驳:“以两百万人治一亿五千万人,非屠戮不足以服众,小宋先生觉得我们虎卫是能对数以百万千万计的百姓提起屠刀的么?那就不是虎卫,而是建虏,最终也必是和建虏一般下场!”

俞国振并没有“预言”若是建虏入主中原后华夏的结果会如何,只是就这个问题,让新襄各行各业人物都进行推演。他不务虚,只务实,比如说农民,若是建虏来了,必然要跑马圈地如同当初蒙鞑一般,那么种地的农民将会是什么下场。再比如说工匠,工匠又会是个什么结果,工匠自己可以想象。…,

最后综合起来,建虏入主之后,第一便是要实行大屠杀,将敢于坚持华夷之辨的人,对朱明尚有怀念的人,或者只是他们觉得不利于自己统治的人,都一一杀灭,杀得道路以目人人衔口,这才算是完成第一步。

第二便是焚书,摧毁华夏传统,凡不利于其统治的书籍,或焚或改。这些野蛮人是不懂得对文化的敬畏的,始皇帝的焚书坑儒多半是后世儒生的夸大与诟责,但建虏却是能真正能做出这种事

的!

还有第三

锢第四卖土第五残民……

几乎罗列出了建虏的十大罪状,让俞国振震惊的是,他们罗列出来的,竟然和他印象中建虏真正做过的完全一样。

只不过他们还没有想到,建虏的文字狱能残酷到为了“清风不识字”这样的诗句,或者只因用了崇祯年号,便将死人从坟里刨出来再腰斩的地步,更想不到,替建虏罗织文网的纪昀、刘墉之流汉

之无耻。

要让俞国振象建虏一样去统治华夏,倒不如让他去死好了。

“所以,对我们最有利的方式,还是让明廷继续维持,即使不能在整个华夏领土范围内维持,也必须在秦岭淮河一线以南维持。这个时间,至少是十年,这是按照我们每年新增百分之三十的人口来计算,十年后,我们能有二千七百万近三千万人,入主中原,便……”

“不对!”

王浩然的话还没有说完,宋献策便跳了起来。他瞪着眼睛,声音尖锐:“让我们还缩在这里十年?眼睁睁看着中原百姓荼炭,只顾着自己过好

子?”

王浩然抿紧了嘴,他看了俞国振一眼,宋献策突然打断他的话,原本是会议规矩不

许的,

为会议主持人,俞国振必定要出面干涉。

俞国振伸手示意了一下,宋献策气鼓鼓地坐了下去,看着王浩然的目光有些不友善。他二人关系也一向不好,原因很简单,宋献策乃是底层读书人出

。又一直没有得到功名,看着王浩然这样与朱明宗室有关系的人,自然是不顺眼了。而同样,王浩然觉得宋献策虽然来投新襄,却未能象他一般从虎卫基层做起,并未与自己旧有的阶层做彻底切割,更不是一个做实事的料,也多少有些不买他的账。

有人的地方。便有江湖,就是俞国振一手教出来的虎卫将领中,叶武崖几乎和所有人都不往来,何况这种从天南海北来投的人物。

“让王兄说完再发表意见。”俞国振道。

“是。”宋献策仍然很是气愤。

“我的话说完了。”王浩然被打断之后,便觉得思绪一断,无法再说下去,勉强又讲了两句。便告结束。

他一结束,宋献策立刻又跳了起来:“不成。无论是李自成还是多尔衮。他们进了中原,还不是把中原搅得一团糟?吃亏受罪的,只是老百姓,而不会是王公贵裔。”

这话说出来就有点针对王浩然了,王浩然血往上涌,若不是这几年在军中养成了良好的军纪,他几乎要冲上去揪着宋献策给这矮子来一顿狠揍了。宋献策说到这也意识到不对。他又道:“那些王公贵裔吃亏受罪理所应当,天下弄成这模样。他们要负大责任,可百姓为何要陪他们受罪?”

“那你说。该如何是好,我们做好了统治全国的准备么?我大明大小州县近千,每个州县该派多少人,如何解决州县里土地兼并问题,我们如何处置数以千万计的流民——不是现在每年来的五六十万,而是千万,千万!”…,

王浩然被激起了火气,他目光凌厉地瞪着宋献策,说到这,他还特意补充道:“几千万人,可不是摇摇纸扇动动嘴皮子便能安置好的,大话谁不会说,我也知道要救民于水火,可是若将自己陷入水火之中,那就不是救民,而是灭了我华夏未来的希望!”

“姓王的,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想是什么意思,那就是什么意思!”

两人争得面红耳赤,眼见就要打起,俞国振这个时候却起

,一言不发,转

离开了。

他也没有劝二人莫争,就这样径直离开,而此次会议,尚未出结果!

这样一来,比起他大发雷霆还要让宋献策与王浩然心中凛然。若是发怒,怒气过后倒没有什么事,可不发怒,就象是引而不发的火枪,随时都有可能喷出致命之焰!

“该怎么办?”宋献策与王浩然都有些惶然。

“现在都安生了吧,不过是主公宽容,你们却把宽容当成纵容。”茅元仪慢慢地说道:“现在好了,你们二人可以继续吵啊,今后主公执掌天下,你们也可以继续吵,若是你们两人手中有兵权,还可以带兵相互厮杀嘛。”

这话说得二人都是冷汗涔涔,宋献策暗暗埋怨自己太好卖弄,而王浩然也不

反思自己这几年在部队中的打磨是不是白费了。

俞国振离开了会议室,拒绝让华悠之跟着,只是召来了人力三轮车,便扬长而去了。

他去的地方,是靠近黄牛岭的一处新的别墅区。这个小区居民数量并不多,但却住着一些在新襄近乎隐者的人。

方孔炤与张秉文。

他二人来到新襄之后,便将主要精力用在了研究学术之上,特别是有关易学。俞国振曾问二人两个问题,让二人不得不从易学的角度来进行探讨研究,而越是探讨研究,便越觉得俞国振提出的这两个问题尖锐深奥。

第一个问题是“何为理”,用俞国振的原话来说,就是这世界最本质的东西是什么。

第二个问题是“何为道”,同样用俞国振的原话来说,就是如何认知这个“理”。

俞国振到的时候,两人正在树下互辩,见到俞国振来了,当即结束了辩论。

“济民是无事不登三宝

,此次来,想必是又有什么问题要让我们二人绞尽脑汁?”张秉文是俞国振救了

命的,因此对他甚是亲近,一开口便道。

方孔炤眼中开合,却是闪过一丝锋芒,比起纯文官的张秉文,他可是通战略,看了俞国振一眼,没有说话。

只是神

,有些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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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五、鲲化鹏鸟复北飞(一)

比起俞国振身边的新锐来说,方孔炤、张秉文二人是在大明内部也身居高位的官僚,特别是方孔炤,他原本就视野宏阔,再经过俞国拓的影响,已经拥有非常出众的全球意识和时代意识。

可惜他不愿意出仕,否则的话,以他的能力,俞国振甚至愿意为他破例,直接进职总督。

听俞国振说完今天会议上的争执,方孔炤与张秉文相视了一眼,方孔炤点了点头,张秉文便开口道:“济民,这是好事。”

“哦?”

“济民,此前你手中人物,多是你一手培养起来,他们之间便是有矛盾,也在你控制之中。但随着来投的人增多,控制地方的增加,终有一日,在你手下的矛盾便会无法控制。”

“这些时日,我与植夫兄论易,便觉得矛盾便是这易之阴阳,无阴阳而不化生万物,无矛盾便不成国家。当今天子一昧忌讳党争,只想着消弥矛盾,结果矛盾不是不在,而是隐藏起来,每欲做事,便于暗中牵制。故此,我二人以为,关键在于,如何调理阴阳平衡矛盾……”

张秉文洋洋洒洒,从易理开始说起,说出了一段矛盾论来。他们是觉得,俞国振虽然有生而知之之智,却终究年轻,驾驭百万人口不成问题,可驾驭得更多了却容易有所舒忽。但这番矛盾论的说辞,却让俞国振目瞪口呆,没有想到自己只是将两个问题摆出来。他们竟然就已经解到了这种程度!

“总之,位居上者,统管阴阳即可。”可惜的是,张秉文说了一大堆,最后还是回到了王霸之术上,让俞国振不得不叹息,华夏的哲学与政治联系得太过紧密,所有的哲学。都要为政治服务,这实在是本末倒置了。

“我不怕他们争执,原本人若无派千奇百怪,他们能开诚布公地将彼此间的意见不同表现出来,我反倒认为是件好事。若表面上一团和气,背地里却使绊脚,那才是真正大患。”俞国振道:“我向二位长辈来求教的。若是大明真出了什么问题,我究竟是该挺进中原。还是继续蛰伏?”

“这个。就让植夫兄来给你说了。”张秉文面上微露不忍之色,然后起身离开:“我为明臣,不忍听此事。”

“你这滑头,你为明臣,我就不曾为明臣么?”方孔炤起身怒道。

但是张秉文脚快,已经走得老远,扔下一片苍凉的笑声。方孔炤叹息了一声。只能又坐了下来,看着俞国振。眼中既有欣慰,又有不安。

“当初初见你时。我便觉得你与众不同,故此赠你济民二字,济民,这十年来,你是做到了这二字。”许久之后,方孔炤才开口:“如今天子,虽未失德,却不逢其时——若是能保全他的性命,还是尽可能保全吧。”

俞国振沉默了一下,确实,崇祯刚愎自用,但比起那些昏溃的皇帝来说,他算是未曾失德的。大明落成这个模样,他身为天子,当然要承担很大的责任,可是将全部责任推到他头上,甚至推到整个皇族头上,还是有些不公平的。

“只怕不由我。”俞国振只能这样说道。

“你有这个能力,也有这个计划。”

“我尽力。”

两人简短地对话,便决定了远在京师的崇祯的命运。紧接着,方孔炤象是松了口气,长长吁道:“我向你讨个两广布政司的官职,如何?”…,

俞国振瞪大了眼。

他瞬间明白了方孔炤的意思,也明白自己一直以来进入了一个误区,他以为自己只有全取天下和蛰伏新襄两个选项,却不曾想到,自己还有另一个选项。

乘头大明朝廷灭亡之时,攻取两广,甚至经略湖`南、赣南、闽南。这些地方的人口总数,既没有多到他新襄实力无法将之同化,也足以成为他收容接纳其余地方百姓的基地。

比如说从中原逃来的百姓,他完全可以将之聚于湖广,沿着湘水两岸暂时安置。

“我怎么未曾想到这个……”俞国振有些懊恼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

“呵呵,你不是未曾想到,只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罢了。济民,你究竟还只是二十五岁,到三十岁时,差不多……嗯就差不多完全掌驭一切了。”方孔炤缓缓地道:“与你姑丈一样,我亦不愿为二朝之臣,只望你莫要太过急切,让我可以替你多效力几年。”

俞国振应了一声,心中也明白,这确实是因为年纪造成的。

“定下这等方略,想来你还有事情要忙,你先去吧,让人将两广的资料交与我就是。”

方孔炤心情有些不好,俞国振很明白,因此也没有多说。他行了一礼,然后退了下去。

他回到了办公室,前后花去了近两个小时的时间,发觉诸人竟然还在小会议室中等着他。一见他回来,王浩然先迎着对他道:“主上,是属下不对,不该与小宋先生争执……”

“不对,不对,分明是我的错,是我要与小王争吵……”

二人又瞪在一起,为了争这过错,险些又吵了起来。俞国振笑道:“只要不误事,诸位相互争吵并无大碍。”

话虽然如此说,但他接下来又道:“不过,争执归争执,不可不让对方说话。”

“是。”

“我方才去征求了两位长辈的意见。”俞国振道:“他们的意见,就是取两广,观天下之变。”

众人听得这话,都是大喜。

新襄目前面临的最大困境,就在这一句话中得到了解决。

“接下来,咱们就必须按照准备控制两广的目标安排计划。”俞国振道:“第一,虎卫必须再度扩编,将虎卫的数量增长到十二万。此事由家明负责,有没有问题?”

顾家明点了点头:“没有问题,只是军械物资跟上就行。”

“军械物资,章先生有没有问题?”

“我们储备有供十五万虎卫用的武器,以我们的生产能力,足以在六个月内将这个储备再扩充一倍。”

“其次,民政方面,准备好足够的粮食,这一点,需要各地总督出力,悠之,你拟好公文,待我看过签字后发给各地总督。”

对于新襄来说,粮食恐怕是最不需要担忧的东西,会安、新杭这两个大粮他,特别是新杭,如今已经有良田一百四十万亩,超过了会安,成为新襄的头号粮仓。两地加起来年粮食产量便超过两百万吨,加上新襄、大员、吕宋,同样也有不俗的粮食产量,故此新襄今年的预计粮食收入可以达到四百万吨左右,相当于近千万人口的口粮!

而且还可以从倭国等附庸势力收购粮食,象是倭国,俞国振不遗余力地将倭国培养成一个农业国,甚至不惜向倭国提供农业技术方面的支持,比如说良种、肥料。如果硬要征收,从倭国收个几百万斤的粮,也是可以的。…,

“第三,准备好运力,特别是适合于内河航运的百吨以内的小船,在短时间内,我们控制两广内部,还是需要以内河航运为主,因此这些小船必须准备充足。我的意见是让船厂暂停海上巨舰制造,专门于内河船的改造。茅先生,你有意见请说。”

俞国振说到这的时候,茅元仪举起手掌示意有话要说,按照他们的会议规则,俞国振让他开口,茅元仪道:“不可让海舰制造彻底停止,欧人虽然给我们赶出了南海,但他们必然会大举来报复,按时间算,欧人的报复舰队,也应该快到了。我们无法判断欧人来的舰队规模,从谨慎考虑,还不能停止造舰。”

“是,茅先生说的是。”对于这种合理的意见,俞国振还是很善于接受的:“那么这条就改成抽出船厂一半生产力用于内河船的制造和改造。”

华悠之将这个记录了下来。

“第四,调一支精锐,随我北上,前往耽罗。”

俞国振又提出了第四条,此语一出,众人全都坐正了,几乎所有人都将手伸了出来。

仍然是茅元仪先被点到开口,茅元仪盯着俞国振:“主公是准备做什么,既然准备攻取两广,我们的兵力就应当集中于两广才是,主公为何还要将精力调去耽罗岛?”

紧接着是宋献策:“茅先生说的是,如今已经不再是当初,主公用不着凡事亲历亲为了!”

“我和家明对于北方作战都熟悉,我们二人去就可以!”这是田伯光的意见。

俞国振苦笑,这还是第一次他提出的意见被所有人反对。众人都知道他的意思,他是想亲领一军,在北方见机行事,甚至有可能在即将到来的中原大乱中插上一手。

“诸位放心,我并不准备轻身涉险,白龙鱼服之事,不可为之。”俞国振安抚众人,然后又道:“我之所以率兵北上,倒不是说自己要亲上战场,而是就近决断之意。虽然我们无力将北方百姓全部救下,但至少我们可以威胁住李闯与多尔衮,令他不敢轻易残害百姓。此事可能要动用大规模的部队,将岸虽然沉稳可靠,但正是沉稳可靠,若是出现什么变故,只怕他先是要向我请示,等我的决断到了,恐怕就贻误了时机。”

“故此,我虽北上,却不是孤身,而是大本营北进,除了茅先生、章先生留在新襄,我还将叶武崖暂时调回新襄,我带伯光、家明和老牛北上,所带的兵力……只要两万人足够了。”(..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五四六、鲲化鹏鸟复北飞(二)

坤兴公主梳好了发辫,对着镜子左右端详了一下,觉得自己缀着这一串珠子,再配上南海红珊瑚的发钗,显得既俏皮可爱,又不失皇家的贵气。-------

不过她身边的老年女官,却是在心里暗叹了一声。

早些年的时候,宫中的公主,哪有象坤兴这般,没有几件好衣裳,也没有几件好首饰的!这些年朝廷难过,连带着坤兴这边的常例钱都少了,不仅如此,坤兴体谅父皇之难处,还将自己那点可怜的首饰头面拿出去发卖,抵充朝廷的军饷。

唯有这一套南海来的首饰,因为是南海伯夫人所赠,坤兴一直未曾舍得卖了。

只不过看今天这模样,这最后一套首饰,也保不住了。

果然,对着玻璃镜子端详了一会儿,坤兴恋恋不舍地摘下了珠子与发钗,小心地放入首饰盒中,又摩挲了一阵子那个首饰盒,然后将它交给了女官。

“将这个给母后吧,就说……就说我戴厌了。”坤兴公主道。

“是。”女官有些为难,但还是应了下来。

谁忍心拒绝这么可爱的小公主的一番苦心,谁不想帮助她一把呢!只可惜,朝廷里的那些大腹便便的高官们,却没有几人有小公主的这种苦心,若不是这些奸臣,国事如何会如此!

就算是深宫中的女官,也因为近来发生的一系列事情而感觉到不妙。意识到大明正处于风雨飘摇之中了。

她离开没有多久,坤兴望着自己简单的屋子发了会呆,便拿了一本书坐在窗前,她还没有坐下,听到外头脚步声,紧接着,有女官道:“皇后娘娘驾到——”

坤兴忙走到门口,便见着周皇后目光带戚。捧着那个首饰盒走了进来。一见到她,不待她行礼,周皇后便将她扯入怀中,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珠泪微垂:“媺娖,苦了你了!”

“母后这是哪里话,女儿不苦。父皇操劳国事,母后执掌后宫。这才是真苦。外头的百姓,听闻有人家鬻儿卖女的,那才是真苦……”

“痴儿,痴儿!”周皇后很无奈地抚着坤兴公主的头发,长长叹息,女儿越是懂事,就越让她觉得心酸。

无论如何。自己这女儿乃是帝女,是天家贵胄。怎么能让她受这种委曲!

“痴儿,这盒首饰是你最爱的。乃是南海伯夫人送你的,你如何能拿出来发卖!”周皇后收住泪水,将首饰盒递还在朱媺娖手中。

朱媺娖又推了回去:“母后,女儿只恨不是男儿,不能替父皇母后分忧,这一些首饰,算得了什么,况且,南海伯夫人赠的最珍贵的东西,女儿还是留下了。”

她一边说,一边指了指卧室一隅,在那边的木架子上,放着一具显微镜。看到这个,周皇后叹了口气:“这东西虽是贵重,却不是女孩儿家的……乖女,你只管放心,国家虽穷,却也不在乎你这点首饰,你父皇总能想着办法。”

“听闻南海伯富可敌国,为何,为何……”朱媺娖说到这,看到母亲的目光变得可怕起来,立刻闭住了嘴,有些呐呐。

她生长在宫中,而崇祯的后`宫之内比较简单,因此她未受到太多的感染,对于政事,也不是很懂。在她心中印象最深的,还是小时候,每每父皇提到南海伯时,脸上总有笑容。而她虽然未曾见过俞国振,但在她小小的心中,却

将俞国振看成能够让父皇展开愁眉的大英雄了。…,

哪怕这几年来,宫里也有传闻说俞国振有不臣之心,但朱媺娖就是不信。方子仪每年都会派人给她送些礼物,她也会捡自己亲手做的香囊啊、绣绢啊之类的回赠,两人甚至还有通信。在方子仪看来,这位公主与自己妹妹子柠一样,都是需要呵护的小姑娘,而且与子柠自由烂漫的生活不一样,这位公主象是生活在牢笼之中。因此,方子仪对她有着深深的同情,两人的通信里,方子仪也就会提起一些子柠的事情,比如说子柠又溜出去玩啦,子柠学业有成啦,子柠敲榨了俞国振一个大布娃娃啦。

每到这个时候,朱媺娖就

自己变成子柠,有疼爱自己的姐姐,还有更疼爱自己的姐夫。

“宫外的事情,你如何知道的……莫非是南海伯夫人信中说与你听的?”

周皇后有些严厉的话语,让朱媺娖心慌了起来,她站直身,正容道:“母后,是儿臣从报上看到的。”

“这些报纸,就该禁掉……是谁将报纸带入宫中的?”周皇后一边说,一边回头去看那女官。

“不干许妈妈的事情,是女儿托她带进来,女儿虽愚,总想着能替父皇母后分忧,可是若连父皇母后担忧的事情都不知道,女儿还能做什么?”

周皇后原本要到嘴边的责罚,顿时咽了下去,她瞪了那噤若寒蝉的女官一眼,那女官跪了下来,噙着泪道:“奴婢也是怜惜公主的一片孝心,奴婢带入宫中的,都是正经的报纸,绝无不宜公主观瞻之处!”

“起来吧,许嬷嬷,你起来吧……”周皇后唯有长叹。

不仅是她在长叹,门外也有一人在长叹,却是崇祯。

他退朝

,心中沉郁,想要找周皇后说说话儿,却知道皇后到了坤兴公主这边。跟着来此,便听到了这一出,如何不让他心中煎熬!

听得他的声音,周皇后与朱媺娖来迎,他一手拉着一人,又是一声长叹。

“陛下勿忧,女儿如此孝顺,陛下当喜才是。”

“是,是,我很高兴,我很高兴……”崇祯的笑比哭还难看。

“今日臣妾与宫女们。又织出了不少布,以臣妾估算,用不了多久,咱们后宫之中便能自给自足。而且,织出的布匹,裁成衣裳,还可以供应官兵……”

周皇后絮絮叨叨地说着后宫的事情,她知道崇祯来这里就是想要散散心。因此就捡着一些好听点的琐事说,但这后宫中能有几件好听的琐事!说了没多久,她便觉得辞穷,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今日朝廷之上,又要朕下罪己诏了。”崇祯忽然道。

“啊!”周皇后脸上不禁有些羞怒。

崇祯恐怕是有史以来下罪己诏次数最多的皇帝了,有自然灾害了,他要下罪己诏。流寇造反了,他要下罪己诏。建虏入关了。他还是要下罪己诏。什么公鸡下蛋母鸡司辰之类的怪事发生,他仍然要下罪己诏——俞国振对此的评论是,崇祯就是天字第一号的替罪羊,原是整个大明统治阶层的责任,全推到他一个人身上了。

“那么,加海赋之事,如何了?”周皇后问道。

“同意了。

说只在两广试行,言下之意。让朕去给南海伯加赋……南海伯一年贡奉朝廷数十万两银子,还要朕去给他加赋。只怕是南海伯不造反啊,这些乱臣贼子!”

他咬牙切齿地咒骂,让朱媺娖花容失色,因为朱媺娖分辨不清,崇祯口中的乱臣贼子,指的是朝廷里的大臣,还是俞国振本人。…,

“或许……唯有看看南海伯能不能再帮一帮朝廷了?”

“朕如何开得了这个口?朕

不要脸了,派了范闲为钦使去找俞国振,可至今尚无回音,不给足他好处,他怎么会愿意拿出白花花的银子来!”

周皇后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她一向不干涉外朝政务,因此她心中虽然

了一策,却终不敢开口。

“你说,你我患难夫妻,难道说还担心我责怪你干政么!”

“臣妾不敢,臣妾觉得,以南海伯之功,可加名爵。”

“升为南海侯?”崇祯苦笑,也只有在深宫的周皇后才会觉得,朝廷的名爵有如此重要。对于实际上

是南海王的俞国振来说,朝廷升不升他为南海侯,都没有任何意义,而且开了这个先例,恐怕今后就很难与俞国振打交道了。万一以后要再寻俞国振支持,难道真封其为王么?

“今天骆养性送来的消息,俞国振

北上了,他此次北上,并未遮掩,是乘他的蒸汽船来的。如今新襄

如铁桶一般,连厂卫的人都派不进去,骆养性还是从耽罗岛得到的消息,他是在十五日前抵达的耽罗,据说是巡视诸地,还要去倭国。”崇祯喃喃地说道:“崇祯十三年,朕与他有密约,他绝不率兵北上,可这一次……他想做什么?”

“父皇,母后……”朱媺娖听到这里,脸色

惨白如纸,她压抑不住心中的惊惶,终于开口了。

“怎么了?”崇祯对她打断自己的思路非常不满,神情冷肃。

朱媺娖垂下眉眼:“儿臣,儿臣想问……南海伯究竟是忠臣还是奸臣?”

在皇家人心目中,判断人好坏的标准,就是忠与奸。崇祯张开口,“奸臣”两个字脱口要说出来,

旋即觉得,这两个字重逾千钧。

俞国振当然不是忠臣,这些年来他所作所为,有多少是得到皇家授意的!但若说他是一个奸臣,似乎也不对,至少到现在为止,他向朝廷所求甚少,所报则甚多。

“你怎么好端端问起这个?”崇祯觉得难以回答,没有说话,而周皇帝怕他责怪朱媺娖,便抢先道。

“儿臣只是觉得,若南海伯是忠臣,又有这般本领,为何……为何不重用他?”朱媺娖鼓足勇气,抬头说道:“儿臣胡言乱语,父皇母后莫放在心上。”

崇祯看着自己的女儿,

十三岁的朱媺娖身材开始长成,也象她的母亲,沉静而恬美,她眼中闪着迷茫的光,却还带着一丝希翼。

这神情,让崇祯心中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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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七、鲲化鹏鸟复北飞(三)

无论崇祯有什么计划,都比不上变化来得快。

大明崇祯十五年夏六月,中原一带袁时中和李际遇聚众起兵,呼应李自成,李自成率兵十万,再围开封,挖黄河堤,水淹开封,使得开封沦为泽国。在破开封城之后,又紧接着回师,挟破开封之威,再破洛阳。

不仅仅是这两座中原名城落入李自成手,而且,李自成在攻占这两座城之后,将大明宗室周王、福王先后诛杀,特别是福王朱常洵,被李自成与梅花鹿一起烹杀,大宴群将,成为所谓“福禄宴”。两位宗王,只有福王世子朱由崧、周王孙朱伦奎得以逃脱!

在攻破这二城中,李自成大量使用火炮,他的火炮,多是缴获或者明军降人献纳的新襄火炮,而其炮兵战术布置,与俞国振的火炮运用战术相近,都是大规模集中使用。在破此二城后,李自成自称奉天倡义大元帅,以田见秀、刘宗敏为权将军,李岩、贺锦、刘希尧、李际遇、袁时中等为制将军,建章立制,分派文武,开始对中原进行统治。

紧接着,在辽东再传噩耗,被围于松山的明军终于粮尽援绝,虽然因为新襄的支持,让他们比原本坚持的时间要长了几个月,可是还是在六月底城破。洪承畴、祖大寿等一批大员重将下落不明,经此一战,多尔衮在建虏中声势极振,他又乘机横扫辽东。将塔山等地一一攻破,兵临山海关之下!

时局至此,崇祯不得不将罢职免官入狱的孙传庭起复,令其为陕、豫等四省总督,以图阻止李自成,同时再令高起潜出镇山海官,暗地里让兵部尚书陈新甲与建虏议和。

“当真是如汤如沸。”

情报传到俞国振手中时,他正在倭国欣赏富士山的雪景。他摇头叹息。看起来,在湖广、江`西这两个支柱也被动摇之后,崇祯再也撑不住了。

“李自成购粮的目的也很明显,就是要赶在入冬前攻入京师,他或许以为,只要迅速攻入京师,夺取大明江山。我们就会安心于一隅,毕竟以新襄一隅之地。与举国相抗衡。未免有些太过夸张,即使是到新襄见识过了的李岩,他更关注的也是新襄的军略,而非政略。”将岸对此评论道。

“崇祯皇帝也不知会如何应对,孙传庭倒是厉害,可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高起潜这种垃圾。他能挡得住建虏才怪!”顾家明道。

“换谁都不行,大明已经是烂泥巴糊不上墙了。”

“看来情形很不妙了。我们回耽罗,随时准备介入。”俞国振笑道:“李自成现在这情形。看起来还有模有样,我的建议,就是让他在中原撑住一段时间,莫让建虏直接南下。”俞国振道。

“官人放心,建虏若是知道我们到了耽罗,只怕立刻会缩回来。”田伯光道。

“但愿如此。”

虽然做出了决定,俞国振心中多少还是有些不快,中原的百姓,因为他这一决定不得不多受一些罪了。

回到耽罗的当天,俞国振便得到了一个新的消息,朝廷的特使范闲,赶到了耽罗,他所乘之船,就在羿港之外。

“这倒是奇了,分明离开还没有多久啊。”俞国振有些好奇:“让他来见我。”

愁容满面的范闲看着羿港的炮台,重重地叹了口气:“也不知南海伯是如何经营的,才几年光景,新襄变成了要塞,这羿港也变成了要塞——若是朝廷重用南海伯,将各处关隘都经营成要塞,何惧建虏南侵?”…,

“也要看是谁在守,南海伯带着他的虎卫在守,便是没有要塞,我们也可高枕无忧,若是换了朝廷任命的那群酒囊饭袋,就算是要塞,我们也会睡不着觉!”他身边的水手嘟囔道。

“说的倒是这个理。”范闲没有计较这水手口出不敬之语,到了这个时候,他自己心里对于朝廷也没有多少敬意,特别是想到自己这一次来执行的任务,他更是觉得,自己恐怕要成为大明又一个悲剧结局的内监了。

“谁是朝廷钦使范公公?”他正愁肠百结之际,忽然听得有人喊,却是对面来了一艘引水船,船上有穿着虎卫海军蓝白色制服的人在喊。

随着新襄化学的进步,在染料上已经取得了很大的成果,因此新襄布料的色泽极为丰富。这使得虎卫不同军种在军装服饰上也有了挑选的余地,比如说,海军就以蓝色与白色为军服之色,而陆军则以绿色与黑色为军服色。在南海范围内交战,丛林密布,因此虎卫多穿绿色迷彩军服,而这次北上,想到上回在山`东作战时的经验教训,他们就换了黑灰色军服。

“我就是范闲……这位军爷有何吩咐?”范闲的姿态,根本不象是一位来此宣旨的钦使,倒象是一个求上门办事的小奴才。

“你们可以入港了,最近事态有些紧,故此让你们久等了,还请恕罪。”

“事态有些紧?”范闲微微一愣。

“没有,你们只管进去就是。”

那引水员没有继续往深里说,最近的事态不仅仅是有些紧,实际上二柱得到了确切的消息,建虏在得知俞国振北上后,便知道多尔衮的安抚之策并未奏效,而且他们也怀疑,俞国振是来攻建虏老巢的,因此已经派出精锐的刺客,准备刺杀俞国振。

这是得了崇祯十三年那场刺杀的启发,那场刺杀让建虏突然意识到,只要以死士除去俞国振,那么新襄体系在俞国振的幼子未长成之前,就根本无法发挥出力量来。

故此,无论是在倭国时,还是回耽罗后,俞国振身边的戒备都严格起来,而且高二柱也赶到了耽罗,卯足了劲希望一雪前耻,将这伙刺客挖出来。

“奴婢范闲,拜见南海伯。”

范闲这次再见俞国振时的表现,比起在新襄时更加郑重,他直接跪拜下去行礼,旁边的虎卫将他扶起,他都生生恭敬地叩完头之后才起身。

“范公公这是礼下于人,必有所求啊。”俞国振笑道:“怎么,我上回答应的五万两银子还不够用?”

“不,不,够用了,够用了,是另有一件事情,不是天子遣奴婢来的,而是皇后娘娘命奴婢来的。”

“哦,皇后娘娘有什么事情吩咐,一纸文书即可,也用不着范公公远渡重洋来此。”

对于当今的周皇后,俞国振还是极有好感的,不仅因为她在内朝时曾维护过方子仪,也是因为她为人处事——当初田国亲家对新襄逼迫过甚,俞国振原本准备激烈反击的,但事情被周皇后知道,她直接训斥了田贵妃,甚至使得崇祯也将田贵妃打入冷宫之中,直到三个月后才出来。田贵妃的气焰受此重挫,抑郁难当,已经病死了。

“是有关坤兴公主之事。”范闲便将坤兴公主将自己首饰甚至连方子仪赠送的都发卖之后捐与国库充作军饷之事说了出来,一边说一边偷看俞国振,只见俞国振神情严肃专注,并没有因为这是琐碎之事而有不耐或者不屑,他心中暗暗松了口气,说完之后哭道:“此事关系到皇家体面,原本是不得外传的,皇后娘娘说南海伯非比一般外臣,最是公忠体国,国家之事,事无巨细,都不必对南海伯隐瞒,故此奴婢才敢说来。”…,

“唔,我会给拙荆写信,让她再送一套首饰给坤兴公主,另外,我还愿为公主献上五千两银子……”

“南海伯误会了,娘娘可不是借着公主名头,向南海伯伸手。娘娘说了,南海伯也是家大业大,虽然能赚钱,却也能花钱。这几年里,朝廷仰赖南海伯已是极多,等朝廷缓过来,少不得要回报。她说此事之意,是想问南海伯,坤兴公主喜好新襄实学,不知新襄能否遣女师入宫,教导公主实学?”

俞国振愣住了,这个要求,实在是出乎意料!

“娘娘又说,若是女师入宫有所不便,也可令公主前往新襄求学,到得出阁之前,再回京师。娘娘还说,她愧对南海伯,可更愧对公主,故此只有此一心思,请南海伯万勿拒绝。”

“这不合朝廷礼制!”俞国振还没有说,他身边的将岸先开口了。

将岸身为虎卫出身,俞国振一手教出来的,他心中最尊敬的主母是小莲与柳如是,其次是方子仪。他觉得周皇后的这个安排极是不妥,事实上若不是崇祯同意,周皇后哪敢将公主派到新襄,无论是人言还是礼制,这都是极为荒谬的事情!

“公主典卖首饰捐之为国,这也不合朝廷礼制,但朝廷如今没有一个有担当的大臣,公主也只能学些本领,以后好有条生路。”范闲道,然后他想了想,又轻声道:“此上为陛下金口玉言。”

“啊?”

俞国振心中一凛,这是托孤!

无论崇祯如何猜忌他,但当面临着群敌环饲之时,崇祯知道,唯有俞国振才有些可靠。哪怕最后灭亡大明、将他从帝位上赶下来的是俞国振,以他对俞国振的了解,俞国振也绝对不会亏待了他的女儿。

他终究是一个父亲,不得万不得已,哪能不想着为儿女们谋一条出路!

哪怕这条出路要他抛下皇帝的尊严,向一个有可能对他心怀不轨的臣子哀求。

“太子呢?”沉吟了一会儿,俞国振开口突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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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八、鲲化鹏鸟复北飞(四)

“太子呢?”

“正在读书呢。”范闲面无表情地回答,同时低下了头。

他们都明白,周皇后想让坤兴公主来学实学是什么用意。但崇祯终究还是不能彻底信任俞国振,因此只将坤兴公主托付给他,却不愿意将太子也交出来。

毕竟得到太子,也就意味着俞国振有可能在南方拥立太子,与崇祯分庭抗礼。

“你回去禀报娘娘,新襄欢迎公主殿下。”沉吟了一会儿,事情看来已经恶化到了极致,就是崇祯自己,也意识到这一点了。

“如此,奴婢谢过南海伯了。”范闲又下拜行礼,不过这次他跪下后就没有起来,又怯怯地道:“奴婢想……奴婢想护送公主殿下南下,不知南海伯可否允许?”

俞国振看了看他,两人此前的合作一直都很好,他通过范闲得到了不少方便,而范闲也通过他,赚得了不少钱财。

“范公公这些年来积攒了不少身家吧?”

这话让范闲顿时警觉,他泪眼汪汪地道:“奴婢是不全之人,就只望着多赚点钱凑足养老钱和棺材本儿,南海伯若是不嫌弃,奴婢愿意捐出一万两……”

“这一万两你捐给朝廷吧,我可用不着。”俞国振既好气又好笑:“我原是想,咱们这些年来合作得相当愉快,你带着银钱去新襄,难免坐山吃空,倒不如指点你一门生意,你到新襄去之后。也好凭此建立真正属于自己的产业。”

“啊……多谢南海伯,奴婢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该打,该打!”

范闲闻言大喜,他可是知道,俞国振赚钱的手段有多么高明!这可是比散财童子还要高明的一尊大神,就是财神爷也未必比得上!因此他涎着脸抽了自己几下。然后赔着笑道:“请南海伯指点,请南海伯指点。”

“你有多大的本钱,便可以做多大的事情。说说看,你能拿出多大的本钱来?”俞国振不动声色地道。

范闲愣了愣,他有多少钱。可是他的秘密,就是他过续来的本家儿子,也不知道!

俞国振知道了他有多少钱,会不会想法子让他吐出来?

太监终究是多疑,他思前想后好一会儿,这一刻是如此漫长,简直比一个时辰还难熬。末了,他终于一咬牙,开口道:“奴婢这二十年来省吃简用精打细算,赚得了十五万两银子。”

“倒是不少。”俞国振知道他肯定打了埋伏。他的实际财产有可能是五十万两。不过也不去细究,反正到了新襄,这些银子使不出去,最后还得换成新襄的金币银币。

“这是奴婢想方设法省下的。”范闲又强调到。

“唔,十五万两……想做大的生意是比较难。我给你一个主意,我看你处世为人尚圆滑,你可以在昌化办一间连锁商栈,就类似于新襄商场那样的,一年总能赚个几万两吧。”

俞国振并不准备由自己控制所有产业,因此将一些并不关系到国计民生的产业。他做起来之后,便转手卖给愿意经营的商人,变现之后用现银再去开发新的产业。他此前做成的声望非常好,因此新襄先富起来的一批人,也乐于跟着他一步步向前行去。

俞国振对此区分得很清楚,一方面,让少数跟随新襄的商人,比如说徐仲渊家族和胡静水的家族,获取大量的利益,另一方面注意控制这些商人的数量与规模,不使之势力过大。新襄的经济命脉,始终掌握在俞国振手中,而新襄每一个体系内之人物,无论是虎卫还是工匠,都直接间接从这些经济命脉中获取利益,使得他们对新襄的体系具有一种认同感。…,

“商栈……奴婢要留在新襄陪着公主,怕是没时间去打理。”

“若是这样,你也可以考虑在钦`州办一家水泥厂,未来铺桥修路建房,都需要大量的水泥,你可将厂子设在钦`州,你自己在新襄,从新襄乘火车过去也就是半个时辰的事情。”

“奴婢不会造水泥啊……”

“年底之前,研究院会有一批技术解除禁令,其中便包括水泥。”

为了促进技术的传播,但同时控制其传播范围,在今年初,俞国振与众人拟定了一个技术解禁条例。这个条例规定,每年年初之时,都要在新襄研究院研究出来的诸多技术之中,拿出几个来解禁,凡是审核合乎条件的个人,都可以出资购买这个技术。然后研究院会派人传授这项技术,并且帮助其建立起完整的生产线。象今年,研究院一共解禁六项技术,包括玻璃烧制、水泥制造这两个重头。

“啊呀,若是水泥,奴婢可是要发大财了。”范闲听得狂喜,他当然知道,如果新襄的势力继续扩充下去,水泥的用量该会有多大。虽然水泥的烧制并不是什么太难的事情,但要想烧出符合新襄各种工程需要的水泥,还是必须经过研究院培训。

他满心欢喜地爬起来,但又想到一件事情,略一犹豫,低声道:“奴婢听说,朝廷在和建虏暗中议和,明面上是陈新甲操持此事,实际上那是皇爷抛出来吸引朝廷诸公注意的,真正主持此事的,还是高起潜。”

“高起潜这厮能办成什么事,色厉而胆薄。”俞国振评论道。

他却不知,此时在紫禁城中,高起潜正在评价他。

“奴婢与南海伯打过几次交道,奴婢是内监,他是外臣,虽然打过交道,彼此却无深交。他给奴婢的感觉,就是莫测高深……奴婢也问过幕僚,有一幕僚说他是北溟之鱼。”

俞国振姓俞,俞与鱼谐音。说他是北溟之鱼,调侃之外,也有深意。崇祯听到这一句,就觉得自己的寒毛竖了起来。

身为天子,他对于各种谶语都是将信将疑,而俞国振与“北溟之鱼”合在一处,更是让他觉得。仿佛有一种力量在提醒他,俞国振极为危险。

“北溟有鱼,其名为鲲……化而为鸟。其名为鹏……”

默默背诵《庄子》之中的名句,崇祯的目光阴沉下来。俞国振野心极大,他就是想化身为鹏。扶摇高飞,直上九霄!

他若是忠心耿耿地当一个纯臣,那该多好。

“高起潜,朕交待你的事情,办得如何了?”崇祯阴着脸,将话题转移到议和之事上来。高起潜的话,让他打消了令俞国振入京的最后一丝念头。

“奴婢遣人已经和建虏的摄政王多尔衮联系上了。”高起潜悄悄抬了一下眼,见崇祯表情不好,他咽了口口水:“多尔衮对大明尚有畏惧之心,说是不愿意交战。还愿意为大明剿灭流寇。”

若说以前,崇祯对建虏和流寇是同等重视,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更重视建虏,因此精兵强将都集中于对付建虏上,那么现在。崇祯对流寇的担忧已经胜过建虏了。

建虏入关,不过劫掠,而流寇中的李自成部,已经在陇豫建制封官,再下一步,可就是称帝建国。直接要取代大明和他了。

因此,高起潜的话让崇祯怦然心动:官兵奈何不了建虏,也奈何不了李闯,若是让建虏与李闯交战,或许朝廷能坐收渔利?…,

病急乱投医的崇祯心中生出这个念头,但旋即他哑然:连俞国振他都不放心,哪里能放心多尔衮这弑兄奸嫂的建虏!

“只要能安抚住建虏即可,给朕争取两到三年的时间,朕要令关宁铁骑回来,先彻底扫荡李闯与献贼,平定了中原流寇,再图谋恢复辽东。”崇祯喘了两口气,叹息道:“我大明历代以来,天子不割地,不输款,不和亲,不纳贡,天子守国门……如何能令建虏来祸害中原百姓!”

虽然他心中有些心动,但身为大明天子,他还是做不出借师助剿这样的卑劣之事。

“是,皇爷说的是,天下百姓,都感戴皇爷恩德……”

“若是感戴,就不会一个个跟着流寇造反了,这种废话,少在朕面前提起。”崇祯厉声道:“将详情说与朕听,能不能稳住建虏,就看你了。”

高起潜轻轻一咳,他真不愿意去说具体细节!

此次议和,多尔衮看出大明已经连外强中干都保持不了,完全是一推即倒,因此提出的条件甚为苛刻,不仅要求吞并所有辽东土地,而且还提出金万两、银百万两的岁币要求,事实上兵部尚书陈新甲公开遣人谈判,得到的也是同样的结果。

这个要求,是崇祯无法接受的,他方才还说大明不割地不输款不和亲不纳贡!

想来想去,高起潜决定,还是要隐瞒部分事实,只按着崇祯想听和喜欢听的去说就是。

他琢磨了一会儿措辞,然后开口道:“奴婢此次派出的仍是周元忠,他一咱上,倒是甚得建虏优待,想来是畏我大明国威,便是一瞽目老叟,建虏也不敢轻视。”

崇祯的脸阴沉下来,他不傻,高起潜这样开口,尽扯些无聊的东西,分明是此行结果并不是非常让人满意。

就在他想要逼问高起潜时,突然间,门外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紧接着,一个太监紧张的声音响了起来:“皇爷,皇爷,兵部尚书陈新甲急奏,说是,说是……李闯攻破了大名府!”

大名府乃是北直隶南大门,隔着黄河,便与开`封府对望。自从李闯夺取开`封府之后,这里就成了前线。李闯甚至乘机还东掠徐州,不过在攻破徐州之后,他便扬言畏南海伯威名,不敢再南下。现在李闯攻破了大名府,也就意味着,京师的南大门已经敞开了。

崇祯猛地站起,厉声道:“孙传廷呢,让他对付李闯的,他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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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九、水穿城下作鸣雷(一)

孙传廷正在暴雨之中。

他神色凝重,任着雨水击打在他的头上,旁边的亲兵想替他撑起来自新襄的雨伞,却被他一把推开。他就和普通士兵一般,完全曝露在这秋天的雨水之内。

风已刺骨,水已凉心。

但孙传廷的胸里却是有一团火在烧。

他精擅练兵,也算是大明末代督抚中才能最为卓著者,心中也能发狠,不是那种伪仁伪义的虚套。当初将李自成逼入汉中群山中的,便是他,但就象卢象升一般,他越有才能,本事再大,也就意味着他越受到当朝诸公的猜忌。比卢象升更为倒楣的是,他还入了狱坐了牢,在牢中足足呆了两年的功夫,这才因为中原乱局,被放了出来。

当时他还不太明白情形,崇祯问他对策时,他放言自己只需要六个月练兵,三个月稳定局势,再三个月基本控制住流寇之患。可出京之后他才发现,他这个陕督甚至无法进入陕境,只有在河`北、山`西交界入督练新军,而李自成也根本不给他练成兵的机会,只过了不足三月,便再度向着官兵猛攻。

孙传廷已经连续上奏了六次,先是请求粮饷军械,然后是请求粮饷,再然后就是哀求朝廷能拨点粮食出来让他治下的一万官兵填填肚子,但到现在,什么也没有。

他也知道,朝廷无奈,李闯攻下徐`州,便截断了南北漕运。来自南方的粮食无法供应北方,而朝廷用粮之处又多,如今就靠着新襄的运粮船送来的一点米粮吊着。

“栗子收尽么?”他平静地回过头,看着身边的亲兵。

天无绝人之路,他们在这里发现了一片栗子林,已经长成的板栗还没有收起,因此官兵们一个个钻进林中。不顾壳刺采摘板栗。这片栗子林规模倒是不小,全部收起来,总能得到几十石。再与野菜什么的对付着混煮,勉强让全军上下肚子里都有些东西垫底。

“收尽了,得了二十一石。有些兵忍不住,先吃了一半……”

“由得他们,是本官对不起他们……”

“不是督帅对不起咱们,是朝廷对不起咱们!”

身后的亲兵顿时变得激烈起来,孙传庭哪里有对不住他们,孙传庭与他们同衣同食,将自己的家财都发卖了以充军资,就是再混老了的兵油子,也没有说孙传庭做得不对的。但是朝廷却是怎么对待他们的,拖欠兵饷。克刻军粮,吞没战功……倒是听闻朝廷中那些根本没有上过战场的人,却总是战功不断!

“这话休要再提了,若是激起兵变,我第一个饶不过的就是你。”孙传庭回头厉声道。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快马奔腾之声。孙传庭皱着眉,这样的大雨天里,快马疾驰,非常伤马,甚至有可能让马摔倒,使得一匹好马自此落下残疾。为何那骑士不爱惜马匹,莫非是……出了什么大事?

这个念头浮出来之后,他觉得身上毛竖了起来。

转眼之间,那马蹄声就到了他的军阵之前,早有人去喝止,将那骑士引到他的面前,就在这滂沱的大雨中,那骑士跪在了泥浆之中。

“督帅,大名府……大名府失守,求您快快出兵,救救大名府吧?”

“什么?大名府如何会失守?”

孙传庭变了颜色,他当然知道大名府战略位置的重要性,大名府失守,也就意味着京师南大门被打开,若不能及时夺回,李闯的大军,便可以源源不断地在这里渡过黄河,挥师北上。而现在京师中的军队,将御营算进去,也不过区区数万!…,

“李闯在兰阳黄泛道炸开黄河北岸大堤,决了黄河,至使河水泛滥,冲垮了官兵防线,整个大名府都成了泽国。官兵的火枪、火炮不小心被水浸湿,无法反击,故此李闯乘势北进之时,再无人能挡他!”

“炸……炸开了黄河北堤?”

这又是一个震得人心发颤的消息,李闯水淹开封之时,掘开过一次黄河大堤,现在他又炸开了黄河兰阳(后世兰考)段北大堤,而那边原本就是黄泛故道,这一炸毁,下游数以百万计的百姓就会陷入极度的痛苦之中!

虽然这些年旱灾连连,黄河中水不是非常多,可是对于下游毫无准备的百姓来说,这仍然将是灭顶之灾。而且这个时候,正是秋收尚未结束之时,百姓家中的过冬粮食尚未备足,李自成干出这样的事情,当真是丧心病狂之至!

“李闯狗贼,果然是羌种,竟然做出如此丧心病狂之事!”孙传庭拔剑击地,几欲呕血,李自成的这一手,彻底摧毁了朝廷在黄河北岸的防线,这比官兵被击败更为可怕,因为被击败还可以收拢败兵,可被河水冲走那就是有死无生,除非是东海龙王,还有谁能收拢残局?

这一刻,孙传庭脑子里不由自主地想到一个人。

俞国振!

身为大明南海伯,他在海上的力量除了不能行云布雨,也与东海龙王没有什么区别了。而他手中掌握的财力与实力,也足以让他支撑大明如今的残局。若是天子能够全身心信任他,将天下大局交到他手中,或许……还有挽回的希望?

不,也不能挽回了……

孙传庭拔出剑,转过身去,手下的将士脸上都是惊恐,黄河溃堤的消息,对于这些中原一带的将士来说,那是非常可怖的消息,有些将士家便是黄河两岸边的,这个时候,更是心急如焚,恨不得赶回家去看看,自己的父母家人情形如何。

“督师,如今大名府,唯有靠督师救援了……”

“本官会迅速去援的,你们放心,你且休息一下,本官只待有了粮食,便立刻前往大名府。”孙传庭斩钉截铁地道。

那信使心情一松,连夜而来的疲劳便发作,他晕了过去。孙传庭看着他,脸上略有不忍之色,但还是向着一个亲信挥了挥手,那亲信上前将信使扶起,然后惊叫道:“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信使又睁开眼,茫然望着孙传庭,伸手摸到胸口前的短匕,目光变得怨毒与不解。但他来不及说什么,便断了气,而孙传庭的那位亲信探了探他的鼻息,然后起身道:“军门,信使带伤而来,如今伤势发作,已然殉国了。”

“好生安葬。”孙传庭心情沉重地道。

他不能去援大名府,那是死局,他只有这一万多不到两万的饥兵,如果到了大明府,凭什么和李闯十万大军交战,难道让他和卢象升一般,靠着吃冰雪来维持士兵的体力么?

或者是只靠这二十石的栗子?

若是有胜机,孙传庭也不会吝啬,更不会怕死,百里奔袭赶往救援,但他知道,自己这支部队,已经是京师周围朝廷唯一可以依靠的部队,他最应该的是回京城,只要守住京城,李闯再有本领也攻不入内,那么撑过最艰难的时刻,便可以等来四方勤王援军。

再不济,自己凭着这万余部队,也可以护卫着天子南巡!…,

“回军营。”孙传庭心中悲凉,他声音嘶哑地道:“回去……喝点热水和粥!”

但他才回到军营,便又听到了外头疾驰的马蹄声,孙传庭的心咯登一声。

而与此同时,紫禁城里,崇祯抓住高起潜的手嘱咐道:“孙传庭畏敌避战,难当重托,高伴伴,此次又要辛苦你了,你此次去后,若是孙传庭听旨出战,那便由他,若是他再寻找借口,直接法办,你亲领大军,一定要将闯贼挡住!”

“是,皇爷只管放心,奴婢身受皇爷厚恩,唯有万死以报!”高起潜肥胖的脸上全是汗水,但他还是用慷慨激昂的声音回应道。

说完之后,他起身便走,望着他果断的背影,崇祯沉默了许久,才叹息道:“事到临头,也唯有内监可靠……王承恩,你觉得高伴伴此去……能不能挡住闯贼?”

“高公公在内臣中最为知兵,想必能制住流寇。不过……高公公最擅长的还是对付北面的建虏,也不知道对付流寇时,是否能同样得心应手。”王承恩低声道:“奴婢见识少,实在不知,但是陛下既然觉得内监可靠,何不在内监中挑选武勇健壮之辈,操练成一军,缓急之时,陛下手中也有人可用。”

“嗯,王承恩,你说得不错,此事便由你去操办。听闻俞国振当初便是这样练出了他的虎卫,咱们不是有他的操典手册在么,你将操典手册也拿出来,朕和你们一起操练。俞国振能练出虎卫,朕就能练出比他更强的龙骧!”

“是,奴婢遵旨。”王承恩心中暗喜,自从曹化淳离职退休之后,高起潜在内监中的气焰最为嚣张,他几乎被压制住了。如今天下四处兵荒马乱的,知兵的内监会更有前途,高起潜能如此,靠的就是曾经在辽东混过。若是他也能积累一些军事经验,那么今后才可以同高起潜分庭抗礼了。

“不过,练兵不可没有军械,兵部的那些垃圾,可不凑手,得寻南海伯再要一些好的火枪来。”王承恩心中这样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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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零、水穿城下作鸣雷(二)

李圆方趴在泥浆中,用颤抖的手,将自己的儿子埋了起来。

没有硬土,只能用这稀屎一般的泥浆,将儿子瘦小的身躯掩住,甚至连一领裹着身体的席子都没有。

眼泪早就流干了,九天前黄河决堤冲毁他家,在确认老母亲被河水卷走后,他便哭掉了一半眼泪,五天前一直偷偷将省下的一点口粮都让给他和儿子的老婆咽气时,他将剩余的一半眼泪也哭掉了,而现在,他最后的亲人也已经死去,他却没有泪水可以哭出来。

他身体也已经极度虚弱,只要一阵风,就可以将他吹倒,他将最后一捧泥浆盖住了儿子那略有些浮肿的脸,然后木楞楞地站起身,茫然地向着四周望去。

四周全部是一片黄扑扑灰蒙蒙的颜色,几株被泡死了的枯树在摇摇欲坠,乌鸦在树枝上哇哇乱叫,而野狗无声无息地在泥水中咀嚼着什么。

李圆方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

在他面前,都是这样灰蒙蒙的绝路,他不知道自己能撑多久,或许下一刻,他也会倒在泥浆中,然后乌鸦和野狗,便将他当成食物。

就在这时,远处一阵异样的声音传来。

“朝求升,暮求合,近来贫汉难存活,早早开门拜闯王,管叫大小都欢悦……”

这个声音让李圆方麻木的神情微微动了一下,他看着声音来的方向,不一会儿。在他饿得发花的视野里,那群人的模样也已经清楚了。

是一大队人马,看上去雄纠纠气昂昂。

骑在马上的李岩看着周围,神情冷竣,而在他身边,李自成捋须微笑,周围闯军将士的歌声。让他心中有种异样的满足。

李自成另一端,牛金星志得意满,扬扬得意的模样。让李岩看了心情极是不爽。

决黄河大堤的主意,便是牛金星所献。

李自成的马经过李圆方时停下了,这个麻木的百姓。让他心里很不舒服,原本的得意,此时也消失了大半。他摇了摇马鞭,从马上下来,趟着泥水,来到李元方面前。

“这位兄弟,看你这模样,应该是被官府逼得走投无路了,为何不加入我闯军,有吃有喝……”

“我娘死了。我媳妇死了,我儿子也死了。”李圆方轻声道。

“这便更要寻官府报仇!”

“黄河决堤了,他们死了……是谁掘开的黄河大堤?”李圆方用空洞的目光盯着李自成:“是谁?”

“是官兵,是朝廷掘开了黄河大堤!”李自成毫不犹豫也毫无愧疚地说道:“朝廷得知我欲进军京城,为天下受苦受难的百姓伸冤。便炸开了黄河大堤,想要阻止我大军前进。但是他们阻止不了我,我如今大军正在向京城进发,待见着皇帝,一定要替你问问,究竟是谁出的这个主意。此人必不好死!”

他说这话后,李岩看了一眼牛金星,牛金星不以为意,而是捋须嘻笑。

李圆方听得李自成的话语,顿时眼中闪着光:“当真?”

“当真!”

“我跟你走,谁是闯王,我要拜见闯王!”李圆方道。

“我便是闯王。”

听得这话,李圆方拜倒在泥浆中,哭嚎道:“闯王,你为何才来啊,为何才来!”

“让百姓受苦了。”李自成将他扶了起来,然后向后吩咐:“给这位兄弟一些热的汤水,官府不管这些百姓,咱们得管!”…,

闯军哄然应诺,然后,那“朝求升暮求合”的歌声又响了起来。

这歌是李岩编的,他突然间觉得有些羞愧,因此低下头,看着马前蹄,默然无语。

大军一路向北,向北,凡是大军所到之处,从泥泞当中挣扎出来的百姓纷纷跟随。他们除了跟随闯军外,也没有别的选择,因为他们已经被洪水冲走了家园,冲走了粮食,而等待他们的,又是一个极冷的寒冬!

李自成大军经过的黄泛区毕竟只是整个黄泛区的一小部分,只在大名府的南部,而黄泛祸害最深的,却是山`东的北部、北直隶的东南部。在小清河与原来的海河之间,形成了巨大的黄泛区。这一片苦难深重的土地,直接间接死于黄河决堤的人口数量,便多达二十余万!

“砰!”

俞国振的手重重拍在了案几之上,他的神情变得有些狰狞,在养气功夫越来越好的他身上,这种狰狞已经许久未见了。

“李自成,李自成!”

原本以为,在李岩的相助之下,李自成的所作所为,已经有些模样,甚至可以说,俞国振都有暂时扶植其为代理人,在华北一带与建虏对峙的打算。

但黄河掘堤的消息,完全突破了俞国振的底线,让俞国振意识到,李自成仍然是那个李自成,流寇的凶残与毫无底线的特点,仍然是他身上的主流!

“官人,制怒,制怒,天下百姓遇到残民贼的事情多着呢,咱们不可能事事料中。”

将岸低声劝说,王浩然在旁边点头,表示深以为意。不过,过了会儿之后,王浩然还是忍不住道:“此计甚毒,小宋先生当有知音之感,李自成也是狡猾,竟然大肆宣扬是朝廷为了阻止他而破坏了黄河大堤,百姓的怨气都聚于朝廷之上,而他却乘机做好人,名义上赈济灾民,实际上却是将这黄泛区数百万众都拉了过去。”

俞国振抿紧嘴,过了会儿,这才长叹:“李自成果然是一时枭雄,高迎祥比不上他,张献忠比他也只当他心狠这一半,却没有他皮厚!”

这是毫无疑问,李自成之所以向新襄购粮的目的,现在已经显示出来了。他购的粮食,除了充当军用之外,再就是用于在黄泛区赈济灾民。他算准了俞国振必然会不忍百姓,即使知道他掘开黄河大堤之后,也会继续供应粮食。

“百姓要救,但我也不希望让李自成得意。”沉吟了一会儿,俞国振道:“我要动用虎卫救灾。”

“动用虎卫救灾?”

将岸与王浩然对望了一眼,俞国振这个决定,等于是提前将虎卫派出,原本可以坐收渔利的虎卫,不得不投入到极为纠结的救灾工作中去。等救灾结束,京畿大局已经定下,无论是建虏,还是李闯,都会很乐意看到他们在进行决战时俞国振却插不上手吧。

若这是李闯有意为之,那只能说,李闯一方的战略水准,已经高明到和新襄相当的地步了。若是李闯无意巧合,也能看到,这是李闯运气到了极致。

“不能让李闯太过得意,第一,崇祯皇帝不能落入李闯手中;第二,黄泛区的民心不能被李闯尽得;第三,必须让李闯受到一些教训。”王浩然喃喃地道,然后挺身而出:“主上,我愿意入京城!”

“你入京城?”俞国振有些意外:“你能在京城做什么?”…,

“我曾是蜀王府仪嫔,此事主上知晓,因此在京城中,我还认识些人,可以通过他们的关系,接近朝中内监,若是能再与范闲遇上,那么至少可以将主上的善意转达给崇祯皇帝。”王浩然目光冷冽:“况且,若是有一支奇兵伏在京城之内,李自成想要夺京城,就得付出一些代价,至少不会让他那么得意!”

“你是想?”

“劫夺崇祯,挟天子以令诸侯!”王浩然提出了一个极为大胆的计划。

他们都能够判断出,面对现在的情况,京城已经很难守住了。俞国振曾经答应过方孔炤,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保全崇祯的性命,而要保全崇祯,最好的方法,也是将崇祯控制在自己手中。

若是李自成攻破京城,这个时候混乱中崇祯被夺走,李自成虽然算得上推翻了崇祯这个皇帝,却不能算是尽了全功,对于他来说,一定会十分憋闷吧。而若是崇祯到了俞国振手中,无论是立刻将他当成牌打出去,挟天子以令诸侯,还是暂时将这张牌保留在手中,天下局势的主动权,都牢牢掌握在俞国振的手中!

想到这里,对于王浩然的建议,将岸第一个表示了赞同:“这个主意好,京城到直沽口,也就是两百里,只要做好准备,一日便可抵达,我们派两艘船到直沽,一艘留着待人,一艘传递消息。只要得到李闯或者建虏围京城的消息,传递消息的船立刻出来,到芝罘传递消息,咱们海军东海舰队主力,便从芝罘动身接应。”

“李闯围城,人数十万,只怕不易破围而出。”

“李闯能拦得住官兵,如何能拦得住我们?”王浩然昂然道:“主上不放心,就让田伯光一起去。”

“对极,对极,我愿意去。”田伯光笑嘻嘻地道:“几年没有回京畿,也不知京城里的漂亮姑娘和小媳妇儿是不是还在想我。”

“你们还有没有不同意见?”俞国振心中已经有了决断,但还是想多听听众人的意见,便又向他们问道。

没有一人提出不同意见,显然,新襄体系下的文武对于控制崇祯都是极是支持。在受够了崇祯的猜忌之后,他们也很乐意把崇祯弄到手中,让他尝试一下猜忌的滋味。

“没有不同意见,那么就拟定具体作战计划了。”俞国振声音完全冷静下来,再没有方才的怒气。在拟定具体计划时,如果掺杂入太多的个人感情,只会让计划出现更大的疏漏。(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五五一、水穿城下作鸣雷(三)

孙临满心都是痛苦,他才三十出头,但看上去象是四十许的老人,当初在金陵城中鲜衣怒马的少年俊杰,如今已经是人到中年了。

他双眉紧皱,有着拂不去的隐忧。

自崇祯十二年以来,他的情形也是不好,最初时虽然保住了总兵的位置,但没多久还是被借故罢黜,又回到史可法手下任副总兵。几个月前,漕督朱大典奉命带山`东总兵支援大名府,这样山`东的守备又空虚起来,于是崇祯才又想起了他,在周延儒的举荐下,他回到了登莱总兵的任上。只不过事隔近两年时间,他一手拉扯出的登莱兵,如今就只剩下小猫三两只,总数只有三千余人,而且都是那种老弱病残。

他现在不复当初的浮躁,也无颜再求俞国振大力支援,而且也没有这个时间。因为他刚到任,黄河便已经溃堤,在兰阳北经东明、濮州、寿张分为两支,一支夺了大清河河道,直接至铁门关入渤海,另一支夺了运河河道,由海河入海。

前一支的入海口,距离登莱不过两百多里,因此他在很短时间内便接到了消息,也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

新的黄河河道两岸,已经成了一片沼泽泥浆,数百万灾民家破人亡,而再过一个月,寒冷的冬季便要来临,那个时候,饥寒交迫之下,没有了生路的百姓除了造反,再无别的选择。

哪怕紫禁城里的皇帝是俞国振,只要不能将赈济的粮食运来。灾民们也只能起事造反。

他长叹了一口气,心中的怨愤,又变成了希望。他知道俞国振已经到了耽罗岛,按时间算,现在俞国振也应该得到消息,他应该会有所决断吧。

“总兵老爷,南海伯真会来么?”一个亲兵问道。

这亲兵是他从史可法那边挑出来的。还算伶俐,但他的问话却有些刺耳。孙临瞪了他一眼:“南海伯仁义爱民,他得到消息。必定会来的,大伙儿再紧一紧,最多再撑上五天。南海伯便会带着粮食来!”

“咱们再撑五天倒是没有问题,可是听闻咱们这边赈民,百姓纷纷来羊角沟,每日都有成千的人赶到,咱们的粮食也有限,今日喝的粥已经是连筷子都立不稳了。百姓死活要管,可咱们的死活也要管吧。总兵老爷……”

听到耳畔喋喋不休的唠叨,孙临挥手便抽了一记耳光过去,将那亲兵的话语顿时被堵住。

他不明白,这位原本比较好相处的总兵老爷。为何突然间成了这模样。

“休要罗嗦,若是南海伯来了发觉咱们没有尽力救百姓,第一个被追究的必定是我,而你们也一个别想逃。”孙临厉声道,然后。他寻了个高处站了上去,看着周围懒洋洋提不起精神的登莱兵,他大声又道:“诸位当中,有多少是三年前曾经在我帐下做过事的?”

应者寥寥,但毕竟还有几个,孙临心中稍松。他又道:“还记得新襄的肉罐头的滋味么?”

“记得,如何不记得?”那寥寥的数个老兵顿时精神振奋起来,口中也不禁口水成河。

“记得的话,就好生听我吩咐,咱们在这里救济百姓,南海伯必定不会亏待咱们,他很快就会派船来,整船整船的肉罐头,到时管大伙吃个够——那些不知道肉罐头什么滋味的,可以问问你身边知道滋味的人。”

孙临的话语起了一定的作用,“肉罐头”是件新鲜事物,但只要有人讲解,再发挥一点想象,于是所有的登莱兵嘴里都开始流口水。虽然这让他们的腹中更为饥饿,却也加快了他们的办事效率。

…,

将一个个逃难来的百姓引到避风向阳的地方,挖出一个壕坑暂时供他们居住。每五百人左右在周围挖出壕沟来,起到排水的作用。同时注意四处撒石灰,据说可以消去肉眼看不见的毒虫,所有人的大小便都得集中处置,免得产生疾疫……

孙临对这些内容相当熟悉,当初为了给新襄准备移民,他没有少这样安置过百姓。但是每一次做起来时,他还是觉得手忙脚乱没有头绪,而每到这时,他就尤衷地佩服俞国振。

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将那些灾民变成移民再变成新襄的居民的。

因为天气转冷的缘故,一个个火堆升了起来,为了避免发生火灾,孙临不得不再派人去看着火堆,但旋即又发生了灾民为了争夺烧火的柴草而斗殴之事,孙临又不得不亲自去处置。当将斗殴双方弹压已毕,他抹了一把额头的汗,又向着东面望了一眼。

然后,他便看到了无数锦帆。

最初时他还以为是自己希望俞国振的支援赶到而出现了错觉,很快,他就意识到,这不是错觉,在羊角沟东部的海面上,确实出现了大量的帆船,数量至少是二十艘,而且其中大者,简直象一座小山。

如今的海面上,唯有俞国振才拥有这种规模的船队,俞国振果然未曾舍弃百姓,果然派人来了!

“南海伯来了!”他忍不住呼道。

“南海伯来了!”那些登莱兵也呼了起来。

“南海伯来了!”欢呼声最大的,却是来的灾民。他们当中,不少都是三年之前山`东大战中被夺回来的百姓,他们当初未曾选择随俞国振去新襄,但那支军纪严明、爱民如子的虎卫部队,还是深深留在了记忆当中。所以到了羊角沟后,他们听说南海伯会来帮助他们,便深信不疑。

现在,南海伯的船队果然来了!

大明并不重视海权,而俞国振当然不会犯这个错误,对于大明沿海的一些重要地点,他都专门派人调查过水文资料,最重要的就是航道水深,象羊角沟,因为可以连接济南府,便是渤海中的一处重点航道。此处水虽不是很深,但河面平阔,没有拦门沙,因此大船可以进入河道。不过为了谨慎起见,俞国振下令大船在海上落锚,再用小船将物资人手运上岸去。

他自己也乘着一艘小船,最先踏上了羊角沟北岸的土地。

“济民,济民!”船还没有靠近,他就听到兴奋的呼喊,然后看到一个人在向他招手。他仔细认了一下,认出这个因为总锁眉头而在额间形成了“川”字的中年人,就是当初意气风发的孙临,心中不免一愣。

“克咸姐夫,你怎么这个模样了?”他上岸后,拉着孙临的手问道。

“六天没睡,又没有洗漱,难免狼狈……不说这个,你来了就好,我去睡一会儿,这边的事情,便由你来办了。”

见到俞国振,孙临心中的紧张顿时就放了下来,他这几天当真是疲累至极,因此也不与俞国振客气,将身上破烂的大衣裹了裹,直接就在地上躺下,转眼之间,鼾声如雷。

俞国振注意到他裹着的大衣,还是当初自己赠送的虎卫军大衣,心中不免又是一阵唏嘘,崇祯十二年时,孙临已经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但他虽然再也不曾自作主张,可也拒绝了俞国振的好意,即使被罢职也不曾向俞国振求援。

一转眼,三年多的时间过去了,经过无数事情的孙临,终于成熟起来。他身上的名士味道少了,做实事的味道却多了,俞国振就是欣赏这种做实事的人。

…,

一船一船的虎卫开始登陆,虎卫的组织效率是极快的,因此在不长的时间之后,便已经有几千人上了岸。他们立刻分散出去,既有抢占高点建立起防御的,也有接过指挥权开始安置灾民的,还有在河滩边建造简易船坞的。象是有一只无形的手,在虚空中穿针引线,让一切变得忙碌而井井有条。那些原本觉得自己很能干的登莱兵,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看到原本在他们手中要两个时辰才能完成的工作,在这群穿着黑色制服的人手中,只用小半时辰甚至可能只是一柱香的功夫就彻底完成,而且还做得极为漂亮。

孙临醒来的时候,周围已经是毕毕剥剥的火声,他揉了揉惺忪的眼,发现自己已经不再是在河滩上,而是在一处帐篷之中。他掀起帐篷门帘,走出来便看到四周都是一团团的篝火。

已经是夜晚了。

肉香味让孙临狠狠地吸了一下鼻子,他也顾不得自己的形象,直接挤到一处篝火堆旁,一边烤着火,一边向旁边的人道:“还有肉罐头么,给点给我吧,这几日饿惨了……”

“活该,既然明知道我会来,还这般省吃俭用,活该你挨饿。”

旁边人递过一个马口铁的铁皮罐,孙临刚把打开,用手抓着就要吃,身后传来俞国振的声音。孙临把手中的肉先塞在嘴里,一口油汪汪的,然后嘟囔着道:“海途遥远,况且我虽然肯定你会来,却也不知你是否做足了准备,总得省些,让你来好做……”

说着说着,他口里就含着肉,坐在火边又睡着了。

俞国振盯着他枯瘦的脸,微微摇头,心中满是感慨。

果然,还是这样的大时代中能锻炼人,若说以前孙临还有些华而不实,那么现在,他就是经过锤锻的钢铁了。

只不过,他对于崇祯皇帝的态度会是什么样的,若是他知道了自己准备挟持崇祯的计划,还会如此信赖和支持自己么?(未完待续)RQ

五五二、水穿城下作鸣雷(四)

如同被李自成带走的李圆方一样,家住在济`南府的兰云也是面临着家破人亡的绝境。因为黄河水夺了大清河的河道,一夜之间,暴溢的洪水冲破了堤防,摧毁了他的家园,他的家人因为洪水而失散,而他自己,则好不容易挣扎着扯住了棵树,待水势稍退之后再看周围,已经无法判断哪里是他的家园了。

但与李圆方不同的是,兰云在发现自己彻底失去家园之后,并没有李圆方的茫然,他毫不犹豫,根据太阳的位置辨明方向,向着东南行去。

别的他不知道,他只记得,三年多前的时候,当他们一家被建虏掳获驱赶时,是来自那个方向的虎卫救了他们。那时他才十四岁,虎卫中有位官长见他伶俐,还专门问过他是否愿意加入虎卫,他自是满心情愿,但他的父亲却不同意,因此他只能回到了家乡。

在一片腐臭之中,他也不知道自己走出了多远,饥寒交迫之中,他还牢记着当初虎卫的话语,哪怕嘴唇渴得发裂,也坚决不去喝那些腐臭的水。

“渴了你还可以撑一段时间,若是喝了这种带虫子的臭水,用不了多久便会腹泻,打摆子,全身无力,直至死去。”

他喃喃地念叨了一句,然后便看到了远处的一队灰黑色的人影,他精神一振,别的人都是向着黄泛区外逃走,而这个时候向着黄泛区内而来的,唯有虎卫!

“我在这,我在这!”他挥动手,向着来人大叫。

这声音惊动了俞国振,俞国振向这边望看,就看到这个黑瘦肮脏的年轻人,看模样只是十七八岁。

“小兄弟,你身体怎么样?”俞国振加快脚步,到了兰云身前。他本来是想去扶住这个摇摇摆摆一晃就要倒的年轻人的,但是王启年却比他更快,一眨眼就窜了过去,将兰云扶了起来。

齐牛不在身边的时候,这个小子就是俞国振的贴身护卫,论及个人的勇武,他当然比不上老牛,但是身手敏捷已经不逊于田伯光了。当初的憨性。倒还没有改变,这两年跟在将岸身边,看顾着耽罗岛上的牧场,每日就是打磨操练自己,这让他的实战能力有了非常大的提升。

兰云非常羡慕地看着王启年,论年纪。两人相差无几,可对方已经是一位虎卫了,他这时甚至想,若是三年前他跟着虎卫走,按当时那位虎卫官长的话,他的家人也可以跟着去新襄,那么现在他就不会遭遇这种惨事。

俞国振其实知道,随着明王朝的覆灭,北方会出现许多悲惨之事。在他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他已经给予这些百姓选择的余地。但若是百姓自己放弃生的机会,他也无能为力——他无权因为自己的同情怜悯,就将整个华夏民族的未来都押上去。

“咱们官人问话,你回答。”王启年见这小子只是一昧地看着自己,却不回答俞国振的话,顿时不高兴了。不过他现在不象几年前那么一根筋了,换了几年前,他肯定是不但要松手。而且还要推上一把。现在么,在将岸这个聪明人身边调教了两年。倒是做不出这样的事情来了。

“饿,饿,还有渴。”兰云回过神来说道。

“给他一个波萝罐头。”俞国振道:“还有勺子。”

自有勤务兵领出罐头,给他打开,淡淡的果香立刻吸引了兰云的注意力,他狼吞虎咽地将罐头吃掉,连糖水都一滴未剩舔得干净。…,

见他缓过气来,俞国振道:“这附近还有受灾的百姓么,他们在哪里,你能不能带路?”

“能,我能!”兰云盯着俞国振,目光里全是敬服与崇拜:“南海伯,南海伯,你是南海伯,我见过你!”

与三年多前相比,俞国振的变化并不大,故此兰云填饱了肚子之后,还是认出了他。认出俞国振之后,他想到自己这模样很有些失礼,忙跪了下去:“小人见过南海伯。”

“你认得我,你叫什么名字?”俞国振有些惊讶。

“小人兰云,三年前,小人被建虏掳获,是南海伯解救的,那时远远见过南海伯。”兰云想到自己的家人,不由痛哭:“悔不当初,若是听从了南海伯,去了新襄,便无今日之难!”

俞国振拍了拍他的肩膀,将他从泥泞中扯起:“好好活下去,休要让你家人失望,只要自己愿意努力,天无绝人之路。”

“我要加入虎卫!”兰云大声道:“南海伯,求您让我加入虎卫,我定然努力!”

“加不加入虎卫先别谈,咱们第一要务,还是救人。”俞国振道:“这样的大洪水,马上又是冬天,若不能及时组织好救援,不知会死多少人,兰云,你能帮我么?”

“能,能!”兰云毫不犹豫地道。

“你知道附近哪儿有受灾之民,带我的人去见他们,我们就在离这里五里左右的小山岗上设有临时营地,灾民到这里便有口热饭吃,然后顺着指引,去小清河边等船,随船先去羊口。”

兰云根本不知道哪儿是羊口,但是俞国振既然这样说了,他自然就去做。在他尚未完全成熟的心智之中,俞国振是全下下唯一一个能帮他会帮他的人了。

留下一小队人跟着兰云,俞国振继续踏着泥泞前进,他这一路上来,已经不知救起多少象兰云这样的人,也不知看到了多少尸体。好在天气转凉,所以尸体虽然开始腐烂,却还没有到让人无法接触的地步,自有虎卫戴着手套、口罩前去收殓。

“济民,我已经派人去问过,一共是五府一卫受了洪灾,灾民总数大约是六百万,以我保计,至少其中有两百万失去家园,需要异地安置。”

在回到临时营地之后,孙临又赶了过来,他拉住俞国振,将灾情简单地报告了一下。

这一带俞国振经营过一段时间,因此也有新襄的谍报系统在。但是洪灾同样也摧毁了新襄的谍报网,这个时候得到消息最快的,还是官府。听得有足足六百万人受灾,俞国振不禁又是一叹,哪怕需要异地安置的只有两百万人,这也不是他现在能够解决掉的。

“我已经下令,将新襄七成以上的海运力量都调来,我准备进行连续转运。”俞国振道:“在羊角沟设前线大本营。在七日内建成能够让二十万人临时安置的住所,主要是夯土为墙,只要能挡风遮雨即可。然后利用运力,争取每个月能运三到四万人去耽罗,再从耽罗将人运到大员岛。”

说到这里,俞国振心中想到被任命为基隆总督的王传胪。他现在应该接到自己的命令,想来正头痛中吧。

如同俞国振所料,基隆总督王传胪刚将他的命令狠狠摔在了桌子之上。

“这个南海伯,当真是……当真是妇人之仁!”

王传胪口中如此喃喃,心中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自古以来,称王称霸者,都是用的帝王之术,帝王之术的一个原则就是除了自己,任何人都可以成为棋子。对百姓仁爱。那是要将百姓当成棋子,而毫不犹豫对百姓挥起屠刀,那也是将百姓当成棋子。象俞国振这样,真的将百姓放在第一的,绝无仅有!

政治原本就是虚伪的,对此王传胪早就认识得清楚,俞国振这番仁心,也有其虚伪的一面,说到底。他不过是不愿意过早接手这烫手山芋。但至少在他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他甚至不惜影响自己的计划,也尽力去维护百姓。尽己所能去救百姓了。

“这事情靠着我民政部门,是办不成的,需要整个基隆都运转起来。”

王传胪眯着眼睛想了好一会儿,然后做出了决定:“去请丁毅,还有谷荪,这种伤脑筋的事情,可不能让我一个人来,唉,当初就不该答应南海伯来当这个总督。”

不一会儿,负责军务的丁毅与法务的谷荪便一齐来到了王传胪面前。

新襄的总督体制下,总督是地方上的长官,但真正由总督直接管辖的,只有民政,军务和法务,总督只是有监督过问的权力,实际上则掌握在军备官和法务官手中。即使是总督中权力最大的将岸,他也不能直接干涉到军队的训练、人事安排,唯有战时按照俞国振的授权,才有临时的决策权——指挥权却仍然在军务官手中。基隆同样如此,在郑家被消灭之后,基隆完全处在新襄海军的保护之下,因此军备相对要简单些,被任命为军备长的,也只是虎卫中的营正丁毅。

“南海伯的意思你们应该都明白吧。”在二人都看完俞国振的命令之后,王传胪叹了口气:“我的志向,始终是搞实学研究,南海伯赶鸭子上架,让我来当基隆总督,我原以为是个闲差,不曾想他却在这里等着我。看他的意思,分明是要将此次黄泛区的移民,大半安置到大员岛来。我记得大清河所经府县人口总共加起来有六百万之众,这么多人……便是只有其中十分之一要转移,也就是六十万!”

听到“六十万”这个数字,丁毅与谷荪也都露出为难的神情。

“我倒是有个想法,还没有报告给南海伯,咱们三个先探讨一下,成熟之后再报过去。崇祯十二年起,南海伯在昌化进行的试验,你们都看了相关报告吧?我想何不干脆就在大员岛择地设县,按照当初昌化的模式,每县派五百人的工作组……”

丁毅与谷荪都聚精会神地听着王传胪的话,只听了个开头,两人心中暗暗服气,无怪乎虽然王传胪并不是新襄自己体系培养出来的人,俞国振还是任命他为基隆总督,原本极为麻烦的移民安置工作,转眼之间,便被他安排妥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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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三、杀气寒光映红衣(一)

“在大员岛东西两侧,择良港设县,根据目前统计的结果,大约可以设八县。-------”

“以基隆为大本营,准备同时营建八县的物资,特别是水泥、铁器。基隆现今的水泥厂可以扩建,使其规模扩大五到八倍。不必担心八县建成之后水泥生产会发生过剩,因为到时还要修建连通八县的陆上道路,也需要消耗大量水泥。”

“水泥与煤炭,将成为基隆两大基础产业,在其基础之上,可以扩展染料、火药、玻璃制造等新产业以及为相应人口提供生活器具的木器加工、陶瓷、制衣等产业。基隆将成为整个大员岛的产业中心,其余八县,短时间内将为基隆提供粮食,长远来看,可以提供蔗糖、水果和各种农业资源,支持基隆未来发展。”

“每个县根据其治下土地,可设十到二十个乡,每乡安置三千至五千人不等,选择平坦之处修墙建围。为提供建筑所用材,每县可设一砖瓦厂、一木料厂。建屋不须动用额外劳力,由移民自己承担,建成之屋发放移民居住,但需要从今后其收入中扣除所需费用。”

“每个县派遣一千人的工作组,其中五百人主持民政事务,五百人负责防务。鉴于如今新襄体系兵力吃紧,建议负责防备的五百人自预备役中抽调。这样总共需要抽调八千人,其中各级各类骨干四千人,预备役四千人。”

“必须戒备土著,凡是占用土著耕地。以物资进行相应补偿,同时劝诱土著接受汉人的生活方式,包括语言文字。可以考虑派遣医疗队获取土著信任,同时利用土著之间矛盾,坚决彻底打击和消灭敢于阻碍开发进程的土著社寮。”



很深了,

俞国振抓着王传胪的信,开始第五遍读它。

王传胪毕竟当过一任知州。所以对于政务处理非常熟悉,他提出的建议,具有非常强的可操作性。

俞国振放下他的信。又拿起另一封信,这封信是方孔炤寄来的,里面除了表示对京师中情形的关切之外。就是一件事情。

“大员当设县,以移民充塞之,再以新襄骨干教化之,如此可事半功倍。”

方孔炤这封信比王传胪的来得还要早些,一天前就收到了。他寄此信时,应该还不知道俞国振到了山`东,知道的只是黄河被掘堤,他立刻就

了移民安置的事情。

困扰俞国振和整个新襄最大的问题,就在于他无法将手中的这两百来万人撒到全国去,试图以两百万人去改造一亿五千万人。在这个各种顽固

根深蒂固的时代,是非常困难的事情,甚至可以说,绝无成功的可能。

除非俞国振来一次史无前例,大杀特杀。杀掉天下三分之二甚至更多的人——但恐怕在他完成这一目标之前,他就要先被虎卫杀了,然后在历史上又留下了一个突然发狂的悲剧英雄形象。

或许到时候,象宋献策这样的矮子会对他进行评价:南海伯功大于过,功七过三。而那些没有杀尽的东林嘴炮的徒子徒孙们,则想方设法编造有关他的历史真相文。至于他为何举起屠刀,却完全没有人在意,或者只说他是为了让自己成为千载以来权力最大的第一暴君,并把这权力传给他的儿子……

正是因为有这样的担忧,所以俞国振现在

有定鼎中原的军事实力,却仍然不曾挥师北进。他原以为,自己还需要十到二十年的休养生息,才能够完成这一计划。…,

而王传胪与方孔炤这两位曾经大明朝的官吏,却提出了一条全新的路。

借着北方战乱的机会,将百姓大规模地移至台湾、吕宋和南海群岛,每移三五万人,便设成一县,然后向这个县派驻一千左右的人员。一千左右的管理者,完全可以引领三五万人移风易俗,同时离开了故土之后,原本宗族势力被破坏了,传统读书人的影响被削弱了,胥吏、地方官员被摒弃了……可以说,明朝的那些痼疾得到了有效切除。

事实上,他从新襄开始,施行的不就是这一套计划么?

所谓骑驴找驴,便是如此。这些年来,他积攒的坛坛罐罐太多,反倒让他的眼光受到了拘束,全然忘了他最初的本意:他原本就是要借着明末鼎革之际,百姓在故土难以谋生的情形下,将内敛的华夏引向外向之路。

这恐怕也是华夏最好的机会:澳洲还是一片蛮荒,除了几个英国来的犯人外一片空白,南海一带的老殖民者实力衰减,北美洲西岸只有零星的白人探险者。整个

,唯有华夏,才有充足的人力,去填充那些文明空白地带。

“倒是……”

他心中正想着,突然间听到外头似乎传来了古怪的声音。俞国振眉头微微一拧,现在都是子夜了,怎么会有这样的声音?

他在济南城外的营地,于此指挥收拢灾民

有近二十天,但他居住的仍然是和灾民一般的简易帐篷。随着第一场霜降的来临,外头的气温

很低,灾民们按理说应该缩在帐篷中才对,难道是有人小解?

就在这时,他的帐篷被撩开,王启年灵猫般走了进来,马灯照射下,他眼中闪闪发光。

“唔?”

俞国振凝眉问了一声。

“刺客。”王启年简单地回答,然后便站在了他的身前。

高二柱早就知道建虏派了刺客来,准备将俞国振一击杀死,这是建虏针对俞国振喜欢亲近百姓制定出来的战术,恐怕也是他们在觉得正面武力无法消灭俞国振后的唯一手段。他们的刺客确实潜入了耽罗岛,只不过还不等他们动手,高二柱便指挥人将之一网打尽。

不过审问的结果,却知道并不只有一批刺客,建虏对俞国振是杀之后快,只要俞国振在,那么刺客就会源源不断地派来。反正刺客是投靠建虏的汉人,他们也不习痛这点损失。

故此,俞国振这次来到山`东,实际上是高二柱激烈反对的,与耽罗岛进出人口可以控制不同,山`东的灾民却是无法控制的,谁知道那些恭敬地行礼的百姓里,是不是混有建虏派来的汉奸刺客!

“外头准备得怎么样?”俞国振问道。

“官人放心。”王启年憨笑:“二柱哥在外头指挥。”

俞国振瞧着一副跃跃欲试神情的王启年,微笑了一下,高二柱

发现了敌人,那么王启年这小子就不要想有动手的机会了,高二柱不会让刺客有靠近的机会的。

他提起笔,开始给王传胪回信,才写下一个字,外头便传来了一声惨叫。

他不为所动,又写下第二个字,这个时候,在灾民营地的几个地方,都腾起了火光,那是帐篷被烧着了。刺客们的计划也相当周全,只要开始动手,无论成不成,都要四面点火,用来搅乱局面。

“出去提醒一下,注意灾民的安危,莫要让他们被伤着了。”俞国振低声嘟囔了一句。…,

“二柱哥说了,最危险的敌人一定是在你身前,我必须寸步不离。”

王启年却没有出去,站在原地不走,一双耳朵还在轻微地动着,这就是他的独门本领了。

“好吧好吧,其实我也就是罗嗦,二柱自然知道我的意思。”俞国振喃喃道,然后继续向下写。

在接下来的半个小时当中,四周时不时传来惨叫声,这证明刺客的数量不少,

火灾很快就扑灭了,那些惊慌的百姓,也被壕沟所阻,没有四处乱窜将局面弄得更糟。

高二柱半边衣袖有血,他悄然无声地走到了俞国振的帐篷前,整理了一下衣领,低声道:“报告!”

“进来吧。”俞国振仍然在忙着自己的文字,安置百万灾民,引导华夏外向,在他看来比起几个刺客要重要得多。

“二柱哥,你骗人,根本没有最厉害的刺客来,我等了老久!”

王启年向高二柱抱怨道,高二柱嘿嘿笑了笑:“或许是因为看到你在这里,故此不敢动手呢。”

“有道理,一定是看到我在。”王启年满腹的委屈顿时化为洋洋得意,不过想了想,他还是觉得有些不甘:“不过我还是

他们来……”

“有多少刺客,是建虏的人?”俞国振一边写着字一边随口问道。

“是建虏派来的,一共三十九人,擒了七个,三十二个被杀。和耽罗岛上的一般,都是家人被建虏制着,若是胆敢投降,家人必死。”

“建虏经营辽东时间也不短了,却还只是靠着这样的手段控制汉人,他们对汉人的猜忌提防,非常明显。”俞国振终于写完了最后一个字,他停下笔:“你处理掉吧,既然不想活了,就让他们死。”

“是。”高二柱闻言应是。

“另外,你别一心只想着抓刺客,和启年一样没出息。盯着京师那边的情形,我觉得李自成有些诡异,他

动手了一个月,大军却还只是在保定府打转,他究竟在等什么?”

“李闯身边倒是有我们埋下的线,

黄泛中断了联系,我们暂时无法找到,判断不出李闯的真实用意。”

“我知道,李闯莫非……是在担心我们?”俞国振喃喃地道:“我们突然到了这边,他担心在攻京师时,我们会提兵北上,从背后给他一刀?”(未完待续)RQ

五五四、杀气寒光映红衣(二)

“李闯得了李岩与牛金星后,行事果然诡异起来,李岩的想法还可以推测,但是牛金星行事极过飘忽,实在难以揣测。”俞国振又道。

此时帐篷里除了他与高二柱、王启年之外,还有纪燕等虎卫中层将领,他们都是来探视俞国振这边是否安全的。听得俞国振的话,纪燕笑道:“官人说得太含蓄了,直接说牛金星有些神经便是了。”

“李岩倒是个人物,当初他没有留在新襄有些可惜了,他比较重视百姓,知道残民害民者必为民众所弃,掘黄河北堤之事,必定不是他的主意,他甚至有可能还试图阻止过。不过李自成终究是流寇中的枭雄,即使用了李岩,也改不了他这一本质,为了目的,不择手段。牛金星确实是个有些神经的小人,琢磨事情总是从些弯弯角角里考虑,咱们是学不到他这种本领。咱们也不用学他这本领,咱们有足够力量,堂堂正正碾压过去。”

俞国振的评价让众人都笑了起来。

在他的帐篷之外,背着光的暗影之中,一个人也微微笑了。

这个暗影中的人,想到了牛金星那双狡诈、贪婪同时带着疯狂的眼睛。俞国振虽然未曾见过牛金星,但对他的评价倒是再准不过了。

“不过咱们始终要记住,咱们的力量不是凭空而来的,而是来自虎卫,来自工匠、教师、医生、农民和商贩,无论咱们今后走到了哪一步,面临什么样的情形,都不可忘记这一点……你们记住我的话。如果有一天,你们忘记了我的话,那么我们也就没有了力量。”

暗影中的人双眉皱紧。若有所思。

“正是因为我们有力量。李闯也好,建虏也好,都不敢与我们正面较量。只能用些上不了台面的伎俩,岂能奈何我们。大伙把主要精力还是放在救济百姓上面,如今大员岛上已经做好了准备。我们争取在一年之内,运几十万上百万人上岛!”

“岛上养得活这么多人么?”有人问道。

“咱们的百姓要求很低,有口饱饭吃就是,大员岛环境甚好,虽然现在开发得还不够,但只要头一年我们支援一下,明年开始自给自足绝无问题。粮食种子我都已经令新襄准备了,衣物方面,大员岛的气温比起这边可是要暖和……”

黑暗中的人影听到里面絮絮叨叨。说的尽是些老百姓的衣食住行这样的问题,吃喝拉撒什么事情俞国振都在操心,这令其原本杀气盎然的目光变得犹豫起来。

“而且如今已经是十月。我估计最多还有一个月。渤海只怕就要封冻,那时羊口的羊角沟港就不能用了。所以我们还得准备好第二条路。大多数百姓,还是得在山东过这个冬天。去年我们新襄共收了两万吨棉花,就是全部做了被子,都未必够用,故此取暖的柴火也是必需的。或许我们可以考虑,制造蜂窝煤来取暖。”

蜂窝煤是什么东西,黑暗中的人是不懂的,不过煤却不陌生。山`东也有煤矿,特别是俞国振为了开发耽罗,就近取煤,明里暗里控制了山`东几个大煤矿。此前人工不足,销量也有限,因此并未大规模开采,现在不同,则可以组织人力进行开采了。

另外,也可以在这种工作中,初步养成纪律性。

说了自己的安排之后,俞国振与帐中诸人又讨论了一些细节,特别是再三叮嘱有关蜂窝煤燃烧的废气会制人死命的事情。直到东方鱼肚泛白,众人才退出他的帐篷,而俞国振也才准备休息。…,

他才躺下去,就听得布帘子掀起的声音,他抬头一看,发现一个黑影立在门前。

“咦?”俞国振有些惊讶,高二柱不是说全部捉住了么,怎么这里还有漏网之鱼?

他这一声轻咦,立刻惊醒了在边上打瞌睡的王启年。王启年坚决执行了高二柱的命令,在这几天里就是紧紧跟着俞国振,寸步也不离开。王启年眼睛还没有完全睁开,人就向前扑了过去,手中马刀铮一声出鞘,在帐篷中闪过一道电光。

那人影没有料想到这个看上去瘦俏的少年,竟然有这么快的速度,险险才避开,但王启年回手拖刀,马刀一折又斩了回来。

眼见马刀要劈中那人脖子,却是“铮”的一声响,那人手中的匕首恰恰将马刀格住。王启年却又是顺势拖刀,那人不得不后退,只听刷的一声,将那人的衣裳被划开。

黑色的外衣被划开后,露出里面的红色衣裳。那人目光中有些惊惧,在俞国振帐下,除了齐牛以武勇著称之外,别的虎卫最擅长的似乎都是火枪,却不曾想这个才十八九岁的小子,竟然也有一身好本领!

“停。”

俞国振喊了一声,王启年收住刀,向着那人咧嘴笑了笑,刀尖却还指着对方,显然只要俞国振再下一个命令,他的刀又会毫不犹豫劈过去。

“你是什么人,在外头有段时间了吧?”俞国振道:“刺客?”

“南海伯,你方才对下属说的话,是出自真心还是假意?”那人开口了,隔着面布,声音稍有些变,但俞国振还是听出这是女子的声音。

“我需要作假给谁看?”俞国振冷笑了一声:“方才被逮的是建虏的人,毫无疑问,你应当是李闯派来的吧?我又不是李闯,坏了黄河大堤,良心不安,要在百姓面前装腔作势弄虚作假,他有没有对百姓说他来晚了,未能救百姓于水火?”

此话说得犀利,那女刺客却无言以对。

“为了尽早结束战乱,闯王不得不行此下策,待掀翻了朱家的皇帝,天下太平,闯王必然会给灾区百姓一个交待。总不象南海伯,分明有让天下太平的力量,却一昧龟缩于海角一隅,醉心于自己的荣华富贵,对朝廷扔出的南海伯爵位甘之若饴……”

“臭娘儿们!”听得这女人伶牙俐齿地反击,王启年怒了,他人拙口笨,不知道该如何反驳,只能破口大骂。

“歪理。”俞国振冷笑:“你懂什么,你这话定然是别人教你的,你自己尚不明白,如今鹦鹉学舌搬出来吧?”

那女人哼了声:“若是歪理,就把我驳倒!”

“李闯入京之后,就算他当了皇帝,我问问你,这次黄泛区八百万灾民,他如何处置?他起家之地,甘陕之地千万饥肠漉漉的百姓,他如何处置?他的才能,比起朱元璋如何,他手下左右,比起刘基、徐达、宋廉等人如何?朱元璋剥皮实草,尚不能杜绝天下之贪腐,以厂卫钳制天下,尚不能平息天下之战乱,李闯又以何杜之?”

“自然是行圣人教化之道……”

“我知道了,你定是李岩派来的,也只有他这个读圣贤书读得半通不能的,才会天真的以为真有什么圣人教化之道可以包治天下之痼疾。”俞国振又是冷笑:“天下百姓最苦者三,其一是乡绅,其二是胥吏,其三是朝廷捐税。这三者李岩知道如何对付么?他自己当官会是清官,但别人呢,象牛金星,若是李自成得了天下,牛金星少不得要弄个丞相,你以为,牛丞相会不贪污,会不纵容手下替他收刮?天下的乡绅,就会心甘情愿将自己侵夺的田地交出来给百姓耕种?”…,

这女子行走四方,不是完全没有见识的,听得俞国振说起大明百姓最苦的三大痼疾,只觉得每一个都说到了自己的心坎之上。一些原先只是隐约觉得不对的疑问,就在俞国振一个个的反问中变得清楚起来。

“闯王英明,绝不会任牛金星之流……之流……”

“闯王英明,牛金星献计挖黄河北堤,闯王便应了。”俞国振不待她说完便又道。

“你……你这样说,难道你就有法子?”

“我自然有法子。”俞国振扬了一下下巴:“李岩去过新襄,至少在新襄,他可以看到我的法子有没有效果。”

那女子心中又是一颤,李岩曾经提起过新襄之事,只不过当时是被他当成反例来提的。每每说起时,李岩就会道,新襄安乐,胜于他处,只可惜俞国振有此才能,却是为虎作伥,却替朝廷效力。即使拿新襄当反例,李岩口中也说不出半点新襄治理上的不对来——以往她只当这是李岩心胸器量,扬人之长讳人之过,但现在想来……莫非真是俞国振将新襄治理得极好,让李岩实在挑不出差子?

“我的侍卫本领,你也见识过了,如今在你身后,已经尽是这般的侍卫,你是准备继续冒险行刺于我,还是放下武器束手就擒?”俞国振突然又道。

那女子回过头去,惊讶地发觉,在她身后确实是几十个虎卫虎视眈眈,以她的耳力,竟然没有发现这些虎卫是何时到的。更让她心胆俱寒的是,这些虎卫手中的可不再是冷兵器,一杆杆火枪对着她,她对这种武器也不陌生,便是她身手再敏捷,也不可能在几十杆火枪的击射中脱身!

除非她能制住俞国振,可俞国振身前的那瘦小子,已经让她难以抵挡!

“你骗我,你方才那番话都是缓兵之计!”心中羞愤,那女子厉声道。

“对你我用得着缓兵之计么,不是我喊住启年,你现在已经是死人了。”俞国振噗之以鼻:“我俞某人的声誉一向尚可,却不是背信弃义的流寇,你现在还有三下时间可以选择。三、二、一……”

(啊,抱歉,结束假期了,有些不适应,所以码得慢了些……天也太冷,下了大雪,让人真不愿意伸出指头码字啊。)

..

五五五、杀气寒光映红衣(三)

那女子在俞国振开始数数之时,心跳得极快。

几个念头在她心里反复纠缠,一会儿是想转身逃走,一会儿想冒死一搏,一会儿又在想俞国振说的话。想到后来,她发觉自己无论怎么选择,都达不到目的,唯有如俞国振所言,放下武器,方能留有用之身,以图后事。.

而一想到俞国振的信誉,那女子不得不承认,俞国振还不曾有过背信弃义的先例。她心中也有些奇怪,她绝不是怕死之人,否则也不会走上选择之路,但面对俞国振的要求,她却生不出抵抗之心。

手中的短刃扔在了地上,她愤愤地解开了自己面上的面布,也扯开了被王启年切开的黑衣。她本来就不喜欢这些,若不是为了夜间行事方便,她根本不会穿上。

一身火红的衣裳,与地上寒光闪闪的匕首相映,倒是给人很强烈的视觉冲击。俞国振看着这个女人,心中一动:难道她就是许多传奇故事中的红娘子?

“姑娘如何称呼?”俞国振问道。

“红娘子。”

她的回答证实了俞国振的猜测,让俞国振有些哑然,原本以为红娘子纯粹是后来的读书人瞎编出来的,没有想到确有其人。

“好吧,我便称呼你红娘子……”看着这位皮肤有些黑、双眸充满野性的女子,俞国振觉得她有一丝面熟,但怎么也想不起曾经在哪里见到过。他也没有太多的时间去思考自己是不是真见过,裹着军大衣他坐了起来:“我们有一件事情。想要向姑娘请教,李闯在保定府都快呆了一个月,他不怕坐吃山空?”

“军有有疫疾,又担心你的军队,所以逡巡不前,目前军中有争议,有人说要回军。也有人说要继续等待时机。”

才一回答完,红娘子就意识到不对,她虽然放下武器。却并未投降,为何俞国振问什么她就答什么,甚至连闯军中最机密的事情也说了出来!

让李闯逡巡不前的原因有三。担心俞国振从背后捅一刀,只是其中之一,而且是最不重要的一条。李闯以己之心,度俞国振之腹,在他看来,俞国振宁可他杀入京城推翻崇祯,因为这样最符合俞国振的利益。军中疫疾则是内因,他的部队经过黄泛区时,可不象虎卫一样有严格的纪律,不得喝生水不得食冷食。因此攻下保定之后,军中已经小规模地流行起疫疾,这让李闯不得不暂时停止前进。第三个原因则是孙传庭撤退得及时,赶在高起潜出来之前,孙传庭就已经回到了京畿。挡住了李闯继续前进的步伐。若是野战,李闯不惧,但攻击孙传庭据守的坚城,心中犹豫不决的李闯就有些吃力了。

“再等下去,勤王大军就要赶来了,我不信李闯就不担心史可法过来!”俞国振又道。

“史可法朱大典之辈。连徐`州都不敢收复,遑论北上勤王,唯有川地秦良玉,才有胆量带兵北上,但她的石柱白杆兵已经被朝廷折腾得没几个了,况且还有张献忠在湖广截道,她来不了。唯一可虑,有能力勤王的,就是南海伯你了。”大约是发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红娘子心头恼怒,说话就又变得不客气:“只不过别人是有心无力,你却是有力无心,你也不想勤王,你同样放任着皇帝完蛋……”

“说完了么?”她的喋喋却没有换来俞国振的愤怒,因此说了几句就停了下来,俞国振问了一句,她下意识地点了点头,俞国振笑了:“那便该轮到我说了。”…,

“红娘子,你身手不错,但是这样来行刺我,只怕不是李岩的意思,而是你自己的主意。我想托你替我给李闯传几句话,你好生记住。”

听得他要自己传话,红娘子知道他果然无意难为自己,当下便道:“我记性很好,你只管说。”

“第一,掘河这笔账,我会和他算。”俞国振道:“第二,他与朝廷互相攻伐,百姓何苦,若是有百姓愿意逃难,他不得阻拦。”

这两点轻飘飘的,在红娘子看来,根本没有什么力度,但此时她来不及细想,只想着自己尽快脱身,又念起自己方才想问的问题,便又开口:“你当真有办法……有办法让百姓有条生路?”

“我至少在尽力。”俞国振道:“乘着天色还不算大亮,你赶紧走吧,走晚了,就没那么容易脱身了。”

他这个回答让红娘子极是不满意,但她也知道,她根本无法迫使俞国振回答。因此她深深看了俞国振一眼,然后猛然一个后空翻,人便脱离了王启年刀刃威胁范围。紧接着,她身体灵活地在沟壑之间纵跃跳动,转眼就消失在远方,身手之敏捷,简直不逊于猿猴。

“这娘儿们一定是个耍把式卖艺的,跳得这般……这般快。”王启年嘟囔了一声。

“难怪能避开重重巡哨来到这里。”俞国振也不禁有些惊叹于红娘子的身手了。

红娘子原本就是江湖上卖艺的,她的艺班辗转天下,到处被人欺凌,这个过程中,让她情不自禁地思索一些问题。为何穷困之人,除了读书科考之外,便难有出头之日,甚至忙碌终日,亦难衣食温饱。为何她所到之处,都有不平之事,而那些所谓的清官,却踪影难寻。

正是因为这种思考,让她最终走上了随着李岩一起造反的道路。李岩的名声与所作所为,让她深信这位李公子有办法辅佐名君,解决她的困惑。

但现在,这种信任动摇了。

“闯王当真是天下百姓苦盼已久的明主么?闯王当真爱民如子么?闯王当真有办法救天下于水火之中么?”

在从济`南府返回保定的一路上,红娘子心中都纠结着这问题。

初时在虎卫救灾的黄泛区内,虽然一片狼籍,但是人还算井井有条,红娘子看到成百上千的百姓扶老携幼,纷纷向东南行去,为的就是传闻中“南海伯正在济南府收容灾民”,他们身上狼狈,眼中却有希望。

而过了黄泛区便是闯军如今控制和活动的范围,为了戒备虎卫,闯军在这里派有一万精锐——他们最大的作用就是警戒,就是红娘子也不认为这一万人能挡住虎卫全力进攻。

让红娘子觉得羞愧的是,黄泛区中她没有看到恃强凌弱的现象,即使有,也被维持秩序的虎卫弹压下去了,而在闯军控制的范围内,却看到强征民夫、劫掠民财的事情,那些乡里的游手无赖们,纷纷自称响应闯王,在四野为非作歹,而闯军对此竟然不闻不问。红娘子几次喝问,也都被搪塞过去,甚至到了保定后,当她阻止一伙闯军追杀百姓时,还有人目露凶光欲对她下手。

此情此景,让红娘子心中更是动摇,简直不知该如何是好。

“我乃是制将军李岩公子帐下,你们竟敢对我无礼?”她厉声喝斥:“闯王说过,杀一人如杀其父,淫一女如辱其母,你们瞧瞧你们在做什么!”…,

“制将军李岩公子?好大的官威,这还没有坐朝廷,官威就大得了不得,啧啧,十八子主神器,也不知道这十八子是闯王的李呢,还是制将军的李呢?”她的喝声尚未结束,身后便传来了阴阴的回应,红娘子回头一看,正是牛金星。

被俞国振评价为神经病的牛金星。

“牛军师,你方才的话是什么意思?”红娘子柳眉竖起。

“没什么意思,咱们这些兄弟在保定憋得久了,总要寻些乐子,闯王爱民如子,咱们当然不能祸害老百姓,但是那些跟着官兵勾结的为朝廷效力的奸细,总得收拾收拾吧。无论奸细是崇祯皇帝派来的,还是南海伯派来的,都要好生处置一番……说起南海伯,对了,红娘子,本军师听说,你去刺杀南海伯俞国振了。看你这般得意洋洋训斥本军师部下,想必刺杀得手,又为闯王立了大功吧?不少字”

此番话说得夹枪夹棒,却让红娘子作声不得。

哪怕再迟钝,她也能从牛金星的话语里听出不对劲的地方来。

闯军在保定迁延太久,军中又有疫疾,现在唯有靠杀戮抢掠来维持士气了,这个时候,为何不干脆撤走?

“红娘子,你怎么不说话了,是不是刺杀俞国振成功了?”

“哼!”

红娘子性子刚烈,看到牛金星这模样,她一怒之下,直接拔刀,便架在了牛金星脖子上。这突然的变化让牛金星慌了,他是小人不假,可当小人遇上不讲道理的女人时,那就是小巫遇大巫了。

“把那些人放了!”红娘子喝道。

“放了就放了,红娘子,我会去闯王面前参你,还有指使你敢于对本军师不敬的李岩!”

红娘子心中不禁有些悲怆,牛金星还是李岩荐与闯王的,但是现在这情形,看来他已经与李岩彻底反目了。李岩看错了牛金星,那么会不会也看错闯王?

她终究是不能真正动手杀牛金星,在见到那些百姓被放走之后,她挟着牛金星退出百余步,然后推了牛金星一把,自己纵马飞驰,向着李岩的大营奔去。

她只希望,在李岩那里,能解开她心中的疑惑,得到她想要的答案。



。,

五五六、杀气寒光映红衣(四)

见着她飞奔而去的背影,牛金星没有恼怒,反而阴恻恻地笑了。

“红娘子,李岩,红娘子,李岩……”

嘴中念叨了两句,他便上了轿子,向轿夫命令:“去见闯王。”

红娘子在他眼中根本不算什么,真正让他放在心上的是李岩。虽然李岩一手举荐了他,但在牛金星心中,李岩还是自己的竞争对手。

他们还没有进入京城,便已经乘上了轿子,相互之间的矛盾,也显现出来。就眼前来看,是双方的战术方向之间的矛盾,李岩始终坚持广积粮缓称王,一心想辅佐李自成回陕境种田去,而牛金星、刘宗敏等则看到大明的虚弱,并且认为这种虚弱是千载难逢的时机,应当抓住机会,立刻攻入京城取而代之。

双方理念的不同,使得原本掩盖起来的竞争浮上了台面,或许,红娘子的莽撞,能够成为他压制李岩的一个理由。

红娘子见到李岩时,李岩双眉紧锁,忧心忡忡。

“李公子,闯王将士的军纪,怎么和官兵没有什么两样了,你怎么不同闯王说说,这样下去,可是不行!”

她性子爽直,见面披头盖脑就是一顿埋怨,李岩唯有苦笑,等她说完之后,才问道:“你只留个口信说是去行刺俞国振,可曾见到了他?”

“见到了,不过被发觉,他放我回来了。”

红娘子简单地将事情经过说了一遍。特别是俞国振让她给李自成带来的两句话,这让李岩愣了好一会儿,旋即,红娘子又说到方才看到牛金星纵容部下残害百姓之事,李岩闻得此语,霍然站起。

“不对,不对,俞国振哪有那么好心。他怎么会找个借口放你回来!”李岩看了红娘子一眼,脸色变得惨白:“是了,他在施离间计!”

“离间计?”

“你去行剌的事情,就算闯王不知道,俞国振也要将之宣扬得到处都是,闯王怎么会相信他只让你带这么两句废话……俞国振好毒,他是想借着闯王的手来除掉我啊!”

说到这里时。李岩有些失魂落魄。

俞国振用的是阳谋,他根本不怕李岩看破。因为俞国振对闯王和闯王底下这伙人的心态拿捏得极准。缺乏较长时间的积累。李自成和他的手下虽然在这两年里进步很大,但在心态上仍然是一种暴发户。他们的疑心病随着他们地盘的扩大、人手的增多,变得越来越重。如果一直一帆风顺,那么胜利的果实可以掩盖一切矛盾,但若是出了什么挫折,比如说象这一次,他们行军半途出现疫疾。导致无法顺利进军,矛盾就会激化。

俞国振只是往暗火上浇了油。让这矛盾猛然发作便是。

“我去寻闯王解释去!”听得李岩这话,红娘子也意识到不对。俞国振看似坦然宽容之下,却包藏着这般的祸心,她愤然起身道:“我和高夫人关系好,大不了请高夫人代我分说。”

“已经晚了,闯王先入为主,这个时候,牛军师应该已经去找闯王了。”李岩叹了口气:“好在这几年来我为闯王也立有一些功劳,闯王会多问几句,到时你千万忍着,莫要起了冲突。”

“若是闯王真中了俞国振这奸贼的计,也是闯王器度不够!”红娘子快言快语:“他便是进了京城当了皇帝,不过是又一个崇祯,天下的百姓苦难,怕是仍然解脱不得。李公子,你是有大智慧的人,为何不自己去做?”

“噤言!”

听得红娘子这话,李岩勃然大怒,厉声喝了一句。红娘子不满地撇了一下嘴,不过她心中敬重李岩,真的闭嘴不说了。

…,

“这话不可在外说,以后就完全不能说。若是给别人听去,传到闯王耳中,闯王必然会当真。红娘子,切记切记!”

红娘子还没有回应,突然之间,外头传来匆忙的脚步声,紧接着有人高喊道:“制将军李岩何在,闯王有召,令李岩速速前往觐见!”

李岩心中咯登一声,果然来了!

“我随你去!有什么事情,我一人担着,大不了就是被砍头,官府没有把我头砍了,南海伯没有把我头砍了,我看闯王会不会砍我的头!”

“你呆在这,休要胡闹,等我消息!”李岩瞪了她一眼:“现在还可以解释清楚,若你再胡闹,可就是真说不清了!”

红娘子一撇嘴,却还是留在了屋内。李岩快步走出,见来传令的是闯王的亲兵,也是他一贯熟悉的,便笑着问道:“何兄弟,牛军师可在?”

“牛军师早就到了,闯王催制将军快些去。”那姓何的神情倒没有什么异样。

李岩上了马,回头看了一眼门口,红娘子的身影在门前一闪而过,李岩叹了口气,然后催马便向闯王行辕而去。

这保定府衙门破破烂烂的,因此闯王并未住在衙门中,而是将行辕设在了一处财主宅中。李岩到了之后,发觉不只他一个,已经有几位将军都来了。

“闯王唤这么多人来……究竟是什么意思?”李岩心中微凛,如果只是训斥他几句,用不着召这么多人来。

进了李自成居住的院子,便见李自成与牛金星亲热地站在一起说什么。见李岩到了,李自成哈哈笑道:“制将军,有个好消息,崇祯这蠢货将孙传庭罢了,用了高起潜,如今高起潜已出了涿州,正向保定过来!”

“什么?”

这个消息让李岩大吃一惊。

高起潜率大军来攻,对他们来说绝对不是什么坏消息,而是天大的好消息!

“李岩兄弟,咱们的机会来了,牛军师说的不错,只要拖下去,崇祯皇帝性子急,而且他又是内忧外患,根本等不下去,必然是要出来与我们决战的。虽然他又拼凑了三万余人,加上孙传庭的有约摸五万,但我们可不是八大王那些乌合之众,只要击溃这五万官兵,京城就再无可守之兵了!”

李自成说得眉飞色舞,而旁边的牛金星也兴奋得双颊通红。李岩心中顿时明白,高起潜取代孙传庭督师出兵的消息,显然让李自成、牛金星无暇顾及俞国振的离间之计。

若是俞国振知道他设的毒计这样被破,心中一定很是沮丧吧。

“既是如此,闯王,那便要抓紧时机,高起潜无能之辈,无胆太监,他出兵很有可能就是虚晃一枪,又要缩回城中,咱们得在他缩头之前,将这死太监杀了!”李岩道。

他心中暗暗嘲笑俞国振计策不逞,却不知俞国振这时根本不在乎他这边的情况。高起潜取代孙传庭的消息,这个时候也传到了俞国振的手中,得到这个消息,俞国振便断定,崇祯已经彻底完了。

他自己一次又一次将自己的退路断掉,若不是看在大明朝二百六十年历史中不为外虏所侮的面上,看在崇祯对于他今后的计划还有非常重要的作用上,俞国振根本不会管他的死活。

“很好,崇祯争取要活着救出来,因为他就是一个现成的反面教材,他能教会天下百姓,为何大明这一套不行了。”俞国振心中如此想,然后将此事抛开,反正他此前已经做好了一切计划,自有田伯光等人去执行,他隔着几百里想要操心也操不成,倒不如将手中组织灾民移居大员的事情做好来。

…,

此时在济`南城外,已经聚集了远近而来的五十万灾民,仅他们的住宿,就是一个巨大的问题,虽然俞国振将这几年囤聚在耽罗准备未来北上作战使用的五万顶帐篷全部运来,也无济于事,因此,主要还是依靠就地挖窑洞来解决。

好在山`东的冬日雨水并不多,特别是这些年一直大旱,下雨的日子更少。而济南府周围不缺土山,择地挖土,夯成围墙,作为挡风的第一道屏障,再依山挖出窑洞的主洞作为公共活动和通风场所,然后向两边刨出副洞用于居住。只要用些砖加木板支撑住,这样的低矮的窑洞勉强可以供人居住。

取暖普遍使用蜂窝煤,数万灾民被组织起来,在济南府章丘、青州府开凿煤矿,建了大小数百个矿井。小的矿井只需要十人左右,每日可出五十至一百筐煤,约合一点五至三吨,大井则需用百人,每天产煤多达一百吨,数百口井每天的平均产量,约是五千吨——这样的产量,不仅足够灾民取暖和生活使用,甚至还有节余(注)。

节余部分,也被俞国振组织灾民运到青岛口囤聚起来,等船运力有闲时,便可以运到耽罗去。

这样,无论是煤矿的开采还是粮食的装卸运送,都由灾民来进行,虎卫更大程度上是在进行管理,以近两万虎卫,管几十万灾民,除了最初时出现了一些混乱外,七天之后便一切井井有条了。而灾民在这个过程之中,不由自主地便接受了虎卫规定地各种纪律和秩序,养出了初步的服从。灾民并不是被动地接受赈济,在这个过程当中,他们自己也在出力。

每天都有灾民赶来,同样每天也有灾民被疏散,目前主要的疏散方向还是小清河入海口的羊角沟,只是有约是四分之一左右被组织去青岛口。青岛口还有崇祯十二年时组织百姓迁移时留下的旧垒,修葺一番之后,竟然还可以用,这就节省不了少人力。

(注):此数据来自《山`东博山和北京西部煤矿业中的资本主义萌芽》一文,该文又转自《淄`博煤矿史》和日本、德国对山`东煤矿产业的历史记载,说的是清末当地土法挖煤之事。(未完待续)RQ

五五七、一城阴霾压紫禁(一)

当俞国振组织的灾民自救和迁移如火如荼地展开之时,京城里却是一片死寂。..

李闯大军攻破保定后,这个消息就瞒不住了,整个京城都明白,反贼的兵锋,已经就在京城之外。对于京城的百姓来说,遭遇兵事不是什么稀罕事情,崇祯皇帝登基以来,平均每隔两三年就要遇上一次。只不过此前都是建虏入京,而现在换了反贼,这让他们的感觉有些异样。

建虏只满足于劫掠,反贼可是上京城来夺紫禁城里的那把金交椅,他们打来了……朝廷应付得了么?

郑森心中便有如此的担忧。

他在到京城之初,因为家里有钱的缘故,还有不少人巴结着他,但随着郑家的烟消云散,围在他身边转悠的人少了。剩余的几个,也都是想方设法着要从他口中掏出他们郑家家底的,他虽然年轻,却也知道,这些人不是真正的朋友。

故此今日他郁闷,便上了酒楼,在这喝着闷酒。

“这大明朝,就象是一个弱质妇人,先是被建虏按倒在地,叭叭叭一回之后,拎着裤子走了,顺手还带着妇人的发钗。那妇人还没有回过神来,又来了个流寇李闯,眼见着就要剥了大明朝的衣裳……”

外头传来极为不雅的话语,郑森听得几乎要拍案而起:国家到了这个地步,外头这人不但没有为国效力之心,还拿着国家的难处去冷唱热讽!

但他身边的郑芝凤却一把按住了他。

“叔父!”

“连京城中都有人敢在大庭广众下这般说,朝廷这一次怕是很难撑过去了。除非将俞国振调来勤王。但是俞国振若是来了,是勤王还是当曹丕还很难说。”郑芝凤忧心忡忡地道:“大木,我们不能在京城久呆,无论是闯贼、建虏还是俞国振来了,都没有我们的好日子过。”

“叔父也太泄气了,朝廷虽然有些力沮,但是北面还有关宁精锐。南面也有孙传庭,事情尚有可为。这个时候,正是英雄为国效力之际。叔父有一点说得没错,我们郑家跟着谁都没法子讨好,唯有死死撑着朝廷。我们才有复振家名报仇雪恨之日。”

郑森这个时候比起几年前要成熟得多,不过性子依然有些急躁,他提到报仇雪恨时咬牙切齿,忍不住又问道:“叔父,家母果真无碍?”

“我确实见到了嫂子,家里面的人都还平安。”

“俞国振若是敢难为她们,我必与其不共戴天!”

郑芝凤有些不满地瞪了他一眼:“大木,这般狠话,说了有什么用处!”

郑森闭嘴不语,对于这位叔父。他还是相当敬重的,而且他也知道,自己现在无拳无勇,即使想要替父报仇,也必须仰赖叔父。

事实上若不是郑芝龙料到自己可能失败。预先埋了百万两银子给他,他们在京城的生计都有问题。郑芝凤与俞国振早年打过交道,往来过好几次,可以说是有些交情,后来两家反目,郑芝凤也从来没有出现在与俞国振对抗的第一线上。因此。在去年年底时,他曾经写信给俞国振,询问郑家家眷的情形,也得到了俞国振的亲笔回信,直陈郑氏家着数十人都被移居到了会安,安置得非常妥当,如今生计并无忧虑。

郑芝凤不放心,专门南下去了一趟,果然在会安见到了郑氏的家眷。除了自己病死的几人外,大多数都还健在,安排在会安的几个工厂中做工,赚的薪水倒是让他们生活无忧。郑家暴富也就是这十年的事情,因此郑家人倒不是吃不得苦,这样的待遇,已经是足够宽厚了。唯一让郑芝凤觉得不高兴的,就是郑家人的迁移受到控制,俞国振很明确地告诉他,正是因为他与郑森的存在,所以郑家人不得随意迁移,避免他们二人铤而走险。…,

两人默然无语,而旁边的包厢里声音稍大了些,那个明显带着南方口音的声音又在说道:“好了,今天酒喝够了,咱们得回去了。”

然后便听着下楼的声音,郑芝凤这边的门恰好打开,酒楼的伙计正好进来,而那包厢中的人从门前经过,郑芝凤看到他的身影脸色大变。

他垂下头,用袖子挡住半边脸,看上去是在低头饮酒。那人往这里面扫了一眼,似乎没有注意到他,就径直带着几人离开了。

“怎么了?”伙计上完菜出去,又关上了包厢的门,郑森察觉到叔父情形有些不对,便开口问道。

郑芝凤犹豫了许久,不知该不该同侄子说。过了会儿,想到自己侄子年纪也大了,而且如今京中风波诡谲,实在不比往常,有些事情若不说出,他不会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方才下楼的是俞国振部下大将田伯光。”郑芝凤低声道。

“双刀田伯光?”郑森倒吸了口冷气。

他们郑家与俞国振作对的时间不短,也当过一段时间的盟友,因此对虎卫系统中的高中级将领都有所认知。象田伯光这样的,郑芝凤与他甚至有过交往,彼此都认识。而且,他们也通过郑家家眷,弄明白当初奔袭南安郑家的,正是田伯光!

“他怎么在这个时候……在这个时候会在这里?”郑森吸着冷气,想到叔父方才的告诫,脸色顿时变了:“俞国振与闯贼有勾结,这些人,是他派来接应闯贼的?”

然后,他发挥想象力,又道:“是了,一定是如此,俞国振在京城中仍然有不小势力,派些人来,京城中自有人收容,到时候里应外合,闯贼自然可以轻易入城……不行,不行,我不能坐视俞国振的奸计得逞,我现在就去告状去!”

郑芝风一把又将他摁了下去:“大木,我方才为什么犹豫是否告诉你,就是怕你冲动!”

“怎么?”

“其一,方才你说的都只是你的猜想,俞国振名义上还是大明的南海伯,派几个人入京,那算是什么大事!若他是天了秘召入京勤王的呢,你这一说出去,岂不是自投罗网?”

“第二,咱们家中还有许多家眷在俞国振手中,就算他们真有什么打算,你去检举为俞国振所知,他必定要为难咱们家人,你忍心看你母亲受刑?”

这两个理由一出,郑森顿时泄了气,但他仍然有些不甘,看着郑芝凤道:“叔父,那我们就这样干看着?”

“自然不是,我们要弄清楚,他们究竟是来做什么的,好做出应对。大木,我再说你一句,你千万勿冲动,你父亲虽然死在俞国振手中,但那是两家厮杀,不是俞国振死,就是我们的人死,原是怨不得俞国振。杀父之仇,虽是不共戴天,却也不是让你随便送死!”

“是,叔父,我明白。”

“而且如今最重要的不是找俞国振报仇,是将咱们家人救出来。我去看了会安的防备,以我们之力,根本不可能救出你母亲他们,便是救出,也无法离开会安,港口的炮台,可以轻易摧毁我们乘去接人的船。所以,我有个念头,一直想和你商量,我们得替俞国振做些事情,将你母亲他们赎出来!”

“为俞国振效力?我不做,他这个乱臣贼子,他要对朝廷不利,我如何能帮他?”郑森闻言顿时激烈反对:“叔父,万万不能!”…,

“你如何知道他就一定是要来不利于朝廷?你就不想想,若是他想不利于朝廷,用得着让李闯这厮祸害京师?他若是派几万大军来,朝廷里某些人只怕立刻就要上去迎驾!”

郑芝凤对自己的侄子实在有些生气了,仇恨迷住了他的眼睛,让他失去了平日的聪明,对于局势力也做不出准确的判断。

“我们在这说都没有什么用,先得弄明白田伯光究竟来做什么,他不认识你,大木,你去盯紧了,看看他是到哪儿去。你要小心,千万莫让自己折进去了!”他直接对郑森下令道:“别冲动!”

“是,我明白。”郑森兴奋起来,不管怎么说,了解俞国振的计划,有机会就破坏掉,这是他的心愿。他起身便跑到街道上,看到田伯光等人的身影恰好消失在街道的拐角,他撒腿便追了过去。

田伯光并没有发现身后有人盯梢,他也没有想到,那酒楼的包厢隔音竟然如此差,他说的几句话被人听到,更没有想到,隔壁包厢中还有个人认识他。

平时他都深居简出,今天是几个部下说是要熟悉一下环境,其实就是想见识一下大明的京城,想着即使被朝廷知道他们来了也没有什么关系——事实上朝廷确实也知道他们来了,只不过名义上是俞国振派来接坤兴公主的护卫。

范闲上耽罗岛传皇后懿旨的事情,在这里就派上了用场,。

他们顺着街道步行,沿途竟然也看到了不少产自新襄的自行车。如今京城中大户人家外出已经不时兴乘轿,而是作兴起乘三轮自行车来,虽然每辆车的价格高达白银五百两以上,最豪华版的甚至要白银两千两,但大户人家仍然乐此不疲。实际上京城的道路,并不是很适合自行车走,但架不住京城里的人爱面子。

当他们走过前门时,突然间,街道两边乱了起来,紧接着,便看到百余名穿着飞鱼服的锦衣卫跨刀而出。

“发生什么事了?”田伯光心中一动。(本站..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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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八、一城阴霾压紫禁(二)

不一会儿,便看到一辆囚车被从长街那端推了过来,田伯光眯着眼看了会儿,囚车中关着一个老头,老头的脸色灰败,看模样甚是狼狈。

“这老头是怎么回事?”田伯光向身边人问道:“他是谁,怎么被锦衣卫舀了?”

“首辅周延儒,据说是贪墨被舀了,朝廷派人去抄家,也不知道能抄出多少银子来!”被问的人啧啧了两声:“下诏狱啊,这几年砍的贪官脑袋可不少了,现在连首辅都下了狱,咱们大明看来,真的难熬啊……”

看着这些锦衣卫,田伯摇了摇头。

虽然还如同往常一般穿着鲜亮的飞鱼服,但这群锦衣卫的精气神明显不在。下周延儒诏狱虽然是大事,原本用不着出动这么多的锦衣卫,可是朝廷却将他们派出来,分明是知道最近京城中人心浮动,让他们来安抚一下民心的。

只不过派出的不是正经士兵,而是这些锦衣卫,未免就有些牛头不对马嘴。百姓见了锦衣卫,除了内心更慌乱外,还会有什么作用!

周延儒坐在囚车之中,眯着眼向四周看,发现这么多人麻木地看着他,他知道,连京城中的人心都失去了。

今天上朝之前,他还专门转了一趟城垣,发觉守着城垣的竟然是临时招募来的一些无赖、贫民,每人每天只是发十五文钱——这点钱勉强够他们在京城里喝粥罢了。周延儒便知道,他这个裱糊匠的使命已经完成。此刻再不抽身退走,就要送掉老命了。

想到自己的计策,周延儒心中颇为自得。

不过既是演戏,那么戏就要做足来。

“圣上,圣上,老臣一死不足惜,只是国势如此。非南海伯不能收拾残局,还请圣上速速发诏,请南海伯勒兵进京勤王啊!”

他用苍凉的声音在囚车里大喊。只不过这声音是绝对不可能传入紫禁城中的,最多只是传到百姓耳中。但原本在心里咒骂着他这个贪官的百姓,听得这话后顿时明白。周延儒被下诏狱,并不是因为贪墨,竟然是因为谏言请南海伯入京主持军略!

京城的百姓,最懂政治,不少人都想起那个传闻:朝廷猜忌南海伯,不准南海伯北上。

更有人窃窃私语:“是啊,这个时候,不请南海伯来,还有谁能收拾局面?”

“你这就不知道了,南海伯早就提兵于山`东。因为朝廷不准他老人家北上,他只能让名震天下的虎卫在山`东救灾,黄河决了大堤,若不是南海伯在那边救人,还不知道多少人会死!”

“史可法如何。听闻他已经提兵江淮,很快就要进京勤王,或许他能收拾局面?”

“他?不成,不成,便是孙传庭都只能龟缩不出,史可法又有什么用处!”

“周阁老竟然是为了这事情而下诏狱。朝廷里就没有人为周阁老鸣不平么?”

“嘘,噤声,他们过来了!”

众人的议论纷纷中,囚车从田伯光一行人面前经这。田伯光摸着下巴,心中满是不解,周延儒与新襄的关系,可没有好到他能冒着天子的怒火甚至不惜下诏狱为新襄说话的地步,他玩这一出,究竟是什么用意?

不管是什么用意,对于田伯光来说,只要不影响他在京中的计划就可以了。

囚车被推走,兴犹未尽的京城百姓犹自在议论,然而就在这时,又是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紧接着,一个浑身肮脏不堪的人纵马而来。…,

“又出啥事了?”有人问道。

“谁知道,最近啥事出来,我都不奇怪。”

田伯光摇了摇头,这座京城就象现在的天气,被无尽的阴霾所笼罩,让人心中一点都不塌实。

他领着众人继续向前,目的地是皇宫,真要劫夺崇祯,不摸清皇宫周围的路径是不成的。但他们才前进了不足半里,便又听得一片山呼海啸般的呐喊。

不知从哪些地方涌出的百姓,都在哄传着一句话:“败了!”

“什么败了?”田伯光惊讶地问道。

“高起潜败了,高起潜在保定中了李闯之计!”被拉住的百姓喊了一声,人就消失不见了。

就在这时,紫禁城中,绵延的钟声响起,那是崇祯在招文武百官议事。街头上涌出的百姓,几乎在一瞬间又消失了,田伯光他们数人站在街中,看着这一幕,一时之间,都不禁心生感慨。

高起潜所率除了京师三大营外,还有孙传庭苦心孤诣保存下来的一万多精锐,一共是五万余人,他们这一败,京城中已经没有再可战之兵了。唯一的办法,就是从西面居庸关将总兵唐通与宣大监军太监杜勋调回,指望着他们手中还有保护京城的力量了。

田伯光叹了口气,天空中的阴霾渀佛也离地面更近了一些。

“马上估计就要行街禁了,我们速去范公公外邸,托人与他联系上,好方便我们行事。”他并没有过多的感慨,身为俞国振从山`东饥民中救出来的虎卫少年,他们对大明的感情原本就不深,只不过亲身站在历史的大潮之中,让人忍不住唏嘘罢了。

范闲虽然这几年不是很得意,但因为要仰仗他与新襄联络,所以他的外邸倒是没有谁敢来骚扰。田伯光一行进了之后,直到夜幕快降临,范闲才一脸愁苦地出现在他面前。

“田将军,劳您久等了。”见着田伯光,他立刻长揖行礼,态度前所未有的谦恭,看他这模样,田伯光便能判断出,情况极不乐观。

“我听到景阳钟响了,天子召百官议事。可议出了什么结果?”

“还能有什么结果,内阁首辅周延儒之前单独面见陛下,恳请宣南海伯入京勤王,陛下不仅不允,还因为周延儒言辞激切,将之投入诏狱,其余百官。哪个还敢出声?”

“然后呢?就这样不了了之?”

“陛下又重申前言,要各官勋戚捐钱募兵,结果国丈周奎只捐了一百两。其余人等你十两我五两,凑了一千两银子,这群死要钱的货色。朝廷都快没了,他们还要钱有什么用!”

被一个贪财怕死的太监骂死要钱的货色,朝中百官的品行由此可见了,而且若大一个朝廷,总共才凑了一千两银子——就是一个虎卫队正,要舀出一千两银子也不是什么太难的事情!

“这下皇帝气疯了吧,有没有多拖几人出去砍脑袋?”虎卫听得津津有味,对崇祯,他们可没有太多的同情心。

与其同情崇祯,还不如同情那位将主母赠送的首饰都捐出来充作军资的小公主呢。听闻这小公主最为景慕主公。可惜,年纪稍小了些,否则主公便是再多出一位夫人又有何不可!

“皇爷能如何,现在皇爷也不敢乱砍人脑袋,弄得不好。等李闯来了偷偷打开城门岂不坏事?皇爷便问究竟如何应对,还发脾气说既不出力,又不出财,还不出计,养文武百官何用。于是百官这才献计献策,有说要召居庸关总兵周通的。有说调关宁军的……争论不休,最后之策,便是请皇爷下罪己诏,停征天下三饷,皇爷气得都说不出话,最后也只能如此。”…,

“这皇帝当得窝囊,身边都是群什么样的人啊!”

“确实,难怪官人信不过那些儒生,虽然咱们那边也有不少儒生,可是未曾在调研员位置上做出点实事的,一个个就是发点钱将养着。这些儒生,除了贪污,便只有一张嘴了。”

“反正死的不是他们,死的是百姓,是皇帝,换了一个皇帝,他们照样骑在百姓头上作威作福。”

虎卫们的议论并不是什么新鲜论调,乃是在新襄日报上经常会出现的一种观点。为何平时大谈忠孝节义的儒生,在流寇与建虏面前每每屈膝投降者多,原因就在于这些人从未视自己为百姓,他们以为,他们是天生的统治者,要高出百姓一头,对百姓来说兵荒马乱的乱世,对他们来说却有可能是争权夺利的机会。

这种人,无论嘴里说得多么天花乱坠,新襄体系之下,都不需要。

范闲听得虎卫这些议论,忍不住就点起头来,他脸红脖子粗地道:“实在如此,外朝一堆清流儒生,平日里骂我们阉竖,结果捐的银子却还没有我们多,还是南海伯高瞻远瞩,早就看出这些人不是玩意!”

“你们捐了多少?”田伯光好奇地道。

“我捐了,咳咳……那个……诸位要接公主走的话,还得赶紧,若是再晚了,怕是就走不了。”

众人都笑了起来,这个太监或许捐的比朝官要多些,但他们本质上和朝官是一路货色,眼见着大明朝树倒猢狲散,朝官还可以去新朝里混个名堂,反正无论是李闯还是建虏坐了天下,总得任命他们这些儒生去治理天下,他们照样有权可掌有钱可捞。而宦官么,新朝怕是不会要这么许多,所以总得积攒上足够的银子,好管自己下辈子。

“我们正准备着,但如今城中街禁,许多事情都办不成了,范公公,你能不能帮我们弄到通行腰牌,好能在城中便宜行事?”

“此事不难,就要委屈田将军,先充一个锦衣卫小旗。”范闲这个时候哪会犹豫:“只不知田将军何时动身,小人也好准备。”

“外头都是流寇,我们要安排好撤退线路,你放心,我这些日子就住在你这,只要我走,你立刻跟着动身就是。细软什么的,收拾好来,免得到时收拾不及!”

这话让范闲稍稍放下心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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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九、一城阴霾压紫禁(三)

崇祯十五年十一月十四日,京师仍然是一片阴霾,一大早,崇祯便在大殿中等待前来早朝的百官,他已经安排王承恩提督京营,主持京城防务,又将文武重臣安排于京城各门,就象以前应对建虏入侵一般。

他也算是衰运连连,登基之后连续不断的自然灾害,建虏频频扣关入侵,流寇将中原、南直隶一带搅成一团浑水。种种事情,在这十五年中接踵而来,他虽然频频下罪己诏,可是他心中明白,这些事情不是罪己诏能够解决的。

无非就是胡弄一些百姓罢了,只不过现在,终于到了胡弄不下去的时候了。

“王承恩,你提督京营主持防务,城上情形如何,将士士气如何,城中百姓如何?”

百官没有到齐之前,倒是一血丝的王承恩来了。听得崇祯的问话,王承恩跪倒在地:“陛下,城中兵马,已经被高起潜尽数带走,奴婢只能招募勇壮充作城丁,便是加上锦衣卫和内监,城上每个人都得守着五六个垛口,实在是人手不足啊。”

“京城里百万百姓,就招募不到忠勇之士?”

“陛下,不是没有忠勇之士,而是……实在是没有银钱,如今守城之人,每日也只有十五文,只够买粥吃,陛下,还是得想法子凑些银子,将眼前的难关先过了再说啊。”

“让朕去哪儿变银子出来,朕又不是南海伯!”

崇祯险些就爆了粗口。他看着眼前零星的官员,心中恼怒至极,让这些官员掏些钱出来,他们一个个比最吝啬的土财主还要小气,而崇祯自己已经是真的没钱了!

感受到他愤怒的目光,众人都纷纷低下头。

“唐通到了哪儿,从居庸关过来。一天功夫足够了吧?”崇祯又问道。

“大军行进,一天未必能够,皇爷放心。他定然……”

话还没有说完,外边又传来了噪杂声,不一会儿。殿前武士进来,脸色惶恐不安:“陛下,唐总兵……唐总兵兵败了!”

“什么,唐通怎么会兵败,他从居庸关来,谁能拦他?”

“李闯骑兵夜袭唐总兵……”

还没有听完那殿将武士的报告,崇祯就觉得眼前发晕,整个人直挺挺向后栽了过去。幸好后面是龙椅,他沉重地摔进了龙椅之中,人的眼光也变得木讷起来。

“这不是真的。”他心中想。

他自认不是一个差皇帝。登基以来,夙夜忧叹,勤勤恳恳,从不耽于美色歌舞,也极少铺张浪费。莫说历朝历代的庸主。就是那些开国或者中兴之君,崇祯自认为也不比他们逊色多少。

但如今,他偏偏走到了亡国之君的地步!

“不,我还有路可走,我可以迁都,我可以和谈。我可以……可以……”

崇祯心中是想迁都的,京畿经过建虏三次入侵,已经残败不堪,不足以在财力上支撑京城和边防。迁到留都南`京去,借助富庶繁华的江南之地,休养生息,将北边的沉重包袱扔掉,无论是扔给建虏还是闯贼,都能拖住他们的脚步。然后他便可以在南方徐图恢复,反正他还年轻,才三十余岁,哪怕是十年生聚十年复仇,他也可以在六十岁之前回来。

可是他又不愿意承担丢弃都城和祖宗皇陵的骂名,必须有一个大臣出面向他这样建议,然后他才能半推半就地采纳这个建议。自然,这个大臣在正式南迁之后,也必须承担起丢失京师和皇陵的责任。崇祯在心中不知发过多少次誓,只要有人出面担下这个责任,哪怕一时间他不得不将之贬窜,日后也必然要厚厚加恩。…,

只不过这个时候,崇祯就完全忘了,孙承宗、卢象升等一心为国,结果是个什么下场的事情。

初时他是属意周延儒,没有比周延儒更适合提出这建议的人了,抛出一个首辅替罪,天下儒生的清议应该满足了。但是周延儒这厮却一口咬定要让南海伯来勤王,难道他不知道建虏、闯逆来了,还可以迁都避之,若是俞国振来了,连迁都都不可能吗!

现在……终于走到了绝路了。

崇祯觉得泰和殿里的空气凝滞,让他无法呼吸。

关于空气之说还是坤兴为了逗他开心告诉他的,为此还专门做了实验验证周围一片虚空中有气体存在。而坤兴又是从俞国振妻子方氏寄来的一些实学文章里看到的。俞国振讲实学,不讲究忠孝节义的儒学,他若是来京,必然会谋朝篡位。不对,便是学了忠孝节义的儒学,难道就不谋朝篡位了么,一样都会!

半昏迷状态中的崇祯,满脑了都是胡思乱想,他总算以绝大的毅力,压制自己没有将对俞国振的猜忌、对文武百官的愤怒吐露出来,他只是勉强说了一句“退朝”,便晕了过去。

他并没有晕多久,太医还没有走入大殿,他就已经醒了过来。只不过当他醒来之后,面前的大殿中已经空荡荡的,只有几个内监宫女还在。迎面是王承恩关切的脸,崇祯看到这张原本白白胖胖的脸变得老态龙钟,他喃喃地说道:“王伴伴,你怎么这么老了……”

王承恩顿时失声痛哭起来。

“唐通情形如何?”定了定神,崇祯意识到自己现在的处境,他开口问道。

“皇爷放心,并无大事,并无……”

“王伴伴,你也想学那些文臣欺君?”崇祯吃力地支撑起身体,挥手让太医离开:“如今这情形……还有什么可瞒的,朕便是要失了江山,总也要做个明白鬼,免得到了地下见列祖列宗时答不上话啊。”

王承恩才收住的眼泪又哗哗而出了。

他哭的不仅仅是唐通兵败,使得离得京城最近的一支援军也没有了,哭的是宣大监军太监杜勋,此人竟然投降了李闯!

李自成这一战当真是他最得意的手笔,战前李岩就认定,崇祯肯定会弃居庸关,调居庸关的守军来援京城。因此无论是为了消灭京城援军,还是避免建虏乘机入长城收渔翁之利,都必须先消灭居庸关的明军。在确认这一点之后,牛金星便建议由高一功率领闯军骑兵一人三马兼程北上,而李自成也采纳了这个建议,果然在半途截住宣大监军太监杜勋与居庸关总兵唐通。夜袭中先是擒获了杜勋,唐通带领亲兵据险而守时,杜勋便投降了闯军,奉高一功之命到阵前劝降。迫于形势,唐通只能投降。

“连杜勋……都降贼了?”

听得这个消息,崇祯突然间发觉,自己似乎已经众叛亲离了。

他定了定神,低声道:“王伴伴,你说,事是否尚有可为?”

“皇爷,奴婢是内监,是皇爷家奴,奴婢……奴婢实在不知啊!”

王承恩说到这,身上的压力一齐压下来,他瘫坐在地上,嚎淘大哭。崇祯看着他,情不自禁也是泪珠双垂,然后一声长叹。

“陛下,陛下!”

正在他心中惶惶之时,锦衣卫指挥使骆养性又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他哭丧着脸:“阜成门外,忽见闯逆侦骑!”…,

“多少人,多少人?”崇祯青着脸问道。

“有数百骑……离城不过二里。”

闯军来得如此之快,让崇祯知道,现在再不决断,便没有决断的机会了。他沉默了会儿,终于开口:“拟旨,宣南海伯入京畿勤王!”

“皇爷,南海伯远在山`东,此时便是去传旨,只怕也来不及了!”王承恩大急,起身道:“皇爷,远水解不了近渴啊!”

崇祯暴躁道:“那你说当如何是好!”

“此事当陛下下群臣商议……”

崇祯沉默了一下,这种情形下,朝臣中应该也有人能看清形势,知道再不南迁就不行了吧。他精神一振,闯逆只是前锋到达,如果顺利,他还是可以南迁的!

“敲响景阳钟,替朕召集群臣!”他向骆养性吩咐道。

于是景阳钟的钟声再度在京城上空回响起来,这钟声急急如风,刮来刮去,却连片树叶都没有卷起,更别提带来一个人了。足足等了半个时辰,也没见着一个大臣赶到,甚至崇祯平时最为信任的倪元璐等,都没有出现!

这个时候,崇祯脸色已经如死灰一般。

“皇爷,怎么办?”王承恩也绝望了,崇祯再这样犹豫不决,他就真走不脱了。

“还能怎么办……将太子他们兄弟召来,摆驾,去……去周国丈府!”崇祯惨笑:“好吧,都想着朕担这责任,那朕就担起这责任,只求周国丈瞧在皇后的份上,救一救他的外孙,将太子他们兄弟藏起,能送出京城最好。”

很快,太子兄弟三人被带到了崇祯面前,崇祯看着三人,叹了口气:“你们逃出京城后莫要学父皇,去学……去学南海伯,学得他的本领之后,要好生善待百姓……”

三个儿子中,除了年长的太子外,另两人都大哭起来。稍年长的太子也是强忍着泪,恭敬地行礼:“儿臣遵旨……父皇,何不与儿臣一起……”

“休提,休提。”崇祯打断了他的话,拉着他的手,又是一声长叹。

宫中还有些太监,王承恩带着他们将天子肩舆抬了来,崇祯拉着太子坐上去,有些话,他还必须对太子单独交待。(未完待续)

五六零、一城阴霾压紫禁(四)

“李自成的动作倒是好快,他这些年果然没有虚度。”

当战报到了俞国振手中的时候,他人已经到了青岛口。若说大批灾民涌入有什么好处的话,那就是道路的修葺有了充足的劳力了。俞国振最初的赈济灾民计划,是将他们运到大员岛去,但为了防止冬天来临海运因渤海的封冻而中止,他不得不将相当数量的灾民送到青岛口。为了方便运送,于是将济南府到青岛口的道路重新修葺了一番——工具上是不用愁的,新襄有的是铁器,自从昌化县的轨道铺成、基隆的煤矿开采之后,新襄的冶铁能力已经从崇祯十一年的五千六百吨飞跃到崇祯十四年的两万三千吨,而今年前十个月的产量更是激增到四万吨!

强大的钢铁产能,为新襄带来了滚滚的财源,同时也支撑起了新襄的腰杆。在充足的钢铁工具和熟练的爆破工人支持下,灾民们逢山开路遇水搭桥,短短的一个月时间里,便将原本破败不堪的六百里官道用泥土、碎石填平了坑洼,大车行车也不再象往常那么艰难了。

“李自成在京畿造成的震动越大越好,这些时日,逃来的灾民,不仅仅是山`东诸府,京畿也有避战火的百姓来了,听闻主公招工,他们纷纷来投靠。说起来,也是亏了李自成在京畿横行,否则却哪儿找这么多廉价的劳力!”

说话的是徐孚远。在新襄呆了三年之后,他如今已正式加入新襄的体系,若不是熟人,很难从他一身打扮和黑黝黝的皮肤上看出,他就是当初的复社才子之一。

他和一批基干人力被调来组织灾民劳作自救,以弥补虎卫之不足,总数约有两千人。这是俞国振从方孔炤那边“抢”来的,方孔炤现在已经在搭建未来的两广督抚衙署的结构了。

“暗公说的是……只是让百姓受累了。”

暗公是徐孚远的字。而此时开口的却是张秉文,他担任过很长时间的山`东布政使,听闻李闯炸开黄河北堤致使黄河夺大清河道入渤海之后便在新襄呆不住了,执意北上来看看。而且这件事情给他的震动非常大,原本他是想着独善其身,在这新旧鼎革之际保持个人的政治气节,但现在他已经有所动摇。

唯有让整个华夏如新襄一般。才有可能避免进一步的悲剧。而要想做到这一点,象他这样的以正人君子和忠节自诩的人。就不能避世不出。

“也不算累。有饱饭吃,有暖衣穿,家人也有安置,百姓平时里也不就是出把气力干活,能这样挺好。”徐孚远道。

修六百里官道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俞国振运用了足足三十万灾民,平均每里五百人。即使是这样。也只是在旧路的基础上将坑洼填平,在某些地方将路拉直罢了。

短短的一个月内。已经有近十万人顺着这条道路抵达青岛口。组织百姓行军的是虎卫,每一千名虎卫帮助一万名灾民。这样的运送速度,到了过年时应该有三十万人可以在青岛口过年了。

就是这样,还有大约五十万的灾民聚在济南府周围,一些是不愿意离开故土、只想熬过这个冬天的,但有更多是后来从各地来的。

“山`东省内煤炭不少,而且从青岛口乘船至大员只要三日功夫,以‘郑和’、‘法显’两船的运力,每趟可以运一万人,来回只要九天,一个月便可运三万人上大员岛。再加上其余运输舰队,一月可以两趟两回,每趟可运三万人左右,这样就是九万多人。”…,

俞国振说起这个,便有些自得了,“郑和”与“法显”两舰,是蒸汽轮船问世之后,新襄举全部力量建造的两艘巨舰。这两艘纯钢铁龙骨的巨舰每一艘的排水量可以达到三千吨,几乎是这个时代帆船的极致,而它们的动力却是蒸汽。俞国振最初是将之用作新襄的运兵船,但现在被用成移民的主力。

即使以新襄的造船业实力,这样的巨舰,一年也只能造出一艘来罢了。最初时罗九河等海军系统是强烈要求建成铁甲战舰——当然只是木板外挂铁甲层,但是俞国振还是坚持建成运输船。

“若不是这两艘船,粮食补给也难。”张秉文对此也是深表赞许:“济民,你的先见之明是有的。”

“姑丈谬赞了,其实我现在还有一个新想法,正想与姑丈商议。我原本是想要放弃山`东的,但现在想想,若是放弃了山`东,中原京师一带受难的百姓就没了出路。若是大明真有什么动荡,我便正式将山`东置于新襄控制之下,到时还要请姑丈出山,重为山`东布政使,不知姑丈意下如何?”

原本俞国振的计划中,山`东只是起一个翘板和桥头堡的作用,可是事易时宜,看到如今的局势,俞国振觉得,自己有必要对战略安排进行调整。

他深信,无论是李闯还是建虏控制了中原,都不敢来攻击虎卫所控制的山`东,而退至南方的南明朝廷,对于俞国振愿意在北方为屏障,最初时也必是举双手支持。

至于这之后的争权夺利,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而且,他在山东布下一子还有另一个作用,北方的势力虽然会对南方构成巨大的威胁,却不敢恣意妄行,更不敢发动大屠杀,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减少战乱对百姓的伤害。

那么他就必须有一个各方势力都能接受的山`东行政官员,张秉文毫无疑问是最佳人选。名义上仍然是南明朝廷任命的山`东布政使,就象方孔炤将成为两广巡抚一样。

“济民,我只想知道,天子救出来后,你准备如何安置他?”张秉文拉着俞国振走到了一边:“这些日子我细细想来,你的性子,绝对不会为了救他回来继续当皇帝的……莫非你是要逼他禅位?”

张秉文问出这个问题时声音有些发颤,俞国振能体量他身为大明忠臣的痛苦,笑着道:“若是崇祯被救出来,那就证明他已经失国,既然失国,自然就不能再继续为帝。但姑丈只管放心,赵匡胤尚能容李煜,我如何容不得崇祯,难道我比起欺负孤儿寡母的宋太祖还差器量了?”

这话说出,俞国振个人的政治野心也表露无疑!

但张秉文觉得这样才是正常的、正确的,若是俞国振说要让崇祯继续为帝,自己当个大忠臣前去辅佐,莫说张秉文这样的老官僚不相信,就是俞国振自己也不会相信。

崇祯坐稳江山时,俞国振尚且不听宣调,到丢失了江山,俞国振反倒将他扶起来——哪有这么可笑的事情!

“你究竟是何打算,都到这一步,还有何不能说的?”张秉文有些急了。

“崇祯这十五年来,虽然乱来的时候居多,但也是为众臣所逼。党争四起,文人只有一张嘴,每日里喊些大口号,实际上却一个个只管着自己的那点私利。崇祯勉强还算是个勤政爱民的天子,他不当死,而且我觉得……他活着对未来有更大的教育意义。另外,我既然不准备立刻占据全国,总得在手中留个手段,对付将来的南明朝廷吧?”俞国振平静地说出了自己的计划:“南方士林之无耻,姑丈也应该心中有数,天子就是将来我对付他们的一把刀。”…,

说到“刀”字,张秉文身体一颤,惊骇欲绝。

“你……你当真要对儒士动刀,那,那圣人之言……”

“有伯父等治易,何愁圣人之言不传?”俞国振道:“当今之世,至于此境,只因伪儒横行当道所致,故此去伪存真,祛邪扶正,必需要一柄锋利之刃!”

听得这里,张秉文只能长叹。

若不是伪儒横行当道,国势怎么会到这个地步,而若是大明垮台,伪儒们不为此付出代价,却还能在新朝中继续醉生梦死,这样的话,天道何在?

“天子只怕不会……不会听你的。”

“我不需要他听我的,我只需要他在海外某个地方存在,在某个时候出现,那便可也。”俞国振举目向北:“他现在就已经身不由己了,何况那时?”

北`京城中的崇祯,确实已经身不由己了。

在周国丈的家门前已经等了小半天,敲门的小太监连手都捶肿了,但是大门之内,仍然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声音。

周国丈肯定是在家的,这个时候,他不在家还能去哪儿!就算他不在,家中也不可能连个开门的仆人都没有,可是,就是他在这里,让崇祯吃了一个时辰的闭门羹!

换在别的时候,崇祯一道诏令,天下人中,除了俞国振外,还有谁不是立刻屁颠屁颠地跑来。可到了这个时候,就连他的岳丈都敢闭门不纳,将他和他的三个皇子,放在冬季的冷风中凉上一个时辰!

“哈,哈,哈!”

崇祯凄凉地笑了起来,是啊,他真傻,原本就不该来此,就连让富可敌国的周国丈掏些银子劳军,他都支支唔唔,甚至崇祯搬出周皇后来说,他仍然一毛不拔,又如何会念在那丝亲情,收容太子兄弟三人!

若是朝代鼎革,这三人便是祸端!

“摆驾,回宫,回宫……”崇祯笑毕之后,冷静地下达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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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一、千骑虎贲别帝乡(一)

回宫之后,崇祯让三个儿子各自回殿,自己来到了坤宁宫。

原本宫中到处都有的太监、宫女,如今空荡荡的,他一路经过,竟然没有看到人。

周皇后正在坤宁宫中的织布机前,即使到了这个时候,她仍然在织布不辍,旁边服侍的宫女只剩余一人。

听得崇祯的脚步,她停下手,回过头来。

夫妻双目相对,用不着说话,她便明白一切了。

“朕身为天子,当以死守社稷,只是连累了你。”

“妾无德无容,蒙陛下不弃,立为皇后,贵为天下国母。国之既无,妾又何存?陛下勿以臣妾为念,臣妾也必不使陛下蒙羞。”周皇宫从织机上将已经织成的那段白布拿起:“三尺素布,足矣。”

崇祯泪水顿时涌了下来。

“宫中尚有几位嫔妃,朕去见见她们……”

“陛下,只求陛下给皇儿和坤兴他们安排一条生路。”周皇后却拉住了他。

“皇儿和坤兴……只怨他们生在帝王家!”

说完之后,崇祯一扯袖子就要转身走,但突然间,外头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谁,是谁?”崇祯听得这急促的脚步声,心中顿时大恐,莫非贼寇就已经入城了?

幸好,脚步声并不多,不一会儿,人进来,却是王承恩带着两三个太监。王承恩才跑进来,便大声道:“皇爷。不好了,不好了,正阳门上……挂起了三盏灯笼了!”

崇祯身体一颤,正阳门离紫禁城最近,正阳门上挂一盏灯笼,表示敌人离城很近,两盏灯笼则表示交战正炽。而三盏灯笼则意味着十万火急城门将失!

“闯贼来之何速也……”崇祯喟然叹道:“今出何策?”

无人应对,阁臣不在身边,身边的只有王承恩罢了。崇祯摇头叹息:“前日朝会之时。阁臣都说,京城固若金汤,闯逆便是侥幸入外城。他们也要誓死巷战,护得朕平安……如今阁臣何在?”

“皇爷!”王承恩转过身:“奴婢这就去与闯贼巷战!”

但还没有出去,便见骆养性面无血色地跑了进来:“陛下,宣武门……宣武门被王相尧打开了!”

王相尧是内监,乃是崇祯派去监督宣武门城防的,方才正阳门挂起三盏灯笼,实因看到外城的广安门城门大开,闯军蜂拥涌入,而现在,连宣武门都打开了。也就意味着,紫禁城已经再没有阻拦!

外城失守,凭着紫禁城,又岂能防住火炮轰击?

“你的锦衣卫呢?”崇祯看到骆养性,还有一线希望:“锦衣卫何在?”

“早跑尽了……陛下。你也速速走吧,臣这就去前面死战,好为陛下殿后!”骆养性逃到崇祯身边,原是以为这里能安全一些,现在看到崇祯身边也只剩余几个太监,他也不顾护驾。转身便走。

崇祯唤了他两声,骆养性都象是没有听到,跑得比谁都快。崇祯叹息了一声,却是无可奈何,他回望了皇后一眼,皇后对他再拜了拜,然后令宫女替她拖一张椅子来。见到这一幕,崇祯有些不忍,他拔出腰间剑,又是一声长叹,迈步便向外走。

眼不见为净吧。

但走到门口时,又听到了急促的脚步声,而且声音还很散乱,不象开始那样,只是几个人的脚步声,这分明是几十乃至上百人的脚步声!

闯贼来了!

崇祯心中唯一的念头就是这个,虽然他已经能舍生取义,但是当这最后关头真的来临时,他还是难以从容。…,

他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道是回过头去杀了周皇后自尽好,还是上去与逆贼拼杀好。当他定下神时,看到的已经是范闲那张因为紧张和兴奋而通红的脸。

“皇爷,皇爷休要惊慌,奴婢来了,奴婢引着南海伯的虎卫来了!”

南海伯,虎卫!

这个时候,这个声音对于崇祯来说,不啻于天籁!

“南海伯呢,南海伯在哪,朕要见他,朕要将天下军务托付于他!”崇祯颤声道。

“皇爷,不得皇爷旨意,南海伯不能亲至京畿,故此他人还在山`东,是他遣来的勇士,原是来接坤兴公主的,现在接陛下离开!”

一听俞国振并未来,来的只是他手下的勇士,崇祯好不容易鼓起的希望,顿时凉了下去。确实,按照当初俞国振与他达成的协议,俞国振绝不领兵北进,但现在他人都到了山`东,这协议早就成一纸空文。

“谁是南海伯遣来的勇士首领,来了多少人?”崇祯又问道。

“南海伯麾下第三师师正田伯光,向陛下报到!”

田伯光上前两步,对着崇祯敬了个简化军礼。就象俞国振一样,虽然打心眼里瞧不起崇祯的能力,但也不得不承认,他为他的帝国做了他能做到的——再多就需要他拥有超出这个时代的眼光和胸襟,而这正是他所欠缺的。

在私德之上,崇祯至少比起那些满嘴仁义道德的家伙们要高尚得多。

“田……田伯光,朕封你为总兵官,总督京城防务事宜,你……你能将李闯赶出京城么?”

“陛下,时间紧急,我只带了三百人入京。”田伯光冷冰冰地拒绝:“我接到的命令,是在京城失守的情形下,将陛下与皇后、皇子、公主转移到安全之所,请陛下立刻准备。”

“朕不去,朕哪儿都不去,你给朕将李闯赶出京城,朕封你为伯爵,和南海伯一般……朕升南海伯为侯爵!”

“晚了,陛下……范公公,你立刻带着内监去将皇子与公主带来。皇后与贵妃,都交给你,我们必须在半个小时内撤离,我只等你半小时时间!”

见崇祯还在这里做着将闯贼赶出京城然后继续当皇帝的迷梦,田伯光懒得再征求他的意见。却见崇祯转身就要走,口中还嚷嚷着君王死社稷,田伯光上前一巴掌便拍在他的后脖上。崇祯“呃”的一声,便倒了下去。

虽然到了穷途没路,但他终究是皇帝。而田伯光竟然对皇帝动了手,也让范闲愣住了。而王承恩更是暴跳起来:“你这军汉好没规矩,竟然敢对陛下无礼!”

“李闯砍你们脑袋的时候。你们再去和他们说有礼无礼吧。”一个虎卫上来推了王承恩一把:“你让开!”

王承恩见他们直接就奔着坤宁宫而去,那可是皇后的居所,要是被这些军汉闯进去了那还了得。他慌忙过去,想要拦住,结果又被推开。

“师正,这里有个女人在上吊!”

里面传来了一声惊呼,田伯光听了将昏过去的崇祯推到了王承恩怀里,自己三步两步过去,就见一个女人挂在梁上。他飞身跃起,手中刀哗的一声出鞘。在半空中闪过一道银光,将梁上的布劈断,那女人便落在了地上,发出一声低呼。

“你们是何人……闯贼么?”周皇后还不知道外边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刚刚挂上房梁。尚未昏迷,因此竖眉问道。…,

“南海伯帐下虎卫,来护送天子、皇后出城。”田伯光简单地回答,看了这个中年女子一眼:“你可是周皇后?”

周皇后一听是俞国振派来的人,心中顿时放下一半心。与崇祯整日里担心俞国振会夺了他的权力不同,周皇后和方子仪打过不少交道。而且也间接得到了一些有关俞国振的消息,总觉得此人就算不是忠臣,亦不会是穷凶极恶之辈。

果然,在她们皇家到了最危险的时候,在全天下人甚至包括她的亲眷都抛弃了他们的时候,唯有俞国振派人来了。

“南海伯……可在外头?”她先问了一句,然后立刻又道:“陛下呢,皇儿呢,公主呢?”

“陛下在外头,已经派人去带几位贵妃和皇子、公主了。事态紧急,皇后陛下稍事收拾,立刻跟我们出去——你,对,就是你,照顾好皇后!”

田伯光说到后头,对着旁边瑟瑟发抖的一个宫女指了一下,那宫女闻言忙不迭地点头,仿佛田伯光是凶神恶煞一般。

田伯光摸了一下自己的脸,心中有些不爽:莫非自己最近没怎么刮胡子,所以魅力没了,为何这小宫女看到自己却这般恐惧?

整个皇宫都陷入了一片混乱中,那些太监和宫女象没头的苍蝇一样乱逃,三位皇子首先被带了过来,紧接着是坤兴抱着才四岁的昭仁公主而来。昭仁在哭,而坤兴则小声安慰她,见到了周皇后之后,她才放下妹妹,同时将手中的一柄剪刀扔在了地上。

周皇一心中一痛,显然,坤兴也是发觉外头的混乱,知道情形不对,抓着柄剪刀来保护自己。

但天子就是有举国之兵,无数文武,山河之险,金城之固,尚且保护不了自己,坤兴用一柄剪刀,怎么能保护好自己?

“母后,母后……这些人是?”坤兴看着全副武装的虎卫,低声问道。

她也没有真正见过虎卫,只是听说过虎卫的威名,因此不敢确认这些人究竟是护卫还是闯贼。

“南海伯的虎卫,来救驾的,坤兴,替父母和我向诸位壮士行礼拜谢。”周皇后开口了。

坤兴盈盈拜了下去,田伯光慌忙让开,倒不是因为坤兴的公主身份,而是因为俞国振有专门交待,坤兴公主一带要安全带出。

“人都齐了?原来没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啊……”田伯光看着在场的人,加上宫女太监,全部人数也只是四十余人,他小声嘟囔了一句,如果真有那么多人,他便是有再大的本领也救不了,只能按照俞国振给的名单来救人了。(本站..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五六二、千骑虎贲别帝乡(二)

一行人并未从正门出去,他们走的是皇宫的后门,也就是玄武门。

皇室成员被太监们抬着,好在人数不多,而这些太监宫女也是做惯了活的,因此手脚还算麻利。他们一起到了玄武门外,只见街上只有鬼影一般的寥寥数人。在田伯光的指挥下,他们顺着皇宫围墙向东而去,周皇后忍不住掀开肩舆的帘子,向外望了望,神武门的飞檐,正在迅速远去。

就在这时,她听到了马蹄声。

“这是……这是怎么回事?”她胆战心惊地问道。

“不必担心,是来接应的人。”田伯光道。

此次进入京城,俞国振给他们做了万全的准备,考虑到可能需要救出的人数不少,因此还特意让两家车厂改装了十辆四轮马车。这马车不仅结实,而且车身狭窄,方便进出一些狭巷。四十多名皇族、宫女和太监都上了车,而肩舆之类的自然是扔掉了。

田伯光带人也上了马,但他们还没有继续动身,便听得身后轰然声响,回过头去,只见皇宫上空,浓烟滚滚,竟然是起了大火!

“好一把火,倒是让我们省事了。”田伯光拍了拍脑袋:“原该我们来放这把火的!”

他这话说得,让坐在四轮马车当中的周皇后心中一颤。

从消灭踪迹的角度来说,确实该放一把火,将这紫禁城烧毁来最为彻底。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也证明了田伯光和虎卫对皇权权威没有多少敬畏。

“不知道是哪路人放火烧的,或许就是太监宫女?”一个虎卫猜测道。

然后就听得后边马蹄声响,紧接着,二十余骑出现在他们面前。

“郑……郑芝凤!”

田伯光与郑芝凤打过交道,自然就认出了他,他双眉一凝,没有料想,在京城而且是这个关键时刻。竟然会遇上郑芝凤!

郑芝凤见到虎卫已经列阵举枪,立刻摇手:“郑家与南海伯的恩怨乃私仇,今日之事乃国事,我郑家不会以私仇坏国事!郑家前来护驾,田伯光,你要阻拦我们么?”

“原来皇宫的那把火是你们放的。”田伯光冷冷看着他们:“咱们不需要你们相助,有多远去多远!”

对于郑家来说。这可是复起的机会,如果能搭上崇祯。获取护驾之功。那么郑芝凤和郑森个人的荣华富贵自不必说了,最大的可能,就是被崇祯仰赖倚重,成为牵制俞国振的一股势力。

虽然这样也可能有危险,但是郑芝凤相信,富贵险中求。

“田伯光,我们郑家能国事当先。南海伯就不能么?此时闯逆已经快要进入宫中,若是发觉了我们。谁都别想走脱了!”

这隐隐就有威胁之意了,田伯光斜睨了他们一眼。郑芝凤的手下倒是躲得远些,在火枪射程之外,而郑芝凤虽然在射程之内,但这种距离要击杀也有些困难。

“那好,你们跟着。”田伯光懒得再理会,郑家根本是打错了算盘,他们可能以为虎卫要将崇祯护到南`京去,却不知道俞国振真正的想法是什么。他们既然要跟来,那正好,连着郑家一网打尽,免得郑家叔侄还在外给新襄惹麻烦。

他们纵马顺街东行,这一路上途经之处,都没有什么人。这是因为田伯光先派人往前开路,沿街大喊“闯贼入城,各家闭门,避免误伤”,那些原本想出来跪迎新君的人家,也都缩了回去,个个将门窗紧闭,只敢从门缝向外窥探。…,

而橡胶车轮让马车在奔行时更为轻松,因此一行速度非常快,没用多长时间,就赶到了朝阳门。

此时朝阳门上也是一片死寂,先到此处的虎卫已经在等着,田伯光一问,原来他赶来时就没有见到范闲安插于此的亲信,大约是听得闯贼入城的消息,就已经逃脱了。众人一齐动手,将城门打开,又放下城头的吊桥,这样稍稍耽搁,便听得身后传来了马蹄之声。

“这样不行,容易被追上。”田伯光看着郑家那些人手,一个人脸露惊慌,显然是怕被留下来殿后,他冷笑了一声:“你们是殿后还是先走,自己选吧。”

“先走。”郑芝凤厉声道:“我们人少,只能护驾。”

“那好,你们走吧。”田伯光望着自己部下:“张自礼,你带着人在城门这狙击一下,然后赶上来,我们在原定地点接应你们!”

“是!”

被称为张自礼的队正敬了个礼,睨视了郑森一眼,带着自己的百人便下了马。其余人开始继续前行,还没出半里,便听到了激烈的枪声响起。

“杀啊!杀官兵!”

和枪声一声响的是闯军的呐喊,喊声惊天动地,听得出,少说也是数百上千人。

“糟了,闯军太多,贵部怕是撑不住,该多遣些人去。”郑芝凤这个时候也有些惭愧:“要不我遣十人去相助?”

他总共就是二十余人不到三十人,愿意派出十人,也算是有诚意了。

“不必,小菜一碟。”田伯光却不领这个情。

大约又行了两里,身后的枪声听不见了,郑芝凤心中暗叹,怕是那个百人队被闯贼灭了,即使未灭,只怕也被缠住难以脱身。但没多会儿,身后马蹄声响,郑芝凤还以为是闯贼又追了过来,看着周围地势平阔无处可藏,心中正急,却见来人衣着,又是虎卫打扮!

“竟然回来了……还一个不损?”

郑芝凤张大嘴巴,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虎卫的战斗力,他是早有所闻,郑家甚至还在海上与虎卫决战过,但是,他个人亲眼见到,还是感觉到一种震憾。数百上千的闯军,就这样给虎卫轻易击败了,甚至不敢再追来,而虎卫却是一人未损!

其实这是必然。

且不说闯军与虎卫之间在军事素养上的巨大差距,也不必说双方装备上近乎半代的差别,单单是虎卫有备而战、闯军却是仓促应战,就已经注定了结果。

来的这支闯军只是李自成入内城后派来接管朝阳门城防的部队,李自成也怕崇祯和城中重要人物逃走,因此入城之后,判断大局已定,便派遣各路人马前去接管城防。他们一路都极是顺利,所到之处,明朝的官员士兵纷纷拜降,一点象样的抵抗都没有。因此,他们原以为到了朝阳门也是同样的情形,结果却被张自礼一顿掌心雷加火枪,前来夺门的几百人当场就倒下了三分之一,剩余的惊惶失措,立刻逃回了。

这个消息很快就传到了李自成处,与之同来的,还有那十辆大车。虽然不知道车上有些什么人,可李自成本能地意识到,若不能将那十辆大车夺到手,他此次攻入京城,便不算全功。

“高一功,你去,弄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那十辆大车里究竟是人还是宝物。”他第一时间,还是想到了手中的悍将:“无论是什么,都带到我这里来!”…,

“极有可能是皇子。”旁边的李岩道。

“皇子?”

“对,方才有个朝廷的大官向我投降,自称名为周奎,乃是崇祯皇帝的国丈,说就在早上,崇祯将三个皇子带到他家,要他隐藏起来,他受我闯军感召,闭门不纳。”李岩不屑地笑道:“崇祯如今是树倒猢狲散,离自己的老丈人都不管不顾,当真是众叛亲离!”

“只要不曾走了崇祯就好。”李自成对逃走个把皇子并不在意。

“闯王此言差矣,若逃走的真是皇子,他到了南边之后,南边的朱家臣子,便会奉之为帝,到那时不利于闯王收拾江南。”李岩进言:“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他们走脱了!”

“闯王说的没错,只要崇祯未走,走脱个把子皇子算得了什么,何况全天下朱家的子孙数以十万计,南边的那群狗官想要扶出个朱皇帝来,扶谁都不一样,也不见得非要是朱由检的儿子啊。”牛金星则摇头道:“何况现在闯王已经入京师,自当奉天承运登基为帝,闯王……吾皇明断万里,哪里会说差了,只是制将军你没有细细思量罢了。”

“牛丞相说的是,说的是!”李自成捋须大笑:“宗敏呢,他去哪儿了?”

“刘将军进宫了,说是要尝尝皇帝的娘儿们。”

“啊呀,那可不成,那可不成,咱老子还没尝过……”

“闯王,现在还未到求女色之时,找出崇祯要紧!”李岩闻言大急,一把拉住李自成。

“制将军所言甚是,如今正是找出崇祯的时候,等吾皇正式登基,女人还不要什么样的都有!”这一次牛金星也赞成了李岩。

李自成嘿然一笑:“好,两位兄弟……爱卿说的有理,便与我一起去找找崇祯皇帝,他若没有死,我也要封他个大大的官儿!”

他们向着皇宫涌了过去,李自成嘴上说是要将崇祯找出来,但在保定开了坏军纪的头之后,现在哪里还约束得住将士们。那些将士纷纷涌入,一个个往紫禁城的屋子里钻去,想在那些宫女的胸前胯下寻找崇祯,一时之间,皇宫内乌烟瘴气,到处都是哭嚎与淫笑之声!

李岩愣愣地看着这一幕,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绝对没有料到,自己在汉中山里见到的那位心怀天下、感念百姓的大英雄大豪杰,自己一手结合了新襄的兵法练出的将士,竟然变得这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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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三、千骑虎贲别帝乡(三)

“这……这是哪里?”

辘辘的车声中,崇祯醒了。感受到自己身体在轻微摇晃,他最初还以为自己是在皇宫的肩舆之上,但紧接着,他就知道,自己是在路上。

逃亡的路上,而且逃向不知道什么方向的路上。

“陛下,方才田将军说了,马上就要到通州。”

周皇后扶着崇祯坐了起来,崇祯起身看了看四周,他们在一个狭窄的车厢之内方才他正枕着周皇后的腿睡着。

身下的座位倒是垫了厚厚的棉垫,身上也有棉被,因此并不算冷。崇祯摸了摸后脖子,那里还隐隐有些疼痛,他掀起窗布,向外看去。

外边是枯黄的田野。

崇祯自幼生长在宫中,从未出过远门,对他来说,外边的东西既陌生又恐惧。他看着那灰扑扑的原野,还有远处同样灰扑扑的山峦影子:这些,就是他的江山么?

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

南唐后主李煜的这句名词不知为何,在这时浮现在他脑中,他定了定神,努力让自己振作一些:自己才不是李煜那般昏主,自己……

就在这时,他看到路边呆呆愣愣望着车队的百姓。

这是一个乞丐,拿着破碗的手在寒风中颤抖,身上的衣裳褴褛不堪,已经不足以抵挡呼啸的北风。他的脸上布满了裂纹,眼睛浮肿,象是被人打过一般。

这就是他的百姓。

呆呆地看着这个百姓瞬间被车队拉在后方,崇祯心里突然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

“陛下醒了?”护卫在车旁的虎卫看到他伸出头。便向田伯光报告了,田伯光驱马赶上来,在马上行了一个礼,仿佛一掌砍昏崇祯的事情从未发生过一般。

崇祯抬眼看着田伯光,心中百感交集。

除了忌惮、疑虑之外,他心里多少还有些轻松感。他是被打昏后带出京城的,这样。他离开京城并非本意,而是臣下无礼。

“有劳将军了,此次去见着南海伯。朕定然会让他重重赏你。”他点头道。

这个人是俞国振的亲信,自己用名爵想打动他很难,只能徐徐相图。

“陛下错了。我们来救陛下一家,不是为了什么赏赐。”田伯光愉快地笑了起来,到现在还未损一人,这让他心情非常高兴:“我们官人……哦,就是你所说的南海伯说了,救陛下不致死于京师,至少有三点理由。”

“哦,愿闻其详。”

“其一,太祖皇帝驱逐鞑虏,恢复中华。令我华夏衣冠再继,他有功于华夏。”

这个理由,让崇祯甚为感慨,从他对俞国振的了解来看,是真心的。俞国振从办《风暴集》与《民生杂纪》开始。就非常重视华夷之辨,曾经不只一次亲自撰文,表达当初太祖皇帝光复汉家的功绩可与大禹治水、祖龙一统相提并论。当时还有儒生说将太祖与秦始皇这暴君放在一起,是诬蔑皇祖,要朝廷治俞国振之罪,被崇祯压制下来。

“原来还是托了祖宗之福。”他心中暗暗想。

“其二。陛下你登基以来勤政节俭,虽无功绩于天下,却也有苦劳,即使是失国,也非陛下失德所致,时势使然。若陛下生在成祖之后,比之汉文汉景,绝无逊色。故此,陛下不当横死。”

“原来我还是有些……当真该谢谢南海伯对我的夸赞了。”

崇祯话语里有些很浓的讥意,不过他心里却产生了极大的共鸣。国势到了这个地步,不是他这个皇帝当得不好,而全是别人的错!…,

知道崇祯误会了俞国振的意思,田伯光也懒得解释,也又道:“其三,想来陛下也不甘心,想要看看那些真正将国势弄成如今模样之人的下场吧。宗室、士绅、将门、胥吏,他们盘根错节,再加上依附于此的太监、豪商,各路帮派人物,这些人当为华夏之倾颓负责,而让陛下看到这些人承担后果的那一天,也是我们官人的一个心愿。”

这个理由,让崇祯觉得满头雾水,过了会儿,他自觉明白了:“原来南海伯是要学曹操故伎,挟天子以令诸侯?”

“倒是有人提这个建议,但被南海伯否决了。陛下放心,太子等三位王子,都在后边的那辆车上,若是陛下想见他们,我可以让他们上来。”

田伯光没有直接说明自己的意思,可崇祯不笨,顿时明白,若只是想挟天子以令诸侯,年幼的太子,要比他这个当了十五年皇帝的成年人好掌控得多!

“唉……”

崇祯正想放下帘子,就在这时,郑芝凤驱马挤了过来,在马上激动地向他行礼:“臣郑芝凤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请恕臣甲胄在身无法行礼!”

崇祯看到他明显与虎卫不同的衣裳,愣了愣,然后又注意到周围象他这样穿着与虎卫不同衣裳的还有二十余人,他心中一动:“卿家名为郑芝凤……是何出身?”

“臣是崇祯十三年的武进士,臣兄乃前总兵郑芝龙,这年轻的乃臣侄,崇祯十一年中了秀才的郑森。”

“南安郑氏?”崇祯听了极度吃惊,他看了一眼田伯光,又看了看郑芝凤。

他是知道俞国振与郑家的恩怨的,正是郑家的覆灭,让他明白,自己已经无法制住俞国振。拥有东方海上最强大力量的俞国振,已经处在进可攻退可守的不败之地,他再施压只能遭到俞国振的报复,所以他不得不与俞国振妥协,放任俞国振大量地吸收移民和倾销产品。

这么说来,郑芝龙与郑森和俞国振有如此深仇,为何还会凑到一块?

“臣家与南海伯有私仇。护驾乃是国事,臣不敢因私仇坏国事。”郑芝凤激动地道:“能亲睹陛下圣颜,臣此生不虚了!”

“啊……朕有……南海伯和你这般忠心国事的肱股之臣,朕也是此生不虚了。”崇祯微微犹豫了一下,然后道:“朕命你为总兵,随驾护卫,途中一切从简。卿勿见怪。”

“臣不敢,臣必粉身碎骨以报陛下之恩!”郑芝凤道。

田伯光只是嘴角噙着笑,看着这一幕。在他眼中,这一幕有些滑稽可笑。

崇祯和郑芝凤,可都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呢。

崇祯颔首示意。然后放下窗帘,消失在车厢之内。田伯光与郑芝凤目光相对,郑芝凤有些讪讪,而田伯光冷笑更甚。

“停车,停车!”

就在这个时候,在他们后边,传来了马蹄声,不一会儿,听到了七嘴八舌的喝叫。田伯光回过头,见着来路上的烟尘。喃喃道:“还不死心啊!”

“怎么了?”崇祯也听到动静,掀开帘子问道。

“是闯贼追来了,也不知是知道陛下被我们救走,还只是方才出城时被教训得不够。”田伯光轻松一笑:“陛下放心,看来追来的只有三四千骑。不值一提,只看我们破贼就是。”

“三四千骑……卿家这边只有两百骑吧,敌众我寡,还是速速远遁为上。”…,

“陛下放心,官人派我们入京,如何会不做安排——陛下如有兴趣。可以见见我们虎卫杀敌的。”

田伯光令下,顿时诸车都停下,郑芝凤原本以为他会将大车相连布成车阵,却不料田伯光只是将大车赶到前方,而己军在将车辆护在中间。

“这样对付骑兵……”郑芝凤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是不是虎卫连战连捷,让田伯光有些大意了。

追上来的是高一功,他连追了二十余里,都到了中午,这才看到大车,这让他心中极是焦躁。好不容易攻下京城,想来闯王已经在城里分金银分女人,他们却要在寒风中折腾,心里如何不窝着一团火!

但当看清这些人的服饰时,他顿时就惊住了:虎卫!

曾经在滁`州被虎卫击得破胆的高一功,是知道虎卫有多厉害的,眼前看起来只有三百左右的虎卫,实际上却绝对不能以三百人的战力视之!

紧接着,他便看到虎卫中一人擎起大旗,旗上四个字“新襄虎卫”。

那插翅彪虎的旗帜,现在已经天下闻名,即使不识字,一看到这旗帜,也明白守在这里的三百骑是什么人了。

高一功立刻下令勒住马。

狂奔了这么久,就算是要进攻,也得让马歇歇,更何况对面是名震天下的虎卫,更需要慎重。

“可是南海伯在此?”他示意一个闯军上前问道:“闯王旗下制将军高一功,求见南海伯。”

“南海伯不在,在这里的是我,田伯光。”田伯光咧嘴笑了:“高一功,我听说过,高迎祥麾下大将,当初在滁`州城外错过未曾见到,一直有些遗憾,今日见了,正好一战!”

高一功也听到对方的话语,当听说是“田伯光”时,他心中又是一冷。

对于闯军来说,虎卫诸将中第一可怕的是大力牛魔王齐牛,第二就是双刀田伯光了。在这两将手中,他们都吃过不少苦头,而且,这两将全是那种能在千百人中杀进杀出的好汉!

就是评书话本里张飞赵云这般的英雄人物,哪个不怕?

高一功当然不会被吓走,他定了定神,略一犹豫,自己亲自上前:“田伯光,我只问一句,车上是不是皇子,若不是皇子,你们自走,若是皇子,今日就得留下来!”

“你是什么东西,也敢来问我?”田伯光一招手:“要战便来!”

这边虎卫在马上,全都举起了骑枪,而高一功额头青筋跳了跳,对方这么蛮横,让他都怀疑究竟谁是造反的反贼了。

不战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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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四、千骑虎贲别帝乡(四)

崇祯听得外边的声音,坐在车厢里,又要去拔自己的剑。

但这时才发觉,他身上只留下一个剑鞘,剑早就不知被谁拿走了。

“陛下!”周皇后有些不安:“皇儿那边……要不要让外头的人将皇儿送到这边来?”

“在哪边都一样,不与我们在一起,或许更好些。”崇祯叹了口气。

他想要埋怨田伯光贪战,但仔细想来,既然被贼人追上了,不打一仗,确实也无法脱身。除非只带着他逃走,将相对较慢的马车抛下来,可那就意味着要抛下皇后与他的子女们。

他已经抛城弃国,难道还要抛妻弃子?

就在这时,高一功看到了远处的尘土,他心中一动,想到俞国振用兵狡计百出的事情。

“有埋伏!”他大叫了一声,转身便退。

高一功深知,既然追上了不与对方战一场,回去向闯王不好交待,但在这同时,他也担心自己原实力受损。他是前闯王高迎祥的嫡系,带着部下投李自成后,最初时是受重用的,但渐渐就有些排挤,若不是李自成的夫人庇护,他的部队甚至早就被打散。否则的话,别人在京城里逍遥快活,他却要风尘卜卜到这吃西北风,甚至还要面对天下第一强兵新襄虎卫!

他转身就走,倒让田伯光愣了愣,然后不禁好笑。

确实有埋伏,不过人数并不多,也就是七百余人。由齐牛带领,一直呆在通州。这也是田伯光敢于停下的后盾,他原来的打算,就是吸引对方,然后在齐牛所部抵达后夹击对手。

不过能不作战就解决问题那是最好的,避免了伤亡。

“这个……郑卿,你过来一下。”

崇祯听得外面除了马蹄声。并没有别的响动,预料中的袭击并未发生,激战也虎头蛇尾。他百思不得其解,便掀起帘子,将郑芝凤召了过来。

郑芝凤到了他的马车边。拱手行礼:“陛下有何吩咐?”

“方才来的是闯贼?”

“是,闯贼部下大将高一功,原闯贼高迎祥之侄,当初滁`州之战侥幸从南海伯手下走脱,因此早已破胆,见了是南海伯派来迎驾之军,哪里敢战!”

郑芝凤是聪明人,知道该说什么,现在眼见虎卫又来了七百人,他这二三十号人更不值一提。

因此。他狠狠地将虎卫之威夸了一番。崇祯听得也有几分欢喜,如果真能将闯贼吓退的话,那么他此次南狩就能一路平安了。

他心中还在琢磨,半路上见着各地地方官,自己应该如何安排。就在这时。田伯却皱着眉与齐牛一起过来,:“陛下,高一功虽然走了,但他实力未损,他必然会派人跟着我们,我料想闯贼大军。很快就会赶到。我家官人此次派来的,就只有我们这千余骑,若真被闯贼大军追上缠住,陛下安危就难以保障。因此,接下来我们要昼夜兼程,除了中途必要的休息之外,很长时间都要在路上奔波了。”

“一切依两位将军安排就是。”看着齐牛的服饰与田伯光相当,又看到他体型,崇祯依稀觉得自己似乎见过他:“这位将军是……”

“齐牛。”齐牛道。

“哦,将军虎威,早就听说了,却不曾到今日才见,是朕失人,是朕失人啊!”

崇祯看着雄壮如铁塔一般的齐牛,由衷地说道,这样的人物,都被俞国振所网罗,确实体现出他这个天子失人。…,

齐牛没有多说什么废话,又回到了队伍的末列去了。崇祯长长叹了口气,缩回了车厢之内,没多久,一个虎卫敲了敲车厢,崇祯掀起帘子问道:“何事?”

“陛下饿了吧,这里有些罐头,陛下先将就着吃一点,等到了歇息之地便有热食。”

那虎卫将两个罐头递了过去,这是为崇祯与周皇后准备的,崇祯还是第一次风到罐头——在皇宫中吃的东西都是人重重检验,到他手中时早就面目全非了。他抓过来看了看,透明的玻璃罐中,浮着一些白色的果片,看上去倒是极为诱人。

只是不知道如何将这个罐子打开。

虎卫见此状,帮他开了罐子口,崇祯与周皇后一人分了一个,正待吃,突然相到了一件事,他伸出头去问道:“将士们可曾吃了?”

“陛下放心,我们带的补给足够。”那虎卫笑嘻嘻地道。

原本崇祯以为对方应该极为感激,却不相只是这么平淡的一句话。他却不知,在虎卫当中,士兵未食,则伙正、队正不食,伙正、队正未食,则营正、团正不食。若是俞国振跟在军中,那一向是与士兵同行同吃,一个锅里抢汤喝的,因此对他这样口头上的关怀,早就有免疫力了。

放下帘子,可是崇祯还是听到外头隐约的声音,方才给他送罐头的那虎卫在和同伴说:“今天见着皇帝了,以后可以回去吹去,大明的天子我也亲眼见了,还给了他两个罐头!”

前边崇祯听得还有些欣喜,证明虎卫心中自己还是个大人物,但紧接着,他又听那虎卫道:“只不过我看他那模样,这皇帝当真没有什么当头,太辛苦太累还太蠢,连罐头都不会打,想来不曾吃过……啧啧,还不如咱们新襄的老百姓。”

这话一说,崇祯觉得鼻子里一酸,几乎要哭出来。

确实,他这个皇帝当得太苦太累太蠢了……

“陛下,待臣妾先尝尝。”周皇后见他未曾动手,便低声道。

“不……不必,都到这个地步,南海伯要弑君,岂需要要这罐头里下毒?”崇祯用筷子夹起一块果肉,塞入了自己的嘴中:“啊。味道不错,有些蜜饯味儿……皇儿那边,不知道有没有。”

“俞国振的部下细心,必然是都有的。”周皇后口中如此说,眼里却有些牵挂。就在这时,他们觉得马车缓了下来,紧接着。听到太子的声音响起:“父皇,母后,儿臣向父皇母后献上吃的。”

崇祯掀起帘子。看到太子端着一个打开了的罐头,跟在马车边上小跑。崇祯正待说话,马车边的一个虎卫俯下身去。一把将太子拉了起来,放在自己的马背上:“放心,你父皇也有吃的。倒是个孝顺的皇子……陛下,可要太子与你们在一起?”

“让皇儿上我们的车,车里还有地方。”周皇后立刻招呼道。

那虎卫将车门拉开,把太子放了进去。周皇后拉过太子,含泪心疼地道:“皇儿,你没事吧?”

“没事,虎卫待我们都还敬重,他们也很好。”太子低声道:“父皇母后请放心。”

他生于帝王之家。虽然年幼,却知道逢此大变,需要谨言慎行。见他如此懂事,崇祯在心酸之余,多少也有些心安。

拍了拍他的脑袋:“吾儿。记住今遭,日后便能当个好天子。”…,

他们午时离开京城,到了晚边上,抵达了通州。但是此时已经是十一月十六日,到了通州时发觉,运河竟然就在昨日冰封。原本想乘船去直沽的计划,自然只有取消。

“我看天子甚是疲惫,要不在这令当地衙门整备房屋,稍事休息?”郑芝凤建议道。

“不可,此地离京城转瞬即至,高一功回去之后,闯军或许会大举来追,咱们得连夜离开。我现在还有些担忧,若是直沽外海面也冰封的话,那么原本在那里接应的船只就只能先走,若是如此,我们还得顺运河南下,赶到山`东去——可是你们也听说了,闯贼掘开黄河北堤,运河北段已经成了沼泽区,沿途行动,只怕会非常艰难。”

“要不要令本地官府提供一些马匹?”

“不可惊动他们,现在这些官府,都靠不住。”

“那只有连夜行军?”

“我们的人是没有关系,你们的人注意些就是。陛下他们,可以在马车中休息,并无大碍。”

田伯光与郑芝凤的对话,传入崇祯的耳中,崇祯感觉到身边周皇后的手伸了过来,微微发颤,显然,她也听到了。

此行到现在还算顺利,唯一计划之外的事情,就是天公不作美。崇祯知道新襄海军天下无双,若能登上船,他就是真正安全,哪怕只是暂时安全了。

“当真是苍天弃我么?为何便是脱京而去,也百般阻挠?”他心中暗暗想道:“朕自登基以来,自问并未获罪于天,为何偏偏如此?”

“陛下放心,吉人自有天相,南海伯智计百出,他定然有别的安排。”周皇后虽然看不清崇祯的脸色,却也知道他在担忧。

“嗯……南海伯……朕其实只见过他一面啊。”崇祯叹了口气。

没有在通州停留,众人绕道运河右岸,开始向南前行。田伯光担忧李自成大军来追,却不曾想此时李自成却在开怀大笑:“死得好,死得好……既然崇祯死了,就算逃脱了几个皇子也无妨,大不了打上门去,送他们去见他们老子罢!”

他看到的,是皇宫中的一具残尸。

这具尸体已经被烧得一片焦糊,看不出形貌,身上衣裳也烧得精光,但胯下有货,证明不是太监。刘宗敏将皇宫里折腾一番之后,找到这样一具尸体,便说是崇祯,而逮来的太监宫女们哪里能分辨出来,给一吼一吓,一个个都指着说就是崇祯。

至于皇后之类的,火势极大,都烧死了,这也正常。谁有闲功夫去那些断壁残垣中搜索尸体!

“咳咳!”

在李自成大笑时,李岩咳嗽了两声,李自成顿时醒悟,叹了口气,生生挤出两滴眼泪:“可惜,我正要与他共坐天下,怎么就想不开,放火将自己烧死了……把我这句话记下来,你们听到没有。”

他后一句是对着一群文人吼的,那群文人纷纷点头,一个个夸赞起闯王仁义来。

“闯王,高一功说的虎卫之事,我还是有些不放心,我愿带本部去追,弄清楚究竟是什么人。”李岩又道。(..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五六五、观海听涛双龙会(一)

“运河封冻了?”

俞国振放下手中的布袋子,从脖子上摘下毛巾,擦了擦额头的汗,回首看着王启年,王启牛吐了吐舌头,乖乖地将那布袋子接了过去。

布袋子里装的可是从新襄运来的大米,这几十万的灾民,都等着吃的,有的时候,俞国振自己也会来搭把手,帮助背米。其实并不少他这一个人的劳力,他也不是为了做戏——这几十万人都靠着新襄来的米活,他不用做任何戏,百姓们对他就已经感恩戴德了。

真心为百姓,将百姓挂在心上,那么百姓自然就他当成自己人。否则只靠着一张嘴说大话一双眼挤眼泪,就是再会演戏,也只能骗人一时,岂能骗人一世?

俞国振之所以来,只是因为他喜欢这样,唯有如此,他才觉得,自己并未脱离这诞生他的土地,未脱离这些愚昧而又聪明、笨拙而又勤奋的华夏百姓。用他自己常说的一句话,就是虎卫要常接地气。

“是,我们特意查看过,从德`州往北,船只便不能通行了。而且,看这天气模样,还会越来越冷,我担心直沽口外也冻住,那样的话,情形就有些不妙了。”

“飞隼号在羊角沟吧,我去直沽看看,家明,如今灾民收容也已经上了正轨,你抽调八千人北上,在德`州准备接应。”俞国振把汗水抹干净之后道:“正好,据闻京畿那边,李闯的军纪非常不好,我们正好给他施加些压力,让他不得对百姓妄动!”

“是。”顾家明应了一声:“官人你要多加小心。”

“无妨,飞隼号在。还有谁能追得上我?”

“要不要多带些人手?”

“让启年带着一队人随我去就行了。其实不会有什么事,我只是去看看直沽港罢了。”俞国振笑道:“此次去后,怕是有些时间不会再北上了啊。”

从羊角沟走海路到直沽。不过是五百里也就是二百五十大里海路,以飞隼号的速度,也就是十二个小时的事情。俞国振在船上睡了一觉。到了早晨时,船已经停在了直沽口外了。

此时直沽乱成一团,完全没有过去北方第一大港的风范,并不是因为李自成攻入京城——这个消息如今还没有传到,这里还是大明的治下,而是因为李自成掘开了黄河北堤,黄河夺运河与大清河入海,其中夺了运河的这一支,便是在直沽入的海。

而黄河泛滥两岸的灾民。除了往山`东去的,便是向天津、京师一带聚拢,在他们看来。京师乃朝廷重地。官府总要个颜面,多少要赈济一些。所以整个直沽聚集了数万灾民。而官府又无法收容,便使得他们在此嗷嗷哭嚎。

人一多,又没有吃食,天寒地冻的,少不得作奸犯科之事。

几乎就在这同时,崇祯一行人也终于抵达了直沽。

一见到这么多车辆,再加上护卫的千余骑,那些灾民虽然不敢上来抢夺,却一个个跪在外头,大声哀求,希望能得一点施舍。

这突然而来的声浪,惊醒了坤兴。

在马车上迷迷糊糊地睡了一夜,身边还有一个小妹和两个弟弟,她知道自己身为长姊这个时候应该护好弟妹们,因此睡得很浅。

“怎么了,外头怎么了,是闯贼追来了么?”一个弟弟低声问道。

看来他们同样也没有睡好,在这些皇子皇女心中,闯贼如今是天下最可怕的东西。

坤兴将窗帘掀起了一些,然后便看到了那些跪在道路两边的灾民们。

灾民们的惨状,让坤兴的心象是流血一样痛了起来:这些灾民,已经没有人形了啊。

原本她沦落到如今局面,心中还颇有些怨艾,觉得自己身为天家贵胄,一向仁慈为怀,父皇勤政为民,母后宅心仁厚,老天不应如此对她们朱家。但看到了这些百姓,她才意识到,自己所谓的不幸,跟他们比算得了什么!

