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末极品无赖 - xp1024.com
《明末极品无赖》


第一章 我是无赖我怕谁

“哎,天九——开啦——”

身穿赭色军衣的童牛儿把一只沾满灰土的皂靴蹬在漆面剥落斑驳的长条木凳上,左手按着油光的桌面,将衣袖高挽的右手抓着的木盅拼力地摇晃,叫里面发出稀里哗啦的大响。

然后猛地一翻,五粒被磨得铮亮的牛骨骰子蹦跳着自他手中滚入桌子中央的白色粗瓷大碗里。

四围众兵士皆将双眼瞪到欲眦,瞳孔不错地盯着在瓷碗里翻滚着不肯停下来的骰子,连呼吸都紧张得没有了。

待看清骰子宁定后朝天的点数,皆都被惊得膛目结舌,面色灰白。

果真又是天九,把众人面前的钱财尽皆通杀。

童牛儿欢喜得拍桌大叫:“过钱过钱,过——后——不——还——哎——”伸臂将各人押在面前的大金小银尽数搂入自己怀中。

得yì

地清点一番,见有十几两之多,笑得两眼眯成一线。又抓起骰子入盅,拢在袖中使力摇着高叫道:“押啊押啊,押大得大,押小得小,押上棉裤赢皮袄哎——”贪婪神情像极赌局中的开宝伙计。

此季正值夏炎的九月,是酷热天气,夜里更甚。

两开间大小的京城御林军甲字大营议事厅里聚着三十几名粗壮兵士,更令其中闷恶难当。

这些兵士把一张桌子团团地围着,都如同等待被宰杀的鸡鸭一般伸长脖颈,看着桌面上不见血的厮杀。

桌前坐的各人则都涨红了头脸,把青筋绷得好像要突出皮肤般用力地紧张着,用贪婪的目光盯着童牛儿起落不停的双手。

童牛儿的额颊上淌着缕缕汗水,油灯映照下闪着晶亮的光芒,一张脸孔因为兴奋而涨得通红,好似喝醉了一般。

他双目环视,见桌上参赌众人均停手向他看着,奇怪道:“怎地不下注?”

对面和他在同营中当差的‘鬼六儿’卓十七将两手一摊,道:“都被你赢去了,拿什么下注?”

童牛儿转脸向外营几人道:“你们呢?”几人齐将钱袋倾翻,皆都空无一文。

当前岁数较大的一名兵士陪着皱纹堆叠的笑脸道:“牛儿兄弟,你行个方便,借三五两与我,叫我翻翻本,如何?若再输与你,我加倍奉还。”

童牛儿却将骰子向桌上一丢,翻起眼白来对着他,把赢来的百十几两金银搂抱在怀中,哼一声道:“算了吧,这世上向来是小人多来君子少,借时容易要时恼。不玩了不玩了,大伙散了吧——”

四围众兵士见无热闹可瞧,轰地一声走个干净。

外营乘兴而来的七、八名兵士见还不到一个时辰,百多两银子便易手别家,心下自然不甘。

此时一头犍牛不过五、七两,好人家娶房媳妇也只需十几两银子左右。如今这多个媳妇都输进去了,一些人的眼睛自然见红,立在当地,面上现出忿忿之色。

但他们素闻这一直当庄把骰子的童牛儿年纪虽小,却最好逞勇斗狠。且诡计多端,无赖难缠,是个面上带笑、背后捅刀的冷血阴毒之人,极不好惹。在这御林军甲字营里混了三年有余,从来都干着断子绝孙、不计报应的无耻勾当,早将狠恶之名扬播得满京城皆知,也算个叫得响的人物。各处每当提起来,都不禁要皱起眉头叹一声,道:“那个无赖,还是不要招惹的好些,小心日子从此就不太平了。”

这样的恶名传扬日久,叫童牛儿好不得yì

。自觉得‘无赖’二字是最好听的评价,犹如一件护身符,让他无论怎样为恶,都没人敢来管束,岂不痛快?

输掉银钱的外营众兵士掂量再三,心知惹不起这个无赖。无奈只得忍下胸中恶气,各自低头闷闷地走出厅房,解下拴在檐前的马匹,乘夜色回营去了。

童牛儿见众人散尽,向对面的卓十七哈哈一笑,脸上得yì

之色淋漓,将怀中的大金小银弄得叮当作响。

卓十七虽比童牛儿还大两岁,但在他面前却怯如孩童。嘿嘿笑着道:“牛儿哥,看我今日演得如何?”

童牛儿自怀中摸出一锭足色银块,掂了掂,约有五两左右。抛与卓十七,道:“不错,过几**再找几个冤大头来,我们仍旧合伙欺他钱财。”

卓十七将银子接入手中,笑得眉眼齐动。

见童牛儿正将桌上的骰子收入怀中,奉承道:“牛儿哥,你这手丢天九的绝活真是无dí

,便寻遍整个京城怕也没人能比得上。”

童牛儿嘻嘻笑着向他眨眨眼睛,道:“那是自然,就靠这一手混饭吃呢。不然每月千两的花销向谁讨取?靠兵饷那几个老钱怕不饿死才怪。”卓十七点头称是。

二人并肩走出议事厅,见满天已星月光明,交辉映灿。夜风迎面徐徐吹来,其中夹带丝缕凉爽,如美人呵气,惬人心意。

卓十七素知童牛儿贪财好色,此时有大把银钱在手,必定按捺不住。于是讨巧地进言道:“牛儿哥,初更还未打,且去找个姐儿逍遥逍遥?”

童牛儿闪披军衣,双手负后慢步走着,倒有几分老成模样,看着与他的幼稚年纪不相符。听卓十七如此说立时勾起兴致,撇嘴道:“有什么好去处?”

卓十七自然早有成竹在胸,但仍假意思谋着沉吟片刻,道:“听说春香院新来一名头牌,小模样俏得没的说,人称赛天仙。去瞧瞧如何?”

童牛儿眼中亮光一闪,干脆道:“走。”

自御林军的甲字大营中出来时,童牛儿已将赭色军服结束整齐。一手压住腰间挎的黑鞘制式长刀,和卓十七懒散而行。

卓十七比他高出一头有余,生得虎背熊腰,壮如一座铁塔。但胆儿却小,每次与人撕打,总要童牛儿跳出救他。

童牛儿身形并不矮小,只是天生的削肩拢背,看着有些单薄,似是软弱易欺之辈。其实最凶狠不过,逢到逞勇之时,每捅一刀、每打一拳皆向人致命的要害处下手,恨不能只一招便取人性命才觉得痛快。

刚入军营时,人皆不识他本性,少不得受欺。待斗过三、五次后众人才知他视自己的性命如屎尿般贱,别人的自然更不看在眼里。加上出手极快,一点预兆没有就能操刀相向,是个心里发狠的恶鬼,很快都怕了他。连在营中混了十余年的老兵油子都陪着笑脸叫他一声‘牛儿哥’,给三分颜面与方便。

卓十七与他共寝一通长榻,抵足而眠,交往自然密切。二人都是狡诈心性,一样的吊儿郎当货色,脾味相投,自然狼狈成奸。整日形影不离,合伙欺人骗财,诳吃哄色,日子过得倒也十分的滋润。

此时夜色虽暗,但白日暑热尚未散尽,屋中酷闷难耐,呆不住人。叫街上人影重重,各自游荡,朦胧望去,如钟馗出行,让夜鬼当街。

二人刚走到十字街的市口,见一彪马队正自东面急急地奔过来,百十几只明油点起的火把举在手中,被风吹得猎猎作响。马蹄踏在当街的青石板上如敲玉鼓,声音清脆,震人耳廓。

童牛儿眼光犀利,立时认出当前领队的正是自家儿时邻居,现在御林军甲字大营骠骑营里当差的骠骑都尉霍震。忙抢前一步,伸手拦住他的马头道:“霍大哥,你这是去哪里?”

霍震见是他,忙使力带住马匹道:“刚接了东厂督主雷公公的口谕,叫将户部尚书林水清林大人的府邸围了,不知为的什么。”

童牛儿笑道:“还能为的什么?必是一言失和,开罪了魏九千岁,惹下大祸临头。哎,霍大哥,兄弟今日发了笔小财,这点心意你拿去孝敬咱娘。”

一边说,自怀中摸出两锭大银。掂了掂,约有十两,自觉不够,又添一锭,递与霍震。

霍震推辞不受,后见童牛儿坚持,只得接过放入怀中。道:“哪天随我回家看看娘,她想你呢。”童牛儿点头答yīng

。霍震催马去了。

卓十七望着霍震远去背影道:“牛儿哥,你怎地与霍都尉挂上亲戚了?”

童牛儿叹过一口气,低沉声音道:“你不知,我爹娘死的早,又无别的亲人照顾,我自三岁起便以讨饭活命。霍大哥一家原与我家为邻,见我孤苦,饿时便与食,渴时就与水,病时又与药,没少接济照顾我,好不殷勤呢。后来霍大哥传了我几手拳脚,一力保举我进了御林军,我才混到今日这般人狗模样。若无人家,我哪有今天?这个恩情我时刻都记在心里。”

卓十七听罢点头,心下恍然。他与童牛儿相处时日虽久,倒不曾听说过这一段,不禁有些惊讶。

二人又走一会儿,拐过一个路口,已远远望见前面有个灯火通明的去处,正是京城里烟花柳巷的所在。

当首这家便是其中最大的,三层木楼飞檐翘角,建的玲珑别致。金粉漆饰的轩窗半掩,自里面飘出缕缕香胭腻脂的味道撩拨人的鼻孔,阵阵喧哗笑闹之声挑逗人的耳膜。

楼角高挂十八盏一串的朱纱风灯,明灭不定的灯影里照定楼头一块镂花大匾,匾上‘春香院’三个行楷大字笔势潇洒,劲道十足,看落款竟是名家手迹。

楼前停着七八辆雕花香车,拴着十余匹金鞍银饰的高头大马。几个青衣小帽的家仆聚在一起正说闲话,看他俩个过来,都忙起身行礼,退在一边躲闪。

二人正眼也不肯瞧,自顾大步迈入春香院的门槛之内。

负责卫戍京城的御林军本不是什么大了不起的角色,不值得如何尊敬。但此朝皇帝昏聩无能,叫宦官魏忠贤掌权当政,却把一班宵小皆都抬举起来了。

这魏忠贤屌也没有、字也不识,任甚么都扭曲,本是个半残的人,心肠岂能不狠毒?唆使东厂锦衣卫专权无度,弄下漫天冤狱。

尤其手下提督东厂的大太监雷怒海人称雷阎王,是个如今天底下最狠辣的角色。他视朝中百官尽是异党,帮着魏忠贤下力陷害捕杀。

东厂里虽辖有青龙、白虎、朱雀、玄武、无极五营,每营都有锦衣卫近千人,但雷怒海以为锦衣卫的性命尊贵,是以每次动作都要借调御林军冲在前面。时日一久,军中的兵士自然借此生出狐假之威,助纣为虐之余暗里作恶,借抄家捕犯之机搜刮钱财,自饱私囊。别人不说,只童牛儿在此项下每月进账就有三五百两金银,多时竟高达千两,可见为恶之深。

天长时久,城中住民将御林军看得比东厂锦衣卫还要可怕,见到他们那一身赭色军服和黑鞘长刀便各个自危,深怕惹祸上身。

如此一来,更令这班兵士狂妄自大,目中无物。直把王法都看得贱如粪土,一力踩在脚下踏着,更不要说天理良心这些不着边际的东西了。

第二章 大闹春香院

春香院的前厅中此时正热闹。

二十几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和几十个瞪着狼眼挑选的嫖客欢笑成一团。撑场面的何妈妈一边应对四围打来的招呼,一边用眼光溜向门口,期待着有大富大贵的客人走进来,叫今夜的生意再好一些。

猛地见到童牛儿和卓十七二人进门,何妈妈不由得倒吸口冷气,怀中似被塞入大冰块一般,立时凉了半截。

她招呼童牛儿两年有余,已是老相识。素知这孩儿年纪虽不大,却最油滑市侩,浑身上下长满心眼。且心狠手辣,是虎狼脾性,极不好惹,京城里以性命搏生活的大小混混没一个不怕他的。连绰号‘鬼六儿’的卓十七都惧他到骨子里,终日围着他转。

这童牛儿虽没有巨富家资可以依托,但每月的花销都在千两金银上下,便是官家少爷也比不得。

只是这钱没几文是正道来的。

但童牛儿为人极义气,从不吝啬,花钱向来少进多出,是以广交下一班狐朋狗友。叫他不论走到哪里,身前身后总围着一批换命死党。

这些人均是京城中各路大小堂口、各个衙门官面里不上不下的人物,名占小吏之位,暗把实管之权,使童牛儿在这城中办起事来几乎没有阻梗之处,更显得他手眼通天,少年了得。

只是他到这春香院中使钱却极抠气,想多留下一文都难。且动不动便粗气大嗓地喝骂,之后非打即砸,闹下一片狼藉后甩袖一走了之。

春香院既然号称皇城第一春楼,东家自然不是寻常之辈,岂肯容他如此胡来?

但较量过几次之后才知这小儿生得虽是一副秀气书生文弱样,心肠却最狠毒不过,任谁也不放在眼里,生死皆无畏惧。打自然不怕,若要他性命便是捅马蜂窝,恐要惹出数十个和童牛儿好的亡命之徒为他报仇索命。

春香院的东家一心图财,自然不愿与他弄得两败俱伤,无奈只得忍下这口冤气,任他胡乱为之。

何妈妈心里虽骂过童牛儿百遍祖宗,脸上仍逞出花儿来开着,将手中香气迫人的丝帕向他身上打过颤声道:“呦——牛儿爷爷——今儿怎地想起来看妈妈了?”

童牛儿对付这班人最有手段。张嘴向她呸下一口,冷声道:“离我远些,看过你我便三天都做噩梦。”

何妈妈二十年前也曾是花街头牌、出名的姐儿,今日仍有三分姿色在,常有五、六十岁的小商小吏等一班旧相好向她花金买笑。听这句申斥心中虽然委屈,但不敢发作,只能强腆着笑脸偎过身子靠在童牛儿怀中道:“牛儿爷,你这么说不是向妈妈心上插刀子吗?”

童牛儿推开何妈妈向楼上走,一边问:“听说你这里来了位赛天仙?我要见见。”

何妈妈这才恍然是什么招惹他来,慌忙抢上几步到童牛儿面前张手拦住道:“牛儿爷,天仙姑娘今日不方便,改日吧——”

童牛儿将眼一瞪,道:“怎个不方便?来月事了吗?”

何妈妈最怕招惹他恼怒,低下眼光道:“京府尹府上的大管家崔老爷正和天仙姑娘说话呢,牛儿爷明日来吧。”

童牛儿恶狠狠地伸手将她拨到一边,冷哼一声,道:“说话?便睡在被窝里也要给我爬起来滚出去。”跨步又上。

卓十七见童牛儿如此,知他已在心中掂量过轻重,必能将这崔老爷摆平。便也推一把何妈妈,道:“且给爷选个漂亮姐儿来。”

何妈妈见阻拦不住,暗暗叫苦,在后追着嚷道:“牛儿爷就等不得这一天吗?崔老爷的银子我都收下了,怎好去撞破他门上——”

卓十七返身拦住她道:“你不想好活了吧?惹恼了牛儿爷爷,看他大耳刮子抽你。”何妈妈早领教过几次,知卓十七此言不虚。童牛儿若翻脸,便是皇帝老子也不惧,更无惜老怜弱之心,任谁都下得去手。无奈只得将两手拍在一起急道:“这可怎么是好呵?”

童牛儿上到三楼,见左侧第一间门前新挂一盏红衣纱灯,灯上用金丝绣着‘赛天仙’三个字,推门便要进。

门口伺候的小丫头见了忙拦住他,怯怯地道:“大爷,里面有客人。”

童牛儿见她不过十一、二岁,生得十分瘦小,面有饥黄菜色。衣衫也破烂肮脏,唯有一双大眼睛黑漆漆地闪烁着,瞧来讨人的喜欢。心中甚怜,自怀里摸出一锭三两左右的银子塞入小丫头的手中哄道:“去帮爷买几样细致点心来吃,余下的都送与你。”

小丫头自是知dào

便买最好的点心也不过几十文钱,能余下二两多银子,足抵她几年中挣下的小钱。一时欢喜得不知该如何礼谢才好,连向童牛儿鞠下三个躬,转身便跑。却被童牛儿一把拉回,嘱咐道:“休叫别人知晓,当心她们欺讹了去。”

小丫头连连点头,待童牛儿一松手,立时小鸟一样飞下楼去。

推门进房,见是一个宽敞外间,四下装饰得浮华粗俗。地当中放一张紫檀木的方桌,上摆各色吃食。桌旁坐着的两个人正转头看他。

背向门口而坐的是一名四十几岁的男子,生得肥壮,一张脸满堆横肉,将两只眼睛挤成窄窄的一条缝。嘴却阔大,半露出里面的尖利牙齿,状似兽类。一袭白缎子簇花长袍裹得紧促,随身体扭出几道弯来,样子活像一只刚爬出粪池的蛆。面上表情半是惊愕,半是恼怒,目光寒冷地看着童牛儿。

正对门坐着一名十七、八岁的少女,眉目清秀美丽,白嫩双颊薄施胭脂,一头乌黑秀发半披半扣,掩着一边的脸儿。神情间甚少风尘之色,倒似好人家的女儿。身穿鹅黄对襟长衣,衣上翻绣深黄色万字云卷,翠绿滚边,黄绿相衬,显得热闹。

此时正将被男子捉去的手向回使力抽着,将樱红嘴儿半噘,细小眉头蹙在一起,脸有无奈之色。

童牛儿背负双手,冷脸向那肥胖男子看了片刻,道:“你先出去,我和我妹妹有句话说。”

肥胖男子身居京府尹府中大管家之职,陪着府尹老爷迎来送往惯了,场面自然不少见识,岂能将这小小的御林军兵士放在眼中?正和赛天仙纠缠得不亦乐乎,忽被打断,恼羞成怒。但听童牛儿言之凿凿,似和这赛天仙有甚关系,一时倒抓不着理由发作。哑着嗓子道:“谁是你妹妹?”

童牛儿嗤地一笑,道:“自然是她,难道是你不成?”肥胖男人半信半疑,转头向赛天仙道:“是吗?”

赛天仙见进来这青年约二十岁左右,脸庞略显瘦削,额头宽阔,发鬓尖如剑戟,斜插两颊。眉稍细,但又黑又长。双眼不甚大,炯炯目光闪动,显得灼灼逼人。嘴儿生得小巧,唇角略歪,却为整张脸孔平添几分生动,只是怎样端详都是一副嘲讽不屑的冷傲表情,甚惹人气。身形细瘦高挑,显得外罩军服肥大。但因穿得整齐,倒不觉邋遢。一把宽过手掌的黑鞘长刀斜挂在腰间,墨绿色的尺长穗子几乎垂地,微风吹拂之下飘飘欲荡,为青年平添几分威武。

她年纪虽稚,但出道甚早,久经风月,已将一切看淡,行事只凭自己喜好而任意为之,任什么都不放在心上。

眼见这青年帅气可爱,比肥胖男人强过百倍,心中暗暗欢喜。听他言语戏谑,并不将肥胖男人当一回事,甚觉有趣。向肥胖男人点头道:“是呵。”将手使力抽出,起身奔到童牛儿身前,抓了他胳膊抱在怀中扭着身体嗔道:“哥——这多天也不来怜人家,死在哪个妮子怀里啦?”

赛天仙有意惹胖男人生气,故yì

与童牛儿打情骂俏。童牛儿见她如此伶俐,甚觉喜欢,微笑道:“哥今夜就来怜你,怎地等不及了?”一边说,伸臂将赛天仙圈入怀中,低头在她腮上香下一口。

赛天仙嘻嘻笑着,眼光瞟向正对她二人怒目而视的肥胖男人。

肥胖男人花下五十两银子的大价钱,已在椅中窝坐了一个多时辰,将软话说尽哄着赛天仙,才刚刚摸到她一只手,心里本就燃着一团无名欲火。

今见童牛儿进房就将她搂在怀中任意恣为,将自己比到不堪,再压不住气,猛地站起,一把抓住赛天仙的胳膊将她掳到一边,口中骂道:“你是个甚么东西?敢抢老爷的人?你是不是活得够了?你——”

他只顾着发泄恼怒,却不知童牛儿向来是暗下狠手、夜刀杀人的主儿。没见到他的双眼已眯到一起,内里凶光滚动,闪烁杀机。

话未说完,忽觉腰间一紧,袍带已被实实抓住,接着肥胖身体呼地飞起,‘喀嚓’一声撞开房门,越过两尺多高的楼栏杆,直向大厅下面跌去。

童牛儿自幼爹娘早丧,无人管束,四下撒野,别的本事没有,打架的能耐却锻炼得一流。后来和邻家霍震学了三年多的武艺,更加如虎插翅、似龙添爪。

霍震本是南派少林的俗家弟子,外家工夫十分扎实。童牛儿悟性甚高,一经点拨,立时通透,将一套少林嫡传正宗擒拿功夫‘沾衣十八跌’学得出众。

他生得瘦弱,力qì

差些,这套借力打力的招法正适合他。

第三章 死做风流鬼

那肥胖男人身形虽蠢,手脚倒还灵活,慌乱中伸手使力抓住三层的楼板,挣扎着手脚拼命向上攀爬。

但右脚刚刚搭上,却被人猛地踢下。抬头见童牛儿手压刀柄,正隔着木栏杆冷冷地看向他,目光中竟无一丝烟火气,不禁心下生寒。

感觉手上渐失力qì

,无奈咬牙抓实楼板,向童牛儿哀求道:“小兄弟——饶过哥哥吧——哥哥就把她让与你——好不好?”

童牛儿冷哼一声,道:“好。”伸手向他。

肥胖男人以为要拉自己上去,左手前伸,等着童牛儿。

哪知童牛儿猛地抬左脚向他抓在楼板上的右手五指狠狠跺下。肥胖男人痛得一声惨呼,右手离开楼板,在下面掩嘴仰头观看的众人惊呼声中向下坠落。

他慌乱里左手乱抓,竟一把握住童牛儿右脚脚踝。童牛儿不及防备,被拉倒在楼板之上,也随他向下滑去。

童牛儿却不慌乱,用双手死死抠住楼板,低头看向下面,抬左脚一下下踹向坠在下面的肥胖男人头顶,动作不疾不徐,干净有力。

肥胖男人每被踹一脚,抓在童牛儿脚踝上的手便向下滑几分,下面便发出一片惊呼之声,此起彼伏,甚有节奏。

肥胖男人终经不住蹬踹,将手一松,在人们的尖叫声中翻滚下落,摔跌在一楼大厅的云石板上,把花白脑浆和殷红鲜血立时迸溅得四处皆是。童牛儿看得清楚,脸上闪过一丝得yì

的冷笑。

忽觉有人抓住自己的手腕向上使力拉扯,抬头见是去买点心的小丫头。

原来小丫头回来后看他挂在半空,急到不堪,飞奔着上楼,点心也不及放下便过来相救。

童牛儿见她小小年纪就懂得感人恩惠,救人危急,心里喜欢。借势轻巧跃过楼栏杆,接过她手中提的四盒点心,搂着张着嘴吓傻在那里的赛天仙道:“走吧妹妹,被窝里吃去。”

赛天仙这才缓过神来,结结巴巴地道:“你——你——杀了他?”

童牛儿嗤地一笑,道:“若不杀他,这夜咱们岂能睡得安宁?”一语令赛天仙更惊,睁大眼睛定定地看着童牛儿,似不肯相信这瘦高文弱的少年竟有如此狠恶之心,素日无怨之下,只为争夺自己便要出手杀人。

赛天仙觉得背上有一股寒凉之气窜起,连身体也跟着哆嗦起来。

正害pà

,听童牛儿道:“良宵苦短,还不抓紧些?”忙应一声,可双腿却不听使唤,只得半倚在童牛儿怀中,任他搂抱着向房内走。

二人刚行,听身后有人唤道:“牛儿哥。”

童牛儿转身见是跑得气喘吁吁、正手忙脚乱地系着腰间丝带的卓十七,便呶呶嘴道:“你知dào

该怎样办的。”

卓十七点头应道:“放心吧。”转身下楼去了。

何妈妈虽早料知这丧门星童牛儿登门,必要闹下乱子,但却未想到是杀人害命这样的大祸。

眼见着适才还热乎喘气的崔老爷转眼间变作一具冰凉僵硬的死尸,吓得魂魄离体,道苦不迭。

正失声尖叫着遣人去报官时,听身后有人高喝道:“我看哪个敢动?”接着一把明晃晃的长刀已伸到她的颈下。何妈妈立时噎得一声鸡鸣,再不敢喊,只大张着嘴喘气,似得了哮喘病一般。

厅中众人见得卓十七凶神恶煞般模样,也皆噤声。

卓十七经lì

这样场面已有几回,经验自然丰富。转身跃至门口,扯过一条长凳横下坐了,将雪亮长刀在手中拄着,尺多长大脚向凳上一踏,点手唤过门外呆立着看他的一名谁家仆人厉声道:“去替老爷回甲字大营报个信,就说童牛儿有难,马上来救。若说错一字,我必割下你的舌头。”

那仆人本就胆小,被他这一番喝骂惊得脸失血色,诺诺应着牵过一匹马便跑。奔出十几步,听旁边有人提醒:“骑着能快些。”才想起牣镫上马,吆喝着去了。

御林军甲字大营离此只五里多些,卓十七不待将茶盏中的水喝尽,已听见静寂街巷之中传来马蹄猛踏石板的清脆声音。

转瞬有三十几匹马冲到春香院的楼门前,自上跃下一群手提刀枪的虎狼兵,‘嗡’地一声冲入楼里。

卓十七三言两语将事情低声讲了,众兵士立时明了,各摆刀枪扑向厅中立的众人。

卓十七又将长刀架回何妈妈的颈下,指着地上尸体厉声道:“说,他是怎样死的?”

何妈妈不懂他意思,颤着嗓子道:“是——是牛儿爷自楼上——踢下来——”

卓十七不待她说完,劈面就是一掌。何妈妈立时觉得天昏地暗,灯火无光,只剩一大群蜂儿在脑子里嗡嗡地飞。忙用双手捂住脸面涕道:“十七爷莫急——你说怎样——就怎样——”

卓十七看她惧成这个软样,更觉可欺,将长刀递进半分,立时把何妈妈颈下割出血来。但她已不觉痛,只听着卓十七发狠道:“胡说,关牛儿哥什么鸟事?分明是他喝多了酒,自己俯在三楼栏杆上呕吐,一不小心折下来的,是也不是?”

何妈妈这才明白他用意,一叠声地应道:“是是是——他自己折下来的——”

卓十七满yì

地点点头,又用长刀指着楼上楼下被赶出房的众人道:“你们都听清楚了吧?一会官府的人来问,若有哪个说错一字,他全家都活不过三日去,明白吗?”

春香院虽号称京城第一春楼,但来的多是上无依托、下无指望的小商小吏,都怕命短,此时刀枪相逼,谁敢说个“不”字?

卓十七刚把长刀入鞘,听把门的兵士道:“官差来了。”卓十七将手一挥,众兵士立时散入人群之中隐没不见,只留下七、八个穿便装的混在前面观察动静,以防有变。

五、六个皂袍捕快慢步缓行地进在楼中,不待张口,酒气已喷得呛人。

当前一个指着地上尸首询问何妈妈。

何妈妈应付他们倒甚从容,将卓十七所教言语一字不差地说了一遍。

官差自然不肯全信,又拉出几个人来问,众人皆执一词,就这样将这崔老爷冤死在众人的唾沫里。

待官差做完问状,拿了何妈妈奉上的五两银子离去时,童牛儿和赛天仙正好把点心吃饱,将手上的油腻向对方身上抹着笑闹,欢愉之情言辞难表。

睡得正酣时,忽觉有人摇动自己。

童牛儿睁眼见天已大亮,一缕日光自南窗透入。朦胧半晌才看清床前立的是小丫头,正拉着他的手臂发急道:“官爷,外面有人寻你呢。”

童牛儿打个哈欠,道:“什么人?”小丫头道:“也是个官爷,这里全是胡子,吓死人。”一边说,用手向颏下比划。

童牛儿立时明白必是自己营中的校尉张大刚,人称张大胡子,他人虽粗鲁,但对自己十分关照。此时寻到这里,必是见自己一夜不归,担心有什么闪失,特意来寻,无奈只得坐起。

怀中的赛天仙拦腰将他抱住,腻声道:“不放你走,奴家还未和你亲热够呢。”

童牛儿却不耐烦,一把将她搡到一边。蹬上裤子,提上靴子,自银袋中摸出一小块碎银子丢在赛天仙怀中道:“去买套衣服穿,今夜我还来就是。”将军衣闪披,抓了黑鞘长刀便走。

赛天仙将银子抓入手中一掂,不过半两左右,恼得就想照童牛儿背影打去。

猛地想起昨夜他杀人时的情景,才惊悟不能如此对他。但有气在胸,不抒不畅,便扬手将银子朝半支的窗外抛去,立时惹来一句怒骂,该是打在了哪位路人的头上。但骂声刚起即停,想是那人见被银子砸到,也就忍了。

可这边刚静,春香院的正厅中就传来一声牛吼:“童牛儿,你给老子滚出来——”童牛儿却不应声,一边不紧不慢地系着衣上铜扣,一边缓步朝楼下走。

五百御林军在甲字大营的小校场中集结整齐。

张大刚一脸肃容,双目圆瞪地站在队列前面。

众军士与他厮混得熟,知他这般表情必有重大事情发生,各个拔背挺腰、屏息而立。

张大刚见军容肃整,甚觉满yì

,嘴角翘起一抹微笑。但他鼻子以下皆埋在胡子里,这笑容别人却看不到。

张大刚干咳两声,手压刀柄训话道:“龟儿子们给我听着,这户部尚书林水清林大人可是个好官,天下皆知,人人敬仰。今日遭难,我等奉命前去他府上查抄财物,抓捕男丁女眷。我有句话说在前头:你们哪个胆敢手脚不干净,拿林家财物,辱林家妇人,让我知晓,我必剁了他的双手,听到没有?——他妈个羔子的——”众人齐答,声音响亮。

张大刚满yì

地哼一声,刚要转身,忽然想起一人,喝道:“童牛儿——。”童牛儿早知他必有此问,懒洋洋地答:“听到了。”

第四章 福祸本无依

林凤凰仰卧在红木雕花的大床上,望着刚刚支起的白纱窗里露出的半爿青天怔怔地发呆。

白玉香正将裹绣金镶的丝罗帐幔拢起用金钩挂好,系上大红璎珞分在两边。帐中登时飘出缕缕龙涎香的气味,撩人鼻息,透入心脾。

白玉香刚直起腰,听窗外又传来马嘶之声,惊得林凤凰心神为之一颤,道:“香姐姐,哪来的马儿?怎地叫了一夜呵?扰得我醒了几次呢。”

白玉香从紫檀木箱中翻找出林凤凰替换的贴身小衣,来在床前笑道:“我也不知呵,想是那马儿思念妻儿了吧。”

林凤凰噘嘴道:“马儿也知dào

思念妻儿吗?又来哄我。”白玉香溜她一眼,道:“人既知思念人儿,马自然知dào

思念马儿,也是常情呵。”林凤凰略一怔神,恍然明白她语中所指,立时羞红双颊。但懒得和她斗嘴,只将两手捧在腮边,让眼前浮起一个身穿青色长衫的少年身影来。

这少年姓杨名天,本是她远房姨丈的孩儿,五个月前春游时曾与林凤凰有过一面之缘。相伴虽不足日,却令林凤凰对他生出十分好感,暗萌春心一片。

她知兄长林猛和他同拜在京城西郊万法寺当家主持僧万善大和尚的门下学习武艺,是一门兄弟,感情甚笃,几次想求兄长联络。

但少女羞怯心盛,加之家中管教严厉,终是不敢放肆妄为,只日夜在心中思量。她却不知相思之情最是惹火之物,一旦燃起,便愈烧愈旺,令她很受了些煎熬。

白玉香原也是官宦人家出身,其父白公祖和林水清同朝为官。二人因是同乡,性格又相近,是以交谊至厚。

但白公祖数年前因一力倡导‘宦官不得干政’之议而得罪魏忠贤,被冤下狱,折磨致死,叫资财尽没,家人涣散。

林水清念及旧情,将父母双亡的白玉香暗暗收入府中,认作义女。但顾忌魏忠贤势大,怕走漏消息带来灾祸,便让白玉香扮作林凤凰房中的丫头,借以掩盖身份。

白玉香虽比林凤凰只长一岁,但因早遭破家丧亲之痛,多受寄人篱下之苦,心智却成熟许多,甘做仆妇之役,一心照顾林凤凰起居。

林凤凰刚及十七青龄,正是少年烂漫天性,百事不忌,和白玉香情同姐妹,无语不言,无言不欢。

白玉香自从知她暗恋杨天之后,思量两家虽有远亲,但杨家只是一户粮商,而林凤凰却贵为当朝一品大员的千金,门第相差万里,怕难成秦晋之好,不愿林凤凰陷入太深,也曾用心劝过几回。

奈何林凤凰越知不可得,心越为之驰,神越为之往,愈加地按耐不住。一边想着杨天在记忆中早被时光之水冲刷得苍白的矫健身影,一边懒懒地起了身,让白玉香为她将秀发绾起,换过小衣,系好香囊,伸出新藕般白细的手臂,任白玉香将衬袍套上。

待结丝绊时,双手正碰到她隆如玉峰般的ru上,心弦为之猛地一颤,划出一声大响。忍不住拉过正在后面抻拎衣裳的白玉香的一双手来捂盖在上面,身子软入白玉香的怀中,口中低声道:“香姐姐,我什么时候能这样靠在他怀里呵?”

白玉香温柔一笑,在林凤凰的ru上使力揉了两下,道:“也让他这样怜你吗?”林凤凰低头吃吃笑着,道:“怕比这样还多些。”白玉香笑着打她。

二人正闹时,忽听园中响起沉重脚步声,奔得甚急。一个苍老声音喊:“小姐——”

林凤凰听出是老家人林安,忙推开白玉香,披了外衣来在窗前道:“我起了,有事吗?”

林安跑得气喘吁吁,道:“小姐——不好了——御林军——进府了——”林凤凰一惊,道:“御林军?他们进府干什么?”

林安在楼下停住脚步,喘均一口气后摆手道:“老爷——老爷遭难了,昨儿个夜里骠骑营的兵就将府围了。夫人怕惊扰小姐,不让告sù

小姐知dào

。老爷怕是——凶多吉少呵——”林安双手掩在脸上,哭出声音来。

林凤凰一张脸惊得惨白,怔怔地立在那里,张了嘴不知该如何是好。

倒是白玉香有过相似经lì

,反应快些,推了林凤凰道:“快收拾东西,御林军怕是来抄家的,一会甚么都剩不下。”

林凤凰却忽地向下一软,颓坐在雪般白的绒线毯上,嘴唇瑟瑟地抖着,泪水夺眶而出。

白玉香见了急道:“怎地没用?刚强些不好么?”

林凤凰却哭道:“香姐姐,爹爹他——他——他——”

话音未落,听外面响起一片呼喝之声,白玉香抬头向外面望去,见百十几名全身军衣,腰挎长刀,手提缨枪的御林军兵已张牙舞爪地冲入园中。

童牛儿虽是御营校尉张大刚最担心的祸根,但知他为人仗义,在营兵中素有威望,也最仰仗他不过。刚入林府,便派他带二百名兵士去后院查抄,一并抓捕女眷。

童牛儿自是知晓轻重,领命带人冲入后院,将三层内宅分别围下,不论主仆,尽数拘往前院。

将风帽抓在手中扇着,童牛儿缓步走入林凤凰所居园中。

见一座四角玲珑的两层绣楼掩映在一片高大茂盛的梧桐树荫里,当前一块大尺寸的天青罗金匾额悬在楼头,上书‘栖凤’二字,字体瘦硬舒展,十分洒脱,甚得右军笔意。两名小丫鬟和两名老妈妈正站在楼下抖作一团。

抬头向楼上看时,见半支纱窗里有人影闪动,不由得暗骂一声:“怎地磨蹭?赶死还不抓紧些个?”跨前两步就想上楼。

旁立的老家人林安见了忙上前拦他道:“军爷,我家小姐在上面正换衣服,马上便下来。麻烦军爷——”

童牛儿不耐他说完,飞起一脚当胸踹下。林安老迈,哪躲得开?被踢出两丈多远,手捂胸口半天爬不起来,闷头咳嗽不止,痛得脸上变色。

童牛儿刚登楼梯,听脚步声响,抬头见拐下一名花儿少女,模样美丽,尤其一双眼睛如寒潭蕴玉,光彩温润。嘴儿甚小,红嘟嘟地噘在白如团脂的脸上,堪惹人怜。一袭白色对襟帛丝长裙罩着细瘦身体,襟边用九色素丝翻挑做地,内里绣着大朵的牡丹花和半开的蓓蕾。瓜子脸儿虽然肃得萧杀寒冷,却掩不住眉宇间的灵秀之气。

童牛儿阅女虽多,却从不曾见过如此端庄淑雅的大家闺秀,禁不住看得呆痴,退下两级木梯后闪在一旁。

白玉香也不看他,径直走到林安身旁,伸手将他搀起道:“林伯伯,你没事吗?”林安咬牙道:“没事的,香小姐,大小姐怎么还不下来?”白玉香道:“她正更衣,这就下来了。”一边在林安胸上轻轻揉着,一边转头怒目瞪向童牛儿。

童牛儿本是天地不怕,生死无惧的性格。但被白玉香这一眼刺得好不羞怯,忙把头扭向一边,心里却热烘烘地乱起来。暗道:这世间怎会有如此好kàn

的人儿?怕天上的仙女也就是这样罢?若得她爱恋一场该是何等神妙滋味?

但知人家是飞在云端的天鹅,自己不过是枯井中的癞蛤蟆,毫无相互喜欢的可能,只不过空惹人烦罢了。

如此想着,心中更加卑怯,似连手脚也没处放了。刚将风帽扣在头顶,听楼梯上脚步又响,仰脸看时,见正走下一个人儿来。

林凤凰看上去似不过十五、六岁,脸如玉刻,凝脂剖白,粉嫩嫩地莹润。五官精巧细致,眉眼顾盼之间极有娇柔温婉的神韵。一袭鹅黄色纱衣,素绣襟角,更衬得如芙蓉初绽,纤尘不染。双臂怕冷似地抱在胸前,脸上泪痕犹湿,愈显柔弱,自童牛儿身边走过时险些跌倒。

童牛儿伸手欲扶,手刚及衣,忙又抽回。似怕自己心浊体脏,沾污了这朵楚楚幽莲。

林凤凰踉跄着扑入白玉香怀中,忍不住又呜呜咽咽地哭起来。白玉香见了自然疼惜,在她背上拍着轻轻哄慰。

童牛儿在一旁缓了半天的神,才想起自己所为何来,清清嗓子高声喝道:“林家人等尽到前院聚齐,现在就走。”

第五章 拼死不足惜

前院中已站了三十几个,其中多是仆人,林姓只有林水清的一妻一妾和一双儿女。

长子林猛二十一、二左右,生得高大健硕,眉目疏朗,此时正将双眼瞪向四立众兵士。

林夫人虽是女流,性格却十分刚毅,面对如此惨祸脸色淡定,并无哀戚之容。妾只二十三、四岁,入房不过一年多些,早吓得魂魄皆颤,抖得厉害,连牙齿也格格击响,惹得林夫人看她,叫她忙将手捂在嘴上遮掩。

林夫人轻叹一声,也觉得她可怜。她出身小户人家,空怀一颗碧玉之心,刚享一年的清福就有如此祸乱加身,怎堪承得了?

正想时,转头见自院外前呼后拥走入十几名身穿大红色飞鱼服,手提黄丝缠鞘长刀的锦衣卫。中间簇拥着一名帽插双鸦翅,身穿黄衣的殿前传召太监。

众锦衣卫将这太监拱到前面,左右环立,神情肃穆,好似送葬的一般。

太监脸上含着不阴不阳的笑容,环视着被御林军包围在院中的林府众人。

当看到相依而立的林凤凰和白玉香时,不禁轻咦一声,惊诧这林府之中竟有如此倾国秀色。

然后又点头微微一笑,低下眼光,将捧在手中的黄绫卷轴徐徐展开,清过嗓子,尖声道:“皇帝诏曰,圣上旨意下,跪——”

他将目光扫视四下伏地礼拜众人后,继xù

道:“户部尚书林水清官居一品,职任显位,圣上对他屡有恩殊。但他不思回报,贪赃枉法,徇私舞弊,罪在不赦。圣上震怒,赐:林水清腰斩;府中男丁尽发新疆筑边;女眷尽卖青楼为娼,生世劳作,永不得赎,钦此——”

传召太监再次抬眼看向下跪众人,见有几名仆妇已昏晕在地,甚觉扫兴。拉长声音道:“还不谢恩?——”林家却无一人应言。

太监立时恼了,拉长声音道:“反了反了,竟敢违抗圣旨,想满门抄斩吗?”

林夫人转头看看在旁跪着的林猛、林凤凰和白玉香,低叹一声,道:“臣妻林贺氏——叩谢圣上隆恩。”

太监哼了一声,显得好大的不满yì

,转身扭着屁股,在众锦衣卫的簇拥下去了。

张大刚躬身送传召太监和众锦衣卫离开后,挥手命人拿过铁索镣枷,叫将众人铐起。

一名御林军兵径向林猛走去。到他跟前,刚把铁索举起,不防林猛倏地伸手抓住铁索一端使力一抖,铁索陡起波Lang。

军兵本就无能,怎拿得住?铁索脱手而飞。林猛左掌同时穿出,正击在御林军兵士的胸前,将他打得直飞出去,不待落地,口中已经喷出血来。林猛顺势把铁索甩吊,击倒身后立的两名军士后,飞身扑向母亲前后的几名军士。

但不等到靠近,已听后面响起金器破空之声,忙侧身跳闪,同时横铁索封住劈到的长刀,抬头见使刀的正是颏下一把大胡子的领兵校尉张大刚。

张大刚早见林猛身高体壮,手脚健捷,远非寻常人可比,已加了万分的小心注意他。他刚一动,张大刚便抽刀扑上,兜头砍下。

林猛自小拜在京西万法寺当家主持僧万善大和尚名下学习武艺,至今已有十余载。

万善大和尚原是西域密宗雷音门中弟子,能为极出色,在当世武林中算得上顶尖的高手。只是他为人淡泊,谨言慎行,从不显露,是以人多不识其能。

雷音门原是藏密一脉,源于婆罗,门中武功以修气为主,是佛家密修的大乘**之一,与中原武学相比自有高妙之处。

林猛虽只是初窥殿堂,但已胜常人。张大刚是寻常武夫,自然敌他不过,只数招后便手忙脚乱,堪堪不支。

林猛将铁索抖直,内力贯透,如一条刚硬长棒,挂着风声径向张大刚头顶砸落。

张大刚横刀欲架,林猛却倏然卸去内力,铁索立时软下,索头灵如活蛇,只在他刀口上一搭,借力向他面门打来。

张大刚见他招数变化迅捷,诡秘难测,心中先有三分慌乱,忙抬刀使力一拨,同时低头缩肩,退下一步。

林猛岂肯罢手?跟上抡铁索拦腰抽至。

张大刚退势已尽,再避不及,无奈只得竖刀来挡。但已知林猛武功高强,自己不是对手,这一招怕难敌得过,不禁骇得额颊汗湿,以为性命将要不保。

林猛正拟这一招将他手中长刀击飞,顺势取他性命,忽听背后金风暗响,已有一柄长刀横削过来。

那刀使得十分奸猾,先慢后快,令破空之声几乎细不可闻,旨在叫人不觉,一刀取其性命,可见使刀之人心比毒狠,手似墨黑。林猛若非武功高强,怕真难防范,忙使力向前纵出。

不想挥刀之人早料他如此,比他先动,快如疾闪般跟随而上,竟一把抓住他后腰大带借他一纵之力向前下狠掷出,叫林猛硕大身躯立时飞入半空翻个歪扭的筋斗。

亏得林猛反应灵活,着地时手脚齐落,才没被摔到。但不等他缓过这口气来,那人已挥刀扑上,形同拼命一般向他砍下。

林猛武功虽高,但在如此促狭情形逼迫下毕竟胆气不足,见这人身手如此迅捷,一时摸不清他的路数,也自慌乱,被迫得匆忙横铁索来挡。

孰料那人应变也快,只将长刀在他铁索上轻贴,然后疾速滑下,磕出一串叮咚金铁之声刺人的耳朵,径向林猛握索的手上削来。

林猛见他来得这般猛恶,不及计较,无奈只得将那手松开,同时飞起一脚把软下的铁索踢起,直向那人的腹下打去。

那人见他应得也甚利落,轻咦一声惊讶,一跳躲开。但手上不缓,领起长刀斜削而下,闪电般快地钻入林猛左侧肩头不及防范的空门所在。

林猛见这一招正向着自己的致命之处,心下暗惊,忙退后一步。哪只那长刀却不肯饶他,跟着前扑而来,且递进三寸,已奔着林猛的颈项划至。

林猛见虽有机会用铁索将他打成重伤,但自己也必一并丧身在刀下,这般不惜命的打法真个叫人胆寒,让本无心纠缠的林猛暗里吃惊,搞不懂这人怎地如此难缠?只得又退一步。

正无奈时,耳听母亲在一旁高叫道:“猛儿还不快逃?等死吗?”

林猛心知看今日情形想要救下母亲和妹妹等人已经不能,无奈横铁索架过那人长刀,返索猛扫,逼他退下一步,转身向院墙跑去。

偷袭林猛的正是童牛儿。

他与张大刚素来交好,见其有危,怎肯束手不救?一番撒野后自觉打得过瘾,看林猛欲逃,提刀便追。

忽听身后有一娇柔女声嘶哑着喊道:“大哥快走——莫要耽搁——”

转头见林凤凰半伏在白玉香怀中,正朦胧了泪眼向这边挥手。心下不禁一软,暗想:这人必是那两个姑娘的至亲,我若一力擒下他,她们必要伤心。张大哥说林大人是好官,我与他又无冤仇,何苦下死为难呢?不如就放他走吧,不然岂得活命?这样想着,脚下已放慢许多。

林猛扑到院墙下,刚要纵身跳上,突见自墙上扑下一人,一条雪亮长戟抖开一团血红簪缨,直向自己肩头刺下。

林猛见势不妙,抖铁索向那人胸口击去。这一招本是无奈之应,逼那人不得不救。那人果然不愿和他拼得两伤,收戟向外横撩,同时左脚旋踢,奇快如电,正中林猛胸口。

林猛虽尽lì

后仰躲闪,但仍被踢个实在,痛得咬牙,退出五、六步远。横索看时,见对面立着一个瘦高青年。

这青年将乌黑长发绾在脑后,白玉簪子别着。脸色微黑,粗眉大眼,直鼻口方,棱角分明,十分俊朗。穿一袭灰色帛袍,襟下遍绣海水江崖,胸前缝的补子上是一只面目威武的川云锦豹。腰系一条四指宽的银丝大带却不寻常,带扣是一面寸八见方,凸雕懒伸九爪团龙的金牌,黑色晶石镶嵌双眼,栩栩如生。虽在暗处不得阳光映照,但金牌仍烁烁生辉,耀人的双目。

他手中银戟尤其出色,长近三丈,粗过鹅卵,戟簇足有两尺多,四面开着血槽,深过一寸。月牙钺宽过手掌,刃脊薄似韭叶,显得锋锐异常,下挂簪缨殷如血染,一看即知不是凡物。人戟相映,分外出色,让人不由得在心中喝出一声彩。

林猛虽不识来人,但见他衣着四品官服,已知必是东厂锦衣卫中掌权的人物。待看到那条金龙银丝大带,不由得暗吸口冷气。

他久在京城居住,城中掌故素有听闻,自然知dào

总领执掌东厂的大总管雷怒海手下有五大高手,曾受皇帝御封为五龙将军,每人赐金龙银丝大带一条。这五人分别掌管东厂五营,如雷怒海的手上五指,箕开为掌,握起成拳,朝中百官无不惧之。

第六章 怎样是男儿

张大刚久与东厂中人打交道,自然识得来人就是五龙将军中的四将军,出自川西,人称‘银戟太岁’的方威,现在东厂中掌管白虎营。忙上前插手道:“四将军好,给四将军见礼。”

方威不过二十六、七岁,正是心狂气傲的时候,放眼天下,除去当今天子、宦官魏忠贤和东厂督主雷怒海,余人皆不瞧在眼里。只在鼻中向张大刚轻哼一声,算是应过,道:“雷公公早知你们废物,必办不好此事。果不出他老人家所料。我若不来,这名钦犯岂不是逃了?”