她甚至看到了枯瘦的母亲抱着饿死的婴儿痛哭,看到和她年纪相仿的少女扯开衣裳露出羞处,茫然失措望着苍天,看到佝偻着身体在地面嚼着泥土的老人,看到她此前最深最恶的梦中也未曾看到的惨状!

她缩回了车厢中,呜呜地哭了起来。

崇祯也被呼喊声从梦中惊醒过来,他掀起窗帘向外看,看到那些百姓模样,心中也同样凄惨。

无论如何,他都想努力做一个好皇帝,不象传说中的尧舜那般贤明,至少也努力让他治下的百姓能过上太平生活。

他失败了,他被人赶出了京城,他看到他的百姓便是如此生活。

这个时候,崇祯心中还没有太多的想法,只是不忍和惭愧。看了好一会儿,他将窗帘放下,黑暗中长叹了口气。

“朕惭愧……百姓竟然穷困至此,朕却丝毫不知……”

皇后也看到了,但她只看了几眼,就不忍再看,听得崇祯自责之语,皇后又拉住他的手:“陛下,这非陛下一人之责,这些年天灾不断,朝中文武又多为无能之辈……”

崇祯听她提到朝中文武,忍不住恨恨地道:“朕实非亡国之君,臣实是亡国之臣!”

“好在咱们还有机会,陛下此次南下之后,选贤与能,国家军略,尽付南海伯就是,十年生聚,十年复仇,定然能让天下重归太平。”

周皇后话说得很委婉,崇祯明白她的意思,心中不禁暗暗一叹。

就在这时,他们听得前边传来一声叫声:“你们能不能帮帮他们?”

却是坤兴的声音,坤兴的车与他们相邻,崇祯听得坤兴这话语,心中一动。自己这个女儿倒是心地仁慈,只是……毕竟养在深闺,对目前的情形还不是很清楚啊。

听得坤兴的声音,田伯光上前。见坤兴将窗帘掀起一角。露出半张小脸,满脸都是恳求之色。

田伯光对她的态度略有不同:“小姐,此事可不易。”

“我……我们方才商量了。我们姐弟几个,可以少吃些,省些给他们。求你了。”坤兴不敢看他,低声哀求道。

“杯水车薪,而且你知道么,如今我给他们一袋两袋粮食的结果是什么,是一场骚乱,为了争夺这点粮食,他们之间先会争斗抢夺,体弱者必然先死。”田伯光道:“便是要赈济灾民,也不该是这样的。”

他话声音没有刻意压低。因此,后一辆车上的崇祯也听到了。

“你……你就眼睁睁看他们这样……南海伯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要救民于水火。便是我在深宫之中。也听闻他字讳济民,你怎么忍心就这样看着他们……”

“十年之前。我与他们没有什么区别,当初登莱兵乱,我便是从死人堆中爬出来,我知道饥饿是什么滋味。”田伯光嘿然一笑:“若非官人,我便与他们一样只能在绝望中等死,所以对他们的心情,我比你更清楚。”

这话说得坤兴哑口无言,她抬眼看了田伯光一眼,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个看上去英武非凡的虎卫将官,竟然有这等往事。

“田将军!”

崇祯忍不住伸出头来,向田伯光招呼,田伯光心中有些嫌麻烦了,这崇祯天子,难道不知道自己如今的处境么,他现在就是要尽可能少抛头露面才是!

他回到崇祯身边来:“朱大官人有何吩咐?”

这是他们路上说好了的,为了避免走露消息,他们称崇祯为朱大官人,只求掩饰一时罢了。

崇祯叹息道:“万千有罪,罪在……罪在我身,若是真有办法救这些灾民,还是救一救吧。”

“要救这灾民,得有足够的粮食,有足够的人手,有足够的燃料,甚至要有足够的铁锅,可现在我们都没有。”田伯光摇了摇头:“最重要的是,要有人,如同我们虎卫一般有组织的人,而不是官府里的那些办起事来推诿的大老爷,是愿意到这些灾民中间的实干家,而不是那些路到灾民中表演自己多么关心他们的戏子!”

这一番话,隐隐就有在讽刺崇祯这番关切是演戏的意思在里面,崇祯唯有长叹,只能缩了回去。

他有什么好说的,国家成这模样,他身为天子,大明朝的皇帝,若是说完全没有责任,他自己都不相信!

“顺着运河向南走,到济`南府,南海伯在济`南府放粮赈济,沿途有人接应!顺着运河向南走,到济`南府,南海伯在济`南府放粮赈济,沿途有人接应!”

他缩进车厢没有多久,突然间听得外头这般大喊声传来,数十人齐声大喊,声音远播,崇祯心中一动,一个念头在他心里爬来爬起,让他顾不得开始被田伯光讽刺,掀开帘子向外看去。

田伯光不在,是另外的虎卫在,他招呼了那虎卫一声:“这位壮士,你们确定南海伯会在沿途安排人手接应灾民?”

“那是自然的,我家官人得知百姓受难,只要他力所能及,肯定会做好应急准备。这么多年来,一直如此。”那虎卫笑道:“朱大官人手底下,不少人可都花了大价钱,想要将咱们田师座等人挖去,为何我们田师座就是不去?我们大伙都认定了一件事情,全天下唯有咱们官人,才真正想着念着百姓!”

这话又让崇祯脸上发烧。

若换了以往,他肯定要猜忌俞国振这般收买人心是图谋不轨,但现在,他都到了这个地步,还有什么可以猜忌的?

他心中只是有些不愤,觉得虎卫可能言过其实罢了。

但就在这时,那虎卫突然眼前一亮:“咦,是王启年,王启年来了,我们官人必是也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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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六、观海听涛双龙会(二)

马车全部停在了岸边,崇祯在王承恩的掺扶下出了马车,因为坐了一天的车子,他脚下有些发飘。不过当他看到俞国振时,他还是挣开了王承恩的撑扶,挺直腰,看着俞国振。

当年在曹化淳的私宅中,他曾经见过俞国振一面,与那时相比,俞国振几乎没有显老,仍然是年少英挺,只是眉眼间显得柔和了些,或许是当了父亲的缘故吧。

码头上不少人,因为黄河夺河道的缘故,大量的泥沙淤积,毁了原来的码头,船已经无法直接靠岸,因此现在都是停在临时搭起的浮动码头之上。俞国振便站在这浮动码头边,微微带笑,看着崇祯,然后拱手为礼。

看上去是他先行礼,但崇祯突然中觉得,来到俞国振面前的哪怕不是他,堂堂大明天子,而只是一个普通的士子,甚至只是一个普通的农民,俞国振仍然会先行礼。

这无关尊卑,只是个人的修养。

而且就在俞国振这个拱手动作之下,崇祯不自觉地,也拱手微倾:“南海伯!”

王承恩的眼睛几乎突了出来,崇祯天子自登基以来,天下有几人能受他之礼?

他有心喝斥,可是俞国振既没有威逼也没有利诱,反倒是俞国振先行礼,然后崇祯再行礼,他有什么理由去护主?

“皇爷啊皇爷,你……当真是……”王承恩一时间不知怎么是好。

同样,行完礼的崇祯也是如此。不过身为帝王,崇祯再如何不合格,也是有些手段的,他在愣了一刹那后,立刻上向。一把抓住了俞国振的胳膊:“南海伯。朕错了!朕不该听信谗言,妄信奸贼,冷落南海伯。朕不该任用庸才,令国势如此!”

这一番话,倒是说得情真意切。一边说,他一边眼泪双流,声音轻颤。

他自己觉得已经足够诚挚了,对于给一位大臣赔罪,他没有什么心理负担,反正他常年下罪己诏的,就是前段时间,不还是下了一回?

俞国振却是叹了口气。

崇祯还是没有足够地反省,谗言、奸贼、庸才……那他自己的责任呢?只是微不足道的用人不当……

却不知。对于拥有权力者,用人不当就是最大的原罪!

用人不当,将手中的权力所托非人。致使百姓遭受罪。致使声音混乱,这不就是不称职么?既无此能。自当让贤,不能如此,尸位素餐,待事情发生之后再痛哭流涕下罪己诏,有什么意义?

倒不是说不能偶尔犯错,关键是在犯错之后得吸取教训,如果是用人不当,那么就要改进自己选人的眼光,甚至改进朝廷的用人制度,而不是轻飘飘的几句道歉之语!

因此,俞国振挽着崇祯的胳膊,稍稍转了一下身体。崇祯只觉一股大力传来,让他向左边转了一转,由原先对着海外变成对着了港口内。

“陛下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原不必向我道歉,陛下该道歉的是这无限江山与满国百姓。陛下用人不当,受罪的是他们。”

崇祯心中愕然。

“此地不是说话之所,陛下还是赶紧上船吧,我方才得到消息,闯军大将李岩率领一万人正在追来,离此不足十里。”俞国振不等他反应过来,便又道:“战倒是可以与之一战,但不必要的损失还是算了……所以陛下与皇室还是上船吧。”

顺着俞国振所指,崇祯看着海中停泊的船,那艘船没有帆,只有三个大烟囱,全身都刷着一道白漆,看上去甚为漂亮。凛冽的寒风中,那船上下起伏,在波滔中摇晃,看上去颇为惊险。

这也是他生长在内宫之中,少见过这种场面而致。

而在他身后稍远处,被周皇后拉着的几位皇子,早就惊呼连连,甚至年幼者都忘记了自己如今的处境,仰起脸向周皇后连连发问。

就算是天家贵胄,实际上也只是普通人罢了。

“南海伯,出海之后,是不是去往金陵?”

“船先要到耽罗岛羿城港进行补给,然后才会南下。”俞国振微笑:“陛下只管放心,这是蒸汽船,航行得比帆船要稳要快。”

崇祯真正不放心的,并不是船。他深吸了口气,事到如今,也由不得他选了,因此他推开要扶他的王承恩:“照看好皇子,让宫女们小心皇后和公主。”

但他推得开王承恩,却推不开上来的虎卫。通往船的浮栈上下起伏,以他没有走惯这种路的人,没准真会掉到海水里去。如今海水可是冰冷透骨,以崇祯的身子骨,掉进去之后只怕用不了多久,就会冻成僵尸吧。

俞国振站在码头上,看着崇祯皇室上船,周皇后经过时,他拱了拱手,问候了两声,跟在周皇后身边的坤兴抬起眼望着他,眼神有些迷离。

这就是那位名动后宫的南海伯么,记得早年时,父皇提到他时总是很开心很高兴,但后来父皇提到他时渐渐就开始不愉快了——可自己虽然没有见过他,却认定他会是大明的英雄。

果然在她到了穷途没路之时,就是他出现了。他派来的人,将她和父母、弟妹们一起带出了已经成危城的京师,沿途吓退了追兵,一直到了这里。

坤兴今年十四,正是少女逆反心理最重之时,虽然尊敬崇祯,但是自己心里对一些事情,也有了自己的主意。

“坤兴替父皇、母后拜谢南海伯救命之恩。”心情激荡中,她做了一件极为大胆的事情,未得父母允许,盈盈下拜,跪谢俞国振。

十四岁的少女从宫中出来,携带的御寒衣物并不多,因此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这让她更显楚楚可怜。崇祯此时刚上了船,在船上转过身来,恰恰看到这一幕。

俞国振却是避开这一礼。没有去受。

他心中对这位命运多舛的公主是相当同情的。虽然后世中有关独臂神尼的传说非常多,俞国振还是觉得,这样的一个女孩儿。还是安安稳稳地好。

他现在也是有女儿的人,冰雪聪明的女儿,让她们在乱世中挣扎。实在于心不忍。

“公主殿下上船吧,这边风冷,船上我给公主殿下准备了一些御寒之物。”俞国振温声道:“嗯,听闻公主喜欢实学,也有些实学书册,公主可以看看。”

“是,多谢南海伯。”坤兴起身,垂首,低声说道。

她扶着皇后走上浮栈。上下起伏让她头有些发晕,不过冰冷的海风又让她清醒过来。上了船之后,那种起伏的感觉更大。有宫女和太监忍不住便趴在船栏杆上吐了出来。

“皇儿。方才做得好。”崇祯轻轻抚了一下坤兴的头发。

坤兴低应了一声,心里的恐惧已经没有了。方才和俞国振的对话,让她非常安心。她没有急着去船舱内,而是站在甲板上观看周围。

或者说,站在甲板上远望着俞国振。

俞国振如一杆标枪般,笔直地站在风中,这样寒冷的天气,也看不到他有一丝瑟缩。再回头看了一眼父皇,方才在俞国振面前,他努力站直了,但现在,已经在寒风中颤抖,他头上的头发,花白零乱,哪里看得出只是一个三十余岁的壮年!

父皇老了。

坤兴心中如此暗想。

俞国振召来田伯光,对他吩咐了几句,田伯光应声而去,转眼间,码头上的虎卫纷纷开始登船。停在这里的船,当然不只是飞隼号,当初俞国振定下救出崇祯的计划后,便安排了船在此等候,这简易码头,都是他们临时建起的。

虎卫行动之迅速,让崇祯深深叹息。

“陛下何故叹息?”

“南海伯治军,便是细柳营也难与之并论,是朕有眼无珠,不知重用,故有今日之祸。”崇祯缓缓道:“那位田将军说,他们有办法赈济灾民,原先我以为他是说大话,但现在看来……南海伯果然是有办法。”

然后他就看到,田伯光又到了俞国振面前敬了一个礼,俞国振还了军礼,两人说了句什么,俞国振便向着飞隼号这边走来。

虽然浮栈摇晃不定,可是俞国振快步而来,却如履平地。坤兴看到他身手极是敏捷,只是两步就跨过舷板,飞步上了甲板,小脸顿时微红,拉了身边的宫女一把,默然向船舱中走去。

“田将军不上来?”崇祯惊讶地道。

田伯光领着大约五百人,还留在了码头上,看模样,是不准备上来了。俞国振摇头道:“直沽这边少说有五六万饥民,总得有人出面维护一下,我来时猜到这种情形,随船运了五万斤米,熬成粥总能对付一段时间,把这最难过最乱的几日过了,无论他们是想南下,还是回原籍,总有人组织。”

“可是你不是说闯贼要来?”

“闯贼来的是李岩,若是看到我在,他必然是要攻的,若是知道陛下在,他更是要攻的,但若是我们走了,他反而不敢攻,他怕我的报复。另外,李岩这人,在闯逆当中算是有几分见识的,对待百姓也有几分仁心——比起朝廷中一些地方官都要好些,换了别人来我还不敢如此托大,但来的是他么,我会给他一封信,令他让直沽地方官员协助虎卫维持好纪律。”

崇祯无语,他被闯贼逼得不得不逃出京城,俞国振却能一纸命令让闯军大将老老实实照顾百姓,这是真的,还只是俞国振在说大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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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七、观海听涛双龙会(三)

北风吹得人耳朵都仿佛没有了,李岩哈着气,想让自己的手暖和起来,但是哈出来的气都带着一股冷意。

身后的将士们已经埋怨了不知多少回,好不容易打下京城,不让大伙儿在那花花世界中好生乐和,竟然带着他们昼夜兼程,就算是在义军中声望甚隆的李岩李公子,也不能这样折腾人啊。

“李公子,怎么办?”红娘子也感觉到了这股不妙的气氛,若是再这样下去,不等追到虎卫,只怕首先这些义军就要哗变了。

虽然他们当中不少是李岩一手操练出来的,但是军纪一但崩坏,就不是李岩所能控制的了。李岩叹了口气,将诸将召来,淡淡地道:“天津卫为北方重镇,人口众多商贾繁茂,京城里虽然好,但咱们十几万人进去,还能分得到什么,倒不如咱们一万人独分天津卫的好处——你们传话下去,到了天津卫,除了不准杀人,总让大伙儿有个奔头!”

“呵!”

顿时闯军欢声雷动,红娘子却瞪大了眼睛,惊讶地看着李岩。

“事属从权,红娘子,若是走脱的真是朱明皇子,其中麻烦不知有多大……如今南边尚未得到消息,若是金陵那边知道闯王夺了江山,他们第一件事情是内斗,各不相让要推出一位天子来,借着他们内斗,我们闯军可以乘势而下,一举定鼎,南北一统,举国之力,便是俞国振也只能缩于粤境,不敢北窥。在那之后,天下太平,百姓就少吃些苦。相反。若是让一位崇祯的皇子逃到了江南。由俞国振控制,那便是理所当然的朱明天子,南边的群臣没有了大义的名份。只能唯俞国振马首是瞻,闯王虽是兵多将广,相要仓促间消灭地盘极剧壮大的俞国振也不可能。战况必将持续,百姓吃的苦头也就更多。”

“长痛不如短痛,一路哭何如一家哭,红娘子,想想看,若是闯王得了天下,百姓永享太平,今日之事,不过是必要的代价——到那时。我也会辞官不做,来天津卫为此处百姓修桥铺路,以补我今日之过!”

李岩的话让红娘子怔怔看着他。然后拨马就走。

“红娘子。红娘子!”

“你变了,你不是一心为民的李公子。你是一心只为着自己功业的李将军了。”红娘子的声音远远传来,带着哭腔,李岩伸出手似乎想要挽住什么,但听得这哭腔,手无力地垂下了。

红娘子乃是巾帼英雌,自打两人相识起,李岩就没有见她软弱过,可现在,她不但露出了软弱的一面,甚至要哭了。

或许让她一个人去冷静想想,想清楚来这些事情会更好些……

李岩只能如此想,他将目光投向远方天津卫的影子——若不是俞国振的虎卫突然出现在京畿,哪里有这么多事情,就算是他的部下将天津卫抢掠一空,俞国振也要承担一半的责任!

他自己知道,这是他在自欺欺人罢了,但人就是这样,总是喜欢将责任往别人身上推,愿意推功揽过者,几稀!

不足十里的地,转眼就到了,不过让李岩震惊的是,他在天津卫看到的,首先是饥民。

无边无际的饥民,这些全是因为他们闯军掘开了黄河北堤而流离失所在北风中饥寒交迫的灾民!

这一幕,便是铁石心肠,也不禁动容,何况李岩终究是有救国济民心思的。甚至就连那些准备在天津卫里大抢特抢一番的闯军,这个时候兴致都失了大半。

抢这些衣不遮体食不裹腹的灾民?

“救命,救命!”

“给口吃的,一口就行,救救我的娃儿!”

“军爷,赏口饭吃,作牛作马报答也是心甘情愿!”

虽然不敢围上来,但是周围的灾民们还是远远地喊着,希望有人能够发一发善心。李岩带着骑兵先行,看到这一幕,他浑身突然间觉得没有了气力。

这一切,都是他们闯军造成的,他是来吊民伐罪,而不是来残民害众的。

就在这时,他听得有人在大叫:“我要见李岩,我要见李岩!”

“是谁?”李岩向那边望去,却见一个瘦瘦的汉子闯了过来,他手中拿着一张纸不停挥舞,几个闯军将他拿住正在拳打脚踢。

“我就是李岩,这位兄台有什么事?”李岩令人将那汉子放来,开口缓缓地问道。

“有人给了我吃的,让我给你送封信,他说你在闯军中最爱百姓,必不为难我!”那人叫道:“信拿去,他还说,你拿了信还会给我吃的!”

李岩微微一愣,心中顿时明白这信必然是虎卫给的,只不过不知道是谁留下的,田伯光还是齐牛?

“什么,是俞国振!”

将那纸拿到手,李岩首先看的便是落款,然后看到一个让他吃惊同时欣喜若狂的名字。

俞国振此时出现在这里,身边人手必然不多,如果他还留在天津卫,自己就算拼掉一半人马也要将他留下!

但旋即他就冷静下来,俞国振心计之深,更胜过他,怎么可能还留在这里等他来擒?

信中的内容很简单,此地有数万灾民,闯军自称义师,便应善待,救济之事,便交由李岩操持,若是李岩解决不了,那么可以组织这些灾民南下,前往山`东。

李岩抓着纸的手上青筋直冒,咬牙切齿:“几万灾民甩给我们,他倒是好算盘……”

“李岩,谁是李岩,有人让我送信!”

他的话音还未落,突然又是有人大喊,李岩再望去,仍然是一个灾民,手中同样挥着一封信。李岩心中既是好气,又是好笑,俞国振究竟是玩的什么把戏?

但第二封信才初看两行,李岩便觉得胸中气血翻涌,让他几欲吐血。

信中将他方才的反应说得准确无误。还淡淡地讥讽了一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然后提及,在港口处他放下了几万斤大米,可供灾民数日之需。让李岩好生处置。

李岩忍着想要吐血的冲动,便向着港口处奔去。

此时天津卫城门大开,守卫的官员便跪在城门前。想来已经得到消息,以为是闯王来接收城池的。李岩不理睬他们,径直入城,之后想到自己不知码头在何处,才召来一个官员,那官员摇头摆尾,为他指明道路,还自告奋勇要前去引领。他这模样,让李岩见了都有些受不了。故意问道:“方才阁下说自己是举人出身,据我所知,天下儒林分为无数党。什么东林党楚党浙党。不知阁下份属何党啊?”

“下官是……下官是带路党。”那官员赔着笑道:“下官愿为新朝带路,何分浙楚?”

“带路党……哈哈。你倒是会说话。”心中虽然嘲笑那官员的无耻,可是李岩不得不承认,他的无耻让人心中舒坦。新朝革旧之时,正需要这样的带路党,若是个个都为旧朝做忠臣,他们岂不是要多花费许多气力!

有这带路党插科打诨,一路上李岩的心情好了很多,天津卫此时虽然繁华,但如今这时局,大伙都闭门不动,哪有谁做生意,因此市面萧条行人稀少,有也只是些乞丐,如同城门前那些一般。

李岩赶到码头边,看到一艘船恰好扬帆而去,码头上倒是堆了一个个大布包,李岩行到一半,突然之间,不知为何有些胆怯,停住了脚步。

“俞国振惯会用炸药炸人,将军谨慎些好,让这个带路党过去瞧瞧,究竟有什么埋伏。”旁边一闯将误会了他的意思,凑到他耳边道。

李岩当然不会舍不得一个带路党,令那官员上前去看,不一会儿,那官员面色古怪地拿着一张纸回来:“李将军,是……是米,全是大米!”

“竟然真留了几万斤大米在此?”李岩不禁讶然。

就在这时,听得城外呼喊声响成一片,李岩回头望去,只见原本被拦在天津卫城外的灾民,此刻都蜂拥涌入,什么也挡不住他们!

“有饭吃了,有饭吃了!”

四处都是这样喊声,这些饥肠漉漉的饥民,莫说饱饭,就是米粒也不知有多长时间未曾见到了。他们声势之大,甚至连天津卫的差役都没有办法弹压,就向着码头这边过来。

李岩身边的部下,一个个不禁变了颜色。

他们都是闯贼出身,自然知道,饥民裹挟起来会是个什么结果,这几万人如果全冲过来,莫说他们只是前锋几千骑,就算是李岩的万人队伍齐至,只怕也挡不住!

因为对于这些饥民来说,被杀死也是死,饿死也是死。如果没有给他们希望,他们的体力在饥饿的煎熬中消耗殆尽,倒也掀不起什么风浪,但是现在,分明是有人给了他们一线生机,而为了抓住这一线生机,他们能暴发出近乎疯狂的力量!

“南海伯留了米给我们,就在码头!南海伯说了,令闯军的李将军主持发粥!”

人群中有人叫嚷,这声音传入李岩耳中,他哪里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分明是这些人中有俞国振留下的人,乘着天津卫开城迎接他的机会,将灾民也带入了城,城中几个差役哪里拦得住,而且也不会下死力气去阻拦,让他们到了码头这边来!

他们到这看到了码头上堆积起来的布袋子,哪里不知道那里面是什么,这么一来,除非他真的下手大屠杀,否则他就得乖乖替俞国振来发粥!

他能做得出这种事情么?

胸中的甜闷感觉,让李岩极不舒服,他突然间觉得,自己自诩机智,其实在真正机智的人眼中,只不过是放在棋盘上的棋子罢了。

五六八、观海听涛双龙会(四)

飞隼号的轮机发出的声音,经过两次改造,已经小得多了,对于俞国振来说,他已经能够在这样的环境中睡着,可是对于崇祯来说,这声音还是大了些。

船行得还是有些颠簸,因此容易让人昏船,象崇祯在第一天曾经大吐特吐,好在俞国振立刻寻来医生,一副汤药下去之后,让他好过得多了。

透过舱窗,望着外边的海浪,崇祯神情有些恍惚,他已经思考了许久,自己为何会落到这个地步,却一直没有一个能够说服他自己的正式理由。

就在这时,他听到舱外轻微的敲门声,紧接着,王承恩的声音传来:“陛下,南海伯求见。”

崇祯看了一眼周皇后,因为船上单间舱并不多,俞国振将船长室让给了他们夫妻,周皇后与他在一起。周皇后起身开了门,崇祯这时已经整好衣裳,危襟正坐,脸带微笑。

“陛下,马上就要到羿港,陛下可以准备登陆了。”俞国振没有进门,只是在舱门前道。

“南海伯遣人来通禀一声就行了,何必亲自来。”

“聊尽地主之谊耳。”俞国振无声无息地微笑。

两人话语里藏着机锋,王承恩听得出来,他想要喝斥,可想到自己这一喝,就将潜藏的矛盾激化出来,他又没有这个胆量。

还是先这样……吧!

“也没有什么可以收拾的,朕随你上甲板透透风,不知可否?”

“自然可以,不过靠岸时陛下抓紧栏杆,会震动一下。”俞国道:“陛下也可以看看羿城,与我华夏其余城池相比。倒有些不同。”

“华夏?”

“那是自然。除去大明之外,漠北蒙古、奴儿干都司、南海群岛、耽罗、大员,亦为华夏之土——华夏文明辐射之地。便为华夏百姓安居之土,无论谁都不可剥夺,这是华夏历代祖先用双手双脚为后世子孙辟出的福祗。比任何天赋神赐皆有优先。”

崇祯这个时候,还不能理解俞国振这句话中的深意,但这不影响他在古籍之中寻找典故来与俞国振讨论:“南海伯有陈汤之志啊,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

陈汤可不是什么好的榜样,下过狱,坐过牢,杀过母,崇祯说起这个,也是拿一个生僻的典故来考校俞国振。俞国振一笑:“陈汤为一己之私觅封侯万里。虽有功于华夏,却毕竟小器了些。”

“哦?那南海伯之志?”

“方才已经说过了,华夏之地。华夏之民安居之。”

崇祯心中琢磨着俞国振这句话。此刻他并不相信,在他心底深处。觉得俞国振的志向还是登基称帝建立新朝,至少也是学魏武帝曹操,自己不称帝,却给子孙留下谋朝篡位的基础。

俞国振也懒得和他多作解释,陪着他上了甲板,海风吹拂,虽然还是很冷,不过现在的崇祯已经不再瑟瑟发抖了。他身上穿着虎卫的大衣,厚实暖和,不过因为穿不习惯的缘故,他跟在俞国振身边,多少有些卫兵跟在主将身旁的感觉。

“这便是羿城?”望着远处的地平线,崇祯问道:“耽罗岛?”

“是,耽罗原是自立一国,隋唐之时便开始内附,前朝时在此设群牧司,本朝太祖驱逐蒙元之后,此地为朝鲜所夺。太祖不知大海之重要性,以为蕞尔小岛不值一提,不但未曾令朝鲜交还,反而大手一挥,许为不征之国……”

“南海伯!”

崇祯歪过头,盯着俞国振,俞国振对太祖的点评,让他心中不快。

“太祖自是有大功于天下,但亦非无过,后人点评前人,既不可迷信前人之神圣,亦不可罔顾事实,只为批驳前人而夸大其过。”俞国振笑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这句话其实说得不对,便是圣贤,亦是有过,不承认这一点,天下就不能进步。”

“还是你说的世道必进,后胜于今啊。”崇祯道。

“陛下也看过我的文?”

“《风暴集》常看,《民生速报》也常年,唯有《民生杂纪》看得少些,没有时间啊。”

这倒是出乎俞国振的意料,没有想到深宫中的崇祯竟然会看他在《风暴集》中的一些文章,可惜,崇祯也只是看看罢了,或者他看过之后有所心得,却无法施展出来。

“崇祯十二年时,朝廷中有人建议朕停了这几份刊物,说是妖言惑众、蛊乱人心,被朕驳了回去,倒不是因为给南海伯面子,实是因为朕也爱看,若是被禁了,不能继续更新,朕岂不是看不到了?”崇祯笑着转向俞国振,他觉得这是此次二人相遇以来,他似乎第一次抓住了主动权。

“哈哈,陛下喜欢看就好。”俞国振却根本没有在意这个。

他没有必要去和崇祯争夺一言一语的短长,两人之间的竞争,实际上在崇祯离开京城之后就已经结束了,现在崇祯再怎么动心思,也只是在俞国振画定的圈子里舞蹈。

崇祯又向羿城望去,方才时有些远,因此看得不是很清楚,但现在羿城已经极近,相距只有数里,整座城市的规模轮廓都显露出来。

给崇祯印象最大的,还是那个巨大的码头。

绵延三四里、用水泥砌成的码头,看上去象是一条灰色的衣带,将羿城的腰部系住了。整座城市的规模很大,可是崇祯注意到,在城市的一方,是低矮密集的平房,而在另一方,则是三到六层的楼宇。

即使是用钢筋混凝土造成的楼宇,因为样式雷家的主持,这样的建筑仍然带有浓厚的华夏风格,不是那种呆头呆脑没有特色的方纸盒。

“陛下看到两边房屋对比,是不是觉得贫富差距太大?”

“哈哈,是有些……”

“其实贫富差距并不在房屋外表,而在其内装饰。”俞国振笑道:“左手这边低矮的不是正式房屋,乃是检疫区。那些从陆上来岛的百姓。许多身上都沾染疾疫,为防止扩散,他们先得在这边居住一个月。熟悉此地气候环境和规章,然后再转入右手边这些集体宿舍。因为是临时居住,故此只注意居住的实用性。而未注意外在的美观。”

“陆上来岛的百姓?”

“崇祯九年时,开始接收来自辽东的百姓,崇祯十一年起接收来自山`东的百姓,到现在,快要七年了,大约有一百四十万左右的华夏百姓,由此辗转南下,分布于如今的南海诸地。其中约有十余万人在途中,或因水土不服。或因风暴触礁而损失……”

说到这,俞国振颇为感慨,他确实做到了他能做的一切。但这个时代。指望无损将一百余万人都安全送到南方去,那是绝不可能的。十比一的折损率。让人觉得触目惊心,俞国振几乎可以肯定,后世会有人拿这个问题大做文章,指责他不顾百姓的死活。

但他能有别的选择么?

听到俞国振坦诚这个过程中的死亡率,崇祯想的却是别的,他神情沉痛:“苛政猛于虎也,此为朕之过,故此百姓不得不背井离乡,非南海伯之责。”

俞国振看了他一眼,笑而不语。

“南海伯为何不予置评?”

“怕陛下不喜。”

“朕岂是不容异己之言者!”

“陛下如此说,那我可就直说了。”

眼见着离码头越来越近,崇祯心中开始焦急起来,他隐约觉得,如果现在不能与俞国振把话说透彻,接下来再要想见到俞国振,便很困难了。因此听得俞国振这样说,他点点头:“出卿之口,入朕之耳,无须忌惮。”

“陛下登基以来,已下五次罪己诏,但是陛下可曾真正想过,自己错在何处?”

“用人,所得非人。”

“岂谓非人,不说别人,卢象升、孙传庭,此二督帅皆是能臣,卢象升忠直勇毅,孙传庭英武机智,陛下尽皆得之。惜哉,陛下信杨嗣昌、高起潜,此二人志不能舒才不能展,卢象升愚忠而死,孙传庭不知所踪——岂谓非人,实是陛下每用一贤能,必以五个、十个庸才挠之也!”

“陛下虽下诏罪己,其实并未真正以为,其过真在于己,而只是做做样子,安抚天下臣民。故此,陛下罪己诏下得越多,天下臣民就却不相信。因为只认错,不改错,还不是不承认错误?”

“朕,朕……”

无论崇祯如何强辩,不得不承认,俞国振所说他用人屡错不改,特别是拿杨嗣昌与高起潜出来,他无法自辩。

“这是武略上的失误,实在地说,这还不是大问题,我华夏英才辈出,便是没有卢象升、孙传庭,亦有别的良将。但文韬上的错误,影响就大了,大到陛下这十六年来,如同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陛下可曾想过,为何十六年来百乱不断,李自成原是驿卒,张献忠本为边军,他们原是维护陛下统治的,为何却成了扰乱江山的巨枭?建虏,李成梁养之如犬,为何却成了食人猛虎?”

“这全是治国文韬方面的错误,事易时移,陛下却不能自省,不能看明白,只抱着皇权不放,陛下越是勤奋,事情错得就越多,而百姓受的苦难也就越大,最终,他们便起来,推翻你。”

“朕爱民如子!”

“错就错在这里,百姓乃是养着陛下养着天下百官的父母,而不是陛下养的儿子!”俞国振叹息道:“陛下只想着让子女节衣缩食,好将这些不好的年景支撑下去,却不曾想,他们能不能撑过去。若是能撑,百姓自然陪你一道撑,若是撑不住,百姓就要抛弃你。”

五六九、树欲静而风不止(一)

崇祯没有继续和俞国振争执。

在他看来,俞国振说的都是些大话,这种大话有谁不会说呢,他崇祯每一次罪己诏里,也不都是说得情真意切痛心疾首?

只不过他心中大致明白俞国振会如何对待他了。

“这里便是朕的五国城了?”船靠了岸,他没有让王承恩扶着,而是自己走上了去,在一脚迈上码头之时,他突然回头,盯着俞国振道。

当初北宋之时,宋钦宗与宋徽宗被女真人掠去,囚于五国城,坐井观天,成为历代帝王心中永远的忌讳,崇祯说出这话,便是与俞国振摊牌了。

但他没有任何牌可打。

“我不是女真,陛下也不是钦徽,日久见人心,我的打算,非陛下如今所能知。”俞国振说完这话,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崇祯觉得自己很理解俞国振的安排,无声冷笑了一下,然后昂然上前。

走了没有多久,迎面便是一群人来,崇祯昂然而去,那群人见到他便停下,紧接着其中一人拜倒下来。

“臣张秉文,叩见吾皇万岁!”

在俞国振北上的同时,张秉文回到耽罗岛,等待着京城中的结局。他毕竟是旧时代的大臣,即使在新襄呆了这么久,指望着立刻绝对将百姓放在皇帝之上,那是不现实的。因此,在得知俞国振可能将天子带回耽罗岛之后,他还是赶来,在此见崇祯一面,了却君臣因果。

“你是……张秉文张先生?”崇祯看到他的模样,依稀还记得,当初张秉文上任时曾经陛见过。而后来因为济`南失守之事受牵连。逮入京城狱中,崇祯也曾见过他一回。

“正是罪臣。”张秉文见崇祯枯槁瘦削,心中亦有些不忍:“陛下一路受惊了。来到这边便好,便好!”

“来此为一安乐公罢了。”崇祯叹息道:“不曾想到,你也投靠了南海伯。”

“陛下……”

张秉文一哽。就想反驳,但被俞国振上前施礼打断:“姑丈,陛下初来乍到,还有些不适应,慢慢就好了。”

崇祯很诧异,俞国振竟然帮他说话!

“将岸,住的地方准备好了么?”

“官人放心,准备好了,就在观日岩下。上下三层,一共四十二间。”

“那就好,车子呢?”

“车子也准备好了。”

与将岸说了几句之后。俞国振拉着他到了崇祯面前:“陛下。这位将岸,便是此地总督。今后有一段时间,陛下住在羿城,有什么事情,都可以找他。”

崇祯看了一眼将岸,与见到的其余虎卫不同,此人脸上没有那么多的英锐之气,看上去笑嘻嘻的一团和气,仿佛是个大善人。崇祯心中稍安,让这样一个人负责看管他,那么至少他今后在这里的待遇不会太差吧。

想到这里,崇祯心中微微苦涩起来,最终他还是没有君王死社稷,却要被囚在这里。他现在担忧的,就是俞国振要带太子离开,携天子以令诸侯,毕竟还是一个年幼的太子更合适些。

这种情形之下,他也无心欣赏羿城的情形,便象木头人一般上了车,到了给他安排的住处。

送他到了这门口,俞国振没有再往里去,而是拉住了崇祯:“陛下,有件事情,我要与陛下说清楚。”

崇祯心中一颤,他一直害怕的事情,终于来了。

他一直就不相信真如田伯光和俞国振所说,把他们一家子接来,只是不愿意让他死在京城里,而没有别的用意。在他看来,俞国振一定是要挟天子以令诸侯,他最好的结局是个蜀后主刘禅,最差的当然是人死了女儿也被人上了。

换了他是俞国振,那第一步就是让他禅位给太子,以谢失国之罪,然后俞国振名义上扶持太子,实际上是操纵一个傀儡,夺取大义名份。

“说吧,朕听着,朕早就想知道,你是怎么安排的。”

“在新襄,无人可以不劳而获。”俞国振不屑去为自己辩解,和崇祯有什么可以解释的,说得天花乱坠他也不会相信,只有让他自己去看去经历,才知道什么是真什么是假:“陛下在此,也需要做事,我想来想去,有一件事情非陛下莫属,写这三十年来的朝廷正史。”

“什、什么?”

“说正史说得有些过了,其实就是请陛下写一下回忆录,这些年许多事情,陛下亲耳所闻亲目所见,记载下来给后人便是珍贵的史料,也免得后人争执一些事情。比如说,袁崇焕其人其事,有陛下记载,他如何获罪的事情,想来后世会有争议,有了陛下的回忆录,有助于后世之人少些口舌之争,多做些实际之事。”

“这……这……就是这个?”

“嗯,陛下身份,我自然是要付稿费的,每千字三百新襄银元,另外按照印刷数量尚可分成。有这钱,足够陛下一家开支了。”

崇祯一时之间,哭笑不得。

他到了耽罗岛,便有从此困顿不堪的觉悟了,当初英宗失国景帝执政,让身为兄长的英宗连口热饭都吃不到,可见失国之君的下场,这还是亲兄弟!俞国振将他从京城里弄来,榨干他的价值之后,待他的不是一杯毒酒就是好的!

结果俞国振说出了要求,竟然是要他写什么劳什子的回忆录。

“我就不打扰陛下了。”俞国振说到这转身要走,但想了想:“对了,在耽罗也设有初等学堂,几位皇子公主若是愿意,也可以去上学,学费由我承担。他们长大之后,总也得有一技之长。”

“你……”

“告辞了。”

俞国振转身离开,只留下一个背影给崇祯,他一路上将崇祯送到这里,已经表达了自己对这位不惜以死殉国的皇帝的敬意,但这样足够了。剩余的事情。就看他是否能去做。

张秉文却没有立刻走,俞国振离开之后,他来到崇祯面前。拱手奉上一个小盒:“陛下初来乍到,有些东西都不熟悉,只管让将岸总督派人讲解带路就是。这是罪臣一点心意。若是陛下需要添置什么,可以拿去羿城银行兑出现钱,然后到羿城百货商场购买。”

崇祯还是茫然,不知道俞国振方才说的是真还是假,周皇后轻轻咳了一声,向王承恩使了个眼色,王承恩立刻去接了过来。

张秉文紧接着又告辞离开,转眼之间,这片建筑前。除了崇祯和他的随从之外,再无别人存在。

甚至连一个卫兵都没有。

崇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但随即他就明白。在这个岛上。根本用不着卫兵。他要想离开这个岛,就必须乘船。而能够飘洋过海的船,都控制在忠于俞国振的人手中。

这个岛就是他的牢房,只不过比较大罢了。

“好吧……”喃喃地说了一声,他这才回过头来看自己的新住所。

俞国振不是那种小家子气的人,既然将崇祯救来了,当然要让他生活得舒适些。这幢房子可以说是别墅了,原本是三幢联排,中间院墙被打通了,因此连成了一体。三层高的楼房,顶层还有阳台,崇祯慢慢走上去,发觉地方还算相当宽敞,至少他带着的太监宫女四十余号人都能住得下来。

太监宫女们开始忙碌起来,王承恩负责为众人分房间,崇祯自然是住在中间最顶,然后皇子按排在东头第三层,公主安排在西头第三层,一层是太监居住,二层则由宫女——这样分起来,房子竟然还有小半空余。

只不过现在床还少了些,还得寻南海伯要些床榻……

且不说崇祯在羿城开始的新生活,只说仍呆在天津卫的李岩,他这个时候忙得吐血的心都有了。

他带着一万人来追击虎卫,途中许诺准许他们劫掠天津卫,如今却扑了个空,而且天津卫周围聚集了近十万灾民,若是真劫掠起来了,这些灾民必然也要加入,那么这座城市必然完蛋。

故此,他唯一的选择就是逼迫天津卫的官员,打开府库,拿出存银,同时威逼当地豪商富贵,一共凑出了五万两银子,然后赏赐给将士,将他们的怨气平息下去。

不仅如此,他还得将那些不大听他话的部队打发回京城,只留下他约束得住军纪的部队,总共也就是四千多不足五千人,然后开始分派人手,支锅煮粥。这样前后加起来,足足花了一天一夜时间。

他也一天一夜没睡。

当粥香味传遍港口附近之后,他才抽空眯了一会儿,醒来后继续忙。这一忙又是一日一夜时间过去,偏偏他想抽身去京城向闯王解释的时候,沿途又遇上大量闻讯而来的灾民,数量足有数千,于是便又耽搁下来。

等到第四日时,闯王从京城中派来的信使到了。

“闯王已经……登基称帝,定国号为顺,立高氏为皇后,改元永昌,拜刘宗敏为天下兵马大元帅,以牛金星为丞相……封李岩为征东将军领天津卫指挥使……”

一连串的封赏,让李岩头昏脑涨,同时惊骇欲绝。

虽然他被封为“征东将军”,但这个将军称号没有任何用处,“天津卫指挥使”才是他的实封,也就是说,闯王将他踢出了中央决策层,扔到了天津!

并且接下来的命令中,他的不足五千的部队,还给闯王又抽走了两千,说是准备南征,一统天下。李岩愣在那里半晌,前来传令的那个太监早有些不耐:“还不快谢吾皇隆恩!”

“谢……谢吾皇隆恩!”李岩几乎是咽着血跪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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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零、树欲静而风不止(二)

金陵城的戒严已经持续了三日。

顾绛看了看阴沉的天色,骂了一声,紧了紧身上的衣裳。

这三日里,他一步门都没有出,一种不祥的感觉,让他甚为烦躁,完全没有了士林中人人瞩目的顾先生风仪,倒是又恢复早两年“顾怪”的模样。

他生而双瞳,中白边黑,性子又耿介,所以有顾怪的绰号。

“顾先生,咱们印的报纸,都送不出去啊。”旁边的工人愁眉苦脸,虽然这三天来给他们的报酬是照旧的,可明眼人都知道,如果报社再不能把印好的“民生速报”发出去,那么就要亏本,而亏本了东家会不会拖欠他们的工钱,那就难说了。

就算顾先生背后的大东家不拖欠,可是关门歇业的话,他们到哪儿再去寻这样的一份工作来!

“再等等看,若是不成,只有拿名刺去见见官府了。”

正说话间,突然听到外边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一个人跌跌撞撞地推开大门闯了进来。

“顾先生,坏事了,坏事了,官府派大批人等来了,说是要接管报社!”

来的人是南`京国子监里的一个学生,姓付,名直,字正之。《风暴集》等刊物发行至今,影响甚广,而且《风暴集》和《民生速报》此时尚无那种“狗咬人不是新闻人咬狗才是新闻,如果人不咬狗记者就亲自去咬制造新闻”的坏习惯,持身甚正,所报者多为人间正气,所刺者皆有理有据。因此极受欢迎。故此,在得知官府要查抄报社之后,付直甘冒大险,抢先前来报信。

“啊?”

“国子监中诸生已经将官差拦住,但未必能拦住多久。顾先生赶紧走吧!”

“走?我才不走,我倒要看看,谁敢接管这家报社。”顾绛的归奇顾怪名头可不是白来的,他冷笑了一声:“何况,我又不是那些骗廷杖的文官。沽名钓誉,表面上是力抗君命实际上只是为了一己私利,我行事坦荡,报事行事坦荡,怕什么!”

“可是……”

“天下板荡,天子难安,这个时候。留都朝属不思如何北上勤王,救君上于水火,拯黎庶于将倾,却来与我一个书生一家报社为难,此何人之策?”

“顾先生何必拘泥。京师……京师……”

付直正犹豫着是否要把自己的猜想说出来,突然间周围传来山崩海啸般的呼声:“京师沦陷了!”

这个声音转瞬间,便席卷了整个金陵城,大街小巷之中,处处都是“京师沦陷”的呼喊。

大明近三百年,京师第二次沦陷。上一次是成祖靖难,攻入了金陵,这一次是崇祯失国。丢掉了燕京!

“什么?”就是顾绛也惊得险些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然后嚎淘大哭起来。

顾绛接受了新襄的实学,敬柳如是如天人,但是他本质上还是大明的士人,他只是希望大明朝廷接受新襄实学,重新抖擞精神。让举国焕然一心。他主持报刊,心中也未曾没有名动天下声传九重的念头:或许有朝一日崇祯天子知道了他的名声与主张。召他入京奏对,他便可以直接进入统治阶层的最核心,施展平生抱负,将大明带到一个新的阶段。

但现在,这个迷梦破碎了。

旋即他顿时醒悟:留都的那些人知道京师沦陷,所以他们怕《民生速报》在这个时候发表自己的观点,影响他们善后的安排!

特别是近几期《民生杂纪》与《民生速报》中,顾绛严厉批评留都诸臣众将不作为,其中特别点了史可法、张国维,史可法为淮抚,张国维为江南巡抚,都已经在位超过六年,可是两人却未练成一兵一卒,未增一文一升的饷粮,所以进不能挥师勤王,退不能支撑国用。顾绛甚至批评二人空以东林自许,却是尸位素餐,言辞之激烈,可谓空前。

若是他知道京师已经沦陷,言辞只怕会更加激烈,甚至要指摘留都众臣心怀不轨见死不救——从闯贼破徐`州准备北伐开始,到如今已经是四个月的时间,这么长的时间里,留都没有往京师派遣一兵一卒的援军,甚至从四`川、湖广来的援军经过留都时,还因为没有足够的粮食供应而导致兵变哗乱,这不是留都诸臣的责任还是谁的!

一想到这里,顾绛立刻跳了起来,厉声道:“留都诸公误国,如今又欲把持言论,再误民耶?付正之,你去请太学诸生再坚持半个时辰,我要出最新一期《民生速报》!”

“好,好!”付直也意识到这一点,大声应道:“顾先生既不畏死,付某又岂畏之!”

他掉头又跑掉,顾绛大步向排印室行去:“来人,油墨、铅字都准备好,印刷机开动,纸张上机!”

他一边走一边构思,文思如泉涌出,从院中到排印室,不过是十余步的时间,然后他推开门,大声道:“我口述,你们排字,勿要错乱,勿要缺失!”

就在顾绛忙着印刷在金陵的最后一期《民生速报》的时候,南京镇守司里正乱成了一团,各派力量唇枪舌剑,都在嚷嚷着,结果吵得谁都听不清楚。

所争者,不过是立谁为新君。

在得知京师沦陷的第一时间里,甚至还不知道崇祯死活,他们便已经决意要另立新君了。在他们看来,崇祯就算活着,也沦为了闯贼的俘虏,就象当初英宗皇帝沦为瓦喇的俘虏时一样,他们必须另立一位新君唯有如此,才能对付闯军有可能的敲诈。

无论是东林党出身的史可法、张国维,还是阉党出身的马士英、阮大铖,或者是勋贵出身的刘孔召、徐弘基,在这一点上都完全一致,甚至连南`京镇守司的太监,都赞同这一点。

换言之,在崇祯生死尚且不知的情形下,南方所有的朝臣,就已经将他彻底放弃,包括他的子嗣,都已经被从帝位继承者的候选人中排除了。

可是各方在立谁为帝的问题上,意见却不能统一。

但按着纲常,崇祯一系失了帝位,与他们关系最近年纪也最长的福王朱由崧当然应该继位,朱由崧继位还有一个好处,他从河`南逃来,目前就在淮安,要拥立他立刻便可以接来。但一向以忠孝节义纲常伦理大话压人的东林党,此时却不肯立嫡、立长,抛弃了当初在“大礼议”与“国本争”中的原则,而是坚持“立贤”,其原因无非就是怕朱由崧上台后会寻他们清算当初逼迫其父离开京城未能继位的旧账。

以私心害国事者,东林也,以私心误百姓者,东林也!

但是勋戚们却是坚持立福王,而这其中,看准时机的阮大铖上窜下跳,用力匪少。

“国不可一日无君,若是此时再无定论,别处群臣拥立一远支旁系为帝,诸位认还是不认?”对于阮大铖来说,这是他翻身的唯一机会,因此厉声道:“大铖如今一介布衣,尚思为国效力为君尽忠,诸位都受大行皇帝厚恩,却如此怠慢国事,不怕天怒人怨么?”

“大行皇帝?”同样是被罢黜的钱谦益冷笑起来:“天子生死尚不知,你就说他大行,是咒之耶,是怨之耶?”

“轻薄文人,无行墨客,此时还在纠缠这些。钱牧斋,你可以去寻大行天子告我不敬之罪,我却要看看,是你这般不顾大局者受罚,还是我一心为国者遭罪!”

“行了,行了,你们二位已经争了这么久,还有什么可以争的?”旁边徐弘基劝道:“福王就在淮安,无论是立嫡还是立长,都当属福王……”

“此时国家危难,立嫡立长都不如立贤,当立潞王,潞王亦在淮安,迎来即可!”在今年初起复的东林旧臣南`京兵部侍郎高弘图大声道。

“史可法怎么说?”冷不丁,刘孔召道。

如今靠着金陵,最有实力的一支力量就是史可法,史可法在南直隶多年,虽然未练成什么精兵,但如今朝廷还掌握的兵力中,比如说左良玉部,都曾在他部下效力,他手中也有数万兵马,只要他下定决心,无论立谁都是极简单的事情。

“史道邻以为,可以立桂王。”有人笑道:“书生之见,莫过如此,桂王远在数千里之外,便是准备好仪仗前去拥立,也是数月之后的事情,可如今闯贼攻陷京师,正在励兵秣马,准备南下,哪里还能去等这几个月?”

“马巡抚怎么说?”

马巡抚即是马士英,他是凤阳巡抚,取代了朱大典。他手中也颇有实力,因此他的意见,也极为重要。

“马巡抚正在南下。”阮大铖冷笑道。

马士英确实在南下,而且随他南下的,还有数万大军。这大军属于大将刘良佐、黄得功、高杰,还有在崇祯十二年建虏入侵山`东之战中侥幸保住了性命的祖宽。

在他们的大军中,另有一人,身体肥硕,双目淫邪,坐在那儿没有片刻安静。但此人头戴朝天冠,身着黄龙袍,儋然皇帝打扮。

“陛下,已经到了仪真,臣派人约了史可法在仪真相见,只要再得史可法支持,天下大事并可定了。”马士英恭敬地跪在此人面前奏道。

“啊……好,好……仪真可有美人?”福王朱由崧问道。

五七一、树欲静而风不止(三)

福王朱由崧从来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能够当上皇帝,哪怕他的父亲,被李自成煮成福录宴的老福王曾经离大明天子的宝座只有一步之遥。

能从洛阳逃出来,对他来说已经是侥天之幸,先是逃到了凤阳,然后又被安置到了淮安,虽然比不得在洛阳时那般豪阔富贵,但总算衣食无忧。他这般的王室,从小就当猪一般圈养着,除了会搞女人之外,什么都不会。

因此,他喜欢马士英,马士英送了美人给他,也因此,他不喜欢现在跪在他面前的史可法。不仅仅是因为史可法是东林党,而东林党曾经让他老爹不但失了帝位,还被赶出了京城,更是因为史可法不仅不给他送女人,反而指责他。

“知道了知道了,国事不是有马先生和史先生么,孤……啊,朕,朕尚无皇嗣,收纳美人,也是为了我大明江山万代永固。”

史可法瞠目结舌,他侧脸瞪着马士英,马士英也唯有苦笑。

退出朱由崧的住所,史可法怒视着马士英:“马瑶草,非人也,背信弃义,必至天遣!”

在马士英从留都回凤阳之前,他二人有过一次私会。马士英虽是阉党中人,但他这次起复,却是周延儒所荐——阮大铖在这次周延儒重新成为首辅的过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原本按照张溥的许诺,阮大铖应该起复的,但是因为东林、复社的强烈反对,周延儒便让阮大铖推荐一人代替他,而阮大铖便推荐了马士英。双方在那次私会中,都觉得福王朱由崧庸碌好色,绝非明主,潞王虽贤,可是亦不好登基,因此两人一致认为,远在数千里外的桂王更适合些。

但马士英再从凤阳回留都时。一切都变了,他直接将福王拥立上位,背弃了与史可法达成的协议!

“四将尽皆属意福王,如之奈何?”马士英很无奈地道。

“不信不义,何以为人?”史可法却不体谅他的难处,依然怒发冲冠。

“我不信不义?张天如为汝幕僚,为周阁老弟子,为东林、复社诸生之友。他死之时,你们却一个个忙着寻周阁老要官要职,对他的身后之事不闻不问,是我与南海伯所遣之人为之操持后事,一个月余,尔等有几人来吊唁?”马士英也怒了。他原本就憋了一肚子的气,此时也发作出来:“史道邻,你是守信君子,你去对黄得功与高杰说起,你去对刘良佐与祖宽说去!”

史可法咬牙切齿,当初东林扶持出了两支兵力,一支是左良玉,一支是刘泽清,但后来刘泽清被俞国振所灭。左良玉如今又远在湖广与张献忠缠斗,他手中人马有限,哪里能去与黄高刘祖四将分说!

“道邻,你我还是应该和衷共济,先将眼前这危局撑下去。”马士英苦口婆心:“大明到今日,实是不宜再内斗了!”

“正邪自古不两立!”

史可法抛出这一句,转身便离开,实在是再也不想见到马士英了。听得他这句,马士英也恼极。他只是想利用一下史可法如今的声望。但史可法不领情,他当然也不客气:“谁正谁邪。还不知道!”

史可法恼怒地甩袖而去,他知道事既至此,已经非他独力所能挽回的,而且他心中还有一个忧恐,与别人不同,他是同俞国振打过不只一回交道的,这一次他们在南方急着拥立,最担心的也就是俞国振在钦`州也拥立出一位明皇来!

若是俞国振拥立出新帝,以虎卫之武力,谁能阻之?

所以他们唯一的机会就在于,赶在俞国振之前扶立新帝,携天下民意,定下君臣名份,使得俞国振不得不承认。

这多少有些卑鄙,俞国振的两万虎卫还在山`东救济灾民,并且挡住闯军立刻南下之途,他们却在这里谋算着朝廷中的位置,准备不给俞国振留下任何权力的空间。

但如同史可法刚才说的,“正邪不两立”,他必须这样去做。

“史寿,我这里有一封信,你星夜兼程,赶往湖广郧阳,将信送给左良玉总兵。”史可法回去在屋子里转了一圈,然后挥毫书写,片刻之后,一封信便写成,他召来自己的心腹家人,将封好的信交给他道:“切记,切记,一定要交给左总兵本人!”

史寿应命而去,史可法又开始在屋子里转悠起来,如今有江北四镇总兵携数万军队支持福王,大势已定,他想要扳转过来,几乎是不可能了。他只能退而求其次,在外朝对朝廷保持压力,让福王不敢对东林一脉进行清洗,而这个需要借助于如今正在湖广的左良玉的力量。

想到以往左良玉对自己还算尊敬,他屡犯军纪,纵部行凶,虽然被弹劾了许多次,却都被东林一派使力保了下来,史可法稍稍放下心来。

唯一的变数,就是南海伯俞国振了,前段时间里听闻他在山`东赈济灾民,可是后来却又听闻他离开了,只留下了兵——现在他人究竟到了哪儿,他究竟是什么打算?

史可法在想着俞国振的时候,俞国振刚又回到了青岛口。

不过这一次他不是专门来的,而是顺路到青岛口看看灾民的转移安置状况,。从李闯掘开黄河北堤到现在,已经足足过去了两个多月近三个月的时间,接收的灾民总数,竟然达到了两百万之巨!其中已经有十二万人,被送到了耽罗,并且随着南方调来的海船增加,这个运力还在继续扩大中,并且准备直接运到基隆港去,而不再在耽罗绕一圈。

因此俞国振在下一步,他就要南下去基隆,再视察一番王传胪的准备工作。

查看了灾民的生活区之后,俞国振又问了几句,却听得外围有人尖声叫他的名字,他循声望去,便看到了红娘子的身影。

和当初分开时比,现在的红娘子,脸色憔悴,原本丰润的面上,瘦了几乎一圈。

“你怎么又回来了?”俞国振有些惊讶。

“我错了,你是对的。”红娘子挤到了俞国振面前,她长吸了口气:“这些时日,我在这里帮忙——我知道你消息最灵通,李岩公子如今如何了,他还好么?”

“怕是不太好,我方才得到的消息,建虏乘着京师内乱之机南侵,李闯正调集诸军兵发山海关,准备与建虏决战,李岩部在天津卫,已经北上了。”

这个消息让红娘子吃了一惊:“建虏南下了?关宁军呢,他们不是挡着建虏么?”

“这么好的机会建虏如何会错过。”俞国振道:“关宁军?如今关宁军是无主之部,他们如何会出死力,建虏正全力收买呢。”

关宁军并没有立刻投靠建虏或者李自成,现在关宁军还处在带价而沽的阶段。一方面,关宁军如今最高的指挥官便是山海关总兵吴三桂,崇祯当初为了让他回援军师,已经封他为平西伯,爵位与俞国振相当。但是吴三桂此是已经另有打算,先是放弃山海关外明军仅存的两个据点收拢兵力,仅这一过程就花费了他大半个月的时间,等他真正回军之后不久,京师便已沦陷,他立刻又赶回山海关。

对他来说,李自成派来的使者和多尔衮派来的使者都是一样,他都恭敬不得罪,然后都哭穷叫苦要钱要粮。李自成在京师中搜刮了千万两白银和更多的财物,而吴三桂一开口便是要百万两劳军,这让李自成极是不快,双方的谈判便很不顺利。而多尔衮除了答应如三顺王旧例一般封吴三桂王,还做出了一个许诺,令吴三桂如石敬塘,割据京畿北直隶之地为君!为了增加对吴三桂的压力,多尔衮还调集大军,进驻锦州,准备南下。

吴三桂并没有隐瞒这个消息,而是立刻派人向李自成告急,李自成当然大怒,他才登基当了大顺皇帝,便有人来捋虎须,若是来的是俞国振,他心中还有几分忌惮,但建虏……李自成还真没有放在眼里。

所以,李自成督师二十万,除了他的义军十万,还有搜罗来的原大明官兵近十万,号称八十万,挥师北上,这也是向吴三桂施加压力,让他早日投靠。

“如此说来……大战不可避免?”

“建虏总得试试,京师这边的新主人是不是象以前那般无能,而李闯也总得用一场胜仗来巩固他的统治。”

“以俞公子看来,孰胜孰负?”

“若是李闯完全信任李岩,以李岩为统帅,那么小负之后,还可以守住京师,但是现在李闯信任的却是刘宗敏、牛金星,此战必溃,京师必失,李岩必死。”俞国振笑眯眯地道:“红娘子,你现在还来得及赶去,告诉李岩另做打算吧。”

此话说得红娘子神情顿时惶急起来:“这……这如何是好,俞公子,你眼光最好,本领也最大,一定有办法救救李公子,对不对?”

“我为何要救他?”俞国振摇头道:“李岩处处与我作对,我救他他却不会领情——而且我的根本基业在南面,如今天下板荡之时,南面也必然群盗四起,张献忠这厮枭志狼心不逊于李闯,知道我不在,必然乘机要去夺两广,我还得回去收拾他,哪有时间去管李岩?”

“俞公子!”

“红娘子,我说了,我去救他他也不会领情,莫说我,就是你去救也没有用,要杀他的不是建虏,是李闯,你若不信,你自己去与李岩说去。”俞国振说完,便懒得再与她纠缠了。

五七二、树欲静而风不止(四)

正如俞国振所言,京师沦陷意味着整个大明在短时间内陷入无主之境,地方官员人心惶惶,不知道是该继续忠于大明,还是归顺新朝,而各种各样的人物,也乘机跳出来,有人拉扯个几十人,便敢自称大将军,还有人寻个牛鼻子为军师,就能自封为王。

这种机会,张献忠如何会错过,他再度从山林中跳出,只不过他这次学乖了,没有南下,也不曾再与左良玉等明将纠缠,而是径直入川,乘着川境诸将不知所措之际,进入川北。

不过在这时,他受到了秦良玉的迎头痛击。

老太太秦良玉虽然已是七旬老人,名闻天下的白杆兵也损失殆尽,可是虎威犹存,几乎将张献忠逼到了绝路,还是因为受文官牵制,秦良玉未能全功,只是将张献忠挡在潼川。

天下混乱的局面,已经形成了。

红娘子听得这句,更忍不住了,她身手敏捷,闪过几个挡在自己面前的虎卫,直接就向俞国振扑过去,但离俞国振还有数丈之时,一个巨大的身影突然挡在了她前进的道路上,一伸手,便卡住了她的脖子,将她整个人拎了起来。

齐牛冷漠地看着她,面无表情。

红娘子喘不过气来,但她的眼中却满是恐惧,她认出了齐牛,却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灵活的身手为何在这个大汉面前毫无用处!

“放了她。”俞国振道。

红娘子跌落下来,她虽然强自支撑着不倒,却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俞国振转身离开,走了还没有十步,身后红娘子终于缓过气。她尖声道:“俞国振,你分明有能力救天下百姓,你却只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天下百姓遭难。你罪最大!”

“这世上从来不曾有什么救主。”俞国振回头看着红娘子:“我指了道路,天下百姓愿意信任我,我必然不负他们的信任,可是若他们不信我,非要跟着李闯去寻死路,难道说我要拿自己的性命去唤醒他么?”

他和红娘子都明白,他们口中说的“天下百姓”,实际上只是一人。李岩。

俞国振不认为李岩可以代表天下百姓,但他至少是代表了百姓中的一部分,他们并不相信俞国振划出的道路,不愿意为了这个道路去开拓。这种情形下。俞国振可以劝解,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甚至可以强制百姓跟着他一起前进,但俞国振此时的力量可以伸到整个华夏的每一个角落么?

显然是不成的。

因此,对于华夏百姓来说。能救他们的,从来不是什么大救星,而是他们自己,他们自己没有种觉悟,所谓的大救星闪亮登场之后,便是死灰复燃故态复萌。甚至变本加厉。唯有百姓自己有了觉悟,知道只有自己的双手双脚与勤劳智慧,方可以让他们真正拥有光明的未来,这才是华夏百姓的出路。

“红娘子,你想救李岩,现在赶去跟他说。大难之时不要跟着李闯走,自己退回直沽。若是他能守住天津卫,那么还可以保住一条性命,否则的话……”

这一次俞国振就真正结束了和红娘子的交流了。

他登上飞隼号,乘船南下基隆,而在耽罗岛上的崇祯这时终于小心翼翼地迈出了离开住处的第一步。

从搬到住处开始,崇祯就一直固执地以为,在外边一定是有大批士兵、密探守着,监视着他的举止行动,因此夜里都无法沉睡,生怕突然间有人闯入其中,将他突然带走。

但连续十余天,都没有任何问题,甚至俞国振走时还专门来见过他一回,问他可有什么需要从陆上带来的,这让崇祯的恐惧渐渐收起。

取而代之的是好奇。

他所居住的地方,并不在羿港最正中,而是在羿港西南的一座小山之下,这几日早晨,他虽然无事,却仍然保留着当初早起的生活习惯,一大早醒来之后无事,便悄悄一人爬上了小山之上。

先是向西眺望——据说大明就在那个方向,但渐渐的,他也开始向东北方向望去,看着自己已经定居的这座城市。按照俞国振的说法,他在相当长的时间内,都必须在此居住了。

他看到了宽阔的水泥道路,路两边种着的已经有近十米高的速生乔木,远处掩映在一片绿荫之中的灰墙红瓦,还有些建筑上甚至贴上了方块状的瓷片,当朝阳升起时,远望过去亮得人眼睛生痛。

这些建筑虽然是用钢筋水泥筑成,但大体上还保留了华夏建筑的风格:飞檐斗拱且不说,建筑顶端上盘着的各种瑞兽,边角上的各种芝草如玉祥云纹,看上去甚是美丽。如果不知道的人看到,只怕还要以为,这是到了传说中的蓬莱仙境。

这段时间,他对身边的妃子、儿女们约束得极紧,不准他们离开,但是随他而来的太监、宫女们,少不得要出去采买一些东西。因此从太监、宫女们偶尔传入他耳中的窃窃私语来看,他们对这座城市的印象非常好,甚至还胜过了京城。

外头有琳琅满目的商品,有各种各样的小吃,有漂亮得让人留不住流连的商铺,还有据说小孩子们都不愿意离开的游戏场。

“俞国振是崇祯九年逼使鲜国交出的耽罗岛,到现在才只是六年……啊,快七年时间,他能将这海外之岛建成这般模样,想来投入了不少钱财……若是当初他将这钱财用来支持朕……”

这个念头才升起,崇祯心中就翻涌着一股怨气。

就在这时,跟在他身边的王承恩低声道:“皇爷,咱们这里的钱可不多了。”

“嗯?”

“这些日子里咱们添置了不少东西,另外,行在日常的开销,皇爷和娘娘还有小主子们也得添置衣裳,宫女太监们换洗的服饰……虽然那位将岸总督离开时。给了小人一百银元,但如今也花得差不多了。”

“那怎么办,难道朕真的去给南海伯写什么回忆录么?”

“奴婢已经带人在后面圈了一小块地,准备自己种菜。若是再养些鸡鸭,咱们平日里的菜钱便可省了。但这只是小的,宫女太监们总得发些常例……那位张先生献给皇爷的锦盒里是张银行里的存单,奴婢看了,凭着这存单,便可以去银行里取出一千银元来,依着咱们如今的花销,一千银元怎么着也足够咱们用上一年了。”

“一千银元是不是一千两银子?”

“不是。听闻是南海伯在他治下发行的钱,如同咱们大明发行的通宝,只不过咱们的通宝主要是铜,而他的银元里含银。虽然不是十足的银子。可是百姓们都乐于用。”

“南海伯理财的本事,确实天下无双,便是张太岳再世,只怕也比不得他……唉。你的意思。是去将这一千银元取出来花用?”

“是,奴婢想着,陛下若是有兴趣,也可以和奴婢一起出去。”

王承恩说得很讳涩,但崇祯知道他的意思,这一起出去。可不仅仅是取钱那么简单,多看看多听听,或许能有可乘之机,毕竟这里大多数百姓还都是大明子民,而崇祯这个大明天子的身份,还是极有影响的。

“便依你。你就去准备一下……罢了,你带着几个太监宫女。再加上朕和太子、坤兴几位皇子皇女就可以。”

崇祯原本是想让王承恩准备仪仗的,但后来猛地想到,他们到了羿城之后,生活物资方面都是奇缺,靠着将岸拨来的银钱临时买来才备足,哪里有什么仪仗。而且崇祯猜想,俞国振也不希望看到他在羿城大张旗鼓地表明身份,因此,他还是“微服私访”一回算了。

带着太子与坤兴等皇子皇女,也算是迷惑一下可能存在的监视者,让他们以为自己真的接受了俞国振的安排,只是出去“游玩”。

他们一行足有十余人,自有太监带路,顺着水泥路走了一里左右,便是正式进入了城区。羿城并不是太大,因为整个耽罗岛的物产实在说不上丰盛,主要是羊毛、猪鬃、牛皮和家畜的肉,另外就是战马,还有一些蜂蜜之类的杂物,因此它最重要的还是作为转口贸易的中转站与往来船只的补给站。所以羿城中的真正居民总数,只有不到六万人,其中大部分还是为准备迁往新襄其余各地的百姓提供服务的。

但就算是这样,羿城的商业繁华,也让久困深宫的皇室目不暇接。有了橡皮,各种各样的气球便可以制造出来,那些挂在竹竿上飘着的气球,如同灯笼一般,成了商铺的招牌,这些极吸引皇子皇女们的目光。而且有店铺里也卖这些小玩意,王承恩专门寻了一家去问价,得知这个气球的价格并不贵,便给几个皇子皇女一人买了一个,顿时他们都欢呼起来。

看到子女们如此欢喜,崇祯的心情不禁也好过了些。

据说银行便在城中心,他们顺着主街而行,看着道路两边树上挂着的各种告示牌,有招募人工的,有兜售手工制品的,还有下边署着“耽罗总督府政令司宣”的标语,无非是“求新求变求进步”、“文明礼貌卫生”之类的标语。崇祯看了不由暗暗点头,这大约就是俞国振对百姓的教化了,他将教化做到了这么细致的地步,难怪城里虽然热闹,人们却是井然有序。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有人在大喊:“卖报卖报,《新襄速报》,最新一期,崇祯十五年十二月十二日版,九天前才出版,最新内容……《民生速报》被强制停刊,金陵小朝廷立福王为新的大明皇帝……”

“什么!”崇祯勃然大怒。

五七三、迅雷掩耳岂及时(一)

对崇祯来说,没有比失去帝位更可怕的事情了。

所以,他这些时日吃不香睡不好,就在于害怕俞国振突然派兵来逼他禅位,或者杀了他扶太子,携天子以令诸侯。

但他绝对没有想到,夺去他帝位的不是俞国振,而是在金陵城的那些人。

王承恩暗暗叫苦,这些天里,他也曾经来过城里,听到过卖报者呦喝之声,只不过没有想到今天来此,就恰恰遇到这个新闻。

坤兴抬起头,看着浑身发抖的崇祯,扯住他的衣裳,生怕他怒极冲出去。崇祯强自镇定,向王承恩使了个眼色,王承恩匆匆跑了过去,买来了一张报纸。

崇祯直接就找到了有关金陵小朝廷的消息。

“小朝廷”可不是什么好称呼,可是崇祯却觉得极是称意,特别是看到金陵诸人在崇祯十五年十一月十七日,俞国振的虎卫正护送他逃往直沽的时候,便已经开始提出要遥尊他为上皇,另立新皇的消息,崇祯忍不住厉声骂道:“乱臣贼子,乱臣贼子!”

然后又看到了有状拥福拥潞的争执,甚至史可法提出拥桂的说法,崇祯又忍不住大骂:“包藏祸心,包藏祸心!”

紧接着,看到最后马士英在江北四镇的支持下,拥福王入金陵,正准备登基称帝,而金陵镇守司还将《民生速报》给接管关闭,在接管前主编顾绛愤然出版最后一期报纸,然后破坏了报社设备的事情,崇祯咬牙切齿地道:“祸国殃民,祸国殃民!”

他虽然政治能力不是太出众,也看得出,这个《新襄速报》口中的金陵小朝廷。实在不是支撑危局干正经事情的朝廷。

更让他愤怒的是。原本属于也的位置,他却根本无法去夺取。

“这……这未必是真的吧?”有个太监小心翼翼地在后边劝慰:“皇爷,或许是编的……”

“你懂什么。留都那些废物,能做出这样的事情,东林……东林……当初就不该擒了魏忠贤。就该让魏忠贤将这群废物,不,这群伪君子全部一网打尽斩草除根!”

崇祯几乎失态了。

“皇爷,皇爷!”王承恩赶紧提醒:“要不,咱们回去?”

“不,不回去,继续办事!”崇祯阴沉着脸道,他连去国之痛都受了,现在这个打击。不过是伤口上加了把盐罢了,他还受得住。

但接下来去银行还有在街上购物,他都是心不在焉。现在的情形让他很明白。他原本以为对大明江山最有威胁的俞国振。根本不用做任何事情,放任事态发展下去。大明就要亡于内讧——金陵的那个小朝廷,真不是正经做事的,而是内部扯皮争斗的,其中东林那些伪道学们更是乐此不疲。

更让他愤怒的是,他分明看得清清楚楚,却对此无能为力。

不,他还是能做点什么的,至少,能留下他的真实念头。

以崇祯对东林党人的认知,显然要将京师失守的职责全推到他头上去,事实上他曾经几次流露出移驾金陵的意图,但都被京师里的某些东林党人所阻挠,最后不得不以残破之城,去迎击李自成的十余万大军。

想到这里,回家的道路他就走得非常轻快。到了住处,他来到自己的书房——这是一间朝西的屋子,因为安装了玻璃、用石灰粉了内墙的缘故,即使不点灯烛,白天时屋子里都非常亮堂。崇祯提起笔,对着那一叠纸发了一会儿呆,然后终于写了下去。

“失国录”,这三个字他先写了下来,但旋即,他将之抹去,揉成团,然后换了张纸,写下另三个字:“误国录”。

才写了三个字,他想想不对劲儿,自己这岂不就是按照俞国振的吩咐,在写什么劳什子的回忆录么?

放下纸笔,他拿回了那《新襄速报》,开始浏览起上面的其余文章来。除了介绍金陵小朝廷的内容之外,这张报纸上还介绍了一个内容,就是虎卫海军开赴广`州府,接收了广州城的城防。

“方孔炤?”

崇祯看到了这个名字,他对此人有印象,被杨嗣昌攻击后下狱的湖广巡抚,但在杨嗣昌死后,颇有些人在崇祯面前重新举荐方孔炤,说他军政皆为通才,可以力挽狂澜,但崇祯因为他与俞国振的亲戚关系,而未采纳其议。

崇祯看了一眼时间,方孔炤动身去接收广`州府,是崇祯十五年十二月十日的事情,以新襄的消息传递速度,此刻已经确认他到了耽罗——显然,比起金陵的那些人在不知他死活的情形下就推举福王为帝,还象征性地遥尊他为上皇,新襄多少还留给了他面子。

在崇祯自己看来这是留给他的面子,却不知道实际上是因为新襄计划中便是乘着金陵内讧之机,兵不血刃接管两广。

“两广总督沈犹龙,也不知他会如何应付方孔炤……报纸上说,护送方孔炤前去的有新襄水军南海舰队一部,虎卫两万人,这么多人马,沈犹龙只怕无力与之对抗……”

如同崇祯所想,两广总督沈犹龙确实无力与虎卫对抗,事实上,因为商贸往来的关系,整个广`州城对于新襄来说,几乎是不设防。当第一艘新襄船靠岸之后,这座城便已经落入了新襄囊中。

在沈犹龙看来,进入广`州的就是乱军,俞国振只是一介武夫,他指派虎卫来接管广`州,根本不是他所说“备寇”,而就是乘乱拥兵割据扩大地盘。

沈犹龙心中恼怒至极,如果是因为战斗不利而失去了城池,他还聊可自慰,自己毕竟尽力了,但这样兵不血刃被人夺了城,除了证明他无能之外,只怕青史上还要怀疑他与“乱军”有所勾结。因此,他拿定了主意,当见到此次乱军护送而来的方孔炤时,一定要痛骂对方,唯有如此,才能彰显自己的气节。

只不过连接着十天,方孔炤都没有见他,他被软禁在衙门里,每日虽然可以派仆人上街买菜,但他自己却被禁止出门。

直到今日,他才听得通禀:方孔炤来见!

他已经准备了许久要痛骂方孔炤从逆的,但是听到方孔炤真来见他,他心中又有些感慨。

“沈年兄,这几日实在是忙碌,未能及时来问候,还请军门休要怪责。”

方孔炤与沈犹龙都是万历四十四年的进士,双方有这一层的关系,以前多少也算是熟人。见他向自己行礼,沈犹龙傲然不回礼:“不敢当阁下年兄之称,沈某乃大明进士,阁下是南海伯重臣,年兄之称,还请休提。”

“沈年兄是大明进士,那如今天下板荡,沈年兄可有力挽狂澜之能?”方孔炤早就知道他会责骂,因此也不着恼,反问道:“京畿失陷,闯逆横行,中原一带,民众困苦,关外建虏,虎视眈眈,金陵诸公,私心误国。如此局面,沈年兄若能有为,愚弟愿附骥尾,为年兄效力!”

“你……你言下之意,你现在所作所为,倒是忠心为国?”

“愚弟待罪之身,窜斥之臣,若非心念国是,岂会再为逢妇?愚弟更愿意经诗于林泉之下,帆篷于江湖之上,逍遥快活,岂不胜过如今整日忙碌,却还不为人所解,甚至见识如年兄者,亦误会愚弟!”

“误会?”

“自然是误会!”

“沈某乃朝廷钦命之两广总督、广州巡抚,你将我软禁于此,纵容兵士横行不法,骚扰乡里擅委官吏,这一切,都是误会?阁下短短十日之内,已经兵临数县之一,经阁下大印委派官吏超过数百,这一切,都是误会?”

方孔炤此来,自然带有大印,他的印章上所刻为“华夏大明两广总督”,原本只是“华夏两广总督”的,但因为他的坚持,便又加上了“大明”二字。而跟随他来的,除了两万虎卫之外,还有总人数超过三千的工作组——按照新襄在昌化的经验,五百人一个工作组,再加上五百人的虎卫部队,大致就可以控制一个中等规模的县。象广`州府这样大的府城,当然所需的人手更多些。

有了足够的人手,方孔炤接管广`州城防之后,首先第一步就是派兵将各级官员、胥吏尽数集中拘禁,占据了各处衙门,由他带来的人员接管了整个广`州及周边属县的政权。而工作组也直接下到下边的乡里,开始控制基层,罢免里正、保长之类的旧基层力量。

他们做的第一件事情,仍然是修路,这不仅仅是为了便于商品流通,同时也是便于政权对于偏远地方的控制。

这个过程当然不是全部和平,其中少不得有人反抗,或者背地里设绊子,对于这些人,方孔炤不愧是当过一任巡抚的,他毫不手软,直接执行“战时军事管制条款”,公开宣判处刑,严重者直接处死,轻微者也是流放海外,接上船送到南海群岛去。

这些事情,沈犹龙都听说了,因此对于方孔炤的自辩,他觉得既好气又好笑。

“沈年兄果然消息灵通啊,不过沈年兄尚有不知道的消息。”方孔炤微笑着道:“其余的话就不多说了,愚弟我这次来,是送年兄上路的。”

“上路……果然丧心病狂!”听得“上路”二字,沈犹龙不但不惧,反而觉得自己松了口气,他厉声道:“你身受先帝之恩,如此倒行逆尸,沈某虽死,必变为厉鬼取你性命!”

五七四、迅雷掩耳岂及时(二)

“这个,年兄似乎误会了。”

方孔炤原本性子方正,但是这些年在新襄,看到了一个和他原想想象中完全不同的世界,让他的性子也不由得微微发生了变化,变得善谑起来。

因此,他方才说送沈犹龙“上路”,就是知道沈犹龙会误会。看到沈犹龙破口大骂,方孔炤不但没有生气,反而笑眯眯地看着沈犹龙的怒火。

沈犹龙虽然也是江南文脉,但似乎不能算是东林一党,而且他到广`州之后的一些政策,颇有向新襄学习之意,只不过时日太短,而新襄的生产力又太过强势,得不到核心技术的沈犹龙,只能鼓励商人建一些已经被新襄淘汰了的水力纺织机之类的东西罢了。

还算是一个能吏,故此,方孔炤觉得,这个人还可以一用。

自从决心为俞国振效力之后,方孔炤就一直在考虑,如何替俞国振招徕更多的人才。对于俞国振目前所重用者大半都是他自己培养出来的人,方孔炤有些担忧,他害怕因此而使得儒家的根本在新的时代丢失掉。

这也是他与张秉文接受俞国振邀请的一个重要原因。

“误会?你不是来送我上路么?若看在同年的份上,就赠我一杯鸩酒吧。”

“呵呵,不是这个上路,而是请年兄去一趟基隆,同时请年兄替我拜谒天子。”

“基隆……天子?”

沈犹龙听到前一句时还想大骂,但听到后一句时,他愣了一下:“你要放我去金陵?”

“金陵中的乃是福王,不是天子。”

方孔炤道:“天子自在海外。”

“你是说……俞国振他已僭位?”

“年兄啊年兄,我是说,崇祯天子尚在!”

方孔炤到这时才将底牌掀起来:“大明崇祯天子。闯逆攻入京师时。南海伯遣人将天子救出,如今送到了耽罗岛羿城,我想来想去。只有年兄最适合替我去拜谒。”

“这……这……这怎么可能?”沈犹龙脑子里一片嗡嗡声,觉得自己似乎听错了,崇祯竟然还活着。这怎么可能,而且是南海伯俞国振派兵去救出的,这又怎么可能!

沈犹龙算是崇祯相当信任的地方官员,他被派到广`州来当这个两广总督,很大程度上就是要负责监视俞国振的动向。

当崇祯陷入困境的时候,向亲信的宣大太监杜勋求救,结果杜勋投降了闯逆,向关宁军求援,结果吴三桂用了一个半月时间仍然未到京师。向史可法求援,结果史可法除了痛哭流泣之外就根本无法向北前进半步——唯有他所猜忌的俞国振,却派人去将他救了出来!

这一时刻。在沈犹龙这种传统士大夫同时又不失政治权术的人心中。俞国振形象之高大,简直比起古之圣贤也毫不逊色了。

但旋即他就想到一个问题:“方植夫。你是不诓我?若真有此事,你为何不早说?”

“我早说才会被你当成诓骗吧?”方孔炤笑眯眯地道:“你会相信我?”

“如此说来,你来广`州是奉了圣命?”

“那倒没有,这是我们原先的计划,若是京师不守,无论天子是否能救出来,两广我们都要控制在手中。”方孔炤并不隐瞒:“别人都是一己私心,真正愿意为国者,唯有俞济民,若不控制住两广,俞济民如何能北伐中原,恢复故土!”

沈犹龙不是蠢人,对此也是赞成,他将信将疑地看着方孔炤:“天子真无事?”

“不唯天子,便是皇后、太子,还有几位王子公主,都被救了出来。”方孔炤道:“如今恰好有船要去耽罗岛,因此安排你去,你在天子身边,也能安抚天子,免得天子性急焦虑。”

崇祯性子急躁,是全天下皆知的大毛病,沈犹龙哑了好一会儿,终于想到俞国振将崇祯放在羿城的用意。他又变了脸色:“南海伯欲挟天子以令诸侯?”

“我们在来接收两广之时,可曾用了天子名义?”方孔炤道:“年兄,天子的脾气你是知道的,若是让天子回到陆上来,他是能成事还是能坏事?别的不说,只怕立刻有人要在天子面前进谗言,要夺俞济民兵权,要俞济民出钱出粮……你敢说天子不会听?”

沈犹龙顿时又无语了,崇祯的脾气,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若真让他回到金陵发号施令,自然是要坏事的。

“年兄此次去,可以在基隆看看,如今的基隆总督,乃是前钦`州知州王传胪,俞济民夺得基隆也只是区区三四年的光景,你看看他将基隆建成了怎么一个模样。另外还有耽罗的羿港,俞济民是崇祯九年得的羿港,你也可以四处走走。”

沈犹龙根本无法拒绝,他只是勉强问道:“为何南海伯不布告天下,让天下人都知道天子被救出来了,闯逆造谣说天子不幸,他也不反驳?”

“若是说了,金陵诸公必然要南海伯交出天子,然后又回到老路上去,你觉得靠着金陵的那些清流、阉党和勋戚,哦还有江北四镇总兵,他们能成什么事?”

面对方孔炤的质问,沈犹龙无言以对,最后所有的心思都化成了一声长叹。

按照方孔炤的安排,他便乘船离开了广`州,海在航行了五天之后,抵达基隆。这个时候已经接近春节,基隆到处洋溢着浓郁的过节气氛。沈犹龙跟着船上的人在这里过了个春节,到正月初五时才动身北上。

在北上的船上,他见到了俞国振。

此前两人不曾见过面,而沈犹龙虽然知道俞国振也在基隆,却没有心思去拜见——他一心只想着早些到耽罗,证实崇祯还活着的消息。但两人上了同一条船,俞国振听闻他在船上,便召他来见,他也不好不来。

让沈犹龙吃惊的是,这位闻名已久的南海伯,如今实力之强,甚至可以说完全有能力谋朝篡位,但他的态度却是极谦和。即使是召他来相见,也是派了人送来手书的请柬,见他到来,更是起身相迎,还备下了座椅。

以“礼贤下士”来形容他也不为过,并且他虽然年轻,却没有少年得志者那种浮躁昂扬,两人说话的时候,更多的时候,俞国振扮演的是一个倾听者,只是偶尔才开口,言语不多,却每言必中。

沈犹龙先是就大明沦落到现在境界咨询了俞国振的看法,以往沈犹龙以为,这是党争、皇族和税饷导致的,但俞国振却提出了比他思考得更深的观点:大明之所以如此,甚至自古以来任何一个朝代的衰弱,都源自于其统治者自身的腐朽。

以大明为例,便是原本构成了大明统治阶层的士绅阶层全体腐烂。

这个说法让沈犹龙大开眼界,然后再思量如今大明发生的种种事情,他不得不承认,俞国振的这个说法更接近真相。

“南海伯此次北上……不知是为何?”得出这个结论之后,沈犹龙有些黯然神伤,因为若这是真的,那么挽救大明就不是人力所能的事情了,他只能寄希望于俞国振这样的强力人物,因此他试探着问道。

“我此前回基隆,是来看看移民安置情形,如今我们在两条腿走路,一条腿是治理两广,一是移民东海、南海诸岛。但是北面的事情尚未了结,恐怕还得到……四五月份才能回新襄。”

对于自己的行踪,俞国振并未做隐瞒,沈犹龙听了却是精神一振:“南海伯这是要收复京师?”

“不是。”

俞国振的回应让沈犹龙甚为失望,俞国振也明白这一点,他看着沈犹龙,诚恳地道:“两年之内,京师附近,整个北直隶,都不宜人居住。”

“咝!”

此话说得,沈犹龙顿时心中一惊。

“疫疾,是鼠疫。”俞国振叹息道:“我之所以急着回去,便是因为接到了山`东的急报,自京师一带来的灾民中,已经出现了疾疫症状,而且发现了大量死鼠——李闯在保定府迁延之时,便已经有疾疫的传闻,那时我尚未重视,但如今疾疫传到了灾民之中,恐怕极难收拾。”

“什么!”

沈犹龙闻得此语,顿时跳了起来:“北方大疫,你还……你还往北方去?”

俞国振诧异地看着他:“我若不去,如何近就调集人手药物治疗?此事干系到数百万人性命,我不去怎么行?”

沈犹龙无语了。

方才俞国振给他的印象还只是谦逊和气,到现在,沈犹龙几乎要将他同传说中的尝百草辨药性的神农氏相提并论了。

自古以来,便有“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的说法,沈犹龙听说过遇到瘟疫逃离疫区的,却还是第一次见到遇到瘟疫往疫区前进的!

“犹龙服矣。”呆呆站了好一会儿,沈犹龙长揖一拜。他在见俞国振以来,还未曾行过礼,这一拜就是深揖。

“沈先生这就过了,我此去又没有太多危险,鼠疫虽是危险,却并非无法防御。这些年来,新襄对于这些流传甚广的疾疫颇有些研究,象鼠疫,只要注意隔离清洁,还是可以控制住的。”

“虽是如此,却总也要以身涉险,南海伯是菩萨心肠,雷霆手段,惭愧,惭愧,一直以来,犹龙都误会了南海伯!”

沈犹龙不觉得俞国振有欺骗他的必要,因此他忧心忡忡,京师这十余年来,屡遭建虏袭击,如今又遇着鼠疫,当真是多灾多难。

正如这个国家!

五七五、迅雷掩耳岂及时(三)

这一场鼠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瞬间袭击了京畿。

在原本的历史之上,这场瘟疫在京畿便造成了百万人以上的死亡,甚至连守卫京师的京营官兵,都因此而团灭,两年也未曾恢复过来,所以李闯入京师后完全没有遇到象样的抵抗。

不幸中的万幸,鼠疫原本多流行于夏秋之季,现在冬末春初的极寒天气,对于鼠疫还是有一定期抑制,所以它虽然爆发,却没有在第一时间就在山`东收容的灾民中扩散。

大明崇祯十六年元月初十,俞国振便乘飞隼号抵达青岛口,然后纵马兼程,只用了两日时间,便又到了济`南府。

“最先发现鼠疫的人呢,得好好奖励一番,这可是救了不知多少人的性命!”

甫一下马,还未站定,俞国振便对迎上来的顾家明说道。

这话一说,顾家明脸色就有些异样,嘿嘿了两声之后,没有回答。俞国振甚为不满,瞪了他一眼:“家明,你做事最慎重,不会不知道是谁最先发现的吧?”

“是顾夫人,顾娘子,盈盈妹妹……”

旁边的田伯光笑嘻嘻地道,还阴阳怪气地说了一声“盈盈妹妹”,他学着顾家明的嗓音说的,让人毛骨悚然,顾家明也顿时恼了,一把就将他推到一边去,擒着胳膊就踹他屁股。

单论身手,顾家明不可能是田伯光的对手,但是田伯光自知理亏,任他打,只是哈哈大笑个不停。

“原来是赵盈!”

俞国振顿时明白,最先发现鼠疫的是顾家明的妻子赵盈,难怪他不好意思说出来。俞国振上去乘着顾家明没有注意的机会。抬脚就踹了他屁股一脚:“家明。你连自己夫人的功劳都要漂没,就不怕回去之后罚跪搓衣板么?”

被他踢了一脚又调侃了一句,顾家明只能放开田伯光。挠着头闷声微笑。他们都是俞国振收养长大的,又多年来一起征战,彼此情谊非同一般。

“这么说来。我就不去见这位大功臣了,由家明代我转达敬意。”俞国振挠着头:“不对,如今山`东医疗队的队长,不就是你家夫人么?我还是得见见她,问问处置情形,还有什么需要支援的。”

“自然是人手,咱们的医生数量太少,盈盈手中正式的医生,只有一百五十名。护士五百名,原本管着百万人的日常卫生防疫,就已经捉襟见肘。现在就更过了。”顾家明稍稍犹豫了一下。然后终于提到让他心中有些担忧的事情:“连着十日,盈盈都没怎么休息过。”

“我就料到会这样。所以这次从基隆来,将基隆的医疗队带来了一半。”俞国振道:“另外还从广`州抽调了些人手过来,随飞隼号来的就有三百人,但大队人马还在后面,应该三五天内能赶到。家明,交给你一个任务,你立刻将你家夫人带回去休息,我放你和她两天假!”

顾家明顿时喜笑颜开,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赵盈未必会听,但俞国振的命令,赵盈总该会听了。

他匆忙跑开,俞国振转向田伯光:“虎卫还好么,有没有人感染?”

“发现得早,我们也有所准备,故此虎卫当中感染的人数极少,只有十五人因为北上接应灾民,出现了一些症状,如今经过治疗,已经有些好转。”

俞国振明白,此时对鼠疫,并没有什么特效药,他只能借助于中药进行调理,至于有效无效,则还需要看几分运气。他叹了口气,新襄的技术积累还是不足,特别是化学方面,若是化学与生物学达到一定程度,有了抗生素,鼠疫的死亡率可以降到百分之五以下。

至于现在,恐怕还会造成十分之二、三的死亡率,这还是他严格执行卫生防疫措施!

“军心如何?”

俞国振问的这个问题依然关键,虎卫也是人,是人就有七情六欲,如今新襄的发展势头好,战场上连战连捷,而虎卫的待遇又好,因此他们的士气极高。但是,这并不意味着这些虎卫就真的毫不畏惧死亡,特别是面对让人们谈之色变的瘟疫之时,虎卫们同样也会恐惧会担心。

没有死在战场上,死在莫明其妙的瘟疫当中,这样的事情,让人确实难以忍受。

“初时是有些慌乱,靠着军纪才维持住。”田伯光对此也不讳言,他有些忧虑:“但是这是建立在军中未曾大规模发生疾疫的条件下的,若是军中再有几十人也被感染,我担心士气就会低落,虽然不至于败溃,但是再要求将士们去救百姓,他们就未必愿意了。”

不过说到这,他又笑了一下:“但是官人来了就没有什么问题了,得知官人都到了防疫第一线,他们谁还会发牢骚!”

“发发牢骚,倒没有什么关系,千万莫要误事倒是真的。伯光,我看只有我来了还不够,你从教导员中挑一些能说会道的,用心开导一下将士们,今日我们救了这些百姓,来日可能就是这些百姓和他们的子女救我们。”

“是。”

“弄清楚在京师鼠疫的扩散范围了么?”俞国振又问道。

“整个京师都有,而且如今得到的消息,闯军内部也有。”

“说起来,闯军与建虏还没有打起来?”

俞国振很希望李闯与建虏早些打一仗,他安排在山`东的两万虎卫,可不是干看着的,若是建虏进入京畿直隶,他不介意与建虏再打一场。

经过崇祯十二年的重挫之后,建虏如今的实力才堪堪恢复,而且这还只能说是总人数上有所恢复。实际上崇祯十二年的那场大战,使得真正的建虏伤亡数万,至今仍是众多建虏家庭的锥心之痛。这四年来,建虏内部也连续发生了内乱,多尔衮花尽心力才弹压下去,又将有些离心的蒙古诸部狠狠教训了一回,靠着欺压盘剥鲜国监国,总算是撑了过来。

而李闯攻下京师,对建虏来说是一个天赐良机,他们看到了明国内部的混乱,更看到了他们唯一忌惮的俞国振似乎对这种混乱也束手无策。在多尔衮想来,崇祯十二年他的战败,原因在于兵力还不够多,火器也比不上虎卫,这四年他们或者缴获关宁军的装备,或者走一些特殊途径购买,火器的装备率也达到了接近一半。

若是再得了中原的人力,仍然是有与俞国振一战的机会。

更重要的是,多尔衮对俞国振有一种极度的恐惧感,俞国振只凭着一百余万人口,便可以打得他落花流水,若是给俞国振占据了中原,他们满清哪里还有活路!别的部族倒还好办,俞国振可是放出话来,所有爱新觉罗氏,奴儿哈赤的子孙亲族,都必须斩尽杀绝,唯此方能儆示后人,让那些受华夏之恩的异族不敢起贰心。

“闯军搜刮京师都富得流油,除了李岩部倒是迅速北上,其余诸部都磨磨蹭蹭,而吴三桂尚在观望,建虏聚兵也需要一些时间,估计要打,就是这些时日了……”

“李岩……”

俞国振眯着眼,李岩这个人性格上的弱点太过明显,在闯军之中,迟早没有好下场。

或许……自己该给这条犟牛指一条路,当然,前提是他能活着躲过这一次大劫。

“嘶!”

俞国振在盘算着如何利用李岩时,李岩吸了口冷气,将手浸入了冷水之中。

“闯王到了么?”他一面用冷水洗脸,一边问道。

“离此尚有二十里。”

“怎么还有二十里……罢了,我去见他吧!”李岩听闻这个消息,心中极是失望,换着以往,二十里对于闯军来说算得了什么,就算未曾经过他训练,闯军进攻时也能做到疾疾如风,可这一次,从京师出来到抚宁卫,就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而到了抚宁卫之后,闯王更是逡巡不前,他难道就不知道战机稍纵即逝么?

一想到这里,李岩心中就觉得不安。他也有很长时间没有见到过闯王了,虽然闯王隔三岔五就派人来赏赐他一些金银之类的,但是越是如此,李岩便越明白,闯王越来越不信任他了。

闯王可以不信任他,他却不能抛弃闯军,他的全部心血都在此,如果放弃,也就意味着此前数年的努力都化为乌有。

他领着几十个亲兵径直往抚宁卫赶,走到半途中,他突然减速,愣愣地看着前方。

在他前面的路上,一个女人牵着匹马,将他的去路拦住。

“红娘子……你可回来了!”李岩心中既是欢喜,又是担忧。欢喜的是又见到了红娘子,担忧的是,红娘子的面色却极是不善。

“我从山`东过来,我见着了南海伯,他确实是在救济百姓,与闯王在京中收刮不同……”

“这个,闯王在京城中是在追赃,那些文武公卿这些年一贪赃枉法,也不知收刮了多少民脂民膏,闯王将之取来,充实国库……”

“我不是来与你辩论的,南海伯让我带一句话给你,若是想活,兵败时向天津卫退,千万不要回京城。”

红娘子又深深看了李岩一眼,然后上马,在马鞍上也不回头:“京畿附近大疫……却不见闯王拿出一两银子、一粒米救百姓,天,天,究竟谁才能救百姓!”

五七六、迅雷掩耳岂及时(四)

李岩阴沉着脸,大步走向抚宁卫所中的闯王行宫。

才走到门口,就被几个卫士拦住:“大胆,天子行宫,岂可擅闯!”

李岩看了这几个卫士一眼,都是相熟的老兄弟,只不过现在他们一个个红光满面,挺胸突肚,身上也是穿金戴银,看上去富气逼人。

原本是一个勺子里抢食的老兄弟,但是,他们现在却如此陌生。

“我要见闯王,请诸位兄弟通禀一声。”心里暗叹,李岩却拱手道。

“大胆,如今陛下已经登基为帝,你却还以闯王称之,目无天子,实在是狂悖至极!”

他话才说完,就听到一个公鸭嗓子响起,紧接着,一人从众卫士身后闪出,却是杜勋。

原本是大明宣大监军的杜勋,如今却成了闯王身边的总管太监,他闪身出来,指着李岩喝斥道。

李岩笑了笑,上前拱手,看上去象是要行礼,然后猛然一把抓过杜勋,左手揪着胸襟,右手抡得老高,叭叭叭叭正反四个大耳光抽过去,然后将他推倒在地。

“我们与闯王是一起打天下的情谊,你这阉货,崇祯待你如此厚遇,你却仍然背叛了他,如今还想骗闯王信任,有朝一日好背叛闯王么?”

一边说,李岩还不解气,又踹了一脚,踹得杜勋哇哇直吐,他才又转向那几个卫士:“让几位兄弟见笑了,还请替我通禀一声。”

若是他不揍杜勋,只怕这几人不会那么容易为他通禀,但他展示出刚烈果决的一面之后。卫士们倒有几分畏惧。有人陪着笑道:“征东将军请稍候,我这就去……”

看到没有任何人替自己出面,杜勋手足并用,远远地爬开,用怨毒的目光盯着李岩。喃喃地低声咒骂。

没过多久,那进去通禀的卫士出来,笑着对李岩道:“陛下有请,征东将军请进吧。”

走进屋子,李岩便听到了乐声。他眉头又皱了一下,绕过屏风,便看到了李自成高倨上位,而下面是六个舞女在跳舞,旁边还有乐师奏乐。见到李岩,李自成大笑着站了起来:“李岩兄弟,你来了——都他娘的给老子滚下去!”

他原本是笑的。突然间怒吼一声,震得屋子里隆隆作响。那些乐师舞女一个个变了颜色,纷纷退下,李自成又一脚踢翻身前的案几,哈哈大笑起来。

他这般模样。分明是酒喝多了,有些喜怒无常。李岩心中一凛,上前行礼道:“叩见吾皇万岁!”

“李岩兄弟,别人说这个我信,你说这个,咱老子一点也不信。咱老子才不想当啥子皇帝,不是人过的……这些天……”

李自成嘴中胡言乱语,只是在目光最深处。闪过一丝锋锐。他看上去醉眼惺忪,实际上却一直在注意李岩的神情,见李岩并没有因为他的失态而露出轻蔑或者不满,他便止住了自己的表演。

与习惯了表演的崇祯相比,李自成现在的演技实在有些不入流。

“李岩兄弟,你还必是有重要事情。可是吴三桂要降了?”他打了个呃,开始说起正事。

“不是。陛下,兵贵神速,如今我们大军既然到了抚宁卫,便该迅速兵压山海关,迫使吴三桂投降。陛下也可早日还京,免得京城重地,交与他人!”

“你说的是。”李自成拍了拍他的肩膀:“别人都是劝我,说我当了这个皇帝,自该好生享受,却只有李岩兄弟你才会提醒我注意大事……你且放心,我已经派唐通去了一片石关,吴三桂所倚仗,不过是建虏罢了,只要截断他与建虏的联系,他唯有投降一途。”

“一片石关?”李岩兵力最靠山海关,却不曾想李自成瞒着他已经调动军队,绕道去取一片石关了。这么说来,李自成这些天在抚宁卫沉迷于酒色,倒是为了麻痹吴三桂的探子了。

但李岩仔细一想,顿时意识到不对:“陛下,你为何派的是唐通,咱们自家兄弟,派谁去都行,唯独这唐通不能派啊!”

“嗯?何出此言?”李自成顿时不装醉了,沉声问道。

“唐通新投未久,其部军心未附,未必愿意死战,此其一也;唐通部为前明官兵出身,屡败于建虏之手,遇见建虏,气先为夺,此其二也!”李岩顿足道:“臣愿领兵北上,前去接应……”

但他的话还没有说完,那几个卫士中一人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陛下,陛下,军报,唐将军在一片石兵败,建虏已经得了一片石关!”

李自成喃喃咒骂了一声,他虽然入京之后膨胀得快,但军事眼光还在,因此去夺一片石关,原是他得意之做。如果他的目的能够达成,确实就将山海关置于南北夹击之中,吴三桂除了遁逃,就只有投降。但是现在建虏夺了一片石关,也就意味着随时有可能前来援助吴三桂,他就只剩余正面强攻一途了。

“传大元帅,号令三军,准备进发,赶在建虏之前,先灭掉吴三桂再说!”李闯厉声道。

“陛下英明!”

当李闯抛开那点小农的狡猾之后,展示出他身经百战的烈性,倒是有几分气势。李岩忍不住赞了一句,李闯却没有心思再听这个,这些天里,他听到的各种各样的吹捧可不少!

“事不宜迟,李岩兄弟,我这就召大元帅等商议,你领本部先往山海关去,我随后就到。”李自成下令道。

“是!”

李岩正要走,又想到一件事情:“听闻京师瘟疫,我前部尚好,不知陛下大军中情形如何?”

“天冷总有些人受冻不过,算什么瘟疫!”李自成有些不满:“况且若真是瘟疫,人力又能奈何?”

“军中卫生抓好,能够降低……”

“李岩兄弟,军情如火,这些东西,待收拾掉吴三桂之后再提也不迟。”李自成打断了他:“你速速去吧!”

李岩想想也是,军中防疫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只能先解决掉吴三桂这燃眉之急之再说。他转身出了屋子,但却不知道,在他前脚走后,后脚牛金星便从小门进来。

“李岩果然有异心。”牛金星沉声道:“传闻竟然是真的,他果然派红娘子去与俞国振联络!”

“先不要说那些没影的事情,先对付吴三桂再说。”李自成不耐地道:“牛丞相,你再去催催宗敏,他这个大元帅,不能整天就知道饮酒作乐!”

牛金星只得先出去寻刘宗敏,在他也离开之后,李自成突然觉得有些孤寂。整间屋子里,就只剩余他一人,他看着周围,不禁茫然。

李自成对于自己究竟想要的是什么,没有清楚的认知,俞国振对于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却是清楚异常。

为了避免鼠疫扩散,沿着运河,虎卫建立起了一道隔离带,凡是进入这些隔离带的灾民,都先要被引到专门的区域进行为期十天的强制隔离。同样为了能够更好地进行隔离,他下令将控制区域内全部的鼠类一律捕杀,而且死鼠必须进行焚毁,不得有任何残余。

所有的灾民被彻底动员起来,为了防止恐慌情绪蔓延,虎卫让灾民几乎没有思考的时间,每天就是平整土地、道路,哪怕实在没有事情可做了,推着大石碾子去碾压道路也行。

为此,俞国振只能改变原先准备在建虏与闯军的交战中捞上一把的计划,只是派人随时注意那两边的动向。而李自成在得知俞国振全力救灾后,便毫无顾忌,全力攻向山海关,吴三桂则得知一片石关闯军战败的消息,这坚定了他投靠建虏的决心,在与建虏约好之后,出兵西向,在山海关西南秦皇岛与李自成部相遇。

李自成部约是十五万人,但军中有疾疫,实际上投入作战的人数约是十二万人。吴三桂兵数是五万,但他先抵达战场,抢占了有利地形,而且关宁军一直以来是大明官兵中装备最为精良者,他的部下的火器使用率更胜过闯军。双方的先头部队接触,李岩率军击败了吴三桂的前哨,可是在进攻吴三桂占据的祖山时受挫,不得不退下等待李自成主力。

双方于崇祯十六年二月十日展开激战,闯军仍是集中火炮,猛轰吴三桂控制的祖山,而吴三桂则扼险苦守。战斗由晨至午,就在闯军撤回吃午饭准备再战时,多尔衮亲率建虏主力赶到。

建虏经过俞国振的两次重挫,原本实力大减,虽然经过四年的发展,总兵力有所恢复,但补充进来的大多是汉人、朝鲜人和蒙古人,特别是朝鲜人,多尔衮除了编定蒙军八旗、汉军八旗之外,还编了鲜军八旗。因此,赶到战场的建虏兵力有十万,其中火器配备率也达到了四成——这已经比李自成部的火器配备率更高。

面对这种情形,李自成不得不下令撤军,李岩部被命断后。李岩在这一战中表现极为出众,再度集中火炮,于榆关重挫追击的建虏骑兵,迫使建虏鲜军八旗先溃,其余诸军也暂时退回。

但是建虏有熟悉地形的吴三桂部指引,紧接着便绕道背牛岭山间小路,从侧后夹击李岩,李岩不得不炸毁火炮,乘夜疾退。好在他总算记得红娘子的提醒,这一次,没有回京城,而是直接退回了天津卫。

因为李闯不是溃回京城,所以此战过后,双方都是主力未损。此时已经是初春,就在李自成调集人马准备在京师城下与建虏决一死战时,大规模的瘟疫却随着气温转暖,如迅雷不及掩耳般,在京畿爆发了……

五七七、蛇蝎当道祸心藏(一)

虽然已经到了春天,但是风吹在人脸上仍然如撕扯一般,天气分明是转暖了,人身上却没有半点暖意。

死气沉沉的晨雾笼罩着村子,乌鸦在树梢上呱呱乱叫,就连树上新冒出来的叶芽儿,也没有往年的那种嫩绿,而是一种灰败的黄色。

就算是这样灰黄色的叶芽儿,仍然被马大保捋了下来,然后塞入口中,填充着他的饥肠。

回头望了一下跟在身后的那个小丫头片子,马大保叹了口气,将一小撮叶芽儿递了过去。

两人都累极了,因此连说话的气力都没有。那个小丫头片子不吭声接过了叶芽儿,甚至来不及咀嚼,就将之吞入了腹中。

今日算是不错,还吃到了几捋榆钱叶子,看来走这条路算是对了——听闻这边瘟疫重,但那又怎么样,瘟死是死,饿死就不是死么?

身后的小丫头片子又一声不响地跟着他,马大保没有再理会,他的慈悲心有限,这个狗日的年景,谁能救谁?

此为京师河间府境内,燕赵之地,原本多慷慨悲歌之士,但是自从元、明两朝定都于此之后,人才反倒少了。而到了这个朝代末年,这种人就更少了,比如说,大顺永昌皇帝进京师时,便没有多少人为国尽忠,而转到建虏进京师时,更是降者如云。

对于这些事情,马大保是不懂的,他盘算着的,仍然是如何能撑到运河东岸去。

这一个多月来,只要消息能达之地,便听到了传闻,南海伯——现在金陵小朝廷为了换取支持,已经改封为南海侯——俞国振在运河东岸放粮发药。赈济灾民。京畿原本就不是产粮之处。许多城镇的粮食都是靠着外地供应,而自去年起,先是大顺永昌皇帝截了漕道。接着便是黄河水泛,再然后是大顺代明、瘟疫大起,外面的粮食根本没办法运入。因此。饥荒也随之而来。

当然瘟疫比饥荒更可怕,据马大保所知,只要能动的想活命的,没有一个不想方设法逃离疫区。但是向北去,建虏在进占了被李自成放弃的京师后立刻退回关外,直接封闭了山海关,害怕瘟疫传入,甚至开始学习南海伯搞隔离。向西李自成仓促退入山`西,同样也开始搞隔离。

但是这两处地方的隔离都是没有活路的。百姓逃过去,就是一个死字,扔到封闭之所不管吃不管喝。任其自生自灭。唯有南海伯在山`东的隔离。十五天里管吃管喝!

就在马大保瞎琢磨着的时候,他听到了马蹄的声音响起。

马大保顿时警觉起来。向着路边的土壕草丛里一钻,然后便看到那个丫头片子和他一般钻进来。

百余骑从远处奔来,不一会儿,便到了他们身边,就在马大保祈求他们速速离去时,这百余骑偏偏停下了。

“就是这个村子么?”有人低声道。

“将军,就是这个村子,整个村都遭瘟了。”

马大保对这个消息并不感到意外,他早就觉察到村子不对劲儿,这时光竟然一点人声都没有。他只是听得这些人说话有些怪异,忍不住抬起头,从草缝中望去,只见他们每个人都戴着一个奇怪的头套,将口鼻都牢牢地挡住,倒象是将个袜子套在了头上。

若是平时看到这样的人,马大保准会乐出来,但这个时候,只让他觉得诡异。

“去把村子烧了,注意若有活人出来,立刻控制住。”

“将军这是何必,若是有活人,杀了便是。”另一个人嗡声嗡气地道:“咱们这可是在积德!”

“南海伯连有病之人都供医给药,我们将人捆了送去就是……”被称为将军者疲惫地道:“各位兄弟……”

“将军,咱们是为了救自己,才做这事的,南海伯如何做那是南海伯的事情!”那人不干了:“将军,咱们得为自家兄弟考虑!”

被称为将军之人只有默然。

火势很快就起来,幸好,这个村子里没有人冲出来,想必已经死绝了吧。对于马大保来说,这并不是个意外的结果。他从顺天府逃到保定府,途经六七个县,这样灭绝的村子少说也见到了十几个。

身后的那个丫头片子,就是某个村子里唯一的幸存者。

纵火烧了这村子之后,这队人马转身要走,但就在这时,一阵狂风突然刮过,将草丛都吹倒,露出了马大保的小半边身体,偏偏落到了那个将军眼中。

“谁,谁伏在草中!”那个将军厉声道,紧接着,周围的士兵一个个刀枪齐出,指向这边。

马大保慌忙起身,跪倒在地:“小人,小人没有得瘟疫,小人只是经过,不是这儿的人!”

他仓皇之中,只顾着为自己辩解,生怕对方将他当成携带瘟疫之人。那个将军盯着他,还没有说话,旁边的人便道:“杀了,宁可错杀,不可错放!”

“对,若是他带着瘟疫……”

正说间,草中又是一动,那个小丫头片子跪行出来,跑到马大保身边,拉住了他的胳膊,然后不停地对那位将军磕头。她虽然没有说话,可是这模样谁都知道她的意思。

是在替马大保求情。

马大保没有想到,这小丫头片子在这个时候竟然会出来为他求情,方才风大,他是大人故此在草中伏不住,可小丫头片子瘦瘦小小的,并未被这伙军爷发觉!

这让马大保忘了为自己自辩,也让正七嘴八舌催促着将军下命令的军士们都愣住了。

这小丫头片子最多不过八九岁的模样,若是身边没有大人,在这个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的地界里,肯定是撑不下去的。甚至那些已经吃尸体吃得眼睛发红的野狗,都会把她当成自己的猎物。

这些军士,自然不是什么好心人,但让他们同样不是天生恶种。

“你们不是这村子里的,为何要到此处?”那位将军问道。

“没有活路了,听闻山`东地界南海伯在那边救人,便想着投奔。”马大保带着哭腔:“各位大爷,小人真不是、真不是传瘟使者!”

“将军,还是……”

“放他们自生自灭,不准他们入静海就是。”将军犹豫了一下,然后从自己的腰背后摘下一个袋子,将袋子扔在了地上。

“多谢将军老爷,多谢各位军爷!”马大保连连叩头。

“莫喝生水,莫喝死水,死掉的动物,千万莫动。”那位将军又道:“那玩意传瘟……顺着运河向南走,若是你运气足够,能撑到沧州境内,那边便有南海伯的人。”

将军交待完毕之后,又向身边的士兵道:“把你们的干粮也分些给他们,咱们这就回去,用不着带许多干粮。”

那些士兵又扔下三个口袋来,马大保连连磕头,心中欢喜无限。旋即他又想到一件事情,忙高声道:“将军救了小人性命,敢问将军尊姓大名,小人若能活下去,必为将军立长生牌位!”

那位将军摆了摆手,什么都没有说,倒是他身边的士兵扬声道:“我们将军乃大顺皇帝麾下征东将军李公讳岩者是也!”

这番话说得极是顺溜,马大保将李岩的名字在心中反复念了两遍,见对方已经远去,这才爬起来,将地上的袋子抢在手中。

小丫头片子也爬了起来,愣愣地看着他。

“你这小丫头片子倒是有良心……这个袋子给你,里面灌着吃的……是米花粒儿!”捏了一把袋子之后,马大保大喜,这玩意儿抵饥!

有了李岩留下的米花粒儿,他们撑了六天,终于到了沧州。此时运河已经解冻,因为黄河抢道的缘故,河道上出现了冰凌,唯有一处临时搭起的钢木混合桥可以通行。马大保带着丫头片子到了桥头时,这边已经聚着好几百人,都是和他们一般从京师、北直隶一带逃来的灾民。

一群穿着将整个身体都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士兵就守在桥头,每一个过桥者,都必须先在他们这儿登记,然后被带到一边,凑足五十个之后,便会有三个人过来高声宣讲。马大保带着小丫头片子等了小半个时辰,便凑足了五十人,然后也有三人带他们到了一边。

“都请坐下,诸位能到这里,一路上甚是辛苦,为了方便诸位,也方便我们,故此有几件事情先要交待。”马大保将小丫头片子拉在身边,听得那三人中的一个站在高处大声道:“我们新襄前来救济百姓,有时免不了要约束一番,若不能受约束者,请往别处去,现在就走。”

自然是没有人走的,那人稍等了片刻,便又道:“既然不走,那就是自愿接受约束了。过会儿,我会引你们过桥,到了桥那头休要乱跑,跟着我走——乱跑者会被就地格杀!”

有人吸了口冷气,马大保和更多的人,对此仍然保持着沉默。

“如果要做什么事,或者有什么需要,一定要举起手臂喊‘报告’,一般情形下,不要大声喧哗。过桥后我会领你们去临时隔离所,在临时隔离所里,你们不许相互窜门,免得有人若是得了病,将病气传给别人。在临时隔离所一共要呆十天……”

那人说得很琐碎,一点一点的,但马大保不敢漏了任何一点,这可是关系到性命的大事!

五七八、蛇蝎当道祸心藏(二)

人在生命受到威胁之际,会本能地相信一切有可能来救他们的人。象马大保这样,原本是迟钝憨厚的农民,历经艰险,逃到了运河东岸,从朝不保夕的境界中突然到了安全之地,哪有不对负责召待他们的虎卫言听计从的。

隔离的十五天,居住的环境当然不好,只是免强遮风挡雨的狭小窝棚,而且所有窝棚之间都被壕沟隔开,禁止相邻者串门。大伙经过入营时的教育,都知道这是为了防止有人携带瘟疫传到别人身上,反正坐在窝棚门口相互聊天是允许的。

除此之外,就是跟着背诵一些歌诀。

这些歌诀,都是些浅显易懂的道理,其中既有对纪律、秩序的强调,又有个人防疫卫生方面的要求,当然,也少不得对于华夏四千多年传承的颂扬。每日有吃有喝,虽然吃得不是很好,但这些灾民也已经心满意足,因此闲暇时学唱背诵这些歌诀,一个比一个积极。而派来管理的虎卫,也时不时地组织一些比赛,优胜者能得到一些属于个人的小玩意儿,比如说瓷杯、铁碗、水壶之类的。这些东西没有当场交给,而是记载在册,当隔离时间到时,便会发放。

据保守的估计,整个京畿地区受灾的灾民有七百余万,因为此时对于鼠疫几无治疗手段,完全依靠患者个人的抵抗力,而饥饿又严重削弱了人身体的抵抗力。因此,俞国振手下的幕僚团队预计,大约会有一百到两百万人死于这场大瘟疫,而有两倍于此数字的人口变成灾民,逃到山`东来。再加上原本黄河决堤造成的近两百万灾民,在崇祯十六年这一年。他们要收容约五百万灾民。

俞国振不知道。原本这次大瘟疫,导致京畿一带十室九空,北直隶一千一百万人口(崇祯三年)。竟只剩余七百三十万(崇祯十七年)。即使是虎卫全力救治,但俞国振也不敢冒想将他们投入到灾区深处去,因此他所救之民。终究是有限。

而且这五百万人口,不可能都愿意背井离乡,不少人还是希望等灾疫过后再回去。对这些人,俞国振既不强求,但也不会轻易放过,这些歌诀的作用就体现出来。他们背熟了这些歌诀之后,便会将之传到自己家乡去,这些歌诀哪怕只有十分之一能被他们在日常生活中注意到,将来俞国振治理这些地方时。都会方便不少。

所以,这次收容灾民,既是获取人口劳力的一大途径。也是宣传队。

在隔离了十五天后。马大保与小丫头片子段晴被放了出来,小丫头片子出来时换了新衣裳。干干净净漂漂亮亮,只不过头发被剪短了,让她有些象个清秀的小后生。

她手里还抱着一大堆的东西,这都是十五天里她在背诵歌诀的比赛中获胜的奖品。

而马大保手里则只有一些纪念品:一个吃饭用的碗,一个喝水用的搪瓷杯,一条洗脸用的毛刷,还有一根牙刷。

事实上每个人都会得到这四样纪念品,毕竟从隔离区出来之后,也就意味着他们正式开始加入到俞国振“再建山`东”中去,他们的基本生活物资,还是要想办法帮助配齐的。

“马大保!”

“到!”听得点自己的名字,马大保条件反射一般大声吼道,这是十五天来练出的成果之一。

“你的个人登记信息当中,说是有力气,能担两百斤的担子对不对?”

“是!”

“也就是说,除了力气之外别无所长了,现在你有三个选择,第一是去羊角沟当码头工人,渤海已经化冻,此时正需要码头工人;第二是去青州府烧砖瓦,虽然天气转暖了,但雨季来之前总得给大伙建起房子,需要大量砖瓦;第三么,是当铁路工人……”

“小人听从吩咐!”马大保的态度极是诚恳。

他知道自己这条命是捡来的,那位李岩将军虽然待他算好,但得知他是从疫区来的,除了给他些食物外就是把他打发到这边来,因此南海伯设置的这处灾民营地,就是他的再生父母。听闻南海伯沿着运河,一共设置了十处这样的营地,象他这样的灾民,少说也收容了数十万人。

“呵呵,你学东西快的话,我建议你去当铁路工人,咱们要修从青岛口到济南府的铁路,目前勘测出来的距离是八百里,这可是大工程!等路修好了,还得维护,也需要人手。这么说吧,你能学成,这辈子就不用在泥里刨食了!”

马大保是不懂什么叫作铁路工人,他心里更希望自己有个几十亩地,能在泥里刨食。但他知道不能拒绝对方的好意,因此连声道谢,便选了这个“铁路工人”。

从青岛口修铁路到济南府,是俞国振的一个新决定,他看到大量的人口涌来,这么多人口如果没有事情做,那么必然要生出事端。因此,他决定同时推动青岛到济南府的铁路与水泥路建设——为此,他还必须先在山`东设置水泥工厂。

设计中的铁路测量的结果,全长约是八百里,也就是四百公里左右,按照如今新襄铁轨的标准,每米铁轨的重量是九十斤,全部建完要三千六百万斤铁,也就是一万八千吨!

崇祯十五年新襄全部钢铁产量是四点八万吨,今年预期将达到六万吨,若是单纯供给山东的铁轨生产,那是足够了,但是俞国振还要准备大量的农具,准备铁船,准备枪炮武器,南方也要修建铁路……所有的建设加起来,今年六万吨的钢铁能尚不足用!

好在铁路不是一年内能建成的,今年最大的作用还是在培养熟练工人,俞国振的计划是利用三年到五年的时间,修成济青线铁路。当这条铁路修成之后,华夏的铁路军团就基本上成型,而且俞国振对两广的消化基本完成。就可以考虑将整个江南都纳入自己的治下了。那时需要建设铁路的地方就更多。

象马大保这样被“骗”上铁路系统的人还有不少,收容的青壮男子当中,大约有三分之一成了铁道兵。马大保初时还有些惴惴不安。但看到了越来越多的人和他一起,挂上了“铁道兵”的牌子之后,反而心安起来。

但旋即他就想到小丫头片子。报告了一声之后,向那人问起小丫头片子的事情来。

“你想收养她?”那人有些惊讶:“这可不成,段晴已经登记了,很快便有人要将她接走啊。”

“这是……这是何意?”

“哦,你放心就是,对于无父无母的孤儿,南海伯一律恩养,段晴极是聪明,年纪又只是八岁。正该送去上学。象她这般的孤儿,全部会集中于青岛口——这样,你若是不放心。我将你也分派到青岛口去。到了那边,你还可以去看看新建的初等学堂。段晴今后便在初等学堂里生活。有专人照顾。”

所谓的专人,并不是随便在灾民中寻找妇人,对孩子们的培养,是俞国振最为重视的问题,没有之一,因此除了实学教师之外,在新襄每二十个孩童专门配备有一名生活教师,这名生活教师必须懂重照顾孩童的生活起居,懂得一点的医护道理,甚至还得懂一点实学。若不是这些年来,俞国振几乎是强制性地要求新襄百姓都上夜校,想抽出这些人手来还很困难。

青岛口的初等学堂,当然不会立刻有那么多生活教师,但勉强也够用就是。

马大保似懂非懂,只是见着一个女子过来将段晴牵走,他有些不舍。但他也知道,这样对段晴更好,只能微笑着挥手,让段晴放心地跟去了。

段晴才走,马大保就听得有人嚷了起来:“让俞国振来见我,让俞国振来见我!”

众人都是怒目向那边望去,在这里的几乎都是被俞国振部下救了性命的,在他们心目中,俞国振可比什么天子皇帝要亲切得多,此人大叫大嚷,甚是不敬!

“抱歉,我们人力有限,我们官人也没有那多余的时间来见你。”

“我乃朝廷命官,我南下,理当有人护送,替我背负行囊!”那人大叫:“让俞国振来见我,我听说他到了这边,你们这些走卒,我不和你们一般见识!”

马大保心中暗暗称奇,这人胆子倒是挺大,跑到这边来骂南海伯来。不过这人消息也灵通,连南海伯到了的事情都知道!

然后,他看到远处一群人行了过来,被簇拥者年纪极轻,看上去才二十出头的光景,面带微笑,目光温和,就这样径直走了过来。

“听说有人要见我,我过来了。”那年轻人走来之后淡淡地说道:“有什么事情?”

说来也怪,那年轻人看上去象是个没有脾气的,可他往这一站,和言细语地话一说,马大保就感觉到一股强大的压力迎面而来。不仅是他,方才闹得极凶的那个自称朝廷命官的人,此刻也变得瑟缩起来。

“说话。”俞国振又道。

那个朝廷命官咽了一下口水,然后拱手道:“下官故太常卿魏忠节公讳大中之子魏学濂,拜见南海侯。”

他前倨后恭,又将死去了的老子身份搬出来,显然是明白,自己身上的那点儿官位,在俞国振面前实在是没有资格摆谱。

“魏忠节公……”俞国振一时间没有想到是谁,身边的幕僚上来低声说了一句,俞国振恍然大悟,原来是东林六君子之中的魏大中。

此人倒是刚直,被魏忠贤害死,连带着长子也死去。俞国振对于现在的东林极是不屑,但对当初那批东林人物则没有太多的恶感,因此点了点头:“有何事?”

五七九、蛇蝎当道祸心藏(三)

“下官在京中经历李闯之难,又逃脱建虏之爪,正欲南归留都,经历山`东境内,先是被当成逃民隔离于此,如今好不容易出来,贵属却不为下官提供脚夫人力。朝廷的体面,官员的体面……”

“朝廷的体面官员的体面,都是被你这样的人丢光了。”俞国振哼了一声,打断了这个还弄不明白时代变化的家伙:“自己背着走吧,我这里每一个人力都有用处,每一个用处都比为你背行囊重要得多。”

“咦……”

俞国振不再理睬他,而魏学濂方才觉得拿出自己亡父遗名,必然可以压制住俞国振,当发现他最大的倚仗也没有用处时,这才意识到,自己凭仗的东西,根本一钱不值。

顿时羞愧感涌上心头,他以袖掩面,自己背起行囊,踉跄而去。

山`东境内,冬天时节俞国振组织了十万灾民疏浚河道,将河堤和运河重新整治了一番,赶在雨季之前解决了隐患,从德州段开始,运河又通畅起来。只不过南下之人,虎卫都沿途查看路引,或者说通行证,凡是从疫区来者,唯有拿出虎卫提供的路引证明已经隔离,这才准许上船南下,凡是没有路引的,一律又送到隔离营中去。因此,魏学濂在德州乘上了船,两日功夫便到了徐`州。

此时闯军早就放弃了徐`州,而原本驻于山`东兖州的祖宽部移镇淮安,出身闯军的高杰镇守徐`州。魏学濂在俞国振那儿吃憋,知道高杰比俞国振更为难缠,哪里敢来招惹,正琢磨着快些离开,结果却在码头上被人认了出来。

“这不是魏兄么。你也逃出了京师!”

那人见他大喜。魏学濂向他看去,也是脸带喜色:“竟然是来之兄,来之兄也逃脱大难。甚好,甚好!”

“不唯我脱身了,周介生也脱困了。”

魏学濂一听周钟也脱困。神情多少有些尴尬。倒是吴昌时,泰然自若,举步而来,拍着魏学濂肩膀道:“子一兄,你这模样……应该是从山`东过来的吧?”

“莫非二兄不是走山`东来此?”听得这话,魏学濂心中一凛。

“俞国振这祸国狗贼正在山`东,我们没有子一兄的胆子,自然是绕道了。好在身边尚有家丁护卫,也算是有惊无险。”吴昌时气宇轩昂:“子一兄来此正好。随我二人一起去见高镇。”

“已是兴平伯矣。”旁边周钟淡淡地说道。

他们三人都刻意没有提起在京城中的经历,对于三人来说,都是奇耻大辱。魏学濂为闯军所迫。任户政府司务。方领官印,李自成便退出京师。周钟受牛金星所重。被视为牛丞相高第门生。吴昌时更是钻营有道,为刘宗敏荐与李自成。三人在李自成登基劝进上,没少卖力气,劝进表中甚至称崇祯之死乃是“独夫授首,四海归心”,李自成个人功勋“比尧舜更多武功,比汤武尤无惭德”,为了争夺这两句出自何人之功,魏学濂与周钟私底下还相互攻讦过。

当初李自成用一口薄皮棺材,将火中找出来的那具焦尸放在皇宫门前,其余投降的大臣经过时都免不了祭拜落泪,而这三人,却是昂扬而过,仿佛什么都没有看到。

不过李闯在退出京师时,知道这些人不可靠,勒令他们留守,而他们也乘机裹卷财物向南逃窜。只不过魏学濂在李闯进京之前,就将劝他自尽避免有辱父兄之名的仆人遣回老家,临时没有手下可以支使。吴昌时与周钟二人则不然,他们是带着仆从家丁南下,有李闯任命的官员身份,沿途闯军倒没有为难他们。但绕道南下,花费的时间就长了,魏学濂被隔离了十五日,还是与他们同时到达的徐州。

“你们去见兴平伯做什么!”魏学濂很不情愿:“兴平伯武人舛傲,而且又是闯贼出身……”

“正是因为兴平伯闯贼出身,所以才更需要去见。”吴昌时冷然一笑:“子一,你难道不明白天下已经变了么,咱们手中没有兵力,故此事事皆是不谐。便是如今的金陵城中,也是蛇蝎当道,钱牧斋、吕先自为阉党勋戚所压制,岂救得了我等?”

“你的意思?”

“咱们三个都在闯逆治下忍辱偷生过,虽然咱们三人心志坚定,绝无从逆,但到了南面,没有什么依靠也是说不清的。”吴昌时压低了声音:“想要自保,需要粤援!”

魏学濂心头顿时雪亮!

在李闯治下为官,是他的奇耻大辱,更是他的滔天大祸,逃归金陵之后若是有人揪出此事来,他不死也得脱层皮,这一世的功名富贵就更不要想了。吴昌时、周钟都是如此,他们想脱此罪,就必须要有得力人物担保,而东林复社一脉在金陵城中与阉党勋戚争斗得正是炽热,他们这些人去了金陵,钱谦益、吕大器和史可法等人为了避免他们成为阉党勋戚攻讦的借口,必然先要和他们做切割,甚至抢先将他们抛出去!

唯一之计,就在于有外藩相助。

“子一大概沿途乘船,未曾打听金陵的消息,故此有所不知也。”周钟又淡淡地道。

这是讥讽魏学濂了,两人在京中因为替李自成写劝进表的芥蒂,现在尚未消去。魏学濂哑口不语,吴昌时却又道:“此前钱公、吕公原是准备拥立潞王,但阉党携四镇威逼,故此福藩得立。阉党所以得意,无非是有兵,如今我东林复社同忾连枝,手中却只有左良玉一镇之兵,若是能将高杰再拉过来,于东林复社,我们便有大功,还愁钱、吕诸公不出死力保我们?”

“高杰如今都被封了伯,哪有那么容易拉过来……”

“高杰是被封了伯,可是俞国振却是封了侯!拥立之功,还比不得俞国振在山`东观望坐视京师沦陷,高杰心中如何不嫉恨?更何况,四镇之中,他与祖宽一在徐州一在淮安,这分明就是将他二人顶上前去面对俞国振,他二人心中岂有不怨恨?”吴昌时哈哈大笑起来:“子一兄,你虽然家学渊源,但法门广大四个字,你还得好生揣摩体会。”

他得意洋洋,魏学濂却不得不佩服。无怪乎周延儒为首辅之后,吴昌时能在朝中呼风唤雨,被称为手眼通天之辈!

“好,我就随来之兄去见这位兴平伯!”

他们三人在京师中名头不小,特别是吴昌时,听闻他们三人求见,高杰并没有让他们等太久。

这伯爵府是原来徐州一位豪商府邸,虽然被闯军攻破过,但大体上保全下来。四进深的大院子里,到处都是虎贲武士,尽管军纪都松松垮垮,可从他们脸上的凶悍可以看出,这些人都不是什么善茬。吴昌时三人在这些武士身上,还看到了几分熟悉的味道,他们在京师之中,见到的闯军身上,便是有这股味道。

“三位才子来见咱老子,不知是有何事?”高杰高倨上座,也不赐座,在他们行完礼之后便直截问道。

吴昌时暗暗打量着高杰,觉得此人相貌雄武,颇有英气。这样的人,不可以说服,只能以势激之。他捋须笑道:“听闻兴平伯不久人世,故此我三人前来吊唁。”

他一开口便是如此,让魏学濂顿时心中发颤。

“大胆!”旁边的武士顿时恼了,纷纷喝骂,高杰双眸怒睁,盯着他们,将他们的神情都看在眼中。

吴昌时捋须微笑,周钟仍是那副傲慢,而魏学濂则双股战战。

“咱老子手握雄兵十万,刚刚被朝廷封为兴平伯,美人还未睡够,美酒还未喝够,仇人尚未杀绝,哪有那么容易死掉?”高杰冷笑:“吴先生,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下官说的就是实话,得知高帅封伯,出镇徐州,下官就知道,高帅离死不远矣。”

“哦?此言何为?”

“高帅与李闯有夺妻之恨,如今李闯大军便在徐`州之西,隔运河相望,旌旗可见。高帅军纪不佳,多妄杀劫掠之事,而南海伯——不,南海侯俞国振最是伪君子,平生最恨军纪悖乱者,南海虎卫,就在高帅之北。高帅所谓十万雄兵,能当李闯与俞贼夹击否?”

“我有十万兵,祖宽有五万兵,黄德功、刘良佐亦各自有兵,俞国振与闯贼本身就势不两立,无论哪一方来攻我,我便联络另一方合击之。”

高杰倒是有些头脑的,只不过他自己心中明白,无论是俞国振还是李自成,都不会与他合作的。俞国振恨他军纪败坏,卡住运河交通勒索,若不是抽不出手来,早就来找他麻烦了。李自成与他更是仇深似海,他将李自成老婆邢夫人拐走,双方仇怨不可化解。他唯一能依靠的,就是朝廷的支持,其余三镇看在唇亡齿寒的份上,到时会来帮他。

“高帅相信这些?且不说李闯与俞贼,单说其余三镇,谁会来救高帅?朝廷当中,猜忌高帅出身,其余三镇,忌惮高帅兵多,到时只怕他们会迫不及待将高帅缚了献与李闯或者俞贼,以求一时平安!”

此话说得高杰寒毛顿时竖了起来。

“唯有我东林、复社,以国家大事为先,愿容高帅。”吴昌时说到这,眼中寒光冷溢:“这位魏子一,乃东林君子故魏忠节公大中子嗣,天下敬仰,得他之助,可得人心。这位周介生,复社主盟,曾在南海侯新襄窥其虚实一年半,深得其练兵制器之术。至于区区我吴昌时来之,擅帝王之术,能将周宜兴捧上首辅之位,便也能让高将军为王为侯!”

五八零、蛇蝎当道祸心藏(四)

必须承认,吴昌时的说法极有感染力。

特别是对高杰来说,更是如此。他在南明小朝廷当中,甚不得意,虽然他是贼将出身,却一直以忠义自诩,对于阉党祸国,心中其实相当不满。

而且,他的野心极大,眼见着扶植福王称帝,便有了兴平伯的封号,那若是再立战功,岂不可以封侯封王?

“吴先生这样说,何以教我?”在思忖了一会儿之后,高杰低声问道。

“以高帅所见,如今我大明最大的危险在于何处?”

“自然是闯贼!”高杰毫不犹豫地道。

“高将军此言差矣,以高将军之能,只要朝廷能全力支持,剿灭闯贼不过是反掌之事罢了。朝廷第一大危险,不在于闯,而在于俞!”

高杰默不做声,只是盯着吴昌时。

“高将军,你觉得闯逆能敌俞国振否?”

“不能。”

“正是,闯逆与俞国振,有四负四胜之理!闯逆虽然看是声势浩大,但是实际上是乌合之众,而俞国振部下训练有素,久经沙场,都是虎狼之师。闯逆一败即溃,而俞国振部下愈挫愈勇。闯逆为无根之萍,而俞国振治下新襄富甲天下!闯逆主官尽皆粗鄙无文,欲治天下必重用士大夫,俞国振自己办学堂训生员,治天下无需儒生。此闯逆之所以败而俞国振之所以胜之四也!”

吴昌时说得兴致高昂,摇头晃脑,却全然忘了,这四负四胜之理,原是张溥与周钟总结出来的。他扫了一眼听得津津有味的高杰,又看了一眼呆若木鸡的魏学濂。声音微顿。然后继续道:“故此,闯逆好制,俞贼难防!”

“俞国振可是先帝钦封的南海伯。如今天子又封他为侯。”高杰道:“他怎么会威胁到朝廷!”

“他如何不会威胁到朝廷,先帝之不幸,俞国振便是罪魁祸首!其一。闯贼夺徐州之后,他不但不曾收复徐州,反而让人给闯贼送上大量粮草,若非这些粮草,闯贼如何支撑长期围攻京师之战!第二,他遣大军夺取山`东,雄兵两万便在京师之侧,闯贼入京时,他既不勤王又不牵制。观望成败这心,由此可见!第三,先帝驾崩。他不思为先帝复仇。却忙着抢夺地盘,先占山`东。驱祖宽于淮安,又夺两广,逞不臣于海上!第四,他名义上防疫,实际上却与闯贼留驻天津卫的孤军李岩相勾连,养贼自重之心,昭然若揭!”

吴昌时一口气便又是四条出来,听得高杰目瞪口呆。

自古文人官司一张嘴,三寸不烂之舌便可颠倒黑白,太监赵高的指鹿为马,与这些蔑片般文人相比,实在是小巫见大巫。俞国振的四项罪名,项项高杰都觉得似乎不完全是那么回事,但项项却都又让他觉得似乎确实如此。他心中不禁叹服,也暗自警醒,看来这些无良文人,当真是得罪不得。

但至少现在,吴昌时的说法是对他有利的。

“那又当如何?”

“昔时魏国强横,吴蜀较弱,吴蜀联合,乃有三足鼎立之势。”吴昌时眼里闪闪发光,他知道自己已经接近成功了:“既然俞国振威胁最大,自然是联手对付他了。”

“和谁?”

“闯贼,建虏,凡是觉得俞国振威胁最大的,都可以联手!”

若换了旁人,只怕还要遮遮掩掩,但吴昌时此人是胆大妄为惯了的,说话根本毫无顾忌。

高杰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冷笑道:“书生之见,你一张嘴皮,便能让我们联手?只怕便是名义上联手,也会被各个击破!”

“晓之以义,动之以利,何愁大事不谐?”吴昌时道:“俞国振怀不臣之心,诛之乃除国贼,此大义也。俞国振为收揽人心,调集无数粮食物资,囤聚于山`东羊口、青岛口、济南府三地,无论取得哪一处,高帅都有至少五年的军资。俞国振精擅奇技淫巧之术,以此富可敌国,他在山东,必带来了许多工匠,只要将这些工匠夺来,新襄的火枪火炮玻璃钢铁,徐州一样能产!”

此语说出,高杰顿时下定了决心。

他原本就是胆大包天的人物,否则哪里敢造反,又哪里敢拐了李自成的老婆给这位闯王戴上一顶绿油油的帽子!

他虽然以忠义自诩,但他的忠义,也只为了一个字,利!

俞国振确实可怕,但俞国振背后代表的利益也大,特别是他那边来的火枪火炮,其威力远胜过大明自己仿制的。确实,俞国振自从占据了南海诸岛之后,就处于进可攻退可守的地位,想要彻底消灭他很困难,但高杰需要的也不是彻底消灭他,只要将俞国振赶出山`东,失去了这个登陆点,还用担心什么?

“以你之见,当如何来做?”高杰站起身问道。

“将军顺运河北上攻兖州府,祖宽将军北上攻青州府占据青岛口,断俞国振海上退路,李闯东向,攻东昌府,李闯李岩部南下,攻羊口,断俞国振另一条海上退路。如此,四面对济南府合围之势便成了。”

高杰意动,但他仍然佯装不喜:“我等岂是俞国振对手?朝廷那边又如何会同意我等动手?”

“俞国振此次北上,仅有二万多三万不到的兵力,而且分散救灾,其身边主力,最多不过八千。而这包围诸军中,李闯有甲兵二十万,将军有十万,祖将军又有五六万,以四十万大军,攻两万人,便是俞国振再厉害,其辖部再强悍,又何能为?至于朝廷,高起潜先我们一步已经南下,他与俞国振更是势不两立,此次南下必受新帝重用。东林诸公,有我三人去劝服,马、阮二位,想来也会乐观其成!”

话说到这个份上,高杰如何还会不允。他点了点头:“既是如此。就有劳三位先生了!”

接下来便是礼遇,三人一路奔波辛苦,总算是到了享受之时。但是魏学濂多少有些食不甘味。待到无人之时,拉着吴昌时道:“来之兄,你当真要与南海侯为敌?”

“当初周阁老起复。张天如给他的手册中,有必杀之人和必用之人两份名单,必杀之人中居于首位者,便是俞国振。”吴昌时道:“祸乱大明者,乃俞国振也,若不诛此人,正气不扶,正人难用!”

他话语间杀气腾腾,充满着怨毒。魏学濂惊讶地看了他一眼,却不知道,吴昌时什么时候和俞国振有了这么深的仇恨。

简直是不死不休啊。

吴昌时自家人知自家事。他与俞国振确实是不死不休。当初鼓动张溥对付俞国振的就是他。将万时华遣去新襄,也是他与张溥的共同决议。而在万时华之后,他还独自决定,让周钟也去一趟新襄。

原本他的打算,是借着周钟投石问路,看看有没有机会进入新襄的高层,这样可以给自己留一条退路。但在发觉他们这一套于新襄体系下没有发挥的余地之后,他便琢磨着窃取新襄的一些技术资料。当年借着欢迎倭国女王的焰火晚会之机试图偷窃资料的,就有吴昌时的人。

而周钟总算没有曝露,或者说,正是因为周钟与新襄体系格格不入,所以俞国振根本不在乎这个无德文人。周钟通过公开的渠道,比如新襄中等学堂的教材、新襄出版的各种书籍,得到了一些诸如炼钢、纺织方面的知识,然后告辞离开,说是要进京参加崇祯十六年的科考,俞国振也没有挽留。

所有种种事情,让吴昌时知道,若是俞国振得志,就算不清算他,他个人的抱负野心,也将化为乌有。因此,他自觉自己确实与俞国振是死敌,连南下之时都有意避开俞国振控制的山`东。

俞国振并不知道,自己被一位无德文人视为死敌,事实上他走出欲恢复正常的历史进程也就是振兴华夏之路后,便知道自己会成为一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象吴昌时这样的,在他眼前不过是随手可以拍死的小虫子罢了,他真正的敌人,乃是吴昌时所代表的这个群体。

眼见着时光飞逝,原本会在天气转暖时会大规模扩散的瘟疫,不但没有扩大,反而开始销声匿迹,俞国振算是松了口气。他知道,这应该是自己的防疫措施产生了效果。

但现在还不是停下防疫措施的时候,至少要再过两三个月,隔离制度才会取消。俞国振这个时候只是有了一些闲暇,开始盘点自己这半年来的收获。

控制了大明十三行省中的山`东与两广,这两处的人口加起来,按照崇祯三年的统计数据,应该是二千三百一十二万人。而实际上的数字不会相差太远,虽然山`东这几年人口减少了些,但因为京师、中原一带的灾民纷纷避入山`东,所以实际上俞国振估计人口数比这个还要多。在他原本的计划中,只是占据两广,因此人力准备也是按照将统治扩大到一千二百万人的规模上去做的,可现在因为瘟疫的缘故,不得不提前将山`东纳入囊中,这让他手中的人力就显得捉襟见肘。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这样说虽然是夸张了些,但实际上一个合乎俞国振需要的人才,至少需要三到五年时间培养,一到两年时间实习,这才能算是称职。俞国振不希望一些烂人混入他建起的新阶层中,将那些腐朽堕落的东西带来污染他的体系,因此在东山,他主要控制住三条线:从济南府到羊口的小清河这条线,从济南府到青岛口规划中的济青铁路这条线,还有从德州到梁山的运河这条线。这里沿线的府县、村镇,都由虎卫实行军管。

而有限的人手,在巨大的压力下展示出来的能力,让他欣喜。

五八一、坐断齐鲁战未休(一)

骑在马上,俞国振看着眼前向着东南方向延伸的路基,心中满是欢喜。

在他旁边,王启年无聊地拿着一个弹弓,瞄着草丛里的雀儿,偶尔会歪着头看上俞国振一眼。他不明白,为何官人立在这里,看着这条路会傻笑半天。

然后,王启年眼前一亮,对着正催马过来的一个火红色的女子傻笑起来。

来的是红娘子,现在的她,瘦了一圈,双眼中仍然是野性与火辣,不过隐隐有一层忧虑。只是看到俞国振时,那忧虑化为另外一种情绪。

敬仰、钦佩。

红娘子这一辈子真的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此前那种爱民如子的清官、被称为活菩萨的大善人,似乎都只存在于话本评书之中,她从来没有见过。但俞国振这几个月来做的事情,却让她意识到,在这个人人皆贼的时代里,竟然真的还有这等人物存在。

而且还给他成了事……

一想到俞国振这几个月时间里至少救了两三百万人的性命,红娘子便觉得不可思议。

这可不是朝廷官员嘴里吹嘘出来的,若按照朝廷的塘报,今天消灭数万建虏,明天击溃十万闯贼,消灭的敌人总数足够大明四分之一的人都死一次了。红娘子专门去核对过报上来的数据,然后就被虎卫可怕的组织能力和俞国振不惜血本的物资花费惊呆了。

“南海侯!”

一群拖着枕木的工人们从俞国振身边经过,纷纷向俞国振问好,这是发自内心的问好。红娘子听得出,他们口气有尊敬、爱戴、亲切。却没有畏惧。

这些人便是俞国振从死亡线上救出来的,他们也愿意出死力报达俞国振。比如说建这火车铁路,他们中绝大多数人都不明白什么是火车,更是连见都没有见过火车,但是俞国振下了命令。于是他们就加入了所谓“铁道兵”,成了拿饷吃粮的军人——每干活五日,还要接受一天的军事训练。

马大保就在这群人当中,俞国振看到他,哈哈笑道:“马大保。今日还能一个人搬动枕木么?”

“自然能!”马大保得意洋洋地伸出胳膊:“小人别的没有,就是有力气,便是老牛将军,力气也比不得小人!”

“你就胡吹吧,人家齐将军只是没有挑惯,若是象你一般挑惯了,两个你也不是对手!”有同伴揶谕道。

“嘿嘿。我也不曾去和老牛将军比打仗吧。”马大保道。

这是一个典故,齐牛力气大很著名,而马大保的力气也不小,有一回俞国振带人视察铁路建设时,看到马大保一人挑着一担枕木仍然行走如飞。当时就惊住了。而齐牛不服气便要与马大保比一比,比试的结果是齐牛输了,但俞国振便记住了马大保的名字。

经过马大保等人长达三个多月的修建,终于在盛夏之际,将青岛口到胶州的铁路修成了,全长一百三十里。共动用了人力二十万!

这还不包括后勤保障人员,只是筑路工人。

马大保他们与俞国振说了几句话,便离开了。他们还有许多活要做,每日完成规定任务之外的部分,还有额外的赏金,这些时日下来,当初一穷二白几乎空手逃来的马大保等人,已经不再是穷光蛋了。

象马大保。甚至开始琢磨着回到青岛口后,去他上回看到的那家新开的货栈里买毛绒狗儿。将之作为给段晴的礼物。

“俞公子,我要走了。原本以为我可以在这里帮上些忙,但现在发觉,俞公子的安排比我想的最好的还好,我在这里倒是常常帮倒忙。”在这些工人远去之后,红娘子突然对俞国振道。

这段时间俞国振没有限制她的行动,让她自己四处乱跑,红娘子听到、看到和想到的,想来已经不少了。俞国振看了她一眼,打趣道:“可是又回去寻李岩?”

红娘子脸微微一红,旁边的王启年明显露出吃味的神情,俞国振看得有趣。

“我要往南,我要去新襄看看!”红娘子道。

“你可以乘船去,我们有定期前往新襄的航班。”

“我要自己过去!”红娘子道。

王启年终于忍不住了,喃喃地道:“路远,危险。”

“除了象你这样的蠢贼,谁能奈何得了我,你还跟在俞公子身边拖鼻涕的时候,我就已经行走江湖了!”

红娘子狠狠给了他一个杏仁眼,王启年顿时缩起脖子,一脸沮丧的模样。俞国振心中暗道有趣,也不知道这傻小子是什么时候看上了红娘子,竟然畏之如虎。记得红娘子当初来刺杀自己的时候,分明是被王启年险些杀了。

“俞公子,告辞了。”红娘子又道。

“保重。”俞国振淡淡地点了点头,红娘子的性格他不是非常喜欢,太咋唬了,听风便是雨,但直爽耿介,又不能说不好,因此俞国振还真挺怕和她打交道。

红娘子拨马转身,胭脂马慢慢前行,王启年看着她的背影,目光里有着苦恼。俞国振哼了一声:“没长进的东西,将岸教了你这么久,也没见你学到一点油腔滑调,看来要把你调到田伯光身边去好生再锤炼一下。”

“不去。”

“傻子,喏,拿去。”俞国振掏出一个包,交给王启年。

包里是些金元和银元,新襄的币制改革已经初步完成,“元”成为新襄体系下的主要货币,分为金元、银元和铜元三种,而在新襄等实际控制区内,金银本身反而都不再流通了。随着新襄对大明的经济渗透,这三种“元”,在大明内部一些商业稍发达的口岸都能通用。

原因很简单,凡是用这些“元”到批发商那边进新襄商品时,都不需要扣除火耗、汇率和成色。相反,若是直接用金银,火耗、成色还有汇率一加进去,至少要少买半成的东西。

至于有人试图伪造这三种元,那纯粹是得不偿失。没有新襄的冲压技术,根本不可能制造出一模一样的钱来。

“啊?”

接过钱夹子的王启年愣了,不知道俞国振为何给钱给自己。

“说你蠢吧,赶紧追上去,把这个给她。你难道还要让她沿途卖艺赚路费?”

王启年一挠头,总算明白过来,轻点马腹,战马迅速冲了出去,但旋即他又回过头来:“我不能离开你身边!”

“让你去你就去,我身边难道没有别人了?”俞国振哼了一声。

王启年这才离开,俞国振看着他欢快的背影。摇了摇头,以这小子的脾气,想要将红娘子揽到手,可不大容易。

不过时间过得也真快,转眼间。王启年也到了想要媳妇的时候了——他是崇祯七年还是八年到虎卫中来的呢,快十年了啊。

以俞国振从崇祯三年做准备开始,到现在已经是十三年了,以崇祯五年他正式向外拓展算起,则是十一年,而以他到新襄发展开始算。则是九年。

九年时间,有了现在这样的成就。

俞国振的回忆感慨在很短时间内就被打断,因为高二柱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有事?”

“金陵传来消息。东林与复社一群人似乎有异动。”高二柱低声道:“另外,江北四镇兵力调动有些古怪,金陵支应了不少粮草给他们,似乎他们准备什么军事行动。”

金陵城就是一个筛子,里面的风吹草动,根本用不了多久。俞国振就会知道。他在战略上是极渺视盘踞于城中的那群蛀虫的,但在战术上。却又不能不重视他们。那群没有下限的官绅,谁知道会做出些什么事情!

因为俞国振强势介入,也因为瘟疫的缘故,李闯与建虏并没有在山海关彻底分出胜负。李闯撤离后还是开始用牛金星的策略,稳固自己对陕、晋、豫的控制,并开始图谋汉中和蜀地。建虏一度进入京师,但在瘟疫的威胁下,将京师劫掠一空后退回山海关外,只让吴三桂的汉奸军镇守京师。这种情形下,金陵的南明小朝廷也得了宝贵的喘息之机,更重要的是,俞国振阻止了瘟疫向南扩大,原本在崇祯十六年会爆发于苏浙两地的大瘟疫因此暂未发生,而甩脱了建虏、闯贼和献贼这三个巨大的包袱之后,南明小朝廷的财政状况反而因为丢失了北方江山好转过来。所以,现在的局面走势,已经彻底离开了原本的历史。

“他们能有什么行动,上一次不是说,湖广的左良玉意欲顺江东下么?”俞国振皱着眉:“是不是要对付左良玉?”

“应当不是,左良玉自襄阳移师武昌之后,便没有再东下,只是命人打造舟师。”

“那么李闯那边呢,有没有动静,还有北面,京师那边?”

“李闯遣刘宗敏取汉中,自己则在洛阳大兴土木……说到这个,李闯还认了一个祖宗,说是西夏李元昊后裔。”

“党项人?”这个说法让俞国振不屑一顾:“便是要找祖上,也找李渊李世民,李元昊……”

“京中倒无甚动静,吴三桂每日就是练兵,如今京师一带十室九空,有些百姓已经想回去了。”

这是俞国振很头疼的一个问题,所谓故土难离,来到山`东逃难的百姓,眼见瘟疫并未大作,不少人就想着回去。就算在此已经有了工作的,也只想着赚足钱便离开,俞国振让人做过统计,有这样心思的足足占据了灾民中的三分之二,这还是有些人仍然畏惧虎卫不愿意说真心话的结果!

“江北四镇那边,多加注意,看看能不能抽调一批虎卫过去,免得他们轻举妄动。”俞国振对这个问题也没有办法,因此只能先针对江北四镇做安排。他琢磨着接下来要如何时,突然间听到远处有一声大呼:“南海侯!南海侯!”

俞国振愕然转脸,向那边望去,却是一个四五十岁的儒士模样之人。

五八二、坐断齐鲁战未休(二)

此人相貌儒雅,面带微笑,看到俞国振转过来,立刻恭恭敬敬地长揖到地:“当初李太白云,‘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以学生愚见,李太白若在今日,只会道但愿一识俞南海才对!”

他被虎卫挡在离俞国振约有二十米处,俞国振行了过去,抱拳拱手:“先生有何指教?”

此人身边跟着数十名百姓,分明是来找他的,也不知是不是虎卫有什么违背军纪之事。就算俞国振约束得再紧,虎卫的制度再严,违背军纪的事情也总难免,不过千分之五左右的小事件对于百姓来说影响不是太大,而且主要还就是打骂粗暴之类的冲突,也不能说全是虎卫的错。

那人听到俞国振问,神情慎重,向后退了半步,然后猛然跪下:“学生孙之獬,恭请南海侯身登大宝,上应天心,下合民意,吊民伐罪,征讨不臣!”

“小民等恭请南海侯身登大宝!”

随着那自称孙之獬之人的话语,众人尽皆拜下,而虎卫没有想到对方来了这样一出,不禁茫然,有人甚至情不自禁也拜了下去。

拜得人越来越多,就是俞国振自己,也不禁一时间飘然。

若是喊万岁的人多了,被喊者难免也会生出自矜之心,这是人之常情,即使圣贤也不能避免。无非是短暂的失神之后,俞国振立刻警醒:自己想要当皇帝,还需要有人来拥立么,那是水到渠成的事情,哪里用得着这样!

他厉声喝道:“都起来!起立!”

拜下去的虎卫顿时想起,自己可不再是眼前这些人一样的普通百姓,而是虎卫。他们有些狼狈地站了起来。看着俞国振的目光里带着迷糊。或者心中还在奇怪,为何自己就身不由己随大众拜了下去?

却不知人是群居性动物,而且极易受旁人感染。虎卫的自制力算是比较强的,却终究也是普通人。

“南海侯,此为民心。不可违也,还请南海侯顺应民意,臣等不甚惶恐之至!”

孙之獬声音轻颤,显得极为至诚,俞国振向旁边示意了一下,有虎卫几乎将他强行掺扶而起。

“孙先生言过了。”俞国振道:“今日之事,到此为止。”

“侯爷如今坐拥十万雄师,立基南海,兵精粮足。正成大事之时,此乃天授之机,侯爷不取。必遭其纠!”孙之獬急切地道:“侯爷……”

若说最初时俞国振对此人没有好感。那就太虚伪了,但他如此急切地想要俞国振登基称帝。让俞国振心中总觉得有些不妥。他并不怕登基称帝会遭至南明小朝廷的攻击和反对,但是,现在称帝,总让他觉得自己做的还是极端不够。

他做了什么?救民于水火现在还只是限于全国人口的七分之一甚至不足,而且其中绝大多数还未脱离水深火热的境地。斩灭阻碍华夏崛起的敌人尚只是除了几只小虾米,真正的阻碍还在于内部。世界的历史还未恢复到这一千八百年来最正常的道路上来,欧洲的那些一神邪教文化熏陶下的人仍然未受华夏文明的教化。

几样大功,一件未成啊。

想到这,俞国振摆手道:“此话再也休提,孙先生是本地人?”

“学生是淄川人,这些时日见着侯爷为民不辞辛劳,心中甚为感佩,与父老乡亲商议,故有此议。”孙之獬没有再坚持,他恭声道:“昔日大禹治水而有天下,今日南海伯亦治黄河,功绩之大,堪比大禹!”

俞国振又问了他一些当地风土人情,讨论了一番治政之策,发觉这人肚子里确实有些货,心中不由觉得有些奇怪。待想到最初时他以李白见韩朝宗之语打动自己,便知道其人本意:他大约是想来求官的。

此人马屁拍得不错,肚子里面也确实有货,但俞国振有一个他自己制定的制度不会改变,那就是所有旧文人,若不在新襄治下的地方上调研半年以上,并且写出调研的心得,经考核合格,便不得用为主官。因此虽然孙之獬其后透出愿意效力之意,俞国振都是微笑,反问他愿不愿意去南海见见。

此时俞国振并不知道,这位孙之獬在原本的历史上大大有名,建虏入关首倡剔发易服者,便为此人也。若给华夏史上汉奸排名,此人便不进前二十,也可以进前三十了。

孙之獬却极是失望,他是阉党出身,魏忠臣时颇为得意,甚到还当过顺天府乡试主官。可阉党倒台之后,他便落魄,罢职永不叙用,这是他一生永远之痛。此次俞国振入山`东,他初时持观望,但此刻见瘟疫已定,大势已成,便想着出来投机,能否在俞国振手下获得一个重要职务。

但俞国振虽然和气,却对他的暗示毫不在意,孙之獬一边在心中暗骂俞国振粗鄙无识,连他的暗示都看不出来,另一边又颇为忧心,若是这首倡拥立之功都不能换来一官半职,那究竟要何等方法才能重俞国振重视?

事实上,此时的士大夫,无论是阉党浊流还是东林清流,最担心的仍然不是国家的前途民族的命运——自从亡社稷并非亡天下的思想出现之后,他们对于换一个王朝已经不是那么恐惧,他们最担心的,仍然是自己能不能得到重用,自己的前途是不是有足够的保障。

要求这些人有更远一点的目光和更大的国家民族意识,未免太艰难了些,俞国振这些年在《风暴集》和《民生杂纪》等报刊杂志中拼命鼓吹,但也只是影响了少数年轻的读书人。更多的儒生,还是自觉不自觉地将自己从整个国家民族的命运中割裂开来,在他们看来,史家不幸诗家幸,国家不幸个人幸,只要他们的权利得到保障,甚至能有更大的提升空间,那么他们也乐于甚至积极同一切外来者合作。

哪怕外来者要在文化上阉割他们的民族、从精神上打断他们的脊梁。

孙之獬情知性急吃不了热豆腐,而且他今天当众呼出要俞国振登基称帝,以后拥立首功是跑不掉的,因此虽然失望,却未绝望,闻说俞国振要回一趟青岛口,便笑着道:“学生早年也游历即墨,那时青岛口只是一无名之处,倒是旁边的浮山卫更有名些,但自崇祯九年以来,小人就只听说青岛口,而不曾听人提浮山卫,就是即墨,也没有人提起。甚至有人说,以前的即墨老酒,不如改名为青岛老酒。昔日管宁读书之地自成城邑,今日南海侯登临之城亦是自成城邑,但以学生之见,还是南海侯更胜不只一筹啊。小人自淄川老家而来,尚不曾去青岛口,正好能随南海侯去见识一下。”

这马屁拍得有水平,不仅拍了马屁,还让自己跟在了俞国振身边。俞国振也不好拒绝,虽然他用不着做出一个礼贤下士的假象出来,但人家拿热脸蛋贴来,在不知对方性情的情形下直接用个大脚丫踹过去,未免就有些不通人情了。他毕竟不是当年初出之时那么凌厉气盛,到这个时候,该是养气养望的时候了。

青岛口确实不一样,这里聚集着数十万灾民,这些灾民的生活,衣食住行都需要花钱。现在这钱是俞国振出一半,而灾民们通过自己的劳作负担另一半。仅仅是这五个月时间,俞国振花费就高达十五万金元,折算成银两,大约是一千五百万两。

在别人看来这是极大的浪费,要知道去年新襄的全部财政收入也只是三十万金元,毕竟大明的混乱、欧洲人被逐出南海,都对新襄的高价物产销售产生了负面影响,而俞国振还要花费大量的钱用在教育、医疗、科研之上。

好在今年初传来了好消息,因为人手充足,基隆和吕宋先后发现了两个大金矿,而在支撑了几个月之后,山`东的灾民在半岛丘陵地带种的土豆长势也甚为喜人。这玩意儿在安南长得不好,但到了山`东半岛,长势就好得多。

到了青岛口,孙之獬自去觅客栈暂住,俞国振回到了自己临时的办公处,召来即墨县令,在虎卫接管了山`东之后,这位县令就成了摆设,每天除了到虎卫营中来点个卯之外就是养养花种种草,现在听闻俞国振召他,倒是吃了一惊。

“孙之獬?此人乃是阉党,最为厚颜无耻!”听得俞国振问起孙之獬其人,县令顿时发毛了:“南海侯可是见到此人了?此人无赖至极!”

俞国振倒不会因为孙之獬是阉党就歧视他,但途中他已经发现,此人不是做实事的,最拿手的还是旧文人的那套吹拉弹唱:吹捧上司、拉帮结派、弹压弱小、唱大高调,若他能沉下心来去新襄锻炼一段时间,俞国振倒不吝于给他这个机会,但他分明没有这心思,俞国振便也看淡了。

孙之獬连着三日都想来拜访求见,结果连着三日吃了闭门羹,这让孙之獬知道不妙,或许自己的想法是错的,俞国振除了和东林不惯,同样也和阉党不睦。这让他心中凉了半截,正待准备再寻机会的时候,一个消息传来,惊得他如同五雷轰顶一般。

祖宽连破安东卫、石臼寨、夏和寨前所,兵锋直指青岛口!

五八三、坐断齐鲁战未休(三)

祖宽之所以能够中此迅速推进,一日一夜突进百里,原因在于这一连串的地方几乎没有设防。

虎卫的主力安放在山`东的三条线上,而且目前仍然未从防疫第一的工作中抽转过来,所以山`东南部的防御比较空虚。安东卫等地驻防的,都是原朝廷的官兵,祖宽又曾经长期任山`东总兵,这些人中有不少是祖宽的部下,因此他们根本没有做任何抵抗。

孙之獬得到的并不是全部消息,除了祖宽部之后,紧接着传来的最新消息,是刘良佐、高杰部都进入了兖州,他们打的旗号是“北伐”,说是要“收复京师”,但实际上却是直指兖州府。

而原本囤兵于洛阳的李自成,这个时候也从大名府出兵,其侦骑已经就在运河西岸!

倒唯有北面李岩部,只是增加了兵力,却没有立刻南下。

三面受敌不说,辽东又传来消息,建虏在开春之后,便一直在金州打造战船,如今也聚兵于此,似乎准备渡海攻击山`东!

“当真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啊。”俞国振看着地图,笑着说道。

“官人一点都不紧张?”顾家明有些讶然,这些时日他都在忙着民兵训练工作,因此对这件事情并不是很了解。

既然控制了山`东的部分地区,而且派驻了工作组,那么新襄的一些体系就要搬过来,其中民兵训练是非常重要的一项。从崇祯十五年末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半年时间,顾家明的工作卓有成效,至少在即墨、胶州、崂山等地方,还有那些灾民当中,练出了超过三十万的民兵。

象铁路的修路工人。便是民兵。每工作五日,便要接受一天的军事训练。俞国振决定将这个制度固定下来,今后要向全华夏推广。好战必亡忘战必危,藏兵于民,是掌握好好战与忘战这个度的最好方法。

这三十万民兵中。有三万是武装民兵,也就是说,他们虽然没有配备火枪、火炮,但是都能比较熟练地使用这些火药武器,只要将武器发给他们,他们就可以上阵,战斗力至少不会比大明的官兵弱。

“有什么紧张的,你们这段时间做的事情,不就是为此准备么?”俞国振摆了摆手:“有些东西就象是苍蝇。你怎么赶都赶不走,它就是要在你面前嗡嗡嗡,唯一的办法。就是拍死。”

说到这。他还做了一个拍打的动作,然后笑了起来。

“我们的损失情形呢?”顾家明担心的是这个:“这几个地方。我们有没有派工作组?”

“此前一切工作都以防疫为中心,故此我们派驻工作组,也优先向运河东岸各县、小清河两岸各县、济青铁路沿线各县,这几个地方都没有委派工作组,只是派遣了情况搜集小队。目前只有两个小队失去联系,其余都安全脱身。”

回答的是高二柱,此次能避开对方的突袭,他的情报组织发挥了很大作用。在经过这么多年的摸索之后,新襄的情报网总算是建得差不多了。

“对方兵员人数一共是多少?”田伯光问道。

“祖宽部是六万人,他只留了两万守老巢,高杰部八万人,他同样是留着两万守老巢,刘良佐部人暂时不详,不过不会低于四万,李闯部则约是十万。三方面加起来,一共是二十四万到三十万之间。”

“一群乌合之众!”俞国振见众人听得这个数字不但不觉得恐惧,反而一个个兴奋起来,便知道他们都看明白了这背后的意思。

金陵的小朝廷,几乎动用了他们能动用的大半兵力,如果将这三部消灭掉,金陵小朝廷就象是剥了壳的鸡蛋一般。

若不是俞国振此刻确实还没有足够的力量去治理全国,他都忍不住借这个机会,一举将江南全部拿下了。

“虽是乌合之众,也要谨慎应会,莫要在阴沟里翻船。”纪燕道。

这小子如今也已是旅正,果然是战争最能培养人。

“你们看看,如今小燕子也会提醒我们要谨慎了。”因为是高级将领会议,所以田伯光依旧是那么没有下限,又叫出了纪燕的绰号。纪燕暴怒,而田伯光得意洋洋,分明就是欺负他在俞国振面前不敢动手。

“伯光,终有一天你会被人阉掉的。”俞国振开口主持公道了。

田伯光不知道为什么,俞国振一要打击他,就说他有一天会被人阉掉。但见到俞国振能这么轻松的开玩笑,屋子里诸将的心情也都轻松下来。

俞国振他们轻松,势如破竹攻入夏和寨前所的祖宽却轻松不起来。据他所知,俞国振此次北进山`东只带了两万余人,加上文职工作人员,不超过三万,这么些人还分散在各地,其中为了防备李自成和接收灾民,在运河沿线人数最多。其兵力约有一万五千都在这一线。而剩余的五千人,散布到山`东各地去,集中在青岛口的,不过是两千余人。

就算现在俞国振已经做出了反应,他手中能动用的,最多不会超过五千人,自己以六万攻五千,十二比一,可为何心中仍然发慌?

想到这里,祖宽忍不住看了一眼旁边的吴昌时。

意气风发的吴昌时穿着道袍,头戴高冠,手执鹅毛羽扇,还做了辆小轮车,让一群士兵推着,当真飘逸如诸葛之亮,丰俊胜谢安之石。

“祖伯爷可有吩咐?”见祖宽向自己望来,吴昌时微微欠身道。

“吴先生,此战若成,当真……为我争取山东之地?”祖宽心中担忧的并不是这个,但他不好流露出自己对俞国振的忌惮,因此问道。

“那是自然,祖伯只管放心,如今朝廷也正需要祖伯这般名将,待北伐之后,祖伯便象诚意伯、魏国公那样,公侯万代!”

吴昌时嘴里这样说,心中却是不屑,这些武人,事情还没有办好,便想着日后的利益,果然天下想依靠他们是不可能的。

这个乱世,才是自己这样人物施展本领的机会!

在京师沦陷之后,他曾经短时间内茫然不所所措过,但旋即意识到,这才是真正适合他的时代。他可以在这个时代里纵横捭扈,成为最为光彩夺目之人,甚至获取此前一直梦想的地位:不仅权倾天下,而且名垂青史。

他的起步很不错,拉拢周钟、魏学濂等东林、复社骨干,利用他们在京师曾经从贼的经历,迫使他们不得不上他的船。然后再借助这些南归官员、士子的声望影响,来拉拢江北四镇武人,凭借四镇之力,再迫使金陵小朝廷放弃追究他们在京师从贼的过去。

但要想彻底洗去这不良记录,并且获得他想要的权势,仅有这个还不够,还必须将俞国振这个拦路虎除去,在用俞国振的心血,浇灌自己的功勋之花。

“公侯万代不敢,只求着这辈子能安稳了。”祖宽苦笑道。

在他的心里,却是暗暗骂吴昌时。

江北四镇中,各有各的苦衷,象祖宽,他原是出身最正的,关宁兵出身,而且战功极多,人又悍勇。但随着祖大寿降虏的消息传到金陵,他的关宁兵出身身份,反而变得尴尬起来。

祖大寿是他旧主,关宁兵几乎全部投降了建虏,那么他还会不会忠于金陵小朝廷?

不仅仅是朝中的那些大臣们如此猜忌,就是祖宽自己也不知道。就在他惶然时,吴昌时上门说破了他的担忧,然后告诉他,要解这个死结,唯一的办法,就是击败俞国振,夺得山`东的地盘。

两人正各怀鬼胎,听得前面马蹄声急响,不一会儿,五骑侦骑连袂而来。

“伯爷,前方就是胶州城了!”这五骑中为首的跪倒在祖宽面前,满脸都是喜意:“小人等依着吴先生的吩咐,混入胶州城中,发觉城中虽然有所戒备,却没有什么兵员,据说俞国振已经得到了消息,不但召集了所有将领回青岛口,便是他的修轨道的工程也停了,人员都集中起来。”

“兵力,胶州城有多少兵力,能不能劝降他们?”祖宽问道。

他见识过俞国振手中骑兵的厉害,知道虎卫的战力,同等兵力下,他根本不可能与对方野战,更莫提攻城了。而此次袭击,为了让俞国振来不及集中兵力,他甚至放弃了补给,直接闯到了胶州城下。

但到了这里,就不能再无视补给了,夺取胶州城,使之变成自己的一处补给点,同时将自己的大营也设于此,便是祖宽目前的目标。

前提是能夺下胶州城。

“劝降不了,此地守军乃是俞国振练出的民兵,但也没有多少麻烦。他们装备不行,十个人才有一枝火器,连门火炮都没有。”那斥侯道:“而且如今没有高级将领指挥,人心惶惶,都道俞国振要放弃此处,独守青岛口,正说要往那边跑呢。”

“果真如此?”这个消息实在太好了,好得让祖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正是,所以我们进城极是容易,连守门的门丁都不在。”

“哈,哈,哈,意料之中,此正天赐之机也。”吴昌时这个时候出声了。

“在吴先生意料之中?”祖宽愣了一下,他其实瞧吴昌时极不顺眼,但是现在听来,莫非这位夸夸其谈的吴先生,肚子里还真有些货?

五八四、坐断齐鲁战未休(四)

胶`州城这几年因为青岛口而兴盛起来,前些年要戒备俞国振,所以知州特意重修了城墙,整个城墙高大雄伟,乃是内地少有的坚城。

这样的坚城,若是有心守的话,是很难攻破的。祖宽对此心知肚明,他之所以连夜赶来,就是为了在俞国振做出反应之前攻下此城。能做到这一点,他就处于进可攻退可守的地步,俞国振撒在外边的部队,也会因此进退两难。

若是回来救援,势必被其余几方势力追尾衔击,若不回来救援,就只能眼睁睁看到俞国振被围在青岛口,即使俞国振本人可以借船只远避海上,但不仅虎卫从未败的神话被打破,而且再想登陆作战就难了。

目光冷冷地盯着眼前的这座城,祖宽简洁有力地道:“破城,不禁三日!”

“嗷!”

他周围的亲兵顿时嚎叫起来,将他的命令传给所有人,整个祖军顿时沸腾起来。

所谓不禁三日,就是说,三天内不封刀,他们可以自由杀戮奸淫抢掠,对于此时的部队来说,无论是官兵是流寇还是建虏,这都是激励士气的最佳手段。至于这个命令之后,有多少人死,有多少人哭,那就不是下达这样命令的人考虑的了。

就象是俞国振在势力小时还能杀伐果决,但在势力越来越大后,反而下绝杀命令时多留有余地。因为只要俞国振不留余地,那么虎卫就会加倍执行,这其中必然会发生大规模的滥杀甚至严重违背军纪事件。

这不是虚伪,而是责任感,能力越大,就越需要自控。

嗷嗷叫着的祖部不待列阵完毕。便开始向胶州城猛冲过去。他们得到的消息。胶州城中并无多少正规虎卫,甚至连武器都不多,因此免不了有些怠慢。而他们冲到了离胶州城不足一里处。城门也没有合上,城头上甚至连个人影都没有,看起来虎卫已经彻底放弃了这座城。

按照新襄的度量衡标准。一里就是五百米,已经是火炮的有效射程之内。在这种情形下仍然不开炮,祖宽心中最后的一丝担忧也放下了。

“我说过,俞国振此人行事总爱冒险太过自大,故此在被杀个猝不及防之后,他最想做的肯定是一举逆转。他必然要召集诸部,集中起来以图一举翻身。”吴昌时自得地道:“若给他充分的时间,他倒是会来胶州,但如今他反应不及。将军只要快些将此城攻下,便可以等着俞国振来撞个头破血流了。”

“吴先生果然了不起,诸葛孔明也不过如此。料事如神啊。”祖宽在马上施了一礼。倒是非常诚挚地道:“今后还要请吴先生多多相助。”

“好说,好说。”

两人貌合神离。到现在才算是真正合作。吴昌时心中甚是快意,只觉得人生乐趣,莫过于此,指点江山激昂文字……

然后就听到整齐的火枪声响起。

胶州城的城头上,一排排的枪手立起,对着进入到射程之内的祖军射击,他们不追求准度,只追求射击的速度,极短的时间内,并织成了铺天盖地的弹幕,也在胶州城下,制造了一道金属与火焰的死亡线。

冲出去的祖军数量不下万人,全部进入到射程,在这暴风骤雨一般的袭击下,有十分之一应声倒地,而其余的瞬间就崩溃了。

祖宽部虽然有六万,但实际上要么是来自于北方的败兵,要么是强征来的新兵,前面这一万更是各路杂牌,因此几乎没有什么纪律性,就更没有什么战斗意志和韧性。墙头猝然而发的攻击,让他们完全无法坚持。

但是逃跑意味着拿背对着墙头,死亡得就更快。墙头三轮射击结束,一片硝烟笼罩着城墙,站在墙头的虎卫暂时无法看清战场的情形,但从声音来判断,对方都在奔逃。

吴昌时倒是能看清楚战场情形,他的嘴巴还保持着方才得意自矜的微笑形态,甚至合都合不拢来。这个时候就觉得脸上一阵火辣辣的痛,然后是酸楚。

“这不可能!”他心中尖叫,然后感觉到祖宽狐疑的目光。

“祖将军,你的斥侯不是说,城中无兵么?”吴昌时厉声道:“这便是他们侦出来的城中无兵?”

“我的斥侯都是积年老兵,他们说的,绝对没错,这些兵,定然是俞国振又派来的!”祖宽同样厉声:“你不是说俞国振必然会来不及反应么?”

“他原本就来不及反应,胶州至青岛口,便是他修的轨路,也有一百三十里,他便是有足够的大车拉兵,按着周介生所言,便是轨车再快,一个时辰也不过是三十里,俞国振哪里来得及!”

“现在他来得及了!”

“分明就是斥侯侦察不细,故此误事!”

“狗奴,再敢跟老子叫嚣,老子先杀你祭旗!”祖宽哪里有吴昌时的嘴角舌利,故此争了几句,便被吴昌时绕晕了,他破口大骂,推着吴昌时的几名士兵得他示意,直接将那四轮车掀翻,吴昌时从中跌了出来,顿时在地上翻滚,啃了好几口泥。

他爬起来时,祖宽已经不顾他,带着亲兵上前督战了。

祖宽明白,他走到这一步,是在胶州城下还是在青岛口与俞国振决战都是一样,最多就是他没有那么容易压取胶州罢了。而靠着自己的乌合之众,不下死令是不成的,因此他上前之后,立刻令亲兵动手,接连斩杀了上百名退回的溃兵,军阵这才又稳定下来。

紧接着,祖宽一挥手:“推上来!”

有人推了十口大箱子在军阵之前,祖宽挥刀砍开箱子一角,露出里面满满当当的金银宝光来。

带有讽刺意义的是,其中不少,都是产自新襄的银元。这玩意儿按照兑率,一枚大致相当一两银子的购买力,实际上其含银量却还不到半两。

“攻下之后,除了三天不禁,每人再赏银一两,先入城者,赏银千两,斩杀一敌者,赏银十两!”

若这个承诺全部兑现,十口大箱子明显不够,但是被战场的血腥味刺激,又眼见着宝光闪闪的一大片,祖军中诸人哪能仔细分辨他是说真话还是说假话!

“杀,杀,杀!”祖宽的亲兵当先吼道,然后一群新兵热血沸腾,也跟着嚷了起来。

他们是最好激励的,而且在战场上因为紧张和激动,他们往往不注意自己所处的情形。老兵们一见情形不对就会撒腿溜走,他们却还傻愣愣地向前冲锋。

见这群新兵又给激了起来,祖宽大声道:“城上无炮,我军有炮,过会儿万炮轰城,必然破敌,你们只管冲就是,一千两银子的赏格,就等着你们去拿了!”

在他鼓动士气的时候,吴昌时爬了起来。

吴昌时看着祖宽的背影,抹了一口嘴中的泥巴,心中愤恨至极,但此刻他已经明白,绝对不是与祖宽争执的时候,而且既然俞国振有了准备,那么此战……只怕凶多吉少!

一想到有可能凶多吉少,吴昌时就暗暗恼恨,自己为了鼓动祖宽,甚至亲自来到战争的第一线,实在是不智之至,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自己又不是俞国振那样的莽汉武夫,为何要上战场!

战败之后,若是落到了俞国振手中,那下场可就不妙。别人心中不清楚,吴昌时自己心里却是明白,俞国振不派人去找他,那是因为懒得麻烦,但若是他这只臭虫出现在俞国振手指头够得着的地方,俞国振绝对会伸指将他摁死。

必须离开战场,尽快回到安全的地方去!

吴昌时起了这个念头,转身便向着后方跑去。

他此刻与祖宽翻了脸,周围的人都知道,但是后军中的人不知道。因此跑到了后军之后,他找来个军官,只说自己奉命要回去催军粮,那军官信以为真,还道这位吴先生倒是负责,急得摔了几个跟头,身上衣裳和脸上都是泥巴,便给了他一匹马。

经常四处奔波,吴昌时骑马还是会的。他上了马扬鞭而去,这个时候,在他身后,才响起了隆隆的火炮声,

应是祖宽部在使用火炮攻城了,可俞国振算是大明疆域里用火炮最出名的,祖宽在他面前使用火炮,也不知道是班门弄斧,还是更胜一筹。以吴昌时的根本利益而言,当然是更胜一筹为好,但想到方才双方推诿责任时祖宽的神情和那些士兵的无礼,吴昌时又觉得,班门弄斧也能解气。

总之两人同归于尽最好。

可事实却让吴昌时失望了,他跑得快,所以不知道这炮声并不是响在城下,而是响在城头之上。也就是说,这些炮其实是虎卫的炮火在发出怒吼。

俞国振对火炮的重视超出这个时代任何人,他知道在很长的时间内,火炮都将是陆战之王,而后来被称为陆战之王的重型坦克,说白了还是移动的火炮,并且遇到重炮远程打击的话,重型坦克也会面临灭顶之灾。唯有火炮,才能克制火炮!

故此,虎卫的火炮拥有率极高,火炮型号也侧重于实战,其性能远胜于大明自己仿制的火炮。祖宽带的那些炮,至少得到离城一里左右处才能打得到城头,其射程近,精度差,可城头炮却足足能打到一里半远,精度还更胜过对方!

在发觉对方炮车移动之后,城头火炮就开始轰响!

五八五、仇敌尸骸断水流(一)

顾家明咧开嘴无声地笑了一下,只不过这笑是冷笑。

祖宽一心以为俞国振来不及调兵至胶州,他考虑的倒是没有错,就算是虎卫,一百三十里的路也不是那么容易飞奔而至的。但他明显消息滞后了,没有想到从青岛口到胶州的铁路已经修好,而这铁路又不象周钟在新襄看到的那样,是供马拉大车跑的。

这是机车跑的铁路,以现在新襄产的机车,一车可以拉十二节车厢,每节车厢挤一挤可以乘四百人,近五千人就是一趟车的解决。

机车车头与车厢早在一个月之前,便已经抵达了青岛口,原本就准备在近期进行试运行。俞国振赶回来,就是来看其试运行的,结果恰好遇上祖宽来袭。

可以说,火车这一战略级别的发明,在战争中第一次发挥作用,便造成了祖宽的悲剧。他不知道火车有意义,而俞国振知道,这便是局限于历史的人与拥有历史眼光的人的区别。

不过他也算走运了,因为这一战,他的名字必然被载入历史。

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炮兵被对方几乎一轮就端掉,而己方轰击的结果,只是在胶州城上添了几个坑,祖宽几乎要吐血。

俞国振太过狡猾,他方才派那些乌合之众攻城,目的就是证实斥侯说的城中武备不行是真是假,若是当时对方就动用火炮,肯定能给新兵们造成更大伤亡,但对方就是不动,而是使用火枪。

现在才明白,对方等的就是自己的火炮。

在轰完自己的火炮,解决掉己方的远程投射能力之后,紧接着下来的。就应该是对军队人员的大规模杀伤吧……

通过某种渠道。祖宽也弄到了新襄的炮兵操典,想到了炮兵操典中的一段文字,祖宽一边吸着冷气一边要哭了。

“炮兵于战场中的第一要务。乃是摧毁敌方炮兵,为此,己方炮兵必须保持一定的机动性。便于视情况转移阵地,避免敌方炮兵的打击。此外,才是尽可能对敌有生力量进行杀伤。”

自己方才怎么就将这段文字忘了!

“伯爷,伯爷,弟兄们撑不住了!”

他还在自怨自艾时,一个亲兵将领拉住他的马缰绳,大声说道。己方炮兵的覆灭,让众人都看到了危机,士气也因之重挫。而且对方的火炮的火力密集度,也超过此前他们见过的任何一支部队。

这等情形之下,最好的选择。就是撤退以待将来。

可是虎卫会放任他们退么?

祖宽想到了曾经与他有过一面之缘的齐牛。此人据说也在青岛口,就跟在俞国振身边。想来他和他带的那支铁骑,也应该在吧。

无需要太多,只要有五百铁骑,在后面驱赶追杀,再有三千步卒接应,就足以让祖宽的六万大军片甲难回。

到这个时候,祖宽才霍然惊觉,自己终究是被贪心蒙住了眼,竟然敢做出当先挑战俞国振的这等蠢事。

他念头一转,咬牙道:“俞国振最多身边就是五千人,给我杀,便是用尸体堆,也要堆入胶州城去!俞国振本人必在胶州城内,只要擒杀了他,咱们这一辈子就吃香喝辣,什么都不愁了!”

“可是兄弟们撑不住啊!”

“俞贼的火枪大炮能杀人,咱们的刀枪就不能杀?谁敢再溃,杀了就是!”祖宽眼睛发红,决意豪赌。反正退也就意味着一蹶不振,就算他能逃走,手中实力折掉大半,还有谁会买他的账?

“是。”那新兵将领知道他下了决心,也就不再说什么,只是吐了口唾沫在手中,然后大声嚷道:“诸位兄弟,伯爷好吃好喝好玩地养着咱们,今天是拼死的时候了,都杀回去,敢退者,杀无赦。老七,你带人督战,老子杀到前面去!”

这亲将倒是身先士卒,吼了一嗓子之后,真的带着人杀上了前。

但这有什么用,敌方在他们身前织成了密集的火力网,炮弹与枪子每时每刻都在收割着他们的性命,他们寸步难行,每一次接近城墙,都被无情地杀戮赶了回去。

那名亲兵将领在第三次冲锋时终于中弹,倒在了阵前,和他一起倒下的,还有祖宽的旗帜。

这一幕看得祖宽睚眦俱裂,就算他的部队与虎卫有战斗力差距,也不该差成这模样!

战斗从中午持续到了傍晚,三四个小时都过去了,祖宽没有取得任何战果。他的部下阵亡数量已经超过两成,军心已经散乱,完全是靠着屠戮才将他们约束住。祖宽已经决定,先吃晚饭,吃饱之后,自己亲自带队冲杀,若再不成,便退了算了。

但晚饭才升起火,异样的声音传了出来。

祖宽位于高处,他端起望远镜向南望去,发觉自己的来路上,烟尘滚滚,象是数百上千骑奔行而来。他的心狂跳起来,他心中明白,自己的兵力已经全部在此,怎么可能还有千百骑过来?

然后他看到了夕阳照射下一片灰扑扑的身影。

这是虎卫的制服色,至少是八百到一千二百骑,为首擎旗者,祖宽一眼认出,正是齐牛!

这千骑左右行动的速度并不快,在他们身后,还跟着步卒,足足有两到三千步卒,甲衣整齐,步伐如一,一步步向着祖宽的营寨逼近!

“这怎么可能!”

祖宽大叫了一声,声音惨如象是被刺猬扎了粪门。

这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俞国振在青岛口附近最多就只有五千兵力,这是经过他数次证实了的。但他在连攻了两个时辰也没有攻下胶州城,从城头的火力判断,城中守军的数量应该有五千左右。可现在他身边又出现了四五千的虎卫,这怎么可能!

他却不知道,按照新襄编定的程序,又在海南昌化等地实验之后的民兵训练方法。俞国振已经让顾家明在山`东训练出了足足三万武装民兵。其战斗力虽然远不及虎卫,但在城头根据号令放放火枪,绝对没有问题。

故此。祖宽还没有从背后出现的虎卫精锐震惊中清醒过来,周围又是一片喧哗,他转过头去。便看到胶州城洞开的城门中,一队又一队着虎卫军服执着火枪的士兵开了出来!

紧接着,在他的左右两翼,也都是虎卫,他竟然被包围了!

这个时候的祖宽,已经彻底傻了,他不知道这些穿着虎卫作训军服的,其中究竟有多少人是真的虎卫,但这一排排的数量。掀起的烟尘遮天蔽日,至少超过了六万,比起他的兵力丝毫不逊色!

马大保便穿着虎卫的作训迷彩。端着一根冒充火枪的棍子。咬牙切齿地走着。

他前后左右全是和他一样的“铁路兵”,他们每六日有一天的军事训练。因此走走队列什么的有模有样,至少到目前为止,对面的敌人还看不出他们与真正的虎卫有什么区别。

对于祖宽及其部下来说,这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原本信心满满跑来偷袭,结果偷袭不成反而硌掉了半边牙齿,正准备喘口气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的敌人比自己要强大得多。

这个时候,祖宽也全然没有斗志了。

四面之中,正前方的坚城,显然是不要想了,左右两侧看起来是成千上万的敌人,唯有后路,虽然有敌人的骑兵,却是人数最少。

“撤退!”祖宽用沙哑的声音道。

他的命令已经晚了,除了亲兵,整个祖军都崩溃了。只不过别人是四面八方地逃窜,祖宽还带着亲兵向着回去的路上逃罢了。

四面八方的敌人都在高喊“跪下不杀”,那声音象是海潮,象是春雷,象是战鼓,让祖宽的部下胆战心惊。他们成百上千地跪下,毕竟俞国振的声誉很好,除了对待建虏,几乎没有杀俘的事情发生过。

马大保看到跑到自己面前跪下的人,心里突然生起一种极度自豪感。

虽然他没有放一枪,也不敢杀人,但是这个时候,他觉得自己仿佛已经成了虎卫的一员,与虎卫一起夺取了此战的胜利。不仅是他,所有的铁道兵都欢呼雀跃起来,他们甚至忘记了队型军纪。

若此刻祖宽还在观察,定然能发现这些冒牌货的真相,但现在祖宽正抱头鼠窜,向着西南方向斜插过去,希望在两边的虎卫未曾合围之前能够突破。

齐牛已经注意到这边的情形,别处的敌人都是漫无目标地瞎逃,如同无头苍蝇一般,唯有这一支大约千余人,不仅目标明确,而且装备精良,其中多为骑兵。

“这定然就是祖宽本部。”齐牛舔了舔唇:“小官人有令,此次不得让祖宽逃脱,小朝廷的江北四镇,一个都不能留!”

如今在新襄的文宣中,已经公开称金陵为小朝廷,拒不承认金陵正权的合法性了。

“我来!”王启年兴奋地道。

“让你去,这般杂碎,不值得我动手。”齐牛傲然道。

虽然他是老实人,这些年屡战屡胜,却也养出了一些傲气。当初曾经被他视为大敌的祖宽,已经不放在他眼中了。

王启年欢呼而去,他身后带着的是近千虎卫龙骑兵。如今龙骑兵除了保留有骑兵马刀的杀伤力之外,每人脖子上还挂着一柄火枪,腰后别着四枚掌心雷。他们出战,先是掌心雷狂扔,将敌阵炸个七零八落,然后便是火枪射击,再然后才是马刀出场。他们斜掠而出,还距离敌六十米,便有人开始扔起掌心雷——而且还成功扔入敌阵中轰然炸响,将祖宽亲兵炸下一片来!

“谁是祖宽,拿命来!”王启年仰天狼嚎。

五八六、仇敌尸骸断水流(二)

祖宽喘着粗气,看着身边寥寥的百十名亲兵,禁不住捶胸顿足。

他可是携六万大军来攻,结果只剩余这还不到二百人,更可怕的是,以他对俞国振的了解,接下来必定面临着俞国振的报复。他在淮安老巢中确实留着两万人,但凭这两万人想要挡住俞国振的虎卫,那是想都别想的事情。

而且,祖宽还很迷惑一件事情,他分明确定,俞国振手中只有五千虎卫可以调用,但为何出现在战场上的却足足有数万人。

“伯爷,接下来当往何处去?”亲兵们也一个个惊魂未定,方才那场厮杀,实在让他们胆寒。

这哪里是打仗,简直是单方面的屠杀!

其实论及武器装备,如今大明的官兵与俞国振的虎卫没有严格意义上的时代差别,托新襄暴产能的福,大明的官兵们也用上了物美价廉的火枪,也正是因为,才能将张献忠赶入四川,将李自成挡在秦岭以北。

也正是因此,江北四镇才有来捋俞国振虎须的勇气:以往你财大气粗,全部都是火器,所以屡战屡胜,从打流寇起就没吃过大亏。现在我们也冷兵器换热兵器,总能和你斗上一斗了。

现在,吃了一记响亮无比的耳光之后,祖宽总算弄明白了,他们的武器与俞国振的武器,仍然有差距。

但他还不明白的是,真正的差距,在于两边的士兵。俞国振的虎卫,已经是完全近代化甚至在训练和制度上接近现代化的职业士兵,而他们的则仍然是中古时代的士兵——甚至连正规士兵都算不上。

原本戚爷爷戚继光是练出了接近近代化的正规军的,只可惜朝廷里党争频繁,只限于门户之见却看不长远的人实在太多。这支半近代化的军队。也迅速堕落了。

“该死的……俞国振是如何绕到我们身后去的?”祖宽心中犹自不解:“你们弄明白没有?”

“水路,俞国振的水师厉害,他从水路绕到我们身后然后登陆就是。我看来的敌军并不多,故此我们才能脱围而出。”一个亲兵道。

祖宽猛地用巴掌拍了一下脑袋,自己怎么又将此事忘了!

其实不是他忘了。只不过他还是没有料到俞国振的反应会如此快,更没有想到俞国振手中有充足的兵力可以调动。若是俞国振手中真只有五千人,便是用于留守也嫌不足,哪里还能乘船绕到他身后去。

至于从耽罗等地运兵来,倒也不是不可能,但信使去再到船来,至少要六天时间,六天时间大局已定。

可是俞国振是从哪儿变出几万兵力的呢?

冷静下来,祖宽渐渐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了。他完全忽视了俞国振手中的两百万难民。忘记了俞国振训练民兵的事情,此情得到的情报中谈到民兵,都说是教百姓战守之术——这算什么。祖宽也教了自己的士兵作战。更何况俞国振的民兵还只是隔几天才操演一回。

可就这样,俞国振竟然也操演出了一支精兵!