张大刚听他如此说,吓得心中起抖,忙跪倒低声应诺。

他素知东厂手段阴毒狠辣,拿人命轻如草芥。自己此次失职之罪若被追究怕要有灾祸临头,不禁背脊汗湿,暗忧性命。

童牛儿在一旁却瞧得好不惹气。

原来这狂傲之人皆有个通病,就是最看不上别人狂傲。他暗暗寻思:这小子倒会装大爷,怎地比我还惹人厌?且看我戏耍他。

这样想着,心中已有计较,向前赶上两步也施一礼,口中道:“给四将军见礼。”

方威适才在墙头上踞高而望,早瞧见童牛儿武功虽然不甚精纯,但变化诡异,运招尤其迅捷,加之以死相拼的气势,竟十分骇人,寻常武辈还真不是他的对手,心中先有三分喜欢。点头道:“你叫什么名字?”

童牛儿恭敬答道:“回四将军,小人童牛儿。”

方威听这名字如此老土俗气,不禁皱眉道:“男儿大丈夫,名号总需响亮些才好,叫什么牛儿?”

童牛儿嘻嘻一笑,道:“回四将军,小人父母早丧,自幼孤苦,没人管束,牛儿本是ru名,一直叫到现在,倒也顺口。”

方威听他答得谦卑,也不着恼,道:“男儿在世,惟愿轰轰烈烈,有一番横行四方的作为,叫芳名流传,为后人纪念才是正经。你这名字却叫人如何口传书记?”

童牛儿自不耐烦听他教xùn

,暗暗咬牙,想:小爷活到这大,连爹娘也不曾如此啰嗦过,你算什么东西?竟敢在我面前指手画脚地胡说八道?哼,看小爷得机会好好消遣你。

他心虽如此想,脸上却仍逞着笑容听着,不置一词辩解。

方威却不知童牛儿是阴损脾性,自己已经由此惹下天大麻烦,从今要和这小儿纠缠不休。

林猛手提铁索在一旁瞧着也气得难熬。

他见这四将军不出手擒拿自己,竞一味教xùn

起这名御林军兵士来,显然不曾把自己放在心上。他也是心气豪壮的汉子,如何忍得下受人轻蔑?将铁索哗地一抖,直向方威胸口击落。

林猛知院外若有东厂的锦衣卫埋伏,自己怕难以脱身;但又不甘被擒受辱,心中已经存下死志。

如此想着,倒去了诸般顾虑,是以这一招‘狂龙奔海’使得不再畏手缩脚,甚有威势,令冷眼相待的方威也暗吃一惊,忙一脚踢起银戟直向林猛小腹刺去。

他不避林猛击到的铁索,反出手攻击,且后发先至,大出众人的意料。

林猛未想他还招如此迅捷,忙侧身躲闪。但仍嫌稍慢,银戟后面一尺三寸长三棱透甲锥的锥尖穿破袍衣,在肌肤上划出一条血痕。

方威借势将双手猛推,把林猛扫出五、六步远。

方威七岁学戟,至今已二十年,寒暑苦练,功夫已经下到十足。‘银戟太岁’之名并不是虚叫的,不然岂能搏下‘四将军’的御封?其出招之快连自号‘天下第一快手’的童牛儿也暗暗称赞,才知这小儿倒也有些能耐。

随着林猛摔倒在地,那边响起两声惊呼,惹得童牛儿转头去看,见林凤凰和白玉香各掩口鼻,吓得呆住,脸上血色全无,目光之中好不焦急。

林凤凰担心哥哥安危自在情理之中,白玉香却另有缘由。她暗恋林猛多年,见他临危,一颗心直要自喉中跳出,恨不得以身相替,只要能救下林猛逃出此间险境,自己便死千万次也不足惜。

白玉香这一番深情林猛自然不知。

只因白玉香知dào

自己是个落魄人家子弟,虽与林猛活在同一屋檐下,身份上却差了十万八千里远,和林凤凰与杨天之间情形仿佛上下。想来自己这一腔情愫只能空付流水,怕不会开花结果,是以一直暗暗隐忍。

但事不关己,关己则乱,见林猛受伤,惊出她一身的冷汗。

林猛顾不得淋漓而下的鲜血,自地上一跃而起,挥铁索再次攻上,方威挺戟相迎。

林猛吃个小亏,才知方威难斗,暗加小心。他武功本高,只是临敌经验不足,加之甚少世事历练,心气薄弱。但招式收敛之后防得严密,方威一时倒也无法胜他,二人斗过二十几招仍分不出输赢。

童牛儿武功虽弱,眼光却毒,早看出时间若长,林猛必不敌方威。

这方威出手狠辣,招招皆险,似立意要取林猛性命,吓得林家众妇人不住惊呼。

童牛儿早有意和方威捣乱,见林凤凰和白玉香对林猛如此挂怀,心中一动,暗想:你若想抓他,我偏要救他,看咱俩个谁能。

将手中长刀一横,猛地向前扑出,口中先道:“四将军,小的帮你擒下这钦犯。”加入战阵之中。

他武功本和二人相差甚多,如此行为实是冒险之举,极易受伤丧命。

但童牛儿向来轻生就死,将一条性命看得鸿羽般不值甚么,对自己毫不怜惜,拼死向前是他一贯作风。

再有他心中早有计较在先:以方威身份必不肯让自己丧在林猛之手,不然传扬出去岂不丢脸?是以挥刀猛砍,毫无顾忌。

果不出他所料,只五、六招后,场上形势立变:方威不但要自保,还要时时为童牛儿解危排险,保护于他。如此一来,还哪有功夫还招进攻?

林猛则借童牛儿作掩护招招进逼,将方威迫得手忙脚乱,应对不暇。但他自重身份,不愿在人前示弱,是以闭口不语,任童牛儿胡砍乱打,平添纷乱。

林猛自然看得出童牛儿明着是帮方威,其实是在助自己,对他暗暗感激,但却想不出这名御林军兵受过自己什么恩惠,要如此拼死相抱。

他不知童牛儿实是小儿脾性,一切任由自己喜好而为,根本不讲什么善恶是非,胸中亦无大义之念。只要他高兴,死亦不足以虑,可算个不折不扣的性情中人。

但方威武功高强,百经战阵,经验老到。斗过片刻后已经看出窍要所在,慢慢找机会向林猛进攻。

林猛知如此缠斗终不是办法,时间久了将对自己更加不利,想着寻机逃跑。左手将铁索挥出,一招‘推波助澜’向方威腰下击去。

方威银戟压在外手,回救不及,只得低身躲避。林猛借机伸右手自怀中摸出一枚透骨镖甩手打向方威。

这镖长有四寸,通体黝黑,毫不显眼,令人难防。因无尾缨,是以只能近攻,不能远打。林猛心怀仁义,轻易不肯使用,今日被逼无奈,旨在寻机逃命。

童牛儿何等机灵,早看出林猛心思。见他钢镖脱手,方威正自低头,万难躲闪,林猛这时机把握得倒巧妙。

但童牛儿比他多虑一层,就是若叫方威丧命在此,东厂必不肯善罢,怕院中这些人一个也不能活。别人死了倒不足惜,只是那两个如初绽花儿一般娇嫩的美丽女孩儿却叫人疼惜。

童牛儿寻思到此,不再犹豫,将长刀一竖,“叮”的一声脆响,截下透骨镖。

方威何等奸猾,虽低着头,眼光却一直窥向林猛。待见他发镖射向自己,暗叫糟糕,拼力向后跃出躲闪。

童牛儿有意救助林猛,借此机会向他使个眼色,抡刀砍他双腿。林猛一跃而起,童牛儿将刀举高,在他脚下使力一托。

林猛早有意越墙而逃,但他伤口虽不甚深,一番打斗后失血却多,已觉得身体乏力。眼望自家三丈多高的围墙,暗想怕自己难跃得上去。

今借童牛儿这一托之力跃上院墙,跳落外面,见四下空无一人,不见伏兵,心中称佛,慌慌张张地逃。同时暗笑东厂自大,设想得不周全,却不知自己的一切尽在人家的设计之中。

方威原想那镖来得如此猛恶,自己必难躲得开,怕要受伤。

正惊恐时,听一声脆响,抬头见林猛已经越墙逃走,透骨钢镖掉落在地上,才知是童牛儿出手救下自己性命。

但童牛儿助林猛一刀之力的举动他却没有看到,还以为林猛轻身功夫了得,自己越墙逃去的。

四立众人虽然看得明白,但御林军兵士皆和童牛儿一个鼻孔呼吸,自然不肯说破。

林家众人见他救下大少爷,无不暗暗感激。尤其林凤凰和白玉香,二人只向童牛儿多瞧几眼,便发觉这青年容貌虽不甚出众,但眉宇间极有股狂放不羁的Lang子之气,叫人一见难忘,印象深刻。

第七章 人间有地狱

童牛儿见林猛逃走,心中暗乐。又见方威看他,忙捧刀做样,呼喝着叫人搬梯子欲爬过墙去追赶,让一帮熟识他脾性,习惯看他演戏放肆的御林军兵皆在心里憋着笑。

方威伸戟拦下,走过拍拍他肩头。想说句感激的话,终觉得轻飘,想了想,点手唤过张大刚,道:“你是这营中校尉?”

张大刚以为他要发落自己,吓得结舌,道:“是——是四将军。”方威指了童牛儿道:“自此时起,他代你之职,回头我便禀过雷公公下委任令来。”

又向童牛儿道:“以后有甚事难解,只管去东厂白虎营中寻我,我自会助你。”向怀中摸索,想找个贵重物件相赠,却不想里面空空,没甚多余的物件在。

欲待就此作罢,但手已入怀,在这多人的瞩目之下空着出来,传扬出去岂不丢脸?无奈只得掏出仅有的一块寸大银铸小牌来递与童牛儿。

童牛儿恭敬接过,见正面凸雕一只下山猛虎,舞爪张牙,十分凶恶。背面刻有七个篆字,童牛儿读书不多,一个也不识得。

原来那七个字分别是奎、娄、胃、昂、毕、觜、参,本是二十八星宿之西方七宿的名称,这西方七宿的总称便是白虎,也是方威所辖营地之名。

这个小银牌儿就是白虎营总掌营的调兵令牌,东厂中人见得此牌便知是白虎营总掌营驾到,除去雷怒海和五龙将军,都要向这牌儿跪拜行礼。

童牛儿不识厉害,只在手中掂过。感觉不过三、五两重,怕不值几个钱,向怀中草草揣入,谢字也不肯说一个。

他为人义气,见张大刚因自己而被罢职,心中不忍,推辞道:“四将军,小人无德无能,难胜其职,这官儿还是叫张大哥当吧。”

方威却将眉毛倏地立起,微眯双眼冷冷地道:“你将我说出的话当做放屁吗?你若不干,我就追究他放走钦犯的失职之罪,你以为如何?”

童牛儿吐下舌头,不再言语,心中却暗骂方威阴狠。

张大刚在一旁却已经欢喜得磕头谢恩,只要性命得保,他还哪有心思计较别的?方威点了点头,提银戟昂然向院门口走去。

快近照壁时,回头向呆立的林家众人望过一遍,惊见林凤凰玉立其中,如鸡群里的凤凰一般出众,不禁多看几眼,嘴角掠过一丝冷冷笑容。向童牛儿道:“先将林家众人押入天字死牢,待抓拿了那名逃走的钦犯再一并发落。”

童牛儿还刀入鞘,躬身应下。

待方威转过照壁,却向地上猛啐一口,骂道:“什么鸟儿下出的蛋?怎地孵出这样个龟孙儿来?”

将打落林猛的那枚透骨钢镖拾起,擦去灰尘揣入怀里。抬头扫视院中立的五百御林军和林家三十几名妇幼男丁,长出一口气,吩咐道:“上镣枷。”众御林军捧了铁索镣枷将众男丁铐起。

童牛儿看着林凤凰和白玉香的娇弱模样,想着若叫她俩个用铁索锁住手脚,镣枷夹住脖颈,该是何等凄惨模样?心中老大不忍,挥手止住兵士道:“妇人便免了吧,反正她们也逃不掉。”

众兵士皆和他好,提醒道:“童大人,这些是钦犯,这样怕不合规矩,若叫上面知dào

了——”

童牛儿瞪眼道:“知dào

又怎样?若有麻烦我一力承担。他娘的,反正这官儿当得容易,也不怕丢了。”

背负双手走到林凤凰和白玉香身旁低声道:“我终不能看我俩个仙女姐姐遭欺受苦——”说罢嘻嘻一笑,径自去了。

林凤凰和白玉香虽听他这句话说得太过轻浮,但女儿家身在难中时最怕别人疼惜,立时勾起满心的委屈和满眼的泪水,羞红脸颊埋头轻泣。

林家府院的门口停下一溜木笼囚车,用于装押钦犯。

后面是二十几辆布棚大车,用来拉查抄的财物。

童牛儿见了心中一动,暗想:妇道人家最顾及脸面,若将她们装在这囚车之中招摇过市,让那一双双眼睛肆意辱没,她们怎受得了?就算有日林大人得洗冤屈,可她们今日受下的欺辱却去哪里清洗?岂不可怜?

越想越觉有理,命将上枷索的众男丁尽数装入木笼之中,却将十几名仆妇女子分别装入两辆大车里面,并有意安排林母和林凤凰、白玉香共乘一辆。

张大刚见了过来提醒道:“牛儿,这样恐怕要惹麻烦。”

童牛儿却笑道:“我头一天干这差事,哪懂得这多规矩?上面若怪我,必把这职位还你,岂不是好?我正不愿干。”

张大刚才懂得他用意在此,心中甚觉感动,拍拍他肩头,转身去了。

童牛儿看着众兵士将各种物件一一搬上大车,忽听身侧似有人轻唤。

转头见白玉香正自车篷中探出头来招呼自己,缓步踱过道:“仙女姐姐,有事吗?”

白玉香从不曾听人如此腻滑地称呼自己,看着童牛儿一脸的坏笑,不禁暗暗皱眉。

但此时正有求于他,不是逞强时候,只得软声道:“兵大人,我娘叫我多谢你一再相帮之恩。我林家但有昭冤之日,必赠千金相报。”

童牛儿最不耐此类啰嗦,心里生烦,挥手打断她道:“举手之劳,不值一哂。”

心中却想:有魏忠贤和雷怒海等人在朝当道,东厂的锦衣卫横行世间,你林家怕下辈子也见不到沉冤昭雪那一天,这千金我自不必放在心上惦记。

见白玉香嗫嚅着嘴儿,似有难言之隐,道:“还有事吗?”白玉香却觉涩涩地无法说出口。

她后面的林凤凰见了着急,探出脸儿道:“兵哥哥,我和香姐姐换洗的衣服都在那辆车中的一个包袱里,能不能拿给我们?”

童牛儿被眼前这张美丽脸儿散发出的烁烁光华逼迫得似要不能呼吸,怔怔地看了片刻,点头道:“我拿可以,但不能给你们。你们什么时候换用便向我索要,不然天字死牢的人会自你们手中劫掠了去的,你们还是穿不到。”

林凤凰和白玉香虽明白童牛儿是一番好意,但想着自己的贴身衣物要由他的手里摸来揉去,都不禁羞得脸热心跳,各自低头咬唇不语。

木笼和大车加在一起有近百辆,一路上辚辚而行。在御林军的押解下穿过半个北京城,来在天字死牢的院门口。

这天字死牢有十余亩地大小,分作上、下两层监院。

上层院中押的均是发配流放的罪犯,下层院中押的皆是秋后问斩的罪犯。

看牢的兵卒也是御林军,虽另数一营,但和童牛儿均熟识。见他今儿个跨马押队,皆感惊奇,待知他已替换张大刚做了校尉官,纷纷过来道喜。

童牛儿拱手谢过道:“同喜同喜,今儿天香楼我包下,大伙都去一醉。”

众人哗啦一声应了,哄散而去,呼喝着将囚车中的钦犯一个个压入牢中。

童牛儿径直来在林凤凰和白玉香所乘的车前,伸手叫白玉香搭了,单腿跪地,曲另一腿给她落脚。

白玉香忙摆手道:“大人使不得。”

童牛儿嘻嘻一笑,道:“仙女姐姐若不肯,我便抱仙女姐姐下来。”

白玉香生怕他耍赖皮真的来抱自己,无奈只得颤巍巍地扶了他手,踩他膝头下车。

林凤凰虽也羞怯,毕竟稚幼,顾虑甚少,比白玉香倒大方些,向童牛儿微微一笑,走下车来。

童牛儿只觉得眼前生花,满心欢畅。暗想:就为这一笑,便死它几百个来回也值下了。

众御林军兵士见他如此礼遇二女,也觉奇怪。但知他素来是采花tian蜜的性格,想是见人家生得美丽,借机占些便宜,都窃笑不已,对林家众人也宽待三分。

狱牢是粗石砌就的筒子房,进深足有二十多丈,阔有近十丈。除去一扇宽只三尺不到的铁门,再无通风漏光之处。

林家众人鱼贯而入,刚吸口气,就被扑面而至的腥臭味呛得掩鼻,险些跌翻。

待深入其中,才见四下暗黑一片,只点点幽黄如豆般大的油灯光忽明忽阴,昏浊光线中可见尘灰飞扬,直塞口鼻,令人如入土中,呼吸不畅。空气极潮湿,听似有哗哗的流水声传入耳中。

众人走到里面才见尽头原来是一池水牢,几十根粗有半尺的铁柱突兀地立在水中。

柱上几乎都绑着人,各个垂头披发。那水直淹至犯人口边,恶臭味浓得迫人呼吸。水面上飘着白花花一层东西,在暗弱灯光照耀下似蠕蠕而动。

林凤凰和白玉香等众妇人待看得清楚,各个吓得尖叫,原来竟是数不清的蛆虫。

原来那柱上有多个犯人不等到发配流放就已被折磨致死,烂在水中,众兵士嫌打捞麻烦,也不去管,只笑说为他家中省下一副棺材,算得善举。

童牛儿到这里本说不上话,但他手面宽绰,平日和这牢营中的上下头目相互勾搭着买冤卖恨,赚榨牢中犯人的钱财油水最有一套,是以皆厮混得熟。

一路呼喝着挤到前面,四下看过后,命人将临水牢边两间宽敞洁净些的牢房清空,稍作收拾,重新铺入干爽厚实的稻草,将男丁女眷分别关入。

跟在他旁边的牢营校尉官本和他好,笑着看他张罗,也不言语干涉,一任他胡闹。

林家众人各个愁眉苦脸,林凤凰和白玉香更被眼前情景吓得心惊胆颤,魂魄皆飞,呆滞双目之中几无神采。

童牛儿在侧看入眼里深觉疼惜,暗想:也难怪她俩这个样子,原是在花团锦簇中长大的,吃惯了珍馐美味、穿惯了锦丝貂裘、睡惯了明堂香榻,突然进到这里,和掉入十八层地狱又有什么分别?

有心上前安慰两句,但想着不过是饥里画饼,难解急困,便又忍下。

想着天色早过黄昏,林家众人从清晨被折腾到现在,必饿得紧,掏出二两银子唤人去街上买回十几屉肉包子与众人吃,却有哪个能吃得下?

童牛儿见了摇头,低叹一声,缓步走出。

第八章 平步即青云

刚到牢门口,见自院外奔入四匹马,马上四条汉子皆著一身大红色的飞鱼服,手中捉着明晃晃黄绒绳缠鞘的秀春长刀。

童牛儿知dào

必是东厂的锦衣卫,心中不禁一惊,想道:莫不是出了什么变故?要将林家众人提出解往东厂的诏狱么?要是那样可就糟了,这些人怕一个也难活得下。便在门口站立,背负双手看向他们静待。

原来东厂之中设有一座牢房,童牛儿听人传言被押入的犯人不见一个活着出来的,素有‘冤窖’之喻。再有那里是东厂禁地,童牛儿的势力已经不及,他想照顾林家众人只能是做梦。

待马匹停稳,当前一名锦衣卫翻身跳下,高呼道:“哪位是童牛儿童校尉?”

童牛儿见他来寻自己,以为所料不错,急得立时冒出一身白毛汗,脑中自顾想着如何能拖延时日,救援林家众人的办法,倒忘了答yīng

。直到那人连呼数声,才想起应道:“我是。”

那名锦衣卫见童牛儿身穿兵士号衣,年纪青涩,神态傲慢,不禁有气。道:“你是童牛儿?可有营牌?若敢冒充看我大耳刮子抽你。”

童牛儿一怔,旋即明白,自怀中摸出方威赠与的银牌递到他眼前。锦衣卫见了立时单膝跪下,恭敬施礼道:“给大人见礼。”

童牛儿见这小小牌儿竟有如此威力,暗暗吃惊,道:“找我何事?”

锦衣卫起身道:“传东厂督主雷公公口谕:着御林军甲字大营校尉官童牛儿即日起破格晋升为副将,领六品衔,统管天字大营辖下的甲字御林营和天字牢营,听明白么?委任状已经拟下,明日即到,你自去领军服和马匹等物品罢。”

童牛儿听到这里,一颗悬着的心才放下,暗出长气。

其实按明朝的官吏晋报制度,若想叫童牛儿由一名大头兵平步青云,一纵成为正六品的副将,不知要费多少力qì

。不但先要向五军都督府报禀备案,还要经过兵部层层核审。

而越级晋升更是要先有赫赫战功在前,然后报入内阁奏请皇帝亲批才成。从下到上走个来回,将委任状盼到手里,不用上三年也要数个月,直教人盼得头发花白。

但此时却只需提督东厂的大太监雷怒海动动嘴唇这么简单,可见当时宦官当政之苛已到何等地步。

那锦衣卫见童牛儿只负手静静地听着,一动也不动,想着必是被这大喜讯弄昏了头,不知该如何是好了,正要跨前推他,谁知童牛儿淡淡一笑,道:“穿什么还不一样?不过是个副将罢了。”

这句话险些将传谕的锦衣卫吓得昏晕过去,暗叫道:“乖乖!怎地狂傲到这地步?难道是新攀的皇亲?不然四将军怎会在雷公公面前一力提携他?看来我也该巴结一下才好,许哪日管到我的头上,莫吃了冤枉亏。”忙陪着笑脸道:“大人如看得起小的,小的这便去为大人将各样用物领回来,免去大人奔波之苦,大人以为如何?”

童牛儿冷淡着口气点头道:“好,你这就去罢。”

锦衣卫见他脸颜有常,毫无欢喜之色,暗想:这人小小年纪竟有如此定力,真了不得,将来必有大作为。我若好好围拢他说不定来日能得些益处。转身领另三人欢欢喜喜地去了。

其实童牛儿官瘾最大,得此升迁如何不喜?

但他自幼靠自己打拼熬生活,世间万般困苦吃尽,早去了少年的轻浮狂放。任荣辱临头,总能自制心神,淡定处之,不让别人瞧出喜怒来。

再有他也实在不知这副将到底是个多大的官儿。听那汉子说一千二百人编制的甲字御林营和四百七十人编制的天字牢营皆归他管,暗暗掂量着这官儿可着实不小,每月的俸禄必不会少,揩油作恶的机会也必要增多。

如此想着,心中越加有底,将脸孔沉得越加地厉害,腰板也比适才拔直许多,连不甚鼓胀的肚子也腆出寸许。

旁立众兵士听说这个消息,纷纷过来见礼道贺,童牛儿摆手请起。

众人刚立,听牢营前的青石大路上响起一片擂鼓般的马蹄声,转瞬间有百十几匹马冲入院中。跳下的皆是甲字御林大营的都统和校尉官,呼啦啦跪下好大一片,齐声向童牛儿道贺。

童牛儿头一回经lì

如此踏云踹日般的狂喜,心神舒泰得如沐春风,终于在脸上绽出笑容,连连摆手请众人起身。才信自己平地炸雷,升官是真。同时暗暗奇怪众人来得怎会如此地快?

转念明白传口谕的锦衣卫必是先到甲字大营中去寻自己,不见后才到这里。营中众人听闻自己当上这大的官,除去素日和自己好的,十个中怕有九个半要睡不安稳了,是以皆来巴结,免得自己日后为难他。

童牛儿在心中暗哼一声,自想道:且等我把这官儿坐得稳当了,再一个个抽你们的筋,扒你们的皮,叫你们知dào

我童牛儿的毒辣。

这样思量着,面上的笑容慢慢变得阴邪起来,半朦月光下望去如索命的恶鬼一般狰狞。叫众人皆都惊骇,暗想未来的日子怕要不好过了。

林凤凰和白玉香服侍母亲睡下后,有仆妇服侍着躺倒。二人面面相对,四只眼睛看在一起。

秋夜初临,凉气如涨潮的水一般慢慢浸润过来,令二人缩起手脚,团身依偎。

牢中已响起高低起伏的鼾声,更衬得夜色静谧,叫二女慌乱了一天的心也渐渐平息下来。才想起看清楚自己此时所临境地,思量起未来所要面对的种种困厄之苦。

二人早起时还在香堂暖帐之中,没想到晚间睡下时却已在这臭不可忍的牢狱里面,世事弄人之恶由此可见一斑。

白玉香强撑了一天的坚强此时已筋疲力尽,再忍不住,将手捂在嘴上吞声而泣。

林凤凰更是有泪在喉,如梗似刺,只盼一泄为快,见白玉香先哭起来,伸手搂抱了她也呜咽不止。

白玉香掩住她嘴道:“小声些——休叫娘听去。”林凤凰嗯过一声,将泪水吞入肚中。

白玉香低声道:“都是我不好——我的命太硬呵——妨得你家又遭此难——我——我何苦还要活着?——”

林凤凰摇头道:“香姐姐——休如此说——你若死了——叫我还怎活得下去?——”

白玉香抹泪道:“早晚总是一死——我岂肯去青楼中受人侮辱?”林凤凰听她如此说,怔道:“青楼——青楼是不是就是——妓院呵?”

白玉香见她对世事如此懵懂,更觉心疼,流泪道:“是——那里——不是我们呆的地方呵。”

林凤凰此时才恍然未来有怎样不堪的命运在等着自己,“啊”地尖叫一声,吓得搂住白玉香大哭起来,道:“香姐姐——我不去——我不去呵——”

白玉香拍着她哄慰道:“不去不去——唯有一死——这时死——倒好些——落个干净身子——”

童牛儿直与众军尉喝到夜半方散。

他儿时以讨饭为生,因天性胆大无畏,常到一般乞儿不敢登门的酒楼妓院乞食。众人喜欢他无赖,常以酒食哄逗,待他醉后拿他玩耍取乐。

久而久之,童牛儿将酒量磨练得奇大,营中众人没一个能喝倒他的,是以今夜饮得虽多,也只是微醺而已。

出天香楼时见满天星光正灿,月落梢头不见,夜黑如墨,风凉似水,正是万物寂静的时候。

有兵士为他牵过马来。

童牛儿摆手道:“你等先回去罢,我自到四下看看。”

兵士道:“卧房已经收拾下,童大人回去睡吗?”

童牛儿才想起自己已不是大头兵,再不用和旧日兄弟同挤那条大通铺,不禁得yì

的要笑出声来。

刚要应下,转念想起一个人儿来,摇头道:“不了,我自有温暖的去处。”几名亲随兵士都是和他好的,皆知他语中所指,哈哈大笑着上马去了。

童牛儿撒了缰绳,任马缓行,将头上缎帽除下,拔去簪子,散了发髻,迎风吹着,在马上摇摆着身体,心中好不快慰。这马不经辔控,随意乱走,径向天字牢营方向行来。

待到距牢院十数丈远之地,童牛儿带住马匹,跳下拴在路边树上,自己放轻脚步向天字死牢行近,待到丈远左右,隐身在黑暗处观望。四下窥视片刻,见不少地方均有人暗藏,尤其在与牢院相邻的民房之上。

伏身众人想是趴得乏了,早不耐烦,纷纷直起腰随意动作,夜色映衬之下显得格外分明。童牛儿见了长抒一口酒气,暗道:果不出我所料。

他因自小孤苦,历尽世事困厄之险,早磨练得机敏,已在心中问过千百遍‘方威为何要如此提携自己?’猜来想去,慢慢明白怕是和逃走的林猛有些关系。

这天字牢营原在御林军乙字大营的统管之下,乙字大营的领营都统原是朝中大臣兵部尚书黄坚的门生旧部;而黄坚一向和宦官魏忠贤不和,并视雷公公等人为败国异类,曾多次上本参奏弹劾。

魏忠贤和雷公公等人虽早有心整治,奈何一则皇帝宠幸;二则黄坚以前曾长期戍边,和外族鏖战多年,养下众多死士,如老树盘根,不易撼动;三则黄坚为人谨慎,从不叫把柄落入宦官手中,叫雷公公等人不得机会。

这一层童牛儿早听人讲过,如今把这看似无关紧要,实则很有份量的天字牢营划归自己名下管辖,其中必有甚大蹊跷。

第九章 无赖也英雄

童牛儿猜测林猛既已逃出,必不肯看自己的父母亲人关在牢中受罪等死,这一半日内怕会来劫牢反狱,雷怒海自然不会让他得手。

但若这牢营仍在黄坚门生手中管治,必不肯让东厂的人进入埋伏,这怕就是将其划在自己名下的主要原因:若捉拿林猛成功,功劳自然归在雷怒海和方威等人的名下;一旦失利,若皇帝因黄坚等人的主张而怪罪下来,则尽可以请自己抵挡顶杠。

童牛儿隐隐看出自己已经被推到了风口Lang尖之上。

虽然以他此时阅历还估算不出风险有多大,但凭从小讨饭得来的经验,他知dào

白给的向来只有残羹冷食。若人家肯舍出一个热气腾腾的白面馒头,必要自己干些小活;若得到的是一屉肉包子,怕自己不累上半天是吃不到口中的;若扔出的是一块带肉的大骨头,自己则只有赶紧逃命的份儿,因为马上就会有一只、甚至几只恶犬窜出来与他争夺,若跑得慢了,定受下一顿好咬,弄不好连性命都不保。

其实人生的经验大抵如此:越大利益后面越跟随着难测的凶险。

但世人愚钝,只见挡在前面的利益,而不能透过利益看见跟随在后面的凶险。

童牛儿早领教得多了,屁股上至今仍在的狗齿印便是力证。是以突然得个六品衔的副将并未叫他欢喜到哪去,反倒令他更加小心谨慎,时刻提防着将要窜出的恶犬来抢他手中的肉骨头。

抬头看看天空,估摸二更天已过。

童牛儿沉一口气,迈步向天字牢营走去。

他想象不出林家众人这一夜要如何熬过,以后还有千百个这样的夜晚等待着她们,她们该如何应对?尤其那两个仙女姐姐这时怎样了?

不知怎地,想起她俩个,童牛儿的心里就有说不出的牵挂,暗骂皇帝老儿狠毒,竟忍心将这样的人儿卖入青楼,任人糟蹋。犹如将两朵鲜花扔入烈火之中,只怕转瞬之间便会灰飞烟灭。

想到这里,童牛儿心中忽然一动,闪出一道灵光:你皇帝老儿要叫她俩个去做娼妓,我童牛儿偏不肯,且看咱俩个谁能!

一想到要与皇帝老儿顶牛作对,童牛儿心中立时泛起一阵莫名的兴奋,似得了一个好大的名目,觉得今后的日子有了一个甚有意思的目标。

转念又想到林凤凰和白玉香,不禁暗叹口气,这俩个人儿虽好,命却怎地如此的苦呵?我今日起便帮你俩个和这老天、这皇帝老儿抗上一抗,且看谁胜谁败。

走入牢营的阔大门口,见守门的军士竟有十几名,其中多不熟识。虽也穿御林军服饰,但从眼中傲色童牛儿约略猜出必是东厂的锦衣卫无疑。

他拿眼睛虚扫过一轮,昂首挺胸直步而入。

众军士见得他到,都忙打千行礼。

最后一人动作稍慢,童牛儿瞧着有气,倏然向前一窜,飞脚踢在他小腹上,口中骂道:“狗东西,不认得本大人么?竟敢如此不敬?”

那名兵士正是锦衣卫所扮,平素张扬惯了,从不曾受人欺,毫无防范,被踹得窝在地上。心中火起。欲待发作一番,想想却又不敢。

他隶属于方威统领的白虎营,自是知dào

方威治兵极严厉,此时有职在身,若与童牛儿撕打起来必惹出热闹,方威知晓定不会轻饶自己,无奈只得忍下这口恶气。

其他兵士见了均捂嘴窃笑。

童牛儿看他慢慢站起,冷哼一声,将手中所捏缎帽递过道:“拿着。”

这兵士只得接入手中,看童牛儿将散发盘起,用簪子别了,拿回缎帽工整戴在头上,昂首阔步向里走去,心中不禁恨得生痒,暗将牙齿咬到欲碎。

林凤凰和白玉香相拥而眠,二女哭得乏累了,先后睡去。

林凤凰面向铁栏,幽微昏暗的油灯光下依稀可见她眼角泪痕犹湿,如春花承露,叫人看着有说不出的疼惜。

林凤凰并未睡实,迷糊间似听耳边传来低低的一声叹息。睁眼看时,见铁栏外立有一人,正向自己静静凝眸,目色十分温柔,不禁吓了一跳。

将上身半抬,才看清那人穿一袭簇新的团花滚绣御制官袍,腰束黑色丝带,头戴方正缎帽,腰间挎着珍珠鱼皮做鞘、镶着赤金吞口的长刀。

这一身装扮正是六品副将的官服,穿这官服的正是屡帮自己一家的童牛儿,林凤凰待看清他后一颗心才平静下来。

忽地想起不知父亲生死如何,猛地站起扑到铁栅栏前急急地道:“大人——我爹爹他——他怎样了?”

童牛儿见她脸上泪痕犹新,愁容惨淡,愈加疼惜。沉吟片刻,道:“令父押在后院,我已叮嘱过好好照顾。林大人是好官,大家自不会为难他的。”

林凤凰听得此言,去了三分愁苦,迟疑片刻,道:“我爹爹——真的会被腰斩吗?”

这一句却将童牛儿问倒,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直在脑中转了半天念头才道:“林大人一时糊涂,见罪于圣上,圣上恼得狠了才会如此说。待他的气消了,必会原谅林大人的。不出三、五个月,林大人——必能官复原职。”

童牛儿只是看林凤凰的模样太过凄惨,是以信口胡诌一通,借机安慰于她。

其实适才在酒楼上,一名来贺的乙字大营都尉乘一时酒兴说出林水清被冤真相:原来林水清和黄坚同是**,但林水清因看不过魏忠贤等人的逆行,逞书生意气,一时激愤上表弹劾众人,直言皇帝违反祖训,纵容宦官把持朝政是大逆之举。

魏忠贤等人见表后大乐,在皇帝面前参奏林水清目无圣上、狂放不敬之罪,指使爪牙雷怒海将林家查抄。

似此等大罪一旦加身便如棺上凿钉,永成定论,此朝不倒便无翻身平冤之日。但这样寒如坚冰的言语童牛儿怎敢对林凤凰讲起?

其实这魏忠贤的出身和童牛儿倒有几分像,本是个百无一用的街巷无赖。因赌钱时亏空血本,无处容身而自阉男根,易名为李进忠入宫为奴。后结识皇长孙的ru娘客氏,与其勾搭成恶。

光宗崩,皇长孙继位,即熹宗,封其ru娘客氏为奉圣夫人。李进忠原是小儿本性,见客氏得势,立即攀附,很快从惜薪司中脱出,一路走高,改回魏姓,得赐忠贤之名,并最终升任司礼监秉笔太监。

明代宦官之中,向以此职位最大,权势居内阁以上。官员奏事,皆先有司礼监秉笔太监决断,然后才通俱政司卿部,或上禀皇帝,可见其独。

魏忠贤自掌权势后,与客氏串通一气,狼狈为奸,祸害良臣,水火天下。不但左右皇帝,而且作乱后宫,先使计谋杀裕妃张氏,后暗叫皇后堕胎,所害宫妃、太监无计其数。

他更与一班宵小结成阉党,在朝中肆意横行,无所顾忌,一旦遇到阻碍便冠以恶名狠治,使东厂查抄家资,收入牢狱,私用酷刑,强定恶罪,弄下无数冤情错案,以达到铲除异己的目的。

又命拆毁全国书院,禁止讲学,来压制言论。

在其yin威笼罩下,使上自内阁六部至总督巡抚,下达各地官吏将尉,无不尽属其党羽,竞相为魏忠贤修建生祠,并尊其为‘九千岁’。

史载:每当外出,随众万数,所过之处,士大夫遮首拜服,媚者皆高呼‘九千岁万岁’,气势之嚣张直逼帝王。

林水清得罪下他,焉能有善终?

林凤凰涉世浅显,胸无城府,不明白事情的轻重。听童牛儿如此说竟信以为真,原本满胸填塞的愁苦立时被扫除得一干二净,心里忽地燃起一大片希望的火来。深锁双眉的脸儿缓缓舒展开来,道:“真的吗?你不是诳我?”

童牛儿见得她皓如明月般纯净美丽的面容,不禁疼惜得暗暗咬牙。

林凤凰不待童牛儿点头,已欢喜得轻笑出来,向他拜下一礼,道:“多谢大人。”抬头向他展颜一笑,回转身子睡下了。

待躺倒在白玉香的身旁,才知觉要在童牛儿的注目下入寝,不禁羞得颊上泛红,暗把嘴儿噘起,将头埋入白玉香的怀中。

但想着终会有出头之日,再不必担心害pà

未来的种种困厄之苦,心中有说不出的舒畅,忍不住喜极而泣,又悄悄抹起泪来。

童牛儿在一旁痴怔地看了片刻,低叹一声,转身走出黑暗的牢房。

来在院中四下看时,见原来隐藏在暗处、趴伏在房顶的人已经撤去。

他原本担心逃走的林猛逞一时血性之勇回来救人,则必要遭擒。今见他没来,才将心放下。

一步三摇地走出牢营大门,寻马径向春香院行来。

第十章 谁在风尘中

赛天仙今日因为客人的缘故和何妈妈闹得好不痛快。

她早已厌倦被人欺辱的卖笑生活,在心底存着从良的念头,是以接待客人时总是百般挑剔。老的不肯、病的不肯、胖的不肯、丑的不肯、穷的不肯,凡是她看不顺眼的一概不肯,一心和何妈妈作对。

何妈妈久在风月场中混迹,已炼出一双猴眼金睛,任甚么都识得破,早知赛天仙转的心思,暗中恼她。

同时使出卑劣手段,将赛天仙偷偷攒下为自己赎身的银钱连偷带骗,一点点自她手中搜刮个干净。

赛天仙毕竟年轻,为人处世不够老辣,怎斗得过何妈妈?

但她依仗着少年气盛,自然不肯轻易服输,只一门心思和何妈妈怄气使犟。

何妈妈有心将她交与东家赏她一顿毒打,但想着赛天仙是自己从别家花银钱笼络过来的,自己若不想办法将她降服,岂不叫东家小觑?

哪知赛天仙人虽柔弱,性格却十分倔犟,任凭何妈妈使尽软硬手段,就是不肯屈从。

何妈妈这些日已经自认是头黔驴,渐觉技穷。正盘算着将赛天仙交与东家处置,任她是死是活自己也管顾不了。

赛天仙自打昨日早晨别了童牛儿后,在榻上被窝里支着腮颊想心事。

她知dào

何妈妈和春香院的东家都不是善类,自己若想从春香院的门中走出从良恐比登天还要难上十分,怕只有变成一具尸首被抬出去的份儿。

除非有个他们都惧的人出来给自己当靠山,为自己撑腰说话,便有三分希望。

可遍觅身边,哪有这样的人在?就算是有,自己又拿什么相酬?岂不是痴人说梦么?

这样想着,心情忽然如坠深井般暗不见底,只觉四周的黑暗如海上巨Lang,劈头盖脸地猛打过来,叫她连呼吸都不能够,一时憋气得直想大哭大叫出来才觉痛快。

正懊丧时,忽然在这黑暗中看见有一星火光跳跃出来。

这火星慢慢幻化成一个人的脸庞,这脸庞略显瘦削,额头宽阔,发鬓尖如剑戟,斜插两颊。眉稍细,但又黑又长。双眼不甚大,炯炯目光闪动,显得灼灼逼人。嘴儿生得小巧,唇角略歪,却为整张脸孔平添几分生动,只是怎样端详都是一副嘲讽不屑的冷傲表情,甚惹人气。

正是刚刚分开的童牛儿。

不知怎地,赛天仙忽然一厢情愿地以为童牛儿必肯为自己赎身,而且以他的狠恶霸道,何妈妈和东家等人必定惧怕。只要一心下力讨好于他,叫他喜欢自己就好。

更何况这青年眉目周整,身手矫健,性格狂放不羁,倒比寻常俗庸之人强上百倍,是个可爱的人儿。他若肯为自己赎身,自己何妨就以身相许,与他白头终生,岂不是好?

赛天仙想着如意美事,竟忍不住嗤地轻笑出来。

但她毕竟不是林凤凰一般未经世事的无知少年。

自打十岁时被卖入青楼至今,不知受过多少煎熬,身体早被苦水浸透,心上已经满布创痕,寻不到一点完整的心思,便想哄骗自己一下都难。

是以这美梦只在脑中转过一轮便放qì

了。同时暗骂自己白痴,除非这童牛儿被挖去心肝头脑,变个呆傻之人,否则街巷间身净心洁的女孩儿多得是,他怎会看上自己?凭什么叫他娶自己为妻?

如此想着,赛天仙的心思又昏乱起来,扯过被子蒙在头上呜咽着哭,不觉间沉沉睡去。

待被小丫头唤醒,见天色已经渐暗。

赛天仙一整日不进水米,起来后只觉得头脑昏沉,身体乏力。摇晃着下地草草吃过晚饭,便要向榻上倒去。

刚进里间,听门外何妈妈尖若鸡啼的声音叫着:“客爷这边请,天仙姑娘可是我们春香院的头牌,客爷真有眼光——”

赛天仙只觉一股酸水从肚内直泛而起,恨不得要把勉强吃下的饭食都呕出来。

抬头见何妈妈已经领进一个干尸般瘦的老头,一张脸孔只巴掌大小,上面生着一双猴儿似的眼睛。口内的牙齿几乎掉光,瘪得似连舌头都要兜拦不住,半截口水正挂在唇边跐溜着进出,瞧着叫人好不恶心。婴儿般蜷曲的身体包裹在金丝银绣的华丽长袍之中,好似成精的玩偶。

那老头本是一副死人般无精打采的模样,待看见赛天仙花儿似的娇嫩脸庞,双眼立时放出光彩,鼻孔张大,嘴巴蠕蠕而动,神情好像前生不曾吃过饭的饕餮鬼看到一桌大餐似的馋相难掩。

赛天仙则像看到从坟墓中爬出的腐尸一样厌恶,闭起眼睛向何妈妈道:“我今日不舒服,不想接客。”

何妈妈听到这一句,压在胸中的多日怒火再也忍不住,猛地喷发出来。

她象被马蜂蛰到似的“嗷”地一声大叫,将那老头吓得险些跌坐到地上。不待抬头,已看到一个肥大身躯从他旁边冲过,向赛天仙猛扑过去。

赛天仙自然不是何妈妈的对手,受下几个脆响的耳光,一缕鲜血自她唇边流出,滴到白锦缝制的对襟夹袍上,如在雪地里绽出的一串花蕾般刺目。

旁边房内的姐妹听到声音,跑过来将撕打的二人拉开。

何妈妈自觉占得上风,不肯轻饶,仍在跳脚大骂,言语不堪。

赛天仙踉跄到桌边坐下,埋头不语,眼中目光呆滞得如死鱼一般,没一点活人的意思在。

听何妈妈高叫道:“你给我听着,今**若敢不接好这位客爷,明日我便将你交与东家,任他收拾你,看你能不能活过明日掌灯?——”

赛天仙知她所言不虚,暗暗地想:看来我真的没有活路可走了,怕只有一死才能离开这个肮脏的处所。

随着何妈妈的离去,房中安静下来。

赛天仙慢慢抬头,见那干尸老头正在对面椅上坐着,大瞪一双枯瘪的眼睛看她,不禁吓了一跳,道:“你怎地还在?”

老头嘿嘿一笑,声音尖涩得如疾风裂锦,道:“我花了银子呢——”

赛天仙恼得咬牙,高声嚷道:“怎就不能可怜可怜我?”

干尸老头声音细慢地道:“谁可怜我的银子?”

听到这一语,赛天仙才恍然自己在他眼中不过是个玩意儿,死活如何与他全无干系。便似这一粒尘与那一粒尘,虽然同在风中飘着,但对方视自己如无,想让他对自己高抬贵手真不异于白日说梦。

无奈只好轻叹一声,道:“你想怎地?”

干尸老头yin笑一声,叫一串口水自干瘪嘴角流下,濡湿胸襟。他却不知觉,自顾漏风漏气地说:“刚才何妈妈不是说得明白?若叫我不高兴,你明天怕活不过掌灯——”

赛天仙听他为求和自己一欢,竟拿这句言语相吓,恨得猛地站起,怒瞪双目直视干尸老头,便想扑过去与他撕打。

干尸老头见得她凶恶模样,也有三分惧怕,指了她道:“你想怎地?还敢耍凶么?看我喊何妈妈来。”

赛天仙的目光慢慢疲软,人也一点点堆回到椅中,似没了魂魄一般。

二人对坐片刻,干尸老头见她呆呆地不动,以为已被自己拿捏住,伸出骷髅骨骼的手将赛天仙的手拉扯着握在手中。

赛天仙好像死掉了似的不知觉,任凭干尸老头在自己手上摩挲,没一点反应。

二更虽过,春香院的正厅中仍是一片春涌香汹的热闹景象。

何妈妈忙得手脚相接,穿梭于客人之间。

正不亦乐乎,匆忙间一眼飘向门口,立时惊得定在那里,半张的嘴连舌头都吐出一截,才明白为何眼皮跳了一天,原来有恶鬼登门。

她见童牛儿从上到下一身崭新的六品官服,连腰间的长刀都镶金裹玉,与寻常的大不相同,显得更加威风八面,心中不禁暗骂:这死儿子,从哪里混来这样一副行头?刚演完戏吗?

心知得罪不起,忙挥着腻香四溢的手帕迎上道:“呦——牛儿爷,怎地一天不见就想妈妈了吗?”