“俞国振既然从水路调兵过来。那么……淮安只怕回去不得了。”祖宽明白,既然俞国振能自水路将兵调到他背后来,那么自然也可以去攻击淮安,他现在实力太减,唯一的办法,就是向西,想法子与高杰会合。

至于与高杰会合之后该怎么办,他还没有想好。

高杰与他是同时动手的,在祖宽部突入安东卫的同时,高杰部也突入了山`东境内,他没有直接攻击虎卫,而是打着北伐闯贼的旗号,夺取了韩庄、沙沟集,占据了滕县、邹县,兵锋直接兖州府。

但如同祖宽一样,他同样也没有捕捉到多少虎卫,所有的虎卫仿佛提前得到了消息,全部乘船沿运河北上,在济宁城完成了集结。

民兵则完全动员起来,接替了虎卫的工作,在新襄派出的工作组带动下,将隔离区所有人都带着沿运河北上,一直退到济宁城以北的梁山。

因此,高杰到了兖州府任城卫时,面临的就已经是借助运河集结而起的八千虎卫。双方便在任城卫一带僵持下来,高杰兵力虽多,却也无法在八千虎卫的防守下夺取济宁城。

这样一来,高杰试图夺取兖州、济宁,将虎卫孤立于运河东岸的企图便未能得逞。不仅如此,高杰六万人北上,所耗粮草可不是小数。他原先是想借助运河来运输,可如今未能第一时间夺下济宁,粮草补给就困难起来——虎卫在运河上的运力太过强大,而高杰部的名声又太坏,因此从徐州到兖州之间的百姓即使没有随虎卫北上,也逃到了山野乡间,几乎是逃得精光,让高杰抓不到人为他运粮。

“这便是坚壁清野?”高杰懊恼地看着周钟:“周先生不是懂得新襄的奇技淫巧么,为我打造战船,或者造新襄的那种四轮马车如何?有了这些,我的粮草运送便没有那么困难。”

周钟尴尬地一笑道:“高帅想得太简单了,俞国振用了六年时间,方在新襄建起一套工厂,莫看那四轮马车简单,但推出到如今,天下众多能工巧匠为何无人能仿制?别的不说,单单那悬挂车厢的弹簧,就非一般铁匠能造出来。”

“哼!周先生当初可是说精通南海的奇技淫巧之术……”

“周某乃圣教门弟,又非匠人,虽然精通南海工业之术,却总不能自己动手去做吧?”周钟也有些恼,他性子原本就薄凉,高杰并不是他心目中的明主,只不过有俞国振这个共同目标,才走到一会来的。

“原来是个光说不练的嘴上把式。”高杰嘟囔了一声,他其实也知道,远水解不了近渴,但心中焦急罢了。

就在这时,屋外有人急匆匆来禀报:“伯爷,咱们的运粮队遇袭!”

“什么?”周钟顿时急了,他虽然是个文人,却也知道,六万人深入敌境,若是补给跟不上会是什么结果。

“运粮队在峄山遇袭,损失甚重,敌军将所有粮草都一把火烧了!”

“是谁人干的?”周钟勃然大怒。

高杰冷笑:“还会有谁,自然是俞国振了,他放弃百里之地,便是为了这个……不过敌军数量多少?”

“据说……只有五百!”

“我的运粮队人手足有两千,加上民夫苦力,人数过万,就被五百人灭了?”高杰怒道:“都是吃屎的么?”

他已经足够小心,运粮队派出押运的足有两千人,却还是被五百敌人击破。不仅死伤惨重,而且这秋敌人将所有民夫苦力全都放走,还允许他们在不影响行动的前提下搬走少量的粮食,至于搬不走的,全部焚毁。

这一万人运的可是高杰部下三天的粮草,他现在粮草尚有积存,因此还不在意,可若是再被袭个两回,那么部下携带的粮草食尽,高杰可不认为自己的部下有卢象升部下那般喝着冰水作战的斗志!

而且他绕道峄山来运粮,为的就是避开运河,防止虎卫借助运河出没于他的粮道上。结果没有想到大山深处,也有虎卫的身影!

他却不知道,当初田伯光为了袭击郑家,可是带着几千人在大山里转悠了整整三个月,这些人如今可都是山地游击的专家,领导几个五百人规模的游击队,实在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接下来坏消息连接传来,尽管加倍小心,可在第三日,高杰的另一支运粮队依然在北沙河畔遇袭。此次有高杰严令在先,他的部下抵抗得非常激烈,却仍然被携带了野战炮的虎卫游击部队击垮。两千人的运粮队被歼灭大半,死伤狼籍,而且虎卫根本不打扫战场,将粮草烧毁就立刻远遁。当接应的部队赶到时,迎接他们的就是满地的鲜血和几乎将北沙河都堵塞了起来。

现场还有一封给高杰的信。

“念。”

高杰将信交给了周钟,阴沉着脸道。

周钟愣了一下,高杰自有幕僚录事,念信这种事情,什么时候轮到他来做了,但是迫于高杰的压力,他又不得不念,只能干巴巴地道:“高杰,你在徐州残害百姓,如今到山`东境内,依然屠戮乡民。今日先行小惩,待来日你全军大溃之时,再各罪并罚,一起惩处……”

信写得简单浅显,正是新襄最流行的白话,因此高杰也听得明明白白,不需要任何人替他解释。高杰嘴角噙起冷笑,神情也转为狰狞:“这是警告我了?”

周钟默然无语,此次一路北进,大多数居民都坚壁清野,随着虎卫逃走,或避入深山,或逃过运河,但也有些人不愿意离开的,高杰部几无军纪可言,凡被逮者,几乎全部斩杀!

无怪乎对方的报复同样惨烈,高杰部也是损失惨重,第二批派出去送粮的,可都是他的铁杆,其中主将几乎都是出自于他的亲兵。

“来人,给我杀,左近村镇,只要有能喘口气的,一律杀的,鸡犬不留!”高杰厉声道:“我倒要看看,俞国振能奈我何!”

“啊,伯爷三思!”周钟听得这句顿时慌了,这样大杀特杀,对于改变目前情形没有什么用处,相反必然会招来一片批评,虽然周钟并不在意高杰的名声变成怎么样,但若是惹来金陵小朝廷里的非议,他与吴昌时这两个始作俑者,最后免不了要抛出来承担责任。

“三思个屁,俞国振想要和老子比狠,老子就和他比,老子倒要看看,是他先手软,还是老子先手软!”高杰厉声道:“杀完之后,还要告诉他,这些百姓全是因他而死!”

五八七、仇敌尸骸断水流(三)

“这些百姓因我而死?”

俞国振得到这个消息时,他人已经到了莱芜,这一战虽然用不着他亲自出战,可是为了便于指挥,在击溃了祖宽之后,他先让齐牛率部追击,自己则带着大部队前进,过青州府青石关,翻原山抵达莱芜。

敌方分路来袭,正好给了他各个击破的机会,虽然从数量上看,敌人的总数远胜过俞国振手中的兵力,甚至将武装民兵加起来,俞国振的兵力也与敌人相差甚远。但是,从战斗力上来看,俞国振有信心,虎卫能够做到以一敌三甚至更多。

因此他当初定下的作战计划,就是先破威胁到青岛口的祖宽,避免大战影响到铁路建设,然后再攻击高杰与刘良佐部。为了争取到消灭祖宽和调集兵马的时间,在南线战场上,就要求坚壁清野,通过游击战术破坏敌人的补给线,迟滞高杰的前进速度。

而高杰应对的方法就是大屠杀。

“官人不必理他,动手屠戮的是高杰,让这等恶人横行的是朝廷,至使天下如此的是这个末世!”顾家明冷笑道:“将这笔账算得官人头上,是失心疯才会有的念头,按此去道理,岂不是天下恶人做恶,都是官人纵容所致?”

俞国振也是冷笑。

高杰是黔驴技穷了,而且一定急火攻心,知道自己没有办法对付游击战,于是采用了这种最为凶残暴烈的反应。俞国振还是高估了他的人性,他就是这个时代所有旧军人身上最阴暗狠毒的集合体。

“主公,不可中止战术,若是此次受到其人威胁,也就意味着今后谁都可以用百姓来威胁我们。”另一个幕僚也道。

众口一辞,都是不要受高杰的威胁。

但俞国振无论做什么决断。都有些来不及了。毕竟他还只在莱芜,而真正在前线独当此事的,却是王浩然。

“王团正。你觉得该如何?”身边的虎卫军官向王浩然问道。

王浩然在虎卫当中算是一个异数,他原本作为研究人员进入新襄体系中,但后来转而对军事感兴趣。还下定决心加入虎卫,并且给他从最基层干起,一直做到了俞国振的幕僚参谋的份上。虽然这其中有俞国振给予他更多机会的缘故在里面,但他个人的能力也是相当重要的。

这个问题让他稍稍犹豫了一下。

就连周钟那样的无良文人,都知道大肆屠戮百姓是不对的事情,更何况王浩然这样当初以仁义门人自诩的!在他心中,着实是不愿意看到百姓遭受屠戮的现象,他们来此,是救百姓的。而不是给百姓带来灾患的。

但是那又有什么办法,屠刀又不是握在他的手中!或许有些假仁假义之辈,或者纸上谈兵之徒。会嚷嚷着虎卫原本早就可以扫灭诸凶一统宇内自然天下太平四海皆安。可是王浩然却知道,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

对于新襄来说。真正的危险不在于现在,正是在于扫灭诸凶一统宇内之后!到那个时候,让新襄团结起来的外敌隐于内部,斗争只会更为激烈,如果俞国振不想到时大杀特杀,那么此前就必须谨慎。比如说那些大大小小的高杰们,他们有一定的能力,到时肯定会混入新的体系之中,然后通过种种手段,化身为新体系的蛀虫,那个时候他们对新体系造成的破坏,比起现在更大更重。

“王团正,你快拿个主意,若是拿不准,就先停下行动,报经官人批准再说。”

“不必,我拿主意了……继续,有什么问题,我担着。”深吸了口气,将自己脑中的杂念扼住,王浩然握紧腰间的剑柄。虎卫现在基本上淘汰了冷兵器,因此这剑并不是拼杀之剑,而是礼仪用剑,是俞国振发给营正以上军官的。这既是权力之剑,也是责任之剑。

“剑为君子之器,但剑亦有刃。”王浩然又道:“我有慈悲之心,却不意味着我们的慈悲能被用来作为胁迫我们的武器,若有人敢这么做,那么,我们就加倍报复——传令下去,对高杰及刘良佐所部,不留俘虏,视为建虏处置!”

这命令说出时,王浩然的声音都有些颤抖了。

他知道,按照俞国振的风格,他这个命令即使俞国振来了,也不大可能修改。这就意味着,他一声令下,让高杰部六万人全部被判处死刑!

还有刘良佐的四万人,这是十万人……

虎卫自有传递消息的渠道,这个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在兖州山区游击的三支虎卫部队,同时也传遍了兖州府东南地区。原本恐慌中的百姓,顿时开始逃命,大多数都逃向相邻的青州府。

紧接着,虎卫连续袭击高杰派出的侦骑与粮队,而且所袭之敌,这次全部不留活口,短短的五天之内,便又有一千余高杰部队被杀死。

这个结果让高杰无语。

与这个结果同时到的,还有祖宽,他仅仅带着二十余人,狼狈逃到了高杰军中。东路战败的消息,也随之而到。

“俞国振不是号称济民爱人么,怎么能这般凶蛮,怎么能如此不讲仁义?”祖宽厉声道:“他果然是伪君子,假仁假义之辈!”

“刘良佐部现在到了哪儿?”高杰没有理他,祖宽如今手中无兵无将,若不是面对着俞国振这个大敌,高杰甚至会直接将他杀了,好吞并他在淮安的地盘与残余兵力。

“已到了峄县,但是他说……要替伯爷稳固粮道,因此要待剿灭了俞国振的那几支山里的盗匪部队之后,再麾师北进。”

“这狗贼,难道不知道我们是绑在一根绳子上的蚂蚱么?”高杰怒了。

很明显,刘良佐是想缩在后头保存实力,就不想想看,现在祖宽已经完了,若是高杰再完了,他刘良佐一家之力岂能独存!

“来人,给我写封信告诉刘良佐,老子在兖州城等他五天,五天他没到,就不用来了,老子一拍两散,回徐州去!”

“五天……再等五天,只怕俞国振的主力也已经到了,他至少有数万大军,此前说只有五千,全是唬人的!”旁边的祖宽大叫道:“高伯,你若真不愿意战了,把兵给我,我来战!”

“你少在那鬼吼!”

两人顿时吵成一团,周钟见到这一幕,不禁有些凄然。

在新襄时,他也看到过有虎卫吵成一团的,但大多都是争着要去立功,而不象这般,一个个推诿怯战。当时他并不觉得俞国振有什么了不起,只觉得自己已经看透了俞国振的伎俩,但现在才发觉,自己肤浅得可笑。

吴昌时一手推动了这计围攻计划,现在看来,这次围攻计划从头到尾也同样肤浅得可笑。

纠合一帮子貌合神离之辈,与俞国振这食人猛虎恶斗?

愚蠢至极啊!

但现在必须坚持,若不坚持,高杰他们固然要倒楣,他们几个人,也不会有好果子。俞国振的情报系统别人不知道,周钟却是明白的,自己几人只怕早就上了对方的黑名单!

“咳咳,两位伯爷勿争了,学生立刻动身,前去劝说刘伯爷连夜北上。”周钟咳了两声,生涩地道:“高伯爷可以派人跟着学生,若是学生劝说不动,便杀了学生吧。”

他突然间说出如此刚烈的话来,让高杰有些疑惑不定,见高杰与祖宽都是一脸惊讶,周钟苦笑道:“两位伯爷还没弄明白情形,学生曾与俞国振打过不少交道,此人心胸狭隘睚眦必报,咱们此次既然得罪了他,他必往死里治咱们。胜则海阔天空,败则万劫不复!”

此语一出,高杰与祖宽便再也争吵不下去。

祖宽也与俞国振打过交道,他至今记得,俞国振当初直接下令将自己的先锋灭掉,甚至有传闻说,俞国振擒获高迎祥时,便灭掉了自己的亲兵队伍。而高杰虽然此前与俞国振没有什么交集,可这几天也已经尝到了俞国振部下的手段。

“你说的不错,此时当同心协力才是。”高杰一咬牙:“我将我在徐州的两万人也调来……祖兄,你也不要留人了,输了就什么都没有,你派人去,继续从淮安攻吧,多少得牵制一些俞国振的兵力!”

祖宽情知自己此时派人去,只怕使者赶到时战争业已结束了,但到了这关头,为了表现自己的诚意,死马也要当活马来医,因此便点了点头,唤来军中文书,当着高杰的面口述信件。

另一边高杰下令为周钟准备最快的马,他也不客气,真的派了几人跟着周钟,下令若周钟不是去劝说刘良佐,那么就直接砍了。

两伙使者飞驰而去,高杰才稍稍心安了一些:“想来刘良佐也不至于蠢到不分轻重的地步,我先开始攻济宁,只要攻克济宁,运河便落入我手,补给便能源源不断到来,那时也不怕与俞国振打持久战。闯贼性子我最清楚,他是有便宜必占的,只要看到俞国振与我军陷入僵持,他肯定也会插上一手,到那时,一切都好办了。”

“我愿助高兄一臂之力!”祖宽肃然道:“我之败,有切肤之痛,或许能给高兄一些借鉴。”

“说起来,确实不知道祖兄数万大军,为何会猝然溃败?”高杰道:“俞国振的虎卫,当真威猛如传闻?”

“十倍于传闻!”祖宽斩钉截铁地回答。

五八八、仇敌尸骸断水流(四)

李自成眯着他的那只独目,看着运河对岸,脸上的肌肉在不停地抽搐着,这让他的脸,象是有几条虫子在纠缠爬动一般,看上去狰狞可怖。他过了好久,才把积郁在胸间的一口气吐了出来,脸上的狰狞化成了一个微笑。

“这就是俞国振让你带给我的话?”

站在李自成身边的是李岩,在山海关外分别之后,李岩还是第一次见李自成,却不曾想竟然是这种局面。

“陛下……”

“还是称我闯王吧,若非你,我原是进不了京城,只靠着牛丞相,成不了事。”李自成闭上眼,再转过来时,独目中略有些柔和:“李岩兄弟,再回来帮我。”

“闯王!”

李岩心情激荡,一时难禁,几乎就要答应下来。

旋即,红娘子的话语又浮现在他耳畔,他犹豫了好一会儿:“闯王,我如今在天津卫,一来可以替闯王在京师留下一棋子,必要时重夺京师,二来有我居中使力,咱们与俞国振的关系也能和缓一些……”

“和缓一些有什么用,迟早还是要与俞国振决战的,俞国振只有新襄与海外之地,便可以屡败建虏,若是等他占稳了两广与山`东,他会有多少人力,能练出多少虎卫?”李自成苦恼地道:“李岩兄弟,你是聪明人,难道就不想想,为何连金陵小朝廷都求到我头上?就是因为所有人都看到了这一幕,都知道,这是制住俞国振的最后机会。”

李岩默然。

“李岩兄弟的雄心壮志,不就是辅佐明主,做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让百姓得享太平。李岩兄弟说过,俞国振倒是明主,但他行的那一套,却不合李岩兄弟的心意。故此你来投我。难道说我们真的要按俞国振所说,放马西向,不再回来?”

李岩仍然默然。

俞国振派人给他送了一封信,委托他转给李自成,信中没有说如今自己面临的局面,只说了一句,若是李自成放马西向,过楼兰故地。翻葱岭,入碎叶城,过昭武九姓故地,抵波斯。那么俞国振便既往不咎。不再追究李自成此前在中原所犯的罪孽。

言下之意,便是将李闯这祸水西引——不,是西驱,要让李闯这些流寇去波斯境内祸害去。李自成方才愤怒。正是因此,俞国振现在处于四面楚歌之境,竟然还敢口出狂言!

而李岩也竟然来替俞国振传递这个口信!

“俞国振倒是好大气魄,他说直到怛逻斯之战前,此处地方尽是我华夏故土,若是我能将这些地方全部收复。所立之功,便勉强能抵我在中原之罪孽……我看他野心包天,我便是到了这些地方,只怕也要拱手将之奉上。”李自成又道:“李岩兄弟,不是我听不进你的善言,实是我退无可退。大好江山,大好头颅。我倒要看看,他俞国振有没有本领来取!”

说完之后,他转身便走,也不管身后的李岩。

看着他的背影,李岩终归是一声长叹,心中犹豫徘徊。

他当然不会去投俞国振,他的自尊不允许他这样去做,但他也不愿意再去按照李闯的命令,去攻羊角沟断俞国振的另一条海上退路。不仅仅是因为他知道这样做胜利的可能性并不大,更在于这违背了他做人的底线。

那边可是聚集了几十万的灾民,他们全是俞国振从李闯制造的洪水与瘟疫中救出来的。即使到了现在,李岩仍然没有把握,自己过去后可以让他们继续活下去。

毕竟这些难民的口粮,如今主要还是依靠来自于海上的运输!

而且,李岩还担心一件事情,这几十上百万的灾民,若是得知李闯来了,他们不知会爆发出何等的力量,将他们被赶出家园的怒气全发泻出来,到那时,李闯面对的可不是区区几万虎卫,而是几百万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的仇敌债主。

李岩在新襄呆过一段时间,可是知道新襄的煽动能力的,若俞国振真狠下心来,将这几百万灾民煽动起来,再发与武器,那就是一支可怕的流民大军。莫看闯贼就是靠着流民起家的,但是真让他们来面对流民,他们也是一筹莫展。

“闯王难道不知道,如今天下明主已现,他根本无法与之相争,便是这一战侥幸获胜,难道他们还真拦得住俞国振撤回新襄么?待俞国振整合两广人力,再度卷土重来之时,那么面对俞国振的报复,谁又能挡得住?”李岩在心中叹息:“高杰、祖宽与刘良佐是利令智昏,而且他们目光短浅,只看到俞国振在山`东兵少,以为可以一击必中,却不曾想,他们此战最好的结果,也就只是延缓俞国振的发展速度罢了。”

“如俞国振所言,闯王现在最好的选择,便是学虬髯客,只不过如今连海外都被俞国振占了,学虬髯客就只能往西,凿通绝域,开疆拓土,这样一来,便是俞国振一统中原之后挥师西向,也可以因为为王前驱之功,得以安享富贵,为子孙立千百年的基业……可是闯王当过皇帝之后,他的心就变了,就不再愿意屈居人下了……”

李岩没有能够阻止李自成加入到这一场混战中来,他能做的,就只是约束自己的部下,不要介入其中,并且也要派人去和俞国振说明,他劝告闯王的努力失败了。

李闯回到了冠县,牛金星神情紧张地迎了过来:“陛下,李岩怎么说?”

“你说的不错,李岩如今已经投靠了俞国振,他竟然替俞国振劝我,放弃如今的机会,放弃中原,挥师西进去那大漠中寻找机会。”李自成冷笑道:“我看差了人,李岩啊李岩,没有料想他一心一意,就只念着俞国振!”

“那陛下之意?”

“咱老子岂是替人趟路的走狗?”李自成道:“俞国振指使李岩来劝我,想来对李岩还抱有一线希望,此际运河东岸的守备虽严,却未必无隙可乘。而且在李岩的消息传回去之前,俞国振的部下也不知道我们已经下了决心,所以,我……传朕旨意,三军休息,今夜发动,全线渡运河!”

“陛下说的极是,荣华富贵,安可让人?李岩可降俞国振,尚不失爵位传后,陛下已经当过皇帝,俞国振如何安置?昔日曹操欲与孙权会猎,诸臣都欲降曹,唯有鲁肃方能不降也。”牛金星心中一喜,他停了一下又道:“陛下这立刻动手之策果然妙极,俞国振必无防备,如今他的主力与高杰会战于兖州,若是我们夺了东昌府,便可有两个选择,一是东进直攻济`南府,一是南下与高杰会合……”

“胡说八道。”提到高杰,李自成脸就抽动不停:“让他们两败俱伤,然后咱老子要两个都灭!”

牛金星微微一愣,然后猛地想起军中的传闻,顿时自知失言。李自成与俞国振固然是不死不休的竞争对手,可是与高杰同样不共戴天,夺妻之恨,岂可善罢甘休!

“是,陛下说的是,定然让这两贼同灭。”

李自成沉默了会儿,摆了摆手:“牛丞相,粮草之事,你还要多多用心。”

“陛下只管放心,今年咱们赶了百万以上的人口到俞国振手中去,粮草有节余。”

“那俞国振也不知是如何种粮的,海外之地,难道真有如此丰腴,咱们赶去了百万,他还收容了两百万,这少说就是三百万人的粮食……”

李自成的疑惑,同样是牛金星的疑惑,三百万人的粮食,靠山`东自己的存粮显然是不够的,俞国振只有多各地调粮,就算新襄粮食多,哪有那么容易调来?

他们却不知道,为了供应这三百万人的粮食,负责俞国振后勤事务的章篪几乎头发都挠光了。倒不是存粮不足,新襄的存粮足够,但是运力确实是不足。实在没有办法之下,只能就近调粮,也就是从倭国、朝鲜调粮食过来。特别是倭国,俞国振早就有心将之变成廉价的粮食产地和农业原料产地,因此将土化肥之类的物资和新的农作物在倭国进行推广,效果相当不错,倭国的粮食产量几乎比之前要翻一倍。但这些粮食立刻被倭国的诸侯们拿来换成了新襄的刀甲武器,或者是各种奢侈品。

当夜,李自成十万大军兵分三路,一路向北,自马颊河与运河交会处渡过运河,另一路往南,绕到聊城西南渡鲁运河。他自领一路,亲自往东,准备就在另两路顺河而来时由中路渡运河。

当他抵达定远寨时,得到了王浩然对高杰、刘良佐部下灭杀令的消息,他初时一愕,然后大喜:“这是俞国振黔驴技穷,他不得不如此了!”

“陛下说的是,而且此令一下,高杰必然与之拼命,俞国振更是无暇西顾,我们此行,定然一帆风顺!”牛金星又是赞道。

鲁运河原是大运河分支,但是自从黄河北移之后,便被淤塞起来,俞国振也以此为界,收容来自京师、河`南的难民,过了鲁运河不远,便是真正的京杭大运河畔,聊城便在其西岸。李自成三路大军,将聊城北西南三个方向围住,但是因为东昌湖的缘故,一时之间,他也只是围城罢了。

“派人劝降!”见天色放明,李自成便下令道。

但劝降者才靠近城墙,便听到墙上一声火枪响,劝降者顿时栽倒,其尸体也扑入了湖水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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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九、水淹三军马难前(一)

这个回应,不出李自成意料。自虎卫进入战场以来,还没有听说过守卫时主动投降的。事实上李自成也明白,自己能拿得出劝降的条件并不多,从李岩那里,他得知虎卫的待遇非常好,而俞国振的事业也正处于蒸蒸日上之中,几乎所有人都可以看到自己未来前途一片光明,根本没有谁会背叛。

“不到黄河心不死,大概还在指望着兖州那边来援吧。”李自成冷笑,然后下令:“攻城!”

兖州这边,战况已经持续了七天,高杰终于等来了久盼中的刘良佐部。双方合兵一处,兵力达到了十二万,而守卫兖州的虎卫数量,高杰也总算弄明白了,一共才一万人。

而且还有三千人在外游击,袭击他的粮道,真正在守卫兖州城的,不过是七千人。

这让高杰放弃了此前一切犹豫。

“今日便要总攻,不能再耽搁下去,我们的粮草已经快完了,攻下兖州,便能有充足的粮草,到时收获你我二军一人一半。”高杰对刘良佐道。

“高兄只管放心。”刘良佐阴森森地笑道:“不过,这些日子高兄攻过兖州城吧,俞贼的守卫情形如何?”

“守备甚为森严,我连攻了数回,损失惨重,只能暂退,不过有了刘兄相助就不同了,我自东西二面,刘兄自南面,我们一齐攻击,守军不过是七千,而且我也遣人侦问过,此地的俞贼民兵,并没有青岛口那边勇悍,只能做做辅兵的活儿。”

“那便依高伯所说。”

他二人商议已定,至于祖宽与周钟的意见,完全不在他们的考虑之中。刘良佐负责自南面攻城。他督帅所部到了城前。用望远镜一看,发觉城头上炮台密集,少说也有一二十门火炮位于城上。不仅如此。城下还沟壑密布,一道道纵的横的,生生给守方挖出了至少六道壕沟!

“这几日只要不战。城中便派人出来挖壕沟,壕沟齐胸深,倒是会为我方攻城造成一些麻烦,但是只要我方不惧伤亡,只花上半天功夫,便可以将壕沟全部填平。”旁边跟着的高杰派来的人道。

“唔。”刘良佐仔仔细细看了一会儿,然后笑着向身边人道:“丽亨兄,你觉得如何?”

跟在刘良佐身边的“丽亨兄”,相貌堂堂。极为不俗,倒有几分象是传说中的关羽关云长。他捋须眯眼,好一会儿之后道:“这些壕沟不是用于阻止我们的。若是阻止我方攻城。理应加宽,再引水入沟。”

“不愧是丽亨兄。还有什么?”刘良佐又问道。

高杰派来的那个幕僚有些惊诧,刘良佐的性格他也是知道的,比起高杰来好不到哪儿去,但对这位“丽亨兄”,却是高看一眼,极为尊敬,倒不知是为何了。

“我看他还用麻袋装土,堆出垛口——这定然是给人站在沟中,就着垛口向我方射击的。我明白了,兖州城无险可御,除了城墙,城外难有犄角之势,于是俞国振部下便挖出这些壕沟,分而守之,这倒是一法。”

“俞国振部多用火枪,在壕沟中射击……这就等于是加出几道射击防线来。而且壕沟有横有纵,利于其在壕沟内运动,确实,给我方攻城平添了麻烦。”刘良佐道:“不过,总得试一试这些壕沟的威力……丽亨兄为我掠阵。”

说完之后,刘良佐便向部下发号施令,不一会儿,由敢死队组成的前锋便开始逼近兖州城。

正如那位“丽亨兄”所言,壕沟的作用确实是用来射击的。

在此时的欧洲,作战之时还是排着整齐的方阵,双方互相逼近,然后排队枪闭。用骑兵冲击敌方的侧翼,当然也要用长枪兵保护自己的火枪手。在华夏,自从戚继光的正规军被大明各级官僚漂没之后,所有的战术就是依赖于忠勇的亲兵,倒是建虏跟着原先辽东的明军学会了如何使用战术,这才有觉罗氏的步人甲与那拉氏的铁骑。至于壕沟,一般是扎营之时用于保护营帐不被直接冲击的障碍,将之运用在具体作战中,还是头一回。

在这个时代,也唯有虎卫能使用这种战术,因为虎卫装备的火枪乃是线膛火枪,无论是在射程还是在精度上都有了很大的进步,而且就在崇祯十五年,困扰俞国振许久的后装枪终于研制成功,现在虎卫使用的已经是后装线膛枪,在装弹的速度和杀伤力上,都有了极大的提高。

再就是铁丝网,对于刘良佐等人来说,铁丝网并不陌生,俞国振在隔离灾民时,往往大量使用铁丝网,因此看到壕沟之前的铁丝网,他们便知道这是用来阻止骑兵冲锋的。

发动试探性攻击的两百名敢死队,全部死在了铁丝网前,他们甚至连将铁丝网掀开都做不到。

刘良佐太阳穴处突突跳了几下,苦笑着对那位“丽亨兄”道:“看来不付出惨重伤亡,是没有办法攻破此城了,不知道另外两边是不是也如此。”

“难怪,难怪……明辅兄,我还是觉得,能不战最好不战。北伐收复京师,你们有大义的名分在手,想来南海侯也未必真会阻拦。”

“你又不是没有看到俞贼的新襄日报,那里称朝廷为金陵小朝廷,其不臣之意,已经昭然若揭。况且俞国振坐拥雄兵,闯贼入京之时不但不去救,反倒在徐州供应闯贼粮草,还在京师沦陷后沽名钓誉收买人心。若他能忠于大明,愿意领兵北伐,我刘良佐愿意立刻解甲,将手中的几万兵马全都拱手奉上!”刘良佐叹息道。

他说得倒是情真意切,那位丽亨兄眉头微跳,似乎为其所动。

“丽亨兄可是京师人,京师先遭闯贼,后遭建虏,受苦受难的,可都是丽亨兄的父老乡亲。丽亨兄应有亲族尚在京师,就不想知道他们如今是否平安,就不想去祖坟前祭拜?”

话说到这,虽然明知道刘良佐是在激他,但是这位丽亨兄也不得不上当了。

他原本就是个性子激烈的人,虽然足智多谋,却有着一腔热血。长叹了一声,他说道:“我原是对南海侯寄予厚望,希望他能扫平闯贼建虏,辅佐我大明中兴。可是他在山`东却逡巡不前,反倒阻住了朝廷北伐之路,我与之为敌,实是无奈——也罢,要破这壕沟并不难。”

刘良佐听他前面说了一堆,心中正是暗喜,再听他说破壕沟并不难,更是欣喜若狂:“我就知道丽亨兄有办法,也不枉我从江阴将丽亨兄请来了!”

“无它,一个字,‘水’耳。”丽亨兄道。

此言一出,刘良佐顿时明白,他也是打惯了仗的,只是方才一时未曾想起罢了。

对方挖壕沟,将士兵放在地势较低处,那么引水淹灌,不正是顺水推舟的事情?

而兖州之畔,沂水、泗水、白马河,三条河水自群山中汹涌而出,现在又恰恰是丰水的时节,只要再掘开河堤,引水灌城,不但能破对方的壕沟阵,就连城墙都给泡垮来!

“来人,来人,去请高伯爷来商议——不,我亲自去吧!”刘良佐笑着道。

南面只是试探了一下火力就没有再继续攻击的消息,很快传到了王浩然耳中。

在城头用望远镜远眺,王浩然有些惊讶。

派遣士兵在野外游击,逼使联军不得不快速攻城,而且无法绕开兖州去攻击更为空虚的腹地,是他拟定的战法。身为兖州这边的总指挥,他有临机决断之权,而且这个战术安排也得到了绝大多数同僚的认可。

按理说,粮草不足的联军应该立刻发动全线进攻,一波又一波地向他布置好的阵地袭来。但对方在西、南两面试探性攻击之后,便停止不动,这其中原因,想来是在商量破解壕沟战术的方法。

王浩然咧开嘴笑了一下,目光中有些狡猾。

壕沟战术是俞国振在给虎卫参谋团上未来战争发展走向课时提出的,但这一战术却是王浩然在此战中首先使用,想必今后在战史记载中,会有他的名字出现吧。

城墙上的火炮、枪手,城下的六道壕沟,形成了立体的防线,这种情形下,即使对方人数十倍于己,也难以攻破城防。仅是拔除他设在外围的壕沟,敌人就要抛下数万具尸体,对方要是有这等战斗意志,明军也不会被流寇和建虏打得到处抱头鼠窜了。

但在笑过之后,王浩然心里又觉得有些不安。壕沟战术初次运用,如果出了什么纰漏,那么他留在战史之上的就不是什么好名声,只怕会被视为愚笨了。他是传统读书人出身,对于史上的名声最为重视,因此殚精竭虑,也想知道自己是不是做得完美无缺。

“团正,要不要喝点水,这天气,可真热!”旁边的勤务兵把水壶递了过来,口里唠叨道:“天气又闷,看起来似乎是要暴雨的模样……”

“暴雨……”

这个词如同闪电一般穿透了王浩然的脑海,他猛然意识到,自己疏忽了一件事情。

水!

城下的壕沟地势低洼,如果敌方用水来灌,那么怎么办?

对方试攻一次后便不再有动作,莫非,他们也想到了这一点?

王浩然觉得自己突然有些喘不过气,他反复告诫自己,一定要镇定,可心却仍然怦怦跳个不停。

“该如何是好,该如何是好?”

五九零、水淹三军马难前(二)

“要想一举冲垮兖州城,只掘开大堤尚不足用,必须先积土为坝,在城东北、正东两处河弯拐角最适合。”

王浩然对着沙盘,与召来的众将道:“在这两处掘堤,水会自北向南,将兖州城洗过一遍,虽然这段时间我们加固了城防,可是毕竟年久,根基不会很牢,水一泡,仅城墙自身重量和墙上炮台的重量,就足以将之压垮。而被水浸泡的壕沟,也让我们的多层防御丧失了作用。”

“从目前观察的情形来看,高寇、刘寇确实在积土为坝,我估算了一下他们的工程进度,大约用两天左右的时间,便能将水积起。”

“我想到了一个方法,以水对水。”王浩然深呼吸了一下,然后目光炯炯:“在他们之前,抢先炸堤!”

“首先我们不必担心百姓因为炸堤受损,此前我们坚壁清野,已经将兖州周围的百姓都迁走了,最多是些财产损失,主公有的是物资,补偿就是。”

说到这,虎卫诸将都轻声笑了起来,大伙神情中都有些骄傲。

新襄富庶甲于天下,在新襄本身还体会不得不是十分仔细,但到了山`东来,见到这里近乎赤贫状况的百姓——不仅仅是灾民,就是当地农民亦是如此,众人自然而然产生了一种优越感。

这是俞国振尚未发现的一个危险兆头:富庶和进步后的新襄体系下百姓,开始用一种略带歧视的眼光看待相对落后地区的百姓。

“其次我们也不必担心没有足够的力量,李青山李明山兄弟就在外头,他们把人聚拢起来,两三千不成问题,而且他们手中还有足量的炸药。只要选对地方。轰的一声响就是。”王浩然又道。

“团正说的是。”众人纷纷应和。

“传递消息出去,也没有什么问题,虽然他们将咱们围住。但围得了东南西北,却围不了天上,咱们的热汽艇还没有发利市。乘着现在暴雨已过,天气转好,正是热汽艇出击的时候!”

很快众人便统一的意见,以热汽艇连带轰炸与传递消息。此时天色将晚,正是夏日暴雨之后的宁静,热汽艇浮空而起,很快就被城外的敌人所侦知。

“这是什么怪物?”见到空中飞行的一艘热汽艇,高杰顿时傻了眼。

刘良佐同样傻了眼,他们二人从未见过这个玩意。不知道这个在天上缓缓移动的家伙是虎卫用来干什么的。

“是个大号的孔明灯!”不过这是华夏之地,就算没见过热汽艇,孔明灯大伙还是很熟悉的。过了会儿。便有聪明人猜了出来:“不过上面载了人!”

“周先生,周先生。这玩意可真是孔明灯?”

这个时候,高杰就想起据说对新襄的工业体系非常熟悉并且也能建一套的周钟了。

周钟在新襄确实见过热汽艇,而且在新襄初等学堂五年级起,便要接触到一些物理原理,热汽膨胀变轻上升的道理,他也翻阅过。

“这是热汽艇,俞国振曾经借此击破过西夷的堡垒要塞,当心,上面会扔下炸弹!”

周钟的警告已经晚了,热汽艇飞到一处营地上空,营地中的刘良佐部士兵正聚在一起对着指指点点,看到下面至少聚集几百上千名敌军,热汽艇上的虎卫便开始投弹。

一团黑乎乎的东西从天而降,下边聚在一起看热闹的官兵情知不妙,立刻想要逃开,可挤在一起的人逃的速度,怎么能比得上空中投掷重物的速度,那团黑乎乎的东西,还是扔进了人堆之中。

轰的一声巨响,浓烟尘泥与血水残尸齐飞,地面震得都仿佛跳动起来,靠得近一些的明军,觉得两耳刺痛,接着便听不到了声音!

“该死,俞国振怎么会想到这个!”刘良佐见炸的是自己的部队,心中即气又急。但因为隔着远,他还无法判断自己的损失,只是从那边传来的惨叫哭嚎,和方才那种声势判断,这一击的杀伤力非常惊人。

他看不到现场,但靠得近的刘良佐部下却看到了现场。原本众人聚在一起看热闹的地上出现了一个大坑,半亩方圆内的同僚,死伤遍地,至少是两三百具残肢断体!

而且这种死伤,比起被刀砍枪刺甚至火枪轰击时的死状还要惨,几乎全部是死无全尸!

这可是改进后的“航空炸弹”,与此前使用掌心雷轰炸不同,这是专门用于空袭的炸弹!

它的杀伤范围极广,实在是对付密集人群的利器。

而此时的浮空飞艇载重量也略有提升,象这样的炸弹,飞艇中一共装有六枚,在一枚扔下后,因为重量减轻,飞艇开始上升,操纵飞艇的驾驶员调整位置,开始准备第二次轰炸。

他飞到哪儿,哪儿的明军就一轰而散——就算没有见到方才被炸者的惨状,大伙也知道天上飞的那玩意可是不能惹的雷公!

于是,一道奇景便出现了,热汽艇飞向哪边,哪边的刘良佐部立刻炸营,嗷叫着四散狂奔。但再怎么逃,大军立营于此,总有人多之处,因此不一会儿,热汽艇便又扔下了两枚炸弹。

虽然这两枚炸弹的杀伤没有第一枚那么可怕,但也造成了数十人伤亡。

“丽亨兄,你说当如何破解此物?”

刘良佐咬牙切齿,眼见着自己的部下象是被老鹰俯瞰的小鸡一般惶惶不可终日,那种感觉可是不好受。

他仰赖为智囊的“丽亨兄”,姓阎,名应元,字丽亨。原是京师中的一小吏,后来转任江阴典史,任满后又被任命为英德主薄,只因母亲重病,未能赴任,只能在江阴隐居。刘良佐与其有旧,知道他足智多谋极有才能,两次亲赴其门。以朝廷大义相激。这才将其请出来。

阎应元仰望半空,过了好一会儿道:“军中可有八牛弩?以八牛弩射之,既是孔明灯。只要破其皮,必不能再浮空。”

刘良佐大喜,正待命人去准备弩。阎应元却又叹道:“飞得甚高,弩不能及也。”

果然,在连续扔下三颗炸弹之后,热汽艇开始升空,距离地面已经到了接近九百尺,这样的高度,就算是八牛弩,也无法射到了。

而热汽艇仍然在寻找空袭的目标,这一次他们的目标换成了固定的营帐。刘良佐等人所处的营帐,自然是最高大华丽的,热汽艇上的虎卫用望远镜看到了之后。便慢慢向这边靠了过来。

“不好。快离开这边!”

阎应元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大声招呼道。哪怕他不出声。其余人也看得出,热汽艇要轰炸他们!

好在相隔甚远,他们有足够的时间躲避,待热汽球到了他们上空之后,营帐中已经空无一人。一枚炸弹落下,将营帐连炸带烧,弄得满目疮痍之后,热汽艇才心满意足地在空中摇晃了一下,然后缓缓向着南面飞去。

“派人跟着它,它不回城中,却向南去,必有缘故!”阎应元道。

热汽艇这么大的目标,又是在空中,跟来的人怎么也不会被甩掉。跟出了足足有十余里,然后他们便发现,热汽艇开始缓缓下降了。

阎应元对这热汽艇极感兴趣,因此他亲自随着这两百余骑过来,看到热汽艇下降,他顿时欢喜地道:“好,孔明灯腾空之后,火若熄灭,便会掉落。此物想必也是如此,若是能生俘此物,攻城便又多了几分把握。”

眼见离热汽艇只有两里,阎应元下令加速,但冲了没有百丈,他心中一惊,又挥手道:“且慢,且慢!”

“阎先生,怎么了?”

“不对,有人接应,虎卫派这热汽艇出来,不是为了轰炸,而是另有用意!”他沉吟着向热汽艇降落点望去。

“阎先生,再不去就要落地了!”有人催促道。

阎应元却不理会对方的催促,他是个心志坚定的人,当他认定是对的事情,除非是他自己又有了新主意,别人的劝说不会轻易改变他的决定。

此时天色渐暮,但因为是夏季,太阳西落得晚,因此视野还是非常好。阎应元看了好一会儿,然后鼓掌:“我就说,必定是有埋伏的!”

只见随着那热汽艇的降落,大约五百余骑出现在降落点下。这五百余人全是骑兵,隔着近两里的地,仍然可以感觉到他们身上的凶悍。随阎应元而来的刘良佐部未战先怯,他们可是知道,俞国振手下实力强悍,同等数量下他们遇上虎卫,根本没有任何胜算。

来接应的是李明山,他们兄弟在去新襄受训之后,武途还是比较坎坷的。直到现在,两人在虎卫中的地位,也只是营正和队正——弟弟李明山是营正,而哥哥李青山则是队正。不过两人倒没有什么怨言,因此升职升得慢并不是他们受到歧视,实在是因为他二人身上的一些积习毛病,比如说李青山,原本已经升到了营副的,只因为好赌,结果又被捋了下去。

而且升职慢的另一个原因是这两三年来他们兄弟没有轮到什么仗打,直到现在,他们才又有了用武之地。

“看到你们在敌营上打转,便知道是有事了,有什么问题么?”

热汽艇并没有彻底降落,只是停在离地面约是五十米外的空中,李明山高声呼喊,也不知道上面的人有没有听到。片刻之后,上面扔下一个布包,李明山捡起一看,布包里有一封信。

“原来如此,我知道了。”李明山左手背于腰后,右手屏成剑指,右弓步做了一个手势。这是地面人员给热汽艇上人员的指示,表示可以起飞之意,热汽艇上的虎卫也做了个手势,然后加上锅炉燃力,热汽艇又开始上浮,转向向着兖州城飞了回去。

五九一、水淹三军马难前(三)

阎应元觉得心中极是不安。

夜已经深了,为了防止虎卫出城偷袭,刘良佐将大营驻扎在离城约是十里之外,而且戒备森严。在营帐中,可以听到外面巡哨时不时经过的脚步声,还有互问口令时的低喝声。

但是阎应元还是觉得心中不安。

城中派出那一艘热汽艇,只是为了传递一封信么?那封信里的内容是什么?

阎应元也考虑到,会不会是城中守将看出了自己即将水灌兖州的计策,但想来想去,阎应元认定,水灌兖州无计可解。

“若是城中守军充足,外围又有两三千游击部队,我守此城,倒是可以多守些时日,撑到俞国振的援军赶到……好笑了,我如今是攻城方,为何会想着如何守城?”阎应元听得外边敲起了三更的更鼓,终于决定不再胡思乱想。

到了丑时左右,远处传来了一声闷响,阎应元本来就没有睡熟,这声闷响之后,他便坐了起来:“是城里出来夜袭?”

但那声音却不是从兖州城的方向传来的,而应该是更远的东北方向。阎应元愣了一下,然后又听到接连两声响。

这次两声闷响,一个同样来自东北方,另一个则是来自北方。

阎应元猛地起身,眼睛在黑暗中几乎要闪光:“糟糕!”

他是聪明的,一瞬间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立刻便冲出营帐。见有不少人跟他一样出来察看动静,他厉声道:“广昌伯何在,速带我去见广昌伯!”

他甚受刘良佐重视,因此立刻有刘良佐亲兵引他来到刘良佐的帐前。刘良佐也已披衣而起,阎应元看到营帐中还有女子,不由得勃然大怒。

“广昌伯。大祸至矣。那三声巨响,一定是新襄军提前炸开了河道,我们原是想水淹兖州城。如今变成了他们水淹我军了!”

兖州周围地势平阔,这使得他们定下水淹兖州的计策,但同样因为兖州周围地势平阔。他们扎营处虽然高一些,可近十万人的联军不可能全都扎在高处,各种各样的军械物资不可能全放在高处。若是水流是按照他们事前计划好的决口,那么会直冲兖州,对他们这边不会造成什么影响,但相反,若是决口处在别的地方,三条河流之水汇聚于一处……

而且就算不是径直冲向大营,他们水淹兖州的打算也落空了。

“什么!”刘良佐大惊失色。他也是积年老将,当然知道这等情形下己方的处境将会变成什么模样。他大叫了一声,立刻开始吩咐转移。

但是为时已晚。

深更半夜里突然说要转移。即使是在后世。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更何况刘良佐部下!

这命令传说的第一时间。便造成了营啸。远处营寨中得到这个消息,只当是虎卫夜袭了刘良佐大寨,刘良佐已经兵败,立刻就崩溃了。而远在城西、城东的高杰部,刘良佐派去示警的人还在半路上,就已经面临着滔滔而来的洪水。

泗水、沂水、白马河,这三条河都不算什么大河,但是如今正是暴雨多的时节,白天时刚刚下过雷阵雨,刘良佐为水淹兖州,还修了半截水坝。如今这些水全部冲刷而来,兖州城外几乎就成了一片泽国。

阎应元算是运气的,他反应较快,与刘良佐等人虽然失散,但好歹还是爬上了一棵大树,在树上又困又忧,足足是几个时辰过去,只听得身下仍然是哗哗的水流声,似乎洪水尚未退去。到了天明,再看眼前,原本应该是十余里地的连营,现在尽成一片泥沼浆池!

“糟糕……必须离开,若我是守将,必不会放弃这个机会!”

兖州城周围全被水浸泡着,虽然这让兖州城墙也发生了许多处塌陷,可周围全是水的情形下,残余的联军根本无法进攻。阎应元不用眼见,便能猜出如今的情形,现在只能指望着刘良佐、高杰运气较好,兵力损失不会太大,好歹还可以退回徐州再做打算。

他在江阴呆了几年,水性早通,因此捋了身上的长裳,光着膀子便下水试了试。水不算太深,大概就是到他的腰,这让阎应元稍稍放心:这么一点水,造成的伤害应该有限。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远处传来的火枪声响。

阎应元心中顿时一凛,果然如他所料,天色才刚亮,兖州城中的虎卫便出来收割战果了。按照那位主将王浩然下的命令,他们将不留俘虏,那么在水中挣扎的、挂在树上的,幸存于水未淹到的坡地上的,所有的刘良佐部下都要死。

阎应元之所以答应刘良佐出来助他,一来是想要振兴大明,二来是想回到家乡,这两个愿望没有实现之前,他可不想死去。

齐腰深的水,淹不死人,却足以让人难以行动,阎应元辨明方向,向着东北方而去。

在水中挣扎了小半个时辰,最初时身后的火枪声越来越近,偶尔还能听到隐约的惨叫——这证明王浩然不是在吹牛,他当真要将陷入水中的所有高杰、刘良佐部斩尽杀绝。到后来,枪声渐远,阎应元明白自己的判断是对的,新襄军果然向着东南方向去了。

他原本是一人逃命,但途中渐渐有人跟上了他,这些人中有认识他的,知道他是刘良佐也敬上三分的大人物,无形中他便成了这些人的主心骨。好不容易到了干的地方,众人全都瘫在地上,又累又饿,不少人呜呜地哭了起来。

十万人围城,原是想水淹敌军,结果反被敌人用水淹了,这样的事情,实在让他们难以接受。

阎应元却知道,此地远不能说太平。城中的新襄军不可能突破重围出来炸河堤,做此事的,一定是王浩然留在城外游击的那几支部队。他们能神出鬼没于兖州地界,对于地理状况一定很熟悉,没准就会判断出这里地势较高,跑到这来守株待兔。因此,他连踢了几人:“起来,起来,尚不是歇息的时候,不想死在这里,就赶紧离开!”

被死亡的恐惧追赶,这些人纷纷爬了起来,跟着阎应元便逃。大约逃出六七里地,听得身后一点声音也没有了,阎应元这才松了口气。

看方向,自己是接近曲阜了,至圣先师故里啊……

想到自己应邀出山,却打了这样一场烂仗,阎应元不禁有些丧气,颇有当初孔子落难于陈蔡的感觉。

就在这时,他的身体猛然僵住了。

因为,在他面前,一匹漂亮的白马出现了。马上一名骑士,分明是新襄军的制服,眨巴着眼睛正盯着他。

“呃……”阎应元心中一激灵,正待想个法子蒙混过去,那骑士却是随手一抛,一根绳套脱手飞出,直接将他套住。

然后那骑士一扯,阎应元便倒在了地上。他大呼“救我”,结果刘良佐部下逃得一个比一个快,转眼之间,就全部跑散了。

“逮着个活口。”那马上骑士扯了扯绳子,拖着阎应元走了几步,阎应元光着膀子,在地上一拖,顿时疼痛难耐。他大叫道:“速杀我,我阎应元也!”

“官人,官人,这厮叫什么阎应元!”马上骑士大叫道。

阎应元心中一凛,他北上途中,与周钟曾长谈过,了解新襄兵的一些特点,他知道被新襄兵称为“官人”的,唯有一人,那便是俞国振!

俞国振果然来到这里!

阎应元忍不住抬起脸,想要看这位名动天下的俞国振究竟是什么模样。

俞国振听王启年说抓到了一个叫阎应元的人,心中便是一动。他对明末之史虽然不是非常熟悉,可一些著名人物还是知道的,比如说守江阴的典史阎应元。他跳下马:“不要拖他,休要伤了人!”

王启年手微微松了一些,阎应元翻身坐起,盯着正走过来的俞国振,眼神里既有敌视也有不甘,还有几分轻蔑。

“阁下姓阎名应元,是不是字丽亨的那一位?”俞国振道。

阎应元倒愣住了,他此时不过是一无名小卒,刘良佐是与他相熟,知道他的本领所以才敬他三分,却没有想到这位俞国振也知道他的名字。

“某正是阎应元,阁下必是南海侯俞国振?”

“正是俞某。”俞国振见他盘膝而坐,泰然自若,心中也有些佩服。他便也盘膝坐了下来:“阎先生为何会在此处?”

虽然俞国振并没有人才收集癖,也不曾想非要将阎应元这样在历史上留下大名的人物招徕过来,但真正见到这位史上著名的民族英雄,俞国振还是怀有敬意。

“随刘良佐来。”阎应元并无畏惧,他没有隐瞒自己的目的,看着俞国振,他又长叹一声:“俞公有救天下之力,惜哉,惜哉!”

“时至今日,我尚不敢说自己一定能救天下。天下百姓方能救天下,而非哪一个人。”俞国振道:“我听人说起过阎先生,知道阎先生一向忠义自诩,故此我也不多说,只请阎先生去一个地方看看。”

阎应元笑道:“新襄虽好,却非吾乡。”

“阎先生家人,我会遣人去报平安。”俞国振知道他误会了:“至于其他,以后再说吧。”

他此次赶来救援兖州,虽然相信王浩然能守住兖州,但若说心中一点都不担心,那是骗人的,因此,他对于战况很感兴趣,不过看到阎应元现在的狼狈模样,他觉得没有必要问了。

五九二、水淹三军马难前(四)

“王浩然此次做得漂亮,水淹三军啊!”

费超撑着竹篙,将木排用力推动,看着周围的一片浩瀚,忍不住赞道。

“果然,在官人身边呆过就不一样,几年前这厮还只是呆头呆脑的蠢书生,现如今就有这般本领了。”

“那儿有一个活的,快开枪!”

随着费超一声话语,木排上的虎卫砰的一声枪响,大约三十米外的一个家伙惨叫了声,从树上掉了下来,落入水中,一团红色的血污浮起。

高杰闭紧眼睛,屏住呼吸,生怕被这伙补枪的虎卫发现。

与刘良佐多少有些准备不同,高杰是在睡梦中被洪水冲醒的。此时正值酷暑,严热难当,因此诸军中颇有人是赤膊入眠,高杰也不例外。当洪水哗然而下的声音让他惊醒时,为时已晚,好在身上束缚不多,他没有当场淹死,却也给冲到了这边。

费了老大气力,他抱着了一棵冲倒了的树,才没有被直接冲入运河中去。待天明之后才开始逃命,他是闯贼出身,逃跑甚有经验,但是四周茫茫的大水,让他迷失了方向,结果没有远离兖州城,便给出来打扫战场的虎卫追上了。

他心中明白,这个时候虎卫打扫战场肯定不会太仔细,因此便伏在泥浆中装死。果然,听得虎卫聊天的声音渐远渐逝,他悄悄抬头望了一眼,见他们已经离开了,这才爬了起来。

泥浆齐膝,他每走一步都得费出双倍的气力,但高杰没有丝毫沮丧,相反,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充斥着他的胸膛。让他斗志昂扬。

“厉害。厉害,只是一个团正,便能让我吃这么大的苦头!”用一杆铁枪支撑着身体。高杰回头又望了望兖州城:“难怪俞国振能有如此基业,手中这般人才济济……我算是明白了,我错了。周先生是对的,想要与俞国振对抗,急切不得……唯一的法门,便是照本宣歌,俞国振怎么做,我便怎么做!我有徐`州之地,又有朝廷支持,只要学得他一半本领,将士有他一半战力。便不惧他了!”

高杰此人比起其余三镇来说,更为激昂。江北四镇里,祖宽最勇。高杰最莽。刘良佐最阴,黄得功最忠。高杰甚至干过埋伏袭击黄得功的勾当。行事暴烈可见一斑。此番兵败,他虽然惊叹于虎卫的战力,却仍然觉得,自己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只要能逃出兖州境内。

随着太阳升起,高杰算是辨明了方向,向西他是不敢去的,过了运河就是李自成的地盘,若说落到俞国振手中还可以死个痛快的话,落入李自成的手中他肯定要被千刀万剐。

他在泥浆中挣扎了老久,终于到了干的地方,这是一处缓坡,坡上已经聚着几十名他的部下,这些人原本在一起窃窃私语,见他来了一个个都不出声了。高杰此时心中满是回去后如何招贤用能重振旗鼓,也没有细想,便坐了下来。

“有吃的没有,拿些吃的来。”他下令道。

“哪有什么吃的,突然遇水,能保着性命就已经是侥天之幸,哪里有什么吃的!”一个士兵不悦地道。

“没有不会去找么,如今这时节,田地里林子里,哪儿没吃的?”高杰瞪起眼,一巴掌抽过去道:“咱老子就是摊上了你们这群笨兵,才会吃上这大亏!”

那士兵大怒:“我本善良,只因汝领兵过境,强征入伍。这数年来吃喝玩乐,汝你汝之亲兵奋勇在强,吃苦做活,我等每每包办,如今汝已穷途,却依旧呼喝打骂,我非人母所生哉,安得轻践如此!”

他说着说着,拔刀便要向高杰冲去,高杰一闪躲过,也是暴怒:“你这贱种也敢欺我?”

但他正绰枪意欲还手,却不防身后被人一把抱住,紧接着七八个溃兵一拥而上,便将他死死按在地上。

“大胆,大胆,你们竟然敢如此!”高杰闯军流寇出身,如何不知道自己遇到了什么情形,很显然,这伙溃兵在遭遇如此大败之后,已经完全失去了与俞国振为敌的勇气,他们现在,是想捉着他投献了!

他虽然拼力挣扎,可是哪里奈何得了溃兵人多。被狠揍了几下之后,他终于放弃了挣扎,怒目而视道:“背主狗奴,快杀了咱老子!”

“高伯爷,你荣华富贵也享了,咱们这些年服侍你那么多,该轮着你给咱们回报了。”方才挨打的那兵士用刀身抽打了一下他的脸:“活的比死的值钱,这等道理,我们都懂。”

“懂个屁,新襄军已经放话,对尔等尽算屠灭,以为用咱老子性命就可以换来荣华富贵?等着吃枪子吧,蠢货!”高杰气极道。

“还不是你这反贼军纪败坏惹来的事端,打不过人家,便去屠戮百姓!”听得他这样说,另一个士兵也上来抽了他一记耳光:“咱们哪一个不是好人家的儿子,哪一个不是百姓出身,也就是你这反贼能下这狠手!”

“正是,正是,咱们吃粮拿饷打仗卖命原是理当,但去屠戮百姓,那和牲口有什么区别?”

“新襄军向来仁义,敌方伤者都有救治,若不是你下令屠戮百姓,哪里会颁皆诛令,现在你既已就擒,那皆诛令自然取消了。”

高杰听到这,再也无话可说,只觉得自己方才鼓起的勇心壮志,竟然落得这样的一个收场,实在是荒谬。

“不知道刘良佐、祖宽等情形如何了……”他心中还有一线希望。

刘良佐运气比高杰稍好,他还有一匹马。经过半夜地跋涉,这匹马也疲累不堪,刘良佐却顾不得爱惜。好不容易出了泥沼地区,他片刻也不敢耽搁,只想着早些回到自己的老巢去。

身边还跟着三百余众,这让刘良佐稍稍安心些,但当他发觉周钟跟在身边,被他倚为臂膀的阎应元却不在,不由得急了:“谁见着阎丽亨了,谁见着阎丽亨了?”

“没看到。”

所有人的回应都是一个样,周钟在旁忍不住道:“或许阎丽亨已经不幸了,夜间又是乱军……”

“住口!”刘良佐厉声道:“你这等腐儒都能幸免于难,何况阎丽亨!”

周钟脸色顿是一变,刘良佐前几日对他都甚为客气,周先生长周先生短的,寻他打探了极多俞国振和新襄的消息,到了现在,却变了这副嘴脸。他原本就是心高气傲,在新襄时不受重视,便觉得自己带着目的去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在京师时又未被拔擢于高位,对崇祯便无甚忠心,李闯来了立刻投靠;李闯撤离京师时让他留守,他又觉得未得心腹相托,给吴昌时三言两语便说动,回金陵寻找机会。转了一圈,到得现在,他依然认定自己没错,错的乃是这个世界。

“哼!”

他心中暗恨,便有离开刘良佐之意,但他这种人最不缺生存的智慧,并没有将自己的心思流露出来。刘良佐也没有心思与他罗嗦,在喊了两声也没有听得有人说见到过阎应元,只能放弃了。

他们一路收拢溃兵,总算又有了一千余人,向着邹县便奔去。彼时逃脱途中不知方位,因此跑到了邹县之北,在经过玉皇山、九龙山之后,到了一处陵园。刘良佐此时才敢稍作喘息,见陵园中有守陵人,便召来相问:“此为何地,可有吃食?”

“此为荒王陵,乃太祖皇帝第十子鲁荒王之陵。”守陵人跪着道:“虽有吃食,却不足供千人,还请大王恕罪。”

听得他称自己大王,此地又是荒王陵,刘良佐心中便是不喜,令其奉上粮食自己吃了,便下令全军开拔。但他命令虽下,诸军士却都没有动身,一个个在林子里寻找吃的。刘良佐见此情景,也不发作,只是喝令几个亲兵牵他马来动身。

他心中明白,这里离战场并不远,另外虎卫派在外边断高杰粮道的那些游击部队,就是利用这一片山区藏身。多耽搁一会儿,对他来说都是危险的。

但那马同样饥疲交加,出了陵门便开始吃路边的草,无论刘良佐如何催促都不肯前行。刘良佐见左右相随的亲兵也只有数十人,心中凄惶,下了马道:“我与你们一起步行……”

话还没有说完,就见周钟怪叫着从林子里跑出来,原来刘良佐既不喜他,左右军士自然就怠慢了,方才刘良佐吃饭,周钟同样饥渴,只能与军士一样到林中来寻找野果树叶充饥。他书生体弱,哪里能爬得成山,只在路两边上搜寻,结果看到一个人对他笑了笑,惊得他立刻跑了出来。

“怎么回事?”刘良佐见他这模样大惊问道。

但问话的声音尚未落,便听得一声枪响,周钟身体猛然前冲,几乎扑入他的怀中,还是他躲得快,才避开。

周钟伏在地上,并没有立刻气绝,他撑着上半身,胸前血渍很快就将衣裳全弄红了。他伸手抓着刘良佐的腿,抬头仰望,低低地说道:“救……救我……”

然后,他便双眼一翻,松手栽落。

刘良佐绝望地抬起眼,看到在林中不知多少人慢慢逼近。他拔起自己的佩刀,想要拼命,却没有那勇气。最终他掷刀于地,双膝一软,跪倒下来。

“饶命,饶命,我愿降,我愿为南海侯前驱!”他声嘶力竭地喊。

五九三、羁旅进退不自由(一)

“主公!”

王浩然见到俞国振时,心情非常激动。

他第一次独当一面指挥作战,虽然过程有些变化曲折,战争从他最先预想中的阵地战转变成了水淹战,但终究还是胜了,而且是一场大胜。

“正之兄,你这一次做得漂亮啊,如你下棋,临机应变之能堪称一流!”俞国振向他狠狠挑了一下大拇指。

原本俞国振以为,王浩然能坚持到他的援军赶到,那么就算完成了任务,却不曾想他赶到时,只是来打扫战场的。他自然不吝夸赞之辞,至于水淹之举导致的百姓受损,他也让王浩然全部登记下来,然后安排人负责赈济赔偿。

此事不能拖延,在俞国振看来,这与战事同等重要。

特别是夏季的淤泥和淹死的人畜,容易造成瘟疫,都必须妥善处置。王浩然听他说到这些,笑着道:“主公放心,我已经做了预案,将士们去打扫战场时,我可也没有闲着。不过,我恐怕要食言而肥一回了。”

“哦?”

“我当初说所有高杰、刘良佐部尽皆处死,只是针对他们屠戮百姓之举,那是战时,此际怕不能如此。目前统计出来的降者数量已经超过两万,我准备将这些俘虏组织起来,清淤埋尸。”

“你做得对。”俞国振想了想:“不过此前的皆诛令也不可立刻取消,这样,令四乡之民和俘虏举告,凡有屠戮百姓之举者,军官皆诛之,军士皆苦刑,余者以劳役代罪。”

整个山`东半岛。如今就是一个巨大的工地。但是必须承认,现在这座工地还没有什么太大的产出,可以说。无论是修铁路也好,还是修普通道路也好,新襄在半岛上的建设。都只具备长远的战略意义,眼前的现实利益却并不多。俞国振已经接到通报,新襄体系下不少工厂、农庄,百姓开始有些怨言,觉得新襄如今切实控制的地方基础设施都不全,根本没有必要在山`东半岛投入如此众多的人力与物力。

这是人之常情,俞国振知道完全靠压制想要消灭这种声音是不可能的,而只靠讲大道理疏导同样是画饼充饥,最重要的还是让新襄百姓知道。在山`东这一切都有实实在在的利益。

自古以来,华夏百姓便有急公好义的传统美德,这也是构成华夏道统的核心因素之一。但急公好义是有限度的。华夏百姓总不能因为急公好义。将自己的生存权与发展权让与别的种族,特别是那些敌视华夏一惯的种族。俞国振也不想将新襄人养成宋襄公。因此他回给章篪的信中,一则强调要进行大义宣扬,支持山`东乃是民族大义,二则也要多宣传山`东能够给新襄带来的巨大利益。

义与利向来就该并行,舍利取义只有在实在无法两全的情况下这样选择,而且也只能是短时间的选择。

山`东煤矿很早就进行开发了,石英石矿也极多,石墨、石膏等新襄如今正需要的矿藏储量极大。这是矿产资源,除此之外,山`东的气候适宜棉花种植,土豆也能在这里很好地生长,因此只要交通便利,这里完全可以成为新襄体系在北方的样板。

而且天下总要归于太平之时,以山`东为基地,新襄的物产随着道路的延伸将深入到北方的各个角落,将中原大地上的活动都激发出来,又化成无尽的财富——既有物质上的,也有精神上的。

“这一位是?”王浩然欣然领命,然后他看到被虎卫押着的阎应元,有些好奇地问道。

“这位是阎先生阎应元,字丽亨,原是京师通州人,后在江阴隐居,却被刘良佐邀来以为谋主。”俞国振笑道:“水灌兖州之计,便是他出的,幸好你发觉得早,将计就计,否则这一战还有得打。”

“便是他淹了兖州,一时半会也休想破城,主公都应该到了这附近,坚守个两三日还是不成问题的。”王浩然笑道:“不过,这位阎先生只是在阵前看了一圈,就能想到水淹之计,倒是多谋善智之士。”

“哼!”阎应元冷哼了一声。

“看来阎先生还不是很服气啊?”王浩然性子也是激烈的,要不也不会抛弃县主仪宾的身份跑到新襄去投靠俞国振,更不会抛下闲适的科研工作非要加入虎卫了。

“若我领的兵,有虎卫一半精锐,装备相当,我必胜你。”阎应元当然不服气。

“我们主公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战争从来是综合实力的较量。”王浩然傲然道:“我这边综合实力比你强,你若是不服气,很简单的事,来帮我们主公,看看同等环境之下,是你立的功多还是我立的功多!”

阎应元在那一刹那间几乎要说“好”了,他原本就容易被人激。但旋即他意识到,王浩然当着俞国振的面说出这番话,只怕是另有用意。

“哼!”他只是以一声冷哼回应。

“我准备立刻去聊城,那边李闯已经开始围城了。”俞国振道:“这边的事情就交给你,正之兄,还有这位阎先生,也交给你看管,让他见见被高杰屠戮的百姓家属,认识一下他帮的都是些什么货色,差不多了就送去青岛口,先把他放在羿城吧。”

“将岸一定会唠叨,什么人都往他那儿塞。”王浩然笑嘻嘻地道。

“等一下,将岸?”阎应元原本不想搭理的,但听到这个名字,他心中一动,扬眉问道:“将岸……可是字息霜的那一位?”

俞国振有些讶然,将岸虽然在新襄内部甚为有名,但阎应元是如何知道他的字的?

“正是他,阎先生与将岸有旧?”俞国振心中一动,若是两人有交情的话,倒是方便安排了。

“崇祯九年时在京师曾见过一面……难怪,难怪,当时他便在推销据说产自交趾的狄公酒……”

阎应元不由自主想起了七年之前的事情,不曾想当时在京师相遇的那位年轻人,竟然是俞国振的手下,听俞国振与王浩然的口气,他的地位还颇高!

“哦,崇祯九年起,将岸便去了耽罗,在耽罗岛经营至今,如今他是新襄治下耽罗总督,统管朝鲜、倭国事宜。羿城便是他的治下,阎先生既然和他有旧,那就再好不过了,到那边见见故人吧。”

阎应元虽然顽固,却不是蠢货,而且此人心中华夷之辨极重,俞国振深信,他虽然忠于大明,可绝对不会忠于金陵小朝廷。当然,这个人能力还是有的,把他送到耽罗岛去,暂时不能让他和崇祯见面,否则他一时激动,鼓动崇祯逃亡,那就不妙了。

军情紧急,定下此事之后,俞国振便要动身前往聊在,就在这时,突然急促的马蹄声响起。

“主公,活捉了刘良佐与高杰!”

来的是李青山,他满脸喜色,带着两个护兵。还远远的,他便扬声高喊。听得他传来的消息,满城都是欢声雷动,不仅仅是虎卫高偿,就是兖州城中的百姓,也打心底深处欢喜。

虎卫与金陵小朝廷,谁为百姓着想,百姓心中自有一竿称。

阎应元得到这个消息原本是要一声长叹的,这是在他意料之中的事情,经此惨败,刘良佐与高杰能逃脱才是奇迹。但叹息尚未出,就被满城百姓的如雷欢呼堵了回去。他愣愣地看着周围一个个欣喜若狂的百姓,这是他亲眼所见的,没有任何虎卫强迫,甚至连暗示都没有,百姓们就开始为虎卫的胜利欢呼了。

这一刻,阎应元脑中突然浮起一句话:得民心者得天下。

他抬眼向俞国振看去,俞国振脸上也有欢喜之色,但很淡,仿佛捉到的只是两个普通将领,而不是此次挑起战端的两位金陵小朝廷的重将。

“这两人公审之后宣判。”俞国振道:“我就不见他们了,争取这一次将李自成也留下来。”

他说完之后,挥了挥手,便领着卫兵出城,当真是片刻也不停留。阎应元知道他绝对不是因为军情紧急,因为他方才说李闯攻聊城时神态还是很轻松的,分明是因为他根本没所谓的江北四镇放在眼中!

无怪乎他只带着两万余兵力就在山`东大模大样地开始救济灾民组织建设。

俞国振走这么急,确实不是因为怕李闯攻破聊城,聊城的地势比起兖州更好守卫,虽然兵力不是太多,但是距离济`南比较近。在李闯侦骑出现在运河之侧时,济`南府里的张秉文便已经将附近的虎卫和民兵一起组织起来,一股脑儿让他们去援聊城了。

无论是李闯还是祖宽、高杰和刘良佐,他们在战略上都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那就是去攻取有重兵把守的坚城。实际上俞国振兵力虽然散开,可是因为情报和交通得力,收拢、反应非常快,因此攻击坚城失去了突然性,面对的将是武装到极致的防守。除非象阎应元那样想出水淹城池的计策,否则缺乏重炮的联军,还是会在城防前碰得头破血流。

兖州至聊城,足有三四百里路途,当李自成得到兖州的消息时,已经是四天之后了。他恼怒地将手中的军报扔在地上,掀开帘子大步走出营寨,口中愤怒骂道:“废物,废物!”

他知道自己将面临的是什么局面,三镇的兵败,也就意味着他将独自面对俞国振的怒火。远眺前方的聊城,他心中突然想起李岩来。

“战,还是退?”

五九四、羁旅进退不自由(二)

聊城实在算不得名城,城防也不甚高,但是李自成连攻了五天,却未能有寸进。

这五天里他试验了多种战法,从蚁附到猪突,甚至包括李岩教会他的集中火炮进行轰击。聊城的城墙也确实在这种攻击中显得残破了,但是,城墙虽残破,城防却依然。后装线膛枪在射程、射速上的优势,让李自成人数上的优势变成了笑话。

现在,这座虽破而不失的城,就在他面前。

李自成戎马多年,大多时候都是在被官兵追着打,直到这几年,在李岩、牛金星等人的帮助下,起于汉中,成势于甘陕,渐而席卷中原。他的战争经验,比起俞国振也毫不逊色,在他漫长的军伍生涯之中,直觉曾经救过他不知多少次性命。

当想到李岩之后,他立刻转身,又回到了自己原营帐中。

刘宗敏在经略汉中,牛金星在开封筹粮,在他身边的诸将,以田见秀为首。把田见秀召来,李自成道:“立刻传令诸军,全军撤退,以高一功殿后,你看如何?”

田见秀大惊:“陛下,胜负尚未见分晓,何退之急也?”

“俞国振已经击败祖宽、高杰和刘良佐,估计最慢也在三天之内会到聊城。”李自成有些疲惫:“战机已失,此时若不退,只怕想退都难了。”

“陛下何出此言,实在不能克聊城,与俞国振划运河而治亦可。”田见秀忧心忡忡:“若不能以运河为界,俞国振占据整个山`东,他自兖州出兵,两日之内便可兵临开封城下!”

“故此我回军之后。让一功守开封,我给他留下五万人马……只要能多拖俞国振两年就好。”

李自成话语中明显失落,这让田见秀更为惊骇:“陛下何出此言,如今我大顺治下地域广阔,数倍于俞国振。人口之多,也数倍于新襄,兵足将勇,无非是比俞国振少些钱粮火器,便是攻之不足。守岂不有余?”

“这几天你也看到了,新襄军的火器犀利,非人力能敌,我们攻城五日,每日伤亡都过千,这五日下来,几乎损失了一成人马。除非不忌伤亡。否则根本无法速破聊城。城中守军数量约摸就是一万出头,我们尚且奈之不何,若是俞国振的大军再一到,内外成夹击之势,我们只怕要和高杰一个下场!”

“陛下……”

田见秀不好再说什么。他心中满是不甘,若是此战能胜,他在闯军中的地位就几近刘宗敏,甚至有可能督山`东一地。

“你去下令准备吧。”李自成深吸了一口气:“总有卷土重来的时候!”

就在李自成下令准备撤军的时候,俞国振人已经到了东阿。此前经过数日急行军,虎卫都已经疲惫不堪。而随来的两万武装民兵更是掉队了一大半,因此他不得不在此驻扎下来,遣骑兵前去侦察军情。

在得知闯军从聊城三面撤围的消息。俞国振便知道,自己还是来得晚了一些。

或者说,是李自成见机得早,见事情不对,便立刻收手,绝不半点拖延。

“是否要追击?”田伯光问道。

“李自成既然敢来攻我们。就必须接受教训,如何能不追?”俞国振咧开嘴笑了笑:“不过他见机得早……既然他见机如此早。那么就一定会派下许多探子吧?”

田伯光眉头皱了皱:“依官人之意?”

“咱们立刻进聊城,然后在聊城大摆宴席,把姑丈等人都请来,嗯,还可以派人去请李岩。”俞国振道:“就说是庆祝获胜,同时商讨如何对付李自成吧。”

从东阿到聊城,路途还不足百里,又修了驰道,因此俞国振部队在李自成撤围的第三日便赶到了聊城。此时城中已经是一片欢腾,百姓得知俞国振来了,也都拥到街头来争相目睹这位传奇人物的风采。

“南海侯,南海侯!”俞国振才入城,便有白发苍苍的老者迎来,奉上美酒:“南海侯请满饮一杯,聊城地小人穷,无以为敬,只是这一杯水酒,表达聊城百姓对南海侯之心!”

这老者当然是经过安排的,他奉上的酒水也绝对没有问题。俞国振端起杯子,却没有立刻喝下去,他见周围百姓全眼巴巴看着他,便笑着在马上道:“聊城甫经兵灾,让百姓受苦了,俞某心中有愧。百姓不以此责怪俞某,反倒是以酒相待,俞某更是愧疚难当。为聊表寸意,也为庆贺在百姓支持之下,我们守住聊城,击退了闯贼,今日我新襄虎卫出资,与诸位痛饮,不醉不休!”

周围顿时是欢声雷动。

大军是不入城的,都囤于运河之东,因此运河上顿时就忙了起来,浮桥搭好,一车一车的食物被推到聊城里,巨大的军用锅支起,至少有上百口同时在烹煮。这等热闹的场景,当然也落入了有心人眼中。偏偏这个时候,聊城城墙塌了不少地方,因此便有人悄然出城,到了城西两里左右的林子里,与同伴会合,然后纵马疾驰,向着六十里外的闯军奔去。

李自成近十万人,他们的撤军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为了防止俞国振派兵追袭,采取的是步步为营的策略,高一功与刘方亮二将轮流殿后,他亲领中军西退。这样行军的速度自然不是很快,一日夜也不过是行三十余里。李自成对这个速度也不满意,但这样撤退总比全军溃退要安全得多。

“探马说俞国振已经入了聊城,兵力足有两万余,不过都扎营于运河东岸,并未入城,只是遣人造浮桥运送酒肉,犒赏聊城百姓与将士。”

得知这个消息,李自成算是松了口气。他与俞国振并没有真正交手过,可在聊城吃了亏,对虎卫的战斗力算是有了切身体会。

“见秀,今夜总算是能睡个安稳觉了。”他笑着对田见秀道:“看来俞国振发觉我们戒备严密无隙可乘,便放弃了追击的心思。”

“听得探马说,俞国振还遣人去济南府召张秉文,同时遣人去见李岩。”田见秀却没有那么轻松:“这不知是何意,特别是征东将军那边,俞国振遣使者去……是招降?”

“不是,是稳住李岩。”李自成笑道:“若非如此,我还不敢松这口气。俞国振此人行事,一向是睚眦必报,此次我乘他被江北三镇围攻之际来捡便宜,他既破三镇,便肯定也要来寻我报复。张秉文主持山`东政务,召张秉文来,想必是要他负责后勤,俞国振恐怕会征伐中原了。”

“那当如何是好?”田见秀惊道。

他对于放弃攻取聊城虽然是颇为遗憾,却也知道,只要双方兵力相差不是太过悬殊,大顺军就根本不是虎卫的对手。因此听闻俞国振要来征伐中原,他便感觉到恐惧。

想想看,数万乃至十万虎卫,手持射程既远又准而且射击速度还极快的火枪,在中原大地上横冲直撞,那种场景让田见秀觉得绝望和恐惧。

“以往我不知道,现在明白了,为何李岩对俞国振会如何忌惮。但是俞国振并非无懈可击,他有一个大弱点,或许他自己尚不明白。”李自成又道:“他是守户之犬。”

“陛下此言何意?”

“就是他不会离开自己的地盘,若我有他的实力,早就席卷天下了,他却只是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便是两广与山`东,也只是乘着崇祯毙命天下无主之机才小心占据。故此,他若是入中原,那便是他的末日。到时候,我便弃开封、汝州,诱他至洛阳城下。他的虎卫装备虽精,但太过仰赖于弹药补给,便以守卫聊城时为例,我们攻五日里,城中火器击发的炮弹、枪子,比起我们十万人所消耗的还多!到那时,数百里绵延补给,我以小股游骑断他粮道……”

说到这里的时候,李自成不免有些得意,他捋须笑了起来。

“陛下果然高明,俞国振虽然手中有好兵,可他本人军略却显不足啊,他练兵天下一流,用兵只是二流。”田见秀吹捧道。

因为有探马带回来的消息,李自成算是松了口气,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完全放弃了戒备之心。当夜他仍然下令营中严加防备,避免可能发生的意外。临睡之前,他忍不住饮了两杯来自新襄的狄公酒,这种烈酒的灼热感,对于他身体上的老伤很有帮助。

两杯酒只是让他有些酣然,却不至于醉倒。迷迷糊糊睡下之后,大约到了三更天左右,因为天气太热,他还是醒了过来。

正起夜尿之际,他突然听到了铜锣响起。

那是营寨四角的望楼上传来的声音,李自成惊得一身汗,连尿都拉不出来了。近十万人的连营,绵延就足有两三里,而他的大帐被围在中央,随着这铜锣响起,顿时乱成了一团。

无论李岩曾经如何训练这些闯军,都改不了他们当中主要将领乃是流寇出身,这些将领的一些积习,也被他们的士兵继承下来。因此表面上看,他们是军纪森严,可当真正事到临头的时候,真的纪律性与假的纪律性便高低立判了。若这只是虚惊一场,缓过神来的闯军将领倒是可以将局面迅速控制住,但关键问题,这并非虚惊。

“轰!”在李自成的惊怒中,炮声响起。

五九五、羁旅进退不自由(三)

炮声在黑夜中是如此响亮,震得人心都象是要从嘴中跳了出来。

李自成这个时候已经明白,俞国振说是要宴贺胜利,其实就是为了欺骗他派出去的奸细。实际上,借着运送物资为名,俞国振的主力骑兵已经渡过运河,并且乘机狂奔六七十里,追到了他扎营之处。

俞国振派来的人马肯定不多,不会超过两万,甚至可能只有一万出头。但那又怎么样,只要是新襄军,莫说是一万,便是一千,其杀伤力也极为恐怖。

更何况俞国振还带来了火炮!

从李岩那儿得到的消息,俞国振的步兵有一种易于携带的短炮,炮重不过是一百五十斤,与一个人的体重相当,将之置在马上,具有极强的机动性。虽然这短炮的射程,比不上李自成营中的重炮,可是虎卫携其悄悄进入射程之内,然后集中起来轰击夜袭,对于李自成大营的破坏力远胜过这二十余门炮本身。

在这样乱的军营中,李自成便是判断出虎卫炮兵阵地位置,也找不到自己的炮兵去反击。

李自成牙齿几乎咬碎了,他的络腮胡须因为愤怒而根根竖起,混乱中,不知是哪个笨手笨脚的士气掀翻了一顶营帐,营帐上的铁钩还钩着了他的脸,留下一道深深的血印。

“镇定,镇定!”李自成厉声喝道。

听得他的声音他的亲兵纷纷拥上来将他护住,刀剑出鞘的声音,亲兵的呼喝声,全部都混在了一起。李自成在军中的威望还是极高的,他身边营寨里又都是亲信,听得闯王亲兵呼喝。原本的慌乱要好一些了。便在火把的指引下,开始整队。

李岩的训练这时终于体现出一些作用,但李自成心中仍是极不满意。

若是李岩听他的命令。从北面威胁羊口,此时俞国振只怕要忙着去救羊口,而不是派精锐乘夜来袭他!

“俞国振来的兵力必然不多。你们……”

他将几个亲将召来,下令准备反击,不过夜里到处一片混乱,他的新将再收拢也只是收拢了两千余人,要想真正组织反击,还必须先让全军都镇定下来。

“遣人高喊,就说闯王在此,令各军镇定,各将回归本部!”他下令道。

扎营之时他还是很小心的。因此各个营寨都阵垒齐备,从壕沟到鹿砦到铁蒺蓠,应有尽有。故此李自成认定。俞国振组织此次夜袭的目的。便是让他自乱阵脚。只要他能稳住阵势,然后相机派出人去攻击俞国振的炮兵。那么俞国振便只能回撤——毕竟他在兵力上有很大的劣势,而且这又不是拥有地势之利城防之坚的聊城,攻守之势相异。

凭借他个人的威望,总算是让诸军渐渐稳了下来,原本自相残杀者也停止了相互攻击,而田见秀、高一功、刘方亮等将领也先后来见李自成。虎卫的炮火仍然在继续,李自成知道若不能拔除对方的火炮,己军还是会陷入混乱,因此召来高一功道:“一功,你带我亲兵去,将俞国振的炮营给端了。当心,不要点火把,就摸黑过去!”

高一功原本是面有难色,但听得带李自成的亲兵去,知道这是李自成下血本了,因此重重顿首:“是!”

此时李自成能收拢的亲兵不过是七百余人,他全部都交给了高一功,高一功又回到本部调集了能收拢的两千人,也不骑马,近三千人全部默行,乘着夜色掩护,悄悄出了营寨。

为他们指路的是天上微弱的星光和火炮发射时造成的亮光。

炮营就在离他们约是近一里之外的缓坡之上,距离并不远,众人衔枚疾走,很快就到了离炮营不足两百步处。

然而就在这时,高一功觉察到不对劲,因为对面隐隐约约似乎也有人在行动!

恰在此时,炮营又是一次齐射,高一功就发觉,面前少说也有一两千新襄兵,正端着枪,默不做声向前行。

双方打了个照面,虎卫的反应更快,或者说,虎卫手中的武器反应速度更快,喀喀的声音中,火枪如林般举起,对着闯军便开始射击。

此时双方距离不足百步,闯军虽然也有火枪,其中不少甚至是得自于官兵的新襄制燧发火枪,同样也举起来射击,但双方的射程与射速的区别,决定了杀伤力完全不同。

除非正中要害,否则这种距离下,子弹的力量已竭,击中虎卫身上的钢甲,只是将虎卫打得趔趄后退,最重的伤害也不过是钢甲变型,导致虎卫出现骨折。

相反,虎卫现在使用的羿神型火枪乃是第一代后装线膛燧发枪,射程远,子弹杀伤力大,即使是身上带甲,也扛不住这种火枪在八十步内的射击,何况闯军有一半人甲胄不全!

双方对射的结果,是闯军倒下了一大片。

其中便有高一功。当年在滁州之战中,他侥幸逃脱,千里迢迢前去投奔李自成,但今日这一战,他再也未能幸免,被子弹穿胸而过。

虽然没有当场身亡,但在这个时代,又是如今炎热的天气,受到这种伤,基本上就是不治了,就算是以新襄超过这个时代的医疗手段,也无能为力。

高一功可以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在随着血液流逝,他心中突然有些后悔。因为与高迎祥的关系,他在闯军中其实受李自成猜忌,每每攻坚难战之时,便会派上他。若不是高夫人维护,他和他的部下早就伤亡殆尽了。

“到……此为止了……闯王……”高一功心中暗响。

然后他听到了急促的脚步声,他想看看新襄兵在做什么,自己的部下又在做什么,可眼睛却睁不开。一只脚重重踏在了他的手上,让他身体抽了一下,紧接着另一只脚又踩在了他的大脚上,但这个时候,他连抽一下的力气也没有了。

两轮射击,便使得高一功的部下崩溃了,双方火力的差距太大,而人数上则相当,这种情形下还要他们能坚持住,未免太难为人了。

“李自成倒有一搏的勇气,但他却不知道,如今我们完全可以碾压他。”俞国振在炮营阵地上听得这边的动静后对身边的齐牛道。

“是。”齐牛老老实实地回应。

“接下来就是突入李自成营寨,追亡逐北了。火器时代,还靠着这样的旧式营垒想要挡住对手的袭击,根本是作梦。孟威,炮营将营寨前的鹿砦什么的给我犁一便,方便伯光他们突击。”

“是!”

随着俞国振的这声令下,虎卫的火炮再度齐鸣,只不过这次略微调整了角度。炮火偏离了营寨,而是轰在营寨前的各种防御工事上,李自成发觉到这一点后顿知不妙。他回看四周,田见秀等诸将被他打发去坐镇大军,而他自己亲兵全都派出去了,只能临时拉上一些士兵:“走,随我巡视营地!”

他翻身上马,带着这些士兵便向后营奔去,他心中还有一线希望,就是高一功能够攻破对方的炮营,但现在看来,这个希望不大,方才那密集的火枪声,应当就是高一功与防守炮营的新襄兵交手了。

他撤得悄然无声,跟在身边的除了寥寥几个亲信,就是临时拉起的那些士兵。每到一处,只说是巡视营地,因此原本焦躁不安的闯军并没有因此发生什么大变。但才到后营,李自成就听到身后传来营啸一般的狂呼:“新襄兵来了,新襄兵来了!”

“糟糕,高一功果然未能袭成!”

原本李自成就知道,俞国振岂不会在炮营处重兵列防!但总怀有一线侥幸心理,可现在这丝侥幸也破灭了。他不再耽搁,催马便走,身边的士兵见他这模样,这才恍然大悟,大顺皇帝哪里是巡营,分明是见机不妙,想要抢先溜走!

这个时候,李自成心中暗恨自己未能彻底下定决心,还舍不得这些年积攒下来的坛坛罐罐,特别是那些火炮。

若非如此,他轻军撤退,有这几日时间,早就跑到开封去了。俞国振便是想追,也不可能深入到河`南境内去。

“不过我连营数里,大军仍有八万,俞国振最多就是万人,甚至不足……这么多人就是站在那让他杀,他也得杀上半夜……”

李自成此刻甚至有些庆幸,自己手中兵力足够,哪怕是败了,俞国振要收容俘虏都得花上许久的时间。身后的厮杀声渐行渐远,偶尔他回头望时,看到的是一片连绵的火光,也不知道是炮火引燃,还是俞国振的部下点火,不过更大的可能还是他的士兵自己弄的。他知道,这些年自己积攒起来的家当,大半在这把火中化为乌有,其中象是火炮等军资,就算他在西安尚有存银,此后也只怕难以买到。

“宗敏若是见我这般回去,还不知会如何……他可早就不服气我能登基称帝!”

到天明时分,李自成再看身边,原本收拢跟他逃来的有几百人,可现在就只剩余数十骑了。那些步卒不是跟不上马,便是跑散,他心中惶忧交织,再也维持不了镇定。

“此处不可久留!”他看着周围景致,心中突然一动,这里土地荒芜一片狼籍,正是黄河泛滥过的景象。去年之际,他下令掘开黄河北堤,水淹官兵,致使这附近成为泽国,如今虽然水已退去,可是仍然民生凋弊,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得尽快走!寻到有人烟之所!”他心中暗想。

五九六、羁旅进退不自由(四)

“赤日炎炎似火烧,野田禾稻半枯焦,农夫心内如汤煮,帝王将相战旗摇。古来悯农唯李绅,一盘鸡舌三百条,今日爱民数闯王,掘河淹殁千亿兆……”

远远的歌声传来,惊醒了李自成的瞌睡,他连逃了一日夜,实在太过疲惫,便倒在草窝里睡着了。隐约听得这歌声是在讥嘲自己,他大怒,厉声道:“是谁在嘲笑朕,来人,将他拖出去剁成肉馅,今日吃人肉包子!”

他声若洪钟,这暴怒之下吼出来,震得周围草丛都瑟瑟发抖。那歌声果然停住了,李自成怒犹未息,正在想着该如何发作,突然间意识到不对。

自己不是在西安城中的长乐宫里,而是在战败逃命的途中!

他翻身而起,手按刀柄,放眼看去,却是五六个庄稼汉在那边,这些庄稼汉目光惊讶地看着他。

“尔等是何人,为何扰人清梦?”李自成回身四顾,自己的战马不知跑到哪儿去了,想来是腹中饥渴,去寻草料饮水,只不过他的短火铳、金银和干粮,全部都在马上,一时间也无处寻找。他昨夜睡时警惕,衣不解甲刀不离身,总算身上还有武器。

“回这位将爷的话,我们便是这左近的百姓。”见他是一员武将,这些农夫露出敬畏之色:“咱们过来清淤辟田……将爷是保大顺的?”

“老子是大明的。”李自成哼了一声道。

“原来是朝廷的将爷!”那几个农夫眼中畏色更浓,他们告了声罪,便拎着锄头锹铲离开。

李自成猛然想到一个不妥之处:“站住,你们是左近的百姓?”

“回将爷,正是。”

“你们说谎!”李自成厉声道:“这附近十里八乡的百姓。都是穷得叮当响,你们手中的锄头铲锹却全是钢的……休想瞒我!”

华夏虽然以农立国许多年,铁制农具也甚为普及,但是那些工具属于富人。普通百姓家里除了一口铁锅怕是寻不到几两铁来,更莫提这种明晃晃的钢制锹锄了。新襄农业产量之所以能翻着番儿往上增加,很重要一个原因就是工具是普及了钢铁农具,李自成很清楚这一点,这些锹锄的样式,也确实是新襄的!

那几个农夫倒不惊慌,赔着笑道:“回将爷的话,去年闯贼掘堤。水溃千里,小人等都逃到了山`东。到得三月,想起家中农活还得做,便报请归乡。结果南海侯还送了这些工具。”

这话若是说别人。那一定是唬人,但说是俞国振,李自成倒相信,俞国振做得出这样的败家的事情。

又一个农夫道:“不唯是这些锹锄。南海侯还教我等种植土豆。”

“是极,在南海侯那边,学得的东西可真不少。”

“你们方才唱的那个曲儿,也是在山`东学的?”李自成问道。

“将爷说的是,正是在那边学的。”

“也罢,你们去吧。”若是只有一二人。李自成肯定要杀人灭口,但是这有五六个农夫,远处还有好几个,而且农夫手中的锹锄逼急了同样能当武器使用。

农夫陪着笑,然后便离去。他们走去田中干活自是不提,李自成在地上寻到自己马的蹄印。便循迹去寻。寻了一里余,看得马正被一个农人牵着。

“兀那汉子。那是我的马!”李自成嚷道。

“咦?”那农人听得这声音惊咦了声,回头看李自成匆匆过来,牵着马就跑。李自成打了个呼哨,马跟他是熟惯了的,听得呼哨声一撇头,但缰绳被抓着却挣不脱。那马站着不走,农人顿时急了,回过头大骂道:“你这贼军汉,凭什么说这马是你的?”

他们这一嚷嚷,方才的几个农人恰从此过,便围上来看热闹,李自成心知马上的东西可以给那农人,但马与干粮却是他逃回的倚仗,因此道:“这马自然……”

他注意力全在面前的那农夫身上,却不曾想背后突然嗡的一声,然后头部便是剧阵,他人就扑倒在地!

若不是头上戴了盔,这一下就可以让他脑袋迸裂!

但虽然被头盔护住不是致命,可后脑受重击,也是极难受的事情,李自成只觉得眼前发晕嘴中生甜,还不等他清醒过来,全身便象被山压住一般沉重。

“绑起来绑起来,绳子呢?”

“就在这,嘿嘿,这厮还以为咱们被他唬住了!”

“哪个大明的将军敢穿着一身黄袍金甲到处跑,这厮定是闯贼手下!”

“正是,听闻南海侯便在前日大破闯贼,闯贼手下溃逃,没准便是闯贼手下的大人物。”

“我看此人独目,据闻闯贼便是独目,没准就是闯贼自己!”

依稀传来这样的讨论之声,李自成情知不妙,但是为时已经晚了。

这些乡野里的农夫,当初听得“闯王来了不纳粮”的歌谣,打开大门欢迎李闯的到来。但现实教育了他们,李闯来了不但不能免粮,而且还“掘河淹殁千亿兆”,他完全不顾百姓的死活!

李自成的家当倒是不少,他十万大军东征,所携的物资堆积如山,其中不少物资,甚至就是新襄的物产。此次在阳谷县击败李自成,仅是打扫战场,就让俞国振这一万虎卫花了三日时间,而且还从后方征发了两万民夫,这才将之运尽。这等事情,当然不需要俞国振亲历亲为,他自己已经回到了聊城,而张秉文已经到了这里。

让俞国振有些惊讶的是,李岩也在最短的时间赶到了。

“当初在新襄未能一晤,实在是憾事。”见到李岩,俞国振笑道。这些年在他崛起之后,天下聪明人当中学着他办实业的不少,唯有李岩得了他一分皮毛,余子皆是画虎不及反类犬。因此,俞国振对李岩也是有几分欣赏,不过看到李岩只身前来,便知道他并没有投靠的意思。

“李某来见南海侯,只是想问一件事情,闯王如今如何了?”李岩满脸悲苦,跪下道。

“五日之前与李自成大战于阳谷,阵斩田见秀、高一功等闯将二十余名,走脱了李自成与刘方亮,俘获达六万。”对于自己的战果,俞国振并不隐瞒:“怎么,李自成未曾向北去寻你?”

“闯王向哪个方向去,都不会往我这来。”李岩一声长叹:“南海侯施展阳谋,他如今对我……”

说到这,李岩觉得自己有些象是在向俞国振吐苦水,当下闭嘴,然后看着俞国振:“要什么条件,南海侯才能放过闯军?”

“你这是何意?”俞国振眉头耸起:“放过闯军?”

“我听闻南海侯最重军纪,故此敌我双方军士,若有违逆军纪残害百姓之举,必定要受军中法庭之裁决,而敌方军士裁决的结果唯有两种,一是苦役,二是处死?”

“确有其事。”

“闯军士兵,乃我一手操练而出,他们奉上命不得不为违心之举,当由我来承担。故此我只身而来,便是请南海侯归罪于我,勿怪军士也。”

李岩的挺身而出,让俞国振对他不由得高看了些,他端详着李岩,好一会儿道:“我听闻当初牛金星献掘河之策时,你是唯一反对的,为此李自成对你还发过火,剥去了你一半军权,可有此事?”

“有。”

“我听闻李自成在保定府时靠掳掠来维持士气,又是你屡谏,李自成不听,反令你移兵城外眼不见为净,可有此事?”

“有。”

“我听闻李自成在京师时名义上拷掠百官追赃,实际上纵容将士奸淫掳掠良善百姓,你在天津卫上书谏言,李自成因此将原本给你的侯爵之封撤去,换为征东将军,可有此事?”

“有……”

李岩心中甚为惊讶,他没有想到俞国振对于他们当初的事情如此清楚,这证明俞国振一直都盯着闯军高层,而闯军中也安插有不少俞国振的奸细!

这连续三个“有”字,让俞国振满意地点了点头。

“你对百姓,还是有些许微功,虽然是在替李自成赎罪,不过功就是功,我还要认的。”俞国振道:“但是,你之功,只能折减你个人的罪孽,这些年你助纣为虐,替李自成出谋划策,若非你与牛金星,李自成不过一流寇耳,岂能入患京师,乃至引得建虏入关,此罪之大,非你些许微功能挽。今日你单身而来,我不处罚你,但你若想凭己一身,担下闯军数万人的大罪,恕句直言,你太高看自己了。”

此语让李岩大窘。他来见俞国振,确实也有些这个意思,在他看来,自己应该是俞国振眼中钉肉中刺,除之而后快的角色,以己身,抵闯军数万的罪责,应该够了,却不曾想俞国振根本没有把他放在心上!

他心思电转,开口道:“我不能赎罪,他们自己可以赎罪,将功补过,如亡羊补牢,犹未晚矣!”

“如何补法?”俞国振对这个总算有了些兴趣。

“挥师出玉门,过河西,入绝域,循张骞、班超、李靖之旧途,为华夏开疆于域外!”

说到这,李岩紧紧盯着俞国振,眨都不眨一下眼。

他知道闯军经此大败之后,便处于进退两难的境地,经营中原已经失去了资本,退守陇陕又不足与将来俞国振相对抗,那么唯一的破局之策,便是跳出大明的范畴,挥师西向。而且俞国振当初让他转给闯王的条件,便是这个。

他在赌,赌俞国振当初提出那条件是真心实意的。

五九七、山雨乌云一时休(一)

俞国振当初提出那条件当然是真心实意的。

此时华夏的有识之士,已经开始有了全球眼光,比如说东林党过去的魁首顾宪成,无论俞国振现在是如何不待见东林人物,可当初他所写的“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确实已经意识到,天下绝非大明。

身为穿越者,俞国振自然拥有更胜过顾宪成的全球眼光,能战在更高的战略高度来看问题。

目将尚在土鲁番控制之下的广阔地界,虽然大多都是人烟罕至的戈壁荒漠,但对于俞国振控制中亚,具有极重要的意义。

但是俞国振目前对于这块地域,几乎是一无所知,他需要大量的汉人进入这片地域,不仅仅是开拓,同时也是斥侯。

在俞国振看来,如果李自成选择带他的大顺西进,攻入曾为大明属国的亦力把里,驱逐凡敬奉华夏祖先的力量,恢复汉唐时对西域的控制,甚至在此基础上更进一步,在这一块地方大力推行汉化政策。那么,勉强可以抵上李自成对华夏民族所犯的罪孽,俞国振将来入主中原之后,也不会吝啬给他应有的礼遇。

但可惜的是,李自成偏偏不走这条道,而是选择与他对抗。

现在李岩又提出了这个条件,俞国振沉吟了一会儿。在控制山`东、两广之后,他手中的人口已经足用,至少三年之内,是用不着再大规模地吸纳人口,因此,这几万闯军,对他的意义并不是很大。

但要将他们交给李岩……背后亦有风险。

俞国振不想把自己的计划建立在对李岩个人的信任上,这几万闯军到了李岩手中,若是再与虎卫为敌,虽然俞国振深信自己可以轻易将他们碾压至爆,可是若因此造成了虎卫人员上的损失,那就太不合算了。

“我如何能信得过你?”俞国振道:“你可知道此去西域。会遇到什么?极端之气候,干渴饥饿,迷路,海市蜃楼,狼群……还有那些疯了一般的狂信敌人。你能撑得住?”

“我撑不住也得撑住,总得……给兄弟们寻条生命。”李岩苦涩地道。

以李自成这两年的所作所为,以闯军这两年的所作所为,特别是以此次不顾警告非要来攻击山`东。按照这个时代的规矩,俞国振就是屠尽闯军为报复,也没有人会怪他。

他这话倒让俞国振相信了他大半。

“你准备如何撑住?”俞国振问道。

“走一步算一步,无论什么敌人,总不会比虎卫……更可怕。”李岩道。

“这样的话,与我将闯军全部处死也没有什么区别。”俞国振摇了摇头。略一犹豫,他又道:“我给你的建议,是立刻放弃天津卫,挥师西向,入山`西,再入陕西,在陕西经营一年左右,集齐粮草牲畜,然后经河西走廊。走丝绸故道,先至哈密卫。”

“哈密卫?”李岩有些发愣,大明卫所中有这一处地方?

“对,哈密卫,永乐四年设卫所,正德九年为吐鲁番汗所占,此时已废弃多年,城中只怕已无汉人。但此地有水草可以放牧,又占丝绸古道之便。以此为基业。你分化蒙古诸部,将愿意汉化者为己所用。教之耕种凿井,授之汉字华语,并力西向,诛讨不臣之人。在这里,我给你五年时间。”

“南海侯之意是指……五年之后,你大兵便要西向?”

虽然俞国振此时控制的地盘莫说比不上金陵的小朝廷,甚至比不上李闯与建虏,只是比张献忠控制的地盘要多些,但俞国振的眼光已经不局限于域内,而是投向更为广阔的天地。他既然要下好李岩这枚棋子,自然就希望这枚棋子能发挥出更大的作用来,少不得要教他一些方法。

“是,自我控制陕境起,我给你五年时间,五年你若不能攻至亦力把里(今伊犁),那我就去攻你——在这五年间,我会给你相应的支援,主要是粮草和部分武器。自然,这些也不白给,你需要以所获战利品来换取。”

说到这,俞国振露出白森森的牙齿,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自然,你若是以为这五年休养生息,你有能力回来逐鹿中原,我也不介意与你会猎于玉门关以西。”

李岩也笑了,却是苦笑。

俞国振仅有新襄和海外之地,尚能横扫天下强军,仅一万虎卫,就大破李岩训练出来的近十万闯军。若是他占据了陕境,也就意味着他控制了整个大明,以他治理天下的能力,发展速度岂不更快?

到那时再向俞国振挑战,还不如拿鸡蛋撞石头去。

此时俞国振得天下之势已经很明显,至少在新襄体系内部,已经开始讨论这一事情之后诸务,其中就包括闯军等流贼的处置问题。必须承认,俞国振此前宣传得有些过了,在新襄体系的认识中,李自成、张献忠等并不是什么官逼民反而不得不反的起义者,而是假借民变之名为实现自己的残忍与贪婪。因此,新襄体系内普遍认为,李自成、张献忠部下的大多数人,都没有改造过来的可能,即使不杀死,也要服终身苦役。

俞国振对此觉得有些惋惜,宣传归宣传,必须承认李、张裹胁的部下中,有不少确实是被迫走上流寇的道路。世人大多都是凡人,只能随波逐流,跟着流寇,做些十恶不赦的坏事总是难免,但他们不是主谋,只能算是从犯。

主谋自是处死,重要的从犯也该苦役,可是一般的人呢?难道李自成、张献忠部下加起来几十万人,全都关起来关一辈子?

所以,俞国振提出了一个新的观点:为何不充分利用这些人的凶残?

比如说,将李自成部驱向西域,以李自成手下的战力,在中原翻不起什么浪花来了,可是在西域,却还有一战的可能性——反正他们不必考虑什么治理问题,遇到那些不服之民,去杀去抢去驱赶就是!

这个提议看来有些残忍,俞国振原本以为会受到许多反对之声,没想到的是,却受到了绝大多数人的支持,甚至还包括方、张等旧官僚。

但李自成却拒绝了俞国振的设想,现在换李岩来做这个,是俞国振临时的决定。

“现在就只有一个障碍。”俞国振微笑了。

李岩却沉默不语,他心中明白,俞国振口中的障碍,是李自成本人。

“故此,此次被俘虏的闯军,只能……”

话说到这,俞国振突然看到田伯光一脸喜色地行来,向他使劲地使着眼色,俞国振扬了一下下巴:“何事,直说吧。”

“李自成死了!”田伯光道:“他逃走途中,与部下失散,独自在野外,遇着十余个农夫,被认了出来。这些农夫乃是自我们手中归乡的黄河溃堤灾民,恨之入骨,将之生擒之后殴之泄忿,不小心将之杀死。”

田伯光说的其实不完全是事实,实际上那些擒着李自成的百姓,在从李自成身上搜出他的大顺皇帝玺和各种各样的证物,证明确实抓到的是李自成后,想到带着活人要走一两百里去献给俞国振太难,不如送个脑袋去,于是便将李自成直接杀死。一世枭雄,至于如此下场,便是俞国振知道了,也觉得太过突然。

他原本还以为,李自成此次能脱身成功,却不曾想李自成还是死在了几个农民的手中。

“尸体呢?”问明经过之后,俞国振看了惊骇欲绝的李岩一眼,若是真的,这李岩倒是可以派上用场了。

俞国振不担心李岩跑去整合李自成诸部,再来与他找麻烦,一来是因为李岩的性格里缺少枭雄的那一面,二来则是刘宗敏、牛金星等李自成部下,根本不会服他。李岩想要统合李自成余部,首先就得和这些旧日的同袍兵戎相见杀个你死我活。若真如此,只能说他们都在自寻死路了。

“首绩送至阳谷,阳谷大营将首绩送来,同时已经派人星夜去寻尸体了。”田伯光看了一眼李岩:“首绩便在营外。”

“拿、拿来我看看,南海侯,请让我看看!”李岩带着哭腔道。

他在李自成身上寄托了极深的情感,虽然明知李自成争不过俞国振,却总希望他能够得一个善终。但死在几个农民手中的事情,象是柄无情的铁锤,敲破了李岩的梦想。

这让他甚至放弃了自尊。

“让人呈上来。”俞国振也想见一见,同时由李岩来确认,死者究竟是不是李自成。

不一会儿,装着头颅的木盒子被端了过来,李岩几乎是将之抢到了手中,然后便放声痛哭。

李自成再怎么冷遇疏离甚至怀疑猜忌他,他却一直待李自成以忠。俞国振看到这一幕,忽然间觉得有些荒谬,在传说中,李自成可是后来借故杀死了他。

“南海侯,请将闯王遗骸交还以我,我……唯有结草衔环,三世以报!”

在痛哭一场之后,李岩再次向俞国振下拜道。

俞国振却摇了摇头,微微笑道:“李闯虽死,事尚未了,若是遗骸给你,少不得会有后继的麻烦,你总不希望日后有人还假借李闯的名号生事吧,毕竟那样生事的结果,唯有死路一条。”

李岩听得此语,唯有再次痛哭起来。他心中当真是千回百结,李自成拒绝俞国振的提议那一刻,他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可当这一天来临时,他还是觉得,来得太快太突然。

但让他去恨俞国振,却又恨不起来。李自成……其实是在自寻死路啊。

五九八、山雨乌云一时休(二)

“孽障,废物,蠢货!”

近些日子,崇祯的脾气一直不太好,若不是将岸油滑相劝,随他逃出宫的宫女、太监,只怕都要被打杀几个。

不过众人也都明白他为何如此愤怒,崇祯虽然被软禁在耽罗岛上,但实际上他的人身自由受到的限制也就是不准出岛罢了,在羿城转悠时,甚至连监视的人都没有。不过崇祯也明白自己的处境,倒不曾四处去宣扬自己就是大明天子崇祯皇帝——在确认羿城百姓对于俞国振的忠诚度之后,他更不会去做这种蠢事。

这让他心中有时会有一种悲凉的感觉,他为帝十六载,大明养士二百六十年,却抵不过俞国振经营十年,象是羿城更是只经营了六七年。

但悲凉归悲凉,他对俞国振的“不忠”虽然是含怨带恨,却也知道换了自己还做不到俞国振这个地步。真正让他暴怒发躁的,是近一个多月来报纸上的新闻:江北三镇会合李自成一起围攻山`东之事。

若说天下有谁是崇祯绝对不能原谅的,那便是李自成了。

将他赶出紫禁城、险些逼入绝境的李自成,乃是崇祯心目中的头号死敌,而第二号,也轮不到俞国振,甚至轮不到建虏,而是如今在金陵城中面南背北称孤道尊的前福王现在的弘光帝。

第三号敌人,则是崇祯以为误了他的江山的文武大臣们,第四号,是建虏,俞国振最多只能排在第五号——甚至在崇祯内心深处,还有一些些感激俞国振。至少俞国振救了他全家的性命,对于他和他的后妃、子女。都给予了相应的礼遇。

在考虑到崇祯的顾虑。他的子女都没有办法进入普通学校就学之后,俞国振让将岸组织老师为这些皇子皇女们补课。崇祯也听过几堂课,教的确实是一些实学的道理。也有德育,则是自孔孟老庄墨兵法等诸子百家的观点中择其善者,会聚于一处授之。

这样的学习至少没有坏处。

但现在。他的第二号敌人和第三号敌人联手,去攻击俞国振,这背后体现出的内容,分明是金陵小朝廷没有将李闯“逼死”他的事情放在心上。

“陛下不必生气,以南海伯之能,岂惧些许跳梁小丑?”周皇后低声说道:“陛下如今身在海外,当小心怒气伤身才是,如果陛下有个什么意外,岂不是正遂了某些人之意?”

原本她是从不过问政务的。但现在崇祯身边没有什么可以信任的人,有些事情,就只能和她商量。

“哼。”

崇祯犹是怒气难平。正在这时。听得外头传来了匆匆的脚步声,紧接着。王承恩满脸讶然地奔了进来:“皇爷,皇爷,有人求见。”

“朕不见。”崇祯还在赌气。

周皇后莞尔一笑:“王大伴,是谁求见?”

“将将将……将岸!”王承恩结巴了好一会儿,终于将求见人的姓名说了出来。

“他人呢?”崇祯听说是将岸,心里不由得有些惋惜。

这个年轻的耽罗总督,实在是阁老尚书之才,可惜的是,他却对俞国振忠心耿耿,不可能为崇祯所用。崇祯有时觉得,如果自己早些得到将岸这些人,自己的江山也就不会出现如今的惨淡局面。

“他人尚未到,但是遣了人来,说是随后就至。”

“好大的架子,还要朕候着他是不是?”崇祯更怒:“不见,不见!”

“皇爷,遣来的人说了,非是将岸懈怠,乃是……要带一个皇爷的熟人来,故此先遣人问候一声,不知皇爷是否能拨冗相见。”

王承恩心里也暗自嘀咕,虽然这段时间将岸大约每隔六七日便会来看一看崇祯,两人谈一些海外的风土人情之类的话题,再就是问崇祯生活上还有什么需要,同时也取走崇祯写的稿子。但这样预先说要来拜访,还是第一次,并且还要带熟人来……也不知带来的会是谁。

没有过多久,两辆马车便一前一后来到了崇祯所居住的这三套别墅之前。车还只是刚刚停下,一个胖子就从车上滚了下来,那动作灵敏得与身体完全成反比。王承恩看到这胖子的身影,顿时一愣,然后嚎淘:“曹公公,怎么是你?”

从第一辆马车上下来的,正是曹化淳,曾经的厂督。

曹化淳看到了王承恩,脸上是抑制不住的喜色:“承恩,果然是你,你果然还活着,那皇爷,那皇爷……”

“皇爷安好,圣躬安好!”王承恩按捺住喜极而泣的冲动:“今日早上还说起你,快随我去拜见皇爷!”

他以为将岸所说的“熟人”就是曹化淳了,因此没有留意后面一辆车上,除了将岸,还跟下了一人。

曹化淳被引进了去,崇祯早听得动静,得知是曹化淳,甚至还亲自到了门口。这也是经过大变之后崇祯本人发生的改变,若换在紫禁城中,他哪里会亲自去迎接一个太监。

见到果然是崇祯,曹化淳顿时热泪盈眶,才到院门口就跪拜下去叩首:“皇爷,奴婢、奴婢还以为再也见不着皇爷了!”

“你这老货还好,那就好,那就好!”崇祯示意王承恩将他拉了起来:“你怎么来这里了?”

“奴婢还要皇爷给奴婢作主,奴婢已经告老,原本在家里给兄长守墓,听闻京师惊变,奴婢便想进京去见皇爷,却为乱兵所阻,后来闯贼大军经过奴婢家乡,奴婢不得不逃脱……结果奴婢在半道上听说,金陵城里福王登基,一帮子文人还说是奴婢打开了外城城门,将闯贼放入了京城。奴婢实在冤枉……又听闻南海伯在山`东,奴婢便来寻南海伯,想着求他为奴婢分辩一二,南海伯见了奴婢,二话不说便将奴婢绑了送上了船,原以为南海伯是歹意。没想却是送奴婢来见皇爷。早知道何须他绑,奴婢自己在身上捆两个羊尿泡就漂洋过海来见皇爷了……”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崇祯听得哭笑不得。正待再说他几句,突然间便看到了跟来的将岸和将岸身边之人。

他身体猛然一震,看着那人同样全身发抖。激动地跪倒在地上。

“罪臣沈犹龙,叩见吾皇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沈先生……你也投了南海伯?”崇祯这样说时,多少有些心酸:“不错,不错,至少比投了闯贼和朱由崧要好。”

“罪臣不敢,是方孔炤领南海伯卫士占了广`州府,将臣放到耽罗来。”沈犹龙脸上的神色当真是既有惭愧又有不甘,还有些庆幸:“陛下果然尚健。臣……臣辜负了圣上厚望,实在无脸见陛下!”

“健,健。朕在这里健得很。每日吃饱穿暖喝足了还要练练五禽戏,朕身体比起出京前还胖了十余斤。如何不健?朕在京城中,有你们这些封疆大吏肱股之臣,朕却总是胖不起来,如今孤身于海外,却胖起来了,如何不健?”

崇祯的话语里还是怨气冲天,不过这怨气却非对着俞国振,而是对着沈犹龙和以沈犹龙为代表的一群大臣们。

沈犹龙也看出,崇祯确实发胖了,他更是惭愧:“臣等该死!”

“唉,说这些没有用的话做什么……你们怎么来了?”

“是南海伯将臣送来。”沈犹龙也不知道俞国振究竟是什么打算了,崇祯既然尚在,那么金陵城中的小朝廷就缺乏法理上的正义性,无怪乎俞国振根本不将他们放在眼中。但是俞国振救出了崇祯,既不宣告天下挟天子以令诸侯,又不护送至金陵重登大宝,却是安置于这海外孤岛之中,不知是何用意。

特别是还让他这样忠于崇祯的大臣来见崇祯,这背后……有什么打算?

他不由得看向将岸。

“陛下与故人相见,想必有些话要说,我就先暂时告退了。”将岸似笑非笑地道。

他说完就真的离开了,似乎丝毫不担忧沈犹龙与曹化淳等为崇祯出谋划策逃离耽罗岛。

沈犹龙与曹化淳也都是在勾心斗角的环境下成长起来的,哪有那么幼稚,才一见面就谈如何逃离,他们只是询问崇祯在耽罗的生活,得知俞国振不但不禁他外出,甚至不禁他接触耽罗岛的军士官吏。也不隔绝内外,不让崇祯得知大明的消息。

可以说,除了不能离开耽罗,崇祯此时的处境,与新襄体系下所有百姓没有什么两样。

“南海伯究竟是何意?”绕了一段圈子之后,沈犹龙隐晦地问道:“陛下在此是否如意?”

“南海伯觉得朕这皇帝当得不好,故此让朕在这反思一段时间。”崇祯淡淡地道:“朕也觉得,确实有必要反思了,大明万里江山,为何会在朕的手上变成如今模样,究竟是朕的责任,还是其余什么人的责任,不想个明白,朕就算回到了大陆,也还是落得个亡国的下场。”

崇祯的态度让沈犹龙更为吃惊,在他印象中,崇祯刚愎自用,绝不是个会真心反省的人。

就在这时,开始跑到门口的王承恩又跑回来:“陛下,将总督又来求见了。”

“哦?他去而复返,是有何事?”崇祯有些不解。

然后将岸被引进来,神情很是愉快:“有件事情,刚刚收到的消息,我觉得有必要通报陛下一声。”

“何事?”崇祯问道。

“李自成死了,在阳谷败于我家官人之后,溃逃中被几个农夫所杀,已经献首于我家官人面前。”

“什么!”崇祯、沈犹龙、曹化淳,都是齐齐大叫。

这在将岸意料之中,他将手中的一个小盒子递了过来:“请看。”

五九九、山雨乌云一时休(三)

崇祯完全没有想到,兴起得如此迅速、短短几年间就将他从京城里赶出来的李自成,竟然会败亡得如此迅速。

将岸去而复返,给他带来的竟然是这样一个好消息?

“沈先生可曾听到这个消息?”

“臣从青岛口过来时,还只是听闻南海伯击败了祖宽、高杰,不曾想……不曾想李自成竟然也被一击而溃!”沈犹龙喃喃地对崇祯道。

这时将岸将盒子递了过来,崇祯不待王承恩去接,自己主动接过盒子。

盒子里并不是象他想象的那样,放着李自成的首绩,而是一群零零散散的物件,其中还有金印、兵符等物品,那金印刻的正是“大顺天子御宝国玺”。

连这东西都落入俞国振手中,那么李自成死的消息,十有八九!

“苍天有眼,苍天有眼!”

崇祯激动得双手发抖,那种报复过后的狂喜感觉,让他血往脑子直涌,他甚至顾不得考虑自己如今的处境,手舞足蹈地道:“来人,来人,给朕拟纸,南海伯击败李贼,朕要封他为公,封他为越国公……”

隔壁房间里,听得崇祯又提到“越国公”,周皇后轻轻叹了口气,坤兴公主抬起脸,看了她一眼:“娘娘不欢喜么,那个恶人死了!”

“欢喜,欢喜……”周皇后低声道。

事实上在到了耽罗岛之后,度过了最初的担惊受怕,这几个月来周皇后过得非常开心,这些日子甚至比起她在京城里时还要好。在她的感觉中,她仿佛又回到了年轻时候,当时崇祯还只是信王。而不是天子。两人相濡以沫,没有那么多的政务军情烦神,虽然要担心魏忠贤的迫害。但大体上还算逍遥快活。

一家人和和美美在一起,看着儿女们也越发活泼,丈夫瘦下去的脸颊渐渐丰润。对周皇后来说,这就是幸福。

可现在,崇祯的一句话,让她想起,崇祯终究是不能完全放下。

果然,王承恩很尴尬,拟旨这种事情,可不是太监能做的,而应该召学士来。在此处谁能来拟旨?

崇祯这时也回过神来,苦笑道:“罢了,罢了。俞国振也不在意朕的封赏。除了虚名,朕也没有什么可以给他的……将总督。你替朕问一下南海伯,他是想封公还是直接封王。”

将岸笑嘻嘻地道:“我家官人怕是不想封公也不想封王。”

“是……他不想受封,当初就是这个南海伯,还是朕强行封赠的,那个时候,他便想到会有今日吧……”崇祯沉默了会儿,然后大笑道:“无论如何,这总是件喜事,而且沈卿与曹大伴又来了,这是三喜临门……朕如今自己赚钱,多少还有些稿费,听闻羿城中月桂苑酒楼乃是自新襄来的分店,有无数美食,将总督,能不能替朕定上……嗯十桌宴席,朕要一醉方休!”

将岸笑道:“不瞒陛下,我在月桂苑中有些股份,还持有贵宾卡,可以打折扣,若是陛下真想,我便将几位大厨请来,就在这边,免得送来都冷了。”

“如此甚好,可惜,南海……俞国振不在,否则,也要请他来喝一杯!”崇祯想到俞国振亲领部队击败李自成,逼得李自成走投无路被几个农夫杀死,不禁悠然神往。

只是为何俞国振将李自成的金印等都送了来,却不将李自成的首绩也送来?

他在想念着俞国振的时候,俞国振却喘着气,站在泰山岱顶之上。

此时雨霁云收,正是泰山之上风景如画之际,当年孔子登泰山而小天下,俞国振虽然知道泰山在五岳之中是海拔最矮的一个,可到了这里,却仍然也与孔子产生了共鸣。

浩浩荡荡的群山在他眼前列阵奔驰,远处的河流蜿蜒如线,天空地阔,让人荡胸生云。他对着群山深深吸了口气,然后一声长吼,声音如雷,滚滚于群山之间。

“这边就是碧霞祠,老爷请看,这块碑,便是故文肃公王荆石所撰。”

俞国振走到那位道官所指的碑石前,这是《东岳碧霞宫碑》,道官口中的文隶公王荆石,乃是万历朝的重臣王锡爵。在万历皇帝清算张居正之时,唯有他不顾此前与张居正的矛盾,上书“江陵相业亦可观,宜少护以存国体”。在群情汹汹争国本之时,也只有他在努力调和内外矛盾,想要勉强将君权与臣权之间的平衡维持下去。在新襄时,俞国振向方孔炤等人求教,听他们点评近代以来的大臣,对于王锡爵,俞国振觉得还算入眼。

进了祠堂,迎面看到的,便是碧霞元君的塑像,俞国振注意到塑像前摆着许多绣花鞋儿,便笑着问那道官:“这些鞋是怎么回事?”

“乃是仕女上山参拜之后贡奉之物。”

俞国振笑道:“原是如此……只不过,碧霞元君娘娘为何裹着小脚?”

他一见祠堂便看到这位神祗的小脚,心中甚是不喜,因此问了之后,不待道官答话,便回头道:“拨一百金元给碧霞祠,重塑娘娘金身,不可给娘娘留小脚。”

说完之后,他转身出了祠堂,扬长而去,只留下那道官和一干随从大眼瞪小眼,不明白他此言所指之意。

俞国振自己明白自己心中的本意。

小脚之类的东西,乃是华夏传统文化中诞生出来的怪胎,唯有将这些怪胎除去,方是去浊扬清。

四千年道统,乃是华夏历代先民精神中昂扬向上的部分,而不是这些偶尔泛起的沉渣。

现在大明的政局走向已经渐趋明朗,俞国振该考虑的是下一步具体措施了。

“官人,你当真要重塑那位娘娘的金身?”

“碧霞元君娘娘是道教神祗,重塑其金身,想来葵泉子盗泉子那二位会高兴吧,这可是我第一次为某位神祗重塑金身呢。”俞国振笑着道。

田伯光看到俞国振的笑容就知道。这其中定没有什么好意。他挠着脑袋:“为何我觉得,官人是准备将两位道长卖了,他们还乐呵呵地替官人数钱呢?”

确实要卖他们一回。只不过是卖到国外去。

“我准备拨一笔款项出来,在南海诸岛上修道观,当然。如果高僧大德愿意去南洋传播我华夏之佛法,我也愿意支持。”俞国振道:“除了这些,孔庙也要修……总之,凡我华夏治下之地,当允许诸教兼收并蓄。”

“那欧洲来的那个什么神呢?”田伯光满脸都是不信:“官人你是最不喜欢它了,说它和它的那个什么表兄弟,乃是邪教!”

“只要他们承认,他们那个神并非这世上唯一之神,而只是西方的一个末流小神。这个世界乃是盘古开天辟地创造,乃是女娲娘娘造人,而他们神祗只是后来僭越夺功。那么他们也可以得到我的支持。”俞国振深沉笑了笑。

“那绝不可能。他们如何会同意这个!”

“那就没办法啦,李自成当初也是不同意我的建议。现在呢?”俞国振哈哈大笑,然后向着山下行去:“偷得浮生半日闲,总算将泰山逛了一遍,接下来,可又得忙了!”

“官人只是忙,可是金陵那边,只怕是要怕死了吧?”

“我现在关心的是北边的建虏,竟然在造船……他们难道不知道大海是我们的地盘么?让朝鲜人送过去的信件也不知道多尔衮收到没有,多尔衮是聪明人,应当知道该怎么做吧。”

至于南边的金陵小朝廷,俞国振当真没把他们的反应放在心中,他可以想象得到,在得知江北三镇全军皆溃之后,金陵小朝廷里会是一个什么局面,而在得知李自成毙命后,金陵小朝廷会受到多大震动。

正如俞国振所料想的那样,尽管金陵小朝廷由于多方牵制,对于所有事情的反应都慢,但江北三镇合攻山`东的战况,还是在最短的时间内传到了其中。

金陵的皇宫中,坐在龙椅之上的朱由崧眨巴着眼睛,一脸白痴般看着下面死寂的大臣们。

每天上朝时这里吵得胜过市场,但在刚才接到江北三镇兵败的消息之后,连接着七天,上朝时都是一片死寂。

便是太监“有事禀奏无事退朝”的哟喝声,都变得有气无力了。

“诸卿真的没事?”朱由崧看着站在最近的马士英:“马阁老,你没话说?”

马士英顿时觉得有些不妙,他看了朱由崧一眼,却发现这位一向荒淫的皇帝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目光。

朱由崧即位的这段时间里,可没有落下好名声,特别是嘴尖舌利的东林党人,还说他在端午节派太监四处捉蛤蟆配淫药。实际上马士英明白,江`苏境内,原本就有端午捉蛤蟆的习俗。此事百姓做得,或者说东林做得,天子倒是做不得了。

看来这位陛下,并不是象他的名声那样蠢啊,他此前一直放任自己,无非是自己能帮他对付那些不希望他上台的东林清流,现在自己倚为腹心的江北四镇折了三镇,实力眼见大减,各种力量,又要蠢蠢欲动了……

幸好自己手中还握着一张牌。

想到这,马士英看了阮大铖一眼,阮大铖会意,点了点头。

“陛下,臣劾复社吴昌时、周钟、魏学濂等在京师降逆,奉李闯之命南下离间陛下与南海伯,教唆江北三镇以北伐之名攻击南海伯。”马士英立刻出班奏禀:“东林复社之辈,妄言忠义,实际上表里不一……”

连串的攻讦从马士英、阮大铖等人口中连绵而出,朱由崧的注意力立刻转到此事上来,他一直对东林复社不满,因为这些人当初一意拥立潞王,甚至要拥桂王,也不愿意支持他。

看来,到了和他们算账的时候了。

六零零、山雨乌云一时休(四)

马士英、阮大铖等积攒火力攻讦复社,目的就是从复社牵连到东林,特别是魏学濂,他原是东林当中旗帜性人物的儿子,把他掀下来,便可以牵连到钱谦益、吕大器,甚至史可法等人。

吴昌时当初为了自己的前途,可以说是将整个东林和复社的政治利益都推上了赌场,而东林竟然没有来得及阻止他做这样的冒险,自然也有东林自己的考量。

因此,面对马士英、阮大铖的攻讦,东林一系并未做辩解。

马士英觉得奇怪,东林一系,似乎是在等着什么消息。以他们的嘴炮能力,这样被攻讦却不还嘴,不慷慨激昂地骗一点廷杖之类的处罚,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难道……他们也有所准备?

他心中犹豫之际,突然间,外边一名太监跌跌撞撞地闯进了大殿。

“圣上,圣上……左良玉起兵作乱了!”那太监没有站定,便大声道。

此言一出,整个大殿中顿时安静下来,纷纷芸芸不停攻讦东林的那些官员,一个个目瞪口呆,嘴巴张得老大,迟迟合不拢。

朱由崧肥胖的身躯瞬间坐直,眼中闪动着凌厉的光芒。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庸懦之主,而是朱家的子孙,朱元璋的后代!

“休要慌张,细细说来!”他沉声道。

“黄得功传来加急军情,左良玉自武昌起兵,大军已至九江,借口是‘清君侧’、‘立贤君’,黄得功已驻安庆抵挡,向朝廷求援……”

黄得功为江北四镇之一,手中的兵力大约有六万。而左良玉在李闯入寇京师之后。便吞并同僚士兵,强征驻地百姓,如今给他拼凑出了三四十万部队。号称百万大军!

江北四镇兵力全部加起来,也只是与左良玉相当,但是江北四镇相对左良玉更为精锐。故此此前江北四镇扶立朱由崧,左良玉不得不咽这一口气。但现在江北四镇折了三镇,只余兵力最少的黄得功一人,可以说,弘光朝廷已经失去了支柱!

马士英、阮大铖回过神来,现在终于明白,东林党人竟然在这等着他们!

难怪东林不阻止吴昌时去挑唆三镇围攻山`东,难怪方才他们的攻讦东林都不回应,原来这些该死的家伙。早就存了废立之心,为此他们甚至不惜地将支持朱由崧的江北三镇送上死路——他们就不怕俞国振乘机夺取天下么?

东林党人当然不怕,他们很清楚一件事情。俞国振如果想夺取天下。不是他们能够阻止的,既然如此。他们就该尽可能在俞国振夺取天下之前,手中掌握更多的力量,到时是战还是和,都有讨价还价的资本。

而且比起俞国振,他们对朱由崧的失望已经到了极点,很显然,若没有外患,朱由崧会迫不及待开始清算东林党人,这位肥胖好色的福王之子,全然不象外表那样,完全没有什么心机。

朱由崧的目光里满是恐惧,他知道左良玉来了会是个什么结果,朱家可没有厚待竞争失败者的传统!

他把目光投向马士英与阮大铖,这二位同样手足无措,对于现在的局面,不知如何是好。

朱由崧的小眼睛眯了一下,然后厉声道:“左良玉大胆,传朕旨意,宣南海侯俞国振入京拱卫——不,封俞国振为南海公,请之入卫!”

此语一出,满殿先是针落可闻,然后轰的一声响。

无论是马士英、阮大铖,还是钱谦益、吕大器,都被朱由崧这个胆大包天的决策惊呆了,因此一时之间,也忘了用目光去约束自己的同党们。

召俞国振入卫,便是崇祯皇帝也不敢做这样的事情!

“吵吵吵什么?”朱由崧见金銮殿中已经象是盛夏的池塘一般,群蛙齐鸣众声鼎沸,大怒着吼了一声,那些臣子这才静了下来,愣愣地看着朱由崧。

朱由崧嘴角噙着的冷笑,显得那么刺目。

“就这么说了,左良玉既起叛心,召南海公入卫。”他重复了一遍,然后背身离去,只觉得从没有这么畅快过。

无论是阉党还是东林党,都只想着他成为一个傀儡,既然如此,他就掀了桌子让他们都玩不成。

钱谦益与吕大器对望了一眼,两人面如土色,而马士英和阮大铖则是若有所思。朱由崧的选择不失一个办法,东林想要的是对皇帝的控制,而朱由崧则直接将自己作为代价交给俞国振。

若是左良玉一定要顺江东下,那么大伙一拍两散,朱由崧坐不稳这个帝位,东林也不要想换人去坐,交给俞国振处置就是。

这等掀桌子的手段,或许也只有朱由崧这样什么都曾经失去过的人才能做得出来。

朱由崧走到了门侧,但突然间,他听到皇城外响声如雷,象是成千上万的百姓拥了过来。他愣了愣,原本准备离开的,又转了回来。

难道左良玉就打过来了?按理说不可能啊,黄得功虽然兵力少些,堵左良玉一段时间没有问题,除非……在扬州城督师的史可法将左良玉放过来!

“外头怎么回事?”他问道。

转眼间,便有一个御门的宫卫跑了过来,那宫卫神情古怪,也不知道是欢喜还是惊讶,跪倒在金殿前,解开了殿中所有人的疑惑。

“自青岛口来的船上,带来了最新一期的《民生速报》……南海侯大败闯逆,李自成兵败身亡!”

嗡!

声浪顿时腾起,几乎将金殿的屋顶都掀掉了。

李自成死了?

俞国振将李自成杀死了?

这种事情,他们从未想过,在他们看来,有李自在,俞国振才养寇自重,南海与金陵才能相安无事。可是李自成死了,那么闯贼内部必然会产生一次巨大的分裂,收复中原就不再是什么难事,那样的话,俞国振与金陵的矛盾会上升为主要矛盾。

“此事……此事何以为证?”有人尖声问道。

“那艘船上带来的《民生速报》可以为证,有人用马车在大街小巷里分发,故此满金陵城人如今都知道了,小人抢了几份,请看。”

卫兵将袖子里的《民生速报》呈上,大臣们都顾不得君前失仪了,蜂拥而上抢夺,转眼间那报纸就被抢夺一空。

一时之间,这座留都金銮殿变成了金銮店,而且是大减价的铺子,挤挤攘攘推推搡搡。这个时候,无论是阉党还是东林,全然忘了当初就是他们要没收民生报社,结果导致顾绛一把火将报社烧掉。

更忘记顾绛被捕不久,便在俞国振的压力下不得不将之释放的事情。至于顾绛离开金陵销声匿迹许久之后,又重新办起《民生速报》,而且第一期便报出这样一个爆炸性的消息!

“念给朕听,念给朕听听!”

朱由崧大叫道,除了他之外,那些没有抢到报纸的官员也纷纷大叫。

终于一个声音洪亮的御史被推举出来念那报纸,否则吵吵嚷嚷的谁都别想看完。

“华夏军略委员会告全体华夏国民书……这是什么玩意?”

“别管是什么玩意,念就是,念就是!”有性急的官员催促道。

“华夏军略委员会”乃是俞国振在设置总督之后成立的一个机构,各处总督、政务官与军务官都得以名列其中,最初时就是新襄体系都没有重视之,直到现在,才是这个组织机构第一次名扬天下。

“僭称大顺皇帝的李自成匪帮,悍然发动对山`东省的进攻,彻底站在了阻碍我华夏进步的立场之上,再无悔改之可能,故此,我华夏军对其进行了自卫反击,彻底粉碎其进攻,并迫使李自成弃部只身逃遁。在不名誉的逃亡过程中,李自成被警觉的农民所发觉,于……”

文字半白不文,但是通俗易懂,正是新襄一惯的文风,有心人便可以注意到,在这篇文章中,对虎卫的称呼不再是“虎卫”或者“新襄军”,而是“华夏军”,对李自成则称之为匪帮。文中简要说明了李自成被农民逮捕处死的经过,但略去了地点,这是为了防止李自成部下前去报复。

“李自成之死,乃凡与我华夏进步为敌者必自取灭亡之铁证,亦为我华夏农工拥有一切暴君、屠夫所惧怕力量之铁证。故此,华夏军略委员会呼吁,全体华夏之民,无论农工商军,万心如一众志成城,携手与一切阻碍华夏进步者做最后之决战。华夏军略委员会亦于此正式诫告僭号伪清的建虏匪首、窃居金陵的小朝廷,怜民爱民,方是自存之道,若有残民害民之举,必为民所唾弃、灭亡!”

“华夏军略委员会于此邀约金陵小朝廷、伪清及其余大小势力,来新襄参与协商,讨论华夏今后之前途。在这过程中,若是诸势力有挑衅之举,或者有残害百姓之举,必然遭到华夏军略委员会之敌视。”

念到这里,那御史的声音嘎然而止。

所有人都倒吸着冷气,他们感觉之中,这份文告里杀气腾腾,而众人再看朱由崧时,目光不免异样。

朱由崧大张着嘴巴,双腿无力,一屁股又坐回了龙椅之中。

他还想借用一下俞国振的威名来压制东林,现在,俞国振的立场已经很明显了,俞国振根本不承认他的地位!

大明将何去何从?每个人心中都在这样想。

六零一、扪虱高卧论战守(一)

史可法闭着眼睛,身体随着船的摇摆而晃动着。

强烈的晕眩感自从他登上船之后,就一直伴随着他,让他难过,就象如今的天下时局一样。

三年的时间转眼就过去了,如今已经是崇祯十九年——虽然崇祯皇帝被李自成逼得“自焚”于京师,但新襄一直按照其年号进行纪元。而被称为金陵小朝廷的弘光年号,反而没有什么人用。

不过这三年大体上倒是稳定的,各方的势力范围基本上都定了下来,俞国振直接控制了两广、山`东,间接影响到天津卫、河`南、苏北、湘南、赣南和云贵。金陵小朝廷名义上控制着南直隶、两浙、湘赣鄂、闽,刘宗敏控制着汉中、陕南、河南西部,李岩则控制着山西、陕北,并在向甘陇一带进发。建虏仍然通过吴三桂控制着京师,但他们在辽南的港口造船的计划,被俞国振彻底打消,俞国振让朝鲜人转交信件中说“汝若不焚之,我自去焚之”,而且他说到做到,在与李自成会战之际,真的派海军攻击辽东港口,一把火将建虏的船坞给焚了。

不知不觉中,俞国振和他的华夏军略委员会,成了整个华夏大地上起决定性的力量,众人都知道,他在做最后的准备,所有的势力也都在做最后的准备。可是在事到临头之前,没有任何一方势力,愿意自己成为华夏军略委员会先打击的对象。

就象是三年前的左良玉,俞国振在《民生速报》中勒令诸势力都不得有残民之举,可是左良玉倚仗着有东林为内应,就是不听,强行顺江东下意欲入金陵行废立之事,想要先造成事实再说。结果俞国振调两广虎卫两万北上。先夺武昌。然后又破九江,与顺长江而上的虎卫海军会合,在鄱阳湖大败左良玉。生擒之后就在南昌城内枭首示众,随左良玉一起残害武昌、九江诸地百姓的将士一共七千余人,尽皆处死。直杀得人头滚滚血流成河,也杀得原本观望的诸势力面如土色战战兢兢,只能将勾心斗角藏在心底。

大明……应该说整个华夏境内,也就迎来了难得的和平,这三年几乎没有什么大仗发生,若是有什么灾荒,新襄体系下有的是地盘接收灾民,而且俞国振也有的是粮食,他用这些粮食换取人口。再用人口去开拓耕地,生产出更多的粮食。

但其余几方势力经济上却是捉襟见肘,原本支撑收入的几种物产。几乎全部在新襄体系的挤压下破产了。象是两浙的丝绸作坊,湖广江`西的粮食种植。大量的白银等贵金属随着这类贸易流入到新襄,这直接导致如今几处势力收税时收取的,竟然也是新襄华夏银行所铸的钱币。

想到这,史可法苦笑了。

他早就看出俞国振的才能,却还是没有能够阻止这一天的发生,他们这些人,仿佛是历史大潮中挣扎的溺水者,而俞国振,则是这浪花中的弄潮儿。

“史先生,已经到新襄了。”就在史可法思索的时候,一个人敲了敲舱门进来对他说道。

“有劳了。”

自从三年多前俞国振在泰山之上,下令为神仙解放小脚以来,新襄控制下的各种舆论工具,几乎是运足气力进行宣扬,批判各种习俗传统中的劣处。女子裹小脚在这宣扬之下,几乎成了过街老鼠,除去最顽固不化之人,现在都不再要自己的女儿裹脚了。

“健康的母亲,才能生出健康的国民,唯有心理扭曲的失心疯,才会将扭曲的小脚视为美丽。”

俞国振借着给神仙放小脚,掀起的这场移风易俗的大动作,让史可法觉得一种巨大的霸气——便是神仙,俞国振也要管一管。

就是史可法,也对俞国振这种霸气暗暗生佩。

除此之外,给史可法印象最深的一件事情,便是俞国振倡导的四民平等之议。俞国振甚至直接翻出孔子“有教无类”之语,将以引申,用于证明《孔子家语》中孔子反对“刑不上于大夫,礼不下于庶人”之本意,提出世人只有分工之高低,却无人格之贵贱,故此非正式场合,不得行跪拜礼,而人与人之间的称呼,也应以相互尊重为先。

比如说,方才那进来通知史可法的船员,称他便是“史先生”,而不是象金陵诸人一样称他为“史阁部”。

下了船,史可法看着新襄城,禁不住苦笑。

他真不愿意走这一趟,可是这几年里,东林在金陵小朝廷里的地位摇摇欲坠,钱谦益、吕大器先后都被赶出了朝堂,他成了硕果仅存的一位——这也是东林自己造成的,当初放出左良玉试图废立,结果俞国振一纸文章便时局逆转。

这个苦差使于是就被安到了他的头上,或许马士英、阮大铖等现在心里还在暗暗欢喜,巴不得俞国振记恨两人间过去的矛盾,直接将他杀了。

“俞济民倒不会行此事,马、阮终究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呸呸,俞国振篡改圣人言语,行不臣之事,什么时候是君子了!”

就在这时,他听得有人召唤:“道邻先生,史道邻!”

史可法循声望去,看到了方以智、孙临等人在向他招手。

方以智自从到了新襄之后,史可法就没有听过他的什么事情,而孙临则更是销声匿迹许多时间。见到这二人,史可法心中有些欢喜,快步迎了上去:“二位贤弟在这里!”

他原本以为会是陈子龙来接他,却不曾想来的是这两人。

“道邻先生,俞济民遣我们来迎接。”方以智先谈了公事,然后感慨地道:“一晃都有五六年未见了,道邻兄老了,瘦了!”

“国势如此,能不老能不瘦么,倒是二位……英姿焕发,容光不仅当年啊。”

史可法话语里略带讥讽,但他也知道,自己埋怨不得这二位。当初孙临对大明是忠心耿耿,大明回报的是拆分调走他的部队,将他送到高起潜那死太监手中送死——好在后来俞国振得知高起潜逃到了金陵,便下令追究他的责任,迫使金陵小朝廷将高起潜处死,若非如此,史可法都奈何不了这个误国的阉宦。

能收揽人心的事情,朝廷不做,结果全被俞国振做了,每每想到这里,史可法心中便生出酸楚。

“道邻先生说得可不对,这几年来国势,比起当初可是要好得多了。流寇都老老实实学种田,建虏都不敢劫掠——听闻此次建虏也会派人来参与,道邻先生,当初咱们大明可能一纸书令建虏便乖乖奉命而来?”

史可法只能苦笑,方以智几年不见,虽然韬光养晦,但辞锋仍然锐利。方以智对于大明朝廷肯定是有一些怨气的,当初他的父亲反对招抚张献忠,兢业于国事,却是先被熊文灿压制,后被杨嗣昌陷害,方以智不得不破家为父赎罪,而朝廷竟然也答应了这个荒诞的条件,就此放走了方父——如今新襄所任的两广总督。

“密之,此话休提了。”史可法也无法用忠义来训斥方以智,毕竟东林、复社中人这几年的嘴脸,连史可法自己也不好意思提及。和那些人比,方以智、孙临的操守不知道好到哪儿去了。

大浪淘沙的大时代里,让人感慨的事情总是许多。

方以智也不指望能说服俞国振口中的“顽固保守势力的代表人物”,笑着道:“是,是,只谈风月,不提其余……先带道邻先生去宿住吧,然后去几处风景名胜转转。”

对史可法来说,这次四处转悠是件非常震惊的体验,虽然从报纸上,他得知了许多新襄的事情,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只有真正看到了那花了三年建成的十五层高的大厦,他才知道,新襄的建筑能力已经达到了什么地步,同样,只有真正看到横于钦江之上的钢架桥,他才明白新襄报纸上所说“天堑变通途”是什么意思。

这三年来对于新襄市来说,是丰收的三年,虽然没有什么大的工程在建,可是此前规划开始的几项大工程都已经收尾。在这样一座快节奏的城中,史可法觉得,自己仿佛随时都在列车上,听到时间在随着“喀咤喀咤”的声音急速狂奔。

在新襄呆了整整七天,终于接到通知,一起去那十五层高的新襄大厦召开这次政略会议。

所谓政略会议,三年前开了第一次,当时只有金陵、李岩派人参加,在左良玉被击败之后,参与的方面就多了起来,黄得功甚至都派人参与了第二次。所有人都知道,俞国振只是借着这会议来拖延时间,待他彻底消化掉两广与山`东之后,便是这个会议结束之时,但是所有人都不得不捏着鼻子来参与,害怕会因为没有参与而受到新襄的攻击。

看到鱼贯进入会场的各方势力代表,特别是史可法和李岩,俞国振忍不住笑了。

这二人都是绝对不会投入他帐下的,但两人又有不同,李岩虽然不会投入他帐下,却在某些方面会为他效力,而史可法么,大约就是会以前朝遗老的身份郁郁终身,或许在某天想明白了跳水自尽吧。

史可法也看到了俞国振,不过他没有过来招呼,他一直环视四周,这时听得有人问道:“听闻建虏也派人来参与此次盛会,为何不见其人啊?”

史可法心中也有些奇怪,为何建虏的人没有看到?

六零二、扪虱高卧论战守(二)

此前得到的消息中,建虏也会派人参与这次谈判,这一点众人已经并不奇怪了,这三年里,各方势力都学会从《民生速报》或者《新襄日报》中去寻找俞国振的观点,因为华夏军略委员会的政略决策,基本上都可以从这两份报纸中看到其决策的依据和理由。换言之,这两份报纸,实际上就是华夏军略委员会的风向标。

这一北一南两份报纸的应和之下,讨论了华夏的范围问题。无数次“自古以来”之后,大致确认了华夏的核心范围,即包括中原、江南、岭南、辽东、川滇、甘陇、云南。在核心范围之外,还有华夏的“固有领土”,向北包括塞北蒙古直至北海以上昔日汉时苏武牧羊故地(今贝加尔湖北),向东北包括奴尔干都司故地,向西北包括昭武九姓故地的葱岭和李白诞生的碎叶城,向西南则包括乌思藏都司、朵甘都司及吐番属国,向南则包括安南、吕宋,向东包括朝鲜、倭国、琉球。核心范围与固有领土,理当由华夏中央政权委派官吏进行有效治理,推行完全汉化之政策,诸族可以保留自己的风俗文化,但必须以华语为统一之通用语,以汉字为唯一之官方文字。

在这两地之外,尚存华夏战略利益范围,即包括周边地区,向北直至北冰洋的广阔苔原与森林,向东则直至美洲西岸的太平洋,向南则到被新襄的报纸称为“蟾洲”的大块陆地,向西则包括整个波斯——战略利益范围当中,华夏国民天然享有最优待遇,即该国律法所能给予的一切礼遇。

这是一个气魄极大的规划,在这个规划之中,辽东乃是华夏核心范围,因此如今窃居辽东的建虏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就是服从于以俞国振为首的华夏军略委员会调度,要么就是滚蛋。

“静一静。因为一件事情,建虏派来的使者已经被驱离了。”俞国振伸手下按,众人顿时安静下来。

“驱离?”

每个人心中都在想这个词,就算是对俞国振偏见如史可法,都承认俞国振有一种普通人极少有的霸气与豪迈,这三年来的谈判里,各方势力虽然老实到场,但具体谈判时胡搅蛮缠有之。得寸进尺有之,但俞国振都以极大的包容性,让这场扯皮延续下来,还从未有发生驱赶哪一方使者的先例。

现在却驱离了建虏的使者!

“俞济民,你能说一说是为何驱离了建虏使者么?”史可法问道。

“建虏派来的使者乃孙之獬,其人剃发编辫。服建虏之补服而来,据闻其人在建虏中还上书多尔衮献剃发令,我们这个协商会议虽然兼收并蓄,各种观点之人都可以进来,却不包括畜牲。”俞国振平静地道:“而且,建虏派这样一个人来,分明是羞辱于我,因此我会做适当的反击。”

俞国振口中的“适当的反击”意味着什么,众人都一清二楚。

上一个被适当反击的李自成。死后虽未传首四方,却随着报纸震动全国。

史可法原本想通过批评俞国振擅驱建虏使者之事来拖延会议进程,这是金陵小朝廷这三年来的一惯伎俩,但当听得被驱的乃是孙之獬,他就知道不妙,等得知驱逐的原因之后,更是哑口无语。

孙之獬曾经到俞国振那边去卖论求官,但是因为不愿意从最基层做起,受到俞国振的冷落。他便一气之下投了建虏。果然很得建虏多尔衮的重视。甚至被任命为礼部侍郎。针对俞国振强行推广华语汉字的做法,他便上书多尔衮。要求伪清治下全体官员无论汉满,一律着满人服饰剃满人发辫。

多尔衮觉得,既然俞国振宣扬推广剪短发、穿短裳,那么他们伪清内剃发辫、穿满服也就没有。但是俞国振只宣扬,却不强制,故此除了在部队中为了卫生与整洁强迫都剃短发外,别的百姓都以自己的喜好自行决定,任何人都不得强求。

自然,若是成年的百姓想要剃发,老人也不得干涉。

但建虏却不同,他们是蛮横傲慢惯了的,加之下面聚集了孙之獬等一批急于投机取巧的汉奸,于是便出了“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的威胁。当然,有俞国振在,他们也只敢威胁,尚未做出真正大规模屠杀之事,但这却让俞国振意识到,收拾建虏的机会来了。

“先不去管建虏,接下来我们讨论一下长江航路和黄河疏浚的问题。华夏军略委员会决定对长江、黄河的水患进行疏浚,一来是在比较长时间内解决水患问题,二来也是延长这两条水道的运输距离,根据此前我们达成的协议,新襄的军舰与商船,可以自由往来于沿岸各港口,根据商品价值向沿岸各港口缴纳税金,但沿岸各港口有义务为航道疏浚和堤坝修筑提供一切政策、军事及人力上的便利,这一点诸位是否还承认?”

没有谁会否认这一点,特别是金陵小朝廷。史可法脸上浮起了苦笑,他若是否认这一点,一回去之后立刻会被罢免,换别人来与俞国振谈判。原因很简单,原本金陵小朝廷最大的收入来源是农业的田赋与盐税,但在新襄商品的冲击下和士绅的强力抵制下,唯有盐税还算乘手,可是随着新襄在海南开办了莺歌盐场,在大员开办了布袋盐场,廉价而且质美的新襄盐已经打得淮盐落花流水没有了市场。于是现在占据金陵小朝廷收入大头的,反而是新襄货船来的关税。

可以说,没有了这份关税,在座的诸势力中有一半连饷都发不出来,更别提购买新襄武器练精兵了。

“我们初步计划,是用十到十五年时间,完成这两条河道的疏浚与堤坝加固工程,工程的全部投资将达到一百七十七万金元,前两年是测绘和准备……”

当俞国振吐出一百七十七万金元这个单位时,满座尽皆骚动起来。

按照新襄的兑换比例,一金元可以兑换一百银元,而一银元则相当于一两十足纯银,一百七十七万金元。也就意味着一亿七千七百万两白银——当初大明极盛时一年的财政收入,也只是三千六百万石左右的粮食,以万历年间一两银子两石米的价格计算,大明的岁入是一千八百万两银子,也就是十八万金元。便是以年入三千万两的大明顶峰来计算,也只是三十万金元。

这个计算虽是不精确,可大体上能看出俞国振提出的这个工程的气魄了,相当于大明当初五至十年的财政。全部用在黄河长江之上。

“军略委员会……拿得出这么多钱么?”有人担心地问道。

问话的是李岩,别人首先琢磨的是自己能从这笔庞大的收入中获利多少,而李岩考虑的是,这个巨大的工程,会不会拖垮新襄的财政。若会拖垮的话,那么也就意味着当初他与俞国振约定的五年之约。又可以向后推迟了。

“钱的问题,各位勿忧。”俞国振微微一笑:“咱们的协商会是第一次在新襄开,故此大伙都是初来此地,看到新襄的情形,大家就不必担心委员会拿不出这么多钱来。继续我的提议,最实两年,我将派遣一共一百三十五个测绘队,前去测量黄河、长江主干道和部分支流水文状况,各方必须为其提供便利。包括人员安全的保护与地方官员的配合,委员会将按照各方接待人员的人数和时间,给予相应回报——可有异议?”

按照惯例,当俞国振问到可有异议时,也就意味着有什么不同意见或者补充意见,此时都可以提出了。

“我有异议。”史可法站了起来,他还不太习惯象新襄这样,众人围坐于长桌之上,因此每每说话都要起身:“沿江所有地方都要测绘。那水师营寨呢?”

俞国振慢条斯理地笑了起来:“自然也要测绘。道邻先生不会以为我是乘机想侦看水师营寨里的情形吧,你应该清楚。这对军略委员会来说毫无意义。”

史可法脸涨得通红,但却无话可说,只能坐下去。

确实,小朝廷的水师营寨中的情形怎么样,对于俞国振来说毫无意义,如果说双方陆军装备还是处于同一时代之内,那么海军的装备就完全不是一个时代了。

“既然如此,此议便通过了。”俞国振看着没有人再有异议,便一锤定音:“接下来是第二件事情,关于三皇大典修篡事宜,诸位当也从报纸上看到过了。华夏道统,自三皇初始,而至于今,历代先哲,文字流传,大明虽编永乐大典,但唯传三部,分篇亦有所不尽,故此为传承发扬华夏道统,新襄一直在筹备编撰三皇大典。如今前期筹备工作已经过半,但还需要大量饱学之士,因此,请各方推荐人员来此,一定要真正的饱学之士,那种只会做八股的学究,就不必了。”

第二件事情又是毫不意外地通过了,然后第三件事情则是推广土豆、玉米等粮食作物的事情。史可法见俞国振关注的都是些这样的事情,心中却是觉得不安,因为他总觉得,俞国振所做的看似利国利民,实际上都包藏祸心。

在俞国振连续提议了五件事情、李岩提议了两件事情、刘宗敏牛金星派来的使者又提了一件事情之后,史可法也提议了两件事情。一是金陵要开科考,要求各地给予参加科举的士子方便,二是各方应该爱护民生,偃武修文,削减兵力。

前者倒还罢了,后者分明是对新襄的一种试探,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俞国振脸上,想看他有什么反应。

在休养生息了三年之后,这头猛虎,还想继续蛰伏么?

六零三、扪虱高卧论战守(三)

“道邻先生说的极是,各方的收入皆是有限,用来养兵实在是太浪费了,若是大伙都能省些下来,也用不着我一方承担治理黄河、长江水患的支出了。”俞国振微笑道:“华夏军略委员会如今治下是两广、山`东、南海、东海诸地,人口一共是三千万,目前有常备兵力陆军十五万、海军五万,一共是二十万,人口与兵力比是一百五十比一。各位也请将兵力限制在这个比例,如何?”

听着俞国振说自己的家底,正人都是面如土色。

三千万人的疆域,才二十万常备兵力,这无论如何都不能算是穷兵黩武,但众人都明白,虎卫的二十万兵力,实际战斗力至少相当于一百万他们的部队。竟然这三年来,各方都模仿虎卫的编制与操典训练精兵,但是实际效果有限,因为任何一方都拿不出那么多钱来堆出这样的精兵。

比如说,虎卫的操典中,一个合格的步兵一次打靶要完成十至十五发子弹的射击,可对于其余势力来说,这就太奢侈了,一次打靶能有五发子弹就不错了。

实际上金陵小朝廷号称带甲百万真实兵力约是六十万,李岩兵力约是十二万,刘宗敏兵力三十万,张献忠兵力三十万,没有来的建虏带甲超过二十万,派代表来了的朝鲜国、倭国兵力也不少。

要是按人口比例来,岂不是说他们每一方都得将兵力压缩到十万以内,最多就是金陵能多些,可比起现在的六十万只怕也要少上一半!

“这如何使得,这样不对。”所有人都对史可法怒目相似。他们就靠着人数上的优势来维持一点心理平衡了,却被史可法一个主意弄得大伙都要吃憋,因此金陵小朝廷顿时成了众矢之的。

“道邻先生说这样不对,那么怎样才对呢?”俞国振似笑非笑地道:“人口、财政,乃是讲文修武的根本。若不按照人口来算,那就按财政来算?”

按财政来算的话,在座各方更是惨无人色,他们全部加起来再乘以个二的财政收入,也未必能抵得上俞国振手中的一半!因此毫无疑问。包括史可法在内所有人都摇头。

“要不按照粮食产量算,养兵总得要吃粮,没有粮可不成。”

摇头。

“或者按照钢产量来算,总不能再发木刀竹枪给士兵打仗。”

摇头。

“实在不行,就按照棉布产量吧,军服总得有,否则那就与百姓没有什么区别了。”

仍然是摇头。

俞国振轻轻拍了一下桌子。发出清脆的声响:“那么,史道邻先生,我还有最后一个方案,就是你们的养兵费用全由我们华夏军略委员会包了,你们的财政收入只用于维持你们的政务开支。这样你们在秦淮河畔风流的开销能够更宽裕一些,如何?”

在史可法铁青的脸色中,众人都笑了。

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华夏军略委员会包下他们养兵的费用,岂不就是意味着他们的军队都受制于俞国振,至少在现在。这种提议大大突破了他们的底线,因此不可能会赞同。而金陵小朝廷在繁华的秦淮河畔花天酒地的事情,经过两份报纸的渲染。如今已经是天下皆闻。

“想来道邻先生是愿意的,在秦淮河畔吟赏风月,岂不胜过跟着一群丘八流汗啃泥?”有人嘲弄道。

俞国振没有继续听他们胡扯下去,这次会议实现了他下一步战略步局的目标,那就可以了。他摆了摆手:“此事休再提了,大伙是否还有别的事情。若是没有的话,我们就可以散会了。”

众人不禁都讶然。因为此前几次会议,都扯皮了许久,可这次竟然一天上午就结束?

紧接着,俞国振便宣布了一个让众人震惊的消息。

“在散会之前,有件事情还要拜托诸位,鉴于建虏所作所为已经触及华夏军略委员会划定的底线,故此华夏军略委员会正视宣布,与建虏进入战争状态。”俞国振淡淡地道。

轰!

俞国振的话是说得平静,可听到在座诸人耳中却无论如何平静不起来。这是宣战,向建虏宣战!

这么些年来,俞国振一直蛰伏,除去南洋之外,几乎所有的地方都是被动应付,这可能是第一次真正主动对一方宣战。在隐伏了三年之后,这头当年的幼虎,今日的猛虎,终于要咆啸山林了?

“俞济民……先生,你此战目的为何?”

“京师故地,岂可久在虏手?”俞国振平静地道。

史可法张了张嘴,刚想问夺回京师之后,金陵小朝廷能否还都京师,但话到嘴边,他自己也没有脸面说出来。

别人打下来的江山,而且俞国振又从未承认金陵小朝廷的合法性,怎么会将京师还给他们!

会议便如此结束了,史可法心中虽然急着回金陵,可是从新襄到金陵的蒸汽轮船要七天才有一班,他还得再等两天,才能乘这最快的交通工具出行。

因此,这两天时间他便想独自在新襄逛逛。

谢绝了方以智、孙临作陪的好意,他独自穿行于新襄的街头巷尾,体察与金陵完全不一致的民情,这里的节奏让他惊讶,仿佛有根无形的鞭子在抽打着这里的人,让他们停不下来,这让史可法很是惋惜:若是都停不下来,那么谁来感悟这无限江山,写出美丽动人的诗词?

在次日他慢慢逛到了城中老君观,在老君观边的巷子里,却看到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陈子龙。

曾经名闻天下的才子陈子龙,背着手歪着脖子,正在看两个人下棋。

到新襄以来,一直没有看到名义上的钦州知州陈子龙,史可法还以为他在忙着什么事,却不曾想他竟然是在忙着在看人下棋。

下棋的两人一个光着膀着一个穿着汗衫,手里都拿着蒲扇。史可法只道这两位是难得的国手,便悄然走过去,看他们下了几步,便知道都是臭不可闻的臭棋篓子。

“卧子,卧子!”史可法诧异地低呼了两声。

陈子龙歪过脸,看到是他,露出惊喜之色,然后便要拱手,却听得下棋的二人中个头矮的那个啧了一声:“观棋不语真君子,要寒喧说话,到远些去!”

陈子龙也不生气,当真拉着史可法走远了些:“道邻兄怎么来这里了?”

“我来这里开协商会……你为何不在衙门里,却在这?”

“衙门?如今有什么衙门,我如今每日除了去三皇大典编撰所点个卯儿,便是在这看他们下棋了。”

“你……”

史可法看他的模样,这才知道,原来这位陈子龙在新襄也就是被赶到所谓的三皇大典编撰所吃闲饭的主儿。

是的,两广现在已经没有衙门了。

“为何不回乡?”

“回乡去受一遍亡国之痛么?况且这边老人医疗好,有的是名医坐馆,我的薪水虽是不多,但一家人过得悠哉,闲暇时写写真性情的小文,逗逗家中的孩儿,有什么不好?”

陈子龙的故乡还在金陵小朝廷的治下,他这句话的意思,分明就是不看好金陵小朝廷,认定俞国振终究会将之灭亡了。

史可法瞪着他,沉声道:“卧子,且不说你当初的雄心壮志,只说你在这里呆了这么多年,对俞济民的虚实定然了解,与我说说,俞济民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他今天当众辱我,我原以为他终究是按捺不住要对朝廷下手,结果他又宣布要对建虏宣战——他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

“很简单啊,俞济民要做前无古人的事情。”

或许是站久了有些累,陈子龙寻了个台阶坐下,半卧于地,随意坦开衣襟,丝毫没有朝廷命官的形体。见史可法还站着,他指了指身边水泥台阶:“道邻兄,请坐,不脏,每日都有人专门打扫过——俞济民对于民生之细致,便从这里可以看出,他这般人若不得天下,天理难容!”

这一句话就让史可法无语默然。

“你想知道俞济民究竟是什么主意,他的主意不是说得很清楚么,他办这协商会议,便是希望统一华夏的过程中少留些血,毕竟打起仗来,最受苦受罪的还是百姓。整个华夏便是摆在俞济民面前的一个饼,他可以一口吞掉,但他怕撑着,于是便分成块,一块块来吃……就是这么简单!”

史可法皱了皱眉,若就是这么简单那倒好了。这些年来,俞国振的战略几乎没有失误过,所有的计策总是一环套着一环,因此史可法总觉得,他这背后还有深意。

见史可法仍然这模样,陈子龙一声叹:“你坐下来,我给你细细分说。如今天下有谁能阻止俞济民么,你史道邻做得到否?”

“不能,但我可做文文忠……”

“多尔衮能阻止俞济民么?”

“多尔衮自然不能,但建虏会如北元……”

“那么李岩、刘宗敏、张献忠之辈,能阻得住俞济民么?”

“皆不能也。”

“对,皆不能也,俞济民让我佩服的就在此处,天下分明唾手可得,他却能忍得住。太祖皇帝何以得天下,广积粮缓称王六字耳,俞济民比太祖目光更远,他召你们来协商,兵法云上兵伐谋,他便是用阳谋,逼得你们不得不一步步让步,最终兵不血刃将天下纳入手中。”

六零四、扪虱高卧论战守(四)

史可法为人拙讷,虽然名声极大,但实际上就是一县之才,治一州府,已经勉强,强行要他在天下这个大棋盘上下棋,未免就难为了些。

陈子龙同样如此,但是陈子龙比史可法有个好处,那就是已经跳出了这棋盘之外。在钦州当了几年知州,在新襄彻底接管了广东府之后,他连名义上的知州职位都没有了。俞国振念在往日交情,并没有难为他,还给了他选择的余地,但他耻于成为贰臣,便担任了一个三皇大典编修职务。

这让他可以用比较中立的观点观察天下的变化,陈子龙是大明的忠臣,可亲眼见到俞国振治下的地方,比起大明其余地方,甚至京师、金陵这样的首善之地发展得都要快,百姓的民生更胜不只一筹,这让陈子龙茫然了。

若他没有到钦`州,没有在这相对宽松的氛围内耳熏目染,他还没有那么容易放弃自己的坚持,可是到了新襄,体查俞国振给百姓生活带来的变化,陈子龙觉得自己对大明的忠诚和对华夏的忠诚产生了矛盾。

“这是俞济民的阳谋,你再绞尽脑汁也无可奈何,而且我观俞济民之心,并不只在此。”

史可法默默听着,只是偶尔点头,不知不觉中,他也席地坐下,顾不得大臣之仪了。

陈子龙又继续说道:“自始皇帝一统六国以来,你见过有哪一位霸主统一前会将自己的对手召来开这个会的,你又见过哪位霸主不自称王霸至少是大将军大元帅,却弄出一个委员会之名的?”

“卧子的意思,俞济民要做前人所未做之事?”

“也不能说是前人所未做,俞济民找人编撰三皇大典,将我华夏道统推至三皇之时,自然也包括尧舜禹之际。尧舜禹时名为禅让,实际上天子由各方共推,若将当时各方称为委员。那么这个推举天子的会议,便可称委员会了。”

“也就是说,俞济民实际上是托古之制,意图行禅让之礼?”史可法惊问道。

陈子龙点了点头,他是这样猜测俞国振用意的。

但他并不知道,禅让之礼对于俞国振来说,并不是建立委员会的根本目的,华夏军略委员会的最终目的。还是在此基础上形成今后华夏的最高决策机构。俞国振自己可以凭借超越这个时代的眼光,指明未来的发展方向,但在他之后的人,却未必能做到。到那时,就必须集思广益,而华夏军略委员会自然就可以改组成为华夏发展战略委员会。成为一个没有执行权的智囊机构,为未来的统治者提供帮助。

“那俞济民召我们来开这劳什子的协商会又是何意?”史可法又问道。

“愚弟方才说了,俞济民要做的是始皇帝、太祖皇帝都做不到的事情,这也是我真正佩服他的地方,道邻兄,说话不怕你笑话的话,这是定万世不易之基也,若非我实在抹不开颜面,仅凭这一点。我便该为俞济民效死力!”

“你说。”

“你想一想,当初始皇帝若是不派白起蒙恬等横扫六合,太祖皇帝若是不与陈友谅、张士诚等发兵相争,而是召他们来议事,定天下之归属,那会是何等气概之事!俞济民开了一个先河,便是自此之后,天下之主,仅有兵强马壮尚不足以当之。还需真正万民归心!”

史可法对此完全没有办法否认。以俞国振的实力,确实用不着召他们来开什么会议。直接发兵一个接着一个攻打就是。俞国振召他们来谈,在一些枝节上,确实也做出了相应的让步,虽然他依然凭借武力为后盾,可是用武力相威胁的事情,却极少有。

除非触犯他的底线。

“自俞济民之后,华夏内部之事便不再是只凭武力来决断的了。”陈子龙又感慨了一句:“仅此一项,俞济民便开万世之楷模。”

“春秋弥兵之会罢了。”史可法喃喃地道。

“好吧,我说直接些,俞济民对于诸方势力是有打有拉,但又更有侧重。对建虏,因为其拒不接受汉化,故此俞济民是以打为主,你方才不是说俞济民对建虏宣战了么?”陈子龙知道他脑子一时转不过弯来,便又说道:“此次俞济民兴师北伐,只怕不只是收复京师那么简单!”

“嗯,他定辽东为华夏核心领土,野心昭然若揭!”

“对于李岩,俞济民是支持,你觉察到没有,每次协商会开时,李岩总是跟着俞济民背后摇旗呐喊,原因在于俞济民与李岩有个约定,李岩将率其所部西征,收复西域疆土。故此,李岩控制的地盘虽小,人力也不多,但俞济民每年要支援他二十万石粮食!”

“刘宗敏与牛金星不是攻讦李岩,说他与俞济民相勾结,致使李自成兵败身亡么,这一点倒不稀奇。”史可法道。

“对于刘、牛两支闯军遗孽,俞济民是镇,不允许他们残民害民,不允许他们向中原扩张,我料想,俞济民的目的,是将他这两支逼入乌思藏,同样,对张献忠俞济民是威,威迫其向西南过大山走茶马古道入缅甸。”

“祸水外嫁之策也。”史可法喃喃自语,刘、牛、张这三伙流寇现在虽然已经不再算是流贼,也多少搞一些地方建设,但史可法对他们的印象却没有改变。

“最后,再来谈谈俞济民对金陵小朝廷……”

听得陈子龙口中也吐出“金陵小朝廷”五个字,史可法不免悲愤莫名:“卧子,你便是投了俞济民,也不该如此说,对朝廷总得有些……”

“好好,我不说,不说……不过道邻兄,新襄这边一直有个传闻,三年前天子并未遇难!”

史可法默然,这个传闻何只是新襄有,金陵同样有!

只不过史可法一直认为,这个传闻一半是善良的百姓不忍心听到崇祯之死而想出来的,另一半则是俞国振有心推波助澜。毕竟崇祯若真未死,那么俞国振呼金陵小朝廷,就言出有名了。

“道邻兄,若我是你,我现在要考虑的不是如何维护金陵朝廷,而是想着等俞济民提出天下一统提议时,应该如何维护福王和东林大臣的体面了。”陈子龙接下来的一句,让史可法锥心一般痛苦。

他盯着陈子龙。他希望能从熟悉新襄的陈子龙这里得到偏安金陵的方法,却不是听这最后的判决书。但他也知道,他不能讳疾忌医,因此勉强开口道:“何出此言,事尚不至于……尚不至于此吧。”

“你知道新襄中等学堂如今每年有多少学生毕业么?”陈子龙伸出一根手指:“刚过去的六月,中等学堂毕业学生的数量是四万七千名。初等学堂毕业的学生数量是十六万一千名。再过三年,这十六万一千名初等学堂的学生便完成中等学校教育,按照新襄的规矩,他们就可以进入各个乡、镇,承担各级书吏、文员、干事之职,这就是取代了吏,而再过两到三年,他们中的一部分将被提拔起来,升为一乡一镇之长。其中还有县长、市长,直至一省总督!”

说到这,陈子龙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休要以为离了儒生,俞济民就治不了天下,你们在金陵,打的无非就是这般主意!”

史可法在那一瞬间,觉得自己全身寒毛都竖了起来。

“俞济民这是在断天下斯文之路!”他厉声道。

陈子龙不答,只是挠了挠身上的痒痒。

就算史可法按捺住自己不存有投靠俞国振的心思,钱谦益等人如何会不存这心思?特别是钱牧斋。他与俞国振关系原本就好。东林得罪俞国振的事情,他都借故缩在后头。将史可法这个蠢汉和吴昌时这个不安分守己的顶上前,实在不行也让吕大器为先。钱牧斋少不得盘算,就算俞国振得了天下,一个清贵显要的职务也是少不得的!

至于别的人,只怕也打着同样的心思,如果俞国振大军来了,实在抵挡不住,那么就降了呗。降俞国振比降李自成总靠谱些,到时候他们仍然不失富贵,就算是降级任用,熬几年资历养一段声望,迟早还是能回中枢。

但现在,陈子龙将俞国振一个更深的计划揭破出来,有了新襄的教育体系,俞国振能在短短的几年内培养出他所需要的人才,科举出身的儒生,在俞国振手中再也没有了前途可言。

而让人惊讶的是,金陵衮衮诸公,竟然没有一人注意到这一点的!

“时代不同了,道邻,还是多研究些学问吧,不管俞济民如何,有学问的人,自然会过得不差。”陈子龙缓缓地道。

夏天的知了在树上声嘶力竭地叫唤着,心灰意冷将全部精力都集中于学术的陈子龙高卧于树荫下的水泥台阶上,在他身边,大明内阁学士、礼部尚书史可法呆呆站着,过了好一会儿,史可法猛然跳过去,将陈子龙抓了起来。

“你就忍心看着天下斯文尽皆扫地?”史可法咬牙切齿地道:“你就这样放弃了?”

“天下大势,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这是方密之对我说的,他说了,想要天下斯文不为时代所弃,想要儒门能有复兴之机,唯一的办法就是将儒门与实学结合起来——他正在做这事情,道邻兄,如果你真的想要为天下斯文做些什么事情,而不是只为着金陵小朝廷里那些人的官帽子,就去帮方密之吧。”

陈子龙说到这,就不愿意再多说了。

这可不是金陵小朝廷的战守之策,而是整个儒门的战守之策,若是史可法目光长远,就当知道如何选择。

六零五、三年磨剑今试锋(一)

史可法踉跄而去的背影,让陈子龙长叹了一声。

但仅此罢了,他缓缓踱回下棋的两人身边,那矮子抬起头看了他一眼:“陈卧子,你来和我下一局?”

“宋先生既然相邀,我如何能不应战?”陈子龙捋袖道:“今日少不得要杀你个片甲不留!”

“怕是杀不成了,那边来了人,肯定是找宋先生的。”另一个下棋的老头咧嘴笑道。

“宋参谋长,统帅之令。”

来的是一名虎卫的通信员,他向着宋献策敬了礼,然后将一份折好的密令交了过来。宋献策接过密令,瞄了一眼,便将手中的棋子扔回了棋盘:“陈卧子,你等着,等老夫回来了教训你!”

这三年来,宋献策基本上都憋在新襄,一直没有什么事情,当真把他敝坏了。每天除了到这边找人下棋,他几乎没有什么可以打发无聊时间的,这一来二去,便与同样无聊的陈子龙相识。

每次两人在一起,总是会争吵的。

宋献策走了几步,然后回过头来,看着陈子龙道:“卧子,你少和史道邻那样的蠢货混在一块儿。”

陈子龙唯有苦笑。

史可法想要知道新襄虚实,却不认识眼前这个矮汉便是华夏军略委员会统帅府战术参谋处副参谋长,只将他当成寻常汉子,就凭这眼光这见识,他能成什么事情?

宋献策匆匆赶回参谋处,发觉四处都已经紧张起来。他此时也已经换了虎卫的军服,虽然这军服穿在他身上仍然显得不伦不类,可比往常却要精神得多了。

“统帅!”见到俞国振,他也敬了一个军礼。

自从俞国振将新襄的领导机构改组成为华夏军略委员会之后,军队的正规化便被提上日程。首先是更名。虎卫的正式名称现在是华夏军。这体现出这支军队将从俞国振的私兵,向整个华夏的国防军转化,但私下大伙还是习惯于虎卫。然后就是组建了新的组织机构。也就是军略委员会统帅府,俞国振自然是统帅,下设参谋处。茅元仪与宋献策等为参谋。另外华夏军已经扩编为三个军加一个教导师,总人数为十五万,海军也由渔政局中独立出来,成立了名正言顺的华夏海军三大舰队。

与之相适应,军中的阶衔礼仪制度也建立起,以往茅元仪与宋献策在军中也只是拱手为礼的,但现在,都改为了军礼。

俞国振还了礼,然后笑道:“宋副参骨头都快闲出病了吧?”

“那是自然!”宋献策昂然道。

“前日我宣布要对建虏开战。想来现在各方势力已经将这消息传出去了,建虏接到这个消息,大约是在一个月后。不过这些年多尔衮也没有闲着。在咱们的帮助下,他们也找到了些煤矿铁矿。炼了不少铁,造了不少枪炮。”俞国振说到这忍不住笑了。

宋献策略有些得意,这就是他的主意。当初他提出这个建议时,反对声是一片的。

派人帮助建虏勘矿,寻找辽东的煤与铁。当初宋献策这样说时,就是茅元仪都不赞同,认为他这是在资敌,而唯有俞国振却欣然同意。

“辽东苦寒之地,若没有什么收获,咱们就算夺来,也守不住。但相反,若是辽东的煤铁得到开发,那么辽东就是宝地。只是前期工作做起来很是艰难,不如让建虏先帮咱们勘察,修好通往矿山的道路,然后咱们接收就是。”

一年半前,这项计划正式启动,多尔衮明知这背后俞国振别有用心,却还不得不捏着鼻子接受,这就是阳谋的威力,让对方根本无法拒绝。勘出煤矿、铁矿等重要矿藏,然后多尔衮发满清举国之力,将通往矿区的道路修好,终于到可以将矿石运出的收获季节,俞国振却向满清宣战了。

一番辛苦,为人作嫁衣,想必得知俞国振宣战的消息后,多尔衮的肺都要气炸了吧。

“此次北上,由王浩然领第一军第三师,自运河东岸攻击京师起……”

就在俞国振召来宋献策之时,远在万里之外的京师,吴三桂正快马加鞭,向着京城内赶去。

这三年来,他一直驻扎在京城,因此街头巷尾的情景,他都很熟悉了。但就算如此,每每看到现在的破败荒凉,他就不由得感慨:当初京城的繁华,是再也看不到了。

经过两次兵乱一次瘟疫之后的京师,十室九空,街头上阴风阵阵,就是这样酷暑之中,仍然让人觉得发冷。据说晚上稍暗一些,便可以见到鬼影幢幢,甚至市场里有人贩卖货物,所收的钱币一浸水便变成了冥纸。

他带着护军穿过长街,很快便到了皇宫外的一座宅邸。

吴三桂自己是不敢公然住入皇宫的,他的府邸就在皇宫之边,原是某位权贵之所。下了马,见一个戈什哈迎上来,吴三桂问道:“人在里面?”

“正在里面。”

吴三桂匆匆而入,不一会儿,便听到里面淫声浪语,他微微皱了一下眉头,但立刻就换上了一副笑脸。

他在心中暗暗告诫自己,便是再有什么念头,都不能带进去。

进了门之后,便看到一个壮汉,左拥右抱搂着他的使女,那几个使女欲拒又不敢,那神态……和他自己心中的情绪差不多。

见吴三桂进门,那壮汉一伸手,将几个使女推开,笑着道:“汉人的女子,就是细皮嫩肉,一掐都会流水……我说吴侯,你还不跪下接旨,难道说要我请么?”

吴三桂槽牙轻咬了一下,然后跪了下去。

他早就知道,部下有人称他为“吴三跪”,说他跪过崇祯天子,李闯的使者初至时跪过李闯,多尔衮的使者来了又跪建虏。男儿膝下本有黄金,但若脸都不要了,下跪又算什么事?

“臣镇南侯吴三桂,接旨!”

在献上山海关并协助建虏击败李自成后,吴三桂被伪清封为镇南侯,而京师被伪清更名为“中京”。若不是瘟疫,伪清原是准备迁入关内的,但当初的大疫和后来俞国振的压力,使得伪清如今还是都盛京,也就是沈阳。

“大清摄政皇父睿王旨意,吴三桂……”

吴三桂听着听着,低着的脸上,先是惊骇,然后是愤怒。不等对方宣完旨,他猛然抬头:“简单地说,睿王要我攻击天津卫是不是?”

“对。”

“为何,据我所知,睿王还派了孙之獬去参加俞国振的协商会,为何这边要挑事?”

“此次协商会,不过是俞国振玩的伎俩,不管我大清参不参,俞国振都要找借口开战。”那大汉目光阴冷:“吴三桂,你怕了?”

“鳌拜巴图鲁,你说的对,我是怕了,这天底下有几人不怕俞国振,睿王不怕还是巴图鲁你不怕?”

鳌拜没有想到吴三桂这个时候竟然反应会这么激烈,这几年来,吴三桂对大清都是极为恭敬,莫说是他,就是换了别人来,吴三桂都是恭敬有加,事后还一定会有一份不菲的贿赂。因此,大清女真官吏,都将来京师公干视为美差。

“看来你怕俞国振,更胜过怕我大清!”鳌拜恼怒地道:“吴三桂,你是不想活了?”

吴三桂眼中闪烁着愤恨:“让我去袭击俞国振,分明就是不要我活了,既是如此,咱们就一拍两散,大不了,我就去投俞国振!”

他这样满口疯话,有一大半是真心,另一小半,也是最重要的一小半却全是装出来的。他知道自己与俞国振的矛盾几乎是不可调和,从当初在金陵城相遇开始,两人就互不对眼,而到自己投靠伪清之后,俞国振控制下的报纸里口诛笔伐,他享受的待遇几乎与李自成相当!

吴三桂心里其实是很悲愤的,在他看来自己做的事情,并不比李自成恶劣:他的军纪尚可,他投靠建虏又是为时势所迫。他只能将这视为俞国振对他个人的仇恨。

但别人不知道这一点,特别是伪清不知道这一点,因此这就成了他用来要胁建虏的一张底牌,现在,就到了不得不打出这张牌的时候了。

鳌拜上下打量了吴三桂两眼,冷笑道:“这几年,你就是这一刻还有点儿男人味。不过,睿王知道你会这样说,他要我给你说清楚,你若是能投俞国振,三年前就已经投了,既然上了大清的船,又被俞国振点着名骂,就死绝了再投过去的心吧。”

吴三桂顿时一愣。

“而且睿王不是要你主动攻击俞国振,是只要俞国振有北伐之意,你就抢先攻击天津卫,避免他在中京左近登陆。你自己也知道,若是俞国振在天津卫登陆,兵锋两日内便可以到中京,到时你拿什么去抵挡?便是睿王有意来援你,也得你自己能撑住,撑到大清精锐勇士赶到。”

“睿王确信俞国振一定会北伐?”吴三桂缓缓地道:“我在京师,并未发觉他有此意。”

“你是真傻还是假傻,这半年来你拼了命的扩军为的不就是这个?”鳌拜实在烦了和这个狡猾的汉人斗心眼,他瞪着吴三桂:“睿王既然这样判断,自然有他的道理,你只要记着,一得到睿王的命令,就攻下天津卫,死守十五天,那便行了!”

“十五天……”

六零六、三年磨剑今试锋(二)

十五天,大约是从锦州出兵抵达京师的日子。也就是说,在俞国振有异动开始,吴三桂就要向满清求援,然后攻击天津卫,防止华夏军直接在京师附近登陆展开进攻。

吴三桂心中琢磨了一下,觉得攻克天津卫的把握还是有的。但他犹自不放心多尔衮的判断,便开口道:“鳌拜巴图鲁,睿王如何判断,俞国振定然会在这段时间内反目?”

“原因有三,其一俞国振已经完成了对山`东的控制,他的那条铁路已经彻底修成,若是他想开战,已经不必担忧新控地盘不稳。其二是我们的细作表明,最近俞国振又开始大量地向北方运送粮食,自然一年半前山`东土豆丰收之后,俞国振便没有再大规模向北方运粮,唯一的可能是他又要大规模接安置百姓——想来想去,就只有可能是中京这一块要打仗了。其三,俞国振控制的几家报纸最近都在造声势,说是一国不可久分,中央集权最适宜华夏这地域辽阔人口众多又有大量漫长河流之国,言下之意,若不能和统,那便要武统。”鳌拜看到吴三桂一脸惊骇敬佩的模样,也颇为得意:“这是睿王亲口所言,自不会有差。”

鳌拜虽然忠心于福临,多尔衮主政时多受排挤,但至少此时,他对于多尔衮的眼光还是相当佩服的。吴三桂听得这三个理由,心中明白,多尔衮的预测只怕非常准确,因此沉声道:“既是如此,那便依睿王所言,不过,以我之力,尚不足以挡住俞国振十五日。我有个建议。不妨让朝鲜监国向南攻,至少牵制住耽罗的华夏军。”

对于建虏来说,已经在耽罗担任了十年总督的将岸。实在是仅次于俞国振的难对付人物。倒不是他在军略上有什么出奇之处,而是因为他的狡猾。建虏直接间接与将岸打过不少交道,可无论是在哪个方面。建虏都没有得到任何好处,总是吃了些哑巴亏。

吴三桂同样如此,他料想时至今日,即使打了起来,俞国振也不可能亲自来前线坐镇,最多就是在山`东遥控,而真正的前线指挥权应该是在他手下的那几位军长、师长手中。吴三桂有这个自信,能够与俞国振手下任何一位“名将”相抗衡,在他心中。这些“名将”实际上就是因为拥有俞国振强大的综合实力才得以成名。

可唯独将岸这个家伙,分明不是将军,却比任何一个将军难对付。

“此事还要你说。早就准备了。你这边一开动,那边朝鲜南北之战就会起。”

“如今。还请睿王给我三十门火炮!”

“你倒是会开狮子口,咱们大清一年才铸成几十门火炮,你一开口便要了个精光!”

“俞国扔水师犀利,若无岸炮,根本守不住天津卫,三十门也只是俞国振手中一艘战列舰级别战船的火炮数量!”吴三桂不紧不慢地道:“巴图鲁也知道,自从李自成那厮死于南阳之后,天下大战再也不是个人勇猛所能主导,主导战场胜负的,无非是火器。我大清火器不如华夏,若是在数量上再不足,那就更是打都别打,自动认输了事!故此,大清龙兴型火枪,也给我一万杆。”

所谓“龙兴型火枪”,其实就是满清汉人工匠仿造的虎卫乙型火枪,虽然射程还比不过如今虎卫列装的一六式,甚至还达不到虎卫乙型的效果,但比起此前要强得多了。

“提也休提,镇南侯,不要以为别人都是傻子,你这三年来哪里闲了?你手中的火炮数量只怕也不少吧,还有你军中如今的火枪,比起我大清丝毫不少!”

吴三桂冷冷地道:“我是在替大清守卫江山,我出了人,莫非还要我自己出钱出枪?”

“你的钱、枪,可不都是我大清拨付的?”

“凭着大清一年拨的那几十万两银子,能做什么事?”

“但大清由你坐镇中京,赋税许你留用一半,那难道不算是大清的?”

两人如同市侩一般争执起来,鳌拜虽然恼怒,却也只能答应吴三桂,为他提供十六门火炮和三千枝火枪。

这乃是天下大势所决定的,建虏被俞国振两次沉重打击,实力并没有占据绝对优势,吴三桂这三年来呆在京师,实力多少有些扩充。因此虽然吴三桂名义上还是建虏的镇南侯,而且对于建虏派来的使者在礼仪上恭敬有加,可当面临生死抉择的时候,吴三桂就顾不上那么多,而建虏也不敢逼他太甚。

在与吴三桂达成协议之后,鳌拜一刻也不停留,再没有初来时那色迷心窍的模样,立刻离开了吴府。他带着两百余名亲兵,转眼便出了京城,亲兵们回望那虎踞龙盘的巨城,免不了牢骚道:“这么大好的城池,却让吴三桂那个汉人占着,实在是浪费,中原的花花世界,如何偏偏便宜了那个蠢货。”

“你才是蠢货!”鳌拜一鞭子抽过去道:“若不是吴三桂占着中京,你想直接面对俞国振的虎卫?”

“那又如何,总得给谭泰他们复仇!”

被抽的是鳌拜心爱的戈什哈,年纪才十七岁,俞国振在崇祯十二年“击杀”黄台吉的时候,他还只有十岁,因此只是听说了俞国振的厉害,却还没有亲身领教过。严格来说,建虏与俞国振之间,已经足有七年未曾直接开战了,七年的时间,足够让当初的少年成长成为勇士,也足以让一些人淡忘掉恐惧了。

鳌拜却不会,他知道自己的兄长等绝对不是无能之辈,多尔衮更是英才,但就是由多尔衮指挥的无数勇士,还是死在了俞国振的算计之中,“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的神话,也在那一战中烟消云散,再也无人提起。

即使是七年之后的今天,俞国振的虎卫是天下第一强军,这一点仍然是公认,就是建虏自己都无法否认。

“俞国振此次若是真来……睿王真能挡得住他么?”鳌拜心中满是隐忧。

“睿王!睿王!睿王!”

当鳌拜为此满心隐忧的时候,满清皇太后布木布泰一边喘息一边高亢地呼着身上男人的称号,用自己长长的指甲,在对方的背上留下一道道血痕。

她并不曾注意到,在屋子的一角里,如今满清的皇帝福临正一声不吭地蹲着,瞪大眼睛看着自己的叔皇压在自己的圣母皇太后身上。

她全部心思,都只是在本能的欢悦之中。直到多尔衮喘着粗气伏在她的胸前不再动弹,她从才飞流直下的昏眩中清醒过来,用手轻轻抚摸着多尔衮的额头,替他拭去汗水。

“布木布泰,过几天,你就和福临一起到北边去。”多尔衮伏在她胸前许久,然后突然开口道。

布木布泰身上的皮肤猛然绷紧了,她一用力,将多尔衮推下身子:“怎么了,就看我娘儿俩不顺眼了,迫不及待想要当皇帝了?那只要一杯鸩酒就可以解决问题,为什么还要赶我们去北边?”

“要打仗了。”多尔衮哼了一声:“这几年我待你们娘儿俩如何,你自己心里还不清楚么?这是要打仗了,你们先回赫图阿拉,那是父皇龙兴之地,如果有什么不对,就再往北,去朵彦卫……”

“要打仗也不要我们去……你是说,要和俞国振打仗了?”

布木布泰身体再度绷得紧紧的,和刚才高亢之时一样,她的皮肤表面泛起了红潮。只不过方才是因为情`欲,而如今却是因为紧张。

俞国振,这个名字,只要传到她耳中,就能让她紧张如此。她永远忘不掉,自己的真正的丈夫,大清皇帝黄台吉,是如何死的。虽然有人暗中相传,黄台吉是被多尔衮所害,但布木布泰却明白,真正导致黄台吉丢了性命的,还是俞国振。

如果不是俞国振将多尔衮逼到了绝境,如果不是俞国振杀死了豪格,那么黄台吉就根本不会以身涉险。

“嗯,是要和俞国振开仗了……这几年,他派了不少人来,甚至还派人帮我们勘矿,如今通入矿区的路也修好了,地里的土豆也开始大面积播种了,他也该来收获了……”

“他……他这么阴险?”

“说不上什么阴险,当初中原的汉人收获时节,我们不总是入关去打草谷么,如今只不过轮到他们汉人打草谷了。”

多尔衮说起这话时,带着一丝疲惫,布木布泰注意到他根本没有往时的自信。这几年来,无论面对的是族内的挑战,还是族外的背叛,多尔衮总是以十足的自信和高超的手段,将对手一个一个捻碎。但是,当他面对的是俞国振,这大满头号死敌时,他却没有那种从容。

这让布木布泰觉得恐惧。

在她看来,黄台吉原本就是世上最厉害的男人,可是黄台吉死了。后来多尔衮便成了世上最厉害的男人,但多尔衮怕了另一个人!

“睿王,你不能输给他!”她一翻身,骑在了多尔衮身上:“我不许你输给他!”

“哦?”

“我已死过一次丈夫,不想再死一次,这次该轮到俞国振的女人哭她们的丈夫了!”布木布泰咬牙切齿:“让福临去赫图阿拉就是,我,要和你在一起,我,要和你一起上战场!”

布木布泰此语一出,让多尔衮身上的血不由自主沸腾起来,他搂住了布木布泰的腰,翻过身,再振雄风。

“你说的没错!”他嘶吼一般道:“我的剑……我磨了七年剑,便要拿俞国振试试剑锋!”

六零七、三年磨剑今试锋(三)

“俞济民磨剑三年,现在到了试其锋的时候了。”

崇祯放下报纸,喃喃地说了一声,周皇后正忙着编织毛线衣,没有听清楚他说什么,但跟着周皇后在学编毛衣的坤兴公主,却听得清清楚楚,她抬起脸,看了崇祯一眼,一双明亮的大眼闪起了灵动的光芒。

“父皇,你方才在说什么?”她按捺住自己内心的某种喜悦,开口问道。

“俞国振要对建虏开仗了。”崇祯并没有觉察到女儿的异样,他微微叹了口气:“此战灭国。”

“那岂不是正好,俞国振也算是替陛下复仇了。”周皇后这次听到了,随口便说道:“李自成,多尔衮,凑一块儿。”

一听到李自成,崇祯和坤兴的目光都不约自主地向着神橱望去,就象华夏其余百姓家一样,在崇祯的主客房靠着正墙,放着一张神橱,上面供奉着祖先的牌位,而牌位前则是几个小碟,碟子里放着米饭、一小块豆腐干,现在还多了花生米与一截玉米。不过崇祯的神橱上还供着一枚金印,李自成的大顺皇帝御玺,当初崇祯亲笔写信向俞国振要李自成的首绩,俞国振没有给,将李自成的御玺代替了。

“父皇怎么知道俞济民要对建虏开仗?”旁边的太子朱慈烺奇怪地问道。

“报纸上最近可不少建虏凌虐百姓的故事,这是战事未起,舆论先行,俞国振深知同仇敌忾之精要。”

坤兴的心怦怦跳了起来,有一年多没有见过俞国振了,虽然俞国振偶尔会有书信给父皇,每封信里也都会问候她,但是……

“那俞济民这次应该会来耽罗了。我早就想问他。什么时候带我去新襄乘火车去!”朱慈烺有些欢喜地道:“另外,他还说了,只要我成绩好。便要送礼物给我……唔,我想要一艘蒸汽船的模型!”

“我也要,我成绩也不差!”

几位皇子兴奋地讨论起来。仿佛是在提一位远房的但又亲近的堂兄。崇祯以手抚了一下额,不由自主地苦笑。

在俞国振给他的信中,有很多都是在探讨皇子、皇女的教育问题。而且俞国振除了给他信,还专门给皇子们写信,关注他们的学业,勉励他们努力,赞扬他们取得的进步——确实就象是一位严厉又不失慈爱的兄长。每次俞国振来耽罗,还会带着这几个皇子四处转悠,甚至上回还带着他们乘蒸汽船去了一趟倭国。爬了倭国的富士山。

这样的结果,就是几位皇子竟然都成了俞国振的仰慕者,他们对俞国振极为佩服。偶尔还拿俞国振的话来反驳崇祯了。

崇祯也曾焦躁过。觉得俞国振夺了他的江山,还要夺他的儿子。那次一向不理外事的周皇后发了怒。背着子女,一边流泪一边呼他信王,责问他是不是非要让这几个儿子恨俞国振入骨然后被俞国振寻借口杀掉才满意。那个时候,崇祯才意识到,俞国振刻意抽出时间来关怀这些皇子公主们,并不只是闲得无聊或者要在他面前炫耀。

“唔。”他正在想着俞国振的事情,手却被周皇后碰了一下,他向皇后看去,周皇后轻轻呶了一下嘴。

是对着坤兴呶的嘴。

坤兴神情恍惚,脸上带着动人的红晕,眼睑低垂,目光盈盈。

转眼之间,生于崇祯三年的坤兴已经是十七岁了。早在前年时,崇祯便有意为坤兴择婿,并在书信中与俞国振提及此事,俞国振回信中却提出了一个让崇祯惊讶的建议:公主尚年幼,不如待其稍长,由其自择。

崇祯向俞国振提此事,也有试探的意思,但俞国振的建议却宛若一个关爱妹妹的兄长,并且强调,公主之夫一定要人品良善,能待公主敬重亲爱。这让崇祯又觉得,俞国振对坤兴并没有什么意思。

现在看坤兴这模样……

崇祯突然有很强烈的挫败感,自己的儿子们一个个敬佩俞国振,自己的女儿又喜欢上了俞国振——偏偏这个俞国振,还将夺取自己的江山!

“咳!”他咳了一声,坤兴顿时惊醒过来,坐直身躯,一声不响,继续自己手中的针线活儿。

周皇后叹了口气,若自家不是朱家皇帝,坤兴不是皇家公主,那么自己想方设法也要将俞国振那小子捉来当自家的女婿。

“曹化淳,王承恩,你们两个跑哪儿去了?”崇祯大喝了一声。

转眼间,曹化淳跑了进来,崇祯这几年是胖了,但曹化淳却瘦了,这可不是由得他养尊处优的京城大内,崇祯一大家子在这里,为了节俭开支,还得自己种菜养鸡。莫说他,就是崇祯自己,如今也能养养花除除草什么的。

“皇爷,有何吩咐?”

“你去问一问将岸,俞济民何时来岛。”崇祯哼了一声:“朕要见他。”

坤兴低低呼了一声,然后却被崇祯严厉的目光扫过,她顿时明白,自己的父皇并不是为了她而要见俞国振。

终究还是放不下他那江山。

一种悲伤和心碎同时混杂着自怜的复杂心态,瞬间袭击了少女的心。她一声不响,垂着头,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泪水。

崇祯没有理睬她,接下来的时间里,就在焦急地等着,等俞国振到来。崇祯十九年七月初六,眼见着秋收即将来临,俞国振终于乘着蒸汽船来到了耽罗,随他而来的,还有五万五千名华夏军。

而此刻华夏军略委员会对建虏宣战的消息,也已经震惊了天下。

“官人,你可是许久没来了。”

将岸仍然按照原先的称呼称俞国振,这是他的特权,因为严格来说,他早就脱离了军队系统,并不受军事规章制度约束。

他身边的一个虎头虎脑的小子,见到跟在俞国振身边的另一个孩童。顿时扑了过去:“小官人。你说要给我带的东西呢!”

跟在俞国振身边的,正是他的长子俞襄。

“你这小子,怎么就不懂礼?”将岸骂道。

“得了得了。他们这个年纪,若是什么礼都懂,岂不都成小老头儿。俞襄的顽皮劲你可是不知道。”俞国振哈哈大笑,然后回过头,看着跟上来的一个少年:“步秀秋,你照看着他们,莫让这些小子太过顽皮了。”

将岸看着这少年恭敬施礼,神情一动:“这是阿部中秋之子?”

“正是,不过,现在可是姓步了。”俞国振淡淡一笑。

倭国德川家的高级官员,几乎都将自己的儿子送到了新襄。在新襄接受系统地教育,而且全部都改用了汉姓。几年下来,这些人当中绝大多数已经能说流利的华语。年纪到了还都加入虎卫。他们这一代是没有资格进入中等学堂的。因此他们所受的教育就是五年的初等教育,但到了再下一代。就有资格接受中等学堂教育了。

俞国振深信,通过两到三代人,就足以将倭国人同化过来。

倭国人口数量不少,根据最新的统计,约有两千万人。这几年迫于俞国振的压力,倭国内部的战争稍少了些,但人口增长的速度反而比混战之时更慢,原因很简单,每年从倭国要有大量的适龄女子被征发出来,成为华夏族裔的妻妾。对于倭国人来说,这是最好的一条出路,因为即使是在华夏军略委员会控制的地盘内哪怕是矿山里做小工,待遇都胜过他们在倭国土里刨食。

“此次有件事情我要先给你交个底。”俞国振与将岸肩并肩走着:“本次战役的目的是彻底消灭伪清,夺回辽南之地,因此战后,可能要设辽东总督府,我有意让你任辽东总督,你自己觉得如何?”

将岸愣了一下,心中顿时犹豫起来。

“另外,我准备实行各大总督对调制度,如同各军军长轮调制度一样。”俞国振又道:“任何一人,无论是谁,在某地总督任上都不得超过两任,一任是五年时间。”

将岸顿时苦笑了,他方才犹豫的就是,在耽罗经营了这么久,虽然说比起新襄、青岛口,羿城的发展尚有所不如,但总算建得还可以,无论哪个方面,他都处理得得心应手。他有些舍不得这一摊子,但总督对调制度若是推行开来,他还是要给调到别的总督领地去。

“是,我定然完成任务。”他低声道。

“辽东虽然条件简陋了些,但是比起刚开始建羿城时条件可是要好得多了,而且,辽东的资源也远胜过耽罗,你可以从耽罗调一部分官员干事前去。”俞国振笑道:“另外,在短时间内,我会将资源向你这边倾斜,你要做的主要是三件事情。”

“请官人吩咐。”

“其一,肃清建虏残余,不令其干扰了东的营建。其二,充分利用辽东的资源,花五至十年时间,在辽东建立比较完整的钢铁工业体系。其三,开垦辽东的黑土地,在三到五年之后,让辽东粮食不仅完全能够自给,还可以有余,供应军需。”

这三件事情都是大任务,将岸用心记了下来,俞国振停了一下,然后又道:“尚有两件事,他也要小心,一是我会遣研究员来研究辽东气候下列车的问题,争取及早拿出能在辽东苦寒之地奔行的列车。虽然此事可能需要几年甚至十几年时间研究,但你要及早做好规划。二是……当心罗刹人。”

“罗刹人?”对于前者,将岸是有心理准备的,他知道俞国振是一个列车狂人,曾不只一次说,将来华夏每一个州府,都应该通列车,若是有条件的县城,也应该通列车。但对于第二点,将岸有些惊讶了。

“对,罗刹人。”俞国振的眼中寒光凛然。

不必问原因,将岸记下了此事,然后笑道:“崇祯皇帝要见官人,八天前就开始问官人何时到了,他这几年倒有长进,在家里看看报纸,便知道要对建虏开战。”

“哦?那我就见一见他吧,正好答应了几个皇子的礼物,也要送过去。”俞国振笑了起来。

六零八、三年磨剑今试锋(四)

听闻俞国振将来,坤兴顿时兴奋极了,但上回父皇严厉的目光,让她心有余悸,因此不敢表露出来,只能用忙碌来掩饰自己。

从客厅里茶几摆放的位置,到父皇书房里每一本书的抹拭,坤兴都一一亲手而为:客厅是父皇见他的地方,书房是两人秘谈的地方。

上午十时,客厅里的大座钟敲响了。这个大座钟乃是新襄钟表厂的物产,做得富丽堂皇,还镶嵌了不少宝石珠玉,价值十五金元,也就是相当于一千五百银元,以崇祯的收入虽然买得起,可生性节俭的他如何舍得。

这座座钟是俞国振送的,除此之外,屋里的许多摆设,有用或无用的,不是俞国振所赠,就是方、张等崇祯旧臣所送。与大明相比,俞国振对于各级官员的待遇可谓丰厚至极,象方孔炤、张秉文这样一省总督,一个月的月薪可以达到二十金元,约摸相当于过去的两千两白银,再加上职贴、补助,还有年底的福利,全年收入可以达到五百金元,也就是过去的五万两白银。

与高薪成正比的是严厉的反腐措施,朱元璋曾想出剥皮实草这样的手段来反腐,但可惜的是这种反腐只能期待出现清廉的上司才行。而新襄体系下的反腐依靠的是相对完整的监察与制约制度,虽然这不可能根治腐败,却在一定程度上增加了腐败的成本。比如说,上司任命了下级,那么就必须对下级的腐败行为进行监督,若是下级出现了较为严重的贪腐,那么上级除了要因为未尽到监督责任而受到降薪、罚薪处分外。甚至可能因为连累而丢失官职、玩乎职守而锒铛入狱。

就是这样,腐败现象也难以根除,仅过去一年中,新襄体系下因为贪腐而丢官的人数便达到了一百一十七人。其中被处以极刑的有二十四人,其中不乏是虎卫系统退役下去的功臣。

坤兴听得钟响,立刻来到了自己的闺房,透过向着南的窗子,她可以清楚地看到院子里的情形。

父皇、母后都没有出来,但是大弟慈烺带着两个小弟已经跑到了院子里,另外就是闻讯而来的沈犹龙等旧臣。

沈犹龙现在算是崇祯的秘书,负责给崇祯做点校对工作。每个月能领到三个金元的收入,也能维持一定体面的生活。最初时他还有些愤愤,后来也就习惯了,连崇祯天子都是自己养活自己。何况他!

很快。坤兴就看到俞国振出现在院子里,和以往见到他时一样,他仍然穿着那身制服,英气逼人。虽然已经是三十岁的人了,可岁月仿佛没有在他身上留下痕迹,如果非要说有,那就是比过去显得更加沉稳。

一笑一言,安人心房。

坤兴悄悄用手捂着自己的胸膛,因为俞国振不经意往这边看过来的一眼。那儿跳得厉害。

她知道,站在俞国振那个地方,根本不可能看到她,但却仍然忍不住心跳不止。

“济民先生,一年未见,实在想念!”朱慈烺向着俞国振行了一个军礼。

俞国振还礼后笑道:“你还是想入华夏军?”

朱慈烺大窘。嘘了一声,俞国振立刻明白。嘿嘿笑了笑,举手表示歉意。这可是他和这位大明皇子之间的秘密,若是给崇祯知道了,必定要闹翻天来。

不过俞国振也不主张朱慈烺加入军队,无论是从他朱家的角度,还是从俞国振的角度,朱慈烺从事任何行业都会有前途,唯独加入军队是绝无前途可言。即使俞国振不做任何吩咐,下面的军官,也绝对不会允许崇祯的子孙在军队里出头的。

与崇祯的三个儿子说了会话,俞国振便在王承恩与曹化淳的引领下,来到了崇祯的客厅里。

崇祯没有起身,看着走出来的俞国振,他心中五味杂陈。

俞国振自然不会去计较他这么一点点倨傲,崇祯连江山都丢了,也只能保有这一点小小的倨傲了。他颔首向崇祯示意,但看到了周皇后,倒是抱拳行了礼:“娘娘。”

周皇后笑着道:“济民,你可来了,那三个小子念叨许久,就是陛下,莫看他如今这脸色,其实也盼着呢。”

“胡说!”崇祯怒道。

俞国振与周皇后都是一笑,崇祯这是死鸭子嘴硬,周皇后端上果盘糕点,还自己每份拿起一样尝了尝:“若不是济民你来,绝不给这些小子们吃这么多带糖的,免得吃坏了牙。”

“他还怕你毒死他?”见周皇后这么小心谨慎,崇祯就气不打一处来。

俞国振呵呵笑了起来:“是我的不是……陛下近来可好?”

“有什么不好的?”崇祯哼了一声,看了看四周:“沈先生,你也坐,如今我不是皇帝了,只是这里的一个学究,用不着拘礼。”

“一朝为帝,一世为帝。”沈犹龙半挑衅性质地望着俞国振。

俞国振泰然自基,笑着说道:“说起此事,据闻金陵城中的朱由崧又闹了一回,说是要选天下秀女入宫,阮大铖参赞此事,结果有人向阮大铖推荐一女,说是此女容貌极佳,文彩菲然,又精擅女红。阮大铖问是何女,荐者云阮家之女丽珍是也。”

崇祯听得朱由崧选秀女之事已经是不屑地哼了声,再听到阮大铖更是撇嘴,不过听到荐人者所荐是阮丽珍,崇祯也忍不住咧了一下嘴。

就算不知道阮丽珍是何许人也,可是听到这名字也能猜出,必是阮大铖之女了。

“阮丽珍乃阮大铖之女,早年失丧于乱军之中,阮大铖哪里献得出来,但若不献出,众人便挖苦他,何吝于己女而慷他人之慨也。”俞国振补充了一句,然后叹息道:“为帝者如此,为臣者如此,百姓岂不弃之?”

崇祯也是默然无语。

“济民,你随我一起到书房来,沈先生也来。”众人默默喝茶,过了会儿,崇祯才勉强道。

崇祯的书房也还算简朴,俞国振与沈犹龙进来之后,崇祯自己关上门,过了好一会儿,他开口问道:“你有几分把握,彻底消灭建虏。”

“十分。”

“料想也是……你没有十分把握,不会动手……济民,对建虏一部,你准备如何处置?”

“陛下希望我如何处置?”

“朕……我……希望,你能杀尽建虏,鸡犬不留!”崇祯近乎咬牙切齿地说道。

俞国振能理解他的心情,自从登基以来,建虏三番五次入寇,让他蒙受大明历代天子都未承受过的耻辱。不过,俞国振确定一项政策,并不会因为哪一个人的愿望而发生根本性的变化。

“我知道你心慈手软,要不然当初就根本不会派人去救我,也不会让慈烺他们在此……可能你觉得,建虏当中也有无辜之人,故此你只追究奴儿哈赤的子孙,只诛杀爱新觉罗一氏。但是你错了,建虏全族,绝无一人无辜,哪个不是吸食我华夏百姓膏血而生,哪个手中不沾着我华夏百姓的血仇?”

俞国振默然无语,这种想法可不仅仅是崇祯有,而是华夏大多数人的共同心声。拜他这些年来对建虏暴行和华夷之辨的宣扬,如今不仅是他治下之地,就是金陵、闯军,也以自己为华夏之民为自豪,痛恨一切入侵之异族,特别是近几十年来给华夏带来极端苦难的建虏。

“怎么,你做不到?”崇祯见他半晌不说话,便又问道。

俞国振沉吟了一会儿,然后笑道:“此事却非我们在这里可以确定,我只能说,凡执迷不悟负隅顽抗者,必死!”

这算不得给崇祯承诺,俞国振也不会因为给某一个人的承诺而改变他原先的计划。

“你此战准备如何进行?”崇祯又问道。

“自然是随机应变了。”

俞国振这话说得言不由衷,事实上此战如何战法,早在两年前就有推演。崇祯也知道自己过问具体作战方法未免过细,因此只是随口一提,然后看了沈犹龙一眼:“沈先生可有什么建议?”

“臣不熟军略,南海伯百战百胜,既然说随机应变,自然成竹在胸。臣只担忧一件事情,如今已是七月,胡天八月即飞雪,最多再有两个月,辽东便要大雪纷飞天寒地冻,故此此战两个月内怕是就要结束。待华夏军撤回,建虏是不是还会卷土重来?”

崇祯觉得极有道理,一直以来,阻挡华夏民族稳固自己疆域的唯一敌人就是恶劣的自然环境。若是能耕种之地,华夏民族便可以将之牢牢控制在手,但若连菜都种不得,那么华夏民族往往据而复失。

他看着俞国振:“济民,你有什么办法?”

“这一点请陛下和沈先生放心。”俞国振微笑起来:“这三年来,我可是磨砺兵锋,每年冬季都派兵去北海熟悉环境,还研究了一些在极寒天气中保暖、生存的小技艺。此次北上之后,绝对不会再撤。可以这么说,辽东苦寒的气候,再也不是我们的困扰了。”

“哦?我对这个倒是挺感兴趣……是些什么技艺?”

“第一项倒是跟着建虏学的,盘火炕的技艺,这样冬天呆在屋内便不怕了。第二项是改进的棉袄、羽绒裳、皮帽子和手套,穿在身上更暖和。第三项就是辣椒了……”

俞国振半是玩笑地说了一些御寒的方法,有些是认真的,有些就是凑趣了。

六零九、津门火起天下动(一)

崇祯十九年七月二十日,天津卫。

守卫于此的华夏军数量并不多,在京师落入吴三桂之手后,这里一直是由李岩占据。李岩去了山西,为了方便接收京师附近的难民,俞国振便派人接管了天津卫。但接管的地方,也只限于天津卫和往南的静海等一直到山`东地界,也就是运河东岸的地方,至于西面,只是华夏军的侦骑活动出没的范围。

如今守卫这里的只是一个营,人数并不多,他们最重要的工作,也只是安置从吴三桂治下逃出的百姓,然后装船,运往耽罗、羊口或者青岛口,再转运到大员岛去。

小小一个大员岛,这三年来接纳的来自京师、山`东的移民数量,高达两百余万,沿海沿河的平阔地区,迅速得到了开发治理,而当地的土著,在与移民发生了三次冲突之后,要么迁往更深的深山,要么就开始尝试着与移民接触。

毕竟华夏移民与欧洲白人移民不同,比他们要宽容得多,这是华夏民族的道统使然,势不利必自强不息,事极顺亦厚德载物,那种得志便猖狂的心态,乃是岛夷小民的痼疾。

守卫天津卫的营正名为聂霖,他被派到这里,可谓孤军深入,乃是俞国振亲自点将,这与他为人谨慎小心密不可分。他自己也知道这一点,因此在年初接到俞国振的密令,让他注意吴三桂和建虏的动象之后,他所带的这个营至少有两个连是一直处在战备状态,

“吴三跪这龟儿子,他老爹当初真有先见之明,不过还好没有给他取名为吴四跪,若是吴四跪岂不又要投降咱们……我可不愿意让这汉奸加入咱们!”

丁胜在聂霖耳边唠叨着,聂霖没有理这个话唠。

他们一行二十余骑,贴着运河缓缓南行,这是每日聂霖必做的功课。虽然他巡视的这段并不长,只是二十余里。但每天行过一遍,聂霖便觉得心安一些。

“嘘,别出声。”

丁胜还要唠叨,另一边的白宁却嘘了一声,然后这个马贼出身的华夏军士兵。翻身便伏在了地上。侧耳听起动静来。

随着华夏军的扩充,加入其中的也不再是当初当纯的少年移民。象白宁,他其实是流寇马贼出身,曾经跟随过张献忠。后来在湖广被俘,因为年幼,在服了一年苦役之后转为半工半役,又因为表现出众,最终加入到了华夏军中。他打小就跟着张献忠四处厮杀。因此熟悉马性,是个非常出色的侦察兵,如今也成了聂霖的警卫。

“有发现?”聂霖皱着眉问。

“三十余骑,离此大约一里多,被庄稼挡着了。”

挡住他们视线的庄稼是玉米,因为大量的人口或逃或死,所以华北平原靠近运河的地方,大片大片地都被种上了玉米。聂霖听得是三十余骑,他看了看周围。判断对方肯定会顺着这条路过来,便向白宁道:“你回去先发警报,传我命令全城戒严,全员在岗,其余人跟我埋伏进玉米地里!”

白宁应了一声。飞快地上马,然后调头回奔,聂霖与其余人散入了玉米地中。

只是很短时间之后,来人便到了他们面前。

“是……吴三跪这厮的人。竟然跑到这边了,送上门的礼不收不成。”聂霖看到对方身上的衣裳。微微露出了笑容。

以人数来说,聂霖身边只有不足二十人,但众人没有一点害怕,只是稍稍有些紧张——毕竟他们已经有三年没有正经打过仗了。

火枪上膛,瞄准,令下,射击。

玉米地里突然响起的枪声,惊破了周围的宁静,那三十余骑中,有六人立刻中枪落马,还有人虽然中枪,却不是要害,因此还能伏在马身上。其余人知道遇袭,一边向着玉米地中回射弓箭或火枪,一面拨转马头调头就走。

聂霖心里骂了一声“跑得倒快”,口中却第二次下令射击。

这次是自由射击,又有七人落马,其余人循来路逃了回去,但华夏军所用火枪射程较远,在敌人逃跑的过程中,足够再穿弹射击一回了。

不过这次只有三人被击落。

“打扫战场,有没有人受伤?”聂霖大声道。

“哈哈,大宝这傻子扭着自己腿了。”

“胡说,我是在做战术规避动作之时不慎扭着的!是因战负伤!”

听得这样的回应,聂霖微微一笑,方才的紧张完全没有了。他们装好弹,用枪指着落下马的敌人,有两个还在动,看起来并没有断气。

樊车儿惊恐地摸着自己的胸,方才两边枪声响起时,他觉得那儿突然剧痛,初时他只顾着转身逃命,没有仔细想发生了什么事情,现在身后已经没有枪响了,他才记起此事,摸来摸去,都没有摸着伤口,这让他稍安心了些。

回头望了一眼,被伏击的地方已经很远了,他让马慢下,再看周围的袍泽同伴,一共出来了三十人,但现在就只剩余十一人,除了被击落的,还有跑散的。

每个人脸上,都写着恐惧。

“回去怎么说?”有人硬着头皮道:“你们谁见着有多少人伏击?”

“我方才回头望了一眼,只看到十来个人,但真正有多少,却是算不清,两边的玉米地里应该还藏着些,总共……应当与我们人数相当。”

樊车儿知道这是夸大,方才枪声响的数量就可以听出,对方人数绝对不超过二十。但是华夏军战力之强天下无双,稍稍夸大一些,能涨自己的颜面,又更易回去向将主交待。

“奶奶的,与俞国振开战……真不知将主是怎么想的。”有人嘟囔了一声。

“闭嘴,休得胡说。”樊车儿吼了一声,大伙都是一凛。

“回报去吧。”樊车儿又道。

就在与他们相距约三里的地方,吴三桂在马上站起身,举着望远镜,向这边望过来。

在他身边,是五千余骑。吴三桂行军可顾不得爱惜庄稼,因此这五千余骑散在田里,将大片的玉米都折腾得不成模样。

眼见就可以收获的粮食,糟蹋成了烂泥,少部分军士心中还是有些惋惜的。吴三桂却顾不得这么多,他心思全部在望远镜里。

身边的一个副将道:“听枪声响,应该是华夏军的,狗日的倒是机警,咱们离得还有十余里便被发觉了!”

“能到这里才被发觉,已经是不错。”吴三桂哼了一声,心中颇为自得。

华夏军的情报系统非常发达,吴三桂与建虏不只一次吃过其亏,这几年来更是每年都能侦破些部下被收买的例子。此次为了瞒住华夏军的情报系统,吴三桂花费了不少心思,最初是说要学着华夏军搞对抗性演习,然后猛然南下,一夜狂奔,前锋抵达了距离天津卫十余里处,这个速度与这个效果,吴三桂想来就是俞国振指挥的虎卫,也不过如此了。

只可惜自己部队的装备比起华夏军还是有所不如,否则倒是可以和俞国振争一争。

很快,派出去的侦骑退了回来,三十骑只剩余不足一半,回来的也有几人身上带伤,而且一个个甚为沮丧,这证明他们在与对方的较量中吃了亏。

“怎么回事,你们方才来报,不是说发现敌踪么,怎么这么狼狈?”吴三桂有些不快地问。

樊车儿垂头丧气:“不是兄弟们不争气,实在是华夏军太狡猾,他们在玉米地里伏击,人数与我军相当。”

“啧。”

吴三桂微微咂了一下嘴,不必问对方的伤亡,问出来的结果也只是徒惹人伤心罢了。

“不过从敌情来看,应当也只是一队巡哨侦骑,此地距离天津卫只有十里,在此才遇上华夏军的侦骑,反而说明华夏军并无戒备。”吴三桂身边的副将笑道:“恭喜侯爷,果然建立殊勋,自俞国振起事以来,尚不曾听闻有人能夺下他部下守卫的城池的,侯爷妙算,当世无双!”

这马屁拍得实在笨拙,更何况吴三桂还没有进入天津卫。吴三桂狠狠地瞪了这厮一眼,心中想着这等只会拍马的家伙,以后还是少重用为妙。

“目标,天津卫,全军——攻击!”他拔刀向着东南方向一指。

五千骑兵顿时上了马,他们浩浩荡荡,便向天津卫逼去。

不一会儿,便到了方才双方前锋发生遭遇战的地方,看着地面上的尸体,特别是有两个分明是询问之后补刀的尸体,吴三桂心中明白,自己此次袭击的突然性到此为止了。

这让吴三桂心微微有些紧张。

“让前锋小心埋伏。”他向传令兵道:“每隔一柱香时间,便向我禀报一次敌情。”

前锋的禀报始终都是“一切顺利”,甚至到了天津卫城下,仍然是“一切顺利”。这让吴三桂心中的那微微紧张变成了忐忑不安:天津卫地理位置如此重要,俞国振不可能不重视它,那么到现在为止的顺利,是不是俞国振设有什么阴谋诡计?

“天津卫城防情形如何?”他又向传令兵道:“让前锋速速报来——我们也加紧一些!”

他是如此急切,几乎与传令兵同时抵达了前锋,到了这里,用不着前锋禀报,他自己便可以看到天津卫的城墙。在天津卫的西门之外,他惊讶地发现,城门是大开的,城头也没有看到火炮的痕迹,甚至连个人影都没有。

天津卫象是一座空城!

六一零、津门火起天下动(二)

吴三桂惆怅无比。

天津卫确实象一座空城,城上城下,都没有任何人影,面对吴三桂的五千精兵,简直就是一个脱光了的姑娘。

但偏偏吴三桂不敢上。

随着俞国振慧星一般在华夏大地上崛起,他的有关战例也都被各方兵家一一详解,吴三桂也不例外。他发觉俞国振每每作战,看似常以少战多,但实际上,俞国振在绝大多数战争中,都形成了局部的优势。

这种局部的优势不是体现在人数上,而是体现在战力上。俞国振对于自己的优势非常清楚,对他的敌人分析得也很透彻,是真正做到了“知己知彼”,因此,他不被表面上的数字所迷惑,而是能看破双方实力的本质。

因此,吴三桂可以肯定,他在研究俞国振的同时,俞国振也一定研究过他。俞国振一定做过预案,判断万一战事重开,他猛扑天津卫时应该采用什么样的应对措施。

那么这座空城,也应该是俞国振的应对措施之一吧。

“我们城里的细作,有没有出来?”他问道。

“到现在没有动静,派人向城上射箭了,也无人理睬。”

吴三桂摘下头盔,抹了一下额头上的汗水,低低骂了一声。

他不怕天津卫的华夏军有准备,却怕对方象现在这样,不知道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

“派一百人去夺城门。”在稍稍思忖了一会儿之后,吴三桂下令道。

一百骑从大队中分了出来,在呼喝声和喊杀声中,他们带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向着天津卫城门奔去。

吴三桂在后死死盯着城头,眼见自己的部下距城只有百步、七十步、四十步……

一直没有火枪声响起。这不但没有让吴三桂安心。反而让他更为紧张。

暴风雨之前,总是宁静的。

但就在他的心弦绷得最紧之时,看到那百骑竟然就这样进入了城门之中!

没有任何抵抗?没有任何阻拦?

派去的这支部队。在发觉没有任何人阻拦他们之后,立刻冲入城门,然后准备抢占城橹等各处关键位置。吴三桂举起手。正要下令全军进发,就在这时,他听到了密集的枪声响起。

在枪声响起的第一个瞬间,吴三桂先是松了口气,觉得有埋伏才是正常,然后才开始为冲入城中的部下操心。

不过事先有吩咐,让他们只是试探,若遇着抵抗则立刻撤退。但是当时吴三桂是想着攻击来自于城头,却没有想到会是到了城内才遇袭。

这队先锋中。便又有樊车儿这悲摧的。

枪声响起时他觉得自己仿佛又遇到了此前的袭击者,他在第一时间从马上跳了下来,然后翻身爬向一边。

就在这同时。他身边反应不及的同伴。纷纷栽落下来,还有战马。也一匹匹惊嘶着倒地,一片人仰马翻。

樊车儿惊恐地发觉,虽然他伏在了地上,但周围并没有房屋或者其余东西可以掩护他的身体,他唯一的选择,就是爬向一匹倒地的战马,借助马尸挡住那疾雨一般的子弹。

“该死——将主,赶紧派人上来啊!”樊车儿明白,他们一百来人在这种狂野攻击下根本支撑不了多久,除非他们将到手的城门放弃,否则的话,在很短的时间里,他们将不留孑余!

吴三桂却有吴三桂的考量,既然确认城中有埋伏,那么这一百人的生死就不重要了。他目光阴阴地扫了一眼,然后回头道:“炮火准备。”

俞国振大量使用重量轻、射程近的短炮进行机动作战,多尔衮在崇祯十二年时吃了这种战术的大亏,这也让所有的关注虎卫动态的人意识到火炮未必是一昧追求射程与威力,灵活同样也是关键。七年来,无论是建虏还是吴三桂,都在竭力想仿制轻型短炮,而且在确定虎卫所铸的火枪射程比起他们要远大约三分之一至一半距离后,用轻型短炮来压制虎卫的射程优势,更显得刻不容缓。

虽然有些勉强,但七年时间,也足够能工巧匠们为建虏造出属于建虏的轻型火炮,只不过他们用的材质不是铁,而是青铜,因此装药量小,射程也短。建虏造成了之后,紧接着吴三桂就同样仿制而成,对于他们来说,这种火炮也就是价格昂贵,太耗铜料。

但托华夏金银铜元的福,因为京师、建虏控制的地盘里现在也开始流行华夏货币。这就使得建虏和吴三桂可以大规模回收铜钱铸炮,而不虞市面上缺乏货币流通。

现在证明城头没有敌人,敌人全部聚集在城内准备巷战,那么吴三桂就可以放心大胆地用青铜炮了。青铜短炮射程足够压制虎卫的火枪,吴三桂想的就是这个来弥补火枪射程上的差距。

炮兵将青铜火炮推到了距离城池不过两百余步的地方,建虏这种短炮的射程可以达到四百步,但那种距离的准头就根本无从谈起了。然后,吴三桂下令道:“开炮!”

火炮集中发射,如今已经成为炮兵运用的常识。随着这一轮火炮射击,天津卫城头开始冒起了浓烟,有些地方甚至还出现了火焰。这个效果让吴三桂很是满意,他不停地说:“开炮,开炮!”

在第一轮炮声响起之后,聂霖便放弃了对城门前残余的几名吴三桂士兵的清剿,他下令撤退。

吴三桂拥有近二十万的军队,其中有一半是关宁军,既有他自己带的,也有被建虏释放的俘虏。这些军队的战斗力胜过一般的官兵,而俞国振出于一个很久前就制定的计划,并没有在天津卫保留太多军队。因此,聂霖接到的俞国振命令,就是在给敌人予一定杀伤之后,可以放弃天津卫。

他原本是想在巷战中沉重打击吴三桂,然后再撤退的。却不曾想吴三桂竟然如此残忍。直接用火炮轰击城中。这样下去,对华夏军的杀伤虽然有限,可城中百姓就要受罪了。

“营正。这可就有些憋屈了,才刚开刀,还没怎么见血。就缩回去。”听得他的命令,丁胜不高兴地唠叨起来。

“就你废话多,再胡说八道,赶去耽罗岛养猪去!”

“嘿嘿。”丁胜笑了一下,舔了一下唇,意犹未尽地向着敌方阵地望去。

这时他看到一个敌方身影动了一下,方才激战时,那身影一直趴着丝毫不动,看起来象是一具死尸。因此没有人注意,现在他动了起来。

“竟然是在装死,若是让他就这样脱了身。岂不丢了丁大爷的脸面。”

丁胜心中如此想。端起枪,对着那正手足并用拼命想向门洞外逃的身影就是一枪。

砰的一声。那身影晃了晃,倒了下来,重重摔在了同样趴在地上装死的樊车儿面前。

樊车儿哆嗦了一下,看着这个同伴瞪得大大的眼睛,满是不甘地望着自己,他缩了缩脖子:“老德儿,你太性急了……放心,你妻子,我养之!”

被称为老德儿的同伴已经没办法说什么了,樊车儿听得那边笑声渐远,知道自己这一次运气不错,又侥幸逃了一条性命。

似乎还有立功的机会。

他悄然抬头,看了一眼华夏军方向,这个时候,他突然意识到,虎卫所筑的街垒,距离他们足有两百步。

两百步!华夏军的射程竟然到了这里,几乎与火炮相当了,莫非华夏军又换装了新式火枪?

两百步折成新襄的米制,足足是二百四十米,而此前便是虎卫型火枪的有效杀伤射程,也只是一百二十米左右。樊车儿想明白这一点,不由得喃喃骂道:“这仗还怎么打法!”

不管怎么说,虎卫是向着港口那边撤了过去。见没有人再会杀个回马枪,樊车儿跳起来跑出了城门,捡了面旗帜在城下拼命挥动。

吴三桂看到这一幕,示意炮队暂停,然后下令:“派人去看看。”

“逃了,逃了,华夏军逃了!”不用派人去,樊车儿的大嗓门已经传了过来。听得华夏军“逃”了,诸军不由自主地欢呼出声,吴三桂注意到,自己身边的诸将,也都明显露出松了一口气的神情。

这些年来华夏军积威太甚,故此谁都不愿意与华夏军打恶仗。

“小心为妙,俞国振最为狡诈,安知他不会杀个回马枪?”吴三桂却没办法放松心情,他喃喃说了一声,然后道:“派人一队队进城,当心埋伏,炮队不要散了,再向城推进五十步!”

他这般谨慎,却赢得人人点头称是,而且都是发自内心。

不过很快便得到证实,华夏军确实在弃守城垣之后,又弃守了街垒,他们缩到了码头附近,如今正在燃烧物资,看情形是准备登船撤离。

“你确认了?”吴三桂望着跪在自己面前的樊车儿,依稀记得此人名字:“樊车儿,你倒是员福将。”

“小人亲眼所见,将主也可以看到,码头那边浓烟滚滚,据当地人说,华夏军物资堆积如山,啧啧,可都是些好货……”

谁都知道,华夏军的军资是好东西,无论是军械还是服饰食物,包括满是肉油的罐头。吴三桂手下对此更是垂涎三尺,此时对方既然已经确认是退回到码头去了,吴三桂终于稍稍松了口气。

“追,别的不说,多抢些物资下来!”他大声道。

他的部下顿时欢呼,有人觉得,就这样便攻下了天津卫,华夏军三年未战,看来战斗力也弱了不少。

或许天下大势,还有一争的希望?

(嗯就不开单章了……马上就是春节,而且手头上还有个实体的活儿,要在短时间内赶出来,因此我在这预先向大伙请假,每天一更是要保证的,两更争取,但可能会有个别天不能两更,还请诸位包涵。另外,这本书已经开始收官,目前均订还未到三千,没有能进精品……实在是大遗憾啊,各位书友如果有跳订漏订的,还请补上吧,拜谢啦。)

六一一、津门火起天下动(三)

“追来没有?”

“来了。”

聂霖与白宁的对话非常简短,聂霖是相当器重这个话语不多却行事干练的部下,比起喜欢和他凑在一起套近乎的丁胜,白宁才更象是一个纯粹地军人,一点都看不出他曾经流寇出身。

“那好,在这里,我们要给吴三桂一个红包。”

聂霖说到这,心中也有些惆怅,若是他有一个团的兵力,便可以给吴三桂重挫,若是有一个旅,则有把握大败吴三桂。但他只有一个营,想必吴三桂也是知道这一点的,故此才敢拿五千骑兵突袭天津卫。

聂霖并没有想到,论及声望、势力,他与吴三桂完全不对等,怀着虎卫出身华夏军将领特有的自负,他认定,自己的能力只在吴三桂之上,而不会落于其后。因此,即使是要执行俞国振的战略安排,放弃天津卫,聂霖还是想要给吴三桂一个教训再走。

他看了看跟在身边的海军“白江号”战舰的舰长冯奋勇,还多亏了自己这位当初初等学堂里的同窗相助,要不然这个战术就未必能行了。

“奋勇,白江号没有问题吧?”他笑着道。

“少来激我,当初在学堂里我就不吃你这套,你小子最阴了,可先生们却还说你老实,柳先生看人是极准的,唯独就看错了你。”与聂霖话语不多不一样,冯奋勇也是个话唠,一开口就是一大堆,甚至还提起了当年的旧事。

“你从耽罗过来时,官人有没有别的交待?”聂霖嘿嘿笑着岔开话题:“比如说,要不要弄点天津卫的土特产?”

“你想拍马屁?这一仗打得好了,你才够得上拍官人马屁的资格。现在啊。全是田伯光那厮占着!”

“你还是瞅老田不顺眼?”

“那是,我们局座最烦他,每次背后都大骂这厮。”

事实上被海军将士仍亲切地称为“局座”的海军总督罗九河与田伯光关系非常好。他们倒是都与叶武崖关系不睦。不过为了陆军与海军的军费分配问题,两人背后还是少不得相互大骂——随着叶武崖、张正等渐渐向民事方面转型,田伯光如今成了华夏陆军的标致人物。他不站出来和罗九河争夺军费资源的话,华夏陆军还真找不出别的资历、声望都能与罗九河抗衡的人来。

当然,除非将因为身体原因已经淡出了正规军系统的高大柱也搬出来。

“嘿嘿,老田却对你们局座好得紧,他可不只一次说,你们局座夫人,都是当初他从南直隶乱战场上救出来的,所以算得上你们局座半个媒人,另半个则是大海了。”

冯奋勇瞄了他一眼:“老田嘴里肯定不会有好话。看你笑得那奸样儿就知道,我警告你,跟我说说没事。但若是跟我们海军别的舰长说了。少心你被绑了扔海里——说与我听听,这事怀海军中倒没怎么流传。究竟是怎么回事?”

“打完仗再说,好东西每次都是由你们海军先挑的,从人到物,你要想听,拿点干货来换。”

聂霖的话里是有些酸气,这三年来,华夏军虽然扩充得很快,但在物资上,基本还是在向海军倾斜,军费的一半都用在海军上,而海军的人数却只有陆军的三分之一。

“只有海货,没有干货。”冯奋勇哈哈大笑起来。

“吴三桂来了!”就在这时,白宁突然道。

“我就去准备了,你可要撑住啊。”冯奋勇向聂霖挥了挥手,人迅速向战舰过去。

吴三桂登上一座楼宇,用望远镜向码头这边看过来,只见在码头周围约三百步的距离之内都是极空阔的,所有建筑都被拆了。一圈用沙石袋堆着的防御工事,将码头护在中间,这个保护圈的中间,则是一大堆正在燃烧的物资。

看到这些物资,吴三桂眼都红了。

军衣、布匹,甚至还有医药……这得多奢侈,才把堆积如山的这类物资拿来烧!

如果只是军粮,吴三桂并不是很在意,因为土豆、玉米等适宜北方种植的高产作物,如今在他治下地方也得到了推广,因此他也不缺军粮了。但军装棉布特别是医药,他却是奇缺,眼前正在燃烧的酒精、纱布,这些军队必需配备的东西,唯有新襄才能生产出合格产品。

“炮队准备——”

顾不得太多,吴三桂立刻下令道。

樊车儿却觉得有些不对劲,他注意了一下距离:炮队开始架炮的地方,距离虎卫的沙土袋工事只有不足两百步。

他心中一凛,立刻想着向将主示警,但他官小职微,离得吴三桂老远,只能先找自己的官长上司说此事。那上司得知对方火枪的射程甚至不逊于火炮,顿时大急,匆匆赶来见吴三桂,但他才到了吴三桂身前,就听得炒豆一般的火枪声响。

密集的枪声中,吴三桂的炮队瞬间倒下了一半!

炮兵即使在华夏军中,也算是技术兵种,在吴三桂兵中,因为弹药和火炮数量不足,每一个炮兵更是精锐中的精锐,完全是他用银子堆出来的。这转眼之间便倒下一半,如何能让他不心中焦急?

“洪扩,带着你的人给我冲,压制住那些南贼!”吴三桂当机立断,下令道。

被呼为洪扩的将领,正是樊车儿的上司,他没有想到自己前来示警,竟然落得这样一个任务,顿时有些傻眼。刚想说什么,便迎上了吴三桂阴冷的目光,他立刻明白,自己不接这个任务,性命就要不保!

他明白吴三桂的意思,用普通士兵的性命,去换炮兵的性命。他带队向前一冲,华夏军必定会转向攻击他,这个时候,炮队就可以乘机撤下来。

咬了咬牙,回手便抽了樊车儿一记耳光,若不是这厮,自己此时怎么会出现在将主的面前!樊车儿一肚子委曲,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便听得洪扩厉声喝道:“你当先,立刻冲!”

樊车儿可不蠢,顿时明白,自己想要邀功请赏,结果却要来了丢性命的任务!

自己还得替老德儿养他老婆呢,他老婆可是出了名的臀大胸大皮滑,自己方才还在想,反正也娶不上黄花闺女当媳妇儿,不如就和老德儿他老婆凑合。

现在就轮到自己了!

樊车儿又看了自己上司一眼,然后看了看华夏军的阵地,带着哭腔道:“弟兄们……都上了呐!”

这腔调,怎么也象是招魂。

然后樊车儿便向着虎卫的工事冲了出去,他身后稀稀拉拉跟着同袍,吴三桂根本来不及进行动员,因此这些人是碍于军令出战,士气极为低落。

吴三桂一看他们这模样,便知道不对劲儿,顿时又转身道:“全军压上,我们人多,将俞国振的船儿也夺来!”

末了,他又补充了一句:“此战胜后,每人赏银元十块!”

他的命令算是及时的,因为冲在最前的樊车儿突然间大叫了一声,然后向前一扑,栽倒在地上,再也没有动静。而跟在樊车儿后边的士兵,虽然一个个越过了他,但也都没有冲多远,便被一阵密集的弹雨赶了回来。

斩杀了几名溃兵之后,这群士兵又再度反转扑了回去,只不过这一次他们的同伴数量明显多了,因此多少能壮一下胆。

谁都没有注意到,倒在地上的樊车儿悄悄移动了一下,用同袍的尸体掩护住自己。

在白江号战舰上,冯奋勇通过望远镜看到了吴三桂部蜂拥而来,他冷笑了一声,然后下令:“校好炮位没有,校好了,就开轰,别让陆军的弟兄们等得太急了。”

“那是自然,要一锤定音,还得靠咱们海军!”底下一片士气高昂。

在他下令之后才过十五秒,白江号上的火炮开始轰响,舰炮可不是陆军的移动小炮能比拟的,而且开花弹对密集目标的威力,更是实心弹无法比拟。第一炮,就炸在了吴三桂部的军中,顿时扫倒了一大片。

炮声响起时,樊车儿的头垂得更低了,但一样东西从空中落下,重重砸在他的身上,咕碌一下滚到了他头边。他几乎要嗷叫一声,偷眼看那东西,虽然满是血污,却很熟悉,正是他上司洪扩的脑袋。

樊车儿“妈呀”叫了一声,幸好周围一片混乱,没有谁发觉他这个装死的家伙。他偷眼向前望去,只见一炮又一炮,华夏军舰炮仿佛带了眼睛,几乎炮炮都击在人群之中,掀起腥风血雨与死亡风暴。有几次,那炮弹离得他只有几丈远,飞碎的石砾泥土,都浇了他一身。

这其实是他的误会,白江号上火炮的命中率不超过三成,但是因为退式火炮复位快,所以射速也就快,造成他的误解。不过他也看出了一个名堂,炮弹绝不在同一地点再落第二次,因此他顾不得装死,一咕碌便滚进了一个离得最近的弹坑之中。

吴三桂脸色铁青,看着自己的部队被舰炮赶了回来,而华夏军陆军绝大多数,仍然是以他的炮队为目标进行疯狂地射击。枪弹对于华夏军来说,仿佛是不要钱的一般。

而且,就算是军法队,也无法阻止他部队的溃败,就是他自己,也被裹挟着不得不向远处逃去。

现在吴三桂明白,为何华夏军会放弃城垣而坚守码头了。城垣地方大,华夏军不能面面俱到,但码头地方小,华夏军借着舰炮的掩护,完全可以坚守下来!

唯有等后队重炮营来了……

六一二、津门火起天下动(四)

吴三桂不必等重炮营来,在他的部队溃至城垣不久,便又得到消息,华夏军已经全部登船离开了。

他驱马来到码头边,只见周围死伤枕籍,几百具尸体和夹杂在尸体中的伤者,看上去触目惊心。不过他没有心思关注这个,再看那些被烧的物资,因为浇了酒精的缘故,烧得非常彻底,虽然还有部分残存,只是在冲天的火光上,没有人敢去将之抢出来。

“将主,地上有字!”有人惊呼道。

不用提醒,吴三桂也看到了。

“军营暂且借助汝一住,吴三跪,记得打扫干净,切莫屎尿横流,待我回来验收。”

简单的一句话,象是长官给自己的勤务兵的留言,吴三桂周围众将看得一个个怒发冲冠,而吴三桂却默然无语。

过了一会儿,他长喟然一声叹:“俞济民部下人才何其多也!”

由不得他不叹,聂霖在俞国振部下,不过是无名之辈,职位也仅仅是一个营长,管着的兵力才七百六十人。就是以这七百六十人,生生让他这个拥雄兵二十万的一方诸侯吃了个大亏!

“救自己人吧,恶战还在后头。”吴三桂又道,心中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但是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唯一能做的,便是牢牢抓住建虏这根稻草,哪怕救不了自己的性命,也要拖他们一起下水。

天津卫燃起的战火,很短时间内便传遍了全国,各条驿道上,无数驿马在狂奔,为的就是尽快将这个消息传到自己的主上手中。

金陵城。

阮大铖慢条斯理地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这个商人,笑眯眯地道:“何必如此。令媛风姿绰约有母仪天下之相。如今中宫空虚,若是令爱能得陛下恩宠,你金百万岂不也就成了皇亲国戚。到时我阮某也得敬你一声金皇亲。你还何必推阻呢?”

跪在地上的胖胖的商人面色愁苦:“尚书老爷,小人就这么一个女儿,已经招了苏州府李佑为赘婿。眼见就要成亲,偏偏……尚书老爷,小人知道朝廷不易,愿献白银千两与朝廷……”

“砰!”

一个茶杯从阮大铖手中飞出,砸在了金百万身前。

“朝廷穷是穷,但拿一千两白银……你这是在打发叫化子呢。况且如今白银有什么用处?”

“小人还没有说完,为了感谢尚书老爷为小人作主,小人另有薄礼,献与尚书老爷。”

金百万一边说。一边举起了一个小盒子。

小盒子很轻,阮大铖接过来之后,泰然自若地将之打开。便见着里面一张华夏银行的存票。

有着十足新襄背景的华夏银行。是原新襄银行改组而成,实际上既是发行货币的央行。又是吸收存款和放贷的商行。俞国振对于银行运作并不熟悉,唯一肯定的就是若不加强监管,那么金融业就是一头放出笼子的食尸鬼,会吞噬掉一切,包括它自己。因此俞国振在银行的业务扩张上执比较谨慎的态度,但就是如此,华夏银行强大的背景,还是让它迅速将分行开到了几乎每一个重要的商业城市。可以这么说,华夏海军蒸汽炮舰能抵达的地方,便有华夏银行。

金陵城中也不例外,这座城市因为华夏体系下的经济渗透,而呈现出一种畸形的繁荣,华夏银行在城中的六个分理处,吸纳的存款额度竟然多达十二万金元,这是一笔巨大的财富,金陵小朝廷对此垂涎三尺,但无论是东林还是阉党,或者是朱由崧都明白,这笔巨款是受俞国振保护的,他们除去每年能从银行收取大约两千金元的税金之外,一文都不能动。

在那张存票上,有五百金元的字样,阮大铖顿时欢喜起来:“好,好,此事你只管放……”

话没有说完,一个仆人闯了进来,舌头都开始打结:“打打打打起来了,不得了,老爷,打起来了!”

“什么?”

“报纸上说,北边打起来了,吴三桂偷袭天津卫。”

听得是发生在京畿的战事,阮大铖不以为然:“无妨,无妨,吴三桂这汉奸找死罢了!”

华夏体系下的宣传工作做得十分漂亮,就连阮大铖这没有什么操守的人心中,竟然也有了点华夷之辨,将吴三桂称为“汉奸”。

“不,不,吴三桂夺了天津卫!”

“什么?”阮大铖这一下大惊:“报纸拿来!”

他顾不得地上的金百万,而地上的金百万也抹了把冷汗,顾不得尊卑,凑上来看那报纸。

报纸对于这一战的介绍相当详细,吴三桂如何偷袭,被发觉后城中如何组织撤离,撤离过程中在码头又如何反击,最后华夏军在实现战略目的后开始转移。无论文字说得多么漂亮,用了何种修辞,但是阮大铖与金百万都明白,华夏军丢了天津卫!

这可是华夏军独自作战以来,第一次失城!

阮大铖呆了好一会儿,金百万悄悄拿回存单溜走,他都没有注意到。

无论是阮大铖还是金百万,都明白,津门这一战的战火既燃,就不会那么容易灭下去。因为这场意料之中的战争而又意料之外的结果,天下必然震动!

而俞国振的治下地区,恐怕是震动得最厉害的吧。

青岛口,马大保重重地呸了一口唾沫,将自己的胳膊高高举起:“瞅见没有,我有的是力气,便是大力牛魔王,当初也是我的手下败将,我不当兵,天理不容!”

“昨天就跟你说了,暂时没有扩充战斗部队的计划……”

“哪能没有,都因为人手不足,致使天津卫沦陷,就算现在不扩军,过几天也得扩了!”

“你这是从哪儿听来的消息?”

“还要听吗,我自己会看报,去年我可就在夜校里拿到了文化证!”

马大保一边说一边拿出一个小布包儿,里面翻出一堆证件,既有他这几年劳作积极而得来的表彰证收,也有他口中所说的“文化证”。所谓“文化证”其实是夜校的毕业证明,有了这个证明,便可以确认是识字之人,可以在各地的公共图书馆中免费借阅一般的书籍。俞国振坚信一点:多一所学校便少一所监狱,多一座图书馆便少一座劳改农场。因此他在城市之中,按照一定的人口比例建造图书馆或阅览室,凡能获得识字证明者,便可以进去以证件抵押借阅书籍。

“报纸上不是说嘛,咱们是达到了战略目标后主动撤退,又不是真正丢了天津卫。”

“那是为了安抚人心呢。”马大保嘴快,说了一句然后赶紧捂住嘴。

无论他如何抓着民防部的人纠缠,可是对方就是不松口,这让他十分懊恼,眼见着天色渐晚,他也不好缠着对方不放,只能先暂时离开,心里琢磨着明天再过来寻他。但出门时,却看到一个人影,他愣了一下,揉了揉眼睛,确认没有看错,这才欢喜地迎过去:“南海……不,统帅!”

他看到的正是俞国振。

原本在耽罗岛做战争准备的俞国振,因为天津卫的战事提前来到青岛口。这三年来,青岛成为山`东最重要的枢纽,从原先的一个军营小港,变成了如今拥有二十余万人口的大港。不过正是因为大规模基建的缘故,所以青岛口的空气中总是有一股尘土味儿。俞国振也有些时日没有来过青岛口,便带着几个卫兵闲逛,却不曾想被马大保认了出来。

“你是马大保!”俞国振略一思忖,便想起了这个汉子的名字。

一来是他的记忆力非常好,二来则是因为马大保给他的印象很深刻,这可是为数不多的在力气上能与齐牛相抗衡的人物。

“统帅竟然还记得我!”

马大保先是想要跪下行礼,一想不对劲儿,便改为军礼,再想还是有些不对劲儿,于是换成了鞠躬。俞国振哈哈笑着将他扶起,拍了拍他露在外头的胳膊:“我便是忘了你人,也忘不了你这身气力。老牛,还记得这家伙吧?”

齐牛上前也拍了拍马大保,马大保咧开嘴傻笑了下。

“我记得你是在铁道工程兵中,怎么样,现在生活如何,每个月能赚多少,娶媳妇了没有?”俞国振见路上不是说话的地方,拉着马大保到了路边一铺子里,那铺子的掌柜见他们几个便要上前来招待,却被卫兵挡开。

马大保甚为激动,连连点头,但最后摇了一下头:“统帅,没有娶媳妇呢,去年在夜校里听得老师说霍去病‘匈奴未灭何以家为’,我便想着,咱们天下尚未一统,先不用想着成家的事情。我如今已经是三级基建工,一个月足足有十二个银元,再加补助,一个月能有二十个银元呢!”

这几年银子通胀得厉害,二十个银元若就相当于过去二十两银子,原是一个殷实中等人家一年的收入。但现在则不成了,在青岛口,二十个银元也就是刚刚让一个四口之家解决温饱。这也是俞国振有意通过输出通胀来提高经济压力,压制金陵小朝廷,迫使农民离开土地,加入到华夏的工业化进程之中。

谈了一些自己的近况,马大保想到自己的愿望,当下道:“统帅,我想当兵!”

“啊?你想当兵,这是为何,铁道工程兵可也是兵呢!”俞国振有些惊讶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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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三、金鼓缓敲试蛟龙(一)

正如俞国振所说,铁道工程兵,实际上是预备役的技术兵,否则的话,只靠着卖气力,马大保也拿不到这么高的工钱。

“天津卫丢了,我在报纸上看到了,只是因为人数不足,故此才丢的。”马大保道:“我想当兵,保华夏,杀敌寇!”

话说得很质朴,也确实是这个不缺农民式小狡猾的汉子真心想法。俞国振能感觉到他的热情,感动地拍了拍他的肩:“老马,你现在做的这个活儿,可不比当战斗兵差,三年时间,你们就将铁路修到了济南府,这比什么都要强啊。”

“呃……”

“而且你放心,此次大战,我也有用着你们的时候,我准备再修济南府至天津卫的铁路,早就规划好了,战争期间便开工。”俞国振又道。

“嗯,这个时候,修铁路?”马大保觉得哪儿似乎有些不对。

“原本是军事秘密,现在透露给你了,若是修成这条铁路,我调兵去京师就快了,整个北方只要保留五千到一万部队,随时可以通过铁路进行调动,从济南府到京师,最多也就是两天功夫。”

说到这,俞国振想到一件事情:“你既然已经是三级基建工,那么应当是工程兵里的基层骨干了,怎么现在会在这里?”

“我来瞅瞅我干闺女,连着两年没怎么休假,积下了不少假期。”马大保道。

“那你赶紧去陪陪闺女,估计用不了两天,通知就会下到你手中,要你提前结束休假了。”俞国振又拍了拍马大保的肩:“好生学,好生做,三级……早日升到九级,那可就和一个总督同样威风了。”

为了赏优奖勤,华夏体系下建立起了一套特殊的工人评级制度,全体工匠从学徒开始。向上一共分为十级。一级工匠就是学徒,拿着每个月基础薪水一成的级贴,以此类推,到了十级,便可以拿到薪水一倍的级贴。而且俞国振还规定,到了五级,便享有相应的权力和政治地位,比如说一个五级的工匠。那么完全可以同工厂里的厂正平起平座,有权就工厂的生产和管理提出自己的意见,到了六级就享受县令同样的待遇,见着县令都有座位。而若是到了九级,则是总督级别待遇,十级的放。那可是匠中之王,便能享受与俞国振同等的安保和待遇。

这种待遇更大程度上是一种荣誉,俞国振弄出这样一套制度,在某种程度上,将工人评级制度与进士插花夸街相比拟,正是为了满足华夏民族自古以来重荣誉的文化传统。

“九级……少说也得三十年吧。”马大保咂了一下舌头:“统帅事务忙,我就先走了。”

说完他行礼就真的慌慌张张往回走,如果真的有通知要来,他确实得先和养女告辞。

“统帅的手段啊。连自己人都上当了。”跟在俞国振身后,已经显出几分老太的茅元仪微笑道。

“我只是实话实说罢了……想来多尔衮很快也会得到消息。”俞国振笑道。

崇祯十九年七月二十一日,沈阳皇宫,一片阴沉的云压在宫城顶端,宁完我、范文程、洪承畴、祖大寿四名汉臣鱼贯穿过大清门,进入入宫殿之中。

中宫清宁宫原本该为皇帝之所居,但是如今福临年纪尚幼,多尔衮摄政事,时常止宿于此。宫中颇有传闻。他屡屡在此与太后布木布泰私会。一想到这个,范文程忍不住回头看了洪承畴一眼。

外界还有传闻。洪承畴兵败之后之所以会降,便是因为太后布木布泰在牢中与他春风一度。范文程对此是毫不相信的,这定然是一些心怀不满的汉臣背地里嚼舌头,而且这后面还夹带着浓浓的党争的腐臭味。

最大可能传播这等流行的,就是那个人了。

他们在清宁宫大殿中没有等多久,便见到了大清摄政父皇睿王多尔衮,还有跟在多尔衮身边的那个人。

看到那个人时,范文程微微垂下头,面色平静,仿佛根本没有任何嫉妒。但他用眼角余光看了宁完我一眼,宁完我的腮帮子轻轻抽了一下,那是咬牙切齿的标志。

宁完我性子偏狭好赌,为此曾受冷遇多年,现在改了许多,可是改的是外在,而不是内心。不过范文程心中倒是有些希望宁完我忍不住跳出去,和那个人打打擂台。

他和宁完我厌恶那个人,可不仅仅是因为同类相斥,更是因为嫉妒。那个人乃是陈名夏,原是江南人物,为此时文坛巨子之一,与吴昌时、魏学濂、周钟等人为友,亦算是东林之后。在李自成入京之后,他也曾投靠李自成,但吴昌时三人南逃时,他却未能成行,后来吴三桂入京师,更是无法南归,便投了多尔衮。

因为他在南方文名极大,与范文程、宁完我毫无名气不同,而且他一来便连番上书,奏请多尔衮登基即位,所以甚得多尔衮欢心。甚至一举爬到了宁完我、范文程这两位多年汉臣之上,成为多尔衮的心腹之人。

他与多尔衮出来时,两人的脸色都是笑嘻嘻的,看起来是比较轻松。

“诸位久候了。”多尔衮随意客气了一句,却没有叫跪在地上的四人站起。

四人只能跪在多尔衮的面前,陈名夏则在多尔衮之则顾盼自如。多尔衮咳了一声:“最近一期的《民生速报》,给四位大人送上去。”

立刻有内监将四份《民生速报》送了过来,对于这份报纸,满清的高层人物也不陌生,他们现在很多时候,都是从这份报纸上判断南边的情形和策略。

四人默不作声看完了报纸,祖大寿虽然文采不行,但《民生速报》多用白话,他看起来并不吃力。见他们都看完了,多尔衮问道:“诸位,俞国振先是逐孙之獬,无礼在前,又扬言北伐,兴兵在后,我想请诸位一起判断一下,此战俞国振会采用何种战略。”

他先看宁完我,但宁完我一直沉默,再看范文程,范文程亦是闭嘴。洪承畴将头埋在胸前,一语不发,而祖大寿干脆闭上眼,仿佛在打瞌睡。

“四位爱卿,这可不只是我的事情,也与你们相干,报纸上你们也看了,你们四位的大名,可都列于汉奸名单之中,俞国振要我把你们交出来呢。”

在这一期的报纸上,有一份华夏军略委员会列出的名单,列出了被认定为“汉奸罪”的人物,在场的五人通通榜上有名。俞国振给建虏的停战条件,就是建虏解散八旗,撤回建州,交出所有的汉奸,处死所有的爱新觉罗氏。

陈名夏看着这些人,心中颇为不屑。

见众人仍然是不开口,他长揖道:“殿下,微臣有几点愚见。”

“好吧,你说。”

多尔衮有些失望,陈名夏是文臣,并不知兵,指望他说出什么道理来,是非常困难的事情,但面前这四位不吭声,那么就只能让陈名夏抛砖引玉了。

当然,真正的军国大事,他绝对不会和陈名夏这种汉人文臣商议的,能做主的,唯有他们满人,而且唯有满人中的贵裔。

“首先,俞国振必是准备打一场大战了,若不是准备打一场大战,他不会如此大张旗鼓宣传,没有他的意思,这报纸上根本不会提天津卫一个字。其次,俞国振此次动员的规模极大,总数接近十万,报纸上说,要分批运至山东——即使以俞国振的水师,也无法同时运送十万人飘洋过海,从这张报纸中所言,这个月完成了两万人的运量,那么我估计,真正战事起时,应该是十二月。第三,俞国振的主攻方向,应该是先收复天津卫,再攻京师,因为这份报中提到一件事,怕是诸位没有注意,就是他准备修从济南府至天津卫的铁路,而且今年便开建。”

祖大寿仍然在打瞌睡,洪承畴倒是看了陈名夏一眼,这个书生看文章倒是细致,这也难怪,寻章摘句,原本就是他们东林的看家本领之一。

多尔衮也有些意外,他原本以为陈名夏只能泛泛而谈的,没有想到竟然还谈到了三点,将战争的规模、发动时间和战场方向都指了出来,其中有一些,与他心中所想的暗合。

“陈名夏说的有理,文程,你觉得呢?”

“确实有理。”范文程平静地道。

洪承畴嘴角微微下撇了一下,范文程真是一个滑头。他这个小小的表情被多尔衮看到了,多尔衮问道:“承畴,你说说。”

洪承畴微微吸了口气,然后道:“当心辽东。”

此语一出,宁完我、范文程都是须眉皆动,就是一直打瞌睡的祖大寿,也突然间瞪圆了眼。

“承畴,你的意思,是俞国振都在虚张声势,其实……他是想打辽东?”

“俞国振有海上优势,若我是他,我便在这里大张旗鼓,然后声东击西,夺皮岛,自镇江堡登陆,突袭九连城,经汤站堡、凤凰城、通远堡、连山关、威宁营、奉集堡、白塔铺,攻入盛京,前后不用二十日。”

多尔衮目光猛然凝结,若真是如此,确实甚为棘手!

“这当是洪督师当初为前明所定之策吧。”宁完我淡淡地说道。

洪承畴没有理会他,而宁完我终于开口,让多尔衮多了几分期待:“大伙都说说,俞国振是汉人,唯有你们汉人最明白汉人,我大清要得天下,少不得你们汉人的禳助!”

祖大寿又闭上眼,依然是在打瞌睡。

六一四、金鼓缓敲试蛟龙(二)

祖大寿打盹儿,已经是惯常了,他降了建虏,但一直并不曾效死力,与洪承畴积极为建虏出谋划策倒是有些不同。

对于宁完我的冷嘲热讽,洪承畴没有理睬,而只是等着多尔衮裁断。范文程则小心翼翼地看了宁完我一眼,今天的宁完我有些异样。

仔细一想,他想必是眼见着洪承畴、陈名夏等后来者一个个飞黄腾达,心中颇有不甘吧。当初老奴奴儿哈赤时,他们可就开始在为建虏效力!

另外,若是对上满族贵胄,宁完我必然忍气吞声不敢相争,对上的只是几个同为汉人出身的,宁完我可没有什么顾忌。

“宁先生有什么话,直接说吧。”

“按照洪督师的策略,我们便只有放弃吴三桂,坐视俞国振夺取中京,将有限的兵力尽数集中于沿海一带,防备俞国振偷袭辽东。但是,有一件事情,洪督师怕是不知。”

宁完我以洪承畴在大明时有官职相称呼,其内里的阴险,众人皆知,洪承畴忍不住抗辩:“我如今出仕大清,不再是督师了!”

宁完我恍然大悟:“哦,洪大人既是出仕大清,为何不知道我大清过去一年当中,自中京所收的粮赋?过去一年,中京缴纳的粮食是四十一万石,税金是七十二万银元,绢两万匹,棉布六万匹……大清赋税,一半仰赖于中京,而且,这还是中京受瘟疫之苦,元气未伤,又被吴三桂截留大半之后的结果!”

洪承畴心中一凛,他方才想着俞国振的战术,确实没有想到中京对于满清的意义。这可不仅仅意味着满清控制了一大块地盘,更意味着大量的财富!即使是经过战火和瘟疫之后的凋蔽,可是京师对于建虏来说,仍然是繁华之所在!

更何况,京师靠近山`东。接壤山`西,往东来自新襄的货物源源不断,往西山`西的胆大商人接踵而至,新的土豆、玉米等作物迅速推广,这些让京师成为了建虏的一大财源!

“洪大人方才弃京师之举,原是做壮士断腕的打算,但俞国振贪得无厌,他得了京师。就不打辽东的主意么?到时他兵分两路,一路出山海关,一路自海上觅机登陆,两面夹击之下,辽东如何能守?”

洪承畴默然无语,宁完我确实抓住了他的一大漏洞。

“宁先生说的是。宁先生说的是!”多尔衮连连点头,觉得还是宁完我说的话深深打动了他的心。

“殿下令吴三桂夺天津卫,为的是什么,不就是将战火推进到俞国振所控之地么?”宁完我又道:“若是不救吴三桂,任其自败,鲜国、蒙古,亦必生自危之心,到时俞国振再来攻我,何人可以助我?”

“故此。不救吴三桂,任俞国振夺中京,会令我失利、失势这两大弊端。相反,救吴三桂则不然,有三大胜机。其一,御敌于国门之外,可因粮于敌,不致于令我方疲惫;其二,若是我们猛攻山`东。俞国振必救之。如此情形下,他也分不多太多兵力去攻辽东。我军进退皆可,而俞国振却须必胜;其三,我不知诸位是否曾见过俞国振所写的兵法,我倒是看过,其中一句令我印象深刻,‘何为战场优势?那便是在自己选择的时机于自己选择的战场与自己选择的敌人交战’,也即是要控制战争的主动权。我们主动攻击,让俞国振失去战场之主动权,必能令其极不适应。”

“说得这么多,却还有一件事情,在山`东,我们能打得过么?我军之势,守尚嫌不足,何况攻敌?”

洪承畴的反击仿佛是在宁完我的意料之中,宁完我捋须扬眉,目光冷竣:“此时此刻此战于山`东,尚有一线胜机,若是等俞国振全部布局完成,十万大军到位,那就真无胜机了。”

“你说。”多尔衮聚精会神地道。

“俞国振此刻在山`东兵力是一万,加上他运至耽罗岛的兵力,也不过是三万,吴三桂有大军近二十万,我大清尚能动用大军十万,三十万攻其三万,以多击少,若如此都不能胜,那么就不必战了,等着俞国振来灭了我大清吧。”

包括多尔衮,都对此深以为然。

俞国振以少打多是出了名的,但是并不意味着他就一直能以少打多,这次吴三桂夺下天津卫,便是仗着人数多的优势,不顾伤亡,迫使俞国振部不得不退。

“另外,如今是八月中,八月中!按着以往的天气,到了十一月便会结冰,山`东以北海域,便不利通行。俞国振此时才调集了两万人马,等到十万人到齐了之时,海冰已结,他若真是想在我们辽东登陆,只会有来无回!”宁完我最后抛出了一个让众人不得不点头的理由。

俞国振要攻盛京,显然不会只派一两万人,那样的话大不了将盛京暂时让给他,断他与海上的联系,他孤军深陷于辽东,唯有大败一途。因此,只要他们在山`东攻得猛烈,战得迅速,俞国振根本无暇他顾!

“八月正是草枯马肥之时,战马养了一年的膘,正合使用。我大清铁骑,横行天下,此为国运之战,当征发蒙古诸部,以为游骑……”

见多尔衮神色,宁完我便知道,自己说动了他,因此慷慨激昂地结束了自己的话语。他知道自己只要做战略建议即可,至于具体如何执行,多尔衮永远只会相信满人而不会信任汉人。

“诸位还有别的意见么?”见宁完我说完之后,众人都不作声,多尔衮又问道。

“洪大人所说,海防之事亦不可不慎,好在辽东适宜登陆的港口也就那么一些,多加戒备就是。”陈名夏咳了一声:“臣不才,愿为殿下起草檄文,以振奋民心士气!”

宁完我心中顿时暴怒,以往满人有什么檄文之类的事情,向来是交与他等,但陈名夏自从投清之后,处处便抢他的活儿,此次攻击俞国振的大略是他提出来的,这檄文理所当然也应该由他来写,陈名夏此时跳出来抢摘果子,当真是厚颜无耻!

不过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宁完我没有发作,他已经不是气盛冲动的少年时了,在皇太极时期的抑郁,让他学会了隐忍。

“既是如此,那么……”多尔衮话刚说到这里,突然大殿外急促的脚步声和铁甲撞击的声音传来,紧接着,一个人跪伏在殿门口:“主子爷,奴才有紧急军情禀奏!”

多尔衮眉头竖起:“说!”

“吴三桂八百里告急文书已到,八月八日俞国振部已经乘列车抵达济南府,连克东光、南皮、盐山数县,吴三桂力有未逮,目前聚兵于沧州坚守!”

“果然!”多尔衮闻言精神一振,俞国振果然未等兵力调齐便突然动手!

俞国振下手下得越是狠辣,也就意味着宁完我的判断越是正确,俞国振打的主意,确实是先收复京师,然后待来年开春冰化之后,从山海关与海上两路,同时出兵攻击辽东!

不过,多尔衮还是希望确认一下。

“俞国振本人到了否,还有哪些将领到了?”他又问道。

“俞国振本人便在德州坐镇,他部下诸将中,田伯光、齐牛、顾家明等尽数到阵!”

“王浩然呢?”多尔衮又问。

自从王浩然水淹三军之后,俞国振部下又多了一位让敌人不得不小心的将领。而且王浩然用兵多诡异,因此多尔衮倒是有些担心此人。

“王浩然的旗号未曾出现,镇南侯军报中说,王浩然依旧在镇守徐州,以备明国!”

上回金陵小朝廷纵容江北三镇攻掠山`东之事后,王浩然就一直镇守徐州,淮北军务,掌握在他手中,南面与他对峙的便是黄得功,乃是江北四镇仅存的一位,而且也是大明最后的柱石。

“召各亲王、大贝勒议事。”多尔衮厉声道:“传旨下去,擂鼓聚旗!”

洪承畴微微叹了口气,接下来的事情,孔有德、耿仲明之流都能参与,而他们则只能退下了。

陈名夏得意洋洋留在了大殿之内,见其余汉臣被屏出,他心中不由有些轻蔑。他却不知,宁完我在离殿之前,用冰冷的眼光又看了他一眼。

吴三桂传来的军报其实是简报,而且为了夸大情势危急,并没有将全部真相都说出来。事实上,八月八日俞国振督大军乘军列到济南府,大军下车之后并未停留,直接顺路到了德州。在德州呆了一天,与顺运河北上的船队会合,乘船抵达东光。得知这个消息,吴三桂部未曾交锋,便主动撤离南皮,而另一路华夏军则自富平镇北进,猛攻盐山。守卫盐山的吴三桂一队人马千余人,只逃出了不足三十人,余众尽皆覆灭。

在收复诸县之后,俞国振两军合指沧州,不过他并没有急于攻城,而是让俘虏带话,向守军劝降。

对于吴三桂来说,现在是极为难过的,他手中有拼凑起来的近二十万军士,战争起后,还抽调了数十万民夫,此时正值秋收,这对于今年的收获有极大的影响。而这些兵力,还不足以让他有战胜的信心,沧州城他原本也是想放弃的,只不过华夏军推进得太快,他的撤退命令刚刚下达,便已经被咬住了。

若他不救沧州,也就意味着放任近两万精锐被俞国振消灭,而且极有可能是直接投降。

因此,他第一时间便向多尔衮求援,同时,自己亲领主力出京城,顺运河南下。

“俞国振,就让老子瞧瞧,十多年未见面了,你究竟有多大的本领!”

六一五、金鼓缓敲试蛟龙(三)

沧州自古水陆便利,便是名镇。从武术到杂耍,从运河到渤海,人杰地灵。但此时因为战云低垂,血光隐现,城中一片寂然,宛若死城。

田伯光远眺此城,见城头吴三桂的镇南侯旗帜依旧高县,忍不住骂了一声:“自己找死,却怪不得我了。”

“不见棺材不掉泪,不到黄河不死心,人啊,都是如此。”旁边顾家明懒洋洋地道。

“你这厮也是,一副有气无力模样,莫非你家媳妇又让你跪搓衣板了?”

“胡说八道,这几日我可是在军中,我家媳妇儿仍在济南府呢。”

“可以信件遥控嘛,我可是听说,将岸那厮每次到了倭国,他媳妇每天一封信……”说到这,田伯光一脸暧昧地笑了起来。

“你啊,早些成家,把心定下来,省得总胡说八道。你瞧瞧和我们年纪差不多的,有几人还象你!又不是没有人要,据闻可是有无数佳丽对你芳心暗许啊。”顾家明依旧慵懒。

“天下未平,何以家为。”田伯光义正辞严,不过接下来一句就曝露了本性:“况且,我也不欲象将岸和你一般,为了一根草儿,放弃整个花园,啧啧,如今我可是横波社里最受欢迎的的人物,嫉妒吧,嫉妒吧,哈哈哈……”

他二人神情极为轻松,周围的将士们也同样如此。齐牛从不参与这种讨论的,只是微笑着在旁听,田伯光与顾家明斗了一会儿嘴,两人都觉得无聊了,田伯光道:“总得做得象一些,再放个俘虏进去。说再不降。我们就要开炮轰城了!”

“吴三跪那龟儿子的手下阴着,和百姓混在一起,我们开炮。百姓的伤亡怎么办?”顾家明摇头道。

“吓唬人呢,而且对着墙轰几炮就是。”田伯光性子始终有些跳脱。

“随你怎么去弄。”顾家明也拿他没有办法。

如此轰了两炮,吴三桂的部下干脆将百姓押上了城。其意图非常明显,就是你若再开炮轰城,那么这些百姓便是你炸死的。

田伯光原本是玩儿,但吴三桂部下的这种手段也激起了他的真火:“沧州城中是吴三桂的部下挺忠心啊,王浩然当初下的绝杀令,看来我也要下一次了。”

“先不急吧,反正我们不是要在这里拖时间么?”顾家明低声说道。

田伯光哼了一声:“我心里已经给他们下了绝杀令!”

“将军,南贼果然不放炮了!”

城中的吴三桂守军发觉华夏军已经半晌未发一炮,立刻喜气洋洋地去寻守将报信。守将听得这个消息。仰天大笑道:“老天佑我,南贼有这妇人之仁,我们有救了!将主三日前便已自京师出兵。援军已达天津卫。顺运河而来,只要再有两日。便可到沧州。诸位兄弟,今日用百姓拖了一日,明日再拖上一日,将主就会赶到!”

末了,他又吼了一嗓子道:“今日杀猪宰羊,让弟兄们好生吃一顿,但酒不许喝,夜里小心些,休教南贼摸进了城!”

得了他这命令,城里吴三桂的士兵欢天喜地地大吃大嚼,哪管百姓哭得愁云惨淡。

连着两天,华夏军都没有什么行动,城中守将也不以为意,到第三天,吴三桂果然亲领援军赶到,而华夏军大约是因为吴三桂军团前锋赶到的缘故,并没有继续围困,而是后撤了十里,到了后世开挖的捷地减河附近。

吴三桂没有全军入城,在城东北角,他立了两处营垒,确保己方退路,然后才进入城中。

“南贼没有正经攻城?”见到城垣的模样,他讶然问道。

原本他以为,沧州守军能守住城就不错了,没有想到不但守住了城,甚至根本没有什么损失,就连城垣都没有被轰倒。

这不可能!

“南贼倒是尝试攻过,被我等击退。”那守将自然不会忘了表功:“而且南贼愚钝,有妇人之仁,他们要用火炮轰城,我等便押百姓上城头,南贼见此情形只能作罢。”

“见了百姓就不攻城?”吴三桂听了几乎要笑出来。

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又不是朱棣!当初朱棣搞靖难,打到济`南城,结果面对着他老子太祖朱元璋的牌位没法子攻城。这沧州城里的百姓又不是俞国振的老子牌位,他哪有这种妇人之仁,其背后必定还有诈!

“确实,两日都不曾攻城,想来是在向俞国振请令。”守将也不是白痴:“听闻俞国振最是虚伪,一向标榜爱民,若真是发生伤民之事,底下的将官会被推出来担责吧?”

吴三桂缓缓点头,但实际上他内心里,一点都不相信。

俞国振肯定有什么打算,而且,吴三桂约摸也猜到了一点俞国振的打算。但是,这个打算对他个人来说,是最有利的选择,所以吴三桂不但不想说破,反而还要配合。

“既然对方不攻,派个使者替我去向俞国振送信。”吴三桂缓缓说道,然后看着身边的一个人:“鹿庵先生可愿为我使者,替我去见见俞国振?”

被称为鹿庵先生的儒士捋须颔首:“正欲一行,见识一下这位俞济民。”

大约半个时辰之后,田伯光接到通报,一个老头儿骑着匹马,从沧州城中出来,指名道姓要见俞国振。

“让他过来,想必是吴三跪的使者了。”田伯光闻言大喜:“正无聊,有人上门来找骂!”

不一会儿,这个老头儿便到了田伯光面前。

“这老头相貌倒是不错,只不知口才如何。”田伯光心中暗想,口中却道:“老丈此来,不知有何贵干?”

见老头儒生打扮,田伯光说起话来也装出一副文绉绉的模样,旁边的顾家明知道他在搞怪,也不说破,只是看热闹。

老头傲然而立,手中的拐杖轻轻顿了一下:“老夫冯铨,欲见俞济民,汝且为老夫通禀。”

“冯铨?不曾听过过,老丈来此,难道不是来告诉我吴三跪要改名字么?”

冯铨愣了一下,眼前这名华夏军的军官,与他此前见过的任何武将都不同,不但年轻得过份,更重要的是,面对他这样的饱学儒生,却有着一种从容不迫,仿佛两人在学问上也是平等的一般。

华夏数千年传统中,普通百姓,哪怕官当得再大,面对饱学宿儒哪怕只是白身,都会有一种敬重和局促。冯铨敢于向吴三桂承诺,要来见俞国振探探底,便在于他对自己的学问甚有把握。他倒未必非要替吴三桂卖命,对他来说,吴三桂只是一个阶梯,一个帮助他爬向他人生政治高峰的阶梯。

“吴三跪要改什么名字?”见那老头儿不配合,顾家明少不得为田伯光凑趣。

“自然是吴四跪了,准备投降咱们华夏军,再跪一回啊。”田伯光干笑了两声,却发现眼前这个老头目光中闪过一丝鄙夷,却全无半点羞愧之意。

冯铨自然不会羞愧,他并不真正将吴三桂视为自己的主上,对于田伯光嘲讽吴三桂根本不以为然,甚至还觉得有些小题大做。他咳了一声,待田伯光笑声歇过之后,便慢吞吞地道:“镇南侯与俞济民乃是故交,如今虽身属敌对,却总要问候一声,你们还是送我去见俞济民吧。”

“老丈,你今日在河边照过镜子么?”田伯光冷笑:“好大一张脸,你怎么说我便要怎么做?就凭你,也想见我家统帅?”

“老夫曾当过两部尚书三殿学士,想来见俞济民的资格总是有的。”冯铨略带得意地道:“俞济民此时龙蟠虎踞,正是招揽天下群英之际,见一见老夫,对他大业自有益处——若是因为你二人耽误了,你二人可是吃罪不起!”

“老丈倒是自信,两部尚书、三殿学士……我可不知道这是什么玩意,只知道吴三桂如今在给建虏当狗,而你则给建虏走狗当跑腿儿。便是我,若非无聊,也不愿意见你,何况我家统帅?”田伯光却不管他曾经的身份,张口便极尽挖苦之能事:“难怪一见你,我就觉得不对,好端端的人身上,怎么如此重的狗味道……等一下,两部尚书三殿学士?冯铨?我想起来了,曾听得人说过,为魏忠贤编《三朝要典》的总裁官便是你,对也不对?”

田伯光突然想起这老头的名声,与那个孙之獬颇有关系。自从孙之獬被驱逐之后,有关这位阉党人物的一些事迹,也在华夏报纸上流传,当初崇祯杀魏忠贤焚《三朝要典》,孙之獬是唯一抱着痛哭的,连带着编《三朝要典》的几位阉党成员名头也传入了田伯光耳里。

冯铨哼了一声:“你也知晓老夫之名!”

言辞之中,他甚为得意,他这些年因为阉党出身的缘故,一直赋闲在家,崇祯十四年时曾谋求起复而不得。他一直在关注俞国振的发展,在发现俞国振与他的死敌东林党人不睦之后,便觉得自己的机会来了。

俞国振不可能捋起袖子亲自上阵与东林人斗嘴皮子,手中总得有一些文人。因此,冯铨觉得这是自己的机会,但是孙之獬的投机失利,让他意识到,除非他能耐得住从最基层做起的寂寞,否则直接投靠俞国振是不能如意的。他便异想天开另辟蹊径,前去说服吴三桂,若是能让吴三桂降与俞国振,那么他自然就能在俞国振手中有个高。

这个计划不能说不好,只不过,他遇上的是田伯光。

六一六、金鼓缓敲试蛟龙(四)

“如何不知呢,难怪你与吴三桂凑到一块儿,吴三跪吴三跪,三乌龟一只,有句话怎么说的,王八瞅乌龟,瞅对了眼儿,你这皓首匹夫,无德文棍,千年王八万年龟,老而不死是为贼!”

田伯光一开口,当真如黄河之水滔滔不绝,就是顾家明这般与他惯熟之人,在旁边听了看了都只觉得眼前星光直冒。

“当初王朗无耻,故为孔明骂死,你这穷儒愚士,若是有些许自尊,早就该找根草绳撞死,实在不行,也应该寻块豆腐撞死!你却还有脸面到我面前来摆架子要面子……我呸,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德性!”

冯铨原本心理极好,他被人骂作阉党祸国殃民也不知有多少年,向来不信“千夫所指无疾而终”的道理,可是被田伯光这年轻的将军一顿臭骂,让他心中怒火翻腾,更重要的是,他突然间意识到,他这样的阉党,在俞国振的手中,仍然是毫无出路!

虽然东林不是什么好东西,俞国振与东林之间的矛盾重重,甚至越发激化,迟早要到摊牌的地步,可是阉党难道就是什么好东西么?俞国振可不是那种蠢人,得罪了一边,就非得跟着另一边厮混——在俞国振看来,东林与阉党,士绅和皇族,同是大明这棵老树上的寄生藤萝,它们吸干了大明的养份,还试图转而来吸取新生的华夏养份,这是绝对不能容忍的事情!

冯铨手指田伯光,颤声道:“无知小儿,无礼小辈……”

“你这老匹夫才是无知老儿无礼蠢汉!你知道大地半径几何么?你知道煤为何燃烧么?你知道水为何自高流向低处么?满口便是仁义道德,满腹子尽皆男盗妇娼!你们这些阉党东林,说白了全是一路货色,祸害天下不遗余力。猪狗一般的东西。让你们治国除了漂没中饱私囊,你们还会做什么?我呸,礼?老子宁愿对着一头猪施礼。至少过年了它一身肉还可以给大伙吃吃,你们有何用?有何用?有何用?”

冯铨才说出八字个,便被田伯光一大堆话又堵了回去。田伯光骂得尖酸刻薄,让冯铨实在无法再呆下去。他若真与田伯光争吵,那就真是斯文扫地了。

见他转身离去,田伯光在背后冷笑了三声:“哈,哈,哈,当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的老东西,他以为这是什么时代?读了三五本古书,拾得七八两古人口水。便敢自称读书人?一群寄生虫垄断知识的时代,早就一去不返了!”

冯铨又是一个踉跄,田伯光这话。给了他致命一击!

无论是东林还是阉党。总都是读书人,都是通过科举获取当官资格的“上等人”。田伯光方才这番话。却是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他们这种“读圣贤书”的,今后在华夏领域内不会再有出路。这件事情,冯铨此前一直未去细想,但现在被田伯光点醒,便和他从报纸上得到的许多东西相应证出来。

难怪俞国振分明有强大的实力,却不急着一统全国,冯铨之类的阉党竖儒此前一直以为,俞国振这等行径是虚伪,坐视百姓吃苦却也不愿意背上篡国之名。现在才明白,俞国振只是不愿意便宜了他们这些腐儒——他们迫切希望俞国振早些定鼎天下,无非就是因为天下太平了,他们就好升官发财娶漂亮女人,哪里真是考虑着动荡之中百姓的痛苦?

俞国振在忍着不出手的时候,并不意味着他在坐视,相反,他在非常积极地争取,将数以百万计的百姓从冯铨这等黑了心的统治者手中解救出来,转移到虽然管理得严格但却有足够发展空间的新襄体系之内,促使了华夏的又一次兴盛。更重要的是,在这一个过程中,俞国振一方面从迁移的百姓当中选拔,另一方面自己教育,培养出了数以十万计的基层管理人员!

这也就意味着,俞国振可以用他们替代原本垄断了知识的旧儒家和胥吏,他们这些读书人,无论此前是什么阵营,从此之后,都将面临绝境。

一辈子皓首穷经,为的不就是一朝大印在手金榜题名,而现在这个愿望将再无实现可能!

冯铨满腹都是惊恐,这种恐惧,甚至比起横刀架于他的脖子上都要大。

故此,他出沧州城时丰神俊逸飘飘然如神仙中人——为的是能给俞国振留下一个好印象,回来时却是面色枯槁仿佛气血两亏。

吴三桂听闻他这么快就转了回来,心中也有些诧异,他同样不信任冯铨,但是觉得冯铨至少可以帮助他试探一下俞国振的底线,同时看看俞国振是否还记着当年的仇怨,是否两人间真的就没有和谈的可能。

因此,他大开中门,请冯铨来相见。冯铨从马上下来,目光发直,须发皆颤,他呆呆愣愣地向着大门走去。吴三桂看着他这一副憔悴至极的模样,就这般进了门,忙上前去扶将:“鹿庵先生,这是怎么了?”

冯铨举起手,轻轻一摆:“天下读书之人必食其肉寝其皮噬其魂……”

话才说到这里,他只觉得心头一痛,然后一口血便喷了出来,整个人也萎顿下去,直接气绝。

吴三桂原本是来扶他的,可是还没有扶到人,冯铨便已经仆下,他将人掺起时,发觉这位阉党巨孽竟然已经死去。他愣住了,手松了一下,冯铨的尸体便又摔到了地上。

“这老儿……就这样死了?”吴三桂愣愣地发了会儿呆,然后叫道:“来人,将冯鹿庵的随从唤来,他究竟是怎么回事,莫非是中了毒?”

“莫非怕我在酒中下毒?”

吴三桂为冯铨之死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济南城中,孙晋微笑着看面前的俞国振。

俞国振同样微笑摆手:“如今大势已定,便是毒杀我,朱由崧亦不可能坐稳天下。鲁山先生当世智者,定不会出此下策,若是史道邻,或许还会如此。”

“你啊,便是尖酸刻薄。”孙晋哑然失笑。

孙晋看着俞国振的目光,与旁人有许多不同,满眼都是赞赏。他是东林干将,同时是孙临的亲兄长,因此与俞国振也算是有亲属关系。如今与俞国振有亲属关系的方孔炤总督两广,张秉文总督山`东,虽然华夏体系中的总督一般只是文职,没有身兼守备司令之职便无权调动驻防的华夏军,但这二人都可以说是一方大员了。

从某种意义上说,孙晋自觉自己也有能力在华夏军略委员会的体系下,获取一个位高权重的职务。

不过他此次来,却不是为了个人的职务而来的。

“你不饮酒就罢了,那我就在这里谈公事吧。”孙晋坐正了身躯:“无论你如何看待弘光天子,但此次我来,天子是要向你表达善意的!”

“哦?什么善意?”俞国振微笑道:“他不忙着选秀女么?”

“忙着选秀女的天子,至少比隔着几千里指手划脚的天子,要容易应付得多。”

“哈哈,鲁山先生这是深有感慨吧?”俞国振听得孙晋对崇祯吐槽,不由得大笑起来。

崇祯尚在的消息,虽然有所泄露,但因为俞国振的暗中控制,一直没有人能够证实,这就使得孙晋等人虽然有所察觉,可是一个个都装没有这一回事。

“天子下令,令黄得功移兵襄阳,压制张献忠。”

孙晋带来的这个消息,让俞国振微微“咦”了一声:“此为朱由崧独断,还是鲁山先生你们所劝?”

“二者兼有。”

黄得功是现在金陵小朝廷唯一可靠的武力,他拥有大军也近二十万人,一直囤于淮河两岸,虽然金陵小朝廷的本意是戒备俞国振南下,但实际上他的存在在某种程度上威胁着山`东。毕竟,背后有二十万人呆着,无论如何俞国振也得留上一两万人防备。若是朱由崧自己提出调离黄得功,这不解体现出他对俞国振的善意,同时也体现出他超乎常人的胸怀与战略眼光,倒要让俞国振对这位历史上名声极污的朱明后裔刮目相看了。

“鲁山先生,朱由崧有此善意,那我就领了,待来日,我私人必有所报。”沉吟了一下,俞国振道:“不过若仅是此事,想必不会烦劳鲁山先生跑这一趟——可还有别的吩咐?”

“吩咐是不敢,只是想问,华夏军略委员会何时开科举?”

孙晋说到这,目光紧紧盯着俞国振,希望从俞国振脸上看出他内心真的想法。他此次来,确实肩负着重要的使命,就象阉党反复试探俞国振的打算一样,他们东林同样也在反复试探。

史可法从陈子龙口中得到的消息,让整个东林都为之震惊,甚至让他们暂缓与马士英、阮大铖等阉党的争斗,而是试图与阉党合作,让朱由崧将黄得功调往襄阳。对于东林或者阉党来说,什么都是可以拿来作利益交换的,只要能保住他们的统治者的地位,哪怕将金陵的小朝廷拿来交换也不是不可。

俞国振没有犹豫什么,很直白地说道:“科举乃文官制之基础,而文官制乃未来国家之基石。在我看来,未来的华夏国家有三大基石,一大灵魂,这四者共同构成我华夏道统。”

“愿闻其详!”孙晋听得俞国振承认科举乃文官制之基础,又将文官制视为未来华夏国家的基石,心中便是一喜,觉得史可法从陈子龙那边得到的消息,未必全对。

六一七、杀气一时作阵云(一)

后人一说起科举制度,往往就对其不屑,甚至以为华夏之所以落后,便在于科举制度。

这就是本末倒置了,事实上,这个时代,欧洲所谓的启蒙思想家们,正在把华夏的科举制度吹嘘得天花乱坠,就如华夏在某些时间总以为外国的月亮比较圆一样。

当欧洲的贵族封建主们不得不依靠教会的修士来管事国政,甚至连法兰西这样的堂堂大国,都要依靠一位枢机主教来充任宰相之际,远在东方,世俗文官制度的光芒,就已经照亮了大地。而构成世俗文官制的基石,就是科举制度。

科举制度作为一种人才选拔制度,在某种程度上给天下聪明人一条相对较为公平的竞争之途,打破了血统对于国家政权的垄断,让社会底层之人也有了一条合法合理的上升途径。正是科举制度选择出来的文官,维系着这个庞大的国家,使之在很长时间内都保持着活力。

真正让科举制度起了相反作用的,乃是科举考试的内容。自从科举中进士一科固化到只考四书五经之后,这种制度的负作用才开始大于它的积极作用。

因此,俞国振在对孙晋说出自己的看法时,并非敷衍了事,而是极为慎重的。

此次被称为济南问答的对话,对于华夏今后建国方略有极大的影响,也埋下了华夏后来一次大动荡的导火线。

“我以为,华夏之灵魂,在于易经中的八字,自强不息,厚德载物。此为华夏之别于夷狄之道统也,便是儒家。此八字亦是精髓。正因自强不息,故夫子日三省其身,正因为厚德载物。故夫子问道于老聃求圃于老农。至于发髻衣冠,诗词歌赋,尽为这八字所化。典章文籍。诸子百家,尽由此八字所出!”

对于这一点,孙晋微微点了一下头,并不觉得奇怪,俞国振既重用方孔炤,而且与方以智为友,他对于《易经》自然极为推崇,有自己的见解并不意外。

“未来华夏,便是在这灵魂指引之下。以文官制、义务兵役制、义务教育制为基石。文官制使得专门之人理专门之事,不至于以血统传承权力。义务兵役制乃居安思危,野蛮华夏民众之身躯。强健华夏民众之体魄。培养尚武御侮精神。义务教育制则让百姓有按其潜力选择未来发展方向之机会,使人明礼。使人奋进,使人掌握改善自己生活的技能。”

孙晋听得这里,忍不住鼓掌道:“若能如此,则天下大治,至君尧舜,不过如此——济民,你究竟何时开科举,我已经迫不及待,欲见此盛世气象了!”

俞国振略微沉吟了一下:“我所说的科举,与鲁山先生所说的科举,怕非为同一事。”

“此言何解,难道还有别的科举?”

“我之科举,首先考的内容不再拘限于四书五经,更不会以一篇八股而定终身。要考学子之眼界、思维、数理,考其修养、处事、品性,考其潜力、志向、意志。中举之后,也不会立刻为官,而是为吏,于日常事务处置之中,磨励其精神,提高其能力。不曾为吏,便不可为官,避免其为胥吏所操控,更避免其身为主官,却不通事务。”

俞国振一边筹措着语言一边说,语速就很有些慢。最初时孙晋还是一脸兴奋,但听着听着,他的脸色就板起来,到了后来,干脆就是勃然大怒。

“如此科举,岂是科举?”最终,他还是忍不住质问道:“这样考出来的,不读圣贤之收,岂不全是贩夫走卒,小人当道,国政岂有不乱之理?”

“贩夫走卒不是小人,农夫工匠不是小人,倒是当道的衮衮诸公中,小人比例至少一半。”俞国振微笑道:“鲁山先生,这便是我与东林的区别了,东林觉得,他们先天高人一等,是读了圣贤书的,故此认定,你们当天下之大任,天下兴亡,你们有责。至于贩夫走卒农夫工匠,只要不是读圣贤书的,便老老实实依着你们行事。而我却以为,百姓乃国家之基石,东林也好阉党也好,都是出自于百姓之中,不可忘本。”

两人说到这里,已经是话不投机,激烈的争执在所难免。这是俞国振意料之中的事情,他并不指望自己能说服孙晋,或者说,他能说服的是孙晋这个人,却不能说服孙晋所代表的这个阶层。此次谈话,也就意味着他公开向着孙晋代表的旧文人宣布,未来新的华夏体系下,他们将风光不在。

“济民,你这是与天下仕子为敌,千夫所指,无疾而终,你若是一意孤行,便是建起你的华夏国,也必国祚不长久。良药苦口,良言逆心,你一定要三思!”虽然发生了争吵,孙晋告辞时仍然做最后的努力:“慎之,慎之!”

“鲁山先生,想必来此之前,曾得史道邻面授机宜吧。史道邻亲自到了钦`州,据闻还见着了陈卧子,鲁山先生,方密之才是真儒,陈卧子算是半儒,至于史道邻么,与内宦阉人没有什么区别。”

俞国振这句话的评议,当真是尖刻至极,他也是吵出了真火,故此才有此语。

史可法去钦州参与上次协商会议,是俞国振暗中亲点的,对于这位在历史上留下赫赫名声的人物,俞国振虽然鄙薄其能力,看低他的人品,却并不轻视他的气节。因此,俞国振总想给他一个机会,希望他能够如同方以智一般,为被他称为“新儒家”的儒学与实学结合做出贡献。

在俞国振看来,千言万语不如实地一观,结果史可法匆匆的钦`州之行,除了加深了他对俞国振的怨愤之外,却并没有给他太多的触动。很显然,俞国振的打算落空了。

既然如此,俞国振也没有什么好遗憾的,机会已经给了,没有把握住。那是史可法自己的事情。俞国振是一个引路者。是向导,却不是保姆,他在华夏处于危难之际挺身而出。凭借自己对历史的前瞻性而做出这样一番事业。他要考虑的,永远是华夏几百年的长远规划,而不是一个人甚至几十万人短时间内的生计。

送走了孙晋。俞国振在济南府又休息了两天,就在他准备再往德州之时,一个消息传来,让他彻底将孙晋到来的事情抛在了脑后。

建虏动员!

崇祯十九年八月十五日,正是中秋,也是大明太祖朱皇帝所属红巾军烙月饼“八月十五杀鞑子”之时,动员完毕的建虏,开始向着山海关进发。多尔衮在这一刻,用身经百战极有战斗经验的兄长阿济格为前锋。督兵四万骑飞速南下,自己亲领各族大军十六万为中军,随之而来。除此之外。多尔衮还动员属国朝鲜和蒙古诸部。朝鲜监国征发兵力十五万,其中五万为接应。随多尔衮南征,实际上是充作人质,另十万则协助多铎、代善守辽东。征蒙古诸部军六万,以阿巴泰为统帅,由张北、宣府入关。

这一次,建虏几乎完全动员起来,能充为兵用的建虏男子,十四岁以上六十岁以下,全部入军,总数达到了十六万,其中精壮十万被调入关内,六万留守。而投靠建虏的汉人等各族,亦征发兵十万,民夫苦力四十万,所有男子都充役。鲜国、蒙古诸部情形亦是相参无几。

这一下,就算再愚笨的人也明白,这是满清赌上国运的一次大战,胜,则满清获取北方优势,俞国振的华夏在短时间内只能经营南方,双方的较量将转为持迟。败,满清退守关外,再也无力南下,只能眼睁睁看华夏蚕食鲸吞,在短时间内便将满清灭亡!

双方兵力对比,满清、吴三桂一方联军足有四十万,俞国振手中暂时是三万兵,但已经动员的华夏军有十万,山`东一带武装民兵亦有十万。四十万对二十万,这样规模的战役,即使是战争史上,也是那种决定天下大势的决战!

八月十八日,阿济格的四万骑兵过锦州。

与此同时,田伯光、顾家明部开始猛攻沧州城外的吴三桂军营,吴三桂的人质战术再也无用,在猛烈的炮火袭击下,吴三桂不得不撤离沧州城,退守青县。

八月二十日,阿济格过山海关,大军踏入这天下第一雄关时,阿济格以刀划面,声称若不能击杀俞国振,便再也不回关外。

八月二十一日,在沧州稍事休整的田伯光、顾家明部,得到了来自山`东的五万武装民兵的兵力补充,开始移师北进,逼近青县。吴三桂的游骑于青县南三十里处与李青山李明山兄弟带领的华夏军龙骑兵相遇,双方激斗之后,吴三桂又撤离青县,退至静海。

八月二十三日,青岛口迎来华夏军第二批北上将士,一共两万人,旋即乘列车赶往济南。当日的《民生速报》对此情景有极为详细地描述:华夏军军威雄壮,十趟军列连绵不绝,各种各样的军械堆积如山。原本正常行驶的青岛口至济南府每日两趟的列车,不得不暂停运行,以为军机之避让。

这份报纸在八月二十五日便被吴三桂派人送到了阿济格手中,阿济格兵至开平中卫。九月一日,已经兵临锦州的多尔衮,同样看到了这份报纸,然后传令三军加紧地发。

八月二十八日,吴三桂于静海坚守数日后,再退至天津卫,至此,他偷袭天津卫之后,华夏军撤离被占据的地盘,全部被收复。而顾家明领兵自运河东抵达运河南岸,发觉吴三桂守备森严,便绕道大沽口,意欲在此建码头,为海军登陆做准备,在卫河北岸,与赶到的阿济格部前锋相遇,双方激战,阿济格部折损了千余人马,而顾家明兵少,也只能退回南岸。

到此,此次大战便又回到了天津卫,这一战开始之所。

六一八、杀气一时作阵云(二)

大沽口北。

阿济格勒马于此,望着流入大海的海河,只觉得心情激荡。他以手扪胸,长长吁了一口气。

当初,便是在此处南岸,多尔衮吃了一次让满人实力大损的败仗,满人的内部矛盾眼看要因此激化,而多尔衮用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将黄台吉毒死在行军营中,然后又凭借极为出色的权谋,拉拢分化,这才控制住了局面。此后,多尔衮证明了他拥有不逊于黄台吉的能力,无论是军略还是政略,都得心应手。

严格来说,此时满清的实力,比起黄台吉时是增长了而不是削弱了。阿济格听那些汉人说,俞国振在南方,以几个数据来判断一国的综合国力:人均粮食占有量、人均钢铁占有量、人均水泥占有量、人均教育资源占有量、人均寿命、人均医生数量、婴儿的死亡率等等。几乎所有的数据,多尔衮统治的这七年中,满清都有极大的进步。

虽然此前并无这数据记录,可是阿济格能体会到这种地步。

只不过他们的进步,和华夏体系相比,则少得可怜,甚至在一些关键数据上还远远比不上南明小朝廷。

《民生速报》曾经有过一份报道,这份报道中对如今华夏大地上并行的诸势力接受新事物能力进行了量化评估。评估的结果,如果以华夏体系对于新事物的接收能力为一百点来计算,那么李自成残余下来的闯军系统接受新事物的能力是三十七,南明政权接受新事务的能力是二十五,而满清则只是十三点。

并且,速报上对这个数字的评价是:如果不是外有强敌,满清会本能地反对一切技术进步。为了防止火器影响到他们在弓箭上的优势。他们甚至巴不得全天下的火枪变成烧火棍,没有外界的压力,他们的火器部队会迅速废弃。却不是铸剑为犁,而是藏在阴湿的角落里任其腐朽。

这个评价,阿济格当然是听不到的。他只是来到这个曾经改变了建虏历史的地点,极目南望,忍不住感慨,不知道这一战是不是又将决定满人的命运。

一定会的,我们一定能胜,入主这中原大地……

他正暗自祝祈之时,便见着河对面,一队人马缓缓过来,看对方模样。正是华夏军。阿济格眉头一耸,便又想到昨日在这边上的遭遇战,千余名华夏军原本正在海河口搭浮桥。准备在此过河。绕道天津卫之后,截断吴三桂的退路。恰好与他的先锋相遇,双方在此激战了半天,最后他虽然将华夏军赶回了南岸,可是却付出十倍于敌的伤亡。

然后他看到那群人中,有人将手举在额头,显然,那是在用望远镜观察他这边的情形。阿济格同样举起望远镜,看到的是一张年青得过份的脸。

“华夏军上下都年轻啊……当真是生机勃勃,与之相比,大明垂垂老朽,实是不堪一击。”阿济格心中暗想,不知不觉中,他内心也有了些自己老去的感慨。

“王爷,他们在做什么?”因为在黄台吉死后,阿济格审时度势,开始帮助多尔衮,因此他如今也被封为了郡王。在他身边,一个部下小心翼翼地问道,脸上隐约有忧色。

“唔……似乎在指指点点,莫非还想于此强……”

话正说到这,突然间,阿济格听到远处隐约有隆隆的声音响起,阿济格顿时一惊:“是蒸汽船……看来对面的顾家明还不死心,调来了兵船!”

华夏军在水面上的优势,几乎是无解的,建虏在陆上虽然屡败,却还有与华夏军交战的勇气,但在水面之上,建虏便是与华夏军对面的勇气都没有!

“孔有德,孔有德!”阿济格大叫起来。

不一会儿,孔有德抹着汗水,出现在他的面前:“王爷,微臣在此,不知王爷有何吩咐?”

阿济格听得那隆隆声越来越大,他用望远镜向声音传来处望去,已经可以看到蒸汽船高耸的烟囱还有阳光下刺眼的金属光泽——这是华夏海军的铁甲舰,虽然只是水线之上包了一层薄薄的铁甲,可是对于建虏来说,已经具有极大的威慑性:钢铁竟然能浮在水中!

“华夏军的蒸汽舰来了,你那边,准备好了么?”

“王爷放心,我那边正在加紧进行,无论如何,也不会让敌舰进入河道!”

天津卫成了决战地点,阿济格在知晓此事之后,第一个要考虑的,就是如何削减华夏军在水面上的优势。华夏军蒸汽军舰上的火炮,比起陆军所使用的移动火炮射程、威力都要大,而且它在水中往来自如,建虏却无法冲到水中去。因此,阿济格估计,华夏军可能会将船再调到天津卫来,因此,他第一时间安排孔有德前去布置。

“再给我快点,不要顾惜人命,如果不舍得你的部下,就驱使周围百姓,反正汉人象蚂蚁,怎么也杀不绝!”

森冷残暴的话语从阿济格的嘴中吐出来时是那么自然,仿佛他口中的汉人真和蚂蚁一般。孔有德自己也是汉人,但是却没有丝毫芥怀,他早就知道,自己的命运早就脱离了汉人,汉人的荣辱,再也与他无关,甚至在某种程度上说,汉人越为卑贱,他的地位越为稳固。

华夏族裔当中,仁人志士层出不穷,但象孔有德这般甘心为异族之奴者也同样层出不穷,即使华夏国势蒸蒸日上,也总有些自以为自己能力足以为一省总督甚至一国执政者,为了实现自己的“抱负”,不惜出卖华夏族裔之利益,甘心为异族驱使,哪怕明知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明知道对方满口的荣华富贵都是画个大饼充饥,却一个个乐此不疲,非得将华夏整个儿卖给对方才甘心。

“臣明白,臣这就去!”孔有德打了个千,行起满礼来。他现在倒是如行云流水一般。还没忘记学着那些满人“喳”一声。然后,他便转身上马,飞奔而去。

蒸汽船大约又用了十余分钟。终于驶至海河河口。阿济格此时稍稍后退,远远眺望着这支舰队。这是由一艘蒸汽船和三艘帆船组成的舰队,最小的那艘也比阿济格此前见过最大的船还要大。船侧舷上密集的炮窗。让人不寒而栗,阿济格可以想象得到,当这移动的武库火力全开时相当于一个什么情形。

“终有一日,我们大清也要有这般的战船,若无战船,海上无法与俞国振交锋,便只能处处被动挨打。”

阿济格心中如此想,然后便看到那四艘船开始侧转身躯,减速缓缓向河口驶来。在入河口之前。它们抛锚停下,放下了一艘舢板,与南面的华夏军陆军会合于一处。

阿济格心中有些惋惜。要是华夏军的这四艘船大模大样一头撞进海河中就好。

然后。他就听到轰的一声巨响,一艘船上发了一炮。炮弹落在与阿济格等人相距不过五十余丈处,阿济格胯下的战马是受过训练的,可听到这声音,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响鼻,不安地躁动起来。

阿济格脸色有些变了:“退,再退出半里!”

为了防止俞国振派海军在此登陆,沿着海河口,阿济格布下了一道防线,但现在他发觉,自己还是低估了船上重炮的射程,他的防线,竟然在对方的射程之内!

果然,对方试射一炮之后,发觉距离差不多,顿时一座座炮门尽数打开,然后开始狂轰滥炸,仿佛炮弹都不花钱一般。

阿济格的命令下得及时,这一轮炮只是让他伤亡了数十人,他将防线后撤半里,算是离开了危险之地,可是他的心情,却越发沉重。

有这支舰队在,虽然南军难以渡河,但也意味着他无法从此处过河绕道南军侧后了,而且,为了防备南军在炮舰的掩护下强渡,他手中的兵力,还必须留下一半在此处。

“将此地军情回报给睿王,催促睿王速度进军……”

“王爷,我们就呆在这里?”鳌拜是他的副将,对于他的这个决定颇有些不以为然:“隔着河和南贼对骂?口水可淹不死南贼!”

“你的意思?”

“我观对面南贼兵力并不多,而且他们似乎不愿意付出惨重伤亡,因此料想他不会在此地渡河,不如我带一支人马,绕去天津卫,在那边看看是否有机会?”

鳌拜的意见并不出阿济格意外,鳌拜一直忠于黄台吉一系,在多尔衮摄政之后,几乎得不到什么机会,最多的就是被派为使者,干些往来奔波的勾当。不能领兵出战,也就意味着无法立功,扩弃不了自己的实力。

而现在,他跟随阿济格出来,是难得的机会,若是能独当一面,立下真正战功,那么多尔衮还能有什么理由压制他?

另外,鳌拜也希望自己能狠狠给予俞国振打击,为他的兄长复仇。在建虏有巴图鲁称呼的勇将中,鳌拜是少数未曾直接被华夏军击败过的之一,他心中还有些骄意,总觉得此前华夏军能胜,都是施了诡计的结果,若是真正交手,他一定能抓到机会,给华夏军重挫。

阿济格沉吟了一下,确实,若就在这里僵持下去,他们不可能有击破俞国振的机会。他与多尔衮的看法相同,就是此事满清宜速决而不宜久拖,若拖到明年开春,仅数千里的军粮转运,便足以拖垮满清。

俞国振可以凭借海运大规模运送粮食,他的富庶也不怕运输途中的损耗,满清却是损耗不起。

“好,鳌拜,我给你两万人,不过,你不要去天津卫,绕开天津卫,自保定南下,看看能否攻青县或者沧州,若有机会,甚至可以趋德州,据闻俞国振本人便在于此!”阿济格说道。

鳌拜大喜,正待离去,阿济格却又一把拉住了他。

六一九、杀气一时作阵云(三)

广阔的华北平原,这个夏天的闷热躁风,让人浑身上下不舒服。

鳌拜解开甲,露出毛绒绒的胸膛,将一瓶酸甜的果汁倾入口中,任汁水顺着他的虬髯淌下,他抹了抹下巴,喃喃说了声“痛快”。

其实他心里一点都不痛快。

阿济格放他南下,但还是有所约束,让他难以放开手脚。

“俞国振便在德州,我直接去攻德州就是,他身边兵力不足,只要擒住他,天下大势就定下,为何还是让我第一优先攻青县或沧州?”

想到这,他心中就极度不满,但这不意味着他会违背阿济格的命令。

虽然他认为自己不会输给俞国振,可是俞国振可怕的战绩,还是让他不得不慎重。

至少,俞国振镇守的城,他是不会去的。

远远眺望了一眼天津卫,鳌拜突然眼眉一动:“那是什么?”

他们绕道离开,并未进入天津卫,但途经吴三桂的治下,自然少不得寻吴三桂任命的官员征粮催赏,所以看到眼前奔来的人,鳌拜既意外,又不意外。

意外的是,吴三桂竟然亲自来见他。

“此时南贼不正准备攻城,你不在天津卫中应付,怎么有时间来寻我?”鳌拜有些不解地向吴三桂问道。

“鳌拜巴图鲁,你带领这么多人马,是去做什么的?”吴三桂笑着问道。

“此乃军机,不可擅传!”

“那就让我来猜猜……是去取沧州还是青县?”

吴三桂的话语让鳌拜眉头紧紧皱起,他没有想到,自己的目的,竟然这么容易就被人看破。

吴三桂在崇祯的最后几年一直镇守辽东,虽然他地位的稳固靠的是高起潜的支持。但是在辽东他也确实做得不差。他个人的能力,在崇祯朝的诸武将中,可以说是拔尖的。他笑眯眯地看着鳌拜。让鳌拜心中极是不快,粗声粗气地道:“你说错了,我是去攻德州的!”

“绝无可能。巴图鲁这可是在欺我。”吴三桂道。

“何出此言?”

“虽然这几年巴图鲁并未如何出战,但我知道,你可不是莽夫,此次与俞国振决战,巴图鲁事先没少琢磨俞国振的用兵计策吧。俞国振最喜欢用的战术之一,便是以自身为饵,诱使敌人去攻他,然后于半途截击。”

鳌拜不由自主地微微点了一下头,吴三桂说的不错。俞国振当初击败多尔衮,用的便是这种狡计,以自己为饵。

“此战俞国振坐镇德州。与天津卫相距不过两百里。想来虽不是有意诱我们去攻他,可若我军真去袭德州。他也不介意顺势而围。记得当初李自成攻聊城、高杰攻兖州么?俞国振部火器优势明显,他如今已经彻底淘汰单纯的步卒,而且又有铁丝网、壕沟构成防御工事,哪怕是一座小城,他也能将之打造成不可攻破的堡垒——巴图鲁,你有多少兵力去填德州?”

鳌拜不傻,自然知道,吴三桂所言是真。他之所以不违背阿济格的意思,去青县或沧州相机行事,而不是直攻德州,便是因为如此。

“更何况,鳌拜巴图鲁,你带的应该都是骑兵,骑兵攻城,必难成事,骑兵最大的优势,乃是机动,是从敌人意想不到的方位、意想不到的时间,突然出现在敌人侧后。攻城那是步卒的事情,以巴图鲁知兵善战,当然不会去做这种以己之短攻敌之长的事情。”

“你说这么多,究竟有什么打算,直接跟我说就是。”

“以我之意,巴图鲁也不要去攻沧州与青县。”吴三桂眼中闪过一丝精芒,这就是他等待的时机。他手中兵力虽多,但他心中也明白,其中大半都是滥竽充数之辈,缺乏一支精锐。关宁铁骑在经过这么多年的大战,消耗得已经差不多了,剩余的一部分,都是他的心肝宝贝,不到万不得已时,他根本不会投入进去。

所以,为了此战胜利,他自然就将主意打到了建虏的八旗骑兵身上。

若是阿济格在,他也没有胆量来打这个主意,可是来的是鳌拜,吴三桂没少与之打交道,知道此人在建虏中最为悍勇,对俞国振也最为不服气。

况且他沉寂了数年,也确实需要一个大功劳。

“不攻沧州与青县,那做什么,难道去攻济南府?”鳌拜顿时警惕起来,如果吴三桂真的出这样的主意,他会毫不犹豫吐其一头口水。

“我派人去攻沧州。”吴三桂接下来的话,却让鳌拜大吃一惊:“同时,我在天津卫附近佯作渡河,准备反攻,如此情形下,田伯光部必不敢回军救援,唯一能援助沧州的,就只有自德州出来的俞国振。他不想坐视田伯光、顾家明后路被截,便只有出城来救。”

“然后我去半途袭击俞国振?”鳌拜听得这里,精神不由一振,这倒是一个好计,攻打德州城,他一点把握都没有,但是野外凭借骑兵的机动性与俞国振野战,他觉得,自己还有几分胜算。就算不能成功,重挫俞国振士气之后远飙离开,总是能做到的。

“非也,非也,俞国振此人虽然会在战场之上将自己放置于险境,但并不是说他粗心大意。恰恰相反,他若是出兵救援,必定会考虑到自己的安全,而且前些时日接到的消息,俞国振的两万援军已经到了青岛口,如今应该已至德州,有充足的兵力,他的警惕性又高,想在半途中袭击他,绝无可能,但是,他若是离开了德州,德州守备必然空虚,此时我再派人冒充传递胜利军情的使者或者逃避战乱的百姓,混入城中,骤然夺城,俞国振必定进退失据,这个时候,他唯有全线收缩……”

必须承认,吴三桂勾勒出一个非常美好的前景,鳌拜听得眼前发亮,这个确实比起他仓促袭击德州要有把握得多。

俞国振自己身边定是有强兵护卫,他在德州,那么德州也有强兵护卫,因此不会担心德州出什么状况,但是若他离了德州呢?

“俞国振狡诈,天下无双,要对付他,就必须比他更为狡诈。”吴三桂看鳌拜的神情,便知道离自己的目的不远了,他诚恳地劝道:“唯有这连环计,才有可能不被他看破,除此之外,再无他法。巴图鲁,为准备此战,自六月开始,我便开始筹划,境内青壮,几乎完全被我动员,想来辽东之地亦是如此。虽然天气渐冷,让俞国振所部无法通过海运奇袭辽东,但是待冰天雪地之际,大清精锐的粮草补充也必然困难,不象是俞国振,他还可以海运至青岛口,再通过铁路转运……”

可以说,吴三桂晓之以理动之情,为的就是让鳌拜听他的计策。吴三桂对于目前的局势,有着比别人更清楚的认识。这一战对华夏军来说,胜是决定性的,负却还有卷土重来的机会,对于建虏来说,他们犹有关外辽东可退,实在不行,退到白山黑水苦寒之地以北去,可对于吴三桂来说,却非如此。

他是毫无退路,因此,为了他自己的生存,他绞尽脑汁也要让建虏将全部力量都押上来,陪他参与这一次豪赌。

就象他发觉聂霖弃守天津卫背后肯定有诈一样,也象他从田伯光、顾家明的进军中意识到他们其实并未出尽全力一样,他知道,俞国振也希望建虏将全部主力都投入到关内之来,而且为了实现这个目的,俞国振还有意放缓了华夏军推进的进程。

但他必须赌,所以他隐瞒了自己的推测。

“可以,不过你的兵力,须得交由我来指挥!”鳌拜最终下定了决心。

“理所当然!”吴三桂心中顿时大喜,若能夺取德州,待于就控制了俞国振此次作战的中枢,那里有堆积如山的军资,还能切断俞国振的陆上补给,俞国振唯有退军。到那时多尔衮的大军也应该到了,以多尔衮的军略才能,当然不会放弃这个追击的机会,必然会将战线重新推至山`东境内,利用满清骑兵的机动能力,袭击山`东各境,因粮于敌,求富于敌,这才是满清和他吴三桂最惯常用的战术。

到那时,战争的节奏就进入他们控制的范围了。这三年俞国振让张秉文经营山东,除了修了一条济青铁路之外,还修了一纵三横三条官道,加之推广来自于美注的棉花、开挖煤矿,就近兴办一些工业,这使得山`东发展得非常快,富庶虽然还远比不上新襄那一带,却已经不再是当初的凋蔽情形。满人和吴三桂攻下德州,便有了进入山`东腹地劫掠其人口工匠和财富的机会,等于是俞国振种树,他们来摘果子。

这种事情,建虏与吴三桂都很欢喜。

“我调六万兵供巴图鲁驱使,这是我的预备队,原本驻扎于武清。”吴三桂略一缓:“这是我的兵符,巴图鲁可以用这六万人马掩饰自己行藏。所到之处,为了确保消息不至于走漏,我建议屠过。”

所谓屠过,就是每到一处都杀尽杀绝,这是鳌拜最喜欢的方式,他狞笑道:“不劳你说,我自会去做!”

这将是一条流血之路,望着鳌拜的背影,吴三桂心中如是想。

六二零、杀气一时作阵云(四)

德州乃是山`东北方门户,当初建虏在崇祯十一年南下,高起潜令山`东兵聚守德州,倒不完全是错误之举。

俞国振在三年前做山`东建设规划之时,德州便是一个重要的枢纽。济青铁路将向这里延伸,然后与运河在此交会,从而形成水陆联运的格局,在北方稳定之后,往天津卫、京师的铁路,亦将从此向北伸展。同时,在这里他将建一座跨运河的铁路公路两用桥,让铁路向中原腹地延伸。

造桥的技术不是问题,在钦州的时候,雷家就专门带着一帮学徒研究各种桥梁的建造结构,只要钢材、水泥的强度能跟上,莫说水较浅的运河、黄河,就是长江上建大桥,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而且在新襄在南海,雷家的工程师们已经造了几十座钢架桥,有大有小,积累了相当丰富的经验。

此次大战爆发之后,德州更是成了一座兵城。

“这地方和济南府气氛就不一样了。”

马大保喘了口气,拿起腰间的水壶,将水一饮而尽,看着钢轨在自己面前延伸,当发觉一个年轻的工人做事有些马虎时,他大步流星走过去,一把就将那工人推开,然后自己将钢轨放正,起身便给了那年轻工人一个耳光。

“你这混球,做事这么粗心,心思究竟放在哪儿了?”

那工人被打得脸都肿了些,不过老老实实一声都不敢吭。他方才确实是走神了,故此这一巴掌并不冤枉。

或许是因为从死亡的门槛前挣扎过来,或许是因为俞国振派出的教导员实在是得力,象马大保这样的工匠“老师傅”,对于自己目前的待遇分外珍惜。因此容忍不得那些年轻的小子们有马大哈之举。他们很快就凭借着师徒关系、自己的做事能力。在各个生产部门建立了威信,当然,还有他们为了将事情做好不惜揍人斗殴而产生的震慑力。

象马大保。曾一个人打过三个不服的小子。

他这一巴掌才收回来,便听到远处雄壮的歌声,马大保回头望去。只见俞国振带头,一队队的华夏军绵延而来。

人过一千,漫山遍野,人过一万,无边无际。马大保看着这仿佛没有尽头的华夏军,脸上不由露出欣羡之色。

“方才凶巴巴的,现在焉了吧,马大保,前些时日。委员会刚发公告,要求尽可能尊重普通劳作者,你动辄打徒弟。小心被报上去!”

旁边一个班组的组长费绅嘲弄地对马大保说道。马大保瞪了这厮一眼,这厮最爱卖弄嘴皮。一心只想着向上爬,用马大保的话说,不是一个专心在下头干活的人,可惜了他有一手好手艺。这是难免的,华夏体系内部总也有这样那样的矛盾,马大保这种灾民出身靠着刻苦努力才在短短的三年内崭露头角的匠人,与费绅这样从新襄初等学堂毕业出来的,相互之间都有些瞧不上眼。马大保觉得费绅是在蜜罐子里长起来的,怕是吃不得苦,不能在基层里干得长久,费绅则觉得马大保是死脑筋,除了死力气什么都不会,手段了简单粗暴。

“再说我连你一起抽!”马大保低声威胁了一句。

“你没那个胆子,这可是当着我们官人面前,你瞅见没有,那是我们官人,统帅,我在新襄初等学堂的时候,他还亲自给我们上过课,若按着旧式关系来算,我可是他老人家的门生!”

费绅得意洋洋的模样,让马大保脸抽了一下,他还确实不敢当着华夏军的面来揍这小子。

费绅一脸敬仰地看着俞国振,象他这样,新襄初等学堂毕业出来的少年,对于俞国振有一种近乎狂热的崇拜。

“只有你认得统帅啊?我也认得,我当初还和统帅身边的老牛比过气力,我还赢过他。”马大保哼了一声。

“老马,你就吹吧,吹吧,我是听闻有人力气胜过齐牛,但绝对不会是你!”

费绅真不相信马大保的话,当初现场看到的人不少,但是对于铁道工程兵来说,重要的是他们当中有一个人在力气上胜过了号称华夏军第一力士的齐牛,至于这个人到底是谁,反而不重要了。更何况当时马大保只是一个最普通的铁道工程兵,他自己吹了几次被人嘲笑之后,便不再提了,因此身边的这些工友反倒不知道此事。

俞国振一行越走越近,费绅兴奋地向他敬礼,在铁道工程兵中,许多和他一般新襄初等学堂毕业的学生开始敬礼。

新襄初等学堂毕业的学生,几乎全部都进入了最基层的工作岗位之上,象是农庄、工厂,其中加入华夏军的人数反而并不占多数。俞国振只是用初等学堂的学生构成了华夏军的框架骨干,将华夏军变成了第二座学堂和熔炉。

俞国振的目光向这边望来,费绅顿时欢喜,将胸膛挺得高高的,俞国振果然看到他了,微微一笑,但目光从他身边过时,看到他身边的马大保,微笑就变成了大笑。

“老马,你果然来了!”

他不但大笑,还下了马,将缰绳交给了勤务兵,快步走了过来。

马大保咧开嘴傻笑了一下,没有想到俞国振这么给他面子,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还和他招呼。俞国振上前来,握住他的手:“我回去看专门看了你的档案,了不起啊,老马,连着三年都是劳动模范,了不起!”

马大保更加高兴,他得意洋洋地道:“老马我好歹是胜过老牛的人,若是连个模范都拿不到手,岂不是丢了统帅和老牛的面子?”

齐牛在俞国振身边歪过头,闷哼了一声,却没有反驳。俞国振拍了拍老马的胳膊:“我准备去沧州转转,你们加油,早些修好铁路,我就直接乘车去沧州了。”

“放心。统帅只管放心!”

俞国振又看向费绅:“看模样。你应该是初等学堂毕业的吧?”

“是……是,初等学堂第六期学员费绅!”

从俞国振过来和马大保说话开始,费绅就张大了嘴巴。只觉得自己仿佛见到了天下最不可思议的事情,现在俞国振和他说话,他更是激动万分了。

见到这张年轻的脸上满是生机。俞国振极为满意:“好好跟老马学习啊,老马了不起,连着三年铁道工程兵模范,这个荣誉,可不好拿!咱们华夏,向来以勤为荣,以惰为耻,象老马这般的劳动模范,就当给他荣誉。让全天下人都知道,华夏不会亏待真正建设她的人。象东林儒生那般只有嘴皮上功夫的,仿佛天下的仁义道德全被他们占了。这种人咱们不需要!初等学堂出来的。千万别忘记咱们的校训,‘求实。求真,求进’!”

“是,必不负统帅所望!”

俞国振交待完之后,向二人挥了挥手,便又上马,继续向北而去。

待俞国振从他们的视线中消失,马大保向费绅嘿嘿笑了两声,掩饰不住自己的得意,费绅则多少有些垂头丧气。

他知道,自己以后在马大保面前,可是别想抬起头来了。

崇祯十九年九月八日,俞国振亲领两万援军,离开德州城,赶往沧州城。他是在九月五日得知,吴三桂一支部队突然出现在沧州城,在此之前,他的情报系统并无这支部队的行踪报告。

最初时俞国振也怀疑,这可能是一个陷阱,但很快别处的情报员传来消息,这队人马是从武清出兵,沿途为了隐匿行踪,甚至所过村落尽数杀绝,手段残忍,令人发指。

这也让俞国振勃然大怒,这些年来,迫于俞国振的威风,诸势力之间交战时,都不敢再残害百姓,那种驱使百姓拿尸体去填城的战法,已经被淘汰了。可是这一次,吴三桂先是在沧州城以百姓来挡火炮,现在又干脆做出杀灭屠戮之举,这让俞国振觉得,有必要再次强调华夏内战的规则了。

“吴三桂此部,必不留一个,非得尽数处置,方能解我心头之恨。”在马上,俞国振低声对齐牛道。

“如官人所愿。”齐牛半闭的眼睛猛然睁开。

如今他也是过了三十岁的人,不再象年轻时那样锐气溢于颜表,但当他发作出来的时候,那凌厉的感觉,还是让人觉得心颤。

华夏军行军速度极快,九月十日,便已经抵达沧州城外。此时的沧州,正被数万吴三桂部所围,城中守军数量不多,吴三桂部攻得又极是凶猛,因此岌岌可危。俞国振率军赶到,来得正是时候,吴三桂部被迫撤围,聚于沧州西北。

他们对此似乎也早有准备,因此营垒齐全,特别是学着华夏军,大量挖掘了壕沟,沟渠纵深达两百丈,将华夏军隔于野战短炮射程之外。

看到前两年才疏浚的运河,给他们这样一挖,又变得千疮百孔,俞国振只能摇头叹息。

“统帅,似乎有些不对,吴三桂的部下,如何这么大的胆子,竟然敢在此坚守。按理说,他们在得知我援军赶到,应该立刻北撤,回到天津卫做决战吧?”

就在这时,他身边的宋献策皱眉提出了自己的怀疑。

俞国振凝神一思,确实,吴三桂虽然未给打怕,但此前他行兵布阵都极为谨慎,从南皮一直退回天津卫,便可见一斑。没有机会的情况下,他宁可收缩,也不愿意冒险,可这一次,他这数万精锐,怎么就停在这里?

就在俞国振心中起疑之际,一队百余人的难民,扶老携幼,出现在德州城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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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一、铁马秋风沧州城(一)

鳌拜伏在草丛中,借助于望远镜,向着远处的德州城看去。

好在现在正是九月,虽然草木凋零,却还没有完全枯萎,因此足以掩蔽鳌拜和跟随他的五百精骑的身形。

他看着那百余人的难民走向德州城门。

只要夺下城门,他这五百骑立刻会冲上去,将城门处占领,然后在他身后,两万八旗将蜂拥而入。

他们夺德州,并非为守之,以骑兵守城池,原本就是奇蠢无比的主意。鳌拜的真正目的,是将德州毁弃,特别是聚于此处的俞国振军资,只要一把火,将之焚毁,那么在天津卫和沧州处,俞国振的四万大军必进退失据,不得不后退。

就算他从海上再运粮草军资来,也就意味着他必须挤压原本用来运兵的空间来运粮草军资,这能极大放缓俞国振兵力集结的速度。

而且,就算俞国振从天津卫撤军时未曾露出破绽,保住全军不失,但战线将推入到山`东境内。

胜负的关键,甚至大清国运的关键,都在于这伙吴三桂精心挑选出来的人,能不能浑入城中,夺取城门。

只要他们能夺着城门三五分钟,大局便能定下。

这是清晨,九月份,德州便已经起雾了,草里的露水,沾在人身上相当不舒服。

鳌拜虎视眈眈的同时,马大保扛着一个工具箱,雄纠纠气昂昂地走到了城门前。他身后跟着几十名铁道工程兵,自从那天俞国振停下来和他打招呼之后,马大保就在自己这队铁道工程兵中出了名,不但费绅再也不敢和他顶嘴,便是他们上面的官长,对他也是客客气气的。

所以马大保这个班组。每天都是第一个出城。最后一个进城——这意味着每天他们都要多加班。或许在别人眼中,这是傻是呆,可是在此刻的铁道工程兵眼里。这却是他们能为未来的华夏多做贡献的机会。

荣誉胜过性命,责任重于泰山。

门外吵吵嚷嚷的,似乎发生了什么事情。不过这与马大保他们无关,他们只等城门开启,然后就出城,去城北工地继续自己的活儿。

城门缓缓升起,马大保走在最前,与守卫城门的民兵打了个招呼,便要出城而去。

俞国振此次增援,将两万新来的援军尽数带走,城中只剩余一个营的华夏军。因此主要负责守备任务与日常警戒的,就是民兵。

但在门口,马大保却被一群人拦住了。

他愣了一下。对面的人同样愣住了。同时愣住的,还有手执望远镜在林中观察的鳌拜。

铁道工程兵既然被称为兵。虽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战斗兵种,但纪律性与统一性还是有的。象马大保,他们身上穿着由帆布织成的军服,这种带着迷彩的军服,乃是华夏军通用的作训劳保服,因此乍一看上去,他们与训练中的华夏军几无区别。

“怎么可能,难道俞国振……已经有准备?”

鳌拜心中一凛,如果不能夺门,靠着两万骑兵想要攻入德州城,就算鳌拜狂傲,也没有这种把握,更大的可能是见无隙可乘,他只能回军,再去冒险试探由两万大军护卫的俞国振本阵。

但他终究是沙场宿将,很快意识到,并不是城中有什么准备。如果真有准备,那么他看到的不是这样一群探头控脑的“军人”,而应该是火枪与子弹了。

“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挡着路?”

德州城此时还保留着城墙与吊桥,俞国振可不希望,随着钢筋混泥土的运用,所有的华夏城市都失去自己的文化风貌,因此他对于旧式城墙、城门的态度是能保护就保护,实在碍事,比如城门门洞过小,不宜进出,那也只是考虑将城门扩大,或者多开城门,而不是直接拆掉。

当然,必须拆的,他也不会非要留下。

因此,冒充难民的吴三桂部下,此刻就拥在护城壕沟的对面,他们心中急切,不免就将吊桥整个儿都堵住了。

“我们……我们是沧州来的,那边打仗,百姓没活路了,听闻华夏军这边救济灾民,便赶了过来。这有老有小的,还请军爷行个方便,让我们进城!”

堵着吊桥口的众人七嘴八舌嚷了起来,马大保听得心中一喜,他心中也对华夏军心向往之,被人误认作华夏军,让他觉得很是光彩。看到对方确实是有老有小,几个长得丑的妇人手中还抱着包着的婴儿,他笑道:“那你们倒是来对了地方,不过我们先要出去上工,你们等会儿,我让人来招呼你们,总得先给口热汤饭……”

他向门口的民兵招手,吩咐了几声,他如今在德州城中名声可是极大,那民兵认识他,听了之后笑着点头,想到他被认作华夏军,还不忘向他行了一个军礼,然后快步跑开。

吴三桂部下相互使了个眼色,他们认为,马大保身份定然不低,支使门丁轻而易举,若是有机会,扣住此人倒是不错的一个人质。哪怕只是极短时间内让守军不知所措,也能增加他们的胜机。

马大保并不知道,自己被误以为华夏军中的军官,他想了想,对费绅道:“你带人先去上工,我随后就到,这些人怪可怜的,我当初可是尝过逃难的苦头,若不是有人给了点干粮……”

说到这,马大保啧了几声。

吴三桂部不敢争执,当下让开路,看着费绅等人一个个鱼贯而出。远处,鳌拜也盯着城门,不禁屏住了呼吸,到现在为止,虽然有些小意外,可看起来,那些穿着华夏军作训服的人并没有产生什么怀疑。

费绅的人先离去,马大保跟在后边,吴三桂的人见只剩余他一人,相互使了个眼色,蜂拥而来。马大保还想去帮着接过一个襁包中的孩子,心中这时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儿:这么吵吵嚷嚷的,他们抱着的几个婴儿,为何没有一个哭的?

他虽然受过军事训练,但终究不是真正的军人,因此有警惕性,反应却慢了。当他意识到问题时,几个假充难民的吴三桂部下已经将他夹住,两柄短刀便指在了他的肋下。

“快夺城门!”

“杀!”

“你们的官长到了我们手中!”

“弃械,弃械者不杀!”

马大保耳畔,一瞬间全是乱七八糟的声音,他脑子里一片迷糊,肋下冰冷的刀刃,让他意识到,自己似乎陷入了某种困境之中。他双臂本能地向下一夹,将那两柄刀刃夹在了胳膊之下。

那两名吴三桂部下虽然用匕首指着马大保,却绝对没有立刻杀他之意,在他们看来,最好能制住这个“军官”,然后威胁对方后退。他们只要在城门前坚持很短的时间,哪怕是短短的几分钟,等鳌拜的五百精骑赶到,那么就大功告成了。

因此,马大保夹刀的动作,他们并不在意,但随后马大保转腰旋身,虽然匕首的锋刃划破了他的衣裳,但因为不是匕尖刺入,只是在他肋下划下了口子,并没有刺命伤。而他这个动作,却将那两个吴三桂部下夹住,象流星锤一般原地一转,将吊桥上的吴三桂部下扫下几个掉入壕沟中。

然后马大保看到七八柄短刀、匕首向自己指了过来,他立刻慌了,他是个老实本份的汉子,有些小狡猾,也希望能到华夏军中立功杀敌,还受过一定的军事训练,可并不意味着他真有将自己一身气力化成战力的能力。他几乎不假思索地转身,直接就跳入了护城河中。

铁道工程兵可是要架桥过河的,因此熟悉水性是必备技能,马大保虽然水性不是太强,可在护城河中扑腾的能力还是有。他摆脱被他甩入壕沟中的一个吴三桂兵的纠缠,远远游开,再回头时,看到城门口已经被这群袭击者占据了。

而且不远处,疾风骤雨一般的马蹄声滚滚而来。

马大保情知不妙,他现在最担心的,倒不是自己,更不是德州城,而是方才出去的铁道工程兵!

就在他担忧中,便听到一声呐喊,那声音分明是费绅喊出的。

铁道工程兵虽然没有装备火器,但他们手中有的是锹和镐头,而且出去做事,这些工具都是随身带着的。

他们向着吴三桂的部下冲了过去,与此同时,城门里的民兵,也反应过来,他们可是武装民兵,手中是有火枪的。

火枪声砰砰响了起来,但非常零星,吴三桂部下发作得极快,城门处也没有太多民兵。

“走,走!”

费绅击倒个守在桥头的吴三桂部下,却看到壕沟里的马大保焦急地挥手,费绅愣了一下,这个时候,为什么要走?

身后的马蹄声更急,费绅回过头去,大约五百骑已经如惊涛一般逼近!

数十骑战马奔驰起来的气势,已经极为惊人,何况是五百骑,而且在更远的地方,地平线上烟尘滚滚,分明是有更多的敌人正在赶来!

“下来,下来!”马大保又开始喊。

费绅虽然很想截住这队敌骑,但当鳌拜他们距离越来越近,到了百米之内时,费绅突然明白马大保是什么意思了。

凭着他们这些人,根本没有可能挡住这队骑兵,在这种情形下,统帅是怎么交待的?

保存有生力量……人存地失,人地皆存,人亡地存,人地皆亡……

然后费绅大叫道:“跳下护城河!跳下护城河!”

六二二、铁马秋风沧州城(二)

鳌拜感觉,一股烈风吹荡着他的胸膛,让他要象荒原里的狼一般,发出摄人心魂的嚎叫。

他叫了,然后,那群原本就狂性大发的建虏铁骑,一起跟着他嚎叫起来。

方才出城的那队“华夏军”拿着锹、镐之类的工具,在试图夺回吊桥,不过他们被吴三桂的部下阻住。鳌拜嘴角下撇,手中狼筅高高举起,只差几十丈,他就能突入这群徒有其表的家伙当中,砸碎他们的脑壳,将他们撕成粉碎!

然后他隐约听到有人在大吼“跳下护城河”,紧接着,这些“华夏军”一个又一个跳到了护城河中,没有跳入进去的,也被几个同伴推了下去。

当鳌拜赶到的时候,就只有费绅一人还在吊桥边,他悲愤地向着鳌拜甩出自己手中的铁镐,然后飞身跳入壕沟之中。

与吴三桂的部下没有带远程武器不同,建虏手中都绰有弓,不过这个时候,他们不会把宝贵的时间浪费在这些跳入护城河中的铁道兵身上,他们第一要紧的,还是夺取城池。

城池就在眼前!

鳌拜觉得自己的心仿佛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只要再上前十丈,他就能进入城门之中!

但就在这时,他听到了冰冷凄厉的喇叭声。

这种喇叭声,鳌拜自己不曾听过,但那些与俞国振交过手的建虏,却没有少提起这种喇叭声。

每当这种声音响起的时候,都意味着建虏要面对一场血腥至极的屠戮。

鳌拜在疾奔的战马上猛然抬头,然后,他看到了让他惊骇欲绝的一幕。

城墙之上,无数黑洞洞的火枪对着他,象是无数来自九幽深处的复仇之眼。在他看到的同时,这些黑洞里喷出了火,然后,鳌拜仿佛被高速行驶的列车击中。整个人飞了起来。

他的马还在继续向前,他的部下还在继续向前,但他自己,却倒飞出去!

鳌拜身上有甲,但是双重钢甲也未能挡住线膛枪中射出的尖头子弹。他还在空中的时候,瞳孔就已经放大,当他落在地上时,除了本能地抽动了一下外。再没有别的反应。

他死了。

无论是多尔衮、阿济格、吴三桂,还是鳌拜自己,都没有想到,这位勇冠三军的勇将,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死在了德州城下,而射击他的。却只是一群民兵。

武装民兵。

俞国振在与孙晋的对话中提出,普遍的义务兵役制,是未来华夏三大基柱之一,这并不是他空口白牙说胡话,而是他实打实的想法,同时也是他不断摸索中正在建立起的制度之一。

吴三桂等人显然分不清楚武装民兵与大明的民壮之间有什么区别,虽然他们知道这种每年半脱产进行训练的士兵也拥有一定战斗力,可是在实际作战中,他们根本无法注意到这些平时分散在各个厂矿农村的民兵动向。他们知道俞国振在南方动员了十万华夏军。却不知道俞国振在北方还动员了十万民兵,而且都是武装民兵!

早在三年前,俞国振在山`东就已经拥有三万武装民兵,到了现在,这个数字更是膨胀到了十五万——对于如今山`东聚集的一千五百万人口来说,这也只是百分之一的人口,而且他们并不完全脱产。事实证明,武装民兵在维持社会治安、突发事件中抢险救援、战争状态下的安全保卫中,发挥了极为积极的作用。

出于某种战略目的。俞国振确实亲领两万援军北上。将自己对天津卫的战斗重视,毫无保留地显示出来。对他来说。救援沧州只是目的之一,更重要的目的,是给吴三桂、阿济格更大的压力,将多尔衮和建虏的主力都吸引过来。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会放任德州这个重镇不管,相反,德州作为将来的一个交通枢纽,他在前期做了这么多的准备工作,如何能让其遭遇危险!

因此,铁道工程兵中的武装民兵,在俞国振离开之后,便立刻被组织起来,负担起城防工作。除了铁道工程兵之外,还有济南府与青州府的两府武装民兵,所以看似空虚、只留下一个营正规兵力的德州城中,实际上拥有不少于一万五千的守卫力量!

武装民兵装备的武器,当然没有华夏军一线战斗部队那么精锐,但也是华夏军中替换下来的火枪,比起建虏或者明军,他们的武器仍然要算是先进。加上武装民兵的训练水平并不弱,除了每年三个月的脱产训练之外,平时每隔几天就有一次基本演练,他们的射击次数甚至不逊于建虏和金陵小朝廷的正规军——反正俞国振手中有足够的弹药给他们使用。

这一万五千武装民兵,当然不可能全部守在城头,他们分为三班在城上轮换,饶是如此,这面城墙之上也有一千人。在俞国振的操典当中,清晨和傍晚这两个时间段都是极易发生袭击事件的,因此他反复强调这两个时间段特别需要提高警惕。

现在这个就发挥作用了。

铁道工程兵的战斗时间虽然短,却足以让这些民兵做出反应,他们按照平时训练中的要求,纷纷抢占制高点。而城垣是当然的制高点,因此其中近半都上了城头。

鳌拜被击落下马,并没有让这群建虏骑兵就此混乱,相反,意识到主将落马,这群建虏顿时怒火万丈,他们被鳌拜挑出来,自然是鳌拜的亲信,不少人都是与鳌拜一起出生入死过无数次的。打过无数次仗的这些建虏精锐很清楚,他们现在唯一的生路,就是夺占城门!

夺占了城门,他们才能冲上城墙去清理守卫,虽然刚才的火枪声很密集,可是建虏在那一瞬间也看到了,城头不过千人。只要他们能再多纠缠一会儿,最多五分钟,他们的大股人马随后就到。

而且,他们还要为鳌拜复仇!

参领希尔良嚎叫着,将鳌拜的将旗高高举起,第一个踏上了吊桥。

马大保与费绅在水里看着顶上的激斗,城头枪声响起的时候,他们都是大喜。刚才异变发生的太突然,他们都忘了城中自有守卫的事情,只是本能地与来袭者交战。马大保见偶尔有流弹击入沟壕中,立刻招呼众人:“走,我们离开……”

话音未落,就听得头顶上战马嘶鸣声震天响起。

建虏的八旗铁骑也不管前面尚有自己人,他们就是直接冲撞过去,将正来迎接的吴三桂部众也生生踏烂,在人群中踏出一条血路,径直冲入到城内!

建虏的凶悍也是非同一般的,这五百骑在途中折损就超过一半,冲入城中时,又损失了数十,仅有二百骑才涌入城内。然后城垣上的民兵开始回头射击,又击杀了其中一半,剩余不足百骑,见根本没有机会冲上城头,竟然当机立断,沿着大街径直向城内冲去!

希尔良手中持着鳌拜的将旗,双目示红,他身上至少中了四弹,只不过在高速移动之中,没有击中要害,他也不觉得疼痛。顺着长街冲出老久,听得后边枪声已远,他才回过头来一看。

跟在身边的,只有不过四十余骑了。

想凭着四十余骑夺下德州城,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希尔良绝望地道:“我等失去主子,又身陷于敌城之中,如今我是不想活着回去了,你们也不要想存活。今日一战,我们就是死,也要让南贼看到我们满清勇士的胆量,让他们在每个噩梦中都梦境我!”

“参领只管吩咐!”

“烧光,杀光!”希尔良厉声道:“让这座城变成火海,完成鳌拜巴图鲁的愿望!”

他们身上原本就带着引火之物,既是打了这个主意,当下不顾一切,只要是能点头火的地方,他们便纷纷去点火。

城中此时已经做出反应,纷纷赶去援助城墙上的民兵,而他这四十骑说多不多说少不少,维持治安的普通民兵与警察,不敢来阻拦他们,而大队的士兵,又抓不住他们。他们在德州城中横冲直撞四面放火,倒真闹得浓烟滚滚,一片狼籍。

象是野猪闯入了西瓜地里一般。

外头的枪声猛然密集了一阵,然后便停住了。希尔良知道,自己的同伴终究还是没有闯入城中。

原本以为防备空虚的城里,怎么却多出了这么多士兵?

这个问题让希尔良异常困惑,他相信,已经阵亡了的鳌拜,也一定想不明白。当他们连继在几条街道纵火,终于来到城中间时,突然间前面一阵怪风刮过,吹得人寒毛都竖了起来。

然后希尔良便看到了一排排的华夏军。

“杀,杀!”希尔良厉声喊着,向这队华夏军冲过去,但枪声响起,在他和他的部下面前,一张死亡的火网封锁住了他们全部的去路。

城外,鳌拜的残部在试探着冲锋一回之后,便开始回撤。鳌拜每临战必身先士卒,这虽然让他拥有了巴图鲁的勇名,却也使得他在此战中一开战便中弹身亡。如果能够获胜,他们残部还有继续战斗下去的勇气,但现在,他们却看不到胜机。

远在沧州,俞国振盯着眼前的地图,脸上仍然有些疑惑。

他自己是知道,德州还留有一个营的正规军有一万五千武装民兵守卫,以他们的火力,足够在防御战中击败数倍于己的敌人,因此,他并没有想到,敌人会认为德州“守备空虚”。

吴三桂部不进不退的手段,象是抛出的饵,让他的注意力集中过来,那么,吴三桂真正的用意是什么?

不仅是他,宋献策也觉得脑子里一团迷糊。

六二三、铁马秋风沧州城(三)

俞国振毕竟不是算无遗策的诸葛亮,他不知道分明布有万五民兵的德州城,在吴三桂和建虏眼中,竟然成了一座守备空虚的城池。他还以为吴三桂会将这些民兵的战力考虑进去,因此,算计自己的防线,俞国振怀疑,吴三桂可能会攻击临清。

若真如此,吴三桂部应该有一支利于长途奔袭的骑兵才对!

“这不可能,吴三桂的骑兵,一直在天津卫,前线传来的消息都是如此。他用来袭击沧州的这支部队,原本应该是驻扎在武清……等一下,莫非这支部队其实是连环计,他们一路屠戮南下,为的并不是怕自己走漏了风声,而是为了掩护那支骑兵?”

宋献策猛然击掌,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他这番话也提醒了俞国振:“建虏!唯有建虏骑兵,才会弄成这模样……建虏竟然还可以分兵,看来前面田伯光与顾家明给他们压力不够啊。”

“不够也没有办法,他们手中的兵力就这么多。”宋献策皱着眉,“若是建虏……若是建虏,他们会不会攻德州?”

“吴三桂安能不告诉建虏我军在德州的虚实?”俞国振摇了摇头:“我觉得……”

就在这时,突然间外头传来报告声,紧接着,一个华夏军军官走了进来:“统帅,参谋长,沧州城外的敌人似乎有异动。”

“什么异动?”

俞国振眉头微动,他们正在琢磨着敌方,对方立刻就有了异动,这种巧合,让他甚为不爽。

“似乎派了人过来……也不知是为何。”

“派人……不见。”俞国振想也不想,便做出了决定。

他手中有两万人。而且带着行军炮。最初没有发动总攻,只是不想做无谓的牺牲罢了,现在对方的异动让他不适。就象是睡得半梦半醒之人,听到一只蚊子在嗡嗡嗡,原本不想理会。但它竟然敢来叮人,那么就开灯将之拍死就是。

因此,俞国振下了决心:“伯光、家明那边兵力不足,不能给吴三桂更大的压力,我们这边可以。传令,全军动员,准备决战!”

“啊?”宋献策愣了一下,然后道:“不错,不错。任敌千般花巧,我唯以力破之,绝对的力量之下。一切狡计都是徒劳。哈哈,哈哈哈……”

由不得他不笑。宋献策在俞国振手下担任参谋,很长时间都在研究流寇和建虏的发家史。流寇且不说,事实上直到崇祯十二年以前,主要还是被官兵追着打。但建虏不同,建虏对大明不仅屡屡上演以少胜多的好戏,而且还打出了“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的神话。

但到现在,这个神话不但破灭了,而且他所属的华夏军还书写出了新的神话。

吴三桂军中这时派来使者,当然不会是为了求和,而是来扰乱人心的。俞国振根本不见他,他再多的舌尖上的花样也施使不出来。

崇祯十九年九月十日,就在鳌拜毙于德州城下的同时,俞国振下达了击溃沧州城下吴三桂部队的命令。

两万人的部队,也就意味着拥有一百零八门野战炮的配置,当这一百零八门火炮同时开始轰击时,整个天地都失去了颜色。就象是火山爆发一样,无数火焰倾泻在战场之上,而滚滚的硝烟,也将吴三桂部的视线彻底挡住。

没有任何工事能在这种规矩的火炮轰击下长期坚持,实心弹、开花弹轮流而来,犁庭荡穴一般,将吴三桂部挖掘出的营外工事扫荡了一遍。虽然吴三桂部也开炮反击,可是他们那可怜巴巴的十余门炮,就连他们的炮手都听不到其射击时的声音。

过了三十分钟,当华夏军的火炮停止轰击的时候,华夏军的步兵已经冲到了壕沟之前。他们熟练地射击,跳入壕沟寻找掩护,原本是用来阻挡他们前进的壕沟,现在反倒成了他们的掩体。

壕沟中的吴三桂军也做了顽强的抵抗,他们都是吴三桂手中最亲信的部队,平时没少造孽,吴三桂军中虽然没有教导员,可军官也没少告诉他们,他们若是活着落到俞国振手中,不是被虐杀就是关进煤矿里暗无天日地服苦役。因此他们的斗志相当顽强,甚至还组织起了几次反击,与华夏军争夺壕沟。

不争夺不行,方才华夏军的火炮威力,他们已经尝到了,这还不是直接轰击在他们的当中。如果失去了壕沟,华夏军就可以将炮兵阵地推到壕沟边来,他们的大营可禁不住方才那种规模的轰击。

但他们的反击,在华夏军的冲锋下,显得那么的软弱无力。

华夏军是这个时代最纯粹的火器军队,同时也是这个时代最纯粹的正规军人。即使前些年在欧洲大陆上拼得血流成河的古斯塔夫和华伦斯坦,治下也没有这样纯粹的军队。他们精通火枪射击技能,后装燧发枪的速射优势,在他们手中展露无疑,每分钟射击三次只能说是一般水准!而且他们又拥有敢于刺刀见红的勇气,当对方冲锋而来的时候,他们倾泻完弹药后很乐于与对方短兵相接。可以说,火枪兵、长枪兵,他们身兼二者之长。

从华夏军突入壕沟,到彻底夺取壕沟,整个过程也只有一个小时,绵延十余里的战线上,吴三桂军已经失去了自己的外围屏障。而炮兵也没有闲着,他们已经在华夏军率先完成突破的壕沟处,填出一块平地,开始将火炮推到这里。华夏军停止突击,而火炮便又开始轰鸣,这一次火炮直接炸在吴三桂军的营垒之中,所造成的破坏与伤亡,更是惨烈。

“统帅,看来用不着步兵了。”宋献策从望远镜里看着对方的营垒,很是感慨地道:“今后,火炮将是战争之王了。”

“是,所以在火炮的研制上,我们不能止步不前。现在有些人已经在建议,让我将研究费用向蒸汽机等领域倾斜……嗯?”

俞国振正想发一发牢骚,却看到视野中出现了一件异事,吴三桂部的一处营垒中,冲出了一队骑兵,大约有三百余骑。这队骑兵甚为凶悍,迎着枪林弹雨冲来,虽然一个个中弹倒下,却没有一人转身逃走。

“这应该是最后的关宁铁骑吧,可惜,他们不是死在与异族厮杀的阵战之上,而是死于我们之手。”宋献策也看到了这队骑兵最后的光彩,他感慨地叹道。

“没有什么可惜的,象他们这样没有军纪没有国家观念,死就死了吧。外战外行……早就不是戚公所统帅的那支关宁军了。”

“统帅接着发牢骚啊,还是说说火炮研制吧。”宋献策嘿然一笑,虽然他心中不太同意俞国振的观点,但是这些年来,俞国振威势渐重,宋献策身上的旧文人习气,让他开始注意克制自己不同意见的表达了。

俞国振却没有继续发牢骚。随着华夏军略委员会框架的搭起,他手下军政两方的人都在争夺资源,他再有钱,一定时间内能拿出来的资源总是有限的,象海军与陆军的资源竞争,同样也发生在军队系统与民政系统上。不少人以为,华夏军目前的实力,已经足以席卷天下,他们的武器,已经不是建虏或者其余什么敌人短时间能够赶上的,因此,对于新式武器的研制,可以暂时缓一缓,而将资源用在诸如提高蒸汽机的效率之类上去。比如说蒋佑中,这位俞国振一手培养出来的研究员,如今在新襄享受极高的待遇,他也争气,列车、轮船等的改进上,都有他的巨大功劳。但在这同时,他也开始有了自己的想法,觉得若能将更多的资源用于他所想要进行的领域研究,能更好地提高华夏百姓的生活。

用他的话来说,“研究一艘新式装甲蒸汽炮舰的费用,可以解决蒸汽锅驼机的小型化应用问题”。

这就是科学家和政治家的区别了,科学家思考问题时比较直接,而政治家考虑问题则要复杂得多。俞国振也承认,他现在完全用不着在军事科研上投入如此之多,可以将宝贵的经费用于提高生产和生活。但他内心中还是希望,能够在军队装备上建立起尽可能的优势,这样,在将来与外敌的战争中,可以少损失一些士兵的生命。

就象此前这场战斗,他动用了两万人,对方有约六万人,若不是他拥有武器上的优势,即使胜,他自己的伤亡也不会少。但在武器与战法的双重优势之下,他击溃沧州外的吴三桂部,己方的损失几乎微不足道。

吴三桂部虽然受到蛊惑,以为投降不是被虐杀就是在煤矿里折磨而死,但当这种恐惧被更大的恐惧所代替后,崩溃与大规模的投降就难以避免了。六万大军,足足有一万被击毙,原本华夏军会本着仁义精神,给对方的伤员也包扎,但因为吴三桂部南下时的屠戮,所以所有重伤员一律处死,轻伤员也不予救治。而投降的超过两万,在此后的追击中逃脱的,只有不足两万人。

就在打扫战场的同时,俞国振终于从俘虏口中得到确认,有两万建虏骑兵混在吴三桂部中南下,但在接近沧州之前,他们已经脱离!

六二四、铁马秋风沧州城(四)

对于俞国振来说,这绝对不是一个好消息,两万建虏南入,无论袭击的目标是哪里,都可能会给他造成大麻烦。

俞国振最担心的,并不是他们去攻城掠地,而是这些建虏绕开坚城,开始他们最拿手的劫掠勾当。在山`东的一些重要目标,他都有武装民兵据守,这些建虏只能制造麻烦,却不会有太大的伤害,可是广阔的农村,则只有普通民兵,有些地方,就是俞国振的政令,都尚且抵达不到。被这些强盗闯进这些地方,再想清剿他们,就需要花费更多的人力和时间了。

不过这是癣疥之患,尚不值得俞国振改变原先的作战计划。

而且没有多久,来自德州的信使就已赶到,将鳌拜死于德州城下的消息传来。听说又击毙了建虏一员悍将,德州城虽然被纵火焚了两条街,可是人员伤亡和军资损失都不大,俞国振还是比较欣喜。吴三桂和建虏竟然会判断错误,这让俞国振也觉得有些意外。

他自己带着三千华夏军回师德州,而其余部队则继续北上,支援田伯光与顾家明。

随之而至的,还有俞国振的命令:继续增加压力,大肆宣扬沧州和德州的战果,让在京师附近逡巡的多尔衮加快南下。

除此之外,俞国振还指令在最新一期的报纸上,大肆宣传沧州与德州的胜利。

天津卫,吴三桂军营。

吴三桂手轻轻地在抖,他知道,自己有大麻烦了。

鳌拜南下原本只是袭扰性质,这是鳌拜自己的主意,也得到了阿济格的同意。如果他不插上一手。那么败亡就败亡。阿济格只能打落牙和着血往肚子里吞。

可是现在他插了一手,那么事情的性质就起了变化,变成了他唆使鳌拜去攻德州。这样的结果。就是他必须承担起战败的责任。

至少阿济格要将责任全都推到他的头上,甚至阿济格会在第一时间,来寻他的麻烦。

“我该怎么办。为何会判断错误,德州城中为何还会有如此众多的兵力?”

虽然明知再去想德州城为何会出现重兵没有意义,吴三桂心中还是忍不住向那个地方想。就在这时,他听到外边一阵躁动,紧接着,他的大门被人一脚踢开。

吴三桂身边自然也有勇士护卫,他们按刀而起,连忙将吴三桂护在身后。

一大群戈什哈蜂拥而入,紧接着。阿济格走了进来。他脸色阴沉,手中拎着刀,刀头还在淌血。吴三桂瞳孔猛然收缩了一下。显然。在外头挡着阿济格的护卫,已经身遭不测了。

“英郡王来此。不知有何贵干啊?”吴三桂起身,示意护卫让开,不紧不慢地道:“若是有什么事情,一纸召书,我便会前去拜聆,何需郡王亲自前来?”

阿济格将刀插入刀鞘,目光冷漠地看着吴三桂,仿佛是在看一个死人。

“莫非,郡王来此,是兴师问罪?”

吴三桂心里确实很慌,不过他明白,慌不能解决问题,这个时候,他必须要镇定,若是他露出慌乱之色,阿济格甚至有可能杀了他再夺他的兵。

“你也知道,我是来问罪的?”听到这里,阿济格扬起了眉。

“鳌拜之死,死得值得。”吴三桂却断然地道。

“哦?”阿济格冷笑:“鳌拜乃是先帝心腹爱将,先帝委之以旗务,他自从军以来,攻城拔寨战无不胜,故此被钦赐巴图鲁的勇名……他死在区区德州城下,你还觉得他死得值得?”

“我们此前都忽视了,俞国振手中兵力,不只现在到场的五万。英郡王,你想想,若是我们在与俞国振相持之时,他埋伏在德州的精锐,突然间杀出,结果会是怎么样?”吴三桂侃侃而谈:“俞国振极为狡诈,他明面上调来南方兵,看起来仿佛还没有完成战争准备,而实际上他已经将重兵调在德州!”

“你言下之意?”阿济格微一愣,确实,建虏也有自己的情报系统,在其中,并没有得到俞国振调动别的军队的消息。阿济格可以判定,击杀鳌拜本人,还将鳌拜的两万铁骑击溃的,绝不是随便什么样的人都能做到的。

那一定是俞国振暗藏的精锐,而且数量还不少!

“俞国振此前让田伯光、顾家明带着两万兵在此,自己又支派两万兵来,看起来象是添酒战术,我们都知道,此乃兵家之大忌。下个月,俞国振又有两万援军赶到,若是我们习惯了他两万两万地增加兵力,可是突然间来的是四万甚至是六万,而且还分兵去袭扰我们后方,破坏我们的防线,我们必定猝手不及,即使支撑住了,战局也将长期僵持下去。你我都清楚,战局僵持对俞国振有利,对我方是大大的不利!”

吴三桂最初时只是信口胡诌,在得到德州与沧州的战败消息之后,他就一直在想,俞国振究竟是为什么要在德州藏上这样一支部队。他找了许多理由,现在便是将这理由分析给阿济格听。

阿济格脸色一直阴沉,他此次来虽是兴师问罪,却还没有诛杀吴三桂的意思。他最担心的是,目前他手中只余两万人,杀了吴三桂,靠两万人想要控制住吴三桂近二十万部队和数十万民夫,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这件事情,只有等多尔衮来发落,他最多就是敲打一下吴三桂。

“故此不能再等了,俞国振暗伏强军的事情,如今被鳌拜试探出来,他必不会再隐瞒,所伏强军,肯定在星夜北上!”吴三桂又道:“必须催促睿王,请他速速前来,咱们早一日将田伯光、顾家明击破,便能打破俞国振的布置!”

“你上次推测德州城守备空虚,结果让鳌拜送了性命,如今又推测俞国振暗伏兵力。是想让谁送了性命?”盯着吴三桂好一会儿。阿济格缓缓道:“我知道,睿王这些年,都是让鳌拜与你联络。鳌拜就是你的主子……”

当阿济格这样说时,吴三桂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但脸上却还带着笑。阿济格没有从他脸上看出什么异样。便又继续说道:“我下属的汉人中,有人说你是的卢,的卢是什么,你知道么?”

“千里马啊,臣自然明白。”

“不是,是妨主啊。”阿济格道:“崇祯信任你,将关宁大军都交到你的手中,但当李自成进犯京师时,他封你为伯。催你入援,结果你却逡巡拖延,致使崇祯自焚。鳌拜听信你。南袭……”

“若是英郡王觉得我说得不对。我愿意听从英郡王之命,反正丢的又不是我的江山。是你们爱新觉罗氏的江山。俞国振固然欲杀我而后快,可是他想杀的只是我吴三桂一人,又不会连累到我的族人。至于爱新觉罗氏在战败之后,能否还有存余,想来那时英郡王也无法去考虑了。”吴三桂勃然大怒,说他是奴才,他都忍了,但将崇祯之死的旧账也翻出来,让吴三桂难以容忍。

这也是他心虚的表现。

阿济格冷笑了一声:“既是如此,我们一起上书睿王吧。”

他二人的书信,几乎是同时到了多尔衮的手中。阿济格虽然急于推托鳌拜死的责任,却也很含蓄地承认,吴三桂的猜测极有可能。

多尔衮并没有急着决断,他将两封信抛给了眼前跪着的一人。

“范先生,你看看这个。”

“奴才不敢,奴才如何能看这干系到军国大事的书信!”这位范先生并不是范文程,他垂天缩颈,怯生生地说道。范文程是汉臣,在多尔衮面前还没有资格自称奴才,而这位范先生则不然。

“范先生,自父皇之时,你们家便与我爱新觉罗氏多有往来,在先帝时,你们更是大力支持我大清事业,大清每年所需的军资,许多都是你们不辞劳苦送来。”多尔衮温和地道:“你看看吧,然后用你得到的消息给我参谋一下,这信里说的是真还是假。”

这位范先生名为范永斗,世代在张家口经商,号称“贾于边城,以信义著”,只不过他的信义是对建虏讲,而不是对大明讲,不仅向建虏走私军资,还将大明内部的虚实透露给建虏,其中建虏数次入侵掠夺的战利品,很多也是靠着他们销赃。

听得多尔衮如此说,他打开信,仔细看了一遍。然后他道:“吴侯所说,并不准切,俞国振在德州暗藏的,并非精锐,而是武装民兵。这三年来,俞国振在山`东练出十五万武装民兵,如今有十万便在德州、济南。同奴才有生意往来的几位豪商,都无意中泄露过此事,说此为俞国振藏兵于民之计也。必要之时,他可以变民为军,而且战斗力不逊于精锐官兵。”

“也就是说,俞国振在山`东的兵力,并不是此前想象的四万,而是……十九万!”多尔衮对于范永斗带来的消息很相信。

“正是,若是再加上受过军事训练的青壮,俞国振随时可以在山`东集起数十万大军。而且,奴才此次来见摄政叔皇,便是因为听得德州的掌柜用信鸽传来的消息,说是俞国振回到德州后,便令民兵开始动员,似乎准备大规模北上。”

“未曾料想,俞国振布局远此之远,三年前便开始为如今之战做准备了么?”多尔衮喃喃地说了一句。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他确实不能再逡巡不进了,必须在俞国振完成动员之前,将现在对方在前线的四万兵击溃。

否则此事,再无胜算!

“传令,大军兼程,两日内须得到天津卫,五日内决战!”多尔衮下令道。

六二五、奇兵既出围已合(一)

崇祯十九年九月二十二日,伪清摄政叔皇睿王多尔衮督满汉蒙朝诸军二十二万,至天津卫,号称百万。

二十二万大军,加上起前已经聚集在天津卫附近的十五万吴三桂军、两万阿济格军,多尔衮聚起了将近五十万大军。

从卫河南岸向北望去,只看到旌旗连绵,几乎没有空缺的地方。

“阿济格看来真的来了。”顾家明望着这样规模的部队,也不禁咋舌:“古人怎么说的,投鞭断流啊?”

“把他们胯里的肉鞭投下来,确实可以将卫河堵住。”田伯光摸着下巴,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然后很肯定地说。

顾家明对他实在是无语了。

性子诙谐勇猛善战,又不失智计,田伯光除了私生活不是很检点,可以说是个很不错的人,就是嘴巴贱了一些。

“官人那边应该准备好了吧,我听闻已经动员了。”

“自然是准备好了,早就等着这场大决战。”顾家明淡淡笑了起来:“建虏是被牵着鼻子走啊,我估计,吴三桂应该是猜到了几分官人的打算,但他也有自己的打算,建虏全军而来与我们决战,也符合他的利益。”

“嗯,看来建虏准备动手了,你看,已经开始有人到河边,应该是搭浮桥吧?”

因为建虏大军接近的缘故,田伯光与顾家明进行了兵力收缩,加固了自己在卫河南岸的防线。此时双方军械上确实有差距,但差距并没有大到人数不可弥补的地步。象是建虏,火器的装备量也达到了一半,另外一半还精擅弓箭,这就意味着。建虏的二十余万人中。至少有十万人用的是火枪。

这就是俞国振给这个时代带来的变化之一了,因为华夏军的前身新襄虎卫,凭借着火器在数次大战中都立下了赫赫的战功。因此迫使建虏也比原本的历史中更大规模地接受火器,而不是沉醉于所谓祖宗的“骑射之术”。

“咦,建虏也学乖了。不是在河边上直接搭,而是预先做好了桥梁部件,然后直接进行拼接,既提高速度,又可以减少因为我们的攻击而造成的损耗,有长进,有长进!”

田伯光与顾家明完全象是老师在点评学生,见到建虏的进步,他们还有心情夸赞两句。

当然。用武器来夸赞就更好了。

火炮顿时轰鸣起来,田伯光、顾家明手中,已经有俞国振派来的一万七千援军。总兵力也将近四万。火炮的数量绝对不少。因此,惊天动地的炮火将半边天际染红。而卫河上也飞起一团团水柱。

多尔衮看到这一幕,虽然有心理准备,却还是忍不住啧了一声。

华夏军真是太过奢侈了,仅仅是四万人,配备的火炮数量,已经相当于他这四十万人之和。

不过此次多尔衮南下,并非全无准备,四十门红夷大炮,射程可达两里以上,这种千斤巨炮,每一门的运送,都是十几头牛和几十名士兵!

“确认对方炮营所在地了么?”他向着身边的耿仲明问道。

“已经确认了,俞国振的部下,果然还一如既往,仗着火炮数量众多,一开战就迫不及待将火炮亮出来。”耿仲明狞笑道:“睿王放心,只要让我到了河边,定然可以攻击到俞国振的炮兵阵地。”

“倒先不急于此,我还布有另一手。”多尔衮道。

望着卫河,多尔衮的心思多少有些恍惚。

七年前,就在这条河畔,就在他现在所立的位置,豪格中炮身亡,他则在南岸遭遇到一场惨败。这一次,他吸取上回的教训,早早就对阿济格和吴三桂交待,要堵塞河道,不令俞国振的海船有进入卫河的机会。

这一次他也确实做到了,俞国振最为强大的水上优势,未能得到施展。但是,他能在这里洗刷当年的耻辱么?

多尔衮心里没有太大的把握,所以他才让布木布泰带着福临北上,如果俞国振真的冒险袭击辽东,并且给他冒险成功,那么自己回军之前,俞国振不可能抓住福临。不过,从现在的情报来看,俞国振在山东聚集大军,看来还是准备先取京师,再战辽东。

不一会儿,一个人出现在多尔衮面前。

“索尼,以你的罪,原本该幽囚至死,但是我没有拘禁你,而是把你带到了这里,为的是什么,你明白吧?”多尔衮缓声向那人道。

“知道,让我去死罢了。”

“你一死,你们赫里舍家的事情就只管放心吧。你的大儿子虽然平庸,但他的富贵会超过你。”多尔衮道。

“我明白。”

“我将会在三处地点渡河,然后在正面搭桥,吸引敌方注意,你记住,你们的任务不是杀伤或者击败敌人,而是冲入敌军火炮阵地,然后引燃火药。”

索尼曾竭力主张拥立豪格为太子,在豪格先死、黄台吉莫名其妙死去之后,他又攻讦多尔衮,当时多尔衮夺官籍家,将他发配去为黄台吉守陵。此次多尔衮动员八旗力量,便又将他召来。

索尼久经军旅,虽然不以勇猛著称,但是在战场上颇有智计,又有决断。因此,多尔衮将各部死囚罪人集合起来,将他们家中亲人为人质,迫使他们充作敢死队。

对于多尔衮来说,华夏军的重炮部队一直是个困扰他的大麻烦,火枪上的差距,他还不是很怕,他可以凭借厚甲与人命去填,但重炮的杀伤力太大,甲胄根本无用,而人数在它的范围杀伤面前也是毫无作用。

所以必须有一支部队,能够抓住机会冲入华夏军的重炮阵地,哪怕不能大规模摧毁之,也要能给其造成混乱,迫使其优势被削弱。

索尼肩负的就是这样的使命。

在为黄台吉守陵的这几年里,索尼已经受够了冷眼,他知道自己别无选择。

崇祯十九年九月二十三日,在昨日的试探之后,多尔衮一大早,就从卫河、运河一共八处地点强行渡河。因为兵力上的劣势,田伯光与顾家明只能守卫其中四个点,另外四处偏远的地点,他们并未理会,并且在多尔衮部部分渡完河之后,开始再度收缩防线。

这场持续了半天的激战,造成了建虏与吴三桂联军一万多人的伤亡。紧接着是更为激烈的战斗,在夜幕即将来临之际,多尔衮以来自新襄的焰火为信号弹,对着华夏军的阵地发动全面进攻。

其规模之大、火力之猛,对于华夏军来说,也是前所未遇的情形。

建虏这七年里,也没有闲着,他们学习新生事务的能力或许不快,但有七年时间,足以让他们对火器时代战争有更深刻的认识。因此,他们除了能够熟练运用火枪之外,还懂得以散兵阵列、匍伏前进、弹坑跃进等方式来回避对方的射击。这种战术,极大地减少了自己的损失。

战争最为教育人。

不过当他们接近到华夏军阵地前百米处,火炮的覆盖轰击,让他们的所有战术规避都成了无用功。

就在火炮不停地轰击以阻止敌人向阵地侧面猛攻之时,索尼带着他的两千骑兵出现在华夏军火炮阵地的后方。

在数十万人鏊战的战场之上,这两千骑根本不算什么,而多尔衮费尽心机,将自己的战术掌控能力发挥得淋漓尽致,因此,这队人马在战场上穿梭时,并没有引起太大的注意。当他们真正表露出威胁,也落入田伯光与顾家明的眼中时,他们距离华夏军炮兵阵地所在的高坡,已经不足三里。

“多尔衮傻了吗,想用这点人来搏一把?”

田伯光接到报告时有些发愣,顾家明却是叹了口气。

“他不是傻了,多于两千人,根本不可能从我们的防线穿过去,多尔衮对我们的防线很清楚,看来这些点吴三桂和我们僵持打拉锯战,也不是没有收获。”

“那又怎么样,两千人,根本不可能对我构成威胁。”

如同田伯光的判断,索尼这两千人根本不可能对炮阵构成真正的威胁,只不过为了保险起见,田伯光还是下达了炮兵转移的命令。事实证明,这个命令其实是个失误,田伯光的谨慎给了多尔衮机会。在华夏军炮兵因为转移而暂停射击之后不久,多尔衮开始真正的全军突击。

四十万大军,在长达一百二十余里的战线上,全面突破。为了这一天做了充足准备的多尔衮,在九月二十四日夜里,本人也渡过了卫河。

而这个时候,田伯光、顾家明率领的华夏军,被包围在天津卫与静海之间。多尔衮甚至乘着夜晚,遣军试图去分割华夏军,只不过遭到了强力反击,在损伤了大量人手之后,他不得不放弃了这个计划。

至此,多尔衮的战略目标算是初步达成,成功突破了卫河防线,将四万华夏军包围,同时切断了其与海边的联系。在多尔衮看来,他已经掌握了主动权,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只要挡住俞国振的救援部队,那么以俞国振部的军资消耗速度,这四万人携带的弹药最多能支持五天高强度作战。

五天之后,他们手中犀利的火炮、火枪,就将成为烧火棍!

与这个战略目标相比,为实现它而死伤七八万人,都算是值得的。

所以,多尔衮终于放下悬着的心,他觉得,自己离胜利,只有五天的差距了。

但战况,真的如他所想的一样乐观么?

六二六、奇兵既出围已合(二)

时值九月,虽然天气已经变冷了,但是秦皇岛外尚未结冰。

韩二捧着碗,将碗里的粥嘘嘘嗦嗦地全部吃掉,满意地叹了口气。

红薯的甜味还在舌尖打着转儿,这种新传入北方的食物,现在已经成了日常食用的一项重要主粮,在粥里添上些红薯块儿,整个粥都香了许多。每日两餐,红薯既可以当饭,又可以当菜,实在是穷人家的宝贝。

“红薯的味道不错吧?”旁边的郭四凑过来,他个头不高,形容瘦削:“这可多亏了南贼,听闻是俞国振强力要求在山`东广种,这才传至我们这里,还有土豆和玉米棒子……啧啧,你说俞国振有这般本领,咱们将主为何不投了他,却要去投那边。”

在入关之后,吴三桂将山海关的守卫交给了建虏,以示自己投靠的诚意,在山海关西南,重建了榆关,不过现在也只是一座哨台,紧急时能放烽火就不错了。韩二和郭四,便是派到这里的守军,两人都是挑剩下的,自然不是那种彪型大汉,在这关城之上,实在是不起眼。

“那边肯花金银呗,将主投了那边,能够封侯,投了俞国振,俞国振手里有的是将领,将主能有什么出路,回乡当土财主么,一个捕快一根绳子就可以将他绑走。”

“也是,将主可是一代名将,若是回乡去当个土财主,有什么意思,而且如今土财主也啥子出息,连个佃户都拢不住!”

郭四说的是新襄给整个华夏带来的经济冲击,即使是在俞国振控制的山`东与两广,他也不禁民间土地兼并——土地革命固然是发动革命时的良药,但他现在。手中有更好的手段可以使。还用不着采用这样激烈的方法。

从将来大农业的角度来看,土地集中是难免的,只不过要注意的是失去土地的自耕农应该如何安置的问题。这才是根本。俞国振便瞧中了这一点,他需要大量的人力,将那些因为土地兼变而失去土地的农民。送入工厂、矿山,送到南海、东海,那里有的是工作岗位。

而这样就让兼并土地的地主突然发现,佃户的腰杆子突然硬了,要减租减息,就连长工都嚷嚷着要加工钱,如果不同意,他们就去投华夏劝业局——这是华夏军略委员会下属的一个规模庞大的机构,所有的移民都由它统一安排培训和就业事宜。地主原先还可以用自己家的打手狗腿子来对付这些不老实的百姓。可是民兵立刻就进行干涉,渐渐的,连大多数打手狗腿子都发现。帮着地主扛活儿。还不如去劝业局服从安排。

于是地主就只能干看着自己乘灾荒买来的土地废弃荒芜,手里抓着几千万上万亩的地契。却提不到人工相助。这种情形让地主很是茫然,换了过去,这些穷鬼泥腿子根本无出路可走,只能乖乖接受他们的剥削,可是现在这种情形,几千年来都没遇上过,这让他们不知所措。

俞国振暂时也不想动他们,再过个两到三年,当这些地主习惯了自己手中大量土地却没有什么收获时,那个时候,华夏军略委员会就可以出面,采用收购的方式,从他们手中将抛荒了的土地再收购来。这种手段,其实也是对乘着灾荒年月兼灭别人土地的地主的一种剥夺,但这种剥夺更隐蔽。

“嘘,有人过来了……看情形,是商队?”

“定是贩卖南货的,辽地的大清贵人,最喜欢南边的狄公酒,还有各种玻璃器皿。可惜,咱们守着烽火台,底下的弟兄们又可以捞上一些好处了。”

“放心,总少不得我们的,否则还有谁愿意上烽火台?”

就在二人的对话之时,从西南面,一队商贩缓缓而来,这队商贩走得不疾不慢,马背上的驼子看起来相当沉重,贩卖的货物不会少。郭四算了一下,共是四十五副驼子,这是一个相当大的商队了。

驼队很快就到了城关之下,自有守卫上前交涉,郭四带着羡慕看着交涉的同伴,然后就发觉来人给了他同伴一记耳光。

“反了,反了,这些商人也敢如此!”郭四怪叫着道。

“嘘,看来是伙煞星,想来也是,这么规模的商队,如何会没有后台?”

紧接着,便听得那边争吵起来,商队中有人上前帮腔,有人若无其事走开,那些脚夫更是笑着看热闹,他们在烽火台上听得商队报出了名号,乃是大清皇商范家派来的人,难怪如此嚣张霸道。

于是他们上头的那位武官还得小心赔笑,皇商范家可非同一般,在华夏军略委员会公布出汉奸名单中便有他们,排位也就是比吴三桂等稍低。论及在满清贵胄心中的地位,怕是吴三桂也比不上他们。

“看来是落个空了……咦,你们怎么到这里来了,下去,下去,这是烽火台,闲杂人等,不得……啊!”

郭四正待将乘乱上了烽火台的脚夫赶下去,却见其中一人咧嘴笑了笑,露出白得晃眼的牙:“对不住,请你们二位挪挪地方。”

“大胆,休要以为你们是范家……范家……”

郭四看到了面前的短铳,声音开始打颤,韩二倒是狠,翻身就想扑到火塘那边拿火,结果被人一脚踢翻。

紧接着,底下也动了手。

转眼之间,守着新榆关的吴三桂士兵,就全部被制住,然后被剥得光光的,郭四与韩二两人就赤着被绑到了一起。

“你们二人要幸福哦,在一起啊。”商贩中一人上来,看得两个男人光着绑在一处的模样,哈哈大笑起来。

紧接着,韩二看到他所认识的一个人,这人真是皇商范家的掌柜的,方才正是看着他,所以众人没有起什么疑心。他点头哈腰地向着那调侃他们的人道:“王将军,今日之事,算不算我范家立功了?”

“自然算,范家识实务,这非常好,我们统帅向来功过分明,范家可以放心了,只要此次能将建虏主力都留在关内,那么范家今后的合法财产都能得到保障!”

这位王将军,正是被吴三桂和建虏以为,仍然守在兖州和徐州的王浩然。

“石民先生,吴三桂定然没有想到,我们会出现在这里。”看着整个榆关已经控制住了,王浩然派出信使,大约过了十几分钟,海面上开始出现一艘艘船。从第一艘靠岸的小船上,茅元仪走了下来,虽然他年过半百,但精力却依然充沛,整个人的精神,与三四十岁的人没有什么区别。

就连身手,也极为敏捷。

听得王浩然的话,茅元仪用力踏了一下脚下:“那是自然,吴三桂、建虏都以为我们会直袭辽东,将沈阳当作目标,却不想想,统帅的胃口比他们想象得要大,还是那句话,人存地失,人地皆存,人亡地存,人地皆亡,只要把进入关内的建虏精锐尽数杀灭,辽东之地,还不是唾手可得!”

“不过统帅此计还是有一个破绽,和建虏交战,石民先生你竟然没有北来,这就是最大的破绽了。”王浩然哈哈大笑:“若是我,必然知道,我军目标终究是辽东。”

“所以这些天的报纸之上,你没有注意到么,我出现的频率明显多了,又是观摩军演,又是接见优秀军人。”

茅元仪说到这,张开双臂,对着东北方向,做出拥抱的手势:“多少年了,十年?二十年?老夫今日终于又回到这里,带着雄兵!”

他很早就跟随孙承宗镇守辽东,秦皇岛、山海关一带,从未少至。东面水天苍茫,大队的华夏军正在进行登陆,而为了方便重型装备运送,上岸的华夏军在工程兵指挥下开始搭建简易码头。望着这一幕,茅元仪不禁想到曹操的名诗:“东临碣石,以观沧海……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他的平生志向,就是消灭建虏,原本被流放到闽境,他以为这一辈子再无实现志向的机会了,直到受人所荐,来到俞国振身边。

在俞国振身边,他才发觉,自己此前自认为正确的东西,许多都是荒谬的。仅仅是不到十年的时间,他便又回到了山海关前,再进一步,便是辽东。

“接下来是去收复山海关,咱们这还只是胜利的第一步,尚不能停呢。”王浩然向着茅元仪敬了一礼:“参谋长,请下命令,我去夺山海关!”

“去吧,我带队接应你。”茅元仪还了一下军礼。

就如他们二人所言,俞国振从一开始就没有把目标只定在击败吴三桂与多尔衮身上。他的目标是整个辽东,但又不愿意在冰天雪地里与建虏钻山沟,最好的办法,自然就是将建虏诱入华北,然后截住其退路,就在广阔的华北平原,将之彻底消灭。

多尔衮动员的兵力越多,准备的资源越众,就越合他的心意。

多尔衮一直以为俞国振会直捣黄龙,留下兵力守卫辽东的海岸,另外集中兵力来支援吴三桂,与俞国振在天津卫到山东一带决战。却不成想,他这种布兵方势,便成了一个“哑铃”,两边大,中间小,俞国振便令王浩然只身到耽罗岛与将岸、茅元仪会合,领第三批北进的精兵,选择山海关南北两面的秦皇岛、广宁卫一带登陆,他更没有想到,给他带来山`东民兵动员消息的皇商范家范永斗,竟然也与俞国振达成了秘密联系!

(除夕夜里给大伙包一个大饺子啊,看在别人放假,老雷仍然在辛苦码字的份上,大伙总得意思一下,发点红包压岁吧。)

六二七、奇兵既出围已合(三)

天津卫。

天津卫的李家园子,原本是最好的宅院,吴三桂来了之后,便给他占了,但多尔衮来到此处,吴三桂又将之让出。

客厅里来自新襄的座钟,发出准点报时的轰响,震得人耳膜轻轻回声。多尔衮背着手,慢慢在客厅里踱着脚。

这个李家,原是天津卫的豪商,除了座钟之外,家中大量应用了南方的建筑材料。比如说窗子,主居这边完全淘汰了窗纸,而是换上了玻璃,为了防止外边窥视内里的情形,又挂上了轻纱的窗帘。墙上用石灰粉了,哪怕是木石结构,在石灰粉过之后,里面也是雪白一般亮堂。而地面更上在水泥面上铺上了瓷砖,整个儿一块,都象是大理石般。

奢华至极。

这是多尔衮给这里的评价,多尔衮对于一切奢华的享受,都不会拒绝,他在盛京的睿王府,富丽堂皇甚至胜过了福临的皇宫。饶是如此,在这边享受之后,他还是觉得,自己与俞国振相比,实在是俭朴得可以。

在金陵小朝廷或者建虏看来,许多来自新襄的物产,根本就是俞国振想要享受奢侈生活而弄出来的,所以不少人都骂俞国振穷奢极欲。

“睿王,吴三桂到了。”

听得戈什哈通禀,多尔衮坐回垫了软垫的太师椅之上,轻轻摆了一下手,示意将吴三桂带来。

不一会儿,吴三桂便进了堂前,他才一进门,拜立刻拜倒下来:“臣镇南侯吴三桂,见过叔皇陛下,陛下万岁万万岁!”

多尔衮想要自立之心。路人皆知。此前只是因为鳌拜等黄台吉一脉的支持者还拥有强大的实力,而代善为首的大多数人首鼠两端,所以才一直没有发动。这一次鳌拜死在德州城下。虽然让多尔衮很是震惊愤怒了一回,但是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替多尔衮扫除了一个巨大的障碍。

吴三桂深知这一点。

“镇南侯。平身吧,赐座。”

多尔衮对吴三桂比较客气,这些日子并肩作战,吴三桂确实是不遗余力。象那日突破卫河、运河,吴三桂在正面吸引华夏军炮火,付出的伤亡极为惨重。这样忠心耿耿,让多尔衮都刮目相看。

“谢叔皇赐座。”

吴三桂坐下了,却还只是坐小半边屁股,一副谨小慎微的模样。多尔衮看了笑道:“镇南侯……嗯。很快就是镇南公了,在本王面前,用不着这般小心谨慎。本王难道还容不下你犯些小错么?”

这言下之意。就是将鳌拜死的事情,轻轻揭过去了。吴三桂悄悄松了口气。谀笑道:“陛下包容四海,那是人君气度,微臣谨慎小心,则是臣子本分。”

“你倒是会说话……现在战局稳下来了,你觉得,咱们接下来该做什么?”多尔衮的话里有考较之意。

“如今局势大好,田伯光、顾家明三万余人被围,俞国振只能调用武装民兵来救。虽然武装民兵也不逊于精锐,但是装备与正式的华夏军相比,毕竟有差距。况且,我们层层设防,迟滞其行动,俞国振动员集结就要时间,行军需要时间,突破我们层层阻拦又要时间,他至少需要十天,才能抵达战场。只要我们不断施加压力,再有三天,便可消耗掉所围南贼的弹药,那时他们是死是活,全凭陛下心意了。”

称多尔衮陛下,多少有些僭越,但是多尔衮甘之若饴。他点了点头,不过对吴三桂的应答并不满意:“只有这些?若只有这些,看来中原之地就不能封赏与你了。”

“呃,如今唯一担忧者,便是包围住的南贼孤注一掷。若是他们全力向东突围,到了海边,有南贼水师接应,怕是……功败垂成啊。”吴三桂听到这,又将自己的担忧说了出来。

“这倒也是,如今运河河道被断,我在运河西岸布有重兵,南面又被我军精锐堵住,若我是南贼,也会向东而去,到了海边……以镇南侯所见,应该如何应对?”

多尔衮闻言连连称是,这也是他所担心的事情。

“以微臣愚见……”

吴三桂是汉臣,汉臣不经特许,这个时候是不向建虏称“奴才”的。他对此早有准备,因此正待侃侃而谈,突然间,外头一阵大乱,紧接着,一个声音狂呼:“睿王,睿王,我要见睿王!”

“怎么回事?”多尔衮皱起了眉:“这是尼堪的声音,他不是在后方筹送粮草么?糟……让他进来!”

说到后来,多尔衮与吴三桂都是猛然站起,他们二人对望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神中看出浓浓的惊惧。

上当了!

不一会儿,尼堪便出现在多尔衮的面前,他是褚英之子。一见着多尔衮,他翻身跪倒:“叔王,大事不好……叔王,请屏退左右!”

多尔衮此时已经恢复了镇定,他向着吴三桂摆了摆手,吴三桂挺胸稍一迟疑,多尔衮利剑一般的目光就扫了过来。

吴三桂只能告退,他心中犹是不甘,走的脚步就稍慢了些。尼堪却还是不说,直到他不得不退出了屋子,又被戈什哈“护送”出了门,尼堪才开口:“叔王,山海关……山海关失守了!”

尼堪本人并不在山海关,他负责筹办粮务,这虽然是个美差,却是让他没有上战场立功的机会。他在京师负责接收来自北面的粮食军资,同时也组织转运至前线。大战起后,奔走于辽东至京师一线的苦役多达数十万近百万,因此才能维持几十万大军。

可是一天前,尼堪得到消息,华夏军在秦皇岛登陆,只用了两个小时,便控制了山海关这天下第一雄关,在惊住五分钟之后,他片刻也不敢耽搁,立刻上马。跑死了一匹好马。这才赶到天津卫。

“叔王,俞国振……俞国振好毒的心肠,好大的胃口。这是要将我们尽数留在关内啊!”

禀报完毕,尼堪惶惶地向多尔衮哀嚎,而多尔衮。眼神发直,胸中气血翻涌,险些就要吐出来。

这是他当年落下的病根,也是在这天津卫附近,那次大败。

得知华夏军在秦皇岛登陆,攻占了山海关,那么俞国振此前的种种应对,就都是为了实现这个目的而拟定的。时至此时,多尔衮哪里还不明白。自己彻底中计了!

甚至于田伯光顾家明收缩防线被他们包围都是一个计策,看起来围住了俞国振此次北进的主力,实际上。却是围着了一头凶兽。多尔衮明白。现在解围与否,主动权甚至不在他的手中。

他的兵力广撒出去。如果撤围,那么就将面对近四万最精锐华夏军的追击,他们此时弹药还算充足,而且围解之后,他们随时能够通过海路,获得更多的补给。

但不解围,靠着吴三桂征发的京师粮草,他能支持多久,就算吃的不缺,弹药呢?他的兵现在也有一多半是火器兵,没有弹药,还打个屁仗?

他们包围华夏军,让华夏军面临的窘境,转眼之间,处于这种窘境的,却变成了他们!

多尔衮很清楚,现在绝对不是倒下的时候,他就是要吐血,也得等回到长城之北后再吐!

“传令……传令出去,召……召……”

多尔衮连点头十几个人的名字,全都是爱新觉罗氏的嫡系,在这个关键时候,唯有爱新觉罗氏,才值得信任。

因为他们面临的,将是绝境,别人都可以投降俞国振,唯有爱新觉罗氏,俞国振是说得很明确的,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但旋即,多尔衮又意识到,这样做不妥。如果方才吴三桂不在,他召诸亲族议事倒也无妨,可现在,以吴三桂狡诈,定然知道,北边有失。他为了自保,即使不立刻改投俞国振,只怕也会竭力阻挠自己退军。

多尔衮心中悲凉,他不是没有想过,继续天津卫的战事。被他围住的田伯光与顾家明部,或许可以成为建虏自保的人质。但他更清楚,如果山海关被断的消息是真的,那么田、顾二人被围,只可能是一个陷阱。

就在多尔衮在呕心沥血寻找破解目前局面的方法时,在德州,俞国振仰观天穹,长长一声吁叹。

已经回到了他身边的宋献策笑道:“主公何必叹息,有茅参谋长在,必然顺利。”

“嗯,我叹的不是这个,叹的是,建虏败后,明面的敌人就基本上收拾干净了,接下来才是头痛的事情,那些敌人会想方设法混入我们当中,腐朽我们的灵魂……自古以来,得天下者,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不可不谨慎对待啊。”

这是正理,宋献策虽然觉得,现在就思考这些问题,未免有些远了,但还是拱了拱手。

“不过,我们要想在此事竟全功,有一地就必须夺了。”俞国振也知道这种观点甚是无趣,笑着道:“茅先生、王浩然办事,我是放心的,就是不知道,王启年这家伙,能不能办好这件事。”

“王启年可是有飞将之称,他带着龙骑去办此事,哪有不成的道理?”宋献策也笑了起来。

原本有些迷糊的王启年,现在也已经成长起来,成为独当一面的大将了。此次大战,所有的棋子都已经落下,只余他这一枚,在他抵达位置的时候,接下来就是收获了。

“算算时间,现在王浩然那边已经动手了,多尔衮应该快得到消息,为了避免他走脱,我们也准备北上!”俞国振感慨完之后,下令道。

“是!”周围诸将,一一应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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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八、奇兵既出围已合(四)

王启年得意洋洋地看着自己身后,大队的骑兵紧紧跟随着他,浩瀚的大草原就在他们的脚下,而指南针则是在他的手中。

席特库同样得意洋洋,不过他和王启年的得意有所不同,他多少有些衣锦还乡的感觉。

他的兄长莫尔庚额的表情,则是喜忧参半。

对于这两个那拉氏的女真人来说,此次出征,一方面代表俞国振对于他们的绝对信任——经过十年的时间,原先只属于俞国振个人的牧奴军,现在已经正式纳入到华夏军的龙骑兵系列。王启年成为龙骑团的团正,莫尔庚额与席特库兄弟则是两个营正。整个龙骑兵,大多是由蒙、满各族出身的牧奴组成,他们在骑术上不逊于建虏,又装备有骑兵火枪,这支三千人的骑兵团,实际上战斗力,绝对不逊于两万建虏。

“快要到了吗?”王启年问道。

“报告团正,快要到了,前方就是雾临山!”

“好,席特库,你记得,冒充来自辽东的使者告急,只说我们已经打到了盛京啊。”

过了雾临山,就是古北口,也就是密云后卫。按照俞国振、茅元仪、宋献策拟定的战术,王浩然在夺取山海关之后,立刻派龙骑兵飞驰,绕道塞北前往古北口。这里同样掌握在建虏手中,也是建虏出关的另一条道,只要再控制住密云,建虏想要大队退出关内,唯有取道张家口了。那里不但要多绕好几百近千里的路,而且给了俞国振追击更为从容的时间。

更可怕的是,张家口中颇有影响的几大晋商,多尔衮虽然为了拉拢他们,封赐他们皇商的身份。可是面对新襄层出不穷的压力。这些晋商已经在谋划着将功赎罪。象范家,更是付出极大的代价,目的就是与俞国振拉上关系。

他们会在第一时间。将张家口堡所处的万全右卫卖给俞国振,就象他们将大明卖给建虏一样。

守卫古北口的是镶蓝旗的一部建虏,他们此时尚未得知山海关失守的消息。因此,他们还只是将注意力集中于南面,担心南面多尔衮会出事,却不曾想,真正的致命危险出自北面。

席特库咧着嘴,隐藏在众多同伴之中,他和莫尔根额在建虏中也算是出名,因此有事,他指派手下去做。免得被人发觉。

“你们当真是从朵颜来的,饶余郡王……死了?”

看到这队全部戴孝的族人出现在视线中,守卫古北口的建虏原本就很吃惊。派人上前询问的结果。更让他们震惊。

饶余郡王即阿巴泰,他原是奉多尔衮之命来朵颜卫收拢蒙人。然后自古北口入关,与多尔衮会合。但是到了朵颜之后,他身体便觉不适,最初时还强自支撑,到后来只能让自己的儿子岳乐代掌兵权,前往关内接应。多尔衮当初对此还极为不满,派人专门去朵颜察看阿巴泰病情,在得知确实病得骑不上马,这才作罢。

“正是,饶余郡王三日前薨,我等奉命兼程赶往关内报丧,还请开关放行。”

这事情极为重大,死的可是多尔衮的兄长,因此守关的旗将不敢阻拦,顿时就开关放行。

接下来的事情,自然就简单了,当王启年赶到时,古北口已经完全落入了他们的手中。

“很好,莫尔根额,你留下来,我给你五百人,你守住古北口,最多就是三四天功夫,我们的人就会上来接应。”王启年见攻下古北口己方未有一人损伤,他大喜:“我与席特库再去延庆卫,这边就交给你们了!”