童牛儿不待他近身,伸手一推,将何妈妈推了个转,然后轻掸一尘不染的官服,冷声道:“找死吧?我便成全你。”

这一句令何妈妈眼前立时浮现起昨日摔在这厅中的京府尹府上大管家那张惨白歪扭的脸孔和那双瞪到突兀,似要爆出的死鱼眼睛。不禁全身一抖,立时自动退下一步,仍陪着干巴巴的笑,道:“牛儿爷今儿来寻哪位姑娘?妈妈给你带路。”

童牛儿一边大步向里走,一边低骂一字:“滚。”

何妈妈知dào

自己在这小儿面前全无尊严,巴结只会自找没趣,便退着道:“牛儿爷既然不用妈妈,就请自便罢。妈妈不陪——哎呦——”

却不防退得急了,一脚绊在花架的腿上,立时跌翻在地,摔了个仰面朝天,惹得四围众人哄堂大笑。

童牛儿却一眼也不瞧,径自登上三楼。向赛天仙的居处走来。

第十一章 卿卿最堪怜

到得门前,见红灯下立的小丫头正倚身在门框上打盹,圆团团的小脸上满是倦色。

伸手在她鼻上轻刮,小丫头一惊而醒,见了这身唬人的官服,吓得慌忙跪倒叩头,一叠声地:“给官爷见礼,给官爷见礼。”

童牛儿拉起她道:“见什么礼?是我呵。”小丫头待认出他来,才去了脸上的惊惧,长出一口气,道:“怎是您呵?吓得我不轻。这身衣服穿在身上——真是——威风得紧。”

童牛儿自然听得出她语中明似奉承,实是贬低的曲折意思,笑道:“是吗?比披一张老虎皮还吓人是不是?老虎吃人还吐骨头,我穿上这身衣服,吃人便连骨头都不吐了,是不是?”

小丫头不好意思地笑起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童牛儿也笑,自怀中摸出一锭五两左右的大银递与小丫头,道:“去整治几个好菜,带一壶酒给我和你家姑娘吃,余下归你。”

小丫头听他如此说,才想起拉住他的袖子向一边,看四下无人经过,压低音声道:“我家姑娘今日受欺负了。”

童牛儿一惊,蹙眉道:“谁欺她?”

小丫头人儿虽小,鬼头却大,将赛天仙和何妈妈之间的冲突添油加醋地讲说一遍。最后更添上一句至关重yào

的话:“何妈妈说昨儿个都因为我家姑娘挑拨,您才将那人给扔下楼去摔死。她早晚要把实情告sù

官府,叫官府把您和我家姑娘捉了去杀头。”

这句话若从别人口中讲出,心思灵动的童牛儿自不会轻信。但他千想万想,也不曾想到这个年龄稚弱的小丫头竟会使借刀杀人的套路,立时信以为真,一股邪火直窜上顶门,将眼睛瞪起道:“她真活得不耐烦了么?”转身就想下楼。

想想不妥,来在赛天仙的房前推门而入。见赛天仙和一个干尸老头隔桌相对而坐,赛天仙唇边那一缕血痕犹在,两颊肿得好似刚出笼的馒头,人象庙里的木雕泥塑一般傻呆呆地,只有泪水一双双从颊上滑落,将胸前的衣裳洇湿大片。

干尸老头捉着赛天仙的一只手,似狗儿捧着一段骨头,看着好不眼馋,直想与她再进一步。但赛天仙却死也不肯让,二人纠缠至今几个时辰不分胜负。干尸老头欲火在胸,无处发泄,好不难熬。

正无可奈何,听门上重重地猛响。转头看去,见自外面走入一位身穿崭新六品官服的瘦高青年。肃着的一张脸孔寒凉如水,双眼中的目光尖利似剑,戳人心肺,瞧着胆寒。

赛天仙见童牛儿进来,抹一把脸上泪水,只将嘴儿噘了噘,也不言语。

童牛儿不再怀疑小丫头所言之实,只是瞧着干尸老头坐在那里有气,冷冷地向他道:“你在这里作甚?”

干尸老头瘪着嘴结巴道:“我——我花了银子——”

童牛儿不待他说完,迈步伸手,抓起他衣领向门外猛地一甩,高喝道:“还不快滚?”干尸老头心知得罪不起,一路跌跌撞撞地寻何妈妈理论去了。

童牛儿转身欲要出门。赛天仙见了一跃扑上,抱住他哭道:“你要去哪里?——人家想了你一整天——”

童牛儿将她搡到一边,自顾向楼下走。

赛天仙追出门外,见他急急而行,以为自己惹他不痛快,这一去怕是再不会回头,心中刚刚燃起的一点希望忽地被寒风吹熄,不禁哭倒在木栏杆前。

小丫头见了忙过来扶。

来在楼下的大厅里,童牛儿飞起一脚将正在和客人打情骂俏的何妈妈踹倒在地,跨步骑在胯下,双手齐挥,转瞬间三十几个嘴巴打下来,何妈妈已经满眼金星,口鼻皆苦,脑壳里似被塞入个大马蜂窝,嗡嗡嘤嘤个不休。嘴里只顾得一个声地尖叫:“牛儿爷爷饶命——牛儿爷爷饶命——”

厅中众人瞬时大乱,纷纷要向外跑。

童牛儿霍地站起,自腰下抽出雪亮长刀指了众人道:“哪个敢走?”

众人见他鬼魅附体般的阴森脸孔,皆吓得站住不敢动,胆儿小些的连双腿都打起颤来。

童牛儿收回长刀抵在何妈妈颈下咬牙道:“你听清楚,从今日起,赛天仙便是我童牛儿的人,我若见她倒一根毫毛,便剥下你的老皮蒙灯笼,记得吗?”

何妈妈自觉皮肉疼痛,正有热乎乎的鲜血缓慢流出,吓得险些尿在当地,一连声地应。

童牛儿这才起身,一把抓住何妈妈胸口的衣衫,将她肥大身躯提起,在她涂满官粉的脸上又轻拍两下。然后掸掸被弄皱的官服,拍拍双手上粘的尘土,步履轻健地上楼去了。

赛天仙趴在栏杆上向下瞧个清楚,听得明白,原本阴暗压抑的心里忽然似被塞进个硕大的太阳,照得满堂光明灿烂、温暖舒泰,连一丝阴霾也无,欢喜得呜呜咽咽地哭,身体自栏杆一点点滑落到楼板上。

小丫头见自己的计谋得逞,兴奋得将小脸涨到通红,满是得yì

之色。

童牛儿走到赛天仙旁边伸手将她搀起。

赛天仙情不能自已,只觉身软如绵,连站立也难,紧紧依偎在童牛儿的怀中。

二人正向门里走,童牛儿转头见小丫头在旁边看着他俩个笑,嘘一声道:“还不快去买些吃食回来?”

小丫头脆应一声,飞跑着去了。

二人回到房中,赛天仙赖在童牛儿怀中不肯出来。

童牛儿见了调戏道:“不是说想我一整天么?怎个想法?”

赛天仙听他如此问,只觉得心中似有诉不尽的委屈汹涌到眼前,好象孩儿在外面被人欺负,正愁苦时,忽然看见娘亲走来,立时知dào

眼泪有了要紧的用处。赛天仙也不答言,将头偎在童牛儿胸前低泣不已。

童牛儿等了半晌不闻回答,有些着恼,扳起她的脸儿看时,才见胸前官袍已被泪水洇湿一片,惊道:“哭什么?”

赛天仙吸着鼻子哽咽道:“你不是问我怎个想法吗?就是这个想法。”说罢又将脸埋在童牛儿胸前,双臂紧紧环住他嘤嘤而泣。

童牛儿久在风月场中混迹,任什么都通透,转瞬明白这女孩儿怕是要赖上自己,自己许是掉入人家设的局中,想不到机关算尽,倒被她蒙骗了。

可虽然心中不甘,但想着恶事已做到绝,狠话也说到尽,如地上泼水,势难收回,怕只能认下。

但他生性不羁,过惯无拘无束的自由生活,要他背上这大一个负担,想着都苦。在赛天仙背上轻拍道:“别傻了,我这样的岂是你托身寄命的良人?怕不将你害了才怪。”

赛天仙却将身子扭着道:“我不管,便叫你害了我也认命。”

童牛儿生平头一遭听人对他说如此深情言语,也禁不住怦然心动。

但转念又觉得滑稽,这赛天仙是个风月女子,都说‘花子无情,戏子无义’,她的话怎可轻信?怕又是骗自己入局的手段。

欲待婉言拒绝,却又不知该如何说起,只拥了赛天仙的细瘦身体怔怔地站在当地发呆。

赛天仙哭了片刻,泪水渐收,心绪稍平。慢慢抬头打量着童牛儿道:“自哪里弄来如此光鲜的一套行头来吓我?发达了么?”

童牛儿嘻嘻一笑,到椅上坐下,掂起一颗去了皮的荔枝白肉扔入口中嚼着道:“刚唱过一堂,来不及换装就来会你。”

赛天仙听他说戏谑之语,嗤地笑出,道:“你演哪个?赵子龙么?”一边来在他身前蹲下为他脱脚上的靴子。

童牛儿眼看着赛天仙乌发叠髻的头顶,心忽地一痛,似有根针狠狠地刺入一般。

他自是明白青楼中的规矩:娼女最不肯为客人脱靴。因本就低贱,若再弯腰弓背,更显一文不值。但凡是人,谁不想为自己留一份尊严在?

可赛天仙今日竟肯如此待自己,倒令童牛儿心生感动,才知她已经不拿自己当寻常客人看。

小丫头手提酒菜进门,将桌上的残羹撤去,重摆吃食。

童牛儿敞开双腿没个样儿地坐着,捏一盏酒向赛天仙道:“我穷得只剩裤子,你若跟我,早晚饿死,有甚么好?”

赛天仙将童牛儿脱下的罩袍和摘下的佩刀挂在壁上,听他如此问倒一时怔住,面壁立了半晌,又忍不住流下泪来。哽咽着低叹一声,道:“有甚么好?无非是想找个依靠,叫来日不再受人欺辱罢了。除此一样,似我这等人还要甚么好?”转身来在童牛儿身边道:“你若不嫌,我自能挣下金银养你,不会让你饿着——”

童牛儿不待她说完,哈地一声笑出来,道:“我童牛儿便再不济,妻儿总养得起,你怎地小瞧我?”

赛天仙听了也嘻地一笑,道:“如此说不用我养你了?”

童牛儿才知失口,转头看向她,见她正向自己闪着眼睛,知dào

这女孩儿也是个鬼机灵,和自己一路货色,心中倒有了几分喜欢。

第十二章 掌权便夺命

第二日起身时见已近正午。

童牛儿还当自己是名百无挂碍的大头兵,任事都不用去顾虑,懒在床上打着哈欠不着急。

可当睁开眼睛看到赛天仙提在自己面前那套崭新的六品官服时却吓一跳,才想起营里各处还有各样事物等着自己拿主意。一面骂一声“蠢货——怎地才唤我?”一面匆忙地跳起穿衣服。

赛天仙久在风月场中混迹讨生活,呵斥打骂自然是早受得惯的,从来不过一笑而已,麻木到没甚感觉的程度。

但此时由童牛儿口中说出的这一句听来却让她忽地从心里涌上一股酸楚的委屈,不禁将嘴儿噘起,眼中慢慢汪下泪水。

童牛儿伸臂穿罩袍时一瞥瞧见,稀奇道:“哭什么?禁不得说吗?”赛天仙抽噎一声,道:“若是别人就禁得,可是你——就禁不得——”

童牛儿自然明白她语中所指,不再追问,只嘿嘿笑一声。心下却得yì

,以为赛天仙对自己的用情应该是真的。随手入袋内掏出一锭三两左右的银子扔进她怀中,一边向外面走一边道:“去打对镯子戴吧。”

待来在御林军甲字大营中,见一片闹哄哄的混乱景象。

原来营中当家的参将已被调往别处当差,一早就走了。而新上任的童牛儿又迟迟不来,叫下面的一班都统校尉们捏着一张张申领粮草饷银和各类杂物的呈文却不知找哪个签字;遭遇难缠事情的也不知找谁做主处理。

众人正无奈时,见童牛儿跃马驰入,忙都围拢过来。

童牛儿跳落地面,扬手将缰绳扔给亲随后,平目光把众人望过一遍。

见逞着笑容向自己讨欢心的皆是数年来一直压迫着自己不得抬头的,不禁暗在心里咬牙,以为报仇的机会来了,觉得心里有说不出的痛快。

当先走入议事大厅,在高出众人半尺的铜皮包裹大案后面的金漆高脚椅上落座后,童牛儿叫众人把事项一一报上来与他知晓。

军营里从来都是营私舞弊,贪利虐人的大粪坑,任哪个落在里面都抖不出个干净出来,千古如此,从无例外。

此时立在童牛儿前面的这班都统校尉们都是被这屎尿浸得透了的,便能贪一文小利也绝不放过,任甚么由头上都要做出文章来才觉得够本,是以捏在手里的呈文没一张里面不是有油水的。

他们皆是在这兵营里混了十几、二十年的老兵油子,都以为童牛儿人虽凶狠,但毕竟年轻,还是个任事懵懂的雏儿,必要比刚刚离任走的那个好欺,是以这一次报上来的虚数尤其大,但心里毕竟亏空,逞在脸上的笑容也假的骇人。

童牛儿在这兵营里也混了这多年,加上他自小养下的精明,对其中玄妙岂能不知?

早就盘算着从里面切九分九的好处下来揽入自己的怀里才够本,却比扔骰子抛天九来得便当省事。

也不言语,点手唤过一旁立的营中主策,叫把粮饷大帐拿来摆在自己的面前,一页一页缓慢地翻着。

他不识字,怎看得懂?只为吓那些冒领粮饷的而已。

待翻到最后,半个时辰都过了。众人站得腿麻,却无一个敢出声的。

童牛儿嗯一声,自语道:“原来如此,明白了。”抬头向站在前面的一名都统道:“你说你手下有多少兵士?”

那名都统也不知他明白什么了,心里没底。听他这样问,额头立时见汗,抱拳拱手恭敬道:“回大人,有——二百七十三名。”

童牛儿耳中听得真切,却装出朦胧模样,探身追问道:“再说一遍——多少人?”一面将那本砖头般厚的粮饷大帐翻得哗啦啦地响。

那都统见他望向自己的眼内凶光闪烁,全不似个二十出头的少年所有,吓得心中愈加地虚,结舌道:“禀——禀——大人——有——二百——五十一名——”旁边立时传来嗤笑之声。

童牛儿却仍不肯放他过去,收回身子冷哼一声,道:“庞大人,想来你必是年高健忘,连辖下的兵士数目也记不明确了是不是?”

翻了半天,认出落有‘庞’字的那张呈文,刷地抽出扔在他脸上狰狞着眉眼道:“要不要我和雷大人说一声,叫他帮庞大人将这个记得清楚些?”

营中众人都早知dào

童牛儿能攀上这个位置全仗东厂督主雷怒海一手提拔,是以听到他口里的那个‘雷大人’自然明白所指为谁,皆吓得心惊胆颤。

庞都统更将双膝一软,把额头当石头般不要命地向地上磕着哀求道:“童大人饶命——童大人饶了小的吧——”

童牛儿眼望那一个磕掉帽子,露出头发已经花白的脑袋暗在心里觉得好笑。

却不言语,一任这庞大人在那里嘶声叫唤个不停,叫四立众人各个自危,后背汗湿,皆都埋头,没一个敢为这庞大人求个人情的。

片刻之后,童牛儿觉得也闹的够了,叫庞大人起身。见他额上肿个老大的疙瘩,皮下已经渗出血来,倒也觉得他可怜。

但心里知dào

此时站在下面的多是惯于油滑行事,从来欺软怕硬的腌臜货色,不值得给半分怜惜。不然一旦叫他们看出你的软处,怕不拿捏死你才怪。是以面上不动声色,只冷冷地看着。

这庞大人抬头见童牛儿目光之中狠恶不减,自以为被他抓到把柄。这件事若真叫东厂的人知晓,自己还有命在吗?越想越怕,双腿跟着打起颤来。

童牛儿将大案上的十几张呈文一把抄起捏在手里,挺身道:“本大人初到此任,什么还都不熟悉,也不知这其中有多少个是像庞大人这样将治下兵士数目记得混淆不清的,需yào

好好核对明白之后才能批示下来。其中若有差池之处,我自会禀明雷大人,请他老人家示下,还请众位大人多等一两日吧。”

众人听到这一句,不啻于听到阎王爷传唤的号令,胆儿小些的怕连尿都撒出来了。暗悔不该欺这小儿无知,在呈文上做手脚,却不想连性命都牵连进去了。各个颓唐,如丧考妣。

童牛儿却在心里暗笑,以为这一下便将众人拿捏住,只等着收他们买命的银子吧。

巡视到天字牢营时已是下午。

童牛儿先在各处转过一圈,然后支开陪同的营中众人,独自走入关押林凤凰和白玉香的牢房。

他从来都过着百无挂碍的Lang荡日子,向来是自由散漫惯了的,此时突然得下如此美好的两个人儿由他关照疼惜,倒是分外地尽心,无时无刻不萦怀牵挂。

牢房内不见日光,若没有三餐提醒,根本无从分辨昼夜。

林凤凰从小体弱,不耐风寒。昨夜秋冷暗袭,叫她从梦中冻醒。再加上忧烦郁结于心,自吃过早饭后就开始发烧,依偎在白玉香怀里的一张脸儿红灿灿地似涂满胭脂,倒更显娇艳。

童牛儿眼光尖锐,便在如此暗淡光线下也立时看出异样,蹲身向白玉香道:“林小姐她怎地了?”

白玉香听这一问,将刚刚流尽的泪水重又勾回到眼里,哽咽一声后道:“还能怎地?病了呗。”

童牛儿想着林凤凰向来是被捧在手心里娇生惯养,连寸缕肌肤都是泡在蜜糖里滋润着才长到这大的,何曾受过如此阴暗寒冷的虐待?

一时恨不得将这牢房劈开,把花骨朵般柔软美丽的林凤凰搂抱在怀里就此逃离,远遁天涯海角,叫她在温暖阳光下恣意烂漫才好。

起身呆立片刻,向外面喊道:“去唤军医来。”

牢房门口把守的军士听是童牛儿声音,不敢怠慢,一路小跑着去了。

约盏茶之后走入一名五十几岁的老兵。花白胡须上沾满的油汤汁水还不曾擦干净;口里浓烈酒气只片刻间就将整个牢房遍布。脚下歪斜,目光迷离,显然喝得不少,把提在手里的破烂紫藤药箱晃荡得稀里哗啦地响。

童牛儿懒得看他,将目光转向别处,手指铁栅栏里的林凤凰道:“她病了,与我瞧瞧。”

那名军医低声应个诺,钻入栅栏之中,将林凤凰细瘦的手腕拾起搭过,片刻之后转头向童牛儿露齿一笑,道:“大人,她只是偶感风寒,无甚大碍,一半时死不掉的——”

童牛儿自然知dào

这军医久在牢营里混迹,对一班犯人的病亡故逝瞧得多了,早不当回事,倒也无心怪他麻木。只冷冷地道:“治好她。”转身欲走。

这军医若在平常清醒时也许还能看开些轻重,奈何此时被酒捉弄,却忘了听人传说的童牛儿本性,竟起身抗声道:“大人,拿什么医她?”

这一句招惹得童牛儿停步,回头道:“你说什么?”

军医仍在酩酊之中,又道:“我没有药物,倒不知拿什么医她,请大人示下。”

童牛儿听得来气,指了军医道:“欺我不知吗?营中月月都拨下买药物的银钱与你,你却全都拿去喝酒。此时倒来问我拿什么医她?”

军医似不忿童牛儿的呵斥,钻出栅栏后分辨道:“大人,似这等犯人死不足惜,一条贱命还不值那药钱,何必医治?叫她自生自灭岂不是好?我以为——”

他自顾着说,却不曾见童牛儿已将两条眉毛竖起,把眼睛眯得只剩一条缝儿在。不等他说完,猛地一蹿向前,飞起脚来当胸踹下。

此处正离那立有铁桩的水池最近。军医被踢入空中,挣扎着落下,“啊”字还未喊完,已经噗通一声跌入飘着蛆虫的臭水之中。

那水池深足一人还多,个儿小些的便要直没至顶才罢休。军医不会水,一口呛下去后立时懵了,只知拼命扑腾,在水面上留下一串串气泡。

有听到声响后冲入的军士和这军医好的想要向前去救,却被童牛儿高声喝止,道:“让他自己爬上来。”

众军士见得他寒如凝铁般的脸孔皆都惧怕,倒没一个有胆色向前的。但片刻之后那军医将臭水喝个饱,自己飘在水面上,还哪爬得上来?

童牛儿见了冷哼一声,道:“不需捞,且报个病亡吧,没药医他。”一边就要向外面走。

众兵士才知传闻不虚,这童牛儿真个比那阴间小鬼还狠三分,都觉得胆下寒冷,脸上跟着变色。

第十三章 娇如女儿花

林凤凰精神虽恍惚,但对身边发生的事情都听得明白。心里虽也恼那军医无情,但她天性善良不泯,怎忍心看那军医因自己而丧命于此?

挣扎着支起身体向童牛儿哀求道:“童大人,他家中也必有妻子儿女,他若死掉,何人关照她们?且饶他这一次吧。”

童牛儿听得林凤凰的声音,心神都为之摇曳。停身转头看她片刻,软下口吻向军士吩咐道:“且将他提出来吧。”

众军士一哄而上,用竹勾将那军医搭上平地。但嫌他恶臭熏人,没有愿意出手救治的,只任他斜卧在那里一口口地呕着腐水,看来命倒无恙。

童牛儿瞧那军医一会儿,向他轻啐一口,然后对身边军士道:“去将甲字大营的军医请来给林家小姐治病,那人我倒信得过。记得用我的饷银买上好的人参鹿茸之类熬好给林家小姐吃。告sù

那军医,三日之内林家小姐的病情若不见好转,叫他就也到这池子里自己淹死便了,省得费我力qì

。”说罢转身大步走出。

牢里众人和一班军士听到此处才知晓童牛儿对林凤凰何等的在意,不禁都在心里长三分记性。

林凤凰得此关怀自觉心下有说不出的温暖,忍不住将头拱在白玉香的怀里,埋下脸庞呜呜咽咽地哭。

白玉香虽觉得童牛儿只因与那军医言语不和,片刻之间就险些草菅一条人命太过狠毒,但见他如此关照林凤凰,也觉得感动,搂定林凤凰陪着一起垂泪。

从上层监牢里出来,童牛儿在院中呆立片刻,掉头走入下层牢房,直到临近关押林水清的拘牢前停步。

林水清只四十几岁年纪,面目清朗,眉眼疏阔,一望而知是个胸中有万千气象的达观君子。虽身陷囹圄,但气节不减,瞑目坐在稻草之中,须发规矩,竟无纤毫尘埃染面;衣衫整洁,竟无一丝褶皱存身。尤其项背挺直,肩臂舒展,神色自若,悲喜不显,没有半分萎顿之象,仍似高居庙堂之上一般,让人一见敬畏。

童牛儿负手远远地看他片刻,轻唤道:“林大人——”林水清缓缓睁目,瞧他一眼,道:“大人有事吗?”

童牛儿趋前几步,浅施一礼,低声道:“我与你家猛公子素有交好。如今这片监院正在我的辖下管治,林大人若有需yào

尽管吩咐,无不照办。”

林水清淡淡一笑,道:“濒死之人,焉感冒昧?”

童牛儿听他口吻如此淡漠,知其不肯轻信自己,怕以为是东厂套问口实的手段。心里暗叹一声,觉得无奈。

转身欲走,想想又站住,道:“林家猛公子已经逃脱,二位夫人和小姐现在上层监牢内拘押,衣食无忧。从来天不欺善,自会用心照应她们,大人不必挂怀。”

林水清听到这几句,眼光不禁霍然而亮,定定地看着童牛儿。

片刻后敛尽光芒,黯淡下去。向童牛儿微微点一点头,重又合目,鼻息悄动,好似长出一口气来。

但童牛儿知dào

,他在叹息,只是不想让自己知晓。

转眼数日过去。

这天童牛儿在赛天仙怀中直睡到中午才醒,唤小丫头去买些酒菜吃过,二人亲热一番后倒头又睡。

童牛儿正在梦中与人撕打,还未分出胜负,忽听响起鼓声,就在耳畔不停地擂。

正奇怪时,又听有人唤他:“牛儿大爷,且醒醒,醒醒呵。”

童牛儿睁开双眼,见小丫头手举烛台站在床侧,满脸焦急神色,向他道:“街上来了十几个军爷,正四下找您呢,整条街都要掀翻了。刚在门上敲了半晌,怕就要上来了。”

她刚说完,听门外有人粗声道:“童牛儿童大人在吗?”

童牛儿却不急,先打个哈欠,又揉了片刻眼睛,才懒洋洋地欠身道:“谁呵?怎地惹烦?觉也不让人睡吗?”

外面那人收细声音道:“禀童大人,属下是甲字营骠骑都尉霍震,特奉东厂白虎营四将军方威之命来请童大人回天字牢营。”

童牛儿一惊而起,一边穿衣服,一边吩咐小丫头:“快请霍大哥进来说话——看茶——。”

待走出春香院,才见天早黑透,街上行人已稀。

霍震道:“东厂白虎营的四将军方威到天字牢营寻你,我率人夜巡到那里,正好遇上,怕于你不利,是以请命来寻。你最近又惹下什么祸事了?要不要出去躲躲?”

童牛儿笑着摇头,道:“霍大哥,你不知我升迁了吗?连你的骠骑营都在我的辖治下呢。”

霍震道:“我自然知晓,也因此才担心你。你与东厂的人搅在一起怕早晚要倒霉,他们都是丧门星投生,你还是离他们远些的好。”

童牛儿点头道:“我晓得。”霍震还是不放心,又叮嘱一番。

童牛儿知他疼惜自己,也不觉烦,一一点头应下。又从怀里掏出二十几两金银递过道:“给娘买些爱吃的。”

霍震推辞不受,道:“你前些日给的还未花完呢。”

童牛儿却不依,一力坚持。霍震见他真心,无奈只得收入囊中。临了邀童牛儿来日到家中做客,然后与他挥手而别。

童牛儿策马加鞭,飞奔进天字牢营的大门。

守门军士禀告道:“方威方大人在押营房正厅相侯。”

童牛儿哦过一声,将马匹交与他,缓步向押营房走去。

推门走入正厅,见其中十分宽敞。地上铺着方正青石,左右各开菱花大窗。窗下对放紫檀木椅和茶几,上蒙湘绣丝巾,显得华贵。盈门高悬一块罗青雕花大匾,上书‘皇恩浩荡’四个大楷,童牛儿每次见了都要在心里骂个“屁”字。

十几盏白沙做衣的栲栳大灯笼架在桦榴木架上,将偌大厅堂照得雪亮。

此时里面只二人对坐。

左手这人一袭黑衣,发梳短髻,银簪别着。脸色也黑,眉眼整齐。怀中抱着一条红缨灿烂的银戟,正是四将军方威。

右手那人约二十岁左右,肤白如脂,眉不曾描却黑如弯黛,眼不曾画却炯似明月。白齿朱唇,颊染桃红,灿若朝霞。秀发也梳在头顶,翠玉簪子别着,身穿一袭白色锦丝长袍,显得十分精神。

童牛儿见她从上至下竟无一丝胭脂气,不禁一怔。待看清她胸前鼓鼓,已知是个雌儿。

只是她眉宇间的刚毅神情太重,竟掩去天生丽色。端详一番,才发觉她实在可算个美人,但是和林凤凰、白玉香是截然不同的一种。

少女见他死盯着自己看个没完,面现愠色,将脸转向一边。

方威见了哈哈大笑,道:“童兄弟,我来介shào

,这位是我五弟,人称五将军,姓银,闺名若雪。若雪,这位就是救下我一命的童牛儿兄弟。”

银若雪缓缓将脸转过,神色高傲地看向童牛儿,不说一句言语,那表情和看着在地上爬着的什么差不多。

童牛儿最耐不得别人如此对他,在心里暗骂道:“臭妮子,狂傲甚么?看得机会小爷消遣你。”

见她腰间果然系有和方威一样的金龙银丝大带,也自惊讶,想不出凭她小小年纪有什么出奇能为,竟得位列五龙将军之中。

方威看出他脸上疑色,道:“童兄弟,我五弟你可要小心伺候,她乃是东厂督主雷公公的掌上明珠。你若将她惹恼,不但官职不保,便是性命怕也堪忧。”

童牛儿听得奇怪,都说这雷公公是自小净身入宫的太监,怎会有女儿呢?

心虽作如此想,身体却不敢偷闲,忙上前打千行礼道:“五将军好,小的给五将军见礼。”待抬起头来时,脸上已经带了笑意。

他这笑容只在皮里肉外,怎样看都不老实,男人见了嫌烦,女人见了却大都喜欢。

童牛儿久在青楼之中混迹,最擅和女人打交道,自然知晓如何哄慰这位五将军。

银若雪出身虽然高贵,也只是未经风月的少女,怎抵挡得了?忍不住将嘴角翘起,略点一点头。

方威拉童牛儿坐下后道:“我和五弟奉雷公公之命特来此潜伏,旨在捉拿钦犯林猛,料想他今夜必来此解救他父母等人。此事你知就好,千万不可走漏消息。”

童牛儿心中猛地一紧,暗道:“林猛怎地不小心?这大事情却叫东厂的人查知,岂不是自己向火里跳么?”

想着该给他报个讯息,可不知他落脚何处,这讯却向哪里报去?

抬头见方威正目光炯炯地看着自己,忙起身施礼道:“四将军放心,我便被人取了性命,也不会吐半个字的。”

方威点头道:“雷公公很赏识你,说哪天要见你一见。”

童牛儿道:“都是四将军保举提拔,小的感激不尽,虽万死不足以报。”

方威听他言语铮铮,甚觉满yì

。正要再说什么,听门外有人禀道:“四将军,公公请你马上回去,说有要事相商。这里交由五将军处置。”

方威应过一声,起身道:“童兄弟,你好好陪着我五弟,千万莫惹她恼,小心性命不保。”

童牛儿口里应着,心中却想:这样的美人儿,我自不会惹她,还要哄她开心才好,何须你嘱咐?

躬身送走方威后,童牛儿唤入一名小校,掏出二两银子,在他耳边仔细交代一番。小校听得眉开眼笑,应声去了。

童牛儿在银若雪的下首搭椅边坐了,脸上装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道:“深宵至此,五将军必是饿得紧,要不要吃些东西?”

银若雪瞟他一眼,道:“你这地方不过是残茶凉酒,有什么可吃的?”童牛儿嘻嘻一笑,却不接言。

第十四章 调戏大小姐

二人默默相对片刻,忽听门上轻响,那小校手提两个食盒走入。

童牛儿起身接过,来在银若雪面前的小几旁,自食盒中端出一个大盅和四个用盖碗扣着的浅碟来。

银若雪嗅得香气扑鼻,忍不住低头细看。

待童牛儿将大盅上的盖子和四个扣碗揭去,不禁喜得轻叫一声。

原来那大盅里热气腾腾、红红绿绿,是新出屉的芙蓉莲子羹;四个浅碟中分别是四样刚刚出炉的细致点心。

女孩儿家吃心原本最重,银若雪见了如何会不欢喜?笑问道:“这么晚时,何处买得?”童牛儿却眨着眼睛不肯说。

其实不是他不想说,而是不方便说。

原来这些吃食皆购自青楼林立的烟花柳巷之中。那里本是做夜生意的地方,通宵热闹,买家虽都是男子,却尽入女人之口,有这些吃食自不稀奇。

银若雪不曾在那里混迹,如何想得到?

童牛儿见她双颊桃红灿烂,显然是未失元阴的处子,自然不肯说破,只淡淡一笑,道:“只要能讨得五将军喜欢,便是上天入地,小的也必给五将军弄来。”说罢浅施一礼,道:“五将军慢用,小的在门外伺候。”退出房去。

女孩儿家自然不愿意叫陌生人瞧见自己不雅的吃相。银若雪见他如此尽心懂事,甚感满yì

。忙到此时腹中早空,正饥肠辘辘,一边吃着一边想童牛儿言语,只觉得心里口里皆甜,想:这小儿倒会哄我高兴,待哪天向爹爹讨来在身边伺候,必不会差。

她却不知童牛儿是磨牙吮血的性格,一旦沾身便会破皮入肉,如蛆附骨,怕想甩也甩不掉了。

银若雪刚将大盅放下,正拍打双手时,童牛儿已捧了洁净帛帕推门而入,呈与银若雪。

银若雪一边擦着手脸一边道:“你叫什么牛?”

童牛儿答:“小人贱名童牛儿。”

银若雪在口中诵了两遍,道:“我以后便叫你牛儿罢。”

童牛儿施礼道:“随五将军喜欢,小人甘愿为五将军当牛做马,驮了五将军四处杀敌,建功立业。”

银若雪听他说如此露骨媚语,不禁笑出声来,道:“好——好——”

她却不知童牛儿心中转着怎样龌龊念头:早晚有一天,我必要将你骑在胯下,到那时你就知谁是真zhèng

的牛儿了。”

二人言语刚停,忽听外面传来一声惨叫。

此时夜近二更,正是寂静时分,叫声尤显刺耳。

接着传来打斗之声,有人高喊道:“劫牢呵——来人——”

银若雪一惊而起,抓过倚在椅侧的长鹿皮囊,自里面倒出三节铁物,极快地接在一起,原来是一条丈长大枪。

这枪枪尖甚细,长足两尺,四面开有利刃,所夹血槽深过一寸,不挂簪缨,通体鎏金,灯光映照之下灿然生芒,刺人的双目。

童牛儿见了暗惊,武家都说枪乃兵器之贼,最是难使,便是一般男子舞弄起来都甚吃力,更何况她一个娇娇怯怯的女孩儿家?

只是这条金枪太过出色,提在这样一位素袍玉面的人儿手中,直入珠玉相衬,交映生辉,令童牛儿在心里喝出一声彩来。

他却不知这条大枪名唤赤炼金枪,原是江湖上盛传极有来历的三大神器之一。

银若雪接罢长枪,毫不迟疑,飞身一脚踢开房门冲到院中。

童牛儿不敢怠慢,也抽刀在手跟随而出。

院中此时正有两伙人打得热闹。一伙是东厂的锦衣卫,约有二十几个;另一伙则有十四、五个,当前手使双剑的正是林猛。

林猛剑法精熟,独战三人犹有余勇。

银若雪见了娇叱一声,抖金枪扑向他。三名锦衣卫见得她到,忙各自闪身撤下。只因三人都知:这位五将军向来心气高傲,素喜单打独斗,最烦有人帮衬,显不出她能为来。

林猛见来个雌儿,暗笑一声,不看在眼里,舞双剑与银若雪战在一处,待三、五招过后却大吃一惊。

银若雪力量虽弱,但招数极尽巧妙惊奇之能,且身法快捷,应变迅速,武功修为之高似只在自己之上。

童牛儿在一旁见银若雪将一条金枪舞得圆转如意,与林猛相斗时竟是攻多守少,也大出意料。

原以为她不过是仰仗其父雷怒海的势力得封五龙将军,怕徒有虚名,并没有甚么真实本领。此时看来自己小窥了她,不禁暗为林猛捏一把汗。

四立众牢营兵士见童牛儿到,齐过来询问:“大人,我们上不上?”

童牛儿将眼睛一瞪,道:“寻死吗?都找地方藏起来。”众人皆掩口而笑,呼啦一下散得干净。

随林猛同来的众人武功参差不齐,相差巨大。只片刻间就有三、四个被砍翻在地,余下的众人皆惊,胆气渐泄,打得越加地不成样子。

童牛儿瞧出形势,知林猛等人多是草包,必不敌锦衣卫,这次劫牢怕要失败。

见林猛被银若雪纠缠得厉害,脱身不得,心想:“我既已救过他一次,便再救一次罢。唉,他若被抓,那两个仙女姐姐必要伤心得紧——”

瞧银若雪被林猛逼得退下一步,正是时机,挥单刀跃到二人中间,高叫着:“五将军莫怕,看我擒他。”使一招“飞凤栖林”自上直下砍向林猛。

林猛见是童牛儿,暗吃一惊,想不明白这个曾帮过自己的御林军兵士怎地忽然间变成了将级的军官,且和东厂的锦衣卫混在一起?

但不论如何,日前若非他出手相助,自己万难脱身;今见他到,已约略猜出其用意所在。二人目光相碰,林猛果然见童牛儿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笑意,心中暗暗感激。

借闲暇扫视四外众人,见与己同来的有大半倒地,余下的也堪堪不支。知事已难成,无奈高喊道:“兄弟们撤呀——”向童牛儿虚刺两剑,返身便走。

童牛儿听身后脚步声响得急促,知是银若雪来追,便晃着身体挡在前面。待银若雪追到身后,正要超过他时,童牛儿却将双腿一绊,“哎呦”叫了一声,向下急倒。

银若雪猝不及防,被绊个正着,猛地摔在童牛儿身上,金枪也撒手扔出丈远。

童牛儿装出拼命挣扎欲起的样子,口里一边高叫着:“五将军快追,钦犯要逃了。”一边伸出手脚使力绊住银若雪,将她柔软身体抱在怀中揉搡着,同时心中大乐,暗想:适才花出的二两银子这一下便赚个翻倍,着实合算。

银若雪被他抱得浑身酸软,涨红了脸儿怒道:“臭牛儿,还不快松手?——快扶我起来——”

童牛儿想着也抱得够了,若真惹她恼恨,怕自己的脑袋不保。

待拉扯银若雪起来,不等站稳,脸上已挨了重重的一掌,立时火辣辣地疼。

好在童牛儿自小嗜嫖,睡过之后又无银钱给予人家,女人的巴掌也不知受过多少,早习以为常,不但不以为苦,反甚感舒畅。

只觉得银若雪的手儿又软又滑,力道虽大,却不是寻常滋味,嘿嘿一笑,道:“五将军的手好温柔,打得小人好舒服,求五将军再赏小人几掌。”一边说着,将脸伸过。

银若雪本是雷怒海的本家侄女,后过继入户为女,但姓氏未改。

她自小倚仗养父权势飞扬跋扈惯了,任哪个男人也从不敢在她面前说半句轻佻放肆言语。便是暗恋她数年,为她一直立誓不娶的四将军方威也从来都是将她当做神仙般尊敬,从不敢逗弄于她。

别人若挨她一掌,怕早吓得跪地求饶,却没一个是童牛儿这般不要脸皮、不要性命、自甘卑贱的轻薄子,一时倒不知该如何应对。

正楞时,童牛儿已自她眼中看出软弱的犹豫之色,知dào

自己可再进一步占些便宜,上前拉住银若雪的手捂在脸上,道:“求五将军再赏小人几巴掌罢,被五将军责打是小人的荣幸。”

他口中虽如此说,一双眼睛却含着狂放不羁的笑意定定地看向银若雪。

银若雪被他瞧得脸热心跳,虽憋下一肚子火气,却没有理由发泄。抽回手噘嘴佯怒道:“臭牛儿,看哪天我剥了你的牛皮,抽了你的牛筋,将你变成一头死牛。”

去拣了金枪在手,转头看时,见林猛和另两个人已冲出天字牢营的大门,正向临街的房顶上纵去,想追已经不及。不禁把脚在地上跺着向童牛儿急道:“都怪你,岂不让他们逃了?”

童牛儿心底暗笑,想:“那便最好。”

但林猛等三人刚跃上半空,双足不等踏上天字牢营对面民房顶的瓦檐,却见自后坡猛地窜出一人,挥手中雪亮银戟向他三人直扑而下,势如狂飙般凶猛,正是四将军方威。

林猛本在后掩护,一见不好,忙沉气叠腰,向下坠去。

另外两人却已收身不住,一个被方威当胸踹中,身体如断线之鹞,直向天字牢营的院中飞落;另一个则被银戟刺穿腹下,鲜血立时淋漓,将一团簪缨浸洇得透。

方威却不将他甩脱,挑在银戟上在房顶立着。

那人并不就死,手脚乱舞着挣扎嚎叫,其状惨不忍睹,幽暗夜色下观之犹显恐怖。

童牛儿远远地见了,不禁倒吸口冷气,暗想:我便够畜生,他却比我还狠辣三分。

第十五章 男儿不死何用

跌落院中那人受伤不重,一跃跳起。刚想迈步,一条金枪已自身侧扫过,正中他双腿,复又跌倒。

正想挣扎,一只银丝烂绣虎头吞口的粉锦战靴已踏在他胸口之上。

抬眼看时,上面是一张灿若春花,却又冰冷似雪的脸孔。水润双唇抿在一起,将尺多长的枪尖抵在了自己颈旁。

林猛见随来众人或死或伤,余下皆被擒住,只逃出自己,心痛如锥。甩脱一剑刺倒追在最前面的一名锦衣卫后惶惶而逃。

众锦衣卫还要追赶,却被立在房顶上的方威喝止。

他将戟上所挑那人摔在当街,飞身一跃,跳落在天字狱牢的院中,喝令将银若雪擒下那人带过,另加一个因腿上受伤遭擒的矮瘦少年,吩咐道:“带入牢中,今日我便杀这两只鸡给林家那群猴看看,叫他们绝了被救的妄念。”

银若雪擒下的那人听他如此说,吓得两腿立软,站也不能,任人拖拽着弄入牢房里。

童牛儿跟在后面暗暗叹气,想:“方威这一招够狠,林家那几个妇人平素恐连打只蚊子都不舍,若叫她们见得血淋淋的人头落地,怕不吓死才怪。唉,自今以后该噩梦连连,日夜不得安宁了。”

可他此时人微言轻,也没办法可想,只能跟随在后面暗自气恼。

牢里众人早听到外面喧声鼎沸,呼喝不断,各个紧绷了脸孔坐起,低声猜测发生何事。林家众人自然想到是林猛带人前来劫狱,一时间皆紧张到不堪。

林凤凰和白玉香四手相握,手心都是湿漉漉的汗水。

待众锦衣卫推架着两人走入,众人立时安静。

方威点手叫人推过受伤的矮瘦少年,问道:“林猛现在何处?”矮瘦少年只冷冷看他,却不肯答言。

方威怒哼一声,猛地向他腿上皮肉翻绽的伤口处踢去。矮瘦少年痛得几欲将牙齿咬碎,仆倒在地,却仍不出一声。

方威未料到他竟如此死硬,自旁立锦衣卫腰间抽出一柄长刀向少年的双腿砍下,少年立时痛得昏晕过去。

方威命人自水池中淘来臭水,将矮瘦少年激醒,咬牙恶声问道:“林猛在哪?”

矮瘦少年慢慢抬头,只吐一字:“滚。”

方威恼到不堪,猛地抡刀砍下,将少年从肩侧劈成两半。鲜血飞溅,尸身却不倒,少年仍大睁双眼瞪着方威。

林家众妇人皆被吓得掩面惊呼,更有胆儿小的险些昏死过去。

方威手提滴血长刀,站在原地呼呼喘气,半晌才道:“将他尸首缝合,好好安葬。寻他的家人,多给抚恤。”

童牛儿见了心中暗笑,才知原来他也怕冤死的野鬼缠他。

将矮瘦少年的尸首拣出,方威命人把一直软坐在后面暗影里的那人拖过。

林凤凰待借明灭不定的油灯光看清他脸孔后,惊得尖叫一声,连气都喘不过来。

被抓这人正是她远房姨丈的世侄,她朝思暮想了半年多的粮商之子杨天。

原来林猛自得童牛儿相助逃出后,便隐身在师父万施大师的万法寺里,并背着师父暗暗约下一班师兄弟相助劫狱。

这群少年不识深浅,以为凭自己这身武功从天字死牢中救几个人出来易如反掌。

却不知雷怒海等人早有阴毒计算在前:林府放走林猛就是故yì

,不然方威岂肯善罢?

雷怒海早得魏忠贤吩咐,知dào

满朝文武中户部尚书林水清和兵部尚书黄坚最为交好,放走林猛,只为让他去找兵部尚书黄坚求救。黄坚若一时心软,派人相助,则正中雷怒海的下怀,可借机将其参倒,然后顺势擒下,将眼中最大的一颗钉子拔去,和林水清刚好一同问罪。

但雷怒海也知黄坚为人谨慎,谋算深湛,性如黄姜,老愈弥辣,一旦抓住自己的把柄亦不会轻饶。拉童牛儿入伙只为一旦此事出现纰漏,圣上怪罪下来,便将他推出顶杠,做个替死的鬼,这本是东厂害人的惯用伎俩。

却不想这一次看走了眼,童牛儿外表虽显得普通,骨子里却最奸猾狠毒,一向都只许他害别人,从不叫别人害他。

林猛当日逃出林府后,曾有暗藏的锦衣卫跟踪尾随。但林猛十分机警,左弯右转后竟将其甩脱,是以东厂并不知在他何处落脚藏身。

但他联络今夜同来劫牢的人中却有贪生求荣之辈暗将此事告发,使东厂有备在先。

林猛等人刚出万法寺便被发xiàn

,方威立得讯报,寻借口离开童牛儿后到天字牢营对面民房的屋顶后坡低身埋伏,悄向牢营院中观望,见来的众人除林猛等几人外武功均弱,显然不是黄坚门下久经战阵的死士,知林猛还未求到黄坚府上。见他三人逃出,心中暗喜。

但方威久在东厂干差遣,心狠手辣惯了,自不容许三人皆生,一跃而出,将杨天踢回天牢院中,将另一人挑在戟上,只放林猛一人得脱。

架杨天的二人手刚松开,方威不待他倒,飞起一脚踹在他胸前,叫杨天直飞出去,“噗通”一声跌入水牢池中。正将一句“大人饶命”喊到一半,张开的口中立时灌入臭水和蛆虫,险些呛死。

待被两根竹钩搭上岸来,已将眼泪流的唏哩哗啦,呜咽出声。

他本是良家子弟,自小不曾经lì

过困厄之苦,毫无毅志胆量可言,如洞中硕鼠,没有见过天日,禁不起一声猫叫,此时陡闻虎吼,胆儿都吓得破掉了。

方威见他如此窝囊,心中轻蔑,命人将他拖到面前,道:“林猛现在哪里藏身?”

杨天一惊,知若一言出口,则不仅将林猛和师傅,怕还有万法寺中大小和尚百余人全部葬送。

但看今日情形若硬顶不说必多受折磨,这番痛苦又岂是自己能忍下的?既然早晚总需说出,何必多遭痛苦?