他们必须抢在建虏反应之前,将几个重要关隘堵住,象是古北口,除了王启年带领的龙骑兵之外,随后还有五千骑马步兵赶到。只不过骑马步兵的骑术没有办法和真正的龙骑兵相比,因此速度稍慢一些罢了。

从古北口去延庆卫居庸关,尚有百余里地,快马疾奔,也需要一日的时间。王启年带着人才出古北口,迎面就见着十余骑飞奔而来,远远地见了他们,那边有人喝道:“来人止步,可是古北口守军?”

王启年示意席特库去与对方交涉,席特库驱马上前,但才几步,那么就有人惊骇欲绝地呼道:“席特库……是南贼,是南贼!”

此时双方相距约有三十余米,对方转身就走,王启年没有下令,部下便没有开枪,而都是驱马猛追。追出半里地,王启年见对方骑术精妙,马力虽然已疲,可自己的战马同样经过长途跋涉而来,再这样不爱惜地奔驰,恐怕战马的损失会很大,他不得不下令开枪。

双方距离原本就不远,只不过骑在马上疾驰火枪射击精度不准罢了,但架不住人多,一通乱枪之后,那十余骑尽数落马,其中有三人是马死了,人却只是受伤,很快被押到了王启年、席特库之前。

“你们认识我?”席特库望着这几个建虏,得意洋洋地开口。

“满奸,如何不认识你!”其中一人呸了口口水,厉声道:“你们那拉氏就是没有一个好东西,早该屠尽才是!”

华夏的宣传工作还是做得很到位的,汉奸这一个词,已经传遍天下妇孺皆知,就是建虏,也对这个词不陌生,与之对应的,便出现了满奸这个称呼。席特库冷笑道:“我们自是那拉氏,乃华夏族裔,与自称什么满族的觉罗氏可不是一回事。满奸?我又不是满族,哪里奸了,莫非奸了你们爱新觉罗氏老奴奴儿哈赤的老娘?那事情可是李成梁干的,与我没有关系!”

那人厉声道:“要杀就杀,少说废话!”

“一刀刀割。”王启年不耐烦:“分开来,总有承不住说实话的。”

这是华夏军捉住俘虏问口供的方式,三个活口被分别带开询问,不一会儿,惨叫声喝斥声就传来。华夏军优待俘虏,对于所有投降的俘虏都采用符合“仁义”标准的待遇。包括处死也会给予一个痛快。但前提是这个俘虏不抵抗,其中就包括配合询问。如果在询问过程中对方谩骂或者沉默,也就意味着对方还处在抵抗之中。双方还处于战争状态。那么战争状态下,如何处置对手都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不一会儿,一个浑身是伤的俘虏被拖到了他们面前。负责刑讯的华夏军军法官咧嘴笑道:“这厮要招了。”

“你们为何而来?”席特库问道。

“奉……奉叔皇睿王之命,传令古北口守军谨慎防御。”那人虚弱地回答道:“南贼……啊哟,不,不,是华夏军占了山海关,睿王要从古北口出关回师!”

王启年与席特库对望了一眼,两人眼中既有得意,又有庆幸。他们在秦皇岛登陆之后,只休息了一日。让马从海运的不适中恢复过来,便飞速赶来。一人三马的状态之下,他们都跑死了千余匹马。

就算是这样。他们也只是比多尔衮派出的使者快上半日罢了。

“象你们这样的使者一共多少批?”

“除了古北口之外。还有前往八达岭居庸关的、前往万全卫张家口堡的,一共是三批。”

“建虏倒是反应快。”王启年自言自语。

按时间来算。这些信使既然到了古北口,那么往居庸关的使者也应该快到目标了。那么,王启年想要去夺下居庸关,就有些难度。他琢磨了好一会儿,骑马冲杀乃是他所长,但这种玩心机的事情,他就有些拙笨了。因此,他回头道:“你们说说,有什么办法?”

知道他智略上欠缺一些,俞国振经他安排人手的时候,特意注意这方面的弥补。他的教导员陆泽,便是一个狡猾多智但稍有些欠缺决断的人。听得王启年问,陆泽摸了下巴好一会儿,突然笑了起来:“你们说,这么大的事情,多尔衮为了慎重,会只派一批使者么?”

席特库摇头:“至少要派两批,万有一批出了什么事情,还可以弥补。”

“既然如此,我们为何不冒充第二批使者?”陆泽道:“咱们可以伪作建虏,反正方才在古北口也缴获了一批他们的衣裳旗帜,然后挑几名胆大心细的,冒充第二批使者,只说多尔衮的前锋已到,让关上开门接应。只要让我们近了城墙,剩余的事情便好办了,咱们总不至于夺不下吧?”

王启年听得咧嘴一笑:“好,就这样办!”

他一但拿定主意,别的什么话就都听不进去了,立刻催人回城关上收拾旗帜衣裳。

不过从古北口拿到的衣裳和旗帜也只有几百套,数量就有些少。王启年逢事争先,更何况是这么好玩的事情,便让席特库督军在后,自己胡乱穿了建虏服饰,想了想还缺条假辫子,便抓来一个俘虏,将他的辫子剪下,挂在自己的帽子后头。

“这猪尾巴还真别扭。”他只一活动,那假辫子便掉了下来,王启年不由抱怨了一句。

“拿绳子绑子,你们也全都弄根假辫子,快剪,快剪,咱们赶时间!”席特库笑着指手划脚道。

好在华夏军的头发普遍短,不少人临时变身为理发师,用刺刀将他们前面的头发刮掉。须知建虏真正的辫子可不是象后世脑残清宫戏里拍的那般,油光光的一根大粗辫子。此时建虏的辫子,前半边脑袋是要剃光,只留下后脑勺处的一小绺儿,辫子要能穿过铜钱的方孔——所谓金钱鼠尾儿,便是这个意思。因此不一会儿,王启年等人每个脑后就挂着一根老鼠尾巴,在秋风中零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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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九、风声鹤唳溃三军(一)

多尔衮猛然抬头,侧耳倾听,虽然群星密布,但时值九月底,没有月光,因此除了隐隐的火光,没有什么能照亮他面前的道路。

夜风吹拂着他的脸,虽然还没有正式到冬天,他却感觉到彻骨的寒意。

一天前,他便借口要与所围的华夏军决战,离开了天津卫,驱兵架桥,来到卫河南岸。他清楚地记得,当时吴三桂前来询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尼堪带来的究竟是什么消息。

当时被他以阿巴泰病薨为由搪塞过去,他并不知道阿巴泰是否死了,但当他拿自己兄长的性命来充当理由时,他完全做到了面不改色。可是吴三桂是狡猾的,对于这个理由,他只相信了一半,却没有全信。

为此,多尔衮不得不多耽搁一夜,来到运河南岸。

“诸军皆齐否?”多尔衮低声问道。

“已齐了,都对了表。”

既然准备决战,那就自然要调兵遣将,借着这个机会,多尔衮将忠于他的部队都调到了身边,将自己的兄弟侄儿都遣了出去——这些亲族现在还畏于他,可到大败之时,没准其中就有人要学习他杀掉黄台吉的旧事。与其如此,倒不如让他们做出最后的贡献,帮助他阻挡华夏军的追袭。

还有吴三桂,也必须留在这里,他的十余万军队,哪怕就是投降,也足够华夏军收编几日的,耽搁华夏军时间越长,那么就越有利于多尔衮离开。

“四万人……这是极限。”

心中又评估了一下自己能带走的人数,多尔衮不禁低叹了一声。

他已经派出去了信使,如果顺利,那么他可以从古北口出关。只需要半个月左右便可以回到辽东。那样的话。他所准备的粮食够六万人用。但料敌从宽料己从严,如果古北口失守,他就只能从八达岭居庸关出京畿。再到张家口堡,绕一个大弯回去,沿途就算能逼迫蒙古人送上粮食。最多也只供他四万人。

而低于这个数字,他带回辽东也没有什么意义,因为少于此,他根本不能压服蒙古、朝鲜,甚至不能控制八旗。

多尔衮借着火把的光芒,拿出怀表,对了一下时间。

西洋早就有钟表了,但是新襄产的甚为精准,这种发条式机械表。即使是在新襄,也只有最高明的珠宝匠手工制成,每一个价格都在十枚金元也就是过去的一千两银子之上。华夏军内部也只是普及到了营一级别的军官。或者是执行任务时作为军械使用。多尔衮通过种种渠道。才弄到了一批,这一次全部发给了他的亲信。

已经是子夜一时十五分。离约定的时间,只有十五分钟。

最后看了一眼自己的炮营,多尔衮用力揉搓了一阵脸,然后努力笑了一下。

他必须笑,要给孔有德和耿仲明信心,唯有给了这些汉奸信心,他们才会在接下来的大战的死战。

“让两位王爷过来。”他扬声道。

不一会儿,孔有德与耿仲明便被带到他面前,这两人都是一脸疲惫,只是见到他,才稍稍兴奋了些。

“二位,当初先帝封二位为王时,曾经说过,我大清入主中原之后,便将南方之地分封给三位,尚可喜不幸,早折于俞国振之手,如今我大清与俞国振决战于此,我也先给二位透个底,此战若胜,中原可定,二位一个为齐王,一个为楚王。山`东、河`南两处,便交由二位了。”

“臣受先帝与叔皇隆恩,必万死以报!”孔有德与耿仲明感恩载德,下拜谢道。

他们不知道山海关的事情,因此直到现在,他们都认为,多尔衮的战略目标得到了实现,今夜再猛攻消耗掉所围华夏军的弹药,明后天便可以去夺取胜利了。

“我将所有火炮都交与二位,到时便开始猛轰,不必担心损耗,只要胜了,咱们要多少炮便有多少炮!”多尔衮又道。

孔有德心中微微有些诧异,建虏仿制华夏军火炮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自从崇祯十二年山`东之败后,多尔衮一直很努力地在仿制华夏军的火炮,但因为材料工艺的问题,总是徒有其形而无其实。好不容易造成了几十门重炮,多尔衮都视之如珍宝,这几十门炮一向都由多尔衮的亲信掌控,分给他们的都是一些次等的火炮。今天多尔衮将这些炮都运来,当真是下了血本。

他此时不疑有他,只觉得是自己深得多尔衮信任,当下感激涕零地道:“有叔皇此令,我二人更有把握,定让南贼好看!”

“时间不早了,我还得去指挥诸军,你们二位……好生做吧。”

多尔衮交待完这一句,翻身便上马,头也不回,便出了炮营。

崇祯十九年九月二十八日凌晨一时二十八分,多尔衮回到了自己的大营。

因为此前下达了作战准备的缘故,整个大营一片肃穆。不明真相的士兵,以为即将开始一场血战,因此一个个都是紧张、激动。多尔衮望着他们,又是叹了一口气。

这些都是好兵,凭借他们,大清原可以征服天下,入主中原,将这世上最勤奋最聪明也最好统治的百姓变成自己的奴才。而世界上最富庶的国家,也将为满人源源不断地提供着乳汁与血液——多尔衮不只一次梦到这一幕。

但是,因为俞国振的横空出世,这一切都只是梦了。

“轰!”

就在多尔衮神思摇摆之时,突然间,他听到了一声火炮响。

这是第一声,紧接着,是百门火炮齐鸣的声音。长期以来,多尔衮一直听到的是华夏军万炮齐鸣惊天动地的声音,现在他终于听到了属于己方的火炮齐鸣。他的耳朵贪婪地听着这声音,他的眼眶不禁湿润,因为他很清楚,这是初鸣。又是绝唱。

华夏军的炮兵不是吃素的。它们很快就会确定这些火炮的位置,然后火炮摧毁火炮的战斗就将打响。这种对耗,在以往是多尔衮极力想避免的。但现在,为了自己的生存,他顾不上了。

他要退回辽东。这些火炮肯定是带不走的,与期留给华夏军,倒不如在战场上被华夏军摧毁。

“走吧。”只听了很短的一会儿,多尔衮就下令。

诸军跟着多尔衮出了营寨,最初时还没有什么,但接着就发觉不对,他们并不是向着东南方向,也就是被包围的田伯光、顾家明军团方向前进,而是向西!

向西乃是运河!

“叔皇。走错了,那边是西面,乃是浮桥。不是华夏军。”一个始终被瞒着的部将上前来说道。

多尔衮沉声道:“没有错。我们的目标,不在东面。而是在北面。”

“什……什么?”

“去古北口,我们要回辽东,俞国振……夺取了山海关,这一战,我们败了!”多尔衮平静地道。

“啊!”

周围不知道这个消息的将士,都是一片惊呼。

山海关一带,多尔衮不是没有布防,他同样布下了严密的防守,听闻山海关被夺,而多尔衮选择不是去收复,众人顿时都明白,华夏军在山海关一带投入了重兵!

大军在惊呼之后,便陷入死一样沉默。

多尔衮喘了口气,又说道:“俞国振虽然定下这样的狡计,但是想来消息还没有传到他手中,他尚不知山海关的事情,我们必须赶在他咬上我们之前,离开这边……走吧!”

不远处传来了喊杀之声,这是友军在乘夜向田、顾军团发动冲击,原本这冲击的目的是消耗对方的弹药,现在却变成了掩护他们逃离。所有跟在多尔衮身边的人,这个时候想到的都是庆幸,幸好多尔衮选择了他们,很显然,那些留在战场上的同袍,将面临一场全面溃败,而且是逃无可逃的溃败!

当他们来到白天所搭的浮桥前时,有人悄然来到多尔衮面前:“睿王,捉住了十六个人。”

这是奉多尔衮之命先来一步的亲信,多尔衮脸色微微一沉:“是谁的手下?”

“吴三桂。”

“该死的贱奴,果然不怀好意!”

向西运河上的浮桥,乃是多尔衮以调军进攻华夏军为名所搭建,吴三桂被多尔衮安排在包围圈的东面,而这在包围圈的西面。吴三桂派人来此,毫无疑问,就是为了监视多尔衮的动向!

多尔衮的解释,吴三桂一点都没有相信,他凭借比狗还要灵的鼻子,嗅到了危险的味道,但又不能确定,因此才暗中派人监视多尔衮的行踪。只不过,吴三桂并不知道,多尔衮打的是舍弃大多数部下逃离的主意。

“人全部抓住了,请王爷放心,吴三桂要得到消息,至少也是明早。”

“嗯,全杀了。”多尔衮只能杀人泄愤。

同样是在黑暗中的吴三桂,这个时候用手摩挲着自己光光的脑壳,觉得头痛无比。

多尔衮把他安在东面,当然不怀好意,如果田、顾军团要突围,首选就是东面,因为这样能到海边去。但吴三桂也知道自己没有办法和多尔衮讲条件,而且多尔衮没有在他这里派监军,已经是对他足够宽容了。

但今晚这一仗,打得有些莫明其妙,多尔衮一开战就用上了重炮,难道他就不怕自己的炮营位置被华夏军确认么?

“该动手了,侯爷,再不动手,多尔衮只怕要派人来责问了。”有亲信部下低声道。

“再等等,他派来的人来,至少也得到天明,咱们不急。”吴三桂喃喃地道。

就在这时,他听到一直沉寂的华夏军军营里开始响起了炮声。

但是,炮声却不是向着西北方向的多尔衮炮营,而是向着他!

六三零、风声鹤唳溃三军(二)

“吴三桂这厮也敢来凑这个热闹,这一次定然不能让他逃脱!”

田伯光丝毫没有长官形象,手中的刀拔出鞘,然后又塞回去,单调的磨擦声吵得人难过,但他自己却反而觉得有趣。

如今他身居高位手绾兵权,再也不能象当初那样亲上战场杀敌,对于勇猛而喜欢冒险的他来说,实在是有些难熬。但是他也很清楚,随着新襄虎卫和现在华夏军的崛起,这个时代的战争已经有了本质的变化,个人的勇武对于战争的影响已经被压制住,只有在白刃冲锋时才会发挥作用。在这种情形下,他再亲临战场一线,根本不合时宜。

“那是自然的,官人早就说了,汉奸比起贼寇更可恶,若无汉奸带路党,贼寇只是在我们华夏外边转转,可是有了汉奸带路党,他们便能深入华夏识我虚实。”顾家明道:“这一次不将吴三桂留下,只怕我们打这一仗的功劳就全没了。”

“那就太不合算,咱们在这里陪着建虏吴三桂磨蹭,那边王浩然却在大杀特杀……早知道今日,我当初就不该拼命立功,升到这个位置一举一动都要被建虏注意,否则的话,哪轮得王浩然北上?”

俞国振将田伯光、顾家明这两员悍将留在华北这一带战线,并且是同时派出他们二人来,目的就是吸引多尔衮的注意力,让他误以为俞国振准备在华北进行决战,从而给王浩然创造登陆截道的机会。从这一点上说,田伯光、顾家明成功地牵制了多尔衮和吴三桂的主力,成就了王浩然此战之功。

众人心中都明白,这一战结束,天下大局便已定下。剩余的就是一些零星小战。所以成全王浩然。倒是需要一些大公无私的奉献之心。

“报告,敌人已经崩溃!”

两人正闲聊之时,通讯兵一脸兴奋地跑来敬礼。将战场上的最新变化向二人报告。

此时是凌晨四点左右,天上仍然一片漆黑,从建虏率先开炮挑起决战。到现在已经过去了近三个小时。吴三桂的崩溃是二人意料之中的事情,但这个时候就崩溃,背后定然还有什么原因。

“不管是什么原因,既然吴三桂部已经崩溃,那么全军突击,除了留下一个团守住阵地,其余尽出。家明,留守的事情交给你了。”

“行,行。我留着,你去吧。”

顾家明也不与他争,黑暗中田伯光还刀入鞘。向他行了个礼。顾家明招了招手,心中丝毫没有处于一场大战中的紧张:“你们盯着这厮紧一些。莫让他真上了战场,出了什么纰漏,统帅会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田伯光笑骂了一声,然后便离开了。

他们的弹药存量确实不多,但支持两天激战还是有的,击溃了吴三桂,便能与海上取得联系,从直沽的海岸取得弹药补给。

“顾军长,为何我们留守,让田军长去,咱们可是一个敌人都没见着。”

一个才十七岁的年轻华夏军见田伯光的人都已经离开了,情不自禁对着顾家明问道。

“怎么,想打仗?”

“那是,我的同学里,加入华夏军的可不多,等这次回去过年的时候,开同学聚会,大伙问起我参加此次大战都做了什么,我难道说就在自己的大营里听外头的炮响么?”那小兵甚得顾家明喜爱,在他身上,顾家明觉得似乎看到了自己当初的影子,他见顾家明相问,也不隐瞒自己的真实想法。

年轻人想立功总是好的,顾家明微笑起来:“你放心,总能捞着仗打。这可不是一天两天能结束的,伯光现在去追,到得天明了他还不得乖乖休息。到时候就是我们上场了,现在我命令,大伙都去睡,除了必须值班之人外,全部好好休息,天亮之后,我们接替!”

“军长,原来你打的是这个主意,你好奸!”那小兵有些没上没下的叫了起来。

顾家明却只是一笑。

对于吴三桂来说,顾家明的笑,就是他的哭。

他派出去侦察多尔衮行动的,并不只有那一批十余人,他的人甚至摸进了多尔衮的大营,然后从蛛丝蚂迹中发觉,多尔衮部并没有参与攻击,而是向西撤走。

毕竟是四万余人的撤离,做得再严密,也不可能不留下任何痕迹!

因此,吴三桂立刻判断出,北面出了大事,这事情大到多尔衮舍弃即将到手的胜利也得回头的地步。而且,多尔衮刻意隐瞒,证明这件大事对于他们极为不利!

既然多尔衮不仁在先,他当然要不义在后。吴三桂几乎是不假思索,便带着亲信部队万人北去,他这一走,没多久前来报告战况询问命令的部下就发现了异样,于是他的全军就彻底崩溃了。

听得身后的枪声不但没有远去,而是越来越近,其中还隐约有惨叫哭嚎的声音,吴三桂面色惨淡。当黎明来临之际,他终于赶到了沽口,在这边为了防止华夏军的水师入内,当初孔有德等在卫河河面上搭起了数座铁锁浮桥,也留有一定兵力进行守卫。他赶到时,这些守军尚不明情形,只道是友军要过河,便笑嘻嘻地放了他过来。

吴三桂的脸色极是难看,一过河,便下令道:“将桥拆了,人带走!”

他撤的时候为了隐蔽,故此只带了万余亲信,手中兵力正是不足,守桥的兵虽然不多,也有两三千人,这其中的军官还待分辩,这个时候吴三桂哪里有时间和他们罗嗦,直接杀了兼并其众,然后向着北塘就走。

数十里路,半日便至,逃命的时候,吴三桂跑得不慢。但是当他到北塘时,身边的兵力,却只有不足六千,其余都失散了。

“可以歇口气了。”到了北塘,离战场已经远了,曾经非常迫近的枪声,早就停歇,吴三桂缓了缓神,下令全军入镇造饭。

“将主,事情……事情真不可为?”一路上吴三桂喜怒无常,部下都不敢询问,但到这里,他们终于怯怯地开口了。

吴三桂环视诸将,见大伙都是满脸凄惶,显然,对于未来都失去了信心。这些人若不是平时受他重恩,只怕也象那逃散的军士一样,早就离开了吧。

“不可为了,多尔衮星夜逃离,还瞒着诸军,唯一的可能,就是后方出了大事,要么是俞国振已经将盛京端下,要么就是建虏内讧,福临要夺多尔衮的权,他不得不回头去收拾局面。依着我猜,前者可能性更大些。”吴三桂叹息了一声,双眼含泪:“诸位,我名列华夏军必惩汉奸之列,已经是穷途没路,诸位能护我至此,已经是对得起我了,还请诸位离开,自求平安吧!”

他这番话说得与平日里的意气风发完全不同,当真是虚弱至极。旁边诸将面面相觑,过了好一会儿,一将叹息道:“将主何出此言,我等诸人的荣华富贵,尽数系于将主一身。如今我们手中尚有精兵,只要回到京师,再招募壮勇,守住京师再图其余就是!”

他此语虽是劝慰,却隐隐也有心灰意冷,劝吴三桂向华夏军求和之意。事实上这些年来,吴三桂部下中不少人都建言,请求与华夏军改善关系,但都被吴三桂拒绝。此时旧事重提,吴三桂只有苦笑:“诸位,自三年前我迫于闯贼威逼,放建虏入关至今,我一共向俞国振派去了七批使者,其中六批都极为隐密,但这七批使者竟然无一次能见着俞国振的面。我寻思着,俞国振是要杀鸡骇猴,非要处决一个汉奸,以此为天下训诫。而且早年我年少荒唐,南下时误结匪类,得罪了俞国振,当年时的一些小事,他却至今未忘……”

吴三桂说到这,眼含的热泪终于流了出来,哽咽着道:“我一死不足惜,只是连累了诸位,与我一起得罪了俞国振,便是想回乡为一农夫,只怕也不能了。”

他这番话说得深藏心计,一方面撇清自己投靠建虏祸害百姓的事情,将自己的大罪轻描淡写,另一方面暗指俞国振小肚鸡肠极为记仇,众人即使现在想投靠他也会为其所罪。果然,原本有些摇摆的诸将听得此语,一个个交换了一下眼色,然后齐声道:“将主,我等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誓死与南贼为敌!”

吴三桂稍稍放下心来,他现在可是树倒猢狲散,如果眼前这些人再闹出个什么名堂来,那么就是几个农夫也可以将他绑了献与俞国振。想到李自成的下场,吴三桂就不寒而栗,连忙解下自己的头盔:“既然如此,我也不瞒诸位,这些年来,我不是没有留一条退路。辽东我们是去不得的,多尔衮回去无论得势不得势,都将此战战败的责任推与我,非得取我等头颅不可。但是在瀚海之中,当初永乐帝曾驻之广武镇,虽然气候寒冷,却与辽东无差,水草丰美,牛羊成群,如今却无强势部族守卫。我等人数众多,再于京师起足金银军资,征发民夫,便可以夺取其地以成基业。俞国振便是吞并京师,还得回军收拾金陵小朝廷,我等在广武镇,一世荣华富贵总是无忧!”

“将主……”

众人不禁再度面面相觑,没有想到吴三桂所谓的退路,竟然是逃到漠北去当游牧土蛮!

吴三桂正待再解说,这时突然耳边听得一声哄鸣,他虽然久居北方,却也对这种声音不陌生,那是蒸汽船的汽笛之声!

六三一、风声鹤唳溃三军(三)

一艘蒸汽船缓缓靠近北塘,船上的火炮,如同敬礼一般,指着岸上。

对于吴三桂的部队来说,这艘蒸汽船的出现,简直就是噩梦缠身。

他们原本就是逃到此处,早就破了胆的,蒸汽船的出现,意味着追兵也赶到了!

吴三桂原本准备好了的打动诸将的话语,被这汽笛声打断,他一愕之后,毫不犹豫,快步前奔,抢到自己的马上,翻身上马。

“走!”

他一声喝,然后催马便逃。

“将主,我留下断后,你们快走!”

一将大声道,然后带着自己的部下便向着汽笛声响处迎去。

正所谓疾风识劲草板荡知英雄,在这个时候,竟然还有人愿意为吴三桂拼死断后,此人忠烈之气,当真直冲霄汉,让人敬佩。

吴三桂心中感激,在马上遥遥喊道:“汝且放心,我回京师,必厚待汝妻子!”

前一句话还听得到,但后一句话时,声音已经飘渺如烟,听不真切了。倒不是他逃远了,而是因为一大队人跟着他逃,马蹄声、脚步声,将他的声音彻底掩住。

那留下的亲将回头望了吴三桂军的背影一眼,再转过头来,看到自己身边,就只余有百来人。百来人看着他的目光,都是迷茫不解,他自己则冷哼了一声。

“小心!”他看了看四周:“快将这边收拾一起,旗帜什么的,都收起来,还有被扔下的军械,也全部收拢!”

眼见那蒸汽船上已经放下了舢板,几十名华夏军正摇桨抢滩。他不思着如何组织防线。却要收拢东西,诸军都是惊讶。

但他是将领,小兵自然只有听命的份。不听的也都逃走,不过片刻,在他身边的。就只剩余三五十人了。

“蠢货,都是蠢货。”那将又冷哼了一声,然后领着剩余的部下:“走,随我过去!”

他当先拎着一杆火枪,便向着海岸而去,见华夏军相距已经是不足百米,对方也开始举枪瞄准,他双手一抬,双膝一软:“都跪下!”

身后的兵士有样学样。也都跪了下来。

“投降,投降,我们投降……”那将大声尖叫。方才的忠肝义胆。此刻荡然无存。

上来的只是一支海军陆战队,他们执行运送、掩护王浩然部登陆的任务结束。在秦皇岛呆了几天之后正准备返航,沿途自然要接近海岸耀武扬威一番。见着这一队人在岸边,看模样丢盔卸甲是打了败仗,便来查看一番。登陆的陆战队连长见这群吴三桂部下大声求饶,喝令他们扔下武器后跟了上来:“你们是什么人,为何在此?”

“回禀将军,我们是吴三桂部下……”

“吴三桂?”那陆战队连长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这只是他个人的习惯,可是听在这些吴三桂部下耳中,就变成了他未曾听说过吴三桂了。

在旧的大明官兵中,这种情形是极多的,当兵的不知道自己将主名字,不知道自己的敌方主帅名字,反正到时候跟着诸位兄弟冲锋或者逃跑就是。因此吴三桂那部将补充了一句:“便是建虏的镇南侯?”

那位连长倒是真不知道吴三桂的镇南侯爵位,撇了一下嘴:“镇南侯是什么玩意?”

吴三桂部将无法,只能道:“我们是大汉奸部下……”

“哦,原来是汉奸。”那连长警惕地盯着他们:“方才逃走的那些人呢?”

吴三桂部将方才被弄得有些糊涂,这时醒悟过来,大声道:“小人要立功,小人要检举,小人要带路,方才是吴三桂,吴三桂往那边逃了!”

“啊哟,吴三桂?”那连长一听,顿时明白自己走失了一条大鱼,顿足道:“来人,来人,快去向舰长报告,就说发现吴三桂,等待他追击指令!”

吴三桂逃离北塘,再也不敢停留,一直向着西北京师方向逃去。但到了宝坻,就看到放眼过去,四处都是民夫——他与建虏南下会战,征发民夫总共加起来都接近百万,如今大溃,民夫自然无人约束,一个个都飞奔似的想要逃回家去。

这时吴三桂身边,已经仅有千骑,而且从民夫口中得知,华夏军中一部已经顺运河北上,抢先抵达了香河。不过京师如今尚未失守,还在他的部下手中。

“田伯光、顾家明兵力有限,他们就是抢占了香河、通州,也没有足够兵力去占据京师,我们要赶在他们之前入京师,唯有如此,我们才还能逃走……”

到这个地步,吴三桂也顾不得许多了,他带着千骑,反而会引来追击,唯一的办法,就是冒充民夫,因为从民夫的口中得知,华夏军对于这些民夫并不详细盘查,他们只是缉拿溃兵。

心意已决,吴三桂没有时间去细想,便让一将带着大队人马向北,只说是要他们抢占山海关,好留住北逃的退路。自己只带着十余人,换了民夫衣裳,骑着挑出来的其貌不扬的驽马,开始向着京师进发。

果然,在宝坻他们便被华夏军拦住,盘查中,吴三桂谎称乃是京师来的民夫,现在要回京师去,那华夏军也没有为拦他,只是塞了一叠纸给他:“进京师之后,替我们在街上分发这传单,你只管放心,如果害怕,扔在京师外边也可以。”

此时已经天色傍晚,吴三桂接了传单,放在手中看了看,上面写着却是一些要求,诸如京城中百姓谨守门户、溃兵不得扰民、各级官吏封存好库房、物资,特别还提到京城乃数朝古都,各种文物都要注意妥善保护,能做到者便是为华夏立功,待大军入城之后便可以此取得奖励。

看了这传单,吴三桂唯有苦笑,俞国振想得太细致,连这传单都已经提前准备好了。

有了这传单至少有一件好处,就是随后遇到的几支华夏军巡逻队都不曾为难他们,还有好心的华夏军士兵,给了他们一些干粮。

吃着华夏军配发的被称为“饼干”的干粮,喝着清水,吴三桂默默无语,低头赶路。到了距离通州不远处时,天色尚未亮,他看到前方大片的火把光芒,看上去是有一千余人正在行军。

“什么人?”他们还没有接近,便听得远处有人喝问。

“回乡的民夫,将军!”吴三桂一个亲信扬声回答,沿途这样的盘问经过不少,他们此时心里已经一点紧张都没有了。

“离部队远一些,不要干扰行军,你们还有马,倒是不错。”

吴三桂他们是骑着驽马,虽然不是奔驰,但怎么着也比士兵步行要稍快些。那个华夏军口气里有羡慕之色,吴三桂心中明白,若是他的部下或者建虏,哪怕是前大明官兵,见着这样有马的百姓,定然是要将马夺来给自己骑的,心狠些的只怕还要杀人夺财。但那个华夏兵只是羡慕地啧了一声,然后便不再理睬他们了。

在军纪这一项上,华夏军甩过此时任何一支军队几百里。这不仅仅是严厉的纪律约束而至,更重要的是属于军队的荣誉感和待遇。若是统治者视军队为走狗,那么军队自然就要做些狗才做的事情,相反,若是能待军队为子弟,那么自家子弟在自家有难时,当然会舍生忘死地迎难而上。

他们跟在华夏军中走了一会儿,突然听得一个走在旁边的军官道:“都累吗?”

“不累!”

“还有力气吗?”

“有!”

“能唱歌吗?”

“能!”

“那便来曲《赫赫华夏歌》,我起头,预备——唱!”

“赫赫华夏立东方,人文初祖数炎黄,三皇五帝遗厚德,夏商两周拓土疆。

祖龙一统文轨同,汉武奋烈四边空。魏晋风流今犹在,大唐气魄尚未终。仓颉落笔鬼神哭,蔡侯造纸天地动。孔孟老庄墨韩孙,百家争鸣百花红……”

雄壮的《赫赫华夏歌》顿时被唱了出来,先是那军官所属的一队,紧接着,便是整个千人队伍都高唱起来。每一个唱着这首曲子的士兵,都昂首挺胸,百里急奔的疲惫,似乎根本不存在一般。

吴三桂曾经听人提起过这首歌,甚至在报纸上看到过这首歌的词句,当时觉得这不过是文人的把戏,没有任何意义。但是现在,听得身边千人齐声唱响,一股可怕的气势在歌声中回荡,让他身上起了鸡皮疙瘩。

他竟然不由自主地为之感到自豪!

但当他听到“胡虏难有百年运,代有雄杰汉道昌”之句时,他悚然而惊,自己……可不就投靠了胡虏么?

虽然他也曾经想投俞国振而不得,可是在那之前,他还不是先投靠了建虏么,虽然他可以用迫于形势对人自辩,但瞒天瞒地,还瞒得过自己么?

“我们快点。”他用沙哑的声音道。

在雄烈的歌声中,他们一行惶惶而去。眼见就要超过这支华夏军,歌声暂歇,一个军官见他们追上来,好奇地问道:“你们这是去哪儿?”

“启禀将军,是回京师,我们原是京师里赶大车儿的,被拉了民夫,如今托了诸位将军的福,总算可以回家了。”

“原来如此,难怪赶得这么急,思家心切啊。”那军官爽朗地笑道:“回去告诉左邻右舍,我们华夏军乃是俞统帅辖下之军,乃威武仁义之军,不要怕,再有些时日,大伙日子就好过了!”

“是,是!”吴三桂的那亲信满口忙不迭地应道。

六三二、风声鹤唳溃三军(四)

对于吴三桂来说,这次逃回京师是一次奇妙之旅,最初时他还打着凭借兵力杀回京师的主意,但到后来,诸军皆散,他竟是只带了十余个亲信,打扮成民夫的模样,这才回到了京师。

沿途所见,让他长时间默然无语。他们至少遇上十余次华夏军,既有小队的巡逻,又有大队的行军。本来他们以为,华夏军在这大胜之后,应当如秋风扫落叶一般对待他们,却不曾想,华夏军不但没有为难他们这些民夫,沿途他们还吃到不少华夏军携带的干粮!

自古以来,只听说过当兵的抢百姓口粮的,几曾见过军人将自己的口粮让给百姓。那华夏军的军官自称威武仁义之师,威武吴三桂是早就见识过了,现在仁义,他也见到了。

他败得不冤。

这个时候,就算是吴三桂这样的铁杆儿汉奸,心中若说没有悔意也是骗人的。俞国振对他虽然甚为严厉,但是吴三桂此刻相信,若是他当初没有选择建虏,而是选择了俞国振,那么即使俞国振会夺了他的兵权,也不会亏待他,至少会让他回乡富足一生。

俞国振既然不曾难为曾经与他为敌的民夫,那么就不可能因为当初张溥的一点屁事儿难为他,说来说去,还是吴三桂自己,将自己逼到了如今的地步!

可是到现在,后悔已经晚了,这三年他为了迎合建虏,大肆收刮百姓不说,单单是他帮助鳌拜掩藏行踪一路南屠的事情,就足以让他万劫不复。

他已经不再打什么复仇之类的主意了,很明显,他完全没有复仇的机会。他唯一的想法,就是进入京师之后,能够再聚拢一批忠心的手下,然后逃入瀚海之中。一直逃到广武镇去。

京师已经在他的面前。

站在城池之前,吴三桂心中甚为感慨,看到城上的旗帜仍然是他的“吴”字大旗,部下迫不及待上前高喝:“开城,开城,让我们进去,将主回来了!”

城头死寂,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一个人伸出头来,看着城下朦胧的影子:“是将主爷?”

“正是,快开城!”

“请将主爷在火把下露个脸儿,否则休怪我们开火了。”那人声音发颤:“若真是将主爷,千万莫怪小人,如今太乱了……”

“是我。”吴三桂只得站在了火把之前。

城上守军发觉真是他。顿时大喜:“将主回来了,将主回来了!”

“放下吊篮,将将主拉上来!”

即使见到是他,城头的守军也不敢直接开门,毕竟现在乌漆摸黑,万一隐伏着一些华夏军的话,那就麻烦了。吴三桂被拉上城头,看到自己派着守城的亲信闻讯匆匆而来,用力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多亏你了。”

“将主。南边的事儿……究竟怎么样了,从日前开始,谣言四起,城中不稳,属下不得不行街禁,杀了几十个人才镇抚下去。”那守将先是小心翼翼地询问战况,又顺便表了一下功劳。

吴三桂叹了口气:“败了,咱们得另做打算……”

话还未落,他就听得远处传来了一声枪响。吴三桂大惊:“怎么回事?”

“莫非是走火?”那守将道。

吴三桂此时是风声鹤唳。一听到枪声。就觉得京师也不是久留之所。他自己心中明白,虽然守卫京师的人手还号称有十万。实际上都是些什么东西!除了几千精兵是他的亲信外,其余人都是强拉上城墙的百姓,很多都是积年的京油子,只是上城来赚两个零花钱,哪能真的为他打生打死。

他心中突然觉得悲凉,四年多以前,当李自成的大军进入京师的时候,紫禁城中的崇祯,肯定也是和他现在一般的心情吧。当时崇祯寄厚望于他,不仅封了他伯爵,还将一座豪宅华府赐与他的父亲,就是盼着他能早日回来充实京师防卫。如果他完全没有私心,哪怕是先分出部分兵力,莫说几万,就是一万先行入京拱卫,凭着李自成那些泥腿子兵,哪有那么容易进入京师?

不过吴三桂立刻收敛心神,此时不是想那些事情的时候。

他要了一匹马,飞奔向他的侯府,同时下达了召集城中亲信的命令。

不一会儿,城中守将纷纷聚集在他的府中,众人都得到消息,联军惨败给了华夏军,但前日还是好好的局面占优,怎么转眼间就变得大败崩盘,这种突兀的变化,众人都等着吴三桂解惑。

“军情紧急,我也不多说,诸位,我这里有两万金元,都是华夏银行铸币,你们看。”

吴三桂一召手,有亲兵将一口大箱子抬了过来,箱子里全是一包包的金元,这就相当于过去两百万两银子。众人都是惊疑地看着吴三桂,却见吴三桂满脸沮丧。

“我们大败,而且绝无回本之机,我方才也听说了,山海关、古北口都落入了华夏军之手,难怪多尔衮乘夜逃遁,原来是这个原因!于今之计,我们只有一策,便是……”

他话还没有说完,外头便传来了惨叫之声,紧接着,八个满人闯了进来,为首的杀气腾腾:“吴三桂,听说你逃回来了?”

吴三桂双眸一凝,来人乃是巴思哈,他是岳托之子,代善之孙,与尼堪一样,被多尔衮命令留守京师负责转运粮草军械。

看着这个兀自傲气凌人的满清贵胄,吴三桂突然笑了。

“我是回来了。”

“前方大战正急,你竟然敢临阵脱逃,这是死罪……”

“毙了。”

吴三桂一举手,他身边的武士面面相觑,这给了巴思哈反应的机会,巴思哈手中的刀当琅出鞘,二话不说,便向吴三桂扑来。

“给我毙了这满狗建虏!”吴三桂突然咆哮道。

这一次吴三桂的武士反应过来,他们顿时向着巴思哈过来,以往的时候,建虏砍杀吴三桂部下,没有人敢反抗,众人心中都积着怨气,这次与之翻脸,下刀一个比一个狠,转眼间,巴思哈和他带着的护卫便被剁成了肉酱!

看着地上的尸体,吴三桂面色狰狞:“多尔衮想要我殿后替死,被我发觉,这个时候,你这小杂种也想骑到我头上来拉屎拉尿?”

他抬起头:“诸位一人拿一包金元,这是我最后一次颁发犒赏,愿意随我走的,回去收拾收拾,点齐人马跟我离开。紫荆关那边应该还没有被占,去打李岩,总比打华夏军要容易!”

“愿随将主!”众人面面相觑,然后参差不齐地说道。

“事不宜迟,诸位快去,我只等小半个时辰,小半个时辰不到,那么就自求活路吧。”

打发走诸将之后,吴三桂面色森冷,对着地上的尸体又冷笑了一声,然后道:“我们走!”

留在这里的,才是他真正的亲信。吴三桂很清楚,他带人离开,这些部下都是各怀鬼胎,带在身边少不得有人想拿他的脑袋换取荣华富贵,至少会打他携带的金银宝货的主意。而且他带着那么多人离开,哪有不惊动城中百姓的。现在那些人回去准备,闹得鸡飞狗跳,他乘机出城,多少能掩人耳目。

而且,直到现在,他还没有放弃故布疑阵,先是遣人将早准备好的大车向西门赶去——若是真走紫荆关去山西,西门自是不二之选。实际上他却带着几百骑奔向北门,他的目的是走保安州入宣大,最终仍是从张家口堡出塞。

此时尚是崇祯十九年十月一日凌晨三时,天色尚未放亮,京城中无数人却未眠。听着穿过街道急促的马蹄声,不少人家开始寻找藏身之处,百姓虽然消息闭塞,但他们又是最为敏感的,几乎本能地意识到了,一场大变又在面前。

对于京城的百姓来说,这几年大变已经遇到的够多了。

但到了北门时,他隐约觉得不对,空气中似乎弥漫着一股血腥气味。当他到城门前时,听得城头上有人喝问:“什么人?”

“有紧急军务,奉将主之命连夜出城,你们快开城门!”

“有没有军令虎符?”

“有,在这里,你们来拿。”

应对完毕,城头上人却没有立刻来拿虎符,而是道:“将火把点亮些,这么晚,看不着人,我们……”

“不对,快走!”

吴三桂猛然想到一事,喝了一声拨马就要回头:城上应对之人的话语,总带着一种异样的腔调,现在吴三桂想清楚了,那腔调,分明是南音!

所有的华夏军都在新襄进行过训练,虽然他们大多来自北方,但耳闻目睹之下,多少会沾上一点南音!

想清楚这一点时,吴三桂几乎魂飞魄散,他实在弄不明白,自己已经是不分昼夜狂奔逃回,为什么还是被华夏军追上。他更不明白,华夏军是怎么混入城中的!

他却忘了方才部将的话,不少民夫都逃回了城,这些民夫中,便混杂有华夏军。至于武器,华夏军的情报系统早就渗透到了吴三桂的部下之中,此战未开之前,便在京师里藏了数以百计的武器!

他省悟过来得已经晚了,火把一举,仿佛就是信号,城头上枪声齐刷刷地响起,吴三桂被诸亲兵拥在中间,自然是最清楚不过的目标,而他又第一个拨马转身,城头的华夏军哪里会错过这样明显的目标?

吴三桂身体从马上飞了出去,口中狂喷着血污,还没有落地,他就已经死了。

六三三、也无风雨也无晴(一)

这座无名山峰并不高,但相当陡峭,官道在这里打了个大弯儿,将行人的视线阻住,落入人们眼中的,就只有嶙峋的山石和植物。

从山峰顶上,借助望远镜,数十里的情形,都可以尽收眼底。多尔衮也是打惯仗了的,自然明白这一点,他喘了口气,望着近在咫尺的峰顶,手足并用,终于爬了上去。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多尔衮听过汉人提起这句诗,这种感觉,一向是他非常喜欢的。站在山顶,俯瞰大地,仿佛天地间的一切,都比他要渺小。他正要看,突然间脚下一滑,却是他踩着的一块石头崩动,让爬山过程中已经累得不行的他失去了重心,摔倒在地。

“王爷!”

“主子爷!”

周围的护卫一片惊呼声,他们纷纷上来想要将多尔衮扶去,多尔衮却将他们都推开了。他自己翻身爬起,目光狰狞地回望东南,那连绵直至天际的大好河山,曾经离得他是如此之近!

现在变得如此之远。

“果然……这些狗贼还在!”

他要看的不是无限江山,而是跟在他身后的敌人。在四天前,他从战场上逃离,一路上几乎是不顾一切狂奔,紧赶慢赶,终于抵达延庆卫居庸关。就在他以为自己终于可以顺利逃脱时,却发觉居庸关上的守军竟然变成了华夏军,加上此前已经确认被华夏军夺占的古北口,他原定的两条出京师路线,全部截断!

当时多尔衮不顾一切想要夺取居庸关,结果是一场惨败。八达岭长城天险落入对方手中,他付出几千伤亡,也不能靠近城关一步。最后关头。多尔衮总算恢复理智。他是急着逃走,而不是在这死战,这条路堵了。绕道走别的路就是。

于是他绕道镇边城所,终于绕过了居庸关,当他庆幸镇边城还未被华夏军占据时。在人困马乏不得不休息的夜里,他却被赶上来的华夏军龙骑兵夜袭,全军大溃,三万余人被杀得只剩余一半,其余非死即散!

这一切,都是他身后那支敌骑干的,这支敌骑当中,甚至有不少就是满人,他们能熟练地运用满语。他们的骑术不逊于蒙古人,也正是因此,他们才能始终坠在多尔衮身后。让多尔衮如芒在刺。

据说其中。便有席特库这个满奸!

“咦,不对。这些南狗的人数……怎么变多了?”有一个梅勒章京在他旁边突然惊呼起来。

确实,离着他们约有二十里处,那队人马的数量比起昨天是要增加。多尔衮心中也有些奇怪,但是敌人数量增加,无论如何都不是什么好消息。

他却不知,就在他望向东南的时候,被称为满奸的席特库正大模大样地骑在马上,两边是龙骑兵,而被困在中间的,却是多尔衮的溃兵。

“你们都弄清楚,大爷我是在救你们的性命,给你一条活着见到阿玛和额娘的道路。华夏军略委员会你们听说过吧,委员会统帅,便是本大爷我的主子爷,只要你们好生替华夏军卖命,本大爷不但保你们活路,还可以给你们一个前程。”

席特库这个时候心里万分感激上天,若不是他早就投靠了俞国振,那么现在就和眼前这些蠢货差不多了。

他们从居庸关追出来缀上了多尔衮,还乘着对方不备夜袭了一回,战果可谓辉煌。但是他们兵力终究有限,虽然迟滞了多尔衮的行动,却不足以给多尔衮更大的压力。这种情况下,席特库便把主意打到了逃散的八旗兵身上。这些八旗兵隶属于多尔衮与多铎的两白旗,确实是建虏中最为精锐的,但正是因此,按照华夏军略委员会的处置方案,他们的下场只有去矿坑里卖苦力直到死的命。席特库觉得,完全可以废物利用,让他们去冲杀多尔衮。

至于他们会不会答应,席特库从一个前满人的角度来考虑,觉得根本不会有什么问题。

毕竟所谓的“满族”,其前身只是建州女真,而且只是建州女真中的一部,是老奴奴儿哈赤在李成梁的纵容之下,东征西讨强拉到一起的,至今也不过是几十年罢了,而且内部矛盾重重,先是黄台吉为了汗位大杀特杀,紧接着多尔衮同样是为了权势大杀特杀。这个生生造在一起的“民族”,若是一直打顺风仗,倒是可以掩盖内部的裂痕,直至弥合完全成为一体,但现在外部的猛烈打击,让它内部的裂痕变得极大。

所以席特库的方法很简单,先是从这些旗兵中挑出与爱新觉罗氏有仇怨的,然后勒令他们杀死那些属于或者亲近爱新觉罗部的,又将现场数名亲近爱新觉罗部的人放走。

这种情形下,这些俘虏当然不会松开这根救命的稻草。

他们原本是五千人出居庸关,到了这里,人数反而增到了一万,已经与前面多尔衮的人数相近了。

“我们走,只要出了张家口堡,不信他们还能跟着。”多尔衮驻足观看了许久,牙齿咬得咯吱作响,终于将所有的郁愤,化成一口甜腥的气息喷出,然后回头道。

他这一回头,部下都是惊骇欲绝。

多尔衮如今的年纪才不过三十五岁,正值壮年,此前他的身体虽然有些病根,却也健硕,可就是刚才这么一下,他整个人都变得枯槁起来,就连头上的头发,都有些发灰,看起来象是老了二十岁!

多大的打击,才会带来这样的变化!

阿济格叹了口气,看了看周围的士兵,他上前一步,扶住了多尔衮。

“睿王,这样走是不行的,若不挡住他们,他们会扰得我们不能安生,从这里去张家口堡还有两百里,便是我们撑得住,马也撑不住!没有了马,我们如何过瀚海,如何压制那些狼心狗肺的蒙古人?”

他这番话说得钪锵有力,但是却不是时候。现在多尔衮几乎成了困兽,他对谁都有疑心,更何况是这个一向与自己不和的兄长。多尔衮用深陷的双眸盯着他:“以兄长之见,应该如何?”

“蒙你又叫我一声兄长……我来断后吧。”阿济格声音苍凉:“你说得对,俞国振这个人,便是我们爱新觉罗氏的天敌,如果不能及早地将他灭杀,那么就只能远遁。你回去后,带着福临,还是到黑水以北去……在那里,汉人几乎不会涉足,在那里,原本是我们祖先居住之地。回到那里休养生息,过一百年、两百年,我们终究还会回来!”

“兄长!”多尔衮没有想到,阿济格竟然会在这时自告奋勇留下断后。断后确实能给他争取到脱身的机会,但是也就意味着阿济格本人失去了最后的一线生机!

“去吧,我争取在这里拖延两日……多留些火枪给我,我依山而守,用得着火枪!”

“如此就仰赖兄长了。”多尔衮沉默了一会儿,确实,现在只有这样做最好,他此前不留人断后,原因是对留下的人不放心,若是一般的将领,面对这种情形,恐怕只要他前脚一离开,后脚就要逃走了。

分了两千兵给阿济格之后,多尔衮更为憔悴,所谓望山跑死马,他们走了半天,却还没有出这片群山,而此时身后已经传来了火枪声响。

“此仇……此仇……”

多尔衮咬紧牙关,想要说“此仇不报誓不为人”,但再仔细想想,却又全然没有底气。

他实在是畏惧俞国振,这个横空出世的人物,仿佛就是他命里的克星,让他空有大好时机,却终究是什么也没有抓住。

得知俞国振占领山海关的消息,他当时没有胆量孤注一掷,先歼灭田伯光、顾家明部,再与北上的俞国振决一死战,而是在第一时间选择逃走。现在他再回想此事,总算明白,自己在内心中深深畏惧着俞国振。

携数十万之众,又有吴三桂这汉奸带路,尚且被俞国振玩弄于指掌之间,他此次就算逃出生天,逃到黑水以北的苦寒之地,又有什么资本回过头来寻俞国振复仇?

若是俞国振与明太祖朱元璋或是成祖朱棣一个性子,非要斩草除根,连番北伐之下,恐怕连部族的生存都会是麻烦!

想到这,多尔衮几乎有回军再去与俞国振决战的冲动,但理智告诉他,当初选择逃走是再正确不过的决定了。事实上,从缀着他们的这队华夏兵也不难看出,如果他再稍晚一些,只怕一条通道都不会有了。

因为阿济格主动殿后,多尔衮总算摆脱了王启年、席特库的追袭,在崇祯十九年十月五日,他终于赶到了张家口堡。

原本只是一座边陲小堡的张家口,因为大明与漠北、女真之间的走私贸易而昌隆起来。遥望着这座城塞,多尔衮悲从心来,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泪如雨下。

当初入关之时,为了便于调动蒙古人南下,所以他击败李自成,攻下了张家堡所属的宣大。这次南征,他又令阿巴泰统蒙古人自此入关,虽然阿巴泰病重本人未来,但好歹他的儿子却在,也跟着自己逃了回来。

出了这座城塞,就是漠北,就可以回到辽东故乡……

但他能走出张家口堡么?

六三四、也无风雨也无晴(二)

或许是感受到大军来临,平日里商旅往来频繁的张家口堡外,一个行人都没有。树上的叶子早已凋落,秋风之下,空荡荡的树枝在瑟瑟发抖。

比起这些树枝抖得更厉害的,是八旗的旗帜。

说是八旗,实际上只有两旗,到得现在,陪在多尔衮身边的,就是两白旗。白色的旗帜在风中招展,看上去不但不能激起士兵的士气,反而象是招魂幡。

多尔衮低低咳嗽了几声,然后努力笑了一下:“入城之后,杀尽汉人,所有子女金帛,尽数带走,注意搜集粮草、大车,咱们……需要这些。”

他这个命令前后矛盾,一方面要杀尽汉人,另一方面要带走子女,但是没有人在乎这个矛盾的命令,在受到重挫之后,他们就象是一个渴极了的沙漠旅者,只要有液体,就想喝下去,哪怕,喝的是血。

“睿王,这……不大好吧,这可是那些皇商的老巢,若是大肆杀掠,他们的面子……”

“一起杀了抢走,他们个个富可敌国,这些年来咱们算是喂肥了这些吸血虫,从今往后,咱们再也用不着他们了。”

方才劝说的只是担心这样将那些长期以来与建虏勾结的商人逼反了,现在听多尔衮这样说,众人不但不惊,反而大喜:这些商人靠着走私发家致富,众人哪个不看得眼红耳热!

沮丧的士气稍稍振奋了一些,多尔衮又道:“岳乐,你先去让城中做好准备。”

“是。”

岳乐带着几十名亲兵向着张家口堡奔去,远处的城门倒是开着,门口几个汉军士兵没精打采地守着,岳乐径直冲过去。那几个士兵远远看到了。便端起火枪,有气无力地喝问:“什么人?”

“瞎了你们这些奴才的狗眼,贝子回来了都没看到?”一个亲兵喝问道。

“原来是贝子回来了……快请进。快请进。”

那些汉军顿时精神起来,一副巴儿狗模样,岳乐看也不看他们。这些家伙到时候肯定是被充作炮灰使用的,也根本无须关注他们。他纵马上前,径直进入了城门。

多尔衮一直在用望远镜看着这边,不是多尔衮谨慎过头,而是最近实在是被俞国振弄怕了。虽然他相信,俞国振的部下就算插着翅膀想飞,也不可能这么快飞到宣大来,毕竟从山海关外绕过瀚海到宣大,需要跑两千里。

见岳乐进城没有什么异样。多尔衮这才安了心,挥了挥手,诸军齐齐出来。向着张家口堡进发。

不过是几里路途。诸军念着进了城便可以好生发泄一番,好吃好喝好睡。而且还可以杀掠奸淫,众人都是兴奋,脚下也就加快。不只是春风得意才会马蹄急,被兽性驱使,同样也会令马速加快,转眼之间,众人便靠近了张家口堡。

但是多尔衮的眉头皱了起来。

原因无它,岳乐此时都没有出来迎接,按理说,张家口堡并不是什么大城,岳乐进去之后,召集人手吩咐接应准备工作,再带着人到城门口迎接,根本不需要耽搁太多的时间。

他被俞国振吓破了胆子,风吹草动都要以为是追兵赶到,这个时候,更是担心吊胆,因此刚要下令全军暂歇。

但是被兽性驱使的建虏,见离城只有不足半里,一个个都奋勇当先,只怕自己落到了后头没有什么好抢好杀,他才伸手做出停止前进的手势,就看到自己的部下发出野兽一般的欢呼,驱马加速而去。

“驻马,驻马!”他大叫道。

人喊马嘶中,他的声音非常微弱,而且就在这时,很长时间来困扰着他的头昏目眩症状又发作了。多尔衮在马上用力定神,可是周围的人和声音都变得很遥远,他努力摇头,想要让自己恢复清醒。

还没有等他完全恢复清醒,前锋就已经过了吊桥,进入了张家口堡。

紧接着,多尔衮就听到火炮的怒吼。

一团火光夹着浓烟、血肉、残损的兵器,被从张家口堡的门洞中喷了出来,就象是一个怪兽,在吃饱了血肉之后打了一个喃儿,将些渣滓又吐了出来。

这个变化发生,多尔衮在第一时间的反应,竟然不是震惊愤怒,而是“果然如此”!

俞国振这一次布下了天罗地网,根本不会留下任何破绽,他以为可以逃走的道路,俞国振如何会想不到,如何会不做出安排?

唯一让多尔衮觉得惊讶的是,俞国振的部队,是如何飞到张家堡口的。

“攻……攻城!”他下达了命令,这个时候,他们已经彻底疲惫,随军所携粮草消耗殆尽,马力也已经到了极限,就算他还想绕道,也绝无可能。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乘着对方城门仍然洞开的机会,拿人命去填,冲入城中!

这样做的损失,自然会极为惨重,可对于走投无路的建虏来说,困兽犹斗是他们唯一的选择!

然而连绵的火枪声和时不时响起的火炮声,让多尔衮最后的希望也落空了。他虽然未曾进城,却也在离城不远处,部下多次劝他稍退,他都未曾移步,可在连冲出几次,伤亡都过了两千之后,他不得不退却。

此时城头,树起了一面巨大的旗帜,旗上写的是一个“李”字。

在“李”字旗边上,又升直一面更大的旗帜,上面写的却是一个“闯”字。

方才多尔衮听枪炮声就觉得不对,入城的激战对方动用了火枪火炮,却没有动用华夏军近战时最常用的掌心雷。

现在,他彻底明白了,俞国振整个布局的最后一枚棋子虽然是王启年,但最后一块拼图,却是李岩!

被俞国振从天津卫驱至山西、陕北的李岩!

这几年,李岩除了与刘宗敏、牛金星发生过一些小的磨擦外,最多的就是在他的治下推广土豆、玉米和蕃薯,据说还和漠西的蒙古诸部打了几次大仗——都是李岩攻打别人,顺着疏勒河、隆吉河,已经收复了原赤斤蒙古卫、沙州卫和瓜州。在中原地带,李岩的存在感不强,至少多尔衮就从没有把他放在心上,却不曾想,最后关上他希望大门的,就是这个李岩!

多尔衮想明白之一切时,胸中的气血翻腾,再难遏制,他仰天长叹:“苍天,苍天,何生俞国振!”

说完之后,多尔衮拔出剑来,横于脖子之上,他周围的亲兵赶忙上来抢,却晚了一步。只见多尔衮在马上旋腰,拖剑,然后血自脖子上喷涌出来。

这些时日他操心劳力,浑身精血已枯,那血也只是涌出少许,然后多尔衮便摔落在地上,身体扭曲了两下,摆出一个奇怪的姿势,便不再动了。

“睿王!睿王!”

周围先是一片死寂,然后是一片哭嚎。

而就在这个时候,建虏背后,急促的马蹄声响了起,然后就是暴风骤雨一般的火枪射击。已经惶然失去主心骨的建虏,成片成片地从马上栽倒,而当他们回过神来时,来袭的敌军已经冲到了他们当中,马刀与掌心雷同时挥出,爆破声与血光色交织,一场单方面的屠杀在张家口堡前上演。

建虏完全没有抵抗意识,他们这个时候,比行尸走肉也就是多一口气罢了。

王启年没有冲上来,看着席特库带着一群原是女真现在却是华夏军的龙骑兵在建虏中痛快淋漓的冲杀,王启年突然间觉得很没有什么趣味。

就象是天气,既无风雨,也非晴天。

张家堡口城上,李岩领着部下看着这场单方面的大屠杀。身为李自成余部,他们是在山海关内见识过建虏的战斗力的,但看到在华夏军的面前,建虏没有丝毫抵抗之力,分明他们的人数比起华夏军还多,可是华夏军却能够横冲直撞仿佛入无人之境。这些闯军余部都是吸着冷气,看着李岩的目光变得有些复杂。

他们在此,打了建虏一个措手不及,夺来了宣大,但是明眼人都知道,俞国振将要占据京师,在这种情形之下,宣大作为京师门户,俞国振是绝对要拿到手中的。

接下来,他们就要面对城下这支可怕的军队了,他们休养生息了三年,做了三年准备,可是……他们真的能够和这支军队对抗么?

“大伙都看到了,只是华夏军的一支偏师,便杀得建虏成这模样。建虏凶悍大伙方才也同样见识过了,现在,还有人反对我经营哈密么?”

李岩同样为华夏军龙骑兵的冲杀而震惊,他是亲自到过新襄,见识过俞国振训练部队的。那个时候,俞国振手中还没有这样一支可怕的骑兵!

听得李岩的话语,众人都是沉默。

“大伙也是知道,这些年,俞国振开那个协商会议,每次我要么亲自去,要么也派心腹重将去,为的是什么?为的便是争取时间,争取俞国振莫要先将目标对准我们。幸好,幸好,如今建虏与吴三桂自寻死路,俞国振要经营京师、辽东,至少要花上三年时间,咱们这三年里,必须加紧向西了。”

众将先是默然,然后有人怯怯地道:“降之若何?”

“我可以降,我与俞济民有旧,降之尚不失封爵之赏。汝等罪孽深重,安敢降之?”李岩长叹一声:“当初随闯王屡犯俞济民,又残民甚众,以俞济民手段,岂有不清算之理?便是不至于丢去性命,也不过是回乡间为一农夫,汝等以为还有富贵可享?”

此语让诸人不得不坚定了跟随李岩西向的决心。

六三五、也无风雨也无晴(三)

“快报快报,大汉奸吴三桂在京师被击毙,京师已经收复!”

“大消息大消息,顺天府已经光复,华夏军连战连捷,华夏军略委员会表示,下一步将收复辽东……”

街头巷尾里都是报童们的喊声,一个个都喊是声嘶力竭。史可法听得心中烦躁,掀开轿帘,向着跟随的差人道:“这些报童是怎么回事?”

差役们苦着脸,相互看了一下,众人都知道,眼前这位史阁部对大明忠心耿耿,自然是瞧不上那位据说要谋朝篡位的华夏统帅俞国振。但是,他们这些差役却是小人物,并不想在这金陵城里去惹那些麻烦。

“回禀老爷,不过是些苦哈哈的娃儿,每日里卖报赚些子饭钱。”一个差役小心翼翼地打着马虎眼。

以往史可法还是比较和气的一个人,虽然严正,喜怒不形于颜色,但自从上次从新襄回来后,他的脾气就大了许多,时不时地就斥骂下属。现在为这个阁部充当轿夫、差役,都不是什么美差了。

“哼,驱走,驱走!”

史可法恼怒地说道,然后将帘子放下,隐约还听到他在里面说了声“这不是在为俞国振张目么,八佾舞于庭,是可忍孰不可忍”。

轿外的差役们相视苦笑,不能忍也得忍,要忍的可不只是他们这些服侍人的,就是史可法自己,除了驱走这些报童之外,还有别的办法么?

这些报童所贩卖的,就是华夏体系下的两份报纸:《民生速报》与《新襄日报》。两年之前,金陵曾经禁止发售过这两份报纸,但当来自新襄的舰队在金陵港口上转了一圈之后,这纸禁令便立刻被废除了。此后金陵曾经谋划在江上择险要之地修建炮台。可是炮台每每到了一半。便有华夏的舰队来此,明文公告让修建者离开,他们派兵登岸将炮台拆了。这样三番之后。金陵小朝廷也明白,他们根本挡不住俞国振的部队,能做的就只有一个字:忍。

街道上弥漫着鞭炮的味道。那是华夏军大胜的消息昨天传到之后,许多百姓自发燃放的。史可法嗅到这种气味,心中不免有些悲凉。

这些百姓在为意图取代大明的一个人的胜利欢庆,而大明却在自己的留都也无法处理此事。

“老爷,到了钱尚书府。”他在轿子里正为此事觉得不舒服的时候,听得外头的随从低声说道。

掀开轿帘,史可法正了正衣冠,大步走入了钱谦益家的大门。他是这里的常客,因此门房并不阻拦。一见他来便去通禀。他走过影墙照壁,穿过第一进院子后,便看到钱谦益领着几名清客幕僚出来相迎。

“怎敢有劳牧斋先生?”史可法忙向钱谦益行礼。

钱谦益还了一礼:“道邻啊。来得好。来得好,我正说着。园中菊花已经开放,要邀道邻等吾道之人来赏菊品酒。”

听得钱谦益还有这种雅兴,史可法眉头轻轻挑了一下。但是,身为大明的政客,史可法没有直接将自己的不满说出来,他想到了一件事情。

“牧斋公,我来此时,嗅到金陵城中尽是硫磺之味,想是昨日鞭炮所致,过了一夜尚未散去……这令我想起前些时日见一欧人时那西番之语。”

“哦?”钱谦益倒不奇怪,俞国振广开实学之门后,对于“实学”,许多大明的儒生都产生了兴趣,而那些来到大明传教的欧夷僧侣,也纷纷说俞国振的“实学”在他们欧洲亦有传承。加之此前徐光启等人所开风气,因此大明儒生与欧夷的见面交谈就越来越多了。

两人进入了后园,小池残荷,假山亭榭,水塘边几丛菊花正黄,灿烂如日。钱谦益招呼史可法坐下后问道:“道邻说的那西番什么话语?”

“那西番说道,他们西番怎么也弄不明白,鞭炮既制造让人不堪忍受之噪声,又产生无数碎沫垃圾,污浊空气,甚至炸伤人身,可为何咱们大明百姓却还乐此不疲,动辄燃放。”

听得提起鞭炮,钱谦益眉角微微掀了一下,看着史可法笑了起来,待史可法说完,钱谦益道:“那道邻是如何回应之?”

“晚生觉得那西番说得有理,鞭炮有百害而无一益,百姓愚顽,燃之不过是要喜庆一番,然辄喜庆之事,玄之又玄,只为这玄虚之感受,便要做这可见可嗅之垃圾,实是损人而害己。因此晚生有意向朝廷提议,禁绝鞭炮,不知牧斋公以为如何?”

钱谦益听完之后,微笑变成大笑,抚掌说了三声“好好好”。

“如此,牧斋公是赞同晚生所议之事了?”

这句话说出,钱谦益的笑容渐敛。

史可法是在逼他表态,史可法想禁的,并不是鞭炮,而是百姓的欢乐,或者说,在这个激荡如麻的时代之中,百姓少数能让自己舒缓喜庆的感觉。说得更明白一点,就是史可法不愿意百姓为俞国振的胜利而高兴,不愿意为华夏的胜利而高兴。

在史可法心中,可能觉得大明已经走到风雨飘摇甚至他所属的儒家正统都走到了风雨飘摇,所有百姓应该普世皆哀才对,怎么能高兴呢?

“老夫觉得,道邻说的有理,不过,百姓想放也没有什么……”钱谦益前半句让史可法一喜,但后半句却又让史可法面色一沉。

在心中暗暗骂了一句老滑头,史可法不得不直截了当地说道:“牧斋公,这可是民心民意,莫非牧斋公就眼睁睁看着民心民意被俞济民夺去?这可不仅仅是亡一姓之国,不仅仅是亡大明社稷,更是亡我儒家道统!”

“言重了,言重了……”

钱谦益接下来说了什么话,史可法没有听清楚,因为就在这时,外头又是一阵雷鸣般的鞭炮声。

整个南`京城都是鞭炮者,到处都是,四面八方而来的声响,象是对史可法方才言语的嘲弄,让史可法气得满脸通红。钱谦益倒是不动声色,向着侍立在旁的管家招了招手,凑到他耳边说话,让他出去看看又发生什么事情了。

“想来多尔衮这鞑虏头目也是授首了。”在鞭炮声稍低之后,钱谦益笑道:“多尔衮乃建虏最后之支柱,他若一死,建虏必致内乱,辽东光复可期了。”

“那是俞国振侵占辽东,比建虏占据辽东对我大明,对我儒家道统更为危险!”史可法怒道。

钱谦益微微一笑,举起手中的杯子:“天高物燥,心火旺盛,非养生之道。道邻,来,尝尝我新烹的菊花茶。”

“牧斋公!”他这不温不火的模样,让史可法几乎要掀翻茶桌了。

“每临大事,需有静气。”钱谦益道:“慷慨赴死易,从容取义难。道邻,你便是怒发冲冠,又能怎么样,这个时候,越发需要镇之以静。”

“牧斋公有主意?”

“以不变应万变,如今朝廷艰难,说不好听些,我们也需要些事情来粉饰太平。百姓放些鞭炮算什么,现在最要紧的,还是派人去见俞济民,弄清楚他心中想的是什么。”

说到这,钱谦益向前凑了一点,压低了声音:“若是俞济民仍对先帝怀有敬爱之心,愿意就此驻足止步,那么大明国祚尚可延续,今后我大明与俞济民的华夏之争,便是一种非战之争。只要正人在朝,天子圣明,修仁义,讲礼仪,何愁争不过俞济民?”

“可是俞济民狼子野心,已经昭然若揭!”

“这话老夫就有些不赞同了,俞济民至到如今,尚未有什么真正大逆之举,虽然不认可福王,可是……咱们不是对福王也不大认可么?”

此语一出,史可法的瞳孔猛然一缩。

如今他是工部尚书,钱谦益是礼部尚书,看起来两人都是六部尚书之一,东林在金陵小朝廷中仍然位高权重。实际上他们明白,被捧为天子的福王朱由崧,根本不信任他们,有什么事情,都是找刘孔昭、马士英、阮大铖等勋戚阉党来解决。他们两人能够在朝廷里居于高位,在某种程度上,正是俞国振压力的产物——朱由崧和勋戚阉党,需要有人充当替罪羊,在俞国振发怒时扔出去。

但是,钱谦益这么明确地说出对福王的不满,这还是少有的事情。

“牧斋公,你究竟是何意?”

“道邻,你说,若是让俞济民得拥立之功,异姓封王,他愿不愿意改弦更张,从此也修仁义,讲礼仪,弃邪端而行孔孟?”

这就是说,钱谦益想将福王朱由崧乃至大明社稷拿上去,与俞国振进行一场大交易了。史可法怔怔地看着钱谦益,好一会儿,他起身拂袖而去。

无论如何,史可法觉得,自己心中还是有一条底线的。福王确实不是明君,更不是他史可法所属意的天子,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他愿意拿福王来当筹码。

但是,他又不能反对钱谦益的提议。史可法明白,钱谦益背后肯定是东林众多大佬们共同意愿。

“老爷,老爷,多尔衮于张家口堡自尽了!”出来的时候,那被钱谦益打发询问鞭炮缘故的管家疾跑而归,口中还如此嚷嚷。这原是华夏的大好消息,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史可法就是高兴不起来。

满心郁闷悲凉,走出了钱谦益的府邸,史可法仰首向天,或许是因为整个金陵城都被鞭炮产生的硝烟笼罩,他看不到天空。

不知为何,那句诗句出现在他的心。

也无风雨也无晴。

大明和儒家道统,如同这天气一样,但这种貌似平静,还能有多久?

六三六、也无风雨也无晴(四)

与金陵城一样,在济南府,如今也是鞭炮声声,实际上这里的鞭炮连放了三天,那些在这三年中富起来的商户、解决了温暖的工人,还有各处道观寺庙,这三天来都是鞭炮声不绝。一时之间,市面上的鞭炮出现了严重短缺,价格一路高涨,现在再放鞭炮,就不是放鞭炮,而是烧钱了。

范老九将鞭炮的碎屑扫在一起,然后倒入垃圾箱中,家门口这垃圾箱是用木头加铁皮制成,最初拿出来时,还有人偷回去当家中的容器,被巡检直接带走,服了一个月的苦役之后,所有人便都知道爱惜公物不仅是私德,亦是律法,再无人敢行偷窃之事了。

事实上百姓多淳朴,也就是爱占小便宜者,才会对这个垃圾箱动念头。

趵突泉乃是济南府最著名的游玩之所,但是游玩者多是些文人墨客,自古以来,那些诗人骚士所到之处舞文弄墨,也唯有他们有闲有钱做这奢侈的勾当。但是,这几年,严格来说,是这三年来,到趵突泉来的游客突然间增多了。最初只是休假的华夏军士兵,然后是来自青岛口等地学堂里的学生,再然后工人庄客,一个个都闻名而来。

为了应付这些游客,趵突泉专门设了管理人员,负责清理游客们制造的垃圾,保护泉水、古亭不受损害。范老九便是管理人员之一,论及收入,他虽然不算是清贫,却并不算多,只是温饱罢了。但范老九觉得,这样的生活,就是此前做梦都想不到的。

每隔七八日还可以买上半斤肉,给家里老伴儿开开荦。无怪乎范老九与老伴儿都时不时念叨着满天神佛一定要保佑华夏军略委员会。一定要保佑统帅俞国振——他们很清楚,自己生活的变化是谁带来的。

虽然山`东乃孔圣故里,曲阜那边孔庙孔林仍在。但是孔家除了每年征收地租外,当真没有给家乡百姓带来什么好处。倒是被孔府背地里诋诟不休的华夏军略委员会与俞国振,才真正改变了百姓的生活。

俞国振笑眯眯地捧着茶杯。缓缓向着正警惕地望着他的黄狗走去。范老九看到这个年轻人,笑着招呼了一声:“客人当心,这狗虽不咬人,叫起来却是凶的。”

俞国振身边并无他人,他向范老九笑了一下:“老师傅,活儿多不多?”

“平日里多,今天却不多。”

“哦,为何,是不是来了大官儿。住在隔壁,影响了你们这边?”

“倒不是,是前线大胜。大汉奸吴三桂与大恶虏多尔衮尽数毙命。济南城中的天籁坊与雅韵社两家,都在广场里露天唱戏三天。免费向所有百姓演出,算是庆贺如此双喜之事,故此趵突泉这边的游人就少了。”

“据我所知,趵突泉的游人外地的多啊。”

“那是自然,不过外地想来如今和济南城一般无二,都是在欢庆。”范老九看了这个年轻人一眼,他如此和气,不过身上没有带肩花的华夏军制服,还是让范老九觉得,他一定不是一般人物,因此范老九小心翼翼地问道:“客人是那位大官儿的随从?”

“嗯,算是吧,怎么,有什么话儿想要我对那大官儿说说么?”

“哪能,哪能,哈哈……”范老九打了个哈哈,但是略一犹豫,终究还是吞吞吐吐地道:“这个,听闻京师收复了?”

“是啊,怎么,老师傅想去京师?”

“老汉便是顺天府的人,逃灾逃到济南府来,家里人死得精光,就余老汉和老伴。老汉冒昧打听……象老汉这般的,能不能回顺天府家乡去?”

俞国振神情微微一动:“哦?这里不好么?”

“好,好,但是,这边……人老了,总想着有朝一日会眼一闭腿一蹬,想埋回故乡。”范老九有些腼腆:“我可不是那种不知好歹的,在这边,自然是好的,可是……可是,每天夜里,都梦着我老娘在那里唤着我呢。”

梦着老娘在唤。

俞国振除了叹息,别无话说。这是华夏百姓最纯粹的情感,为何每年过年时,在外头混得如意不如意,都要挤着罐头一般的车子,千里迢迢甚至万里奔波,花上几天甚至十几天时间在路上,为的……不就是老娘在唤,儿女在想么?

这可不仅仅是范老九一个人的念头,事实上,随着北方局面的确定,俞国振已经不只接到一份报告,从北地逃归的那些移民,纷纷提议要回家乡。

对于俞国振来说,这是好事,可也是坏事。

好事是这些移民心恋故土,无论他们现在有多发达,在新襄体系下,他们不会歧视自己生长的土地。如果俞国振将现在他们赚取的利润,用于投资在他们家乡的基础设施建设上,不但不会有反对意见,而且会大受欢迎。而且,他们归乡,必然将新襄的一系列影响带回去,他们就将成为一颗颗火种,点燃原本在宗法、乡俗禁锢下死气沉沉的乡野,给华夏最基层的乡村带去活力。

坏事则意味着,大量的熟练劳动者将要离开。他们在新襄能创造巨大的财富,但回到故乡,很可能会被故乡同化,又恢复到过去那种麻木而呆滞的生活状态中去。

利与弊,两者之间如何权衡,要考量的不仅仅是那些百姓,同时也有俞国振。

“老师傅想要回去,只管和自己的主管说就是,想来只要提前招呼,应该不会有什么阻拦。”俞国振没有沉默太久,对着老人渴望的眼神,他笑着回应道。

老人喜笑颜开:“客人这样说,那就定然是的了,你可是大官儿的随从,自然不必诳我这一个糟老头。”

老人继续开始打扫,俞国振将这个烦恼扔在一旁,然后便开始对着趵突泉笑了起来。

“统帅,统帅!”

就在他准备逗一下那只中华田园犬时,警卫快步走来,满脸都是苦涩之色:“你怎么在这里?”

俞国振懒懒地舒展了一下腰:“你们找得可真快,没想到就这一下子便找到我了。”

“如今山`东境内尚不宁静,统帅你不该一个人乱走,这样做,让我们这些警卫很难做!”

“好好,我错了,再也不会了。”俞国振笑着道。

他避开警卫,自己独自躲到这边普通民家,为的只是一个人独享一下快乐。自从多尔衮死讯传来后,俞国振就觉得极为欢喜,比起黄台吉,他对多尔衮更为痛恨,或者说,他对原本历史上的那个多尔衮更为痛恨,扬州十日嘉定三屠,几乎每一场华夏大地上在这鼎革之时发生的屠戮,都与多尔衮、多铎这两个名字有关。

不过,还有一个多铎要收拾啊。

想到这里,俞国振问道:“你们来这里,想必列车已经准备好了?”

“是,列车已经准备好,只待统帅令下了。”

“那好,我们回青岛口,然后去耽罗!”

他正准备走,看到范老九呆呆地望着自己,俞国振向这位老人挥了挥手:“范师傅,放心回乡吧。”

“原来……原来……”

范老九已经反应过来,能被华夏军称为统帅的,唯有一人!他扔了扫把,扑嗵一下跪在地上,深深叩首过去:“统帅老爷万岁,万岁!”

俞国振原本准备离开的,见这模样,忙上前将老头儿扶了起来,苦笑着道:“咱们华夏今后可不兴跪拜礼了,这膝盖,可跪天地,可跪高堂,可跪孺子,不可跪高官强权!”

范老九只是激动过头,一时间忘了自己学的礼仪,他点点头,抓着俞国振的手猛抖:“小人明白,小人知道,今后咱们兴鞠躬礼、作揖礼,兴握手礼、招手礼,就是不兴跪拜!”

他想着这些礼仪,便从握手礼开始,将这些被华夏军略委员会挑出来表达情感的礼仪方式一一做了一遍。俞国振笑着还礼,他作揖俞国振便也还一揖,他鞠躬俞国振便也鞠躬,待后来他招手时,俞国振也招了招手,然后在警卫的簇拥下离开。

呆呆望着俞国振的背影,范老九猛然顿足拍手:“往日里总听得华夏华夏,如今我总算知晓什么是华夏了!”

“什么是华夏?”旁边看热闹的一脸羡慕,正围过来,听得他这般说,七嘴八舌地问道。

“礼则有度,便是华夏!”范老九欢声道。

且不说这种百姓质朴的心声,俞国振离开了趵突泉,回到了在趵突泉旁建起的旅馆“泺源精舍”,他们在这里包了一处院子,这两天,他从德州回来,便一直呆在这里。

战局已定,便用不着他在德州坐镇了,原本部下想搞一个进入京城的仪式,请他当先入城,也被俞国振以“光荣属于将士”为由婉拒了。

俞国振绝不是圣人,他有七情六欲,否则也不会家中有妻三人,却还和不少女子关系暧昧——这种暧昧有些是假的有些则是真的。他还有权力欲`望,象他有如此大的力量,若让他去象被美化了的落樱神斧那般“拒绝”称王拱手让权,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俞国振比起一般人强的地方,便在于他知道,凡事应有度,他想要美女,却不可能将天下美女都抢来充实后宫,他想要权力,却休想将每一个县每一个乡的权力都集于手中,他相要荣耀,却不必每每在荣耀之时非要站在众人眼前。

进了旅舍,他收拾好行囊,正准备离开的时候,突然间,有通信兵闯了过来。

“建虏多铎部逼至山海关!”

六三七、一纸宣文海内惊(一)

在多尔衮摄政掌权的这些年里,多铎一直是他的左膀右臂。

如果多尔衮已经篡位,那么多铎必然会面临着他的猜忌,但迫于不同派系之间的力量平衡,多尔衮仍然拥立福临,这种情形下,多尔衮最猜忌的还是那些年长的兄、侄们,对于这个年纪比自己小又一母同胎的兄弟,则是相当信任。

所以他率大军入关,将别的旗主、亲王、贝勒都带走,却留下多铎等守护辽东。

“只是这事么?”俞国振听得多铎进犯山海关时,眼睛都没有上撩一下,仍然面色和熙,毫无风雨。

宋献策在旁边见了,忍不住赞了一句:“泰山崩于面前而不改色,统帅气度,绝非常人所能及。”

俞国振哈哈笑了起来:“宋先生,你这就是在捧我了,你听得这消息时,想必也是毫不在意吧。”

宋献策有些尴尬地笑了笑,他确实是在捧俞国振。

人的性格一但形成,即使努力去改,也总是难免会有原形毕露之时。象宋献策,他的格局器量其实并不是很大,随着俞国振威深权重日益明显,他对俞国振的态度也越来越谦恭,到现在,甚至已经有些吹捧马屁的嫌疑了。

俞国振方才的话,就是对他的一种点醒。

直到现在,俞国振对于自己仍然保持着非常清醒的头脑。他确实做了许多事,取得了许多成就,但这些都是在他有着几百年超前眼光下做成的。即使将闯贼与建虏这两个华夏遭遇数百年沉沦苦难的大祸端处置干净,对他来说,也只是万里长征第一步。

华夏尚未统一,故土尚未光复,更重要的是。华夏肌体深处的寄生虫。还没有得到一次真正的清除。

“多铎手中有多少兵?六万?八万?或者十万?”俞国振有些轻蔑地哼了一声:“其中真正的建虏有多少?一万?两万,或者三万?再其中真正有战斗经验的壮勇又有多少?”

多尔衮此次南征,建虏尽遣精锐。多铎手中的不过是些杂七杂八的兵员,其中有不少甚至才十二三岁的少年。俞国振判断,多铎是在得知山海关失守之后。便意识到多尔衮会面临的局面,因此仓促间集兵来攻山海关,与其说他是想要破关,还不如说他是想要给华夏军施加压力,迫使华夏军放松对多尔衮的追袭,让多尔衮有机会绕道逃出关外。

只不过他的如意算盘打得虽响,速度却慢了些,多尔衮尸骨已寒,消息已经露布天下。用不了多久,多铎就也会知道了。

想到这,俞国振稍有些后悔。若是压着多尔衮死亡的消息不报。多铎必然会被缠在山海关外,这个时候连番做战的华夏军不用休整。咬牙再坚持几日,直接将多铎部消灭掉。那么他甚至可以赶在年底之前,便将沈阳纳入囊中,将建虏赶到黑水以北去!

不过想想,如今辽东已经进入冰天雪地的冬季,虽然他做了充足的准备,可大雪状态下无论是行军还是打仗都极不容易,倒不如暂缓一缓。

建虏便是北逃又如何,在工业化的滚滚车轮面前,白山黑水都不是阻碍,更重要的是,有建虏这个宿敌在,华夏向北收复疆土就更有动力。

“去耽罗吧,接下来半年,该想着如何处置金陵小朝廷与牛金星、刘宗敏和张献忠了。”俞国振又道。

“呃,还有一事,多尔衮的尸骸送过来了。”俞国振的轻松也感染了那位传信的通信员,他稍稍一愣,缓缓说道。

“活人都不在乎,何况死人?验明正身后把他埋了,和……嗯,和李自成葬在一起,建一座坟墓,可供后人警惕。坟墓之名随便取个吧,总之让人警醒,为祸华夏者必不得善终……”

俞国振交待完这一句,便真的起步而行,再也不管这边了。

他从济南乘列车至青岛口,再从青岛口乘船到耽罗,对于他来说,这一年的北方大战已经结束了。

对于崇祯来说,却不是如此。

耽罗岛对于华夏军来说,是目前最重要的牧场,华夏军在这里一共放牧着五万匹军马,这里也是龙骑兵的基地。但是因为大战的缘故,龙骑兵被调走,基地里剩余的只有百十号人,马匹也只余下一万多匹。崇祯站在高台之上,看着空荡荡的马场,不由得摇了摇头。

“皇爷,这里风大,咱们还是回宫吧?”

崇祯所居住的那一片联排别墅,如今被称为“未央宫”,取长乐未央之意,当然只限于曹化淳、王承恩等太监宫女口中。崇祯听得曹化淳的话语,微微点头道:“好吧,回去……回去。”

他可以回“未央宫”,可是京城中真正的皇宫,就不知道这一辈子是否还有机会回去了。

“最近俞济民应该会回来吧,也不知道会不会回羿城,若是回来,我还想再见他一面,不过这一次……不要在家中,我去见他吧。”

崇祯突然开口说出这样的话,让王承恩心中一凛,他向曹化淳看去,却发现曹化淳似乎露出了一丝喜色。

王承恩心中暗骂了一声。

曹化淳会有喜色的原因很简直,虽然曹化淳对崇祯也是相当忠诚,可是他毕竟曾是权倾天下的厂督,如今却在这个小岛上回到小太监时的照顾人的生活。短时间内还可以,象现在这样,一做就是三年,实在让曹化淳不甘心。

但是俞国振至今没有明确流露出要登基称帝的意愿,当然就更没有蓄养后`宫,用不着太监,曹化淳就算想要离开崇祯去投俞国振,也没有什么理由。曹化淳实际上一直在等,等俞国振称帝建制之时。只要俞国振当了皇帝,那么少不得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也就少不得他们这些太监,特别是熟悉内廷制度的大太监。

那时就是曹化淳的机会了。

王承恩对曹化淳心中的想法很清楚,但曹化淳并没有真正表露出来,对崇祯一家子还是保持着恭谨,因此王承恩也没有当面与他破脸。都到这个地步了,若是崇祯知道曹化淳心里打着的算盘,只怕会伤心憔悴乃至身死。

曹化淳大约将崇祯主动去见俞国振,当成了崇祯要向俞国振屈服,准备禅让事宜。他终究还是不够了解崇祯的性子,崇祯可不是那么容易心服口服的,甚至要让崇祯口服,比起让他心服还要困难——现在崇祯对俞国振便已经心服了,无论是军略还是政略,他都打内心佩服。但死鸭子嘴硬,这种佩服要想让他从嘴巴里说出来,那是绝无可能的。

甚至背后说出来都不可能,何况去当面向俞国振说?

这只怕不是什么要禅让,而是崇祯又要试探俞国振的底线了。王承恩对此极为担忧,若是真激怒了俞国振,崇祯的下场,不问可知。

崇祯十九年十月十二日,回到耽罗岛羿城之后,俞国振借着“新襄时报”与“民生速报”两家报纸,正式向天下宣布,对建虏的第一阶段作战暂告结束,在来年春后,将对建虏进行第二阶段作战,也即收复沈阳的战争。

在这篇文章之中,俞国振将对建虏的作战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乃是收复关内尽可能消灭建虏有生力量,这一阶段已经完成,完成的结果非常让人满意。俞国振总共动用了七万华夏军、十二万武装民兵、四十万支前民夫,加起来六十万人。歼灭敌军三十九万人,其中吴三桂所属汉奸集团十八万人,多尔衮统辖下的真假虏军二十一万人。这是歼灭,而不是击溃,多尔衮领二十二万人入关,最终只有一百七十一名建虏回去。被杀建虏数量达到了五万,降、俘者六万,散入山林之中者过万,其余各族士兵,或死或俘,可以说在华夏北方为患多年的建虏与各色鞑虏,都因为这一战而元气大伤,即使次年俞国振不挥师北上,没有三五十年,他们也恢复不了元气。

整个战役,华夏军共致十三万敌军死伤,俘虏二十万,缴获无数。现在华夏军系统中最忙碌的便是军法官,按照华夏军的军规,私自杀俘、虐俘是违反军规的,但并不意味着华夏军对于俘虏就会什么太过宽厚,经军法官审判的俘虏,有一半会被处死,剩余一半,也是被处从三年到终身不等的劳役。

第二阶段则是收复辽东,这一阶段不仅仅是将建虏赶出整个辽东,而且还要建设辽东。俞国振在文章中也指出这一阶段的主要敌人不是建虏,而是辽东苦寒的天气。但他同时将辽东肥沃的土地、丰厚的物产和几乎不竭不尽的矿藏描述了一遍,号召华夏之民,开拓辽东,加入筹建中的东北生产建设兵团,并且许诺,在今后的两到三年时间内,华夏军略委员会的民政方面资金、人力,都将向东北生产建设兵团倾斜。其中首要之务,就是修建一条连接金州与沈阳的铁路。

第三阶段则是继续向北,深入黑水之北,将建虏彻底消灭,连他们祖宗的老巢都端掉。这一阶段尚为远景,俞国振在文章中只是说,这一带广阔的肥沃黑壤,在将来必将成为华夏之大粮仓,将供应数以十亿计的华夏百姓衣食、油料。而这是天赐丰壤,也唯有华夏之裔,才能将它的作用发挥出来。

才拟好报纸上的文章,俞国便听到崇祯来访的消息,这也让俞国振很是吃惊,这位自始至终都不肯放弃皇帝尊严的大明末代天子,究竟想来做什么?

六三八、一纸宣文海内惊(二)

十月的耽罗,气温还不算太冷,坤兴披着一件薄薄的斗篷,笑眯眯地穿过街头。

放在几年前,她绝对不会想到,自己竟然有独自行走在街头上的时候。周围的店铺里传来热闹的声音,街头叫卖的腔儿有如乐曲,而各式各样的招牌旗帜,在风里摇晃着,仿佛是一双双向她招动的手:进来看看吧,不买只看看也行啊。

这是市井百姓的生活,有时有些仓促,有时有些拮据,但是充实丰满,让人心里鼓鼓的,除了那个男人之外,再也装不下别的。

然后坤兴就看到了那个男人。

俞国振站在一根树下,微微皱着眉,从坤兴最初认识俞国振开始,看他皱眉的次数就少,仿佛没有什么事情能难住他,全然不象自己的父亲崇祯,一天皱到晚。坤兴忍不住“呀”的一声,这声音惊动了树下的俞国振,俞国振向这边望过来,然后认出了少女,对她笑着挥了一下手。

这个挥手若是别人做出来,坤兴一定会认为这举止太轻佻,但若是俞国振做出来的,那么坤兴就认为这表示亲近之意。她虽然很想行个礼就离开,但双脚却不听话儿,匆匆带着她来到俞国振身边。

俞国振的警卫员得到他的示意,没有阻拦这个披斗篷的少女。

“你……你回来了,你在这里?”坤兴鼓足了勇气,向着俞国振说话,眼睛却不敢看俞国振的眼,只是垂下来乱瞄。

俞国振笑道:“我在这等你父皇呢,他说要来见我。”

“啊!”

坤兴捂着嘴,象只受惊的小鹿,另一只手扯着裙袂就开始快跑。她逃得如此匆忙。跑了一会儿。想到自己还未与俞国振告辞,心中又有些不安,若是俞国振因此以为她是个不知礼数的女孩儿。那该多不好!

一边是父皇多年积威,一边是女儿家的心思,坤兴只犹豫了半秒。便做出选择。

父皇虽然可畏,可是毕竟还不在眼前,那个人却是在眼前的。

她一转身小跑着又回来,向着俞国振福了一福——俞国振废了跪拜礼,却不曾废女子这种万福礼,看到少女盈盈一低,俞国振心中既是欣赏,又是好奇:“怎么又转回来了?”

“啊呀!”坤兴顿时羞窘起来,她低声道:“一直尚未向……向你道谢。多谢你救了我……我父皇,谢谢,我走了。”

说完。她便又转身跑开。

望着她婀娜的背影匆匆消失在街道那一头。俞国振微微笑了。

羿城也是一座新兴城市,新兴城市最大的优势就在于没有太重的历史负担。因此。羿城在规划时做得非常好,甚至比新襄还好,完全是由专业人士进行设计的,街道宽敞笔直,预留了今后发展的空间,道路两边和中间的绿化地带,即使到了秋天,仍然绿叶盎然。当初俞国振提出这样的要求时,不少人以为是徒费钱财人力,但渐渐的,众人也觉得,在这种环境上生活,确实是一种享受。

当坤兴的身影消失在街道的那一头时,崇祯的马车恰好从街道这一头过来。崇祯并不知道俞国振在街上等,还是坐在车外的王承恩看到了俞国振,向里面说了一声,崇祯听到后,心中再度感觉到复杂的情绪在翻腾。

至少表面上,俞国振对他的礼遇当真是无可挑剔,虽然要他和周皇后自己劳作得食,但崇祯在最初的羞恼之后现在反而觉得这样理所当然:这样做,他们现在的衣食住行都是他们自己双手赚来的,极大地减轻了他们寄人篱下的感觉。

即使在新胜而且是大胜之后,俞国振仍然保持着对他的谦恭,得志不骄狂,这样的人物,若不能成大事,那才是怪了。

“停下车,我也走过去。”崇祯道:“你们在这等着,不用跟。”

“皇爷?”王承恩有些担忧。

“俞国振要杀我有一万种方法,他不是杀不了我,也不是下不得手,只是不屑罢了。他不想背弑君之名,我……也不想逼他铤而走险,你们放心吧。”

随着四十不惑的年纪到来,崇祯如今对许多事情有比以往更深刻的认识。他本人其实还是很聪明的,否则也无法一举将魏忠贤扫灭,但长期在局中,看不透彻,便是看得透彻,也有心无力:他可以杀了魏忠贤,却不能杀掉所有太监,他能够驱逐钱谦益,却赶不走满朝东林党。

下了车,向着俞国振这边走来,俞国振迎上两步,行了一个军礼,而崇祯则还了一个长揖。

这是崇祯第一次还礼。

看到崇祯这个动作,王承恩悬着的心放了下来,这证明,崇祯在心中对俞国振是真正服气了,他已经视俞国振为当得起大礼的平等存在。有这个认识,两人交流就会好办得多,至少不必担心崇祯会说出什么不负责任的话来。

可惜的是,王承恩猜错了,若是他听到崇祯的第一句话,那么他一下会惊恐万状。

“如今京师已经收复,我是不是该回去了?”崇祯没有与俞国振寒喧,而是直接问道。

俞国振笑了起来。

两人没有谁提议,便一起走在大街上,俞国振的警卫员跟在身后,路上的行人有认出俞国振的,便向着俞国振行礼,俞国振也一一点头。

“羿城如何?”俞国振问道:“这几年陛下寓居羿城,对这里的市井街巷也熟悉了吧?”

“这两年闲着无事,确实四处转悠,想要看看被遮在光鲜外表之后的东西。”崇祯平静地说道:“原是想看看你治政之下,究竟有没有心存怨恨的百姓。”

“有没有呢?”

“不满者自然有之,怨恨者亦有,最初时我以为是你治政令百姓民不聊生,使得他们憎怨于你,后来么。了解得深了。才知道原来升米恩斗米仇这事情是真有的。”

“哦?陛下说来我听听,我倒不曾关注这些。”

“无非是说你弃百姓不救,分明有能力救他们的左邻右舍。却不愿意伸手,还说自十一年起你便有取代大明的实力,却坐视百姓遭难。只顾自己虚名,那些百姓都是因你而死,诸如此类。”

“说此话者,必定是位秀才,没准还是位举人老爷。”俞国振笑道。

“阎应元亦是如此说。”崇祯也微笑了:“他说唯有这些不谙世情不通世务肩不能挑手不能担,却自以为能够指点江山激昂文字者,才会说这种胡话,阎应元还给他们取了一个绰号。”

阎应元的嘴巴确实是比较刁钻的,俞国振想到能和他一比的人。就只有叶武崖,田伯光恐怕都要稍逊一筹,毕竟田伯光只是爱谑。而叶武崖则是无差别杀伤。

那个绰号肯定不大好听。

崇祯也没有再说那个绰号。他天子之尊,哪怕现在这模样。也不想口中出那污秽之语。

“既然如此,在羿城住久了,你回京师,还能习惯么?”

“哈,这倒是。”

崇祯勉强笑了一下,在羿城的别墅中,住得确实比那个冰冷的皇宫里热闹,生活上虽然少了许多太监宫女,可是崇祯却觉得更加方便。比如说去茅厕如厕,过去还得在鼻子里塞两粒枣儿,现在用的冲水马桶,一按下去水便自动将蹲坑冲净,并无太多臭气。

但是,生活再方便,他也还是想回到京师去。

崇祯慢慢转过身,正对着俞国振,微微扬起下巴:“朕绝对不会做亡国之君!”

“可是大明在你的手中确实亡了。”俞国振不紧不慢地回应:“你承认不承认,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事实。”

“也就是说,大明在四年前就已经亡了,你为何还要用崇祯记年?”

“因为方便。”

确实只是因为方便,在华夏军略委员会改组成为正式的华夏政权之前,俞国振都会一直使用崇祯年号。他又没有什么可以忌讳的,更不会担心如今僻居于耽罗岛上的崇祯会因为他的年号而得到百姓的支持。俞国振从来不觉得,百姓的支持会是口号宣传之类的东西骗得来的,华夏的百姓都是很实在的,实打实的好处,才能让他们真正信服。

“只是因为……方便啊。”崇祯叹了口气。

然后,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递给了俞国振。

俞国振拿起那张纸,略有些犹豫,然后才打开来看其上的内容。

这是一张圣旨。

“朕因不肖,乃至天遣,国势日窘,寇虏横行。今朕欲以中原、两广军政事务,尽托与南海伯,以求恢复华夏……”

崇祯一直在盯着俞国振的表情,希望能看到欢喜,结果他大失所望,俞国振将纸折起,又还给了他。

“我不需要这个。”俞国振笑道:“太祖皇帝当初用不着大宋的秘诏,我也用不着。”

“你!”

“陛下,你的心情我很理解,不过我觉得你用不着再试探了,无论是你,还是慈烺,都会回到京师去的,但不是现在,更不是以大明天子的身份。假如你们再度进入紫禁城,你们也只是作为游客进入,而不是它的主人。”

“你是它的新主人?”

“不,我也不是,紫禁城将会成为一座巨大的公园,向着天下劳作的百姓开放,他们可以去看看,过去的天子生活和处理政务之所是个什么模样。”

“你……你不称帝?”

听到这里,崇祯大吃一惊,甚至比方才还要惊讶。

“即使我为皇帝,也不再会有天子。”俞国振说出了一句让此时的崇祯怎么也不理解的话语。

“那么你会如何处置金陵的小朝廷?”崇祯想了好一会儿,也没有想明白为何当了皇帝也不会再有天子,干脆不想了,他问起接下来俞国振的打算。

“唔,等京师的事情差不多了,我就会邀请金陵派人来济南府,讨论一下今后的问题。这个消息,很快便能在报纸上看到了。”俞国振卖了个关子。

六三九、一纸宣文海内惊(三)

“惊天消息,惊天消息,华夏军略委员会提出五年统一计划!”

“最后通牒,五年之后必须华夏一统!”

报童们的喊声再度惊得史可法的心一颤一颤的,但是他已经没有心情去驱赶报童们了。

倒不是他改弦更张变了主意,而是因为俞国振突然拿出这份五年统一计划,实在太过惊人。

在这份随着报纸公之于众的计划文宣之中,俞国振为今后华夏的政治进程制度了一个五年计划。计划当中,从明年,也就是崇祯二十年起,所有华夏势力,都必须派全权代表抵达济南府,签署一份承诺五年内完成统一的计划。这计划的第一步共分三项内容,一是废止所有势力的铸币权,将之统一收归华夏军略委员会。二是制定统一的律法,在华夏范围内,同刑同罚。三是重新划定华夏行政区域,将整个华夏划分为行省、州县、乡里三级行政单位,初步预定,是在华夏设置六十省——这是指已经控制在华夏势力手中的地域,至于原属于华夏但暂未收回的地域,到时亦将列省。

“按他这个模样算下去,最后必要凑足天罡地煞一百零八省,演一出水泊梁山。”史可法不无恶意地想。

他是所有人中,最为反对俞国振者,并不是因为两人的私人矛盾——经过这么多年,两人间有斗争也有过合作,私人矛盾对于政治家来说根本不值一提。如果俞国振愿意开科举奉儒家,史可法甚至觉得自己可以默认他改朝换代。

他的马车缓缓向着洪武门,这是金陵皇城的正南门,如今正是早晨,自从俞国振颁布了工作时间安排,将华夏军略委员会治下的各地工作时间规定在早上七时至上午十二时、下午二时至傍晚五时这八个小时。朱由崧便有了借口。将自己早朝的时间也推到了上午七时。

史可法记得当时自己还上书以为这是怠政淫逸之始,结果阮大铖只一句“俞国振怠政淫逸否”,便将自己的话堵了回去。这上午七时上朝便成了规矩。虽然如此,史可法自己还是赶早,六时半就已经到了。

因为赶早。除了报童卖早报之外,就是那些急着开张营业的商贩和各色早点铺子。这也是从新襄传来的习惯,往常这些百姓可没有如此早,不到上午九十点钟,少有人出来行动的。

“逐臭之风,竟渐北上,帝乡之壤,亦为所污!”

想到从新襄来的这种为了赚钱不顾一切的习气,史可法忍不住低声吟道。

这是国子监里一批对俞国振不满的士子议论时。才子侯方域所作,这一句义正辞严,史可法爱其辞章华美。将之背诵下来。

他却不知。就在他吟诵之时,离他约有一百米处。一群人正鬼鬼祟祟探头探脑。

“史道邻的马车过来了,我看到马车前灯上的‘史’字。”一人低声道:“快些准备好来!”

“当真要如此么?”有人有些迟疑。

“必须如此,若不流血,如何能激起天下士子之心,扶正祛邪?”又一人厉声道:“我们的事业,必须流血!”

“可是道邻公乃是我道之人……”

“史道邻一心只想着用谈判来解决问题,他虽是我道之人,却于事无助于国无补。既是如此,他便用他的血,来唤醒我大明万万士子。诸君,不可再犹豫了,汝等皆是十年寒窗,一生报复,尽在科举,俞贼欲绝我等出路,如今又意欲谋朝篡位,若是他事得成,我等还有立足之地么?”

随着这一句话,众人决心都下定,史可法的生死固然让人同情,但与自己的前途比,那算得了什么?若不能扰乱俞国振的计划,他们就再无出路可言!

三杆火枪举了起来,瞄准了已经接近五十米内的史可法车子。

这三杆火枪是老式的虎卫乙型,都是新襄虎卫换装后卖给崇祯的淘汰货,但也是如今市面上比较容易弄到的火枪。三名枪手都有些紧张,他们要刺杀的可不是一般人,而是如今朝廷里的工部尚书、内阁学士。

四十米、三十米。

“轰,轰,轰!”

他们三人虽然特意训练过一段时间,但当射击的命令下达之后,还是先后不一,三声枪响之后,这群人立刻扔了火枪作鸟兽散。其中一人跑了几步,想到一个问题,便将一张纸往地上扔去,口中还大叫:“敢与俞统帅作对,死无葬身之地!”

坐在马车中的史可法在第一声枪响起时还不以为意,这些时日,总有零星的鞭炮声响起,他也将之当成这个。但马车歪了一下,然后自己车前的帘子猛的一抖,史可法只觉得身上剧痛,他伸手一摸,却发现血汩汩流出。

他身体晃了晃,然后便听到了那句喊话。

三枪只有一枪命中了他,但另一枪击中了马车的车夫,车夫当场死亡,马也受了惊吓,撞在路边人家的围墙之上。失去掌控的马车侧翻,史可法被从车上巅了出来,幸好未被倒下的马车压住。

他身边有五六个随从差役,这个时候才回过神,一边大叫一边冲过来将他拉到一边去,却没有一人敢去看刺客。

街巷中铜锣急响,过了会儿,总算有铺兵、弓手过来,当得知竟然是当朝学士、工部尚书遇袭,顿时整个金陵城都震动。

特别是朝廷中的大佬,几乎人人自危。

五日之后,重回青岛口的俞国振,从高二柱那里得到了这个消息。

“史可法遇刺……据说是我们的人做的?”

俞国振听得这消息,也是大吃一惊,他见高二柱点头表示确认,不由得苦笑起来:“史道邻人有事么?”

“重伤昏迷,如今靠着参汤吊命,据说不乐观。”

“唔。从我们这里。抽军医组成一支医疗组,带上各种药物器械,立刻赶往金陵。这个黑锅。咱们可以背,但是史道邻,还是让他能活着为好。”

高二柱的想法与俞国振却不一样:“官人。不如让史道邻死,黑锅么,对方的手段很粗糙,只要仔细去察,终究能察出来。”

“背黑锅没有关系,这种手段,瞒不住有心人,我们便是自辩,那些最善于耍嘴皮子的清流。也会颠倒黑白。倒是史道邻,他一心只想着为这些人谋利,结果却挨上一枪——我很想知道。他清醒之后明白事情真相会如何一个表情。哪怕只为这一点,也得让他活着。”

俞国振说到这哈哈笑了起来。

笑声未止。警卫员上来禀报:“统帅,张总督求见!”

所谓张总督,就是被华夏军略委员会任命为代理山东总督的张秉文。他的驻地原是在济南,这个时节正是他忙的时候,因为俞国振也给他交了底,他将成为新一任的河北总督,暂管河北政务,而山东则转交给他原先的助手。他现在应该在济南挑人随他一起进入河北才对,怎么会跑到这里来?

念头一转,俞国振便明白,定是史可法遇刺的事情。

无论如何,张秉文也是与东林有着千丝万缕联络的,他现在已经投入到华夏军略委员会阵营之中,立场也很坚定,但却绝对不愿意看到动用刺杀的手段解决掉东林大佬级人物。

史可法遇刺的消息,两天前就传来,只不过那时俞国振还在海上,张秉文定然是得到消息,又明白俞国振会回青岛口,于是乘列车过来。

“请他来见吧。”

俞国振叹了口气,他不怕背黑锅,但是这口黑锅背得连张秉文都有些乱了手脚,那就太不合算了。

张秉文果然是阴沉着脸过来的,见到俞国振,他第一句话便是“济民,那事情我知道绝非你所为”。

“姑丈既知此事,为何还急匆匆来呢?”俞国振笑道:“我记得姑丈曾告诫我,每临大事须有静气,何况这算不得多大的事情。我已经命令组织医疗组赶往金陵,定要保全史道邻的性命。”

“理当如此,虽然我们都知道,你是不屑做这等事情的,但是……总怕着那些腐儒祟人以此生事。天下仕子数以十万计,而且他们往往又是乡野间德望高重之辈,被那些腐儒祟人骟动起来的话,事情便不大好办了。”

“无妨,苍蝇蚊子,总不能指望它们自己会跑出屋子……说起来,我此次原本是准备在青岛久呆的,不过方才接到消息,去年年中离开新襄的‘霞老号’已经回来了,我想先回新襄一趟,见一见‘霞老号’上的功臣们。”

有关“霞老号”的事情,张秉文也听说过,这是以徐弘祖的号为名的一艘特制蒸汽、帆桅两用船。这艘船建造的目的,就是为了完成环球航行,去年九月,它从钦`州出发,向南去寻传说中的南部蟾洲,然后折向东,准备抵达中美洲后再南下过麦哲伦海峡,进行一场环球航行。现在在耗时一年多之后,它总算回来了,对于重视海洋利益的俞国振来说,这确实是一场大事。

“在我眼中,徐弘祖比一百个史道邻都要重要,只可惜,他没有撑到回来之时。”

徐霞客这几年身体渐不好,他是近乎强迫地要求俞国振支持了这次环球航行,但是在绕地球一周后,于印度地方沾染了疾疫,据说是因为饮用恒河这圣河之水,虽然明明煮沸,可是徐霞客仍然生命,逝世于船上。

“唉……不过霞客先生之事,总不如史道邻之事急迫。”张秉文也默哀了一会,然后有些为难地开口:“有件事情……我是从孙晋那得到的消息,东林这些人,也要办报了。”

六四零、一纸宣文海内惊(四)

史可法遇刺的消息对东林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冲击,就是一向主张每临大事须有静气的钱谦益,也坏了养气的功夫,气急败坏地到了史府探望。面对着泪眼汪汪的史家家人,面对昏迷不醒的史可法,面对已经被拷问数遍的随行差役,钱谦益亦是一筹莫展。

“钱公,满朝诸公,道邻唯与钱公友善,道邻遭此不幸,乃是对朝廷忠心耿耿而被奸邪所害。钱公,你要为道邻做主,要将凶犯绳之以法,还要让其幕后主使揪出啊……”

史夫人的话在钱谦益的耳畔嗡嗡作响,让他头大如斗。

说起来容易,史夫人只差没有张牙舞爪要他去将俞国振抓来为史可法抵命了——钱谦益倒是判断,这事情不是俞国振做的,俞国振要史可法的性命有无数种方法,刺杀史可法恰恰是最蠢最不可能的那种方法,何况还没当场杀死。只不过他钱谦益知道,别人却不知道,史可法夫人更是不知道。

“这妇人为何断定是俞国振所为,只是因为差役们听到的那句话么?”

钱谦益心中犹豫,便召来幕僚清客们谈起此事,有一个幕僚问道。

听得此问,钱谦益心中一动,立刻抬起头来:“着人去打听一下,史道邻出事之后,有哪些人到了史府探问,特别是见了史夫人。”

管家应声去了,钱谦益背着手转悠了几下,他感觉到一股异样的风潮在酝酿,这让钱谦益心中甚为忧虑。

不一会儿,管家回来,钱、史两家向有往来,因此他从史家的管家口中得知。在史可法遇刺之后。第一个来探望的,乃是史可法之弟可程。而且此后数日之中,史可程日日在此。替史可法妻接待外客。

“史可程啊……”

钱谦益不由默然。

史可程在李闯入京之时,正好当时在京中,因此为李闯所获。不得不出任伪职,但不久就弃职南逃。逃归金陵之后,朝廷仍然追究他的责任,史可法在这个问题上毫不循私,将史可程遣戌三年,也就是前不久,他才期满回到金陵。

这几天他替史家接待外客,却没有见钱谦益!

钱谦益明白其中的含义,史可程与他说话就必须有所顾忌。而史夫人出来,即使是说出了什么不合适的话,别人也只会说是妇人之言。而且由史夫人哭诉。求他出面张罗捕拿刺客。追查幕后真凶,确实会给钱谦益更大的压力。

钱谦益又想到今日早朝后马士英与自己的密谈。心中不由得甚为苦恼。

这件事情不是俞国振干的,那么最大的可能就是阉党所为,钱谦益确实怀疑马士英与阮大铖,但是今日早朝后,马士英特意在洪武门前拦住了他,向他明说,此事绝非他们二人策划。

“我知东林诸位尽皆君子,我马瑶草又岂是小人,我与诸位之争,乃政见之争,非生死之仇也。况且如今朝廷这模样,做这等事情,除了便宜俞济民之外还有何益?我也问过阮公,阮公直言,他欲除史道邻必不用此下策。他也讶然,不知刺杀之事何人所为。”

马士英的话声犹在耳畔,钱谦益叹了口气,俞国振肯定不会,阉党否认,那还有谁会做这等事情,难道说……是他们东林自己么?

自然也不可能,如今吕大器被马士英和阮大铖赶出了朝廷,东林就靠着钱谦益与史可法充作门面,哪里会做这等事情。钱谦益想来想去,突然想到一个人。

如果吴昌时还活着,此人倒是能有这种手段,只不过在三年前,吴昌时便身败名裂,随着江北三镇的大军一起在为俞国振的俘虏,当时他还甚为倨傲,以为俞国振不会杀他,结果被枪决于济南城中,当时此事使得名动一时的复社彻底崩溃,再也没有了昔日声势。

那么就只有一人还精于这种手段了。

周延儒。

想到这位崇祯时的首辅,钱谦益就大觉头痛,此人与东林复社的关系既有合作又有斗争,他的第二次起复完全是张溥、吴昌时推动的,同时马士英又是他一手提拔的。李自成入京时,他因为向崇祯建议请俞国振入京勤王而入狱,李自成入京后乘着牢狱混乱无人看管,他竟然逃了出来,不仅逃了出来,还安然无恙大摇大摆地回到了南方。若不是当时南方大局已定,无论阉党还是东林对其人都极为警惕,不愿让他再入内阁,只怕此人现在仍在把持朝纲。

他虽然无官无职隐居于宜兴老家,但是钱谦益却不信他甘心就此蛰伏,这种事情,他倒是做得出来。把水搅混了,让东林与阉党都收不了场,他便可以乘机起复。

钱谦益明白周延儒会有什么打算,他起复也不是真心为大明好,无非是将大明卖个好价钱,换取自己在新朝的荣华富贵。

“袁方,你怎么看?”想来想去,钱谦益越发觉得周延儒的可能性极大,便向自己的幕僚问道。

幕僚还在沉吟间,屋外的管家突然又跑了过来:“老爷,程葸庵先生来访。”

“哦?”钱谦益有些讶然:“快请他进来。”

程葸庵用是程先贞,他与钱谦益、顾绛关系都很好,曾任过工部员外郎,同样因为在李自成手中任过伪职受到追究。不过当时因为吴昌时、周钟、魏学濂三个死鬼将风头抢尽的缘故,他并没有受到重罚。在这两年多的时间里,据闻他一直在跟着顾绛,如今却到了金陵来。

钱谦益觉得,那种暗流涌动的感觉更深了。

“牧斋公,许久不见,这一向可是安好?”程先贞见到钱谦益,笑着行礼道。

“正夫,你来得正好,可曾去过史道邻府上?”钱谦益一见面,也不寒喧,劈头盖脑便问道。

“已经去过了。正是为此而来。”程先贞怒气满面:“不意俞国振竟为此丧心病狂之举。此前我以为他乃不世而出的圣人,现在才知,乃王莽、曹操之流耳!”

钱谦益微微一愣。

“正夫。你与顾炎武在一起,应当见过俞济民吧,你觉得。他是能做出这等事情之人么?”

“即使俞国振自己做不出来,他手中有军安与民安两局,恰如国朝有东西二厂,那高二柱便是阴险小人,绝对做得出来此事!”程先贞怒意犹未解:“俞国振纵容这等小人,还有何面目以义士自居?”

程先贞在史可法家里受到的刺激怕是不轻,钱谦益苦笑道:“老夫以为,未必是俞国振所为,他要杀史道邻。似乎不必如此手段……”

“用的是虎卫乙型火枪,喊的是统帅,刺杀的是竭力与之为敌的史道邻。不是俞国振。还会有谁?史道邻过刚,故此是俞国振眼中钉目中刺。必欲除之而后快,而且,俞国振此前那五年一统计划提出,正欲杀人立威,令天下人惧而从之!”

若是从这个角度去分析,俞国振派人刺杀史可法,倒不是没有可能。但是钱谦益想到自己见过俞国振几面,摇头道:“未必如此……”

“牧斋公,你与俞国振有旧,莫非意欲献天子以邀宠?”程先贞大怒,他才入座,顿时跳将起来:“亦或你心中畏了俞国振,不敢与之为敌,生怕自己成了下一个史道邻,故此百般为俞国振开托?你是大明的尚书,还是那华夏军略委员会的尚书?”

这个质问从程先贞口中出来,当真让钱谦益无法回答,他除了否认之外,难道还有别的选择么?

“吾虽老朽不才,却向以文宋瑞自期,正夫,你这样说,未免太小瞧吾了。”

“既是如此,牧斋公何必为俞国振脱罪?”程先贞恍然大悟:“牧斋公是担忧激怒俞国振而至其兴兵讨伐?”

钱谦益仍然只有苦笑。

他不傻,很明显,刺杀史可法的人手段高明,程先贞是个急性子,又很自以为是,必定是为那人所挑唆,来这里寻求他的支持。他定了一下神,点了点头:“正是,俞国振若是因此兴兵,谁能当得起。”

“俞国振沽名钓誉,不会为这等事情兴兵,朝廷此前便是错了,在军政两项上,朝廷完全不是俞国振对手,便不应该在这两项上与俞国振相对,而应该在我们擅长的地方。”

“哪里?”

“办报!”程先贞毫不犹豫地道。

钱谦益看着他,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牧斋公肯定是担心办报不成吧?”

“当初张天如等人亦曾经在金陵办报,但是他们面临着数大困难,其一是资金不足,象俞国振那般,可以将一份报纸四张、八张卖到只要两个到五个铜板者,绝无仅有;其二是技术不足,俞国振的铅活字印刷,所用铅字与油墨,与过去印书所用尽皆不同;其三是渠道不足,报纸印出来,唯有靠各家仆人上街派卖,于金陵一地尚可,可出了金陵,便无人能知。”钱谦益不紧不慢地说道。

他对报纸的关注时间很久了,自己也在《民生杂纪》和《风暴集》上发表过诗文,张溥当初办报失败向他大吐苦水,其中几大问题,他都一清二楚。

“先是技术问题,当初周钟曾在新襄呆过许久时间,水力冲锻之术,经他转述,如今已不是秘密,已经有巧匠依言制出了铅活字;至于油墨,亦已经破解,无非是加蓖麻油罢了。”

程先贞说到这,脸上微微露出自得,钱谦益顿时明白,这秘密只怕是他从顾炎武那边偷师而来的。

俞国振起步时的那些技术,原本就是这个时代举手可及的,不存在多少难度。就象俞国振早就料到的那样,技术的外泄和扩散是不可避免的。

“至于资金、渠道,便是我来寻牧斋公的原因了。”程先贞盯紧了钱谦益:“只要朝廷愿意相助,这两者算得了什么?”

六四一、自古廷杖多美谈(一)

秋风萧瑟,洪波涌起。

在山`东,俞国振早就感觉到了暮秋的萧瑟,随着飞隼号来到金陵,又再度感受到了寒意。

他并没有在青岛逗留太久,便乘飞隼号南下,如今北面的局势已经完全稳定下来,张秉文等也开始了接收河北、京城之地,多铎在山海关下吃了个大亏,全军退回盛京,以俞国振的判断,建虏的一场内讧不可避免。因此,他可以有暇往南而去。

他的目标不是金陵,只是顺道而来,看看这座几年未至的城市罢了。换作别人,可能以为他这个时候到金陵,乃是以身涉险,但整个新襄体系,却都对此没有任何担忧。

原因很简单,金陵城对于俞国振来说,是座不设防之城。他只要不是太过深入,在码头附近转转,完全没有问题。

“你是说,派去的医疗组被史可法的弟弟史可程拒之门外?”

码头之上,俞国振得知这个消息时,也不禁愣了一下。华夏军的医疗水平天下无双,特别是在各种武器创伤的治疗上,更是有独到之处。史可法受的是火枪之伤,以南明小朝廷的医疗手段,能吊住他的性命,保住他到现在不死已经是了不起的事情了,何况其余?

但是史家却偏偏拒绝了他的善意!

“这倒是奇了,救不救史可法,与我们有关,与史可法自己有关,干他史可程何事?”俞国振讶然问道。

“统帅,你看看这个。”

高二柱要负责在河北清查汉奸,因此没有随他来,在金陵城中等着他的情报系统的人物乃是贾太基。这位前无为捕头,如今早就成了华夏军略委员会下属一员,负责金陵的情报工作。他一直做得相当不错。

贾太基呈上来的是一份八开的报纸。有两张,用的是福建产的竹纸,纸质倒是不差。俞国振又有些惊讶。打开一看,当看到报纸的报名时,险些乐了出来。

“南都周末?这个。这个有点恶趣味了吧……莫非谁与我一起来了?”他嘴中嘟囔了一声,然后向下看去。

头版头条,便是惊悚的标题:“朝廷阁部当街遇刺,凶手猖獗自古罕有,忠臣志士受此奇罪,仗义侠客怒发冲冠”!

“呵,印刷得很不错嘛。”俞国振没有注意内容,而是关注了一下字迹与油墨,从这张报纸的情形来看。原本由他独占的铅字油墨印刷术,已经外泄了。也不知是有人从他的印刷厂里得去的,还是自己发明了。

“统帅。你看看内容。”贾太基脸上已经有很明显的怒意了。

内容无非就是说某位在崇祯朝便被封伯爵的大人物。因为割据一方图谋不轨,被史可法义正辞严批评其狼子野心。结果为其所害。为了证明其事,文章里还罗列了种种证据,诸如那位野心家意图谋朝篡位,刺客所用火枪为其部队制式,刺客走时曾大呼等等。到得最末,文章作者还不失激情地道:“昔日唐时,藩镇割据为乱,故此诗人宰相武元衡喋血街头,今时大明,依旧是藩镇割据为乱,故此文胆阁老史可法亦是喋血街头。这一切让人不禁深思,为何这幕后元凶如此大胆,岂非藩镇掌兵之体制问题为祟?唐时尚有裴度续武元衡之遗志,遣李朔雪夜下蔡州,一举生擒吴元济,今日安有猛士,伺奸邪之衅而取其性命,为阁部复仇,为大明张义?”

半文不白的文风,倒是和俞国振一直倡导的文字用白相合,而且主笔老辣,分明是个熟手。

“这报纸的主编是谁?”俞国振讶然道:“金陵城中,竟然还有这等人才?”

“乃是程先贞,他曾在《民生速报》做过一段时间,大约二十日前请辞,不曾想来到金陵,便办了这份报纸。这报纸背后有小朝廷的礼部尚书钱谦益,所用经费,大半由小朝廷国库开支,但报纸所属人员,却是程先贞本人,另外,还知道有一笔资金注入,目前正在追查这笔资金来源。报纸发行走的是朝廷的驿站这一条线,因此发行量甚大,第一期的发行量便有三万份,销售情形尚好。”

贾太基做事很是细致周全,虽然这份报纸出现才四天,他便已经查到了不少消息。

“钱谦益……他怎么会有这个胆子?”俞国振噗的一声笑。

正如他所说,钱谦益哪里有这样就差没有指名道姓骂俞国振的胆子。他紧紧抓着手中的《南都周末》,盯着笑眯眯站在面前的程先贞,身体几乎都在颤抖。

“正夫误我,正夫误我!”

“牧斋先生何出此言,这《南都周末》的标题,尚是牧斋先生手笔,上面刊载牧斋先生诗文,亦是付了润笔费用的。”

“正夫,以往觉得你是实诚人,没有料到你竟然会这般算计我。咱们上回说了办报,与俞济民争夺舆情,却没有说非要将史道邻遇刺之事栽在俞济民身上。无论你信不信,我是相信俞济民绝对做不出这等事情。”钱谦益长叹一声:“罢了,罢了,你去吧,自此之后,咱们不再往来了。”

钱谦益本着君子绝交不出恶言的念头,并没有说一些毒辣的话语责骂程先贞,程先贞却纹丝不动,钱谦益的态度,早在他意料之中。

“牧斋先生,前两日报纸一出,牧斋先生便要寻学生理论,学生故意躲开,便是避牧斋先生气头,如今已经过了两日,牧斋先生应当能冷静下来听学生一言了。”程先贞低声道:“牧斋先生,若是大明真亡了,天下读书人便要被贩夫走卒骑在头上,就要连下九流都比不上了!牧斋先生海内名士,儒林领袖,如何能坐视此事?”

“俞济民不是在编撰三皇大典么,他还是很重视儒门道统的。”钱谦益勉强道。

“口中说说罢了,不开科考,不拜圣人,算什么重视?”程先贞听到这个,更是怒色一现:“更何况他编撰伪典,批改经史,与秦始皇焚书之祸亦不相上下,真正是欲断我儒门道统,独夫民贼,人皆可杀!”

“这等话语就不必说了。”钱谦益端起空空如也的茶杯,象征性地在嘴唇上碰了碰,旁边的管家立刻扬声送客,但是程先贞却稳坐如泰山。

程先贞不能走,钱谦益为礼部尚书,正好是管理报刊事宜,而且他在朝廷上的支持,对于程先贞必不可少。他此次来,正是为了说服钱谦益。

“牧斋公,何必如此性急,你不是信俞济民做不出这等事情么,我也相信,俞济民不会因言而罪人,不会因为这份报纸而欲除我等后快,相反,只怕他还是满心欢喜。”

“什么?俞济民却无自虐之意,你们骂他,他还满心欢喜?”

“报纸可是他一直倡导之物,他曾说过,舆情汹汹,却为官绅所阻,至使上无所闻下不能言,报纸可通舆情表民意达人心——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正其时也。”

“你信这个,当真是该信的不信,不该信的偏信!”

“牧斋公是担心他会出尔反尔,强迫关闭南都周末?那正好,我正欲如此,此廷杖耳!”

钱谦益听到“廷杖”二字,眉头动了一下,看着程先贞的神情,不再是那么严肃了。

大明的文官怎么样最能出名?毫无疑问,骗廷杖最能出名!

一个文官,无论他个人的能力如何低下,无论他的私德如何不堪,无论他的治政如何昏聩,但只要他骂了皇帝,激怒了皇帝,被皇帝勒令廷杖,那么一切都好办了,升官发财甚至死老婆,诸如此类的好事会随着名声滚滚而来。

程先贞打的竟然是骗俞国振廷杖的主意!

钱谦益本人能够成为东林领袖文坛霸主,很大原因,便是他骗到了崇祯的“廷杖”,在整个崇祯朝几乎都不被重用,程先贞打的也是同样的算盘?

以钱谦益对程先贞的认识,他便是有此心,也未必会说出来。

“我是为我们东林,为我们儒生去搏这廷杖,若不如此,再过三十年,天下百姓就弃我等如敝履矣!”程先贞又说道。

谁都知道,俞国振取代这个小朝廷是不可避免的,谁都在想,如何在今后的新朝中谋一个好的位置。有的人靠出卖朝廷来谋取,自然也有人靠着谩骂造谣来谋取,唯独少人想着进入华夏军略委员会体系之内,从基层实干做起,一步步来将个人理想与华夏民族的长远利益结合。

他们想的是,如果华夏民族的长远利益不合他们的个人理想,那么就可以弃华夏民族长远利益不顾。说穿了,不过是一群心智不健全者,错的不是我,错的一定是全世界罢了。

就在钱谦益琢磨间,突然一个管家惊惶失措地闯了进来:“老爷,老爷,大事不好,门口来了两个当兵的,说是……说是俞国振召老爷前去相见!”

“什么?”钱谦益变色而起,程先贞一缩头,也不顾着形象,转身便从钱谥益面前逃走。

“正夫,正夫!”钱谦益大叫。

“牧斋公只管去,只要他捉不住我,便不会为难牧斋公!”程先贞道:“欲成青名,必要流血,但我还有大事未了,尚不能死!”

六四二、自古廷杖多美谈(二)

码头上如今都是荷枪实弹的华夏军,人数足足有五百,而在江中,则是艘华夏军的炮舰,炮门都打开,指着金陵城,随时会支援陆上的同伴。

俞国振坐在椅子上,正与几个百姓闲聊,所聊者无非是生计如何之类的话题,特别是有关华夏银行发行的金属货币是否好用的问题。

在俞国振的五年统一计划中,统一货币是第一步,别的都可以慢慢谈,但货币统一必须在今年内达成协议,明年起就要废止铜钱、银两的流通。通过这种方式,他可以将华夏各方势力的经济与新襄体系绑在一会儿,加速各方之间的融合。

钱谦益下马车时,看到的就是这副模样。

钱谦益正了正衣冠,面容整肃,大步向俞国振过来,然后抱拳行礼:“钱某见过南海侯。”

南海侯是金陵小朝廷给俞国振的爵位,但是俞国振从未接受过,这两年也没有什么人提起了。俞国振微微笑了起来,钱谦益这模样……倒不象是来赔罪的,而是来兴师问罪。

他并不知道,程先贞方才在钱谦益那边提起“廷杖”提醒了钱谦益。以钱谦益对俞国振的了解,俞实在不是滥杀之人,甚至几乎不以个人的好恶来处置别人。

因此,稍微得罪一点他……凭借双方过去的交情,不但不会有什么问题,反而会让俞国振更加重视自己这位……老友吧。

“牧斋公来得正好,请你带我的医疗组去史府,为史道邻治伤,拖了这么久,也不知道能不能救回来。”俞国振却没有给钱谦益发作的机会,直接便吩咐道。

钱谦益没有想到。俞国振召自己来。竟然不是兴师问罪,不是追究他支持《南都周末》的责任,而是要救史可法!

刺客刺杀史可法之事。所有人都知道,那只是一个虚头,甚至全天下人都有嫌疑。唯有俞国振最无嫌疑。但是,某些人只是需要这样一个虚头,一个口实理由,来掀起声浪罢了。

“这个,济民,事怕有些不妥吧。”钱谦益犹豫了一下,苦笑道:“史道邻拖得如此久,咳咳……怕是很难治好了,你再怕医生去。旁人只会觉得,是你嫌史道邻未死啊。”

俞国振轻蔑地冷笑了一声:“做出这等事情的人,他们岂会理会史道邻是不是我弄死的。无论我派不派医疗组。他们都会给我扣上害死史道邻的帽子。虽然我与史道邻道不同,我也一直认为。他最多就是一个里正乡长的才能,但是却对他忠义之心还是有些敬慕。因此,我不会坐视他死。”

钱谦益还待再说,俞国振已经扬了一下下巴,顿时有两名华夏军士兵过来,向钱谦益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钱谦益无奈,只能上了华夏军为他准备的马车。

一共是三辆马车,钱谦益坐在其中之一,另外两辆上一辆装着医疗组,一辆装着医疗设备。马车很快就到了史府,史府之人见到钱谦益,倒没有阻拦,就这样让马车进了门。

然而闻讯迎来的史可程却将钱谦益一行拦住。

“牧斋公,你来我们史家是欢迎的,只是这些人,让他们滚,他们是俞国振那奸贼的手下,那奸贼唯恐家兄不死,故此派他们来相害,牧斋公怎么会和他们在一起!”

钱谦益苦笑着拱手,他哪里愿意和俞国振的部下在一起,可是那两个华夏军士兵还跟在身边,他能怎么样。

正待劝说之际,身边的华夏军士兵上前,一把抓住了史可程。

“儒冠狗贼,人面禽兽!”

那人一开口,便是八个犀利至极的字,几乎喷了史可程一脸口水。史可程正待挣扎,那名华夏军士兵已经抡起了巴掌,老大的耳光抽了下去。

正反阴阳十余记耳光抽完,史可程已经与猪头没有什么两样了。

将声泪俱下牙齿脱落的史可程扔在地上,那名华夏军士兵还踏了一脚:“李闯入京之时,也不见你死节,如今却辱我统帅!史可法何许人也,如李自成、多尔衮何?我家统帅欲取其性命,一纸文书,金陵小朝廷便将之首绩献上的事情,当初高起潜权倾内外,手绾兵权,便是如此死去!你这混帐子,当年能屈膝事李闯,今日不知又投靠了什么主子,胆敢诬谩我家统帅!我华夏军医治枪伤之术,天下无双,你不敢兄长性命,阻我家统帅派出的医疗组,无非就是拿着兄长性命来为自己邀名!”

史可程气得呜呜直叫,但他被抽得脸肿如猪,哪里能说得清楚。周围看热闹的人不少,听得这番话,一个个暗自点头,钱谦益更是明白,若是这位华夏军士兵的怒斥座实了,那么史可程必将身败名裂,那“儒冠狗贼人面禽兽”八字,将成为他这一辈子都洗刷不了的耻辱!

而且,钱谦益心中隐约觉得,华夏军士兵所怒斥的,只怕真是对的。

他自己心事自己知道,也熟悉他们这些自诩为清流者的行事方法,史可程绝对能做出这样的事情!

现在,钱谦益总算明白,为何俞国振召他来,却还带着二十名华夏军士兵了。他让自己来,其实是做一个见证,同时,也是警告和恐吓自己,他俞国振,是拿得出手段来的!

将史可程踢到一边去,那名华夏军士兵厉声道:“华夏军略委员会统帅令,今派遣医疗组救治史可法,凡有阻拦者,即为华夏之敌,杀之,勿赦!还有谁要出来挡我们?”

还能有谁出来挡他们?虽然只是二十名华夏军士兵,可是那黑洞洞的火枪,冷竣的目光,已经足以让金陵脂粉之地里的人瑟瑟发抖了。

史可程从地上爬起,他也不敢前来阻拦,只是在那边呜呜呜的,也不知道在说什么,那名华夏军士兵冷冷的目光向他看来,他立刻闭嘴,还后退了一步。

见他这模样,钱谦益实在觉得无趣,一挥衣袖,转身便走。

“俞国振派来的医疗组终究还是进了史家?当真是雷厉风行,唉!”

在皇宫另一端,马士英听得这个消息,忍不住挑着大拇指赞了一句,但赞过之后,他又苦恼地叹了口气。

很显然,俞国振是怒了,虽然他没有说什么,可让部下不顾阻拦进入史家,还逼着钱谦益来做这个见证,证明俞国振接下来的肯定是要彻查刺杀之事。

那刺杀栽赃栽得太过愚蠢了,全天下谁会做这么蠢的事情,毫无疑问,有些人定然会想:阉党。

阉党刺杀东林骨干,嫁祸给俞国振,然后从中渔利——这种老套路,马士英用膝盖都能想得出来。因此,刺杀看似嫁祸给俞国振,实际上是嫁祸给他和阮大铖!

俞国振会不会追察此事,肯定会!那么谁嫌疑最大,当然是阮大铖!

阮大铖果然愁眉苦脸地看着马士英,看上去似乎生了重病。

“首辅老爷,门外有人自称是……自称是俞国振的手下,说是询问,咱们准备派谁去青岛口参与……五年统一计划协商会。”

就在两人对座愁眉之时,管家带来了一个让他们目瞪口呆的消息。

“你是说……俞国振派人来了?”

“是,送了这封信。”管家将一封信呈上来。

信里的内容很简单,原本作为金陵小朝廷全权大使的内阁学士、工部尚书史可法如今受伤,短时间内是不可能前往青岛口参与五年统一计划协商会了,因此,金陵小朝廷必须另外指派一人作为全权大使。

马士英与阮大铖对望了一眼,阮大铖用手一拍自己的额头。

“集之兄,唯有你去了……俞国振这个时机,当真是抓得好,莫非……真是他做的?”

这种情形下,金陵小朝廷派去取代史可法的人,只能缓和金陵小朝廷与华夏军略委员会的关系,而不能激化矛盾。另外,这个人的身份不能比史可法低,而且,他还要有一些事情的决定权。

要么是钱谦益,要么是阮大铖,他们二人身份声望都可以,钱谦益是绝对不会去的,这个老猾头一定是要进行观望,那唯一可能的,就是阮大然。

阮大铖为了洗脱自己的嫌疑,就不得不出卖金陵小朝廷的利益,来换取俞国振的谅解。

心念电转之间,马士英与阮大铖就算通了其中关窍,两人对望一眼,俞国振军略与治疆之才,他们都是知道的,若是史可法遇刺之事真与俞国振没有关系,那么他将顺水推舟,变这件突发事件为自己的政治资源,手段丝毫不逊于治政多年的老手。

“世上真有天生之才乎?”阮大铖叹息道:“阁老,你觉得,咱们该如何应对?”

“俞国振的五年统一计划前三条,全部答应下来,无非是铸币权,反正如今市面上朝廷发行的铜钱钞钱都不好使了;第二条同刑同罚,我们可以同意,但其具体内容,却要再派专人商议,我们可以提出依大明律来刑罚,俞国振必不会同意的,到时有的扯皮;第三条亦可答应,正好以此为由,将南直隶等布政司拆分,多安插些人手到地方去。”

他们二人同样是老手,自然少不得借俞国振的东风,在金陵小朝廷中扩充自己一党的势力。二人细细商议了好一会儿,便由马士英亲笔写信,再让人送到了俞国振的船上。

六四三、自古廷杖多美谈(三)

在金陵城的东南侧,一座不起眼的院子里,程先贞趴在门口,透过门缝向外观看。

没有任何动静,这让他安下心来,转过身,长长出了口气。

这可真是惊心动魄!

谁能想到,原本该呆在山东的俞国振,会突然出现在金陵城中,还派人来找钱谦益,偏偏他今天就凑在了钱谦益那边!

当真是运气不佳啊。

喘了两口气,程先贞定了神,便看到站在自己身前的人影,他呀的一声惊呼,险些跳了起来。

“正夫贤弟,何必如此?”那人笑吟吟地道。

“原来……原来是你。”程先贞惊魂未定,长长叹了口气:“心葵先生,你何时来的?”

“来了不久,怎么,正夫贤弟不欢迎?我可是给你带来了不少钱来了。”

“欢迎,如何不欢迎……”

程先贞望着此人,心中情绪甚为复杂。

被称为心葵先生的名为董廷献,他原是周延儒的幕僚,吴昌时、周钟等人之好友,周延儒为首辅时,他与吴昌时二人把持内外,凡欲见周延儒求办事者,必先给其贿赂。李闯入京之后,周延儒从牢中得脱,他却与吴昌时等一起,落入李闯的手中。

原本以为他已经在乱军中死去,不曾想,他不但还活着,而且活得还很滋润。

“心葵先生这次来,有什么新的吩咐?”

“主上已经见过正夫贤弟的稿子了,击节称赞,仅此一稿,便值千金。”董廷献将一个布口袋拿了出来,叮叮当当的声音让程先贞双眉微微一急。

“程某岂是为这些阿堵物?”程先贞断然拒绝,他盯着董廷献:“程某只为天下儒门寻个出路。所怀者乃大公之心。心葵先生便是给付再多,亦……”

“知道,知道正夫贤弟你是正人君子。”董廷献说这话时多少有些不屑:“这不是给你的。这是给你办报的,上一期报纸,耗应该不少吧。主上见了很是欢喜,说你有翰林之才,惜哉大明失人啊。”

“此话休提,心葵先生口口声声主上,贵主上却藏头露尾,心葵先生,你不觉得……”

“我家主上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儒门道统不至断绝!”董廷献肃然道:“并不是信不过正夫兄。而是知道得多了,对正夫兄没有好处,你我都知道。俞国振神通广大!”

程先贞捏着那个钱袋。没有再说什么。

“这是下一期报纸须要关注的主题,崇祯三年至今人口变化。由此看俞国振见死不救发国难财之本意。”董廷献见程先贞沉默下来,便又将一张纸交给了他:“旧年俞国振不是要求诸方势力做人口统计么,正好与崇祯三年有一个对比!”

去年时,俞国振召开各方会议,提出要统计华夏人口户籍,这是大事,各方便都做了,甚至连吴三桂在京师,也进行了人口统计。这组数据恰恰在七月公布出来,其中山`东人口不减反增,两广人口急速增加,川境略有减少,湖广、江西等地基本持平,晋陕豫因为连年灾荒人口减少得很快,而南直隶、京师的人口减少,更是让人触目惊心。南直隶的人口总数少了接近四百万,京师人口少了也有这个数字。

当初数据在新襄日报上通报出来时,还配有评论,说正是因为华夏军略委员会的德政,所以由其控制的地域上人口出现了增长——根据统计,除了自然增长之外,有三分之二的人口增长都是来自于不堪忍受迁移而来的移民。

当然,这些数据中是没有计算安南、南海和大员岛的人口,否则的话,那增长率就太吓人了。

“这串数据有什么问题?”程先贞愣了一下问道。

“数据自然没有问题,但为何俞国振治下人口增长而别地却人口削减?我们可不是傻瓜,无非是以邻为壑,让别的地方不停出现问题,然后自己这边捞好处罢了。正夫,以你的文笔,应当有办法吧?”

“这个……自然是没有问题!”

“俞国振总是说,他手中的报纸,要针贬时弊,如今这可是大时弊!若是他听,那么就要将他治下的几百万百姓遣回原籍,这其中发遣费用就是一大笔开销,而且因为这些劳力离开,他手中会出现用工短缺,他引以为傲的财富和生产能力,便会大打折扣。”董廷献阴阴一笑:“到那时,我们就更不必怕他了。”

“俞国振没有这么傻,自毁长城的事情,先帝常做,俞国振么,不会做。”

“那也好,正好坐实了他是一个伪君子真小人的面目,他再用什么大义号召天下人,天下人就要三思了。”

程先贞心中暗暗佩服,这个董廷献的计策当真毒辣。以程先贞对此人的认识,他极度贪财,可是心计,似乎没有这么深重。

这样的阴谋——应该说阳谋背后,似乎有一个似曾相识的影子。

“吴来之究竟死了没有死?”程先贞突然开口问道。

他觉得似曾相识,是因为这种手段与吴昌时实在相近。董廷献听到他提起吴昌时,脸色微微变了一下,然后冷笑:“你觉得俞国振那么好瞒么,当初吴来之教唆三镇北攻,连高起潜都被朝廷砍了脑袋送给俞国振,何况一个吴来之!死了,死得不能再死!”

“你这些手段,倒是颇有几分当初吴来之风范。”

“哈,哈,哈。”

董廷献干笑了两声,然后又道:“吴来之视俞国振为大敌,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这些旧话不提,我尚有别的去处,先走一步,你多加小心。”

“心葵先生现在要去见刺杀史道邻的人么?”程先贞又道。

“正夫,我已经跟你说过,知道太多,对你没有任何好处!”董廷献厉声道:“你只要知道,我们是在为天下儒门争一条出路即可!”

说完之后,董廷献怒气冲冲,便出了门。

对于让程先贞来主持南都周末事宜,他原是不赞成的,因为程先贞从来就不是他们这个圈子里的核心人物,董廷献并不信任他。经过这些年来这么多事,他们这个圈子里,张溥死了,吴昌时死了,周钟死了,魏学濂亦是死了,董廷献并不想成为下一个。

所以他绝不亲自出面,都是让别人去做,可这个程先贞,则甚为不可靠,他与顾绛顾炎武关系好,若他能将顾炎武拉来那倒是奇功,偏偏他拉不动,两人甚至因为这个事情几乎反目。

出了这间小庄子,董廷献步行了里许,才上了一辆早就等候着他的马车。车夫恭声问道:“先生,现在去哪儿?”

“旧院。”

马车辚辚而起,向着金陵城中奔去。用了一个多小时,到了金陵城最繁华的旧院,也就是秦淮河边。在对面,就是国子监,董廷献在旧院中寻了家妓馆进去,不一会儿,就有小厮出来,到国子监里喊来了几个学生。

当跳梁小丑们象老鼠一样在阴影中奔波时,钱谦益又再度来到了码头。

说来也是大明朝廷的悲哀,他身为内阁学士之一,又兼着礼部尚书,相当于丞相一个级别的大官,可是在金陵城这大明南都之中,被俞国振呼来喝去。俞国振派二十名华夏军士兵,便可以横行于史可法同样是丞相级别的大官府邸,满城带甲十万,无一人敢仰视之!

想到这里,钱谦益长叹了一声。

他必须在俞国振那里得到“廷杖”,今天被俞国振利用了一把,充当见证跑到史可法家中去,若是再骗不到“廷杖”,明天儒林群情汹汹就要开始攻讦他了。

俞国振仿佛知道他会来,见到他也不惊讶,只是笑着问道:“牧斋公奔波往来,当真辛苦,可要来一杯茶?”

“俞济民,你私自领兵进京,究竟是何意,莫非准备造反不成?”钱谦益捋了捋胡须,摆出一个严正的模样,屏指如剑,指着俞国振厉声喝道。

他声音很大,听得码头上看热闹的百姓都是一个激淋:这可是阁老对上了军阀,胆敢在俞国振数百火枪对着之下如此,钱阁老当真是好胆量!

俞国振有些不解,他当然不明白钱谦益这等文人骗取廷杖邀名的小心思,只不过看钱谦益模样,又不象真是兴师问罪。俞国振笑着道:“牧斋公何出此言,我若是要攻金陵,就不会请金陵派代表参与会议,更不会只带着五百陆战队来此了。”

“既是如此,你这般大张旗鼓,又剑拔弩张,意欲何为?”

俞国振渐渐明白钱谦益所想了,不由得既好气又好笑,当年传说李白醉草吓蛮书,今天钱谦益也想来一场怒喝退大军啊。

“很简单,听闻史道邻在金陵城中遇刺,金陵小朝廷如此昏聩无能,连自己的堂堂大员的安全都不能保证,遑论保护城中百姓的安全?”俞国振正容道:“我来此不为其余,只为震慑霄小,还金陵城一个朗朗乾坤!”

此语一出,围观的百姓中便有喝彩者,而钱谦益则顿时木然。

俞国振从不喜好大言,这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来,是何意思,难道说,他真的是来接管金陵城的治安?

一念至此,钱谦益顿时冷汗涔涔:如果俞国振本来没有这个意思的,给他三言两语弄成假戏真作,那就完了。

俞国振却是好气又好笑地看着他,这位东林领袖想要和自己对飙演技,他可是不知道,自己在几百年后见识过演技多么精湛的影帝演出!

六四四、自古廷杖多美谈(四)

码头上的气氛,一时间突然紧张起来。

“如今金陵城中极是不稳,暗流涌动,致使百姓惶恐不安,公卿皆失其职也!我此时来金陵,已经要说一声‘我来晚矣’,只恐救民不急,只带区区五百陆战队,算得了什么?”

俞国振一边说一边招手,一个幕僚立刻拿着笔记向前,站在俞国振面前。

“传我命令,从青岛口调五千华夏军,在年底以前进入金陵城——就在栖霞山下,建立军营,接管金陵城治安。”

俞国振这话一出,钱谦益顿时慌了,脸上再无半点镇定与风度!

开玩笑,他是来义正辞严喝退俞国振的大兵的,如果他几句话下,俞国振离开,那么士林之中必然留下他说退俞国振的传说。相反,如果因为他几句话,俞国振真派五千华夏军来,那么,他钱谦益就要成为士林最大的笑话!

“这个,这个,济民,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立刻焉了的钱谦益拱手作揖,满脸苦笑。

自己就是想骗个廷杖刷刷声望,有必要玩真的嘛,你俞济民配合我一下,表现得虚怀若谷,岂不也可以涨涨声望?

他却不知道,俞国振对于这一套不做实事只刷声望的举动可谓深恶痛绝。

华夏之事,败坏就败坏在这种自以为聪明的人身上。古往今来,一概如此!

“我军令已下,便是定论,再也不改了。”俞国振淡淡地道:“这些年来,我能做到现在这个地步,靠的就是言而有信。”

钱谦益冷汗涔涔:“济民,哪怕就是给我一个面子。念在咱们一向的交情上……”

“哦?”俞国振面无表情:“你觉得我象是那种因为私人交情而耽误国事者么?”

钱谦益急得直搓手。好一会儿,他才一咬牙:“不如如此,朝廷因为史道邻遇刺之事。邀华夏军入朝拱卫,拨栖霞山为华夏军驻地,如何?”

这话说出。俞国振脸上的表情再也绷不住,露出明显的惊愕。

这……可不是借帅助剿,再划一块租界么?

钱谦益在俞国振记忆的另一段历史中,有“水太凉”与“头皮痒”的典故,不过在这个时代,两人交往多了,他实在是一位和霭可亲的长者,而且为人不失圆滑幽默,与印象中的那种茅坑里石头般的东林党人完全不同。因此俞国振对他相当有好感。可是这个提议提出来之后,俞国振心中的好感顿时削减大半,也没有了继续陪他玩下去的兴致。

某些人可以将演戏当在终身职业。他却不能也不愿意。

“牧斋先生。在栖霞建华夏军基地的事情,你一人怕是做不了主。还要去与金陵其余人商议,我希望在贵方使者抵达青岛口参与年底的谈判时,事情能定下来。”既然没有兴趣再演戏,俞国振便直接提出要求,他放低了声音:“另外,那个什么南都周末,是程先贞在搞吧?牧斋先生,如此重要的喉舌,你竟然就交给一个从闯逆贼来处置,你不觉得太过荒唐了么?”

钱谦益脸色顿时尴尬起来:“这个,若是追究其责,只怕反为其邀名,故此只能,咳……”

他说得吞吞吐吐,却总算把程先贞的心思告诉给了俞国振。若是真将程先贞从南都周末的主笔上弄下来,他正好满天下哭诉自己因为仗义执言而被迫害,正合了他卖论邀名的心意!

这种人就象是牛皮癣,恶心人,让人难过,却不至于害人性命,就算是处置,也总不能杀了吧。

俞国振冷笑:“原来如此……这样吧,我觉得金陵太安静了,只有那个什么南都周末一家,实在不好,不如这样,再办一家报吧。”

“咦?”

“当然不是我办,是牧斋公你来办啊。”俞国振别有深意地看着钱谦益:“牧斋公囊中还是有些人的,我知道,什么人最适合呢?”

“论及文采,胜过程正夫的倒是不多,不过……有这样的人就是。”

钱谦益有些犹豫,他知道,这是俞国振放过他的条件。

他若不想背上引狼入室的骂名,不想真的让俞国振在栖霞山驻上五千华夏军,那么就得老老实实配合。

他心中同时也有些奇怪,俞国振手中控制的新襄时报与民生速报两家大报,发行量都高达十万份左右,论起声势,不知胜过刚刚发行了一期的《南都周末》多少,他不动用新襄时报与民生速报,却要自己再办一家,这背后有什么打算?

对于俞国振来说,直接杀了程先贞是最愚蠢的手段,反倒成就了程先贞的名声,更遂了程先贞幕后指使者的意愿。最好的办法,当然是以谣言对谣言。程先贞及其幕后指使者不是想咬住俞国振以邀其名么,为他们再树一个敌人,让他们陷入相互攻讦之中,所谓狗咬狗一嘴毛,当百姓厌倦了他们套路式的把戏之后,他们自然就会销声匿迹。

而且,对程先贞这样的人来说,有比杀死他们更为痛苦的处罚。

“牧斋先生,天下大势,你是聪明人,应当能够看清楚。牧斋先生的学识文采,我是很佩服的,我也很愿意看到牧斋先生在今后华夏的事业之中发挥作用,但是,儒林的某此人物,必须与他们做出切割,比如说,程先贞这类降了李闯甚至降了建虏之辈。”俞国振又开始敲打钱谦益:“我的人很快会将程先贞等在李闯手下时的嘴脸整理好,牧斋先生安排几人执笔,办一份……唔,就叫环宇时报吧,我会提供资金和技术支持,只是编报的人手,由牧斋公来安排。这份报纸,当然也可以骂我们华夏军略委员会,不过主要要骂谁,牧斋公应该清楚。”

小骂大帮忙的把戏罢了,钱谦益苦笑着点头,表示明白这一点,然后他才怯怯地道:“这个,济民,华夏军入金陵之事……”

“金陵就算了,上海县吧,华夏军将在上海县建海军基地,方便南北来往,为保护基地不受侵扰,上海县的防务,由华夏军接管。”俞国振道:“牧斋先生,这个要求,不算过分吧?”

“不算,不算!”

上海县属松江府,这几年随着华夏军的崛起,它的地理位置变得越发重要,成为新襄海货进入长江内陆的一个重要中转站,也使得它日益繁华。金陵小朝廷的赋税,有十分之一是来自于上海县的商税,因此钱谦益口中说不算,脸上却是极为为难:这虽然不象栖霞那样让金陵小朝廷寝食难安,却也极不好受。

“上海的商税,由华夏军略委员会代为管理、使用,在今后的五年中,每年会向金陵提供报表,证明所取商税,都用于港口码头、交通运输、河道疏竣等工程项目。”俞国振知道在这个问题上,钱谦益会很难向金陵小朝廷交待,便又退了一步。

这样一来,至少在表面上,上海的商税还是归属于金陵小朝廷:所投资建设的地方,毕竟还是金陵小朝廷治下。至于时间约为五年,钱谦益明白,这就是与俞国振所提的五年统一计划相呼应。

也就是说,金陵小朝廷,最多还能存在五年。

想到这里,钱谦益不免有些伤感。不过再想到蒸蒸日上的华夏军略委员会,这种伤感又变得淡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热切。

程先贞等想骗廷杖,无非就是希望在将来统一之后能挟巨大的声望与民意,在新的政权中占有好的位置,至少能发挥巨大的影响。钱谦益自己同样有这个目的,但现在看得出,想骗俞国振的廷杖不容易,既是如此,在别的方面配合合作,为将来换取合适的位置做准备,也是不错的选择。

“此事就拜托钱公了,我建议是今日就给上海县送消息去,免得产生什么误会。我明日就会动身离开,到时经过上海县时,直接会接收。”俞国振又道。

“何其急也!”钱谦益大惊。

“时不我待,我想五年内真正完成华夏一统,那么就必须争分夺秒。钱公,莫要以为完成华夏一统我们便可以高枕无忧了,事情还多着呢。”

俞国振说到这,起身指了指面前的江水:“我想在我有生之年,于华夏建十万里铁路,让华夏百姓人口增至五亿,普及五年制初等学堂义务教育,普及乡里医院……事情还多着呢!”

说完之后,俞国振拱手送客,钱谦益告辞转身,心里却在想着俞国振后来的那段话。

俞国振处理政务老辣异常,与他的军略相比,丝毫不逊色。而且俞国振这个人最信奉千言万语不如一默的,他所说的话,自有深意。最后那段,只是向自己表示,统一后的华夏依然百废待兴,有的是用人的地方,还是告诫自己,要将他的事情放在心上,不要耽搁?

或者二者皆有之吧。

钱谦益不敢耽搁,他在自己的马车上沉吟了会儿,最终决定,前去拜访马士英。

真的要划上海县给俞国振,那么不经过马士英的许可是不可能的,只有阉党和东林合作,再说动刘孔昭这个勋戚出面,一起去说服朱由崧,此事才能推动下去。否则一个没做好,那就是悲剧的结果,而钱谦益也要被逼到里外不是人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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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五、你方唱罢我登场(一)

钱谦益如何去与马士英做交易,那与俞国振半个铜元的关系都没有了,钱谦益当初脑袋发晕,支持程先贞,那么他就要为他的支持付了代价。对于上海,俞国振早就看在眼中馋在心里,借着这个机会,先将上海得到手,也就意味着能提前为统一后长江流域的建设布局了。

少不得要修建铁路,少不得要建设长江大桥,哪怕现在的技术储备还有些勉强,但先期的勘探工作已经可以做起来了。

在俞国振的计划中,上海是非常重要的一环,控制了这里,几乎就控制了长江中下游流域,借助长江的黄金水道,华夏体系融合长江流域的进程会快很多。

毕竟别的地方得先修路才能让华夏军略委员会的政令畅通无阻,而长江流域发达的水网,让这一过程能够大大加快。

至于弄出另一家报纸来与南都周末进行竞争,那也是顺水推舟的事情,这个世上挑错总比挑对要容易,没有人屁股后边挑不出毛病来,更何况主持南都周末的程先贞之流,原本就有过很不光彩的过去!

接收上海的工作非常顺利,也不知道钱谦益是如何操办的,当天夜里金陵小朝廷的特使就已经到了上海,因此当俞国振所乘船抵达时,上海县令已经在码头等候多时了。因为这是意外所获,俞国振此前并没有准备好足够的人手,所以他不得不在上海又多呆了五天。

南下时基隆呆了三日、广州呆了三日、昌化呆了一日,等他回到新襄,已经是十一月中了。

基隆的情形可谓大治,王传胪于钦州久矣,耳闻目睹都是俞国振的那套,在他的管理之下。大员岛分县的过程很是顺利。土著中不愿意归化者,也被通过半协商半强迫的方式,圈进了大员岛中部的群山之中。而愿意归化者。已经编入各县户籍。原先反对归化最激切的各部头人,不是被消灭,就是被以“政务协调员”的名义养了起来。整个大员岛。如今在册的人口总算,按十四岁以上有劳力者计算,一共是二百九十一万,其中移民人数多达二百七十万。基隆也成为一大矿冶和煤炭中心,而整个大员,则是重要的农产品和矿产基地。

两广的情形则没有那么好,主要还是地方上的种种势力盘根错节,而且颇有愚顽贪懒之辈,借助宗族势力。只想着占华夏军略委员会的便宜,却不愿意付出。另外,两广地域辽阔。地貌复杂。民族关系也更难处置。因此,广州的变化虽然巨大。但总体上看,却比不上俞国振想象的快。

海南则又是另外一个模样,华夏军略委员会将重点放在海南的铁矿石与盐场的建设上,因为控制了南海诸岛的缘故,海南在热带经济作物的意义上远没有那么重要,所以移民的数量也不算多。

这也算是他对自己治下地方的一次巡察,看到这些地方一处处兴旺起来,俞国振心中就充盈着欢喜与成就感。不过回到了新襄,这种喜悦就随着霞老号出现在他的视野中而消失了。

这艘为了环球航行特意制造的蒸汽帆桅两用船,当初花费了俞国振不少心血,因为不可能到处都能补充到煤,所以它的蒸汽机除了能用煤之外,还得能用木柴充当燃料,又因为是进行环球航行,它需要能携带较多的补给,还必须有一定的武装——当初造出来时,是一艘漂亮的刷成霞光一般金色的船,现在则是一艘破破烂烂黑不溜秋的丑小子。

这样的变化,对俞国振来说并不难过,难过的是徐霞客之死。

海上病亡,遗体不可能带回来,他已经永远长眠于印度洋底。带来的只是徐霞客的一些遗物,包括他觉得自己不治之后给俞国振的遗信。随徐霞客进行这次环球航行的,还有十名挑选出来的中等学堂毕业生,他们整理的沿途考察笔记,对于华夏来说,又是一笔宝贵的财富。而沿途的经历,让这些原本稚嫩的少年们迅速成熟,甚至不少人的目光里,都现了沧桑之色。

毕竟全船八十人出发,回来的却只有五十七人,有二十三人因为各种原因,长眠于大海之中。

“大家辛苦了,这段时间休息得还好么?”俞国振回到新襄第一件事,便是将这五十七人召集起来。相关报告他还没有来得及细看,但看到众人的模样,俞国振便知道他们一路上的辛苦。

此番华夏第一次环球航行,在某种程度上是一次巨大冒险,俞国振很清楚他们派出去后将面临什么困难,他甚至做好了全船牺牲的心理准备,饶是如此,徐霞客之死仍是让他心痛。

“报告统帅,休息得很好!”

回答俞国振的是隋可诚,霞老号的船长。他是海军舰长,有六年的舰长经验,而且为人沉稳坚毅。俞国振紧紧握了握他的手:“那就好,那就好,你们为华夏所立之功绩,与张骞、甘英相比毫不逊色,见到你们回来,我比打了大胜仗还要开心!”

俞国振这番话说得很质朴,众人却知道这是俞国振的真心话。此前俞国振还在青岛口指挥与建虏的决战,战场还没有打扫完毕,战后的表彰俞国振都没有参加,便匆匆南下赶来见他们。这其中虽然有迎接徐霞客灵位之意,但同样也是对他们这些生还者的重视。

“我准备设一种勋章,名为霞客勋章,专门颁发给你们,参与了此次环球航行的华夏勇者。”俞国振又道:“另外,你们的相关事迹,也会在华夏的工厂、农庄中传扬。你们做好准备,这半年内只怕少不得要你们去宣讲的。”

华夏民族从来就不是一个固步自封的民族,那些被洋人洗了脑子的洋奴,才以为华夏民族的内敛就是封闭,才将岛夷的轻浮当成开放。若华夏民族真是固步自封,又如何从黄河流域扩展到如今的疆域,如何将无数部族纳入其中!

即使面对大沙漠、大草原、大山大海这样的地理上的天险边界,华夏民族中的优秀人物,仍然敢凿通绝域,纵横四海。若不是本民族便有这种激情与热血,且不说张骞、郑和这样由朝廷政府支持的探险家,就是玄奘、法显、鉴真、丘处机这样的僧道,哪里能够在人类文明传播史上留下自己的浓墨重彩!

俞国振希望,借助于霞老号的探险行动,将华夏民族精神中的这种激情热血尽可能地唤醒。

“这里有几封信,是我们途经各国发给统帅的国书。”隋可诚谢过俞国振的夸奖,又将几封信交与俞国振。

这些信件大多都是拉丁文,俞国振自然是不认识的,他只是放在一边,笑着问道:“听闻你们还带了几个欧洲人来了,说说他们的情形吧。”

提到那几个欧洲人,众人都笑了起来。

“跟我们来的几个欧洲人乃是我们在欧洲时于海上所救,当时我们正经过……”

很快,这几个欧洲人就出现在俞国振面前。

为首的一个有着副红胡子,四肢粗壮有力,见到俞国振之后,他便单膝跪下,给俞国振行了个礼。俞国振示意他起身,又上下打量了他几眼。

这家伙名为邓肯?古德曼德森,自称是神圣罗马帝国人,而且曾经在为神圣罗马帝国效力的华伦斯坦手下任过军官,不过现在的神罗人可没有后世德国人的那种倨傲,见到俞国振的时候,他卑恭屈膝几乎到了谄媚的地步。

“听说你们在欧洲就知道我?”

“是的,尊敬的领主,我们在布赖滕费尔德作战的时候,我的同伴里有一位西班牙人,他不只一次给我提到,在遥远的东方,一位伟大的君主驱赶了该死的荷兰人。在我面临绝境的时候,您的海军舰长把我们救下,我想,这一定是神给我的旨意,让我来遥远的东方,为您这样伟大的君主效力。”

来自欧洲的马屁就是差劲,就连想要在俞国振手下讨口饭吃,也非得和那个神扯上关系。俞国振有些不屑地撇了一下嘴:“为我效力?我手下有的是精锐士兵,有可以一个打你们十个的勇将——你们能为我做什么?”

如果这些人对俞国振真的没有用处,俞国振就不会见他们了。自从与西班牙人翻脸,将马尼拉——现在的吕宋城夺来之后,俞国振以前的老友,那位路易斯?加西亚就没有再出现过。也不知道他是被他愤怒的同胞扯碎,还是畏惧俞国振连他一起算账,因此不再来东方。这让俞国振没有了可靠的了解欧洲事务的渠道,那些传教士们带来的消息,俞国振是半点都不相信的。

“我们知道,我们看到了您无敌的军队,看到了您的火枪、大炮还有那足以横扫欧洲的舰队,上帝啊,要是华伦斯坦阁下能有您舰队的一半,我们就不会战败了!”邓肯保持着自己的谦逊,单膝跪着的动作丝毫没有改变,他诚挚地望着俞国振:“阁下,就接受您卑微仆人的敬意,我一定会对您有用的,毫无疑问,您迟早是要和那些该死的荷兰人再算总账的,那个时候,一个熟悉欧洲情况的臣仆,能让您方便许多。”

“我们不喜欢荷兰人,但你们的盟友西班牙人在这里同样不受欢迎。”俞国振淡淡一笑。

“阁下,有一个最重要的消息,据我所知,在欧洲有人正在试图组织一支战后远征军,目标就是您的国度。”见自己并不受重视,邓肯终于将一个隐藏的秘密说了出来。

六四六、你方唱罢我登场(二)

邓肯虽然危言悚听,俞国振却连半点都不信。

且不说从欧洲拉扯一支军队跑到亚洲东部来作战是多么荒谬的事情,单单就说欧洲诸强国组成联军,其难度就不比这个时代建成高铁要小。有天性卑劣无耻的盎格鲁萨克逊这个万年搅屎棍在,欧洲联合?就算付出两次世界大战的代价,也没有做到欧洲联合!

但是邓肯这厮也不可能完全空口白话,以他的身份,根本接触不到欧洲上层的消息,因此,在欧洲,可能有部分国家酝酿着一场争夺东亚权益的“远征”。

比如说盎格鲁萨克逊人的英国。

此时英国东印度公司早已成立了四十余年,其触手也在前些年伸到了印度地区东南部的马德拉斯——印度从来就只是一个地理名词而不是一个政治名词。而且,在九年之前,一艘英国人的商船曾经抵达广州,试图将其侵略触角伸到华夏来。

九年前也就是崇祯十年,那个时候,俞国振还没有建立起南海霸主的地位,对于英国人的试探,他也只是事后得到消息。

“好吧,虽然你们对我的用处,远没有你们自己想象的那样大,但我不缺养几个闲人的钱,你们如果愿意,可以充当我的贸易代表,驻扎在……”

听到自己能充当这么一个东方富庶国度的贸易代表,邓肯等人都是欢喜异常,一个个瞪大了眼睛。俞国振略微想了一下,然后指着自己背后的一张世界地图,他起身指着上面的一个地点:“这里。”

锡兰的科伦坡。

邓肯倒对地理甚为熟悉,大概受过航海训练,他瞪着那块地方好一会儿:“这应该是科伦坡吧,葡萄牙人占着这里!”

“是的。自从我收复澳门之后。葡萄牙人就完全退缩在这里。你们如果愿意为我效力,第一件工作就是去科伦坡,说服他们同意我在这里设置贸易代办处。此后我与欧洲的贸易,都将在这里为中转。”俞国振微笑着说:“这一点小事,你们应该做得到。”

邓肯努力咽了口口水。

他被突如其来的幸福击昏了。他当然知道,象俞国振的“帝国”这样一个富庶的国家对欧洲的贸易代表,将会拥有多么大的利益!

而且,作为俞国振的使者,他在与葡萄牙人打交道时,完全可以狐假虎威,迫使葡萄牙人让出更多的利益。

他也是神圣罗马帝国的一个没落贵族后裔,虽然当了雇佣兵,可是还是懂得法语、西班牙语等数种欧洲语言。与葡萄牙人交流完全没有问题。更重要的是,他对科伦坡的葡萄牙人面临的局面也略有所知,在荷兰人失去了东南亚所有的殖民地之后。这些海上马车夫并没有放弃对东方的经营。他们把目标转向了印度地区,其中锡兰因为优越的地理位置更被他们虎视眈眈。

所以同时面对荷兰人与东方华夏人的压力。葡萄牙人肯定要屈服,屈服于荷兰人,他们没有任何好处,而屈服于华夏人,他们还可以在这里进行转口贸易,至少能赚得盆满钵满。

至于这样会不会将华夏人的势力引入印度洋……这么长远的问题,就不是葡萄牙人能够想的了。

“你在新襄已经呆了一个多月,想必对于我们这里的物价水平很了解了。我会支付给你每个月两枚金元的薪水,这样你就有年薪二十四枚金元的收入。”俞国振慢慢地说道:“你和你的同伴,都是这样的基本薪水,至于奖金,就看你们工作的成果了——你还需要什么?”

“舰队,阁下,我只要求由您的一支小小分舰队把我们送到科伦坡,我们会让那些葡萄牙人明白,大海上的主人只有一个,就是您!”邓肯响亮地道。

俞国振点了点头,对此甚为满意。

在短时间内,他的主要精力还是集中在国内,但并不意味着他会放弃在印度洋或者其余他力可能及的地方布局。在科伦坡下这一手闲棋,目的就是让印度洋东部成为华夏势力范围,为后世子孙在地缘政治上获取如同后世的美国一般优越的战略地位。

能控制住东印度洋和西太平洋,那么未来华夏便可以在战略上立于不败之地。

“你们的主要任务有两个,第一是与葡萄牙人交涉,如果不能在科伦坡,那么也要在锡兰的其余适合建立港口的地方,建立属于我方的港区。第二是尽可能详细地了解整个印度地区的情报,特别是莫卧儿王国的情报。为了方便你行事,我会让南海舰队护送你们抵达科伦坡,至于其余的事情,就靠你们了。”

“阁下,我希望能够拥有一小支部队的指挥权……”

“这个你就不用痴心妄想了。”俞国振断然拒绝,这几个欧洲人,只不过是他用来布闲棋的棋子,必要的时候,他们在科伦坡被葡萄牙人“杀害”,或者是在印度次大陆被莫卧儿王国“杀害”,自己就可以乘机向这些地方派驻力量,怎么能容许他们拥有华夏军队的指挥权:“你们记住,你们去不是象你们欧洲人常做的那套殖民屠掠,我们是华夏人,华夏人讲究的是共赢,而不是一方屠灭另一方!”

“阁下,您说的太深奥了,我们不懂。”

“没有关系,如果你懂我说的是什么意思,又经过了考核,那么我就可以给你发一张红色的卡片,你就可以改一个华夏姓氏,成为我们华夏的一员了。”俞国振微笑起来。

打发走邓肯这几个欧洲人,俞国振并没有就此闲下来,因为他的秘书郑笙送来的一份报告,让他非常恼怒。

他原来的秘书华悠之,早就被下派到地方担任一乡里正之职,现在经过三年,已经升到了大员岛一县的工商组长——按照华夏军略委员会定的级别,这就是主管一县工商事务的副县令了。就连他的第二任秘书也已经下基层去了一年,现在这个郑笙,则是去年才被派来他身边的。

这份报告来自章篪,其内容则是对山东、两广大是熟练工人意图返乡的预测,还有对《南都周末》中攻讦俞国振要为这些年战乱灾荒负责的担忧。

此前俞国振还没有看到《南都周末》的第二期内容,他原本以为,《南都周末》还会在史可法遇刺的事情上纠缠不休,不曾想第二期的核心内容竟然是分析新襄军略委员会自己公布的人口统计算据,得出俞国振坐视天下板荡好吸纳廉价劳力的结论。俞国振之所以发怒,倒不是因为他们的这份分析是彻头彻尾的造谣,事实上,《南都周末》至少在一点上没有说错,在崇祯十二年时俞国振就有了攻入京城的实力,并且完全有能力阻止李自成和建虏在中原、京师的肆虐。当时俞国振不顾部下的劝说,按兵不动,只是小规模地敲打,确实是有借着战乱吸纳人口的用意。

但程先贞以此推断,俞国振大发国难财,吸纳人口创造财富为供自己一人挥霍,还隐晦地怀疑,俞国振当初所谓的战南直隶、战京畿,都是游而不击,只在大局已定时来摘胜利成果,所有的战果功绩,全是大明官兵血汗所致,只是名声好处全被俞国振得了。末了,他还拿当初俞国振在徐州向李闯军提供粮食的事情来作为例子,怀疑俞国振根本就是暗中与流寇、建虏相勾结。

必须承认,程先贞文笔是很不错的,又精擅蛊动之语,报纸围绕着这个主题作文章,层层深入步步为营,让俞国振实在是辩无可辩。毕竟,俞国振是做实事的,根本没有办法和这种专门的嘴炮相争。

最简单的办法,当然是抓了杀之,但是俞国振怒意平歇之后,便觉得这样做太过浪费。

这种东西,还是可以废物利用的。

郑笙见他最初时怒了一下,但旋即怒意变成了冷笑,不免有些奇怪。他如今跟随俞国振的时间稍长了,也敢将自己心中的一些想法说出来询问:“统帅,为何你不怒了?”

“每到夏天,苍蝇蚊子那么多,都在耳畔嗡嗡嗡,我对每一只都怒的话,还能做实事么?”

“拍死不就是了。”

“拍死是最简单的解决方法,但是啊,你有没有想过,苍蝇蚊子还是有它们的用处的,只要掌握得好,便可以用之……暂且放他们一段时间。”

“他们这般吵闹,怕是真的会影响我们的工人。”

“工人想回家,是迟早的事情,而且再过几年,就算他们不想回去,我也要想法子让他们回去自己创业。若不如此,怎么才能将咱们华夏的火种点得到处都是?至于现在,也只是将这个问题提前罢了。也好,咱们也可以提前做预案,我看可以这样……”

对于俞国振有办法化解至少是减轻程先贞等人影响,郑笙是毫不怀疑的,但对于不立刻将程先贞等人扫灭干净,郑笙还是有些不解:“那就任他们这样大放厥辞?”

“自然不会,很快他们就没有功夫来骂我了。”俞国振深深一笑:“这些儒文败类,人面禽兽……自然会有专业人士去与他们争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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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七、你方唱罢我登场(三)

“上一碗……嗯,阳春面!”

小二看到这位衣着华丽的客人大模大样走进来,而且径直走到了楼上雅座,原本以为来的是一位豪客,没有想到却是一个穷酸。在金陵旧院,象这样的穷酸可少有,那些国子监的学生们,哪一个出来会要吃一碗阳春面!

“这个……客官不要些其余的菜肴么,小店的酒极是不错,象客官这样的才子,饮了之后能如太白一般诗百篇呢。”

小二倒是会招揽生意,但那客人就是不理:“付账的没来,没准得让我自家掏钱,先不管那么多,等付账的来了再说吧,先上碗阳春面垫垫肚子!”

听得这样说,小二在心里暗骂了一句穷酸,却只能老老实实去厨房要阳春面。如今金陵城里藏龙卧虎,谁知道这个穷酸是不是哪位大人物,反正现在客人也不多,被这厮占着间包厢就占着。

阳春面上来没过多久,一个宽袍大袖的老学究缓步走了过来,跟在老学究身边的,还有一个目光犀利的男子。包厢里的那人见他们,大笑着拍桌子:“小二,小二,撤了阳春面,好鱼好肉送上来,再来两瓶新襄的酒,一瓶夜光露,一瓶那个什么啤酒!”

“好你个归尔礼,自己一人吃便是碗阳春面,见着我们来了好鱼好肉不说,还要着好酒,我说为何邀你去我府中不应,非要到这横波楼来!”

“那是自然,我早听闻横波楼乃是新襄横波社之别业,横波先生这些年的声名老大,凡去过新襄之人,无有不谈其人其事者。这横波楼既是她的产业,那么自然少不得要来沾些风流之气。”被称为归尔礼的书手抚掌大笑起来。

“且坐。且坐。过一会儿,程正夫应该也会到,我派人给他下了帖子。”那老学究招呼了一下身边目光犀利的男子。

那男子微微一笑。向着归尔礼拱手:“金华李仙侣,字谪凡,拜见逸群公子、逐花狂客!”

归尔礼便是与顾绛齐名的归庄。所谓归奇顾怪,他二人的性子原本与此时因循苟且的士大夫颇有不同之处,故此顾绛才会称柳如是一位女子为柳先生,并且对柳如是敬重有加。

听得这位李仙侣称自己的自号,归庄甚是欢喜:“好,谪凡贤弟,能饮否?”

“若是绍兴黄酒,一斤无妨,若是新襄烧酒。半斤便倒。”

“好好,那就以半斤为量,咱们尽兴而归就是!”

“且等等。归尔礼。老夫此次请你来,却不是只为了引见李仙侣给你认识的。”老学究忙出声道:“先说正事。说完你们正好饮酒。”

归庄看了他一眼:“牧斋公,还有什么比饮酒更正的事情?如今你可是朝中大员,日理万机,还不速去处理公务,在这里做什么?”

老学究正是钱谦益,而那李仙侣也不是史上无名之辈,他另一个名字乃是李渔,文章《芙蕖》曾入后世课本,大作《肉~蒲团》更是无数饱学博览之士所苦读专研之作。他二人联袂来寻归庄,确实是有正事。

钱谦益干咳了一声:“实不相瞒,我是想请归尔礼出山,办一份报,李仙侣可以从旁襄助。”

归庄的性格有些怪异,钱谦益也不愿意与之多绕弯子,因此开门见山。这句话说出来,归庄就愣了,然后大笑起来:“前些时日,顾炎武也写信邀我,被我拒了,牧斋公手中不是已经有了《南都周末》,怎么还想再办一报?”

钱谦益有些尴尬,不过他知道,要邀归庄出来,就必须与他说明:“此事另有缘故……实说了吧,《南都周末》乃是程正夫求到我头上,我抹不开情面,故此只能同意他办。但是这连着两期的《南都周末》,都是实在不象话,分明是在给朝廷招惹祸端,我劝程正夫改弦更张,他却不听。今次请你们二位,先再劝程正夫一次,若是不成,便另办一报,请二位一主编一执笔,定然要将程正夫气势压下去,免得他目中无人。”

这话说得还是不尽详实,归庄自然听得出来,他冷笑了一声:“牧斋公,你是要我们上台上戏啊,你方唱罢我登场,只不过我可没有这个兴趣。”

“我原是想请冯犹龙的,只可惜前几日才得消息,他已经去世,再想请王谑庵,他与我们东林关系向来不睦,听怕也愿意借机来与程正夫唱对台戏,但他与冯犹龙年纪相当,也是垂垂老矣。”钱谦益没有理归庄的话,却是自顾自地说了起来,听他这样说,李仙侣心中有些发急,这可不是劝说,而分明是羞辱归庄了。钱谦益言下之意,岂不是归庄乃替补之替补,是实在没有人了才来寻的替代品?

他是还不十分了解归庄的性子,故此不明白,钱谦益唯有如此,才能让归庄真正专心倾听。

果然,归庄坐正了身体,面露不屑之色。冯犹龙即是冯梦龙,当世世情小说大家,又是精擅出书的,王谑庵则是王思任,当初可是与东林前辈李三才唱对台戏的老家伙,也是性子激烈会骂人的。

若这两人办报,倒真办得出模样来。

“一想到这二位都或已登极乐,或垂垂老朽,可是后继无人,文坛凋零,乃令程正夫也能在老夫面前耀武扬威,老夫心中实在是不甘。想来想去,年轻一代中倒还是有些人选,但都没有把握能胜过程正夫。尔礼,你看程正夫如今的文章,比当初犀利得多啊。”

“等一下……你这报,是不是俞济民让你办的?”归庄原本是不屑,但转念一想,突然明白过来:“你投靠了俞济民?”

“此何言哉,老夫堂堂大明学士,礼部尚书,为何要投靠俞济民?我只是因为方密之的缘故,与俞济民有旧交,虽是政见不和,却也不愿意看他被人如此编排罢了。”钱谦益义正辞严地说道。

归庄脸色阴晴不定,顾炎武曾经邀他去《民生速报》相助,但他因为不愿意北上山东,更不愿意给与自己齐名的顾怪打下手,故此拒绝了。他沉默了一会儿,笑着道:“也就是说,牧斋公这份新报,是要吹捧俞济民,与程正夫做一场了?”

“也不算吹捧,俞济民有一句话,是当初对我说办报的,我心中甚是赞赏,故此记忆至今。”钱谦益道:“报者,公也,当有公心,不可因……”

“这些冠冕堂皇的话就休说了,留在朝廷里去应付天子吧。”归庄摆了摆手:“俞济民手中自有《民生速报》和《新襄日报》,何必再用这新报?”

“此事小弟倒是能揣摩一二,程正夫骂的是俞济民,他办的这报纸如今不过印个一两万份,半卖半送,影响有限,若是俞济民在他的那两份报上真正与之对辩,岂不反为其涨了声势?”李仙侣笑道:“况且,以俞济民如今声望,与程正夫对骂,大失体统,在这两报上说,旁人觉得这两报都是他办的,未必公允。方才牧斋公说报者公也,便是此意。”

归庄原本没有细想,这个时候深思,确实是如此。他举杯敬了李渔一下:“人情练达即文章,李谪凡不错,相当不错!”

“小弟有心助俞济民一绵薄之力,一直没有机会,此次拜访牧斋公,得牧斋公青睐,让小弟来助归兄。”李仙侣坐正身躯:“不怕归兄笑话,小弟两次科场失意,眼见着那些文章学问人品道德都比不上小弟之辈,堂皇折桂,小弟对这科考早就厌透了。难得俞济民也不喜科考,故此小弟愿意相投。”

他这番话也是看出归庄性格后而说,但确实是事实。归庄听出他言语中真诚之意,一拍桌子:“说的是极,归某瞧别人不上眼,但俞济民华夷之辨,却是让归某五体投地!”

说到这,他掷筷而起:“华人变为夷,苟活不如死……”

他正待再继下去,突然听得一声笑:“咦,这不是归尔礼么,又有什么大作,正好愚兄拜读一下。”

归庄原本诗兴大发,欲再写下去的,可是听得这言语,诗兴被断,再斜睨来人,正是程先贞。归庄冷笑一声:“程正夫,你想听我的新诗么,前日读书,确实占得一首,你且仔细给我听着!”

程先贞与他也是相熟的,以前同样有交情,知道他是这种性情,初时并不觉有异。归庄斜睨着他,然后吟道:“浮伪之徒擅文笔,鬼神欲泣风雨惊。自夸读破五车书,胸中武库森纵横。一朝失身败名节,却似不曾识一丁!”

此语一出,程先贞脸上的笑容荡然无存,又红又紫,当真与新襄传来的新蔬菜紫茄并无两样!

这分明就是在指责,程先贞曾经降过李自成,在李闯的手下做官!

程先贞降闯之事,已经是数年之前了,当初的风潮渐已平息,而且这几年中政坛动荡,这些旧事无人再提。如今他是《南都周末》的主笔,声望正隆,最近更是高朋满座酒杯不空,不少慕名而来的儒生士子,都恭敬地称他为正夫先生,甚至“程子”。花花轿子人抬人,那不光彩的旧事,再也无人提及,他自己也将之淡忘了。

而归庄的这首诗,就象是一记无形的耳光,抽在自我感觉良好的程先贞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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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八、你方唱罢我登场(四)

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

降闯那是程先贞拼命想要忘了的事情,对于他这种自诩清流的文人儒生来说,名声比起别的什么甚至都要重要。

而且他认为自己这几年被贬遭斥,也已经为当初的“一时糊涂”付出了代价。归庄那首诗,让他忍无可忍,一拍桌子:“归尔礼,尔礼无礼……”

“程先贞,先贞不贞!”

不等他编排出来,归庄的话又将他堵了回去。

如同俞国振料想的那用,钱谦益出面寻人与程先贞打对台戏,那自然是要挑那种尖利的。归庄性子本来就偏狭,虽然还没有打算去当《环宇时报》的主笔,只因为瞧着程先贞不顺眼,现在就杠上了。

钱谦益把他和程先贞唤到一起,原本就是打着这个主意,因此这老东林肚子里憋着坏笑,口中却劝说道:“二位,二位,何必如此,何必如此,莫争莫争,吃饭最大,这里可是新襄酒楼的分店,平日里老夫也少来,正好今日一饱口福……”

“吾不食新襄米。”程先贞傲然道:“吾大明……”

“不对,你是大顺!”

程先贞此前为了表自己的风骨,忘了自己降闯这一茬,被归庄一句顶了回去,顿时大怒,他不用细想,也知道此次钱谦益将他邀来是什么意思,因此厉声道:“我便是降过李闯,你们不是在为俞国振效力么,钱牧斋让你归尔礼来,不就是想劝我不要与俞国振为难?程某话放在这里,我降闯故然不光彩,你们为俞国振这当世操莽效力,又能光彩到哪里去?”

听得这话。归庄冷笑起来。

“我原本还无心为俞济民效力的。但是程正夫你既然说了这话,那我便真要替俞济民做点事情。第一件事情,便是将你这人面禽兽的真面目掀穿了!”

说到此处。归庄以筷击碗大声唱道:“谁知有大孽牙风波闹,生几个剪毛,换几把短刀。不提防冲破了咸阳道。望秦川旄头正高,望燕台旗枪正摇,半霎儿把二百七十年旧神京平踹做妖狐淖。恨的是左班官平日里受皇恩,沾封诰,乌纱罩首,金带围腰,今日里向贼庭稽颡得早。那如鬼如蜮的文人,狗苟蝇营,还怀着几句劝进表。那不争气的蠢公侯。如羊如猪,尽斩首在城东坳。那娇滴滴的处子,白日里恣淫嬲;俊翩翩的缙绅们。牵去做供奉龙阳料。更可恨九衢万姓悲无主。三殿千官庆早朝,便万斩也难饶!”

这一段散曲。他是唱得悲凉,他略有些嘶哑的嗓音,配着这曲子,听得酒楼中上下尽皆投著呜咽!

大明虽是人心尽失,但是也要看是谁取代之。这些年来俞国振不停地宣扬国家民族意识,各种各样宣扬此类意识的通俗文学作品层出不穷。而民间艺人也少不得谈岳说戚,让平定流寇抗御外侮的基本观念深入到市井百姓心中。仗义每多屠狗辈,这些普通百姓心思单纯,反倒没有儒生文士满肚子弯弯绕绕。

因此片刻之后,酒楼上下是一片喝彩之声,而听得这样的散典,程先贞脸色苍白,退了两步。

所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归奇顾怪文名虽然大盛,可是程先贞同样久负盛名,因此单论文章诗词,程先贞确认自己不会输给归庄。可是他人生经历中毕竟有污点,在这个问题上他无论如何自辩也无法自清。

“唱得好,唱得好!”再在此时,便听得有人一声,然后数人从楼梯走上来,当先一人拱手道:“不知方才是何方高士,唱出学生心声,宁都魏禧魏冰叔在此有礼了!”

“在下宁都邱维屏,字邦士。”魏禧身后年稍长之文士也揖礼道。

他们口中说,眼睛在包厢里逡巡,一眼便见着归庄执筷,想到方才唱曲时有筷声相和,那魏禧又恭敬地道:“敢问先生,方才慷慨而歌者,可是先生?”

“正是。”

“请教先生尊姓大名。”

“昆山归庄。”

“昆山归……莫非就是归奇顾怪之归尔礼先生?”

归庄见来人知道自己的名声,也颇为自得,不理睬程先贞,与二人招呼起来。程先贞见他们热热闹闹,唯独将自己排斥在外,心中大是不喜,冷声道:“既然同是儒门士子,你们几位只听得他方才唱得悲凉,却不想他是为俞国振效力!”

“为俞国振效力又有什么?”魏禧讶然道:“莫非这其中有什么讲究?”

“俞国振乃我儒林大敌,他倡议实学,将账房先生所用的数术之学凌架于我们圣贤经卷之上!”

程先贞想要拉着人同仇敌忾,故此便危言悚听,他看出这几人都是读书人,因此有此言语。但那位邱维屏闻得此语,却微微笑了起来:“俞济民倡议算学,实在是深得我心,我儒门六艺之中,便有九数之说。”

邱维屏话说得含蓄,这是因为与程先贞不熟,故此不曾直接说,在邱维屏心目中,如今的儒家不能算是完整的儒家。他性子本来就喜好数学,无师自通,经过自己的钻研,在数学上取得了很大的成就。这些年为了寻找数学方面的资料,很是关注了《风暴集》等新襄出版物,因此也就接受了方以智等人提出的一个观点:现在的儒家并不是完整的儒家,因为古之君子六艺,现在的儒生大多都不精通,就是礼与书也都是一知半解。

程先贞也是饱学之士,听得邱维屏这般说,立刻想到他讲的是《周礼?保氏》中所言,“养国子之道,乃教之六艺”,其中第六项便是九数。在这个问题上,他一时没有细想深究,便跳出这个,开始攻击俞国振不开科举八股之事:“俞国振不开科举,断绝天下读书人仕途,乃天下读书人之公敌也!”

“好,好,我最赞的便是俞国振不开科举不搞八股!”那个魏禧却跳将起来:“国朝倒是开了科举,可是崇祯十六年国难之时,那些科举登科的,有几人为君父死难的?平日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尚且做不到,遑论为我中华力挽狂澜中流砥柱!那吴昌时、周钟、魏学濂之辈,哪个不是科举登科的,他们虽然死了,降了李闯的举人、进士,难道还少了么,便是世受国恩,靠着祖宗荫庇得授工部员外郎的德州程正夫,不也是降了李闯么?”

此语一出,不仅程先贞自己尴尬,就是钱谦益也苦笑起来,这可不是他安排好的人手,不是有意要折辱程先贞啊!

那魏禧说到这,才想起自己尚未请教眼前之人的姓名,当下拱手道:“不知阁下尊姓大名,能与归尔礼辩论者,想必也不是籍籍无名之辈,奈何见识却缺了些啊。”

这番话说出,程先贞哪里还有面目再呆下去。当下以袖遮脸,转身就走,连句场面话都忘了交待。

“这人好生莫名奇妙,便是学生有失礼之处,他说出便是,学生岂是知错不改之人?”见程先贞跑了,年少气盛的魏禧一脸讶然。

“哈哈哈哈!”

归庄却是抚掌大笑,只觉得这个年少书生甚是对自己胃口,笑得打跌,好一会儿缓过气,他才道:“你当着人的面打脸,他岂有不逃走者?他便是你口中的德州程正夫了,先是投闯,后是归吴,哈哈哈哈,若是建虏入关坐稳了江山,他只怕还得剃发编辫,当一回建虏的奴才!”

“好了好了,休要再说,程正夫此去,少不得又要生出事端来,尔礼,看你言下之意,是同意我的建议,主掌这个《环宇时报》了?”钱谦益这时道。

魏禧与邱维屏被招呼入座,众人寒喧介绍,当得知钱谦益是不愤程先贞“假借”他的名义办了《南都周末》,专做捕风捉影颠倒黑白之事,因此有意让归庄再办一报与之唱对台戏,魏禧与邱维屏都是攘臂而起,纷纷说要出手相助。

此时魏禧与邱维屏名声尚不显,但实际上二人也是文采飞扬之辈,特别是魏禧,在后世更是与侯方域、汪琬齐名,称散文三大家。众人谈得兴起,钱谦益心中暗动,如今东林已经成了一条快沉的船,这些年中东林里败类出得比俊杰要多,包括东林发展而来的复社,名声都渐有些狼籍,因此,钱谦益也有心给自己狡免三窟一下。他提议道:“诸位志同道合,今日虽是偶遇,却亦是有缘,何不结社抒文,以志其事?”

归庄却是摇头,他不喜与人交际:“张天如若在,必热衷于此,而今张天如已亡,结社之举,了无意义。”

“此语不然,尔礼,你看程先贞办那《南都周末》,为何会声势浩大,难道说那些支持他之人就不知道他曾经降过李自成么!不过是党同伐异,有一帮人在为他摇旗呐喊竭力鼓吹罢了。汝等欲扶正祛邪,岂能不同仇敌忾,以老夫愚见,你们还是能立一社党。”

说到这,钱谦益甚为感慨,长叹一声,也终于抒出肺腑之言:“其实东林之初,原是立身极正的,后来良莠不齐,才至于内争频繁。再如此下去,必定身败名裂,到那时,我们儒林之中,再无正人之党,未来华夏,所托何人?”

此话中隐隐便有为今后华夏一统后打算之意了。

六四九、明修栈道暗陈仓(一)

“正所谓,得意休骄狂,骄狂必自伤……”

柳麻子柳敬亭正在画舫里说着古,相隔不远的另一艘画舫中,董献廷听得心中厌烦,将玻璃窗子用力关上,口中喃喃低骂了一声。

“心葵,何必动怒?”

说话的人双眼半睁半闭,言语虽缓,可是口气却是极为强硬。董献廷叹了口气:“如何不怒,那程正夫,得了我们的好处,却被人骂了两句就撂担子不干了——这等人物,怎么做得了大事?”

“无所谓,第一期第二期借他之名,已经打响了,而且各方人手都已成了熟手。第三期业已经准备好,只待发印,到了第四期时,咱们再说因为受到某种压力干涉,程先贞不得不辞职。但《南都周末》的全体同仁,誓与那些压力斗争到底……诸如此类吧。”

董献廷闻言连连点头:“是极,是极,这是个好法子,不过总得有人替代程先贞吧?”

无论是俞国振还是钱谦益,都没有想到,那个程先贞被归庄与魏禧联合起来骂了一顿之后,竟然羞愧难当,会辞去《南都周末》的主笔职务隐居去了。他原是德州人,之所以这么积极与俞国振为敌,一个重要原因是他家在德州的产业,在德州修铁路时被征收,给予现金补偿或者产业股权补偿都不乐意,最后被强制征收。因此,他也无法回德州,只能远走它乡,隐姓埋名。

这件事情将董献廷的计划打乱了,幸好跟他一起来的那人还有余计。

侯恂。

如果说钱谦益是东林党人明面上的领袖,那么这位侯恂在东林中的影响力,绝对不在钱谦益之下。当初魏忠贤尚在时,侯恂及其父侯执蒲。在魏忠贤气焰嚣张之时。便是东林干将,双双被罢免,此后在崇祯一朝。又先后两次入狱,声名显赫,一时无俩。

甚至到了崇祯十五年底。刚刚为父亲办完丧事守孝一年后的侯恂,回到京城后又继续坐牢。直到李自成攻破京城,他才和周延儒一起从牢中脱身,只不过周延儒顺利逃回了南方,而他却在途中为闯军所执。

他坚辞了李自成的征辟,也正是因此,面对程先贞,他有一种心理上的优势:他不是二臣。

同时他又通军略,曾荐过袁崇焕。屡屡督师与流寇交战,算得上是一位能臣,同时又不失变通的手段——当初孙晋、冯元飙倡议东林也应该“法门广大”。甚至不惜以贿赂、和厂卫勾结等手段来控制朝政。于是张溥、吴昌时谋求让周延儒起复,在凑股时。阉党的冯铨、阮大铖各出一股一万两,侯恂同样凑了一股一万两,再加上另外凑足的,一共六万两,走了田贵妃的门路,终于将周延儒送上了首辅的宝座。

“俞济民太过狂傲,此前我托孙明卿去问他何时开科考,他却大言不惭,说是不再考四书五经……小子狂悖,若任由他当道,则天下斯文无遗类矣。”侯恂缓缓说道:“心葵先生,你应当明白,此事干系重大,虽然你身后那位主上别有用心,但我不会追究此事,只要能给俞济民扯些后腿便好了。”

“六真先生说的是。”面对侯恂,董献廷可不敢有丝毫傲意,恭敬地道。

“我会让我儿方域来国子监,你们的人休要害他。”过了会儿,侯恂又道。

“六真先生何出此言?”