如此想着,口齿蠕蠕而动,便要出口,却听旁边传来一声哀求:“不要说呵。”

杨天转头看去,见林凤凰正紧咬下唇、泪眼婆娑地望着自己,泪水顺颊流淌,显得楚楚可怜,倒令他犹豫起来,将已到口边的话咽下。

方威见了怒哼一声,咬牙道:“到了这里还敢逞强?来人,先将他双腿砍下。”

众锦衣卫齐应一声,虎狼般直扑上来,雪亮长刀伸到他面前。

杨天吓得立时瘫软,张着双手哀求道:“大人开恩——我说——大人我说呵——”方威冷笑一声,道:“说罢。”

他语声刚落,却听铁栅栏里的林凤凰急道:“不能说——杨天——不能说——”站起扑到栅栏前,手抓栏杆哭着看向杨天。

白玉香等人见林凤凰如此逞勇,皆吓得不轻,忙过来拉她。

但还不等拽回,已自旁边猛地伸过一只银丝烂绣虎头吞口的粉锦战靴,正踏在林凤凰握栏杆的手指上,林凤凰痛得惨叫一声,几乎昏晕过去。

这一声叫令立在对面的童牛儿惊得失魂,看清那靴儿正穿在银若雪的脚上。

童牛儿久经生活磨练,素有急智,立kè

机变,涌身向前扑出。

但他自不会蠢到去攻银若雪,而是打向半支着身子的杨天,口中同时高喝道:“再不说我打死你便了。”

一拳击在杨天的颏下,却装作使力过猛,收势不住,直向立在一边,单脚着地的银若雪撞来。

银若雪见了忙收腿躲闪,童牛儿借机爬起,站在林凤凰的前边,生怕银若雪再过来为难于她。

银若雪倒未在意,将扛在肩头的金枪顺下抵在杨天的胸前,喝道:“再不说我扎死你。”手上微动,枪尖破衣而入,直刺肌肤,杨天痛得浑身一颤。

他本被童牛儿打得满眼金星迸溅,头大如斗,已经不辨东西,又受此痛,还怎敢口硬?哀声急道:“林猛他在——在万法寺里——”

林凤凰听得这一句话,如摘肝胆,心中痛楚远比手上所受强烈千万倍,身子一软,昏死在白玉香的怀中。

方威其实早自出卖林猛的人口中得知此消息,他如此为难杨天等人,只为叫林家众人心寒,同时寻得杀二人的借口。

见目的达到,冷冷点头,道:“将他杀了。”转身便走。

杨天如遭雷劈,一跃扑上,抱住方威的腿哀求道:“大人饶命——你将小人怎样都好——求大人留小人一条性命——小人愿领大人去抓林猛——”

方威心中一动,沉吟片刻,向锦衣卫道:“将他拖出去杀了。”众人皆听得一愣,不明他言语意思。

方威见无人应,将眉竖起,厉声喝道:“将他拖出去——杀了。”其中有机灵的似乎听出滋味,上前拖起杨天便向外走,长长牢舍内回荡着他的惨呼之声。

童牛儿早明白方威心思,嘴角上翘起一丝冷冷笑容,暗骂方威奸猾。

林家夫人见外甥性命不保,心疼得半昏,几位仆妇抱住她呼喊,一时间好不热闹。

白玉香见林凤凰左手四指皮肉模糊,鲜血淋漓,忙撕下一条衣襟欲为她包束。

忽听头顶有人喝道:“不许包,不然连你一起杀了。”抬头见银若雪一双眼睛正凶巴巴地瞪向自己。

白玉香外表虽然柔弱,骨子里却极刚硬,怒哼一声,仍要动作。

刚刚苏醒的林夫人见了扑过抱住她哭道:“香儿呵,便听她的罢,你若再有闪失,娘便疼也疼死了——。”白玉香心痛难忍,和林夫人哭作一团。

银若雪冷眼瞧着,哼过一声,向童牛儿道:“臭牛儿,你与我看管着,她的手指若得包束,我便将她双手斩去,连你那双牛蹄子一并。”

童牛儿连应数声,同银若雪走出牢舍,送她与方威等人上马离去。

第十六章 整治锦衣卫

林凤凰因着手痛心痛,紧闭双目之中泪水长流,无法入睡。

正哀伤时,听有人轻唤:“仙女姐姐,仙女姐姐。”睁眼看时,见童牛儿在铁栏外立着招手,挣扎起来走过。

童牛儿道:“把手伸与我。”

林凤凰见他左手中提着一个小木桶,内盛清水,右手是一卷白绫和两个小瓷瓶,已明他用意,摇头哭道:“会连累你的。”

童牛儿笑道:“不怕。”林凤凰道:“她说砍我双手。”童牛儿道:“我让她砍我的牛蹄子。”

林凤凰被逗得险些破泣成欢。看着童牛儿一脸好不正经的坏笑,突然感到有说不出的亲切,原本忐忑不安的一颗心慢慢踏实下来。

将受伤的手伸出铁栏外,哽咽道:“我可怎么谢你呵?”

童牛儿抓过她软如柔荑般的小手,将伤口在清水中洗净,撒上创伤药,用白绫仔细包束整齐。道:“你只需好好活着,见我时便向我展颜一笑,叫我心情舒畅,就算谢我啦。喏,现在便笑一笑罢?”

林凤凰毕竟是少年情怀,原本活泼开朗的性格难被愁苦压抑得久。得童牛儿如此关怀甚觉温暖,又听他如此搬弄口舌,任意胡诌,禁不住被逗得笑出。

其实泪水犹在,如桃花绽蕊,承露含春,娇艳无比,将童牛儿看得痴怔住。

第二日童牛儿起得早些,待处理完堆在案上的事物后赶到天字牢营里巡视时,正是上午。

进得监院里才一盏茶左右功夫,不等把杂事问得清楚,听来的路上响起清脆蹄音,转瞬已到院门前。

抬头望去,见十几匹西凉进贡的大宛名驹正摇头炸尾地在那里抖着精神。马上皆是穿一身大红色飞鱼服,手提锦丝缠鞘的绣春刀,面目寒冷,眉眼狰狞的锦衣卫。

不知为的甚么,只要看到他们这副耀武扬威,逞蛮作恶的模样童牛儿就觉得有说不出的恶心,胸中闷气不打一处来。冷冷地瞪视众人片刻,任凭他们在那里大声地吆喝,就是不肯吩咐守门的军士把监院的大门打开。

众军士虽惧锦衣卫狠毒,但也知dào

童牛儿比他们还恶三分,是以都眼巴巴地望着他不敢动作。

当前那名锦衣卫见众人这久也不理会自己,恼得愈加厉害。在马上长身指着童牛儿高声喝道:“喂,那厮,还不开门?找死吗?”

童牛儿心里虽恨,但头脑却冷静,知dào

凭自己此时的能为地位还不堪与他们直面相斗,不然最后吃亏的怕是自己。

但若不杀杀他们的锐气就叫自己如此服软却又不甘心。眼珠一转,有个计较在脑海里。背负双手一步三摇地走到院门前停身,眯起双目道:“什么吩咐呵?”

锦衣卫见他一副爱答不理的模样,如何忍得?戟指着童牛儿恶声道:“该杀的孙儿,还不给老爷开门?是不是活的腻味了?”

童牛儿就等着他说这般下滥言语激怒自己,好叫自己有胆色整治他们。强咽一口怒气,忍声道:“开门?我又不知你等来历,凭什么开门?”

那名锦衣卫见他语气平平,觉得易欺,也便更加张狂起来。挺着身体高声道:“想知大爷的来历吗?说出来怕不吓死你——大爷乃东厂诏狱的提调官,还不开门迎接?”

童牛儿听到这几句心里立时有底,咬牙道:“提调官?狗屁不值的东西。这里是监管钦犯的重地,堂堂的天字大牢。你几个如此汹汹,想劫牢吗?”猛地回身道:“来呀,与我准bèi

下——”

他身后立的众兵士皆知童牛儿是喜好嬉闹的无赖性格,却也分辨不出他一惊一乍之间的真假。听他如此喝喊,不敢怠慢,皆将刀枪举起,把箭弩上弦,蓄势以待。

众锦衣卫虽一向张狂惯了,但从来是逞狐假之威吓那些胆儿小的。若吓得住就尽lì

拿捏一番,直到将对方的屎尿都弄出来才肯罢手;若吓不住倒也无奈,只能低下头给人家当孙子,正是俗人本色嘴脸。

如此的过往经lì

得多了,自然分得清轻重,此时听童牛儿扣过来这大一顶帽子也都惧怕。

当前那名锦衣卫见森冷的箭簇对着自己,气焰先就减灭三分。将身体坐回马鞍上摆手道:“休耍闹,要出人命的——”

童牛儿冷笑一声,道:“既然有胆色前来劫牢,还怕出人命吗?”转身回撤数步,让出面前地方与众弓弩手,咬牙道:“先将他们的马匹与我射杀掉,免得逃时追赶不上。”

众兵士皆是在这牢院里呆得久的,早就见惯一班锦衣卫这副呲牙张目的凶恶嘴脸和前任主事哈腰恭迎的下流模样,一直以为本该如此,不敢招惹。

是以此时虽得如此号令,却没一个动作的,都僵在那里不肯如何。

童牛儿见了恼怒,大喝道:“要造反吗?见到劫牢反狱的也敢姑息?看我禀明东厂的雷大人治你们的死罪。”

众兵士见得他的小儿狰狞嘴脸才知不是玩闹,都将弩机张开,端在眼前瞄准。

童牛儿不待当前那名锦衣卫出语分辨清楚,将手一挥,喝出一个“放”字,立时听到数百把弩机击发的脆响之声,然后便是众锦衣卫的长声怪叫和大宛名驹的嘶哑悲鸣交织一处,在腾起的灰土烟尘中此起彼伏,一时间好不热闹。

众锦衣卫一个个从被射得刺猬般惨的马匹下面爬出来,抹着脸上迸溅的血水,都把胆儿吓得破掉大半,没一个还能发出声音的。往昔的张狂连半分都不再,只剩瞪着眼睛张大嘴巴喘气的傻样。

童牛儿看在眼中,觉得好不过瘾。

命人将监院的大门打开,用刀枪把一班锦衣卫都押入院中。

众兵士也皆恼恨这班锦衣卫张狂无度、为非作歹的本性,今见有机会欺压,自然尽lì

,都把刀枪挥舞得雪片似的刺眼,口里吆喝得震天般响亮,将众锦衣卫推搡到童牛儿的面前。

当前那名锦衣卫终于缓过神来,挣扎着嘶声大叫道:“我等是奉东厂督主雷大人的手谕前来押解钦犯的,你们胆敢——胆敢——看我不——”

不等他说完,童牛儿上前便是一脚,把被四只手架得牢靠的锦衣卫踹倒在地。口里骂着:“此时还敢猖狂?不知收敛的东西。我若杀你也不过是捻死一只蚂蚁般轻重,你以为如何?”

那名锦衣卫听他如此说心里虽老大的不忿,但见得童牛儿的铁青脸色和寒冷目光也觉得害pà

,只好低头。

其实童牛儿之所以敢以如此狠辣手段整治他们,是因为他已在心里掂量再三,分出了轻重。

首先童牛儿一直想知dào

自己在雷怒海那里到底可以放肆到何种程度是他可以忍受的。以为唯有摸清这个底线,童牛儿才自觉能把握好与雷怒海周旋的分寸。而这等智慧一向是他赖以生存撒野的本钱,从来运用得倒最自如。

其次童牛儿早从一班知晓底细的兵士口里听说东厂专有这些不会什么武功的锦衣卫隶属于素有‘冤窖’之喻的诏狱,负责四处提调钦犯。他们面上虽装得凶恶,其实在东厂里狗屁不值,根本没人在意,只是被呼来喝去的奴才而已。

童牛儿以为为难他们也算不上多大祸事,雷怒海得知也必不能将自己如何,是以心里有底。以为顶大不过把穿上身的这一袭富贵丢掉,却强过这么不知轻重地煎熬着,不知dào

雷怒海对自己到底要怎样使用。

一番胡闹之后,童牛儿自觉心情舒畅不少。伸手向当前的那名锦衣卫道:“拿与我。”

锦衣卫倒一时反应不过来,道:“什么?”

童牛儿不耐烦,反手就是一掌抽在他的脸上,口里骂道:“龟儿子,装糊涂吗?看我不整治你?”

这一下却灵,叫那名锦衣卫立kè

醒悟,一边缩着脖子赔不是,一边伸手入怀掏出一张叠得规整的梅花笺呈于童牛儿。

四围兵士见这一向好逞凶恶的锦衣卫在童牛儿面前龟缩成这般不堪模样,都觉得过瘾,皆掩着嘴暗笑,才知他们原来也欺得。

童牛儿将素笺接入手里展开,见一片狼藉字迹都不识得。唯有双木成林的‘林’字清晰,立时吓得脑袋嗡的一声,额颊渗汗。待看清接下来是个‘水’字,又便猜测下一个字该是个‘清’,知dào

不是林凤凰,心下稍安。

最后落款的名字虽不认识,但下方钤的那款阳文小印正是当日盖在自己那张委任状上的,印象却深刻。曾向本营中的主簿问过,知dào

里面篆的是‘雷怒海令’四个字,威势只比皇帝的玉玺差些而已。

觉得有些晃眼,递与一旁的军士收好。向那名锦衣卫问:“你们要将林水清解往诏狱么?”不待他回答已自觉得是句废话,将手一挥,转身去了。

接下来的一天里童牛儿都好不烦心。

以为林水清这一去怕是凶多吉少,必要死在那诏狱里面了。犹豫着不知该不该告sù

林凤凰知晓,或者想办法叫他们父女见上最后一面才好。

可若如此必要给自己惹下天大的麻烦,刚刚被自己羞辱个够的众锦衣卫回去后岂能善罢?

左右为难不下,接连地叹气。

然后惊讶自己何时竟变得如此软弱婆妈起来?倒是奇怪。把牙一咬,甩手去街上寻个清净的酒肆独醉,直喝到夕阳跌落才又转入营里。

第十七章 忠臣有风骨

问起守门的军士,得知锦衣卫刚刚竟又把林水清送回。觉得不可思议,缓步走入下层监牢里面看望。

林水清仍旧在散乱稻草里坐成腰背挺直、肩肘收敛、神色淡定的规整模样。

只是头发披面而下,半遮住脸孔,胡须上沾满从嘴角流出的血迹。身上衣衫褴褛不堪,尽是被用荆棘缠绕的藤棒狠打过的痕迹,叫丝缕间布满泛黑的血色。伸在膝头上的双手尤惨,皮肉翻绽不说,森森指骨已经支翘出来多半,扯着挂下的数根白色手筋。若不是连在胳膊之上,已不易分辨形状,显见得已经残废。

童牛儿纵是多见人间惨祸,也被这番景象骇得倒抽一口冷气,呆立半天说不出话来。

想不明白这提督东厂的雷怒海和辖下一班锦衣卫与这林大人有怎样不共戴天的仇恨,要用如此狠辣手段折磨他?倒真的不如一刀斩成两截痛快些。

趋前两步后,童牛儿低声唤道:“林大人,你——没事吧?”

林水清缓缓睁目,凝聚散乱眼光向童牛儿望过片刻后微微一笑,其中竟带三分怡然之色。道:“生死而已,能有甚事?”

童牛儿却听不明白其中意思,但仍应和着点一下头。

然后追问道:“东厂为何如此为难你?”林水清双眉略一耸动,迟顿片刻,缓声道:“政见不合罢了。”

童牛儿见他不肯相信自己,心下无奈,轻轻摇头后道:“我这就叫军医来为大人医治。”

林水清轻哼一声,道:“过几日还要再打成这样破烂,何必要治?不麻烦了吧——”

童牛儿听得心下寒冷,肝胆冻彻。不觉间竟有泪盈喉,噎得自己说不出话来。

把手略摆后转手要走,却听林水清道:“且请大人留步,老夫还有句话讲。”

童牛儿想着这林水清不过十数日前还官居一品,位压同侪,傲视天下。如今却已身陷囹圄,分文不值,形同蝼蚁般轻重,连自己这区区一名狱卒也要称一声‘大人’才能说话。善恶放到一边不说,只是这天翻地覆的变化却怎叫人承shòu得了?由此可见命运弄人之恶。

心里为这林大人委屈,停身抹一把眼里泪水,转头道:“大人有什么吩咐?”

林水清迟疑一会儿,柔声道:“你若能见到我家猛儿,不要和他说起这些;他来日若知,叫他不要为我报仇,免得妄送性命,不值得。”

童牛儿点一下头,怔怔地看着林水清。见他又把双眼合起,似已了却心事,才转身走出牢房。

抬头见黯淡天色里正有一牙弯月潜升,刚到头顶。秋夜凉爽,叫童牛儿心火渐熄。

以为人间本就是个灾祸横行的肮脏场所,自己从小惯见,何必惊心?转念想着所存的疼惜该是为着林凤凰而来,怕是有些爱屋及乌的意思在里面罢?

点手唤过兵士,吩咐叫军医来为林水清包束伤口,尽lì

医治。又命灶上起火,熬一锅浓厚鸡汤端与林大人补身子。

想着自己所能不过如此,余下的都无力左右。摇着头离开牢营回春香院去了。

赛天仙见进门的童牛儿抑郁不乐,上前哄慰道:“怎地了?哪个惹你?”

童牛儿一跤将自己撂翻在榻上,长出一口气,摇头道:“没哪个惹我,就是不痛快。”

赛天仙嗤笑一声,道:“凭你小儿性格,若无人惹岂能如此?还不快和我说?我便为你做个主——”

童牛儿听她言语戏谑,觉得有趣。长身张臂一把抱入怀里胡乱香着道:“怎样为我做个主?你倒说说——”

赛天仙自然闹不过他,笑得喘不上气来。道:“你不说——哪个惹你——”

这一句叫童牛儿心下泛恶,意兴立时阑珊。松手叹息一声,道:“你说人间善恶怎地难说?让人无法依从,不能评判,想起来就觉得说不出地憋闷。”

赛天仙哪听得懂他如此没来由的感慨,怔了片刻,道:“什么呵?”

童牛儿却将双手垫在脑后,大睁着眼睛想心事,懒得理她。

赛天仙自觉无趣,拱在童牛儿怀里依偎着道:“生逢乱世,哪有天理?不过是人们想出来的托词哄骗自己罢了,何必认真计较?没甚意思。”

童牛儿的心思正苦闷在这里,听赛天仙这几句无奈的遣怀之词倒也甚合道理。转头笑着道:“你却说说,怎样才算天理?什么又值得计较?”

赛天仙嘻嘻一笑,搂紧童牛儿道:“与你亲昵着就是天理;被你宠爱着最值得计较,余下的都是多余。”

童牛儿听她说得深情,也自感动,将赛天仙的花儿容颜揽到眼前凝视片刻,向那两片红润嘴儿上香去。

因担心林猛安危,童牛儿几次悄悄潜到万法寺左近观察,见寺中香火依旧,一如往昔,不像被查抄过,暗暗奇怪。

他却不知东厂的锦衣卫就在四周监看,只待林猛现身时查他去向,要用他这条小小的香饵钓黄坚这只大大的金鳌。

林猛自从天字死牢败回后,想着将一班师兄弟葬送其中,连累众家小一并被抓,足有百十几口人,心痛无比,红了眼睛要去东厂拼命。

其师万善大师将他死死拦住,苦劝道:“你若去只有一死,何苦枉送性命?不如徐徐图之,自有报仇的机会。”

林猛无奈,只得在后殿的地窖之中隐身。

万善大师清修一世,智深慧远,做尽了万全的安排,却不见锦衣卫前来搜寺抓人。苦思之后已约略明白其中窍要,先后遣出几个机灵的弟子试探,果然皆被跟踪,知所猜不虚。但无可奈何,只能坐等祸事临头。

林家众人得童牛儿照料饭食起居,虽在牢中,倒也不是太糟。但愁苦在身,压得人喘气都难,各个音容惨淡,目滞神疲,都在心中渐渐灭了希望。

牢房内密不见光,难分昼夜。

众人饥了便食,困了便睡,不过十几日后,大半的人已近麻木,变成散发垢面,松衣赤足的邋遢模样。

白玉香虽强些,但因终日忧心林猛安危和林家众人的困厄之苦,也憔悴到不堪,再无心梳洗打扮,一任素面蒙尘,秀发结束。

只有林凤凰特出,每日吃罢早饭后都要白玉香帮她将头发上挂的草叶摘除干净,梳理整齐;把脸上的尘灰擦去,整顿好衣衫,坐在铁栅栏前静等童牛儿来巡查时向他展颜一笑。

白玉香见了奇怪,问起缘由。

林凤凰低叹一声,道:“我知我怕活不长久了。童大人对我林家如此恩待,我这一生无以为报。我知他喜欢看我笑容,我便每日尽心对他一笑,也算报他恩情。”

白玉香听她说如此言语,心中疼惜。搂了林凤凰道:“休胡说,你不会死的。老天自会怜惜你——”话未说完,泪水已如雨而下。

林凤凰也哭道:“这些日——我想得明白——那青楼中的日子——我也忍不得——怕唯有一死呵——”

林夫人在侧听二女皆立死志,哭得好不伤心,跪了祈道:“老天爷,你怎就不肯睁眼看我一家已没有活路可走,难道非要逼死我们你才称心么?那我便死给你看,只求你放过我的两个女儿,给她们一条生路——”说着便要将头向石壁上撞。

林凤凰和白玉香急忙扑过抱住,母女三人搂作一团,大哭不已。

林猛自劫牢失败,落荒而逃之后,至今也没有一点消息传来。

林家众人原以为杨天既然已经将林猛供出,那么按照东厂一贯草菅人命的作风,用不了三、五日,连同万法寺的众僧一起必定要被拘捕到案,一同押入牢中,与大家为邻;便不幸拒捕被杀,至少也该有星点消息自牢卒口中传出才是。

但久候多日,既不见万法寺的僧人抓进来,也没有什么消息入耳,都觉得奇怪。同时把担着的心日夜翻覆,忧急到不堪。尤其林凤凰和白玉香,每每想起便相对垂泪,各自唏嘘。

这日童牛儿进牢中巡查。

林凤凰见得他到,再忍不住,起身扑过,隔铁栅栏询问道:“童大人,可有我哥哥的消息?”

童牛儿也早想过多少遍,暗中窥视留意,却不得林猛下落的丝毫线索,也觉得此事蹊跷。此时见得林凤凰脸上的惶急神色,低叹一声,摇了摇头。

林凤凰原本对童牛儿抱着极大的希望,以为从他这里必能问出一二。此时见他如此,不禁又把一颗心提到半空中,蹙眉急道:“他——他是不是——出事了?”

童牛儿无语可答,仍旧摇头。林凤凰不觉流下泪来,泣道:“童大人——麻烦你帮我打听我哥哥消息——我娘和我都牵挂得紧——”

在侧的白玉香听到这句吓了一大跳,忙拉她阻拦道:“凤凰,你痴了么?若叫人知晓了去,童大人岂不要获罪受罚?你怎地害他?”

林凤凰心机虽浅,但一经提醒,也即刻明白。深觉无奈,身子一软,哭倒在地,道:“可怎办是好呵?”

童牛儿最见不得她流泪,看得心里好不疼惜。沉吟片刻,道:“好,我且试着帮你打听。可有信物与我?”

林凤凰听到他如此应承,喜到无措,忙自颈上摘下一片麒麟玉锁,起身递过,道:“我哥哥也有一片,他一看便知。”

童牛儿接过揣入怀中,转身快步走出牢房。

他自是明白此事干系重大,一旦泄漏给外人知晓,或就要传入雷怒海等人的耳中,必要为自己惹下杀身大祸,到那时自己便有百变之能怕也逃不脱。

但偏偏见不得林凤凰忍悲流泪的可怜模样,索性把心一横,以为便如何也值得。

可该如何呢?心里却没有什么有用的计较。

好在他从来都是神机百变的性格,静想数日后已有主意在。

第十八章 娼妓赛天仙

这一天在营中喝到七分醉,童牛儿带了两名亲随小校径向春香院行来。

如今他在这条花街上已算得出尽风头的名人。是个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风流子。

以前曾使白眼瞧过他,恶语骂过他的人都栗栗自危。只因皆知他是小儿虎狼脾性,最记仇恨,深怕他今朝得势,找上门来报复。

但童牛儿却丝毫不去计较,将众人都轻轻放过。而且因为营中事物众多,来得也少了。若来时,必宿在春香院赛天仙的榻上。

赛天仙见自己偏得宠爱,心下好不得yì

,经常凭此作为姐妹间炫耀斗嘴的资本。倒是百战百胜,屡试不爽。

花街众女皆都知晓童牛儿是色中饿鬼,若哪个被他瞧入眼中,想尽办法也要睡过才肯罢休;同时又是钱内痨神,任你花价几何,便想从他手中多拿一文小钱也难。是以人人见他都觉得头痛。

不想今日竟有如此翻天覆地般的变化,倒大出众人的意料之外。

他们却不知童牛儿出身虽然卑贱,但心思却极重,最能分得清事物的轻重。明白此时的自己正处在人生的转折点上,若一力好自为之,必能得脱苦海,享shòu

荣华,是以小心行事,仔细约束自己,不敢大意。

同时他也自重身份,以为自己此时已经是人见人敬的人物,若再和这些在烂泥塘里挣扎的下贱坯子们去计较仇恨,岂不让人笑话?因此才将旧日恩怨皆都放下不提,以免因小失大,妨碍仕途。

正在一群嫖客和花姐间忙碌的何妈妈飘眼神瞧见童牛儿进了春香院的楼门,忙呼天抢地般上前招呼。同时吩咐人去将赛天仙房中客人请走,叫她赶快梳妆打扮起来。态度殷勤得如待亲子般令人身泛鸡皮,汗毛乍起。

童牛儿却早惯见这般虚浮的热情,岂能当回事?只做没有看到,也不理她,背负双手径向楼上走去。

赛天仙自得童牛儿宠爱后自贵身价,除去童牛儿,再不肯陪别人过夜,总想着从此以后把身子干净地为童牛儿留着。

如此一来,自然将何妈妈气到半死,想尽办法逼迫赛天仙。

但赛天仙此时得了童牛儿做依仗,自然再不肯低头,高跳着脚与何妈妈作对,死活不肯妥协半分。

何妈妈素知童牛儿是鬼见了都讨饶的无赖性格,如今不但官儿做到六品,且还与东厂搭上关系,更加招惹不起,只得暗暗忍气。

但童牛儿只向赛天仙身上使钱,赛天仙却一文也不肯给她,这大一块头牌等于白养。何妈妈自不肯做吃亏赚吆喝的买卖,只得软语央求赛天仙接些陪人说话的小差事以顶饭帐。

赛天仙只求不再遭人蹂躏,见目的达到,也便做了顺水人情,点头答yīng



今听人报说童牛儿到,忙唤过小丫头伺候着洗头净面,更换衣服,直比出阁嫁人还要紧张。

待童牛儿上到楼梯口时,赛天仙已擦抹过香粉,束手在榻侧坐着等候。

童牛儿来在门前,见绣有赛天仙名字的红灯笼已经不见,另挂一盏表示‘月事不净,不便接客’的青纸灯笼在那里招摇。

灯下的小丫头正仰着脸儿看他,原本灰暗的面色已见些许红润,渐显出三分女孩儿家该有的娇柔美丽模样。

小丫头唤住正要进门的童牛儿后伏身拜倒,将童牛儿吓一跳,忙拉住询问。

小丫头未语先泣,道:“我娘前些日子患了风寒——本不是什么大病——但无银钱医治——愈病愈重——险些死掉。多亏童大人这些日赏我银两——我娘的命才得保全——她叫我给童大人磕头——谢童大人的救命之恩——”

童牛儿将泪流满面的小丫头拉起来,也不说什么。只向怀中摸出一锭约有五、六两的银子塞入小丫头手里,推门进房去了。

赛天仙见得他到,忙起身笑着迎上去,叫一阵腻脂香风扑面而来。

童牛儿也不客气,伸臂揽在赛天仙的细束腰间,先在那红润嘴儿上恶狠狠地香下一口,然后劈面就问道:“若为我死,你肯不肯?”

赛天仙年纪虽稚,但早就在风尘中滚爬扑跌,尝尽世间的炎凉困苦,早就活得够了。曾在心里翻转过无数次死的念头,是以毫不陌生。

此时听童牛儿如此问,只是略微一怔后便坦然道:“就死罢,又如何?”

童牛儿见她脸色如常,不泛波澜,暗暗地舒一口气。以为赛天仙是个有胆色的,必能为自己办好这件事。

但还是不敢大意,追问道:“便不觉得留恋么?”

赛天仙将红润的嘴儿噘了噘,道:“留恋么?也就是你——除了你,便没了。”童牛儿听得心痛,猛地把赛天仙的柔软身体紧紧地抱入怀里,咬牙道:“这次若没事,我自会好好地待你。”

万法寺地处京郊,初建于宋朝,原是大智菩萨的道场,可算得是京中名寺之一。香火鼎盛,信徒颇众。

寺前有一个方圆足有十亩地大的广场,逢每个月的初一、十五举行盛大庙会,惹得人来人往,拥挤不堪,更显得热闹。

赛天仙所乘暖轿此时便在熙来攘往的人群中缓慢穿行,向万法寺的山门行来。

几名与童牛儿同心的御林军兵在‘鬼六儿’卓十七的带领下,穿便衣化妆,混迹在左右暗中保护。

来到红漆走油的阔大山门前,赛天仙下了暖轿,和小丫头进入寺门中,径向照壁后面的大殿走去。

迎面见一个小沙弥手捧香钎缓步过来,忙上前拦住打听:“小师父,请问万善大师在哪里主事?”

小沙弥闻得她身上脂粉香气扑鼻,慌到脸红。将头低着行礼道:“我家方丈在大雄宝殿做法事,怕要一、两个时辰才能下来。施主请自到茶室静坐,打签稍后罢。”

赛天仙哪有这个耐心?见左右没有人注意他们,自袖中伸出手,将一块足二两的银子用香帕遮掩着塞入小沙弥手中,道:“我有一笔香火钱赠与贵庙上,麻烦小师父转告万善大师前来领受。”

小沙弥将银子在手中掂了掂,收入袖里,道:“施主请跟我来,茶室等候。”

不过片刻,自外面走入一名胖大的老和尚。

这和尚身高足有一丈,腰粗怕近十围。额宽过掌,眉卧如蚕。眼睛却细,半睁半合,只在似见非见之间流转。面目十分慈祥,颏下一把花白胡须垂过胸口。

灰色僧衣肥大,外披金丝袈裟罩着,上坠绿色翡翠搭扣。手中竖着一串菩提子串就的素珠,正是万善大师。

万善大师见到赛天仙后竖掌合十浅施一礼。

赛天仙也不多言,自怀中摸出一片玉锁递过。

万善大师接入手中,见上雕一只扭头麒麟,手工精细,玉色温润,堪称传家之宝,看着十分熟悉。

怔了片刻,想起徒弟林猛劲下也有一片,夏天赤膊练功时常见在他胸前跳荡。不禁奇道:“女施主,这个——?”

赛天仙低声道:“大师勿惊。林家夫人挂念其子林猛安危,特遣我来打听消息。他如今可好?”

万善大师细目微睁,盯视赛天仙片刻。见她眉眼清秀,目光坦荡纯净。衣饰装扮虽略显轻佻,但神色安详,知不是怀有鬼胎之人,道:“老衲带施主去见他。”领赛天仙向后面行来。

穿过三层大殿耸立的院子,来在地处僻静的膳房左近。看四下无人,万善大师领赛天仙走进一间阴暗的偏殿。

赛天仙见殿内没有金身供奉,只遍堆杂物。四下埃网罗空,尘灰弥漫,忙用袖子掩住口鼻。

万善大师请她止步,自到里面搬开杂物,现出十几个硕大油瓮。

那油瓮每个都有五尺多高,阔有三尺足够,若装满菜油,怕重逾千斤以上。

瓮面本有光釉,因常年盛装菜油,叫釉上涂满油渍,更加滑不留手。万善大师却只用双手一夹,一个个轻轻移开,如搬尘芥,显得轻松自如。

赛天仙以为内里中空,以指轻敲,声音沉闷,才知原来装满采油。不禁惊得咋舌,晓得万善大师非等闲之士。

待露出地上所铺的尺阔石砖,万善大师在上面轻轻敲打。三遍后石砖被缓慢移开,林猛探出头来。见是师父,半睁眼睛道:“师父有事么?”

万善大师道:“你母请人捎信来,你且见她一见罢。”

林猛既惊且喜,忙跃上地面,随师父来在赛天仙面前。赛天仙将麒麟玉锁递与林猛。

林猛见了惊道:“凤凰她——她怎样了?”赛天仙笑道:“有我家相公在,林姑娘没事的。”林猛道:“你家相公是——?”赛天仙脸上一红,低头忸怩道:“他在御林军中当差,名唤童牛儿。他说林大哥该会记得他。”

林猛立时醒悟,道:“不正是救我性命的恩人么?”倒身就向赛天仙拜下,慌得赛天仙忙闪到一旁,将林猛拉起。

林猛道:“多亏童大哥数次相救,不然我怕也早身陷牢中了,这样的恩德总需报答。原来小姐便是恩公的夫人,失敬。”又行一礼。

赛天仙忙还一礼,心中却乱作一团,寻思:我倒一万个想嫁他,却不知他愿不愿意娶呵?

第十九章 谁在调戏谁

童牛儿手捧林猛写来的书信连读数遍,字虽认得不全,但大概意思已弄得明白,不禁皱眉沉吟不语。

赛天仙在后面伸臂搂抱住他轻唤道:“相公?相公——”童牛儿转头道:“甚么?”赛天仙将脸儿贴过,嘻嘻一笑,道:“从今而后,我便这样唤你,好不好?”

童牛儿自是明白她转着怎样心思。但不好点破,便戏弄着道:“不好,无名无份地,让别人听去耻笑。”

赛天仙将红润嘴儿瘪了瘪,鼓起双腮道:“笑便笑,我自不怕。你???——怕么?”童牛儿知她在用话引逗自己,却笑着不答,只等她自己说破。

赛天仙只是个未经教化的素常女子,心思本浅。只要有个念头惦记,就非要说出来才觉得舒畅。见童牛儿不答言,转着眼珠道:“要不相公你娶我呵?这样别人便不会笑了。”

童牛儿早料知她必要有这一句。想爽快答yīng

,却又心有不甘;但也寻不出个像样的理由拒绝,即随口编排道:“娶你么?便要为你赎身。可我这些日子手头太紧,怕一时拿不出这多——”

他话未说完,赛天仙已自被褥下面的最里边摸出一个锦绫小包袱,喜滋滋地道:“我早攒下了。”哗啦一声扔在童牛儿面前。

童牛儿掂在手里,竟有百十几两,问道:“哪来这多金银?”赛天仙道:“都是你平素给我的,我舍不得花,攒到现在。”

童牛儿想着自己胟àn

沃桓??弧⒍?剑?嗍辈还??⑽辶剑?忠?虻阕约旱囊蝗杖?秃退?拇┮伦鞍绲热粘S枚龋??芟抡獯笠槐什恢?阉?嗌傩乃肌?杉??恿贾?钌醭希?坏茸约嚎?冢?醯酶卸?I毂劢??咳牖持校?г谛厍拔氯岫讼昶?蹋?阃返溃骸昂谩!?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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赛天仙见美梦成真,喜到无措。搂紧童牛儿笑个不停,到后来眼中已经汪下两泓泪水。

童牛儿瞧着奇怪,一边伸手为她擦抹一边道:“好端端地,哭个甚么?”赛天仙遮掩道:“没事呵——也不知甚么——迷住了——”泪水却停不下来。

直耽搁了十几日后,童牛儿见一切平静,才遣赛天仙带林猛书信去黄坚府中求援。

黄坚虽是一介武夫出身,但智勇双全,行事从来沉稳老辣。

叫赛天仙在门房坐等了一天,暗遣心腹先去查清她的来历底细后,直至掌灯时辰已过才唤到书房相会。

赛天仙见只点一只蜡烛照亮的书房里侧,鉄梨书案后面的黄藤椅中端坐一位五十几岁的男子,个子虽不甚高,肩膀却奇宽,显得魁梧。发梳一髻,湘妃竹簪别着。额上皱纹堆砌,显得苍老。眉眼分明,脸型方正,一望即知必是一位耿倔之士。

黄坚看过书信后沉默不语,只呆呆地望着跳荡烛火发怔。

足有一盏茶后,将信笺伸到烛火上点燃,丢入脚边焚纸的铜盆中。亲眼看着烧做一堆灰屑,然后起身送赛天仙出来。

赛天仙见他行事如此谨慎,暗暗地佩服,以为来找他想办法该是对了。

可见没有讨到回信,赛天仙心有不甘,道:“黄大人,你可有计较?”

黄坚手捋须髯哈哈一笑,道:“不劳姑娘挂怀,老夫自有安排。”赛天仙见问不出什么,只得怏怏离去。

童牛儿在春香院等到天黑仍不见赛天仙回来,不禁暗暗地担心,慢慢焦躁起来。

正烦乱时,听有人敲门。

卓十七将脸孔探进来道:“牛儿哥,快回天字牢营,雷公公府上来人寻你。怕没有好事,你去不去?”

童牛儿心中一动,跃起身道:“去,怎地不去?难不成吃了我么?”

卓十七笑道:“要看谁寻你了。若是那五将军寻,怕不将你弄成个人干儿样才怪。”童牛儿拍他一掌,道:“休胡言乱语,人家还是黄花处子呢。”

二人并肩向楼下走。卓十七哈了一声,道:“那不是更妙?——”还要再说**言语,见童牛儿丢过的眼光中已有愠色,忙将嘴闭住。

两人骑马回到营中,见正厅中的太师椅里大刺刺地坐着一名身穿明黄色做底,团绣蟠龙锦衣的老太监,身后立着四名穿一袭红衣的雷府仆人。

童牛儿在心中暗想:嚯——好大的架势,寻我也用如此么?缓步上前道:“公公好。童牛儿给公公见礼。”

那太监哼一声,眼皮子都不肯撩一下,拔直都快要堆碎到一起的身体,拉长分不出雌雄的声音道:“你就是童牛儿?随我去罢。”起身便走。

童牛儿一头雾水,不知凶吉,跟着走出正厅后道:“公公何事寻我?”

老太监呵呵一笑,声若鸡啼,道:“你小儿不过是个六品的副将,芝麻大的官儿,却好造化。竟得我家大小姐赏识,寻你还搭个请字。”转头目光汹汹地看着童牛儿,又道:“你有怎样能为?屌比别**么?”

这太监本是无屌之人,却最喜欢拿这个胡乱逗趣。不想今日这一句说错对象,惹下大祸临头。

童牛儿是怎样机敏的阴损之人?最善抓人短处,揭人疮疤。听这太监说如此放肆言语,立时将眼一瞪,反手抽出一掌,恶狠狠地打在那张油光满面的大脸上,教众人的耳中都听到一声脆响。

这太监万不曾想童牛儿见机变化得如此之快,不过眨眼之间,便由前鞠后撅的讨好模样一下子换成这等竖眉立目的凶狠,是以毫无提防。被打得原地转圈,耳内嗡嗡作响,眼前金星乱飞,口里一片咸腥。再站不住,一边向下倒,一边“哎——哎——”地叫个不停,看着好不滑稽。

童牛儿却不等他反应过来,跨前一步,骑到太监身上举拳便打,一连擂下十几下才罢手。黄衣太监被他打得嗷嗷怪叫,尖声告饶。

童牛儿之所以要对他下如此狠手,只因多年在困厄之中的磨砺让他知dào

:不论什么人,要么不要招惹;招惹了便要招惹到底。就算不能赶尽杀绝,也要吓破他的胆,叫他不敢起报复的念头,以绝后患。

他也深知太监这一班人从来最喜好假借着虎狼之威,装腔作势,其实骨子里最软,从来是见人装鬼,见鬼装狗,最遭人恨不过。是以起身后将腰间长刀抽出过半,横在太监的劲下压着咬牙道:“大小姐是何等尊贵的人儿?敬重还来不及,你却敢如此轻薄?看我不杀了你?”

四名随太监同来的雷府仆人见了上前欲救。可不等动作,十几柄雪亮长刀已经逼在眼前,架在劲下。这些人哪见过这等骇人的场面,都立时瑟缩,再不敢动。

那卓十七绰号既然叫“鬼六儿”,自然最机灵不过,看得清形势。见童牛儿如此放肆,立时明白这太监虽穿绣龙黄衣,却不足惧。也把眼睛瞪到鸡卵般大,怒喝道:“哪个敢动?”四立的御林军兵皆是看菜下饭的油子,见卓十七如此,也一并跟着大声吆喝,威势好不吓人。

太监知自己的性命只因一句没来由的闲语而被人拿捏在手里,心中大悔,脸儿抽搐到一起。哭着嗓子哀求道:“好爷爷——绕了我罢——我再不敢胡说——”童牛儿瞪视他片刻,将长刀还鞘,道:“你与我记牢了,但凡哪日惹我恼火,便将这事告sù

大小姐,由她发落你,叫你死得更惨。”

这太监虽是雷怒海的亲随,雷府中的大总管,却最惧银若雪。知她是春日里的风雨性格,阴晴不定,翻脸极快。且视人命如草芥般轻,性起时提刀便杀人,做事从来不讲善恶,只凭着一时喜好而任意为之,最不好招惹。自己今日这句轻薄话若传入她耳中,性命肯定不保。忙将头摇着道:“奴才不敢,奴才不敢。”

童牛儿见已将他拿捏住,心中得yì

。手上却不肯轻饶,反手又抽他一掌,道:“说,大小姐寻我作甚?”

太监痛得又叫几声,颤颤地道:“大小姐——请爷——入府——吃饭——哎呀——”

童牛儿起身掸掸衣袍,向卓十七道:“去,将我房中柜上那两个锦盒拿来。”

银若雪所居绣楼建在一片青葱竹林之中。

竹是湘妃,本生在江南。如今移栽北方,若要它活,需埋在大瓮之中,下置木炭,以取其暖,方才保得绿色。这大一片竹林看似不起眼,每年却要花费近万两银子伺弄,可见其奢。

绣楼砖瓦玲珑,四角飞檐,竹林掩映下更显精致。童牛儿手提锦盒,随着引路的仆妇缓步登上绣楼,来在银若雪的闺房门前。

仆妇正要通报,却被童牛儿拨到一边,自敲门道:“五将军,你的臭牛儿到了。”

不待里面答言,推门即入,将那仆妇吓得咋舌,暗道:这人怕命长么?怎地寻死?连雷公公也不敢直入这道门,他却这样地闯,大小姐不恼他才怪。慌忙退下楼去,生怕连累自己。

银若雪身穿一件白色玉笼绡纱罩衣,秀发散披,赤着双足躺在金丝楠木雕花大床的绣帐里,将一块宫廷御厨刚做的点心举在鼻子前嗅来嗅去,却没有胃口吃。

见童牛儿进来,把手一扬,这块豌豆糕直向他面门打来。童牛儿双手提物,无法接住。也是他反应得快,将口一张,咬入其中,三嚼两咽吞下肚去,施礼道:“谢五将军赏。”

银若雪笑道:“倒是一头鬼机灵的臭牛儿。”

第二十章 风流便做鬼

童牛儿单腿跪地,将手中所提两个锦盒递到前面,道:“禀五将军,小人给五将军带来点东西,五将军莫嫌寒贱。”

银若雪未料他有此举,好奇心起,道:“什么呵?打开来瞧瞧。”

童牛儿掀起第一个锦盒的盖子,自里面提出一件湖蓝色波斯贡绸做面,雪貂尾镶边,蓝玛瑙雕钮的夹袄来。此时令入中秋,天气渐寒,再过几日刚好合穿。

银若雪原以为盒中所装也必是旁人送过千百件的金银玉器一类庸俗下贱的无聊玩意,却不想童牛儿心思鬼马,所送之物竟是如此合自己心意的东西。欢叫一声,自床上跃下,张了两臂道:“帮我穿上。”

她却不知童牛儿最善讨女人欢心,任是青楼中那些情枯意涸、心如死灰的娼妓都能被他哄翻,何况银若雪这尚不知情为何物的净身处子?自然更不在话下。

其实童牛儿早就有意巴结银若雪,是以花心思备下礼物,只等机会,却不想机会今日自己找上门来。

银若雪在府中呆得实在没趣,忽然想起童牛儿,以为若招他来,必能弄些乐子。果不其然,童牛儿刚一出手便叫银若雪欢喜。见他打开的第二个锦盒中是一双麋皮做面,前镶烂银虎头吞口,后嵌黄金抹勒的小战靴。式样典雅别致,手工精细,一望而知不是俗物。

银若雪拿在手里把玩半晌,看得喜欢,递与童牛儿道:“与我穿上。”将一足伸到他面前。

童牛儿不知为女人穿过多少次鞋,但仍缩手装怯道:“小人不敢。”银若雪见他如此,反添喜欢,道:“叫你穿便穿,怎地啰嗦?”

童牛儿只得将银若雪的脚儿捏在手里,却不穿靴,捧着欣赏。见她一双天足骨均肉匀,雪白嫩粉,凝如脂雕,煞是好kàn

,忍不住低头香了一口。

这一下大出银若雪的意料。活到这般大,还没有哪个男子敢如此轻薄自己。惊得轻叫一声,将脚缩回,羞得两颊生热,心儿乱跳。

正要张嘴喝骂,童牛儿却早伏身装出惶恐地请罪道:“小人该死,小人不该冒犯五将军。可实在是五将军太过美丽,小人情不由己呵。”

童牛儿在人世间滚爬这些年,最熟知的一条道理是:千穿万穿,马屁不穿。便是嫫母在世,怕也最喜欢别人赞她美丽,恋她情深。是以这一番言语女人听来最受用不过,任你是座火焰山也会焰灭烟飞,火气全息。只因女人天生如此,谁能奈何?

果不其然,银若雪听他如此说,心中美得好似开出一朵花儿来。长出一口气,道:“我不怪你。”又将脚儿伸过。童牛儿不敢再轻薄,小心为她将靴儿穿好。

二人一跪一坐,相对默然片刻。银若雪噗嗤一笑,道:“想不到你竟有如此心思,弄来这等好东西送我。说罢,想要什么赏赐?”

童牛儿早等她这一问,心中已经备下哄人的答案。但仍装出思虑模样,片刻后道:“小人别无所求,只想五将军能赏小人再一亲天足,则小人之愿足矣。”

银若雪听他又提这个,忍不住一脚踹在他胸口,将童牛儿踢个滚,笑道:“还做痴妄之念?看我不杀了你。”口中虽如此说,心里却甜甜地好不舒服。

童牛儿趴在地上,眼光窥着银若雪,心中暗道:“你却舍得?今后便有天大的事怕你也不肯动我一根毫毛。有这大个靠山可依,除却当今皇帝老儿和雷怒海那没屌的阉人,我还怕个甚么?”美得不禁要笑出声来,感觉二人之间的距离也似乎拉近许多。

天子牢营既是关押钦犯和重犯之地,看守自然严密。

营里驻军有四百多人,其中形形色色,良莠间杂。各人品性虽不相同,但大多是心狠手黑、喜占囚犯便宜的宵小之辈。一向见银贪银,见色掠色,便有一只蚂蚁爬入这道门槛,也要榨出三钱油来才肯放过。

其实倒也怪不得这些人如此。监牢囚狱一向是丑恶聚集之地,犹如一座大粪坑,便是什么到了其中,吃的也都是臭不可闻的粪水,到最后只能被逼的变作蛆虫,又岂能成为化茧飞去的蝴蝶。正是环境使然。

众人今见林凤凰和白玉香如此美色当前,各个垂涎,都想染指。

但童牛儿对林家众人照拂周到,上下皆知,众人惧他狠辣,只能眼巴巴地瞧着,却不敢妄动。

可仍有急死的鬼在。

一个绰号‘牛蝇子’的牢头都尉名唤陈超,便是个色字当头的恶人。

他之所以得下如此名号,只因本性贪婪、见利忘义,一旦闻到血腥味便如夏日在牛身上落着食血的蝇子一样难以甩脱。

陈超见得林凤凰和白玉香后,心中便奇痒难耐,好像有一根羽毛在里面轻轻地撩拨着,越想便越不可忍。一日趁酒醉时对人言道:“你们都说那童大人够狠,我偏不惧。哪日我将那两朵花儿掐了,看他能怎地?”

众人皆以为是醉话,也未在意,但有和童牛儿好的却将这话传到他耳中。

童牛儿久在御林军中当差,早把其中的一切看穿吃透,这牢营里的种种黑暗恶毒他岂能不知?想着早晚必要有跳出来与林家众人,尤其是林凤凰和白玉香为难的,是以早就将卓十七等一班心腹自甲字大营中调过来安插。便有微风吹过、草木稍动,自己第一个就知晓。

今听这陈超说如此无赖言语,恨得暗暗咬牙,已在心里为他磨出一把尖刀来准bèi

杀他。

但陈超也并不傻,想着童牛儿毕竟是自己的顶头上司,若与他闹僵,自己怕要难过。思谋良久,已有阴损主意浮上来。

这日他请出在东厂当差的两个锦衣卫朋友一同喝酒,在席间故yì

讲出林凤凰和白玉香给他们听。

却不想这两名锦衣卫也是色中饿鬼,早就知dào

这两个名字,立时提起兴致仔细询问。

陈超搜刮尽肚肠中的溢美之辞将二女姿容拼力赞颂一番,叫两名锦衣卫听得惊艳,立时要陈超带着去见。

陈超爽快答yīng

,领二人入牢内观看。

二人见到林凤凰和白玉香,惊为天人,暗与陈超商议将二女弄出污辱。

陈超就是要他二人如此,见目的达到,心中窃笑。

但面上却装出无奈表情,口中道:“这林家上下皆得童牛儿童大人照顾,我若参与其中,他必不肯善罢。以我目下职位怎能斗得过他?岂不是自找倒霉?”

这两名锦衣卫虽也听过‘童牛儿’这名字,知他曾救下四将军方威的性命,并得四将军一力提携。但一向自傲惯了,岂肯在这陈超面前向他示弱?

其中一个呸了一口,道:“什么童大人?狗屁不值的东西。你尽管带我两个去,有事自然将你撇清,如何?”

陈超就等他这一句,暗暗冷笑,想:这样最好。叫你两个和那童牛儿去斗一场,胜负不论,我都有机会得利,岂不快哉?

这样思量着,点头道:“好,且等机会,我带你两个去。你们自己行事,不要拖累我。”二人皆笑他胆小,却不知已被这陈超送上了去阴间的黄泉路。

陈超在当班时借机故yì

向同值兵士说起此事。

只因他知这名兵士和童牛儿好,必要告sù

他;童牛儿必按耐不住,会找自己询问,自己便可借机推脱,并挑唆他和那两名锦衣卫大斗一场。

可久等不见动静,陈超不禁奇怪。

他却将童牛儿看错。

原来童牛儿比他想象的要精明狠毒得多,刚一听说此事,便将陈超的用意看穿,咬牙发狠地想:若不用这件事情大作一篇文章,别人便不知我是阎王脾气。

眼珠转动,已有计较,找来心腹卓十七仔细安排下。

卓十七听罢惊道:“牛儿哥,那可是东厂的锦衣卫,这样做是不是忒狠毒了些?怕要惹下麻烦。”

童牛儿微微一笑,道:“很多事之所以做过之后惹来麻烦,就是因为不够狠,斩草未能除根,留下后患无穷。你且听我的吧,不会错。”

卓十七知dào

童牛儿心思缜密,虑事周详,既然决定这样做,必然有他的道理,自己无论如何也争不过他。无奈只得咧咧嘴,转身去按吩咐安排。

这夜陈超当值。

初更未到,便约来他东厂的两名锦衣卫朋友在班房里喝到醺醺。

陈超自然清醒,只装得难胜酒力,推辞不饮,一力催促两名锦衣卫去牢里提林凤凰和白玉香出来取乐。

两名锦衣卫不知这是踏上西天大路的讯号,自拿了牢门的钥匙,喷着酒气向牢房走来。

看守牢房的兵士和他二人也熟,未加阻挡,任二人直入其中。

二人径自来在关押林家妇人的牢门前,口中说着**言语,看着被吓得抱在一起的林凤凰和白玉香哈哈大笑。

晃着钥匙正要开门,忽觉脚下一软,“轰隆”一声,直掉进一个丈深的坑里。

坑底添有半尺多厚的生石灰,内掺箩得极细的辣椒粉,见风即起,直弥人面,将二人的双眼尽迷,呛得他两个狂咳不止。

待喘均这口气,将眼上泪水擦净抬头看时,见坑边已立了二十几名御林军兵士,手中皆持硬弩。白森森的弩尖直指向他们。

第二十一章 杀恶人即是善念

中间一颗头颅上顶着副将的软缎官帽,帽下是一张年轻僵硬的脸孔,一双眼中冷芒四射,瞧着叫人心寒。

童牛儿负手低头看着他两个,轻哼一声,道:“你两个好大胆,竟敢来劫牢反狱?说,是不是林猛**?”

他这番话将两人的酒吓得尽变作尿,皆撒在裤子里。

一人急急地喊道:“大人别误会,我两个是东厂青龙营的锦衣卫。只听说你牢中有两个美人,特意过来看看,没有别的意思呵。大人——”

童牛儿只想让他说到这里给林家众人听明白就好,下面的话已经多余。立即截断他道:“休来欺我,当我不识数吗?东厂的锦衣卫皆是自重身份的大人,哪有你等这样的yin邪之徒?敢来此劫牢的,必是林猛**,哎呀——还想顽抗?——来人——与我射杀——”

他话音未落,二十几只弩机一齐激发。

那弩箭锋锐无匹,相距又近,二人叫都未来得及,身上已多了十几个对穿的窟窿,立时毙命。

童牛儿如瞧儿戏,微微一笑,道:“就此填土,埋在这里算了。”转头瞧瞧在铁栏内大瞪着双眼看他的林凤凰和白玉香及林家众妇人,咧嘴一笑,缓步去了。

林凤凰和白玉香等林家众妇人虽早已自童牛儿和锦衣卫的对话中得知内情,却未想到童牛儿的手段如此狠辣,视杀人如灭蚊蝇,皆被惊住。

连林凤凰也张着嘴傻在那里,才知童牛儿不是心肠柔软的良善之辈。

童牛儿负着双手自牢里出来时,正瞧见陈超的身影消失在牢营的门外,知他必是去东厂报信。

冷冷一笑,喊卓十七过来,低声吩咐道:“马上准bèi

。”卓十七仍犹豫道:“牛儿哥,已杀了两个,我看够了。何苦再惹更大的麻烦?”

童牛儿将眼一瞪,道:“你明白什么?若不将麻烦搅大,你我岂能安闲?快去。”

卓十七虽不明白他用意何在,但凭二人相处的多年经验,知童牛儿最精于计算,必不会错,领命下去安排。

童牛儿抬头望着萧瑟秋夜空中挂的半残冷月,心中浮起一丝得yì

,暗想:东厂的狗杂种一向横行霸道,做尽坏事,我今日得此良机,岂能不多杀他几个?

念头未落,听远处传来隆隆的马蹄声。不过片刻,十几匹马狂风一般冲入牢营的院中。

这牢营的布置自有十分的讲究,院里四下皆置刚刚从隔壁草料场中运来用于烧火暖炕的大草垛。

将茅草堆在这里只因为此处地势宽敞,一旦失火容易扑救,不会累及别屋。

这十几匹马不等勒住,突听一声竹哨响,声音尖利,暗夜听来异常突兀。

哨音未落,自草垛中钻出近百名御林军兵士,齐举硬弩射向马上之人。

这弩不同于弓箭,一是力大,百步之内可轻易洞穿寸厚木板;二是精准,这班弓弩手皆是受训数年的老兵,操弩功夫十分了得,虽不是百发百中,也到了十发九中的精度。

一排弩箭射过后,马上众人齐落马下。童牛儿走过看时,见皆伤于心口、咽喉等致命处,觉得满yì



命将这十几具尸体横陈院中,遣巧言善变之士去东厂寻四将军方威报信。

方威初闻童牛儿设伏猎杀十余个劫牢之人,十分高兴,但转念又觉得不对。

据他所知林猛并不曾动作,黄坚也一直悄无消息。除去这二人,林家再无有胆量敢做这等大事的亲戚朋友。

既是如此,还有谁劫牢?

方威忙穿衣骑马过来观看,才见地上躺着的皆是青龙营的锦衣卫,惊道:“怎地如此?”

童牛儿嘻嘻一笑,道:“四将军,我得报说有人假扮做锦衣卫前来劫牢救应林家众人,是以早设埋伏。先在牢内擒下两人,他们供说后面还有大队人马,我便调来神机营的弓弩手埋伏在草垛中,将他们一举全歼。这全是托四将军之威,四将军——”

童牛儿还要再说,方威已懊恼得摆手道:“闭嘴罢——你——你——唉——谁报你说有人扮锦衣卫来劫牢?”

童牛儿道:“我营中的陈超陈都尉。”方威道:“唤他来问话。”

童牛儿口中应着,一边传令下去,一边在心里暗笑,想:能寻到他才怪。

原来陈超见自己勾来的一班锦衣卫尽被射杀,吓得胆都破了。才知童牛儿是不要命的主儿,任多大的祸事,只要他能,都有胆量干。

但自己只是个小小的都尉,便喊破嗓子,怕也没有人家放个瘪屁响。这件事若追查起来,无论如何都与自己脱不了干系,不论对错,东厂怕都不会放过自己,弄不好自己便是唯一的顶罪羊。

可这大的罪名,自己岂能担得起?

看来若想活命,唯今之计只有一走了之。是以谁也没有招呼,撇下七十几岁的老爹和三个年纪尚幼的孩儿,一路狂奔,出城逃命去了。

但他却忘了童牛儿是个做事精细、性格促狭之人,岂肯轻放他走?早有暗伏之人偷偷跟随,只等陈超跑到旷野之地要他的性命。

陈超不知自己正向鬼门关急赶,还自鸣得yì

,暗赞自己脚下功夫了得。

方威得不到陈超的对证,自然无法怪罪童牛儿,只得怨他道:“你怎地鲁莽?叫我如何向雷公公交代?”童牛儿装糊涂道:“交代什么?我杀的不对吗?”

方威恼得无语。

待得到回东厂察查事情真相的通报后,将经过仔细想一遍,已知必是这陈超在其中做下什么手脚。

而青龙营的锦衣卫未得营主应允就擅自行动,其罪亦大。

但这一切无法向童牛儿说明,只能暗气自憋,摆手不语,自上马回营去了。

童牛儿望着他渐远的背影暗暗冷笑,想:早晚有一日,我将你们这班虐人害物的东西全都杀光才好,我的两个仙女姐姐自然就见得天日了。

他却不知今日这一役已经结下个大仇人,他就是东厂中五龙将军之首,无极营的营主,人称玉面判官的杜天横。

童牛儿也知这般大的祸事东厂必不肯善罢,只凭自己万难扛得下,需找个人一起担当才好。

这个人不需多思,唯有银若雪最合适。

躺在春香院中赛天仙房里的榻上这样想着,童牛儿把眼珠转过一轮后,心中已有计较,脸上浮起一个狡黠的笑容,将手向腿上一拍,暗道:“就这样办。”

赛天仙刚刚洗浴出来,正拢着头发踏进门。

见他模样嗤地一笑,道:“又想什么鬼主意害人呢?这么得yì

?”

童牛儿被她一语叫破心事,不由得面显讪讪之色,心中道:“这个娘们儿,任什么都瞒不住她,倒比我还机灵。”招手让赛天仙过来。

赛天仙不知他心思,坐到榻上笑道:“怎地?”童牛儿猛地一把将她掀翻,撕扯着她的衣服道:“就是这个鬼主意,你以为如何?”

赛天仙大笑着挣扎道:“休闹了,怕你还不成吗?”童牛儿罢手,将赛天仙柔软身体抱在怀里怜惜。

赛天仙被他弄得火起,反来纠缠,二人亲吻着滑到被窝里去了。

童牛儿这些时日得赛天仙百般殷勤照顾,饭吃得饱,衣穿得暖,已略有些胖。

二人原如两个寒冬独行夜路的旅人,都又冷又饿又孤独,活的好不凄苦。自依偎到一起后,各取其暖,心中均感不胜温馨。

两个都是自炎凉世事中摸爬过来的人,皆早把人情冷暖吃得透彻。任什么都不需多说,各自心中有数。这份默契却是平常夫妻难以企及的境界。

赛天仙表面虽装得霸道,其实心里对童牛儿百依百顺。正如她曾对姐妹说的:“若他叫我去死,我眼也不眨一下,服毒上吊任选一样,即刻便死,毫不犹豫。”

姐妹都惊道:“你怎地听话?”赛天仙轻叹一口气,道:“他若叫我死,必是因我若活着要多受折磨,不然他岂肯舍得?”

姐妹笑着打她,道:“你怎知他不是害你?”赛天仙摇头道:“你们不识他本色,以为他无义。其实他最多情,岂会害我?”

雷府的大管家自挨过童牛儿一顿暴打之后,已经领教了这小儿的阴狠,知dào

自己的把柄已经被他凿实,再得罪不起,只好对他俯首贴耳,由一个趾高气扬的权族摇身变作低声下气的叭儿狗。

也由此可见人性可以卑劣到何种程度,一旦丧失自尊,便低贱得连畜生都不如了。

童牛儿从小孤苦,是在别人的欺凌中挣扎长大,也便最善欺人。见他如此,更加轻蔑,欺之愈狠。此时便站在雷府四进广亮的朱漆大门前高喊:“杨公公——快给我滚出来——”

守卫兵士在这门前已经站了几年,还头一遭看到如此大胆的,敢在这威势只比皇宫差些的雷府门前大声喧哗不说,竟叫堂堂的雷府大总管滚出来,都吓得怔住,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待他们醒过味来,杨公公已自门内急惶惶地奔出,尖着鸭嗓喊道:“牛儿爷莫叫——公公来了——公公来了——”

上前拉住童牛儿的胳膊低声怨道:“牛儿爷何苦如此?不是叫公公好kàn

吗?”

童牛儿听他话里夹刺,将眼睛瞪起,道:“好kàn

?我还能叫你更好kàn

,你信不信?我这就试试——”一边说,拉开就要动手的架势。

杨公公自然明白自己在这小儿的眼里毫无尊严可言,怕看得比甚么都低贱,自然也就怎样都干得出。吓得立时陪出笑脸央求道:“牛儿爷爷饶过公公吧,公公知错了。牛儿爷爷尽管叫就是,公公伺候牛儿爷爷。”

童牛儿哼一声,将马缰扔与他,自提着一个青藤编就的精致小箱在前面大摇大摆地向里走。杨公公只得苦着脸为他牵马相随。

雷府上下众人见了无不大骇,想不明白这穿一身青绸夹袍的青年是什么身份,竟要雷府大管家如此善待?

第二十二章 轻薄大小姐

银若雪刚刚在绣楼下的竹林里练过一个时辰的大枪。

她原是雷怒海本家的远房侄女。

雷怒海自幼净身入宫,年轻时还不觉得,三十岁后虽已官居高位,却愈显身边冷清,便将一岁不到的银若雪过继入户。

初时他并不如何喜欢,但这娃儿越长越好kàn

,任谁见了都要赞两句,令雷怒海脸上生光。

银若雪五岁上拜在大内总领护卫长,神枪门传人霍天威名下,跟随学习十几年。

霍天威膝前无子,待银若雪如亲生,对她百般疼爱。将毕生所善尽数传她不说,更把赖以成名的赤炼金枪也赠与银若雪。

这赤炼金枪号称天下‘三大神器’之一,原是神枪门的镇门之宝。传到霍天威手中时已逾百代,历世几千年,丧于枪下的冤魂难以计数,是极名贵且诡异的兵器。

银若雪倒也争气,下力苦练,把一条金枪使到出神地步,更赢下五龙将军的御封,令天下震动,朝野皆惊。

也叫雷怒海愈发痴迷,对银若雪捧似明珠,连一句硬话都舍不得说,任她性子行事。养成银若雪不辨善恶、任性胡为的骄横蛮霸性格。

童牛儿见她正用丝帕擦着颈下汗珠缓步上楼,便蹑步息声在后相随。

银若雪提枪入房,正欲命侍立丫鬟关门,童牛儿却怪叫一声窜入,将房中几人皆都吓住。

众仆妇待看清是童牛儿,都掩口而笑。但看到银若雪脸色,忙又忍住,以为银若雪必要恼怒,皆缩手四立,连大气都不敢喘。

银若雪果然将双眉挑起,瞪着童牛儿把大枪慢慢伸出,枪尖抵在他胸膛上,咬牙恨道:“臭牛儿,你敢吓我?看我在你身上捅几个透明窟窿出来。”

童牛儿久在青楼中混迹,最善逗弄女人,任什么阵势都见识过。银若雪还只是个初开情窦的少女,这般软弱的手段岂能唬得住他?脸上毫无惧色,嘻嘻笑着,一步也不肯退。

反将胸脯腆着凑向前,道:“臭牛儿本是五将军的,五将军便杀也杀得,宰也宰得,何况捅几个窟窿这点小事?只要是为五将军死,就算来他十个八个来回,臭牛儿也不眨下眼睛。不然岂配得上五将军和这条金枪?”

银若雪只听到一半就已经笑了,把枪收回,道:“你这张牛嘴倒也能吐根象牙出来。好,且饶你这次吧。”将金枪递与仆妇,转入偏房自去洗浴。

童牛儿将青藤小箱放在小几上,背负双手在阔大闺房内乱转。

走过半圈,见桌上铺着撒金的玉版熟宣,上面写着十数行字。字体轻飘,略有钟王笔意。

童牛儿自然不懂,但识得是两个人的名字:上面的是方威,下面的是童牛儿。只是‘方威’二字甚多,总有三、五十遍。‘童牛儿’却只两遍,且写在边角。

童牛儿越看越恼,提起砚边的如意狼毫,蘸饱笔头,在宣纸上歪歪扭扭地写下‘童牛儿’三个大字,将‘方威’二字掩去大半。

他正捉笔看着得yì

,听身后有人嗤地一声笑,道:“干嘛在我字上乱写?”

转头见银若雪手握湿漉漉的长发在身后站立,脸上笑容里半是轻蔑,半是恼怒。

童牛儿知她瞧不起自己,索性将笔向纸上一丢,道:“我童牛儿出身虽卑贱,却是顶天立地的男儿,这名字自然要压盖住一切人才甘心。”

银若雪听得一怔。

她未想到这小儿竟有如此豪气,说出这等铮铮言语,倒大出想象。

她原对方威怀有三分春心,但嫌他生性木讷,不善哄慰自己开心。想着方威若有童牛儿一分情趣也就完美,是以在纸上写下二人的名字。

银若雪从不曾掂量过童牛儿的轻重,以为他不过是个胸无斗志,身无长物的市井无赖罢了。今日听他如此说,才知原来不是等闲之辈。

银若雪把头发盘起,用赤金簪子别了,又将金丝编就的抹额勒好。转头见小几上放个青藤小箱不曾看过,笑道:“又拿什么来哄我?”

童牛儿将箱子拎过放在桌上,撬起纯金的搭扣,把盖子轻轻掀开,里面立时冲出一股奇香异味,掩人口鼻。

待看清其中物件,银若雪不禁喜得拍手,原来皆是前朝官窑烧出的青花细瓷小盏。那瓷盏壁薄如纸,描画精巧,显得格外雅致。大大小小,足有几十个,里面盛的尽是胭脂、香露、桂花油一类闺中扮妆用物。

这些东西放在别个养女儿的人家里本是最平常的物件,但在银若雪的房中却稀罕。

因她自幼在雷怒海身边长大,雷怒海没有妻妾,银若雪自然少得妇人疼爱,令她活得好不凄苦。

后来随霍天威习武多年,更无缘学得女儿家的妆扮之技,只凭清水素面度日。

好在她天生丽质,如玉剖璞,自有光彩照人。但女孩儿家有哪个不爱妆扮自己的?这本是天性,压抑不得。

银若雪见到青藤箱里的这些东西,自然喜欢得紧,将瓷盏一个个取出捧在手里把玩,放在鼻下嗅过,最后噘嘴道:“可我不会用呵。”

童牛儿早自雷府大管家杨公公口中探知,心中窃笑。面上却装作端庄,道:“不要紧,臭牛儿会一点,且为五将军妆扮起来。”

银若雪将信将疑地看童牛儿右手持梳,就着左手手心里的桂花油将她散披秀发一根根梳理得光可鉴人,动作轻柔,甚显熟练,才知这小儿确有些出奇的能为。

她却不知童牛儿久在青楼之中混迹,为妇人扮妆乃是看家本领,不足为奇。

童牛儿拿起精炭细条,叫银若雪闭起双眼,将她两道弯眉仔细描过。又在手中倒下些许胭脂,用水调均,缓缓涂在她的双腮。银若雪团手在胸,嘻嘻笑着,甚觉有趣。

待用朱笔点过香唇,在额角抹过金粉,童牛儿端详着逞在面前的这张灿如朝霞的脸儿,不禁心旌摇曳,神魂颠倒,难以自持。

银若雪本就生得美丽,再经如此妆扮,立时如珠出尘,光华灿烂。

童牛儿揽过菱花铜镜举在银若雪的面前,银若雪见了镜中的自己也甚觉得yì

,笑个不停。

看着这张如花俏面,童牛儿却在一边转动心思,暗起龌龊念头。陪笑道:“还有黛青未施,请五将军闭上双眼。”

银若雪不知有诈,闭目等待。

可刚端正身姿,忽觉一团热气扑面而来,接着唇上有柔软覆盖。忙睁眼看时,见童牛儿正偷吻自己,不禁羞得大怒,猛把双掌一推,击在他胸口上。

童牛儿未料身单体薄的银若雪竟有如此大力,身体直飞出去,重重地摔在铺有雪白线毯的地上。

不等挣扎爬起,一柄雪亮长剑已刺到眼前,转瞬破衣而入,刃裂肌肤。

童牛儿虽觉痛入心脾,却一言也不肯出,只紧咬牙关,一脸坏笑地看着银若雪。

银若雪念着童牛儿下心哄慰自己,原本无意取他性命,见剑下已血涌如泉,把雪白线毯染红大片,便将长剑定在半空中,恶狠狠地瞪着童牛儿冷声道:“滋味如何?”

童牛儿仍不答言,也不求饶,任长剑停在身体里却不肯退后躲避。银若雪见了倒有些怕,但不愿示弱,道:“下次还敢不敢?”童牛儿在鼻中喷一口气,用力地说出个字:“敢。”

银若雪以为自己听错,追问道:“什么?”童牛儿又道:“敢。”

银若雪恼得又将双眉蹙起,把长剑递进一分。

童牛儿痛得身体抖动,牙齿咬得嘎蹦蹦响,似欲崩碎,却仍坚持不动。

银若雪高叫道:“你是不是欺我不舍杀你?”

童牛儿忽然微微一笑,道:“便死也敢。若有来世,我还如此。”

银若雪听这一句,如遭雷击,呆呆地怔了片刻,慢慢将长剑从童牛儿体内拔出。

她虽还未开情窦,不识云雨,但春心早萌,如何听不出童牛儿拼死风流的决绝之意?只是她不知这番手段是童牛儿惯用的,不过这一次玩得大些,把整条性命都压上了。

只因童牛儿最知女人什么都扛得住,唯‘痴’这个字扛不住。自己如此,便是石头心肠也必被逼得开出花儿来。

果不出他所料,银若雪虽仍在旁静静地看他,但眼中目光已渐渐柔和起来,如春塘泛波,涟漪荡漾。

这一剑伤在胸侧,虽不甚深,但稍一动弹便拉扯着疼。童牛儿除去外衣时痛到几欲昏迷。低头见伤口皮翻肉绽,狰狞可怖,心中也寒。左望右望,寻不到包束伤口的布帛。

银若雪见他额颊上汗水淋漓,嘴唇眼角不住抽动,知必是痛到不堪。但看他面色宁静,并无悲愤神情,倒也佩服他的淡定。

忽见他裸着上身向自己爬来,伤口中流出的鲜血一路滴嗒,在雪白线毯上开出一串猩红小花,不禁奇怪。

她心中虽慌,但自恃武功高过童牛儿甚多,又有长剑在手,并不害pà

,只静静看他如何。

童牛儿直爬到银若雪的脚前,伸手来扯她玉笼纱衣拖在地上的襟角。

银若雪以为他又要行不礼之事,惊叫一声,抬脚将他踢倒在一边。

这一脚虽然不重,但牵扯皮肉,令胸下的伤口加深,倒叫童牛儿疼得轻叫出来。可他十分顽固,待挣扎着坐起,又伸手来扯银若雪纱衣的襟角。

银若雪看着奇怪,不再阻他。才见童牛儿将纱衣襟下三寸宽撕扯下来,把胸下伤口仔细包束整齐。

第二十三章 征服女人心

童牛儿自小到大,女人不知轻薄过多少,打骂自然也受下甚多,但从不曾伤得如此之重。他脸上虽无怒色,但凭其睚眦必报的促狭性格,心中又岂能不恼恨?

想着便拼掉性命也要报这一剑之仇。暗自咬牙片刻,心中已有计较。

眼睛窥着在旁瞧他的银若雪,待将伤口包好,猛地抬蜷在身侧的左脚向她拄在身前的长剑上踹去。

银若雪正为童牛儿对自己如此痴迷而得yì

,猝不及防,长剑脱手飞出,身体失衡,惊叫着向前扑倒。

正想站起,童牛儿已长身扑上,张开双臂将她抱个满怀,二人齐齐摔倒在寸厚的线毯上。

银若雪自然不甘,欲待挣扎,无奈双手尽被拢在童牛儿的臂弯里,一丝力qì

也使不出;正要呼救,童牛儿张嘴将她双唇咬入口中。他用力甚大,疼得银若雪险些掉下泪来。

二人在地上滚了两滚。

银若雪武功虽然高强,但二人相距如此之近,双手被圈在童牛儿的臂弯里,什么招式也使不出;力qì

又不如童牛儿大,只能甘受他欺,毫无办法,终被童牛儿压在身下。

二人对峙着相互瞪视,如猫瞅老鼠,各有心思。

银若雪毕竟是净身处子,从不曾受人如此轻薄。如今身体被童牛儿紧紧抱在怀中,嘴儿被他狠狠咬着,童牛儿赤裸身体上的滚烫体热夹着男儿气息阵阵袭来,令她头晕目眩,不能自持。

僵硬身体慢慢变得柔软,紧抿的嘴儿也一点点张开,叫童牛儿有了可乘之机。

银若雪直被吻到快要窒息,才拼力将童牛儿推开,然后一跃窜出。

童牛儿暗叫不好,正要拦时,却晚了,银若雪已将雪亮长剑抓入手中,反臂抵在他颈下。

童牛儿却不惊慌,闭目而待。

银若雪将剑向下略压,道:“怎不求我?”

童牛儿心中暗想:求你何用?若不想杀,不求也饶了;若想杀,求了也是白搭。

是以只淡淡一笑,嘴硬道:“能香到五将军的嘴儿,虽百死也无遗憾。五将军不必怜惜,尽请杀之。”

银若雪听着有气,将剑又向下压一分,咬牙道:“欺我不舍杀你么?”

这一句她已说了第二遍,令童牛儿心中好笑。寻思:若舍得何须多问?若不舍得问也多余。也不言语,咬牙闭目等待。

银若雪原想听他说几句软语,给自己个台阶下,好将他饶过。奈何童牛儿是铁打的心肠,硬撑到底,令银若雪进退两难,好不甘心。同时也对童牛儿轻生就死的凛然性格甚觉佩服,不禁对他另加青眼相看。

犹豫片刻,慢慢收回长剑,低叹一声。正要起身,不防童牛儿却倏然使力向前一扑,重又将银若雪压入身下,再次向她唇上吻来。

银若雪原本对童牛儿甚有好感,只是两人身份相差悬殊,如天上地下,让人觉得遥不可及。

但情这一物最难自已,银若雪今日受童牛儿轻薄一番,已被逗弄得萌出三分春心。此时忽又被抱,心如鹿撞,连气也喘不均匀,将右手中的长剑举了一举,终又放下,只用左手无力地在童牛儿背上拍打。

童牛儿经过这两次折腾,使力甚大,叫胸前伤口出血甚多,已将包束的纱衣襟角濡湿。

银若雪扶他起来躺在自己的床上,将脏污的纱衣襟角解去,拿了沾湿的丝巾仔细将血污擦拭干净,敷上大内秘制的金疮药,重新将伤口包束整齐。

然后坐在床边,垂下眼光噘嘴不语。

童牛儿伸手揽她,银若雪借势半伏在他胸前,耸动双肩轻声呜咽起来。

童牛儿抚着她泪水濡湿的脸颊道:“怎地要哭?”

银若雪却不回答,半晌后慢慢直了身子,手抹泪水,忽然噗嗤一笑,道:“以后你若再敢轻薄人家,人家就——就——”将手在童牛儿胸上拍着,却想不出就要怎样。

少女情怀本如三月阳春,阴晴不定,寒暖无期。

银若雪虽长在官宦大户之家,但自幼少人疼惜,心中冷清寂寞。如今忽得童牛儿关切爱恋,自然满怀喜悦。

可又悄悄苦恼,因她知这童牛儿万不是自己可寄以终生的良人。二人身份相差太大,养父雷怒海那里必不答yīng

不说,便是他这幅市井泼皮般的无赖相看着就叫人着恼,与自己千想万幻的那个人儿相去甚远。

童牛儿以前所识尽是风尘女子。相好不过一夜,早起舍下半两金银便了断关系,从不曾动过真情。如今春香院中有个赛天仙与他情意相投,此时又多个银若雪相伴在侧,令童牛儿心中好不得yì



但银若雪是洁如冰雪的处子,与赛天仙大不相同。童牛儿虽知不该玷污她,无奈自己大祸当头,正要她帮忙抵挡。若不与她搭上关系,叫她在意自己,自己这条烂命怕就不保。

另外银若雪美若天仙,也令童牛儿情难自已。

见她对自己似也疼惜,暗暗欢喜,道:“从今而后,我自会好好待你。便为你上刀山、入火海也不会皱皱眉头。”

银若雪轻叹一声,道:“人家的嘴儿都被你香过了,你若不好好待人家,可叫我——叫我怎么好——”慢慢垂头,又轻声抽泣起来。

童牛儿见她变得如此柔弱,全不似以前模样,心中大乐,拉过又要轻薄。

银若雪一掌将他推开嗔道:“再休想了。”起身出屋而去。童牛儿眼望她婷婷背影,暗哼一声,道:“早晚叫你识我的厉害。”

雷怒海得方威报讯,知有十几名无极营的锦衣卫无端丧命在天字牢营里,恼得拍案。

但他心思缜密,想了片刻,已觉此事必不简单。

童牛儿只是个大头兵丁出身,纵然以前混得开阔,也不过是个市井无赖,怎敢做下如此大胆杵逆之事?

后面定有人策划指使,叫他依靠,他才敢这般妄为。

如此一想,雷怒海的心中不禁泛起隐忧。遣走方威后,左思右想,唤来银若雪,命她派人暗中查访童牛儿,看他都与什么人来往。

其实锦衣卫最初原是只限在红椒泥涂抹的宫墙内行走的内廷禁军,成立于洪武年间,由明太祖朱元璋亲设,负责皇帝出入仪仗和护卫皇廷安全。

但不久即扩大权限,掌侍卫、缉捕、刑狱之事。实jì

上几乎无所不为,尤其一招厉害,就是专理“诏狱”。

所谓‘诏狱’原是关押皇帝亲审亲办罪犯的监狱,但实jì

的操纵权利从一开始就在一班阉儿宵小手里掌握,成为他们整治仇家、陷害良善的工具。

史书上说朝野臣民‘一入狱门,十九便无生还之理’,因此又被暗称为‘冤窖’。锦衣卫在诏狱中恣意逼供,滥用酷刑,致人死命,铸成无数冤案,招来天下的怨声载道。

朱元璋见有碍统治,无奈遂罢除诏狱。

但永乐年间,用蛮霸手段当上皇帝的朱棣为镇压反对他的臣工外戚,又恢复了诏狱。并明令‘诏狱所定之罪,刑部、大理寺都无权更改’,实jì

就等于‘一言拟死,万劫不复’。

但朱棣想是儿时受欺受得多了,心中甚少安全感,以为只有锦衣卫如此还不够凶狠。为加强对百官百姓的统治,特从锦衣卫中专司侦察的缇骑里选出狡诈阴邪之人组成一个特务机构,即东厂,设于北京东安门内,是有此名。

东厂初设时,职责是专门辑防‘谋逆妖言,大奸大恶’。朱棣怕外臣“徇情舞弊,不能直达圣意”,特命亲随太监提领。从此太监专管东厂成为明代特设制度。

到宪宗时,这帝儿唯恐天下不够乱,又于成化十三年在北京旧灰厂内别设西厂。

西厂除监管百官和锦衣卫外,若掌管太监与皇帝的关系亲近,还一并过问东厂事宜,监视东厂动向,形成内杠之势。两股文字不识(明太祖朱元璋为使宦官不能干预朝政,曾严令太监不得读书识字)、事理不明、善恶不辨的宦官势力从此为恶朝野,绞杀苍生,颠覆天下,荼毒之甚堪比水火。

但到此还不算完。

至武宗正德时,大太监刘瑾与其他七名宦官勾结成奸,号称‘八虎’,分别掌管团营、东、西厂。可刘瑾唯恐另七只被阉过的宦虎不为其所用,又另设内行厂,并亲自掌管,将东、西两厂置于侦伺之下,为害更加酷烈。

这三厂不但上治朝野官宦,而且下辖黎民百姓。便妄出一言,若叫厂卫听去,也会被冤下狱,惹得酷刑加身,死生无望。

如有大把银钱疏通打点,或有还阳的可能;否则只有苦死牢中,别无二求。

当时官员百姓只要听到厂卫之名,无不心惊胆颤,冷汗湿衣,直比听到黑白无常前来索命还要惧之。

因无常挥索,只是一死罢了;但若落入厂卫之手,又另添活罪却实在难熬。

(以上所述均为史载之实。但本文为求结构故事方便,将诸多曲折隐去不提。希望诸看官不要沙里寻金,对号入座,放过洒家则个才好。在此一并礼谢。)

第二十四章 无毒不丈夫

雷怒海在这勾心斗角到惨烈无度的皇宫之中能够凭一己之力爬上东厂督主之位却实在不易,其中所费艰辛倒值得笔墨一述。

他本名雷大郎,原是好人家出身的孩儿。但遭遇却凄惨:母亲早丧;又摊上一个嗜赌好嫖的父亲。为贪得五两银钱做赌资,竟亲手将自己的孩儿阉割后卖给官家,送入皇宫为奴。

那一年雷大郎只有七岁。

初入宫苑时,因年龄太小,模样又不够周整,不好在好地方当差,只被派到一座设在皇宫中的庙宇里做小沙弥。

这庙宇占地促狭,不过亩半大小。庙墙却高,遮蔽天日。

里面只有一座破败大殿耸立,其中供奉的金身却与别家的不同,是一座丈多高的铜像。

这铜像头戴八宝龙冠,上嵌紫金打造的小佛十数尊。龙冠下的面目凝眉立眼,蹙鼻咧腮,张口呲牙,却极显狰狞。

这倒还差些,身体上更是生出十数条手臂,掌中不持法器,全是一条条吐信扭身的斑斓小蛇盘曲向人,瞧着恐怖。

雷大郎初入寺中时因年龄稚幼,最怕进这大殿,见这铜佛,夜里梦中常常被那恐怖脸孔惊醒哭叫。

寺里只有一老一少两名和尚。

老的待他倒还好些。那少的却极凶恶,不但叫他干一切杂活,而且非打即骂,毫不怜悯。

雷大郎比他小十岁有余,力qì

不济,自然只能逆来顺受,苦苦忍捱。

但那少和尚逐日变本加厉,愈打愈凶,叫雷大郎隔三五日便会或扭伤胳膊,或磕肿额头,或乌青眼睛。这一处旧伤还没有好,那一处新伤又添上,无时不在胆战心惊中活命,没一刻舒展过眉头,快活过心情。

待时日长了,他才知这少和尚的身份原来和自己一样,也是宫中的太监,被派来伺候这老和尚的。

可今时的他只在帐中倒着,任什么活都不肯干,事事都呼喝自己为之,倒比那老和尚活得还滋润些。

老和尚素日淡言寡语,极少露面,两三天也见不到人影,不知独自躲在房中干些什么勾当。

平时也不见外面的人来讨问一声,或有谁进来走动。整个庙宇好似一座被尘世遗忘的枯窟,一任岁月风化掩埋,却不露出半点痕迹给别人看到。

唯一与他交好的是在隔墙宫苑里挣扎活命的一名小宫女。

这小宫女比他大一岁多些,名唤小太常,也是新入宫不久。长得弧眉团脸,一副喜庆相,讨人喜欢。

奈何她伺候的主子是名久不得皇上恩宠的偏妃,平素火气极大,皆发泄在小太常身上,让她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肚内咽满咸涩泪水。

但宫苑内如她这般遭遇的比比皆是,根本不值得奇怪,自然也就没有人肯同情。这憋屈在肚里的泪水也就无人可诉,只能在夜半无人的时候自己哭给自己听。

雷大郎因每日都要出寺院倾倒垃圾,提水搬柴,常常在寺院前那条宽不到三尺的小路上来回行走。时日长些,才见唯一可以搭言的便是这名叫小太常的小宫女。

小太常想来必也有同感,是以当雷大郎见她拖着一捆比自身还重些的炭柴向回走时,立kè

上前帮忙。小太常见了只是笑笑,并不拒绝。

二人如此相识后,每日在路上遇到时便说些孩儿言语引以**。

雷大郎见小太常的头脸也经常是肿的,眼中时刻汪着泪水,便问起缘由。

小太常毕竟是女孩儿家,天生的羞怯心盛,初时还不肯说。但耐不住雷大郎一而再地追问,也是憋闷不住委屈,便抹着泪水一一如实讲述给雷大郎听。

雷大郎才知她和自己的遭遇并无二致,也不隐瞒,将自己每日所忍受下的都讲了。小太常听罢又为他哭,二人逐日变得亲密起来。

这样过了两年多,雷大郎年岁渐长,心中的仇恨也积累得越来越多。每逢那少和尚打骂他,已经慢慢学会虚目相向,暗咬唇齿。

少和尚自然看得出他拧眉发狠的样子。但也是这么多年欺负他欺负的惯了,以为凭他孤弱胆量怎敢和自己斗?是以一任为之,毫不收敛。

这一日早晨雷大郎正在厨下灶台前熬粥。

少和尚晃悠进来,揭开锅盖看看,一脚便踢向雷大郎,口中同时骂道:“狗东西,这粥怎么如此稀薄?便都喝了也不会饱。不会多放些米吗?”

雷大郎正撅在灶前添柴,头向火门,猛地受这一脚险些跌入其中,吓得尖声大叫。伸手摸时,光溜头皮上已经燎起一串水泡,连眉毛也一根都不剩下。

少和尚还嫌不过瘾,进身又踹。

可腿刚抬,忽觉被阉过的地方一凉,接着酥麻痛楚传遍全身,将他定在当地。

低眼看时,见雷大郎手中握着那柄切菜的尖刀,正从自己的两腿之间,那个紧要地方刺入。刚叫一个痛字,已经长得和他一般粗壮的雷大郎立身掩住他口,反刀切在他的喉间,叫少和尚把哀鸣憋回在气管里,慢慢栽倒在灶台前。

雷大郎手提鲜血淋漓的尖刀,蹲在少和尚的死尸旁喘了片刻,拿定主意。

先将他身上所穿的僧衣剥下,抖开看看,见比自己所穿强些,甚觉满yì

,扔进木盆,泼入清水泡好。

然后回身挥刀将少和尚的头颅割下,踢在一旁,又举尖刀向胸腔插去。

刀未落下,听旁边传来一个苍老声音:“你要将他怎地?”

雷大郎抬头见老和尚不知何时进来,正在一旁站立。他却不惧,冷冷地道:“烧了。”仍挥刀刺下。

老和尚并不干扰,只在一旁静静地看他将那尸身肢解成碎块,丢入火门内烧成一堆白灰。

随着烟火升腾而散,雷大郎胸间渐觉舒畅,积郁多年的委屈化作泪水慢慢濡湿面颊。

老和尚在侧见了低叹一声,不置一言,转身去了。

从此寺中只剩他和老和尚两个人。

老和尚仍旧独居禅堂,闭门不出。他俩个朝夕不得一见,叫雷大郎常常恍惚以为自己独自生活在旷无一人的荒野之中。

整日的寂寞如尘似沙,塞掩口鼻,倒似比以前少和尚在时受他打骂还难熬,令雷大郎经常怀念起。

他也曾偷偷趴到老和尚的禅堂窗下向里窥望,见里面四壁空荡,地上只一个破烂**,老和尚跌坐其上,木雕泥塑般枯坐不动。

过些时刻再去看,仍旧如此,夜以继日,没点变化。

雷大郎无奈只得常常出寺门寻小太常说话解闷儿。

小太常新近换了个粗重的差遣,活虽累些,但因远离那名烟火鼎盛、脾气粗暴的偏妃,少受许多打骂,日子倒过得比以前舒心,令她的小脸上有了久违的笑容。

雷大郎闲暇多时便来帮她忙碌,两个少年在一起嘻哈自在,倒不觉得愁苦。

第二十五章 风雪杀人夜

如此又过了数个月。

秋冬转换,时近春节,正是天寒地冻的难熬年关。

这一夜雷大郎将身体蜷缩在破烂不堪的棉被中,听着呼啸北风夹着密集雪花扑打窗纸的劈啪声艰难入梦。

可刚睡到实,猛地被一声尖利嚎叫惊醒,将雷大郎吓得陡然坐起。睁眼环视弥漫在四下的沉沉黑暗,以为要有什么骇人的野兽扑上来撕咬自己。

正惊惧时,听外面又传来一声叫。虽不似适才那一声凄厉,但如此寒冷暗夜听来,也足以叫人毛发憟竖,魂魄抖颤。

雷大郎慌了片刻,将破棉被裹紧,慢慢摸下地来。撤去支门的木杠,拉开一条细缝向外窥望。此时风雪仍盛,漫天呼号飘舞,把夜黑撕扯成条条缕缕,随意抛洒。地上早积下一层厚厚的玉麟琼屑,反映着暗淡夜光,将散漫世界衬得雪亮。

雷大郎见那座在北风中摇摇欲倒的大殿前立有十几个人,当中穿一袭青色僧袍的老和尚静静站着,如铁水铸就,任凭风吹雪打,却一丝晃动也无。似乎这个风雪交加的世界与他并无关系,也奈何他不得分毫。

他身前环成一圈的十几个人皆穿大红衣袍,头上的发只有额前和两鬓各一缕,用暗色丝绳束着,在猎猎北风中鞭子似地乱舞。

各人手中都执一柄雪亮的月牙弯刀,刀尖垂地,被风吹得不住地摆动。地上躺着的两具尸首已渐被大雪掩埋,只有少许红衣稍露。二人胸前各插着一把弯刀,柄上长长的五彩穗子被风拉成一条直线,瞧着异常地诡异。

雷大郎入宫时年纪虽稚,但已明事理。又呆了这多年,自然知dào

这是皇宫大内,天底下守卫最森严的禁地。不消说人,便是鸟兽想随意来往也难些。

而这些红衣人显然不是皇宫里的,却不知怎样躲过数万名禁军和锦衣卫的守护而摸到这里,来和这老得已经被人遗忘的老和尚过不去。

这老和尚也倒有些手段,瞧不出素日连喘气都费力的,竟只凭一双空拳,用对方手中武器连杀两人,却不知是怎样办到的。

他正抖着身体在那里纳闷,忽见一名红衣人倏然将手中的月牙弯刀举起,以为必是要砍向老和尚,倒替他担心着急。

二人平时虽不来往,但毕竟相处日久;雷大郎此时又是小儿脾性,对人最依恋不过,常在心里把老和尚当做亲人般待。见他似要临险,一时情急,顾不得安危,将身体自破棉被中脱出,拉开门扇冲入风雪,跌跌撞撞地跑到老和尚面前,张臂拦在红衣人身下高声道:“不许你伤他。”

奈何风声咆哮,将他稚嫩的童声尽数遮掩。红衣人只见得他嘴唇翕动,却没听清说的什么,但从他姿势也知是在维护老和尚。

老和尚见护在自己面前的竟是这个身材矮小,面目丑陋的杂役少年,不禁一惊。但转瞬淡定,慢慢合上双目。

雷大郎被风雪吹打得难睁双眼,虚目光见那柄被雪光映得刺目的月牙弯刀正被挥起,要向自己头顶砍来,不禁吓得将头一低,咬牙惊叫。

但等了片刻,却不觉身体有异,以为必是老和尚出手救下自己。

睁眼看时,果见红衣人已倒毙在雪中,胸口插着他手中的弯刀,汩汩热血正缓缓从伤口里流出,将扑落的雪花洇红融化。

雷大郎见自己无恙,胆色愈壮,仰头向旁边立的红衣人怒目而视。

那红衣人生得凹目高鼻,缩腮阔嘴,模样怪异。但与雷大郎凝望的眼神却甚显温柔,其中更似含有戚戚悲色,令雷大郎心中奇怪。见他慢慢领起弯刀,举过头顶,好象要向自己砍下。

但这一次雷大郎以为有老和尚护佑,不再为自己担忧,大睁双目想看看老和尚以怎样手段将这红衣人单刀夺下,一击而毙之。

眼见着月牙弯刀闪着凛冽寒光在漫天雪花中挥下,但身侧的老和尚却仍似木雕泥塑一般泰然不动,叫雷大郎的一颗心猛地提到嗓子眼,以为自己将要临危。

正惊恐时,却见那柄弯刀在漫天雪光的映照下一挥而下,已插入红衣人自己的胸膛。

红衣人的喉中发出“咯”的一声叫,声音虽轻,正被北风送入雷大郎的耳中,叫他听个明白,内里所含悲愤无助之意如晴空炸雷,让雷大郎全身猛地一震,才明白他刚才为何用那样温柔眼色看自己。

这名红衣人却刚强,虽死不倒,高大身躯伫立在风雪里,刀刃下的鲜血点点滴滴洒落在白雪之上,如绽梅花,夜色中望去,朵朵黯淡无华。

雷大郎此时才知原来倒毙的红衣人并非老和尚所杀,而是自裁身亡。

但这更叫他琢磨不透,这大的风雪天,这群红衣人乘夜色密隐诡行,费尽辛苦摸入皇宫禁地,来在这老和尚面前,竟只为杀身求死,难道是疯癫不成?

而老和尚既是出家之人,就该有悲悯之怀,怎能眼睁睁地看他们在自己面前一个个死去?

雷大郎呆怔地站在那里,一任风雪将他吹打掩埋,却想不明白这世间怎会有如此诡异难猜的恶事?

到雪花将雷大郎的身体尽都裹住时,已有七名红衣人饮刀自尽,死在雪地里。

雷大郎环目偷数,见共有十五名红衣人,再死一名,就将过半。

眼见得第八名红衣人又将弯刀举起,雷大郎亦不忍看,把脸别过,望向静寂站立的老和尚。

老和尚此次似有了反应,缓缓将手举起,沙哑着嗓子说出一句话,声音虽低,却如铁锤击砧,铮然入耳。可雷大郎没有听懂,但众红衣人如闻大赦,纷纷扔下弯刀,轰然跪倒在雪地里,叩首不已。

老和尚却颓然仰头向天,猛地大叫一声,凄惨得如摘肝胆,紧闭的眼中缓缓流下泪来。同时双唇颤抖地蠕蠕而动,用雷大郎听不懂的语言叨念着什么。

过了片刻,老和尚慢慢低头,伸手在雷大郎的头顶轻抚一下,转身跨过众跪拜的红衣人,径向大殿旁打坐的禅堂走去。

到门前后转头见雷大郎仍在原地呆立,向他招手数下。

雷大郎抖去身上的浮雪,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到老和尚跟前,见他示意自己在门外等候,便停身站住。

老和尚独自走入禅堂,稍停即出,手中提着他素日静修时打坐用的那个破烂**。

老和尚手提**在禅堂门前犹豫片刻,低叹一声,递与雷大郎,示意他给跪在地上一直不曾抬头的红衣人送过去。

雷大郎提着**缓步来在众红衣人身前,向他们望过一圈,觉得一个也不熟悉,倒不知交给谁好。

踌躇片刻,目光终于落在那名曾与他有过眼神交流的红衣人身上。想起他临死前的哀戚面容和悲愤目色,心中仍有难以言说的感觉在荡漾,觉得只有他还可亲些。便走到他身前,将手中提的**向被掩埋在白雪中的身体上放去。

此时众红衣人头虽低着,眼光却都溜向雷大郎,瞧着他的一举一动。见他竟要将**给一个死人,都吓得惊叫出来。

但为时已晚,雷大郎的手已经松开,**跌落在那名红衣人的尸身之上。

有几名红衣人收敛不住心里的恼恨,立时从地上跳起,纷纷搓掌箕指扑向雷大郎,似要将他撕成碎块一般凶恶。

雷大郎见了吓得抱头蹲身,还来不及叫出,忽觉身体一轻,如腾云雾。

睁眼看时,见自己已在老和尚的禅堂檐下。老和尚挡身在前,手指众红衣人高声大喊,嘴里打着嘟噜,雷大郎一句也听不懂。

众红衣人对老和尚似十分惧怕,刚刚跃起的几个重新跪倒,将头脸几乎低埋到雪里。

老和尚声音渐低,终于停住,转身拉了雷大郎的手推门走入禅堂。

雷大郎经过这一番寒冻和折腾,身心俱疲,偎在老和尚旁边,不过片刻,沉沉睡去。

待第二日醒时,竟发起烧来,头脑昏沉得斗一般大,只恍惚记得老和尚将一碗碗苦涩难咽的汤药灌入口中。

到傍晚时渐好,起来喝些稀粥。睡过一夜,转天醒来,见躺身在自己的房中,身上盖的仍是那条破烂棉被。

起来推门出房,见风雪早停,稀薄阳光远远地照耀着,将地上的雪色反映上来,令整个世界看着分外地光灿明亮。

大殿前的地上依稀仍有红色血痕可见,在白雪的托衬下显得醒目。但尸体全都不见,不知被弄去哪里。

雷大郎正转目寻找,听有人轻唤自己:“大郎。”这个名字已有几年无人叫,雷大郎听着陌生,半晌才反应过来。

转头看去,见老和尚正站在大殿门内向自己招手。迟疑片刻,缓步走过,道:“你唤我?”