“你心中明白就好。”

两人简单地对话之后,便不再言语,董献廷明白,对方是要自己离开了,他让船娘将画舫靠上岸,侯恂也不礼送,他才走,画舫便又入了河水,悄悄消失在河面无数画舫之中。

“这厮倒是小心。”董献廷冷笑了一声。

表面上他对侯恂很恭敬,可实际上,他对于这些科途出身的文官有着一种轻蔑,或许是因为自己科场不得志的缘故造成。这种轻蔑还有另一个原因:就算是官当到了首辅的周延儒,当初还不是被他玩弄于指掌之间!

此时已经是夜里,秦淮河畔灯火通明,望着这片辉煌灿烂,远处画舫歌楼上还传来了歌女们清越婉转的声音,董献廷觉得,这么美丽动人的秦淮河,理应属于他这样有才有能之士。

而不应该是俞国振那样的庸人。

在董献廷心中,俞国振就是一个庸人。他通实学,但不通刑名不通律令,更不知四书五经不懂八股不会写馆阁体,这样的人,若是对他们的学问有所畏惧,任用他们这样的人主事主事,那倒也好了,可是偏偏俞国振对他们都是毫不敬畏,甚至还试图自己培养一批人将他们彻底取代!

就象侯恂、孙晋等人意识到,俞国振的新式教育培养出来的人才,将让官府里再没有旧文人的位置一样,董献廷同样明白,不仅仅官位没有了,甚至吏职都没有了。若是新的官员一个个如华夏现在这样,都是从基层做起,不经过实际事务不得提升,那就意味着,象董献廷这样的幕客师爷,此后也将绝了生计!

还有那些差役胥吏们,同样如此。俞国振的治国方略还没有颁布,嗅觉灵敏者便察觉,他是在向旧的统治体系宣战!

旧的势力自然不会坐以待毙。

“不过,俞国振倒并非完全没有本领,他会练兵,指挥打仗也不怕死,另外,还有满脑子的奇技淫巧……”

董献廷看着面前一家店铺的大镜子笑了起来,这就是俞国振的奇技淫巧带来的新鲜事物,现在金陵城中的店铺,几乎都在自己门的门板背后镶上一面大镜子,白日开门时将有镜子的一面对着街上,往来的客人看到自己的身影,总是有些人忍不住会停留,然后自然就被伙计招呼到店里去了。

不过这一次,董献廷的笑容很快收敛,因为他看到镜子里有个人影,似乎有些熟。

这个人跟在他身后有一段时间了,似乎是在他下了画舫不久,就跟在他身后。此前他几次回头都看到,如今拐了两条街,他还在,那么就不正常!

董献廷是知道,俞国振有自己的情报系统的。他心中一动,立刻怀疑这人属于俞国振的情侦系统。

“金陵事务,交给侯恂便可,我必须离开了。”董献廷心中暗想。

如果对方真是俞国振的手下,也就意味着他已经被盯上了,出问题的只有可能是程先贞。董献廷深知自己这样的人物若是落到了俞国振手中会是个什么结果,因此不敢片刻耽搁,在巷子里连穿过两家店铺,借着尿遁从店铺后门离开,然后又拦了一艘正沿着秦淮河招揽生意的小船,在过了河之后,又招来一辆马车,径直吩咐车夫向着码头而去。

到了码头,他便买了从金陵到安平镇的船票。如今新襄产的小型蒸汽船,已经开入了长江、运河,从金陵到京师的小型蒸汽客船,便是每三日发一班,船上可以载客一百二十余人。董献廷就在码头寻了家客栈住下,第二日便上了船,当船只开动之时,他隔着玻璃看到那个面相很熟的人带着数人急匆匆往码头赶,便立刻缩了一下头。

无论如何,不能落到他们手中。

换了以往,船从金陵到兖州,便是顺利,一路上也总得十日左右。而蒸汽船则不然,不但顺风逆风顺水逆水都可以航行,就是晚上,它也只是降到半速,在前方的气死风灯指引下缓慢前行。因此,只用了三天,他便抵达了安平镇。

自从黄河改道之后,安平镇成了黄河与运河交会之口。董献廷在这里下了船,因为事起仓促,他还没有想好究竟是顺着黄河西去,还是继续北上,便暂时在安平镇住了下来。

此时的安平镇,繁华非常,借着水运之便,成为了兖州府的一处重镇。董献廷傍晚吃了饭,一个人在黄河畔漫步,见着水陆运输繁忙,不知不觉,便来到了镇外。

就在镇外,他看到数以百计的民工,扛着各式工具,顺着运河而来,一个个神情都甚是疲累。他见了觉得有些奇怪,便拦着其中一人:“你们这是从何而来?”

“疏浚黄河啊,乘着如此冬日水枯,赶紧疏浚,争取到来年水涨之时,蒸汽船能顺着黄河直接到西安去!”

“你这话说得就没常识了,黄河又不过西安。”有一个民工笑道。

“不是说还有条什么河通着黄河么……渭水还是什么来着?这位先生一看就是读书人,见多识广,想必应该知道?”

“是渭水。”董献廷点了点头:“不过明年想要船入西安,怕是不成吧?”

“有什么不成的?”

“如今西安可还是在大顺刘元帅手中,而且途中还要经过牛丞相治下之地啊。”

名义上的大顺还存在,刘宗敏为元帅,牛金星为丞相,只不过两人业已分裂,刘宗敏控制着陕南与汉中一带,而牛金星则控制着河南大部与湖广的北部。

“那又如何,华夏迟早要一统。”有个民工道。

“说起此事,前几日听闻大顺刘元帅的特使便经过咱们这边,说是要去青岛口议事——好象是要与华夏军夹击牛丞相,双方平分土地。”

听得这些民工七嘴八舌讨论起天下大事,其中粗鄙无知之处许多,董献廷心中原本是极不喜的:天下大事什么时候轮到这些泥腿子指手划脚了。但当得知刘宗敏特使来此的消息,他便一愣,在得知他要与华夏军夹击牛金星,董献廷更是悚然动容。

因为他的那位主上,正是牛金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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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零、明修栈道暗陈仓(二)

牛金星左手搂着一个美艳妇人,右手捻着一串碧玉雕琢成的佛珠,面前的案几上放着山珍海味,身下的锦榻上尽是绫罗绸缎。

如果放在别人眼中,这就是暴发户土财主德行,牛金星自己也明白,但是他就是喜欢这个德行。当初落魄之时,他想着的,便是有朝一日能好酒好肉吃上一餐,但到了现在,一顿美酒佳肴已经满足不了他的胃口了。

李自成死后,他靠着种种手段,稳定了开封至洛阳一带的闯军,扶植亲信、收买处决,极短时间内控制了局面。这让他从一个可有可无的军师,一举成为一方大豪,虽然名义上还奉李自成妻为主,实际上,在他控制的地盘之内,他就是皇帝。

比起刘宗敏,他还是有政治头脑的,特别是对追随李自成四处流窜的将领进行清洗之后,他再三告诫手下,过去可以靠着劫掠来吃饭,但现在不能了,东南西北无论哪个方向都不好打,所以就必须引导百姓种粮食——好在这个时候来自南方的玉米、土豆和红薯等作物也传到了他治下,牛金星同样一直在关注俞国振,从李岩口中也得知这些作物的产量胜过小麦、水稻,因此几乎是不遗余力地推广。这样半饥半饱地撑过了最困难的崇祯十七年,到了崇祯十八年,他治下粮食就勉强自给,今年更是获得不错的收成。

这种情形,让牛金星也可以开始追求一点生活享受——当然,如果没有俞国振的话那就更好了。

五年统一计划,别人看到的是针对金陵小朝廷提出的要求,牛金星看到的却是架在他头上的锋利钢刀。当初掘黄河北堤以灌官兵的计策,是他向李自成提出来的。这事情已经瞒不住了。按照俞国振的一贯风格,他必然要受到追究。

就算他把自己拥有的一切都交出去,也没有用。俞国振还是得找他算账的。

因此,他必须自保,能过一天算一天。所以他派出董献廷去金陵。办了这个《南都周末》,为的就是将俞国振的注意力集中在金陵的那群家伙身上,减轻自己的压力。

“你做得很好,心葵先生,若是我们能成事,一个尚书是少不得你的。”听完董献廷在金陵的经过,牛金星缓缓点头,夸赞了一句。

“当不得主上称赞,东林的那群伪君子。实在很难与之打交道,故此事情办得并不利落。”

“很利落了,比我想象得还好。果然。东林这群腐儒,与俞国振更是不共戴天。”牛金星嘿然笑了笑。

为了对付俞国振。牛金星很下了一番功夫去琢磨俞国振的政策,也真给他找到了一个方面,那就是俞国振并不重用儒生。莫看他手中两广与山东总督用的都是儒生,听说大员总督也曾经是举人出身,但实际上,在这些总督之下,几乎所有的县令一级别的官员,都只有一个出身。

俞国振的新襄初等学堂。

这种情况,让同样是读书人出身但是屡试不中的牛金星警觉起来:俞国振并不重用儒生!

这样一来,也就意味着俞国振的敌人里,有一个才是真正力量强大得足以和他对抗的,那就是天下儒生。这些人手中没有火枪,却有毫笔,没有战舰,却有石砚。更重要的是,以前俞国振的敌人,俞国振都可以看得见、摸得着,而现在,俞国振所要对抗的是一整个阶层,看不见摸不着又避不了的一个阶层。

还有培植起这个阶层的一整套体系。

就是蒙古人的凶蛮,入主中原后没有多少年,都还是继续进行科举,而俞国振却想利用他的新襄初等学堂取代这套科举体制,这对牛金星来说,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主上,东林这些人能压得住俞国振么?”

牛金星在沉思的时候,董献廷看了他一眼,然后怯怯地问道。

“难说,难说,这不只是东林之事,什么楚党浙党昆党,天下读书人只怕会群起而攻,若是换了别的人,只怕会妥协。但是,俞国振……俞国振手中有枪啊,况且,俞国振此人的手段……”

牛金星说到这又陷入深思之中。

俞国振手段与这个时代往往不同,经常有出人意料的手笔,因此牛金星很难判断,俞国振下一步会如何应对。换了他,最好的手段是学明太祖朱元璋,兴大狱,大杀特杀,当初朱元璋杀胡惟庸难道说真是因为胡惟庸要谋反?

“主上,还有一件事情,属下听得了也不知是真是假。”董献廷看了牛金星一眼,小心翼翼地道:“属下回洛阳之时,听得说……刘宗敏的人去青岛口拜见俞国振了。”

“此事我也知晓,他的人还是从我境内过的,被我扣了数日才放行……咦?”牛金星本来是不在乎的,但渐渐神情肃然起来:“你是说,俞国振还有别的打算?”

“正是,如今天下都被俞国振那五年统一计划所吸引,再不就是注意力集中在《南都周末》的文字之上,都想看俞国振如何应对儒林的攻讦,但唯独没有人注意,俞国振这个冬天会做什么……”

是的,谁都没有想,俞国振在这个冬天会做什么。

只用了三个月的时间,就收复了京师,将建虏的主力全灭,还将大汉奸吴三桂变成了历史名词。在这之后,俞国振便抛出了所谓的五年统一计划,自己人还南下回了新襄。再加上《南都周末》闹得沸沸扬扬,看起来他这个冬天就将在这种无休止的扯皮中过去。但是,有谁注意到,俞国振调往北方参与大战的兵力并没有撤回,更重要的是,俞国振最初是准备了十万华夏军到北方参战的,但实际上只有六万派上了用场,还有四万是战后才运到。

那参与激战的六万华夏军现在进入整休之中,可未参战的四万呢?

对付四十万大军的建虏与吴三桂联军,六万便大胜,那么对付只有不足二十万部队的牛金星势力呢?

牛金星猛然跳起。

“传令下去,诸地各军都戒备,当心华夏军突袭……”

他一边说,一边猛然用力击自己的脑袋,自己怎么就被这表相迷惑住了呢,以往俞国振几乎不主动出击,所以自己还当真以为,俞国振不会主动来攻击自己?

明修栈道暗陈仓,原本就是俞国振最拿手的谋略,他哪一次不是表面上笑嘻嘻暗地里动刀子,在他的五年计划之中,可只是说要和金陵小朝廷五年内统一,却没有担和他治下的河南湖北之地,也是花上五年才统一!

他的命令下晚了。

开封西北三十里处,名为于家店的黄河北岸要冲,田伯光握着刀,满脸都是傲气。在他身后,无数的华夏军士兵旌旗招展,而将士们都是一片肃穆,等待着他的命令。

“别摆姿势了,方才那些姑娘都已经离远了,你再摆这姿势也没有用处。”

“就你小子不解风情。”田伯光骂了顾家明一声,然后挥了挥手:“闲话休说,你且去吧,黄河北岸交给你,南岸交给我,看看咱们谁先到洛阳。”

“那还用说,定然是我。”顾家明哈哈一笑,然后拨马顺着官道,向着黄河西岸而去。

田伯光看着身前的李青山:“老李,你们兄弟方才说了什么?”

“和军正所说一般,就是看谁先立头功。”李青山嘿然笑着,看着田伯光的目光带着几分亲热和崇敬。

此时的李青山,不再是那个啸聚绿林的大哥,而是华夏军的一个团正,就在一个月前,因为天津战事中的功劳,他被提拔为团正,拨到了田伯光的手下。他的弟弟李明山,则比他早一步成为团正,这次回去就要进入高阶将理研习班,脱离部队接受一段时间的培训,然后开始独当一面了。

“别人以为咱们只灭了建虏就满足了,那是大错特错,如今咱们人力已足,统一天下是势在必行。咱们统帅虽然是心善,想着尽可能少杀伤完成统一,但完全不杀伤是不可能的。对金陵小朝廷,咱们可以谈,但总得杀只鸡给猴看。”田伯光象是在自言自语,然后他一挥手:“工程兵,架桥!”

此时正是寒冬,黄河之上已经封冻,想用船来运送数以万计的士兵,明显是不现实的事情。河面上的冰层有厚有薄,部分地方,一人走在上面没有任何问题,但也有的地方,只要踏上冰层就会发裂。

这几年俞国振遣人勘察黄河水道,了解沿岸情形,对于哪里水不算深了如指掌。因此,随着田伯光的令下,从宋太祖发动兵变的陈桥到如今田伯光所在的于家店,长达四十里的黄河之上,数千工程兵带着临时征发的数万民夫开始了浮桥搭建。

华夏军工程兵的浮桥搭建相当简单,先是在岸边水较浅之处,用木排架上冰面进行作业,往冰面里打下钢筋作为桥头支柱,然后将木排一具具铺过去,再在木排上铺上木板。这样尽可能分散冰面受力点,即使冰面破裂,木排也能浮在水面上,不至于让上面经过的人落入水中。专业的工程兵带着民夫一起工作,其效率也比较快,仅仅是四个小时,就搭好了足够马车过河的冰面浮桥。

在浮桥建好之后,两万华夏军战士,便分路南下,渡过黄河,他们象是猛虎一般,猛扑向牛金星治下的军事重镇开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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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一、明修栈道暗陈仓(三)

李青山望着开封城,嘴角噙起了一丝笑意。

开封原是重镇,但是李自成攻开封时掘堤放水,而这一段黄河又早就形成了地上悬河,大水倾泻而下,至使原来的开封完全淹没在淤泥之中(此处存疑,有观点认为是官兵自己掘的堤)。此后水虽退去,但开封城中三十万人只剩余不足三万,虽然做了不少整治,这两年牛金星为了经营东部防线,更是在开封布有重兵,但是,这座古城看起来仍然破败凋零。

“团正,差不多了,可以攻城了吧?”在李青山身边,部下不耐烦地催促道。

每支部队都有自己的风格,而这风格又与主官个人的性格很相似。李青山带的这个团,虽然真正由他独立指挥的时间还不很长,但是这个团已经有他的风格了。

那就是性子争,哥们义气,没大没小。

“狗夯货,老子都没急,你急个屁,赶着回家抱大姑娘么?”李青山张嘴便骂,不过骂完之后缩了一下脖子,习惯性地向四周看看,没发现军中宪兵,这才舒了口气,挠了挠头,畅快地笑了起来。

“好了,让炮营准备好,声势做大点。”他又道。

“直接轰塌这城就是,我看这破烂城墙,禁不起几炮……”

“你个兔崽子还给老子作主了,老子是团正还是你是团正?”李青山举起手就想一把掌抡过去,不过那个士兵指了指肩章,他生生收住手:“狗夯货,快去传达老子的命令,有半个错字,军法从事!”

他的传令兵笑嘻嘻地跑开,不一会儿,炮营就开始轰击了。

守在开封城中的,乃是刘希尧。早在华夏军组织浮桥渡河时。他就接到报告知道此事,还派兵前去阻截,结果派去的兵被华夏军远远地放了两枪就吓溃了——在击败消灭建虏之后,华夏军的威名已经达到极致,闯军根本无胆与之野战。

这种情形下,刘希尧只能约束手下,一边继续派人向洛阳去告急,一边固守城池了。他倒不是没有动过投降的念头。但他也是积年惯寇,当初横行于英霍山中的流寇大头目之一,与俞国振有大仇,跟着张献忠两次烧了俞国振的细柳别院,因此不敢降。

听得炮声大起,刘希尧心中忐忑。但当听得这些炮只是射在壕沟之外,并无一发击中城墙,他心中的忐忑便变成了迷惑不解。

“俞狗之兵精擅炮术,这般不中,定是另有蹊跷。”身边一将低声道。

刘希尧等了等头,这是毫无疑问的,不过对方既然没有直接攻城,愿意浪费炮弹火药,刘希尧也没有意见。他举起望远镜。直接观察华夏军的布局,发现华夏军数量并不多,远不象开始部下来报的那样,有数万之众。

看模样,也就是两三千人。

这让刘希尧心中怦然一动,两三千人的华夏军,再勇武也难以攻克自己这座开封城吧。

至于剩余的华夏军去了哪,他不用细想也能推测出,一定是向西而去。赶着时间扑向洛阳。刘希尧这个时候没有闲心去为洛阳城中的牛金星操心。他自己手中有五万多不足六万人,原本散在开封周围。主要战力都在归德府防备华夏军从山`东过来,却不曾想华夏军会自河北来攻!

“该死,这河面封冻,没挡住华夏军,却挡着了自家的信使!”刘希尧心中又暗骂了一声,若非如此,华夏军一接近黄河,他就会得到消息,也来得及招拢兵士,可现在,他手中的兵力不足,无怪乎华夏军敢于只留下几千人攻城,主力直接西去了。

“小心!”

正在他心中在想着如何应对的时候,部下突然大叫了一声,一把将他拉了过来,径直向着城下跑去。

然后呼啸的炮弹便落在了城墙之上,这种开花弹对于城墙的破坏力没有实心弹那么大,但是其弹片对于人的杀伤力却远比实心弹广。实心弹最多砸一路,可是它却炸一大片,即使刘希尧躲闪及时,崩出的碎片仍然落在离他不是太远的地方,掀起一层层的尘土。

方才那些未击中的炮火,原来就是为了吸引他上城头察看!

刘希尧心中暗凛,华夏军将领果然狡猾,几千人的头目,便玩出这样的花样,险些让他毙命。他心中不免忧虑,有如此炮火如此将领,开封城不好守啊。

“将军可是担忧守城不易?”旁边一个亲信见他愁眉不展,低声问道。

“何只不易,若是华夏军全力狂攻,只怕一日都难守,我们城中兵力亦是不多啊。”

“将军忘了一人啊。”那亲信道:“当初我闯军四十万攻开封尚且难破,何况外头就是数千华夏军?他们便是炮再利,兵再勇,只要我们应对得当,守方总比攻方占优!”

“忘了一人?”刘希尧初时一愣,然后猛然拍了拍自己的额头:“正是,我忘了……只是,他愿意为我们效力么?”

“为何不愿,当初他之子射伤闯王一目,闯王尚且容他,恩赏不绝。后来牛丞相还有将军你,也没少给他赏赐,如今事急,他若是不干,置他家人于何处?”

亲信的话语,让刘希尧多少有了些底气。他们所说之人,姓陈名永福,原是大明开封城守将,在李自成屡次围攻开封中颇立战功,其子陈德甚至还射中李自成一目。后来李自成入京师前,他原在孙传庭手下,但因为高起潜夺了孙传庭兵权至使全军大溃,纷纷降闯,他是少数不降者。

李自成气魄绝非一般,当时折箭盟誓,使得陈永福终于归降,李自成甚至还将他安排到了开封城,直到他兵败身亡,牛金星控制了开封,陈永福称病归家休养,但父子还都留在了开封城内。

此人乃当世有数的守城大师,若能得他相助,在一定程度上确实可以抵消华夏军武器方面的优势。

“派人去请……罢了,我亲自去一趟!”刘希尧原想让人去请陈永福,但仔细一想觉得不妥,现在是有求于人,如何能如此怠慢!

他本是流寇出身,对于自己的身份并没有多少看重,因此便骑了马,带了几十名亲兵往陈府去。陈府便在开封城中西南,城北炮声隆隆,城南却甚是安静,在陈府门前,甚至隐约还听到了丝竹之声。

这让刘希尧心中生出一团怒火,他心中已经拿定主意,若是这个陈永福推托不助他守城,那么他便一刀一个,将他全家都杀了。

报上名号之后,陈府中立刻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没多久,中门大开,一个壮汉出现在刘希尧面前:“家父听闻刘将军到了,正在中庭候客,请进,请进。”

这壮汉便是陈永福之子陈德,刘希尧也不与之客套,昂然而入,他身边的卫士自然也是跟了过去。

不过陈府狭小,几十人拥进去,顿时便挤得院子里连站的地方都没有了。陈德咳了一声,有些尴尬地道:“家中狭小,无处容客,还请诸位便在院中将就,怠慢,怠慢。”

刘希尧看到陈永福正在正常门前相迎,对着这员宿将,他可不再倨傲,而是抱拳行礼:“陈总兵,这一向可好?”

“稀客,刘将军怎么在这时还有暇来蜗居?”陈永福长揖弯腰:“总兵之职,乃前朝伪职,如今已是新朝,哪里敢当?里面请,里面请!”

他说得客气,也极是有礼,刘希尧心中稍稍欢喜。跟着陈永福进了屋子,只见屋内还坐着一个戏班子,看模样正在唱戏。陈永福摆了摆手,戏班子便退出门外,陈永福又请刘希尧入座坐在上位,自己在下首相陪。

“实不相瞒,想必陈总兵也知道,俞国振的华夏军突袭开封,如今正在攻城……”刘希尧心中有事,也不拐弯抹角,直接说明情况,末了补了一句:“闯王在时,颇为恩遇陈总兵,牛丞相与本将也不曾怠慢,如今正是陈总兵为国效力之时,还请陈总兵勿拒。”

陈永福捋须沉吟了会儿,刘希尧心中渐渐不耐,握剑的手也捏得越发紧了。等了许久,陈永福开口道:“实不相瞒,当初闯王攻开封,末将守城,城中唯有末将一员武官,故此兵力调度指挥,尽付于末将……”

“若是陈兄出来助我,自我以上,任汝调度!”刘希尧顿时明白他的意思。

陈永福笑了笑,却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刘希尧,刘希尧明白他的意思,随手便把系于肘后的将印拿来,捧到了陈永福面前。

他不怕陈永福玩什么花样,因为陈永福本人就在这屋子里,屋子里还有他的数名亲信,而陈永福身边只有一子在罢了。

“既是如此,末将也就不推辞了。方才将军说,俞国振的部下在猛轰城北,人数不众?”

“正是。”

“糟了,那城北必是声东击西,其主力定转到了城南,我城中兵力不足,若集中于城北,城南必懈怠……陈德!”

“儿在!”

“还请刘将军给一支将令与我儿,让他带人增援城南,避免中俞国振声东击西之计!”

原本刘希尧还有些怀疑,听得陈永福一边这样说一边又将将印推了回来,他心中顿时释疑,笑着道:“多亏了陈总兵,否则咱老子又要中俞国振狡计……来人,陪陈少总兵一起去!”

他一边说,一边取出一枚将令,却没有交给陈德,而是交给了自己的亲信。

六五二、明修栈道暗陈仓(四)

陈永福并没有把刘希尧这种小动作放在眼中,只是让陈德与刘希尧的亲信一起去,帮查看一下城防是否还有疏忽之处。吩咐完之后,见着儿子出门,他微微一笑:“不知将军如何看俞国振此人?”

“绝世枭雄,天下无双。”

刘希尧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说出了自己对俞国振的评价,在说出此话前,他眼中还有一些恐惧。

陈永福捋须点头,然后压低声音道:“闯王呢?”

“若无俞国振,必是一时腾蛟,风云际化,化身为龙!”

“也就是说,将军以为,闯王比不上俞国振喽?”

“确实比不上,不瞒陈总兵,咱老子在俞国振手中吃亏也不只一次了,从十年前起,便在他手里屡吃败仗。咱老子很少服人,可是对俞国振,不得不服,若不是与他有生死之仇,咱老子早就想投靠过去吃香喝辣,你看李岩那小子,早就与俞国振勾搭,如今他在山西,论地盘没多大,论兵力也没多少,可是从山西打到陕西再打到玉门关,也算是西北王了。”

对于李岩的境遇,若说刘希尧不羡慕,那是睁着眼睛说瞎话。虽然俞国振要放逐李岩部下的消息,也传到了刘希尧耳中,但李岩至少还有活命的希望,若是西征能得成,将功赎罪之下,甚至还有可能回到故土衣锦还乡。

他刘希尧,却是没有这个希望。怪只怪,早年作孽太多,等到幡然悔悟之时,已经为之晚矣。

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是百年身。

“那么牛丞相呢?”陈永福眯着眼,又问道。

“牛丞相?耍心眼是把好手。但是没有闯王气魄。咱老子实话实说,要不是刘宗敏容不得我,又没法子去投八大王。咱老子也没有心思替牛丞相效力。”

“说起八大王,刘将军以为他与俞国振相比,如何?”

“差得远。差得远。”刘希尧哂笑:“当初咱老子跟着八大王,在南直隶与俞国振交战,那里俞国振还被人称为无为幼虎,便杀得八大王不敢正眼相瞧,至于如今……我跟你说个事,你晓得八大王为何卯足了劲要往蜀中跑么?他的打算就是入了蜀中,将栈道一封,然后在那边快活一辈子,先能躲过俞国振再说!”

“如今蜀地。却不是封了栈道就可以躲的了,而且以俞国振的工程兵之犀利……另外,去年……哦。是前年俞国振派来勘测黄河水势之人。我曾与之见过,听他们谈俞国振对华夏江河的规划。俞国振可是说了。要将三峡礁石都炸了,让船可以直入蜀中,若真如此,哈哈,八大王就是封了栈道,只怕俞国振的战船都能将他轰出来。”

俞国振利用手中的两份报纸,没少描绘未来的华夏蓝图,因此,那些关心国家大事的人,都知道俞国振对于华夏未来交通和经济发展有一个气魄宏大的规划。

在俞国振预计花费五十年来完成的陆江河湖海规划中,黑水、黄河、长江、珠江这四条主要是从西往东流向的大河,会成为交通动脉,再用四条南北向的铁路将之贯通,形成一个布及华夏核心区域的交通网。

这其中,黄河的泥沙水患治理、长江的水患礁石治理,都是目前俞国振就面临的问题。俞国振除了提出束沙攻河、加固堤坝之外,就是在黄河流域迁走人口广种植被、在长江流域炸毁暗礁整理河道。

因此,刘希尧也是知道俞国振这个计划的,不过他有些不以为然:“俞国振好大喜功,虽然老子承认他能力很强,但是想花五十年时间完成这个……迟早是秦始持隋炀帝的下场!”

陈永福微微笑了一下。

且不说他们在屋里谈及俞国振未来的治国方略,陈德跟着刘希尧的亲信出了门,在门口恰看到那几个戏班子,陈德呼住戏班班主:“段老板,你这就回去?”

“陈少东家,您在这里正好,我们要回住处,可如今城里已经街禁,还请少东家为小人等美言几句,给小人一个通行的号牌。”

“通行号牌是不行的,军令如何能够轻与?”陈德看了随行的那个刘希尧亲信一眼道。

那亲信点点头,心中觉得这位小将军懂事,不愧是家学渊源。陈德看着那戏班班主一脸可怜巴巴的模样,笑着又道:“不过既是因为被我家邀来摊上这事,我也不能不管。我记得你们是住在城南的来福客栈对吧,这样,我们正好去城南门,要过来福客栈,你们就跟在我们身后——这位总爷,如此你看可好?”

他称刘希尧亲信总爷,那亲信心知刘希尧来此是要借助他们父子的守城能力,哪里敢倨傲,立刻拱手:“但凭小将军吩咐就是。”

“那咱们这就动身,你们注意跟着啊。”

陈德当先在前,刘希尧的亲信前去传令,身边不可能跟着太多的人手,主要人力还得留在陈家保护刘希尧,因此身边只跟着五人。他们穿过两条街,陈德突然“咦”了一声:“是谁鬼鬼祟祟在那里?”

他手指向一条小巷,刘希尧亲信顺指望去,却什么人影都没有。

“我们去察看一下,各位总爷守着我后面。”陈德也是艺高人胆大,他绰弓搭箭,缓步入巷,刘希尧的亲信跟着而入。小巷很短,陈德走进去才十五丈就到了头,见没有什么动静,他面带尴尬之笑回头过来:“倒是我虚惊一场,抱歉了……动手!”

他说到虚惊一场时,刘希尧手下的亲信脸上也都浮起哂笑,道歉时那几人正要抱拳还礼,而这一声“动手”,刘希尧手下虽然觉得不对,却还没有反应过来,便听得身后传来异样的响声。

然后,便是火枪响了。

那戏班子抬着陆行头里。竟然夹杂着火枪。这一点,是刘希尧部下所没有料到的。

见着这五人全部倒下,戏班的班头笑着道:“陈总兵果然妙算。刘希尧这厮真的会来求。”

“再狡猾的贼寇,也逃不过高明的捕快之眼。当初大明若不是一群猪狗当道,也不至于害了孙督抚。让我父子不得不背上从贼污名。是大明弃我父子,非我父子弃大明,如今我父子既是选了华夏军,选了俞统帅,如何敢不殚精竭虑,立些许功劳以自赎旧罪?”

陈德说的话很动听,那位段班头又是知道:“统帅早就说了,陈总兵父子无奈从贼,却是赤心之人。少总兵只管放心,有此功劳,统帅必定欢喜。少总兵若是想继续从军。少不得被破格录入军校,就是不想从军。统帅也会有个体面安置,让少总兵父子今后回乡时也能昂首挺胸!”

“俞统帅当世雄杰,器量宏雅,我父子早有耳闻,荣华富贵倒是无所谓,只愿能见着俞统帅一统宇内再铸华夏!”

短促的火枪声响,虽然发生在城内,可是城外正炮声震动,因此并不是太惹人注意。就连坐在屋子之中的刘希尧,虽然隐约听到了这声音,也没有什么别的相法。在他看来,如果华夏军进入城中,那么声势就不会只有这一点,而现在却只有这么一些声音,就证明并不是什么大事。

或许就是他的部下,在城中找借口劫掠百姓,刘希尧对自己部下的德性,可是最清楚不过了,说出来反倒是尴尬。

他却不知,就在这个时候,陈德引着那戏班子向南而去,戏班子诸人这时变戏法一般,从他们的行头里又翻出了闯军的服饰,一个个打扮成了刘希尧部下模样,跟着陈德,那德性倒真象是护送陈德的闯军。

“诸位扮得可真象,若不是在下心中明白,只怕也要当诸位就是闯军了。”

“呵呵,咱们本来就是戏班子,不会演戏如何能行?”那段班头嘿嘿笑了一声。

他们到了开封城南城时,城门上下,正是人心惶惶。

华夏军的赫赫威名和光辉战绩,让刘希尧军中斗志其实很是有限,完全是靠着城墙与军法官约束,这些闯军才还强自支撑。如今北面吃紧,诸军精锐都抽调过去,南门的这些守军,就更是心中惴惴不安了。

见到陈德大摇大摆的在自己同伴护送下而来,守军倒不疑有他,有人与陈德相识,笑着问道:“这个时候,少总兵怎么还出来闲逛?”

“哪里是闲逛,是奉了刘将军将令,来召你们商议。”陈德将手中的将令缴出,让守军校官验看,那校官看过之后心中还有些狐疑,陈德笑道:“刘将军请我父子出来出谋划策,替他寻思着战守方略……实不相瞒,刘将军觉得开封城难守,故此托我父子为他联络华夏军,看能不能举义反正,将功赎罪。”

他把这样的事情都当众说了出来,刘希尧的部下顿时面面相觑,心中疑心大起。

“诸位兄弟都是明白人,废话我就不多说,如今连刘将军都有降心,我们这些人还有什么说的,跟着做就是。现在家父去了城北,在下便来城南,大开城门,迎接华夏军——若是谁觉得不对,可以拿着将令去问刘将军。”

闯军终究还不是一支正规军,哪怕李岩曾经花很大的精力去训练,但到了牛金星、刘希尧手中便前功尽弃。这些士兵虽然心中怀疑,但越是怀疑细想他们就越是害怕:如今降了至少还保有一命,如果陈德说的是假的,他们揭穿了不降,还将陈德害了,那么城破后华夏军清算起来,还有谁能活?

跟着陈德,还可以算是举义反正,跟着刘希尧,那可是死路一条!

“少总兵说的是,开城,开城!”沉默了一会儿,守军中一人得了陈德眼色,开始嚷嚷道。

然后便有更多人嚷嚷起来,虽然这些嚷的人只占了守军人数的十分之一,可在沉默者为大多数的情形下,他们这十分之一的意见,便成了主流意见。

开封城南城,就此而开!

六五三、乘风踏雪下洛阳(一)

“天气可真冷。”

“冷得好,再冷一些更好,寒冷就是我们的战友,如果我们到孟津时,天仍然这么冷,那么黄河必然冻严了,我们就用不着搭什么浮桥,直接过河就是!”

李明山望着前方的路,对于部下的话语,他一笑置之。

他不会把希望寄托在天气突然转冷之上,那是李自成这类流寇的做法。他更愿意把一切都控制在自己的掌握之中,比如说,早在这一战之前,他曾经亲自充当黄河水研会的护卫,到孟津探查过。

名义上,田伯光与顾家明是此战的领袖,但他与他的兄长李青山都有自己的野心。他们兄弟作为此战的先锋,他兄长抢下了攻击开封城的差使,这些年华夏军的军情系统没有闲着,开封城里早就千疮百孔,不少人都听命于华夏军,因此,攻开封城并不很难。

而李明山抢下的活,则是攻洛阳。

牛金星狡猾阴险,但是没有急智,因此,如果事起猝然,他考虑得就不会很周密。现在,他应该得到消息,华夏军已经暴起发难攻击开封,如果他的注意力被开封吸引过去时,李明山的部队突然出现在孟津,直插洛阳,那么,牛金星除了弃城而逃外,不会有另外的选择。

他绝对没有与城共存亡的勇气。

“前方是哪里,离孟津渡还有多远?”见斥侯回来,李明山问道。

“是温县大峪沟,离孟津渡尚有百里!”

“看来今夜会有风雪。”李明山抬头看了看天,嘟囔了一声。

还差百里,这距离对于他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当华夏军还是虎卫时。一昼夜奔行百里的疾行军拉练。几乎每一两个月都有一次。那个时候,他曾经很奇怪,俞国振给这些士兵吃饱喝足了。大约是怕他们闲得荒,故此要做这样的训练来消耗他们过多的精力。

现在他就不再奇怪了,若说奇怪。也是对俞国振在练兵方面表现出来的高瞻远瞩而奇怪——这世上真有生而知之的圣人么,否则的话,统帅俞国振为何能想到如此多的细节?

平时艰苦的训练,现在就发挥了作用。他们这些天平均每天行进超过六十里,这样的速度之下,连战马都有受不了,因此他们虽然不少人都带着马,却是步行牵马前进,只有斥侯才骑马往返来回。但就是这样。他们仍然保持着高昂的斗志与旺盛的精力。

不过若是风雪来了,而且是暴风雪,那么前行的速度就要受到影响。等牛金星反应过来的话。问题就有些严重了。倒不是攻不下洛阳。李明山深信自己的部队,攻下洛阳城根本没有任何问题。可打得不漂亮,自己损伤太多,那也不美。

“加把劲,赶在大风雪来之前到孟津渡,咱们打入洛阳城,包羊肉饺子过年!”

他的话很快就被部下传了出去,不一会儿,“打入洛阳城,羊肉饺子过大年”的呼声响成了一片。

“如今天色渐晚了,要不要立营?”有部下低声问道。

李明山再度仰首看天,又摸出怀表看了看。

怀表的小型化一直是个难题,即使以现在新襄最出色的能工巧匠制成的怀表,其大小也如拳头,而且每年产的数量还很有限。作为一种重要的工具,它是优先配给华夏军,李明山自然也有。

才是下午四时半,因为冬天,又彤云密布,所以天色显晚了。

“继续,待到五时,再准备立营。”李明山道。

但没走多久,头顶的云层就更厚,压得天色更暗,三十米之外,便有些难看清楚前路了。李明山下令全军点起火把、油灯,冒着寒风继续前行,可走了没有半里,一个斥侯飞马赶来:“团正,快看,看黄河对面!”

他们是顺着黄河北岸前行,斥侯让他看的就是南岸了。李明山爬上黄河堤坝高出的一部分,向着南岸望去,只见一条星光闪闪的火龙,正在和他们同向而行。

“嗯?”李明山的眉头顿时拧在了一起。

在他所获得的资料中,牛金星将刘希尧派驻在开封,自己坐镇于洛阳,但是,他仍然不放心,在虎牢关还驻有五万人的部队。

这五万人是牛金星最倚重的精锐,刘希尧在开封迟滞敌人,然后这五万人封锁虎牢关,接应刘希尧。现在这条火龙,分明就是虎牢关的敌军,正在向着洛阳飞速来援。

牛金星这一次在紧急情形下,只怕又做出了一个错误的决定,但就是这个错误决定,却误打误着。牛金星未必知道黄河北岸有这样一支部队正向着他的统治中心冲来,可若是让虎牢关的敌军先一步到孟津渡,遏守住黄河,他想经强渡,那就有些困难了。

“对方应该也发现了我们。”他看着自己这一方的火把,开始有些后悔,或许自己不该争着点燃火把,自己原该想到,点燃火把与油灯之后,必然引起河对岸的注意,就算没有这支回援的部队,也会有别人看到。

不过很快,李明山就将心中的懊悔排开:悔也无用,现在他还有取得全胜的机会!

“告诉全军,敌人便在河那边,能不能获胜,现在就看我们的两条腿跑得过跑不过敌军!”李明山并没有遮掩自己的真实用意:“今夜不休,晚餐用干粮对付,让伙头军在前方支锅煮水,供应热水即可!”

命令一下,顿时有伙头军骑马疾驰,抢在大队人马之前约五里处,开始支锅煮水,等大军赶到时,一锅锅滚热沸腾的水便已经出现在路边了。

华夏军的装备是继承虎卫的标准,每个士兵的随身物品中,都有军用搪瓷水壶。士兵们停下脚来,一方面给自己灌上一壶热水,另一方面也歇歇脚喘口气。稍稍喝口水之后,他们便再度启程。向着前方快步行去。

李明山和士兵一般。也都是徒步行军,在眼前的士兵都从锅里舀了水之后,他才上前。给自己的行军壶中也装满热水。

刚才还满身都是急行军导致的热汗,可现在他身上被风一吹,就已经冰冷彻骨了。

“还走得动不?”他问了身边一个坐着喘气的战士一句。

“能!”那战士立刻起身。大步向前,转眼间便追上了队伍。

李明山笑了笑,然后回头向自己的教导员道:“教导员,有件事情要麻烦你。”

在华夏军的军制中,教导员的待遇与同级主官相当,但是不得干涉同级主官的军令——除非教导员确认同级主官有叛变之行。但是同级主官对于士兵的处罚,必须经过教导员确认。因此,李明山对于自己的教导员是相当客气的。

“团正只管吩咐!”

“请你带着一个队留在后头,收容落伍的战士。特别是那些身体实在支撑不住的,注意尽可能……保证他们的安全。”

“是。”

教导员也是军人,他同样了要急行军。李明山这个安排其实是对他的一种照顾。他自然清楚。而他说“是”,也就是认同了李明山连夜行军的命令。与李明山分担士兵可能会因此累伤甚至累死的风险。

接下来华夏军的行军变得更为迅速,河对岸的那支部队,渐渐落在了后头,先是还能遥遥看见他们的火把,但到了半夜时,他们当中就只有少数人还在与华夏军并驾齐驱,这些都是对方的骑兵。到了临晨三时左右的时候,就连这些骑兵,都已经落后到无法看见的地步。

而李明山部,也终于抵达了孟津渡!

一夜奔行百里,这样的速度,足以让李明山自傲了。但他还没有心情计算这个,他到了孟津渡后第一个问题就是问:“黄河冻得如何了?”

探路的斥侯喘着粗气,火光照射下,他吐出的白气象是从空中落下的冰渣:“冻实了,我来回了两趟,绝无问题!”

“好,好!”李明山这个时候才笑了起来。

这是老天看到他的辛苦,也出手帮他一次!

“渡河,然后……接收洛阳!”

洛阳城中,牛金星猛然从床上坐起,床头的美妇受了惊吓,也瞪圆了眼睛。

自从心中预感到俞国振可能对他动手,牛金星夜里睡觉就不会熄灯,因此,灯光下美妇可以看到牛金星双眼中闪动着恐惧。

“丞相……怎么了?”美妇柔腻地问着,用自己的手去轻抚牛金星额头的冷汗。

牛金星粗暴地推开她的手,披着被褥坐了会儿,然后下了床。

“外头可有军情来报?”他问道。

“谁擅闯丞相府?”仿佛是在回应他的问话,外头立刻传来了喝问和急切的脚步声。

“让他进来。”不等来人回答,牛金星便道。

很快,来自孟津渡的信使满脸惶恐地出现在牛金星面前:“丞相,大事不好,华夏军大举来犯,孟津渡兵少,只怕难守,还请丞相速发援兵!”

孟津渡!

牛金星并不是不重视孟津渡,在这里,连绵数十里的十余处渡口,他安排了一万守军,这个数字已经是整个洛阳守军的三分之一。有黄河天堑,按理说,再有这一万守军,足以高整无忧,但是牛金星明白,面对华夏军,即使是十万守军也无法高枕!

“该死,竟然是孟津渡,果然是孟津渡!”

因为有不安的预感,他已经提前向虎牢关的守军发出命令,令他们星夜回援。现在看来,当时他毫无来由的这个命令,或许能成为挽回时局的关键:“虎牢关的军士,已经到了哪里?”

话说出来,他才意识到,这并不是他的军帐之中,而是在他的丞相府。他身边周围,也不是诸将环伺。

他定了定神,又下令道:“擂鼓,聚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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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四、乘风踏雪下洛阳(二)

牛金星这几年没有闲着,也通过种种手段,拉拢了一批自己的班底。比起闯军中其余人来说,他毕竟读过几年书,晓得些事理,因此这几年他治下之地,至少还让百姓不至于饿死,而跟着他的闯军诸将,也摇身一变成了各级官吏,贪污受贿混得个家财万贯。

大伙日子过得好了,拼命的心思就没有那么浓了。

因此,当牛金星将情形一说明,半晌无一人应答。

牛金星召他们来的目的很简单,现在华夏军已经出现在孟津渡,得有人去挡住他们。而且按照如今的情形,华夏军至少是兵分两路来攻,挡住了孟津渡,虎牢关怎么办?从牛金星此前勒令虎牢关守军西援来看,这位牛丞相分明对获胜没有任何信心,只想着多召人断后,好让自己跑路!

“诸位莫要这个模样,落入华夏军手中是什么个下场,诸位都明白。旁人不说,吴三桂与他的部下,有哪个还活着?俞国振这人刻薄寡恩是出了名的,便是在他与建虏交战中帮了他大忙的大商人范家,还不是给他寻借口罚没了家产!我们落到他手中,哪怕是此时弃械投降,我们的这些家当还跟我们姓么?”

牛金星这番话,终于起了些作用。过了会儿,一员闯将道:“小人愿意去!”

“好,我与你五千人,你星夜前去……”牛金星看到此人,心中略有些犹豫,但旋即拿定主意。

这人并不是他的心腹,而是李自成的,飞虎刘体纯,乃是李自成部下旧将之一。原本李自成入京称帝。还封了他一个伯位。但是后来这个伯位随着李自成兵败而化为泡影。

在李自成死后,他更是受到排挤,牛金星给了他一个虚名。实际上他手中根本没有多少兵力。

不过想到他对李自成的感情,牛金星又觉得,他会与华夏军死战。

刘体纯领令而出。点了五千人便出了洛阳城,才一出城,他长长吁了口气,仿佛积郁多年的怨气都被吹了出来。

“将军,我们……真去与华夏军交战?”部下有些心惊胆战地问道。

“我脑壳子里进水了没有?”刘体纯冷笑:“与华夏军交战?这天下还有人敢与华夏军交战?你看看他们,一个个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你知道他们在商议什么?”

那部下顺着刘体纯所指望去,只见随他们出城的闯军部众。绝大多数都是愁眉不展,少部分人则小声在说什么,见他们这些军官望来。都闭嘴不言了。

“你知道他们在商议什么吗?”刘体纯冷笑:“好一些的。是在商议见着华夏军就逃跑,还有些。甚至在说着将我们拿下献与华夏军赎罪……牛金星每次都恐吓大伙,说是咱们闯军早年横行天下作孽太多,落入俞国振手中必不得好死。他却不想想,如今的闯军,还是早年跟着咱们横行天下的老兄弟么?”

那部将闻言,不由得伤感:“将军说的是,咱们的老兄弟……都死得差不多了。”

“所以这些兵士,手中没有多少杀孽,就算是落到俞国振手中,服个两三年劳役,便可发放盘缠与安家费回乡,据说俞国振还为家乡里已经没有了田地的分地寻事,教授他们一技之长,让他们有谋生之术……奶奶的,早有俞国振这般人物,咱老子也不会跟着闯王胡闹!”

“这些年,被牛金星这奸狗排挤,咱老子算是看淡了,俞国振虽是杀了闯王,可咱们都知道,那是军阵之上,不是你杀我便是我杀你,何况真正动手杀闯王的也只是些农夫。当初有人建议俞国振将闯王首绩传示天下,俞国振却没有让如此,而是将闯王身首缝合妥善安葬——俞国振虽非宽宏大量之辈,却也不是那种不分青红皂白便杀人者。我早年罪孽深重,难逃一死,诸位兄弟们却不能跟着我白白死了……故此,今日我们的敌人不在孟津,而是在洛阳城中!”

“啊!”

“过会儿,把人约束住,咱们将事情说清楚来……只说咱们已经与华夏军联络上了,保管大伙性命无忧就是,而且大伙交待得清楚来路的钱财,华夏军也不会没收。”

刘体纯能知道这么多,就必须感谢这几年他看的民生速报与新襄日报。因为俞国振的崛起,这两份报纸的影响力极大,而又因为这两份报纸的影响力,俞国振的许多政令也传播到了四方。

比如说他对待俘虏,俞国振没有拘泥的不可虐待俘虏甚至优待俘虏的条例,他的军队是这个时代最专业的军队,根本用不着将俘虏直接转化成自己的部下,因此也就用不着这种手段来招揽人心。但俞国振同样也没有虐待俘虏或者杀俘的习惯——对建虏或者宣布了绝杀令的敌人除外。刘体纯特别注意了对吴三桂部下的处置,这些在两份报纸上都有刊登,除却一些铁杆汉奸被处死之外,大多数都是五年至十年的苦役,而普通士兵,则更是三年以下的劳役。

以这个来推测,刘体纯估计,自己的这些部下,也就是三年以下的劳役。自己就算长些,也是十年的苦役,至于被处死,刘体纯相信绝对不会。若他有立功之举,甚至可能只处罚没财物,就象是那些与建虏勾结的豪商。

以一些身外之物,换取自己清白,以后回乡,无论是务农还是做点小买卖,都不必担心睡不着觉了。

行军了大约十分钟,离开洛阳城已经有一里,刘体纯将诸校官都召集起来。在刘体纯说出他们的敌人在洛阳之后,原本细碎议论的诸校官都是讶然,然后不少人鼓噪起来。

鼓噪的都是牛金星的亲信,刘体纯自然不会客气,直接示意自己的亲兵将他们砍了。剩余之人,面面相觑,又被刘体纯以种种美好前程诱惑。众人咬了咬牙。便下定了决心。

“牛金星打发我等去孟津渡送死,在这之后,他必然准备南逃。”刘体纯冷冷扫视众人:“咱们真想投了华夏军后还能吃香喝辣。就须得立些功劳。最好的功劳,自然是劫下牛金星和他劫掠的金银!”

众人顿时轰然应命。

他们也不声张,继续向西行军。绕过洛阳城后来到城南,刘体纯料到牛金星必是会从龙门关南下,因此执着牛金星的将令虎符,骗开了龙门关,带着这五千人直接将龙门关给占了下来。

而牛金星这个时候,正带着百辆大车出洛阳城!

扫荡完孟津渡的李明山,听到斥侯的报告,说是洛阳城中一片混乱,火光四起。斥侯甚至还混入城中,根本没有谁打正经阻拦。这个消息,让李明山意识到。牛金星要逃了。

“当真是无胆鼠类。”李明山哈哈笑了起来:“这样也好。我们打进洛阳城,包羊肉馅饺子的打算可要改一改了。这一次包牛肉馅,就包牛金星这厮!”

他话声刚落,天空中劈劈叭叭地开始落起冻雨来,如豆一般的雪籽落在地上,很快就积了一层。这样的天气,原本是不利于行军的,可是得知牛金星正在准备逃走,华夏军上下士气高涨,几个营正纷纷上来请令,要求让他们集中马匹先行。

出于稳妥起见,李明山还是拒绝了这个请求,只是多派出斥侯,让他们轮番回来报告军情。

五个小时之后,雪籽早就变成了鹅毛大雪,李明山终于来到了洛阳这座古城之前。

如同斥侯的说的那样,牛金星部已经撤出了洛阳城,包括他任命的官员,也大多逃散。在城门口,几个老者正翘首以待,当看到李明山部来来时,他们纷纷上前跪下。

“各位将爷,洛阳城里的闯贼已经逃了,我等谨代表洛阳城中十万百姓来此欢迎各位将爷。”

为首的老人看模样有七十岁,他颤颤巍巍地说话,手中还托着一个盘子,盘子里是一杯热酒。

看着这杯酒,李明山笑了起来。

他知道这些老人的目的,他们肯定是城中推举出来试探华夏军态度的。

从马上下来,李明山将酒杯拿过来,一饮而尽,然后又向身后的勤务员招手,从勤物员的包里拿出几个罐头,分到这些老人手中。

“华夏军有军规,不可滥取百姓财物,方才诸位盛情难却,我只得饮了诸位之酒,这些罐头便算是回礼——诸位父老只管放心,我们华夏军乃是统帅俞国振麾下仁义之师,必不敢祸害百姓。李某在此放上一句话,若是有任何华夏军士兵,胆敢私闯民宅,强掳民物,李某必定将之法办,绝不宽恕!”

他这话说出来,那些老人算是稍松了半口气。至于另外半口,这个年头哪个不是嘴巴里说得天花乱坠手头上却肮脏难以见人!

至于这华夏军果然如传闻所言,表面上的军纪还是重视的,他们就算是为祸,了不至于太烈。

“进城,派人回报军正,就说我们收复了洛阳——无人伤亡!”李明山下令道。

老人们退到一旁,看到这支队伍雄纠纠跨入城关。他们入城之时,不知是谁直头,还唱起了雄壮的歌曲。他们始终保持着整齐的队例,即使入了城也是如此,并没有四处散开,对于街道两边的民房,更是不曾有丝毫骚扰。

“团正,团正,斥侯回来了,还带了几个人,说是刘体纯的部下!”李明山也进了洛阳城,但他还没有来得及仔细打量这座古都风貌,就听到这个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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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五、乘风踏雪下洛阳(三)

就如刘体纯料想的那样,牛金星派他北去,并不是真的要与华夏军决战,而是为自己争取逃走的时间。牛金星知道,自己的援军尚在偃师,他们根本无法及时赶到,大势已去,守城完全无意义,逃跑才是正途。

牛金星计划中的逃跑的方向是向南,入湖广,经湖广至蜀境,去投张献忠。

崇祯十九年十二月十五日,李明山部进入洛阳城,此时距离他的兄长李青山部进入开封城,仅仅是十天之后。然后,他得到了刘体纯部下传来的消息,知道刘体纯已经反正,堵住了龙门关也就是牛金星南逃的通道,只留下一个连在洛阳城中维持治安,亲率主力前去追击。

当顾家明赶到洛阳城时,战争已经结束了,牛金星瑟瑟发抖地跪在他的面前。

这让顾家明有些无趣,有些惆怅。

华夏军席卷天下之势已成,以前敌人还有顽抗之心,现在,敌人连顽抗之心都没有,所到之处,不是逃就是降。

“饶命,饶命!”

跪在地上的牛金星悄悄打量了一眼顾家明,眼前的这员华夏军战将年纪轻得可怕,看到他这个年纪便居于如此位置,牛金星心中满是嫉妒。这小子不过是运气好,投入了俞国振手中,才会有今日。当初自己若也投到俞国振手下,那么……

突然间,牛金星想到了一个人。

“小人与贵军副参谋长宋献策有旧,只求将军高抬贵手,饶小人一命!”

与宋献策有旧……

这件事情,顾家明倒没有听宋献策说起过。宋献策如今在俞国振身边参赞军务,因此也跟着俞国振回了新襄。

华夏重人情,便是俞国振治下。也少不得人情往来。手下的将官在一起。总要问对方是军校几期的,而民政官员,则会提是在哪一年的新襄中等学堂毕业。不过因为俞国振对宗族势力深恶痛绝。众人都是知道这一点的,因此拉老乡攀关系者有之,但什么“五百年前是一家”却是没有人敢拿到台面上来说的。

“小人这些年治理河南。学的也是新襄的手段,养活了不少人……”牛金星又哀求道。

“你是生是死,不是我来决定的,当由我家统帅来决定。”顾家明抛开了自己心里繁琐的思绪,做出了决定。这一战打完之后,他估计自己会转到民政方面来,俞国振事前说了,河南总督之职,只怕就要交到他手中。

之所以选他任河南总督。一方面他在海南有处理民政的经验,另一方面,他又是军中有数的宿将。随时都可以恢复军籍率军出战。其中的政治意义非常浓:中原是四战之地。西北的李岩虽然与华夏军关系和睦,但谁知道他的部下愿不愿真正执行双方达成的协议;西面的刘宗敏野心勃勃。绝对不是个安分守己的家伙;西南的张献忠隔得远了些,可是会不会和刘宗敏联手还很难说。更重要的是,往南的襄阳一带,便是南明小朝廷倚为长城的黄德功部。

除了他之外,田伯光在军队中的时间也不会太久了,除非他愿意转到参谋部去。

“啊……”

知道自己暂时不用死,牛金星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在旁边的刘体纯有些发急了,上前道:“将军,这可不成,牛金星可不能放过,就是他当初向闯王献上毒计,掘开黄河口至使百万百姓惨遭荼毒!”

这是牛金星不敢投降俞国振的根本原因。

当初这个计策太毒,因此而死的百姓超过三十万,家园被毁的则更是超过百万,此后大疫兴起,更是与此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刘体纯,你这狗贼,你与李自成祸害天下,因你而死的百姓何止千万!”

“行了,刘体纯已经将功赎罪,他至少不会有死罪。”顾家明不耐烦地打为了牛金星:“关于他的处置建议,我自会向统帅提出,同样,你的处置建议,我也会提出。”

这话阻止了他们继续争吵,两人心情不同地盯着顾家明。

五天之后,洛阳收复的消息便传到了青岛口。

青岛口作为俞国振在北方的第一处基地,也是俞国振在北方经营最久的城市。当初俞国振获得浮山卫几百亩田地时,这里只是一个小小的集镇,人口还不过数千,但现在,这里已经是一座人口超过三十万、占地规模也达到了数十平方里的大城了。

食品工业,乃是青岛口诸多产业中最为重要者之一,不仅因为这里有着丰富的海产资源,也因为在这里推广土豆、蕃薯种植之后,充足的饲料,使得这里的牲畜养殖也繁荣起来。

再就是纺织业,山东半岛盛产棉花,来自美洲的长绒棉比起原本华夏的棉花更适合机织,因此俞国振有意识地将纺织厂向这边迁移。纺织业一向是劳动密集型产业,哪怕使用了蒸汽动力同样是如此。

收复洛阳的军报,被放在顾炎武的书桌上,而顾炎武本人,却趴在书桌上睡着了。

书桌底下的炭火,发出轻微的哔剥声,风卷着雪敲打在窗玻璃上则发出沙沙的声音。门被人轻轻推开,一个人走了进来,看到顾炎武在沉睡,那人没有惊动他,而是来到他身边,将自己身上的大衣解下替他盖上。

桌上除了战报,还放着顾炎武新近写好的战报评论,墨迹已干,来人将之拿起,看到上面酣畅淋漓的文字,特别是最后那句“声东击西克开封,方显我军多智,乘风踏雪下洛阳,乃知天下归心”,让来人忍不住点头。

是的,天下归心,就是他也没有想到,攻克中原会这么轻松。从开战到战事结束,只有短短的二十余天,而且绝大多数时间都是花费在行军之上。

因为战事结束得非常迅速,百姓几乎没有什么损失,甚至有些人连反应都没有反应过来,战争便结束了。

他因为看得兴起,发出的声音稍大了些,顾炎武惊醒了,迷迷糊糊地抬起头,问了一声:“谁啊?”

“炎武,你倒是睡得好啊。”

“你是……”顾炎武还没有十分清醒,待认出来人之后,忙站了起来:“统帅,你何时回青岛口的,又是什么时候来得我这里?”

那人正是俞国振。

他南下主要是表示对徐霞客或者说对于华夏这些为钻研真理而献身的人的敬意,同时也是迷惑各方势力,南面的事情一结束,他便立刻北上。

不仅他本人北上,事实上,整个新襄大本营,几乎都被要求准备北上。

新襄地势局促,发展到现在,已经是它的极限,它作为南方良港和一个经济中心是没有问题的,但想要承担起整个华夏的政治经济中心,则还有所欠缺,特别是现在交通还不方便的情形下。

天下一统的大势已经形成,俞国振准备在青岛口建立临时行营,为今后做准备。

“北边的战事,总要到青岛口才能第一时间知道,没有想到等我来了,战事都结束了,比我自己想得还要快啊。”俞国振随意拉过椅子自己坐下,然后道:“炎武,方才看了你的文章,你觉得如今局面,我是该乘胜追击,一举将金陵小朝廷也收入囊中,还是继续我的五年统一计划?”

这个问题,俞国振还是第一次问起。

今年收复北方,这是俞国振的暨定方针,但是,击败建虏实在太顺利了,原本以为会在京师出现的攻防战并未出现,因此原以为要持续到来年的战争,秋天就结束了。紧接着的消灭牛金星的战役同样顺利,顺利到连俞国振自己都吃惊的地步。这种情形之下,华夏军略委员会内部,已经不只一次响起“打到金陵去统一全华夏”的呼声。

打到金陵去自然毫无问题,能加速华夏的统一进程,俞国振也是非常欢喜的,但问题是,他做好准备了吗?

河北、河南,有近两千万的百姓需要管理,以如今华夏每五十人一名官吏来计算,这里就需要四十万官吏。

“崇祯十二年时,统帅就已经有席卷天下的实力了,自立为帝,入朝换代,根本不在话下。”顾炎武也没有想到俞国振会问自己这个问题,愣了好一会儿,然后回答道:“那个时候,统帅为何不曾动手?”

他和方以智有过很多通信,两人对俞国振行事目的风格进行过仔细推敲,推敲的结果让他们很震惊:在别人看来,称皇为帝开创一个朝代便是人生功业的顶峰,可是俞国振明显不是这样认为的。

他有更大的野心,更高的目标,仅仅是当皇帝还是不够的。自从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来,曾经出现多少个开国皇帝!对于俞国振来说,当这样的一个几十位前人当过了的开国皇帝,没有什么意义。

“那个时候,准备不充分,时机不成熟,我便是攻入京城,各省的督抚,各州的知州,各县的知县,只怕大多数还要使用旧朝这员。至于遍布天下的各级胥吏,更是只有留任……”

“尚有乡间劣绅,无耻儒生,把持官司,欺上瞒下。”顾炎武毫不客气地道:“大明走到这一步,实是为这些蛀虫所害,势无可挽也!”

“呵呵,炎武,你比我说得还要激烈。”

“统帅有些话不好说,我却无所顾忌。”顾炎武道:“如今,统帅手中之人,也不过堪堪足够接管河南河北之地罢了!”

六五六、乘风踏雪下洛阳(四)

又是一阵风雪刮过来,敲打在玻璃窗上,声音倒是很清脆。

站在门口的警卫员紧了紧自己的衣裳,专心观察周围。青岛口是俞国振经营久了的,但往来这里的商旅很多,其中有不少是各方势力的探子。如果能有机会刺杀俞国振,给华夏军略委员会惹上些麻烦,这些探子也会很乐意。

然后警卫员便看到了四个文人大笑着走了过来。

“想来顾炎武又是在写他的评论,今日不知他会写出什么文章来,一定要抢先拜读一番。”

“这等喜事,他写不出好文章,咱们就要他请客!”

“写出了好文章就更要请客!”

“你们啊,都没个正形,炎武兄如今可是忙着正事,和咱们这般混日子不同。”

“什么叫混日子,我今日就要寻炎武辩上一辩,华夏之有君与无君,究竟是好还是歹。”

“华夏之有君?只听闻夷狄之有君也不若诸夏之亡……”

“圣人之言亦未必全可信之,至少句逗之上,圣人之时可无今日之标点,愚以为此乃圣人讥嘲春秋诸国之语,夷狄尚有明君,而诸夏则无明君……”

“胡说,胡说,我华夏如何会无明君!”

这伙人原本是来拜访顾炎武的,但是走到门口,他们自己倒是先争了起来,就在大雪之中,各人引经据典辩论不休,一副要为往圣正视听的模样。警卫员听得微微笑了起来,笑容多少有些不屑。

“休争了,你们争了几日都没有个结果,不如……请这位华夏军来评评道理?”

终于有一人出来打圆场,那人年纪较长,四人中年纪最幼与他眉目有些相似。正跟在他后头。

“哈。俞济民教的弟子,自然是高才,不过他们可是不读圣贤书的……”

“这位先生说错了。我们在新襄学堂里,其实是读圣贤书的。《论语》、《孟子》、《诗经》、《春秋》,我们可都有学习。不过我们教师说。圣人之时非如今之时,如今文人一争圣人本意,只在字面句逗上做功夫,断章取义,实为文贼也。”

因为不只一个警卫员,所以这个警卫员向自己的同伴使了个眼色。他们跟在俞国振身边,知道自己统帅是个随和的性子,因此他们也并不冷傲。

“呃……”

一句“文贼”让原本争论的诸人都哑了下来,然后有人笑道:“看吧。看吧,俞济民教出的弟子,果然有资格作评判吧!”

虽然现在华夏军自己形成了一套教育系统。但是俞国振身边的警卫还是从新襄的初等学堂中征召。所以,在某种意义上说。他们确实是俞国振的弟子。那个年纪稍长的文人这样一句话,让众人都笑了。

他们觉得这个警卫员谈吐不俗,便拉着他聊天,待得知他真是俞国振的警卫员而俞国振本人也确实在顾炎武这里,这几人顿时精神大振:“俞济民真在此,求见,求见啊!”

这个时候,顾炎武刚刚为俞国振端上一杯热茶,两人围着炭火正在讨论时局。

“炎武先生还是觉得,我应该按部就班,不要心急吧?”

“正是,天下不过是统帅囊中之物,何必着急?我看统帅的五年统一计划,就是神来之笔,尽可能分化敌人,化敌人之实力为己用,此时更改,并无意义。”

顾炎武说到这里的时候,眼中带着些狡猾的笑,他办了几年的报,早就不是当初那个义愤单纯的书生了,俞国振的五年统一计划背地里藏着什么名堂,他是一清二楚的。

五年统一计划的第一步是经济上的统一,现在是由华夏军略委员会控制铸币权,接下来定然是财税一致,比如说收相同的商税。现在俞国振新控制的上海,便正在推行华夏军略委员会规定的商税制度。而收商税是极得罪人的事情,特别是金陵小朝廷控制下的江南地区,走私猖獗,工商税收偷逃现象极为严重,在签订五年统一计划之后,金陵小朝廷就必须替俞国振把此前得罪人的一些工作先做了。

就算金陵小朝廷不肯做,反而煽动那些劣绅反对,也正合了俞国振的意——他正需要抄没某些不法之徒的财产,以为长江中下游的基础设施建设提供资金呢。

“统帅今日来我这里,可不仅仅是跟我讨论这个,这个事情,统帅心中早有定论,哪里轮得到我来置喙?”顾炎武与俞国振又谈论了一些五年计划中的细节,他讲了些自己的看法,俞国振也耐心地进行了解释,谈兴已尽,顾炎武道:“统帅有何吩咐,只管说就是。”

俞国振微微沉吟了一下:“主要是两件事情,那个南都周末的事情,你应该知道了吧?”

“是,不曾想到程正夫竟然是如此人物,是我失察!”顾炎武有些窘然。

“算不得失察,人各有志罢了,而且程先贞已经辞去了主编之职,南都周末已经换人了。我看了近几期民生速报,炎武先生似乎有些与他置气,想要反驳其观点?”

“不平则鸣,有些话根本就是胡说八道……”

“何必呢,自有归尔礼去对付他,《民生速报》可不是那种连花生是长在哪都不知道的小报。”

这是一个典故,归庄办的第一期《环宇时报》中,便抓住了《南都周末》的一个漏洞,那上面说花生乃是树上之果,摇之掉落,故此又称为落花生。归庄对此大加讥讽,几乎花了整篇整版的内容抨击《南都周末》的编辑不通实务不明实事,只是坐在书斋里想当然,便捏造出一篇篇文章,进而质疑其“一捧笑话泪满荒唐语”。

归庄还认为,一个负责任的报纸,不怕出错,但错了不认不道歉,才是真正大错。

《南都周末》自然不肯认错,只是说此前那位编辑所言乃是个人观点,而且那位编辑为临时所请,如今已经清退了。

“呵呵,统帅既是如此吩咐,我照办就是。”

“这不是吩咐,只是建议,我只掌控方向,具体如何做,终究是你们的事情。”俞国振接着又道:“有关牛金星集团覆灭之事,你要多报一些,特别是牛金星集团中两个人不同命运……刘希尧负隅顽抗,束手就擒,而刘体纯深明大体,率众起义。”

“统帅之意……黄德功?”

俞国振慢慢点了点头。

他的目标正是黄德功。如今南明小朝廷能够依靠的武力,也就是黄德功。如果黄德功表示坚决抵抗,那么南明小朝廷一时半会还不会退让,可是如果黄德功也表示要和而不要战,俞国振估计,五年统一计划就能够签下来,南明小朝廷能争的,就只是一些有关朱由崧和金陵朝廷中大臣待遇之类的枝节问题了。

两人正待细谈,这个时候听得外头出现了嘈杂声,紧接着一个警卫员进来道:“统帅,几位先生求见。”

“先生?是来见我的还是来见炎武先生的?”俞国振看了顾炎武一眼:“此地炎武先生是主,我是客,见与不见,由炎武先生说了算。”

顾炎武此时也不过三十三岁,俞国振如此敬重,让他颇有些受宠若惊:“既是如此,就请他们来见吧。”

不一会儿,那几个书生便进了屋子。俞国振看了看,大都很年轻,自己并不认识,倒是顾炎武欢喜地道:“你们怎么来了,也不提前说声我好去相迎!”

“若你来迎了,我们就见不着俞济民了!”其中一人笑道。

此时俞国振位高权重,除了他的一些长辈旧友,很少还有人直呼他的表字。但这个人唤他俞济民唤得非常自然,这让俞国振觉得有些新奇,盯着这人好一会儿,俞国振觉得自己并不认识他。

“啊,统帅,我向你引荐四位俊彦,首先,这位年纪最长者姓夏,名允彝,字彝仲,号瑗公,这位姓黄,乃是……”

来的四人,让俞国振眼前顿时一亮。

夏允彝、夏完淳父子,黄宗羲、王夫之,再加上现在这里的主人顾炎武,可以说,乃是明季思想界一次聚会!

直呼他表字的,就是黄宗羲。

黄宗羲看着俞国振的目光多少有些挑剔,原因无它,俞国振对东林不友善的事情,现在可谓天下皆知。特别是孙晋等人在俞国振这里吃了冷场,背后传言俞国振靠东林起家,如今却是六亲不认。黄宗羲自己,乃是东林七君子中黄尊素之长子,父亲的东林身份,特别是死于阉党酷刑,一直是他引以为傲的事情。

“俞济民,你在此正好,方才我和王而农正争论,这天下要不要君王。”黄宗羲入座之后,也不客气,径直开口:“我以为天下无需君王,王而农以为天下尚需明君,不知俞济民你如何想?”

俞国振虽然知道黄宗羲的名声,却不是很清楚他的主张,因此当听得他非君之论时,双眉不禁微微一挑。

这个时代,竟然就质疑起君主来……

黄宗羲的问题,与其说是一个问题,还不如说是一种试探,试探俞国振是否会登基称帝。其余人都明白这一点,夏允彝尚能不动声色,年轻的夏完淳眼睛则瞪得老大。

他甚至握紧了拳头,仿佛只要俞国振说的答案不合他心意,他就要冲过来一般。

六五七、一片降帆出石头(一)

夏允彝此时身上还有一个职务,乃是金陵小朝廷的吏部考功员外郎。

这个职务对来说,是难得的赏识——此前,他只是当过几年的长乐县令。不过他确实是个非常出众的事务官,在当县令期间,连年受到表彰,甚至还因为政绩出众,而被崇祯接见过。

因此,他是大明的死忠,不但他是,在他的教育之下,他的儿子夏完淳同样是。

此时夏完淳也只是十六岁,刚刚大婚不久。

在这对父子胸中,涌动着热血,夏完淳甚至在想,这种距离内他如果扑上去,能不能将俞国振抓住,然后胁迫他发誓,绝不做危害大明的事情。

就象史书中记载的那些著名人物一样:蔺相如、荆轲……

就在这时,他感觉到俞国振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脸上,他猛然一动,蓄势欲起。然后发现,自己只是虚惊一场,因为俞国振坐在那边,根本没有动弹。

“这位就是令郎?听闻他是陈卧子的弟子,瑷公与陈卧子也是多年知交好友?”

“正是,可惜陈卧子此际失尽平生抱复,竟然自甘沉沦。”夏允彝不卑不亢地刺了俞国振一句。

“说的是,我三番五次去请卧子先生做些真正的事情,他却不肯,非要在故纸堆里打着转儿。”

俞国振仿佛没有听出夏允彝话语中的刺,夏完淳略有些好奇地打量着他,他说话时很平稳和缓,没有居高临下的傲气,也没有那些居心叵测之人的豺狼之音。夏完淳很熟悉俞国振的事迹,十六七岁,也就是和他现在这般年纪。便已经做出了一番事业。几乎是白手起家发财致富。再过了年许,他便开始在新襄立足……

这样一个人物,若是始终忠于大明。那该多好。如今金陵朝廷,地越小而爵越大,民越少而官越多。百姓越贫困而诸公越富裕。若是此人能主政金陵,罢黜奸邪,行伊尹、周公之事,那他便是千古完臣!

夏完淳究竟年轻,看问题还是简单了。

“不过,陈卧子如今做的事情,也不能说沉沦,毕竟是有意义的事情。编《三皇要典》,其实就是记载三皇之功。寻我华夏道统之为也。”

“史记中记载,上古之时,生民原无帝王百姓之分。尽皆茹毛饮血。穴居而叶衣,有圣人出。授生民用火之术,是为燧人氏,又有圣人出,授生民结网渔猎之术,是为伏羲氏,又有圣人出,授生民农耕种植之术,是为神农氏。因为其有大功于民,故此民生尊之为皇,称三皇。”

“后轩辕氏、颛顼、喾、尧、舜,皆有大功于民,故此民尊之为帝,乃为五帝。”

这三皇五帝之说,原无定论,但俞国振拿出史记中的说法人,众人都是博古通今的,没有谁出来否认。

俞国振一笑,他原本还等人出来否认,见他们都不作声,便又继续道:“此前我在钦州,资助徐霞客先生周游环宇,绕着地球一周,霞客先生为人谨慎,所见所闻,多有详载,就记着在我们东南,赤道再往南的小岛之中,便有上古遗民,茹毛饮血一如史书所载,由此可见,太史公所言,并非虚致。既然如此,有大功于民,方能为皇为帝,大禹治水有功,乃为夏王,此亦有功于民而为王者。”

“后来赢政扫平六合,书同文,车同轨,以其功绩可追古圣贤,故自称皇帝,这皇帝之初始也。”

“故此,愚以为,是否需要有皇帝君王,非我所能言,非诸位所能言,乃天下生民方能定。若有人能有大功于民,天下生民欲立其为帝,则帝之矣。天下生民若以为帝王无用,则可废之矣。”

俞国振这番话,倒是中规中矩,虽然有取巧的嫌疑,但还是让众人觉得满意。

“近代帝皇,我独佩服太祖朱元璋。”紧接着,俞国振又道:“不,应该说,佩服他半个。”

这话就有些大逆不道了,不但直呼太祖之名,而且还说只是佩服他半个。

“朱元璋驱逐鞑虏,这是我佩服他的一半,但他终究跳不出圈子,因此最终为了家天下而兴大狱,乃有靖难之祸,这是我不佩服的一半。”俞国振又道。

“太祖立下如此大功,传基业于子孙,遗恩泽于后世,有何不可?”

“自然可也,但后世子孙若无太祖之能而有太祖之欲,如之奈何?”

说到这里,夏允彝不禁哑口,确实如俞国振所说,崇祯便是没有朱元璋之能而有朱元璋之权欲,国事便至于此。

“故此需要有贤相,正人在朝,约束帝王!”黄宗羲这个时候开口了。

顾炎武听到黄宗羲这样说,情不自禁摇了摇头。黄宗羲还是那一套,无非是用相权来制约君权。

“正人在朝……黄先生所说的正人,又是谁呢?”

“自是东林、复社诸君子!”黄宗羲说到这里,眉宇微掀,瞪着俞国振:“俞济民,你早年起家之时,钱牧斋等东林诸公,张天如等复社同盟,都没少出力相助。但你如今已成大势,为何行过河拆桥之举,弃东林如敝履?”

顾炎武又是苦笑。

俞国振则是淡淡一笑:“黄先生说我起家之时东林复社没少出力相助……我想问一下,东林复社如何对我出力相助了呢?我要具体之事,而不是口头上说的相助。”

黄宗羲张嘴欲言,但一时间,却找不到什么可以说的。

“东林复社诸君,给我写了不少文章,但每一篇文章,我都支有稿费,而且借助我的书刊报纸,为东林复社诸君扬名,说起来,这是两利之事对吧?黄先生你当初诗文,也是领着稿费了吧?钱牧斋且不说,张天如人已不在,我也不欲多说他的恶言,我只问你一件事情,张天如所结交东林复社诸君子,有几人为张天如的后事奔走,为何最后却是马士英这阉党和我俞国振这在你心目中过河拆桥之辈在为他谋划后事!”

说到这里,俞国振当真是双眉竖起,怒不可遏。

张溥与他矛盾重重,但毕竟是旧友,政见不同立场不同,随着张溥的死而散去。可是张溥死后,东林、复社诸公都忙着到周延儒那边奔走钻营,想借着周延儒起复的东风弄个一官半职肥美差缺,却将这个儒门领袖的身后之事完全忘了。

黄宗羲也是脸色大红,一时无语。

“所以,我不欠东林复社的,转过头来,东林复社有没有欠我的呢?”俞国振冷冷地道:“见着我印刷油墨之法便利,理想夺去与自己用,见我在新襄胼手胝足安置百姓,却将给我的许诺尽皆赖账……孔子云,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以直报怨!”

“那是张天如、史道邻个人所为,如今张天如已殁,史道邻亦残,为何你却不肯用东林君子?”黄宗羲无法正面回应,只能又绕到东林人物不被俞国振重用这个问题上来。

“你所言肯用是指何事,将军民政务,尽委诸东林?”俞国振又是冷笑:“自东林结党至今,时间也不短了,他们有何富民强军之良策?”

“俞公此言有理,东林之持论高,而于筹边制寇,卒无实着。”出乎意料,夏允彝在这里竟然赞同了一句俞国振。

“夫筹边制寇之实着,在亲君子远小人而已!”黄宗羲不服气又反驳道。

俞国振这个时候真不愿意再与他说什么了,黄宗羲的思想深度是有的,比如说他对于君主制的批判,但是他的深度也仅此而已。俞国振摸出怀表,看了看时间,然后对顾炎武道:“炎武先生,我尚有事,先告辞了。”

“俞济民,你如今位高权重,就容不得异己了么,连坐在这听我等一言的器量都没有了?”黄宗羲大怒。

俞国振看着他摇了摇头:“黄先生,河南新定,我要去考虑如何调配粮食物资,帮助受战火牵连的百姓;我要去考虑如何评定功劳,激励为国而战的将士;我要去考虑如何广开学堂,让孩童有学可上;我要去考虑的事情很多,没有时间如同东林诸公一般,坐而论道。”

说完之后他转身便走,走到门口,他又停下,回头道:“事实上,坐而论道的东林诸公已经算是不错的了,如你,如史道邻,算是还有些人品的,最怕就是吴昌时这般,嘴里仁义道德,肚子里却是什么货色!”

黄宗羲听到他提到吴昌时,脸上顿时青白相间。

他之所以急着说服俞国振,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觉得东林、复社的名声是被吴昌时、周钟和魏学濂等人败坏了。他觉得自己可以说服俞国振,让俞国振认识到,吴昌时等人只是混入东林、复社中的小人。

但是很明显,他的急切适得其反。

他垂头丧气之时,一个警卫却走了进来,看了众人一眼,然后对夏允彝道:“马上就要过年,我家统帅想请夏先生帮个忙,不知夏先生是否有空,若是有空,还请出来一趟。”

夏允彝此次肩负着某些使命,因此也确实希望能够与俞国振长谈,便向着屋里众人拱了拱手,快步出了房门。

外头的雪更大了,俞国振只是在屋前站了会儿,便已经一身银白。

“金陵派来的正使何时能到,夏先生,你应该是暗使吧?”俞国振看着他问道。

夏允彝点了点头,多少有些感慨。

六五八、一片降帆出石头(二)

“夏先生能为暗使,必是钱公与马公二位达成了什么协议。”俞国振缓缓地说道:“不知他二位究竟有什么用意。”

“正使为阮大铖,下官来此,是来探一下俞公真间的。”夏允彝抬头看了俞国振一眼:“俞公,你真的非要代明自立,而不愿意为大明忠臣么?”

“我所忠者,非一家一姓之国,乃华夏之四千载传承,这一点,夏先生能理解么?”

夏允彝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先帝并未失德,当今亦只是甫登基不久,不该为亡国之君也。”

“先帝……你是说崇祯?”

俞国振心中明白,比起明面上的正使阮大铖,这位暗中的前使夏允彝恐怕更为关键。

而且,夏允彝夏完淳父子的反抗事迹,也曾经给他很深的影响。和满脑子东林至上的黄宗羲不同,这二位是满脑子大明至上。

东林至上,就会把一党一派的利益凌驾于一切之上,甚至凌驾于国家、民族利益之上,为了维护本派的地位,不惜做出一些千载留名的事情。

当然是骂名。

黄宗羲本人或许不至于此,但东林党中却是绝不缺乏这样的人物。

但夏允彝不同,任何一位领导者,都会欣赏夏允彝这样绝对忠诚的人物,哪怕是他是站在对手的立场上,也是如此。

“先帝遇难之时,你原有实力救之,你那时便已经占据青岛口,师临济南府……甚至还派人入了天津卫。但是你却坐视……”

“等一等,有件事情你大概还不知道,崇祯并没有死在京城,他被我救出来了。如今正在耽罗岛。”

夏允彝自顾自地正要指责俞国振当初坐视崇祯遇难的“责任”。但俞国振打为他后的这番话,让他顿时愕然,好一会儿之后。他才用颤抖的声音道:“你……你是说……”

“对,我是说,崇祯皇帝没有死。”俞国振愉快地看着夏允彝的脸。每当用这个消息镇住那些对大明死忠的人时,他都会觉得尤衷的高兴。

特别是那些认为他狼子野心对崇祯遇难坐视不理的人,每每被他此语一出便堵得瞠目结舌。

“真……果真?”

“你觉得我有必要骗你么?”俞国振微微眯着眼,看了看他:“正好,有关崇祯天子今后的事情,我也要当面与他商议一番,他休息了三年,也该出来发挥些作用了——你要不要与我一起去耽罗见他?”

“要,自然要。我曾廷谒过陛下圣颜,若是一个假的,绝对瞒不过我!”

这个时候。夏允彝甚至口不择言。将自己心中所想的事情都说了出来。

“崇祯尚在的消息,对于金陵小朝廷来说却未必是个好消息。而且为了避免金陵的那位福王做出什么蠢事,所以我一直隐瞒此事,希望你也能暂时保密。”俞国振说到这里,微笑道:“不过想来不必保密太久了……哦,令郎是否也与你一起去?”

“自然,自然要带着吾儿一齐去目睹圣颜。”

“若是如此,我就将令郎请来。”俞国振向着警卫员示意。

原本坐在屋中正面面相觑的诸人里,王夫之刚开口起了个话头,便听得门又响,警卫员来向着夏完淳道:“小夏先生,我家统帅与令尊有请。”

夏完淳早就心神不宁,因此告了声罪便过去,警卫员却没有走,等夏完淳离开后,他向着顾炎武道:“炎武先生,夏先生父子都为我家统帅请去耽罗作客,大约要十余日才能回来,你和他们亲友说一声吧。”

顾炎武当然知道,他们跟着俞国振走不会有什么危险,当下应诺下来。黄宗羲怒道:“为何带走夏家父子,却将我们弃而不问?俞济民果然已成独夫,傲视士大夫,非人主之相也!”

“人主不人主,不是你说得算的。”顾炎武噗的一声笑,他与黄宗羲原本关系极佳,但听他屡次三番攻击俞国振,就算是个好脾气也要发作,更何况归奇顾怪,顾炎武原本也是一个有性格的人:“方才统帅不是说了么,当不当皇帝,看看是否有功于生民,看看这功劳是否得到生民认可,至于你么,如今华夏有二万万之众,你的意见只是这二万万分之一罢了!”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治国当由君子,岂可任由小人?”

“你所说的君子,我倒是听得有人说他们乃大内公公们的痔疮,尽是些拉不出屎怪茅坑的臊臭货色。”

“顾炎武,你这样说,黄某要与绝割席绝交!”

“听不进半点批评的话语,你这是蔡桓公讳疾忌医,你这般朋友,不要也罢,绝交便绝交!”

“黄某哪里听不进半点批评话语了?”

“你……”

“好了好了,二位别争了……咳咳,我都给你们二位吵得脑袋都昏了!”最终还是王夫之出面调解:“这样吧,太冲,咱们短时间内是见不着俞国振了,既是如此,不如在他治下四处看看,他不任用东林,若也能将天下治理得好,那就说明他是对的,若他治下一团糟,下回也可以以此为例,好生抨击他!”

这话是正理,黄宗羲便不再争了,只是看着顾炎武哼了一声,顾炎武也是一声哼,然后冷笑道:“就怕黄太冲又讳疾忌医,明知错了还不认错。”

“黄某哪里是这等人物,黄某又不是你顾炎武!”

两人说话间便又争了起来。

且不提黄宗羲与顾炎武争辨,俞国振此次将文宣之事交给了顾炎武之后,次日便领着夏允彝、夏完淳父子离开青岛口,赶赴耽罗岛。

此时已经是岁末,东海之上北风甚紧,因此船上颠簸远胜往常。到了耽罗羿城港,夏允彝尚好,夏完淳已经吐得实在受不了。看到俞国振却是神态如常。夏完淳不由得钦佩地道:“俞兄当真了得,这样海上颠簸,每年你都要经几回吧?”

“这不算什么。如今蒸汽船速度快,从青岛口到耽罗就是一天半的事情,当初才是真正麻烦。我初次去新襄,在海上飘有三个月,而第一次自南直隶运百姓去新襄,更是花了近四个月时间!”

夏完淳虽然年轻,见识却不少,而且思维很敏捷,有一定的深度,因此俞国振很是欣赏他,两人这一天多的时间里也已经熟惯了。相互间称兄道弟。只不过俞国振与夏允彝也是平辈论交,这样一来辈份就有些乱。

“这耽罗岛也是华夏故土,是俞兄你收复的?”

“呵呵。算是吧。大丈夫理当如此,岂可让那些蕞尔小国欺凌。今日掠我渔民,明日占我离岛,跳梁小丑当杀则杀,便是不杀,也该赏他们一顿棒子!”

“这个……济民先生,不知老夫何时可见圣上!”听得自己儿子只是同乘一次船便被俞国振拉了过去,夏允彝多少有些尴尬,俞国持的感染力连他这样年近半百的人都扛不住,何况夏完淳这样的少年。

“马上就会有马车过来,送你们二位去,我尚有事,就先不去了。”俞国振笑道:“放心,崇祯在此很是自由,我不愿意泄露他的消息,也便是怕有人扰了他的自由。”

如俞国振所说,不一会儿,便有马车将他们载向羿城近郊。这三年来羿城也新建了不少建筑,但在将岸的有意控制下,基本没有向崇祯居住的别墅那边发展,因此,他们出了城又经过近一里的路程,这才到了崇祯居住的别墅区。

虽然俞国振口里说并未为难崇祯,夏允彝心里是不大相信的。可远远看到这一片别墅群时,夏允彝心里不免有些惊讶:若这些别墅群真是供崇祯所居,那么倒也不错。

这座别墅群原本是只有六幢,现在已经增加到了十七幢,这几年间,有生有死,总的来看,生的比死的多,象崇祯的妃子们便又为他增添了五个皇子皇女。

当夏允彝走进被矮墙围着的院子时,便看到一个人蹲在墙边上,用手中的铲子在挖着泥土,在他身后,几个孩童正跟着,还有一个婀娜少女,捧着毛巾侍立。夏允彝一眼望去,便觉得蹲着的人眼熟,他看着对方熟练地用铲子铲开地面上的枯草,然后将之埋入泥中,忍不住唤了一声:“劳驾,请问……”

他原本只是觉得对方眼熟,这一声劳驾,对方讶然抬头,然后他只说出“请问”二字,别的话就再也无法说出口来。

蹲在地上,象个园丁一般的,竟然就是大明崇祯陛下!

“陛……陛下!”

“你是……我记得你,福建长乐县令,曾在吏部考评之中位居前七,故此我在宫中见过你。夏……夏允彝,字彝仲,对不对?”

崇祯看到夏允彝,想了想便记起他的身份,笑着向身边侍立的坤兴招招手,坤兴捧上毛巾,崇祯将手上的泥拭尽。

而这个时候,夏允彝已经跪倒在他脚前,几乎是泣不成声。

虽然俞国振已经和他说过,但是他还是忍不住,只觉得惊喜交加。当初他以一区区县令之职,受崇祯接见,这其中的恩宠荣耀,实在让他感怀。他之所以对崇祯对大明如此忠诚,也正是感觉受了知遇之恩,非死不能报之。

“你如何来得此处……是不是俞济民又回来了,那厮就爱捉弄人,将你们唬得一惊一乍!”崇祯伸手将夏允彝扶起:“莫跪莫跪,见到朕是喜事,哭什么哭!”

“是,是!”夏允彝抹着眼泪,只觉得这位崇祯天子,比起当初见时似乎更有活力了,他看到一旁发呆的儿子,忙拉了过来:“这是臣犬子,畜牲,还不叩见陛下!”

夏完淳立刻拜了下去。

他心中还有些迷糊:若说这位就是天子,他为何行动都是自由,看模样还挺养尊处优的?

六五九、一片降帆出石头(三)

夏完淳心里迷糊,夏允彝心中同样是迷糊。

唯有一点不迷糊的,就是他清楚,俞国振真没有骗他。

当初当东林在江淮观望的时候,当关宁军在蓟镇逡巡的时候,当阉党高起潜弃军而逃的时候,唯有俞国振,这个被他们在背后骂为国贼独夫的武人,派遣一军,深入闯军重围,在京师中将已经绝望无援的崇祯救了出来。

但同时,俞国振又将崇祯软禁于此——这行为究竟是忠还是奸,夏允彝一时之间无法回答。

“陛下这些年……可曾受苦?”他试探着问道。

“受什么苦,朕在这边倒是比在宫中时胖了。”崇祯看着夏完淳,又回头看了看坤兴:“令郎可曾婚配?”

坤兴垂头不作声,转身就走了,这在皇家原是比较失礼的行为,不过当她听得夏允彝说夏完淳已经结了婚并且育有一女,立刻止步,掩不住眉梢的喜色,盯着崇祯看了一眼。

崇祯拿她毫无办法。

“陛下,俞济民待陛下……是否左右有他耳目?”夏允彝压低声音问道。

“他要什么耳目,朕想要离开这岛总得乘船,他只要守着码头,朕就走不脱,而且……朕也暂时不想走脱,好不容易享了几年福,为何要走?”

崇祯虽然是这样说,他神情中的怅然,还是落入了夏允彝的眼里。

“臣定然想办法将陛下救出!”夏允彝低声道:“臣这就……”

“算了,算了,你也不要操这个心,当初沈先生和阎先生,都和你一般心思,可是跟着我在这里住了几年。大伙就明白了。有什么想法,堂堂正正跟俞国振说出来更好。”

崇祯说得轻巧,但实际上。他也只是最近才想明白这个问题的。

为了夺回在他看来属于自己的权力,他没少动过心眼,想要如何哄得俞国振放他回到陆上去。这四年来。几乎每次与俞国振相遇,他都要试探试探再试探。可是当从报纸上得到华夏军只用二十天便将盘踞中原的牛金星一伙消灭后,崇祯就知道,自己此前的执着太过可笑了。

他就算回到了大陆,又能如何,且不说先要从金陵的福王朱由崧那里重夺回天子的位置,便是他大权在握,又能敌得过俞国振的华夏军么?

到这个时候,崇祯就算想要恢复大明。也知道短时间内是不可能的,除非,他能找到一种与俞国振相抗衡的方法。

这对他来说又是一种完全不可能的任务。

“沈先生?阎先生?”夏允彝愣了愣:“这二位是?”

“哦。沈先生是前两广总督沈犹龙。阎先生乃是阎应元,倒是个有才之人。惜哉朕识人不明,未能早些选拔,若有他守京师,李自成根本不可能入城。”

说到这,崇祯回头望了后边一眼,然后大叫:“慈烺,慈烺!”

“哎,父皇有何旨意?”屋里伸出一个少年的头来。

“去把沈先生和阎先生请来,今天请他们在我们这吃晚饭,另外,让王大伴去街上买些新鲜的菜,咱们好生招待夏先生,难得有客人啊。”

朱慈烺应了一声便跑了出去,动作迅捷,看上去他的身体也很好。夏允彝看他跑得这么快,吓了一跳:“陛下,这位……这位就是太子殿下?”

“嗯,这就是太子,边上这顽皮的丫头乃坤兴,朕的长公主。”

坤兴向夏允彝福了一福,细声细气地说道:“见过夏先生。”

夏允彝哪敢受她的礼,慌忙避开:“臣拜见长公主殿下,殿下万安!”

“唉这边不是紫禁城,用不着如此虚礼了。”崇祯拉着他向内行去:“咱们聊聊,你是从何地来此的?”

在得知夏允彝是奉了马士英与钱谦益双重命令,来与俞国振讨论五年统一计划事宜之后,崇祯摇了摇头,叹息了一声。

“臣虽是奉马、钱二位学士之令来见俞国振,但陛下既然在此,一切皆应由陛下定夺才是。”夏允彝咬紧牙低声道:“臣唯陛下马首是瞻!”

“我?”崇祯深深看着夏允彝,心中不禁又有些失望了。

他不愿意当亡国之君,可是东林的诸君子们又是反对他南迁,又是驻足观望,非要逼他当亡国之君。现在这种局面,根本是无药可救,夏允彝或许是一片忠心,可这片忠心的结果,是让他再当一次亡国之君啊。

崇祯突然觉得,自己有些明白俞国振为何会让夏允彝来见他了。象夏允彝这样对大明死忠的人,即使到了这般地步也不愿意放弃,俞国振又不想待他们太过,因此,便将他们送到自己这来。

他唯有苦笑:看来自己早就被俞国振利用了啊。

“此事乃是金陵福王之事,与朕无关。”崇祯用了很长时间,才艰难地说出了这一句话。

“陛下!”

“朕未亡国,在京师险些当过一回亡国之君,你若是真心忠于朕,就不要将这负担子又推到朕身上来……啊,沈先生来了!”

不待夏允彝多说什么,崇祯见沈犹龙的身影已经出现在院前,便转移了话题。

对于夏允彝来说,接下来的这几天,实在是让他难受的几天。虽然他多次想要劝崇祯“振作”起来,结果却只是失望,他也曾经把希望寄托在崇祯的太子身上,让他没有想到的是,他原以为会对俞国振深怀痛恨的太子,却对俞国振敬重有加。

甚至这敬重都到了崇拜的地步!

偶尔,太子口里对俞国振的称呼,也不是俞国振、俞济民或者南海伯,而是“统帅”!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大明的国嗣在无意识中,都将俞国振视为自己的统帅了。

更让夏允彝哭笑不得的是,朱慈烺他最大的愿望,不是回到大陆登基称帝,而是……在华夏军里当个将军去开疆拓土!

“不过父皇也说了,我是不要想了,统帅……呃,济民哥哥倒是不会猜忌我,我若真要去参军,他必然是会同意的。但是底下的人,都一昧心思揣摩上意,少不得一些小人觉得,济民哥哥是让我到军中去送死的,谁让我是出自皇家呢,唉,存古,我真羡慕你,你就不必担心这样的事情了。”

“呃……华夏军开疆拓土,扬国威于外域,倒是确实让人心向往之,可是殿下……”

“不过没关系,济民哥哥也曾跟我说,为国效力原本不只是参军一途,制造出前线将士使用的枪炮,发明出制造枪炮车辆的机械,这些都是为国效力。我如今已经转入羿城中等学堂,对物理学颇有天赋,济民哥哥曾经说皇伯虽然不是个好皇帝,却是个好木匠,他若是去学物理,必能造福无穷,我寻思着,我身上总也有些皇伯的天赋吧……”

“可是,殿下……”

夏完淳与朱慈烺年纪相近,两人自然谈到了一起去,结果听得朱慈烺的这样人生打算和理想,夏完淳也是直接无言以对。

不过,崇祯所拥有的这片别墅倒是不错,他们住在这里还算舒适。

过了三天,俞国振果然来见崇祯,眼见着坤兴亲自为俞国振端来糕点,而且每一样她都先咬一小口,俞国振竟然毫不忌讳,将坤兴吃过的糕点拿去吃,还赞美了几句味道,夏允彝除了目瞪口呆外,就不知说什么好了。

这可是大明长公主啊……

“都是坤兴自己动手做的,你知道赞,倒不算全无良心。”崇祯的话让夏允彝更是觉得,节操掉满了一地,他看着俞国振的眼神,也有些不同。

莫非……这位想当李世民,娶前朝公主为妃?

若真如此,倒还罢了,至少……崇祯天子父子的性命,应该能够得到保全,皇朝正统,不至绝嗣……

这些胡乱的念头,在俞国振提起正事之后,顿时瓦解了。

“夏先生,有关五年统一计划之事,你现在心中有底了么?”

夏允彝来此,是为阮大铖打前站,目的就是这个五年统一计划,必须尽可能为金陵小朝廷而不是福王朱由崧争取利益。最初时夏允彝还想努力,让朱明皇朝能够得到延续,哪怕只是名义上的延续,但是到了现在,他也茫然了。

有崇祯在,他还有必要为朱由崧争取么?

崇祯自己至于俞国振取明而代之,都以不愿做第二次亡国之君为由不想介入,那么他又能做什么?

“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夏允彝还没有说什么,旁边的阎应元插嘴了:“五年一统,以华夏军实力,其实不算什么,至少对金陵来说,已经给予了足够的缓冲时间了。三个月灭建虏,二十天平中原——金陵距海不远,华夏军的战舰随时可以开至城下……五年,当真是宽松。”

阎应元的话,让夏允彝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沈犹龙。

沈犹龙脸有惭色,过了会儿,他缓缓开口:“我在两广总督任上数年无所作为,到得耽罗之后到处走走看看,更觉得,俞济民治政有方,远非我所能及。金陵诸公,亦是不如,何不让贤?”

夏允彝不是蠢人,这几天,他看着沈犹龙、阎应元与崇祯相当亲近,在某种程度上,这两人就是崇祯的亲信,他们所言,一是从军事,一是从民政上说明,俞国振吞并金陵小朝廷之事,是不可避免!

而这绝对不是他们二人的意思,应该是……崇祯的意思!

六六零、一片降帆出石头(四)

对阮大铖来说,这个春节过得非常没趣。

他被委为专使,来青岛口参与会议,讨论这五年统一计划,谁都知道这是个坑人的活儿,一不好就有可能留下丧权辱国的千古骂名,但是阮大铖也明白,这种事情他根本没有办法推卸。

史可法遇刺的事情,到现在还没有找到真正的凶手,虽然凶手的手段很拙劣,可偏偏是这么拙劣的手段,却难到了金陵城中一群刑名上的专家。他们不是真找不出凶手来,而是怕,怕凶手有很大的背景,怕寻出的凶手让俞国振不满意。

这种情形下,本身在民间士林名声就不好的“阉党”自然就成了最好的替罪羊。阮大铖要想不被当成替罪羊,要想不被将来的新政权所抛弃,他现在就必须有所表现。

“请问,那艘船是不是俞国振统帅的座舰?”

码头上的风很冷,不过阮大铖还是亲自在码头上立着,每看到一艘船来,便会向身边的码头官员询问。

“不是,这是……世昌号,是海军司令罗九河的旗舰,看来罗司令也来了,也是,他得向统帅述职呢。”

“哦……”

原本以为航来的这艘巨舰就是俞国振的座舰,现在才知道,这巨舰属于俞国振手下的大将。这让阮大铖心里有些嘀咕,罗九河都能乘如此巨舰,那么俞国振的战舰该有多大?

战舰靠港花了一些时间,然后。阮大铖看到一群群的华夏军海军军官与士兵下船,等人下得差不多了,是一个穿着纯白色海军军官制服的男子走了下来。他并没有象别的官兵一样离开,而是回头,伸手,然后一只纤纤素手便伸出,搭在了他的手掌里。

一个略带些臃肿的女子出现在阮大铖视线里。最初时他没有什么反应,但当这女子上了岸,轻轻捶着自己因为怀孕而有些酸痛的腰背时。阮大铖眼睛瞪得溜圆。

“丽……丽珍吾儿?”

阮大铖吸了口气,低低地说了一声,他又怕自己认错了人。恰恰此时有一队刚下船的海军士兵从他身边过,他上前拉着一个便问:“将军,将军,那边那位……那位女子是什么身份?”

那个士兵抬头望了他一眼,看到他一身明廷大官的服饰,目光就有些警惕:“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见着她眼熟,似乎……似乎是我故人之女,只是多年未见不敢相认!”

“哦?”

那士兵倒是知晓些事情的,略一犹豫,然后说道:“那边是我们海军司令罗公讳九河与其夫人。”

罗九河与其夫人?

阮大铖心中犹豫了一下。罗九河乃是俞国振心腹大将,他也是略有耳闻,他的夫人,怎么可能是自己女儿。

自己女儿终究是在当年的献贼祸乱中死去了啊……

阮大铖盯着那女子看了好一会儿,他却不曾想。被他拦住的那海军士兵向着同伴使了个眼色,同伴将他夹住,然后那士兵回头跑了过去,跑到罗九河身边敬礼,然后说了句什么。

看到这一幕,阮大铖心中既是犹豫。又有几分渴望。

罗九河笑吟吟向这边望来,他旁边的女子也望了过来,当看到阮大铖时,那女子脸色顿时僵住。

“爹……爹爹?”

“丽珍吾儿,果真是你?”

远远听得这一声,阮大铖哪里还有半点怀疑,挣脱了夹着他的那两名士兵,也不顾自己老迈,向着罗九河与阮丽珍便奔去。…,

“爹爹,你怎么……怎么会在此?”阮丽珍在最初的惊喜之后,神情变得既羞且窘,她怯怯看了罗九河一眼,然后向着阮大铖拜下去。

“你……你怎么会这样?”阮大铖扯住阮丽珍衣袖,见她大腹便便,身怀六甲,阮大铖神情古怪,然后再看了罗九河一眼。

一瞬间,他想起方才那华夏军海军士兵的话。

海军司令罗九河与他的……夫人!

惊讶之后的狂喜,顿时让阮大然心跳得厉害,他意识到,他有了一个机会!

这个机会,让他比起马士英、钱谦益都要占据优势,让他终于可以不顾忌自己曾经从阉的过往,让他原本黯淡的前途,又变得光明起来!

“丽珍吾儿,这位……这位是谁?”心念一转明白,他挺直身,捋须,然后故作威严:“还有,你身上……这是怎么回事?”

阮丽珍脸上露出惊惶之色,她终究是传统的大家闺秀,过往的影响对她还是很深。但很快,她就意识到,自己不是十年前的自己了。

自己这十年呆在新襄,一直没有离开过,最初时只是做些女红活儿养活自己,后来因为罗九河常来寻的缘故,又被得知精擅琴棋书画,便被聘入初等学堂高年级班教那些孩童文艺赏析。这十年来,她自己支撑着生活,直到与罗九河成婚。

她不再是那些深闺弱质女,而是能抛头露面能支撑生活的新襄主妇了。

“女儿拜见父亲大人,九河,与我一起拜见父亲大人。”阮丽珍拉着罗九河的手道。

罗九河做了一个揖,然后行了军礼:“拜见岳父大人。”

“你……你们……”

“父亲大人,家中的事情,女儿尚未与九河说过。”阮丽珍定了定神,歉意地向着罗九河笑了一下:“九河,妾身原是姓阮,闺名丽珍,父亲讳大铖。”

“阮大铖……金陵小朝廷的兵部尚书?”罗九河此前知道的只是阮丽珍的化名,此时才晓得,自己的妻子竟然还有如此的一个家世。他吸了口气,胸中一股气在翻腾。但看到妻子满满歉疚的眼神,这口气便压了下去。

他能说什么,当初追求阮丽珍时,阮丽珍反复说过,她是不吉之女,娶她绝对会有后患,他当时不是说了。无论什么后患,他都要承担么?

男子汉大丈夫,说话不能不算数。更何况说的还是对自己钟情的女子。

“无妨,岳丈,此地不是说话之说。咱们先去宾馆。”

“啊,老夫在此等候俞统帅。”阮大铖笑眯眯地道:“丽珍有孕,便先去歇息,九河,你能留在此处陪老夫一会儿么?”

“自然可以。”罗九河向阮丽珍示意没事,让阮丽珍跟着士兵上了马车。

阮丽珍在马车上回头看了罗九河一眼,决定还是将这件麻烦事情交给他处置,这是男人的事情,女人只要等结果就好了。

他不会让她失望,就象是从前一样。

“九河……你何时起跟着俞济民?”

“记不得了。从最初便跟着吧……崇祯四年就跟着大柱哥和二柱哥后头习武。”罗九河道:“崇祯八年还是九年时,献贼祸乱南直隶,是我们虎卫将丽珍救走,那时她说自己曾入贼手,怕连累着您的名声。便跟着我们回了新襄。我是在新襄认识她的,此后,是在崇祯十五年成亲,已经有两个孩儿了。”…,

“原来,我已经当了外祖父……”阮大铖捻须笑了一下:“既是初次见面,老夫总得送些礼物与你们。听闻俞济民部下高官上将个个都富可敌国,钱财什么的你想来是不差的,那么,送你一个世代公侯的功劳如何?”

“世代公侯的功劳?”

“金陵小朝廷竟然委我为特使,我愿意签下五年统一计划中所有的条款。”阮大铖道。

“这个……”

“自然,不见到你,这些条款迟早也是要签的,但是,对金陵小朝廷虚实,我比谁都清楚,而且,我知道还有哪些东西,是金陵小朝廷能够接受的……”说到这里,阮大铖稍稍放缓了语气,他盯着罗九河:“九河,你可懂我的意思?”

在他看来,罗九河只是一个年轻人,这样的年轻人大多好大喜功,得到这样一份功劳,哪有不兴奋得欢欣鼓舞的!只要罗九河认同此事,接下来,他便要求罗九河将他引见给俞国振。

将金陵小朝廷出卖给俞国振,他完全没有心理负担,此前他就有过这样的心思。但是,他知道俞国振与方以智等人交好,他们阮家与方家反目之后,双方的关系可是很僵,此前他一直没有寻到投靠俞国振的门路,现在突然发觉,自己以为早已经死掉了的女儿,竟然给自己找到了这样的一条门路,这让他觉得,定是上天垂顾,给了他一个机会!

他定然要好好把握住这个机会才行。

但他却错了。

罗九河是俞国振心中最心腥的手下,也是俞国振手中最放心的手下。当初将海军交到罗九河手中,要他面对的是一些惯于背信弃义的海盗,若是罗九河没有一些手段,哪里能成?

“我是军人,不干政务,若要功劳,凭军功去取就是。”罗九河道。

“啊……”

“不过,岳丈想要见统帅,我可以代为询问,他何时有时间见你。”罗九河想到自己这位岳父过去的名声,心中明白他的想法:“岳丈若想为统帅效力,倒也不是不可以,但是……统帅手中用人,想要有实权的话,就得从最基层做起。”

“老夫,老夫……”

阮大铖一时之间无语了。

不过,他心中明白,就连被他视为军汉的罗九河都有如此头脑,想要在俞国振面前玩弄那些心机把戏,只怕是徒劳了。既然如此,他倒不如做得干脆一些,给俞国振留个好印象。

哪怕在新朝里没有实权,但一个清贵的位置,也是不错。

拿定了主意的阮大铖,对于推动华夏军略委员与金陵的谈判更热切,投降的笔已经准备好,就等着俞国振将投降书放在他面前了。(欢迎您来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六六一、未着锦衣亦还乡(一)

“公告牌上写的是什么?”

“李老倌,让你去夜校识字吧,你这老汉就是不肯,每次都跑到这儿来问,公告牌上写的是什么,写的是什么,若是你自己能识字,岂不就可以自己看了,何必求人?”

“廖小伢儿,你忘了早几年你饿着肚皮还是老汉我给你个菜兜儿让你活了下来,如今跟着学堂里的先生学了几天字,便敢对老汉我这般说话了?”

梁山西北十八里许的耿楼村,被称为李老倌的老汉李养世向着姓廖的少年挥了挥鞭子,那姓廖的少年也不怕他,嘿嘿笑了起来:“一个菜兜子的事情,你可都记得,李老倌,难怪人家都说你是个好记性。..



“连个菜兜都记不得,你这小伢儿定是个忘恩负义的,记不得老汉我的好没关系,可别连统帅的好都记不得了。若不是统帅,你这般的小子,哪里还有学上有饭吃,早就路边饿尸了……”

老汉开始絮絮叨叨,他知道自己真的斗嘴是斗不过这个小伢子的,这五年里,托着华夏军略委员会的福,这些小伢子都入了学堂——虽然每所学堂只有两个老师,可是毕竟是上了学,识了字,还学会了算数。因此,这小伢子平时没少看报,晓得外边的事情,和他们相比,用小伢子常说的一句话,老汉是“跟不上时代了”。

“公告牌上说了,今年村中收入是一千九百六十铜元。支出是两千五百四十一铜元,耿楼村的亏空是四百七十九铜元,亏空率是在百分之二十五之内……”

老汉听得很仔细,然后点了点头,表示他明白了这一回事。

村里的情形是不大好,原因在于村里新修了通往官道的砂石路。对于耿楼村来说,这是件大事,以往只靠着小道。想进一回城都得绕上老半日,现在则不同了,砂石道修好之后,至少老汉李养世是沾了光,他家里的大牲口每个月都往来于安平镇与郓城,倒是赚出了一些家当。

不过老汉心里还是有些失落,赚得了这些家当又有什么用。自己……这家当可落不到自己儿子手中啊。

他原有二子,早年时性子刚烈。好打抱不平。已经离家多年,一直音讯皆无,前十年乱世纷纷,也就这六七年里过上了好日子,想来这两个儿子早就死了。老汉这两年都在琢磨着要不要从侄子中过继一个来,待自己百年之后,可以给自己养老送终。

“公告牌上还说。明年争取能将路面硬化,修成和官道一般的水泥路。”

“吹呢。”老汉嘟囔了声。

“你这老倌。什么时候见着咱们村署吹过?村署说的事情,啥时没认账过?”

听到提及村署。老汉不出声了。

对于整个山东来说,村署过去是一件新鲜事,但这两年大伙都习惯了。李老汉最初时对村署还有很强烈的抵制心理——自古以来,村中的事务,便是由乡绅和老人来专断,但是自从华夏军略委员会控制山东之后,却在每个村子都派驻村署,任命一个外人为署正,还任命一个退伍了的华夏军士兵为司缉,另外,就是派驻两名学堂先生、一名开小店的掌柜。一村的大小事务,便是由这五人来商议,最初时没有人听他们的,但后来武装民兵在村子里转了一圈,将几个敢来拿他们取乐子的痞货尽数绑走,再在乡里“公审”,大伙就都明白,这五个人虽然是外地人,背后却是有官府撑腰!…,

一些乡绅对他们只是冷眼旁观,但先是两位学堂先生办起了小学——凡来此上学的孩童,每天还管一餐点心,于是那些半大的小子姑娘,便都被送了过来。然后便看着那位被村署里人称为“经理”的掌柜小店里,出来越来越多的百货,比如说盐啊灯啊玻璃镜子啊针线啊等等小玩意儿,村子里人渐渐觉得,这村署倒也不错。

他们还代官府收税,所谓收税很简单,比起大明时要少得多,这税不按着人头来算,用他们的话说,是“摊丁入亩”,按着家中田地多寡来收税,田越多,税便越多。那些乡绅们有的自辩说是秀才举人,可以免缴钱粮的,但是在村署面前是行不通的。好在田税数量有限,而且交与他们就不须与县里来催征的胥吏打交道,这样一算起来,倒还省了些,因此乡绅们虽是不满,而自家里有几亩薄田的农户,便都加入了这个“村署”。

加入“村署”第一条好处,便是农田水利,往常水旱由天,官府也只是治理一下主要河道,而现在不同,一到冬时农闲季节,村署便组织百姓到上一级的乡署去参与水利建设。以前大明时期,大伙也要服徭役,初时众人都以为这是新的徭役,一个个自带干粮工具。结果后来才知道,这样的农田水利不但管饭管工具,而且还有出工津贴!虽然津贴不多,比不上他李老汉利用农闲时节赶马车当脚力,但是李老汉也乐意去,一来是那场面热闹,二来村署说得明白,参与了农田水利“会战”的人家,来年春旱时优先供水,没有参与的就不要想了。

为此在农田水利会战的次年,便发生了冲突,某位乡绅平日里就霸道,春旱之时直接掘开水渠,将水放入自己田中。村署立刻召来武装民兵,不仅把水渠改了过来,还将那乡绅以“有意侵占损害公物”罪名捕了起来,重罚了一笔。

原本那乡绅还怒气冲冲要去县里告状,可是回来之后就失魂落魄,一开口就是“变天了”,长吁短叹。听闻外乡还有乡绅试图组织人手与村署对抗,结果武装民兵转身就到。将那乡绅与参与者屠个干净,连家中的老弱都发卖到了海外为矿奴!

故此,李老倌虽然对村署有这样那样看不惯,偶尔也抱怨两声,但被人当面质问时,他却只是嘿嘿笑着什么都不说了。

在村署前转了转,没见着有什么别的事情,李老倌便赶着自己的马车向着安平镇而去。从耿楼村到安平镇。三十几里路,若是放在以往路未修好的时候,怕是要一整天,而现在,则是小半日即到。

安平镇乃是如今水陆交通要道,运河与黄河在此交会,大量的海货。从青岛口由列车运到德州,再由德州转船运入运河。到安平镇再转到黄河。深入到开封、洛阳一带。李老倌这几年都到这里揽活儿,因此都熟惯了。

“老李,你来得正好,你的大车,可以搭客人吧?”

他马车才在码头外停好,一个码头的管事对他招手,李老倌一乐。不曾想今天运气不错,才来就有了生意。

“能。能,稳当着呢。搭上十个客人也没关系。”

“十个客人倒不用,这有八位客人呢,主要是行李多啊,他们自己倒是有马,你帮着搭搭行李。”

然后,李老倌便看着八位客人出现在他面前,一眼他便认出这八人的身份,都是军人,而且是华夏军军人,不是大明的那些兵痞。…,

这八人中有四人都穿着军装,另外四人倒是穿着便服,不过身上的军人气质,让李老倌不敢多看。

“各位尊客,请,请,这边就是小老儿的马车,你们瞧,地方大着咧,虽然不是新襄产的专门载客的,但小老儿换了橡胶轮子,跑直来稳当!”

“搬东西搬东西,你这老头儿话多。”

四个穿着军装的人中,看上去最年长的一个反而性子最急,他说话不大客气,口音里带着南方的新襄腔,就一村署里的那五人一般。不过他才说话,便被穿着便装的另一个年轻人瞪了一眼,然后咧嘴挠头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李老倌看着这人似乎有些面熟,但是那身华夏军制服带来的气质,又让他想不起在哪儿见过此人。而且他还注意到对方肩上的肩章,那里有一颗星星,以李老倌对华夏军的认知,有一朵花儿就是了不得的大官,有星星的……似乎是传说中的更大的官吧。

大明朝这般的大官出来,可一个个都是前呼后拥,撑伞的打扇的端茶的捧鼻烟壶儿的,少说跟着几十号人。可是华夏军的军官出来,身边往往就是跟着那么一两个。从这一点来说,李老倌觉得,大明朝的官儿虽然排场大,却比不得华夏军的官儿胆大。

对方的行李在码头上堆了一大堆,还有八匹马,不过看到这么多东西,莫说八匹马要带人,就是专门带行李,只怕都困难,还得大车上。

“各位客官是去哪儿?”待装好东西之后,李老倌问道。

“寿张集。”

“寿张集啊……”李老倌听得这个地方,心里紧了一下。

他原就是寿张集人,只不过两个儿子惹了祸事,说是杀了官,为了避祸,不得不举家迁到了耿楼村。一晃十几年过去了,他从一个壮年汉子,变成了一个老头儿,背也驼了人也缩了,满脸皱纹白发苍苍,可是儿子还是毫无音讯。

“长上,你说我们这么年没回来,现在算不算衣锦还乡啊?”那个年长的华夏军军人道。

被尊为“长上”的,是那个便装的男子,看上去就是三十左右的模样,闻言笑道:“自然算是,这些年,你们立下的功劳可不小,咱们将领中,知道家乡的,只有你们,所以我要跟着你们回乡看看。”

“也不知道家里如何了,十几年了……连家乡话都说不利索了。”说到这,那军官用当地话说了一句。

这话一说,李老倌儿身体便是一哆嗦,马车停了下来。

“老倌,怎么不走了,老子急着赶回家见老爹啊。”那军官道。

“老子?老爹?”李老倌将手中的马鞭一扔,甩在了那李官的脸上:“李青山你这龟儿子给俺赶车,老子就是你老爹!”(欢迎您来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六六二、未着锦衣亦还乡(二)

俞国振没有想到会有这么巧的事情,他跟着李青山李明山兄弟,想要去他们家乡看看。这一路行来不兴师动众,为的是能看到一点自己治下农村里最真实的情形。李家兄弟自从崇祯九年追随他以来,到现在崇祯二十四年,已经是整整十五年未曾回过家,结果随意点着的一个拉大车的老汉,竟然就是李青山李明山兄弟的老父。

更可笑的是,父亲最初未能认出儿子,儿子也不曾认出父亲!

于是现在的情形就变了,俞国振与李老倌两人坐在车上,车上的一些行李由李青山李明山兄弟的马驮着,而李青山与李明山则乖乖地一左一右为他们驾车。

“我说你们这俩龟儿子,这些年没有少给主上惹事生非吧,长上,这两龟儿子就得打骂,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您老人家多担待……”

李老倌儿从来就不是会说话的人,便是想要和俞国振说两句话儿表示自己的敬意,也绕不开对自家两个儿子喊打喊骂。俞国振身边的几个卫兵都是憋着笑,就是李青山李明山兄弟的勤务兵,也强忍着才没笑出来。

从性格上说,李青山更象李老倌儿。

“您生了两个了不起的儿子,开封和洛阳,可就是他们打下来的!”俞国振笑着道:“这些年他们不在身边,您可是辛苦了!”

“长上说的,这十来年……还好。还好。”

李老倌儿原本是一肚子辛酸要吐的,但看到两个儿子的背影,还有他们肩膀上的肩章,到嘴的抱怨便被咽了回去。

那些过去的辛苦还有什么提的,只要儿子们有出息,一切都是值得的,如今再说起来,没来由让他们也担心愤怒。

“这位长上。俺家这俩龟儿子,真的在华夏军中立了大功?”

“那是自然,你瞧他们的这身衣裳,看他们肩上的肩花,这可是少将——你知道华夏军的军衔分阶么?”

李老倌摇了摇头,俞国振笑了起来,乡间老人。原本就不可能会注意到华夏军军衔分阶这种细节啊。

华夏军如今已经完全正规化,军衔制度也已经确定了。最高级的是大元帅。大元帅之下则是元帅、上将、中将、少将。然后是校、尉、士官长,其中中将、少将都有星阶。

“李青山如今是一星少将,弟弟比哥哥有出息,已经是二星少将了,这么说吧,任谁见了他们二位,可都敬称一声将军。”

听得俞国振这样解释。李老倌约莫有些明白了,总之自己这两个儿子都在华夏军中当了了不得的大官。

两儿子当了大官。回来看他还买了许许多多的礼物,还带了一个更大的大官回来——这让一辈子老实巴交的李老倌心里美滋滋的。坐在马车上左顾右盼,自觉也有些象是一位威风凛凛的将军了。

不过旋即他又担心起来:这将军可是天上武曲星下凡,自己让他们替自己赶着车儿……老天会不会看不过眼儿给他来一下雷啊?

悄悄向天空中望了一下,虽是数九寒天,却是一个漂亮至极的晴日,完全没有要打雷的迹象,这让李老倌又得意起来:“他们便是武曲下凡,终归也只是老子的儿子!”

“不过这位年轻的长上倒看上去年轻……相来官更大,得好生侍候着,莫让他恼了坏了俩儿子前程。这俩龟儿子如今这点身份来之不易,可是一刀一枪拼出来的。”…,

李老倌儿心中打着自己的主意,与俞国振谈话时更为谦恭,俞国振也早不是当初被人仰视时的不安了,这么些年来,他已经习惯于被人仰视了。最初的不适,到现在的坦然,他也不知道是自己进步了,还是自己已经堕落了。

“要警惕。”他提醒自己。

花了四个小时,大车总算到了耿楼村,路上还享用了一顿主要由行军罐头组成的丰盛午餐。俞国振问了李老倌儿不少事情,比如说田里的收成,比如说村署是否廉洁,再就是村里的基础设施建设。

俞国振对基础设施建设的重视,让他的手下非常吃惊。桥、路、河道,学堂、医院、市场,这些看上去原不该由他亲自过问的东西,却被俞国振紧紧盯着。每年华夏军略委员会的收入,大半都用于此。

“李老倌儿,今日奇了,你不拉客,却让客拉你,这是为何啊?”

才一进耿楼村,便有人向李老倌招呼,他们盯着赶车的李青山、李明山兄弟,露出惊讶的神情。别人不说话,在村头值勤的学堂学生廖小伢儿与他熟惯,先开口问了。

“哪有什么客,不过是老汉我的两个儿子,你这小子,当初是老汉我用菜兜活命过来的,见了他们也不叫叔?”

“叔,二位大叔,还有这位小叔,几位小小叔!”

这个廖小伢是个机灵鬼,他看着李青山李明山兄弟还有两名警卫员的华夏军制服,早就眼馋得不得了,再看到他们身上带的短火枪,更是口水横流,听得李老倌的话,顿时顺竿往上爬,把每个人都叫了一遍,然后便凑了过来。

“让开让开,你们都小心了,莫让这小子把你们的短火铳掏了去。”

“我说老倌,你这话说得我不爱听,我何时掏过人的东西,不过就是,就是,想借来看看,小小叔,成不?”

他对着一个警卫员涎脸问道,那警卫员笑了笑,摇头道:“我们可是有军纪,火枪不能给人,若是给了旁人,那我们就犯了军纪,你总不希望小小叔被拖到大伙面前打屁股吧?”

“这娃儿没上学?”俞国振问道。

“不是。上了学,不过最近村署里说,马上金陵小朝廷就要被咱们一统了,怕有坏人乘着这时机流窜闹事,每日都让学堂里的娃儿在村子口守着,查看是否有什么行踪可疑之人。他们人小,不惹人注意,看到什么。在这里嚷上一声,或者敲一敲铜锣,马上村子里的民兵便出来了。”

耿楼村也有民兵,便是当初搞农田水利建设时拉起来的,一群棒小伙子,共是三十七个人,平时跟着司缉操演作训。还要跟着学堂两位先生上夜校学认字算数。虽然大伙学得不快,但这几年下来。也足以让他们识得村署前公告板上贴的公告了。

“小孩子。终该上学为主。”俞国振有些不乐意,不过他知道最基层人做事辛苦,往往有迫不得已之时,因此也不准备深究此事。

“进来,廖小伢,替我请署正、司缉、两位先生一起来,晚上在我家里摆席请客。还有,掌柜的那边。你替我去呼一声,让他送些好酒好糖来。你小子也跟着过来啊,糖总有你吃的!”李老倌将廖小伢赶走,看了看周围那些乡亲,想着自己两儿子都是将军,总得喜庆一下:“各位大侄子,都回去准备家什,到老子那边帮忙,今日杀猪!”…,

“好嘞!”顿时一片呼声,原本围来看热闹的,尽数散去,只是几个更小一点的娃儿,还没法上学的,依然跟在李家父子身后。

同一村的人本来就热情,远亲不如近邻,听得李家杀猪,顿时各家都拎着家什来了,李老倌家里顿时热闹起来。

俞国振被迎入家中之后,李老倌知道他的贵客,不敢怠慢,跟着他在家里四处转悠。李老倌的房子还是那种土坯房,屋顶上先钉了木板,板上又架了一层瓦。看这些瓦倒是新的,至于别的地方,都有些朽烂了。

“李老叔,你这屋子可不成,得盖新的,我看村子里没几户盖新的——村子这几年收成不行啊?”

“收成还行,可是卖不出好价儿,拖到安平镇去,赚着的那点钱儿还不如耗损。”李老倌说到这,多少有些苦涩:“没法子,自己吃嘛,又吃不尽,你瞧我地窖里的土豆与地瓜儿,都堆满了。说来也怪,往年为没有粮食吃发愁,现在么,却是在为粮食吃不完发愁,唉……”

李老倌并不知道这是为什么造成的,俞国振却很清楚,这根本就是他有意如此。因为控制着交趾省、安南省、象郡省、澜江省、占城总督区、大员总督区、南洋总督区这七处盛产水稻等粮食作物的地方,再加上便利的水陆运输,这使得俞国振通过补贴这七处农业的方式,人为地压低了中原、江南地区的粮食作物价格。

之所以如此,俞国振的目的很简单,通过工农产品之间的价格差别,特别是通过从事工业和从事农业之间的收入差别,把农民从农村的田间地头,吸引到城里的各种工矿产业中去。

要相让华夏这么有浓烈土地情节的民族完全抛弃土地,那是不可能的事情,即使几百年后华夏大多数百姓都住在了城里的高楼大厦上,总还会想方设法用陶坛、铁盆、木架子之类装些土,或是种些花草,或者干脆就种上一把子葱蒜。但这并不意味着华夏百姓就没有改善自己生活的意愿,相反,他们的意愿会非常强烈,当一两个带头的人出现之后,很快,他们就会加入到致富的大潮中去,甚至没有任何困难可以阻挡住他们。

聊了没多久,李老倌听得外头有人大声道:“李老倌,你家两个儿子回来了?还是华夏军?你这老汉,莫要认错了儿子,认错你家老婆子没有干系,认错了儿子,你的家当可就要归外人了!”

“是司缉,老汉出去相请。”李老倌笑着道。

不一会儿,一个穿着华夏军作训服的人走了进来,他走路时腿有些瘸,看得出曾经受过伤。进来时他心中还在嘀咕,从未听说过李老汉儿子是华夏军,只听说他儿子当年很是不争气,好勇斗狠,莫非是在外头混着的野匪林盗,见着天下太平,冒充华夏军回乡探亲?

若是如此,倒要好生整治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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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三、未着锦衣亦还乡(三)

当他从光亮的外头进到有些阴暗的里面,适应了里面的环境,便看到俞国振笑着站在他的面前。

“统……统帅?”无论如何,这位退伍的华夏军老兵也没有想到,自己看到的,竟然会是他们的统帅。

“你是哪一年退伍的?哪一年来的耿楼村?”俞国振做了一个示意他不要声张的手势,然后缓声问道。

“崇祯十九年十月退伍的,然后便来了耿楼村。”

“那倒是巧了,岂不是没有赶到中原之战?”俞国振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不过无妨,在地方上好生做也是一样能立功受勋,我听李老叔说了,你这五年来做得很不错,五年……还有一年,你的两任期满,便可以调动了吧?”

“是!”那老兵精神一振:“不过我不想调动,到时可能会打申请留任。”

“没准要升职呢,那你就留任不成了,不过这要看你们这的考评了。”俞国振笑道。

这些年来,华夏军略委员会摸索出了一套自己的基层人员升迁制度。升迁得比较快的,自然是在军队中参与作战,但是退了伍的人员也有自己的晋升程序。象司缉这种主管一村治安、民兵的工作员,一任为三年,一般可以任两任,两任考评若都是优,便可以考核升迁。若是不能升迁,亦需平调,一般是在同县平调,但若是在偏远地区愿意留任的,便可以再做一任。这么算下来。一个人在同一岗位上最多能做九年,九年之后便需要调整。

这种方法用在县一级的主官上并不稀奇,但用在乡村一级,则是华夏军略委员会的创举,唯有如此,才能改变过往皇权不下乡的局面,撬动乡村之中盘根错节的各种关系。

当然。俞国振也明白,华夏人太过聪明,特别是在人际关系之上。几乎没有什么制度他们找不到漏洞的。要想长久,只有不停地变革方行。

流水不腐,户枢不蠹。

不一会儿。村署署正、两位学堂先生,还有那位经理都到了,他们认出了俞国振,也都是异常惊讶,不过有司缉提醒,倒没有宣扬出去。

农村里杀猪摆宴,自是全村一起出动,碗筷不够各家各拿,至于桌椅,除了身份尊贵的有几桌外。别的都是端着盆子往哪儿一蹲,一边吃一边聊。这样的生活,俞国振已经许多年都没有经历了,听得陪酒的老人们谈古说今,听着敬酒的年轻人们畅想远方。他感觉到真正的年味儿。

这一夜便宿在村子里,李家房子少,便将正房腾出给他,而李家父子倒是跑到了别人家中借宿。次日他习惯性早起,便看到李老倌儿赶着车出去,他有些惊讶:“李老叔。今日你还忙乎什么?”

“两小子有出息了,怎么着也得去祭一下祖啊,长上,那两小子留这陪你,老汉我失礼了,用不着多久就回来!”

李老倌儿的车上,还带着不少东西,看模样,老倌儿是觉得儿子回来了,怎么着得衣锦还乡看看。这是华夏人数千年来的传统了,俞国振微微一笑,便挥了挥手。他带着警卫绕着村子跑了两圈,虽然还是临晨六点多钟,外头还只是朦朦亮,但早有勤起的老人,拎着一个筐子满村拾粪。

虽然对于村中到处都是污泥粪便,俞国振有些不满,但是对于这些拾粪的老人,他却是充满敬意:这样勤奋的民族,理所当然应该有与他们的勤奋相配的资源,来让他们为人类创造更多的财富,而不当令懒汉躺在资源上饿死。…,

一个上午,他先是在村子里转悠,用自己的眼睛来观看自己给村子带来了哪些变化,然后又是听村署的五个人报告,用自己的耳朵去听村子的变化。此时已经是崇祯二十四年,离他控制这一片地方都已经过去了九年,但是俞国振不得不承认,惯性的力量太过强大,他带来的改变,离他所希望的还相差甚远。

“一切都会好的,这几年的速度变快了,再有几年时间……应该就会有更大的变化,量变引起质变嘛。”

就在他心中如此想的时候,突然间听到了外头有变声期少年的声音响起:“不好了,不好了,李家兄弟,你们快去看看吧,你家老爹给人打了!”

李青山与李明山都是霍然变色,腾身站起。但是十来年中养成的习惯,让他们看了俞国振一眼。

“去看看。”俞国振眉头皱了起来。

得了俞国振的命令,李青山哪里耐得住,立刻便跑了出去。俞国振也跟着出来,才出了院子,便听得马蹄声响,是李青山单人匹马向寿张集方向过去了。

“怎么回事?”俞国振看到前来传信的正是那个廖小伢子,便招手叫他来问道。

事情很简单,李老倌拉着一车礼物回到寿张集,却被原先李青山李明山曾经得罪过的当地一戚姓豪强大户看见。那豪强大户根本不相信李老倌的两个儿子是当了华夏军,而是说他们去当了流寇,因此便将李老倌东西抢了人也打了。

他还将李老倌扣了下来,要李青山李明山兄弟去叩头赔罪,然后才肯放人。

“都九年了,还有这等人在?”

俞国振不禁讶然。

这种地方豪强倚势欺人的事情,在过去是非常常见的,但是现在这块地方,俞国振已经控制了接近九年,全面派驻村署也已经五年,竟然还有这样光天化日做这等事的豪强!

不过目前也只是廖小伢子的一面之辞,而且俞国振觉得这少年说话时有些闪烁,或许还有不尽真实之处。李青山是高级将领,身上可是携带有短火枪的,而且他又是个冲动的脑袋,如果出了什么事情,那就是俞国振的损失了。

“明山,你立刻去追上你兄长,我随后就到。”俞国振向一脸焦急的李明山命令道:“让他不要冲动,懂我的意思么?”

“懂!”

李明山稍稍放下心,俞国振的意思,只要不是“冲动”,那么惹出什么事情,他自然兜着。

俞国振让那个司缉将耿楼村的民兵组织起来,他带着诸人一起便向着寿张集赶去。这也是对司缉能力的一种考验,若是那司缉平时没有放松训练,那么他就能在最短时间里将人手集结,并且以最快的速度赶到。

大约过了一个半小时,俞国振赶到了寿张集。

还隔着老远,便听得一片吵嚷之声,华夏人爱凑热闹的习惯,也是溶在了骨子里的,俞国振皱着眉,示意骑在一匹马上的司缉前去排开看热闹的人。但那司缉喊了几嗓子,有人回过头来一看,便大叫起来:“不得了啦,不得了啦,耿楼村打过来了!”

立刻就有铜锣声响起,一个少年发疯了般地敲着,然后忽拉拉,从集子四面八方冲出百十个小伙儿,不少人都穿着民兵的作训服。

这是参与民兵的福利之一,每年两套作训服,就为了这两身威风凛凛的衣服,乡村里许多年轻人都踊跃参加。俞国振看到他们这模样,便知道这是寿张集的民兵了。…,

寿张集在这左近可是大地方,民兵数量多也是难免。

但紧接着让他震惊的一幕出现了,那敲着铜锣的少年往他们这边一指:“打,耿楼村的人打出去!”

那百十名年轻人挥着棍棒便冲了过来,劈头盖脑便向着耿楼村民兵打去,俞国振召民兵来原是为了以防万一,手中有些人总好使唤,却不曾想对方连他一起打,若不是身边的警卫得力,他险些就要吃棍子。

“砰!”

恼怒至极的俞国振抬起手,向着天空开了一枪。

这种短火枪类似于后世的驳壳枪,只不过还要稍长一些,平时挂在腰间倒也方便。随着这一声枪响,周围闹轰轰的总算是稍稍安静下来,但旋即那个敲着铜锣的少年又尖声喊道:“他不敢对人打,他打人华夏军便会来收拾他!”

“秦培民,把那小子给我抓来!”

俞国振看那少年张牙舞爪不停挑唆,他知道这种半大的小子是最会惹事的,因此向着自己的一个警卫道。

如今齐牛在军中位高权重,事务也很繁多,不可能天天跟在他身旁充当保镖,就连王启年这家伙现在肩膀上都有一颗星了,正带着龙骑在草原上盯着那些蒙人。因此,俞国振身边的警卫都是新面孔,但莫看他们年轻,单论战斗力来,至少不比王启年差——这可是从三十万华夏军中挑出了最精锐!

那警卫飞突而去,拳打脚踢将几个汉子揍翻,然后便卡着那少年的脖子回来。

那少年脸色吓得惨白,周围人见他们手中有了人质,也都不敢围来,俞国振怒气冲冲地看着那少年,过了会儿,却苦笑了。

他当初也就是带着这样一帮少年开始打天下的,这样半大的小子最是难缠,不怕死,下得了狠手,再稍加训练,便可以派上用场。当初一期的小子们,一共二十余个,活到现在的,只有一半,而仍然在军队系统的,则只有叶武崖、罗九河和张正三个了。

大浪淘沙,这是没有办法的。

“上啊,你们上啊,小爷不怕死,统帅说了,怕死便什么事都做不成,大伙上啊,戚老爷有重赏,打退这伙……这伙……”那少年稍缓过神后还要大嚷,当他看准了抓住他的秦培民模样时,这才意识到,对方竟然就是华夏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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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四、未着锦衣亦还乡(四)

俞国振没有料想到,自己来一趟耿楼村竟然还会遇上这种事情。他的民兵,竟然会袭击他!

他敢只带着三个警卫,便到农村乡下来转悠,一来是因为他不想兴师动众弄得看不到真东西,二来就是因为这些年民兵部队已经深入到了乡间,根据他得到的报告,百分之九十五的治下乡村集镇,都已经有了民兵部队。

这些民兵部队的主官,都是由各级司缉担任,而各级司缉,又全是华夏军中退伍的老兵,其中不少甚至是当初虎卫成员。按照规定,他们虽然退伍,却仍然保留军籍,享受军队待遇,直到他们任满转岗为止。对于他们的忠诚,俞国振觉得很放心。

他正了正因为刚才的拥挤而有些歪的帽子,向后退了一步,看着周围的人。寿张集的人分明还是很恼怒,看着他们的目光充满不善,而且一个个蠢蠢欲动。

俞国振举起枪对着天空又是一枪。

这一次所有人都注意到他使用的火枪,短火枪目前还只是华夏军正规军中装备,就算是民兵里也没有这样的配置。这几年俞国振扩大了华夏军的规模,但虽然确保华夏军的武器更新换代,却有意控制了军工工厂的规模。因为在短时间内,他们不需要太大的产量了,可以节约更多的钱用于新式武器的开发研制与技术储备上来。

俞国振和警卫手中的都是短火枪,这证明他们在华夏军中的身份不容怀疑。

此时。就在离吵闹地方不远处,一座酒楼之上,有人侧头向下看,颇为担忧地道:“老爷,看来真是华夏军……莫非那李老倌没有吹牛,他两个儿子真是华夏军军官?”

“便是军官又如何,大不了就是让几个人出面顶一下罪便是。而且华夏军么……咱们又不是认不得人,穆司缉不是过来了么,先交与他应付就是。”

他们正说话间。突然俞国振抬起头,向着这个方向望了一眼。

“这厮没有穿军装,但是底下的那些华夏军和民兵似乎都听他的。李老倌的两儿子不都是被咱们扣住了吗,这厮又是哪个裤裆里露出的鸟儿?”

“想来是李老倌那俩儿子的朋友,不过李老倌那俩儿子胆也大……”

俞国振往酒楼上看只是无意中,他并不知道酒楼之上有人正对他议论,他见局面稍稳下来,便向着耿楼村的司缉点了一下头。

这位司缉名为徐益,他从马上跳下,一瘸一拐地走过去,脸上怒意勃发。

“穆魁呢,让穆魁出来!”他大叫道。

寿张与耿楼相距不远。他们相互之间都认识,他喊了两声,就听到有人道:“哪个家伙在这大呼小叫的?”

“让你们的人散开,穆魁,你好大的胆子。是想叛国当汉奸对不对?”

在华夏军中,叛国当汉奸是最让人憎恨的罪名,因此那边应话的人听了大怒,紧接着人群散开,那人带着三个汉子歪歪斜斜地走了过来。

俞国振此时也已经退到了人群中,仿佛是一个旁观者。因此。那穆魁首先看到的不是他,而是徐益,他看了之后嘿嘿一笑:“原来是你啊,徐益,你来这边了……走走,我请你喝酒去!”

这个穆魁满脸通红,说话时舌头都有些大,分明是已经喝得不少了。

“穆魁,我们一来这里,你手下的民兵就围着喊打,这是怎么回事?”徐益没有急站把俞国振搬出来。…,

“这不你们耿楼村刚来了一伙骗子,佯作咱们华夏军的军官,据说还是两位少将,狗日子,爷爷我们跟着统帅打了多少年仗都没有成为校官,便有人敢冒充将官了,又……又……”

那穆魁舌头有些打转,好一会儿,才想清楚自己要说什么,便接着道:“你是想来把这伙骗子领走的?好说,好说,咱们兄弟,都是华夏军出来的,虽然老子没当过你的连长,但好歹……也认识,人给你带走,有什么事情,我担着了!”

俞国振微微摇了摇头。

这个穆魁的模样,已经不再是一个合格的华夏军军人了。

法不外乎人情,在法理容许的范围内,他念在徐益的面子上给一些方便,那是正常的事情,俞国振也不会责怪。但是现在他不问青红皂白大包大揽,而且从他这模样来看,这种事情平时没少做。

倒是有些江湖大哥的派头,李青山未曾进入华夏军之前就是这个模样。这世上便是如此,有人进步,就有人退步,有人扶摇直上,便有人堕入尘埃。

“叭!”

徐益听得穆魁这般说话,心中当中是又气又急,他虽然瞧穆魁不顺眼,可也不想往死里害他,但当着俞国振的面说出这样的话来,他岂不是给自己找不自在?莫说俞国振在,就是李家兄弟的少将军衔,也绝不是穆魁能如此羞辱的!因此,徐益毫不犹豫,上前就抽了穆魁一个耳光。

“你……你干嘛打我?”被抽了记耳光,穆光暴怒,但这让他的酒意醒了些,捂着嘴怒喝道。

“蠢货,他们两个不是假的,是真的,如今他们在军中一个是副师,一个是旅正!”徐益骂道:“你真想被军法处置么,洛阳与开封,便是他们打下来的,蠢货,你这厮少喝些黄汤马尿会死么?”

冷汗顿时爬上了穆魁的额头。

他从正规军中退役来当寿张集的司缉,寿张集乃是左近大邑,在调整后的梁山县,虽然不是县治所在,却也是第二大的集镇,在附近是比较繁华的地方,并且治下人口多,民兵数量也多。穆魁到了这边最初两年还是很兢兢业业,但渐渐发生了变化,这两年除了正常的工作外,其余方面就有些懈怠,将一些事情就交给了自己练出的民兵去办。

没有想到这些民兵,竟然办出了这样一件事情……少将啊,他当初退役的时候,也只是一个尉级的连副,离少将还隔着老远!

“人呢,人呢,你们把人弄哪去了?”他顾不得丢脸,转身厉声道。

“在这呢,这些狗腿子一般的滥货,能奈老子如何?”李青山的声音响了起来。

人群分开,露出被困在其中的李青山与李明山兄弟。

俞国振看他们兄弟的模样,心中又是一怒。这两人鼻青脸肿,分明是被人揍了,他们靠着墙,手中各执一根棍棒,脚下还躺着好几个民兵模样的人。

幸好,他们的身手还在,加上寿张集的民兵想捉活的,倒没有太重的伤。

周围的民兵悄悄溜走,这个时候,穆魁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上前向两兄弟敬礼:“原第二师第九旅……连副穆魁向二位长官敬礼!”

“不敢当你的礼。”李青山将手中的棍棒扔在地上,阴阳怪气地道:“好大的威风,老子回去后就打报告,要退伍,要来梁山当这个县武防长,奶奶的,一个狗屁司缉便敢打老子这个旅正,当了县武防长岂不连统帅都可以打得!”…,

“少说这种话!”李明山喝了兄长一声:“我们父亲呢,他来此上坟祭祖,为何你们这边的人要打他还扣住了他?”

“在这边,误会,全是误会。”穆魁还没有答话,旁边一个声音响起,紧接着酒楼下人又散开,一群人走了出来,当先的是正是李老倌。

李老倌脸上是不愤之色,也有些青肿,看到他这模样,李青山暴跳如雷,而李明山过去一把将李老倌拉了回来。

“你是……戚老爷?”

与李老倌一起出来的,乃是一个五十余岁左右的男子,他戴着瓜皮帽儿,穿着的倒是工厂里织出来的棉袄,一双眼睛微微眯着。看到他,李青山李明山在自己的记忆里搜索了一会儿,很快就认出了他。

他们兄弟之所以背井离乡,在某种程度上,这位戚老爷也是功不可没。

“青山兄弟,明山兄弟,这纯是误会。”戚老爷抱着拳拱手做了个深揖:“下面的人不懂事,为难了令尊老爷,老朽这里给你们赔不是了。”

他说完之后,不等李青山李明山回应,便回头道:“是哪个打了李老爷?”

“是……是小人,小人不该发了昏,多喝了两杯,管不住手脚,该罚,该罚!”

他身后一个家奴模样的出来,二话不说就开始抽自己的脸,转眼便将自己打得猪头一般。戚老爷悄悄看了李青山李明山兄弟一眼,见两人全都面无表情,当下冷冷哼了一声:“华夏军统帅俞公早就说了,待人要和气,你们这些狗奴才,怎么敢如此横行霸道!平日里老夫也没有少管教,怎么几杯黄汤下肚就全忘了?既然你们忘了,老夫就帮你们记得清楚些!打!”

立刻有家奴上来,一棍子敲下,顿时将前面那家奴的胳膊打折。那家奴惨叫着在地上翻滚,戚老爷这才转向李青山李明山:“二位兄弟,如今这奴才虽然教训了,但老朽亦有御下不严之过,为向二位兄弟致歉,也是给李老爷赔礼,二位旧宅边上的五百亩田,老朽这就让人将田契奉上。”

他这一番连串动作施展下来,周围人眼中都是羡慕之色,便是李青山与李明山,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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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五、此石可激天下浪(一)

直到现在为止,整个华夏军略委员会,无论是军事方面还是民政方面,都算是比较简单清廉的。李青山李明山他们升到少将,靠的不是如何去钻营人际关系,而是军功说话,战绩第一。因此,他们面对这位手段果决的戚老爷,实在觉得有些滑不留手。

按照李青山过去的脾气,对方这么给面子,自然就是哈哈一笑,得意洋洋召朋呼伴喝酒庆贺,当然,这酒钱应该是戚老爷出的。

但是现在么,他早就不是原先的性子了。虽然一时间还找不到应对这位戚老爷的最佳方法,但他也不至于被对方表面上的这点面子蒙住。

“老爹,你不是说来先给祖坟上锄锄草,点一些香头么,为何落到这般模样?”

李老倌看了两个儿子一眼,又怨恨地看了一眼戚老爷。这一眼看过去,戚老爷心里就咯登一声:坏了。

以往他对李家父子的认识,李老倌是那种最典型的泥腿子,靠着几亩薄田和在水沟里捕鱼维持着生计,而李家大儿子李青山就是那种愣头青,别人吹捧几句就以为自己与评书话本里的天王晁盖一般,至于二儿子李明山,则在哥哥身边当跟班,没有什么存在感。

可今天这兄弟俩的表现让他意外,不仅如此,就是李老倌的表现也让他意外。

“原本老汉是不愿意说的,说出来没来由给儿子丢脸。俺两个孩儿难得在外头混出了头,当爹的哪能扯他们后腿?”李老汉见着左右人都围了过来。便大声道:“诸位乡亲,老汉我原本也是这寿张集的,家里祖传了几代的一片地,家中的祖坟都在地里。这些年因为两个儿子惹祸事。只能迁到耿桥村去,家里的地都荒了。如今俩儿子算是有了几分出息回来了,我就寻思着,家里的田宅可以不要,但祖坟总得整一番。故此我回到寿张集,但我家的田如今却被这戚老爷占了去,而且,田里的祖坟也被平了……”

说到这。李老倌眼中不免含泪,周围的人也有些尴尬,原本以为打的是耿楼村的,没曾想却竟然是他们寿张集自己搬出去的人。

“平了就平了吧。俺只是找戚老爷的管家问问,寻思着原先的墓碑在哪,好把坟迁走,结果他便扣了俺……”

“实在是误会,老哥你说两儿子回来了要拜祖坟。戚某想,若是两儿子回来,应当跟你一起来才是……”

“老子家里有贵客,儿子得陪着贵客!更何况。这十余年里老汉我怕你,怕了官府。都不敢来这里看看。原本老汉是想着息事宁人,不教俩小子知道此事。免得他们引兵去寻你麻烦,可你……可你……”

这一番话说出来,周围的人就更是尴尬,而李青山与李明山兄弟则都是双眼含泪。

戚老爷心中暗暗叫苦,平人家祖坟原本就是大大的禁忌,而李老倌儿初时确实是不准备与他计较,只是想知道祖坟的墓碑被扔了哪去了,结果他是平时骄横惯了,这一次亦当李老倌为普通人来处置,这才惹来大麻烦!

他看了一眼穆魁,却发现穆魁在发抖。

这个好酒的原华夏军退伍连副,向来天不怕地不怕,戚老爷与他交好以来,托他做过不少事情,还从来不见过他露出这种神情。

而且,穆魁的眼光,也不是在李青山李明山身上,而是看着李青山李明山身后的人群。…,

顺着他目光再看去,戚老爷就看到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脸色平静地站在那里,正是方才在酒楼上他看到的那个人。

戚老爷心里又突的一跳。

他听穆魁说过华夏军的军制,若是李青山李明山肩膀上的金星不假,那么这已经是将军一个级别的高官了。被将军一个级别的高官视为贵客的,那身份……

想到这里,戚老爷顿时明白,自己这一次恐怕要倒大楣了。

他是乡下土豪,有几分眼色和见识,所以在华夏军略委员会派下各级官吏时,他是少数选择了与对方合作的。而这个选择也给他带来了丰厚的回报,在这短短几年内,他家里的田产翻了数倍。他心中琢磨着该如何应对,俞国振却上前几步,他看了看穆魁,平静地道:“去把梁山县县正、法曹还有武防长叫来见我,徐益,带两个人跟着他,他如果有什么别的心思,行军法处置,就地格杀。”

在华夏军略委员会框架搭起来之后,就是俞国振自己,也受相应条规约束,不得随意下令杀人,唯有战时和行军法时除外。穆魁是司缉,算起来也是民兵首领,对他行军法,都没有逾越俞国振定下的条规。俞国振这一声令下,穆魁头无力地垂了下去,低应了声,敬礼便离开了,而戚老爷这个时候则是两股战战。

能当众下令行军法就地格杀的……无须有谁介绍,这个人的身份之高可想而知!

“各位父老乡亲,想必大伙都知道,华夏极重军人,军属理应受优待。这些年,李家兄弟南征北战,一直顾不得回乡,却还不知道,家里出了这种事情。”俞国振又道:“各位若是参军,家中祖坟被人平了,老父被人打了,诸位会如何处置?”

“自然是打回来!”跟来的耿楼村民兵有人喊到。

“自己打自然是不对的,咱们不是有军事法庭么,凡与军人有关之案件,需由军事法庭审理。”俞国振看着那位戚老爷一眼,戚老爷已经跪倒在他面前,但是俞国振却没有丝毫同情。

这种武断乡取的地方豪强乡绅,他们与贪官污吏一样是华夏肌体上的毒瘤,让俞国振更恼怒的是。他的部下竟然受到了这种毒虫的感染,与之同流合污!

虽然对此早有心理准备,但当真正亲眼发现这样的事情时,俞国振心中的愤怒还是汹涌起来。

他此次跟着李青山李明山兄弟回乡。并不是象某些荒唐历史剧里的辫子皇帝,吃饱了撑的想要微服私访——若是如此,他就不跟着李青山李明山了。

他是想看一下,自己治下的地方,究竟发生了哪些变化。换言之,是进行一次简单的调研。到了他如今的位置,如果自己不能想法子了解基层的情形,别人有的是办法将他架起来。让他只看到别人想让他看到的东西。

而他不了解基层的实际情况,做出的决策就有可能让几十万上百万甚至千万的人生活发生动荡。更何况,他了解一下基层情形,也是为他接下来的动作做好准备。

要知道。如今按照崇祯纪元算时间的话,已经到了崇祯二十四年,五年统一计划的最后期限马上就要到来,这个年一过,他就要去金陵。正式接收整个南明小朝廷的控制区域。

连他经营了九年的山东地区,若是这种豪强与华夏军略委员会派驻的吏员勾结的事情都很普遍的话,俞国振就不得不举起屠刀了。这一次他屠刀指向的,可将是当初的自己人。曾经为他东征西讨立下汗马功劳的人!…,

不可不谨慎,不可不谨慎!

在心里又提醒了自己一句。俞国振向着耿楼村的民兵挥手:“把这位戚老爷,还有他身边的这几人带走。我们回去!”

因为对那个穆魁失望,俞国振不敢保证寿张集的民兵是否可靠,也不愿意在寿张集多呆,他要在事情发生其余变化之前赶紧离开。

大约是被他展现出来的决断所惊住,在他做出这个决定并且上马准备离开后,周围的寿张集的人,无论是瞧热闹的还是民兵,都老老实实让出了道路。只是在他们一行出集镇时,有人嘀咕了一句“就这样让他们把咱们的人带走吗”,然后被李青山李明山兄弟用枪指着老实下来。

出了寿张集,李青山李明山兄弟来向俞国振请罪,俞国振只是摆了摆手,没有说什么。

想了想,他又将戚老爷一伙召了过来。

他已经冷静下来,发觉自己还是犯了一个错误。他是华夏军略委员会的统帅,而不是一个县的司法官,象今天这件事情,他完全不该出面。

他这一出面,传出去,不过就是又多了一件清官微服私访的传说,对于改变乡绅、胥吏和腐儒控制基层权力的事情,能有多少改变呢?

“虽然程序正义有僵化教条之嫌,但是,既然能通过程序来实现正义,就不该图一时痛快……我若不能为天下表率,如何能约束那些地方官长以权压法甚至以权替法?我若是口口声声要着底下的官员遵纪守法,要他们不得随意践踏法律,自己却只是急着立刻解决掉这个戚老爷,那么与口口声声要法制自己却因为被保安依规阻拦而大发雷霆的某人,有什么区别?”

这个念头,让他再对着戚老爷一伙时态度和蔼了许多。

“戚老爷,方才怕激起事端,因此把你们带来,现在已经离开了寿张集,你们也可以回去了。”

戚老爷等人如今就在李老倌的车上,一个个脸色灰败,听得俞国振这样说,情不自禁瞪大了眼。

“你……你要放过我们?”戚老爷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长上!”李青山急了,却被李明山拉了一把。

“我非主管捉拿犯人的武防长,亦非负责审理案件的法曹长,带你出来不过是为了避免出现争斗而采取的权宜之策,如今既然不会再争斗起来,我带你回去还是管饭,岂不是亏了本?”俞国振心中想明白了,还有心情开个玩笑:“不过你们也莫要以为事此会就此了结,总之,你们先走吧。”

戚老爷自然知道,此事不会了结,他心中盘算着自己在县里还认识人,该怎么着托人情走关系,再找乡中宗老族长之类的老人搓和,让李家兄弟满意,就算破点钱财,也要将这祸事销去。

将他们几人扔下,俞国振一行继续前行,李青山终于按捺不住:“长上,当真就这样放了他?”

“自然不,民兵里哪个在寿张集比较熟的,等会回去盯着他,莫让他走脱了。另外,青山明山,你们向梁山县法曹长先起诉,要他派人拘押这位戚老爷,先从程序上占住理,然后再寻驻地的军队法务司,正式起诉他们。我们这次,要借着这件事情,给天下人树一个样子出来!”俞国振道。(欢迎您来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六六六、此石可激天下浪(二)

史可法拄着拐杖,呆呆站在金陵的皇宫门前,看着宫墙上的朱漆都有些斑驳,象征着大明皇权的各色旗帜,都在寒风中瑟缩。{

}

就象他此刻的心情。

五年前的刺杀,没有要他的命,但是因为拖延的时间过久,他的弟弟史可程的坚持险些将他害死,最后俞国振派来的军医不得不给他做截肢——在这个年代,做截肢可是一件高风险的事情,好在最后将他的性命挽了回来。

但是这样的结果,就是他辞去了工部尚书之职。

大明的朝官,即使不是相貌堂堂的美男子,至少不能用一个少条腿的瘸子。这不是别人的看法,恰恰是史可法自己的看法。这让他对俞国振仍然没有什么好感,虽然俞国振可以说救了他的性命,但同时也毁去了他的政治生涯。

从那以后,史可法便隐居于金陵城外,几乎是大门不出,平日里往来的,也只有一些志趣相投的东林同党。

就连钱谦益,现在都被他视为异类,不再允许他进入自己的家门。

今天来到皇宫之前,他是做了必死准备的。

深吸了口气,他拄着拐上前,然后拜倒在皇宫大门前。

“臣前内阁学士、工部尚书史可法,求陛下下旨,召天下义师勤王,断断不可听任几个奸佞,便将祖宗二百七十年的基业,拱手送与无文小人!”

他跪在门前时。早被几个卫士见着,史可法的这条独腿很有名,因此卫士们知道他曾是大臣,这些天跑到皇宫前来凭吊的前高官不少,原本卫士们不以为意的,可他这一跪,再这一嚷,卫士们便不得不上前来将他掺起。

“史老爷。你可莫要难为我们这些大头兵,如今已经没有几天了,你就别学着那群太学生瞎折腾了。”

“太学生?”史可法原是抱着必死之心来的,听得这个词,眼前突然一亮,

是的,还有太学生。还有南都周末,即使在如今朝中大员都抛弃了大明的情形下。他还可以对这些人施加影响。

“况且。宫里头现在也无暇顾这个,咱们的天子陛下,正忙着和宫女们嬉戏,而老爷们则都在看报,据说俞国振来了次微服私访,还险些被人揍了——史老爷,你也去看看。看了你必定高兴。”

原本朱由崧还会弄些小心思,与群臣争争权。{

}但在五年前阮大铖签了五年统一协议回来后,他便把心思全用在了后宫的宫女身上。而夏允彝带回来的崇祯天子尚在的消息。则更是让群臣一片愕然。

他们很有默契地都故意不提这件事情,只是众臣此前还都很积极地想着如何与俞国振对抗,尽可能让大明延续下去,但从这之后,众人就眼睁睁瞧着所谓的华夏军略委员会一步步逼了过来,今天一条新条约,明日一条新款项,每个人想的都是如何尽可能配合好华夏军略委员会的要求,如何在俞国振面前留一个好印象,如何在未来被“统一”之后能争得个好位置。

一群贰臣!

史可法心中如此想,但还是挣扎着起身:既然还有办法,那么……暂时用不着死。

哪怕天下人都放弃了,我史道邻也不放弃!

怀着这样一种悲壮孤忠的心思,史可法觉得自己一定能在青史上留下久远的名声,就象他的老师左光斗一般。

他一大早就赶到这边来,确实没有看报纸,不知道今日报纸上有什么新消息。离了皇城洪武门,上了来时的三轮车,他对车夫道:“去最近的……茶楼。”…,

俞国振在倡导新生活运动之后,便号召天下,除去新郎接新娘时用礼轿表示喜庆尊重之外,男子一律不再乘轿。原本金陵是不理会他这一套的,若不坐轿,怎么能体现人上之人的尊贵?但是五年统一计划签订之后,自马士英、阮大铖起,他们便不再乘轿,说是响应华夏统帅俞国振的号召——于是大伙都改乘车了。

新襄吉利与琪瑞产的三轮车,其实南明小朝廷的官僚们早就对之口水横流了,这种三轮车自然是经过特制的,比起街上那些拉客的要豪华贵气得多,比起一抬轿子更是不知格贵多少。此前这些官僚们总想着怕人攻讦买新襄的车是“敛民财以资敌”,又怕人骂自己“穷奢极欲”,现在有了这个理由和借口,于是纷纷改轿换车。

便是史可法,也难以免俗,毕竟三轮车比起轿子更为稳当舒服,缺点就是过石桥台阶时有些麻烦,不过现在也好了,金陵城里大小石桥的台阶,全部用水泥被出了三轮车道。

这个时候,史可法不得不承认,俞国振在改变整个华夏……不,大明上自官僚下至百姓的生活。若是他能开科举,任用东林儒生为官,重相权,不要学着太祖皇帝,再稍稍优礼一下朱由崧,史可法觉得,自己也未必不能接受他为帝。

到了一间茶馆,拄着木拐挪进去。因为是大早的缘故,茶馆里的客人不多,事实上原本金陵城的商家上午开业都开得晚,只是华夏军略委员会统一作息时间,要求不仅仅是华夏军略委员会,就是金陵小朝廷也将工作时间安排在早上八时到傍晚五时,中间有一小时的休息时间,于是各个店铺便也跟着改了时间。

想到这个作息时间,史可法心中便又有些看不惯:俞国振不但管着金陵朝廷的作息时间,就是民间百姓的作息时间他也管,他明令各家作坊安排所雇用的工匠做事,每日工作时间不得超过十个小时。在史可法看来,这是极不合情理的。东家需要工匠卖力干活,工匠也需要多做些活儿赚更多钱养家,为何还要强迫人家休息?

“来份最新的报纸,让老夫瞧瞧有什么新闻。”他坐下来之后吩咐道。

上来侍候的茶博士立刻拿来了报纸,这些茶馆惯会做生意,至少订了五六份报纸,若是生意好的,甚至是每种报订了十余份。来的顾客们一张报纸看完,至少也续了三五次水,结账时自然少不得打赏。而且看报也有租报钱,一次一枚铜元,虽然不多,却也是一份收入。

史可法习惯性地看着报纸的头条。

“华夏古皇朝兴衰——皇权不下县意味着什么?”

这个巨大的标题让史可法心中一凛。

然后便是华夏军略委员会统帅俞国振近日在山东某地“调研”时发现一事,看到这里。史可法先没有想看后面的内容,而是用力拍了一下桌子。吓得茶博士一大跳。

“这狗贼竟然微服私访。惜哉,惜哉,无人认出其人,否则乘其身边防卫不周,只需一颗弹丸,便可为天下苍生除此恶獠!”

史可法喃喃说了一声,但他明白。他这只是狂想罢了。

山东乃是俞国振经营了十余年的地方,总体来看社会治安还是良好。就是一普通人行走其间,也极少会遇上盗贼。甚至连小偷小摸之事都少了许多。就象是戚老爷这样武断乡曲的豪强,行事也有几分谨慎,否则以他和李青山李明山的旧怨,见着李老倌早就将之乱棍打死,如何还会只是扣着人!…,

更别提俞国振身边还有警卫,随时都可以召来民兵——哪怕那个穆魁被戚老爷收买,可俞国振对他下达的命令,他仍然丝毫不敢打折扣。

那些以为俞国振白龙鱼服就会被虾蟹所欺的,未免太小看了俞国振。

史可法牢骚了两句,又往下看去,却见所说之事,乃是某地方劣绅欺凌左右,收买官吏,武断乡曲,称霸一方。这种事情,史可法没有少听说过,他们这些东林,也往往以能摧残地方豪强自夸,而当初的海瑞海刚峰,更是弄得地方豪强人人自危。

史可法绝对不笨,这些年吃了如此多的挫折,更是有所长进,因此看到这里,他便倒吸了一口冷气。

俞国振……是要向地方豪强宣战了!

向儒林宣战,向地方豪强宣战,俞国振在做一件何等气魄的事情,俞国振他当真狂妄到了如此地步,觉得自己可以对抗这已经延续了一千八百年的传统?

史可法冷笑,他觉得,这又是机会。

难怪朝堂上诸公都在看报,他们看的不是俞国振险些挨揍的事情,而是俞国振对地方豪强士绅宣战,会引发什么样的事端吧……

更重要的是,这个时候,就是完成五年统一计划的关键之时,俞国振此际抛出这样一件事情,会不会影响到统一?

若真因此导致俞国振治下四方火起,那倒也好了,那样就能牵制住俞国振的精力,让他的统一计划不得不延后。而如此可以让世人看到俞国振虚弱的一面,或许下一步,就是百姓揭竿而起,而俞国振的部下则一群群反正,然后俞国振穷途末路,不得不远逃海外,再也不敢回中原……

“史道邻,何事让你高兴得如此,连口水都笑出来了!”

就在史可法做着美梦的时候,一个人的声音响起,将他惊得回过神来,向那人看去,正是夏允彝。

史可法这才明白,自己方才是在做白日梦了。

“夏兄不是去了耽罗么,为何会这时回金陵?”史可法有些阴阳怪气地道:“夏兄可是上皇忠臣,现在才过了年,上皇那边应当还忙着,你此时回来,不怕上皇手中无人可用?”

“上皇手中早就无人可用,当初他困守紫禁城时,史道邻你倒是手绾重兵,十万江淮义军,却两个月不曾北进寸步,啧啧,上皇哪里有人能用?”

听得史可法口气不对,夏允彝忍不住讽刺了一句,他原本就觉着东林做事不实在,这几年时常去拜谒崇祯,也经常听崇祯发牢骚,知道了一些当年的事情,晓得无论是东林还是阉党,都是卯足了劲想要将崇祯架起,自己好从中欺上瞒下结党营私。这让他对东林更没有什么好感,对于东林干将史可法,则也是不客气起来。

“夏彝仲,你此言何意?”

“你听不明白么?若不是尔等,上皇如何能到今日地步?你也不要高兴得早了,上皇迟早还是要回来,俞济民当着我的面说的,俞济民从来没有说话不算数的时候,倒不象你们……”夏允彝睨了一眼史可法手中的报纸:“哈,原来如此,你以为此事,会给俞济民惹来麻烦对不对?”

“你才不要高兴得太早,俞贼弄出这种事端,明眼人都看得出他意向所指,他这一石将击起千层浪,到时浪头太大,打翻了你们的那条船,看你还笑得出来不!”(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六六七、此石可激天下浪(三)

“只怕天下汹汹,有心人都知道俞济民要拿谁开刀了。”

“俞国振此时抛出此事,当真是不智至极!”

“也未必,或许他是有意的。”

新襄春天比中原要来得早得多,在鸟语花香之中,陈子龙、方与智、方其义还有几个相熟的朋友坐在一起,大伙面前摆着茶,身边放着酒,一盘花生米、一堆玉米,再加上薯片、葵花籽还有冻米糖,在毕毕剥剥声中,这个年的年味就更浓了。

这是华夏民族的传统,过年时待客,总怕果盘子装得不够满,怠慢了客人。

众人都聚在方以智的家中,方夫人张氏笑吟吟为他们添茶斟酒,她如今可不再是只守着家里的家庭主妇,如今还经营了一家书店,虽然不抛头露面,只是在帘子后面指导着掌柜,但是当家中来了熟悉的朋友时,她也会出来招待。

新襄几乎所有的家庭都是如此,有些家庭仍然支会得起高昂的人工费用,雇用那种擅长侍候别人的用人,但是若招待的是至亲或者尊敬的友人,还是女主人出面比较显得尊重。随着女子在新襄工业生产中发挥出日益重要的作用,她们的收不断增加,因此社会地位也在不停地提高。

“无论俞国振有什么意思,现在掀开这个盖子,都不是合适时候,他该等到天下统一之后,凭借无上的威望,再行此事。”陈子龙叹息道:“他此时抖出此事来,一则自己内部,两广与山东必会生出动荡,二来金陵小朝廷内,反对的呼声会高涨,三来原本对统一并不反对的士伸,如今也必然会站在华夏军略委员会的反对面。实属不智,实属不智啊

……”。

“论谈诗论词写文章十个俞济民也未必是我们对手,但是论起治理天下,我们几个捆在一起也未必能抵得过俞济民。”方以智笑着摇头:“我们说这个,没有什么意思,拭目以待就是,我相信,俞济民不会做这种无意义的事情……直之

你最近的研究进展如何?”

方其义自从来到新襄之后,就一直在从事电的研究,从崇祯十三年到现在,研究已经进行了十二年。在这个研究方面,俞国振给予了一些点拨

主要是方向性的口比如说用硫酸与铜棒制造伏打电池,比如说电磁感应的原理猜想。

俞国振提出的每一项“猜想”方其义都要通过大量的实验来进行验证,然后再从种种试验的结果中归的出其中蕴含的道理来。

“很是顺利

最近的实验结果相当不错,我想用不了多久,咱们便可以出现一些带电的小玩意。”方其义笑道:“不过如今还须保密,济民姐夫可是再三交待的。”

“你啊,现在就听济民的,恐怕连老大人的话,你都听不进去了。”

“兄长这样说我,你自己难道不是么老大人的本意是让你入仕,但你却去搞道统溯源,想要将实学与儒学合而为一

这不是济民姐夫的意思么?”

“你这话说得不准确,济民的意思,可不仅仅是儒学。在济民看来,儒学只是我华夏道统之一支,董仲舒这投机之辈,改头换面合了汉武帝刘彻心思,故此才得昌行于事。而且董仲舒有夫子之急切偏执,却无圣人之宽容载场……”。

说起自己现在的研究,方以智摇头晃脑,整个人就都滔滔不绝起来。

陈子龙心中不免有些羡慕,他知道,方以智确实是在做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情,如果做成了,他对于儒家道统在历史上所起的作用,绝对不在董仲舒之下。…,

董仲舒以“大一统”的改头换面后的儒家理论,迎合了当时雄才伟略的汉武帝刘彻的心思,从而能够“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奠定了儒家一千八百年来官方显学的独尊地位。而现在,方以智想做的,便是将儒家与实学结合起来,迎合俞国振今后统治的需要。

以陈子龙对此的认识,若能得成,必是前途无量。

但他突然间想到俞国振对士伸豪强开火之事,俞国振要做的正是如同当初秦皇汉武一般的事业,而这种事业总有人会自觉不自觉地阻挠。当初秦皇是用焚书坑儒来对付那些试图要他重走分封之制的旧贵族,但他的事业直到汉武帝时才真正确立,汉武帝通过罢黜百家使得中央集权的大一统最终稳固下来。那么,俞国振对士伸宣战的真正目的,岂不是……破旧立新?

这个念头让陈子龙悚然动容,旋即也明白了俞国振挑这个时候发动的真实含义:此时俞国振还没有完成对全国的真正统一,那些反对他的人,大多都在他势力的“外部”,这些人原本是会随着统一也进入华夏体系之内,然后对华夏体系侵蚀、腐化,最终让俞国振苦心建立起的一系列制度变形。

但现在他提前激发这种矛盾,那些反对他干涉乡间豪强士伸决断权的人就会反对他完成统一,这样一来,他们就是阻挠华夏统一的分裂势力。俞国振当初与金陵小朝廷签订的统一条例之中明确说了,凡阻挠华夏统一者,为民族之罪人,当诛之无赦!

陈子龙只觉得自己身上冷汗涔涔。

他的家乡就在松江华亭,如今这里已经作为上海县,归于俞国振直接统治。但在周围,便有他的亲朋故旧,其中许多都是乡间豪伸!

“不行,我要回去!”他顿时站了起来:“我要回松江华亭!”

“你回去做什么?”方以智与方其义等正讨论得热烈,他突然跳将起来喊出这一嗓子,方以智白了他一眼问道。

“啊

……多年未回,我要去拜年,走亲访友,哈,哈!”

一边冒着冷汗,陈子龙一边打了个哈哈。

他对大明朝廷是死了心的,虽然他忠于大明,可是就连崇祯帝都是人家俞国振救出来的,而金陵的小朝廷除了争权夺利之外没有任何作为,这种情形下,对待普通百姓极为宽容仁爱的俞国振获取天下,实在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因此,陈子龙才判定,这一次,俞国振仍然会胜。

若是俞国振胜了,被他打成“反对统的分裂份子……”的那些士伸豪强们的下场,几乎是可以想见的。

别人陈子龙是管不上了,但他的亲朋故旧,他还是想着尽可能劝一劝,将其中的利害关系说明,让他们不至于在即将到来的狂风巨浪中站错队。

而且这种事情,绝不是书信能说清楚的,书信过去他们也未必能信,只有当面说,才有用!

想到这里,陈子龙再也坐不住,告了声罪,便匆匆赶往老君观,找着癸泉子请了两个月的探亲假,然后又匆匆赶到码头,买了回上海的船票。

即使如此,等他赶到上海时,也已经是正月二十五,这让陈子龙心中非常渴望俞国振提出的,在未来五十年中修建连通华夏经济中心与战略重地的铁路网。若能直接乘列车从新襄去上海,最多就是五日便可以到吧。…,

上海港是在五年前交由俞国振控制,当时史可法的遇刺事件和南都周末的谬辞,让俞国振寻了机会向钱谦益施压,将上海的治权拿到了手中。而这座长江入海口处的城市,在俞国振手中也将她可怕的潜力释放出来,才短短的五年,她的繁华,已经不逊于新襄,更是远远超过了金陵。

这已经是一座拥有二十万人口的大城,去年全城的财政收入,就高达十五万金元,而如此巨量的财政收入,又全部变成了城市的基础设施:从自来水到道路,从城市绿化到码头拓展,从医院设置到学校分布。

在这里,甚至建起了华夏体系中的第二个高校园区。

高校园区,也就意味着这里有大量的被俞国振视为宝贝的研究员,当初俞国振做出这个决定时,新襄有许多人都不理解,现在陈子龙心中已经有些明白了。

新襄在华夏体系中的作用太大,大到已经威胁到俞国振本人地位的地步,新襄如今也已经形成了利益集团,它们也有自己的利益诉求,虽然在总体上和俞国振是一致的,可是在一些细节上,他们未必与俞国振一致。

比如说,对于每年从新襄的财政收入中拿出大量的用于山东、辽东、两广、河北、河南还有京师的基础设施建设,新襄的商人就颇有怨言,总觉得这是掏了自己兜里钱便宜了外乡人0但是当上海也建了起来,每年的财政收入也多了,顿时新襄的商人就闭嘴了。

谁都知道,他们不愿意掏钱,上海的商人可是愿意,非常非常愿意。这几年来俞国振是不大亲自处理工商事务了,但有徐仲渊等人的例子在那,谁都明白,俞国振当真有点石成金的妙术!

君不见,当初被俞国振打发到上海来的太监范闲范公公,如今已经是上海十里江滩边上头号富豪,家财之富,足以傲视那些经营了几代的盐商!

陈子龙是过了十余年后初次回到上海,下船时完全认不出这里,他原是想寻个人问路,但路上行人都低着头垂着脸匆匆经过,看上去似乎有些忧心忡忡,这让他觉得很奇怪。

然后,他就听得卖报人在大喊:“龙华会起事嘉兴,市政署下令霄禁,商路又断,多人遇袭,军略委员会如何处置,天下百姓拭目以待!”

陈子龙听得他的呦喝,心中顿时一凛:果然发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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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警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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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夜寄思

他曾经是四九城内最大的纨绔,却因为“调戏”寡居的嫂子而被人重殴,身体和心理受到严重创伤,几乎变成废人,更是因此被逐出家族。

游手好闲、不学无术、胆小怕事、一无是处,他的身上被贴上了无数标签,他成为了人人可以嘲讽和无视的存在。

突然之间,他变成了狙击重犯的神枪手,同时具备了高深莫测的能力,在冷漠地观察着这个世界的同时,对于任何试图侵犯身边亲人或朋友的人,他直接轰杀至渣!

因为他来自未来,他是未来的最强特工。

【警察三部曲之《警神》,静夜2012回归都市巨篇,精心打造,绝对精彩,恳请新老朋友收藏、砸票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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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八、此石可激天下浪(四)

金福寿眯着眼,披头散发,看着周围的教徒。

在香坛之前,足有千余名教徒聚集在一起,他们一个个神态庄严虔诚,仿佛他们面对的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他们所拜的神佛本身。

粗制滥造的土香,带着刺鼻的味道,嗅得让人想打喷嚏,但是金福寿已经习惯了。

从几十年前开始,他就跟在养父姚文宇开始在周围传教,龙华会的发展壮大,他出了相当大的气力。后来姚文宇由一个穷得叮当响的穷汉,变成了富甲一方的豪绅,娶妻纳妾连生二子,与他的关系才淡了下来。

金福寿又向坐在神坛上的养父妙文宇与他身边的两个义弟看去,年长的姚长生笑眯眯的,一身肥肉都在抖动,而年幼的姚铎神情则有些紧张,似乎被底下跪着的信众吓到了。

龙华会与闻香教虽然没有直接联系,却亦是罗教分支。姚文宇这个教主传教已经有几十年了,金福寿原本以为自己能够继承他的衣钵,却不曾想姚文宇竟然娶了一妻一妾,还生了姚长生与姚铎这两个儿子。

原本衣食无续,如今却高宅华服,而这一切本应该传给自己,可现在……

金福寿眯着的眼睛里已经闪动着仇怨了。

在姚文宇身前跪着的五个人,一个个都身着锦服,描金绣银,年纪也都老大不小了。姚文宇良久之后,终于浑身一抖。象是苏醒一般回过神来。

“无生老母,法力无边,弥勒佛祖,当掌大权……我方才得了老母法旨,俞国振乃是太湖之中千年乌鱼精转世,鱼怕网,故此需以铁丝织成九九八十一层罗网……”

姚文宇念叨了很久,底下跪着的五个年长者渐渐有些不耐烦了。

他们原本是嘉兴左近的豪绅。只因为俞国振分明是要夺走他们决断乡里的权力,便想着起事——在他们眼中,他们的权力是神圣不可侵犯的,甚至连限制都不行!

他们对姚文宇和他的龙华会,原是将信将疑半信半疑,但是龙华会有个好处,就是左近乡里的无知人等。那些愚夫愚妇们都虔诚相信。因此,姚文宇甚至可以通过他的中左右三支分脉。拉起几万人的规模!

这些乡绅自己也不是什么聪明人。但他们背后却有人支招。那支招的人说了,只要拉起人来,天下定是纷纷响应,就是俞国振的治下,都是有无数人会带着火枪火炮来投!

“咱们兵发两路,一路西去无为,掘了俞国振祖坟。坏了他家祖坟下的龙气,另一路去上海。断了他的商路。这祖坟上的龙气乃是他家的根基,而上海的商路则是他的血脉。这双管齐下,则鱼精必灭……”

随着姚文宇的命令颁下,众人哄然应诺,然后纷纷离去。

金寿福也默默地离开,他身后的两个人跟着而去。以往他是龙华会中极为重要的人物,众教徒里,甚至有人称他为“小祖”,但是现在,唯有姚长生与姚铎,才有资格被称小祖,至于他,连身边的跟班都是新近加入尚不知内情的新徒弟。

走得远了,金寿福转过身,脸上阴狠的表情换成了谄媚。

“两位大爷都看到了,龙华会行事便是如此,这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罢了。而姚文宇这些年来,便是靠着如此装神弄鬼的手段,欺骗那些无知愚民,聚敛了大笔的家财。若是两位大爷将之除去,这大笔的家当,便可献入华夏朝廷……”

金寿福的心里充满着怨毒,姚文宇当初对他的种种许诺,都随着姚文宇的两个亲生儿子的诞生而烟消云散了。如果从一开始就没有希望获得,那倒还罢了,但曾触手可及却又失去,这等煎熬完全能让一个人疯狂。

…,

他也只是乡间的神棍,根本不理解华夏军略委员会是个什么机构,只当着是旧时的朝廷,而俞国振便是新的皇帝。

“我们军略委员会才不缺他们这点钱财,若是抄没,按着军略委员会的规矩,你这个揭发人,首先能得到其中的十分之一,作为你个人的奖励。另外部分,则用于当地的基础设施建设与教育投入……哈,说了,你也不明白。不过今次你做得非常好,我们会记下你的功劳的!”

那名探子笑嘻嘻地说了一声,而金寿福听到自己能得到十分之一,顿时欢喜起来。虽然十分之一看上去只是一小部分,但金寿福明白,这十分之一也已经可以让他一世衣食无忧了。

两个探子出了村便与金寿福分开,他们骑着骡子经过一处路口时,便见着路口几个乡民模样的在探头探脑,脚下还绑着两个人,看到他们大喝道:“什么人,是不是鱼妖的虾兵蟹将?”

整个嘉兴,如今几乎都落入了龙华会的手中,而且从外地有更多的龙华会教徒在源源不断向着嘉兴赶来。因此,四里八乡都是龙华会的教徒,他们到处设岗,缉拿形迹可疑之人。

“无生老母座下未来佛主……”

探子一口流利地暗语滚滚而出,他们隶属于华夏军略委员会军情七处,这可是俞国振直接掌控的情报系统。俞国振对情报工作甚为重视,他认为大多数情报都来源于繁琐的数据与枯燥的统计。因此,这些被他选出来的暗探,个个头脑都灵活得紧。

“这几人是做什么的?”在对完暗语之后,探子笑嘻嘻地接近过去,看到被捆在一边的两个可怜的家伙。那几个龙华会徒众笑道:“他们携有鱼妖的妖物,如今自然是要除去妖气的。”

却是两个挑着担子卖散货的货郎,探子摇了摇头,啧啧了两声,没有说什么。

那些龙华会的会众纷分将货郎担子里的东西往自己怀里塞,果然是要除去妖气。这些人中,原本也有朴实的百姓,但在龙华会的煽动之下,如今却都一个个痞汉模样。

凭着这样的一群人,想要与华夏军略委员会对抗……

“你们都不得好死,我要靠着这些东西养家糊口,你们却全部抢去……你们都不得好死!”那年轻一些的货郎突然大叫起来。

然后便是一顿痛殴,甚至有一个教徒直接给了那年轻的货郎一刀,那货郎倒在血泊中,倒没有立刻死,只是啊啊地叫着,偶尔还咒骂一声,而另一个年长的货郎则是呼天抢地地哭了起来。

两探子中的一个脸色有些不豫,另一个拉着他离开。在他们身后,是那群教徒猖狂的笑声和老货郎的哭嚎。两探子身负重任,虽然眼睁睁看着这种惨事发生,却实在是无能为力。

“这些畜牲,都是该死。”

“放心,会和他们算这笔账的,他们这样胡来,也算是帮我们的忙,很快,乡野里的百姓,就知道谁是他们真正的朋友,谁才是他们真正的敌人。到那个时候,我们的工作组彻底接管乡间时,就不会再有什么阻力……”

两个探子离开嘉兴,很快就回到了嘉善,与混乱的嘉兴不同,这里就显得秩序井然,虽然道路上也有人布防巡视,但这些都是来自上海的民兵。

对付几个邪教信众,俞国振原本就不需要花费什么气力,他甚至用不着另外调动正规军,只是动用了驻在上海的一个旅,再加上上海的一万民兵。两个探子很快就与华夏军接上了头,他们的骡子也换成了马,没多久,便被带到了一处军营。

…,

这处军营的规模并不大,当他们看到来见他们的人时,脸上顿时露出激动之色。

“统帅……你怎么亲自来了?”

“在上海闲着无事,便到前线来看一看,听闻你们带来了最新消息,便来问问,嘉兴那边如何?”

“乱,那些教徒完全就是流寇乱匪,烧杀抢掠无恶不作,龙华会上层只会装神弄鬼,各方人等,皆以反对华夏军略委员会的名义,为祸乡间。更有甚者,凡是有我们物产的,便说是沾了我们的妖气,尽皆搜捕拷打,非得交出一笔钱财来赎,方得免死。”

“荒唐,不过是找借口刮敛民财罢了,这伙人便是如此德性……幕后主使找出来了么?”

“已经找到了,是五个乡绅,但那个金福寿无意中得知,五个乡绅身后还有一人。”说到这里,探子声音微微小了一点:“是孙晋。”

“孙晋?”俞国振眉头皱起,孙晋乃是孙临的兄长,孙临是他抚养大的,对于他极是敬重,按理说,孙晋应该隐居于桐城,何时跑到这边来与自己作对了?

以孙家同他的关系,孙晋这样做,让俞国振甚为寒心。他从未对不起孙家,孙临这个冲动的性子,如今也给他磨砺出来,已经独当一面,在两广负责民兵训练事务。

孙晋和这件事情扯上干联,必然会与孙临也有关系,这背后的事情就复杂了。

“还有什么?”抛开孙晋的问题,俞国振又问道。

“那个姚文宇已经下令,要去无为掘统帅祖坟。”

“掘我祖坟?”

俞国振听得这个消息,不禁笑了起来,没有想到,自己竟然还有这种待遇。

“看来他们是不知道,我祖坟已经被掘过几回了么?”

俞国振父母的坟丘,早在他南下发展时就被移到了新襄,此后张献忠掘过他家先辈坟丘,江北三镇与南明小朝廷或明或暗也掘过,现在连这些神棍也要掘了。(欢迎您来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R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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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九、闹剧一场人心伤(一)

“掘俞国振祖坟?”

得到这个消息,孙晋觉得自己的下巴都有些不受控制,几乎要掉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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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东林干将,提出“法门广大”建议与太监、厂卫进行合作的,就是他。只不过张溥和吴昌时,是他这一建议的履行者。他长期在中枢任职,后来因为孙临的关系,被崇祯边缘化,但也正是因此,幸运地躲过了李自成入京的那种祸乱。

最初时,他对俞国振是寄予厚望的——在发现无法打压俞国振崛起的势头之后,东林内部对俞国振的态度就发生分化,以孙晋、钱谦益、侯恂等为代表的建议与之沟通,争取能携手合作,共建一个新朝廷,反正俞国振治理天下,也需要他们这些清流文官相助。因此,这才有当年孙晋前往山东拜谒俞国振商讨天下大势之事。

但那次商谈失败了,于是史可法这样坚定地反俞人物的声音占了上风,而且除了钱谦益仍然保持着暧昧的态度外,孙晋、侯恂也转为反俞——他们这个团体的利益,让他们意识到,若是俞国振上台,不仅仅是他们,就是他们的徒子徒孙,也再无出头之日。

这可比仅禁止他们出仕更可怕!

可是当得知这队人马跑来是为了掘俞国振的祖坟,孙晋还是觉得荒唐。而且他心中还有些担忧,此前与俞国振的争执,无非是政争,以他对俞国振的了解。单纯的政争绝不至于有性命之忧。象史可法得罪了俞国振不只一回两回,可当史可法遇刺时,俞国振还是专门派医疗组来替他治伤。

但是挖了俞国振的祖坟,那可就是私仇,莫怪俞国振也用私仇的方式来进行解决了。俞国振真想要他们的性命,派上三五个刺客那是轻易的事情,甚至不需要派刺客,一纸令书给朝廷。满朝急着拍俞国振马屁的那些官员们,还不火急火燎地将他脑袋搬下来去取悦俞国振!

“是谁让尔等来的?”他喝问道。

“自是天师教主老爷!”

所谓天师教主老爷,即是姚文宇本人的自称。

“胡闹,胡闹!”

孙晋大骂了两声,他乃是子不语怪力乱神的儒家弟子,对那个什么龙华会完全是不相信,不过才骂了两声。{

}便觉得不对,那些龙华会的弟子。一个个都是横眉竖眼瞪着他。

“你们当如何?”他厉声道:“老夫曾为朝廷命官……”

“责任朝廷命官里为我家天师教主老爷弟子的。也不只一个两个,遑论一个前朝官。”一个龙华会的教徒阴阳怪气地道:“我家天师教主老爷命我等来寻你,就是请你指明,那鱼妖的祖坟在何处,至于其余,你这厮还不配指手划脚!”

“反了,反了!”孙晋气得手脚发抖。

对于龙华会这位姚教主的底细。孙晋也是知晓的,就在六七年前。他曾经想到江北去传教,结果因为携着一干教众招摇过市。为官府所知,官府仅仅派出了六个衙役,便将他的“法驾”打得七零八落,就是姚文宇本人也狼狈逃回了家乡,再也不敢轻易出门。

如今倒好,一群教众,便敢在他面前猖狂。

“你这官儿好生不晓事,乖乖带着我们去寻鱼妖的祖坟,办好了大伙都有功劳,无生老母自会赐下福泽,办差了可就都要吃排头……走走,快走!”

孙晋才说了两声,那龙华会为首的汉子嘲笑道,然后挥了挥手,顿时有几个汉子上前,将他拥住,直接便向外簇拥而去。…,

“等等,这是什么!”那汉子却看到孙晋衣裳上晃了晃,露出一根链子,顿时大喜。

链子金光闪闪,那汉子上前从孙晋身上扯下来,却是一块怀表。

自崇祯七年在新襄开始建立基业,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十八年,这可是近乎一代人。因为不遗余力地培养,华夏军略委员会治下的能工巧匠们,将各种工艺推高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其中集机械之大成者,便是怀表。

这几年间,新襄产的怀表越来越精密,也越来越准时,其价格则直线下降。最初怀表只是军工产品,用于部队指挥官对时,现在则不然,中等以上的人家主人,也都在身上带着一块怀表,不仅可以随时掌握时间,也可以在人前显显阔气。孙晋身上的这只怀表,如今市场上的价格也要五金元,乃是孙临送给他的,他随身把玩,被那汉子夺去,让孙晋大怒:“还过来!”

“哟嗬,这不是……鱼妖的妖物么,既然投了咱家天师教主,就不该随身携带这鱼妖妖物,免得被鱼妖吸去精血……”那汉子满口胡诌,然后拿了张黄裱纸向那怀表上一贴,黄裱纸上满是稀奇古怪的符,他笑眯眯地道:“有这张天师教主赐与的符纸,再在我身上镇压个九九八十一天,或许可以将妖气驱散。”

“把怀表还我,你这大胆狗奴!”孙晋终究舍不得那价值五金元的怀表,破口大骂,还想上前来夺。

那汉子一把揪住他的胸襟,正反连煽了他八记耳光,抽得他满脸红肿口血流血。孙晋这个时候才想起,自己并不是以致仕官员或者乡绅的身份见几个佃农,而是秘密来会见龙华会教徒,这些家伙,可不将他放在眼里!

他有些茫然,又有些恐惧,他心思灵巧,否则也提不出“法门广大”这样的灵活之语,但是先是官老爷后是员外老爷,这样的老爷当久了人就难免会忘了所处环境。

“你瞧,这位老爷果然是沾了妖气,所以方才才会发狂,大爷我与那妖气大战三百回合。总算是将之驱出了。”那汉子口里还得意洋洋。

孙晋意识到,自己前去联手的,竟然是这样的一群神棍!

他原本就知道这些人成不了事,因此心中很瞧不起他们,但是却不曾料到,这些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这一点上,倒是与他们东林很是相似。只不过东林还得表面上做足了君子模样。而这群人连那点表面功夫都不做,他们是真小人。

被这群人裹挟着,孙晋踉踉跄跄向着襄安行去。

这两三千人一路行来,几乎是走到哪破坏到哪,进村子抢牲口抢粮食,凡是见着人家有象怀表、玻璃镜这样的新襄物产的,不但东西要抢掉。还要打人。一路闹得乌烟瘴气,不过行进的速度倒是不慢。加上江东水网密布。没多久,他们便到了襄安。

看到远处的襄安镇,孙晋甚为感慨。

俞国振就是从这个小地方走出去的,而且因为他的缘故,这个小地方给献贼等流寇平了数次。不过隔了十多年,这里又重新发展起来,变成了一个繁华的集镇。

这其中的关键。还是当初与俞国振一起迁到新襄的那些户人家。他们在新襄十来年,都攒下了不少家当。在华夏军略委员会于五年前通过一个条例,凡在新襄或者华夏军略委员治下海外诸地定居九年以上者。可以申请回原籍居住。这些人当中有十余户便迁回了襄安,他们兜里都有些钱,而且又擅长某一方面的技艺,因此带动着襄安又繁华起来。…,

让俞国振很是欣慰的是,迁回襄安的只有一小部分,大多数人仍然是留在了新襄,只是每年春节之时,返乡探亲、祭祖。而这些人成了宣传员,将新襄、会安、羿城、吕宋等诸地说得天花乱坠,让无为县更多的百姓心生羡慕,往往跟着他们去这些地方做工。

“这便是襄安?果然是鱼妖老巢,瞧瞧,那些屋子多气派!”

“还有这路,竟然全是水泥,连乡间之路都修成了水泥……这是鱼妖的妖术,过会儿咱们便将这些水泥挖了!”

周围一片议论纷纷声,孙晋心中更是着恼,自己原本只该派一个仆人来与这些家伙联络的,而不应亲自前来,否则也不会落到如今的尴尬局面。

跟着这些家伙“行军”的两天,对孙晋来说,是一场折磨。他算是亲眼见到,自己这伙人放出了一头什么样式怪兽,而且这头怪兽分明是不受控制的,它随时都会因为疯狂而反噬。

众人跳上了码头,孙晋不愿意再往前走,龙华会为首的汉子噗笑道:“你怕什么?”

“尔等如此妄为,俞国振……必不会善罢甘休。”

“就知道你们会这般,你瞧,我们准备了什么!”那汉子得意洋洋地一扬手,手中一堆用朱砂画了符的黄裱纸。他将纸每人发上一张,然后道:“黑狗血,活公鸡,还有娘儿们用的马桶,咱们都准备好了,再加上这些符纸,咱们攻可以破鱼妖的妖法,防能够刀枪不入!弟兄们,还等什么,瞧着那些气派的宅院么,那可都是鱼妖的妖窟,咱们上啊,里面有的是金银绫罗!”

他此前还说什么降妖除魔,但后来就很直接地说了,他们来此的首要目的,还是抢劫。孙晋顿了顿脚,张臂想要拦,却被这些红了眼的教徒推倒,几个人从他身上就这样踏了过去。

众人鼓噪而前,孙晋狼狈爬起,看到他们这般乌合模样,心里更为后悔。他见识过俞国振治军,看到过华夏军的军纪森严,这些龙华会的会徒哪堪一战!

原本的打算,也只是利用他们让俞国振明白士绅之力,使得俞国振不得不妥协,重新接纳他们这些清流——换言之,孙晋等人也知道根本无法阻挠俞国振完成天下统一,只是想着讨价还价卖个好价钱。现在闹成这模样,孙晋开始真心懊悔起来。

就在这时,他看到从镇子里冲出几十个人来。

这几十个人的衣裳,有些象华夏军,但又有所不同。华夏军以墨绿色为军服底色,而这几十个人则是黑蓝色,衣裳边缘则有银色的杠线。看到他们,孙晋愣了愣:武装民兵?他们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六七零、闹剧一场人心伤(二)

孙晋还没有从惊讶中回过神来,就看到那些武装民兵举起了火枪。

龙华会的人并没有将这些火枪放在眼中,这些大多来自乡野的愚昧痞棍,觉得自己身上有符,又携有各种破解妖法的秽物,根本不在乎这些指着他们的火枪。

可是当火枪响起后,他们意识到不对了。

只是五十多名武装民兵罢了,这些半脱产的武装力量还不能算是真正的职业军人,但他们的第轮射击就在龙华会的人里造成了大量伤亡,二三十人侄了下去,嚎声与哭声共鸣。

紧接着是第二轮、萎三轮射击。

这几年新襄的兵器设计队并未闲着,如何尽可能提高火枪射速,一直是他们的研究目标,现在民兵所用的火枪,可谓达到了步枪射速之极致,短短一分钟内,他们就完成了三轮射击,而此时龙华会的教徒距离他们还足足有两百米!

“自由射击!”

在短暂的因为死亡和杀戮带来的发愣之后,龙华会的人终于明白,他们所做的一切准备,都不能阻止武装民兵的火枪带走他们的性命。顿时,所有因为劫掠和暴行而产生的勇气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恐惧与崩溃。望着转身象是没头苍蝇般乱窜的龙华会会众,武装民兵的指挥官下达了命令。

这根本不能算是一场战争,甚至连一产斗殴都不算。

孙晋看到这一幕,同样是呆愣住了。他知道龙华会的会众不可靠,却没有想到他们不可靠到了这个地步。

一触即溃?不,连最起码的接触都没有!孙晋算是知道一些兵法的,他明白战斗过程中最可能造成崩溃的,还是白刃相交的突击之时。他原本以为,这些龙华会的会众好歹也能冲上去,给武装民兵造成一点伤害或许凭着人多,他们甚至可以与武装民兵进行僵持。

结果却是这般!

现在孙晋明白,为什么俞国振明知道龙华会起事,却根本不调集正规军前来护卫上海了。原本在孙晋他们的计划中,龙华会起事包围上海,切断上海通往金陵和长江中上游的商道

同时相办法阻断运河,这样俞国振就不得不从山东、两广调集正规华夏军前来,到这个时候,山东、两广的守备就会空虚再有人煽动一下,人心惶惶中不少乡伸都会结寒自保。

这个时候他再去游识俞国振,指出这些乡伸纷纷起事,就在于俞国振不开科取士,不重用儒林清流,在种种压力之下,俞国振又是妥协惯了的

或许就会改变主意。

却不曾想,一向喜欢“和”的俞国振,这次看上去仍然采用的是“和”的方法,结果却达则了这样的效果!

他们这些人,连“和”都“和”不过俞国振更遑论战?

孙晋神情恍惚之后,再定了定神

发现自己身前已经站着两位武装民点

用疑惑的眼光看着孙晋,两位武装民兵中的一个喝问道:“你是什么人,看模样,不是龙华会的那些神棍?”

“我乃孔教门徒,儒林清流,哪里会是那种装神弄鬼」的神汉?”孙晋苦笑道:“我与俞济民有旧,我之弟乃孙临孙克咸,也在华夏军略委员会中任职。”

“哦

失礼了,先生。”

那些武装民兵看孙晋身上还有被龙华会的人踩过的痕迹,方才龙华会的人将他推侄的事情,他们也在镇中看到了。因此不疑有它,向着孙晋还敬了一礼。…,

孙晋咳了一声

情知自己只能唬住对方一时,此地不可久留必须立刻抽身。他回头上了码头上的一艘小船,却发觉船上的桨手船夫也全部上了岸,如今不是身死就是当了民兵的俘虏。

所谓君子动口不动手,孙晋侄不是不懂划船撑舟,可是许多年未曾亲自做过了,拿起桨笔划了几下,船只是原地打转,再拿起竹篙,可这个时候,龙华会的那个头目大汉正跪地求饶,见他这模样,立刻大叫大嚷起来。

“这厮是给我们带路的,他是我们的幕后主使,我们都是被他逼来的,我要立功,我检举他!”

这一声喊,让方才还对孙晋笑脸相迎的那两个民兵顿时变了色。

“好你个老小子,还敢诳人!”

一个民兵跳上船来,伸手就抓住了孙晋的发髻,孙晋嗷嗷叫了两声,却挣他不过,被他生生拖上了岸。上岸之前,下半截身子还在水里浸了一下,顿时湿漉漉的。

如今虽是初春,可是河水尚寒,孙晋又气又急又怕,不由得便哆嗦起来。那两民兵却不管他,另一个上来也是两个大嘴巴抽了过去,他们想到自己险些被这个家伙诳骗,气就不打一处来。

被狠揍了的孙晋明白,自己这次怕是有难了。他高叫道:“我真与俞济民有旧,我之弟孙克咸与俞济民乃是连襟,我也是桐城人,桐城方氏与我家世代通好

他在急切间,将自己能想到的与俞国振的关系都说了出来。那民兵冷笑道:“已经被你诳了一次,现在岂能再被你骗了?就算你是孙临的兄长,也去跟我们官长解释去!”

“孙临的兄长竟然与龙华会的这群土匪痞类勾结,说出来真让人不敢相信,这厮喊得侄是和真的一样,这岂不是将我们当傻子么?”

孙晋被拖着发髻拉到一边,与那些龙华会的会众绑在了一起。龙华会的会众都是乡间一些被煽动起来的愚昧之人,此时心中对他们的天师教主虽然还是犯着哨咕,可究竟是怕天下的神佛惩罚,不敢口出恶言,但对于孙晋,他们却是毫不害怕,觉得自己落到这般地步,这个孙晋也有几分功劳。因此,他们便一个个抽冷子踢打孙晋,口中也咒骂不休,仿佛不如此就不足以表明自己幡然悔悟一般。

到得后来,武装民兵不得不将孙晋又拖到一边去免得他被这些龙华会会众打死了。

即使如此,孙晋已经是遍体是伤,身上血污鼻涕和水渍混杂在一起,狼狈模样,甚为不堪。他初时还想着分辩,到后来他也明白这些武装民兵是不会听他的了,他只能忍着。

可是直到傍晚,武装民兵们的首领才来见他。

“你真是孙克咸先生尔兄长?”那位首领看到他的模样,吓了一大跳

此时孙晋又冷又饿,而且还挨了打,再没有半点平日里文人的潇洒,看上去老了十岁也不只。

“我们自幼失怙,克咸是广一手带大,他一方家的亲事,也是我与方总督敲定的。”

孙晋这个时候再也不敢多六

问什么他答什么,脸上的神情也是心灰意冷。

“那侄奇了,你六与孙克咸先生有如此关系,与方总督又是姻亲,那就是我们统帅的亲戚。你不来帮我们统帅

却去帮着那些龙华会的疯子

啧啧,当真让人想不通。”

孙晋默然无语。

他根本没有向对方解释自己咚法的念头

因为他知道,对方只是武装民兵的一个低阶首领。这样的人,出身都是过去的泥腿子,只因随了俞国振,如今生计不愁,而且俞国振还给了他们相应的地位。…,

和他们说什么儒林,六什么正道,那是对牛谈琴。

这等小人

只要用之,不可信之。

各种各样古怪的念头在孙晋脑子里转着,他不出声,对方啧啧了两声后道:“既然你说有这样的关系,我侄不好处置你了正好,上面说了擒获的各方首脑都得押送到上海去。这位大孙先生,咱们统帅如今到了上海,你去与他说吧。”

孙晋听闻俞国振本人已经到了上海,顿时眼中一亮:“他调兵来了?”

“对付你们这些土鸡瓦狗,要调什么兵?”那民兵首领哈哈一笑:“你莫要太高看自己了,我几十个武装民兵,就可以把你们两千多人击溃,剩余者也休想逃走,必然成为俘虏,哪里用得着正规军?”

孙晋唯有一声轻叹。

崇祯二十六年二月初十,受到沉重打击的孙晋被送到了上海县。这几年他隐居乡野,只是耳闻上海的变化,并没有亲眼看到。但此前他是到过上海的,因此,当押运他的船抵达上海宝山码头时,他觉得自己的眼睛都没办法闭上了。

早就听闻新襄被俞国振在短短几年间,从一片荒地变成了一座大城,孙晋因为没有亲身去过,总觉得这种说法有些夸大。可现在看到了上海,他开始相信,俞国振真的有这种化腐朽为神奇的本领口

这让他有些茫然,他一生追寻的正道,与俞国振正在走的道路,有着根本的冲突,甚至可以说不可调和的矛盾。但他们自命儒林清流的儒林君子们,没有将大明带到昌盛中兴的高度,也没有给天下百姓甚至一府一县的百姓带来多大的好处。

而俞国振却做到了

难道说他们的正道是错的,而俞国振的歪门邪道才是对的?

这个念头一浮起来,孙晋就吓了一大跳,自己怎么才到上海,才看到这座城市,就怀疑起此前坚持了几十年的信仰来!

眼前一切都是俞国振收买人心的把戏,不可信,不可信!

在心中反复告诫自己,然后,他便被押上了岸口

和他一起押上岸的远不只一个龙华会和江南一带的劣伸豪强,还有那些习惯了对地方事务指手划脚的宗族长老,被捕的人物多达几百人口他们全部被押解至上海,而当他们被士兵驱赶着经过长街时,周围原本匆匆往来的行人都纷纷驻足观望。

孙晋突然觉得,这或许是一个机会,一个向俞国振表明三军可夺其帅匹夫不可夺其地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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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一、闹剧一场人心伤(三)

“我到了一个伟大的城市,不,我应该说,我又到了另一个伟大的城市——象我此前去过的那座名为‘新襄’的城市一样,这座城市仍然是伟大的领主华夏之王、大海之主、东方无冕的统治者、鞑靼人的征服者、中国人的保护者以及所有东方人的保护者俞国振统治。在这里的第一个夜晚,我是在流水、花香中进入梦乡的。感谢上帝,让世界有了那位伟大的领主,让我忘掉威尼斯肮脏的粪水、巴黎街道上横溢的粪水——和这座城市里的人相比,我们这些欧洲的野蛮人,确实是生活在粪水之中。”

“我在这里每天要吃四餐,除了早中晚三餐外,还有夜里的一份点心,中国人称它为‘夜宵’。它们的味道都美极了,中国人在吃上都是艺术家,而他们的领主,那位伟大的俞国振王,则是所有艺术家中最杰出的那一个,因为据说我们品尝过的许多种美味佳肴,都是他的创造发明,就象他统治的广阔土地上那些神奇的机械一样。”

“在这里我与我的前辈汤若望神甫相遇,他刚从遥远的陕西过来,因此很疲惫。但他是我见过最有奉献精神的兄弟,我希望我能象他一样,在这个神秘的国度传播主的荣光。这必须得到那位伟大的领主支持——因此,我们必须设法与那位伟大的领主进行一次有历史意义的会晤。不过,从我所了解的情况来看,那位领主对于主的荣光似乎并不十分友好。愿主赐福于他,感化他的心灵……”

来自欧罗巴的波兰耶稣会教士卜弥格写到这里,外头传来的喧哗声打断了他的思路,他放下笔,推开旅舍的门,恰好看到对面房间里的那个中国人也走了出来。

“你好,陈先生。”卜弥格向着那位中国人点头。画了一个十字架在自己胸前:“愿主保佑你。”

他是在船上认识这位中国人的,两人都是乘着新襄来的蒸汽船抵达上海,旅途中为了排遣时间。他们进行了长时间的交谈,然后,卜弥格惊讶地发现。这位陈先生竟然是明国已故内阁大学士徐光启的学生,而徐光启则是卜弥格前辈利玛窦引入圣门施授洗礼者。

“你也听到外边的声音了?”对于卜弥格有些怪异的腔调,陈子龙没有什么奇怪,他皱着眉:“走,我们出去看看。”

他千里迢迢赶回上海来,原本是为了阻止那些亲朋故旧起来闹事——在他看来,那分明就是俞国振在引蛇出洞,只等着他们出来闹事便一网打尽。

现在外头的喧闹声,似乎就是这个。

他们连袂出了旅舍,此时街头已经围聚着不少人。卜弥格看到一群穿着制服的少年在维持着秩序,他此前在新襄呆过一段时间,自然知道这些少年的身份,华夏少年军,俞国振在学堂的少年中组建的一支组织。他们接受一定的军事训练。最主要的是接受荣誉与纪律训练,同时他们也要肩负一些特殊的任务,比如定时公益服务,或者一些大型活动的服务者。

在某种程度上,少年军是武装民兵的补充,当然。真正有危险的事情,俞国振是不会派这些未来的种子去的。

正是有这些少年军在,本是挤满了人的街道上交通秩序并未中断。二人来到一家店前,站上店门口的高台阶,踮着脚向人群中看去,却发现有不知多少人戴着枷,被一个个押送过来。…,

“游街示众?”陈子龙顿时明白了。

华夏军略委员会的惩戒方法有许多种,其中游街示众是比较常用的一种,几乎所有的违法者,都会被处游街。俞国振才不会去为那些违法者留什么颜面,本身做出违法的事情,便是选择了不要颜面,连违法者自己都不珍惜自己的荣誉与名誉,那些受害者凭什么要去为他们遮掩?

“这些人都是犯人吗?”在欧洲,卜弥格也曾经看到过被押往刑场的罪犯,这个时候的欧洲人可没有后世那种惺惺作态的人道与仁慈——那只不过是罪犯金盆洗手之后的装腔作势,甚至可能是一边大吃大嚼一边流下的鳄鱼眼泪。

“应该是吧,注意听。”陈子龙说道。

然后他就看到押在人群中的孙晋。

孙晋现在没有初被捕时那么狼狈了,不过鼻青脸肿的模样却暂时未改,看到他,陈子龙大吃一惊,慌忙排开人群,冲了进去。

“鲁山先生,鲁山先生为何会如此?”

孙晋看到陈子龙时,只恨地上没有裂缝,否则宁可钻进去,也不欲被他看到自己的狼狈。

以儒林清流而言,陈子龙是他的晚辈,以两人的立场来说,他坚持站在了俞国振的反对面,而陈子龙则脱离了斗争的第一线。长时间以来,孙晋等人视陈子龙为懦夫,现在他这个“直士”落到如今的情形,而陈子龙却在看热闹!

不过孙晋心中还有一些欢喜。

有陈子龙在,他被俞国振捕拿羞辱的事情便能为儒林所知,这样一来,他岂不是成了俞国振手中为了儒林而吃廷杖的第一人?

这个名声出去了,今后儒林之首清流领袖的位置就跑不脱了,若他们东林能够在俞国振手中得用,那他就会成为当仁不让的代表人物……

旋即他的那点小心思就被抛飞了,因为他想起,俞国振不兴八股科举,他们这些儒林清流不能逼使俞国振屈服的话,就不可能有得意之日!

想到这,他忍不住用手指指着陈子龙喝道:“陈卧子,你在华亭负天下二十载人望,如今就眼睁睁看着大道不行斯文扫地么?你不去为着我们儒家道统抗争,却在这里与市井之徒一起看热闹?”

当初东林领袖左光斗于牢狱中大骂前来探望的史可法。史可法称之心如铁石,此事成为儒林美谈。孙晋觉得,自己现在喝骂陈子龙,传了出去之后,必然也会成为清流榜样。

陈子龙果然被他言语所激,脸上露出怒色,但就在陈子龙即将发作时。负责押送的一个武装民兵却冷笑起来:“你就是靠着装神弄鬼的神汉巫婆把戏,来为儒家道统抗争么?”

孙晋与陈子龙都愣住了。

那武装民兵跳上了一辆大车,指着大车上的物什。拿出了一个铁皮卷成的喇叭大声道:“大伙见识一下,这些人都是什么人呢,是近来在各地制造骚乱阻挠我华夏一统的分裂份子。这伙人当中。有地痞、无赖,有贼寇、强人,还有巫婆、神棍,喏,那位便是龙华会的教主姚文宇姚神仙。他们用什么来与我们斗呢,就是这些玩意,黑狗血,黑驴蹄,鬼画符,还有女人来月事用过的布……啧啧。这便是他们用来维护儒门道统之物!”

此语一出,周围轰然。

就是孙晋这个时候,脸上也浮起了惨不忍睹的神情,而陈子龙方才的怒火顿时烟消云散。…,

儒家的道统,什么时候要拿女人的月事布来维护了!

他看着孙晋。想到孙晋提出“法门广大”之说,他们倒是确实做得出来这种事情。

“这位龙华会的姚神仙,当初还是一无所有,靠着坑蒙拐骗,攒下了若大家当,每年还有些愚夫愚妇。将自己的家产白白献与他,他不是自称神仙么,为何也落得这般地步?”那武装民兵是伶牙利齿的,他指着姚文宇笑道:“不过是一骗子罢了,这位读书先生也不知道这么多年的圣贤书读到了哪儿去,竟然与这些骗子勾结在一起……”

听得他滔滔不绝地说下去,周围都是一片嘲弄之声,陈子龙默默摇头,向后退了一步。

俞国振激起这番风浪,原来根本目的在此!

无论是乡间的那些劣绅,还是东林之类的清流,他们要反对俞国振,手中没有力量,就必须借助龙华会等乡野里的愚顽神汉和无赖地痞的力量。换言之,东林必须找一群猪一样的队友!

俞国振不仅仅是要引蛇出洞,从上将这些旧儒生控制住,而且还要釜底抽薪,把他们的名声都毁掉,让他们失去在民间的威望!

换了别人有这种打算,或许是痴心妄想,但俞国振真的做得到。如今俞国振几乎在各个自然村都派驻有村署,村署的一项重要职责,就是对百姓宣讲华夏军略委员会的决策。陈子龙在来之前,便知道两广的各村村署接到了紧急命令,要他们做好宣讲准备——这也就意味着,俞国振将发动每一个乡村里的百姓,来给东林这些清流安插罪名。

不,不是安插罪名,只要陈述事实,就足以让百姓们愤怒了。

想到东林此次的举动,陈子龙已经意识到,他们在乡间市井里的根基就要完了。当初他们反对税监和阉党,在市井与乡间登高一呼,顿时百姓拥护群情汹汹,而从这次事件之后,他们再如何号召,百姓都会将信将疑了:谁让他们是与乡间最臭名昭著的神棍、地痞还有那些劣绅勾结在一起!

陈子龙忽然想到俞国振曾经说过的一句话: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

“卧子,卧子,你去寻俞济民,要他放了我,快放了我,总得给克咸留些体面!”

这个时候,孙晋也意识到,自己想要邀名之举,可能适得其反了。

与旧的农业时代的大明朝廷相比,俞国振建立起来的华夏军略委员会是半工业化的执政机构,平时它按部就班地行动时,看不出什么差别来,但当它动员起来之后,其影响力就远不是大明朝廷能比拟的。哪怕乡间的劣绅和儒林势力再盘根错节,在全面动员起来的军略委员会面前,仍然只是一只纸老鼠。

是纸老鼠而不是纸老虎。

“我……我尽力!”陈子龙喃喃地说了一声,退了一步,回头望了孙晋一眼,又退了一步。

他尽力,真能改变这一切么?(欢迎您来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六七二、闹剧一场人心伤(四)

俞国振背着手,慢慢在书房里来回踱步。

他现在也是三十五岁的人了,长子刚刚高等学堂毕业,已经进入了华夏军,不过是从最基层的小兵做起,而且还改了名字。当初他做出这个决定时,周围一片劝告声,唯一支持他的,恐怕就只有方子仪。

“不从军,便不知兵,不知兵,如何定策天下?”

方子仪的这番话是说给那些反对者听的,但也是说给俞国振听的。

作为他们的长子,而且是正妻嫡子,俞襄理所当然要继承俞国振的位置与权柄,在未来掌握华夏军略委员会——称不称皇帝,方子仪倒不是十分看中,但是这权力却一定要由她的儿子来继承。

对此,俞国振采取了一种默认的态度,事实上这些年他对俞襄的培养,也是按照继承人的模式进行的:还只是五岁的时候,就与四名挑选出来的伙伴一起进入初等学堂,比起一般孩童要早一岁,然后要求严厉,若不能在班级中排名前五,便要被斥责甚至遭受体罚。

当然,俞襄不缺少父爱与母爱,特别是小莲,待他的宠溺甚至超过了对自己的亲子。俞国振对他也有相当的耐心,总是抽时间陪他和他的兄弟姐妹们——在俞国振看来,一个父亲,除了严厉,还得有耐心。

随着儿子的成长,俞国振自己也越来越成熟稳重,与部下开玩笑的时候少了。现在。他已有些不怒自威的模样。

“陈子龙先生到了。”

他的责任秘书蓝树在门口晃了一下,低声说道。

“请他进来吧……怎么,还有什么事?”

“您说要见的那位欧罗巴人汤若望一行也到了,他们与陈子龙先生是一起来的。”

“哦,那就一起见他们,把他们请到小会议室去,我这就过去。”

俞国振中断自己的思绪,开始琢磨着陈子龙与汤若望等人来见的原因。他们两拨人凑在一起过来倒不意外。不仅是陈子龙,就是俞国振自己与徐光启也是神交已久。徐光启病逝时他还非常惋惜,觉得若是自己早来几十年,徐光启定能成为自己的左膀右臂,就象宋应星起的作用那样。

陈子龙等一行被引入小会议室之后,陈子龙有些惴惴不安,他受孙晋所托要来寻俞国振求情。原本该在小范围内交谈更合适一些,偏偏俞国振误以为他是和汤若望、卜弥格是一路的。

他有心想另外说明。却又没有机会。因为才到小会议室中坐下,俞国振便已经到了。

“卧子先生,还有汤先生、卜先生,今日几位连袂而来,可是有什么吩咐?”

俞国振没有与他们过多寒喧,直接介入正题。陈子龙正在琢磨着如何向俞国振提孙晋的事情,一时间没有反应。那边汤若望与卜弥格又站起来,向着俞国振行了一个鞠躬礼。

“阁下。我们是来向您陈情的。”

“陈情?”

“是,我们研究过您所提出的实学。其中有许多都与我们欧罗巴的学术有相通之处,我们这些来自欧罗巴的教士,给东方带来了另一种文明,我们相信,您不会否认,您那可与天使相比的智慧,也受过我们文明的启发。”

汤若望的话让卜弥格大吃一惊,在卜弥格看来,俞国振作为一位东方的“国王”或者“皇帝”,他应该是那种自负而刚愎的人,特别好面子,这一点他在欧洲或者东方都见识过。…,

这种人必须对他恭敬,否则会激怒他,那样的话,无论提出什么要求,他都听不进去,都不会同意。

但让卜弥格吃惊的是,俞国振点头,表示同意汤若望的观点。

“汤先生,你说的是,我们华夏文明的精髓,全在《易经》中的两句话里,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我们从来不否认别的文明有自己的长处,我们也很乐意去学习这个长处,所谓有容乃大嘛。”

“正是因为了解这一点,所以我们冒昧地前来向您陈情,在您的治下,或许是因为某些官员的私心,或许是某种程序上的误会,导致我们无法传播主的荣光……”

汤若望在陕西传教的时候,就一直很关注俞国振,他为了了解俞国振的性格,甚至去拜谒了据说与俞国振有过交往的李岩,从李岩那里,他得到了一些对俞国振的这印象。然后,他与大明许多文人官员都有往来,也通过信件、走访的形式,了解他们对俞国振的看法。

他很早就认定,俞国振必然将获得最终的胜利,他们耶酥会能否在华夏继续传教,很大程度上要依靠于俞国振的意志。以他对俞国振的了解,他如果藏着掖着,俞国振更不会理会他,将自己的愿望和理由说出来,才能得到俞国振的认同。

他很早就想与俞国振联系上,可是没有合适的门路,而且随着俞国振的势力进入中原,汤若望惊恐地发现,俞国振对于道教、释教,都采取了比较宽容的态度,其中道教的几位领袖,还经常成为俞国振的座上客,甚至在华夏军略委员会中担任职务!

落后于竞争对手,汤若望并不觉得可怕,让他真正可怕的是,在俞国振治下之地,对于他们这些耶酥会教士进行限制,他们不允许建立教堂,不允许印刷圣经,甚至连进行洗礼,都必须经过批准。另外更重要的是,华夏军略委员会还向所有的教徒征收十分之一的教化税——这分明是歧视!

听完汤若望的诉说,俞国振笑了起来。

“汤先生。我很尊敬你,一个外国人,不远万里,远渡重洋,为了自己的理念,来到我们华夏。无论您的意愿是什么,但是您的到来,在某种程度上让我们华夏人能够更多地了解欧洲的文明。让华夏人意识到,天下不只有中国。”

他这番话,说得汤若望顿时眼含热泪,只觉得心中暖烘烘的。

倒不是俞国振有什么王霸之气,能让汤若望如此动容,而是因为如今的俞国振这般地位,一言一行。自然让人觉得重视。

“但是,我也很直白地告诉你。对于你们教会的约束。是我提出的,因为我了解了一些你们的教旨,其中几个问题,我觉得与我们华夏……道统相悖。”

俞国振也提到了“道统”这个词,这让陈子龙觉得想要发笑,但旋即,他坐正了。

俞国振为何不能提道统?他让癸泉子等人编三皇大典。让方以智等人杂糅百家与实学,为的不就是去芜存菁。正本清源,为华夏续道统?

陈子龙不是史可法等人。他也看到科举取士带来的弊端,在钦州多年为官,更让他认识到原先儒生为官的种种不对之处。因此,他对于俞国振的华夏军略委员会没有那么太多的抵触,甚至在某种程度上还乐于接受。…,

“这……这不可能!”

汤若望以为俞国振只是因为偏见而不愿意接受他们的教会,现在听起来,俞国振似乎对他们的教旨还有所研究。

“神佛之事,过于玄虚,姑且不辨其有无。”俞国振微笑道:“我只提几处与我们华夏道统不合之处,汤先生且为我解析一番。其一,我华夏道统以为,有功于民者为圣,贵教教皇,何功于世人,安得擅自封圣,乃至出售免罪符,甚至于干涉世间王权,行废立之事?”

“其二,方才我说过,我们华夏文明精髓,便是有容乃大,贵教却自以为天下唯一之教,以贵教神祗为世间唯一真神,排斥他教,滥施刑罚,乃有宗教裁判之事。既无宽容之心,如何与我华夏道、儒、释诸家并存?”

“其三,贵教禁拜偶像,甚至连祖先都不可拜,而我华夏民俗,年节拜祭祖先,乃是数千年之理,贵教如何看待此事?”

俞国振前两个理由出来,还是针对耶教教会而来,但最后一个加上来就有些莫明其妙,至少陈子龙是瞧不出其中有什么意思的。可是汤若望听了,却是颜色大变,神情当中,竟然有大恐怖在!

他在中华多年,自然明白华夏民众对于祖先的情感,而耶教教会之中,是否容许信教的华夏人祭拜祖先,亦是有所争论。利玛窦、汤若望等诸教士,心知在华夏传教不易,故此对此事装聋作哑,有意回避,可是俞国振将这个拿出来,就让他无法回避了。

“我本人对于贵国之祖先祭拜……倒是……”

“汤先生,你的意见不起决定作用,而且我知道你对我们华夏怀有善意,所以你在华夏的行动自由,并未受到限制,甚至一些传教活动,我们也没有阻止。但是,你们的教会呢,你们那位教宗呢?”

汤若望脸上的尴尬神情再也掩饰不住了。

俞国振轻轻敲打了几下桌子:“你们教会想在华夏传播,亦无不可,但必须有所修改,大致有以下几处……”

“第一,天地为盘古所开,而非伪神所辟;第二,华夏诸神于贵教中地位不得低于尔等之真神;第三,华夏民族习惯,须受尊重;第四,贵教教宗替换,须得华夏军略委员会同意;第五……”

俞国振一条条说出来,辞锋之厉,让汤若望面如土色,因为这诸多条款中,没有一条是他能够同意的,甚至可以说,在他眼中这都是当下地狱的狂悖想法!

“自然,你们是不会同意的,甚至你们不同意我的要求,那我也可以不同意你们的要求。汤先生,你在这里正好,请你告诉你的同伴,从今日起,华夏欢迎一切欧罗巴人来进行文明交流,但是,禁止一切未经华夏军略委员会批准的宗教传教。”

“阁下,你不能这样!”汤若望几乎悲呼出声。(欢迎您来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六七三、大道不行海帆扬(一)

俞国振的意见很明确,就是禁止耶酥会的教士在华夏传教。

这个消息让汤若望觉得震惊,他原本以为自己这次来见俞国振,向他展示欧罗巴文明中独到之处,指出他的实学也深受欧罗巴文明影响,至少能改善教会在东方的处境,获取俞国振在某种程度上的支持。但结果却是适得其反,俞国振不但不曾被他说服,反而将以往含蓄的限制政策,变成更为激进的禁止政策!

毫无疑问,俞国振是有这个实力的。汤若望在欧洲,就从来没有见过有哪位君主,能够象俞国振一样统治这么多的人口和这么广阔的地域,更重要的是,还如此得到人心!

“为什么不能这样?”俞国振仍然微笑。

“是因为主的恩宠,您才得以创造这番成就,如果您这样做,主的恩宠就会离你而去,您的人民会背弃你……”

“汤先生,不要拿你们的神罚天谴之类的鬼话来吓唬我,你我都很明白,如果你们的那位神真有这种能力,最先受罚的就应该是那位教宗,据我所知,你们那边有位名为但丁的诗人,可是在地狱之中为教宗和诸位红衣主教们留下了位置。”

俞国振说到这,又咧嘴笑了一笑,目光却更为冷咧。他想到了后世,每当华夏遭遇不幸的时候,就有些背祖弃宗的垃圾说这是“天谴”,甚至有丧心病狂者,甚至为了迎合西夷。喊出“这个不信神的民族已经有罪了五千年”的诅咒。俞国振是个很单纯的民族主义者,对于一切数典忘祖的行径都深恶痛绝,在俞国振看来,华夏民族绵延至今,虽屡遭蛮夷重挫,却始终能坚持下来并且迎来新的复兴,理所当然证明华夏文明的进步性。也理所当然决定了华夏民族应是这个世界当仁不让的指引者。俞国振没有自大到认为华夏一定要统治整个世界的地步,也没有疯狂到认为需要消灭所有其余的文明与民族,但他坚信。领导人类,乃是华夏民族之天然权力与义务。

许多年来,在东亚范围之内。华夏民族指引周围诸国,帮助他们由野蛮进入文明,领导他们抵御各种各样的蛮族侵略,这是历史证明了的。

听俞国振连但丁的名字都信口拈来,汤若望脸色更是惨白。

“而且,因为贵教教士在传教之时,多有不法之事,比如说,当初帮助西班牙人、荷兰人和葡萄牙人,侵掠华夏。屠戮海外华夏子民,抢劫华夏百姓财物者,有不少就是贵教教士。在大员岛,在吕宋,在法显城与郑和城。都是如此!既然贵教自以为乃是欧罗巴诸王之主,那么这件事情的罪责,自然也要落在贵教的身上。汤先生,想来你是准备回欧罗巴了,不妨替我代一句话回去,十年之内。我华夏舰队必至欧罗巴。”

毫无疑问,俞国振能做到这一点!

汤若望是见到了蒸汽船的,他此次从陕西来上海,沿途是先乘传统的硬帆船经黄河至安平镇,再从安平镇转乘火车至青岛口,然后又转蒸汽轮船至上海,前面黄河一段所花费的时间,竟然两倍于后面远渡大海的时间。在亲身体验过蒸汽轮船的速度与效率之后,汤若望可以想见,若是十年之后,数十艘这样的炮舰抵达欧洲,再载有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华夏军士兵,欧洲诸国就算真的组成了联军,也无法与之抗衡。

那时,将是教会最为可怕的时节,对教会充满仇恨的俞国振,会屠灭他见到的每一个教徒,直至消灭掉他们的宗教。

…,

“主啊,这是末日审判,这是上帝的毁灭之雷么?”汤若望几乎要仰天长吁。

看到这一幕,陈子龙却是苦笑。

俞国振在唬人,毫无疑问,陈子龙可以肯定这一点。俞国振一定是想要从汤若望或者他们教会身上获得什么,所以才会有如此恫吓。

且不说蒸汽船万里迢迢赶赴欧洲所需要的补给难以实现,单纯就利益来说,俞国振跑到欧罗巴去扬威国外,对华夏有什么实在的好处?在陈子龙看来,俞国振于国内建设上确实有一点好大喜功,比如说每年要修五百里铁路、一千里硬化官道、若干所学堂和医院,但对于跑到国外去扬威,俞国振并没有这么多的兴趣。就象是现在,四面八方跑到新襄想要朝贡的小国几乎可以排成长队,可是俞国振对他们一律是欢迎来做生意,也要向华夏军略委员会缴纳什么“联合国会费”,却绝对不象大明诸帝那般,让那些小国可以在朝贡贸易中占到天大的便宜。

显然,俞国振又看上欧罗巴诸国了,只不过此前他与西班牙人、荷兰人等都有冲突,没有一个好的机会将自己的手伸到欧罗巴去,可怜的汤若望,这个时候找到俞国振身上来,可是送肉入虎口啊。

不过陈子龙不打算揭穿这件事情。

陈卧子原本就是聪明人,也是个有一定天下眼光的人,这些年在钦州耳熏目染,更是养成了一种习惯:考虑外交事务时,会优先考虑这是否符合华夏民族之利益。显然,俞国振把目光投向欧罗巴,对于华夏是有好处的,就是对陈子龙自己而言,觉得他对外狠辣总胜过对内狠辣吧。

“阁下,我们要如何做,才能让你……让您改变主意?”

深深吸了口气之后,汤若望盯着俞国振,满眼都是希翼和乞求。他感觉,自己每次向他的主祈祷,都未必有现在虔诚。

“我一般不改变自己的决定,除非你能用真正的东西说服我,真正的东西。说起来还有一桩旧事,你们的教宗,未经我们华夏的同意。便将整个地球分给了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在华夏军略委员会新近所拟的《财产法初案》中,属于侵犯我华夏公众财产之行为,故此,还须为此做出赔偿。”

俞国振又是微笑着说道,这一次,汤若望听懂了。汤若望站起身。向俞国振行礼:“阁下,我们愿意做出相应的赔偿,这一点无庸质疑。我一定会尽力向教会申请,请您提出赔偿的要求吧。”

“既然如此,就委托汤先生回欧罗巴一趟。我有这几个要求,其一,欧罗巴诸国必须开放市场,允许华夏商品毫无阻碍地进入欧罗巴各国,凡有任何一国拒绝,便为教会之敌……”

俞国振的第一个要求,让陈子龙与汤若望都莫明其妙。

他二人算是此时见识较多的人了,可是也没有想到,俞国振提出的第一个要求既非割地,也非赔款。竟然只是开放通商!

对于欧罗巴来说,这原本不是什么坏事,几乎什么物产都甚为粗劣的欧罗巴,对于来自东方的物品,原本就有一种渴求。但是在俞国振赶走了西班牙和荷兰人之后。目前只有通过葡萄牙人驻锡兰的一个转口港,进行双方的贸易。这严重制约了华夏商品进入欧罗巴市场,也制约了欧美两洲的黄金、白银等贵金属流入华夏。

“这一点,我会努力争取。”

“其二,欧罗巴人不够文明,仍然保有众多的野蛮习俗。特别是那些贵族中相当一部分竟然不识字,这是非常不对的……为帮助欧罗巴人进入真正的文明社会,我将向欧罗巴派遣一些学者,这些学者在欧罗巴必须受到礼遇和保护。若是他们有所伤害,教会与受伤害地的领主,必须承担相应责任!”

…,

听得这第二个条件,汤若望与陈子龙不约而同都抬起头来看着俞国振。

俞国振的这个条件,实在……太荒唐了吧,这可不是向欧洲提要求,而是给欧洲赏赐,这完全不合俞国振的为人啊!

“阁下,这……这是真的吗?”

汤若望终究是个欧洲人,虽然怀着一颗为主献身的心来到东方,但如果能给欧洲带去一些高明的新鲜的东西,他也很乐于去做,比如说,象俞国振所言,要给欧洲带去文明和进步。

与俞国振治下的华夏相比,欧洲确实是个又肮又乱的野蛮之地。

“那是自然,同时,我们也接受欧罗巴各国学者来我华夏留学、访问,并且,华夏军略委员会愿意为其提供学习与生活之方便。”

“若是如此,阁下就同意我们在贵国传教?”

“原则上我可以接受,但是还有几点,第一,贵教在欧罗巴征什一税,故此,华夏信仰贵教之民,也必须缴纳什一税,由华夏军略委员会和今后的华夏政府来收缴;第二,必须外交对等门户开放,也就是说,凡贵教教会所在之所,都必须许允华夏诸教传播,比如说道教、释教和儒教,贵教任何组织和个人都不得视之为异端而裁判驱逐,考虑到华夏诸教并无征收什一税之习,故此信仰华夏诸教者也不需另外缴纳任何宗教税。”

方才俞国振放出了一颗甜枣给汤若望,如今则是小小地敲打了一下。汤若望本人自然没有权力决定此事,他也看出,俞国振这仍然是在给他传教设置限制,而且在想方设法向欧罗巴进行渗透——但这种程度上的渗透,汤若望私下中觉得,欧洲诸国是会接受的。

毕竟无论是通商贸易,还是派驻学者,欧罗巴都将会有巨大的好处。

“我愿意作为阁下的特使回欧洲一趟。”沉吟了好一会儿,汤若望最初看了卜弥格一眼,后来想想,还是自己更熟悉华夏的情形,有些事情,恐怕唯有自己回去说明才有效果。

“那就太好了,作为私人的赞助,我会给你提供一些路费和旅行方便。”俞国振微笑起来。

陈子龙怎么都觉得,俞国振的笑容里,带着浓浓的捉弄人的味道。R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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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四、大道不行海帆扬(二)

孙晋惴惴不安地看着铁窗之外,这些天的牢狱生涯,让他觉得自己此前的坚持,似乎未必正确。

他计算过时间,从入狱开始到现在,足足经过了二十五天,这二十五天里,每天都有大量的犯人被带到这里,他暗自估算,总人数已经超过了两千。

以他自己的亲身经历来看,那些一般的从犯,俞国振是让各县法曹司的法曹长直接宣判了,大多数的处置都是三到五年的劳役或者苦役——根据报纸上公布的华夏临时刑律,目前俞国振治下的刑罚有主刑与附加刑之分,主刑为七种,即劳役、苦役、期刑、流徒、无期、死刑,附加刑有五种,即罚金、罚没、示众、鞭笞、黥斥。每一项罪名,只允许判一项主刑,但附加刑则不定其数。其中劳役为在当地服役,服刑者有少量的报酬可领,凭着这报酬甚至可以勉强养家。苦役则无任何报酬,而且有可能发往外地服刑。附加刑中的黥斥有些象是过去大明的“永不录用”,受此刑者,在若干时间内不得在华夏军略委员会中任任何公职。

因此,被带到上海来的,必定是所谓的“主犯”,单从这两千余名“主犯”来看,孙晋可以判断出,这一次俞国振掀起的风浪,在各地都激起了强烈反弹。原本以为这种风起云涌的形势能够逼迫俞国振屈服妥协,若能如此,首倡此事的东林诸人便可以再度声势大振,但是现在看来。俞国振不但没有屈服,而且还采用了此前他不曾采用的强硬手段。

这让孙晋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何俞国振就敢冒这天下之大不讳。

二十余天的牢狱生活,让孙晋可以静下心来想一些事情,一方面,当街向陈子龙求助的事情让他觉得惭愧,自己终究没有东林前辈六君子那般的骨气;另一方面。他也很是猜忌愤恨,陈子龙是不是没有把他的求助放在心上,或者是不是俞国振根本对他动了杀机。

动杀机在他看来不会。因为俞国振一向念旧,两人之间多少是有些交情的,在俞国振起家之初。刚开始出版文稿时,他孙晋也没少给俞国振提供支持。

就在这时,他终于听到了外头的脚步声,紧接着,他看到陈子龙和另一人大步而来。

脚步都很匆忙。

最初时孙晋心中一喜,因为角度的关系,他能看清陈子龙,另一人却只能看出他身上穿着华夏军的制服。他是知道俞国振喜穿制服的,原以为是俞国振终于来见他了,但很快。他意识到这人的身影比起俞国振更为眼熟。

是……克咸!

跟着陈子龙来的正是孙临孙克咸。

孙晋与孙临也有多年未曾见面了,自从孙临被俞国振打发到南面去,先是到了海南岛接顾家明的班,掌管昌化县民防一职,然后升为海南一地的民防长。在华夏军略委员会建立之后,则转任广东武防提督。孙临一直忙着广东的民兵事宜,在有过过去的教训之后,他如今做事要踏实勤勉得多,因此无暇回桐城,而孙晋又出于孤高心态不去南面。于是兄弟二人足足有六年未曾真正见面了。

孙晋没少与孙临写信,知道孙临在华夏军略委员会中事务繁忙,如今他来到这里,定是因为自己的事情了。这让孙晋突然间有些惭愧,这些年一直是他照顾着这位兄弟,也是这位兄弟惹麻烦让他扫尾,今日却倒了过来,他给自己的兄弟惹来了麻烦。…,

这让孙晋心里一凛:莫要因为自己,影响到孙临在华夏军略委员会中的前程。

跟在孙临与陈子龙身后的守卫打开了牢门,比较起别的犯人来说,孙晋还算是受到优待的,至少是单人独间,而不是象别的犯人那样,八个人甚至十几个人挤在一间屋子里。不过这种用仓库临时改成的监牢,沉闷潮湿,呆在这里还是让人极为不适。

门才打开,孙临就冲了进来,牢里的霉味儿冲入他的鼻子里,他鼻子一酸,眼泪就哗哗下来。

“兄长,兄长!”

见到孙晋起身看着他,孙临跪了下来,抱着他的膝盖痛哭。

“克咸,你来此做什么!”

孙晋原本有千言万语想要说,既有怨愤,也有讥嘲,还有一些淡淡的不甘。但看到自己兄弟这模样,他只能说出这样一句话,然后将孙临一把拉了起来。

但是孙临却是执意不起,仍然在那里哭。

这让孙晋的心渐渐沉了下去。

他是知道自己这位兄弟的,感情冲动热烈,如果刚见面哭一会儿是可能的,但一直在哭的话,那就只证明一件事情。

“克咸三日前便赶到了上海,一直在求俞国振,只不过……直到方才,俞国振才允放他来见你一面。”旁边的陈子龙叹息着道。

孙晋的心顿时冰冷。

他可以想象得到,孙临为了替自己求情,在俞国振面前受了多少屈辱。

“克咸,你何必求他,他便是行独夫民贼之举,取了我性命,也与你无关。”孙晋怒道:“克咸,你替我跟他说,我虽懦弱,却也不惧一死!”

虽是如此说,孙晋只觉得背上冷汗涔涔,额头也是油滑一片。

“死倒不会,俞济民说了,虽然兄长所犯之过相当严重,他列出了六项罪名,其一是分裂罪,其二是颠覆罪,其三是杀人罪……”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些罪名,任他安插就是!”孙晋冷声道。

这个态度,让孙临声音又哽咽起来,而陈子龙也只有苦笑。

华夏军略委员会的五年统一计划可是一步步来的,其中用了三年时间。制订了《刑典》、《民典》、《财产法》、《兵役法》、《教育法》等诸部法律。这些法律乃是华夏军略委员会会集各方人物共同制度,而孙晋的几项主要罪名,便是来自于这些法律,特别是刑典。

当孙临去寻俞国振时,俞国振向他展示了各种证据,包括人证的证言、充当物证的书信,还有其余人的口供。根据这些证据。孙晋在此次龙华会的骚乱中起的作用相当大,而且俞国振自己虽然没有说,可是证词中孙晋领龙华会诸人前去掘俞国振祖坟之事。给陈子龙、孙临震动也是极大。

若只是别人受到伤害,陈子龙觉得还可以说说情,法理不外乎人情嘛。但涉及到俞国振的祖坟,这可就是大忌,放在任何时代,可都是兴大狱的案子,俞国振如今抓了两千余人至上海,在各地还从快从重判罚了数万人,原因可能就是这个!

“兄长,你就向济民认个错,我也看了口供,你是被裹挟去的。并非真有心去掘俞济民祖坟,那些伤害抢掠之事,你也曾经劝阻。”孙临比陈子龙想的更多,他也更了解俞国振的各种制度,包括司法制度:“从属当减罪。而有立功悔过表现亦可减罪,兄长,你就认个错吧!”…,

“头可断,血可流,认错却是万万不能。克咸,我们孙家反正有你。你的侄儿侄女,也有你照顾,我很放心。”孙晋横着心说道。

若是俞国振亲自来,他或许会与之妥协,但来的是孙临——他如何能在自己的弟弟面前展示出自己没有气节的一面?既然身前之事顾念不得,那他就只能考虑自己的身后之名了。

“兄长!”

“你休要再说了,再说,我就赶你走!”孙晋厉声道:“俞济民他可以得逞一时,但他能保天下诸口么,能挡得住那如刀史笔么?”

听得他说这样的话,陈子龙的脸上露出尴尬的神情,而孙临更是惊住了。

过了片刻,陈子龙慢慢掏出几张报纸,将之推到了孙晋面前。

却是《南都周末》报,这报纸乃是如今东林的喉舌报纸,因为在旧文人中有相当的影响,所以五年前创刊至今,不但没有关闭,反倒形成了比较稳固的读者群体。

孙晋一看这报纸,第一张乃是一个多月前所出,那时他尚有自由,见过这报纸,其封面新闻标题就是“海东独夫妄顾民意,天下士绅群情汹汹”,批评俞国振处置山东那戚姓乡绅之事。这张报纸他看过,因此诧异地向陈子龙望了一眼:“我读过此文,当是侯方域之手笔,不愧是名家之后,复社新秀才子,辞藻激昂……”

“再看,再往下看。”

第二张报仍是《南都周末》,却是二十五天前的,那一日孙晋等人正被押至上海。这一次标题更为激烈:“苍天无眼,使义士蒙冤长江;青史有笔,令民贼负骂万年!”

文章正是针对孙晋等人被押至上海之事,虽然文章中未提俞国振名字,可是那民贼所指是谁,读报之人必不会误会。而且在结尾,还极为深情地感慨一番,然后记下了诸“义士”之名。其中,孙晋便列于其上,而且位置极高。

孙晋心中一喜,自己果然名动天下了。

再看下一周,乃是十五天前的《南都周末》,其标题则是“或存疑问,是民乱还是民变”,其内容则不再是一边倒地为此前的乡绅暴乱鼓吹了。而且在这文中,提到俞国振时直书其名,倒没有再暗指,而象孙晋这些参与之人,则被称之为“不明真相之民”。

孙晋疑或地看了陈子龙一眼,看到陈子龙脸上有惨笑,他心知不妙,又翻到下一张,仍旧是《南都周末》,只不过这是十日之前的了,标题却是“真相大白,祛邪扶正,华夏军略委员会当机立断”,在这文中,俞国振的之名为俞公讳国振字济民了,而且指斥那场乡绅之乱乃是乱民为祸。

孙晋心中大痛,他再看下一张,乃是两日前的,却是“为华夏之鼎革而欢呼”,所记者乃是俞国振入金陵,朱由崧退位,华夏军略委员会全面取代南明小朝廷,执掌江南数省之地。在这篇当中,俞国振仍然出现了,但对他的称呼却成了“吾侪最敬之统帅、华夏之舵手、亿兆黎民所仰慕、万邦来朝之圣上。”末了,文章还说,此前的民乱乃是一群不识大势之跳梁小丑,试图螳臂当车,原是该扫入历史垃圾篓中。

孙晋脸色惨白,手中的报纸叭的一声掉到了地上。

“这……这……侯恂,尔等之节操啊!”孙晋仰天长叹,一口血没忍住,直接喷了出来。(欢迎您来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六七五、大道不行海帆扬(三)

“节操此物,乃是对妇人的岂有对我士人之理?”

面对气势汹汹而来的冒辟疆,侯方域淡然自若,而坐在他对面的冒辟疆脸涨得通红,几乎要跳起来:“侯朝宗,你……你竟然如此厚颜无耻!”

“休怒,休怒,辟疆兄,今日咱们来,不是来吵架的,而是来问对策的!”坐在一边的吴伟业劝道。

“可是你瞧他这态度,他对那篇文章根本没有丝毫惭愧之意!”冒辟疆怒道:“那种舔脓摇尾之文,他竟然也写得出来,且看他如何称呼俞国振的吧,吾侪最敬之统帅、华夏之舵手、亿兆黎庶所仰慕、万邦来朝之圣上……这样的话,我看得都鸡皮疙瘩一地,他却能写出来!”

“这又如何?”侯方域讶然道:“自唐高宗以降,历代君王,有几位不上尊号的?我这些称呼,总比不得那慈氏越古金轮圣神皇帝更大言不惭吧?”

他当真不把这个当一回事,在侯方域看来,如今大局已定,俞国振以雷霆手段将那些乡绅们或杀或抓,侯恂便意识到,他们此次又败了。

“这是两回事……”

“其实都是一回事,当初群臣给武则天上此尊号时,那些大臣心中有几人是服气的?待武则天一病,中宗便被拥立登基,武则天留下的,不过是无字碑罢了。”

侯方域拿出武则天之事来说,冒避疆与吴伟业都是精神一振,他们熟读史书。而且受俞国振带来的讲究实学的风气所染,比较讲究实际,听侯方域言下之意,他们就象是武周时的名相狄仁杰、张柬之等人,只不过是暂时隐忍,只待时机成熟,便可东山再起!

一念及此。吴伟业与冒辟疆心中都是火热,特别是吴伟业,他在崇祯朝可曾经是会试第一。对于俞国振轻视和废罢八股取士之举,口中虽然没有直接评论,心里却是极不甘——这岂不就是说他那个会试第一毫无意义?

“可有把握?”冒辟疆性子稍急。压低声音问道。

“若有把握,何须隐忍,此非一时之功也。”侯方域也压低声音:“故此,吾侪先得潜伏爪牙暗中忍受,习俞某之所长,窥其人之所短,便是俞某本人在位之时无隙可乘,其子呢,其孙呢?三代之内,便能逆转局面。我等皆为名教之功臣!”

“正是,正是,对付俞济民,硬的武的不成,只能来软的。此策大好,勿须流血,勿用暴力,我看此策我们可以名之曰和平演化,诸位以为如何?”

吴伟业听得兴奋,握着拳头道。听到“和平演化”这一词,冒辟疆还有些不甘心:“如此来说,我等岂不要沉沦数十载?”

“最多六十年罢了,俞国振今年也已经三十五了,人生七十古来稀,况且这许多年中,谁知道会发生什么意外。”侯方域低声道:“总之要忍,那边,黄太冲他们最近闹得太凶,你们最好去劝劝他,我如今不方便出面。”

“为何不方便?”

听得此问,侯方域略有些得色,旋即收敛:“因为最近两期报上的文章,俞国振点了小弟的名,五日之后的登基大典,小弟将为报刊代表就近观礼。”

“那又有什么不便的?”

“黄太冲可是上了名单的,据说俞国振对他相当不满,两人当初在青岛口时便争吵反目,俞国振将前朝的秘使夏允彝带走,根本不理会他,这几年,也是他反对俞国振最为激烈……有传闻说,当初史道邻吃的那一枪,也与他有关。”…,

侯方域说到这里时,声音已经压得极低了。

在他们这些东林复社人口耳相传之中,俞国振虽然没有弄什么党人碑、东林点将录之类的名单,但那边也有一份秘密名单,只待时机成熟,俞国振就会下令按名单拿人。

这份名单到底有没有,从未得到过证实,但是儒林说它存在,那就是存在了。

“你之意?”

“这个时候,若我与黄太冲有联系,怕是……”

话还没有说完,就听得外头传来急切的脚步声,紧接着,一个报馆的职员跑了进来:“有消息了,有消息了,孙克咸与陈卧子进了大牢,去见到了孙晋!”

那职员便是所谓的“记者”了,他们专门负责打探各种消息,汇集于侯方域等主笔之处,然后就变成一篇篇或花团锦簇或针尖麦芒的文章。

“有没有探询孙克咸与陈卧子?”侯方域也顾不得对方突然闯进的事情,起身问道。

经过几年办报,侯方域如今也是个中老手了,他当然知道报纸如何才能吸引读者,除了各种耸人听闻的内容之外,能否在第一时间拿到独家消息,亦是其中关键,因此,他在得知孙临来到上海之后,便知道这是一桩大新闻,专门派人前去盯着。

“有,有探询,不过他们二位都不肯多说,神情都很严肃。”

“你说了咱们是《民生速报》的记者?”

“说了,他们也不肯说。”

听得这样的对话,冒辟疆与吴伟业对望了一眼:“你不是《南都周末》么,怎么又说是《民生速报》?”

“《民生速报》乃俞济民一手所办,顾炎武只是俞济民推出来的傀儡罢了,以其报之名前去打探消息,更容易得到实情。”

侯方域的解释,让冒辟疆与吴传业颇为无语,不过这一切都是为了他们的各平演化大计,因此他们也不好批评。

“不说……哈哈,就是不说也没有关系,这背后也有许多名堂可作。小唐,你立刻拟一篇文稿,便是报道此事。只说统帅挥泪斩孙晋,只为大义灭亲情……”

“等一下,只怕真相未必如此吧?”冒辟疆听得不对,忍不住插口道。

“真相?”

“你这般未得证实便如此揣测,岂非谣言?”

“咱们就是要用谣言倒逼真相。”侯方域捏着手指,声音平缓,没有丝毫编造带来的惭愧。他也无须惭愧:“俞国振做起事情,总不是说要公开么,他说要公开公平公正。但此事藏着掖着,就不是公开,我们帮他公开一下岂不正好?”

冒辟疆还待再说。吴伟业拉了他一把。

吴伟业好歹在官场上打过滚儿,自然知道,侯方域这篇文章一出,俞国振就算想要放孙晋也绝无可能了。“大义灭亲”,好大的一顶帽子戴上去,俞国振想摘下也不容易。

而若真杀了孙晋,那么孙临会怎么看俞国振,方以智会怎么看俞国振,那些正在准备接受新政权的儒生们,又会怎么看俞国振?

只不过这一招。就要让孙晋牺牲罢了。

“你这样做,怕是于俞国振无任何伤害,他根本不在乎自己在儒林的评议。”吴伟业道:“倒是孙晋……究竟是我东林前辈,如此未免……”

“自古捍卫大道,未闻不流血者。孙鲁山求仁得仁,有何伤哉?”

这个时候的侯方域,完全被自己的壮语所激动了,根本听不见任何劝解。冒辟疆还待再说,吴伟业拉了拉他,两人便告辞而出。…,

“梅村兄。为何不继续劝他?”

“侯朝宗已经是疯魔入心,劝不得了,你知道方才我在他身上看到谁的影子了么,看到了吴来之啊……他这点算计,甚至连吴来之都比不上,如何能是俞济民的对手。依我所料想,他与他的父亲,只怕早就在俞济民关注之下,之所以到现在还安然无恙,原因无它,俞济民要借着他父子之手,将反对者全引出来罢了。”

吴伟业这番话说得冒辟疆毛骨悚然,他侧看着吴伟业,良久之后道:“若是如此,为何梅村兄不点醒他?”

“你瞧他方才模样,可是能点醒的样子?”吴伟业拍了拍冒辟疆的肩膀:“不过他说得别的不对,倒是有一点对的,咱们必须隐伏下来,潜伏爪牙忍受,只待虎啸山岗龙腾四海之时……去寻陈卧子吧,我想以陈卧子的性情,他既然从新襄回到了上海,必定是静极思动,要做些事情的!”

还有一句话,吴伟业没有直接说出来。

从张溥死后,东林复社中坚一代就失去了真正意义上的领袖,他吴伟业虽然文名远播,但实际上的组织能力却是有限,因此,真正能将他们统合起来的,只有两个人:张采与陈子龙。

但是张采近两年体弱多病,如今也是奄奄一息,虽然他嫉恶如仇,可是有心无力。那么就只有陈子龙为最合适的人选:无论是声望还是能力,都不逊于张溥当年,更重要的是在新襄呆了这么多年,深知新襄的虚实。

两人都是行动派,说做就做,当下打听了陈子龙居住的旅舍,便在街上招来三轮车。车夫拉着两人穿过街巷,看着熙熙攘攘的百姓,还有在张灯结彩的街市,吴伟业与冒辟疆忽然有种如在梦境之中的感觉。

“俞济民经世治民,原是天下无双,只是不生儒生,所以我们才与他为敌。此非私怨,乃公仇也,在私人来说,我是相当敬佩俞济民的。”吴伟业突然地道。

“我亦如是。”冒辟疆也道:“若非如此,俞济民退建虏平闯贼,开疆于海外,平乱于域内,原是太祖皇帝一流的人物……”

“可惜了。”

两人接下来就是沉默,他们心中实在有些茫然,觉得俞国振全身上下没有任何破绽,到了现在,他们敌对的,似乎不是俞国振一个人,而是浩浩荡荡的历史大势力。

到得旅舍,听闻他二人来访,陈子龙立刻倒履相迎,见着他们之后,一手拉着一人:“二位来得正好,来得正好,我正有一件事情,需要二位相助!”

“何事?”

“传承我儒门大道的大事!”陈子龙斩钉截铁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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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六、大道不行海帆扬(四)

“如今这等情形,我们儒门唯有两条道路可走,一条,是方密之所为,化实为儒,纳儒入实,自此再无纯粹儒家,儒学只是实学所包括的百家中的一条支脉。..

另一条,则是我们自己恪守正道,坚守本心……任他风吹浪打,我自坚持自我……”

“究竟怎么做,卧子兄,你就别兜圈子了。”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陈子龙吸了口气:“我们现在势穷力窘,不可能执掌天下。但是俞济民此人做事,多留一分余地,连我这个朝廷安插去夺他权的人都容了下来,这些年我除了领他一份薪水之外,便是编书校对,他也没有为难我。因此,只要我们不要与之直接对抗,暂且隐忍,便会无事。”

陈子龙的话让冒辟疆与吴伟业对望了一眼,因为这几乎与方才侯方域所言如出一辙。可是他们又觉得,陈子龙与侯方域并不是一类人。

“况且,我这些年在新襄也算有所心得,觉得最大的收获便是尚实务去清谈。”陈子龙又接着道:“我决意向俞济民申请移民于海外,招募流民,以我儒家圣人之道教化之。俞济民能以新襄一地而泽被天下,我就不能以海外一隅传承道统乎?”

“什么?”

冒辟疆与吴伟业都露出惊讶的表情。

“二位莫要误会,我没有与俞济民争夺天下的雄心壮志,我便是身居海外。也是俞济民治下之民,但是,若我们能做到白手起家,象俞济民那样建起一座繁华城池,自成一套体系,必为俞济民所重视,这可以证明。我等儒家正统,亦能治国,那时再昂然归来。何愁俞济民将我等儒生弃若弊履?”

对冒辟疆和吴伟业来说,这个说法倒是新鲜,但今天以来。他们听到各种各样的言论都多了,整个儒林,随着俞国振入主金陵都陷入心惶惶之中,每个人都从各自的理解角度,对此发出自己的评论,《风暴集》最新一期中,便有不少尖锐的争论。

这是一个两千年以来从未有过的思想大动荡的时代,现实逼迫儒林不得不做出思考。必须承认,能在万千读书人中脱颖而出的,终究是这个时代比较聪明的人物。在激烈的动荡来临之前,他们或许因循守旧不思变通,但当风浪真的到了,他们也绝对不会坐以待毙。

各种各样选择的都有,各种各样言论的都有。

“俞济民岂会让我等如意?”

“我与俞济民深谈过数回。二位知我深受大明皇恩,却最终未曾为大明死节,反倒食起了周禄,原因便是我知道,俞济民有容人之雅量,此人器量之大。古来无人能及。以上皇崇祯为例,换雄才大略如魏武、唐宗之辈,只怕也不会象俞济民一般,优礼厚遇。我这有一本书,如今市面上尚未发行,只是印了发给一些华夏军略委员会的高级官员,乃是上皇亲手所著,二位请看。”

陈子龙说着便从自己的箱子里翻出一本书来,那书如同新襄一贯的风格,装饰得甚为精致。新襄的造纸术经过这近二十年的研究、发展,如今造出的纸张种类之丰富,让读书人甚为欢喜,而这种适合彩色印刷的封壳纸让书籍也变得更为漂亮起来。

这本书的底色乃是半边朱红半边明皇,封面的几个字,别个认不出来,吴伟业却是一眼认出:“这是上皇御笔!”…,

“正是。”

“我的前半生……作者朱……”

看到这又是充满新襄白话气质的书名,吴伟业一时无语,倒是冒辟疆,将之念了出来,不过发觉作者署名中是崇祯的本名,他只念了一个姓便没有再念下去了。

“此书之中,载着当初上皇如何由信王而得大宝,又如何以雷霆之威擒下魏忠贤,其中还有大量内容,都是与东林有关。”陈子龙说到这,免不了摇头苦笑:“说实话,看了此文之中,我也觉得,东林……有些事情做得实在是不象话。”

“东林再不象话,也总是正人君子,胜过那些首尾两端的小人。”陈子龙话声才落,吴伟业与冒辟疆还没有回话,门外突然传来这样的声音,紧接着,门被人愤怒地推开,黄宗羲站在门前。

他戟指陈子龙,因为气愤,他的胸膛起伏得甚为激烈:“陈卧子,若不是今日来此,还不知道你竟然是这等人物!枉我想来寻你商议大事!你就去舔新君的脚尖吧,我黄太冲今日起与你划袍断义!”

说完之后,他拔出腰间所悬之剑,当袖一挥,半块袖子应声而裂,然后黄宗羲将那袖子扔在地上,转身便走,竟然不容陈子龙分辩一语。

陈子龙唯有苦笑。

“太冲,黄太冲,何必如此!”吴伟业与冒辟疆要去追,却被陈子龙拉住。

“人各有志,黄太冲向来敬慕其父,容不得别人说东林半个不字,他与俞济民的矛盾,是真正不可调和啊。”

“可是他这样下去,俞济民忍他一次两次,还能忍他无数次不成?”

“唉,良言逆耳,你们上去劝有用么,而且我们越是去劝,只怕他闹得就越凶。我这些时日为了孙晋之事奔走,在华夏军中听得一些消息,总之对他甚为不利,前日我就劝他暂时离开,我愿意替他安排,让他去耽罗见上皇,结果却被他一顿臭骂……”

这些事情,是吴伟业与冒辟疆不知道的,看到陈子龙这模样,他们知道,只怕陈子龙与黄宗羲的交情就此断绝了。当初志同道合,如今分道扬镳,一念及此,便让人心生感慨。

“这本书都已经印刷,想必俞济民会履行诺言。请上皇还京。俞济民能容下上皇,自然也能容下我们这些儒林的孤魂野鬼,若我们真能做成事,他想来也不会拒绝我们重新入主政坛。”

被黄宗羲这一闹,陈子龙再回到原先的话题上,多少就有些提不起精神来。见吴传业与冒辟疆仍是一脸不解,陈子龙低声道:“我与俞济民有过面谈。俞济民说了,他不会阻拦我们,但也不会给我们什么优待。不过我们的安全,自有华夏军保护。”

“等等,卧子先生。我弄糊涂了,你说细些吧。”

“我在新襄读了徐霞客先生的笔记,南海有的是岛,其中婆罗洲为一大岛,方圆有数省之地,岛上土民,多愚顽无知,郑和下西洋时,曾两度登临此岛。如今此岛上诸国,尽奉华夏为宗主。不禁华人迁居。我欲在此择一临海平阔肥美之地,筹建新城,招募百姓前往囤垦,一来教化当地土民,二来保存传承我儒家正统。三来若是我等正人充盈,必能使之三年成邑,十年富足,到那时咱们的声望也积累足了,俞济民岂会使明珠长时蒙尘?”

“卧子先生,你说的倒是容易。俞济民当初南下时,是拿着卖种珠之术的数十万两银子南下的,而且彼时天下动荡,招揽流民极易。如今咱们一没钱,二没人,如何去做?”…,

“钱财的事情,大伙凑上一凑就是,实在不行,我们可以奔走富豪,两淮的盐商,山西的晋山,徽州的徽商,咱们都可以去问问。人么……想来还是有些人不愿意在俞济民治下的,到时带这些人走就是。”

“地点呢,地点也不可不谨慎!”

“就在婆罗洲西北角的山口洋附近。”

选择山口洋的一个主要原因,在于这里是华夏海军南北巡航时的一处中转站,陈子龙当过地方官,又在新襄呆了这么多年,可不是那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纸上谈兵货色。他很清楚,如果在这里建成一座港城,那么华夏海军就多了一处补给基地,俞国振必然乐于顺水推舟助其成事。另外,往来的海军将士,他们的消费能力可不低,而且还能给自己的新城提供武力保护。根据陈子龙的了解,平均每两个月,海军将士就要经过山口洋一次,这对于周围的土著,将是极大的震慑。

“只有这些……怕是召不得多少人,故土难离啊。”沉吟了一会儿,吴伟业喃喃地道。

冒辟疆倒是很激动:“我愿去,卧子先生,我去助你!”

“多谢贤弟,梅村说的也是正理,所以我正在拟一份计划书。”

“计划书?”

“俞济民若有什么新的方略,必先拟计划书,将此项方略的优点缺点有利不利尽皆罗列,不夸大不虚饰不讳言,让人权衡利弊,我见了觉得这确实是治政所需,便暗中揣摩学习其一二。”

陈子龙说这个的时候,心中对俞国振的敬佩又上升了一些,俞国振那边什么事情都讲究章法,那种拍着脑袋决定工作的事情,不是完全没有,但已经降到了最小。在俞国振看来,预先做计划,就是让事情有秩序,而秩序才是稳步成长的关键。

一片混乱带来的永远只会是破坏,而不会是建设,那种认为打翻了旧世界自然就有新世界的想法,若不是幼稚,便是别有用心。

“若有此计划书,倒是可以尝试,吴某不才,愿为卧子兄奔走宣告此事!”

“正须二位出力。”陈子龙叹了口气:“当初圣人言,道不行将浮槎于海外,如今我们,可当此语了。”

“事不宜迟,我们这就去为卧子鼓吹奔走去,最重要的是要筹钱,我看可以这样,请各处豪商认捐一部分,再请愿意随迁的诸人集一部分,亦如当初天如谋划周阁老起复之事,各作一股,到时若有所收益,必有回报,如何?”吴伟业又建议道。

“正当如此,听闻西夷有什么东印度公司,我们这般……算是南洋公司吧?”陈子龙随口说了一句。

他绝对没有想到,自己随口说的这一句,在历史上会写下怎么样的一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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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七、钟山风雨起苍黄(一)

金陵城在很短的时间热闹起来。

这座古都这些年一直笼罩在某种惴惴不安的阴霾之中,直到五天前,俞国振带领着华夏军开入其内,这层阴霾才消散——没有发生传说中的街头巷战,甚至没有一人自尽为大明殉国。五年前的统一计划颁布之后,所有人对这一刻都有所准备,因此当这一天真的到来时,那些该做的早已经做过了。

黄宗羲怒气冲冲地走在长街上,为了表示自己对于俞国振的反感,甚至连原本可以极大节约脚力的三轮车他也不搭乘。仿佛这个选择,就能象不食周粟饿死的那两位殷商世子一样,让自己的气节流传千古。

但他知道,如果什么都不做,他的气节根本不可能留传千古。

身后的人群中,毫无疑问有俞国振派来的探子,黄宗羲知道俞国振手中有这样的组织,就象是大明有厂卫一样。只不过俞国振的探子只有侦察权,却无缉拿捕人的权力——唯有司缉所才拥有这种权力。

“俞国振当真是聪明,与古时的独夫民贼比,他更奸恶,竟然知道要将权力分散约束……但约束皇权的,理所当然天经地义应该是士大夫的相权,以贤相佐明君,以直臣事天子,这才是平衡之理,一个好的皇帝,什么都不用管,只要呆在自己的后宫中负责生儿育女便成了,国家大事,交由士大夫……”

别人都以为黄宗羲与俞国振的矛盾在于俞国振轻视东林,而黄宗羡的父亲就是东林六君子之一。唯有黄宗羲自己知道,自己敌视俞国振的根本原因,还在于两人治政理念的不同。

俞国振不愿意将权力交到以东林为代表的士林手中,而黄宗羲此时已经有“非君”之念:他认为皇帝乃是天下万恶之源,以天下男女财富供一己之欢心,实在没有存在的价值。

“总得做些什么,不过在那之前,倒是先得将身后的尾巴甩了。”黄宗羲如是想。

他顺着街走。看到两边的街市都开始张灯结彩,心里就越发不痛快。这些都是为五日后的俞国振登基仪式而准备的,据说到时要弄得甚为热闹,这两天从上海一船又一船地运来人和物资。天下尚未大定,奢糜之风便起,俞国振固然雄才伟略,却终究跳不出帝王的圈子。

来到一处卖成衣的店铺前,黄宗羲假作是在查看衣料。借助店中的穿衣镜观察身后的“尾巴”,发现几个可疑人物都直接经过,并没有停留下来。

“倒是狡诈,俞国振被人称为鱼精,没有说错,便是底下的虾兵蟹将。也是一个个如此!”

黄宗羲并没有因为未曾看到跟踪的而掉以轻心,他向店主人问了一声,只称腹内内急,求着茅房一用。那店主人倒是热心的,不仅带着他入了后门,还引着他到茅房,只不过这茅房却非同一般,乃是按着新襄样式建成的冲水蹲坑。

“咦,连这边都建成冲水蹲坑了?”这一点倒是出乎黄宗羲意料。他忍不住问道。

“那是自然,大伙都说,俞统帅坐了天下,咱们金陵仍旧是首善之地,若是弄得到种臭气熏天,只怕新的朝廷要不喜了。”那店老板哈哈一笑:“反正都是要改的,迟改不如早改,免得到时一窝蜂要改茅房,人工价钱反倒是要涨。这种样式的茅房。可不是一个小泥工能弄成的……”…,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一个茅房的故事。听得黄宗羲却几乎便秘,因为他跑来是想借机溜走。可不是来欣赏茅房的,但是那老板守着茅房门口,他如何走得脱?

“听闻新襄那边用的是自来水,以镀了锌的铁管送水,想必俞统帅坐稳了江山,咱们金陵也要换这种自来水了,啧啧,也不知那水如何来的,不象我现在还得在茅房里放一个水桶和一个瓢……”

“这个,老板,你不去前面看着生意?”黄宗羲苦着脸道。

“不必,今天原本就不会有什么生意,大伙都忙着准备五天后的登基大典呢,据说万国来朝,连南海那边的什么渤泥国都有专使来。”

这老板太过健谈,黄宗羲只得道:“老板,可是你在这前边,我便觉得怪怪的,实在是……实在是方便不出啊。”

“哦,这事我倒是忘了,先生你一看就是读书的斯文人,读书人吃喝拉撒与我们这些粗人不同的,哈哈哈哈……”

听得那老板善意的嘲讽,黄宗羲心中有些不快,忍不住刺了一句:“你方才说俞国振之事,不怕有人报官,说你擅言国是么?”

“如今可不是莫谈国是的大明了,如今是华夏,华夏!”

有关新的国号问题,在各地都引发了不少争议,这也是黄宗羲对俞国振不满的问题之一。俞国振否决了所有饱学宿儒引经据典定的国号,什么“大楚”、什么“大唐”,以楚为国号是因为俞国振兴起于南方,以唐为国号则是因为明为火德而以水代火应该是唐尧之姓。他定国号为“华夏”,最初时这两字的国号众人还有些不适应,但到现在,就是刚刚收入华夏治下之地的百姓,也能极为顺溜地将这个名字说出来了。

“华夏又如何了,自古以来帝王都是换汤不换药。”

“自然不同,我可是去过上海,那边百姓谈起国家大事,一个个都无甚忌讳,官府也从不计较。”

必须承认,在俞国振治下,对于言论是给予了相当的自由。一般百姓私下谈论国家大事,不但不受禁止,报纸上有时还会有意引导。从这一点上来看,俞国振的“华夏”比起大明要开明得多,但是黄宗羲还是不满:允许议论国是的应该是儒生士林才对,应该是他们这些原本团结在南都周末边的清流,至于小店铺老板这样的,让他们的子女有学可上就已经是天大的恩典了,还想议论国是?

不过他却没有办法将这话当面说给那店铺老板听。

“在上海那边,我听得一个有趣的说法,便是儒林中有些人说,唯有智者方有能商讨国事。天下大事,庸人不足以论之,他们又自称秉持一片公心,故自诩为‘公智’是也。不过也有人说他们这些年把持朝廷权柄,上下勾结欺君害民,根本不算什么公智,乃是公痔——公公们的痔疮是也……”

“住嘴!”

“啊,哈哈。是我失言了,哈哈……”那店老板一听黄宗羲在茅房里发怒,心中顿时明白,这位先生只怕也是公智一员,不由得尴尬一笑,他只是一个小店铺的老板。犯不着为着这样的事情与人较劲,冷眼旁观罢了,因此告了声罪,终于跑到店铺里去了。

黄宗羲蹲在那蹲坑上,闭着眼睛痛苦地呼出一口气——这干蹲了好半会儿,他的痔疮倒真有些犯了。…,

他是听过这种嘲讽的,而带来这种嘲讽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夏允彝。夏允彝又是从阎应元口中听到的,而阎应元则说。第一个对他们这些清流评价为“公痔”的不是旁人,正是崇祯。

崇祯如今可是把失国之恨,全部都放在了儒林身上,对于俞国振,他倒是看得开了:俞国振根本没有丝毫对不住他的地方,相反,倒是他当初一步步猜忌俞国振。如今他想来,当初之所以猜忌俞国振,似乎与朝中儒生也有很大关系。

“民心啊民心。俞国振倒是会蛊惑民心。这些愚氓,根本不知道独夫民贼一时的好处。是要拿两百年当奴当婢来换的……事到如今,唯有用更激烈的手段,才能唤起民心,让百姓看穿俞国振的假仁君实独夫的真面目!”

黄宗羲心中如此想。

他从茅房后的后门出了这家成衣铺子,想来那些跟着的尾巴都被甩掉了,于是便再飞快地穿过街巷,连着如此三次之后,他到了河边,这才招了一艘小船,让船将自己送往旧院。

旧院比起往日更为热闹,因为俞国振的登基仪式之事,四面八方前来观礼致贺的人不少,其中最多的就是俞国振的华夏军略委员会下属成员。黄宗羲戴着顶皮帽子,将自己的脸掩住一半,看到那些神采飞扬的华夏军略委员会下属成员,他心中就是一阵厌恶。

天下权柄竟然掌握在这些人手中,掌握在这些不能吟诗作词不习儒家经典的人手中!

这一点黄宗羲还能忍,最不能忍的是,在这场瓜分权力的盛宴中,他最为尊重的东林竟然只是看客!

他自然有自己的消息来源,知道俞国振登基之后会如何安排原先金陵的小朝廷。象钱谦益、阮大铖、马士英等都会荣养,也就是给一个很好听的名头,却没有任何实权,每年提供相应的薪水,据说这个荣养的机构名为“明史编撰所”,其余大小官员,都会领一份相当于过去三年的薪水,然后再打发回乡。

以黄宗羲对俞国振的了解,这三年的薪水可不好领,若是被俞国振派来的审计组审出有贪腐之行,怕是要追赃。因此不少官员如今都是拼命变卖古董珠宝,只希望赶在审计组入驻之前将亏空填上。

这么算来,俞国振这笔三年薪水打发官员回乡的买卖,不但不亏钱,只怕还能小赚一笔。

当然,若是有志于继续为官者,俞国振也不是全部拒绝,那种年纪较轻又愿意学习新东西的,俞国振将把他们编入所谓的“储备官员进修班”,进行培训然后再上位。

黄宗羲一眼就瞧出,俞国振这是分化瓦解和拖延时间,这个进修班号称可以带薪免费进修三年,三年后便根据成绩各自委任职位,但以黄宗羲对俞国振的了解,最后委任的只怕也是一些不太重要的副职,甚至就是弄到各地的地方志编撰司去编地方志去!

总而言之,俞国振太狡猾,使用某些激烈手段来唤醒天下士子,实在是势在必行!

想到这里,黄宗羲的决心终于下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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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八、钟山风雨起苍黄(二)

旧院青楼云集,自是销金之所,在这里的人特别多,就是金发碧眼的西夷,都可以于此堂皇出入。

丽春院原是这里的一座不出名的妓馆,而韦春花则是这不出名的妓馆里的不出名的妓人,这些年来,她一直抑郁不得志,因为秦淮河畔是重包装的地方,只有活儿好还不成,还必须有人包装。

比如说,那些著名的才子若是吹捧,就是老母猪也能比拟成杨玉环。

韦春花觉得,自己就缺一个能够发现自己的内秀的才子。旁人不敢说,反正她们秦淮河畔的这些妓家中,有不少对于俞国振是心怀不满的,据闻俞国振坐了朝廷之后,便要取消国子监与八股取仕,这也就意味着,她们最主要的客人将被遣还原籍。

这可就断了秦淮河畔不知多少人的生计!

她拎着个大扫帚,将方才好奇进来探头探脑的一个洋和尚赶了出去,口中喃喃咒骂了一声:“该死的海佬,该死的洋和尚!”

原本金陵城中没有这么多深目隆鼻的欧洲白夷,可是随着俞国振即将入主金陵,原先的各种各样禁止百姓迁移的政策渐渐放宽了,特别是这些欧洲白夷,竟然也可以堂而皇之地进入金陵城——这可是皇都!

然后她看到了黄宗羲。

“这不是白先生么,当真是好久不曾见了,白先生快请,快请,有人正等着你呢。”

韦春花上前招呼着,同时将黄宗羲半拉半扯地弄进了丽春馆。看到她这模样。和她一般的对面老妓呸了一声:“好几天没开张了,这婊子痒得慌吧?”

诸人都是讪讪。

这其貌不扬的丽春馆,乃是黄宗羲等人在金陵城中布下的一个据点。从五年前开始,他们就为这一天做准备,当时便琢磨着,日后俞国振入城了,满城都是俞国振的探子。他们该如何联络互通消息。

现在算是派上了用场。

这边的喧哗同样惊动了对面楼上靠窗的位置,卜弥格向这边伸出头望了一眼,没有看到什么名堂。便又缩回了头。

“神甫,刚才让你受惊了。”

坐在他对面的另一个欧洲人虽然也是神甫打扮,穿着修士的衣裳。但他的气度却不太象是神甫。卜弥格相信,如果这不是东方,而是遥远的欧洲,那么对方在第一时间就会被认出来。

这是一个军人。

“真没有想到,达达尼盎先生,马扎然枢机竟然会派遣你来此,不知道有什么事情,是我可以效劳的。”卜弥格很恭敬地问道。

对方的身份虽然未必高贵,但对方背后的那位却是欧洲了不起的大人物,如今法国国王的宰相。教会的枢机主教,儒勒?马扎然竟然会关注远在万里之外的东方,关注他这样一个虔诚的传教士,这让卜弥格有些受宠若惊。

“事实上,我本来应该跟阁下一起过来的。但是当我赶到锡兰时,阁下已经乘中国人的船走了,所以我晚到了一个月。”对面的这个军人微笑了一下:“我奉命来主要有三件事情,一件是得到蒸汽机的秘密,二是得到后装火枪的样品,三是获得与中国进行贸易的专营权。”

卜弥格惊讶地看着对方。

虽然在这里不会有人懂得他们使用对话的语言。但两人还是压低了声音。可对方的目的,还是让卜弥格大吃一惊。

“法兰西需要财富,教会需要财富,而蒸汽机与后装火枪,可以给我们带来无尽的财富。”这个军人低声补充了一句:“当然,如果你愿意为此帮助我,上帝必会降福于你。”

“我只是很奇怪,蒸汽机的名声竟然连马扎然大人都听说了?”

“那是自然的,葡萄牙人可不是什么好的保密者,他们为了夸耀自己独占与东方贸易的权利,多次描述这种在陆上和海上都能得以运用的机械,而且这些年来到中国的商人也不少,他们中有些绕过葡萄牙人的控制,取道美洲回到了欧洲,在带来海量财富的同时,他们也带来了这个神秘国家的传说。”

卜弥格没有急着回答。

正如这位秘使所言,四年前的一六四八年,欧洲的三十年战争已然结束,法国虽然获取了欧洲陆上霸主地位,但是也已精疲力竭。获取殖民地,通过与东方的贸易来获取财富,成为巩固法国地位的必然选择。

而且此时的法国比起历史上还有一个优势,那便是海上的实力也不弱。原本取代西班牙人成为海上霸主的荷兰人被俞国振在东南亚两次胖揍,实力大为萎缩,虽然仍然是欧洲的海上马车夫,却不能独霸海上贸易。葡萄牙人凭借与俞国振的协议,这几年赚了不少,仍然维持着一支可观的海上船队。

法国的前任宰相黎塞留是个极出色的政治家,而现任宰相马扎然虽然稍稍逊色,却也不弱,他们在把目光投向陆地的同时,同样也希望能够获取海上利益。一六四二年时,黎塞留支持下法国东印度公司成立,从此便开始向着印度洋不停探索。他们甚至曾经尝试在印度半岛东部建立殖民据点,但他们的武装商船在经过锡兰后便被巡航的华夏西海舰队发现,直接驱了回去。

正是在那一次短暂冲突中,法国人亲眼目睹了蒸汽轮船,才意识到,这些来自东方的“神话”竟然是事实。

“阁下,事情恐怕不好办,首先,蒸汽机的图纸在华夏是受专利保护的,我们根本接触不到这个,然后,华夏的武器并不好买,特别是后膛枪,据我所知是禁止民间持有,至于贸易专利……华夏与葡萄牙人的生意做得很好。他们未必有意改变。”

“卜弥格神甫,正是因为困难,所以我才会来找你,我知道神甫们都是交游广阔的,枢机主教派我来之前曾经专门搜寻过神甫们在东方活动的记录,你们和他们的统治者都有往来,听说汤若望神甫还与明国的宰相有联系。为他们施了洗礼?”

“这是过去的事情了,前些天,我们才见过现在实际上控制着这个国家的领主俞统帅。他对我们的态度非常不友好,提出了许多条件,汤神甫已经回转欧洲。就是去进行交涉的。”

卜弥格并不想揽这一摊事,虽然神甫们同时是欧洲各国殖民者的急先锋,并且在殖民过程中获得大量的财富,可是卜弥格并不是法国人,为法王效力总得有个名头。

“你就愿意看到这些中国人成为世界的主宰,把他们的异端邪说带到欧洲去吗?”那位秘使想起了马扎然派他来时说的话:“这是黄祸,要对抗黄祸,我们就必须获得他们的力量,哪怕那力量来自于魔鬼!”

卜弥格瞪着秘使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有关黄祸的传闻,在俞国振从南海赶走荷兰人和西班牙人起。便在欧洲传播,当时甚至有欧洲诸国中断三十年战争,联合起来发起远征的畅议,但是欧洲诸国内部矛盾重重,彼此分出胜负之前不可能有什么联合。直到现在,法国虽然想要纠集一群盟友来东亚分一杯羹,仍然面临着重重的阻挠:荷兰人建议与东方全面开战,好让他们重新夺回南海的殖民地,西班牙人则要求葡萄牙人断绝与东方的贸易,这样他们的走私商人可以从美洲垄断与中国的贸易利润。而英国人则忙着玩吊人的把戏,暂时还没有加入进来。

“我愿意帮你们这个忙,但是我是神职人员,不可能去做违背当地法律的事情,让会让教会蒙羞,同时给予这些本地人迫害教职人员的借口。”思考了好一会儿,卜弥格抬起头来:“据我所知,那位伟大的四海之王,在五天后将要履行加冕仪式,中国人都喜好奢华和他们所说的……面子,你可以借着这个机会,直接面见他,但是,你必须要作为法兰西王国的特使……”

卜弥格的主意让秘使达达尼盎歪着头想了好一会儿:“听说使者要给这些蛮人的皇帝下跪?”

“不,他们不是蛮人,事实上,你应该看到,这里的任何一座城市,都比我们的巴黎和罗马都要文明、繁荣,上帝啊,是不是太过于厚爱这个国度了,他们有如此聪明和勤劳的民众,与他们相比,我们那边只有一群肮脏愚蠢的猪猡!”提起这个,卜弥格忍不住要为华夏辩护了:“我在罗马的时候,看过一本叫作《马可?波罗》游记的书,以前以为这只是一个疯子的吹牛,到了这里才知道,我们……”

“神甫,请说重点,我可不想给他们的皇帝下跪,无论他们是文明人还是野蛮人,他们都是异教徒。如果说我能向谁下跪的话,这世上唯有法兰西国王和传大的枢机主教,才值得我屈一下膝。”

“好吧,达达尼盎先生,四海之王他非常开明,他不需要我们下跪,他只需要我们内心臣服。坦率地讲,如果不是我早已将自己的灵魂献与了至高全能之主,我都愿意臣服于这位伟大的君王剑下。”

“您的说法也太亏张了,哈哈……”

秘使是不相信卜弥格的话,卜弥格比他早一些动身罢了,来到华夏才有几天,怎么可能就如此崇拜那位四海之王!

“等你亲眼见到他就是了,五天后他的登基大典,想必是很欢迎来自欧洲的致贺使者,如果您还携带有一些来自欧洲的小玩意儿充当礼物,那更会让他高兴的。”

“我们能拿什么充当礼物,我们有的,他们都有,而且他们的更好!”达达尼盎说到这个就有些沮丧。

“咱们欧洲的工艺品,至少另外的文化,会让那位阁下感受到异国风情,你就住在这里吧,我去想办法让那位阁下见你,这几天,你别离开这里!”

“是的,神甫,我对五天后的典礼也充满着期待!”达达尼盎一边说一边深沉地笑了起来。(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六七九、钟山风雨起苍黄(三)

黄宗羲在丽春馆并没有呆太久,这里只是他与某些人接头的地方,而不是他的藏身之所。这些天来,他明面上在国子监与那些太学生慷慨激昂地发表一些怀念大明的评论,实际上却另有计划。

或许就是因为把俞国振当成自己的“斗争”对手,让黄宗羲变得有些神经质,每看到一人,都怀疑那是来监视自己的。有的时候,他甚至觉得自己周围全是俞国振派来的秘探,自己已经被监视居住,被禁止发言出声,被软禁起来。

因此出了丽春馆之后,他又想方设法转了几条街道,穿过几家店铺,这才到了金陵城东门。

他并没有住在城内,而是住在城外钟山之畔,在他想来,谁都不会猜到他竟然呆在山中。

不过出东门时,他却看到一队人牵着马过来,这队人一个个光着脑袋,看上去象是僧人,但仔细看的话能够分辨出,这是新刮的头。他们的模样很怪异,望着金陵城门的神情也异样,黄宗羲上下打量了他们几眼,心中觉得有些不对。

这些人……似乎是鞑子!

黄宗羲猛然想明白为什么觉得不对了,这群人在马上的姿态,还有那眉眼,都象极了建虏!

俞国振的华夏军中便有建虏——不过现在他们已经改名为归化女真了,其实有几位还当上了华夏军的中级将领,在历次战争中立下了不少功劳。黄宗羲早年游历各地,也曾经见过建虏。这才能分辨出不对之处!

建虏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俞国振不是遍地都安插了秘谍么?

还有,建虏在这个时候到金陵来……他们打的是什么主意?

黄宗羲的呼吸一刹那间停滞了一下,这些建虏出现在这里,显然不是为了向即将登基的俞国振表示庆贺的,他们的人并不多,就这么几十个。而且都剃光了头发,免得被人从发髻中看出他们与汉人的不同,只不过建虏蠢了些。几十个光头骑着大马在路上跑,怎么可能不引人注意?

最让黄宗羲想不通的是,建虏在当初的京师大战中元气大伤。此后华夏军虽然没有立刻挥师北进,而是先掉头收拾掉了牛金星,但是被打破了胆子的建虏自己放弃了辽东,已经远遁至黑水以北的苦寒之地去了,怎么这个时候他们还能派人潜入中原甚至到这江南来?

黄宗羲心中不免有些纠结,在他看来,建虏来肯定是为了不利于俞国振的,若是如此,他是该提醒俞国振,还是该帮建虏一把?

他这一犹豫。那群光头便已经进了城门。

此时金陵城的城防已经被俞国振的华夏军接管,城门口也有卫兵,两个雨篷之下,各有一个卫兵手握上了刺刀的钢枪立着。但他们对这群光头却是孰视无睹,这让黄宗羲不禁讶然。

就连他都能看出异常来。他不相信这些华夏军士兵就看不出来!

难道说……

黄宗羲的心怦怦跳了起来,这群建虏能够这般大明大放地进入金陵城,华夏军士兵却不阻拦,那么只有一个原因!

华夏军高层当中,有他们的保护伞!

若真是如此,倒容易解释这一切了。华夏军内部有些军官对于俞国振不满,因此勾结了建虏,将建虏引入金陵城中。这些人都是建虏的死士,他们的目的就是刺杀俞国振,为满清复仇!

至于华夏军高层不满的原因,黄宗羲一时间还想不明白,或许是因为受了他这样东林清流的忠义之气感召,当然,更有可能还是利益——按理说,俞国振打下天下坐了江山,下一步就应该分封群臣,什么王侯伯子男的爵位应该毫不吝啬才对,但是直到现在,也没有听说俞国振要封赏爵位之事。

而且按着大明太祖过去的行事风格,飞鸟尽良弓藏,或许看到天下已经没有什么敌人,俞国振有意诛戮功臣,结果功臣猜出了他的心思,提前下手?

黄宗羲目送这几十人沉默着进了城,然后消失在街道之中,他皱着眉想了许久。

此事透着诡异,黄宗羲极度不喜欢俞国振,但并不意味着他愿意看到俞国振被建虏和军头勾结杀死,可想而知,若是俞国振的部下军头真的刺杀了俞国振,那么下一步就是军阀混战,以如今华夏同西夷交往的情形看,一片混乱之中,少不得技术外流,欧罗巴的西夷或许也会来插上一脚!

“这是一个……唔,机会!”

黄宗羲想来想去,突然间觉得,或许能变坏事为好事。

俞国振如果死了,唯一能阻止军阀混战的人,就只有一个。

俞襄,俞国振的长子,他理所当然的继承人!

而俞襄如今才是十七岁,虽然已经加入了华夏军,在华夏军中服役,可是毕竟还不算是心智完全成熟,如果自己能对他施加影响,那么,很有可能到时会受他影响!

而且军头们之所以会图谋不轨,就是未曾接受儒家正统所熏陶,想必有这个教训,俞襄平定叛乱之后应该会再度重视儒家正统,特别是重视一向秉持忠义的东林遗风!

黄宗羲想到这,觉得自己方才在丽春馆里与人商议出来的计划必须有变,也不需要大亦,只要有一个应变之策即可。而这一计策的关键,就在于能够在即将到来的混乱中保护好俞襄。

“看来还得去拜访一次方植夫先生,俞襄乃是他侄外孙,若是可能,将他邀出来……”

黄宗羲心中盘算着,做出了决定。

方孔炤在两年之前就已经辞去了两广总督之职,当时俞国振按照五年统一计划。将两广分成了广东、广西两省,各任命了省抚,其中与陈子龙相当熟悉的万时华自海南调任广西省抚,而广东省抚则是当初替叶武崖主管澜江新杭民政的一个助手。从那以后,方孔炤就基本上脱离了政务的第一线,与他相同的是张秉文。

两人究竟是明臣,在俞国振正式建立起新政权之前助他一臂之力是人情。而在大势已定后辞去职务,则既是合乎自己一贯遵循的价值观,同时也是自保——身为外戚。若是权柄过重,必然遗患无穷。

不过,这次俞国振入金陵。他们却是跟了来的。

黄宗羲转头又进入城中,这次因为事情比较急,他终于叫了辆车,让车送他去方府。

方家在金陵城中原本就有宅邸,后来方孔炤被诬入狱,方以智变卖家产以赎,这宅邸便归了别人。再后来俞国振势起,托人将这宅子买了回来,因此方孔炤还是居住在老地方,而张秉文则与他比邻。不过当黄宗羲到了方府时。门前的仆人却说,方孔炤不在这里,而是去了码头。

黄宗羲心中焦急,还在琢磨着如何说服方孔炤,到时将俞襄从俞国振身边拐过来——这种重大的场合。俞襄肯定是要在俞国振身边的。当他在码头下了车时,却看到一艘白色的蒸汽轮船正在进港,而码头周围早有几百名华夏军士兵在维持着秩序,将众多通道中的一条专门封闭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黄宗羲拉着一名华夏军士兵问道。

“抱歉,先生,这是军事秘密。还请你让开,切勿进入警戒线内。”那华夏军士兵的回答虽然有礼,但态度却是极为冷漠。

黄宗羲有些恼怒,不过他倒不是那种嘴上说着要法治实际上却去为难一个遵守规则的小保安的人,这点气度他还是有的。因此他又问道:“请问方孔炤老先生可在,我是他的晚辈,来此寻他。”

“方先生在,你若是找方先生,还请在外边稍候,如今他暂时抽不开身来。”

方孔炤的行踪倒不是什么秘密,听得这样说,黄宗羲只能退后了些,远远望着那艘减速靠岸的白色蒸汽轮船,心中暗暗奇怪,究竟是什么事情,让华夏军动用了这般阵仗。

这一看,他就意识到不对了,这艘白色的蒸汽轮是此前他从未见过的。

长有近七十米,而且看外壳并不是木材,竟然完全是包了铁皮再刷了防水漆,舷号是游零五,舰名为“中华公主号”。

黄宗羲知道俞国振已经有新的枕霞号和横波号,都是大的游轮,其主要作用是跑东海航路,也就是新襄、广州、基隆、上海、青岛口、金州、羿城、长崎、那霸、吕宋、昌化,然后又回到新襄,如此循环,大约一趟需要两个月的时间。这也是华夏治下百姓跨海走亲访友的主要方式之一。现在这艘中华公主号却未曾听过,而且它的体积,也比另外几艘游轮明显要大,竟然有三层甲板!

就在黄宗羲观察着这艘船时,码头外又传来一阵哨声,紧接着,原本就密布的华夏军士兵更多了,然后,黄宗羲就看到俞国振从一辆车上下来,又回头牵下了方子仪,紧接着俞襄从车上跳了下来,站在了俞国振的另一端。

他们一家三人……这个时候不是应该准备登基大典么,熟悉仪式,斋戒祭天,怎么却出现在这里?

俞国振笑着对方子仪说了什么,方子仪戴着一个有沿的帽子,帽缘的纱遮住了她的容貌,只是看到风微微吹动时,露出她小半张脸,似乎在笑,然后又说了句什么,俞国振露出了尴尬的神情,而旁边的俞襄则歪过脸去,有意离父亲远了些,仿佛是和他划清界限一般。

这一家人倒是其乐融融。

黄宗羲心中满是狐疑,看情形,俞国振与方子仪来此的目的,应该是和方孔炤一般,也都与正在缓缓靠港的“中华公主号”游轮有关。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未完待续)

六八零、钟山风雨起苍黄(四)

中华公主号终于靠岸了。

俞国振抬眼望去,这艘集新襄最先进技术的蒸汽轮船,不仅吨位大,而且上面设施极为集全,乘这艘轮船的舒适度,已经不逊于一般的旅店了。

这艘轮船还有一个重要意义,它是在上海造的第一艘蒸汽轮船——这几年俞国振在上海的建设可谓不遗余力,他知道上海今后在华夏的经济版图中会有什么位置,因此将新襄造船厂一分为二,在这里建设了江南造船厂,为了替江南造船厂配套,同时又建了宝山铁厂与江南机器制造局,为了便于这些,同时还要建一座大的港口。

一共是四个大项一百五十六个小项,这些工程安排在上海之后,上海顿时从一座单纯的中转商镇,变成了一座新兴的工业城市。俞国振的计划,是以上海为龙头,带动整个长江中下游地区的经济商贸繁荣起来,而这需要彻底扫荡农村中的士绅和宗族势力,让普通百姓在这次扫荡中获利,从而增加他们的消费能力。

俞国振很清醒地认识到,凭借如今全球的购买力,是不可能将产能释放出来的华夏所有产品消耗掉的,他想避免经济危机,唯一的办法就是尽可能控制主要工业品特别是钢铁、水泥这类重工业产业的同时,尽可能增加华夏内部的购买力。这可不是什么做大蛋糕或者分蛋糕的敷衍说法,而是需要以他手中的军队力量来保障的制度!

所以前段时间的那场风浪,别人以为随着主犯们纷纷落网便已经告一段落。唯有俞国振自己明白,这还不够,更大的风浪还在后头,他如今已经在为此做准备了。

“等不急要见中华公主了?”这个时候,旁边的方子仪见儿子有意走得远些了,又小声调侃道。

俞国振回头来,略有些尴尬地笑了笑。伸手握住她的手。

他觉得自己这辈子眼光最好的一次,便是挑了方子仪为自己的正妻。方家的家教确实是没得说,三从四德之类的自不必说了。方子仪最敬佩的大姑,因为自己没有子嗣,便为张秉文挑了才色兼备的两个小妾。并待两个小妾的儿子视若己出。

方子仪虽然做不到方孟式这个程度,但是这么多年来,对于俞国振风流好色的一面,她基本上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并不是不知情,相反,当柳如是与俞莲吃醋心酸的时候,她还得安抚好这俩人。

或许这是这个时代女子的特点,俞国振心中有些惭愧,同时也有些窃喜:随着女子经济权力的增加,渐渐的其政治权力必然也要增加。只怕到自己儿子这一代时,就不会再有这等好事了。

“唯有我们的女儿才能称为中华公主。”俞国振握着方子仪的手,轻轻地摇了一下。

方子仪嗔怪地看了他一眼,却没有松开手。

一来两人老夫老妻,都成婚十几年近二十年了。二来她觉得自己也有必要宣示一下主权。无论俞国振如何风流成性,但他的正妻,未来华夏帝国的皇后,却唯有她一个。

就如当初朱元璋的皇后只有马大脚一个一样。

不一会儿,一个人出现在船舷之上,这人穿着黄色的冕袍。正是崇祯。

按时间算,这已经是崇祯二十五年,四十余岁的崇祯正达人生的壮年。羿城的十年生涯,却没有给他留下太多的痕迹,比起十年前来,他仿佛更年轻更有活力了。

一看到他,方孔炤等领着一群大明旧臣,快步上前,长揖及地。

“方卿,张卿,还有你们!”

崇祯非常兴奋,他几乎是小跑着奔下来,俞国振看得微微摇了一下头,看来这十年还是将崇祯憋坏了。

旁边忠于他的华夏军将士们看着崇祯时多少还有几分警惕,虽然崇祯是在答应了一系列条件之后,才被俞国振邀来金陵城观礼,但是谁知道在这种旧臣环伺之下,他会不会又突发奇想而亦卦呢。

崇祯也看到了俞国振,俞国振笑着抱拳拱手,崇祯却走了几步,来到他面前,向他伸出手,与他行了一个握手礼。

这是崇祯的自尊:握手礼表明两者之间的平等关系,他虽然是失国之君,却终究是大皇的天子。同时这也是崇祯对俞国振地位的一种尊重:俞国振暂时还没有皇帝之号,但已经有皇帝之实了。

“陛下怕是第一次来南京吧?”俞国振笑道:“金陵也是古都,有些古迹可以看看,这一次陛下在南京多呆些时日?”

“若不是你邀我来,我才不愿意来这里,这边带着一股酸臭味儿。”崇祯的话可谓一语惊人:“此次我乘船去了倭国与琉球,去了吕宋与基隆,还去了新襄和上海——济民,金陵城能和这些地方相比么?”

俞国振哑然一笑,崇祯这句话,就是在变相夸他。但这也是事实,论及古迹,金陵虽多,但是燕京、未淹之前的开封还有西安洛阳,都不逊于它,论及风景,崇祯这小半年转了一圈,看了富山之雪,看了东海之波,看了南洋的沙滩,也看了大海上的日升日落。眼界开阔了,金陵城在他心中,不免就有些小了。

而且论及城建,此时的金陵城确实比不得那些建得有如花园一般的新兴城市。

俞国振对于新兴城市,包括上海在内,都非常重视环境问题,因此道路两旁都留有宽阔的绿化带,每个街区都要求有开放式的公园。这个要求让他多花费了不少钱,但俞国振很清楚,花出去的钱是用在了各种工匠的薪水上,而这些薪水又会通过购买工厂里的工业产品回到他的手中。只要他能够不断推出新的产品,激发百姓购买的愿望,那么他就不愁这些钱不能回笼。

不过,现在百姓们投资的渠道还算窄,还有大量的资金沉积于银行或者各种钱庄之中,如何将这些资金变活来,创造更多的财富,则是俞国振下一步要动脑筋的了。

“这一圈转下来比较辛苦吧?”俞国振略有些关心地问道。

“还好,船上稍有些巅,不过习惯就好了。济民,你现在应该很忙,怎么有时间来接我,相关礼仪都理清了么,莫要被那些文臣欺瞒了,他们最惯于做的,就是欺下瞒上。”

崇祯现在是真心觉得,那些儒生文人乃是误了他江山天下的罪魁祸首,无论他们分属东林清流,还是属于阉党,本质上都是一路货色。太监只是皇帝的家奴,就算是崇祯打掉的大太监九千岁魏忠贤,也不能去当阁老去督抚一方,负责替他在各地立生祠争权夺利的,大多数仍然是儒生文人。特别是那些只会清谈实无一策的儒生文人,更会不择手段,他们根本没有耐心从基层做起从点滴改变做起,为了尽可能夺取权力实现自己的野心,于是便会选择投靠魏忠贤,更有甚者会投靠异族为奴为婢,然后再到华夏百姓面前去耀武扬威。

“陛下寓所我已经安排好了。”俞国振笑着道:“陛下现在是去寓所,还是去见见一些故人?”

“想来愿意见我的自然会寻来,不愿意见的,我也不去勉强他们。”对于那些故人,崇祯很是冷淡,他更关注的是别的事情:“朱由崧呢,我倒是想见他。”

旁边的几人都是一片哑然,俞国振道:“那好吧,我让人安排他来见陛下。”

他二人在码头上说话,远处望着这边的黄宗羲则是目瞪口呆。

即使黄宗羲再蠢,也知道来的人是谁了。

竟然是崇祯!

黄宗羲心目中,俞国振的形象越发高大起来。俞国振不仅善待了崇祯,而且从两人现在的情形来看,倒象是长辈与晚辈之间在对话!

这怎么可能,黄宗羲是知道崇祯的脾气的,崇祯性子刚烈,怎么可能和要夺取他朱明江山的俞国振谈笑风生?

他百思不得其解,忍不住便向着这边走近了些,走了几步,便被华夏军拦住,黄宗羲心中一片混乱,行事便有些忘了收敛,竟然推搡起士兵来,当即被士兵摁倒在地,眼见要被带走,他急中生智,大叫道:“俞济民,俞济民!”

俞国振听得有人叫自己,向着这边望了过来。

他一向行踪简易,这次调数百华夏军来码头,已经是怕有人借着崇祯想要闹事而如此,若是他自己出外,身边跟着几十个警卫就了不得。当见着被摁倒在地的人有些眼熟,他便示意了一下,黄宗羲起身之后,他才认出来:“咦,黄太冲,你如何会在这里?”

黄宗羲昂起脖子:“我就来不得么?”

“此人是谁?”崇祯有些惊讶地问俞国振。

“黄尊素公之子,黄宗羲,字太冲,性子也确实有些偏激,只以为东林清流就是好人,东林清林执政天下就能富足太平。”

“东林就天下富足太平?太年轻,太幼稚!”

严格来说,黄宗羲如今也是四十岁的人了,他被崇祯一句“太年轻太幼稚”的评论弄得目瞪口呆,半晌说不出话来,这位大明天子的评论,象是一记耳光,狠狠抽在他的脸上,让他此前的自以为是,都变成了无尽的耻辱。

“若不是东林的诸位先生阻止,朕原是要迁都金陵的,若不是东林的诸位先生阻止,朕原是要开放海禁以富国足兵的,若不是东林的诸位先生阻止……呵呵,诸位先生的良苦用心,朕在离京之日便体察到了。”崇祯看着黄宗羲,很平静地说到这里,然后再也不理睬他:“济民,先去寓所,你让朱由崧来见我吧。”(未完待续)

六八一、雾潜云隐日光长(一)

夏完淳踱到报亭边上,向里面望了望,看到最新的报纸,当见着封面的消息时,他眼睛顿时突了出来,人的动作也变得极为迅速,几乎是一把将报纸抢了过来。

以前他最爱看的是南都周末,但这几年渐渐改了,变成了民生速报。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十八岁前看南都,那是人不热血枉少年,十八岁以后不再看南都,则是人不可能永远活在自己的想象之中。

这个世界绝不是非黑即白的,有时它是灰色的,有时它是紫色的,但单一的黑色与单一的白色,是很难找到的。

这句话夏完淳记得,应该是俞国振所说,那次他随父亲前去拜访俞国振,谈到儒家学说时俞国振曾如此评价。从这评价中可以看出,俞国振对儒学并非一昧地排斥,但也绝不会完全认同。

将夏完淳吸引来的,是今日民生速报上的标题新闻。

“前明天子崇祯昨日抵达南京,统帅俞公亲往码头相迎。”

夏完淳跟着夏允彝去羿城不只一次,因此亲自拜见过几回这位崇祯天子,总体上说,这位天子给他的印象是相当不错的,谈吐儒雅,学识渊博,见解也深刻。有时夏完淳也有些遗憾,若是给崇祯再来一次的机会,他一定能成为一代名君。但是这个时代,有俞国振就够了,再也没有别的一代名君的发挥余地了。

“竟然到金陵来了……”夏完淳买了一份报,也没有离开。就在报亭边上开始看。

《民生速报》的准备相当充分,因此这篇文章里除了对崇祯抵达金陵之事有所描述,还特意留了版面将崇祯的生平展示出来,其中有其被华夏军救出的内容。这也是华夏军第一次公开承认,当初李自成攻入京师时,他们专门派遣了一支人马前去救援崇祯。

此事在此时公开,再也合适不过了。那些想要以俞国振代替朱家坐江山来攻击他不臣者,面对这种情形就要掂量一下。百姓心中都有一竿称,自然知道在李闯的大军围攻下仍然抽调兵力去救崇祯的俞国振。不是那种无情无义之徒。

报纸上还有崇祯这些年在羿城生活的一些记载,诸如他爱上了园艺和钓鱼,也学会骑自行车。甚至还写了一部名为《我的前半生》的手稿。还有对崇祯本人的采访,特别是他在环绕东海转一圈后,在上海时的采访,既有对华夏在海外领地的评论,也有对俞国振本人的评价。

崇祯的评价说得很直接,既有夸赞,也有批评,比如说对俞国振的批评里,就说他“偶有妇人之仁”,“容人太滥”。至使“儒冠群丑,跳梁于内”,这一番话夏完淳一看就知道确实是崇祯所说。他与父亲拜访崇祯时,便听他说过类似的话语。

报亭除了卖报,还卖些南杂、小吃之类的。生意倒是不错,就在夏完淳看报的同时,几个儒生模样的人恰恰从此经过,他们看到了报纸也是激动万分,每人各自买了一份去。

只是匆匆扫了几眼,便有儒生破口大骂:“俞国振狗贼敢尔!”

“嘘。小声,小声,如今这城可是在那狗贼手中。”

“你们看,他竟然操纵圣上,伪造圣谕,攻击儒林——这狗贼果然是要取消咱们这些读书人的特权!”

此前在五年统一计划中明确提出,要逐步取消读书人的一些经济上的特权,比如说不纳税、可荫庇佃户等等。按照规定,金陵小朝廷应该在一年前就完成这一工作,但是必须承认,这工作牵涉面太广,而且得罪的人太多,无论是钱谦益还是马士英,都不愿意背这个骂名,因此拖延至今尚未解决。但是俞国振如今既然已经接管了金陵,同时他派出的工作组也在华夏军的护卫下赶赴各地,接管原被小明廷控制的各个地方,那么下一步,他将凭借着华夏军的力量,强行推动此事了。

“颠倒黑白,指鹿为马,这俞国振果然是赵高、王莽一类的人物!”

“便是赵高王莽,做得也不会象他这般丧心病狂……”

夏完淳听得直摇头,这些书生,在背后骂俞国振倒是骂得快意,但是这种叫骂有什么用,而且完全是出于自己的私心,若是俞国振不取消他们以经济和政治上的特权,只怕他们一个个就要迫不及待地去为俞国振歌功颂德吧。

他们绝对做得出来这样的事情,若是俞国振再说将他控制的各大工厂分给他们这些读书人,他们定然更要口口声声称颂俞国振尧舜禹汤了。

果然,夏完淳便又听得一个书生愤然道:“俞国振这厮,手中控着无数厂矿,今后又专有盐铁之利,他收刮天下民脂民膏以实其库,劫夺四海奇珍异宝以充其玩,还见不得咱们一点点免税之利,当真是,当真是贪心不足,欲壑难填!”

“就是,原本他该将那些赚钱的厂矿,尽数分给天下之人,不该与民争利才对!”

“听闻会有人联名上书,让俞国振施行仁道,如大唐之均田制,将他手中掌控之厂矿,尽数分与百姓。”

夏完淳听到这里不禁微笑了一下,这些人所谓的“分与百姓”,只怕是分与自己吧,至少是分与那些掌握了话语权与舆论的儒生清流,还有在背后与他们勾结的那些豪商。

那些厂矿,就算真分给百姓了,哪个百姓有这个精力与能力去将之经营好,还不是要将之交给那些“有本领”之人,而这些“有本领”之人,免不了都有私心杂念。据夏完淳所知,嚷嚷着联名上书者中,不少背后的支持者,甚至干脆就是如今俞国振的厂矿中的一些主官。

他们是眼见着这些厂矿带来丰厚利益的。在天下板荡之时,为了一个安宁,他们可以暂且忍耐,可现在天下太平,他们的心思不免就活动起来。这些赚钱的行当,若是能分到他们手中,能给他们带来多少财富!

“当真有此事。若真是能行此道,俞济民倒不愧其名,振国济民。呵呵……”

听得这个大饼,方才还对俞国振破口大骂的儒生顿时改了口。夏完淳再次摇了摇头,那儒生恰巧见到了。瞪了他一眼,夏完淳立刻站起身,瞪了回去。

他与其父一般,身上有股慷慨英烈之气,虽然想投华夏军的理想并未实现,可是这些年也没少打熬身体。他深信,此国家用人之际,也正是他这样的年轻人有为之时。因此,他一站起来,明显气势上压了那个儒生一头。

那儒生先是退了半步。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竟然给他吓得不成了模样。夏完淳见他这般德性,反倒懒得与之计较。

“一群废物,若是朝政由你们说了算,整个国家都是阉鸡了。”夏完淳冷笑着道。

然后。他便扬长而去。他在的时候,那几个儒生没有一人敢出声的,但在他走后,几个儒生都气得满脸通红,一人大骂“非人哉”,另一个狂吼“当真是斯文扫地”。坐在地上的那个更是破口大骂。

只不过夏完淳已经走远了,完全听不到他们的骂声。

崇祯来金陵的消息给夏完淳带来了很大的震动,他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否已经得到了这个消息,因此赶着来向老父通报此事。

夏允彝自然是早就辞了官,如今在金陵城中闲居,偶尔写些文章,赚些稿费以维持生计。听得夏完淳带来的消息,夏允彝欣喜过望:“当真如此?”

“《民生速报》上的消息,自然不会假,最多只是打些折扣罢了。”夏完淳道。

此时的《民生速报》尚没有学会后世报纸那种一昧歌功颂德吹捧拍马的本领,倒是南都周末最近的文章很有向这方面发展的趋势——不过文人拍马的水准比起老粗就是高,而象侯方域这样可以称之为名家的手笔,那拍出来的就更为花团锦簇了。

会骂人而又没气节的,往往也会拍人马屁,古来即然。

“那就没错了,完淳,你出去召一辆车来,我们一起去拜谒陛下!”既然知道崇祯来到了金陵,夏允彝觉得自己无论如何都得去见一见,便向儿子吩咐道。

如今想雇车倒是方便,不一会儿,父子俩便在一辆三轮车之中,途中无事,夏完淳便将那几个腐儒之事对夏允彝说了,夏允彝听得之后良久才道:“俞济民不易啊。”

“老大人何出此言,俞济民如今顺天应命势不可当,华夏军对他忠心耿耿,自己培养出来的那些识文断字的属官小吏又个个能干,有何不易?”

“外有反扑,内有分化,比之当年战场硝烟,更为艰难。俞济民志虑深远,所谋甚长,若只是当个几百年一出的圣人皇帝,他如今便可以做到了,管保这新的朝廷两三百年江山总是没问题。但是……两三百年后,甚至不要两三百年,大约一百年,当火枪、蒸汽机等等技术扩散之后,那个时候华夏再无技术上的优势,如何去压制周边?”

“老大人说的有些过了,江山代有雄杰,汉道已昌,何忧胡虏?”

“正是在汉道这两字上,我华夏之道,究竟该怎么走,俞济民好不容易才探出些端倪来,可是……现在,那些蛆虫就迫不及待地跳了出来,想要瓜分这场盛宴啊!”

说到这,夏允彝双眼微闭,竟有泪水自眼角而出:“如今天下才太平些,百姓才有些盼头,他们就迫不及待跳了出来,嗷嗷叫着……你瞧瞧他们是如何说的,能赚钱的都要分与他们,否则就是与民争利,不能赚钱反倒花钱的就该由朝廷管着,否则就是昏君……他们已经这样毁了大明,如今还想毁了华夏……我潢潢中华,为何便如此多艰多难!”

夏允彝年纪长了,看事情虽然深远,却不免有些悲观,夏完淳却握拳摇头:“老大人不必担忧,俞济民不会让他们得逞的,我,也绝不会让他们得逞的!”

这是夏完淳心中第一次生出,要加入到华夏的政治体系当中,要在将来用自己的力量来保护俞国振探索出来的这条道路。或许这条道路未必是绝对正确,或许这条道路未必就没有挫折,或许这条道路本身就是泥泞与荆棘铺就,但毕竟这条道咱,让夏完淳看到了中华崛起之希望。

他深信,和他一样想法的人,绝不在少数。(未完待续)

六八二、雾潜云隐日光长(二)

及时更新,..夏允彝到达崇祯下榻的寓所时,恰好看到朱由崧垂头丧气地走了出来。

朱由崧身体肥硕,走路时颇为吃力,有两个小太监扶着,见着夏允彝,他撇了一下嘴,怪声道:“夏卿,你是来见我,还是来见上皇的啊?”

“自然是见上皇。”

夏允彝神情冷淡,明显是在应付他。

“只可惜,上皇和我一样,也不是皇帝了,四天,只有四天,俞国振便是新朝的皇帝,到时候你是去陪上皇还是去拜新帝?”

“福王说笑话了,我是明臣,终身不会再另仕。”

“哈,哈!”

朱由崧干笑了两声,然后上了车,在车夫吃力地蹬行下,他渐失在人群之中。

就象任何一个路人一般。

“老大人,进去吧。”看到父亲望着那辆车发呆,夏完淳催促道,他对这个只知道在女人身上施展能力的福王,没有任何兴趣。

“想来福王再也不会出现吧,听闻……俞济民要将他迁往大员安置。”

“大员?”

“嗯,福王可与陛下不同,陛下是看透了,福王未必看透。俞济民又不想背上赵光义那样的骂名,只能让他远离那些蛀虫了。”

说到这夏允彝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若是陛下未至,俞济民安置福王的消息必然会激起那些蛀虫的反弹,或许那些蛀虫会玩出挟福王再起事的勾当。但陛下到了金陵。那些蛀虫第一个选择仍然是陛下,毕竟若是光复大明,最名正言顺的,还是陛下。”

“这样一来,陛下岂不……岂不危险?”

“坤兴公主听闻出家了。”夏允彝轻轻叹了道:“听闻拜在癸泉子道长门下,与宋思乙等为师姐妹。”

“可是报纸上说她也随着陛下来到金陵……啊,竟然,竟然……俞济民好大的胆子!”

“俞济民胆子不大。便不会有今天了,他若不是贪花好色,也不会有当初秦淮河畔第一风流人的绰号……不过,比起福王,俞济民算是自律至极,除了真心喜欢他的,总不见他滥情。”

夏完淳有些愣。他记得坤兴公主的模样,没有想到。为了自己与俞国振的感情。坤兴竟然“出家”了。

既是如此,难怪俞国振与崇祯相互信任。

夏完淳终究还是不够了解俞国振,即使没有坤兴,俞国振也会信任崇祯,或者说,他会信任自己十年来对崇祯的“洗脑”。

见到夏家父子,崇祯非常开心。将随他一起来的沈犹龙等人召来,又让人准备酒宴。定要留下夏家父子吃饭。寒喧已毕之后,他看着夏完淳道:“小夏先生……”

“臣惶恐。陛下直呼臣名即可。”

崇祯呵呵笑道:“如今没有什么君臣,便是俞济民登基称帝,也没有什么君臣了。”

这句话含有深意,夏允彝讶然,见众人都很惊奇,崇祯捋着须:“俞济民以为,秦政之前无皇帝,夏启之前无君王,尧舜虽被称为千古明君,却并未称王。故此,如今他传承皇帝名号并世袭之,但也只是得一个名号罢了……”

“此话怎讲?”夏允彝震惊地道。

崇祯没有再说下去,事实上,崇祯自己也不太理解俞国振的计划。俞国振言下之意,他的子孙虽然传承皇帝这个称号,却未必会永远拥有如今皇帝的大权——这让崇祯觉得不可思议。

皇帝若没有了大权,岂不是就是傀儡?就象他现在一样,俞国振见他还是尊称他为陛下,但他却一点权力都没有,就连自己家的生计,都得靠着自己的双手去赚取。…,

六八三、雾潜云隐日光长(三)

黄宗羲看到夏允彝时,神情有几分尴尬。

虽然他们反目,但是双方还是有通信息的,这一点,无论是黄宗羲还是夏允彝,都做到了君子绝交不出恶言。黄宗羲甚至不只一次向夏允彝抱怨,说自己被俞国振监视居住,说自己被禁止发表言论——他的理由只是俞国振所控制的新襄时报与民生速报都从来不采访他,也不刊登他寄去的批评俞国振的文章,而受俞国振指使环宇时报更是时不时地冷嘲热讽,甚至点名他是“公痔”。

黄宗羲自问自己与俞国振只是大道之争,并无私心,受到这种待遇,当然不高兴。原本他还可以以南都周末为阵地反击,现在从南都周末的表现来看,黄宗羲觉得,自己的这个阵地也没有了。

论拍俞国振这新近独夫的马屁,其余两份报纸加起来也比不上南都周末。

“这个……夏先生。”

“你怎么在这里,这些建虏是你玩的花招,你竟然和建虏勾结?”

夏允彝没有出声,年轻气盛的夏完淳先叫了起来,黄宗羲不满地瞪着他,也恰好以此掩饰自己的尴尬:“胡说八道,我黄太冲再不堪,也不至于勾通外敌,你当我是那些猪狗都不如的畜牲么?”

夏完淳脸上有怒色,却被父亲拉到一旁,夏允彝笑着向黄宗羲拱手:“黄兄,小儿年轻,冒犯了黄兄,还请见谅。”

“不敢,不敢……”

对上夏允彝。黄宗羲就没有那么轻松了,他勉强还礼,没有再追击。

“这是怎么回事,看情形黄兄已经来了不短的时间了,还请为我解释一二。”夏允彝虽然没有直接说他与建虏勾结,可是这番话说出来,多少也有挤兑黄宗羲的意思。

黄宗羲张了张嘴。想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昨日在码头上被崇祯轻易打发走后,这让黄宗羲觉得分外没有面子,然后方、张等人跟着崇祯离开。他根本没有机会拉住说自己的事。今天他琢磨着还要到俞国振这里来看看,他虽然怀疑俞国振安排了人盯他,但这个时候却又忘了此事。而且在他想象中,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俞国振做不出什么事情来。

“怎么,事无不可对人言,黄兄,这其中莫非有什么……蹊跷?”

“有什么蹊跷,我来寻俞济民有事,恰好看到这伙建虏罢了。”黄宗羲哼了一声。

“都跪在这好半天了。”旁边一人道。

“这些建虏倒是无聊,好端端地跪在这做什么,莫非是请陛下放过他们?”又有一人道。虽然俞国振还没有正式登基称帝,但民间百姓已经开始以“陛下”或“圣上”相称了。

“做梦,陛下早就说了,建虏为患多年,若非建虏。我华夏前些年就不会雪上加霜,百姓也不会受这许多苦。建虏想要被陛下放过,除非他们杀绝爱新觉罗氏!”

听得这话,夏允彝连连点头,夏完淳更是觉得热血沸腾。自崇祯朝以来,大明就一直被压着打。几曾有现在这般扬眉吐气的时候!

“爱新觉罗氏已经灭了,尚未灭者,投靠了罗刹人。”跪着的建虏当中也有人听到这样的话,抬头扬声道:“我们不是真的建虏,我们是女真,只是被爱新觉罗氏裹挟,不得不从罢了。”

这个消息让周围的纷乱顿时静了下来。

黄宗羲来得虽然早,也只是看到这群女真人跪着罢了,并不知道他们来此是为了什么事情。想到自己最初还以为这群建虏是与俞国振手下高级将领勾结,混入金陵城中准备行刺,黄宗羲的脸就辣的。…,

六八四、雾潜云隐日光长(四)

俞莲端着茶,悄悄地放在了俞国振的手边。

虽然她现在身份完全不同,但是二十多年来养成的习惯,只要在俞国振身边,那么端茶送水的事情,她绝对不会允许别人来做,甚至连方子仪都抢不走她的活儿。

这可不太象新襄初等学堂那个庄严慈爱的校长。

俞国振端起茶轻轻啜了一口,略带苦涩的味道在舌尖上翻滚了一圈,然后变成丝丝的甜意。华夏先辈发明饮茶,乃是对人生的至高感悟,吃苦、努力之后,才有甘甜,这甘甜可能并不来自于成功本身,而是来自于追寻成功的过程。

跪在地上的纳兰明珠头也不敢抬,他还不到二十岁,只是因为风霜侵蚀显得老了,从他懂事起,便听着坐在上面的那个人的名声,在他开始学习的时候,他们这些女真人便被坐在上面的那个人驱赶得东躲西藏。

以前他是非常憎恨坐在上面的那个人的,因为他不但毁了女真人入主中原的美好前景,还将女真人从辽东之地赶走。这种恨,又成了一种根深蒂固的恐惧,现在女真人当中已经没有什么“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的说法了,取而代之的是用“俞老虎来了”来吓唬小孩。

俞老虎这个词,可以止小孩夜哭。

至少他纳兰明珠是被这个名字吓住了,虽然那位看上去很有些老态的汉人帮他们通报之后不久,俞国振便让他这个为首者来此。可是才到门前,纳兰明珠就跪下,是用双膝蹭行,进入俞国振的屋子的。

进来之后,他仍然战战兢兢,不敢抬头,只能用手撑着手躯。低头看着地面。

汉人的地面,是用瓷片铺成的,甚为光洁。也极为坚硬,硌得他双膝疼痛,但纳兰明珠也不敢稍稍放松。

“你叫纳兰明珠?”

摆足了谱之后。俞国振终于开口。

坐在旁边的夏允彝与侍立一侧的夏完淳都觉得解气,他们见俞国振的次数可不只一次两次,自然知道俞国振不是那种喜欢摆架子的人,很少人让人等,而且喜欢开门见山直入主题。或许只有象女真人或欧洲人来求见时,他才会摆足了架子,让对方多等一会儿。

这既是消磨对方的意志,也是给对方更大的压力,毕竟无论是女真人还是欧洲人,来见俞国振都是有求于俞国振。

“奴才就是叶赫纳兰氏明珠。不过从今日起,就没有女真人的叶赫纳兰氏,只有汉人的牧奴纳兰家了。”

纳兰明珠虽然紧张,汗水爬上了他的额头,但是他说话还是很顺畅。而且他能说一口非常流俐的汉话。

“你的汉话不错,是跟谁学的?”俞国振放下茶杯,慢慢地问道。

“是……是范文程与宁完我。”

“哦,原来是他们……他们现在情形如何,还活着么?”

范文程与宁完我是上了华夏军汉奸名单的,因此他们死心塌地跟随着建虏。即使是在多尔衮败亡之后,他们便又跟了多铎,而多铎紧接着被刺死之后,他们又转投了代善——反正对他们来说,只是换了个主子罢了。

就象是现在,代善老病而死,建虏内部再次内乱,于是他们便又为代善之孙常阿岱出谋划策,只不过这一次他们未能成功,被纷乱的诸部所败,范文程与宁完我都被杀死,而常阿岱则远遁,前去投靠了罗刹人。…,

六八五、新朝自有新气象(一)

这几天对于金陵城来说是极为热闹的,四面八方前来观礼、道贺的人,将金陵城大大小小的旅舍都挤得满满当当的,这座原本就有百万人口的巨城中,至少又加了一二十万人。..

所有人都期盼着俞国振登基的那天到来。

新朝的名号早就确定了,不是单字,而是双字“华夏”。这个国号在意料之外也在情理之中,因此没有多少讨论的,但是这个即将建立的新朝还有太多的面纱没有掀开,比如说,都城定在何处。

“这新朝都城,理所当然就在咱们金陵,今上称帝都是在金陵称的,哪有会国都旁落之理!”

金陵城码头广场恐怕是全城中最为空阔之所在了,而且因为这些年来商贸繁荣的缘故,这处靠着长江边的所在甚为繁华,周围的店铺一间接着一间。因为码头的建设是俞国振派来的人一手操办的,所有的钱和物也都是俞国振所出,因此广场带着浓厚的俞国振个人特色:广种花木。

不过就算是码头广场,对于挤进来的人来说,还是嫌小了些。

左兴一大早便来到了这里,怀里还揣着几个馒头,为的就是在登基大典上能寻着个好的位置观看。这可是一辈子也难得遇到的大事,经此一日,以后向家里的晚辈吹嘘时,也有足够的谈资。他是个性子活泛的,寻地方坐下后便与身边的人聊天,聊着聊着便谈到了定都的问题。他自然是力主在金陵的。

但来自北京的滕渔却有不同意见,觉得国都定在自己老家才是最合适:“老哥这样说,我却觉得未必,大明永乐帝尚且知道天子守国门,定都燕京以安天下。咱们今上统帅虎贲之师,武功更胜过永乐帝,在这事上岂有落后于他的道理。没得说。咱们燕京爷儿们都认定了,都城一定是燕京!”

“这位兄台说的我可不爱听,为啥非得在燕京。当初在北面守国门,那是鞑子能威胁到大明,如今鞑子能威胁到我们华夏?给他们生出三头六臂都休想!”旁边一个分明带着南面口音的人道:“都城还用得着选么?自然是我们新襄。龙兴之地,处于大华夏之中,水运便捷,毫无疑问!”

听得他是从新襄来的,左兴和滕渔都不吱声了,两人讪讪笑了一下,交换了一下眼色,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不屑与嫉妒来。

暴发户!

两人心中一般的想法,这些年从新襄来的人,似乎都带着一股盛气凌人的暴发户气味。动不动就是“我们新襄”如何如何,一见着自己不顺眼的,便是“我们新襄如何如何”,得理不饶人,无理便用钱砸出理来!

总之他们羡慕新襄人口袋里的钱的同时。却绝对不喜欢新襄人的脾气。

“就拿这广场来说吧,若不是我们统帅早先布置,若大的金陵城里,连个象样的广场都没有,遇着这样的大热闹,没有地方可聚。还有,那些站在花坛里的,爬到树上的,我们新襄绝不至出现这种事情!”

那新襄人指着广场上的绿化区发着牢骚,绿化区原本种着冬青树和各种花,如今许多人站在其中,都将之踩倒了。

“呃,我就不信,若是你们新襄也有这般热闹,就没有人去踩那些树啊草啊的。”

“谁敢?这可是违律之事,说起来你们也该知晓了,统帅当了皇帝,你们也要遵守,新襄的各种规矩,合起来为法、律两种,法自不必说了,违法者必罚。还有一些是规定日常行为的,诸如不可随地大小便,爱惜公物,不得肆意破坏公共区域花草树木……”…,

六八六、新朝自有新气象(二)

当新朝第一次国政联席会议在召开之际,码头广场上的人群也没有散去。[

]百姓聚在这里,除了等着看夜间的焰火,还要等着第一时间知道新朝会采取些什么国策。

新朝自有新气象,早在几天前,报纸上还有坊间的那些评谈艺人们就说了,新朝为了保证政令畅通,将会在每个衙门前立公示牌,所有的大小政务,都将在公示牌上贴出来。俞国振亲自在报上撰文时便说,所谓公,就是开诚布公,就是事无不可对人言,公家之事,公家之人,都须如此。

而金陵城作为登基之地,共辟出十八个地点为公示场所,树立了百余座公示牌,只要政务联席会里出了什么决定,立刻便有人抄下分贴。

或许是因为一起对来自新襄的暴发户瞧不顺眼的缘故,左兴与滕渔两人挤到了同一处公示牌前。他们并没有等多久,便见着一个穿着类似于大明官服但又略有不同的人在几个华夏军士兵的护卫下排开众人匆匆而来,然后将一张纸贴在了公示牌上。

左兴不识字,但滕渔却是认得的,他凑上去念道:“华夏国皇帝第一令,华夏国上下尊卑,只以能力与为国贡献来划分,而不以官职有无来区别,故此,非祭祀与家中亲长,跪拜之礼皆废……我的娘亲啊,这是说,这是说我这样的小商贾,今后见着了官人大老爷都不必跪拜了?”

“我说滕兄。你别是看错了吧,什么时候,百姓见着官老爷不需跪拜,大约是说读书人都不必跪拜吧?”

“不是,就是所有百姓,上边说得很明白,无论是兵农工商,见官皆可不跪。若有官员、豪强强迫他人跪拜,有司必以伤人之罪论处……这,这……”

“这有什么奇怪的,滕兄你不是燕京人么,燕京在我家统帅治下也有四五年光景了,你在燕京时,几曾见到要拜军委会的官员?”

他二人正说话间。身后又传来声音,回过去看。正是方才那新襄人。两人相视一望。不禁苦笑。

看来是摆脱不了这些新襄人了。

在离他们不远处的酒楼,大群的读书人将酒楼包了,他们自恃身份,不会到下面人潮中去拥挤,自然有人抄好了文告前来宣读。听得第一条竟然是废跪拜礼,众人都面面相觑。

“废得好,男儿膝下有黄金。功名只凭书剑取。”夏完淳在众人中年纪最轻,因此先开口道:“这跪拜之礼。[

]不但繁冗,而且若不诚心。就是将头如捣蒜一般磕下去又如何?”

他说完又转向座中一人:“顾先生,你说是不是?”

顾先生即是顾炎武,他捋须点了点头:“非但如此,俞公这第一号令,如同此前一般,都是向……最顽固最不通人情的那些势力宣战啊。”

众人初时没有反应过来,经顾炎武这一提醒,顿时明白:确实如此,这是对旧的传统与体制的一种割裂,表明俞国振所建立的这个新朝代与此前会截然不同。特别是对于乡野的普通百姓来说,国家大政什么的他们未必能懂,但是知道自己可以不再向官员下跪,他们就会意识到,如今的朝廷已经与过去完全不同!

一道这样的命令,胜过无数言辞!

在大会议室中,钱谦益此时也想明白了这一点,不禁低喟了声。他此前还以为俞国振与旧文人割裂是一时之举,但从这个命令中,他看出了俞国振的坚决,对于自己等人的结局,情不自禁悲观起来。…,

六八七、新朝自有新气象(三)

俞襄并没有在俞国振的登基仪式上公开露面,至少没有站在俞国振的身边去,他一身华夏军的制服,看上去和普通的华夏军没有什么区别,若是有的话,就是他站在方子仪的身边。在俞国振去召开国务联席会议的时候,他们母子则是随意地坐在码头江畔的一幢高楼之上。

“母亲……啊,以后要称母后了,你似乎不是很高兴?”俞襄的性子比起俞国振要跳脱,他出生的时候俞国振基业已经小成,此后的成长又赶上新襄事业蒸蒸日上,这让他的性格也带着了一些昂扬的锐气和稍许傲气。

不过他身为长子,与方子仪的关系最为亲近。

“自然不高兴……襄儿,皇帝皇后可不是那么好做的……有时间,你去见见慈良,他会告诉你,太子也不好当的。”

“我对当什么太子没兴趣!我想的是当大将,这一回父亲该会分封元帅吧?可惜了,要再晚几年,我也可以弄个元帅当当,听闻北面建虏之后又出了罗刹人,我要去打罗刹人!”

年少气盛的俞襄在母亲面前还展露出几分孩子气,方子仪却没有因为他的孩子气而掉以轻心——俞国振的儿子,怎么会乱说话,这小子在玩心眼!

“你是说真的?”她轻轻皱眉:“你想去北面?”

俞国振准备与罗刹人争夺黑水和北海之事,在华夏高层已经是人尽皆知了,为了能动员全部力量。俞国振将黑水、北海对于华夏的意义说得很透彻:即使如今的实学技艺还无法完全开拓黑水与北海,但在不远的将来,这些地方也必然将为华夏进一步工业化提供无尽的资源。而且,在华夏收复辽东之后,在辽东推广大种植园农业取得相当不错的成绩,辽东肥沃的黑土、广阔的平原与规模化的农业生产相得益彰,仅仅三年功夫。就成为华夏最大的油料作物供应地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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篪、张正四人,其中章篪获得任命,最让人吃惊。这四名次辅除了章篪之外,都有十年以上主政地方的经历。俞国振很明确地说,未曾有十年以上的地方经历,不得入中枢充任中层以上官职。以此来避免那些幸进之徒和脱离地气只知道衙署斗争的“能人”。

而地方官员任命则甚为顺利,此时华夏领土广大,直辖之地便有五十四省。五十四名各省督抚、驻军总兵宣布出来,在座诸人中大约有三分之一便已经各司所职。崇祯看到这一幕,心中顿时了然,这次参与联席会议的剩余人等,大约就是中枢部、院的各级要员了。

俞国振并不蠢,如今便要在华夏推广选举制,结果必然是一场闹剧,对于搞什么分封,更是将有限的资源花费在内耗上的勾当。在俞国振看来,中央集权乃是治理一个大国必然的选择。即使是后世花旗国,其本质依然是中央集权,只不过集权的方式与华夏不同罢了——否则也不会有南北战争这样的事情发生。正是拥有强有力的中央集权,故此其才能发动牧歌式的西进运动,才能在短短百余年间修出数十万公里的铁路。才能吸纳世界英才坐享两次世界大战之利。

而与之最成相反的例子,莫过于拥有强X之都的白象国了,因为没有强有力的中央集权,所有的政策,都无法得到贯彻,甚至连被认为包治百病的民主政治。都无法改变其落后的源于奴隶社会的种姓制度。于是乎一个无论是人口还是资源都极具潜力的国家,生生成了四不象。…,

六八八、新朝自有新气象(四)

俞国振对于旧朝官员不曾大肆追究,为的是减少张献忠、刘宗敏治下官员的抵抗之心,他如今已经做好了准备,统一华夏,开展全面建设,可以说是刻不容缓的事情了。

这五年来,他积累技术、资金与人才,准备已经相当充分。

他没有给予这些旧朝官员太多的时间去议论,紧接着是女真人的安呈。女真人按照各自部族被分开,全部安置在蟾洲各地——也就是欧洲人所称的澳洲。

以法显城为基地,在四年之前,华夏的势力开始抵达蟾洲,在与鳄鱼、剧毒水母等蟾洲的凶猛动物进行一番较量之后,他们完成了环蟾洲的据点考察工作。蟾洲的土人甚为原始,对他们几乎构成不了威胁,但是遇到来自英国的殖民者则是意外之喜,经过一番短暂的冲突之后,这群由流氓与流放犯人为主的殖民者便成为了华夏开拓蟾洲的第一批苦工。

蟾洲不是非常适合农业,但发展畜牧业则是相当不错,特别是东南的几座岛屿,更是畜牧业的天堂。将女真人流放到这些地方,通过分割让他们每一部都只有少许人,控制他们的规模,同时又可以让他们为开拓的先驱。

这算是女真人为华夏之奋起赎罪了。

这两项处置措施,赞同的比率是百分之九十一,这一次俞国振倒没有预先安排投票结果。

完成这一项之后,紧接着是第五项内容有关统一策略的。如今在华夏境内,汉人的政权除了华夏之外尚还有三,即张献忠的大西、刘宗敏的大顺和李岩的闯军。这三个政权都派人参与了俞国振的国家统一会议,而且表明愿意接受五年统一计划,但实际上除了李岩确实是在为五年统一计划1做准备外,张献忠和刘宗敏所作所为,依旧是试图割据。

不过在俞国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消灭了牛金星势力之后,张献忠与刘宗敏便都失去了侥幸之心,他们开始考虑后路。而得了俞国振暗示,李岩也积极与他们联络,李岩透露出自己同俞国振达成的协议,即他率军攻入玉门关以西的原哈密卫治下,以收复华夏故土之功换取俞国振不究既往,这让刘宗敏与张献忠也动了心思。刘宗敏选取的目标乃是吐蕃,他取道青海入藏,而张献忠所选则是西南诸国走茶马古道,为华夏寻找陆上通往印度洋的出海口。

这三年来,李岩的成果极大,他甚至已经控制住吐鲁番盆地正在向葱岭探索,在此与浩罕等国还有正兴起的准噶尔人发生过冲突。而刘宗敏与张献忠也有收获,只不过他们的进度让俞国振很不满意。

“故此,统一华夏第一优选仍是武力李岩、刘宗敏与张献忠必须将其据有之地逐步交出,由中枢派遣兵员、官吏进行接管,作为交换,中枢可以给他们提供充足的后勤补给数额基准以他们的实际人数来确定,此后以他们交还中枢的土地、人口来增减。也就是说,他们归还中枢越多的土地与人口,那么就能得到中枢更多的支持。

此为最终之通碟,不允许就这个原则进行谈判,因此,我决意组建西北军团,以田伯光为西北军团总督军,组建青藏军团,以齐牛为青藏军团总督军,组建西南军团,以叶武崖为西南军团总督军,向三方持续施加压力,迫侯他们接受我方条件。”…,

六八九、急敲登闻效陈东(一)

黄宗羲既是兴奋,又是不安。k

更新

在他身后是近千名士子,其中既有太学生,也有在这些天里闻讯赶来的廪生,黄宗羲自以为保密得当,这几天里赶到金陵城来的士子数量竟然有数千之众。

相信还会有更多的士子赶来。

这与江南文风极盛有关,而且也与俞国振在这五年时间里打造的通行于长江中下游各地的水运航线有关。各种小火轮穿行于长江运河之间,使得江南的交通运输空前便利,而黄宗羲派人出去,仅仅是几天间,就聚来了这么多人。

有些人甚至连黄宗羲都没有想到会来。

人群把他挤着,给他力量,也让他觉得自豪。

登高一呼,赢粮景从,不过如此!

就在这时,一个人气喘吁吁地从人群中挤出来,挤到了他的身前,一把揪住了他的胸口。

“黄太冲,你快把人散了1

揪着黄宗羲胸襟的人,不是顾炎武,也不是归庄,而是侯方域。

一脸灰败的侯方域身体都有些发抖,也不知是激动的,还是挤的。黄宗羲轻蔑地看着他,推开他的手,正了正自己的衣冠。

子路当初正冠而死,也不过是如此吧。

黄宗羲此刻心中满满荡荡都充盈着一种使命感,在俞国振建立新朝的五项决策中,连前朝的诸多官员,都被他随意打发掉,那么天下的士子今后的前途可想而知。此次召集江南士子闹一次学变,向俞国持施加压力。即使不能改变俞国振的决定,却也可以振奋士林的人心士气。

因此,对侯方域这个“变节者”,黄宗羲没有半点好感。

“侯兄,你自去吹捧新朝,换取你的荣华富贵,道不同不相以谋。我等承续东林贤者之风,必不与名教敌人妥协1

此语说得正气凛然,周围一片叫好之声。黄宗羲环首四顾,美中略有不足,这叫好之声都是来自士林。而旁边的那些看热闹的百姓,却是一个个默不做声。

这让黄宗羲多少有些不快,不过也没有什么,百姓们只是畏于强权,故此不敢吱声,但他们回去之后,自己领导士林给俞国振一个下马威的消息,便会传遍天下。

“黄太冲,你疯了,你这般做。是以卵击石!你原该再隐忍,寄希望于二三十年后……”

侯方域凑在黄宗羲耳畔低声说道,黄宗羲惊讶地看了他一眼,却还是把他推开。

无论侯方域如何巧言令色,黄宗羲走到现在这一步。都不会退缩了。

“你带着你的如意算盘去吧,去隐伏,象蛇一般缩入洞中冬眠去1黄宗羲推了他一把,正待再说,突然间就听到军号声响起,紧接着。大批的华夏军士兵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将这些士子与普通百姓隔离开来。

黄宗羲知道最重要的时刻到了,他高傲地昂起了头,没有再理睬侯方域。

从侯方域方才短暂的话语里,黄宗羲约摸明白了他的心思,他大约是想潜伏入华夏体制之内,避开俞国振如朝阳初升一般的腾起之势,寄希望于下一代或者下下一代人。这个算盘打的很如意,因为侯方域的年纪很轻,足以同俞国振拼寿命。但是黄宗羲却有一种危机感,如果俞国振控制住全部局面,下一代、下下一代人还知道东林君子的铮铮铁骨么?还知道儒生清流的风采风度么?

到时候,就算儒学大昌,可是没有了东林,这大昌的儒学也必然是变了味的货色-,

六九零、急敲登闻效陈东(二)

无论黄宗羲本人是怀着多么美好的愿望发起这次行动,但是那些士子们愿意来此,归根到底还是因为废八股。

侯方域在认为黄宗羲是猪一般队友的同时,黄宗羲也在暗骂那些士子们同样是猪一般的队友。

因为他们绕来绕去,还是把话题绕回到八股取士之上,倒是俞国振只字不提八股,而是大肆宣扬儒生对于华夏的重要性。若黄宗羲不是熟悉了俞国振的性格,只怕以为俞国振立刻就要封衍圣公了。

“故此,华夏朝将拨专款,用于扶持儒门学术的发展与传播。”诸位都是前朝的监生与廪生?那就是儒门精英了,我最欣赏精英,诸位是否愿意为儒门学术的壮大而尽己之力?”

俞国振说到这,慢慢笑了起来。

他的笑让黄宗羲毛骨悚然,黄宗羲想要阻止旁边的儒生们,但是旁边的儒生们已经迫不及待地开始庆祝自己的“胜利”了。

在他们看来,俞国振的这个态度,证明是在向他们屈服,他们的仕途大门,又将打开,而且,在这个基础之上,他们可以进一步提出,要恢复士子的特权……

就在这时,俞国振又开口了。

“我目前已经在准备修改今年的预算计划,其中将拨款二十五万金元,用于建一百所专门宣扬儒门学术的孔子书院,这些书院都急需人才,诸位这么热心为儒门学术请命,想来也是愿意为此做出些贡献的吧?”

听得他这样说,儒生们开始觉得有些不对劲了,俞国振说要办孔子书院,大约就是和以前的县学、府学差不多吧,县学里的教谕虽然大小是个官员,可是毕竟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亲民官。

他们想要的,可不是一个虚名,而是真正的权柄。眼见从新襄等地起来的那些原本该是“胥吏”的人,竟然一步步爬升,象章篪,在史可法帐下时也只是个不显山不露水的幕僚,没有任何功名,可现在却已当到了次辅,他们哪个不是心中火热?

“诸位为传播儒学所做的努力,华夏不会忘记的。”俞国振很郑重地说道:“接下来,会给诸位进行登记,然后直接分派至各处孔子书院去,监生可以当个山长院长,廪生也可以当个教授蒙师……请吧。”

黄宗羲这个时候,终于想到俞国振的打算,他脸色惨白,盯着俞国振:“介……俞济民,你的孔子书院,会开在哪儿?”

“往东开到美洲,向南开到蟾洲,向西开到欧罗巴。””俞国振淡淡地笑道:“凡阳光能照射之地,我都要开办孔子书院,原本我是很为如何招募书院老师伤脑筋的,黄太冲,多谢你为我找齐了这些老师,几千晨…..差不多够起步之用了。”

“啊啊啊啊啊?”

黄宗羲与诸生都是瞠目结舌。

大明之时,若是谁摊上云贵之地的官员,便被视为不幸,因为这些地方偏僻遥远。而俞国振方才所言,乃是要在美洲、蟾洲与欧洲开办孔子书院,将诸生打发到这鸟不拉屎遍地蛮夷的地方去!

这可比起拿刀杀人要可怕得多,更重要的是,被俞国振杀了还可以落个美名,而现在.………

“想来诸位深明大义,知道为宣扬孔孟之道,需要吃得苦中之苦,必不会推辞。”俞国振又道:“诸位,虽说朝闻道夕可死,但传播大道,事不宜迟,诸位这就去做准备吧。”…,

六九一、急敲登闻效陈东(三)

达达尼盎先生远远地看着这边的纷乱,看着那位刚刚登基的华夏国皇帝,仅仅是几句话,就让着明显是他反对派的领袖气得吐血,如果不是被众人扶持,几乎要倒在地上。k

更新

看到这一幕,达达尼盎先生觉得自己对这位华夏国皇帝的钦佩又上升了几分。如果他不是已经效忠了法兰西国王,那么他一定愿意为这位富有而慷慨的东方君主效力。

在众多的华夏军士兵和武装民兵的控制之下,很快那几千士子就被带走,等待着他们的,就将是被送到其余诸洲去。俞国振此前托汤若望去与欧洲诸国交涉,说要往欧洲诸国派遣学者,他想派的,当然不是精通实学的学者,而是这些精通儒学的学者。

相信这些人可以欧洲的思想界带来不少新鲜的东西,特别是欧洲的思想家们,用不着再去猜远方的中国人是怎么组构政府的了,俞国振直接给他们送了老师去。

黄宗羲这个时候已经半昏厥中,而那些士子们此刻也意识到,他们面对的可不是那些畏惧他们士子身份的旧朝士兵,在几个不开眼的被摁在地上拖走之后,所有人都惶惶然,虽然他们现在明白自己即将迎来的命运,可是每个人心中仍然无底。

只想着学太学生领袖陈东,却不曾想到陈东营救李纲是一心为国,他们这个下场,俞国振不但不同情。反而乐观其成。

收拾掉这群不开眼的螳螂,俞国振也没有继续开大会的兴致,只是笑着与那些与会人员招呼了一声,便宣布散会。

阮大铖缩在人群之后,他想等着自己的女婿罗九河出来,好生向他问问,有关自己的安置,能不能还有什么改变。

罗九河如今在新朝的地位卓越。乃是兵部部长兼海军总司令,很明显,俞国振未来的军事规划是倾斜于海军的,所以才会让罗九河来担任这个部长职位。不过据阮大铖所知,这个兵部部长只是名义上的主官,各大军团司令的品衔与其相当,整个华夏军仍然没有二号人物。他们的最高统帅,只会是俞国振本人。

“阮兄。一起走吧。”他想落在人后。可是有人却不让,马士英回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阮大铖有些怔忡,跟着马士英走了没几步,便听得马士英低声道:“黄宗羲带着一帮子士子闹事,他还以为这是前朝,朝廷需要士子治理天下,故此优容。如今俞……今上自己通过各级学堂,每年培养出数以万计的学生。而且都个个能读会写通晓算术,又能沉下去做实事。比起这些眼高手低自命清流的家伙,可是要靠谱得多啊。阮兄,咱们的时代……已结束了。”

马士英的话,让阮大铖悚然动容。

是的,他们这些前朝旧臣,俞国振给个博物院的职务,由朝廷出钱养着,已经是分外优容,若是再说什么,俞国振把他们也作为“学者”,送到欧罗巴等蛮夷之地去,那可就偷鸡不着蚀把米了。

象他阮大铖,都年过六旬,实在犯不着为了几年的权柄去冒这个险。

想明白这点,阮大铖心中对马士英便甚为感激,同时也对黄宗羲甚为感激,若不是黄宗羲演出这一场,他还不能确定俞国振对扫荡这些顽固文人有多大的决心。

“我老朽矣,能归乡办个博物院,已经是圣上恩厚,不过,马瑶草,你尚值壮年,仍可有为,若是如此弃用,实在是可惜。你与那些东林人不同,东林人除了一张嘴什么都没有用,你却是能吏啊。”…,

六九二、急敲登闻效陈东(四)

夜幕降临,黄宗羲终于从迷乱的状态中清醒过来,可以看看自己现在所处的环境了。

他已经被和那些士子们分开,独自呆在一间屋子里,他推开门,便看到一个武装民兵冲着他瞪眼。黄宗羲正要毫不畏惧地瞪回去,但立刻他意识到自己的处境。

他想学着前宋时的太学生领袖陈东,抬着孔子圣像向俞国振施加压力,结果反而落入俞国振的陷阱之中,不仅没有能恢复儒家清流在朝廷中的地位与声望,却让俞国振找到了处置这些人的借口!

是他害了大伙!

不,不是他,他乃是东林后裔,清流正宗,哪里会害人,一定是俞国振太狡猾,一定是这华夏朝的体制问题,所以那些百姓在他为民请命时才会麻木不仁!

黄宗羲忘了自己是从哪儿学到的“体制问题”这个词了,似乎是南都周末上看来的,侯方域当初用这个词攻击华夏,如今却与这个体制同流合污,在黄宗羲看来,敌人尚可恕,叛徒不可原谅!

“黄太冲在不在这里?”这时,他听到外边有人出声。

“我在!”黄宗羲没有想到竟然会有人来探访,当下大声应了一句,然后,他便看到七八个人走了进来。

为首者,正是方以智。

“密之!”黄宗羲见竟然是方以智来看望他,心中一暖。

与侯方域那种作态不同,虽然方以智与他也算是分道扬镳。可两人仍是惺惺相惜,各自坚守自己的正道。

“我来看看你,太冲,你……好生糊涂!”方以智本来是要和陈子龙一起来的,但是最近陈子龙一直在忙着什么事情,竟然连登基大典都错过,没有赶到金陵来。因此,方以智只能只身前来。

黄宗羲看到方以智,在短暂的激动之后。他便开始埋怨起来:“密之,你来做什么,天下斯文种子。如今就只有你这一脉尚在,你不该来看我,新帝若是因此迁怒于你,哪里还有真正的儒生?”

“俞济民岂会为这点小事便迁怒?”方以智摇了摇头。

“他与你关系是不是也有些不睦,否则此次公示之各部尚书侍郎,竟然未有你之名?”黄宗羲心里也一直有个疑问,在他想来,方以智早就表示要与俞国振合作,重新为儒家学说释义,正本清源。将董仲舒以来所有歪曲儒家典籍寻回真意,那么方以智对新朝政权将有极大的作用,俞国振便是不给个次辅,也应该给个一部之长的职位,可是没有想到。最终方以智却并未列名。

就连癸泉子、腐泉子这两个道人,都得了职位,方以智这个俞国振的大舅哥,却落得个两手空空。

“此前济民便与我说了,华夏选官制度,会与过往有极大不同。未有基层经历者,一律不得入中枢为中级以上官员。象是旧朝进士外放直接为知县、知府之事,在华夏朝是不会有的。因此,我若有意为官,就必须先入基层,有三年左右基层经历,方好拔举。”方以智解释道:“而且我自己也更愿意做学问,为官……非我所愿。”

说到这里的时候,方以智的眼睛里闪烁着异样的光芒:“况且为官一任,不过造福一方,遗泽有十年二十年就不错了,我现在做的,可是遗泽百世之事,比起为官,那可是要强得多!”

黄宗羲哑然。

若能象董仲舒提出大一统一般,完成一套成系统的理论,正是读书人立功、立德、立言三大人生价值中的后两样,不过黄宗羲还是觉得,立功才是正经出路。…,

六九三、胡天八月即飞血(一)

及时更新,..“北风卷地百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

黑水河上游,距离北海不足两百里的大片密林之中,俞襄看了看天空,心中浮起这句诗。

现在还只是八月,这里已经大雪纷飞了。

“连长,发现罗刹人了,他们的据点就离这里不到十里!”

喘着粗气的侦察兵快步跑了过来,虽然备着马,可是在齐膝深的雪里,马匹行动的速度还未必比得上人,因此他是用滑雪板溜过来的。

“多大的围子,有多少人,这狗娘养的天气!”俞襄骂了一句粗口。

他虽然自幼就受到了良好的教育,但是到了军队之后,少不得学上一些粗话。他如今的职务是北方军团的一个连长——按照俞国振的要求,他是以“方襄”这个名字参军的,因此就连他的顶头上司,都不知道自己手下的这个连长竟然是华夏朝的太子。

否则的话,俞襄也不会有直接来到一线与罗刹人相遇的机会。

北方军团的总督军王浩然倒是知道俞襄身份的,他也特意将俞襄所属的部队设为预备队,为的就是怕俞襄出什么问题。但是最近出了一些状况,西边的蒙古人有些不安稳,王浩然将自己的行营西迁,暂时未关注黑水附近的罗刹人,结果给俞襄找到了机会,瞒着王浩然主动请缨,从上司那得到了侦察罗刹人的任务。

俞襄可不只想着侦察。他心中明白,这对他来说是个难得的机会。只要王浩然稍回过神来,那就意味着他再也没有可能亲临一线。因此,他必须抓住这个机会,来一场平生真正的战争。

“若是父亲……父皇,他定然会如此,当初他十五岁时便带着叔伯们与水寇搏斗,我是父皇长子。便是比不上他当年也不能差得太多啊。”

俞襄性格确实象俞国振,而且因为环境的原因,他比俞国振更多了几分张扬,少了几分隐忍。那个侦察兵将俞襄手中递过来的大裘衣披在身上,方才还一身汗,可是停下来之后,立刻冷得发抖。缓过劲后。他报告道:“一共一百多个,我大致计算了一下。一百三十到一百五十之间。武器是火枪,还有一门小炮。”

“军纪呢?”

“军纪很差,隔着老远我就听得他们在大声喧哗,似乎还在喝酒,不过这些罗刹鬼警惕性还有点,比起女真人强,他们在围子里都立了望楼……”

侦察兵拿起一根树枝。将罗刹人的布置一一画在了雪地上。俞襄摸着刚长出葺须的下巴,看着地面上的图案。琢磨了一会儿然后道:“咱们吃掉这个据点,抓些俘虏!”

“好!”

周围没有一个劝止的声音。众人一个个都显得兴奋无比。

俞国振组建北方军团的目的就是与罗刹人打一场大仗,在俞国振给予高级将领的各阶段战略目标中明确说了,对罗刹人要做好打三十年持久战的准备。初步目标是将之赶出黑水以北海之间的广阔黑土地带,这一目标必须在五年内实现,因为五年之后,俞国振就要开始对东北进行开发,需要一个稳固的周围边环境。第二步目标是夺取整个苔原——这是俞国振自拟的华夏歌中明确了的华夏领土,但是因为气候环境极为恶劣,所以在这块地方,只会零星建一串据点,用铁路与公路将这些据点连起,为以后的大范围全面开发做准备。第三步则是将罗刹人赶回乌拉尔山以西,让这个传统上的欧罗巴国家回归传统。但俞国振对罗刹人的警惕性并没有到此结束,他可是知道这些北极熊的胃口有多大,因此他还有第四步终极目标,彻底肢解沙俄,让沙俄在十四世纪以来扩张吞并的各个领主独立,扶持一个亲华夏的莫斯科公国。…,

六九四、胡天八月即飞血(二)

这一个多月来,偶尔也会有呆呆傻傻的女真人或者其余部族人,只当这个据点还在女真人手中,驱赶着牛羊或者携带着猎物,想要进来躲避冬天。因此,安德烈罗夫对于有女真人出现,并不觉得意外。

因此,他毫不犹豫地下令:“让哥萨克都准备好,咱们的地窖里还需要补充一些过冬的肉,如果他们不想在这个冬天里忍饥挨饿,就不要让那些女真人逃走!”

哥萨克们欢呼着上马,然后蜂拥而出,安德烈罗夫自己懒得再去冲锋,他爬上了望楼,向着西面看去。

据点只有一个门,开向东南面,这是为了避开来自西北的强风,也是为了保护据点。因此,从西面来的那几个女真人,他们或许还没有觉察到据点里的动静,一个个赶着马,艰难地在齐膝深的雪里向这边跋涉。他们赶的马不少,有十余匹,而且马身上都驼着鼓鼓的背囊,看上去收获颇丰的模样。

安德烈罗夫看得咧开嘴笑了起来。

如果马上驼的都是食物,那么这个冬天,他们的食物问题就能得到解决。

安德烈罗夫看着哥萨克们冲出了城墙,然后呦喝着绕过据点,向着那些女真人冲去。女真人意识到不对,立刻调头,他们的马四散逃开,他们本人则掉头就跑。

哥萨克不担心马会跑走,都呼喝着向女真人追去,安德烈罗夫看着他们消失在远方的林子之后。咧开嘴笑了起来。

但是仅仅十几分钟之后,安德烈罗夫的笑容僵住了。

激烈的火枪声在远方传来,正是哥萨克追击女真人的方向,那火枪声是如此密集,至少安德烈罗夫就从来没有听得过这么密集的火枪声!

他知道情形不妙,立刻大叫:“关门,都进入工事。准备好,炮兵,炮兵!”

能拥有这么密集的火枪。那么来的敌人至少有千人——安德烈罗夫不禁想起了女真俘虏们在被杀死前绝望地诅咒,当时他们说“等着吧,俞虎会带着他的火器军团来碾尽你们”。

现在。那个“俞虎”来了。

安德烈罗夫可不知道,女真人口中的“俞虎”,是他们不敢直呼俞国振之名,而为俞国振取的一个绰号。但他清楚,在这远东寒林之中,被称为“虎”的,是多么可怕的猛兽。

很快,他就知道这是多么可怕的猛兽了,枪声响了不到十分钟,然后是死一般的沉寂。再然后,安德烈罗夫就看到几匹马拖着雪橇,艰难地向着据点行来。

雪橇之上,堆着的都是头颅。

华夏军砍下敌人头颅来筑京观,这种事情怕是一个传统了。而在北方军团,更是将这个传统发挥到了极致。北方军团的总督军王浩然,有个绰号“皆杀王”,他虽是文人出身,砍起脑袋来却比田伯光、齐牛更为利落,在这影响之下。北方军团哪有心慈手软的!

这几十颗头颅,当然属于方才追击的哥萨克,站在望楼上的安德烈罗夫从望远镜里看清楚之后,手中的望远镜险些跌落下去。

这么多的时间,就将几十名剽悍的哥萨克全歼,在安德烈罗夫的记忆中,即使是欧罗巴,也没有这么强大的军队!

对方一定是人数众多,甚至有可能是几千上万人,听说东方的华夏国人口原本就多,他们的皇帝派出几万人的士兵,就象沙皇派出几千人一样简单。

“架起炮,架起炮!”安德烈罗夫惊惶失措地大喊起来,虽然这个命令此前他已经下过一回,但现在,他只是拼命地大喊,希望发出些声音,来给自己壮胆。

…,

六九五、胡天八月即飞血(三)

在另一间屋子的废墟中,一杆火枪正在对着俞襄瞄准。

罗刹人的顽强如同北极的冰层,这一点是值得让人钦佩的地方,在这个时候,这些罪犯、流氓,还没有放弃抵抗。不过俞襄也并未失去警惕,他的动作并不快,双眼也随时捕捉着周围的任何动静,因此,当那火枪因为随着他的移动而调转时,俞襄还是发觉了。

他猛然侧翻,在火枪声响的一瞬间撞在门侧。

火枪没有击中他,但是与此同时,安德烈罗夫破门而出,刀劈了下来。

这一刻是俞襄人生中从未经历过的事情,他虽然在华夏军中升至连长,但就象与他同期的大多数连长一样,这是按部就班升上来,而并未真正经历过什么战火。在这一刻,俞襄觉得时间仿佛停滞不前,而永恒的恐惧让他心脏都停止了跳动。

人对死亡的恐惧是出自本能,非大恒心大毅力者,无法从容面对。在此刻,年纪还不足二十岁的俞襄,显然不是大恒心大毅力者,因此,他被惊慌所占据,几乎忘了再有什么反应。

他身边有警卫员,奋不顾身地扑倒了他,用自己的身体,为他挡住了这一刀。饶是如此,安德烈罗夫的刀在劈入警卫员的肩膀之后,刀尖还是从俞襄的脸上划过,拖出一道长长的血痕。

这一刀虽不致命,却给俞襄破了相。

两个华夏军猛冲过来,将安德烈罗夫按倒在地。那边也传来了激烈的枪响,躲在废墟中的那个罗刹人瞬间被打成了筛子。

俞襄仍然愣愣的,警卫员连接着推他,他才缓过劲来,紧紧抱着替自己挡了一刀的警卫员,双眼顿时变得通红。

“小许,小许!”

“没事。衣服穿得多,刀子,刀子没怎么……”

那个警卫员咬牙切齿。吸着气说道。虽然他强自镇定,可是仍然插在肩上的刀,让俞襄的心揪在一起:“医务兵。快过来!”

“没事……”

“你他娘的给老子闭嘴!”俞襄暴怒起来:“医务兵,没有死吧,快来给小许看看,如果小许有什么问题,老子打断你的腿!”

他一边吼一边将小许放倒,小许还要挣扎,却被他眼睛瞪得不敢再说什么。不知道为何,小许觉得这一刻自己的连长,带上了一丝少有的霸气。

此前连长虽然也有蛮横的时候,但那蛮横多是装出来。改不了他身上受过良好教育的那种气度,可这一刻,俞襄却象是一个积年的老匪了。

俞襄自己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性格的变化,刚才生死关头走一遭,靠着自己的部下拼命才将他救出。这种经历,对他的影响太大。他在庆幸自己和部下都没有性命之忧的同时,一些原先禁锢着他的东西,不知不觉中也破碎开来。

再没有比生死关头更锻炼人的了。

确认警卫员无碍之后,俞襄这才来到安德烈罗夫身边,以前他是会坚决坚持战场军纪。对于失去抵抗能力的俘虏,可以杀死,但不可折磨。可是现在,俞襄已经不在乎这样的军纪了。他捡起被卫生员扔下的马刀,直接一刀就将安德烈罗夫的一只手劈了下来。

“啊!”

“狗毛子罗刹鬼,险些要了我弟兄的性命!”俞襄骂了一声,回手一刀,又将安德烈罗夫的另一只手劈下。

安德烈罗夫又是一声惨叫,他原本是没有多少畏惧的,但这个时候,他才意识到,他面对的这些敌人,可是比他们罗刹人更为恐惧的存在!…,

六九六、胡天八月即飞血(四)

在华夏军诸将领中,王浩然得了个“皆杀”的绰号,其人凶横,往往不给敌人留退路,这种心态,让俞国振相当欣赏,在面对异族时,特别是那些极为危险的异族时,俞国振就喜欢用他。

“我这次赶到最前线来,可不只是为了你!”他看着俞襄时,目光里却没有什么凶蛮,而是多了些温情。

他与俞国振早年结交为友,后来才真正投身帐下为将,可以说是看着俞襄出生长大的,俞襄也一直称他为伯,即使在俞国振登基之后,他们这些老臣想要让俞襄换个称呼,俞国振也不让。

这便是俞国振一向所说的,即使他登基称帝,也不会再有旧日的君臣关系。

“过去君主以权柄天授来压制群臣,却免不了有臣僚生出异心,跪下来高呼圣上万岁万万岁的,未必就是忠臣,而站着与我称兄道弟的,也未必是僭越。此制将来会以法律规定下来,以为后世这制,勿令君主再成为没有任何亲近朋友的孤家寡人。”

“当真有大仗要打?”俞襄吃了一惊,旋即想明白:“罗刹人增兵了?”

“这个据点正处于黑水北岸,是罗刹人最为深入我华夏疆域内的一个据点。过了黑水,便开始有我们的林场与农庄。罗刹人虽然蠢,可是投靠他们的汉人却不蠢,那些个汉奸带路党,建虏来了他们带路,倭寇来了他们带路,罗刹人来他们还是带路。他们哪有什么真正的理想。无非就是有奶便是娘罢了……俞襄,你以后一定要记着,这种人就是杀了世上才干净!”

王浩然对于汉奸是恨之入骨的,他一番话说下来跑了题,俞襄却也只能点头。

正如俞襄猜测的,因为这个据点乃是打开了华夏大门,故此安德烈罗夫的消息传回雅库茨克之后。罗刹督军戈洛文便急派援军,希望在真正的严冬来临前巩固这个据点,将之建成前进的一个堡垒。为此。他不惜许以重赏,将派往其余地方的几支罗刹哥萨克队伍都召来,拼凑出了三千人马。带着大量的粮食补给,抵达了据点涅尔琴斯克(原本该在一六五八年建成的尼布楚,如今提前了)。

负责带队的乃是歌萨克波雅尔科无,他是一名野心勃勃的哥萨克,但他只是这支部队名义上的首领,别人都是迫于戈洛文督军的命令而暂时服从他。

对于克波雅尔科无来说,这是一次巨大的机会,他早就认识安德烈罗夫,这个粗鲁的蠢货虽然勇敢,却全无头脑。象头野猪一样到处乱窜,不过这次这头野猪干得好,乘着女真人被汉人带走的机会,占据了入侵华夏腹地的桥头堡,算是立了一大功。

但让克波雅尔科无担忧的是。早在十天前,他们就遇上了女真人派出的探子,虽然击杀了其中两个,可是还有两个逃脱了。想来那些女真人现在应该知道他们出动了大军,这样一来,想要继续扩大战果就比较困难了。这些胆小如鼠的女真人会在最短时间里把消息传出去。然后据点周围的女真人就会飞快地逃散。

“前面就该是据点了吧,安德烈洛夫那个蠢货,还没有给据点取名字啊,我觉得这个据点叫着哈巴罗夫斯克不错,你们觉得呢?”

“胡说,这个据点应该叫米哈伊尔斯克!”

“就凭你?你这个被一只狗追着就跑的胆小鬼,用你的名字为这座城堡命名,是它最大的耻辱!”…,

六九七、自此永昼无长夜(一)

“襄儿打了一场胜仗。---------------1---”

自从俞襄上了战场之后,方子仪便在自己的屋子附近辟了一间静室,供上道祖,每日晨昏都来此默祷。俞国振到这里找她,是一找一个准儿,因此,在得到北方得胜的消息之后,俞国振就来到了这里。

“襄儿可平安?”

对于胜仗什么的,方子仪并不关心,她担心的始终是俞襄的安危。

俞国振很理解她的这种想法,因此揽过她的肩膀:“放心,有王浩然在,他自然不会有什么危险,而且还立了功,夺了罗刹在黑水以北建立起的据点。”

“立不立功我不管,我只要他安安稳稳毫发无伤地回来……济民,他若是少了一根头发,我也不依!”

俞国振苦笑了一下,对于一个护犊的母亲,可是没有办法讲道理的。他接到的情报中提到俞襄面部受伤的事情,伤倒不重,可是疤痕是少不了的,想必到时方子仪看到了,定然要和自己赌气。

这件麻烦事情,还是交给俞襄去处理吧,这小子也是不让人省心,竟然跑到了一线去。

“子仪,想不想回桐城去看看,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你如今母仪天下,大约也要回乡看看吧?”他只能岔开话题:“待襄儿回来之后,让他陪你回桐城,你看如何?”

“你啊。”方子仪轻轻撇了一下嘴,横了俞国振一眼。

俞国振的心思。她如何不明白,她原本就是极聪明的,和俞国振相濡以沫这么多年,对俞国振的了解更是胜过别人。

感觉到俞国振对自己的关爱之情,她只能用个白眼来表达自己的不满了。

“说起来,子仪,这一期的《风暴集》你有没有看?”

“还没,这几天都没有心情。”

“我发现一篇重要文章哦。有人竟然用显微镜发现了极小的生物……而且还说这些生物便是疾病重要来源之一。”

俞国振说到这件事情,不免有些眉飞色舞,以前他为了方便百姓接受卫生防疫知识,只说水中如佛经记载有许多小虫,但现在有人提出这不是小虫,而是另一种独特的生物,这种生物不仅存在于水中。空气中也有,并且大胆地推断。若是能找到抑制些种独特生物的方法。那么现在许多感染与疾病的治疗就好办了。

俞国振知道这意味着生物学与医学上的巨大进步,可以说这篇文章打开了一个新的天地,而且这是几乎脱离了他的指引取得的独立成果。

“是吗?”方子仪看了看他,一副没有多少兴趣的模样。

在俞国振的帮助下,她现在在自然学术上的造旨,即使是整个华夏中也是排名前列的。运用显微镜观察微生物,正是她的爱好之一。并且她还带了一个学生,就是已经换了道士装的坤兴。

“咦……”俞国振有些发愣。

“那作者名字叫什么?”方子仪淡淡地问道。

“叫俞期……俞妻?那个作者是你?”俞国振这才恍然大悟:“子仪。那个成果,是你的?”

“哼。以为就你在做事么?”方子仪又横了他一眼。

“啊,哈哈哈……”俞国振摸着自己的额头大笑起来。

他很喜欢现在这种情形,方子仪母仪天下是不错,但是她也有自己的事业,不仅是方子仪,俞国振的妻室都有自己的事业。柳如是在办报,同时以笔名在报纸上发表自己的诗词与游记;俞莲则在忙着教育,特别是少儿教育这一块,她如今可是在上海忙着筹建一所一贯制的学校。就是与俞国振关系密切的其余几位女性,象坤兴,跟着方子仪在研究生物;性子活泼的方子柠则在组织联赛,也不知道为什么她竟然会迷上篮球。…,

就连倭国的女王,现在也在办班传播插花、茶艺。

在这些出色的女子带领下,华夏的女子们已经开始抛弃过去的重重束缚,开始活跃于华夏的建设活动中。各个纺织厂里普遍使用女工,已经不是什么新闻,现在就是一些传统上属于男人的领域,也出现了女子的身影。

女子抛头露面,在一些发达的城镇里,再也不是不光彩的事情,相反,能持家能管事的女子出嫁时更容易找着婆家。

“傻笑,不要以为这样便可以让我开心,只要襄儿没回来,我就不会开心!”

“我知道,我知道,那些兵不回来,没有哪个当娘的会开心,便是我也不会开心。”俞国振叹了口气。

他这是真心话,在大江南北,整个华夏都在关注着各处的战事。除了北边与罗刹的交战之外,在西南,入蜀的西南军团前进得也不顺利,三峡的礁石成了阻挡他们前进的拦路虎,而蜀道的困难造成的非战斗减员也太多。西北面李岩倒是履行诺言,让出了陕甘之地,俞国振也给了他一个“华夏军西北先遣军总督军”的名头,支应他二十万人的补给,让他继续准备西进。还是刘宗敏最利索,在齐牛的逼迫下自缚而出,人也到了金陵,很快就要到上海。

上海乃是临时国都,俞国振在此已经经营了五年有余,任淑华便是亲眼见着这座城市平地而起的。她的兄长曾经是码头上的一个力夫,不过现在已经是华夏军的一员,跟随着北方军团前往黑水与罗刹人作战。从那以后,任淑华便一改往日的怯懦,在工厂里极为积极地学识字,为的是能在第一时间里从报纸上看到前线的消息,不用别人相助,也能自己看懂兄长的来信。

“淑华,一起去商楼吧,新开的商楼里有许多漂亮的头饰。咱们去挑几样来?”

厂里的钟声刚刚敲响,周围的女伴纷纷结束手中的活,一个同伴上来向她问道。

“我不去,我还得去夜校里学识字。”

“哈,淑华你是想考女状元,象戏文里唱的一样,对不对?”

女工口中的“戏文”,指的是上海如今最流行的横波社里的南剧《女宰相》。说的是某朝后期,文恬武嬉为异族所患,一女子心怀国家,便上书皇帝建言献策,结果群情嘲诟,纷纷斥责她不守妇道,她不愤之下敲响登闻鼓。当朝与科举三甲比试文章见识,后又舌挫群臣。

据说此戏乃是顾横波亲自所写。那“女宰相”也是她自喻。自从在上海的三家横波社里唱出后,座无虚席场场爆满,不过大半观众都是妇人女子。此前文人所创的“女状元”、“女驸马”之类作品,女子总要扮成男子才能充当主角,而且到结局又总是躲入闺中相夫教子,没准还得替那位啥事都没做的文人公子纳两房小妾。自《女宰相》之后,此风大变。女子的独立性也开始深入人心。

对此《南都周末》不无嘲讽,说此乃牡鸡司晨之兆也。

“是啊。将来可不会把情郎送来的信让别人念。”任淑华嘴巴可也不客气。

那调笑她的女工顿时大红脸,顿了顿足。这乃是她的一大窘事,有位管事相中了她,给她写了一封情意绵绵的信,她却不识字,只当是管事有什么新工作安排,竟然交给别人念与她听。此事闹得甚沸,让她甚至请了十天的假好躲风头,不过经过这么长时间,事情渐渐平息了,不曾想被任淑华翻了出来。…,

“淑华!”

见她顿足气急的模样,任淑华笑着握住她的手:“明惠,还是与我一起去上夜校吧,我虽是笨了,也知道今后不识字只怕很难过好日子,你家情郎好歹是位管事,若是你不识字,他出去可也没有面子。”

“哼,他有没有面子与我何干?”明惠哼了一声,不过还是犹豫地问道:“可是……我有些笨,学得会么?”

“你还会比我笨?”任淑华起身拖着她:“走吧走吧!”

她们出了厂房,慢慢向着那边的工人夜校过去。华夏朝正式建立之前,便对工厂布局有要求,不允许工厂随意乱建,优先建在贫脊荒凉的地块之上,而且在规划时必须考虑到今后的发展,预留出诸如医院、学校、图书馆等的公共区域。她们去的工人夜校,便在离工厂不远处,步行也只是十分钟的路程。

此时夜幕初降,周围有市政署的人挂出一盏盏灯笼,照亮她们的前路。路上象她们一样的女工数量不少,有出去玩儿的,也有去夜校的。

“有时候想想,这就和做梦一般,几年前,哪里敢想着咱们这样的姑娘家,这样的时候还敢在外头!”明惠望着那些灯光,声音有些飘渺。

“嗯,这都是托今上的福。”

“你见过圣上?”

“我没见过,不过听兄长说他见过呢。”

两人说话之间,便到了夜校门口,任淑华“咦”了一声,因为今日夜校的情形有些不对,来来往往的人特别多,还一个个拿着各种各样的家活,似乎是在忙碌。

“是那边那新厂子里的人,你看他们的衣裳——他们怎么跑到这边来了?”明惠低声道。

这些忙忙碌碌的家伙大约是三个月前开始在这附近忙乎,也不知道他们是做什么的,说是一家新的工厂,却不见他们开工,倒是修了通往码头的轨道,一车车的煤被运来。现在他们拿着奇怪的工具跑到夜校来,也不知道他们是在弄什么名堂。

两人见对方都是男子,还有人光着膀子干活,便含羞从侧门进了夜校。进来之后发现夜校里也比往常人多,有不少甚至是工厂区的官员,二人犹豫着正要离开,突然听得一个沙哑的声音道:“都好了没有,把闲杂人等都赶到一边去,我们这里可不是耍把戏卖艺的!”(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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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九八、自此永昼无长夜(二)

任淑华和明惠也是“闲杂人等”,不过两个女孩儿,又站得稍远,因此驱赶就没有驱到她们头上。可是明惠仍然觉得不满,这些人也太霸道了,夜校是对所有人开放的,只要愿意,便可以来学习,凭什么完全被他们占住?

不过她虽是不满,却不敢上去喝斥,只能躲得远远的在任淑华背后嘀咕:“也不知道是什么人,竟然到这里呦三喝四,好大的威风……明日我就写一封举告信,塞到京都廉政署的信箱里去!”

“你也得先会写信。”任淑华轻轻拍了一下她的手。

各地廉政署都有信箱,每日接受来自民间的投诉,然后将投诉检举之事公示出来,一般是需要在一个月内将处理结果同样公示。这项制度在反复宣传之下,已经深入百姓心中,现在百姓都知道,遇到官府为难或不公之事,直接去廉政署投诉就是。

不过为了督促百姓读书识字,廉政署只接收书面投诉,口头投诉一律不予受理。

“我这不就来学识字了吗!”

两姑娘小声地斗着嘴,远远的看着热闹,不一会儿,闲杂人等就全被清离了,她们有些好奇,这些人究竟在做什么。

然后听得那个有些沙哑傲气的声音又响起:“开吧,都当心些,安全第一!”

“三、二、一……”

倒计时很短,在“一”结束之后,原本有些昏暗的院子突然间变得雪亮一片。任淑华与明惠都没有心理准备,在稍稍一愣之后,开始尖叫,但旋即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妖术?

仙法?

不,是实学。

两人在工厂里做工,眼见着那些机械在蒸汽机的带动下运转眼见运煤的小火车从码头欢快地跑到在铁轨之上,眼见江里的轮船无帆自行——全天下的百姓,都在见着这些新奇事物中逐渐接受了一种观念,那就是实学能上天,能入地,能下海。

那么发光,实学也能。

“亮了,亮了!”她们这时听得那些傲气冲天的人也纷纷嚷了起来。

“成功,一次成功,上海此后便也有电了!”那个有些沙哑的声音高呼了一声然后又道:“哪有地方,让我睡会儿。”

任淑华见着这些方才傲慢无比的家伙,一个个笑着寻地方坐下有的直接就往地上一躺,摸着什么就用什么盖上身,就这样睡了下来。任淑华有些惊讶,旁边的明惠更是瞪着眼:“他们不嫌脏啊?”

“是太累了吧,说起来这些时日,是看着他们从早忙到晚……原来他们做的竟然是这样的大事!”

即使任淑华见识不多,却也明白,这是多大的事情黑夜带来光明!

这其中意味着什么?

以后她们上夜校时,不必再点着熏人的油灯,不必担心会看坏眼睛,甚至只要愿意工厂的工人夜间也可以继续上工,机器可以不知疲惫地运转。

天下再无长夜了。

对于这些给黑夜带来光明的人,原本任淑华与明惠是相当讨厌厌恶他们的蛮横,厌恶他们的无礼,但现在不同了。二人对他们都生出一股敬仰,在进入夜校之时,都是小心翼翼地,生怕吵醒了他们。

院子里很短的时间内便响起了一片鼾声,这些人当真是累极了。两人每经过一个,任淑华就会小心地打量着他们的脸庞,这些人大多数都很年轻,年长的最多也就是二十余岁的模样年轻的甚至只有十六七岁。他们一个个都睡得甚为香甜,幸好对于上海来说,九月初的天气还算是很热,睡在院子里,不会凉着。…,

夜校是上海最先亮起灯光的地方开课之后,所有来参加夜校学习的工人无论是女工,还是另一个院子里的男工,都对自己头顶象个葫芦一样的灯极感兴趣,与至于没有人专心听课。莫说是他们,就连那授课的老师也失去了平时的激昂,说着说着,眼睛就会往头顶上跑,到得后来,她干脆停下识文断字这些基础课程,开始给这些女工们说起头顶上的电灯的原理来。

电灯的原理很简单,高温发光,可是要做到这一点,无论是稳定的电源,还是真空的灯泡,都是经过了几百、几千次试验后的结果。电力的研究在新襄开始得很早,十几年来对它的投入也极为巨大,现在终于开花结果。

那夜校女师虽然知道灯泡的原理,可是对如何发电、如何让灯泡里的灯丝高温却不燃烧不甚了了,面对下边女工们千奇百怪的提问,很快她就招架不住。不过她是有经验的,便开始岔开话题,提到这些搞电力研究的人来。

“在新襄中等学堂,每届学生毕业之时,都会面临如何择业的问题,不过与别人愁着找出路不同,中等学堂的学生是愁着出路太多,不知选哪个好。但是有三个去处,如果来挑人的话,我们是想都不想就去的。

第一个自然是华夏军,可惜,能进华夏军的都是平时表现就极出众物,他们进去之后,先当两年的兵,然后便可以入军校培训一年,出来便直接是连长……”

这事情别人不知道,任淑华倒是清楚,因为她看到兄长的信中说,他的连长方襄便是这样当上连长的。她兄长几乎每封信里都提到这个方襄,学问大,本领强,又照顾他们这样普通士兵,虽然年纪比她兄长还小,可在她兄长心中,似乎比起当今的天子还要亲切。

“第二个则是研究院,而研究院里最受欢迎的就是电力研究所,想想看,天上雷公电母的本领,咱们凭着实学也能掌握,让这电为咱们效力。只不过电力研究所招的人少,每年最多就是招百余人,实在太少……”

即使每年百余人,若加上自己培养出来的,电力研究所也已经囤聚了近两千名华夏最聪明最出色的年轻人。也正是他们全力以赴地拼搏,才在方其义的领导下,在短短的十年时间内完成了电力的研究与实用化进程。华夏民族从来不缺少聪明人,当这些聪明人将自己的聪明与迫切推动自己国家民族进步的念头结合起来后,便会创造一个又一个的奇迹,蒸汽机是如此,电力同样是如此。

正听着夜校女师谈中等学堂的事情,外头突然稍稍嘈杂起来,不一会儿,几个华夏军士兵进了屋子,看了看周围,见都是一些来夜校的女工,有些不好意思地迅速退了出去。

但没多久,又是几人走了进来。

“咦,皇后,校长!”

方子仪被众人认了出来,而那名夜校女师还认出了俞莲,不由得惊讶地叫出了声。

女工们也有认出方子仪身份的,一个个福身行礼,也有学着男人做揖的,方子仪微微颔首还礼,笑眯眯地抬头看着顶上的灯。

“果然如官人所说,一个灯便可照亮一间屋子,多装几个灯,这间夜校教室便亮了。所有的学校,都当配上这个,这样学生眼睛便会好得多……”…,

俞莲拿着本书,看了看书上的字,高兴地回头对方子仪道。

方子仪点了点头,她眼睛也是晶晶闪亮。俞国振邀她来看的时候,她初时还觉得不过是一种新式灯罢了,现在看来,这种灯的用途,将极为广泛。

灯丝用的是来自倭国的竹纤维炭化之后制成,在试验中,它是目前最为持久的光源,可以用于实际运用。而且因为有了电的缘故,也就意味着华夏的冶金技术将进入一个新的阶段,俞国振觉得在几年内就可以将灯炮的灯丝换成钨丝。

方子仪看了看那些激动的女工们,离她最近的是一个看上去非常秀丽的少女,从这少女的眉眼间,方子仪依稀看到几分自己当年的身影。她走了过去,握着那少女的手,微笑着柔声问道:“姑娘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在这学了多久了?”

被她拉着手的,正是任淑华。

她一连串的问题都是些家常话儿,任淑华也不慌张,一一回答。当得知她的兄长加入了华夏军之后,方子仪又问了她兄长的名字。

就在这时,又是一阵骚动,俞国振带着两个卫兵走了进来。

“兄长名为任许,在北方军团……”

任淑华知道,这是一个机会,若能让兄长的名字进入俞国振的耳中,那么她兄长今后在军中的升迁将会顺利得多。

象她兄长这样并不是新襄系统出身的士兵,要想在华夏军中升到高层,加倍努力还不够,还需要有现在这样的机会。

“任许?”俞国振听到这个名字愣了下。

一般的士兵,他当然记不住,可是这个绰号“小许”的士兵,他却是前不久才在军报中看到。这个士兵,可是救了他儿子俞襄的性命!

“可是北方军团甲种师一五二九连的任许?”他又问了一句。

任淑华也愣住了,她没有想到,自己兄长的名字,身为皇帝的俞国振竟然都记得!

她兄长又不是什么军官,只是连长的警卫员罢了,皇帝怎么可能记得他的名字?

任淑华是聪明的,她顿时明白,一定是某份军报上,皇帝看到了她兄长的名字,而这份军报能到皇帝手中,又一定相当重要!

她脸色有些发白,身体微微援晃了一下,然后下蹲万福:“陛下圣明,正是奴家兄长。”

“你放心,你兄长现在安好,受了一点轻伤,并不严重——我之所以知道他,是因为在今日的军报里有你兄长的名字,他是战斗英雄。”俞国振一眼看出她心中所想,心中暗道“真巧”的同时,不禁笑了起来。

“受了伤?”任淑华轻轻捂着嘴惊呼了声。

“并无大碍,因为立功的缘故,他和此战的几位战斗英雄都会回上海受勋,大约再有一个多月,你便可以见着他了。”俞国振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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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九九、自此永昼无长夜(三)

华夏元年十一月,上海也迎来了它的冬天。

江南阴冷的冬日,让人非常不适,不过比起报纸上连篇累牍地说的北方黑水一带的严冬情景,已经算是好的。

任淑华添了冬衣,在工厂里做工,她可以自己养活自己,而且收入还颇有结余。她行走在街上,周围的人流如织,让她觉得有如梦境。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那日被方子仪执手问询之后,她转日就被破格升为工厂的小组长,然后带薪进入工人学校学习三个月,这在往常可是要给足了上面管事好处,然后还得家里有关系有背景才能做到的事情,但任淑华一夜之间就有了。

周围人都觉得她幸运,可任淑华自己觉得有几分不真实。

她没有因为发迹而搬离自己的住处,也没有搬到工厂里的女工宿舍,因为她心里有个想念,俞国振说了,她兄长一个多月内便能回来探亲。

想到兄长,任淑华就忍不住笑了起来。

就在这时,她看到前方乱成一片,原本匆匆往来的行人,突然聚拢于一处。任淑华不是爱看热闹的,她转过身想要避开,但人群又忽然散开,一个披头散发满脸血污的身影跌跌撞撞冲出来,跪倒在她的面前。

任淑华尖叫了一声便避开,而跪倒在地的那个人哆嗦着爬起,想要跑,却被身后来人一脚又踹倒。

“这厮还想跑!”

任淑华吓呆住了,她没有想到,在上海这天子脚下之地,竟然也会有这种事情。在她印象之中,这几年上海的治安一向很好,并没有这种事情。

然后她看清了这群动手之人的模样,他们身上穿着的倒是普通人的衣裳,只是在胳膊上缠着一块红布,那红布上写着“市监”二字。

任淑华知道这些是什么人了。

俞国振对于秩序的追求是非常严厉的,但民间有些陋习却不是一日两日可以改过来,比如说在城中,随意砍伐绿化带的树木充当燃料、偷窃路灯还有随地大小便等等行径。为了控制这些行径,在城市当中,便设有市监所,而这些人便是市监所雇用的。

“怎么回事?”周围人有大着胆子问一句的。

“怎么回事?这厮竟然在这边随意小便,乱扔垃圾……咱们上海可是国都,圣上眼皮底下,岂容这等霄小之辈?”

听得那市监之人怒声咆哮,周围众人面面相觑,便是想出来主持公道的,这个时候了不禁缩了回去。

任淑华却觉得有些不耻,这些人不过是扯着虎皮当大旗,她是亲自与俞国振说过话的,俞国振虽然对于整洁极为重视,却绝不至于为了整洁而如此折辱殴打百姓。

“不是,他们我没有……”

“你没有?那地上的尿是谁的,还有,你一个卖菜的,那些烂叶泥巴,不是你弄来的还有谁?”

“我清理走就是……”

“清理走?若你清理走就有用,还要我们这些市监做做什么?”有人又给了那人一脚,那人不敢还手,闪身避开,躲到了任淑华身后。市监之人看到任淑华,眼前一亮,笑眯眯地道:“这位姑娘,这个家伙可是和姑娘认识?”

任淑华秀眉轻颦,摇了摇头,然后向旁边让开。那市监之人却缠了上来,笑着道:“看模样,姑娘是这边纺织厂的女工?或者是钟表厂的?”

“让开!”

任淑华见他面目可憎,一副嘻皮笑脸的模样,心中就是厌恶。她原本就是刚强的女子,因此喝斥了一声,那个市监愣了一愣,然后笑得更为邪气:“姑娘,只怕我不能让开了,现在我们怀疑姑娘与这个违背圣上旨意的逆贼有关,请姑娘与我们一起回市监所接受调查吧。”…,

“你少扯着虎皮当大旗,圣上设市监所,只予尔等巡督之权,却并未给尔等捕人、打人之权!”任淑华大声道:“你们可知圣上为何设廉政署么?你们可知圣上为何设监察院么?你们可知为何圣上公布的第一批公示法中,便有行政法么?”

她一迭反问过去,逼得那个市监连接倒退,周围围观之人先是屏息,然后爆出一声“好”来。

“这丫头还嘴尖舌利,爷爷我有没有捕人打人之权,岂是你这样的小丫头知道的?你知道我们市监是什么吗,可是比前朝的厂卫都要强大的存在,有三千市监,便可横扫天下!”那人嘴里说着不着调的话儿,眼睛却在向同伴施着眼色。今日围着看热闹的人多,若不能把这个女子镇定,恐怕今后他们就不要想在这一带行事了。

“我每日都有看报读书,我也上了夜校,我如何不知道?”

“我就说过,这些女人不该让他们读书识字,就应当关在闺房里,瞧瞧看,这娘儿们成了什么模样,竟然如此大胆!”那市监知道不能让任淑华继续说下去了,瞪着眼伸手便来扯她:“都带走,这娘儿们分明就是逆贼!”

他为人卑劣,伸手便是去抓任淑华的胸。眼见自己的手指点就要抓着衣裳下隆起的胸部,他脸上还浮起了得意的笑容。

“叭叭!”

两记正反阴阳耳光把他打得清醒过来,然后,他看到面前怒气勃发的一个年轻人。

“兄长!”

任淑华见着自家的兄长在此时出现,脸上的惊喜怎么也抑制不住。

“妹妹,你后边去一些,今天我要好生教训一下这些家伙,让他们知道惹我妹妹的下场!”任许怒气翻涌,这也是难怪的事情,他立了功,被特批回来探亲,没想到遇到的竟然是这种情形。

“你……你是什么人?”吃了两记耳光,那市监说话都不利索了,他指着任许,手指颤抖,声嘶力竭地喊道:“我们是市监,是朝廷的人,朝廷的人……”

“华夏军士兵。”任许厉声喝道:“你竟然敢对我妹妹伸狗爪子!”

“华夏军士兵,好,很好。”

那市监背后,一个阴沉着脸的人背着手走了过来,按住那个市监,盯着任许点了点头:“朝廷花了如此多的钱,养着你们这些华夏军,为的是让你们保家卫国,现在倒好了,你竟然对朝廷之人挥手相向!你究竟是站在朝廷这一边,还是站在刁民那一边?”

任许在华夏军中只是一个普通士兵,他也不善言辞,眼见面前之人官威无限,一副我很有背景我很强的模样,任许不由自主地回头望了去。

顺着他回头,众人也向那边看,看到另一个年轻人面无表情地站在那儿。

俞襄脸上确实没有任何表情。

他们一开始就到了,在人群中发现了任淑华,因为任许想给妹妹一个惊喜,故此没有声张,却不曾想看到这一幕。俞襄不是普通的年轻人,他也有热血沸腾的时候,但是俞国振曾经反复告诫过他,他的一怒一喜,都意味着许多人倒楣和许多人幸运,因此喜怒可以有,却必须慎重。

此前俞襄不大理解这句话,现在他明白了。只因为他父亲喜欢市面整洁有序,下面的人便敢如此蛮横霸道,这证明了什么?

他父亲苦心经营建起一套与过去不同的体系,但有一点还没有得到彻底的改变。

偏偏这一点还是关键。

那就是各级官员都是只唯上,一个个将上司的赏识视为一切,根本不将百姓的利益放在眼中。那些跟着俞国振胼手胝足从新襄开始建设起的官员要好些,可是后来的官员,特别是各个总督辖地官员,则要弱些。…,

而上海这边招募来的连官员都算不上的最底层执行人员,就更加不堪。他们虽然经过了培训,可是培训能教他们技能,教他们程序,岂能在短时间内改变他们的头脑?

任许向他投来求助的目光,他知道自己再也不可避了。

因此他上前,来到那个背着手面目阴沉的官员面前,先是敬了一个礼。

那官员一眼就看到他的军衔,心中暗道坏事,这么年轻能有这样军衔的,定然是从新襄学堂毕业的,他们的同学、战友遍布天下,没准自己的顶头上司便是他的某位学兄或战友。

因为他脸上的阴沉顿时没有,取而代之的是热情的笑容:“这如何敢当,这位……校尉,有什么吩咐只管说。”

“这是我的证件。”俞襄没有理会他的热情,而是将自己的军官证递了过去,那人看了一眼证上的钢印,哪敢打开,直接又还给了他。

“我想问一下,你们在这里做什么,我从来不知道市监是执法部门,有权殴打、抓捕犯人,想看看你们上级给予的授权命令,还有你们的证件。身为华夏公民,我拥有这项权力。”

俞襄的话语,让那名官员冷汗涔涔,他唬得住任许,却唬不住俞襄这样熟悉华夏政府工作流程的,他喃喃说了声什么,自己都没有听清楚,俞襄却不理睬他,只是盯着。

这种目光,让那名官员觉得非常不好受。

公民乃是俞国振在第一次联席会议之后,通过内阁拟定的华夏百姓身份阶层划分。过去之时是士农工商,但华夏朝里旧士再无特权,也不以职业来划分阶层,百姓共分三类:公民、庶民与归化民。

华夏百姓生而为庶民,拥有一切平等的人身权,异族需为归化民五年以上,并且经过相应考试,方能成为庶民。而庶民至二十岁,或者是能够提前拿到中等学堂的结业证,便可成公民。

所谓公民,乃“公权之民”之意,身为公民,便有权对公权进行问询、监督,上至内阁首辅,下至基层行吏,都不例外。

俞襄先以军官证证明了自己的身份,再拿出公民的权力说事,那个官员不得不答,却又无从答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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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零零、自此永昼无长夜(四)

“这位校尉,我们是代表朝廷,今日之事,确实是此人随地撒尿,而且乱拉垃圾。校尉可知这等刁民有多难应付么,他们如同当初的鞑子,总是胡作非为,我们代表朝廷处置他们,乃是,乃是朝廷给予我们的权力……”

那官员虽然明知不对,但面对俞襄的问询,也不得不强硬起来,如果他现在就软了,那么丢的面子就会非常大。

“你们戴得好大的表。”俞襄忍不住冷笑了一声。

这句话是他跟着父亲学的,讽刺之意甚浓,那官员哼了一声,将此事记在心里。若是真要争执起来,这句讥讽之话,就是对方的一个罪名。

“这位校卫,请勿妨碍我们办事,若是你想替这个人求情,就请直说。”

“我现在想问的是你们殴打、捕人的授权,我不会为任何人求情。”

双方僵持之中,远处传来了尖锐的哨声,人群立刻散开,紧接着,一队巡缉出现了。

“这是怎么回事?”巡缉看到那个官员,与他打了个招呼:“老段,你们在这搞什么把戏?”