老和尚冷眼瞧他半晌,忽地咧嘴一笑,露出里面稀疏不齐的牙齿,道:“好些了吗?”

雷大郎轻点一点头,道:“那些个死人呢?”老和尚听他问起这个,敛了笑容,道:“埋掉了。”

雷大郎毕竟是小儿,好奇心盛,追问道:“他们是什么人呵?怎地来这里寻你的晦气?”

老和尚低眉片刻,沉了声音道:“他们——都是我的儿子,来逼我——让出——唉——”

第二十六章 拼死为红颜

雷大郎却听不明白老和尚语中所指,又一时想不出从何问起。

正在斟酌时,听老和尚问:“你想不想学一门功夫?”雷大郎被这一句勾起兴趣,道:“什么功夫?好玩吗?”

老和尚呵呵笑过一声,道:“算是——武功罢,说不上好玩,只是枯燥。”

雷大郎将眼珠转过一轮,道:“武功?是用来打架的功夫吗?”老和尚摇头道:“不是用来打架的,只是叫自己不受人欺辱而已。”

这一语叫雷大郎想起自己曾受的少和尚的打骂,还有小太常今时还要常常遭遇的委屈。听老和尚如此说,觉得或许有些用处,立时点头应道:“好,我学。”

老和尚瞩目瞧他片刻,向大殿内一指,道:“去到那神像前叩几个头,就算拜师了。”

从此雷大郎白日跟随老和尚练习打坐行气。晚间老和尚带他到大殿之中,将门一关,在黑暗里手举一颗香头叫他来抓。

雷大郎虽拼尽浑身力qì

追赶,奈何老和尚的身手太过敏捷迅速,任凭雷大郎如何拼命,就是抓不到,把他累得几欲吐血。

老和尚也不催促,只等他喘匀一口气后又过来在他面前挑逗,待他追来,转身便跑,只在雷大郎前面几寸远地方。

数日下来,把雷大郎累得东倒西歪,连走路都晃悠。他却不知如此练习,身手日渐精进,腾挪之间快逾闪电。

老和尚待他甚诚,以为这孩儿还小,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若每日只跟随自己吃这点粥水,哪能有力qì

练功?是以常在夜里偷出寺门,到御膳房内寻来补养身体的东西给雷大郎吃。

雷大郎毕竟只是一名十多岁的孩童,最想得人疼惜。今见老和尚如此,自然感觉温暖,常常一边吃一边悄悄抹泪,心下对老和尚越加的依恋。

但他却有情,惦记着小太常素日淡舌寡口,和自己一样,任什么也吃不到。总是偷偷为她留下点,得机会送与她。

老和尚慧眼如炬,岂能不知觉?但念他用心纯净,也不干涉。

小太常父母早丧,原一直寄养在舅父家里。

舅母当她是个天大的累赘,整日呼来喝去地使唤,从不曾给过一丝笑颜。

养到十岁上,再没有耐性,干脆卖入宫中顶了当年的税赋。

小太常早将泪水哭干,心中已不敢奢望在这世间还会得人宠爱。

今见在这看似鎏金簇银,堂皇富贵,实则最荒凉无情,寒冷孤寂的深宫之中竟有雷大郎这个小太监如此待她,感动得无以复加,恨不能拼死相报。

常常在劳累一个白天之后熬着自己那点仅余的精神,强撑不时地掉落下来的眼皮,将一根被寒冷冻得愈硬的长针掐在细瘦的两指之间,萎坐在挂于廊檐下的平安灯前,借着那点萤火般黯淡的灯光尽一己之力为雷大郎缝补衣裳,翻做被褥。

世间人情本是如此,经过富贵的火热,稍受委屈,便觉寒冷。反之,领教过贫贱的冻彻,稍加疼惜,即感温暖。

所谓炎凉,便是这般。

雷大郎和老和尚相处时日渐久。随着年纪的增长,自然有愈多的疑问浮上心头。

但老和尚仍旧寡言淡语,对自己的过去只字不提,叫雷大郎琢磨不透。却不想一日无意间和小太常提起,小太常倒用寥寥数语道破。

原来这老和尚二十多年前来自西域,名叫昆泽密隐,其祖上本是明成祖御封的大乘法王,他世袭至今,亦沿用此封号。

昆泽密隐原属身藏密萨迦教派,是教中尚师。但不知为何二十年前入住大明皇宫后便久居不去,直至今日。

雷大郎听小太常用清脆语音说得滔滔不绝,字凿意切,不似信口编造的伪言,惊疑道:“你怎知晓?”

小太常将雷大郎送她的一块鹿肉放入口中嚼着,道:“又不是甚么秘密,宫里的人都知dào

呵。”

转眼间六年多过去。

雷大郎已改孩童模样。身体长得高大,只是细瘦;面目也端正起来,只是苍白。

老和尚却精神不济,日渐萎顿,现出真zhèng

的老态。

以前夜里练功,老和尚只需在雷大郎身前就好。后来要拉开一步远,慢慢地增加到两步、三步、四步,如今老和尚总要先站在雷大郎前面丈多远的地方。

纵使如此,不消一炷香左右,香头就到了雷大郎的手里。雷大郎手持香头站在那里显得气定神闲,老和尚却已累得气喘吁吁,额颊汗湿。

雷大郎怜惜老和尚,任什么也不让他干,饭菜都端到他面前。

老和尚见他有如此孝顺之举,口里不说什么,心中甚感安慰,以为教徒不虚,老来有依。

小太常本是个美人坯子,自然出落得如花儿一般娇艳,虽然常年在风雨里奔波劳顿,却仍遮掩不住眉眼间的端庄秀美之色。

这一日雷大郎帮小太常干完杂活,二人坐在树荫下闲谈。

小太常一边抹着额上汗水,一边叹息着道:“明日本是我娘的苦日子,我却连一炷香也不能为她烧——唉——”

雷大郎听得糊涂,道:“你娘的祭日不是在冬月吗?”

小太常笑着打他,道:“怎地笨?没听说过儿的生时,娘的苦时吗?”雷大郎才明白原来明日是小太常的生日。这多年在一起,倒头一次听她提,道:“怎不早说?”

小太常苦笑一下,道:“活得如此促狭难堪,还说什么生日?生日如平日,不说也罢。”

雷大郎此时已届青涩年纪,虽然少了正常男儿的冲动,但倾慕异己乃是本性,纵被阉割,亦难改变。

更何况在如此寒冷孤寂的困境之中得逢如此红颜,又岂能不尽心疼惜?听小太常如此说,心里不是滋味。埋头片刻,暗暗地打定一个主意。

这夜二更左右,雷大郎趴在自己房里的窗下,窥着师父老和尚的房门轻轻打开。见他蹒跚着脚步缓慢走出,知dào

必又是去御膳房为自己偷吃食。

待他出了寺门走得稍远,在后蹑足潜踪悄悄跟随。

雷大郎本是老和尚亲传的弟子,二人轻身功夫的套路一样。而雷大郎正是身轻体健的好时候,老和尚却已眼花耳聩,精神不济,是以直到御膳房外,老和尚也不曾知觉。

雷大郎藏身暗处,待老和尚拿了吃食离开后,悄悄摸入其中。

才见后厨是几间宽阔大厅,各种金银器皿琳琅。夜光虽然暗淡,仍可见灿芒闪烁。

雷大郎随手翻检,找寻着小太常素日喜欢吃的。

但少年人总是以贪为宝,不知dào

适可而止,看哪个都觉得好,以为必都能博得红颜一笑。如此一路下来,弄了大大的一袋子,待扛上肩头才觉得重。想放下些个,可又都不忍舍弃,便索性全背出了御膳房。

御膳房虽不如皇宫中的后宫禁地那般重yào

,可这宫苑里哪一处守把得不森严?

雷大郎头一遭干这勾当,还不知关键窍要所在,只在青天白地里晃着身影任意行走。虽得暗夜遮掩,却终有明显痕迹可循。只刚转出两重院子,已被守夜巡更的御林军兵士发xiàn

,大叫着追来。

雷大郎见势不好,纵身跃上高墙,翻入旁边宫苑内。

可这一声叫喊已经惊动四处蛰伏的锦衣卫出来观看动静,见他背着一个硕大布袋子跳落,立时扑上捉拿。

雷大郎见自己被三名睡眼惺忪的锦衣卫的雪亮长刀围逼在墙角下,形势显得急迫,无奈只得先舍了肩头布袋,持一双空掌对峙。

他自学武以来头一遭与人过招,不知深浅,心中难免忐忑。

三名锦衣卫借旁边的长明灯光见被围困的只是一名十五、六岁的单薄少年,身穿破烂僧衣,尘头垢面,显然不是什么出奇的人物,均在鼻中嗤过,以为不值得一打。

当头那个刀交左手,伸右掌便抓向雷大郎的肩头,想一招痛快拿下。

雷大郎见得他的掌到,倏然向前一窜,抬左手拨到一边,同时右掌闪电般穿出,正实实地击在他左肋之下。

只听“喀哧”一声脆响,肋骨尽都折了,插入内脏之中,那名锦衣卫连叫都来不及就死掉了。

余下两人见了他鬼魅般迅疾的身手,不禁大惊失色,才知这小儿不是易与之辈,各舞长刀左右攻上。

雷大郎一击得手,颇感得yì



但毕竟年少,心气浮躁,被烁烁刀光晃得眼花。与二人对战过程中稍有疏忽,叫长刀划破肩头,在靠近后背的地方留下一个数寸长的口子。

雷大郎忍痛不过,转身想逃。两名锦衣卫见他怯阵,岂肯舍弃?愈加下力欺之,在后提刀追赶。

雷大郎跑出十几步后才知后面两人实在是索命的恶鬼,除非杀之,不然万难摆脱,无奈转回身又战。

他与老和尚学习的乃是藏密独传的武功。老和尚既然承袭祖封大乘法王的名号,所传武功自有不同于别家的高妙之处。

只是雷大郎不曾经lì

实战,缺少对敌经验,不能灵活运用,没有体验到罢了。此时他受逼至此,无路可逃,无奈拼死。

但如此刚好激发出他所习武功的威力,不过十几招后,又将一名锦衣卫毙在掌下。

另一人见自己难敌,转身欲逃。

雷大郎应变却快,拣起地上的单刀抛过,正插在他背上。然后慌慌张张地寻到布袋背负,跃出这院的宫墙跑回去了。

其实按说皇宫中禁卫众多,虽是夜里,但几人打斗时久,自然该有不少人听闻,雷大郎本不能如此轻易逃脱。

可老天若肯照应,任谁也奈何不得。

赶巧当夜另有一伙自恃武功高强的贼人入宫来偷盗东西,也被禁卫发xiàn

,一路追着打斗,直闹得鼎沸盈天。

众锦衣卫都忙于缉捕他们,倒将雷大郎这小贼放过。

雷大郎待奔入自己房中,把布袋藏在榻下,然后褪去僧衣检视伤口。见只在皮里肉外,并不甚深,当无大碍,放下心来。

用清水洗净血痕,找来刀创药包束整齐。又赶夜将染血的僧衣洗净,以免被老和尚发xiàn

。这才躺身到榻上。

闭目半晌,回想适才与三名锦衣卫过招时的情景,才发觉自己过于慌乱,轻易放掉许多取胜良机,叫这一阵打得狼狈,不但害自己受伤,还险些丧掉性命。

雷大郎年纪虽稚,但从他不忍受欺,十岁时就敢挥刀杀死少和尚,并将其肢解烧掉这一件事上可知,其实心肠最狠,肝胆之坚硬远非寻常人可比。

老和尚就是看到他这一点,以为其胆色过人,将来必要居人之上,成其大事,所以才肯违背祖训,将不许外传的本家武功教习与他。

雷大郎第二日寻小太常出来,将布袋中的各色吃食摆在她面前。

小太常见了又惊又喜,虽吃不下多少,却高兴得泪落。

她自是知dào

凭雷大郎在这宫中的地位和交往关系,便死它几百个来回怕也无处讨来这多皇帝碗中的珍馐给自己吃,唯一可能就是从御膳房里偷来的。

但这宫苑禁卫何等森严?去那里偷东西不啻火里寻针,自找死处。

小太常早晨便听传言,说昨夜有人潜入御膳房、珍宝苑等地方偷盗不说,还打死打伤十余名锦衣卫和御林军。她不肯信,以为天底下怎会有这般贪嘴好财的人自贱性命,敢到皇宫大内来行偷盗之事,不是找死么?因此和传话的宫女斗了好一会儿的嘴。

此时才知那轻生舍命的小贼原来就是这个此时束手站在自己面前,一脸羞涩憨态的雷大郎。

想着他为博自己一时的欢喜,竟肯拼着性命不要,去干下这天一般大的杵逆之事,心中好不感动,转身扑入雷大郎怀中,抱了他的颈项呜呜咽咽地哭。

雷大郎咬牙忍着背上伤口牵动的痛,在小太常背上轻拍哄慰。

二人自此已结一心。

第二十七章 富贵何堪求

雷大郎以为自己的一生怕就要在这座破败庙宇中陪着老和尚消磨贻尽,直到老死。

却不想时运变幻之迅疾,殊非人能料想。只在数个月之后,又是一个朔风逆雪的夜里。

雷大郎正睡得香甜,突听外面似有惨叫之声。

他练习武功日久,自然耳目聪明,机警过人,一惊而醒。扑到门前拉开向外看去,见十余名身穿红衣的粗壮汉子正手舞月牙弯刀在围攻老和尚。

地上躺着七、八具红衣人的尸体;老和尚也似已受下重伤,身形晃荡,脚步踉跄,堪堪难支。

雷大郎见师父临危,立时急得瞳仁灌血,顺手抄起顶门的木杠冲出,一跃扑向众红衣人。

此时风雪正狂,迷人口眼,将雷大郎的行藏遮掩个干净。

众红衣人未料想这破败小庙里还藏有他这一个狠比虎狼的恶鬼,是以毫无防备,叫雷大郎偷袭成功,只片刻间就有五名红衣人受击倒地。

余下的红衣人见得他如疯似狂的凶狠模样和鬼魅般迅捷的身手,均都惧了,又抛下两具尸体后,纷纷退后,跃出院墙逃走。

雷大郎无心追赶,将站都不稳的老和尚抱入怀里,急急地返回他静修的禅堂中。

老和尚其实并不曾受伤,只是年岁太大,气力不济,与众红衣人拼死酣斗时长,耗费太多,已伤到元神,渐入弥留。

雷大郎见了如裂肝胆,哀痛不已,抱了老和尚失声呼唤。

老和尚半晌才睁开眼睛,蠕动唇角,向雷大郎道:“你休哭——我时辰无多——且听我说——”雷大郎强敛泪水,不住地点头。

老和尚缓了片刻,待精神渐旺,指了身下的破旧**,道:“拿来——”

雷大郎一怔后明白,将**递与他。

老和尚却不接,道:“打开——里面——”

雷大郎几下撕裂,见从厚厚的棉絮中掉落一物。

拾起看时,是一面掌大的金牌,两面皆铸有字。正面是一行遒劲楷书:‘御封尚师昆泽思巴为万行圆融妙法最胜真如慧智弘慈广济护国宣教正觉大乘法王’。余下地方皆铸满盘曲蟠龙,略一数过,共计九条。背面铸有‘万世永享,国运昌泰’和‘永乐十一年’字样。

老和尚将金牌接在手里,轻轻摩挲,昏花眼中慢慢放出光华。

雷大郎见了不解,道:“师父,这上面写的——是什么意思?”

老和尚低叹一声,指了正面道:“这是大明皇帝御封我家祖上的封号。”点着每个字一一读出。

雷大郎听着如此啰嗦的封号觉得好笑。但见师父表情肃穆庄重,不敢轻慢,跟着点头。

老和尚嫌读一遍不过瘾,又读一遍才罢,将眼光慢慢抬高,缓缓讲起自己的身世。

原来大明开国皇帝朱元璋在统一中原之后,为稳定西藏,自洪武二年起,曾多次派使节前往广行诏谕,并设置都司卫所,置官封位。先后封下大宝法王、大乘法王、大慈法王这三**王和阐化王、护教王、赞善王、辅教王、阐教王这五大地方之王,史书上称作‘西藏八王’。

老和尚的祖上昆泽斯巴本为元代帝师之后,永乐八年应明成祖之召入京。成祖隆礼款待,并在宫中特允修建寺院(便是此时老和尚和雷大郎所居的寺院)供奉三年有余,领御封‘万行圆融妙法最胜真如慧智弘慈广济护国宣教正觉大乘法王’,另加‘西天上善金刚’和‘普应大光明佛’,并‘领天下释教’之名而去,回归故里。

在西藏法王本为游僧,没有封邑,不常定居,以四处宣讲教义和经文为己任。

但因‘大乘法王’的名号在藏教中极显贵,是以每到一处,信徒必要为其修建华美宫苑,以锦衣玉食供奉。

另外大乘法王因有‘领天下释教’的权利,是以每一句话都被信徒奉为佛祖之语,无不恪尽遵守,不敢有半点轻慢之处,叫大乘法王过着人极之上的富贵生活。

奈何天道不定,予后必取。无常之理,人能奈何?

待大乘法王的名号传到老和尚的父亲头顶后,不过十余年,老大乘法王病重,膝下十一个儿子见状竟有十名起来作乱,都欲夺下‘大乘法王’的名号,承继封位,得享富贵。

老大乘法王被气得呕血不止,昏昏欲亡。众逆子见强取不得,只好暂退。

老大乘法王乘回光返照之机,命心腹偷偷将唯一对‘大乘法王’之名没有窥伺之心的儿子昆泽密隐唤到榻前,将‘大乘法王’的金牌传与他。叮嘱道:“你的那些兄弟必不能容你。此地已经不宜久留,你快快去吧。”

昆泽密隐哭倒在榻前,道:“天地茫茫,一片苍白,叫我去哪里容身?”

老大乘法王亦知他那十个儿子心肠狠毒,昆泽密隐若不躲到万全的地方,早晚必要丧命在他们手中。

左思右想,记起一个地方,命人准bèi

下白绫和朱砂,手拄榻板给大明当朝皇帝写下一封言辞恳切的信。并叫人备下快马,偷偷送昆泽密隐出西藏,投奔中土,到大明皇帝的宫苑中寻求庇护,躲避灾祸。

雷大郎听到这里,已明白个大概,道:“你便再不曾回过家乡吗?”

老和尚喘息片刻,道:“你来的前一年,我曾偷偷回去过。那里——毕竟有我的九个妻子和十五个孩儿。却不想——唉——我本不该回去呵——”眼中慢慢流下泪来。

雷大郎猛地想起多年前自己顶风冒雪所见的那一幕:十五名红衣人环围在老和尚的身前,一个个饮刀自尽,想来必是在逼老和尚交出‘大乘法王’的御封金牌。

用这等惨烈手段争夺荣华富贵,倒够卑劣。

老和尚见他面上现出愤愤之色,低叹一声,道:“你当还记得那一夜,我曾叫你拿这个**给我那十五个孽子,就是要由你的手选出继承‘大乘法王’名号的人。谁料想佛祖自有安排,你竟把这**给了一个死人,叫余下的那些人绝了希望。你却不知呵,你在无意之间为我救下了那八个儿子的性命。这便是我下心传授你武功的用意所在,只为谢你。”

雷大郎毕竟年青,还想不明白世事之间的转折关联,诧异道:“我何时救下他们了?”

老和尚哈地苦笑一声,道:“当年我父把这名号传与我后,只能将我送到这里来保全性命。若我将这名号传与他们八个中的一个,他又去哪里躲藏?怕立时就要命丧在我面前。这就是我宁可看他们自残,也不愿交出这金牌的缘故——我这个父亲做得如此绝情——老天岂能绕我?——”老和尚唏嘘成泣。

雷大郎想起那日众红衣人手提月牙弯刀的汹汹模样,以为他所言不虚。道:“今夜来的是些什么人?”

老和尚道:“还能有什么人?自然是我那些兄弟遣来的。自我的儿子离去后,我就料知必要有今日呵——都只为它——”老和尚将金牌接入手中端详着,目光渐渐迷离不清。

雷大郎此时心性单纯,还不知人生险恶,如撑篙涉滩,尺寸皆都湍急。稍有不慎,便会跌落,叫一颗心随波逐流而去,漂泊Lang荡一生。向老和尚道:“这个金牌怎地就如此宝贝?你又何苦留它?给他们不就完结了吗?”

老和尚摇头叹道:“这哪里只是个金牌呵?分明是杀人夺命的符咒。而我又岂是贪它?我知dào

它一旦落入我的亲人之手,必要惹起无休止的争夺和仇杀,不到最后一个人倒下那一天是不会完结的,我是不忍看到他们如此呵。唉,人心贪得,不知餍足,谁能奈何?”

雷大郎也觉无奈,想了片刻,道:“将它毁去不就完了?”老和尚抬眼瞟他,把金牌在手里摩挲着低声道:“这是我祖上传下的无上至宝,我怎敢损毁?岂不是落下大不敬的罪名?便是佛祖也不会容许。我又怎舍得毁掉?我——唉——”

老和尚慢慢闭上双眼,倒入雷大郎怀中。不待日升中天,溘然长逝。

雷大郎想着老和尚的一生就在这个亩半大小的寺院中如此完结,不禁感到说不出的憋屈,倒将原本在胸中翻波涌Lang的悲哀冲淡。以为老和尚此去想来能够到达一个广阔明亮的天地间,要比这个阴暗孤寂的尘俗世界强过万千倍,暗觉欣喜。

在大殿的后面,一棵高大菩提树下掘了一个深坑,将老和尚连同金牌一并埋葬。以为除了自己,怕再不会有人来此凭吊,索性不立墓碑,只在菩提树身上刻下‘大乘法王葬身处’几个字。

老僧初丧,令雷大郎陡感孤单。想着茫茫天地间,众生数千万,却再没有一个人如老和尚般肯来疼惜自己。终忍不住胸中之悲,伏在坟头上呜呜咽咽地哭。

小太常一日不见他身影,心中惦念。傍晚来寻,才知老和尚圆寂,也陪着雷大郎难过。

第二十八章 惨祸临头无从问

不过数日,雷大郎被调派到尚膳监任差,当了一名小火者。

按明代规制,皇宫中设司礼监、内官监、御用监、司设监、御马监、神官监、尚膳监、尚宝监、印绶监、直殿监、尚衣监、都知监等十二监,惜薪司、钟鼓司、宝钞司、混堂司等四司,兵杖局、巾帽局、针工局、内染织局、酒醋面局、司苑局、浣衣局、银作局等八局,合称二十四衙门,分别负责宫中各类事物。

雷大郎所在的尚膳监中设有掌印太监、提督、总理、管理、佥书、掌司等一班职位压在他的头上。

尚膳监负责掌管皇帝御膳及宫内食用和筵宴等事物,被调派到这里对年青贪嘴的雷大郎来说倒是桩美差。

但事有一利,必藏一弊,利弊相佐,互为其用。

只是世人愚钝,多数只能看见有饵料之嫌的、无比诱人的利益,却瞧不见藏在利益中的、如同钓钩般尖利的弊端。

雷大郎自己偷嘴吃饱不算,还总想着为小太常拿些,且总要向那些珍馐美食下手。

宫廷中终日以清汤淡水为食的小太监、小宫女累以万计,哪个不想从尚膳监里弄些东西来解馋饱腹?是以这里本就是个人人瞩目、祸事百出的地方。

雷大郎初时不知这潭看似风平Lang静的深水下面有无数暗涌在奔流翻腾,还以为是个太平地界。待被人摆过几道后才明白其中暗藏的凶险。

其实这皇宫大内只是个外面看起来华美富丽的世界,内里却最阴暗寒冷不过。

不消说后宫一班嫔妃之间为了争夺皇帝的丁点宠幸而进行的绞力搏杀,就是活在最底层的那些小太监、小宫女为求一口饱食或一时温暖而做的挣扎就极惨烈,叫人闻知不寒而栗。

只因这里是个规矩森严的地方,一入其中,便如套上个无形的枷锁,连一分腾挪的宽松都没有,甚至喘气都不能随意。稍不留神,就要惹下祸事,叫皮肉受些苦痛;这还差些,弄不好性命怕都不保。

但人的天性中天生有着反抗的欲望,总要想尽办法挣扎,让自己活得滋润些。再加上人与人之间的相互倾轧、陷害、踩踏、利用、仇杀等等,矛盾和斗争就此产生,引演出无数人间惨剧。

这日雷大郎正和如他般大的几个小太监坐在御膳房前的太阳地里晒着日影闲聊,忽听不远处一个尖利声音响起:“崽子们——都过来——”

几人抬头看去,见正是管他们的老太监胡公公在唤。

这胡公公五十余岁年纪,在宫中混了四十几年,早把‘良心’这样不打紧的东西丢弃,变作一个没有心肝、魂魄寒冷的行尸。因着手段狠毒,比他职位矮些的众太监都惧之三分。

胡公公任职尚膳监食料库府管理,把握着御膳房食料库府的钥匙,权力最大,任哪个宫里的人若想弄些吃食都要从他这里下手才能得逞,是以养成胡公公居高自诩的傲慢脾气。

雷大郎等人见是他唤,不敢怠慢,连忙起身跑过。

胡公公指着刚从宫外运入的几车食材道:“都与我搬入库中去。”众人立时忙碌起来,将大筐小篓向库府里抬。

雷大郎手中是一大匣精致点心,外面贴的封条上写有‘江苏南通府贡’和‘蟹黄汤包’字样,令他心中一动,想起小太常便是江苏南通人氏,以前闲谈时也曾听她说起最喜欢吃家乡的蟹黄汤包。不想今日机缘巧合,竟送到眼前,岂能放过?

雷大郎将食匣送入库府,小心记住位置,想着得机会弄出去送与小太常吃。

却不想只是上午送入,没过半个时辰,胡公公便遣人将食匣取出,交与御厨上屉蒸好,准bèi

作为皇帝中午的御膳上案。

雷大郎见所想的就要成空,心里着急,转着圈儿想主意。

窥厨房中的人少些,偷偷混入其中,将刚刚蒸得的一屉蟹黄汤包尽都端到大灶的后面,然后一个个拣出,藏入怀内。

此时正是冬季,所穿衣服厚实。雷大郎想着叫小太常吃口热乎的,把包子皆都揣入了里怀。

不想刚出屉的包子水汽还未散尽,正是滚热时候,将雷大郎胸前肌肤皆都烫破。

小太常不知,吃得好不香甜。

雷大郎见得她的笑容,身心皆醉,倒把所忍胸前的痛全都忘了。他却不知此时的御膳房已经闹翻了天。

原来掌管御膳的掌司太监准bèi

为皇上开出御膳时,按规矩照库府太监胡公公开出的清单对照查点,见样样都在,唯独少了江苏南通府刚刚贡入的蟹黄汤包,不禁大惊,忙找胡公公询问。

胡公公亦惊,将掌案御厨唤来对质。御厨吓得腿软,指天发誓说自己亲手摆入蒸屉,绝不会错。

胡公公在御膳房当差十余年,久经lì

练,任事都瞒他不过。眼珠转动,已知大概,命人四下寻找,立时在大灶后面将蒸屉拿出。

胡公公把厨下众人聚在一起回忆,有人说曾见前日刚来的雷大郎到过灶下,片刻后弓着身子离开。

胡公公心中一片雪亮,紧紧抿起的干瘪嘴唇露出一丝冷笑。遣散众人,专等雷大郎回来过堂。

雷大郎不知虎狼张口向他,待和小太常话别,一路欢欢喜喜地往回走。可刚进尚膳监的院门,猛觉头上嗡地一声响,被人一棒撂倒。

原来这胡公公不是寻常之辈,做事极为谨慎,先向众人打听雷大郎的来历。

小太监中多有舌尖嘴快之人,正没机会拍这胡公公的马屁,见他来问,忙不迭地讲。并且随意臆造胡言,只为显示自己多知。

知一语十,知十说百,这本是俗人通病,却不想竟将雷大郎给害了。

胡公公待听闻雷大郎本是穷苦的出身,在这宫院中没有任何依靠,心中有底。

又听说他好像曾练过武功,似乎身手不凡,将一双狼眼眯起,命人手持木杠在院门口两侧准bèi



雷大郎万不曾想自己的贪得之举竟惹下这大的祸事,待清醒过来,见眼前一片猩红,鲜血已经模糊了双目,两手也被绑在身后动弹不得。

胡公公命人将他所穿的棉衣解开,立时有一缕蟹黄香气飘出。检视里面的衬袍,见上面斑斑点点沾满油渍。

待把衬袍解开,见他胸前被烫得片片殷红,多有水泡。胡公公背负双手来在雷大郎的面前,在鼻中狠狠地哼过一声,眯眼看他片刻,猛地一掌击在他胸前。

水泡立时揭破,叫雷大郎痛得将满口牙齿咬得咯嘣嘣响,但却不肯喊痛。

胡公公见他倒刚硬,冷笑一声,转身向旁立小太监道:“去抓把盐来,把他给公公我腌渍上入入味。哼,且看我烹调他一番,好叫他长些记性。”

待一把海盐抹到被烫破的伤口之上,雷大郎惨叫一声,把牙齿咬碎数颗,才知‘痛’这一字写的是何等难熬滋味。

胡公公却还不肯善罢,命人将雷大郎绑在树上,提过一桶桶冷水向他兜头泼下。

此时正值隆冬,地冷天寒,滴水成冰。不过半个时辰,雷大郎被冻得瑟瑟而抖,神魂出窍,眼看命将不保。

胡公公本就是想要他性命,任他浑身结满冰碴,却不叫人管。

许是老天怜惜,要留下雷大郎的性命。正在这关键时候,听外面有人高喊:“御膳房总理公公巡视御膳房——迎接——”

胡公公吓了一跳,忙不迭地命人将雷大郎自树上解下,抬回房中,扔在冰冷榻上后,带领众人恭迎尚膳监的御膳房总理来检视。

这御膳房总理公公姓蔡,四十岁左右,本也是个阴邪小人。

但他却比胡公公强些,就是眼光远大,目的长久,所用手段从不象胡公公那般赤裸裸地叫人忌恨。

蔡公公喜欢暗里发狠、夜刀杀人,其实为恶比胡公公还重五分。只是不彰显,叫人误以为是个善类。

但胡公公久和他共事,自然知dào

根底。暗暗掂量过多次,明白自己不是对手,是以从来都小心伺候,不敢得罪。

蔡公公却半只眼睛都瞧他不上,以为这只没屌的老鸟人老奸猾,擅用手中之权自谋私利,却从不曾向自己献过多少好处,是以一直想着暗中整治。

胡公公自然也知自己占着一个肥得流油的职位,上下都需打点,以免遭人嫉恨。

但这个蔡公公却有个狮虎的胃口,任多少也填不满,叫胡公公暗觉无可奈何,只能在他面前小心谨慎,不叫任何把柄落入其手中。

蔡公公见他如此,倒也没什么办法,只能压下性子等待,以为机会早晚会来。

却不想今日好机会就从天而降,直砸到眼前。

蔡公公不知怎地,在巡视完厨下和库府后,竟鬼使神差一般无故走入雷大郎等一班小太监住的房中。

此时雷大郎躺在榻上,浑身青紫,呼吸短促,命已奄奄,差悬一线。

蔡公公一眼看见,指了怔道:“他——怎地了?”

胡公公听到这一声问,吓得险些哭出。因他知dào

自己已犯下‘滥用私刑,决人性命’的宫中大忌,这蔡公公一旦抓住这一点大做文章,报与尚膳监的掌印太监知晓,则不但自己的职位不保,弄不好怕要被下狱问罪。

第二十九章 王者皆无赖

蔡公公也久在宫中当差,任事比胡公公还通透,转瞬明白。也不听胡公公笨口结舌的辩解,命人寻来烈酒给雷大郎灌下,先救他一条性命,然后抬着便走。

胡公公在后追着哀求,蔡公公岂肯理他?胡公公无奈只好另想办法。

蔡公公将雷大郎救治过来后,问他事情的经过。

雷大郎此时已经知dào

此事牵扯重大,只好如实讲述。只略去小太常一节,推说自己嘴馋贪吃,皆饱腹中。

蔡公公听罢微微一笑,命人将雷大郎所述撰写成文,叫雷大郎签过名字,押过手印,呈报给尚膳监的掌印太监知晓。

其实按宫中律例,雷大郎偷吃御食,一样是杀头的死罪。蔡公公如此做已经将他和胡公公二人都送入了鬼门关里去,到了奈何桥头。

雷大郎不知,还道蔡公公要为他主持公道,惩办胡公公虐己之罪,一力地礼谢人家。

蔡公公见了笑着不语,只在心里暗骂他愚痴。

但呈文报上多日,也不见掌印太监回复。

胡公公则仍在御膳房中吆喝着逍遥,把握着食材库府的钥匙倒来卖去,自饱私囊,叫人瞧着有气。

蔡公公倒也不奇怪,暗中遣人打听后知dào

,原来胡公公向掌印太监使了一大笔银子,叫掌印太监把事情压下了,正合他所想。

蔡公公见一计不成,又生一计,把雷大郎叫到暗处道:“你恨不恨胡公公?”

雷大郎正是少年火性,岂能经得住他这一句逗问?想也不想,咬牙道:“自然是恨,又如何?”

蔡公公微笑道:“若恨他,我便给你机会,叫你自己杀他,可好?”

雷大郎自然最愿意做这等快意恩仇的事,点头应下。蔡公公见已将这把刀磨得锋利,好不得yì

,以为胡公公的死期就该在这几日里。

小太常多时不见雷大郎,心里挂念。辗转打听,才知他为叫自己解一口馋,竟受尽虐害,惹下杀身之祸,不禁吓得呆傻。

然后想着求人解救。但把脑袋想破,也不知哪个能。

这皇宫之中人虽众多,但等级森严,叫人情分外地冷漠。和自己熟悉的不过是如自己一般的小太监、小宫女之类,自保尚且艰难,哪有一个能和掌权握势者说上话的?想要寻人帮雷大郎解除困厄之危,无异于沙里舀水,痴人说梦。

无奈急得整日呜呜咽咽地哭,把一挂柔肠揉得粉碎。暗暗发誓若雷大郎的死讯传来,自己必也不肯苟活,随他到那世做夫妻去。

却不想雷大郎自蔡公公那里偷偷跑出来寻她。

小太常见了抱住大哭。待听闻雷大郎讲述经过后,吓得敛泪道:“怎地傻?若杀了胡公公,你却向哪里逃?还不是要死?为他送命值得吗?再说你要是有长短——我依靠谁去?——”

雷大郎本就不笨,经她一语点破,立时清醒,才看清蔡公公为自己布下的陷阱之深。

可若不按他说的做,他必要追究自己偷吃御食之事,自己一样是个死。

此时事逼至此,如站立在扬子江心,前后滔滔,无路可退,一时倒没了主意。

雷大郎知dào

自己被阉之后,已大异于常人。放眼天下虽然广大,但除了这皇宫之中,却再没有可容自己立身踏足之地。是以自己若想求活,唯有在这里和这群外披人皮、内里虎狼的兽类挣扎周旋,才有自己发达的一天。

这样想着,把牙紧咬,暗暗地拿定一个主意。

小太常不知他心思,还道他要逃离,扑入他怀里抱紧哭道:“带我走吧——你到哪里我便到哪里——我伺候你一辈子——”

雷大郎摇动她的身体道:“休说痴话,我哪儿也不去。”

小太常忍泪抬头道:“可——眼下这一关怎么过呀?”雷大郎心中有了计较,不再慌乱,微微一笑,道:“我自有打算,你不必担心。”

这一夜雷大郎早早睡下,但耳朵却始终听着外面动静。

待二更敲过,慢慢起身穿戴整齐,悄悄摸下地,掀开窗户。见从昨日入夜开始下的大雪已停,正是最好时机。

翻身出去,脚却不沾地面,而是将常年放在窗沿上支窗的两根木棍抓在手里,以此做脚,头倒向下朝不远处蔡公公住的小楼行去。

皇宫中初更便宵禁,一切人等不准通行,否则按图谋不轨的重罪论处。是以蔡公公权势虽大,夜里也只能乖乖地睡在自己的榻上,不敢肆意妄为。

但他日里无事,精神旺盛,夜晚自然无法安眠,便纠集同院中的几个小太监以支骰子赌酒为乐。此时各个玩性正浓,闹得不亦乐乎。

蔡公公今夜手气不佳,局局皆输,酒饮得多些,忍不住下楼来方便。

可刚进茅厕,忽觉有人轻拍自己肩头。他却奸猾,暗道不好,脑袋假装回头,双脚向外使力,欲一跃而出。

雷大郎正将身体倒挂在门檐的上面,刚好合适下手,岂能让他逃掉?翻手扣住他咽喉一捏,然后拼力向里一甩,教蔡公公一头栽入旱厕茅坑内的屎尿之中,再也爬不起来。

不久有人下楼来寻,见他如此,忙高声大叫不好。

众人忍臭将他抬出,唤来值更的御卫找御医查验。

御医见他肩膀以上满是污物,怎肯好好验看?只略瞧后便做出‘酒醉,跌入茅厕受屎尿憋闷而亡’的结论,然后匆匆离去。

雷大郎便乘此乱时偷偷混出打开的大门,悄悄向胡公公居住的御膳房行来。

他这次学得乖,只在高墙遮挡下的暗影里走。

待翻过院墙,摸到胡公公住的房间窗下,将耳朵贴上窗纸上,听里面鼾声正浓,雷鸣般响。

悄悄将窗纸撕破,伸手入内拔开插销,掀窗一跃翻入。

却不想正撞在窗下的紫檀木八仙桌上,将一桌景德镇官窑烧制的粉彩茶壶茶碗皆翻倒在地上,摔得粉碎。

这一声响自然将胡公公惊醒,刚想支起身体看个究竟,突见一团黑影从空中坠下,直向自己胸上砸来。只听“喀哧”一声响,胡公公的胸骨尽碎,连心肺都跟着破裂,没喘上几口气就死了。

雷大郎刚直起身体,却听旁边传来一声女人的哀啼,忙反手打出,叫那声音止息,略想后已知睡在边上的是谁。

原来这皇宫中关着的万多号人中除了皇帝一个,尽是孤男寡女。时日一长,都变作痴男怨女。

但男儿全被阉割,只剩半个精神在;女儿却正常,且皆是心火正盛时候,怎忍熬得过**的折磨?是以常有掌权太监找来看得上眼的宫女搂在被窝里睡。男子只求得些许温暖,女子则为聊解寂寞。

这胡公公年纪虽老,心却花虎,滥施手中权势。不论看上哪个宫女,用好吃喝勾引着弄到榻上蹂躏。

女**多目光短浅,口腹之欲却旺盛。存身在这沙漠般荒凉的宫廷之中,任一班被阉割过的宵小欺压,本就觉得憋闷难挡。见有这亮的一盏灯火招呼,自然努力做飞蛾状不顾一切扑上。待烧焦了头脸,焚毁了翅膀,才知去寻退路,却见已到了悬崖的边缘。

女儿之心从来如一片春花烂漫,一旦受风雨摧残凋谢,便是再开,却已不复当年光景,最是人间凄惨景象。

雷大郎此时还是心慈面软年纪,以为这女人与自己并无冤仇,不忍杀之。就此放过,翻身出窗而去。想着自己行事诡秘,今夜一切顺利,心中好不得yì



他却忘了,老天若肯遂人愿,小人尽都得势,世间将会乱到怎样不堪?

刚翻出尚膳监的院墙,猛地见对面墙头上蹲着一个人,正低头定定地望向他,将雷大郎吓了一跳,不知该如何是好。

那人合身向他扑来,双掌一晃,击向他的面门。雷大郎撤身躲闪,截掌架出,与那人打在一处。

那人见得他的青涩年纪和褴褛衣衫,初时本没瞧得起。可等过了五、六招后,看他身手迅捷,招法奇妙,动静之间皆有名门大家的气度,显然所习武功不凡,不禁惊讶。

雷大郎见这人武功也高,远非寻常禁卫可比,自己久战不下,暗暗着急。

他知此处不是久留之地,片刻之间怕就会有大批巡更的禁卫过来,到那时自己唯有被抓,然后一死了事。

可这个身穿一袭锦衣,头戴宫帽,做太监装扮的中年人招式极怪异,叫自己摸不清他路数,想在几招之内取胜根本就是妄想,逃又逃不脱。

雷大郎正无可奈何时,听宫墙的拐角处传来整齐脚步声。

此时瑞雪初霁,踩在脚下尤其响亮。雷大郎知dào

有大批禁卫巡查到此,马上便见,自己的生死已经悬在一线之间,不禁急得额颊汗湿。

中年人见得他的窘相,微微一笑,倏然撤身向后,抬手指着雷大郎身侧的一颗合欢树低声道:“上去躲藏。”

雷大郎一怔,不明白他意思。

中年人又说一遍,雷大郎才反应过来,忙纵身窜上树去,躲身在枝杈之间。树上本盛满积雪,此时簌簌而落。

中年人见了忙进身站在树下,将手搭在树干上,好似在轻轻摇晃。

第三十章 宦海沉浮无一定

他刚站好,巡更的禁卫已经转过宫墙的拐角,径向这边走来。

领头的校尉看见中年人,忙跑前几步,插手行礼,口中恭敬道:“康公公,一路平安,没有异常。”

这康公公嗯了一声,道:“走完这一圈儿,叫大伙进房烤烤火,喝一口暖暖身子,歇歇吧。”

校尉脸上立见笑容,再次执理道:“谢康公公。”起身带领众禁卫从合欢树下走过。

康公公抬头看一眼伏身在树上的雷大郎,也不言语,径自去了。

雷大郎见众人走远,这才慢慢从树上下来。拍去衣上雪迹,歪头想了片刻,却不明白这康公公到底在玩什么把戏?

从禁卫校尉对他所说言语可知,这个康公公必管辖他们,也就该是负责宫中安全的官员。可自己与他素不相识,他为何将自己轻轻放过?岂不是自渎其职?难道他不怕自己行刺王杀驾的大事么?

正想时,听远远地传来清脆脚步声。知又有禁卫巡查过来,忙快步穿过宫道,跃上宫墙,翻入其中,直穿而过,回到蔡公公所居的院中。

此时蔡公公的尸首已经抬出停放别处,各人熄了灯火就寝,院中早安静下来。

雷大郎寻到那两根支窗的木棍,依旧头下脚上,行到自己的窗下,然后翻入房中,脱去衣裳,倒头而眠。

第二日他故yì

赖在床上不起,直到有人擂门,才揉着惺忪睡眼去开。

却见门外立着的正是昨夜与他交手的康公公。

身后有十几名手提长刀,身穿大红飞鱼服的锦衣卫跟随,不禁吓得脸白,以为众人是来捕他。

正欲转身向里逃,却见那康公公向他夹着眼睛道:“你昨夜可曾出去?”

雷大郎在这皇宫中历练到今日,早变得机警,见康公公如此,心中稍安,道:“不曾。”

康公公哼了一声,道:“昨夜大雪,你若出去,必有痕迹留下,休想诳我。”转头向锦衣卫吩咐道:“去查看窗下左近可有脚印。”

片刻后有锦衣卫看过后回来禀道:“没有。”

这康公公还似不信,亲自四下巡视一圈,然后向雷大郎道:“昨夜隔院的胡公公被人无端杀死在房中。有人说你前几日曾受他虐害,可曾想到要报复与他?”

雷大郎略一沉吟后,瞧着康公公的狡黠眼神,已知该如何回答。忙双膝跪倒,结手拱礼道:“禀公公,小的确实曾想过要报复胡公公。可奈何这宫中守卫森严,我连这个院子的门都出不得,又怎么报复他?只能想想解恨罢了。”

康公公嗯了一声,道:“便在这房中老实呆着,我随时会过来查问你。若找你不到,就按擅闯禁地治你的罪,知dào

吗?”

雷大郎忙诺诺应下。

康公公领人去了。

雷大郎眼望他背影,心中疑团愈大,想不明白这康公公到底是什么角色,为何要如此下力维护自己。

宫中的消息就如吹拂的风一般,便有针孔大的一个眼在,也能透过传播,一刻千里。是以不到傍晚,小太常已经得知蔡公公溺毙在茅厕之中和胡公公被杀死在榻上的消息。

她不需多想,已知这两件事必是雷大郎所为,才明白当日他为何有那样诡异笑容,不禁担下好大一份心。

但久等不闻有雷大郎遭遇不测的消息传来,这才慢慢将心放下,以为必是他行事隐秘,没有叫人知觉,是以无恙。

雷大郎则如被装进一个闷葫芦,不论怎样猜想都得不出一个完满的答案。

他已自别个小太监口中打听到,那康公公原来是负责宫苑巡查的禁卫总管,甚有来头,在皇帝面前也得宠,宫中上下任哪一个都给三分颜面,无人敢招惹。

但众人都传,说此人虽掌权势,却从不欺人,做事公允,叫上下都十分服气。

雷大郎听闻如此,更加想不明白他为何要帮自己这个不名一文的小太监。有心去瞧瞧小太常,让她为自己解答疑惑,但有康公公的留话,却又不敢出门,只能在房中闷着熬日子。

不想刚过五日,第六日一早,听外面喧哗鼎沸,似有一大群人来。

雷大郎被从梦中惊醒,钻出冰冷被窝,正想支起窗户看热闹,却听有人在门外高叫:“雷大郎雷公公在吗?出来恭接尚膳监掌印大人口谕。”

雷大郎听到这一句,唬得一个激灵,忙将衣服胡乱地穿,嘴里一叠声地应着:“来了来了——这便来了——”

翻筋斗打把势地扑到门前,将闩插撤去,开门看时,见门前立着十几个身穿黄色帛衣,头戴鸭翅锦冠,外披银貂斗篷的太监。

这些人雷大郎虽都不识,但从衣着的华贵,气势的雍容,态度的孤傲,目色的寒冷来看,知dào

必都是权贵人物,弄不好怕都是提督、总理一类。

雷大郎入宫十几年,还头一遭看到这多穿银貂斗篷的大太监聚在眼前,吓得懵晕,忙跪倒叩头道:“雷大郎——恭迎——”

当前一名脸儿如一颗胡桃般干瘪的老太监用鸡鸣般艰涩的声音打断他,道:“你识得我吗?”