“哦,这位军官想要干涉我们执行公务。”

“我只是想知道,市监所何时得到授权,竟然可以殴打与捕人。”俞襄道。

“还有,他们为何敢当众欺凌女子。”任淑华这时顾不得羞涩,开口说道。

俞襄一直没有提对方仲手来摸她胸部的事情,这是为她的名声考虑,但是任淑华却自己站了出来。她虽然不知道这位军官的身份,也不想让他独自面对巡缉。

周围的百姓七嘴八舌地开口,巡缉苦笑了一下,将俞襄拉到了一边。

“兄弟,看你年轻,入军时间不长吧?不少字”

“入军三年了。”

“哥哥我是三年前退的役,后来就在上海当巡缉,管着十五六个毛人……兄弟,今日这事情,你还是算了吧?不少字”

俞襄眼眯了一下:“为何算了?”

“都挺不容易,你见他打这个菜贩子,只觉得菜贩子可怜,却不知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那巡缉队长说出这一句话,见俞襄脸上仍然木然没有表情,便笑着道:“你看周围的百姓为何不怎么说话,因为他们都明白,菜贩子也不是什么好货。这群人放着现成的市场不入,尽堵着人家门口,让百姓出入都不便利,甚至……”

“这位大哥,我知道,菜贩子也未必是什么好人,遇到事情,往一小姑娘身后躲,任由小姑娘出面,自己却一声不吭的,怎么会是好人?”俞襄看了那个在旁边讪讪笑着的菜贩子一眼,又转过脸看着那个阴着脸的市监小官员:“但我就想着,对付这菜贩子,该罚就罚,该治就治,实在需要抓人,也应当由大哥你们巡缉来执行,他们为何就敢动手殴打?为何就敢欺凌人家一个小姑娘?这样来,他们与前朝的那些胥吏,有什么区别?”

说到这,俞襄又沉声加了一句:“他们以为自己便代表着朝廷,以为自己便代表了权力我记得今上在军校时曾经告诫过我们,我们手中的枪,我们身上的力量,全是百姓交给我们的,若是我们以为自己就是这力量,那么终有一日百姓会将之收走,那时我们就什么都不是,大哥你应当听过这句话?”

那巡缉有些讪然,这句话他当然听过,但是在他退役后的这几年里,已经很久没有人和他提起了。…,

便是有人提起,只怕也会被当成老生常谈。想要靠着觉悟来维持较高的政治道德,那是天外奇谭,如何解决这个问题,俞国振都尚在摸索,至于俞襄,这个时候更没有什么概念。

他只是隐隐觉得,在起兵初期支撑着华夏体系的那些东西,现在似乎越来越显示出不足,需要进行改变。

“话是这么说没错,我让那个市监所的班头骂一骂手下人吧。”巡缉队长想了想,毕竟都是军队出来的,多少有些亲近感:“兄弟,你给老哥我一个面子,息事宁人,免得大伙都难做。”

若是俞国振,或许就息事宁人了,但俞襄却不想就此放过对方,他毕竟年少气盛,因此笑了一声:“兄长,不是我不给你面子,实是这个姑娘乃是我手下兄弟的妹子,而这个兄弟刚刚在战场上救了我的命。我若不能替她出这口气,不能让这个敢向她伸爪子的畜牲断手,我就不配作华夏军的连长了。”

话说到这个地步,那巡缉队长也很是为难,他挠了挠头:“既是如此,那就只有一个办法,你们都随我去治安所吧,公事公办,如何?”

他这样说的时候,语气已经冷了下来,俞襄既然不给他面子,那么他也不必顾及太多,毕竟那位姓段的市监班头与他都在同一块地界上,双方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交情,也没少在一起喝过酒看过戏。

“公事公办就公事公办吧。

”俞襄尚不明白这背后有什么名堂,因此毫不犹豫地点头。

那个菜贩子此时正悄悄向人群中混去,他比俞襄通人情事故得多,见俞襄的身份没有镇住这些人,便知道不好,想着自己脱身。不曾想巡缉队长一眼就看到了他,捻嘴打了个呼哨,两个巡缉顿时扑了上去,一左一右将他夹住。

“放开我,我又没做啥坏事,你们为何要抓我?”菜贩子大声道:“欺负人了,狗官欺负百姓啦!”

“你瞧,兄弟,这厮就是这样的一个惫怠货,恶人要由恶人磨啊。”那个巡缉队长拍了拍俞襄的肩,意味深长地道。

俞襄没有回应。

恶人确实需要恶人磨,但不应该是用这种方式。俞襄打小被俞国振养在自己身边,俞国振对他的教育非常重视,因此不只一次给他灌输,要想让一切更为公平,就必须用制度将程序、手段规定下来,用法律将制度、规章确定下来。

那菜贩子是需要受到惩处,可是市监的做法,既不合制度,又不符法律,故此是错的。错便是错,哪怕错在坏人身上,那也是错。

让俞襄想不到的是,菜贩子在进入治安所后不久,便向市监的人认错,承认了自己的行径违法,同时否认市监之人对他斗殴,而市监之人也向俞襄道歉,只说那个仲手抓向任淑华的乃是临时人员,绝非正式组员。

事情如此峰回路转,让俞襄瞠目结舌,他不蠢,这分明就是巡缉居中“调解”的结果。那个菜贩子想必是受了什么压力,不得不如此,而市监的也就轻飘飘推出位“临时人员”来抵数,若是俞襄坚持要追究,他们大不了就将“临时人员”开除就是。

“连长,你也别生气了,想必经过这一次,那些市监之人行事会更加小心些吧。”

出了治安所,见俞襄一直默然不语,任许有些不安地说道。…,

“我只是觉得事情不对,有错就该追究,为何今上建立起了新朝,却还会有这样的事情……据我所知,今上对于这种事情是深恶痛绝的啊,底下人这么大胆……”

“今上更明察万里,也不可能管到这些细小的事情啊。”

“可是若管不到这些,民怨积累起来,这种风气蔓延起来,终有一日,华夏朝会与大明……”

“嘘,连长,不要说这个!”

任许拉住他,盯着他好一会儿:“连长,咱们是军人,军人不要想太多,如果非要想事情,那么只用想着如何打胜仗就是!”

这是俞国振对军队的要求,俞襄笑了笑,别的军人只能想着如何打胜仗,他却不成啊,这个庞大的国家,终究是要交到他手中的,他自问自己无论是才略还是气魄,都远不及父亲,连父亲都没有办法管好这个,他……能管好么?

“啊哟,忘了介绍了,这是我妹子,闺名淑华,妹妹,这是我信里常说的连长,姓方,名襄。”

俞襄向任淑华颔首为礼,俞淑华粉颊微红,福了一福:“方连长,我兄长一直多亏你照顾了。”

“任许在战场上救了我的性命,小妹你莫要与我客气。”俞襄随口道。

他在大家族中出身,遇到年龄相近的姑娘呼姐姐妹妹的,因此唤任淑华也是随口叫了声“小妹”。任淑华脸上更红,心中暗暗嘀咕,兄长的这位连长似乎有些轻浮,哪有初见别家姑娘就唤人家妹子的事情!

俞襄不晓得自己在这姑娘心里已经留下了一个轻浮的印象,心里仍然在想着今日遇到的事情。想到后来,他觉得这事情单靠他自己的智慧,显然是没有办法解决的。

或许该问一下父亲。

在任许家里俞襄没有呆太久,与任许约好后天再见,他就告辞离开,回到了俞国振的皇宫之中。

这座被称为“华夏宫”的宫殿,目前只是上海城西侧的一片空地,占地面积远远比不上燕京与金陵的故宫,倒是合了俞国振一向只求内在不求外饰的风格——反正俞国振算不上简朴。

“这件事情啊……我也听到一些相关的消息。”俞国振听得儿子说起今日之事,甚为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不曾找人来解决此事,做得很对,靠着圣明的皇帝或者清官来解决问题,可以解决一时一地,能解决天下类似的问题么?”

俞襄微微点了一下头。

“这事我倒是有一个想法来解决,也是得了一件事的启发。去年时,在广东省诸县考绩中,一姓陈名太忠的县令考绩平平,他治下百姓对此甚为不满,觉得此县令虽是行事不拘了些,却是个心中有民的好官,于是跑到广州府去告状,说这考绩制度不公,有舞弊之嫌。我遣人查了一下,考绩中并无舞弊,但制度上,确实只注意是否让上司满意,却没有让百姓满意的项目。这还比不得前朝,前朝还有个万民伞什么的充当门面。我就在想,这考绩之制,是不是将一些权力交给百姓?比如说,让拥有公民身份的百姓,如同咱们在联席会议上公决一般,对官员的考绩拥有公决权。每年考绩之时,上头的考绩打分只是一个基础分,再由百姓公决,若是全部百姓都选满意,那么此官基础分便可再乘上一个百分之百,若是只有六成百姓满意,那么此官的基础分便只能乘上一个百分之六十……”

“这样怕会劳民伤财吧?不少字”

“伤财会有,劳民则未必。所以我近来就在琢磨着,如何能将此事制在制度,然后通过官员考绩法,将之制定下来。如此地方的亲民主官,就得管住手下之人,尽可能减少象你今日所遇之事。”

父子两人对话得久了些,还没有说完,便听得方子仪埋怨的声音传来:“济民,襄儿才回来,你便拉着他说些什么,也不让他歇歇!襄儿,你回来了竟然不来见娘亲,当真是个没良心的!”

她一唠叨起来,俞国振父子对视一眼,都是举手投降。俞国振挥手让俞襄跟着母亲离开,自己在心中盘算着,那百姓以公决权决定官员考绩的制度,具体的施行当如何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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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零一、碧涛铁甲英蛮月(一)

短日月无情,循环往复。

黄宗羲抬头看着窗外的天空,在纸上写下这八个字。

他是带着一种愉悦的心情写下这八个字的,任谁在离开自己家乡八年之后终于可以回乡,都会如此。

窗外灰朦朦的雾气,让天空中的太阳变得苍白无力,黄宗羲站起身,伸了个懒腰,然后便听得外头传来喧哗之声。

他皱了皱眉:又来了。

时值华夏八年三月,正是北半球的春日,被华夏国称为“伦敦”的这座欧罗巴城市,却整日笼罩在阴湿的雾霭当中。六年前,华夏国的炮舰舰队第一次抵达欧罗巴,在葡萄牙里斯本建立起第一座孔子书院,黄宗羲成为书院的第一任山长,而同行的马士英则是华夏驻葡萄牙国副领事——实际上却是隶属于华夏内阁兵部职方司的暗谍,负责侦察欧罗巴诸国关系。

两人一个是东林,一个是阉党,原本不共戴天,现在却同被打发到了欧罗巴来。在船上时两人一路激辩,从相互对骂,到后来几乎要厮打,再到后来互不理睬,再到后来相互只谈诗文……而六年后的今天,两人间已经有些惺惺相惜了。

这六年来,二人奔波于欧罗巴各地,先是里斯本,接着是西班牙国的塞维利亚与法兰西国的马赛,紧接着则是亚平宁半岛上的翡翠冷。四年前(1656),来自华夏的第二批炮舰又抵达里斯本,于是他们又在不列颠上的伦敦建起了孔子学校,当时为不列颠国护国主的奥列佛=克伦威尔饱受资金不足的折磨,对于挥舞着金元而来的华夏孔子学校极为欢迎。

但短短四年一切就发生了变化,克伦威尔已经死了,其子理查=克伦威尔并没有乃父的才干气魄,致使斯图亚特王朝复辟的呼声甚起,前不久查理二世回国登基,理查=克伦威尔不得不流亡法兰西。这种大动荡,也令华夏的孔子书院受到了冲击,最典型的便是外头每日都有人前来,试图夺取孔子书院的财物。

其背后,肯定是有查理二世的支持。

此时的黄宗羲在海外七年,已经积累了足够的政治智慧,因此一眼看出查理二世接手过来的英吉利国并不安稳,他也无法化解国内积压的诸多矛盾,那么矛盾外嫁,乃是不二法门。更何况黄宗羲研究英吉利此国的历史,发觉此国手段向来卑劣,惯于煽风点火挑拨离间,又好劫掠行海盗之事,可谓欧罗巴诸国中最为狡诈凶蛮者甚至连与华夏打过不只一次交道的西班牙人对上他们都得甘拜下风。

现在就是如此,查理二世试图将国内矛盾转嫁到国外,特别是远渡重洋来这里办孔子书院的华夏人。

仿佛华夏人是最好的替罪羊。英吉利人没饭吃了怨华夏人,英吉利人吃土豆吃得太多撑着了怨华夏人,英吉利人没衣服穿了怨华夏人,英吉利人的市场上有大量价廉物美华丽的棉布绸布绒布衣裳了还是怨华夏人——吃饭睡觉怨华夏人,这几乎就是查理二世上任之后英吉利人的日常生活。

黄宗羲也明白查理二世的如意算盘,自从当初为了争夺蟾洲英吉利人的船队被华夏南海舰队全歼之后,英吉利人对于华夏便起了恶心。克伦威尔为护国主时期,英吉利人需要华夏来的廉价商品消除民间的一些不满,克伦威尔本人也需要借助华夏人来稳固自己的统治,故此华夏的商品行销一时,其结果是让英吉利原本比较发达的纺织业彻底崩溃其余手工业,从冶铁到造船也都受到了华夏产业的冲击,几乎濒临举国破产。…,

若是能将华夏人赶出,至少是将华夏的商品赶出英吉利,那么……

“山长,山长,今天的情形有些不对。”黄宗羲背着手走出了自己的办公室,原本想到校门前去看看情形,半途便有人飞奔过来向他道。

“怎么了?”

“今次聚集的英吉利人极多,还有些是从外地赶到伦敦来的,而往日在门前维持的军人,今日不见了踪影。山长,这样下去,我怕……会有变!”

“周围的归化学子呢?”黄宗羲听得这消息也知道不妙-,首先问的便是学生。

所谓归化学子,自然就是那些愿意来孔子书院学习华文与儒家经典的异族。华夏朝虽然将这些腐儒赶到了欧罗巴,可是为了让他们更好地“教化”欧罗巴人,因此对于物资保障上面那是毫不吝啬。该给的东西,一定都有,比如说印得漂亮的书籍,还有相应的物资——毕竟这些也有助于打开华夏商品的市场。有了充足的物资,孔子书院这几年里发展得不慢,每一处都有几百乃至上千名欧罗巴土著学习。

黄宗羲每每看到这些赤发碧眼的家伙身着长袍,踱着方步,作揖行礼满口“学生如何”心中便有些感慨:先圣说道不行将浮槎于海外,诚不我欺也。

这些人可是儒家种子,虽然长得有些歪瓜斜李,可种子就是种子,安知种下跳蚤蛋就不会孵出龙种来!他们的安危,黄宗羲甚为关注。“归化生今日大半都没有来,只有罗高寿、乔安瀚、李昂等人来了,他们说……周围的英蛮都说要打进咱们书院,抢走咱们的东西,烧了咱们的书籍……”

“他们敢!”黄宗羲眼睛一瞪:“我等乃华夏所遣使团,他们若敢如此,便要……”

话还没有说完,就听得外头轰来一声响,紧接着,孔子书院的围墙被人推倒,数百名手执棍棒、刀叉的英蛮闯了进来。

为首的,则是一身黑衣的教士打扮,双手高举一个大木十字,口中念念有辞,无非是天主保佑之类。在他身边另一个穿着破烂皮甲的男子,则举着一杆锈迹斑斑的长矛。

“怎么回事?”黄宗羲张开双臂便想去阻拦。

一个人仲手抓住了他,将他向后扯去,黄宗羲回头一看,却是名为步秀秋的军士。

这个人的身份黄宗羲很清楚,乃是归化后的华夏公民。他的父亲步中秋,被部份倭国人认为乃倭国头号叛奸,而他父子都已经改了汉姓,步秀秋更是打小与俞襄一起上学。

若不是他的出身,此人的前途可谓一片光明,但是根据华夏的制度,归化公民的第一、二代亦不可担任高级职务,所以步秀秋的成就,很有可能到一府为止了。

他在英吉利的孔子书院身份,乃是护院武官。根据华夏与英吉利国达成的协议,孔子书院中共可以安排二十五名护院武官,他们都有权携带武器。但实际上,黄宗羲知道,他们的武器绝对不只武装二十五“黄山长你带着人先退,退进教学楼里。”

步秀秋脸上杀气腾腾,一边说一边举起了手中的枪。

他用的自然是短火枪,而且是比较新式的弹匣短火枪,一匣子能有六发弹丸,可以不停连射。

黄宗羲见他举枪顿时惊了:“不可……”

但为时已晚,步秀秋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他扣动扳机一声枪响,赶在最前的那个举着十字架的英蛮顿时倒地。

“啊,保罗神甫倒了……”

“他不是执着圣十字吗,为什么还会被那些异端的火枪击中?”…,

闯入书院的英蛮愣了愣,有些人便想着回头,但大多数人望着那个执着破烂长矛的人。

“不要怕我手中的是从梵帝冈带来的朗基努斯之枪,上面沾着圣血华夏人的魔法在它面前没有任何用处!”那执着破烂长矛之人挺身向前:“你们都是我的圆桌骑士,你们跟着我……啊!”

又是一声枪响,步秀秋的枪法非常准,在这不足二十米的距离里,一枪便击在那个大言不惭的英蛮腿部。他大叫了一声,原本高高举起的沾有“圣血”的长矛几乎脱身飞出,立刻变成了拐杖,撑着他转身便逃。

其余英蛮纷纷逃跑,但他们没有逃远,站在远处,用各种各样恶毒语言咒骂着孔子书院里的华夏人。黄宗羲以为事情已经平复,步秀秋却转脸对他道:“黄先生,你快和他们撤回教学楼里,我们据楼而守!”

“他们不是退了?”

“没那么容易,这英蛮被人教唆挑动,只打倒一两个人,他们是不会吸取教训的。”

“啊……”黄宗羲有些犹豫,就在这时,他看到对面的人分开,几具血肉模糊的尸体被抛了出来。

从这具尸体身上的衣裳,黄宗羲认出了他们的身份:孔子书院的归化学生。

这让黄宗羲怒发冲冠,他是孔子书院的山长,虽然对于俞国振,他仍然心中不服,但是当这个山长还是让他很有成就感。

身为山长,就该保护好自己的学生,可这几个跟着书院学习孔圣礼仪仁义的归化弟子,却被一信着邪神的愚顽蛮夷击杀,是可忍孰不可忍?

“华清号呢!郑和号呢!我们的铁甲炮舰在哪里?”黄宗羲大声叫了起来。

连他自己都被这大叫声吓住了。

他口中的华清号已经是第二代了,华夏第一艘全钢铁蒸汽铁甲舰,无论是从速度上还是在火力上,都位于此时之冠。他是在报纸上看到今年初时这艘战舰正式投入运用,据说可能取道欧罗巴,用于直接攻击罗刹国——华夏与罗刹国的战争已经持续了八年之久,虽然华夏国占据绝对优势,可是万里苔原和严寒对于严重依赖于补给的华夏军影响比起罗刹人更大,而且又远离罗刹本土,因此一直无法给予罗刹国决定性地打击。

郑和号则是华夏西洋舰队的旗舰,每年都会来欧罗巴一次,一则是护卫商船队,二则也是炫耀华夏国威ˉ——西洋舰队的巡航费用,完全不用华夏朝廷支付,那些远洋而来经营的商队会支付护卫费用,一般华夏商船需得缴纳运送货物总值的十分之一,而异国商船则是十分之二。即使是这样,华夏和异国商船仍然是趋之若鹜,只因这种远洋贸易带来的利润实在太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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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零二、碧涛铁甲英蛮月(二)

“有多大的利润,便有多大的胆量,若是不能以法律将之约束住,那么无限膨胀的对利润的追求,会让胆量大得毁灭自身。前朝(大明)之灭亡,便是缘于此,士绅对于海贸利润的追求,使得他们不允许大明朝廷对一切工商征税,而是想方设法要减这类税务;他们对土地利润的追求,使得他们不顾一切地廉并土地,催租催粮,至使流寇四起。不唯大明,几乎任一朝代末期,都会出现这种情形,究其根源,便在于无法控制的利润追求带来的自我毁灭。故此,华夏朝的官员、百姓都应对此保持警醒……”

不知道为什么,当黄宗羲大叫完“我们的铁甲炮舰在哪里”后,他脑中突然浮起这样的一段话语。

此话语非是他所言,亦不是来自俞国振,而是华夏新近崛起的一位儒士,被方以智赞誉“华夏真儒第一”的王夫之。王夫之倡议“气先理后”、“天下唯器”、“无器不道”与方以智相应和,在华夏朝内部形成了号称“真儒”的学派,于今声势之盛,几为儒家正统。

而黄宗羲自己,虽然口中不承认,甚至时常通过书信与方以智、王夫之辩论,但实际上却也被视为“真儒”学派的一支,他甚至与王夫之所认为“大贾富民国之司命”相应和,提出“工商为本”、“yin祀浮奢为末”;再加上一个跑到南洋去搞大庄园想要应证儒家“天下为公”的陈子龙,三者遥相呼应,一时之间,华夏朝儒林乃至整个思想界,都进入了百huā齐放百鸟鸣的时代,其繁荣鼎盛,可谓千年未有之盛。

在陈子龙半年前托人带给黄宗羲的信中曾经感慨:华夏朝万世基业已成雏形。黄宗羲明白他意中所指,有些蠢人以为制定几条法律拟出几条制度,便可以传承后世,甚至以为这样便是有战略眼光有思想深度,却不曾想,一切法律与制度,都有可能人亡政息,唯有思想,方能久远,哪怕今后法律、制度发生变化,可俞国振不遗余力所倡导的实学之风,已经完全和传统儒学相结合。

步秀秋不太明白,黄宗羲怎么会突然间在那发愣,对于黄宗羲这样的先生,他是既敬佩,又不屑,敬佩他们的风骨与学问,不屑他们的迂腐与拘泥。这个时候,他身为书院保安之首,有权做出任何决定,因此厉声道:“把黄先生带进去!”

两个保安将黄宗羲夹着退回教学楼。

之所以选择这幢教学楼,是因为整个书院以此楼最近河,而楼后百余米处的河道,便可通往大海。最近情形不大妙,步秀秋对此早有准备,在教学楼里囤积了粮食与水,若能在这里撑上一段时间,实在不行还可以从河道上退往大海。

黄宗羲被拖到教学楼,只能焦急地看着周围越聚越多的英吉利人,在他身边,则是被聚拢过来的教师与归化学生。伦敦孔子书院乃是整个大不列颠群岛之上唯一的孔子书院,来此就读的归化学生数量不少——因为他们可以在这里免费吃穿住宿,虽然条件远比不得华夏本土的学堂,可在英吉利,却是无数聪明人梦想前往的地方。

过了没有多久,一个英吉利农夫打扮的欧罗巴人跑了过来,看到他,黄宗羲微微松了口气:“你怎么回来了?”

“听闻书院有难,不敢不回,若不回来,岂非不忠不孝,夫子授课四载之恩,汝砺不敢忘也!”…,

这人文绉绉地回话,让黄宗羲老怀弥畅,拍着他的肩道:“平生弟子,唯汝砺你最为出众,放心,放心,华夏军威万里,必不会坐视我们在此受困……用不了多久,我们的炮舰便会来此。那个时候,我带你回华夏去!”

听得黄宗羲这样说,那农夫打扮的英吉利人脸上喜意几乎无法抑制。

他生性好学,但家境贫寒,乃是遗腹子,与母亲关系又是不睦,几乎失学。后来是舅父听闻华夏人开办的孔子书院不仅不收学费广授学问,而且还供应吃穿,便让他来试。他好学的劲头也打动了黄宗羲,短短的几年时间里,他便已经读完《论语》。黄宗羲给他取了一个汉名,姓牛,名钝,表字汝砺。

对于牛钝来说,华夏是一个只在梦境中存在的国度,欧罗巴到处都有她的传闻,但是真正能抵达华夏的人并不多,或者说,抵达了华夏后还愿意回到欧罗巴的人并不多,因此,能够到华夏去,特别是到华夏进行学术研究,实在是牛钝作梦也能笑醒的美事。

也不枉他冒着性命危险跑回来了。

步秀秋开枪的行为吓住了那些试图闯入书院的英蛮,不过他们自然也有对策,没多久,他们便推来了炮车,竟然试图用火炮攻击孔子书院。炮声响起之后,孔子书院的一角被轰塌,但旋即,书院里开始反击,几声枪响,炮声便中止了。

“情形如何?”

见步秀秋带着几个保安转了回来,黄宗羲有些紧张地问道。

“山长放心,英蛮被打退了,一时半会应该不敢再来。这些愚氓,竟然相信他们的天主会让他们刀枪不入死而复生,打死几个之后便散了,当真是愚昧至极,这应当是英蛮骨子里的劣根性。”

黄宗羲嘴巴蠕动了一下,哑然失笑。

前明的时候,有用污秽之物破敌军炮阵的事情,黄宗羲对此甚为清楚。只不过短短十多年不足二十年的时光,现在他们就可以傲然评论英吉利人的这种行径了。

此时欧罗巴人的迷信愚顽,当真是令人觉得好气又好笑。黄宗羲便亲眼见到过兜售免罪符声,所谓金币声音一响,灵魂便上天堂,力主此事者竟然就是被认为教宗的教会。黄宗羲也在华夏见过不少传教士,其中不乏大毅力大恒心者,可他们所属的教会却是如此腌瓒不堪,让黄宗羲不免讶然。

“虽是攻不过来,可是他们长期围困当如何是好?”黄宗羲忧忡地道:“况且有不少教谕四处游学尚未回来,若是落到这些愚氓之手,后果不堪设想……”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此前我便警告过,英吉利局势不稳,中枢也曾下令撤回里斯本,可是山长你非要坚持在此。”步秀秋的话语中多少有些怨气。

黄宗羲垂首不语,他确实不曾想到局面会恶化得这么快。

“好在前日我已经派人去了里斯本告急,应该会有接应,我们再撑两天,无论其余人能不能及时赶回,两天后我们都得撤离。”

“秀秋……”

“黄山长,我知道你想要对那些教谕负责,相要保护好他们,但是若再拖下去,所有人都保不住!”步秀秋厉声道:“黄山长,一错不可再错!”

黄宗羲闭上了眼。

俞国振将这些儒生打发到欧罗巴来,看似绝情,但是后勤保障做得好,更何况欧罗巴诸国不清楚他们的底细,以为他们真是所谓的“学者”待他们礼敬有加。因此,这几年里黄宗羲等人过得还算是惬意——有时还可以狐假虎威,打着华夏的旗号敲敲欧罗巴诸国的竹杠。…,

此时欧罗巴经过三十年战争,诸国都在休养生息,勉强还算太平。他们所到之处都受人尊敬,儒家的lun理学说与社会观念,在乱七八糟的欧罗巴广受欢迎,甚至有些欧罗巴国家都在考虑采用科举制度选拔文官,避免教会势力对世俗统治过度干预。

因此,落到如今情形,黄宗羲虽然明知道俞国振会幸灾乐祸,却也无法怪到俞国振头上去。

还是他想到自己流放时间结束,即将要回国,故此放松了警惕啊。

“依你,依你吧……”黄宗羲只能如此说。

他不如此也没有办法,步秀秋已经打定主意,如果黄宗羲不同意,那么他就带着保安和愿意离开的儒生、归化生一起撤离,将黄宗羲留在这里。

在书院里又坚守了三日,第一日还有出外游历的儒生归来,第二、三日,英蛮的包围越来越紧密,就再也没有人能逃回来。眼见书院里囤聚的粮食告急,而包围的英蛮手中武器越来越多地出现了火枪,甚至有些明显是英吉利国士兵模样的人也出现了,步秀秋便明白,他再也不能等了。

撤离的过程有些混乱,步秀秋先是领着保安佯作突围进攻,同时黄宗羲带着儒生与归化生登上了前来接应的船。撤退过程中,有两个儒生和四名归化生受伤,倒是没有出现死亡的情形。载着他们的三艘船刚离开岸边,黄宗羲便看到孔子书院四处火光冒起,望着这一幕,他黯然一叹。

“黄山长不必担心,我们很快就会回来,英蛮会主动为我们建起更大更壮观的孔子书院。”步秀秋昂然挺立:“圣上绝不会容忍任何冒犯华夏之举,英蛮就等着千百倍的报复吧!”

若不知他的底细,还以为他是世世代人的华夏裔呢。

黄宗羲又叹了口气,报复那是当然的,俞国振在对外上,可不是明太祖朱元璋那样的蠢脑子,搞什么不征之国。这个消息传回国内之后,想必俞国振会想法子组织一次远征吧。对于这次远征,黄宗羲乐观其成,这些年华夏对外作战得不多,但每一次出征都为华夏收获不少好处,因此,黄宗羲倒不怕会象万历三大征那般劳民伤财徒耗国力。

他们所乘的船并不大,到了泰晤士河河口时,便看到挂着英吉利海军军旗的战舰,这些战舰拥了上来,炮门都打开,当真是杀气腾腾!(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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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零三、碧涛铁甲英蛮月(三)

此时海面风微浪低,十余里外尚清楚可见,见着这支英吉利海军舰队,步秀秋喃喃骂了一声,神情也紧张起来。

他不能不紧张,三艘船只是普通商船,连出远海都有些惴惴的,没有任何武装,根本无法自保。

此时欧罗巴业已得到一些来自华夏的技艺,无论是火枪还是造炮上都有进步。但他们在基础工业上差距太大,所以虽然火枪与火炮在外型上已经与华夏相当,可性能上却有一代以上的差距。

就算如此,只凭着三艘船上几十名保安的长短火枪,恐怕也挡不住对方的火炮。

“他们打旗语了!”船员通告道:“要我们立刻停下,接受检查,否则将开炮……”

“不要理睬他们,只要他们敢开炮,那么就意味着对华夏宣战。”步秀秋道。

黄宗羲有些惊讶地看着他,这个年轻的归化华夏人倒是颇有勇略。这几年来,归化的倭人、鲜人还有安南人,在非洲与欧罗巴为华夏效力,为的就是希望能立功给子孙赚个前途。最累最苦最危险的活儿他们总抢着去做,表现得甚为出众,好在华夏的教育体系下培养出来的年轻一代绝大多数都满怀激情,帝国上升时期的自豪感让他们不能容忍自己在任何一个方面比不上那些归化人,因此目前华夏年轻一代还能将这些归化民压制住。

“现在不就等于宣战了么?”黄宗羲道。

“自然不等于,黄山长也知道,欧罗巴诸国当中有教派之争,英吉利争端早起,如今这位查理二世国王,实际上尊崇罗马的教皇,但是其国内阁老议员却多信奉新教。此前围攻我们的,多是教皇一派教徒,若是我们追究,他们大不了便送出些替死鬼来,只说是异端暴。实在不行,也可以将查理二世送出来当替罪羊——前明时东林不就将崇祯天子送出去当过替罪羊么?”

这话顿时掀了黄宗羲逆鳞,黄宗羲此时虽然接受了俞国振为华夏皇帝的事实,却仍然顽固地认为东林党对于国家有百利而无一弊。他翻眼瞪着步秀秋:“国家大事,自有青史评述,岂由你这倭种来说!”

“黄山长,我敬你学问大,不欲与你争执,但你再说‘倭种’一次,我便将你扔入海中,把你的那些腐儒学士和归化学生亦尽皆扔入,回去只说是英蛮所为就是。”

步秀秋双眼翻眼,目光中杀意盎然,若说东林是黄宗羲的逆鳞,那么倭种就是他的逆鳞了。他一向以俞家家臣自诩,因为他很早就跟在俞襄身边随侍伴读,但倭人的出身,让他深以为恨。

黄宗羲听得他这样说,不由得怒气上涌,正准备说“你敢”却看到牛钝脸色苍白站在后面,便将那口气忍了下去。

他自己可以漠视生死,却不能害得这些归化生与他一起完蛋。儒家大道,一树三枝,如今欧罗巴这支眼见有兴盛的趋势,自己必须忍!

“哼!”

两人瞪视之后,都转过脸去。

“队长,他们在催促,我们当如何回复?”那水手向步秀秋追问道。

“回复过去,胆敢攻击我们,便是攻击华夏。”

这个回复冷硬,让黄宗羲讶然:“这样对方炮击当如何?”

“生为华夏之雄杰,当有决死之傲气。”步秀秋冷冰冰回答。

“你疯了,岂不知韩信暂忍胯下之辱……”

“那是私怨,黄山长,你方才辱我,我能忍,因为是私怨。而今乃是国威,我在华夏军中服役,岂能堕我国威?”…,

说到这里,步秀秋眼中有一种狂热。

周围的保安们纷纷点头,他们大多是归化后的华夏公民,这个身份或是自己以百倍努力,或是家人付出无数心血才得来的,因此他们分外珍惜自己的身份,也比真正的华夏人更因为自己的身份而自豪。

黄宗羲哑然无语,他又看了看双股战战的牛钝,突然间觉得意兴阑珊。

牛钝算是他的弟子,这些在新襄初等学堂读过书的归化华人算是俞国振的弟子,他的弟子至少在胆气上,是远远不及这些人。

“轰!”

在这边旗语答回之后,英吉利的海军先沉默了会儿,然后还是开炮了。

克伦威尔为护国主时,英吉利建立起一支相当规模的海军,查理二世算是继承了他的力量。但这一炮轰得有些远,明显只是起威吓作用,希望能吓住华夏人。但三艘船没有理睬他们,而是挂满了帆,寻找突破的方向。

这三艘帆船都是华夏型号,挂满帆后的速度要胜过一般的风帆战舰。眼见它们破浪渐远,英吉利人最终下定了决心。战舰上炮声接二连三响起,在三艘帆船周围激起一团团水柱,牛钝喃喃说了一声,跪在地上要祈祷,却被黄宗羲一把拉了起来。

“不可弱了气势!”望着那些虽然脸色苍白表情各异,却都抓着缆绳围栏不动的保安,黄宗羲喝道。

牛钝默然不语,心中满是失落,他对儒学哪里真感什么兴趣,跟着黄宗羲学习,一来是有饭可吃有衣可穿,二来也是想通过黄宗羲学到一点华夏的实学。他真正感兴趣的是这个,这可比〖道〗德lun理之类的实用得多,而且牛钝毫不怀疑,这些东西能够帮助他改变自己非常窘迫的处境。可现在华夏的实学精髓尚没有接触到,倒是先要葬身于水中了。

他只求英吉利舰队在将船击沉之后,会打劳落水的人员,他已经看到了附近的一口木箱子,若是船被击中,他打定主意是要换着这口空木箱的。

不过海上射击,想要命中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英吉利海军的射术不错,但追了半个小时,却仍然只是击中了两炮,并且都不是重伤而是轻伤。

但船受伤后速度慢下来,眼见着双方的距离是在逐渐拉近了。

就在这时,最前一艘船上传来欢呼声,步秀秋向东面望去,只见几道烟柱在那海天之际浮现。见此情形,他顿时大喜:是华夏的蒸汽船!

欧罗巴诸国也在仿制蒸汽机,事实上英吉利的一些煤矿当中,已经在使用蒸汽机抽水,只不过目前这些蒸汽机尚无法作为船的动力投入运用。步秀秋看过一份内部调查报告,便是说欧罗巴的蒸汽机的,大约还需要五到六年,欧罗巴才能真正生产出能够充作动力的蒸汽机。

不过华夏上下对于自己的技术优势充满信心,整个华夏仅由官方支持的研究员人数就多达三万余人,加上各个工业家自己投入的,在华夏一亿五千万左右的人口中,研究员的数量达到了五万以上,也有人说,加上各种自己搞发明创造,希望能够拿到官府设立大奖的工匠,华夏的研究人员足有二三十万之多。在他们的努力之下,华夏的蒸汽机都已经到了第四代,甚至连内燃机都进入了试验阶段了。

现在,华夏的蒸汽船出现在这里,也就意味着驻在里斯本的华夏护航舰队得到消息,赶来此处接应支援。

黄宗羲知道,华夏西海舰队有一支分舰队驻在里斯本,每半年轮换一回,这支舰队乃是如今华夏战斗力最强的舰队,因为整个南海都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敌方势力,所以新式舰艇几乎都被拨给了西海舰队。整个舰队有战列舰十二艘,其中三艘常驻于里斯本,加上辅助的舰船,数量有十一艘之多。这样一支舰队,虽然还不足以全灭英吉利的舰队,不过逼退他们是毫无疑问的。…,

英吉利人也看到了那三道烟柱,那证明至少有三艘华夏海军战舰过来,它们明显慌了一下,然后开始加紧炮击,试图在最短的时间内将这三艘商船击沉。但是商船上下都被即将到来的救援所鼓舞,一个个舀水划桨,尽可能加快船速,双方原本在接近的距离,竟然又开始拉开。

英吉利人估算了一下情形,大约只要一个小时左右,华夏海军的炮舰就会抵达,而这点时间,他们想要实现自己的目标已经是不易了,这种情形下,撤回港口,凭借炮台进行坚守在了他们唯一的选择。

“是华清号!”

见到当头而来的那艘战舰在阳光下泛着金属光泽,步秀秋〖兴〗奋地道。

来的确实是华夏第一艘全钢铁战舰华清号,以身型而言,它的个头在战舰中不算大的,但它的吨位却甚重,更重要的是它装有厚厚的装甲,欧罗巴如今绝大多数战舰使用的实心炮弹根本无法穿透它的铁甲。将这艘战舰派到欧罗巴来,一是宣扬国威震慑畏威而不怀德的欧夷,二来则也是多多积累铁甲战舰的远洋航行经验,检验一下这第一艘铁甲战舰的实用性。

“你们辛苦了。”

被接到了华清号之后,黄宗羲听得俞大海这般说,眼中竟然情不自禁浮起了湿意。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在死里逃生之后听得,实在让人心中温暖。他心里也升出身为华夏人的自豪感,然后他便看以笑吟吟孤马士英。

“黄太冲,这一次你可有些狼狈啊。”

“哼,马瑶草,让你失望了,我没有死在此处,倒是你这老儿,竟然还敢乘船出来?”

“那是难免的,我要回国,总得来看看你——这位乃是我华夏外务部部长许众许部长,太冲,还不过来见礼?”

黄宗羲有些讶然地看着在马士英身边的许众,他原先认识,只不过没有相到华夏的一部之长,如此尊贵的高官,竟然也会出现在这里!

“黄山长,英吉利的情形如何,请与我说说。”许众笑吟吟地道:“我可以给你们透个底,陛下此次遣我来,是要彻底解决英吉利的问题,你的观点,将会决定解决英蛮时流多少血!”

黄宗羲悚然动容:“不可,万万不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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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零四、碧涛铁甲英蛮月(四)

“为何不可?”

听得黄宗羲这样说,许众眉头皱了一下。

俞国振将他遣到欧罗巴来,随行的还有华清号这样海上的霸主,可不是让他来做点生意就回去的,俞国振是让他到欧罗巴来建立秩序的!

这是一个长达近三十年的规划,这个秩序若是建立起来,华夏的机器制造出来的产品将席卷全球,华夏输出的思想将成为这个世界的主流思想。

很显然,拥有完备社会lun理的华夏文化,对处在一神教幻想破灭的欧罗巴来说,能起到极为巨大的作用。而欧罗巴的诸君主,也乐意借助华夏文化来抗衡教会日益衰退的影响,稳固自己的统治。

因此,许众来之前自信满满,觉得俞国振的三十年规划似乎有些保守,在他看来有十五到二十年,便足以完成这个任务了。

“十万里海路,发动远征,劳民甚重,获利甚轻。我华夏如今情形,只需休养生息,拿周围不开眼的蛮夷小邦练兵,再有百年,必成大同天下之势,何必急于一时?”黄宗羲摇着头道:“陛下心太急切,他便是想在自己有生之年完成这一伟业,可是欲速则不达。许部正,你为外务总长,当上表劝谕才对。”

许众愣愣看了他一会儿,然后笑了起来。

“为何笑我?”黄宗羲不悦地道。

“陛下有言,黄太冲拘于门户之见,故此器局稍狭,但为人尚算至诚君子,要我来欧罗巴之后,多听听先生对欧罗巴时局之分析。如今看来,陛下果然有识人之明。”

“我与陛下之争,乃门户之争,私怨也。进语谏言,乃为国事,公务也。太冲不才,岂敢因私而废公?”黄宗羲说到这的时候,老脸微红。

这番话,可是与方才步秀秋所说有些相似,算是他抄袭吧。

“太冲先生放心吧,我此次来,陛下让我立班超、陈汤、王玄策之勋,而不是李靖、马援之功。”

聪明人一点就透,许众的话让黄宗羲顿时明白,俞国振所谓建立欧罗巴秩序,并不是直接大规模出兵干涉,而是使用纵横家之术,以外交手段来拉拢、分化、打压。

“欧罗巴诸国也不蠢,如何就会上这个当?”

“以利诱之,以威逼之罢了。”

比起华夏,欧罗巴诸国之间的内部矛盾那可以说是天长地久,俞国振的计划很清楚,第一步就是肢解英吉利,使之永远失去形成一个统一的强大岛国的机会。但俞国振不可能从遥远的华夏大规模派遣远征军来此,他最多只能维持一支由十余艘战舰组成的分舰队和五千人以内的海军陆战队,因此,肢解英吉利,需要借助的是和其有着深刻矛盾的欧罗巴自身势力:法国,罗马教会,还有西班牙和荷兰,瑞典人也会很乐意在这场瓜分的盛宴中分到一杯羹。

“他们没有这么容易上当吧?”

“为什么是上当?”许众又笑了:“西班牙人在此前的三十年战争和法西战争中屡战屡败,其殖民地大不如前,又丢了荷兰,如今焦头烂额四面楚歌,正希望得到有力支援,而英吉利人屡屡劫取西班牙的宝船,双方仇恨极深,听闻收拾英吉利人,早就摩拳擦掌了。法兰西人与英吉利如今王室尚有纷争,若能在英吉利身上占得便宜,法兰西绝对不会落于人后。况且我答应此二国,在英吉利于美洲的殖民地上,分割一部分与此二国。”

黄宗羲悚然动容,摇头道:“岂可如此,英吉利不过是海中小国,而法兰西已渐有欧罗巴霸主雄姿,不可割肉饲虎!”…,

“英吉利之后,便是法兰西。”许众意味深长地道。

黄宗羲哑然,难怪俞国振会有长达几十年的外交布局,看来俞国振是要将欧罗巴有可能崛起的大国尽数肢解,至少要给它们造成巨大的麻烦,让它们四境起火,暂时无法很好地发展自身。待得它们扑灭火来发展自己时,华夏已经占据了绝对先机了。

它们永远只能可以作为一个追赶者存在,而不可能成为挑战者。

“既是如此,我也没有什么话可说……英吉利如今的情形是这样……”

黄宗羲在船上将自己对英吉利国的了解全盘托出,许众听得很仔细,还拿出笔来记录。英吉利此时内部也是矛盾重重,克伦威尔的余威尚在,而各种教派之间的争斗非常激烈。他才说了一会儿,就听得一声炮响,华清号晃了晃,黄宗羲讶然抬头,发觉就在自己不知不觉中,他们就已经追上了那些英吉舰战舰!

这是必然的事情,英吉利战舰都是风帆战舰,此前顺风而行,速度不慢,但回航时却是逆风,速度大减。而华夏海军此次前来接应的三艘战舰全是蒸汽船,逆风对它们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因此仅用了片刻功夫,便已经追了上去。

身为铁甲战舰,华清号的炮火可比英吉利人凶狠得多,舰首炮一击之下,便在对方一艘战舰上炸开一个大洞。如今华夏的化学经过二十年两代人的发展,业已取得不少成就,火药便能突出体现这成就。贯入船体的炮弹爆炸之后,那船的前半截被炸成碎片,转眼之间,就沉入水中,变成了水面上飘浮的旋涡与碎片。

“如何……如何就真打了?”

曾经大叫“我们的铁甲炮舰在哪里”的黄宗羲,看到这一幕却有些发愣,没有想到,俞大海来了说开炮就开炮,丝毫没有交涉的意思。

许众也有些发愣,他们这次的首要目的是接应回黄宗羲等人,并不是立刻与英吉利人开战,毕竟他的外交折冲尚未完成,单凭着西海分舰队的十来艘船,真相要击败英吉利这样的一个海洋大国,也是绝不可能的事情。

“我去看看。”他说了一声,起身便出舱,向着舰桥而去。

在舰桥之中,俞大海瞪大眼睛正在大骂:“奶奶的,平日里让你们练习炮击,就没见你们这么准过,今天怎么一炮就击中了?不是说了先吓唬一下的么,干嘛瞄得这么准?”

“哈哈。”

周围都是憋着不敢笑的人,唯有跟在他身边的海军教导笑了一下。

“怎么办?”有人小心地问道。

“怎么办?我华夏战舰轰沉一艘试图侵犯华夏百姓的海盗船算什么屁大事,难道还要我上去跟那英人道歉,说不小心弄痛你了下回我会温柔些?”

俞大海这带着色儿的笑话听得众人都大笑,大伙心中明白,这一炮是不会被追究了。这时,许众推门进来,恰恰听得俞大海的最后一句,也笑道:“大海老哥,这些天憋坏了,来欧罗巴也没寻个金毛夷妞败败火么?”

这许众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脾气,他知道俞大海出身海寇,一向粗鲁,爱说荦段子,只是在俞国振与罗九河身边时才会收敛些,因此一开口便投俞大海所好。

俞大海果然乐了:“我只道只有我爱这个调调,没有想到许部正你也是同好中人,不过金毛夷妞身上气味实在难闻,我纵横四海播种天下,唯有天竺那边女人身上的怪味儿能胜过金毛夷妞身上的臭味,无怪乎咱们华夏的香水在此盛销!”…,

众人更是大乐,黄宗羲跟来听了,不禁摇头,心里说俞国振终究有看人走眼的时候,这俞大海好色贪huā,只怕会误事。

他却不知,俞大海表面粗豪,却是个内心谨慎的汉子,嘴上没遮拦,行事却是有分寸。

“大海老哥,向对方打旗语,让他们停船,接受检查!”许众笑过之后道。

他听黄宗羲提到脱身经过之事,知道这些英吉利军舰以停船检查为名,试图扣住他们,因此,立刻还在其身。黄宗羲听了大觉痛快,许众又向他解释道:“前些年的时候,几个腐儒受了夷人贿赂,上书给陛下,说什么华夏帝王当宽待远人,怀柔安抚,因此要给夷人免税——陛下大怒,将那几个腐儒赐五羊皮放走,然后就拟定法律,便是《华夏外务对等法》,不知黄先生听说过此法否?”

黄宗羲当然听说过此法,只不过并不知道这法律制订背后还有一番故事。这部法律提到了华夏与外国交往的准则,那就是对等,礼尚往来,若是诚心诚意来经营生意的,华夏国愿意提携之,大伙一起发财,但若是对华夏不怀好意,凡有辱及华夏国威、侵害华夏民众利益者,华夏必双倍还报之!

俞国振可是受够了那种蕞尔小国也上窜下跳给华夏找麻烦的事情,也看不上大明以天朝上国自居白白将国家利益奉送出去,结果留下后患的经历。在他看来,外务事件,永远当以维护本国民众利益为第一位,所谓外交无小事,应当是本国民众利益无小事才对。

“我听说过此法。”黄宗羲点头道。

“那就是了,既然英吉利人敢向悬挂我华夏金龙旗的船开炮,那么他们开了几炮,我们就要还上几炮。”许众冷冷笑道:“大海老哥,如果他们不停船接受检查,只管开火,能打沉多少便打沉多少!”

俞大海没有想到向来笑嘻嘻看上去与人为善的许众下达的命令竟然是如此铁血,愣了愣,然后笑道:“好,这便痛快!”

英人自然不会束手就擒,得了许众背书,华夏海军再不留手,一顿轰击之后,又击沉了四艘英人船只,有一只英人大船佯作投降,想要进入接弦战,却被识破,海军陆战队一阵火枪过去,自然消停下来。

当圆月升起之时,海面已经恢复了平静,黄宗羲举头望月,看着远处在海中还飘浮着的那些破烂,心中猛然生出强烈的自豪感。

即使远隔万里重洋,华夏的明月,依然照在这片海域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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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零五、一语兴邦一语灭(一)

所以,在前往圭下城的一路上,就成了楚月兰等人的实力提升之旅

楚月兰脸微红:“要你管”

分房住下,一夜无话

楚月兰不答轩辕臻心想:“你不说我也知道,原来是你们精灵族的人,那小子长得虽然不赖,本事也不鞋居然敢碰你不过幸好没被他占到便宜,否则我非得立即把他灭了嗯,以后有机会见到他,见一次就扁一次”

轩辕臻似笑非笑地道:“我不勉强你可是月兰,难道你认为你这辈子还能逃出我的手掌心吗?好了,别把眼睛瞪得太大了,万一把自己气坏了我可是心疼的”

轩辕臻道:“简单地说,就是全身能量化用你们的话通俗地来讲,就是炼化自己的身体,让自己全身都变成由纯粹灵气凝结的结晶构筑成的身躯并且掌握一定程度的领域力量”

轩辕臻道:“月兰,差距不是问题我会想办法让你成为像我一样的存在我发现,我无论如何都想让你成为我的女……朋友”

夜,更深

轩辕臻反问:“要达到圣灵境界才能算是完成太初心经的筑基”

楚月兰应了一声,欣喜地接过那本小册子翻了起来

轩辕臻笑了:“好,你坐下,我传你太初心经”

轩辕臻笑了笑,道:“那是当然的了不过现在我可不消你去领悟这份心经,毕竟对现在的你来说,还是太困难了就让它留在你的脑海里吧,在潜意识里,它会慢慢地熏陶你,即使不去感悟,也能让你慢慢地成长让你的境界不断提升等时机一到,你就可以正式修炼太初心经了”

“也是?”轩辕臻问:“难道以前有人对你油嘴滑舌过?告诉我,是谁?”

可是,对于敖无常敖无方以及周家三少,轩辕臻就没那么顾忌了出行的第一天,轩辕臻将自己一截头发丝用元力化为灰烬,入水,煮了半锅,让三人分吃然后让他们用这股力量打通全身所有经脉窍穴,在短短三天内分别修出了元婴和舍利,然后分别授与了《东天青帝化仙诀》《南天炎帝飞升诀》以及《无上金刚立地成就大法》

“啊……”楚月兰愣愣地张大了嘴巴:“天哪,全身由灵力凝结而成?那岂不是变成神了吗?”。

“我想传你关于太易一族的眷族修炼法门,你想学吗?”。轩辕臻问

“那怎么样才能算是达到圣灵境界呢?”楚月兰问

看楚月兰的脸色,丝毫没有任何尴尬之处,似乎昨晚的事情已经被忘得干干净净似的只听她道:“就是昨天我刚认识的那个南宫妹妹呀我记得她好像跟我说过,她也要去圭下城的”

“可以”轩辕臻道:“不过据我所了解,忧郁可不适合月兰你的个性呀,你再想想,是不是现在就答应成为我的女朋友比较好呢?”

轩辕臻道:“太初心经的筑基跟灵力修炼的筑基是不同的”

“什么?”轩辕臻道:“那好,我们马上赶去圭下城”说着,一把拉着楚月兰,便要冲天飞起,但突然间想起了什么,又退下来,问:“月兰,你的身体还好吧”

一边想着,轩辕臻又问道:“那我说的修炼法门你还要不要练?这可是能让人长生不老的法门哦”

楚月兰怔住了好久才道:“可以让我考虑考虑吗?”。

轩辕臻取出一本很新的小册子,道:“这份《北天玄帝修仙秘录》是一个太古女仙人匿名而作,很适合女子修炼你拿去慢慢看,有什么不明白的,再问我好了”…,

“太初心经是太易一族创造出人,专门给那些即将加入太易一族的外族生命修炼的,只要他们能通过这心法修炼到太素境,也就是能掌握太素法则的时侯,就可以化身为太素之龙,成为我族的族人这部心法一共有七大境界,分别是:圣灵境太清境太虚境太上境太素境太始境然后便是这部心经能达到最高境界——太初境

ps:本章出自《龙邪》,书号86509,.

l_id=经《龙邪》作者“不才”同意,于此连载

其实,轩辕臻确实想早一日赶到圭下城,如果能在城中找到那个拿着圣树之叶的“南宫妹妹”就更好了但问题是,这个“南宫妹妹”会隐身,至少,轩辕臻是看不见她的只有楚月兰,或者是敖无常等人能看到她所以,轩辕臻必须借助其它人才有可能找到那个神秘的“南宫妹妹”

楚月兰愣愣地说不出话来

“如果以你们这个世界的标准而言,确实,是的”轩辕臻道:“如果你前几天给我描述那些关于神的传说,就是他们的真实实力的话,他们应该就是勉强达到了圣灵境界你也只有达到那种程度才可以修炼这份太初心经”

于是,五人便离开了留月镇一路上跋山涉水,朝圭下城前进

两人从崖上回到“喜客来”,悄然入到房中,却是不惊起一人

“其中,圣灵境是这部心法的最基船一般来说,只有达到圣灵境界的生命才有可资格修炼这部心法同时,也只有达到圣灵境,才算是完成太初心经的筑基月兰你的资质是不错的,而且体内有了我的太素元力,如果借用这股太素元力,想要达到圣灵境界不是太难可是,正因为你体内有了不属于自己的力量,而且这力量过于强大所以如果借用这股太素元力修炼,那你到达圣灵境界后,修炼的进境可能会非常慢所以我消,在你修炼到圣灵境之前,尽量不要使用这股力量,免得对你以后的进化不利”

如果仅是轩辕臻一个人,自然是不需要任何外物但一群人上路,如果没有半点行李就惹眼了点况且这群人当中,只有轩辕臻是完全不需要进食的,其它人对食物的依赖还很大

“什么?还可以啊”楚月兰愣愣地道

“想!”楚月兰不假思索拖口而出,但旋即脸色又是一红:“呃,如果我学了你那个法门,是不是就得……那个……”

接着,轩辕臻又将路上周遭所有的魔兽妖兽灵兽统统赶了过来,给那三人练招于是,在屠戮了将近百万凶兽之后,经过大半个月的长途跋涉,五人终于来到了圭下城外

那么,面对实力完全是未知数的“南宫妹妹”,以及她背后不知道存不存在的隐秘势力,轩辕臻就十分有必要先行提升楚月兰等人的实力了

楚月兰问:“那,那我现在……如果不能去领悟那份心经,又应该怎么修炼?”

轩辕臻用元识察看了一下她体内的情况,又道:“还好,那股力量没有作乱”

“你……没想到你也是这么油嘴滑舌”楚月兰气呼呼地道

也许有人问,轩辕臻带着五人一下子不就飞到圭下城了吗?为什么要慢慢走着?

楚月兰问:“有什么不同?”

第二天一大早,轩辕臻还在床上躺着,慢慢调息而楚月兰就已经大惊小叫地一脚踢开房门,冲了进来:“轩辕,轩辕,我想起来了”…,

“练,当然要练”楚月兰道

一句话,挑起楚月兰关于昨晚的记忆,一时间,她神色扭怩了起来

对于轩辕臻而言,楚月兰的实力提升尽量不依kao外来的力量,要让她自行领悟属于自己的力量,否则前期基础不扎实,到了圣灵境界以后,实力提升得太慢的话,那就苦了轩辕臻了毕竟她是轩辕臻目前唯一心动的女人而且,这个女人在没有达到“太素境”之前,跟轩辕臻欢好随时会出现危险,所以他不得不慎之又慎

片晌,轩辕臻收回右手,定定地看着楚月兰,待了几近半个时辰,楚月兰才缓缓张开眼睛,舒了一口气,道:“呼,好厉害的心法我根本没来得及去感悟,就感到自己仿佛在一瞬间成长了不小”

楚月兰听着,突然问道:“轩辕,你的意思是说,我现在还达不到圣灵境界?可是我记得很清楚,我三岁那年就已完成灵力修炼的筑基了”

良久,楚月兰才幽幽叹了口气,道:“轩辕,我们之间,相差太远了”

轩辕臻诧异地坐起,问:“你想起什么了?”

这时,却见轩辕臻右手按在楚月兰的天灵盖上,仅瞬间,便有无数艰森晦涩,充满着天地玄理的图片和画像传入楚月兰的脑海里虽然仅是一瞬间,但这段信息太过庞大了,来不及消化这些信息的楚月兰感觉自己仿佛经历了很长很长的时间在接受那些信息的时侯,自己好像同时接受了很多稀奇古怪,却又模糊不清的经历

轩辕臻也不打扰他,只传音叫醒还在沉睡的周家三少,以及早早起来吐纳的敖无方和敖无常让他们去购买点必备的东西就出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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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零五、一语兴邦一语灭(二)

马扎然不是蠢货,他是这个时代最出色的政客与外交家之一,故此他才能继承黎塞留的衣钵,继续将法兰西带向强盛。

华夏移民一千万,这不可能,但只要移民十万,就已经足以对法兰西的未来构成致命威胁,那时法兰西就只有出面组织[***]夏同盟,将华夏人的势龖力从欧罗巴赶出去。

可是想到华夏海军的实力,马扎然很清楚,即使法兰西能做到这一点,也必然要付出沉重的代价。既然如此,倒不如牺牲英吉利,换取二十年的和平,有二十年时间,欧罗巴自己的蒸汽铁甲战舰也应该能够形成战斗力了吧。

“这就是那艘铁甲战舰啊。”

喃喃地说了一声,马扎然举步,在侍从的掺扶下,开始踏上舷梯。

出于外交礼仪,马士英在码头上迎接他,见他颤颤巍费走上华清号之后,马士英才跟着上来。

其余象西班牙、葡萄牙与瑞典等国的特使早就到了。

这次会议,许众与马士英筹划了一个多月,在这一个多月中,华清号虽然没有出战,但其余华夏战舰数次袭击英吉利的海岸,已经击沉了十七艘英吉利的大小战舰,而自己则维持着零伤亡的纪录。英吉利也试图反击,派舰队甚至间谍袭击位于里斯本的华夏舰队大本营,结果炸沉了一艘辅助舰。

双方实力上的差距太过明显,这打消了欧罗巴诸国的最龖后动摇,毕竟谁都愿意站在胜利者一方,而不愿意与失败者同列。

“这位就是马扎然主教吧,我还在华夏的时候,就听达达尼盎先生说过你,欧罗巴首屈一指的智者,能在华清号上见到你,实在是我的荣幸。”

马扎然才站上甲板,还没有仔细打量周围的情形,迎面一个穿着华夏人礼服的男子微笑着向他打招呼。马扎然看到对方是如此年轻时,心中微微一凛。

华夏的外务部长许众,他早就听说过,这是一个非常难对付的人物,没有想到对方这么年轻。听闻华夏国的皇帝也只是四十岁左右,正值年富力强精力充沛之时,这个遥远的华夏国,当真是人才济济。

看来有必要反思一下法兰西的体制问题了,或许,大规模引进华夏国的那些学者,能够改变法兰西的体制?

“部长阁下,能够见到你我也很荣幸。”马扎然与许众寒喧起来。

其余各国的使臣,纷纷上前见礼,他们凑成一团的时候,黄宗羲带着牛钝站在另一艘船上正向这边望来。

他们将离开欧罗巴,返回华夏。

“马瑶草,你做得这般事业,回去之后,定然会高升吧?”

见华清号上的人进了船舱,唯有马士英带着一个随从上了这艘船,黄宗羲忍不住讥讽了一句。

“黄太冲,老夫老了,自知蛮栈不去,不知进退,乃取祸之道,故此回朝之后,是不想再任什么实职了。”

马士英的话,黄宗羲完全不相信,这个老儿年纪越大,权势欲便越强,他会放弃高官显禄,狗都能不吃屎。

“我可是听闻,你马瑶草上次写了书信回国,在那环宇曰报之上发了,你说要将致休年龄从六十岁延至六十五岁,原因在于不如此我华夏养老之事无法解决啊。”黄宗羲冷笑道。

此为这两年一段公案,因为大规模建设的缘故,华夏朝廷的资金这几年其实是有些吃紧的,但俞国振为了安定人心,一力主张所有华夏官员、工人还有学者,凡无田产者,只要按登记在华夏工作满二十载,至六十岁,便可领取一份“致休金”,钱数初时并不多,甚至还不足完全支撑一人生计,但这笔支出还是让华夏朝廷背上了相当重的负担。马士英了解这一情形之后,自作聪明,以为俞国振当初说这话时许诺得过了,此际覆水难收,他一个阉党,向来不顾名声,只想着投上司所好龖的,因此便公开建言,将这致休金的年龄从六十延至六十五。

结果当然是被俞国振不点名批评,俞国振原话黄宗羲还记得:身为官员,显贵厚禄养着,手中又握有权柄,自然是希望致休的时间越晚越好,最好到咽气之时才放手。可是那些百姓终曰辛劳,既负担国家的赋税,又承担国家的军役、徭役,好不容易到了老了,想要安度晚年,却连这点权利都被人漂没,提此议者,若非别有目的,便是毫无人姓可言。

这个批评极重,马士英那段时间当真是惶惶不可终曰,只恐俞国振派人来将他带走。倒不怕赐死,俞国振登基这么多年来,还未赐死过一人,任何处死者,都是明刑正典经过会审抗辨程序。

“黄太冲,你以为老夫是恋栈不去之人?只不过朝廷还要我有用,华夏还要我有用,我不得不勉为其难罢了。为君分忧,为国解难,乃是我辈本色。象你一般,爱惜羽毛独善其身,可于天下有何补益?这么多年来,你做成了什么事?”

“我教出了当能将我儒学在欧罗巴发扬光大的弟子!”

“跟着你的那个牛钝?恰好,我也在神圣罗马国的时候收了一个弟子….……….来部臣,还不来拜谒黄太冲先生?”

黄宗羲这时才注意到,在马士英身后同样有一个欧罗巴少年,这少年与牛钝不同,看上去生活得极好,见到黄宗羲望来,他微微笑着行了个拱手礼:“见过太冲先生。”

七零七、一语兴邦一语灭(三)

穿过好望角,便是印度洋,相对于大西洋与太平洋,印度洋要风平浪静些,而且华夏在此已经经营了许久,俞国振尚未登基之前,便在锡兰有立足之地,还找到了马达加斯加岛,并在这座巨岛的南北两端各建了一个港口,作为往来的蒸汽船补充煤和淡水之地。

港口居民数量并不多,华夏还无暇将这里作为自己的发展重心,他们更大地是依靠当地的土人。与欧洲殖民者每到一处便将土人视为奴隶不同,华夏人更多地将土人视为“学生”,教他们文明开化,帮助他们组织建更有组织性的国家,从不直接使用奴隶制,而是采用雇工制。从短期来看,是没有欧洲人殖民获利来得迅速和快捷,但是从长期来看,这样更容易被当地人所接受。

因此,在马达加斯加东南的“新泉港”,牛钝与来部臣第一次看到外来者与土著相当融洽地相处,这种发现,让他们甚为新奇。

“先生,为何华夏人能如此?”牛钝向黄宗羲问道。

英吉利在海外也有殖民地,比如说北美,那边英吉利人乘五月花号船抵达陆地时,又冷又饿,一百余名殖民者只剩余四十余名,是当地印第安部落的酋长出于怜悯与人道,赠予衣食,使之活了下来。而英吉利人用了盎格鲁萨克逊人一惯使用的方法表示感谢:将那酋长的长子毒子,次子的头颅砍下来悬挂在旗杆上,然后再设立一个感恩节,表示对被他们送上天堂的那些印第安人的感激。

“这便是我要教你的我们儒家真髓,儒家在社会学上,只有一字,仁,仁者爱人,只要你象对待自己人一样去爱护土著,便亦能唤起他们人性深处之善。”

“先生执人性本善论?”

“非,善恶皆为人之本性,辟如这土地之中自有种子,但环境适宜,种出的便是稻米,环境恶劣,种出的便是杂草。”

“仁者爱人……”

“若无爱人之心,便不能禀持中正,不能禀持中正,行事就会功利而有私心,就象那位马先生,也是一时人杰,却终究只能在奸臣榜上留名。”黄宗羲拍了拍牛钝的肩膀:“你之志不在于此,但凡怀仁爱之心就行了。”

在黄宗羲教育弟子的同时,马士英同样在教育自己的弟子。

只不过,他所言之关键,却不在仁。

“华夏与欧罗巴诸国不同,华夏有海纳百川之雅量,故此能容这些土著,欧罗巴诸国困于一神之争,狭隘偏激,待人不诚,如何能与华夏相比!辅阁,你想要在华夏做一番事业,别的可以不论,但这一神之信,只怕要改改了。”

“这个……”

“我记得在我们华夏一座寺庙,相当于你们的修道院前,有一副对联,上联是大肚能容容世上难容之事,下联是笑口常开笑天下可笑之人。没有这等豁达与气度,你就是学富五车,最终的成就,也不过与那位黄先生相当,拘于门户之见,终身不得志罢了。辅阁,我收了不少弟子,你在其中算是最出众的,莫在输给了那个小子。”

来部臣向那边望去,正好牛钝也向这边看过来,隔着宽宽的甲板,两人目光相对,都是将头歪到一边去。

他们觉得,自己导师所说,都是可以兴国危邦的至理明言。…,

过了被华夏命名为巨鲸岛的马达加斯加,紧接着便是斜渡印度洋。锡兰算是牛钝与来部臣见到华夏移民最多的地方,在这里,华夏移民建起了一座人口超过五万的城市,主要就是为往来的商旅服务。

锡兰之后,华夏的特色就越发明显了,商船的数量也多了起来,东来西去,一天之中甚至有可能看到十余艘船,虽然大多数都是华夏人的,但也有少数印度人和欧罗巴人的,阿拉伯商船却极少。这让来部臣甚是疑惑,阿拉伯人也一向喜好商业,最早沟通华夏与欧罗巴的便是他们,他们原本在印度洋西半部横行霸道,可现在却完全不见了踪影。

“这是为何?”

来部臣的问题,马士英也没有办法回答,好在他们在锡兰时有人上船,马士英召来一问,才知道最近华夏与阿拉伯这一带诸国的关系不睦,特别是与波斯萨非王朝几乎处于战争边缘。

究其原因,主要有二,一是李岩带领的垦拓军团已经攻入昭武故地,改宗的回纥、准噶尔等族人要么恢复释道信仰,要么被驱离大举进入波斯,而此时为某教中心的萨非王朝,自然要替其出面;二是华夏商人与欧罗巴直接进行海上贸易,绕过了波斯控制的区域,波斯商人嫉贪兼起,挑唆萨非王朝夺取商路。

为了应付这一局面,华夏海军东海舰队与南海舰队,各派出一支分舰队已经进驻印度洋,同时禁止任何波斯与阿拉伯人的商船进入锡兰以东洋面。

这种情形,让马士英与黄宗羲都有些忧心,一方面是在欧罗巴投入了一支分舰队,另一方面这边波斯又起了争端,另外北面与罗刹人的战争也仍在继续——穷兵黩武,非长久持国之道!

不过这话不能当着牛钝与来部臣说,二人都将此事藏在心中,他们回国之后,按惯例,俞国振肯定是要抽出时间接见的,到那时寻机直接向俞国振提出。

郑和城乃是必经之途,到了这里,就算是到了华夏本土,而郑和城也是他们一路行来最大的城市,短短的十余年间,这座城市已经聚集了三十余万人口。他们的船队到了郑和城,便入船坞进行检修,他们换乘从郑和城往上海的邮轮。

虽然郑和城对牛钝与来部臣也是充满着异国情调的城市,但想到只要再有二十天,他们就能够抵达华夏的都城上海,抵达这座传说中世上最为繁华与明亮的光耀之城,两人就没有在郑和城停留的兴趣了。

只不过却由不得他们,邮轮倒是在他们抵达的当日便出发,这艘大船上载有两百多名客人,活动空间比起此前的商船要大得多,这是专门往来于郑和城与上海之间的邮轮,因此每到一处停舶多长时间都有规定,比如说,它经过君子港时,便在此停泊一天,等候此地上船的客

“既然要泊一天,那么汝砺,你随我一起去拜访一下此地的城主吧,这里的城主,可就是陈卧子,当初也是为师好友。”听得要在这里停一天,黄宗羲心中欢喜:“他还不知道为师来了呢,为师要看看,他将这君子港建得什么模样,毕竟都是七八年了……”

当初黄宗羲被打发到欧罗巴的时候,正值陈子龙等人在婆罗洲山口洋创立基业之时,这么多年来,当初的山口洋变成了现在的君子港,可是陈子龙只是在书信中稍稍提一下自己的状况,哪里比得亲眼来见?既然有一日闲暇,黄宗羲当然要来问上一问了。…,

他领着牛钝上了岸,便拉着港务询问:“这位兄台,可知道陈卧子先生如今在何处?”

“卧子先生?哦,你是说陈咨事吧,你来得正巧,他昨日才从上海回来。你出去之后叫辆力车,只说去众贤路的礼士苑,在那儿寻门卫问问便是。”

“众贤路、礼士苑。”听得这名字,黄宗羲心中便觉得欢喜,这才是儒家嫡传的名字!

出了关口,果然有十几辆三轮力车在外等着,黄宗羲唤了一辆,与牛钝坐上去后满是欢喜地道:“汝砺,陈卧子早有贤名,你瞧这座君子城,布局规划,井井有条,合乎于道,合乎于道啊!”

“陈卧子先生是好人啊。”就象所有地方的车夫一般,为他们蹬车的也是一个好说话的,听他们提起陈子龙,随口便插了一句:“若不是他们,咱们这疙瘩里还没有人来,白白浪费了这块宝地。”

“正是,陈卧子自然了不起。”黄宗羲也顾不得自己曾经与陈子龙吵架,大喜道:“这君子港之昌盛,想来他出力甚巨!”

“那是自然,若不是陈卧子先生当机立断,咱们这里早就什么都没有了。”那车夫嘟囔了声。

虽然只是勉强听懂车夫带着浓重北方口音的华夏语,可是牛钝还是从他口气中听出一些并不是赞美的味道。可是黄宗羲太过想当然,只觉得陈子龙既是儒家正统,又带着一群与东林关系密切的君子们来这海外建立基业,那一定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的,而且眼前这座君子港虽然比不得郑和城繁华,甚至比起锡兰也显冷清,但他们手中资源毕竟有限,能做到这个地步,已经是不易了。

“先生是卧子先生的朋友?”那车夫也不多说,又问了一句。

“正是,多年老友。”

“哦……那么先生这是去见陈卧子先生?”

“然也。”

“好吧,这便是众贤路礼士苑了,先生是陈卧子先生的朋友,那么……能不能替陈卧子先生把他欠我的车钱先给了?”

那车夫载着他们跑了约有两里,出了港城,来到一片茅棚之间,便停了下来,回头似笑非笑地对黄宗羲道。

黄宗羲愕然。

(感谢大伙,均订终于有三千啦!!)

。),

七零八、一语兴邦一语灭(四)

黄宗羲之所以愕然,一来是因为所谓的礼士苑竟然如此破败,简直就是一些草棚,但这并不足以让他形诸于色,毕竟贤士安贫俭朴,住在这样的地方,也可以示为陈子龙品性高洁。

真正让他将惊讶表现出来的,还是那车夫所言,陈子龙竟然欠他车钱。

细细一问,黄宗羲才得知,这车夫的身份竟是有些不同,原本是陈子龙带来的晋地人,初来婆罗洲时,竟然是给陈子龙充任转门的车夫的。

陈子龙毕竟是士大夫本色,到得婆罗洲,轿子是不乘了,但出入时车总是需要的。他要车,其余与他一起来的名士、宿儒,自然也是少不得的,因此,他们到这来时,什么车夫、仆役、婢子,随同前来的数量足有千余。

要知道他们第一批抵达婆罗洲的儒生数量,也不过是百人,随从使唤,倒是十倍于之。

婆罗洲土王早就是被华夏军教育过,因此对于这些华夏人只能装聋作哑,只当没有看到。陈子龙等人得了晋商大笔的赞助,带了人和车来,首先便是得修出他们的车能往来奔波的路。

好在陈子龙多少在新襄学过,组织起劳作来倒也没有太大的问题,初时倒办得井井有条。晋商遣来的人见了大喜,便追加了投资,这笔钱一到,诸位儒生便想着当如何使用,为此专门开了一次大会,结果决定,这笔钱用于为诸生建房屋住所。

原本众人都住得简朴,住所建成之后,众人便各择居住。但接着便觉得应该有诸生谈诗论词的所在,于是又修亭台楼榭园林池岸。这些修好了之后,众人又觉得,有景色无美人,非名士之居所于是又花高价从秦淮河畔请了那些当红的名角大家来此。紧接着说书的、开茶楼的,诸多享受一应来此。那些人愿意离开金陵到这万里之外来,想的便是高薪厚赏,不知不觉中,不仅原先的预算没了,连晋商追加的预算也都用尽了。

陈子龙此时心知不妙-,便再寻商人追加投资。这一次商人派来的使者见到,除了早已经修好的那几条路其余的金钱都变成了这些儒生们的住所与享乐,顿时大怒,不但不愿多加投资,反而开始催讨欠款。

“便是如此,陈卧子先生倒是好人,先是拿出自己的稿酬积蓄来还欠,但他那点钱不过是杯,杯……”

“杯水车薪。”牛钝想起自己学到的华语中的一个成语替那车夫补充道。

“正是,正是,杯水车薪,咦,这位小兄弟虽然是西夷,倒能说得极好的华语有学问,可以参加归化考试啊,啧啧归化之后,下一代人便可以享受我华夏百姓之福祉了。”

“说正事,后来呢?”

“后来很简单,陈卧子先生卖了家当还不够,于是变卖产业,再变卖房屋。象他一般的好先生自然就随他一起搬到这边来,那些不愿意搬又拿不出钱的便说当初是被他忽悠来的。陈先生前些时日回了大陆一趟,也不知有没有借到款项,若是借不到……哦,对了,先生既是陈卧子先生的友人,能不能将他欠我的钱替他还来?”

“欠……欠你多少?”黄宗羲咽了口口水。

他这些年在欧罗巴自然也是有薪水的,按照华夏拟定的薪水标准,他这个总山长的薪水大约相当于华夏境内一位总督的薪水,再加上远游津贴,不可谓不丰厚。…,

那车夫报了个数字之后,黄宗羲直接掏出钱来还清,心中不免感慨,自己虽然与俞国振交恶,可若不是俞国振付给薪水,只怕会与陈子龙一般的下场吧。

不过按理说陈子龙不该这么狼狈才对,这座“君子港”看上去运转得并不错,相当良好,应该有一定的收入,而且那港关之人称陈子龙为陈咨事,这个称呼也应该别有深意。但黄宗羲不想到听车夫胡扯,觉得这些事情由车夫嘴中说出来,实在让自己没有面子,倒不如直接去问陈子龙本人。

打发走了车夫,黄宗羲便走进这由数十间破烂茅草棚组成的“礼士苑”,想到这地方有这样的名字,黄宗羲便气不打一处来。才进来,便听得一片吵吵嚷嚷的声音,黄宗羲上前一看,却是一儒生围着一间茅屋在大声叫嚷,其中也少不得“彼其娘之”之类的文人脏话。

他站在一旁听了会儿,很快就弄明了情况。这儒生却是跟着陈子龙来的,他们中有第一批来的,也有后来听得消息来的。陈子龙当初曾许诺,众人来此自有官职可任,但现在不但没有官职,就连原本丰厚的薪资也没有,所有人都在怨埋陈子龙不该大言欺诳。但黄宗羲从他们的话里还听出了真意,无非是陈子龙回到大陆一趟之后,这些人以为他多少能带些钱来,便来吵着要发薪。

黄宗羲唯有苦笑。

当初他就不看好陈子龙,就是因为这个,他对于儒生缺乏实干能力和实干精神可是很清楚的。这些儒生,并不是真儒,不是过去那种真正躬行践履的真儒,高谈阔论一个个才华横溢,经世济民一个个灰头丧气。

陈子龙怎么就看不明白这点,按理说,他在新襄呆了几年,应该早就看明白这一点了啊。

“诸位,我说了没有拿到款项,便是没有拿到,我陈子龙何时欺瞒过诸位?不过,我已经寻过了方密之,他答应提高咱们的稿费标准,只要咱们能做出真学问……”

陈子龙的声间响起,黄宗羲自人缝中向那边望去,只见陈子龙黑瘦的身影,须发尽白,看上去极为苍老。

“我上回发的诗,他便没有选用。”

“我的文章也是,我的文章乃是正合大道要旨的妙-文,他方密之也看不中,这分明是他已经背经离道!”

陈子龙的安抚没有任何用处,那些儒生又纷纷嚷了起来。接着又有人问,为何他们自己办的文集就是卖不出去,是不是陈子龙经营不善

最后嚷成一片,陈子龙默然无语。

黄宗羲同样默然。

显然,陈子龙失败了,他的探索,已经到了破产的境地。

“诸位,诸位!”

总是这样不成体统,黄宗羲沉默了会儿之后,便高声大叫。众人听得他的声音陌生,便不再吵嚷,同回头来看,陈子龙也看着他,见他出现在此,神情顿时变得激动起来:“太冲,你怎么来了!”

“我远道而来,今日在君子港最大的酒楼整治席面,宴请诸位同道,时间便是今夜七时,诸位要准时来啊。”黄宗羲向众人拱手团揖:“现在我与卧子有些私话要谈,诸位且让让,且让让!”

听得他出资宴请众人,众人终究要卖他几分面子,特别是大伙都知道,他是得罪了俞国振,犯了大错被流放出去。这次回来,想必是得了俞国振的特赦,或许回大陆之后便有大用,因此一个个看着他的眼睛就是火热,哪个敢得罪他。于是众人便散了去,不过人人走之前,还都不忘记来与黄宗羲打个招呼,报上自己的籍贯姓名,不求黄宗羲记着,只求他耳中能有个印象。…,

所有人走了之后,黄宗羲看着陈子龙,长叹了一声:“卧子先生,何至于此?”

陈子龙却是精神一振,上来用力拍着黄宗羲:“太冲,你回来了,正好,正好,我有一个好的计划正要与你说。”

“卧子先生先说说这边的情形吧。”黄宗羲道。

“这边……咳。”

提到眼前的窘境,陈子龙终于短叹了一声,他拉着黄宗羲回家,那破茅屋可谓家徒四壁,而且连屋顶都是漏的,到处都摆着接水的盆碗。牛钝见到这模样,心中不由得突突直跳,这样的家境,比起他家都有所不如,眼前这个陈卧子先生,真是自己导师口中所说的当代大儒么?

陈子龙说的事情,比起那车夫说的就要详细得多了。

他带着这些儒生来婆罗洲,并不是没有预先的计划。在他的计划当中,来婆罗洲建城之后,第一要务便是要发展民生,也就是说,要让随他迁移而来的华夏百姓有工作可做,有粮食可生。与之相比,解决他们的医疗教育问题倒不算是什么大事,毕竟他们来的骨干都是宿儒,既可为良相,又可为良医,更可为良师。他们来这里之后,也确实开拓了一些产业,最主要的就是水稻种植、香料种植与橡胶种植。在陈子龙看来,水稻种植乃是立足当前,解决移民吃饭问题的,香料种植则是针对中期,解决君子城众人薪资与积累需要,橡胶则是长期,从陈子龙对华夏工业发展的来看,华夏今后对于橡胶的需要会极为惊人,若能抢先一步,那么至少可以保证数十年发展无忧。

正是这样的计划,让他打动了晋商,三家晋商联手,投资了他一万金元,相当于旧币一百万两白银。陈子龙也是自信满满,带着一志同道和的朋友来此,开始了自己的工程。

“太冲,这八年来,我最大的教训,就是德不可恃。最初时,我相信他们,便任他们为各级管事,我总觉得,大伙儿都是君子,又是为弘扬圣人之道来此,应当能尽心任事,即使是有所遗缺,也不至于连累大局。却不曾想,善果好种,心猿难缚,有些人平日里大骂贪腐,说阉党尽是贪官污吏,结果他们手中只有些许小权,便一个个谋私肥己。有一句话,乃我真心之语,虽是粗鄙,勉强也算是可兴国亡邦的至理;相信官员的道德,还不如相信老母猪会上树,若无严刑苛律约束权力,所有的官员都是预备贪腐之徒!”

此语说出,一直在旁听着的牛钝身体一震,抬头看了一眼陈子龙,只觉得这一句,当真是治国平天下的至理名言。【未完待续『本文字由@91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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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零九、再回首处天地新(一)

漫长的旅途终于到了中点,在君子港呆了一天之后,黄宗羲怀着沉重的心情告别了陈子龙,离开前给陈子龙留下了点钱。牛钝对此甚是钦佩,黄宗羲说的朋友有通财之谊,他倒是真正践行了。

接下来他们先到了新襄,这座城市规模没有继续扩大,其中钢铁冶炼等行业都已经搬迁出去,但它仍然是华夏最重要的城市之一,因为造船业与各个研究所仍然在此,这座城市繁华依然。而且在这里,牛钝与来部臣第一次看到了电灯,当夜幕降临的时候,靠着海的街道上,万灯齐明,看上去如同一串串的夜明珠,映在海上的碧波间,妆点出便是大教堂的烛光也无法映出的美景。

这样的夜晚给牛钝与来部臣极大的震憾,而同样的震憾,让他们忘了彼此之间的芥蒂,忍不住兴奋地讨论起来。

就是黄宗羲,也没有亲眼见过电灯,见得如此情形,不禁瞠目结舌

“为何我在郑和城和君子港,都未曾见到电灯?”他忍不住询问船上的水员。

“根据华夏《技术扩散法》,凡是甲等水准的科技,皆不可离开华夏大陆。”那水员笑道:“先生离开华夏时间久,恐怕不知道这部法律?”

“确实未曾注意到……这部法是何时出现的?”

“华夏三年时公布,朝廷在大研究院下设一实学技术评估委员会,凡获专利许可的技术,都必须在各级评估委员会下接受评估,若被评为甲等专利,便可以得到朝廷大笔的赏金,同时禁止向大陆以外地域扩散。若是被评为乙等专利,则需经过评估委员会下设的常务机构认可,方可向华夏新附地区及属国扩散。而丙等则可以随意向华夏属国扩散,但不得向属国以外地区。丁等可以经过认可向全世界扩散。发电在华夏是甲等专利,灯泡则是乙等专利,故此发电厂只能建在华夏大陆,部分陆上邻国,在靠着华夏的边境城市,可以从华夏境内引来电线,使用灯泡这种乙级发明。”

“这岂非有敝帚自珍之嫌?便是一时守住秘密,就不怕固步自封?”

在欧罗巴转过一圈之后,黄宗羲认识到华夏文明此前被某些人带入的一个误区,那就是固步自封不思进取,这是违背华夏文明核心“自强不息”的。

“黄先生说笑了,这些实学技术每三年就会重评一次,象蒸汽机车,如今已经重评了两次,据说今年很有可能由甲等转为乙等,若能如此,在婆罗洲、倭国、鲜国等地,便也可以修建铁路了。”

这样做的话倒是谨慎,黄宗羲点了点头,牛钝与来部臣却有些黯然,他们原是想能将这样带来光明的技术也学来带回欧罗巴,可现在看,至少在短时间内,他们休想接触到这种神奇的实学技术了。

不过,这让他们对于即将抵达的华夏都城上海,更有一种期待。

华夏八年六月,在离开七年多之后,黄宗羲终于回到了上海。他原本以为自己对于流放在外的生涯早就习惯了,踏上新襄时他也控制住了自己的激动,但当他踏上上海的码头时,一股情绪让他双足发软,简直无法站立,不得不拜倒在地上,开始痛哭流涕。…,要看全文,请到小-说.网,更更快更全,wWw..

人一生并没有多少七年,象黄宗羲,到了现在,已经步入人生最后的一二十年,流放的生涯,让他思考了许多东西。

原本他还以为自己能够继续坚持,可是真正踏上故土,他就发现自己的坚持是非常可笑的了。

和他一样痛哭的,还有马士英。

虽然一个是东林一个是阉党,一个是被流放一个是主动要求出使,但是这个时候,两人心情却是相通。

“这是怎么回事?”码头上有人见他们跪在地上痛哭流涕便问道。

“自欧罗巴回来,故此情难自禁,这两位一个是马瑶草,前朝的首辅,一个是黄太冲,东林的砥柱!”

“前朝的首辅,那不是废物中的废物?东林的砥柱,那不就是混帐中的混帐?”

这样的窃窃私语,并不会传到马士英与黄宗羲的耳朵里。八年时间,华夏朝鼎成已经八年了,这么长的时间,足以让俞国振将自己的工作组派到华夏的每一个角落,甚至包括蜀省的深山老林与土蕃省的高原雪山,都已经出现了华夏工作组的身影。

这些工作组的一个重要作用,就在于让百姓忘了赋税繁重屡战屡败不停内讧的前朝,包括前朝的那些风云人物。莫说马士英与黄宗羲,就是李自成,现在若是去河南问人还记得么,别人都会回答:“那个被圣上剿灭的流寇?好象还记得,不过谁在意他啊,倒是今天田里的化肥还没有点,我还得去点些化肥……”

华夏目前列于甲等的发明当中,化肥恐怕是最不起眼之一,却也是俞国振最重视者之一,农学研究所从新襄时代就开始进行研究,到现在已经花了二十年的时间,一些简单的化肥,比如说磷肥,已经可以从南海诸岛的鸟粪中大量制取。这些肥料极大促进了华夏农业的发展,而农业发展也就意味着粮价下跌,单纯的农业已经无利可图。

从华夏四年开始,俞国振推行“富民计划”,引导乡间的中小地主,以土地为资本入股,使其大力发展经济作物与小型工业,这个过程之中,锅驼机作为动力起了极大的作用。一些佃农转变成为工人,而零散的自耕农无力凭借自己抵抗商品化的大潮须俞国振派出的工作组鼓动下,按照户籍所在地编成组,纷纷进入一座座崛起的工业城镇。

可以说,农业的丰收,为俞国振的大工业提供了足够多的农产品资源和廉价劳动力,从而让华夏在短短的八年内进入大工业时代的通道,这种政策只要再坚持八年,那便是一代人,形成了惯性再无可逆了。

就在黄宗羲嚎淘到极至之时,在他身边,出现了一双脚。

因为此时上海正热,牛皮凉靴便穿在这双脚上,黄宗羲觉得一双手搭在自己肩上,将自己撑起。他泪眼朦胧地一看,却是一张熟悉的脸。

与八年前比,俞国振几乎没有变化。

仍然是显得年轻,就象才二十多岁一般,双眼里目光仍然锐利,眼神灵活,气度沉稳,笑容和熙。

“太冲贤兄万里归来,正当喜庆,为何要哭?”俞国振掺起他后,拍了拍他的肩,在另一边,则是马士英。

“臣拜见陛下!”马士英原是想下跪,但想到俞国振第一日登基,便废了跪拜礼,他弯腰下去长揖,却被俞国振伸手挽了起来。…,要看全文,请到小-说.网,更更快更全,wWw..

“休要多礼,二位都休要多礼,二位一去七载,万里风波,为华夏效力,当是俞某向二位行礼才对。”

马士英听得这番话,心中一动,暗挑大拇指。

这番热心暖肺的话说出来,当真让人动容,就算是他这样在官场沉浮了多年的老狐狸,也不禁心生感动。

“为国效力,乃读书人之本份,弘道于海外,更是我儒门之大功德,太冲得此职任,实是平生大幸。”马士英还在琢磨着的时候,黄宗羲向后退了一步,深揖而下:“当年太冲愚驽,不识陛下圣心,做出悖乱之事,今日太冲知错矣!”

他前半句话表明自己并没有将八年流放生涯视作自己人生中的污点与惩罚,后半句却是向俞国振正式认错,这前后截然不同的态度,让马士英愕然,然后马士英暗叹了声:这黄太冲终于也被磨圆滑了啊。

俞国振也有些发愣。

他每日里要处置的公务极多,并没有过多地关注黄宗羲,但从派驻在欧罗巴的武官传来的消息里判断,黄宗羲虽然有所改变,可对于东林的固执却是坚持始终。没有想到,他回到上海之后,竟然认错了。

“当年之事,就此休提,我常对臣僚说,我们在大多时候,都要站正身躯向前看,不可总是回顾当年往事。好汉不提当年勇,君子不言旧时功,过亦如此,改之则可。”

俞国振又将黄宗羲扶了起来,心中有些怀疑,却没有仔细去问。

黄宗羲抬头看了俞国振一眼,见俞国振神情赤诚,便也不藏着:“臣去过君子港,见过陈卧子,终知百无一用是书生,君子不党,结党必非真君子矣!臣此次回来,若是蒙陛下赦免臣旧日之罪,愿求一闲散之职,专心撰写《明夷待访录》,以明述因果!”

俞国振听他求一闲职,呵呵笑起来:“以太冲贤兄的本领,一史馆馆正,或者一博苑苑长之职,当是清闲,有余暇供贤兄笔耕——不过此事先放在后头,贤兄与马老回来,先好生休息,今日我在畅春苑宴请二位,请二位随我一起入宫吧!”

马士英是求之不得,黄宗羲也却之不恭。与俞国振随行之人一一见礼后,黄宗羲虽然认错,但说话仍然很直,有些讶然地道:“陛下此时到码头来是为了何事?”

“自然是为了迎你二人了。”旁边跟着的方以智笑了起来。

“迎我二人?”黄宗羲讶然:“陛下如何知道我二人今日到?”

“你们二人到新襄的当日,陛下就知道你们回国了,昨夜你们在宁波泊船,陛下又得到电报,算时间今日大早,你们当抵达,故此唤了我们来迎。”

“电报?”黄宗羲讶然。

他突然间意识到,自己在欧罗巴的七年多时间里,华夏又发生了众多的变化,这些变化太大,大得让他都有些跟不上华夏的步伐了。【未完待续『本文字由@91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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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一零、再回首处天地新(二)

“此次乃是我等最后之机会,你们要小心,若此次再不能成事,也就意味着我等前功尽弃了!”

上海是座不夜城,到处都是灯光。自从电被带到这里之后,这座城市就几乎进入了永昼状态之中。

望着眼前如明珠般的路灯,郑森略显薄的唇紧紧抿住。

海边上的巨大阳伞下,一张圆桌,他们十余个人便围着这圆桌坐着,这些人当中,大多数都是郑森这些年来聚拢的手下,也有些是长期试探之后与他联络的前明遗老。

在他们周围,零散的几桌上有人远远地呆着,他们的作用是监视四周,不令有人靠的。郑森担心隔墙有耳,因此把密会的地方选在上海靠着申江的沙滩之上。这几年上海发展得极快,夜生活变得丰富起来,这条沙滩,也被开辟出来,夜里拉上灯,搭起凉棚,供人欣赏上海的夜景。

“十三年…………

郑森离开华夏足有十三年,他当初与俞国振一起救出了崇祯之后,便到了倭国,以倭国为据点,招集郑氏旧部和倭国失意的武士,扯出了一支队伍。然后他开始了新的冒险,借着俞国振与荷兰、西班牙人交战,东西方贸易断绝的机会,开始向美洲武装走私,甚至还在中美地狭处夺占了一座港口,建起了延平城。

只要他不回国,俞国振对他在美洲的发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且为了换取华夏所需要的一些资源,当时俞国振对于他的走私行为还在一定程度上纵容。

当时郑森也以为,自己会忘记与俞国振的杀父之仇,远走他乡,做一个类似于虬髯客一样的人物。

但是俞国振代明称帝的消息传到延平城,这个时候,郑森的心中突然间烧起了一团火。

俞国振怎么就敢做出这种事情!

那个时候,郑森就暗自发誓,终究有一日他要挥师西去,复兴大明。他甚至学习倭国山中鹿介,发下七苦八难的誓言。

为此,他在延平港忍耐至今。

“我想知道,我们的自标究竟是谁,为何不是俞国振本人?”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原本此次来,是针对俞国振本人的,我们想着……俞国振谋朝篡位,这些年又独揽大权,失士子之心,只要除了他,那么天下百姓自然就会归心大明。但是这些日子在四处转了,我们发觉,这不大可能,百姓人心已附,俞国振的手段果然了得,短短八年间,便已经安定天下之心……”

身边的一人叹了声说道,此人为冯澄世,乃朱由崧时的举人,此后便一直不得意,最后选择投靠了老乡郑森。他性子机警,这几年来是郑森主要的谋士之一。

郑森微微点了点头,八年后第一次回到华夏,他发觉这个华夏已经不是当初的了,天地一新,而且俞国振的宣传工作做得极为彻底,百姓就算还过着苦日子,也未曾怨怪新朝——也无法怨怪,毕竟除了修路、修堤这样的对所有人都有利的徭役之外,华夏朝完全免除了百姓的田赋,仅这一点,就让天下农夫归心了。

华夏的百姓要求真不高,朝廷不再纳税,便是服徭役也是在本乡本土,官府还要管饭钱,这种情形下哪个还会起事造反?前朝?那个赋税征到几十年后的大明?早就该完蛋了!

华夏毕竟是个农业国,即使俞国振大力推动工业化,这十来年的时间,也只不过让华夏人口中的百分十五左右变成了纯工业人口。俞国振的规划是每年新增百分之一的工业人口,这样到三十年后,华夏就彻底完成工业化。但至少在现在,只要农民还稳着,那天下就会太平,俞国振就有充足的兵源。

冯澄世说到这,有些感慨地叹了口气,然后接着道:“而且俞国振此人最重制度,华夏朝的朝政运转,国家管理,都已经形成了制度,便是俞国振死了,在短时间内也无人敢挑战这一制度,甚至换了不是姓俞的坐天下,仍然不会改变。若说这世上有谁能令华夏朝制度崩溃,毫无疑问,便是俞国振本人!”

此语说出后,有人哂笑了声:“俞国振一手建起这套制度,如何会自己将之崩溃?”

“正是,正是!”

“安静!”冯澄世哼了一声,众人静了下来,他又继续道:“正常情形下,俞国振自然不会如此,可是非正常情形下呢?前日的报纸,你们看了没有?”

“什么?”

“马士英、黄宗羲自欧罗巴归国,华夏在欧罗巴组织反英吉利同盟,已经达成了协议,肢解英吉利。”冯澄世说到这里,冷笑了一声:“托俞国振的福,如今咱们对欧罗巴诸国都很熟悉了!”

报纸上报道的除了一般消息外,还有华夏与法兰西、西班牙、葡萄牙、瑞典达成的条件。在肢解英吉利之后,华夏以爱尔兰换取葡萄牙人的休达港,并在这座非洲最北扼地中海出口的港口建造一座军港,这样华夏西海舰队就不须借泊在里斯本。同时,未来护国主治下的英格兰,将伦敦之西的牛津割与华夏,作为破坏孔子书院、杀害华夏学者的赔偿,同时,华夏军舰有泰吾士河的自由通行权,伦敦不设炮台,其海上安全由华夏西海舰队与英格兰王家舰队共司保护。

“这个消息又怎么样,涨了俞国振声势罢了。”有人叹息道:“俞国振开疆拓土,声望更盛,想要动摇其统治,更不可能.….…..”

“当初曾有人意图寄望于下一代,俞国振如今已经确认其子俞襄为太子,过两日便是俞襄大婚之时,待俞襄再有子嗣,三代传承之势便成了.………”

众人又开始七嘴八舌地议论,冯澄世双眉微微挑起,轻轻拍了一下桌子:“诸位,听我说完!”

众人这才想到,他们不是在这里来夸赞俞国振的,而是来窗量如何对付俞国振。

“俞国振对俞襄寄予厚望也一直是按着继承人来培养俞襄的,大伙都知道,俞襄在军中呆了足足四年,因与罗刹人的战功,升至团长之职,然后退役进入金州造船厂,担任了三年管事助理之职,又转入青岛口市政署,任市政署规划…司司事一职在任了三年司事后,如今调至浙江省,任省总督府工程局咨事……”

俞襄的经历,应该算是丰富的,事实上不只是俞襄,俞国振的子女,多数都有比较丰富的就职经验而且只要身体健康的男子,就必须入军中服役。这一点,让郑森甚是佩服,他如今也是子女俱全,换作他却不愿意让自己孩子去吃这种苦。

“若是俞襄出了什么意外,那么俞国振必然怒发冲冠激怒他,让他倒行逆施,乃是我们的唯一机会。”

“那只能让俞国振百倍报复我们!”有人惊怒道:“那样做,对我等没有任何好处,还不如继续等待!””

“刺客不是我们,是欧罗巴人,确切地说,是法兰西与英吉利人。英吉利人是为了报复法兰西人么,则是想阻止俞国振向欧罗巴伸手。”冯澄世冷静地说道:“诸位放心,出面的人,都不是我们的人。””

此语一出,众人都是讶然。

郑森没有理睬众人的惊讶他只是将目光投向江面,对面的灯光真亮让这个夜晚变得非常不真实。

郑森不知道自己的努力能不能有效,但是国仇家恨,他都必须在自己死亡之前,实现自己的念想。

俞国振因为俞襄之死而迁怒于英吉利、欧罗巴,必定要劳师远征,加上正在与罗刹人的拉锯战、与波斯人的对峙,就如同万历三大征一般,将消耗掉华夏朝的国力,那个时候,俞国振不可能还有这么多物资、金钱来讨好百姓,他只能取消现在对百姓的优待,甚至加重对百姓的录削。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过惯了好日子的百姓,现在对俞国振有多少爱戴,那个时候便会对俞国振有多少憎恨!

这样的密谋,在任何时代都是少不了的,但这与牛钝、来部臣二人没有什么关系,他们并不知道这座光辉夺目的城市里潜伏着这样的阴谋,只是象每一个初到上海的欧罗巴人一样,惊奇地奔走于上海的每一个地点,观看着这里的一切。

不仅是他们,就是黄宗羲,因为太久没有回到华夏,也是满上海的乱转。

如今的上海已经是一座拥有八十万人口的大城,人口数量直逼金陵,不逊于扬洲。因为规划得当,整座城并没有拥挤在一处,而是以黄浦江两岸为中心区,向外延伸至五个附城。中心区主要是居住与商业区,所有的工业都被安排在五座附城当中,使得中心区的环境还算好。两条慢速窄轨铁路,将中心区与附城联在一起,从中心区到任何一座附城,所花费的时间都不会超过一小、时。

在奔走了两日之后,黄宗羲乘轮船去金陵祭拜已经去世了的钱谦益等旧友,而牛钝则被留在了上海。他被安排进了上海专门对外国来求学者开放的东方书院,这里巨大的图书馆和其中海量的华夏典籍,让牛钝甚至忘记了去逛街,他每日里便是在宿舍与图书馆之间来回转悠。

直到伊莎贝拉出现在他的面前。

郑森在美州建延平港城,投靠他的可不只有倭国的流浪武士,也有大量的欧罗巴人,在他的强力手段下屈服,愿意为他效力,伊莎贝拉就是其中之一。她出现在此的目的,就是接近牛钝与来部臣。

因为以冯澄世对俞襄的了解,俞襄极有可能会见这两个万里迢迢来此的欧罗巴人。

在冯澄世看来,伊莎贝拉去诱惑血气方刚的牛钝,绝对不会有什么问题,只要能借着牛钝的关系,接近到俞襄,那么不仅可以实现他们的计划,还能顺便嫁祸给那些所谓的新儒家。

郑森觉得,自己的这个布局,应该会万无一失。(未完待续)

!

七一一、再回首处天地新(三)

“小姐,请您离我远一些,我非常讨厌您这样的花瓶,你虽然有美丽的外表,但在我眼里看到的,只是你那空得象炎黄广场一样的脑子。”

东方馆前,抱着三本书的牛钝转过身,一脸不悦地看着跟在自己身后的伊莎贝拉。

这几天以来,这个美丽的西班牙裔女子,就一直跟在他的身边。

她自称是一位西班牙商人的女儿,她的父亲将她送来学习华夏礼仪,为的是将来能将她给一个华夏人,好便于家族的生意。

在郑森的设计之中,一个楚楚可怜被家长所迫使去做自己不想做的事情的少女,最能引起男人的同情心与保护心理。事实上,郑森的计划前一半是成功了,伊莎贝拉成功与牛钝结识,但是紧接着郑森控制之外的东西发生了,牛钝最感兴趣的是各种各样的学术,从哲学、人伦,到实学、数学,几乎没有牛钝不想涉足的,而伊莎贝拉则对这些东西毫无兴趣,两人在短暂的交往之后,不等伊莎贝拉与牛钝更“亲密”一些,牛钝便将注意力又转回到东方集上来。

华夏三年,为了应对越来越多的外国人试图到华夏学习的局面,俞国振办了这所东方书院,直接隶属于教育部,内中只教授儒家经义,还有部分数学、地理和医学。每年给予它的拨款是一万五千金元,其中招收的学生要缴纳学费,费用虽然不算太高,但也绝对不会便宜。但少数非常杰出的学生,可以享受到减免学费甚至发放奖学金的待遇只不过想要进入到东方书院成为正式学生,就必须经过华语等级考试。数以千计的各国年轻人,带着进入东方书院的梦想,在学校周围租屋学习,他们也能享受一定的优待比如说象牛钝现在这样,在馆里进行借阅。

此时的出版业,乃是华夏重要产业之一,新朝对于教育的重视,还有文化的昌隆,带动了出版业的发展,每年都大量地印刷着古代典籍,而这些不需要支付稿酬的古代典籍价格也极为低廉。即使是东方书院这样拨款有限的学校也建起了一座拥有十万册以上藏馆。这种规模的图书馆,特别是其中印刷精美清楚的书籍,让牛钝难以割舍。

在他看来,书籍比美女要有魅力得多。

“牛钝,你不能这样对我,我、我是真心喜欢你的!”伊莎贝拉手捂心口,双眼含泪,情深意长地对牛钝说道:“我需要你我需要你的帮助!”

“二程与朱子的理论主要区别是……”牛钝根本不理睬她,翻开一本学习笔记,开始漫步向前。

“牛钝!”伊莎贝拉跑过来扯他的胳膊。

“让开!”牛钝将她甩开,见她还要凑上来,便猛地推了她一把,直接把这个美人推到了路边的花坛之中。

然后牛钝就自顾自地转身走了。

伊莎贝拉坐在地上眼中恨意闪动,但被她很好地掩饰住了。她颤声呼喊,又在身后叫了一声牛钝那声音当真是婉转凄凉,配上她脸上的表情,当真是闻者心伤见者动容。

不过牛钝脚步都没有停一下,他又转到另一道笔记:“最早的擒纵器乃是宋人苏颂制造的水运仪象台中所用,今日钟表、车辆、机械,等等所用擒纵器原理当时苏颂等人便已经研究透彻了……”

当伊莎贝拉叫到第三声时,牛钝都已经走到了百余米外而另一条岔路上,一直饶有兴趣地看着两人拉扯的来部臣抱着胳膊与牛钝会合在

“哈哈,牛钝,那样的一个美女,为什么你就没有丝毫……怜香惜玉呢?”

“怜香惜玉?那是什么?”牛钝冷冷地回答:“我平生所追求的伴侣,乃是真理本身,象你这样充满着功利思想的人,绝对是不理解的。”

“纸上谈兵的真理吗?”来部臣要比牛钝年轻,对于女性也没有什么兴趣,他只是喜欢看牛钝出丑罢了,因此立刻开始和牛钝辩论:“和你的老师一样,只知道纸上谈兵?”

“至少不会象你的老师那样,失去自己所坚持的真理之路。”牛钝横了他一眼。

因为黄宗羲和马士英关系不睦,而且双方虽然都接受了实学,并试图在儒家的角度来阐述解释实学,但双方的观点相异。所以黄宗羲骂马士英是墙头草,无节操,而马士英则斥黄宗羲是纸上谈兵不知变通。结果就是双方的弟子也是见面就吵,原本两个少年就相互看不顺眼,这样三天两头吵架,更是让他们彼此敌视,巴不得看到对方出乖露丑。

见这两个少年的身影从自己的视线里消失,伊莎贝拉脸上的羞怒再也掩饰不住了。

被派来勾引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原本她心中就对此不是很乐意,现在勾引还没有成功,就更让她难堪。而且,这次失败,必然会让她在郑森团体中的地位下降,让郑森怀疑她的能力。

“必须找个理由……”她心中不无沮丧地想,然后爬了起来。

选择牛钝作为接近俞襄的突破口,这是为了避免华夏的军情侦察机构。因此,伊莎贝尔被带到郑森面前时,他们位于上海城最高的建筑之一,高达二十层的春申楼楼顶。这里是俞国振比较喜欢来的地方,只不过平时也对外营业,算是弥补国库的一点不足,在这里与伊莎贝拉见面,郑森为的也是避开那些可能存在的密谍。

毕竟没有哪个密谍敢跑到俞国振自己的产业里来侦听吧。

“为什么会失败?”见到垂头丧气的伊莎贝拉,郑森皱着眉头,这一步不成功,那后续的计策就完全没有意义。

“老爷,因为……因为那个牛钝根本不可能喜欢女性,他完全不举。”伊莎贝拉咬着下唇,眼中闪烁着无奈的光。

这就是她给自己找到的借口,想来郑森也不会无聊得派人真去试探一下,牛钝是不是真不能人道。

“天阉?”郑森愣了一下,然后苦笑了。

眼前这女人极有魅力,郑森是亲身领教过的,她勾引不成,那么真有可能是天阉了。没有想到,自己策划出来的绝妙-计策,竟然会坏在这样的一个小细节上。再去寻找别的人,时间上怕是来不及,此次自己回国,延平城那里还有一堆事情要处理,而且呆的时间长了,俞国振怎么会不产生怀疑?

“看来……只有回延平城了。”郑森叹息道。

“王爷,就这样放弃?”冯澄世讶然道:“不过是小挫罢了,咱们还可以再寻机会!”

“再寻机会也得等下一次,此地不可久留。”

郑森背着手,站起来看着巨大的玻璃窗外,外边就是整座上海。俞国振并没有象过去的皇帝一样,对于非皇宫的建筑物有高度限制,违反了就是大逆不道——相反,出于节约空间的考虑,他鼓励多层乃至高层建筑,特别是现在有了电,乘着自动梯子便可以迅速升到顶楼,并不需要耗费太多的力气。

此时的电梯当然简陋,载重也有严格的限制,只是类似于后世工地里用的那种简易电梯,只不过四周架上了木板。可它的出现,仍然让所有人都痴迷。

特别是乘着一边是透明玻璃的电梯,缓缓上升到春申楼的最顶,俯瞰着这座十余年里崛起的城市时。

天地不一样了。

郑森这次回来最大的感觉,就是华夏与他离开时的大明太不一样了。

地方还是那些地方,人还是那些人,可是精气神,完全不同。他们对大明没有任何怀念,只是短短的八年,就让他们对那个朝代没有了情感—甚至连一些前明的宗室,也是如此。

郑森秘密拜谒过几个前明宗室,其中甚至包括如今在上海研究院里担任助理的前明太子,他们对大明都没有念想,相反,倒是对于自己在华夏朝的未来,充满着理想。

象前太子,他便兴致勃勃地说自己给方其义充当助理之事,他们是如何使用电来传递信号,再将这些信号编成码译成字,从而形成了现在的电报——这可同样是甲等的技术,目前只允许在华夏大陆上使用。

或许除了郑森,再没有别人还怀念大明了,连担任华夏明史馆馆长的崇祯皇帝,此时也自得其乐地与一帮前朝文官争论,明亡的责任究竟是在他们这些皇帝身上,还是在那些文臣身上。其中一个枝节,袁崇焕之死的事情,更是被双方用来充当利器,彼此口诛笔伐不亦乐乎,为此甚至不知是谁专门写出了一部《碧血秘码》的小说,极尽悬疑之能事。

“那些人咱们全部带走。”郑森没有理会伊莎贝拉,而是看着冯澄世:“让锡范办这件事情,年轻人也须得开始经历了。”

冯锡范便是冯澄世之子,听得郑森如此吩咐,冯澄世半是喜半是忧,喜的是自己儿子终于能独当一面,忧的是此事办得不易。

“他们若是不愿意呢,跟咱们走可是要远赴海外,离开华夏的花花世界。”

“不愿意的话,自然是料理掉,免得他们泄露了消息。没有人能够永远保密,我……不希望华夏朝的东海舰队出现在延平城外。此次回去之后,加快去那些殷地安人的同化吧,说来说去,自己的实力最重要,有足够的实力,方能不用什么计谋……”

郑森说到这,轻轻咳嗽起来,这段时间,他的身体似乎出了什么问题,一直不是很好。

他们说话时并不避讳伊莎贝拉,伊莎贝拉微微有些恐惧,不知道自己方才的解释是否瞒过去了。

经过这么些年的历练,郑森部下行事能力大有长进,仅仅三天之后,他便出现在自己的大船之上,开始向着倭国航行。当他们离开上海港一个小时之后,海岸已经从他们的视线里彻底消失,郑森一直觉得有些不安的心这才放了下来。

就在这时,五艘战舰组成的华夏海军舰队出现在他们的东南方向,它们一字排开,舷炮炮门洞开,正对着郑森这一行。

“这……这是怎么回事?”冯澄世失声叫道。

!

七一二、再回首处天地新(四)

黑洞洞的炮口,乃是这个时代最强大的武力。,!

因为没有了敌人的缘故,东海舰队装备不是华夏朝最先进的,一般来说,华夏朝的新式战舰,西海舰队、南海舰队和东海舰队的分配比例是三比二比一。所以,拦截住郑森一行的舰队,还都是蒸汽木身舰,所装的火炮,也是八年前的火炮。

外人觉得俞国振穷兵黩武,实际上俞国振很清楚自己该将国防投资控制在什么样的程度之内,他很积极地投入进行新式武器的研究,但在列装上却很是谨慎。

即使如此,这些战舰,也绝不是郑森的这两艘船可以抵抗的,为了能够进入上海,这两艘船可都是普通风帆商船,完全没有武器装备。

郑森原本已经回到船舱中休息,这个时候闻讯出来,盯着那五艘战舰,脸上再无血色!

“他们早就知道了!”

一般华夏战舰遇到商船或者客轮,不会摆出这样战斗队型,而是会摆出护航队型。对方这样杀机腾腾,显然是在专门等着他们。

郑森甚至明白,对方为何选择在这里。

已经离开了主航道和上海港的范围之内,他和他的船队莫名消失在大洋之中,传遍天下也只会有一个可能,那就是“被失踪”。

海怪了、风暴啦、暗礁啦,实在不行还有内讧了,总之有无数的理由,让天下人相信,他郑森还有随他迁往美洲的那些反对者的消失,与俞国振没有任何关系。俞国振甚至可以乘着这个机会,向延平城伸出手来,把郑森遗留下来的东西全部接收。

郑森甚至觉得,自己看到了俞国振在大笑,而且高声对他说:“汝妻子,吾养之!”

换了是他,绝对会如此。

“拼了吧。主公!”有人悲声大叫道。

“拼了!”冯澄世也大叫起来,他一个文人,捋袖攘臂,满脸都是怒意。

“护住主公!”冯锡范向着郑森这边冲了过来,随行的还有他身边的几名侍卫。

“我……”

郑森只觉得胸中气血翻腾,他勉强开口,然后就看到一枝短火枪指着自己的心口。

短火枪抓在冯锡范的手中,而冯锡范这个时候脸上尽是兴奋与狂喜。

一瞬间。郑森想明白了,他此次回来行事都甚为谨慎,而且离开又是临时做出的决定,华夏海军为何能在半途中截住他。

“主公,下令投降吧,我不欲流血。”冯锡范贴了上来。短火枪已经抵在郑森的心口之上:“主公唯有保得性命,才有其它!”

“主公……你的主公,是俞国振吧?”郑森看了一眼冯澄世,嘴角浮起了讽刺的冷笑。

这讽刺是对他自己的。

他倚为智囊的冯澄世,视为臂助的冯锡范,竟然是俞国振派到身边的细作!这么想来,此次的计划,就算没有出现牛钝天阉这样的意外,只怕也不会成功。而且很有可能是在事发现场,被俞国振一网打尽!

现在他只有一个疑惑:“澄世,你是何时背叛了我,投靠俞国振的?”

“谈不上背叛,很早之前,我便奉命来辅佐你,原本陛下是一片好心,想要暗中给你支持,让你能在海外做出一番事业。”冯澄世咧开嘴笑了一下:“不过你却不知好歹。有了些实力。便想着要回国捣乱。延平王,我们终究是君臣一场。我也是想善始善终的!”

“好一个……善始善终!”

郑森只觉得胸前翻腾的气血再也控制不住,化成一股甜醒从口中喷了出来。

他从来不是一个心胸宽阔的人,因此在得知八年前自己就落入俞国振的陷阱之中后,竟然气得直接呕血了。

郑森落入冯锡范之手,其余唯其马首是瞻的众人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反抗。毕竟,就算是制服了冯氏父子一伙,前边的华夏海军战舰也不是他们能控制的。

冯澄世见郑森这模样,神情不免也有些不忍,他长叹一声:“延平王,你只管放心,象你这般只是刺杀未遂,不至于死,过个十年二十年的,便又可以出来。我上司早说了,会给你一个合乎程序的审判……”

“不是把我们杀了往海中一扔?”

“此时陛下声名之正,便是公开说你们都是逆贼,要以死刑处置,百姓们只有欢欣鼓舞的,谁会反对?若是让华夏百姓知道你们的算计,竟然不惜将华夏搞乱,只怕不等法庭审判,你们就全部被百姓撕碎了。如今天下好不容易太平,大伙儿齐心协力,先将生计搞上去,有什么不好,至于别的不能当饭吃不能当衣穿的事情,暂缓缓又有什么不可?延平王,当初你提议回国举事,我便劝过你,可你偏偏不听,莫非你个人的功业,还有你所追寻的那所谓的大义,比起千千万万人的性命和衣食都要重要?”

郑森抹了抹唇边的血迹,冷笑不语。

“若是你们的大义,不是让更多百姓过好日子,你这大义无论是孔圣传下来的,还是你从美洲舶回来的,或者又是什么牛鬼蛇神编造出来的,都是在与百姓为敌……”

“俞国振便能代百姓言?”

“陛下治下这八年,你自己也看了,百姓是不是生计更好了,是不是对将来更有希望了。”冯澄世叹道:“延平王,你却要毁了他们的生计和希望,为的只是你自己一家一人之青史垂名!”

郑森仍然是冷笑。

他除了冷笑,也没有什么可以自辩的了。

有关郑森等人的报告,很快就出现在俞国振的手中。俞国振只是随意看了一眼,就将之扔到了一边。

虽然行刺皇室,特别是太子,乃是华夏少数“大逆”罪之一,但俞国振仍然不将之放在眼中。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解决,比如说,挑选一位首辅。

按照他当初的计划,他自己兼任首辅一职,只会维持两任。也就是八年,如今时间将至,他必须确定一个接任者。

此时的华夏,经过八年的熏陶,百姓已经开始习惯用“公决”的方式来为官员评分,因此官员施政之时,就不能只考虑上司的喜好,也必须对百姓有所交待。这虽然增加了一些官员的工作量。可效果却是极好,至少官场风气为之一正。

若是百姓没有权力评价官员的工作,没有权力干涉官员的升黜,那么所谓的充当公仆为百姓服务只是一句空话罢了。

但这是最底层,最高也只是到了县一级罢了。华夏太大,人口又多。省一级的官员,想要搞直接公决,不仅耗时耗财甚重,而且底层的百姓不可能了解省一级官员的具体事务。

到了中枢,内阁一级别的官员,就更不可能。

所以暂时,俞国振还没有别的办法来推举首辅,只能由他这个帝国皇帝直接来任免,但为了让程序正式。而且为了今后可能采用公决推举制,他决定加一步。

看着坐在面前的四个次辅,他轻轻叹了一声。

“四位这八年来都是劳苦功高,我记得华夏二年时陕西省地震,是王传胪前去抚恤,一个多月几乎不眠不休,方才安定了局面。些后凡有灾害,传胪你总是亲临现场,指挥救人善后。与罗刹人大战。是将岸你统筹辽东。如今辽东已经成为不逊于新襄的工业基地与粮油基地,人口也已经突破了一千万!”

“中枢繁琐公务。尽是章篪在处置,我们都知道,一时振奋容易,但象他如同老黄牛一般兢兢业业八载,这一点,无论是我,还是你们三位,都须向他致谢。”

“八年来,华夏工业发展极是迅速,直接从事工业人口,由八年前的六百万,上升到如今的二千七百万,国库收益,由当初的每年一百五十万金元,增至如今四百万金元,工业规化布局,都是由张正一手主持。”

俞国振将四人的业绩一一说过,四人都是精神一振。

但是将岸心中有些黯然,从俞国振的话语里,他听得出,俞国振虽然对他评价极高,此次提议首辅,只怕没有他的份了,毕竟他只是专注于一地,而其余三人则都有多地的经验。

“你们四位,任谁都是极佳的首辅人选,不过首辅只有一位,故此未能担任者,也勿灰心,咱们除了章先生年纪较长,都是来日方长,首辅四年一任,安知下一任不是落选之人?”

“四位都合适,我也难以取舍,故此……我召集此次联席会议,有一项议题,便是由联席会议公决四位中谁来担任首辅。”

俞国振说出这个提议时,将岸愣了愣,他原本以为自己绝对没有希望了,不曾想,在这里还保留有一线回天的可能。

但是转念一想,俞国振方才话语里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自己非要去抢这个首辅的职位,未必能弄好来。

因此,将岸示意要说话,俞国振点了点头,将岸道:“我觉得,自己只对辽东还算熟悉,对于全国情形,尚待了解,故此,此次首辅公决,我有意退出。”

此语说出之后,其余三人都是神情微动。

俞国振有些讶然,看着将岸,将岸垂头没有与他目光相对。过了一会儿,俞国振微笑道:“将岸有这种高风亮节,实是……让人敬佩。”

他又看到其余三人,章篪微笑道:“我追随陛下时间稍短,在前朝时因为科举不过,我只能沉沦于幕僚之事,两任次辅,已经是在前朝梦都不敢做的高官了,实在不敢再奢望首辅,我也放弃……”

张正与王传胪对望一眼,二人也只能表态放弃。俞国振笑道:“这么说来,我岂不是要另举人为首辅?不待你们这样的……这样吧,我将提议二人,由联席会议在这二人中公决首辅,你们觉得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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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一三、大道之行天下公(一)

“咦,马大保,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怎么就不能在这里?”

马大保扇着蒲扇,乐呵呵地反问,在他身后,跟着一个六七岁大的男孩,因为畏惧生人的缘故,用力扯着他的衣襟,略有些紧张地看着与马大保打招呼的人。

原本身材瘦高的马大保,如今已经明显发福了,毕竟是人过五十的年纪,他身后的男孩长得与他很相似,圆嘟嘟的脸上泛着红润,看上去煞为可爱。与他招呼的是齐牛,蹲下身躯用他的大眼睛瞪着那男孩:“小子,叫什么名字?”

因为齐牛体型甚壮的缘故,小男孩吓得慌忙向马大保身后躲,马大保拦住齐牛,有些不悦地道:“比力气比不过我,便来吓唬我儿子,老牛上将,你可是真有出息!”

齐牛顿时眼睛红了,伸出一只胳膊:“来比!”

“我现在老了,可不和你比,我都过五十了,你呢,才四十多!”马大保拿蒲扇把齐牛的手拍开,哈哈大笑起来。

说来也怪,马大保一辈子都是闷子,见到官根本不出声的,唯独在齐牛面前,他不但泰然自若,而且还能挖苦嘲笑,让齐牛拿他没有办法。

一身军服的齐牛,因为还是现役军官的缘故,没有留胡须,也没有恢复长发,仍然留着短发。华夏朝对于留什么样的头发是没有太大的讲究的,无论是留过去大明时的发髻,还是按着华夏军的规定留着板寸,只要不是金钱鼠尾这类的让人恶心呕吐的奇异发型,都不受朝廷的干涉。

但是在华夏军中享受了短发的凉爽洁净之后,很少有人愿意再把头发留起来的,什么身体肤发受之父母剃之不孝,已经被百善孝为先论心不论事取代了。

“这是你的小子,没料想你老马竟然老树也开花了!”齐牛拿马大保没有办法,便又将目标转到了他身边的男孩身上:“小子虎敦虎敦的。倒是扎实,就是胆儿小了些,送我那里带上几年?”

齐牛如今有三个女儿,却没有生儿子,对别人家的儿子眼馋得紧,看到男孩便想带回去养上几日,就是连俞国振的幼子,隔三岔五也被他拐去养几天。每次都被俞国振骂没出息。

虽然华夏允许三妻,这也是在多年混乱和战争、青壮男子大量减少后的必然选择,但是齐牛却唯有一个妻子,他的惧内在华夏朝比较著名,因此也没有纳妾。华夏朝的高官中惧内的不少,将岸、齐牛一个次辅一个军团司令都是如此。遑论他人,这让一些旧文人背地里编段子笑话华夏朝。

明眼人却知道,这是随着华夏朝女子的经济地位提高的必然结果。女子可以抛头露面赚钱养家,便不用象以前那样依附于男子。

马大保却不知道齐牛有这个爱好,笑嘻嘻地道:“老牛将军你身上有杀气,他还小,自然怕你,在家里他可是人王,没人敢惹他。横着呢。”

他二人说话的时候,就见街道上的人越来越多了。

“老马,你也是来参加此次公决会议的?”齐牛转回了话题:“哪一方推举你来的?”

“自然是铁道,这么多年未见,你不知道吧,我如今是铁道兵团第一位甲等技师。”马大保自豪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膛:“单论基础薪水级别,比你这个二星上将还要高!”

“行啊,老马,当真看不出来!”齐牛愣了一下。

要成为甲等技师。绝对不比从百万大军中脱颖而出当上将军要容易。齐牛很清楚这一点。华夏朝所有人的基础薪水,都按照自己的级别套。甲等技师就相当于部队里的上将——当然,论起实际收入,上将肯定是要远胜过甲等技师了,毕竟双方还有各种津贴上的差别。但马大保当初逃到山东之时,只是一个快要饿死的瘦汉子,年纪也大,连想加入虎卫都不成,他们成为甲等技师,别的不说,上夜校补课就不知要花费多少精力。

“不过,你带着小娃儿来这里,不免太不正经了吧?”齐牛又道。

“只是带着他来见见世面,那边有家人在,过会就交给家人带去玩。”马大保笑道:“把这小子带进大公堂?我可不想成为明日报纸的头版。”

齐牛也笑了起来,他举目向着被称为“大公堂”的大厦望去,深深吸了口气。

“大公堂”乃是华夏为公决而建起的大厦,在其中有一个能容纳数千人的会堂,还有数十个小会堂、食堂、店铺,此次联席会议,是它第一次投入使用。据说这也是高寿的雷老爷子的最后设计图纸,雷老爷子是没有亲眼见到它建成,但他的后辈孙子雷发达雷发宣兄弟两人,此次却都作为联席会议的参与人员到了。

方才的人群中便有他们。

“老牛上将,听闻这次要公决首辅……陛下当真不做首辅了?”马大保问道。

齐牛笑了一下,没有出声回应,他可是一向嘴紧,这一次俞国振是不是真不做首辅,他无法确定,但是他这个青藏军团的总督军是一定要调动的。这个俞国振早就提前通了气,今后所有军团、军区长官,每四年也同样要轮替一次,一来是让军官能熟悉华夏所有环境下作战与训练,二来也是避免军队里出现势大跋扈的藩镇。

二人亲聊了没有多久,便见着一拐一拐的史可法慢慢挪了过来,马大保不认识他,有些惊讶地道:“这位可是军中出身,那条腿……可是怎么了?”

“那是史可法史道邻,他今日来,怕是来捣乱的。”这事情没有什么保密的,因此齐牛便说出来。

史可法慢慢挪到了大公堂的大门前,离着台阶还有二十米处,早有人用石灰标出了白线,史可法将自己背上背着的行头打开,从里面先是拿出了一个马扎,然后将几块板子、一块布拼在一起,树了起来。他坐在马扎上,举着板子和布做成的招牌模样的东西。眯着眼看了看头,觉得早晨的太阳还有些晒人,于是还打起了一把伞。

招牌与伞上都有字。招牌上写的是“华夏不华夏,既无衣冠,又无礼仪;大公非大公,穷奢极欲,满堂私宠”,伞上的字则是“替万姓鸣不平”。

“这个……是什么意思?”马大保愣了愣。向齐牛问道。

“还是什么意思,如今史道邻每日无事,便是扛着牌子四处招摇,他也狡猾,被缉寇抓了两次,每每出来招摇时都不再触法。方才他若是过了白色的止步线。便可以抓他了。”旁边的一个年轻人摇了摇头道。

原来史可法在大明被华夏取代之后,竟然并没有回乡闲居,而是从金陵迁到上海来,用他自己的话说,是要眼见着起高楼,眼见着楼塌掉。他闲居无事,每天便到华夏朝的各个衙门前去生事端,闹得鸡犬不宁,被缉捕之后他便拿出俞国振拟的《公民行止条例》来说。自己乃华夏公民,自有权力监督诸官行事,不仅有监督之权,而且有批判之权、抗言之权。这让各衙署无可奈何,就是缉司捉了他两回,也被他一通自辩弄得下不了台。事情闹到俞国振那边,俞国振只批了十个字“能容天下,岂不容一酸儒”,于是也只能放了他。此后缉司也学乖了。专抓他的违法行径。比如聚众阻拉道路、擅乱衙署秩序,这都是些小罪名。多的可以关史可法十五日,短的就只能关他三日。史可法吃了几回暗亏,便也精明起来,只是用招牌来表示抗言,却游走于华夏朝律法的边缘。

双方斗智斗狡,那年轻人便是缉司派出来专盯着史可法的。

“哈哈,你们就这般拿他没了办法?”马大保哈哈大笑起来:“要不换我来收拾他?”

“你怎么收拾他?”

“当然上去老大耳光抽他,你们执法之人,不可违法,我可不是,我就一老百姓,上去抽他几记耳光,他能说什么?”

“那不成,那样的话,我们可就要捉你了,无缘无故抽人,也是寻衅滋事,未伤人的情形下是三天到十五天,若是伤了人,怕要半年以上。”

“嘿嘿,我是联席会议咨议,似乎前些时日出了部《咨议法》,说我这样的身份,须得罢免我咨议之职后才能缉捕我……”

马大保一边说一边盯着史可法,当真有些跃跃欲试,那年轻人听得他这话,有些发愣,而齐牛却扯住马大保:“休去。”

“如何?”

“那厮不过是在骗廷杖,他们这些人,别的本领没有,就只会这个,挨了你一顿耳光,顿时就出名了,一般着臭气熏天的货色,便会上窜下跳,说什么受到迫害、新朝闭塞言路士人道路以目之类的鬼话,还当现在的百姓是蠢货呢,史可法还算好的,前段时日不是有个叫什么什么狗屁名字的,一边一本本出着文辞都不通的酸文,一边大呼受压迫无法自由言论,也有些蠢得脑子被驴踢过的信他。”

齐牛难得说这么多的话,马大保嘿嘿笑了笑:“不是怕让陛下声望受损,必不饶这等蟊虫。”

他们对话声音也不小,那边史可法听入耳中,却是眼都没有抬一下。

这几年天天出来抗言,什么样的骂人话语他没有听过。他与齐牛提到的那个文辞不通据说以前专是给闲人讲解蹴鞠混饭吃的家伙不同,那厮要靠着这样大骂来骗某些人的钱财,他史可法却是真心真意喜欢上了这种抗言的感觉。

一个人对抗一个朝廷,至少在这一点上,史可法认为,自己的存在是有价值的——或许,俞国振也正是觉得这一点,所以才能容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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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一四、大道之行天下公(二)

史可法端坐在马扎之上,他的牌子树在身边,这种无声的抗议,倒也吸引了不少目光。.\\

从他面前走过的,有身穿军服的华夏将星,有身穿官服的新朝权贵,也有象马大保这样各行各业的翘楚。这些入每一个都是在自己所处的位置出类拔萃,因此每一个自有自己的气度。因此,这些入的目光都相当锐利,看着入时,带有一种无形的压力。

史可法可以感觉这种压力,但他却泰然自若。

“吾善养浩然正气……”

这是支撑史可法的理由,在这个纷繁得让入眼花缭乱的时代里,仍然在坚守自己立场,不做丝毫动摇,这是他的信念,也是他活下去,未曾殉国自尽的理由。

当然,他的脸色在看朱由检的一瞬间便无法绷住了。

朱由检——曾经的崇祯帝脸上带着笑,回头与跟在他身后的朱慈烺着什么,并没有注意路边的史可法。他们父子,都是此次联席会议的咨议,这其中,自然有俞国振的意思在里面。

“陛下……你如何能在这里!”

当朱由检经过史可法面前时,史可法再不能维持自己的平静,他悲呼一声,跪了下来。

朱由检并没有注意他,听他的呼声吓了一大跳,看了他一眼,发觉是史可法,脸色顿时阴沉下来。

无论是出于自保,还是他的本心,他对前朝的文官都有意疏远。他深居简出,往来的入里甚至可以有华夏朝的军官——因为俞国振和他都明白,他不可能收买或者折服这些对俞国振本入与新朝忠心耿耿的职业军入,但是,那些1日官员来求见,他大多都是拒之门外。

“我为何不能在这里?”朱由检沉着脸,停住脚步,此时刻意去避开反而会给入嚼舌头,倒不如在大庭广众之下将事情清楚。

“君王死社稷,陛下失国,乃是入力无法挽回,但为新朝之臣,陛下不怕无颜去见列祖列宗么?”

“当初你手提十五万大军巡抚十府之地,父亲日盼夜盼都盼不来你之时,我们已经无颜去见列祖列宗了。早斥退你这样的佞臣,让国于俞……兄长,百姓少受多少苦难!”

朱由检没有回答,他旁边的朱慈烺却开口道。

史可法知道,朱慈烺如今在气象研究院里研究气象,不仅每日统计温度、降水、光照,还要从故纸堆中去翻那些过去的灾异和夭象记录,却不曾想,这位前明太子辞锋竞然如此犀利!他愣了愣,红上不竞羞愧难当,当初他是十府巡抚,经营江淮之地时间也有十年,可是李自成兵逼京师的时候,他却无法攻克李自成一支偏师守卫的徐州,被生生阻住北上的道路。

这是他入生的大污点,那时若他未存观望之心,他自己也不信——在李自成入京之前,他已经和东林的一些入密谋,万一有什么不测,该拥立谁为帝了。

“慈烺,这些做什么?”朱由检看了儿子一眼,摇了摇头,然后上前拍了一下史可法的肩膀。

“道邻,我很感激你,当初你若是能解京城之围,或许我没有今日,早不知死在哪儿,或许如李闯入内城之时我的打算一般,去煤山上吊自尽了。”

朱由检这,淡淡笑了一下,然后招呼了儿子一声:“走吧,莫在这里呆得久了,我们既然要为华夏前进出谋划策,要去做正经事,不必在这里与入逞口舌争是非——如今不是争是非的时候了,而是做实事的时候!”

朱由检没有一句话是直接批评史可法的,可是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象是耳光,重重拍在史可法的脸上,让他无地自容。

是的,这个时代,工入们努力创造财富,农民专心提高农作物产量,商入们奔走四方活跃市场,军入流血流汗,教师呕心沥血,医生救死扶伤,官员统筹规划——所有的入都在努力,既是努力提高自己生活,又是努力发展家国。这是做实事的时代,是要大家齐心协力脚踏实地的时代,而非去好高骛远追寻什么圣贤治国的时代!在这个时代之中,象他这样所谓的坚守正道,也意味着在与夭下入的正道相悖!

这不是寻救国方向的时代——那种大动荡大崩坏大混乱之时,才需要寻救国方向,如今这局面,乃是千千万万入牺牲、千千万万入流血流汗方取得的,岂能因为他轻飘飘几句话语改回那种大动荡大崩坏大混乱之中!

呆呆地望着朱由检父子与入流一起,踏上了台阶,用轻快的步伐前进,很快消失在“大公堂”那气势宏阔的大门里。透明的玻璃里面,还隐约可以看见他们父子的身影。

史可法突然间觉得,自己坚持的“正道”很可笑。

大道之行也,夭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入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大公堂前的一块大理石碑上,刻着这一段文字,以前的时候,史可法很不屑,觉得这是对儒家的一种羞辱,俞国振这个反对、篡改儒家真旨的入,竞然用儒家先贤的话语,来粉饰自己的太平。但这一次,他茫然了。

不是因为朱由检为俞国振效力,而是因为朱由检最后一句,这是做实事的时候。

他默不作声地起身,扔了伞和招牌,拄着拐,缓缓向着来路行去。在他身后,一直盯着他的那个司缉队的巡检跑着追上来:“喂,史道邻,你去哪儿,大公堂里有厕所!”

“回家。”

“回家?你不坐了?你的东西扔这里啦!”

史可法停住脚步,回头看着他,异样地笑了笑:“不用了……再不用了,我用不着它们了。”

这是做实事的时候……坐在这里聒噪,发表那些自以为是的高论,以为全夭下都欠着自己的……这不是做实事。

去看看农民如何种出庄稼,去体会一下工入如何在机械前重复枯燥的工作,去知道他们想要什么、想做什么,支持什么、反对什么,这才是做实事。

他从入群中逆向而走,周围的入纷纷避让,史可法看了方以智,看了孙临,看了许多他的熟入。这些熟悉的面孔,有与他招呼的,也有视而不见的,无论是什么态度,史可法都是带着那种失落的笑容,一拐一瘸地经过。

这是做实事的时代……做实事,才是正道。

此次联席会议,比起八年前的第一次联席会议参与的入数要多出一倍,比起四年前的第二次联席会议入数要多出二百,总入数达了七百入。参与会议的大多仍是俞国振一手教育、培养出来的,但也有一些1日时代留下的入。

“入数可真不少o阿?”章篪了门前时,颇为感慨地了一声。

“是,陛下,再过八年时,争取入数达一千五百入,十六年后,便是三千入,不过三千入是最大限度。”旁边的一入道。

“入多口杂,但是以公决的形式确立大政方针,至少大伙都得共担责任。”

“呵呵,比如,公决辅的责任,陛下提名中,可是有章次辅,在这里恭喜次辅了。”

“不过是陛下错爱,我自己明白,自己是守成之入罢了。”

章篪也笑了起来,多少还是有些得意的。俞国振向这次联席会议提出两个辅候选入提名,章篪是其中之一,另一个则是王传胪——两入都不是俞国振教育培养出来的,但又都追随俞国振的时间非常久、资历非常老。

“哪是错爱,次辅还不明白陛下之意么,陛下如今精力旺盛不逊青年,他并不需要什么开拓之辅,再有开拓之力,还有谁能比得过陛下?陛下要的是做实事之入,能将陛下规划出来的图纸变成现实,一步步实实在在地来……”

身后入的话,可谓一语惊醒梦中入。章篪此前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有成为俞国振正式任命的位辅的可能,但现在想来,他比王传胪最大的优势,在于他几乎没有自己的开拓性,完全是一位事务型的官员。

他或许不适合随机应变,不适宜开拓进取,但俞国振手中不缺这两类官员,倒是象他这样能够完全摒弃别的念头专心执行俞国振计划的高级官员并不多。

但他如今也在高位有些时日,虽然心中激动狂喜,却没有在脸上显示出来。

与他打招呼的入很多,显然,大伙都意识,他的可能性比较大。

这个会场既是为以后三千入开会准备的,七百入进入会场,当真不觉得拥挤,反而有些宽松,章篪自己的位置坐下,静静等候会点的来。

会议是上午十时开始,九月的上海,仍然甚热,不过有电风扇在,多少消了一些暑意。章篪仰头望着这新鲜玩意,心里不禁琢磨起来,自己家中是不是也装上这个。

他这个时候,性格已经趋向保守,比如,八年前电灯刚开始用时,他却坚持用蜡烛和马灯,直过了半年,才改用了电灯——但如果俞国振真用他为辅,那么他不能这样保守,步子稳一点那是踏实,但是太慢了,那是落后掉队,而俞国振是不会停下来等落后掉队之入的。(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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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一五、大道之行天下公(三)

俞国振不会停下来等待落后掉队之人,因此,那些落后掉队之人必须付出十倍努力,才能重新追上。

霍彦便是如此。

才四十岁的他,从外表上看,却是有五六十岁的模样。在他成为反面教材的这二十年间,他所承受的压力,是外人绝对无法想象的。

一个错误,让他花费了二十年的时间来弥补。

站在大公堂前,他停了许久,众多参与此次联席会议的人都走了进去,他却仍然停着。

追赶了二十年,到了这里,总算……可以暂时停一下,看看自己四周了。

“咦?”

身后传来似曾熟悉的声音,霍彦转过脸去,看着满脸惊疑的顾家明,笑了一笑。

“二十年未见,完全……不认识我了么?”

顾家明的变化不大,所以霍彦一眼就能把他认出来,而霍彦的背影让顾家明熟悉,但转过脸之后,就完全陌生了。

顾家明也无法将眼前这个苍老得几乎象是自己父辈的人与当初意气风发的霍彦联想在一起。不过,霍彦的声音尚未变,仍然带着傲气,只不过这傲气不再是当年年少气盛的轻狂,而是那种经过无数事情后自然产生的自信。

这些年来,霍彦修过路,盖过房,挖过塘,建过坝,在确定自己再没有回到军队的机会之后,他便将自己的全部才智都用在了专研土木工程上,特别是堤坝水利之上。

安南省那地方多暴雨,雨大成灾,洪水就多。而那儿又是华夏的大粮仓每年供应华夏五分之三的稻米,还有其余水果等重要的食物资源,因此,水利堤防建设就成了重中之重。霍彦生生在这一行业里做出了成就,并且使得他的名字再次进入了俞国振的视野之中。

所以他被任命为联席会议咨议也得以参加这次会议。

“霍……”

“霍改之。”霍彦向顾家明伸出了手。

他改了名字,因为霍彦这个名字实在太出名了,为了避免一些麻烦,他不得不将自己的名字改为“改之”。

“改之,改之!”

这个名字的意思,顾家明立刻就明白了。

难怪此后就不知道霍彦的消息,原来他已经改了名字

“改之,哈哈能在这里见到你,可真让人高兴。”顾家明上来拍了拍他的肩膀。

两人象当初一起在学堂里时一样,热烈地拥抱了一下。

“你们还在这耽搁什么,马上会议就开始了,难道说要让陛下等你们么?”

就在这时,叶武崖的声音响起,二人都曾经在叶武崖的部下任职过,虽然现在顾家明的职务不比叶武崖低可是听得他的声音,二人还是神情一肃。

叶武崖阴沉着脸,从二人身前走了过去,只是在霍彦面前稍停了一下,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对霍彦的出现认可脸还抽动了一下。

在他走了之后,顾家明拍了拍自己的额头:“不会吧,我是不是最近太累出错觉了,方才……叶乌鸦竟然笑了?”

“如果那也算笑……”

他们二人并肩走进了大公堂,迅速找到自己的位置入座,两人相距得甚远,但他们又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如此近过。

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便是天各一方,也有若比邻。

正当顾家明琢磨着是不是要去再与霍彦说几句话的时候突然间后面起了一阵骚动,顾家明转过脸去,便看到十余个女子走了进来。

最当先的,竟然是皇后方子仪,在方子仪之后,则是道姑打扮的宋思乙,宋思乙之后,却让顾家明眼睛瞪得老大。

是他的夫人赵盈。

赵盈如今可是医卫部的次长,相当于过去的侍郎,这职衔一点都不低。但她出现在这里,还是让顾家明讶然:从来没有听说过她也会到这儿来啊。

莫非……

心中浮起一个念头,顾家明不禁觉得有些荒唐。

即使华夏朝女子的地位得到了很大提高,可是男尊女卑的传统观念仍然深入人心,大公堂这样的地方,可是最为重要的政治场所,如何能让她们出现在这里?

除了赵盈之外,还有许多女子,不过与俞国振有关的,倒只有方子仪一人。方子仪引着这些女子,缓步走入这间会场的一隅,有屏风将之与周围隔开,这个时候,先到之人才恍然大悟。

“这……这怎么回事,妇人女子也干政务?”

在顾家明身后,有人讶然问道。

顾家明回头看了看,并不认识这位过去儒生打扮的人。不等顾家明说什么,有人笑道:“连反对今上的旧儒生都能来此,这些妇人女子为何就不能来了。

且不说皇后凤驾,就是跟在身后的十余位女子,哪一位不是功勋卓著,于国于民都大有功勋的?说起来……阁下又有何功德,敢领此地香火?”

能说这样话的,非田伯光莫属,顾家明起身想要与他招呼,却见田伯光摆了摆手,示意不要多礼。

“这个……这个……”那位儒生涨红了脸,然后喃喃地道:“方密之先生自己不来,荐了我……”

“啊,那你一定就是王而农吧,果然,若是王而农,倒是有资格来此,哈哈,天下儒门,都要感佩方密之与你啊。”

王而农便是王夫之,这些年他一直作为方以智的助手,帮助他整理百家典籍,将儒家道统从孔子之时直推至周易,并且以周易为源,导出孔门之社会伦理学、法家之法制学、道家之自然学、墨家之机械学、名家之逻辑学等等诸子百家学科,阐述其与《易》之关系,最终综合百家而成实学。换言之,方以智、王夫之在进行将华夏朝的经验教训理论化的大事他们的做为,让华夏朝的政策更易推行,同时也让旧儒生的分化变得非常激烈,绝大多数旧儒生开始将目光从四书五经上移到别的诸子百家作品之中,甚至出现了“前百家”、“后百家”的说法——前百家自然是春秋战国时后百家则是现在涌出的各派学者。

思想的大解放促进了社会的大进步,因此就连妇人女子来参与联席会议这样的事情,除了王夫之这样的少数偏保守者,其余人都觉得理所应当。这些女子能够坐入大公堂大议事厅,她们付出的努力,建立的功勋,足以盖过天下绝大多数男子!

方子仪提前到来,意味着俞国振也将来此。在诸女入座不久俞国振果然出现在大门口,随着他到来,众人纷纷起立,或者行军礼,或是行鞠躬礼,俞国振一路招手还礼,径直走上了会议台前。

望着俞国振仍然显得年轻的面孔,田伯光啧了两声:“也不明白陛下是如何保养的为何都四十余岁了,却还和二十多岁一般,让人羡慕嫉妒恨,若我有这般本领,到了各大青楼里,那些大家名媛岂不个个倒贴?”

到现在为止田伯光依然没有成亲娶妻,他高职极高,为他作媒的人不知多少便是方子仪,都亲自过问过此事,但田伯光却不以为意,都是一一婉拒。

便是俞国振在这个问题上都拿他没有办法。

“老田,你又大嘴巴,当心我给你告上去。”顾家明开玩笑道:“到时候陛下只怕要给你下命令,田伯光令你一年之内,寻着一个妻子成亲,否则就切了你那活儿,让你去燕京故宫当馆长助理!”

燕京故宫的馆长,可不就是朱由检,而他的助理,自然少不离那忠心耿耿的太监王承恩了。王承恩恐怕是唯一一位至今仍称朱由检“万岁爷”的人,也有人打小报告给俞国振,俞国振将那打小报告的人直接打发到了蟾洲去养新引进的羊驼兽了。

“家明你有这胆子,我就去在你媳妇面前说你与我一起去了青楼。”田伯光噗的一声冷笑:“你媳妇儿手中的那刀片,可不只是能切人的阑尾,哈哈哈哈。”

顾家明摇了摇头,和这厮斗嘴,自己还差了些啊。

不过当俞国振坐上正席,伸手示意众人静下时,顾家明与田伯光都按照最标准的军人军姿危襟正坐起来,等待着俞国振的讲话。

望着下边七百余人的与会者,俞国振心中相当有成就感。

八年前召开第一次联席会议时,当时人们还以为那会议只是他的权宜之策,但八年过后,每四年一次联席会议,证明了他将要把这个制度坚持下去。

而且今年开始,这个制度要真正完善起来:所有联席会议咨议的身份如何确认,这是此次的一个关键问题。

因此,他第一件事情便是谈到这个。

“今日济济一堂者,多是我华夏一时英杰,在场所有人,无论是年过古稀的名宿,还是二十出头的新秀,无论男女,无论道俗,甚至无论是支持我还是反对我,都为我华夏百姓、国家立下许多功勋。故此,我请诸位来此,共商国是,便是希望将诸位的力量与我的力量合而为一,让我们华夏能更为昌盛!”

“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想着,治国之大道究竟是什么。今年这座会议大楼建成之时,问我为其取何名字,我便想到了‘大公堂’之名,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治国之道,便在于斯。”

“这是老生常谈,我今日却想说些与别的不同的东西。”俞国振微微笑了起来:“有人心中会说,你俞某说天下为公,可是天下最赚钱的行当都在你俞某手中,你为何不使其充实公库?我今日便在此宣布,将我们俞家第一赚钱的行业,华夏钢铁逐步交与公库!”

此语一出,原本安静的会场顿时小小骚动起来。(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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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一六、大道之行天下公(四)

俞国振手中控制着一些产业,这些产业往往都是最能赚钱的,这一点,在场所有人都明白。,!事实上,有些前朝的士大夫就曾酸溜溜地说俞国振以皇室之尊与民争利,要他将这些产业分给百姓——实际上是分给他们这些士大夫,普通百姓哪有余钱和精力去收购经营这些产业,最终还不是落到他们的手中!

这个算盘打的倒是如意,特别是他们还勾结了俞国振手下部分主持产业的掌柜管事,让这些掌柜管事一起向俞国振施加影响。在他们看来,俞国振是不会注意到这细节的,却不知见识过以种种名目收割原是国有财富为此不惜将一个超级大国折腾肢解的俞国振,对他们的用心比他们自己都要清楚。

俞国振自己控制着的产业,大多数迟早是要交还给创造财富的百姓,它们所赚取的利润,或者作为教育投入,或者作为医疗资金,或者作为养老之用。因此,这种巧立名目想着瓜分他的财产,实际上是要瓜分未来属于华夏百姓的预期,俞国振对这种人的打击有如雷霆,若只是嚷嚷两句那倒还罢了,若是敢真的伸出手,那么流放还是轻的!

现在,经过了八年的努力,俞国振觉得,自己已经可以开始逐步实现自己的计划了。

“诸位对华夏钢铁或许只知其名,而不知其实,我可以告诉大家,华夏钢铁辖四十九座矿山、八家钢铁总厂、八座河海码头,如今有管事、工匠一共是十一万九千人,去年的净收益为九十一万金元。”

下面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铁器对于任何一个国家都是宝贵的,即使是与华夏交战的敌国,也不会禁止华夏的铁器输入,华夏钢铁依托华夏强大的运输能力,还有工业化后的巨大优势,将铁器卖到了全球各地。这近乎倾销的销售,也给统称为华夏钢铁的铁厂和铁器制造厂带来了巨额利润。

去年华夏朝廷的全年财政收入是四百万金元,而华夏钢铁的收益就接近它的四分之一!

“但我将华夏钢铁交与公库,并不是说,我将之完全交出不管了,那些想要如同漂没大明军饷一样侵吞华夏财富的人当心了,我将之交出,是由我、朝廷共同遣人监督,朝廷每年从华夏钢铁的纯收益中获取一半,另一半交由华夏钢铁自己支配,朝廷所收的一半,只能用于百姓的教育、医疗与孤寡养老!”

这让原本兴奋地琢磨着如何为自己部门争取一下利益的各部首长们焉了,唯有教育部、医卫部的首脑笑了起来。

“此次为华夏钢铁,四年之后,华夏轮船亦将归公。”俞国振没有停顿,又继续说道:“此后每四年一次,我所直接掌握的产业,大多数将归公,其收益分配方式,由我及后继皇帝监督,用于百姓利益。华夏朝不养懒汉,但是,华夏朝要让每一个愿意努力的百姓,都拥有向上的机会!”

此语声落,掌声顿时如雷。

王夫之鼓掌鼓得最用力,他对古时君王有所研究,最恨那种举一国之财物奉一人之欢心的独夫帝王,象俞国振这样,将自己的产业用于反哺华夏百姓,绝无仅有。

他一边鼓掌,一边称赞:“果然是有圣人,果然是有圣人!”

在俞国振的示意下,掌声渐歇,俞国振在主座上又道:“我不是圣人,我行此之事,原是有私心,我希望百姓们有向上的机会,这样他们就不会选择选择,我俞家的子孙帝业,便可以传承得久些。我将华夏钢铁交了出去,但是就在今年,我又建立了华夏电业与炎黄电器——诸位都明白,在今后电力将大行于世,因此电业、电器都将成为皇室的新财源。故此,我所作所为,并非圣人,而是因为我很清楚,唯有大公,方能大私,大公无私是圣人之所为,我乃普通人,我们绝大多数都是普通人,学做圣人太累,但做个眼光长远些的普通人,总是可以的!”

他这番话说得众人都是动容,世上从来不缺以圣人的标准要求别人者,但是所有人都知道,这不可能,便是孔夫子号称圣人,也好美食爱美色。

“财富大公,方能大私,权力亦是如此。”俞国振说到这里,话音一转,转上了正题。

这毕竟是一次政策的联席大会,财富处置并非主要内容,那些因为方才鼓掌而有些散乱的人顿时坐正了身躯。

“八年之前,我说过,我要兼任首辅,有人说我揽权过甚,这样的污名我认了,因为八年之前,百废待兴,我们又都没有治理一国的经验,我不得不揽权。如今不同了,这首辅之职,按照八年前的约定,我便要辞去,换另一人来任。我提名了王传胪与章篪二人,将决定谁是首辅的权力,将与诸位,诸位过会儿便可进行公决,在自己所拿到的公举单上填上你所认可的人名字。只可填一人,不填、填二人及以上者作弃权论。”

俞国振一边说,一边将手中的公举单示意了一下。

大多数咨议都已经经历过投票公举的事情,因此对此并不陌生,一切都井然有序,很快,所有的票都进入了投票箱,然后有人唱票,有人监票,仅仅是十余分钟之后,结果便出来了:王传胪当选。

章篪有些失落地看着选举结果。

他被调起了希望,可是这结果却让他不得不留下遗憾了。在俞国振的几名次辅中,他是年纪最长的,目前已经五十八岁,他心中暗算了一下,王传胪若是任了两任八年,那时他已经六十六岁,按照俞国振此前的说法,超过七十岁就不宜再担任繁重的职务,那个时候,他的希望更为渺茫。

王传胪则是脸色通红地站了起来,他看着俞国振,想要说什么,却被俞国振的鼓掌压了下去。

王传胪知道,俞国振确实更瞩意于章篪,但不是因为章篪的能力比他强,而是因为章篪更能够让俞国振发挥作用——章篪能够只当一个最单纯的执行者,而他王传胪在这一点是比不过章篪的。

因此,他原本以为自己只是被俞国振举出来充当陪太子读书的角色,他就算是成为首辅,也应该是在四年或者八年之后。没有想到的是,公决的结果却将他选了上去。这并不合俞国振的本意,因此他想要辞去此职。

但俞国振的鼓掌,让他突然间明白了一些事情。

俞国振对于咨议的掌控,完全能够决定谁当选,可是俞国振此次并没有流露出任何偏向,真的将首辅的决定大权付诸于在场的诸人。这是俞国振的既定计划,现在只是在场的七百人,八年后是在场的一千五百人,而更长的时间之后,很有可能就成为全天下人!

方才俞国振强调,财富归公,权力同样归公,岂不正是这个意思?

“请新首辅王公致辞吧,给大伙说几句。”俞国振在掌声停下后又道。

王传胪看着俞国振正席之下放着的一个讲台,他起身,走到那儿,先是向俞国振鞠躬,然后回头向着众人鞠躬。

“今日在此,我百感交集,实不知当说什么为好。”王传胪没有准备稿子,因此便是即席而言,好在经过这么多年的历练,他早就不会怯场,说起来还是条理分明,言简意赅。按照俞国振的规定,每人在大会之上的发言,是不允许超过十分钟的,故此,他先向俞国振致谢,然后向在场的咨议致谢,又向章篪致谢。接下来,他简略地说了一下自己的施政准备——这一点,俞国振在提名他与章篪时就要求他们二人做好这个规划。

在王传胪的施政准备中,将对如今华夏中枢的部门进行改动,增设电力部与公益部,电力部自然是管理电力事务的,而公益部则是管理百姓养老与各种保障的。虽然增设二部,但王传胪拿出了一组数据,说明增设二部并不会增加朝廷的财政负担,因为二部人手完全可以从现有的部局中调配,将因为时代的发展而显得有些不合时宜的某些部局人员调整过来。

俞国振听着他的讲话,心中微微有些涩意。

若是章篪,就绝对不会做出这样的改动来,章篪会做的只是萧规曹随。

王传胪新设两个部自然是正确的,即使他不提出,俞国振自己也会建议,但这个决定是别人提出还是自己提出,效果还是不一般的。

不过那些涩意只是在俞国振心中一闪而过。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个想法,这想法在他脑子里盘旋许久了,但直到现在,才真正确定下来。

他如今四十余岁,正值壮年,自制力极强,人的理智也到了最成熟之时,尚且因为权力而觉得酸涩,那么到了他的老年,特别是七十岁之后,焉知不会有些昏乱狂悖的事情?以他的声望,以他的影响,以他的权力,只要是一个稍不留意,甚至只是稍稍激进,只怕都会让数以百万计的人送命!

王传胪只花费了八分钟,便将自己的意思表达清楚,除了增设两个部之外,他还算谨慎,并没有过多的举措,在大政之上,仍然很明确要“奉诏令而行之”,也就是说要遵循俞国振的意思。

他说完之后,又向俞国振鞠躬,向台下鞠躬,掌声如雷响起,所有人都明白,华夏朝将进入一个新的阶段。

再过八年之后的华夏,会是什么模样?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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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一七、人有散时曲有终(一)

八年.马小凯闷闷不乐地背起书包,比起坐在教室里,他更喜欢去篮球场上。,!

身为徐州第一中等学堂学校篮球队的队长,他现在才是中二,便已经成为学校篮球队的核心,在他想来,在篮球场上流汗可比在教室里打瞌睡要适合自己得多。

但是他休想逃学——华夏九年,首辅王传胪在新年时建言提议,通过了《华夏强制教育法》,凡是适龄少年,无论男女,只要有条件,就必须进入学堂接受教育,各省可以根据自己的财力确立六年或九年的强制教育期限,马小凯所在的徐州,便推行的是九年强制教育。

强制教育的经费来源,是帝国皇帝俞国振八年前交出的钢铁业集团。

逃课?为何称强制教育法,便是所有逃课者将要受到惩处,第一次逃课将被处以鞭刑,屡逃不改者则强制送去服苦役——每年钢铁集团的管事工匠们将那么巨额的利润拿出来,可不是养懒汉的,而是希望能培养出更多的工匠、管事。

马小凯可不愿意被鞭鞑或者赶去服苦役。

马大保挠着头,有些无奈地看着自己儿子的背影大喊:“我此次要去开七ri会,你自己当心,莫要闯祸,老子回来若是知道你又惹了什么麻烦,铁定要揍你!”

“你有在家里连续住过七夭么?一年到头都看不到你几回!”马小凯头也不回地道:“乘着现在还揍得动我,你揍吧,再过两年是我揍你了!”

“大逆不道,大逆不道!”马大保气得额头青筋直冒,但在他身边的妻子却捂着嘴笑了起来。

儿子可是在替她出气呢。

马大保这几年忙得脚不沾地,身为华夏朝首屈一指的铁轨架设专家,为了俞国振铺设二十万大里的铁路梦想,他必须在每个出现铁轨架设问题的现场上奔波。特别是如今十余万筑路大军会战于川境,正要将铁路伸入夭府之国,强化华夏对西南的控制,更需要他马大保去发挥作用。

这样的结果,就是苦了他的妻子。

马大保咳了一声,看着妻子,脸上有些愧疚:“小琴,这些年可是累了你。”

“知道就好,我晓得你想说什么,不就是你当初险些饿死,一辈子都以为就这模样,再也没有什么出息,没有想到竞然成了铁路技师,而且是我们华夏朝第一的铁路技师。你一个穷庄稼汉,这一切都是华夏朝给的,自然要为华夏朝卖命——这种话,我听你说多了,懒得再听。”

马大保哈哈笑了笑,大步出门而去,他身上背着一个大包,很快就消失了。这个时候,他妻子眼中才浮起一丝忧sè,合什默祷了几声。

马大保一心修铁路,或许还感觉不到什么,但是马大保的妻子,这样的家庭主妇,却已经隐隐觉察到,华夏朝似乎在酝酿着一场风暴。

从建立到现在,华夏朝已经经过了十六的时光,这十六年里,华夏朝的变化可谓夭翻地覆。乡村里的士绅们已经彻底消失了,从华夏十年起,朝廷就以股权替代的形式,从士绅手中兑换赎买土地,再将这些土地统一成各种规模的农场,将之转售给愿意继续从事农业的士绅或者百姓——其价格低廉得只要在城里工厂做上十年工,便能给自己攒下百亩以上的良田来。只不过经过十年发展,所有入都知道,真正能快速带来财富的是工业,农业虽是稳当,却要花费更多的时间和jing力。

因此,那些家族从求稳考虑,一般会留一支经营农庄,但大部分入,都向往着城里:城里面有更好的享受,远的不说,单就是一个城里有电,便让无数入心生羡慕了。

如今华夏还主要依靠火力发电,需要大量的煤炭,污染也重,因此电力尚不普及,农村里几乎都没有电,只有在城市,而且是大点的城市,才可以有电灯电报,还有电扇之类。

以马大保的身份,出来时原本可以带着勤卫的,但是他过不惯别入服侍的ri子,没有带娃的情形下,便是一个入上了火车,甚至没有买更高级的包厢,他买的是硬座。

马大保觉得,从徐州到上海,也不过是大半夭的火车车程,十五六个小时罢了,根本用不着去坐包厢,硬座上挤挤,不但省钱,而且热闹。

不过当列车快到南京之时,马大保还是有些坐不住,腰腿酸痛得厉害,这让他不得不服老,自己毕竞是六十岁的老入了。

按照华夏的《致休法》,六十岁便可以申请致休,六十五岁强制致休,马大保第一次开始琢磨,自己是不是该致休了。

这八年带出了十几个弟子,就算自己退下来,弟子们也可以撑上去,而且这些年轻入jing力更旺盛,也该让他们挑大梁了。

“看,到了,长江大桥!”

马大保正在琢磨这事情的时候,突然听得有入喊,一车之入,纷纷向着车窗凑去,看着外边正在迅速接近的钢铁水泥巨树。

这是长江上的第一座巨桥,上下两层,底下一层走的是列车,上面一层则是行入与普通车道。当初雷发达设计此桥时,其底部距离江面仅是二十四米。规划报到了俞国振处,被俞国振一口否决,俞国振要求雷发达要考虑得更长远些,要给后入留下更多的余地,特别是不能影响以后万吨级巨船经长江水道直接抵达南京。

这样之后,雷发达又花了半年时间,才拟出现在这座桥的规划。又花了整整六年,这座桥才建成。

火车从桥下层缓缓穿过,经过大桥时,出于安全考虑,火车会减速,饶是如此,原本乘船要两个小时多才能横跨过的长江,如今却只要短短的五六分钟。这种变化,让马大保啧啧了几声,只觉得这太神奇了。

想到这神奇也有自己一份力,马大保心中就感到无比骄傲。

火车过了桥没多久就停下,南京站便设在此,上车下车的乘客很多,马大保也离了自己的位置,站在窗前看着外头的桥头,此时华灯初上,外头的桥上如同一串珠宝,闪耀着夺入心魄的光芒。

火车开动之后,他回到座位上,可还没有坐下去,突然间跳了起来,看着前面换了的乘客,瞠目结舌:“你……你……你……陛……”

“正是毕某。”

坐在他面前的是俞国振,不过现在他却是一副普通入的打扮,穿着布扣对折的长褂,还留了胡须,若不是马大保对他极熟,也没有想到会是他。

在俞国振身边,则是七八个马大保不认识的年轻入,一个个jing千强壮,显然是俞国振的保镖。即使是这样,马大保仍然觉得有些不安,环视四周,发现这节车厢之中,还零散着分布一些看上去强壮的年轻入,这才放下心来。

俞国振并非只带着几个入出来,而是带了数十名卫士。

“毕……毕先生,怎么有空出来?”马大保知道俞国振不yu泄露身份,便也以“毕先生”称呼他。

“闷在家里,象笼中之鸟,憋得慌,总想看看外边的情形。”俞国振笑了笑,但眉眼间却有微微的忧sè。

“毕先生……遇到了什么烦心事?”换了别入,绝对不敢对俞国振提这样的问题,让俞国振觉得烦心的事情,那一定是了不得的大麻烦,无论是从避嫌的角度,还是从国家秘密的角度,都不是一般入能知道的。

俞国振笑了一下:“确实有些麻烦,我这次出来,发觉咱们华夏的东西,似乎有些过剩了o阿。”

“过剩?没有o阿。”马大保不解地眨着眼。

在马大保心目中,没有什么是过剩的,他是从那个一切紧缺的时代过来的,因此认定,只要生产出来的东西,就一定会有用处。

“就是生产出来的东西太多了,而老百姓手中的钱又少了,一方面是卖不出去,另一方面是买不起。”俞国振用最简单的方法将问题说给马大保听,最后轻声补充了一句:“这是经济危机。”

正是经济危机,在高歌猛进式地发展了十六年之后,华夏朝面临着一场经济危机。普通的百姓只是从市场上的躁动感觉到不安,还不知道问题出在哪儿,俞国振在宫中时收到的也只是漂亮的报表,也不知道风暴正在酝酿,直到这一次出来,他才发觉,看似繁荣的华夏朝,实际上也有自己的烦恼。

被从土地上解放出来的资金、劳力,大量地涌入那些门槛极低的轻工业部门,这就使得粗制滥造轻工业产品数量多得无法消化,而产品卖不出去,那些小工厂主们便无法支付工入工资,工入的购买力不足,又进一步让那些轻工品滞销。

“原来是这个……有什么难的,让他们转产别的东西就是,大不了朝廷借钱给他们转产o阿。”

俞国振呵呵笑了起来。

马大保说的倒是轻巧,但实际上远不是这么轻松,华夏朝比起历史上任何一个朝代都要富裕,华夏十五年更是创纪录地拥有一千万金元的财政收入。但同样,华夏朝的开支也比起前任何一个朝代都要大,路桥的修建就不说了,便是俞国振每四年归公一批产业,可是比起教育、医疗和养老上的巨大的支出,还是少了。

更重要的是,华夏的入口这十六年来增加得很快,估计已经达到了三亿,熬过这次经济危机,那么华夏朝将会有很长一段享受入口红利的时期,可是熬不过的话,这样多的入口要工作要吃饭,就会成为华夏朝的隐患。

解决这个问题,可不是马大保一句话能的。在那之前,俞国振觉得,中枢的首辅次辅们,实在要为没有发觉这一隐患,或者没有将这一隐患报给他付出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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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一八、人有散时曲有终(二)

王传胪整理好文件,将它们封在一个档案袋里,然后恋恋不舍地看了自己周围一眼。

这间首辅办公室,位于大公堂之后的大晟堂,在他第二任首辅时力主修建的一座大楼,仅比大公堂规模略小,以容载现在华夏中枢的二十三个部——他第二任时又增加了煤炭钢铁部、轮船航运部,因此部门又有所增加。

倒不是王传胪想要让中枢臃肿,实在是有这么多事,不得不为之。

他今年也只是五十多岁,还不到六十,换了旧朝,正值一个官员最为鼎盛的年纪,他也注意保养锻炼,因此精力相当充沛,以他自己琢磨,完全可以再做十二年。

想到这里,王传胪暗暗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也要说服陛下,将那首辅只能连任一次的规矩给改了——至少先改到允许连任两次也就是三任。

这八年来俞国振只在大政方针上对他影响,几乎没有干涉他对中枢的权力运作,王传胪觉得,自己相当受到俞国振的信任,因此,自己的提议应当能够得到俞国振的同意。

“陛下现在在哪里?”他向身边的秘书问道。

“应该在锦秀宫吧?”秘书小心翼翼地回应道:“不过这段时间,陛下都没有出来,另外,陛下卫队的人似乎少了些。”

王传胪眉头顿时拧了起来:“白龙鱼服,大不智也,这事情,你应该早跟我说!”

秘书没有解释,这个世界上,有谁敢去监视俞国振的卫队,他也是刚刚才得到的消息。事实上,就连王传胪这个首辅,对于俞国振卫队的影响力也是有限,甚至驻防京城的部队,根本不将王传胪放在眼中。他们唯独忠于俞国振。没有俞国振的命令,王传胪连一个人都调动不了。

“已经有几日了?”

“看情形,陛下出宫有五六日了,也不知道陛下去了哪儿。”秘书小心翼翼地回答。

“唔……”

王传胪刚才还是自信满满,但现在,心里却有些悬了。

此时大家都不再是二十出头三十不到的年轻人,都步入了人生的晚期,看待问题就会多疑多思。尽管王传胪觉得俞国振对他还是信任,可到了换届的关键之时,却不声不响地出宫——这必然会为换届制造变数。

“去皇宫通禀,我要求见陛下。”王传胪沉着脸想了一会儿后道。

私下去猜测,没有任何用处,倒不如直接上去问。俞国振一向是事无不可对人言。无论推行什么方针政略,要做什么决定,只要有可能,都会进行详细说明的。

“陛下去了金陵,在金陵左近呆了四天,今天回来。”没有多久,秘书就匆匆回来道。

“马上要开联席大会,陛下这是闹哪一出?”王传胪心中的不安更甚了。

就在王传胪琢磨着俞国振心意的时候,搭载着俞国振与马大保的列车已经进入了上海站。

“好了。欢迎来到上海啊。”俞国振起身,与周围的一群学生模样的人笑着挥手告别。

这些学生是在杭州站上车的,他们大多都是江西、湖北、湖南一带的学生,考入上海的高等学堂,此行便是来上学。华夏朝教育投入逐年增加,除了强制教育阶段之外,高等学堂也是一座座建起,象上海,便有十五座高等学堂。

不过吸取了后世教训。这些高等学堂在录取上用的是全国试卷。按照人口比例在各省招收学生,因此不至于出现太过不公平的情形。在俞国振看来。若是都城的高校对都城的学生倾斜,那不是照顾,而是一种污辱,在都城原本就享有远胜过别处的教育资源,考试时却还不敢用同一张试卷与外地学生平等竞争,岂不是认为这都城的学生要么就是不够聪慧,要么就是不够努力。

这群年轻人的兴奋与乐观,感染了俞国振,俞国振挥手告别的时候,脸上的隐忧尽去了。

正是年龄越大越为保守,让他对于前进有些怀疑起来,看到这些年轻人,感染他们的活力,俞国振又觉得干劲十足——哪怕他拿不出解决危机的办法,但这些年轻人可以,他们父辈能吃那么多苦,让华夏有今日,他们为什么不能让华夏更为美好?

“首辅方才遣人来求见过。”才入宫,便有侍从上前说道。

俞国振的皇宫比起前朝皇宫来说非常简单,其实就是一座占地面积稍大些的别墅区,他严厉废止了太监制度,那些前来投靠的前朝太监都被他打发走。子女们纷纷长成成家之后,也只是有几位居住于这附近,其余的都各有各自的事业。因此,他的“皇宫”人口相当简单,所用的侍从,也都是华夏军中挑出的忠心精锐。

“哦,告诉他们我不在了么?”俞国振眯着眼睛笑了。

君权与相权,任何时代都存在着矛盾,哪怕是现在,俞国振与王传胪也算推心置腹,却仍然跳不脱这个框框,只是没有以前的君、相那样猜忌得深罢了。

“说了,首辅那边说陛下回来后遣人去召他,他有国务要进谒奏对。”

“国务……好吧,派人去通知一声,我已经回来了,但是旅途疲惫,让他明日早上八点来见我。”

接到传话的王传胪当夜做了极为充分的准备,次日一早,与妻儿告别之后,他便乘车前往皇宫。华夏朝的规矩是所有官员都不得配车,在俞国振看来,除非是确实有必要,否则官员所享受的高薪之中,已经包括了他们的车马费、工作餐费用,而且出差还有旅差补助,若是再养什么公车搞什么公款吃喝,那就是纯粹浪费民脂民膏。

衙署一般也有车班,但是这个车班所花费的钱非常少,凡要动用车班,就必须自己掏钱。比如说,王传胪这个首辅每年年终都需要申请,明年是否需要使用车班的车与车夫,若是要用,就得从他的薪水中扣除车辆折旧费与车夫雇请费——这个费用比直接到市面上去买去雇都要便宜。但也毕竟要花自己的钱。

坐在马车上,王传胪将自己的思绪又整理了一遍,此次除了几件国务之外,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说服俞国振接受他的建议,同意他再连任一届。

皇宫对他的接待一如以往,俞国振也还是和过去一样,到了自己的书房门前来迎接他,进入之后。招呼他坐下,一切都和过去八年间发生的一样。但王传胪却有些惴惴起来,路上准备好的千言万语,这个时候似乎都变得不存在了。

或许正是因为了解,所以他才知道,眼前这人身体里的力量。

“有一双看透时间的眼。”

这是他们这些重臣在背后对俞国振的评价。

俞国振让人给王传胪泡了一杯茶。笑着道:“听说近来咱们的茶叶在欧罗巴卖得极好,甚至有欧罗巴人试图携带茶种回国种植,被咱们的人拦了下来……这事情做得好,欧罗巴人这几年可是不大老实。”

“陛下说得是,这几年里欧罗巴几乎总要闹些事情来,不是盗取我们的物种,便是偷窃我们的技术,手段已经从最初的窃取,到现在行贿了。今年研究所里便查出了三个人,将改良蒸汽机泄露出去了。”

说到这件事情,王传胪就怒发冲冠,华夏人多,总有那么些人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对现实尽是不满,再受人蛊惑一下,不惜为了五羊皮去出卖民族的根本利益。

“任何时候,都有汉奸。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俞国振叹了口气:“而且这几年。咱们往欧罗巴出售货物很有些不畅,除了军用物资外。几乎所有物资出售都发生困难,欧罗巴诸国名义上不拒华夏货物,实际上以加重课税等方式来对付我们。看起来,需要给欧罗巴诸国一点教训啊。”

王传胪听得这里,顿时血脉一张:要打仗?

若是宣战,俞国振更不会轻易调换中枢,而且目前华夏隐藏的危机,似乎可以通过这种方式得到一定程度的化解。毕竟,战争要极大地消耗物资,同时可以摧毁欧罗巴诸国的生产!

“陛下之意……远征?”

“迟早是要的,不过现在不成,现在得把咱们内部的问题解决掉。”说到这,俞国振目光猛然尖锐起来:“首辅,这一次我出去,瞧到了一些问题,也不知是你们疏忽了,还是其余什么原因……咱们的生产,似乎出现过剩了?”

王传胪心中一凛,他也隐约觉得,华夏生产出来的一些工业品,似乎多得卖不动了,但是他并没有细想这其中的深层次原因,在某种程度上,为了让自己主导的中枢在财务报表上好看一些,他还大力推动那些数量庞大销路极差的小工厂、小作坊发展。

“这个,应当是因为欧罗巴抵制我们的产品造成的,只要欧罗巴那边情形好转,那么这点过剩,应当很容易解决。”

“首辅,咱们可是有三亿余人口,欧罗巴有多少人口?咱们一定要记得,向外出口,在咱们这样的大国来说,只能是辅助,主要还是要靠内。”俞国振平静地道。

“是,陛下……说得有理。”王传胪心中的那种压力越发地大了,他第一次真切觉得,自己想要再连任一届,怕是没有那么容易了。

俞国振这个时候抛出产能过剩的议题,实际上就是在批评他这四年来的工作。

“此次联席会议之后,你是想休息一段时间,还是继续做事?”果然,俞国振平静地提起了这个话题,不过,大约是为了安慰他,俞国振不等他回答,又补充道:“我准备再做八年,然后退位。”

王传胪悚然动容。

俞国振今年只是五十三岁,再做八年,也就是六十一岁时,他便要退位!

“陛下……”

“昨夜我召顾炎武、归庄来,已经将此事告诉了他们,就在明天,报纸上便会有这消息了。俞襄会接替我,我为太皇,但不是太上皇……大小事务,都将由俞襄来把舵了,我自己嘛,将在这八年里把设立法会议当主务,待退位之后,我便在立法会议去主持一届立法会,然后就可以正式退休。”俞国振又道:“年轻人精力充沛,事情交给他们来做,我岂能恋栈?”

王传胪只有苦笑。

!

七一九、人有散时曲有终(三)

顾炎武背着手,缓步来到被称为“眉楼”的大建筑前,看了看楼上的招牌,稍稍停了一下脚步。?

电的一个作用,便是这种由一个个小灯泡组成的招牌,将城市的夜妆点得更漂亮,顾眉这样的女子,自然不会放弃这样时新的东西,因此眉楼的招牌上,便缀着无数的小灯泡。

但顾炎武知道,顾眉并不快活。

她一辈子都想攀附高枝,最终却是郁郁,虽然有了庞大的产业,可始终得不到俞国振的正视——俞国振甚至去偷吃前明的公主,却从不在她这儿停留。

到现在,提起俞国振,顾眉仍然是咬牙切齿。

不过顾眉的生意是做得好,眉楼与横波社从新襄开到了金陵,又从金陵开到了上海,如今燕京也有她的分店,凭借着铤路与电报,她遥控着这众多的产业,一直被认为是华夏朝最富有的女子。

不知多少自命风流的旧文人,想要娶了她,哪怕她如今都已是接近半百之龄,却总有人上门自荐——那些戏辞中不都是说些穷才子遇上富佳人么,富佳人还得为穷才子讨上几门妖娆动人的妾室才对。

这等穷酸措大,少不得要吃棍棒。顾炎武来自然不会吃的,他拖到这个时候才出来,原是为了避开白天最烦扰的时刻甚至有远在辽东的朋友通过电报来问他,他今日公布的消息是真是假呢。

陛下在八年之后退位!

对于华夏来说,这可是个惊破天的新闻,甚至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这事情上来。也不知多少人家,多少屋子里,今日一整天的话题就是此事。

想来会聚各方英杰的眉楼里,今天谈得最多的,也应当是此事吧。

缓步踏进楼中,顾炎武穿过大堂,便听到说书人一拍桌子:“圣上大怒,回首左右,喝道‘谁人替我擒杀此贼”只听得一将挺身而出‘齐牛愿擒之,……”

这是说书人在说《国朝大兴录》,华夏朝不禁百姓言事,虽然对于俞国振的名字还有些避讳,但对于他创业建基的事迹,却是不禁传播的,当然,那种心怀不满的旧文人胡编乱造造谣中伤的还在黑名单之列。柳敬亭虽然已经去世,但说书这个行业,倒是大昌,好一点的茶馆酒楼,都有人专门说书,不少人在其中一泡就是小半日,甚至有因此而误工迟到者。

“啧啧,陛下当初创立基业,百战而获,如今却是以十二年为期退位,高风亮节,当真是古今罕有。”

“确实,古时帝王晚年,多有昏悖之时,梁武帝英武,晚年有侯景之乱,就连唐太宗李世民,号称明君,其晚年亦有倒行逆施之处。贪权恋栈,弄得自己老不能养,何必呢?”

“不然,不然,陛下圣明,明鉴万里,我华夏无陛下,如天地无日月。陛下圣聪,若无他老人家,我们当往何处去?”

这样的评论芦传到顾炎武的耳里,顾炎武微笑了一下。

他比这些人更清楚俞国振之所以要“退位”的原因。

上得二楼,他正等招呼茶博士给他安排一间单间,却见有个年轻人迎面走来,向他恭敬地施礼:“顾先生,我家先生有请。”

顾炎武愣了愣,然后认出此人,正是王传胪的秘书。

在师爷制度被废止之后,官员们的文案工作开始交给秘书来进行,但是秘书一般都用不超过三十五岁的年轻人,除非这年轻人自己对仕途没有什么追求。顾炎武点了点头,跟着那年轻人进入了一间单间,看到一脸沧桑的王传胪坐在那儿,在他面前摆着几碟茶点和一壶清茶。

水正在煮,茶香四溢。

“首辅……”

“再有七日,就不是首辅了。,、王传胪有些失落。

“此言差矣,虽然九了换届,但新旧交替,还是要等到明年一月。”顾炎武笑道:“首辅尚有三月任期呢。”

王传胪点了点头,三个月任期……转瞬即逝的事情啊。

“我不明白,陛下为何会急着退位,便是八年之后,陛下也只是刚过六旬,以陛下的身体,再做八年依旧无碍。这些年来,陛下治下,我们华夏为万国之宗,百姓富庶、市井进步可谓前所未有,若没有了陛下指晨..”

外头的谈话声又传了进来,王传胪叹了口气:“连市井中百姓都懂的道理,陛下为何就如此固执?”

顾炎武笑了笑:“我在专访中也问过陛下,陛下不是说了么,合理的退休制度,乃是避免新旧更替中出现太过激烈的动荡的不二法门。历代君主更迭,之所以往往带有血雨腥风,无非就是因为老的贪权恋栈,壮年者无施展才华之望,甚至于幼主登基,无力支持。”

“陛下春秋正盛,还没到这个地步,待七十以后退休也可。”

“呵呵,陛下说他现在身体尚健,能够四处走动,故此希望在七十以前逛遍咱们华夏的大好河山,象徐弘祖先生一样——那个名为照相机的发明,不就是陛下亲自督促下造出的么?”

在这篇俞国振八年后退位的专访中,俞国振特别提到了“照相机”这一发明,这是半年前才被推出的一种新型机械,也是华夏化学和光学发展到了一个高度的结果。用它可以清楚地将风景、人物留下影像,据说在不远的将来,还要推出彩色的图像。

对于提倡大写意的华夏艺术来说,照相机的逼真影像,实在是有些不合。但是对于普通百姓来说,这却是一个让人惊讶的东西,只要保持几秒钟的静止姿态,便能摄出人的影像来,实在神奇。

顾炎武知道,这是华夏化学和光学历经了近三十年高速发展后的结果。在俞国振的亲自过问下,数以百计的研究员们花费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在这件事情上。顾炎武以前不知道俞国振为何要如此,这一次,他却从俞国振那边得到了某种答案。

“陛下为帝,也可以游历天下根本不需要退位啊。”王传胪叹道。

“若是为帝却游历天下,只怕会有荒误国事之举,如同隋炀帝一般?”顾炎武似笑非笑。

“这……”王传胪也就是发发牢骚,他知道,顾炎武是俞国振的死忠,俞国振的决定无论正确不正确,他都会衷心拥护。

“首辅,莫非你是想要连任?”

写了这么多年的时政评论,顾炎武的政治嗅觉也是极为敏锐的从王传胪的反应中,他终于明白了王传胪的意思。

王传胪没有回应这个问题。

俞国振根本没有给他提出再连任一届的机会,连皇帝都要退位致休,他一个首辅,又凭什么连续坐下去?

更何况,俞国振还批评了这几年种下生产过剩病因的事情,显然对于他能解决这个问题是不抱希望的。这种情形下,换更有办法的人上来,那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谁更有办法?

王传胪已经知道俞国振心中理想的下一任首辅人选是谁了。

“将岸啊……”

“老将,这次需要你出马了,人道是老将出马,一个抵俩我要看看你能不能抵俩个首辅用。”

与此同时,俞国振在书房里正接见将岸。

王传胪的第一个任期当中,除章篪辞了次辅之职退休之外,将岸、张正都在职,另外还补充了四个次辅,但到了王传胪的第二个任期,因为蟾洲出现了一些问题,将岸被任命为次辅兼蟾洲总督常驻于蟾洲,实际上是被王传胪排出了中枢圈子,只是在这次联席会议之前,他才回到上海。

听得俞国振这话语,将岸好一会儿没有开口。思忖了足足有五分钟将岸才道:“陛下托以重任,将岸不敢不竭尽全力只是对于生产过剩之事,将岸实在没有太好的办法,如今唯有一策,那就是以武力迫使欧罗巴、天竺和波斯诸国开放市场。”

俞国振摇了摇头:“武力绝对不是办法,反抗不会停止,我们就算把反抗者杀尽,那自己的目的还是没有达到,仍然解决不了国内生过剩的问题。而且,我不希望开一个先河,凡有内部矛盾,便转向外部输出,以对外战争来解决内部矛盾,最后的结果不是培养出军阀,便是将自己拖垮。

军国主义从来不是俞国振的第一选项,华夏到现在,已经遥遥领先诸国,只要维持其发展,哪怕其间出现一些类似于经济危机这样的波折,都不会影响华夏光明的未来。相反,试图为了一个小小的内部矛盾,去挑起对外战争,其结果只会激化内部矛盾,这是俞国振的认识。

“那当如何应时?”

“我们现在是物质财富产能极大过剩,却不是整个财富产能过剩。”俞国振对王传胪时并没有详谈,但对着将岸,他觉得可以透一下底:“我们如今已经修出足够多的路,这些路可以将百姓送到华夏大好河山的各处,游览这些大好河山,便可以带动无数人就业….……..他们有了工作有了收入,便也有了财力前去购买多余的产品口”

俞国振解决的方案,就是调整华夏的产业结构,将能制造精神财富的第三产业在产业中的比重极大提高起来!

华夏有的是壮丽风景名胜古迹,有的是自然奥妙人文场所,这些年来,华夏百姓的识字率增加,对美的欣赏能力也在提高,这些都将迫切地变成消费需求,而这些需求,将成为华夏下一轮发展的巨大的推动。

对于将岸来说,这是打开了一扇新门。

“无怪乎陛下受访时说,要用照相机去摄下各种奇景……原来陛下是这般打算!”(未完待续)

!

七二零、人有散时曲有终(四)

“这里便是我们华夏朝太皇的故居了,当初太皇就是在这里,训练出无敌的虎卫,平贼定寇,开始他波澜壮阔的征程!若没有太皇在这里的基业,就没有如今的华夏,也没有我们五亿三千万的华夏子民!”

导游拿着一个电喇叭,指着细柳别院向众人介绍道。,!此时已经是华夏三十年,离崇祯五年俞国振开始自己的事业时起,整整过去了五十年,就连俞国振退位太皇,也已经过去了六年。

华夏的人口,在三十年中翻了两翻,托医疗水平提高与营养丰富的福,母婴死亡率大为下降,当初的一亿五千万人,现在已经多达五亿三千万,其中居住在华夏本土大陆的,大约是四亿,居住在东南群岛诸省的,约有一亿,尚有三千万,分布在从美洲西岸到非洲东岸的广阔区域里。

跟在导游后面的旅行团人数约是三十个,在细柳别院象这样的旅行团,每天至少要接待上百个。旅行团的成员也有老有少,年长的戴着花镜的一对老年夫妻发丝如银,不过他们的感情却是相当好,老人总是牵着老妇的手。

“崇祯五年,也就是五十年前,因为太湖中的水匪袭击,上皇第一次带着部属出战,那个时候,上皇才虚岁也只有十六岁。”

“大家可以看看,这座细柳别院规模其实不大,一进来之后,最惹人注目的,就是这里的操练场,你们还可以在操练场上看到黑色的火烧过的痕迹,那是张献忠三次烧毁细柳别院留下来的……”

导游开始会声会色地讲起当年的战事,从清剿水匪到与张献忠的三次会战,虽然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这些都是他们所知道的历史的一部分,但导游还说了一些细节,让人仿佛穿过时空,回到了那个时期。

银发的老妇抬眼看了老头一眼:“当时情形真如此?”

“呵呵,导游么,柳敬亭的弟子,总有些吹嘘。”老人微笑回答:“也没有这么惊险,倒是如是当年遇着了一些事情,她身子骨弱,如当初大冬天里落水也有关系……”

人一老了,就容易回忆当年往事,老人说到这里时,便有些神思驰荡。老妇浅笑着看着他,足足过了几分钟,老人才回过神来:“啊,落后了,咱们得赶几步,莫要被抛下了。

“只有你抛下别人的份儿,现在也尝尝被别人抛下的滋味,有何不可?”

“话可不能这么说……”两俩口斗着嘴,紧了几步向导游那边追去,虽然白发苍苍,但他们的身体却很好,小跑几步也不气喘。

“华夏十七年,首辅将岸上任之后,朝廷大力推行旅游、文娱,当时尚未退位的太皇首先响应,将重建之后的细柳别院捐出来,充作博物苑,让百姓参观。如同咱们华夏所有博物苑、自然景区一般,这里收的门费,仅是象征性的一枚银元——也就是现在我们所使用的一元纸币。”

“当然,既然成了博物苑,我们除了可以看到当初太皇生活起居的地方,也还可以看到咱们华夏朝的重要历史事件展……诸位请随我来,出了细柳别苑,在后边大伙还可以尝到最正宗的新襄卤煮,这可是不能错过的美味。”

在细柳别院后方,是一处平房建筑,进去之后,便可以看到是一处很长的回廊,回廊的墙壁上用玻璃橱窗展示着华夏朝从建立到如今的一些重大历史资料。其中既有实物,比如说华夏朝在初年与罗刹人争夺北溟苔原时缴获的哥萨克马刀,也有模型,比如说在分割英吉利时立下赫赫战功的华清号蒸汽铁甲舰的一比五十实体模型,当然也有大量的图片,特别是在华夏十六年以后,大量的照片从全景展示了华夏朝的成就:从列车飞驰而过的金陵长江大桥,到正在为华夏中部供应大量电力的夷陵电坝,从整修过的京杭运河,绵延万里的海上商路,当然,为了给如今华夏朝宣传的旅游文娱等非物质财富产业做宣传,也少不了各地的美景。

回廊的后半部正在增加展位,游客们看到几个工人正在将一个银灰色的瓶子放在一个展柜中,详细的介绍资料还没有贴好,只是有个“铝瓶”的硬纸片。

“这就是著名的铝瓶仿制品,大家都知道,就在前年,我们华夏西海舰队成功摧毁了最后的抵抗力量,迫使欧罗巴主神教接受铝瓶掣签制度,主神教的前任教皇去世之后,拥有继任资格的红衣主教,必须经过铝瓶抽签,才能正式继位。”

银发老人忍不住笑了起来,这个消息让他觉得心情极为舒畅。

“现在,在欧罗巴,几乎凡有主神教教堂的地方,就有道观,许多城镇也出来了佛塔,孔子书院更是到处都是。我们华夏兼容并包、厚德载物的普世观念,正在影响着欧罗巴,将欧罗巴从极度自私自大的一神邪教的束缚中解脱出来,给它们带去理性与光明……”

“导游阿姨,为什么是个铝瓶?”有个小孩儿开口问道。

“哦,大家知道,最容易分解出铝的办法,是通过电解,但是欧罗巴直到现在还只是进入蒸汽时代,还没有正式投入运作的电厂,囡此他们不能自己大量生产铝。我们华夏的铝制品,在欧罗巴的售价非常高,所以成了上层人物身份地位的象征。使用铝瓶,在某种程度上,也是表示我们对欧罗巴主神教的一种尊重……”

“实际上是推销铝制品吧。”银发老妇歪了一眼,看着俞国振。

“欧罗巴的修道院和教堂,愿意将黄金刮下来护上贴铝,我们又怎么能拒绝他们呢?不过这是襄儿干的,可与我没有关系……”

“不是你这老奸巨猾的给襄儿出主意,他才不会做这种事,襄儿老实,没那么损!”

“哈哈,我可以把你的话当成夸我么?”

“哼,老不休!”

二人呢喃之间,他们走出了陈列馆。

从较暗的陈列馆走到外头,阳光照得他们一时睁不开眼,当他们适应了外头的环境后,耳畔传来了如风一般的轻柔歌声。

那是博物苑里的广播在响了,电力的广泛应用,产生了许多的电器,这几年间,广播、无线电报,都逐步出现,甚至连有线电话,都已经在试验室里初具雏型。

在能够提供稳定的电源之后,这些发明缺的只是一个灵感罢了,有了灵感有了方向,再加上大投入,自然就不成问题。而且它们的产生,也带来了大量的新的产业,银发老妇眯着眼笑道:“是你最喜欢的歌呢。”

老人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广播里的歌放完了,他挺直胸膛,伸出手牵住老妇:“走吧,该回去了!”

“不多在这里转转?”

“下回吧,咱们接下来乘火车去新襄…,‘,”

他的话声没有落下,天空中突然传来了嗡嗡的声音,紧接着,一艘螺旋桨带动的飞机从西面天空飞了过来,下面的游客们纷纷惊呼,不少人拼命向着那飞机招手。

当华夏百姓的聪明与智慧有了一个能够尽情发挥的空间,他们所创造的奇迹,足以震撼整个世界。老人看着这个从天空中掠过的家伙,忍不住露出惊讶的神情。

这个东西……可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那是什么?”银发老妇在他身边惊讶地问道:“又是你让人研究的?”

“不是,看看……它似乎准备降落……这应该是蒋佑中的学生弄的吧?”

蒋佑中的内燃机研究早就成功了,因此也产生了汽车产业,这将极大地加强华夏的运输发展,同时又带动了石油等行业,因此,上一届中枢将此当成重点产业进行扶持,现在已经在陕北、玉门找出了好几口油井,每年产油有数万吨,下一步就是将年产量提高到十万吨,同时按照俞国振的建议,已经有探油技师赶往波斯湾,去那儿勘探石油。

目前市面上的汽车量并不多,燃油也不是很容易搞到,因此老人怀疑,这个正进行着航空试验的人,应该是蒋佑中的学生。

“竟然能在空中飞如此快,比起热汽艇可要强得多啊。”银发老妇道。

“那是,这又是一个了不得的发明……咱们若是乘这东西去新襄,大约只要半天功夫吧?”

“我可不敢乘,上回乘热汽艇,险些没有把我吓死。”

“我记得你胆子很大的啊。”

“越到老,胆越小……”

两位老人随意斗着嘴儿,眉眼间的惊讶都变成了微微的笑意。

“若是真能载多人,这东西会很有用啊,去蟾洲也只要一天到两天功夫吧?”老妇又问道。

“嗯。”

“探亲就方便了,还有去美洲也是……想想,人心也真是贪呢,五十年前,咱们去一趟金陵便要两日功夫,这还是乘船,现在去一探蟾洲要用十天功夫,我们就都觉得花费时间太长……”

“大时代啊。”

“你说什么?”

“这是一个大时代,或许是持续百年吧,我们开创了开头,看到了前五十年,可惜,看不到后五十年了,我真想看到,五十年后,各种电器被一根线连着,天涯若比邻,一群年轻人只要呆在家里,便可以神游天下……那个时候,一定会有人写小说,发给大伙看,某个人回到过去,改变历史……”

“你说什么呢?”

“啊,哈哈哈哈,没什么,老了就容易唠叨,走吧,走吧,这个大时代,与咱们没有关系啦!”

俩老人相互牵着,慢慢地走,慢慢地走,消失在游客人群当中。

(全书完)

!

谢幕:为了了大伙的恩情

终于到了曲终人散之时了。

一年的漫长创作过程,二百三十万字的写作量……这对我来说,是一个巨大的考验。

大伙的订阅、打赏、月票、推荐、评论,是我坚持下来的动力。

穿越历史不好写,特别是我这样爱较真的人。现在我完成了我这个阶段的工作,敬爱、亲爱的你,不知道是否对我的

《明末风暴》谢幕:为了大伙的恩情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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