雷大郎抬头虚看一眼,低头道:“小的不识。”

老太监干笑一声,道:“我便是尚膳监的提督吴公公,你怎地不知?”

雷大郎吓得耳中嗡的一声响,忙叩头道:“雷大郎不知,公公莫怪,公公莫怪。”

吴公公呵呵又笑,如风吹破竹,艰涩难闻。道:“不怪不怪,起来吧。”伸出鸡爪子一般枯瘦的手将雷大郎拉起,用刀子一样锋利的目光上下打量片刻,道:“你小小年纪便有如此际遇,前程必然远大,哀家我说不定哪日也要依靠你的提携才是呵。”

雷大郎被他一席话说得头大,忙又向下跪,口里道:“公公想吓死小的么?”却不想那吴公公双手抓住雷大郎的双肩,竟将他一百多斤的身体提在半空,叫他跪不下去,悬在那里。

雷大郎万不曾想这个鸡骨架般羸弱的老太监会有如此大力,惊得瞠目。

只听吴公公呵呵笑道:“不须跪,不须跪。”

后面的众太监见了雷大郎不上不下的尴尬样子,哄笑成一片,其中更有几个尚膳监的小太监嘘声叫好,叫吴公公面呈得yì

之色。

将雷大郎放到地上,吴公公爱怜孩儿似的抻拎过他的破烂衣裳,软下口吻道:“尚膳监掌印大人——你识得是哪个吗?”

雷大郎已经被他弄得晕头涨脑,便知也想不起来,埋首道:“回公公,小的不知。”

吴公公又呵呵笑起,道:“不打紧,来**便识得了。尚膳监掌印大人口谕:着,御膳房小火者雷大郎雷公公荣任尚膳监总理之职,接管蔡公公一切事物,即日上任——明白吗?——喂——明白吗?”

雷大郎傻呆呆地立在当地,如入梦中,却想不起来应答吴公公。

吴公公见了又呵呵笑过,也不为怪,只回头向跟随的小太监道:“来呀,伺候雷公公沐浴更衣——搬到蔡公公原来的居处去——”。

雷大郎仿佛飞在云里雾里,身子轻飘飘地似没个着力处,两耳之中呜呜鸣响个不停,连吴公公等一班大太监何时离去的也不知觉。

任凭几个小太监搀扶着来到金装银饰的浴室中沐浴干净,出来穿好不甚合身的华美锦衣,落身在数日前还是蔡公公那肥大屁股坐的紫檀木太师椅中,好半天缓不过神来。

其实倒也不能怪雷大郎如此出乖现丑,只因这宫苑之中人情陡峭,势如悬崖,若无好地方借力,万难攀爬得上去。

雷大郎千想万想,也不曾想到自己这个一无靠山,二无银钱的穷贱小太监会一步登天,掌权夺势。

须知这大皇宫之中有太监近万名,散在十二监、四司、八局这二十四个衙门里当差。

但每一个衙门里只有一名掌印太监,两名提督太监,总理太监也只三、五名。这些人加在一起不过百个,乃是穿貂裹缎,食金饮玉,使奴拥小,呼风唤雨的主儿,从来都蹬踏在众太监头顶上吆喝着耍威风,发脾气,只消轻咳一下就能让众人胆颤身寒,恨不得掏尽心肝下水来巴结奉承,是叫这宫苑里一班太监宫女慕煞的人物。

却不想今日自己竟也能位列其中,从此将成为万众瞩目的能者。如此高起低伏的转折怎不叫雷大郎晕头转向?

雷大郎入宫十几年,虽然大多时间陪着老和尚在在那座人迹罕至的荒凉寺院中度过。但宫中传闻素来迅捷,都被小太常那张生着伶牙俐舌的小嘴说与他知,倒是一条也不曾遗漏。

小太常每每讲起哪个宫院中又有小太监或小宫女被主子无故杖毙时都要唏嘘一番,有同命相怜之悲;待说到掌权太监欺凌弱小,私用酷刑,致使小太监或小宫女落残甚至丧命时,又不胜忿怒,大喝不平。

但她人贱言微,也仅此而已。

是以雷大郎早知这宫苑对掌权者来说是作威作福的乐园,但对一班如他和小太常这样的小太监、小宫女来说,则不啻于水火加身的地狱相仿,任凭如何挣扎,都要被人踩在脚下恣意蹂躏欺辱,最后的结局都一样的悲惨凄凉。

但今日却再不相同,自己欺人且不必说,至少再没人敢欺自己,当然也再不允别人欺凌小太常。

雷大郎想到这里,一缕微笑爬上嘴角,胸臆间似有说不出的舒畅。

第三十一章 荣华皆虚设

环顾四下,见蔡公公住过的这间房中灿金耀银,尽是奢华摆设。硕大紫檀香木打制的雕花大床上挂着白色云绡帐幔,上面的九色湘绣极为华美。床上铺的锦被厚过一掌,散出袅袅馨香。

雷大郎想起小太常盖的那床冬被薄不及寸,夜晚穿着棉衣睡在其中还要常常被冻醒,心里立时泛起一缕酸涩,想着便将床上的这个送与她,叫她抵御风寒。

刚这样想时,脑中突然窜出一个念头,如暗里燃起的一个火星,转瞬明亮,叫雷大郎欢喜得从太师椅上跳起。但只片刻间这火光又黯淡下去,让雷大郎的头颅渐低,面起愁容。

他正无奈时,门口伺候的小太监禀道:“雷公公,康公公正向这边来,您要不要——”

雷大郎听到这一句,猛地在眼中放出光芒,喜得一跃而起,冲出门奔下楼梯,和正向上走的康公公险些撞个满怀。

康公公扶住他笑道:“雷公公,自重身份。你已不是没甚个轻重的小东西,怎地还如此灯笼火把、山野森林里撒野似地莽撞?”

雷大郎忙执礼请罪。

康公公搀起他道:“不打紧,总需学些时候才会有个稳重模样的,急不得——”二人揽手进房。

雷大郎不知康公公为何要如此亲近自己。

但他此时正是心思软弱,六神无主的年纪,分辨不清人心的险恶,面目的真伪,只一心以为这中年人怜爱自己,是以如此善待,也便捧出一片赤诚相对,将这康公公引为亲人。愈是如此想,便愈觉得可亲,直想投入他怀中依偎片刻才好。

他却不知这康公公在心里转着怎样龌龊念头,要将他引入一片权欲的沼泽,叫他淹入贪婪和恶毒的污水之中折磨着不能自拔,从此成为自己随意驱使的工具。

二人进入房中,雷大郎将康公公推入上座,自己在下首相陪。

康公公大刺刺地坐了,环视房内片刻,皱眉道:“怎地破败?这岂是尚膳监御膳房总理大人的居处?”

转头向雷大郎道:“这一半日我便叫司设监的人过来将这里好好弄个整齐,可好?”

雷大郎也随他眼光看过一圈,却瞧不出如此华美的装潢中有哪里破败,还要怎样弄才算整齐。不禁暗笑自己低俗,对康公公所问竟不敢答言,只唔过一声。

康公公又瞧着雷大郎所穿,啧嘴道:“怎地难看?”向门外高喊:“来人。”

随他伺候的小太监忙躬身探头应道:“公公?”

康公公摆手道:“去唤尚衣监的人来给我的小兄弟丈量尺寸,叫这一半日内就将他四季所穿都置办齐备了,听到吗?”

小太监答声转身要去。康公公唤住道:“休急,给我小兄弟手底下的这伙人也都置办了,每人一套镶貉尾的褙子加一领帛绵斗篷。”

雷大郎见这康公公如此为自己着想操劳,不禁感动得热泪汹涌,几欲盈眶,倒身拜谢。

康公公却一把将他拉住,道:“区区小事,不值如此。你若当我是哥哥,便任我为你安排。只是些不周全的地方,兄弟还要多担待则个。”

雷大郎只觉得言语无力,连话都说不出。只拳拱双手,礼谢个不停。

康公公见了心中暗笑,以为这小儿已被自己拿捏在手里,甚觉得yì



雷大郎待心绪渐平,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向康公公道:“康大哥,我有一事求你,你定要帮我才好。”

康公公见他态度正经,以为所求必重,倒想用言语推辞了。但转念以为凭雷大郎轻飘飘的浅显心思,也不会是什么难办的事。随口应道:“休说求字。便言语,任事我都帮你。”

雷大郎涩口片刻,低眉道:“我有个知己,她——”

康公公哈地一笑,截口道:“是小太常吗?”

雷大郎惊得抬头,半张了嘴愣在那里。

康公公又道:“你是不是想叫我帮你将她弄到你这房中,夜夜搂在怀里温存?”

雷大郎被康公公用如此露骨言语叫破心事,羞得不知该如何应声,让康公公指了大笑不已。

二人也都对对方的丑陋面目有了新的认识,各在心里骂过一声脏。

小太常将怀中的破烂东西放在角落里。

刚直起腰来,正想拍去衣上沾的雪迹,听院中轰轰隆隆地吵。抬头看去,见从月亮门中涌入一大群人来。

当中似是个瘦高青年,穿一身随体裁做的簇新亮缎锦袍,外罩银貂尾镶边的华美素色斗篷,头戴双翎鸭翅的锦帽,显得气宇轩昂,好不精神,在十几名大小太监的前簇后拥下正向这边走来。

她这些日里一直不得雷大郎的消息,不知他安危如何,时刻思量着,叫食不知甘,寝不知眠,已经熬得精神都有些恍惚,目光也昏花起来,看不清来者何人。

刚低头要收拾那堆破烂,听在一旁坐着的小宫女咦了一声,道:“小太常,那不是你家的雷大郎么?”

小太常以为她在说笑逗弄自己,嗯一声道:“是呵,他来接我离开这里,我们去那世做夫妻,过好日子去——”

言未语尽,已被泪水淹没在喉中,哽咽在那里吐不出来。

另一个小太监见了怨她道:“誰逗你?还不快看,不是你家的雷大郎是哪个?”

小太常听他说得认真,这才抹泪抬头向窗外望。但窗上蒙的白纸晕糊成片,仍看不清楚。

正疑惑时,听门上砰地一声大响,被人猛地拉开,有个尖细声音高叫:“尚膳监御膳房总理大人雷公公巡视——跪接——”

房内十几名太监宫女吓得如被雷击,立时从椅上、榻上弹起,胡乱地穿衣提鞋,仆倒在地跪成一片,各个埋头,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小太常从凌晨起忙碌到现在,已经两个多时辰,连口热水都来不及喝,又冷又饿。此时扑倒在坚硬肮脏的地上,倒觉得舒服些许。身体慢慢瘫软,好像再也爬不起来了一般无力。

正咬牙缓力时,忽觉有人将一双手插在自己的腋下,将自己慢慢抱起。

待抬头看时,见雷大郎正微笑着站在自己面前,正将自己缓缓搂入怀中,片刻后将脸颊贴在自己冰凉的脸颊上。

小太常被这突变弄得神魂颠倒,心智无常,不知所措。大张了嘴想叫,却如入梦魇一般,一声也叫不出;想抬起手挣扎,胳膊却面条般软,一丝力qì

也无。

直到雷大郎将唇吻在她的额上,小太常才哀哀地叫了一声:“大郎——”

雷大郎轻应,看她的泪似天来之水,簌簌而下。

为她抹去一些,将小太常放回地上,转身领众人轰轰隆隆地去了。剩小太常傻呆呆地站在那里,朦胧着泪眼,噘着嘴哭。却想不明白雷大郎怎地忽然变了个样,成为如此显赫的人物了。

众人从地上爬起,扑打着衣上尘灰。

有人凑到小太常跟前道:“小太常,你怎地不跟他去?还留在这里受罪吗?”

小太常退下几步,跌坐在一把吱呀作响的椅上,自顾低头抹泪。

另一人却哈了一声,道:“人家雷大郎如今是尚膳监堂堂总理大人,和小太常离得何止十万八千里远,怎肯要她?怕躲还来不及呢。”

前面说话那人却不同意,反驳道:“休胡说,若不要她,何必来看?这里又不是他管辖地界。”

那人倒一时无语可辨,哦了两声,道:“既然要,怎不带她走?何苦还将她扔在这里受苦?”

这个疑问倒也是小太常心中所想。听他说起,愈觉委屈,哭得更加厉害了。

但泪水还来不及抹一把,就听屋外有人高叫:“小太常——想死吗?——怎地还不送热水过来?”

直到掌灯时分,小太常才拖着疲惫脚步走入自己所居的房中。

里面共住了十二名宫女。此时有的因为要在子时起来值夜,正睡着;有的至今还在宫里伺候着没有回来。

小太常在桌前昏黄的灯晕里坐了片刻,瞧油灯旁边的大瓷碗中那半瓢稀粥已经被冻得结起一层冰碴。想着这就是自己劳累寒饿一天下来要吃的晚饭,立时觉得连半点活着的兴致都没了,忍不住就要流泪。

但眼中干涩,却一滴也无。只是觉得心里空荡荡的,似没一点可着落处。

枯坐半晌,想起数日前雷大郎来看自己时的威风模样,忍不住在脸上浮起一个微笑。

但片刻间就转到‘他为何不接自己离开这地狱?’这个念头上来,又慢慢阴郁了表情。以为伙伴所言怕是不错,他此时脚蹬青云,栖身富贵,与自己已大大的不同。

这宫苑中似自己这样的年青宫女何止千计,他身边又岂能缺少?必是将自己弃之不理,另觅新欢了。

如此想了片刻,眼中慢慢汪下泪水,顺颊滑落。才知先前那个藉口因想的次数多,连眼睛都已经麻木,懒得流泪。

而这个藉口还算新鲜,终于逗引出泪水来。

第三十二章 与虎狼为伥

正抓了筷子,揽过大瓷碗搅拌着里边结冰的稀粥准bèi

喝时,忽听门上砰地一声响,被大力推开,几个太监裹着一缕寒风先后走入。

当前那个扫视过房中情景后,转头向小太常道:“你是小太常吧——跟我们走。”

小太常见全都是从不曾见过的生涩面孔,不禁一惊,起身道:“去哪里?”

那太监懒懒地摆摆手,道:“休问。”转身先向外走。跟随的几个太监来在小太常的身边,怕她逃似地环围在左右。

小太常见这几人的脸色阴惨,目光跳荡,立时有一种不祥预感,猛地转身高叫道:“我不跟你去——你要害我——”

她身边的太监见了忙伸手掩住她口。

前面走的那人回身出拳击在小太常的喉下,动作凌厉刚猛,将小太常喉间脆骨打得碎裂,堵塞住气管。

小太常无法呼吸,立时噤声,憋闷得手脚乱舞,拼力挣扎。几名太监下手却狠,死死按住。

片刻后小太常终于不再动弹,身体慢慢瘫软下来。

太监将她尸身装入布袋之中,抬着便向外走。

当前那名太监向房内巡视,见两名睡在榻上的小宫女正半支着身子向这边张望,抬手指了恶狠狠地道:“你俩个若敢将今夜的事说出一字,便和她同样下场,知dào

吗?”

两名小宫女吓得急忙缩身,将被子蒙在头上瑟瑟而抖,以为祸事就要降临。

雷大郎自那日去看过小太常后,以为不需多少时刻就能和她团聚。却不想左等右盼,就是不见小太常到,心里好不奇怪。

这天恰逢康公公过来,说过些闲话后便问起。

康公公听罢惊讶道:“我早和人打过招呼,她该过来了。莫急,我这一半天就去催,必不叫你久等。”

雷大郎听他如此说,这才放下心。

康公公和他胡扯片刻,道:“走吧。”

雷大郎道:“去哪里?”

康公公诡秘一笑,道:“你能有今日的荣华富贵,全拜他人所赐,怎么?不想知dào

是谁吗?”这一语叫雷大郎听得迷糊,惊讶道:“不是——您吗?”

康公公哈地笑出,道:“我哪有这大能耐?你休用言语臊我。”

雷大郎才知原来这康公公的后面仍另有其人,便起身道:“麻烦康大哥带我去见,我总需好好礼谢人家。”

二人在宫苑中左弯右转,走出一盏茶时间,来在一座大院落前。

雷大郎虽不曾来过这里,但辨别方向,已知该是后宫的禁地。自己虽已是尚膳监御膳房的总理太监,可若不得召唤和特许,却不能踏入半步,否则就是杀头的重罪。

康公公从腰间摸出一块铸有龙纹的铜牌举给守在门前的禁卫看过后,向雷大郎道:“你稍等,我去请示召唤。”自向里面去了。

雷大郎明白规矩,在路边垂手低头站立。

不过片刻,见康公公急急而来,手中举着召唤令牌。禁卫见了摆手叫雷大郎随入。

二人又向里走。

雷大郎虚目偷窥,见这院中殿宇高大,金砖玉瓦,气势不凡,压人眉头。

待转过两层院子,来在一座偏房门前,康公公停步轻敲……

片刻后有小太监撩棉帘探头看过,道:“康公公,魏公公正候你呢。”康公公点头应过,领雷大郎便向里走。

二人穿过宽愈丈多的通堂,又进一道门,才来在正厅之中。

雷大郎被四周玲珑摆件散发出的灿烁光彩晃得几乎睁不开眼睛,才信为何民间说‘最奢莫过帝王家’。

康公公手指铺着团绣麒麟锦垫的太师椅叫雷大郎坐。

可二人刚刚落身,听门口有人高咳一声。雷大郎转头见走入个太监,看年纪约有四十几岁,臃肿身体裹在华丽袍服之中。脸色甚白,眼睛细小,一个硕大蒜头鼻子耸立在一张阔裂鱼嘴之上,显得人中甚短,瞧着别扭。

相书上说此种相貌的人寿命短促,却不知他如何能苟活到今日。

康公公见他进来,忙起身跨前一步,伸手搀在他的臂下,怕他跌倒似地颤着双腿扶到椅前坐下,然后垂手在一边伺立。

雷大郎从不曾见过康公公如此媚态,倒吓得不轻,猜不出这太监是怎样来历。

康公公见他还在椅上坐着,倒有些恼,厉声道:“还不过来拜见你的恩人?”

雷大郎如被从梦中唤醒,从椅上一跃弹起,向那太监拜下,口中说着冠冕言语。那太监却只将手轻摆,连虚闭的眼睛也懒得睁,从嘴里嗤出一个字:“起。”

雷大郎束手躬身立在康公公旁边,低头垂目,凝神闭气,连一丝声响也不敢出。那太监却只在椅上坐着,动也不动,寒尸一般僵硬。

康公公也不敢言语,叫偌大厅中只闻炉柴燃烧时的噼啪炸响之声。

其实这宫苑里为防火灾,冬季除去皇帝、皇后和受宠妃子等人居住的几个特许地方可以燃炉取暖外,其余地方都不许动火,任你怎样难耐寒冷,也只能冻着。

而这太监的房中竟有火炉,可见其能,只此一点就叫雷大郎惊讶不已,暗呼了得。

那太监‘死’了半晌,听雷大郎没出一点声音,虚目光瞧他。见他也和自己一样僵直,甚觉满yì

,哼了一声,伸手叫康公公扶着慢慢起身,也不言语吩咐,径向后堂去了。

雷大郎忙将腰弯得把头垂到地上,高声道:“恭送大人。”

康公公负手在前面走着,恢复了趾高气昂的散漫模样,似那张褶皱不堪的人皮里又重新吹入了傲气一般,叫雷大郎瞧着恶心。

但想起自己适才的表现,才知原来也并不比他差些,也慢慢明白在这宫苑中唯有如此才是登天踏云的去路,才能叫自己爬到众人的头顶之上恣意妄为,任意欺之。

康公公转头瞟他一眼,道:“怎地不问问你的恩人是怎样来历?”

雷大郎刚将那一番道理想得明白,立时便觉得心内空洞,叫脸上的笑容都虚伪起来。道:“还望康大哥赐教。”

康公公长吁一口气,抖抖身上披的玄貂斗篷。身后跟随的众小太监见了立时会意,纷纷慢下脚步远远地躲开。

康公公虚目光溜过,然后向雷大郎低声道:“我拿你当兄弟,任事都不瞒你,你可不要向别人去说。”雷大郎嗯着应过。

康公公放低声音道:“你这恩人姓魏,单字一个朝,若论官职么,本不是什么角色。但他靠身的两个人厉害得紧,你却需小心。”

雷大郎听他卖弄玄虚,心中烦感,强自压抑着低头不语。

康公公稍停片刻,又道:“这第一个便是如今在皇帝跟前伺候当差的司礼监掌印大人王安。”

雷大郎听到这一句,心中大大地一惊。

入宫如此久,他自然知dào

宫中二十四衙门里以司礼监为最大。

只因司礼监掌印太监居身在皇帝面前,满朝文武百官的议事奏章折本,除皇上御笔亲批的几本外,余下的都经由司礼监遵照内阁所嘱分批,是以名头虽暗,其实权力最大。

而其中的掌印太监更可凭手中一支朱笔乱批天下,妄断生死,实是宦官之首。

放眼满朝臣工,怕无人能出其左右,是以人皆惧之。

见得雷大郎脸上的惊疑之色,康公公心中暗笑,以为只凭此就该能吓住这小儿。但若叫他不将所知都卖弄个干净,心里实在是痒得难耐,便又续道:“魏公公的第二个依靠却更出奇,就是我朝皇帝长孙的ru娘客氏那妇人,你可知dào

?”

这客氏原是定兴县一白丁之妻,十八岁时得逢机会,入宫为皇长孙朱由校当ru娘。

她本是任事都以为看得通透的无耻之妇,早撕去脸皮拼着性命活着,性情软媚,为人放荡,倚仗皇长孙自大身份,到处招摇,是宫苑里最掀风惹火的人物。雷大郎自然早听人说起过,只是不曾想到与她对食的竟就是这个魏公公,倒有几分惊讶。

原来明朝当时后宫之中yin乱不堪,很多稍有地位的太监宫女搭伴生活,互解寂寞,双对出入,俨如夫妻,干尽龌龊勾当,称作对食或伴食。

这客氏既然与魏公公苟且,自然对他多有偏袒,难怪魏公公逞如此气派,倒是底气十足。

雷大郎想到此,不禁心生羡慕,暗道:我什么时候能熬到这一天?

他却不知帮人为恶,虽得荣宠,但早晚必要随着那人的塌落而枯败。

正所谓‘人无千时好,花无百日红’,‘好’字到了尽头,必是一‘坏’字等着,往复循环,自古如此,不曾例外。

雷大郎此时年纪尚稚,阅历尚浅,还不识这些道理,只一味地妄求荣华富贵。却不知这些正是害人索命的恶物。

康公公见他低头不语,只缓慢地走,不知在想些什么。以为该将他心思摸透才好操控,便笑道:“如今你投身在魏朝魏公公的名下,他的依靠自然也就是你的。有这两个人在,这个世上还有你怕的吗?”

雷大郎本就是个自觉胆大,喜欢妄为的粗俗小人,听康公公如此说,顿觉周身热血沸腾,以为自己已经变化为头顶日月星辰,足踏三山五岳的天神,任谁也不能将自己怎地,自己却可以傲视天下,颠倒众生,恣意为之,心中不禁得yì



第三十三章 为君空垂泪

康公公见得他面上的怡然笑容,以为自己所猜不错,又进一步道:“从今以后,你只要甘心听从魏公公的差遣,讨得他的欢心,任什么都能得到,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呵。”

这一句却将雷大郎提醒,叫他看清原来自己也要和康公公一样,变成一条叭儿狗似地趴伏在那魏公公面前,任他呼喝指使,才能讨到‘荣华富贵’这条肉骨头啃。

他此时还有三分天生的羞怯心在,以为叫自己如此出卖,和娼妓没甚分别,倒有些不甘。

但等念头转过几转后,又觉得如此总强于低伏在地面上受人欺负凌辱。自己如何不说,又怎舍得叫小太常风里雨里地奔波操劳?任人呼来喝去?

他却不知小太常已经因他而早早地走上了黄泉路,正在奈何桥上踯躅不去。生世凄惨至此,夫复何言?

康公公见他脸色阴晴不定,以为心中必有一番争斗,正想再用言语逗弄,不料雷大郎说出一句:“怎地挑上我?”

康公公虽料他早晚会有此问,却不想竟如此赤裸,一怔后呵呵干笑两声,冗长声音道:“那日与你斗过一次后,我瞧你身手不凡,应变机敏,是可造之材,是以将你荐到魏公公的面前,力举你做了尚膳监御膳房的总理。你可不要辜负了我的一番美意,要在魏公公面前争个脸面才好。”

雷大郎如何听不出他在自己跟前表功?忙抢前一步躬身施礼道:“康大哥对小人的知遇之恩堪比再造,甚于父母。小人便活一日,定当尽全力报答康大哥。”

康公公听着如此露骨媚语,心中甚是得yì

,点头道:“我活到今日,阅人无数,不曾差过。你来日必有作为,怕比我还要强些,到时候不要忘了提携老哥哥就是。”

雷大郎口里敷衍道:“那是自然。”

心中却想:我若有日取你代之,第一个便将你除去,免得你将我不堪身世泄与他人知晓,岂不成为别人讥笑我的把柄?

康公公千想万想,也不曾想到自己一力扶持的这个小儿竟是如此阴狠货色。还惦记着来日叫他感激自己,为自己送来大把的荣华富贵享shòu



但他却忘了在声名利益这类最虚假惑人的恶物之上哪会有朋友情意这类真纯的东西在?便如‘粪坑里岂会生长出灵芝来?’一个道理,无非相互利用罢了。一旦走到尽头,唯有‘相互残杀’这唯一的结局。

二人回到康公公的府中,正把盏欲饮,听外面有人喊一声“禀”,康公公叫他进来。

那小太监见雷大郎在座,脸上闪过一片惊疑之色,叫雷大郎瞧着奇怪。

小太监嗫嚅着嘴似不敢说,康公公见了急道:“这是我兄弟,任事都不用瞒他,尽管说。”

小太监这才放出声音道:“禀公公,我奉您差遣去找王公公问调小太常到尚膳监的事,可他说——可他说——”

他的眼光瞟向雷大郎,埋头不敢再说。

雷大郎立时觉出不妙,急得脸色瞬时苍白,起身道:“说什么?——说什么?——”

康公公一脚将小太监踹倒,怒道:“怎地不痛快?说什么——”

小太监这才道:“王公公说,小太常前日夜里去库房取灯油,回来的路上不慎失脚跌入荷花池的冰窟之中,淹——淹死了——”

雷大郎听完这一句,只觉得耳中嗡地一响,好似被人重击一棒,只看见小太监的红润双唇不停地噏动,却一点声音也听不到,连康公公推他也不知觉。半晌才缓过几分神来,“啊”地大叫一声,一把掀翻面前的八仙桌,任凭酒菜洒满全身,跌跌绊绊地向外冲去。

康公公不曾想到他在心里将这小太常看得如此重yào

,倒吓了一跳。

看雷大郎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口,一缕阴邪笑容慢慢浮上嘴角,向小太监点头道:“演得甚好,过来,我重重地赏你。”伸手向怀里摸。

小太监拂去衣上灰尘,嘻嘻笑着,腆着脸凑上前来。

可头刚探到康公公手能及处,康公公猛地将怀内的手挥出,正击在小太监的喉下,立时将他喉骨打碎。

小太监喘不上气来,将一张白脸憋得如同血染,一手捏在喉下,一手向前伸着指向康公公,雏鸡打鸣一般嘶声哑气地叫。

康公公见了却烦,飞起一脚踢在他胸口,将肋骨折断。小太监跌倒在地,却仍不死,半支着身体挣扎。

康公公鼻中哼过一声,起身踏前一步,抬脚踹在小太监的心窝上。小太监闷闷地叫过一声,这才放开紧抓性命的手,好不甘心地去了。

康公公拂掉洒在衣上的菜叶,见油渍已将镶银貂尾的团寿紫花锦衣脏污,甚觉扫兴。走出房来,向立身在檐下伺候的小太监道:“去将里面那个沉入房后茅厕的粪池中,记得开春时打捞出来埋掉。另拟一张票单,报个病丧,知dào

吗?”

小太监喏喏而应,转身要走。康公公唤住他道:“这件袍子赏你穿罢。”说着,将锦衣脱下递过。

小太监欢喜得不知怎样礼谢才好,捧着去了。

康公公见了觉得有趣,哈了一声。他自然知dào

这个能穿上自己锦衣的小太监也必会沉尸粪池,只是早晚一天罢了。

雷大郎头昏目花地向小太常当差的地方奔,一路上的景物皆被泪水模糊。

忆起当日她怎样疼爱自己,怜惜自己;如今自己刚刚得下富贵,正想和她一同享shòu

,却不想她竟命如薄叶,无福消受一时一刻。

这样想着,只觉得一颗心被撕扯得疼到不可忍,猛地扑倒在雪地中嚎啕不已。

他身后跟随的众多小太监见了吓得不轻,忙上前扶他劝慰。

雷大郎似已顾不上哭,只窝在那里大口地喘气,好像要窒息一般。缓了片刻,起身又向前走。

早有小太监飞奔着去里面送信,叫院中主事的太监慌乱了手脚,带领几十个皆跪在雪地里接驾,黑压压地一大片。

须知宫苑中等级森严,掌权的太监最记恨不敬之罪。

而雷大郎所管辖的尚膳监御膳房专为皇帝宫妃打理饮食,最有机会接近这宫苑权利的中心人物。若不小得罪下他,他挑个时候将嘴略歪一歪,你的小命怕稀里糊涂地就没了。雷大郎的前任胡公公早就做下范例。如今他虽亡命,但余威尚在,叫谁想起都心有余悸,不敢大意。

可若巴结下他,他只消将手腕稍一抬,把指缝儿微漏,就能叫你吃香喝辣,如皇帝般遍享人间珍馐。

似这等重yào

人物,哪个敢怠慢半分?

可雷大郎此时心如火焚,怎有心思瞧他们一眼?自顾着径向院里奔。

被人领入停放小太常尸首的房间,雷大郎见她躺身在一块尺宽门板上,周身上下都是白惨惨的冰碴。

只是脸面却干净,纯净笑容凝结在上面似更显甜美。

雷大郎颤抖着双手将她发上的冰碴拂去,顺势自面颊滑过。

想起曾送她一个自己亲手用桃木刻的辟邪符,她该戴在颈下。伸指去挑,却不见。待再摸时,不经意间触在她喉下,猛地觉出那里竟是瘪的,让雷大郎的心中倏然一惊。

这个不同若是平常人怕不易发觉。

但雷大郎随老和尚习武多年,练习识认和打击人体脆弱部位是必修内容,他自然敏感。

其实在刚刚得到小太常的死讯时,雷大郎的心中就升起一缕疑惑。只因这多年的耳闻目染,叫雷大郎以为这宫苑之中的惨祸极少意wài

,多是人为,是以他并不肯就信小太常是自己失脚溺水而亡。

此时仔细摸过小太常的喉下,已知她该是被人击碎喉骨,窒息而亡。

雷大郎虽被悲痛弄得昏乱,但在宫苑中任人踩踏着挣扎活到今日,自然练就常人不及的心智。

得知小太常死于非常,他第一个就想到‘是不是冲自己来的?’只因他知自己投身倚靠的康公公和魏公公皆是心狠手辣,张狂无度,遭人嫉恨的宵小之辈,不知在这宫苑中结下多少仇怨。

而自己平步青云,一窜十丈高,本就惹眼,不知有多少人在夜梦中咬牙磨刀,欲杀而代之才觉快慰。

但自己年轻体壮,有高超武艺在身,不易下手;小太常却手软体笨,心思单纯,如离原之草,柔弱易欺,怕是先被人害了,只为给自己一个警告吧。

这样想时,雷大郎更感悲伤,嘴里不吐一字,只是呜咽着哭;心里却暗暗发誓,定要查出凶手,为小太常报仇雪恨。哪怕是当今皇帝,也必亲自杀之,以告慰小太常在天不散的冤魂。

但宫苑深似海,害人者似早料知他必要如此,已将可循的痕迹抹去,要想查出真凶谈何容易?

雷大郎待暗中访过一圈,才发xiàn

当时的知情者不是被调往别处当差而不可寻,就是死于意wài

,闭口无语。

他慢慢看清此间的浑水浊不可测,有无数只暗恶黑手在其中搅和,只为叫自己无从查起。雷大郎怎肯甘心?仍找机会四处探问。

转眼十余年过去,却还是一无所获,叫他好不灰心。

第三十四章 深宫恨似海

这日雷大郎刚刚起身,听房门外有小太监禀道:“雷大人,康大人派人过来请您,说有要事,让您马上过到魏公公府中商议。”

雷大郎应过一声,在房中小太监的伺候下净过手脸,穿好袍服,懒懒地不愿出门。

这十余年中,他与康公公、魏公公等一班人纠缠周旋,挣扎求活,早将这些人的嘴脸面目看得真切,知dào

在他们心里把一切都当做粪土踩在脚下恣意践踏,唯有权势荣华才是最爱。为了得到所欲,不惜冤人下狱,残害良善,无所不用其极。

正如魏公公有日曾在酒桌上把盏所言:“任谁都是多余——便是我的亲爹——若挡我富贵——也一样杀之——绝不犹豫——”

雷大郎对他的生父本恨,听到这句言语深以为然。

但事后思量起来却觉寒冷,才知在他们心中所谓‘人情’这个生身立世的根本早已丧尽,而自己每日原来只与一群虎狼为伴。

渐渐也就明白若想不被他们撕咬吞吃下去,唯有磨快了爪牙,寒凉了肝胆,凶狠了心肠,也做一只吃肉喝血的猛兽才好。

但‘人’这一物却最耐不得久在风雪中滚爬,总需些炎热温暖着才会舒畅。

雷大郎慢慢觉出这样的日子终是难熬,想着向哪里求个取暖的所在。可遍寻这宫苑,却找不到一个有当年小太常心肠的人儿来。

其实以他此时地位,想与个宫女做对食搭伴生活易如反掌,且还要千挑万选,只有他不欢喜人家,却没几个不愿意与他勾搭的。

但雷大郎曾经沧海,每见一个,总要拿来与小太常比较一番。

他却忘了人与人之间唯有相互无欲无求时的疼惜才是真情流露;而他此时手掌权利,势如中天,任谁见了都惧三分,也都想借他之力跻身富贵。

有欲如此,逞在脸上的笑容又怎能不虚伪假装?说出的言语又怎能不阿谀奉承?

但雷大郎本就在别人面前如此,早就厌了,瞧见这般,立时作呕,连片刻也忍不得。如此至今,孑然一身,倒也安静。

只是有一事叫他想不明白:自己如此下力向上攀爬,掌权夺势,存金埋银,所为何来?自己如此狐媚着嘴脸,弯曲了腰身苟求富贵又为哪般?

原来只为不受人欺。如今才知,如此求来的一切都如沙上造城,水里作绣,不过是片刻幻影,还总要自己时刻揪着心肠,腆着嘴脸低颜下势地巴结才保得住隔夜的安稳。

每想至此,都叫雷大郎好不堵心。

不料有一次酒后说与康公公听,康公公却指他大笑,半晌不绝,然后道:“怎地痴愚?你看哪个掌握权势的官儿不是在下人面前当人,颐指气使;待转过身来却在上人面前做狗,摇尾乞怜?由古到今,从来如此,岂止你我?”

雷大郎听到如此言语,才稍觉释怀。

待进了魏公公的房间,见康公公早已在魏公公身旁垂手侍立。

魏公公脸色蜡黄,似有病色,尤其眉低眼乜,愁容浓重。

雷大郎不敢怠慢,忙跨前一步见礼。

魏公公摆手叫他起来,也不言语,雷大郎只好在另一侧站立。

三人各自默默,半晌无声。如此模样,若叫旁人瞧见,还以为在相互怄气。

但雷大郎熟悉这魏公公脾气,知dào

他是言稀语迟之辈。待人也冷,对身边走狗从不肯热烈招呼,是以也不觉怪。

等了好长时间,魏公公终于长叹一口气,缓声道:“你两个以为我待你二人如何呵?”

雷大郎和康公公心里都一惊,猜不透他所问为何。忙各自跪倒,同声回道:“魏大人待我等恩重如山。”

魏公公在鼻中哼过一声,道:“既是如此,你们想过怎样报答我?”这一语却将二人问住。

雷大郎照比康公公毕竟年轻,不够沉稳。也不多想,回道:“小的便为魏大人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

魏公公听罢猛地张开鱼嘴,露出里面短小锋利的锯牙齿哈哈大笑起来,状若疯癫,将雷大郎吓了一跳,不知他为何如此。

康公公侧里瞧着却在心中得yì

,以为自己逃过一劫,同时暗骂雷大郎蠢笨。

魏公公笑到气促才停下来,喘了片刻,道:“好,就是你。”猛地探身向雷大郎咬牙道:“帮我杀个人。”

雷大郎在这十余年里已不知为魏公公杀过多少个人,却从不曾见他如此吩咐。心里奇怪片刻,猛地醒悟,才知自己的莽撞。

也明白康公公为何跪在旁边一直低头不语,不禁暗骂他奸猾。

但后悔缩头已晚,只好挺身拼命向前,问道:“杀——哪一个?”

魏公公收回肥大身躯,靠在椅中,眯起双目道:“魏忠贤。”

雷大郎又是一惊,以为听错,道:“哪个?”魏公公切齿道:“魏忠贤——知dào

吗?”雷大郎待听得明白,倒怔住。

因他早知这魏公公和魏忠贤一向揽肩搭背,形如亲生兄弟,恨不得穿一条裤子行走,盖一条被子寝睡,从别人眼里看来最是要好不过。

却不想今日魏公公竟叫他去杀,怎不让他吃惊?

正想询问缘由,魏公公却打个哈欠,起身道:“一切自有康公公为你安排。”转身便走。

几步后又回头道:“不要走漏消息,不然——哼——”扭着肥大屁股去了。

雷大郎和康公公缓步回行。

康公公见得雷大郎低头无语,眉头紧锁的模样,忍不住笑道:“这多年,怎不见有些长进?”

雷大郎苦笑道:“终不如你老成,知dào

魏大人那般问起,要办的事必不容易。”

康公公哈一声,道:“他若要我去,我又岂能逃得掉?只是你若先应下,人情便淡得多,总不如他先张嘴来得隆重。”

雷大郎知他所言不差,道:“魏大人不是一向和魏忠贤好么?怎地还要杀他?”

魏公公先将跟随小太监撵得远些,然后放低声音道:“你有所不知,魏大人原和魏忠贤好是不假,可今日却大大地不同了。”慢慢将魏朝和魏忠贤之间的往来勾搭讲与雷大郎听,雷大郎才明白二人之间的恩怨原委。

原来魏忠贤初入宫苑时,目下一片漆黑,先在司礼监做了一名小太监,干些杂役活计。

但他心性狡诈,擅于阿谀奉承,夤缘巴结,竟将自己调到甲字内库当差,并因缘结识了在大太监王安手下得宠的魏朝。

魏忠贤自然一眼看出魏朝的可利用之处,便如蛆附骨,紧紧咬住他不放。

魏朝本是浅俗小人,怎挡得住魏忠贤的招呼?见他如此尽心讨好,自然欢喜,也多予照顾。

如此一来,更叫魏忠贤认定魏朝可攀,便找百般藉口与他相好。

但他本是个庶民白丁的底子,身无长物,字都不识。而魏朝入宫时长,身份显贵,二人相差实在悬殊。

但魏忠贤却能,竟借着同姓,涎着脸与魏朝认下宗亲。

魏朝不识他狼子本性,还道此人秉性忠厚,为事认真,可与结交,便也不知觉,还常常在王安面前夸奖魏忠贤。

时日一长,叫王安也对魏忠贤青眼相看。

后来魏朝引荐魏忠贤到还是皇长孙的朱由校生母王才人宫内主管膳食,让魏忠贤有了接近未来皇帝的机会。

当时的朱由校还只是个懵懂少年,见这个太监既奉承唯谨,又粗猛可爱,最善讨自己欢心,甚觉喜欢。

待王才人病故后,便由魏朝托与自己对食的朱由校的ru母客氏提起,叫魏忠贤为朱由校办膳。

朱由校的膳食原本有客氏负责,此时转由魏忠贤操管,二人之间自然多有来往。

魏忠贤见这客氏在朱由校面前言语有力,主事不二,便立kè

认定这该是自己要攀附的另一棵大树,是以下力讨好。

客氏只是个yin邪女子,如何抵挡得了?时日无多,便与魏忠贤暗中勾搭在一起。

其实客氏早就对任事绵软,却又冷酷自私的魏朝生了厌恶,有心换个“菜户”(宫女称其所欢宦官),是以当见到胆色雄壮,刚猛敢决的魏忠贤后,便如蛆入粪,自然和谐。

二人初时还遮遮掩掩,寻机求欢,不想让魏朝知dào



但这类事向来如风中之尘,乘高飘远,传播得最快不过,又能瞒得住谁?

尤其这客氏自与魏忠贤勾搭后,看魏朝便似菜里苍蝇,水中蜉蝣,说不出的厌恶,岂肯给他好脸色看?

魏朝却傻,初时摸不着头脑。待挨过几次叱骂后暗觉不妙,遣人仔细打听后才知真相,不禁气得魂魄出窍,肝胆易位,几欲喷血。

想着自己千忙万忙,却不想最后竟落得引狼入室,为虎添食的下场,怎肯甘心?反复思量后,以为要想泄去胸中之愤,唯有杀之而后快,是以找来雷大郎和康公公安排。

但他也知,魏忠贤挣扎到今日,有客氏和即位不久的熹宗朱由校依靠,已远非当年向自己哭悲叹苦时的穷落魄可比,想杀他怕不容易,弄不好恐还要惹祸上身。是以魏朝想先叫雷大郎冲在前面探路,事情一旦败露,便杀之灭口,叫魏忠贤死无对证,抓不到自己的把柄,然后再让康公公去杀。

他如意盘珠打得虽响,却是空计算。

第三十五章 计算复计算

雷大郎此时已三十几岁,早被宫廷里明争暗斗的促狭环境磨练得通透,对魏忠贤与客氏等人之间的烂事早有耳闻,如何掂量不出轻重?一眼便看穿魏朝的心思,知dào

自己不过是个将要被推过河的卒子,能用便用,不用便弃,毫不可惜。

似这等把戏他也曾帮魏朝弄过多次,不想如今竟临到自己头上,不由得暗叹世事无常,周复轮转。

有心反抗,但知自己不过是个牵线木偶,一切都在人家手里操控,想要不从,却只是妄想。

才知名利场中没有寸大净土,是非圈里不见丝缕阳光。自己的生死自己却说了不算,不禁灰冷了身里热血,湮灭了心中欲望。

康公公得魏朝吩咐,找雷大郎告知:两日后的夜里将落大雨,正是杀人放火的好天气。可在二更天左右动手,自己在外面接应。

雷大郎听说如此,似闻噩耗,知dào

亡命之期临近。别的也无需多想,只能好好吃喝,早早安眠。

可又怎么吃得香?睡得着?想起小太常的仇还未报,自己却要丧命于别人手中,寻她作伴,不禁凄凉满腹,肝肠皆痛。

他此时已经将同族堂弟初生的女儿,满岁不久的银若雪过继到自己名下抚养,以解寒冷寂寞。

但自己此去便再不回头,叫这弱小女孩儿怎办?思来想去,唯有送与别家。

雷大郎此时与在康公公手下干差的总领护卫长,神枪门传人霍天威交情甚厚,常在一起切磋武艺,谈论古今,互通心思。

雷大郎知霍天威人虽粗野,但却是条血性汉子,只因青年时气愤不公,凭手中一条赤炼金枪连杀沧州州府巡捕十余人,惹下天大官司,无奈躲入皇宫之中保全性命。

他如今虽已四十几岁,却不曾婚娶,膝下无子。每见生得粉团嫩白,长得银娃娃一般好kàn

的银若雪,都要抱在怀里逗弄,有说不出的喜欢。

雷大郎见霍天威对这孩儿如此疼爱,便将他请入府中,先叫银若雪拜了霍天威为师,然后告知自己这几日要奉差外出公干,将小若雪交与他照顾。自己若遇不测,就叫小若雪认他为父。

霍天威见他面有戚戚悲色,不似逗趣言语,深感惊讶,一再追问。

但雷大郎明白若叫他知,凭他性格必帮自己,两个人怕都要丧命,何苦将不相干的他牵累其中?若如此银若雪还不是没人抚养?是以咬牙不说。

霍天威无奈,只得陪雷大郎大醉一场,然后抱了银若雪离去。

雷大郎目送他走远,自觉心中轻快。

回转身,将当年老和尚留给自己的尺多长一柄匕首慢慢拔出鞘来。

这匕首名叫‘饮光’,乃是江湖上盛传千年的三大神器之一,与霍天威的赤炼金枪齐名。

‘饮光’出于道家,据传曾为战国道人列子所用。

列子传名御寇,曾从老商氏、支伯高子为师,撰书《列子》八卷,久佚,后有晋人张湛添注的伪作一卷传世。

列子在唐玄宗天宝元年被奉为‘冲虚真人’,宋徽宗时被奉为‘致虚观妙真君’。

据传列子生前极爱‘饮光’,常御它飞行,并能杀人于无形,极为神奇。

后来列子得仙飞升而去,将‘饮光’留在凡间。

多经辗转流传,到宋时落入一名不识神物的官家手中。这官家为讨皇帝喜欢,竟将其进献入宫。

但皇帝岂肯拿这样古意斑斓的一片烂铜当做宝贝?看也不看,直接丢入库房,任它湮灭。

却不想这‘饮光’真有神性,竟在夜半发出万丈精芒,叫在自家禅堂静修的老和尚惊觉。

老和尚也曾叫少和尚看,但少和尚只是个长肉的行尸,造粪的机器,哪有慧眼得见?还骂老和尚诳他。

老和尚苦思多日,才明白这宝物是在寻自己去识,无奈只得向皇帝禀明。

皇帝却哪里肯信他胡说?只以为他想要什么,不过找个唐璜藉口罢了。但看他年纪一大把,甚堪怜,便也照准。

老和尚不知发出精芒的是何物,自然无法寻找,只得等到夜里,和一班太监打着灯笼进去。

待将灯笼熄了,才见是被束之高阁的一个紫檀木匣里有血红色的精芒如天来之水掩射夜空,滔滔不绝。

老和尚指了叫众太监看,众人却也不见,只一个劲催他快些。

老和尚待将木匣取下,掀起锁钮,打开盖子,才见是一柄长有尺多,双面开刃的铜色匕首。

这匕首两面中间各有一条深刻血槽,通体没有饰物,只在靠柄处篆有‘饮光’两个小字。

老和尚将‘饮光’捧在手里端视良久,只觉得如见嫡子一般,说不出的亲切,竟有泪交睫。

而‘饮光’自入老和尚手中那一刻,也将精芒收拾起,似得逢故旧,有了归宿一般。

雷大郎初得‘饮光’时,对老和尚所言也以为谬,不曾珍惜。

但有一日天降大雨,他在室中闲着无聊,将‘饮光’拔出鞘来把玩,不想竟从它的血槽里滑落赤红,点滴不绝,把雷大郎吓得不轻。待还入鞘中,血迹立止,屡试不爽。

后来结识霍天威,与他说起。

霍天威还知一二,道:“这匕首必是传世弥久,杀人过万,饮血太多,被冤魂缠绕,才至如此。而雨水多是鬼魂烦冤时所流之泪,这‘饮光’感知,自然将所饮之血滴出应和。似这等神器都知dào

护佑主人,预报凶吉,叫你提前防备,是极难得的宝物。”

雷大郎听说如此,才倍加爱hù

,藏之弥珍。却不想今夜就要与自己同赴生死,老和尚在天若知该作何想?雷大郎瞑目半晌,不觉间流下泪来。

此时的魏忠贤住在坤宁宫中。

这里本是皇帝与宫妃下榻之处,而魏忠贤只是个负责膳食的太监,按规矩该移居别处。但他倚仗与客氏对食共寝的特殊关系,赖在这里不去。

熹宗朱由校则因对客氏极依赖,简直须臾不离,是以对二人的yin乱胡为听之任之,不加管束。

雷大郎自是知晓皇帝的寝宫护卫必然严密,而自己怀械夜闯,一旦被抓或事发,就是刺王杀驾的重罪。不但自己性命不保,还要连累九族被诛,祖坟被刨,远不能和以前所做的那些看似凶险,其实无碍的小事可比。

是以当康公公夜半越墙来寻时,见他面色凝重,神情紧张。

问起缘由,雷大郎沉默片刻,道:“我死不足惜,只怕连累祖上跟着倒霉,是大大的不该呵。”

康公公立时明白他言语所指,道:“不需忧,魏大人也怕将事情搅大,早虑到这一层。今夜万岁爷宿在乾清宫里,只有魏忠贤和客氏在,你尽管行事,一切由我照应。”

雷大郎听他如此说,才放下三分心。

二人听梆鼓敲打二更,推门出来,见天地之间一片茫茫,暴雨正烈。举目不见尺远,张耳不闻声音,正是杀人的好时机。

雷大郎将‘饮光’连鞘提在手里,和康公公飞身跃上宫墙,翻出院子,乘着雨夜的掩护向坤宁宫摸去。

待来在宫苑的墙外,康公公拉住雷大郎,俯在他耳边道:“魏忠贤和那客氏住在偏殿头间房里,你入内杀之即可,但不要伤到客氏,魏大人还不舍她呢。”

雷大郎应过一声,瞧四下无人,纵身起落,进入宫苑内。先伏在一片凋谢得狼藉的芭蕉丛里,透过雨雾寻找。半晌才见在正殿的廊檐下有一伙人影晃动,想来该是值更的禁卫。

此季正是秋末,夜凉雨寒,将这些人冻到不堪,原本该分散站立守卫的几伙都凑到背风处依靠着取暖。

雷大郎见时机正好,低腰疾速向偏殿的后面跑去。

摸到第一间的窗下,见那窗开在丈多高处,伸臂难及,便一跃跳起,飞脚将窗上花菱格踢碎,滚身扑入,正掉落在铺着花团锦被的长榻之上。

雷大郎已听康公公说起过房内格局,心中有数,也不犹豫,低腰伸手便抓,以为必要抓住哪人,却不想竟是个空。忙向前踏出一步,低身又抓,可还是空。

这榻虽称作‘长’,也不过睡三、四个人而已。若魏忠贤和客氏都在上面,哪会剩下这大地方由自己折腾?

雷大郎心中疑惑,以为魏忠贤怕不在这里。但心有不甘,又向前进,伸手低抄,不料这一次却抓住只手。

其实不是雷大郎抓他,而是他抓住雷大郎的手,叫雷大郎骇得不轻,忙纵身后跃。但那手虽瘦如鸡爪,却铁箍般有力,紧紧匝在雷大郎的腕上不撒,跟随而来。

雷大郎暗道不妙,忙将左手中提的‘饮光’拼力一甩,脱去外鞘,反臂向那手的腕处削去。却听叮的一声脆响,迸出一串火花,接着有人“哎呦”叫过,腕上那手却松了。

雷大郎知必是中了埋伏,正欲折身向窗逃跑,却见忽地一闪,有人点起烛火,将室内照得明亮。

雷大郎才见花菱窗下站着数名手提长刀的禁卫,早已将自己的退路截断。

转头再看,见自己的对面是一名脸儿如胡桃般干瘪的老太监正揉着左腕,一缕鲜血自腕上滴下。长榻的锦被里掉落一段乌黑的铁物,截口整齐崭新,似是被自己的‘饮光’切断。

老太监抬头看他,用鸡鸣般艰涩的声音道:“猴崽子,还识得哀家吗?”

雷大郎自然认得出,此人正是尚膳监的提督吴公公。

第三十八章 此心终得安

花桂儿住在宫苑后面暗处的破烂房间里。

雷大郎不待走近,已闻到阵阵腐败臭气飘来,掩人呼吸。待推开快要支离破碎的木门,向里面张望半晌,竟看不清其中情形,才知四面墙上没有一个窗户,整个房间如同暗室。

倒是里面的人将他看个清楚,道:“要么进来,要么出去。”

雷大郎只得先走入,将门轻掩。片刻后才看清四壁乌黑,地上只一张木榻,上面的棉被破烂得好像渔网一般。

有个人堆在其中,佝偻成一团,正将别人咬过的半个苹果举在唇边欲食。

不待雷大郎开口,那人却先尖叫道:“退后——你踩在我的吃食上了——”

雷大郎低头才见自己脚下有几片烂白菜叶。向前还有两块碎豆腐和猜不出甚么东西摊在一起,腐败臭气应该就是它们散出的。

雷大郎见无处可以落身,只得在门侧倚墙而立。

那人也不礼让,只用一双呆滞眼睛看他,目光之中寒凉犹盛,叫雷大郎以为似被死人注视,心中甚觉不安。

二人默然相持片刻,雷大郎道:“你叫花桂儿?”

花桂儿哈一声,道:“这多年没人喊这个名字,我倒忘记了,许是吧。”雷大郎道:“你曾和小太常在一起听差?”花桂儿却不言语。

室内虽有微光,但雷大郎仍看不清她容颜,半晌后听到呜咽哭声,倒吓了一跳。

花桂儿抽噎片刻,道:“休提——看惹我眼泪——”又哭几声,然后道:“小太常——是被人活活打死的——在喉下——我亲眼见得——你怎地无能?——竟不肯为她报仇?——你怕什么?——”

雷大郎听得这一句,就知她必是当年的知情人,心中疑虑尽消。待听她断断续续地说出,才知事情真相。

原来这花桂儿就是小太常被害那日因子时要起来值夜而伏在床上睡觉的两名小宫女中的一个;而另一个就是早已亡命的宝儿。

自小太常被害后,花桂儿就提心吊胆,以为自己早晚要因这件事倒霉。

果不其然,数日后就被调到关押失意妃子的偏冷宫苑听差,从此后就像被遗忘一般,接连五年没人过问。

花桂儿生得虽不算美貌,但天生聪慧,加上口齿伶俐,原甚得上主欢心,多有人喜欢。如今吃不得吃,穿不得穿,生活凄凉,叫她好不堵心。

前后思量,行书一封,上呈予管事太监,希望藉此得以改变。

孰料却招来一顿大杖的毒打,将她右腿的膝盖骨打碎,落下残疾。掌刑太监临走时手指花桂儿恶狠狠地道:“天生贱命,就该安份守着,挣扎甚么?再落一字在纸上,就要你死,知dào

吗?”

花桂儿此时才知这金雕银铸的宫苑对自己这样卑贱的人来说不过是个大棺材,一入其中,便似死掉一般,只剩口气喘着,余下的皆是妄念。

这样想着,再不敢多说什么,只睁眼便活,瞑目便死,朝出而劳,晚归而息,把自己变成了一具行尸。

雷大郎听罢她的凄惨遭遇也觉心寒。沉默半晌,道:“小太常是谁害的?”

花桂儿长出口气,道:“你若肯日日供我三顿好吃喝,我便告sù

你。”将含在嘴里的一口烂苹果艰难咽下后,低迷了声音道:“你也得见,我活的艰难,连三餐都不保。我——我——”哽咽起来。

雷大郎想着若无小太常连累,她也不至于落得如此窘境,点头道:“吃喝不是难事,我将你调离此地,便入我尚膳监吧,叫你坐在御膳房的大灶前吃,如何?”

雷大郎以为凭花桂儿此时境遇,听到这番言语必要乐翻。

孰料她只淡然一笑,摇头道:“算了吧,似我这等贱命,怕无福消受如此善待。”雷大郎听她拒绝,倒感意wài

,一时竟不知该问什么。

尴尬片刻,听花桂儿道:“那日来害小太常的太监中,有一个我识得,原是钟鼓司的掌鼓,叫小全子。这多年过去,他必也不在那里了。”

将低伏目光抬起看向雷大郎:“但凭你此时权势想查出他来应不是难事吧?”雷大郎点一点头,转身便走。

出得房来,长喘一口恶气,听身后的花桂儿高叫道:“记得你应下的。”

小全子已被调到司礼监做了一名掌司。因连年贪婪,叫他胖得骇人,站在雷大郎面前,比似一座肉山。

雷大郎仰头瞧他片刻,道:“可还记得小太常?”小全子正扑落跪在膝上的灰尘,听这一问,倒怔住。想了半晌,摇头道:“禀大人,小的不记得了。”

雷大郎早料想他必如此应答,猛地踏前半步,将身斜靠入他怀,伸左手扣住他右臂,右手绊住他左臂,双肘内拐,快逾闪电般用力击在他的肋上。

那里正是肝部所在,若被打击,立时充血,胀痛异常。小全子疼得惨叫一声,张口喷出血来。

欲待挣扎,但雷大郎所用招数乃是藏密正宗的大擒拿手法,却极管用,任凭他如何扭动,就是脱不出雷大郎的控zhì



雷大郎咬牙问一声:“记不记得小太常?”小全子呜呜着口齿道:“不——记得——”雷大郎双肘又击,再问一声:“记不记得小太常?”小全子又喷鲜血,但仍道:“不记——得了——大人——”

雷大郎恼得心痒,双肘猛击数下,将小全子的肝打到爆裂。小全子口中尽是鲜血,汩汩不绝,人也慢慢柔软下来,眼看命就不保。

雷大郎呼呼大喘,将身前的肉山撒手扔在地上,俯在上面扼住他肩胛两侧的天髎穴死命掐下。这处穴道关联神经,极痛,比打爆肝胆还不可忍。

小全子煎熬不过,挣扎片刻,终于吐出:“不关我事——是——内官监的——贾公公——带我们去——”然后将头一歪,半死在地。

雷大郎站起来看他片刻,猛地抬脚踹在他咽喉上。只听一声脆响,喉骨立时碎裂。小全子将粗大手脚扭了几扭,死掉了。

雷大郎向暗处挥挥手,召唤霍天威带领几名禁卫走出,抖开一个大灰布袋,将小全子装入其中,抬向早预备好的装炭灰的牛车,埋入炭灰下面,拉出宫苑,寻找荒凉之地埋掉。

这贾公公名叫贾幻真,是个干瘦的人儿。尤其一双眼睛虽小似萤豆,却转个不停,一望即知是个狡诈的鬼。

雷大郎瞧他片刻,道:“还记得小太常吗?”贾幻真哦了一声,倏然将身一低,左掌穿出打向雷大郎的胸口。

雷大郎未料他竟然敢首先发难,倒没防备,躲避不及,痛得吸气。同时闪身后撤,翻臂接下他打来的第二掌,卸去力道,擒住手腕带过,将他秸秆般粗的身体轻松摔出。

这贾幻真便是当日击碎小太常喉骨的太监,他虽会些武功,但和雷大郎较量却差得太多,只三、四个照面就被击倒,捧着雷大郎踩在胸口的脚告饶。

雷大郎逼问小太常被害经过,这贾幻真立时说出:“不关我事,是康公公叫我做的。”

雷大郎一惊,道:“康公公?哪个康公公?”

贾幻真苦着脸儿道:“还有哪个康公公?就是和你最好的康公公——他说是魏朝魏公公叫如此的。”

雷大郎如被雷击,竟傻呆呆地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贾幻真见有机可乘,猛地翻身爬起便跑。

躲在不远处的霍天威早防他如此,正张弓以待,一箭洞穿他胸背。贾幻真叫都不及,仆倒在地。

康公公听说雷大郎请他,爽快来赴。

雷大郎也不劝酒,独自闷头苦饮。康公公见了笑道:“哪有你这样的东家?只顾自己吗?何苦请我来?”

雷大郎猛地抬头,盯视他道:“为何要杀小太常?”

康公公被这一问喝得怔住,片刻后讪讪地道:“你——都知dào

了?”

雷大郎却不答,只将眼角不停地跳动。

康公公抓盏在手,猛饮一口,然后道:“那时你刚刚投身在魏朝魏公公的身前,他怕你多与宫中的其他人有瓜葛,将他的事泄露出去,于他不利,是以命我找人——我也是不得已——也是为你着想——你刚刚——你说——但我也不甘心——后来我叫你去杀魏朝,就是想你能为小太常报仇,你——”

雷大郎猛地立身飞起一脚将他踹在地上,摸出怀里的‘饮光’抵在他胸口咬牙道:“你若不说,他怎知有小太常在?都是你害死了她——可恨我还当你是朋友,托你将她调到我身边来,却不想——不想——”雷大郎双唇颤抖,哽咽无语。

康公公有武功在身,自然不肯如此遭难。想要挣扎,却发xiàn

四肢酸软,一分力qì

也使不出。不禁惊叫道:“你——你在酒中下毒?”

雷大郎狞笑一声,道:“若不下毒,你怎肯如此轻易就范?”

康公公见逃之不脱,逞出软笑道:“好兄弟,便念哥哥这多年对你下力照顾的份上,饶过哥哥——吧——”雷大郎不待他说完,已将‘饮光’插入他的胸口。

在宫苑中挣扎了这么多年,叫雷大郎明白这里没有‘情义’二字可念。康公公确是帮过自己,对自己有提携引荐之恩。但自己既然问起小太常被害之事,就不能饶他。不然康公公为求自保,来日必要寻籍口将自己置于死地,是以只有杀他以绝后患。

雷大郎唯恼当日自己心慈手软,将魏朝这奸贼饶过,却不想竟不能为小太常把仇报个干净,深以为恨。

第三十九章 恩怨怎堪报

雷大郎苦闷了数日,却想不出补救的办法,同时亦被心中所怀由愧疚引发的愤nù

折磨到不堪。后来竟将名儿都改了,自称‘怒海’二字。

霍天威听闻,初时还讥他;后来明白缘由,也觉凄惨,不再言语。但康公公不比小全子、贾幻真之流,杀掉后只需拟报个病死的呈文就能销案,将事情遮掩过去。魏忠贤素日为非作恶,全倚仗康公公等一班人相助,怎能不找他?是以不过数天便即败露,将改过名子的雷怒海召到面前问话。

雷怒海倒不隐瞒,将前后经过尽都相告。他以为魏忠贤听罢必要恼怒,弄不好怕命都不保。

却不想这奸儿竟哈哈大笑,起身拍着他的肩头道:“有情有义,敢作敢为——好——甚投我的脾气——。”竟将他轻轻放过,不予追究不说,还叫人帮他遮掩。

其实雷怒海虽愚,却也能猜透魏忠贤心思。

魏忠贤本是个不明善恶、唯利是图的奸妄小人,任事放在他面前,他首先所想只是能否利用,余下的皆不顾及。

康公公已经死在雷怒海手里,生无可能,若因此再惩戒自己,交与内廷处理,则心腹尽丧。还不如找个唐璜籍口将雷怒海留下,叫他感戴自己的恩德,更加死心塌地地为自己卖命来得划算,这笔帐魏忠贤自然计算得明白。

而这也正是宵小与君子之别:君子善恶分明,如一潭清水,稍被点染,亦能自澄。并有磐石之性,肯坚持方正,纵有眼下利益诱惑也丝毫不予妥协;宵小则善恶不明,是非不清,似半池混浆,永无沉净那一天。

而搅闹污浊的就是目前那点既得之利,叫他柔如苇草,自诩圆滑,良心丧尽,左右奉迎。

却不知天理昭彰,轮转自然,到最后看哪个曾少付半文?问谁又能贪多一分?不论得失,都是早晚的事罢了,不然公道良心岂不都成了可唾之物?

只叹世人愚钝,不识本来,妄行妄念,惹下苦恼无数,如自织网萝,茧缚手脚,叫身心皆不自由。

想着小太常的仇得报全凭花桂儿周全,叫小太常这多年游荡在九泉之下的冤魂得安,这等大恩总需报答。雷怒海便寻机将花桂儿调入自己府中听差,以为可叫她享些幸福。

不想这花桂儿却是个极烈性的人,死活也不肯去,叫雷怒海奇怪,亲自寻她来问。

花桂儿窝在昏暗腐臭的小屋中向他惨淡一笑,道:“你此时身在高位,手握权柄,所居虽然宽敞明亮,但每日做的可有一件良善之事?没有吧?我这狗窝虽然不堪,不能和你的居处相比,但却叫我不见你每日所为之恶,使魂灵得享宁静,差在哪里?我的吃食虽糟粕,却香甜;床榻虽破烂,却安然,你比得了吗?”低头片刻,道:“还是回去继xù

为你的恶吧,你也没别个可选。倒不如我,还能躲在这里苟延残喘——”

雷怒海没有想到花桂儿竟有如此勘破之智,暗在心里佩服。知dào

她所言不差,不再勉强,转身离开。

暗里吩咐人留意照顾她起居饮食,叫她衣食无忧,三餐得饱,如此而已。

数年之后,魏忠贤将雷怒海放到东厂督主的高位之上,叫他掌管锦衣卫,为自己监看百官,祸害苍生。

雷怒海自知在这个看似太平,其实最祸乱不过的宫苑里,自己若不为恶欺人,就只有被人欺辱的份儿,似他这大一个心高气傲的男儿又怎甘愿?

无奈之下,索性将两眼一闭,把牙一咬,心一横,认黑是白,赞恶为善,做起助纣成虐,水火他人的勾当。

雷怒海心思深湛,为人机警,便逞恶也远强于他人。由他尽心操劳,一力主事,倒不负魏忠贤所望,很快叫东厂成为魏忠贤最得yì

的帮凶和鹰犬。

银若雪领其父雷怒海让她暗查童牛儿的命令出来,左思右想后,将手一拍,面上浮起个微笑,以为正好借此机会摸透童牛儿的底细。

可查过数日,探报所言却令她好不恼怒。

原来童牛儿竟夜夜宿在一个**香院的妓院之中、一名叫赛天仙的娼妓的榻上。

银若雪一向自诩冰清玉洁,这等侮辱岂肯忍下?有心找童牛儿质问,可如此难堪的事情怎好启齿?

又想干脆一枪将他挑了净心,但她知dào

童牛儿这颗棋子在养父谋划的这盘棋中十分重yào

,自己若将他如何,养父知晓必要责怪,怕堪承不起。

其实也舍不得杀他,可若置之不理又不甘心。

如此苦恼了数日,也未想出什么主意。

但天天将这件事放在心里寻思,倒对童牛儿又加几分在意和牵挂。

童牛儿何等机敏,早觉察有人暗暗跟踪自己,悄遣卓十七摸查,很快知晓是东厂朱雀营中的锦衣卫。

这朱雀营正是归银若雪掌管,童牛儿想了半日,以为必是银若雪所为,也未在意。

又过了半月,这夜搂着赛天仙睡得正香,忽听有人急急地凿门道:“童大人,不好了,有人劫牢,正打得激烈,您快去看看吧。”

童牛儿一惊而醒,急忙爬起。一边在赛天仙的伺候下穿衣,一边心中寻思:“这林猛又嘬什么死呢?如此下去,早晚必要搭上性命才肯罢休。”

赛天仙见他脸色凝重,心中担忧,道:“相公你多加小心。”童牛儿应过一声,匆匆出门。

待赶到天字牢营时,见战事已经结束。院中立有百十几名一身灰色帛袍的锦衣卫,当前四人并列一排。

第一个正是白袍玉面,手提金枪的银若雪;第二个人约有三十六、七岁,身体魁梧高大,头上寸发不生,戒痕隐约可见,想来以前曾是个僧人。五官生硬,眉骨楞凸,状若猿人,厚重嘴唇紧紧地抿在一起。手中提一条外五门的奇形兵器三尖两刃刀;第三人身形略矮,约三十岁左右,面皮白皙,眉眼俊朗,颏下留有近尺须髯,甚有威仪。手中捉剑,那剑比寻常剑器长出一尺,宽多三指。吞口用纯金打造,上镶数颗硕大明珠,弥显奢华。刃虽在鞘中不得见,想来必是件极出色的宝器;第四人则是肩扛银戟的方威。

童牛儿见四人腰间皆束有银丝金龙大带,知五龙将军已有四个到场。

他们既有如此安排,想必早已查知,看来林猛的这次劫牢又要落败。

童牛儿心中虽有些紧张,但面上装得平静,从容走到四人面前浅施一礼,也不言语。

银若雪见得他到,既恼且怒。但此处不能发作,只冷冷地道:“童大人,这一位是二将军申宁申大人。”她手指光头僧人。又指着抱剑书生道:“这位是三将军董霸董大人,你见礼吧。”

童牛儿却只向二人淡淡一笑,便躲身旁边站立。

二人自不愿与他计较,在童牛儿命人搬出的椅上落坐,将擒下的七、八个黑衣人拖过审问。

童牛儿左右找过一圈,不见林猛。

但看到院中地上横七竖八躺卧的尸首,也自心惊,暗暗数过,竟有二十几具。活着的也多受重伤,只几个挂有小彩,尚能行走。但齿舌坚硬,任申宁等人如何喝问也不肯言。

董霸见了嘿嘿冷笑,命人拿过两条长枪,将其中一人的双臂背到后面,一条枪自腋下穿过,一条枪自臂弯穿过,双枪齐抬,只听“喀嚓”一声响,那人双臂内的筋肉已被自己体重撕裂。惹来的惨号之声划破夜空,如刀入耳,好不尖利,令人毛发皆竖。

但董霸却不叫人将他放下,只让他挂在双枪之上悬来荡去。那人痛得拼死挣扎,奈何使不上力qì

,只剩呻吟,不过片刻,昏死过去。

申宁命人用水将他泼醒,问他话时,仍咬牙不语。

童牛儿在侧见了暗暗赞叹,正所谓“死刑易当,活罪难熬”,此人有如此刚骨,可算是条汉子。

但申宁瞧着有气,窜上一步,抡三尖两刃刀将他胸膛划开。那人仆地片刻,奄奄一息,显见得不能活了。

董霸看着被按在面前的几个黑衣人冷笑道:“若再不说,将你几个都杀掉,如何?”

毕竟有胆小贪生之辈。一名小个黑衣人先就怯了,抖着身子颤声道:“大——大人——我——愿说——”申宁命将他带到面前。

黑衣人道:“我们皆是开封城外七十里青莲山上的盗贼,得大寨主之命来此劫掠一名叫林水清的钦犯。说若得成功,每人可赏百金。众人贪财,冒险而来。至于是何人指使却不得而知。”

申宁、董霸等人听他说得简单,岂肯轻信?将众黑衣人轮番拷打。

有几个挺熬不过,先后亡命,但所供却是一词。申宁见与黄坚挂不上关系,深觉恼怒,抡三尖两刃刀将余下几名黑衣人尽皆诛杀。

童牛儿看到此时,已约略猜出这些山贼必是黄坚指使无疑。心中暗笑,佩服黄大人谋算深远,虑事周详,先遣来一群不相干的山贼来探这牢营的虚实。果然是姜椒性格,老愈弥辣。

银若雪转头瞥见童牛儿在侧负手而立,面含嘲弄笑容,似在冷眼看戏,不禁怒哼一声,高喝道:“带上来。”

语音未落,已自院外涌入十几名锦衣卫,中间驾着一人。

那人秀发散披,衣裳凌乱,脸颊左右和额头皆有青淤,口角鲜血淋漓。双手被绞在身后,赤着的双足几乎悬离地面。

童牛儿待认清她面目,不禁大吃一惊,原来正是赛天仙。

第四十章 无赖自多情

没想到自己前面刚走,他们便去擒了她来,动作也真够快。思量着自己怕也要被擒下,将手慢慢按向腰间佩刀的柄上。

银若雪看在眼中,嘴角掠过一丝冷笑,命人将赛天仙绑在当院中的旗杆之上。自太师椅中起身来在她面前,道:“你可曾去见过黄坚?”

童牛儿听她这句问,脑袋里“轰”地一声响,似炸个惊雷。念头立时转过百十圈,却想不明白银若雪怎会知晓?

赛天仙转目望望童牛儿,见他目光呆怔,满含痴疑,知dào

要自己拿主意。略迟疑后点头道:“见过。”

童牛儿被她这一句惊得额上渗出冷汗,暗想:糟糕,这贱人怕要连累黄大人跟着倒霉。早知如此,不如当初一刀杀了干净。

银若雪见她答得痛快,甚觉满yì

。转脸看向童牛儿,见他虽极力掩饰,仍可见眉目间的狼狈,不禁在嘴角翘起一个微笑。向赛天仙道:“谁遣你去的?”

赛天仙又瞟过童牛儿一眼,摇头道:“没人遣我。黄坚黄大人是我远房的姨丈,我去看他不用人遣。”

银若雪呸地吐她一口,道:“好不要脸。黄大人乃朝中尚书,堂堂一品。你若有这样姨丈,又岂肯到青楼以卖笑为生?你说是不说?”话未落音,已将手中所提金枪的长尖抵在了赛天仙的咽喉上。

赛天仙瞪视她片刻,摇头道:“没人遣我。”

银若雪恼得咬牙,恨声道:“嘴倒硬。”转头瞥见童牛儿脸上似有得yì

之色,更加怒不可遏。以为杀掉赛天仙还嫌过份,便撤掉金枪,抡拳向她打去。

银若雪自听闻童牛儿与赛天仙为伴后,一口怨气一直憋闷在胸中平息不下,此时得机发泄,出手自然狠辣。

身为女人,她最清楚女人哪里挨打最痛,这一拳实实地击在赛天仙的左ru之上。

赛天仙立时痛得尖声惨呼,涕泪齐下,眉目抽搐到狰狞,将唇舌皆都咬破,鲜血顺嘴角滴落,状若烦冤厉鬼,望之可怖。

银若雪见了亦惊,退下一步,厉声道:“谁遣你去?”

赛天仙痛到半昏,将头低垂,语声模糊地道:“没人遣我。”银若雪见她拼死袒护童牛儿,心中愈气,挥拳又要打。

可手刚出,忽听身侧有金器破空之声。银若雪急忙收臂,才见一柄雪亮长刀从身前劈落,若不是自己反应快些,这条胳膊怕已被生生剁掉,血溅尘埃。

忙向后纵出两步,抬头看时,见童牛儿正手握长刀护在赛天仙面前,大睁充血双目,紧咬牙齿,模样似比赛天仙还要恐怖。

“你——你为了这个贱人——竟敢使刀向我?”银若雪恨得语声颤抖,指着童牛儿大叫。

童牛儿却不言语,仍向她怒目而视。

银若雪自然不肯善罢,抖金枪向童牛儿扑来。

童牛儿虽知不敌,但毫无惧色,摆长刀相迎。

二人兵器接架,往来过去,只五、六个回合,童牛儿被银若雪一枪抽在腿上,摔倒在地,手中长刀扔出丈远。

刚想挣扎,银若雪的金枪已经抵在他的胸口。

童牛儿索性向地上放赖一躺,闭目以待。银若雪早领教过他生死无惧的泼皮性格,知dào

吓不住他;但真若杀掉却又不舍。

正为难时,听旁边有人低声喝止道:“五弟且住,雷大人有令,不得违抗。”

银若雪正好借机收住金枪,指了童牛儿咬牙道:“你有种,且待来日找你算账。”第一个跳上胭脂红的战马,抖缰绝尘而去。申宁、董霸和众锦衣卫跟着冲出天字牢营的大门。

只方威留在最后,伸手将童牛儿拉起,拍着他的肩头道:“你怎好惹她?不要命了么?”

童牛儿不言语,只拍打身上灰尘。

方威指着赛天仙道:“她是你什么人?要你舍命维护?”童牛儿停手看他一眼,低头道:“我老婆。”

方威轻哦一声,点头道:“应该。”转身上马,缓缓地去了。

童牛儿见他身影溶入夜色里,向地上啐下一口,转身寻回长刀,砍断绳索,将赛天仙抱入怀中。

赛天仙双目紧闭,泪水长流,但嘴角却含着一丝笑意。

童牛儿瞧着奇怪,道:“不痛吗?”

赛天仙哽咽道:“痛着呢。”吸一下鼻子,又道:“便痛死,也值得了。”

童牛儿知她言语意思,低叹一声,唤人牵过马匹,回春香院寻医为赛天仙治伤。

原以为不出三、五日,东厂必派人将自己抓去拷问。

孰料过了半月有余,却不见任何动静。

童牛儿前思后想,慢慢明白东厂怕也不知自己遣赛天仙替林猛联系黄坚劫牢一事,抓赛天仙只是银若雪借捕风捉影之机报醋海兴波之仇。

还真叫童牛儿猜对了。

原来黄坚府上有个家仆被东厂收买,供出赛天仙曾来府上找过兵部尚书,但二人是怎样关系不得而知。

雷怒海何等奸诈,立时看出赛天仙、童牛儿和押在牢中的林家众人之间必有勾搭。他一心想放线钓鱼,是以传令五龙将军不要轻动童牛儿和赛天仙。但银若雪有怒气在胸,不舒不畅,当夜暗中命她营中锦衣卫将赛天仙抓来,当着童牛儿的面拷问。以为凭赛天仙一个青楼中的娼妓必招架不住拷问,待将一切供出,自然可借机羞辱童牛儿一番,以泄私愤。

不料赛天仙出身虽然卑贱,但极有情意,牙关紧咬,一字不吐,宁死也要维护童牛儿,叫银若雪见了更恼。

童牛儿被赛天仙所感,也拼死相救,更令银若雪气炸肝肺。

但事后思想起来,心中却暗赞童牛儿,以为他有些男儿本色,反添三分喜欢。

一晃近月不见,倒觉牵挂,加上寂寞无聊,这日便遣杨公公到营中来请童牛儿。杨公公听此号令立时苦下脸来,却比听到爹娘的死讯还叫他难过。

童牛儿垂手立在银若雪闺房的地中间,低头不语,少了素日的张狂无羁,倒有些不像他。

银若雪正伏在案上写字,足有一盏茶时间才直起身子,转头看向童牛儿,道:“你有什么好?要那贱人舍命护你?你倒说说——”

童牛儿轻吁口气,道:“我有什么好?不过是将情义二字看得比命重些罢了。”银若雪脆笑一声,站起举了写满字迹的宣纸来在童牛儿面前。

童牛儿细看片刻,见写的都是自己的名字,大大小小足有百个。

银若雪忽然张手把宣纸蒙在童牛儿面上,笑道:“怎不曾见你对我舍些情义出来?”

童牛儿将纸取下,慢慢抚平叠好,揣入怀中,道:“臭牛儿这条命都是五将军的,五将军还嫌不够吗?”

银若雪缓步围着他转,伸手在他颊上轻拍一掌,道:“休说,还来哄我?那**险些将我这条胳膊斩了去,就为了那个贱如尘埃的娼妓,你——”

童牛儿摇头道:“她命虽贱,但对我好,我自然要舍命护她。”银若雪停步道:“我对你不好吗?”

童牛儿抬头道:“五将军对臭牛儿虽好,但五将军灿如日月,让臭牛儿觉得遥不可及,是以不敢存非份之想。”

银若雪轻笑一声,道:“你连人家的嘴儿都香过了,还说遥不可及?”踏前一步,抓了童牛儿的衣襟道:“人家若还叫你香,你要不要?”

童牛儿听得此语,乐不可支,伸手揽在银若雪的腰下,道:“要。”

银若雪却将他推开,道:“你的嘴香过那贱人,休想再碰我。”童牛儿自然不肯罢休,二人在房中追逐嬉闹起来,惹得门外伺候的仆妇掩口偷笑。

林家众人一晃在牢中已押了三月有余,由秋转冬,天气渐寒。囚犯着衣单薄,愈觉难过。林凤凰和白玉香终日被愁苦所困,变得越加消瘦憔悴。

童牛儿看着疼惜,命人买回棉衣送与林家众人。

林凤凰借机向童牛儿道:“童大人,有我哥哥的消息吗?”童牛儿轻叹一声,缓缓摇头,道:“不曾听闻。”

林凤凰慢慢埋首,两颗泪水滴落在稻草上。童牛儿欲待安慰她几句,又觉无味,领众人缓步踱出牢去。

他也曾想遣人再去万法寺联系林猛,但知东厂必在暗处将自己看管得紧,万法寺周围也定有人监视,一个不小心,怕会将牢里寺中的人全都害了;可若不联系,又不忍看林凤凰和白玉香如此牵挂烦忧。

这样苦恼了数日,也不曾想出个合适的人来。

赛天仙的伤已经痊愈,精神渐复。见了童牛儿终日蹙眉冥想的样子,已猜到大半,道:“我再去走一遭吧。”

童牛儿横她一眼,道:“那边ru上还想再受一拳吗?”赛天仙听他如此说,倒吓得胆寒,低头不语。

二人正默默时,小丫头手提热水壶进来冲茶。

待转身出去时,赛天仙眼睛一亮,拉了童牛儿的衣袖连连指着道:“她若去必保平安。”

第四十一章 生死不堪决

但小丫头带回的消息却令二**失所望。

原来万善大师见风声日紧,生怕爱徒遭害,已趁机会将林猛送出京城,让他逃往关外去了。

童牛儿听罢嘿嘿一笑,向赛天仙道:“这老秃驴倒能,竟在锦衣卫如此严密的监护之下把人送走而不被知觉,嗯,厉害。”

赛天仙将扒好的一把瓜子仁填入童牛儿口中,嫣然笑道:“你呵,总以为只有自己聪明,岂不知这天底下比你聪明的多得是呢。”

童牛儿嚼着瓜子仁点头道:“可不是,比如身边这个。”赛天仙拍他一掌,嗔道:“休说,早晚一天被你卖了也不知觉,怕还帮你讨价呢。”

童牛儿哈地一笑,张臂将她搂入怀中,在她颊上恶狠狠地亲着道:“是吗?讨个怎样价钱你才满yì

?”

赛天仙手捂头脸嘻嘻笑着道:“便讨个天大的价钱我也不肯了。”童牛儿听了心中倒有所感,停身盯视赛天仙道:“真的再不肯了?”

赛天仙的笑容僵在脸上,不待褪去,眼中已充溢了泪水。慢慢将嘴儿一瘪,欠身搂抱住童牛儿,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哀声道:“相公求你——别再让我过以前的日子——还不如——让我死掉好些——”

童牛儿心中疼惜,在她背上轻轻拍着哄慰道:“相公怎舍得?”

林家众人自童牛儿口中听闻林猛已逃出命去,都暗舒长气,将一颗悬着的心放下。但同时也断了被救的念头,日子过得更加绝望。

童牛儿在心里思量着指望别人来救林家众人已经无望,怕只有靠自己了。林水清虽是个好官,但不曾有惠与自己,和自己没什么瓜搭,不管也罢;余下各人均无出奇之处,不值一救;唯林凤凰和白玉香二女若遭厄运实在可惜,定要想办法弄出这牢狱去才好。

可这劫掠钦犯是抄灭九族的弥天大罪,除去自己这样孤独无依的光棍汉子,谁肯去干?但凭一己之力却又不成,总要有人接应才好。

童牛儿年纪虽青,但久经世事历练,早去了少年的轻浮狂躁性格,遇事甚少慌张,应手自然冷静。把这件事在心里反反复复地想着,慢慢有个主意。

可还未等他寻机动作,却从东厂中传来消息:三日后,林家男丁尽数发往新疆筑边,女眷尽入青楼为娼。

这一噩耗不仅将林家众人打击得头晕,连童牛儿也惊在当地,半天才缓过神来。

低头看时,却见林凤凰和白玉香二女神色淡定,言谈如常,并不慌乱。

尤其林凤凰眼中似有三分喜悦,倒象对此期盼已久,今日终于如愿一般。

童牛儿好不奇怪,不明白二女心中是怎样念头。临走时暗暗叮嘱牢卒对林家众人多加注意。但出了牢房后仍觉牵挂,想着二女如此反常,必有异事。遣人告sù

赛天仙今夜不必侯他,自在营房中下榻。

睡到夜半,正香甜时,忽听门上有人敲打。刚翻身坐起,已见一名牢卒冲入房中,叫道:“牛儿爷——不好了——林家小姐——自杀了——”

这一声喊把童牛儿惊出满身的冷汗,将刚抓入手中的裤子丢在床上,鞋也不及穿,赤足就向外跑。一边对牢卒吼:“还不去找军医来?”

待冲入牢房,见林凤凰已被抬出铁栅栏,颈侧插着一支竹签。鲜血淋漓而下,已将她所穿青色细布棉衣洇湿大片。

童牛儿虽早料想怕会有这一刻,但又一直不敢相信娇弱柔美的林凤凰真有这样刚硬性格和漠死胆量。此时亲见,被惊得怔在那里,结舌道:“快——快——抬入我房里去——救治——”

有狱卒好心上前来提醒道:“牛儿爷,要不要上镣枷?按规矩——”童牛儿抬脚将他踹倒在一边,骂道:“人都快死了,上什么镣枷?规矩——我就是规矩——抬走——”

不等迈步,却听铁栅栏内的白玉香哀声道:“童大人,您何苦救她?让她干干净净地死不好吗?似我们这样的女儿,岂肯去做娼妓?童大人,您就成全她吧——”白玉香哭倒在栅栏旁。

林家夫人听闻女儿自残,早心疼得昏晕过去。众妇人忙着救她,倒没人来管顾白玉香。

军医是位五十几岁的老兵。

虽夜半被人唤起,却仍将衣衫穿得整齐。面色从容,毫无惶急之态。童牛儿见了倒觉得放心,以为这样的医官必有回春妙手,定能救得林凤凰的性命。

这老者真不叫他失望。听说林凤凰是自伤,缓舒一口气,道:“不碍事,她能有多大力qì

?定插不深,只要没有伤到气管就不要紧。”

仔细查看片刻,自药箱中拿出一块素帛,在上面倒些白药,猛地拔去林凤凰颈侧的竹签,疾速将素帛按在创口上。过了一盏茶左右,看血色不再洇过素锦帛,知dào

已经没事。用白绫带子一圈圈缠在林凤凰颈下,将伤口扎束整齐。又为林凤凰把过腕脉,起身向童牛儿执礼道:“童大人放心,她身子虽弱,毕竟年青,火力旺,离死还有几十年的路程呢,过几天就康复了。”

童牛儿长抒口气,点了点头。自怀里摸出一锭三两左右的银子,掂着有些重,又揣回换成一锭一两左右的抛与医官,道:“多谢你了。”

那竹签长有四寸,尖头显然是在地上慢慢磨出来的,约有寸长沾着殷红血色。童牛儿拿在手里看了半晌,知林凤凰早存死志,已暗里准bèi

多日。但在这牢中,便死也不由人。

童牛儿穿好衣服,净过手脸,在榻侧端坐。

看着烛光映照下林凤凰虽惨白如纸,却更显娇美的面容,心中倍觉苦涩,似看到自家姐妹受困临危一般。不禁咬牙暗恨皇帝老儿昏庸,魏忠贤奸诈,雷怒海狠毒。

将林凤凰凉如冰雪的小手在双手中握着,垂头打起盹来。

林凤凰失血甚多,一直沉沉昏晕。直到天色渐明,晨曦透窗而入,晃照在她的脸上,才慢慢苏醒过来。

睁眼恍惚片刻,看清自己躺身在一张硕大雕花牙床的床帐里,雪白缎被盖到颏下,一时倒弄不清自己身在何处。好像又回到家中,刚从梦中醒来。

那梦就是爹爹被冤下狱,全家受抄入牢,自己不肯受辱,欲待自残的噩梦。

如今噩梦终了,林凤凰只觉如将压在胸口的万钧巨石搬开了一般,心里有说不出的舒畅,直想大哭大笑一场才觉过瘾。

可转头看时,惊见童牛儿坐在床旁的椅上垂头睡着。自己的手被他握在双手之中支在额上。

正惊疑时,颈侧阵痛传来,令她猛然甦醒,曾经的一幕幕慢慢浮现在眼前。才知自己仍在噩梦之中,昨夜痛下狠手,想用偷偷磨尖的竹签了断。

此时看来,必是这童大人将自己救回。

可他明知再过两日自己就要被送入青楼之中任人蹂躏侮辱,何苦要救?

林凤凰越想越觉苦涩,似从心里到嘴里皆被胆汁灌满一般,几欲呕吐出来。泪水顺颊缓缓流下,不过片刻,呜咽成泣。

童牛儿睡得本就不实,听闻哭声,一惊而醒。睁眼见林凤凰哭得伤心,想要劝慰几句,却觉得任说什么都显苍白,不如不说好些,只咧嘴低叹一声,默默不语。

林凤凰抽噎道:“何苦救我?——何苦救我——?”

童牛儿侧耳听闻四下寂寂,并无人声,向林凤凰道:“林大人含冤被害,你一家皆遭厄运,你恨不恨?”林凤凰泣道:“恨又如何?”童牛儿咬牙道:“恨就要寻机报仇。”林凤凰摇头道:“我一个弱女子,便叫我杀只蚁儿都不敢,怎报得了仇?”

童牛儿摇头道:“可你却有胆杀死自己,还有什么不敢杀?魏忠贤和雷怒海那对老贼早晚不得好死,便不能亲手杀他们,也要好好活着看他们是怎样死的,以解心头之恨。”

林凤凰似有所悟,瞪着双眼想了片刻,忽又摇头哭道:“可未来的日子太难熬了,玉香姐说那青楼中的娼妓要日日陪着男子,任他们轻薄侮辱,我——我怎受得下?早晚总是一死,倒不如现在解脱好些。”

童牛儿待她哭声稍弱,道:“你不必担心,这京城中的妓院没有一家是我不熟识的。不论你去哪一家,我自有办法安排,定叫你保得清白,不受辱没就是。”

林凤凰听他说得斩钉截铁,倒信几分,收了泪水道:“真的吗?”童牛儿咬牙用力点点头,心中却想:只有先救下你的性命才是真的,未来的事,谁说得准?

三日后,方威肩扛银戟,银若雪手提金枪,二人带着一百多名锦衣卫亲到天字牢营来提林家众人。

一班男子皆被砸上镣枷,装入健马拉的囚车,由方威押着出城,交与专人解往新疆去做筑边苦力。

剩下林家两位夫人、林凤凰和白玉香在内的十几名妇人相互搀扶着站在凛冽寒风中瑟瑟而抖。

林凤凰颈上包束的素锦浅泛血色,尤显刺目。

银若雪穿着童牛儿送的湖蓝色波斯贡绸小袄,外披金丝鼠尾镶边的翠色斗篷,手拄金枪看着林凤凰和白玉香,嘴角闪过一抹寒冷微笑。向童牛儿道:“那两个妞儿生得是不是很好kàn

?”

第四十二章 初入春香院

童牛儿听她竟有此问,吓了一跳。转瞬明白她心中所想,笑道:“好kàn

又怎样?不过是做娼妓的资本罢了,只比别人卖得贵些。”

银若雪听他讲得不堪,哈地笑出来,道:“臭牛儿,说得如此露骨。怎不给女孩儿家留些脸面?”

童牛儿低叹一声,道:“本是如此。女孩儿若生在富贵人家,自可攀个好亲家;若生在穷恶人家,模样好些便去做娼妓,倒能拿块头牌,也吃香喝辣,穿绸裹缎,不差什么。”

银若雪问道:“可脸面呢?”童牛儿摆手道:“畜生的事情都做下了,还要什么脸面?又不顶饭吃,不要也罢。”

银若雪笑着打他一掌,骂道:“满嘴吐粪的东西。”童牛儿躲闪着道:“人活着就是如此,总要豁出一头,天底下哪有万全的事情?便是帝王家怕也有隔夜的愁事吧?”

银若雪听他言语刺耳,冷下脸来叱道:“休胡说。”童牛儿收住话头,转语道:“只有我家五将军这般不靠模样,只靠手中一条金枪挣饭吃,便是男儿之中怕也没有几个及得上的。偏偏五将军模样也是天下第一,无人能比。似五将军这般的女孩子这天底下再找不出第二个——”

他正顺嘴胡诌得起劲,见自院外赶入六、七辆挂着棉帘的大车来。每辆前后皆有数名锦衣卫和御林军跟随。

待车停稳,自里面先后跳下身上穿红、头上戴绿、鬓边插花、脸上抹粉的半老徐娘。

童牛儿拿眼一溜,心中偷乐,原来这几个妈妈他都熟识,暗中觉得有了几分把握。

银若雪将几位妈妈叫到面前,自怀内掏出一张素笺,将名单大略读给几人听。童牛儿待闻知林凤凰和白玉香皆被卖入春香院时,高兴得恨不能自地上跳起大叫几声,向何妈妈连眨几下眼睛。

却将何妈妈吓得心惊肉跳,不知这个比阎王还难缠的小鬼又要向自己身上使什么坏。

她刚将二女扶上马车,忽听耳边有人低声道:“她两个可是我亲堂妹,你与我好好照顾着。若是不小心碰倒一根头发,我就把你绑在树上活剐了。苍天在上,我童牛儿说到做到。”

何妈妈骇得“啊”地惊叫一声,才知花五千两白银高价买下的这两朵花儿竟有这样一只恶虎守护着,以后怕要有无尽的麻烦临头,不禁在心中后起悔来。

童牛儿生怕二女受欺,不待马车出院,已暗遣卓十七先赶往春香院通知赛天仙,一并安排诸事。

是以当林凤凰和白玉香下车进入春香院时,洗浴用的热水早已烧好装在浴桶里,上面撒着满满一层芍药花瓣。更换用的内外衣饰皆是上乘华丽面料裁做,也早买回,簇新地放在一边。

待童牛儿进房时,见桌上盘碗罗叠地摆下二十几个菜式,皆是京城第一名楼天香楼的手艺。

赛天仙正陪着刚刚出浴、头发还未来得及梳理的林凤凰和白玉香围坐在热气升腾的炭火盆边说话;小丫头里里外外奔跑忙碌着;卓十七正抓着一把蔫枣坐在一边的椅上吃。

童牛儿闪去粗呢斗篷交与赛天仙后,搓着双手道:“好香好香,趁来客人的机会总能打顿牙祭,不容易呵。来来来——大伙入座吧。”先自在上首椅上坐下。

林凤凰和白玉香刚刚将发盘起,二女趋身向前,双膝一软,就要给童牛儿跪下。

童牛儿吓得一步扑过,硬将二女搀起,口中道:“二位仙女姐姐,要折煞童牛儿吗?”

白玉香忍泪道:“若非童大人一直倾力相助,我林家众人在牢中不知要受多少侮辱折磨,我二人怕也早死多时。童大人,您就受我姐妹一拜吧。”

童牛儿闪身一旁摆手道:“休说这些个。都是自家亲人,理应相帮,何须拜谢?来——吃饭吃饭。”赛天仙也拉住二女劝慰。林凤凰和白玉香无奈只得起身落座。

童牛儿唤过卓十七在自己身边坐下相陪。

卓十七俯在童牛儿耳边道:“外面尽是东厂的人。”童牛儿早想到这一层,哈地笑道:“这群龟孙子,且在外边冻着吧。来,我们吃口热乎的。”

早晨醒来推窗看时,童牛儿见外面已落下一场大雪。天地之间一片银白,显得清爽洁净。

想起睡在隔壁的林凤凰和白玉香这一夜不再受饥寒之苦,必睡得香甜,心中稍安。唤小丫头进来伺候着擦洗过手脸,向仍懒在帐里的赛天仙道:“你起来去看看她两个是否醒了,唤过来吃口早饭,莫让她们饿着。”

赛天仙过惯晚睡晚起的日子,要她在这冷清早晨钻出温暖的被窝真是万分艰难。但不忍违抗童牛儿,只得咬牙穿衣起来去隔壁敲门。

想着二女可能还未起,必要侯上一会。不想那门应手而开,原来林凤凰和白玉香早已起身。

这一夜虽躺身在软榻香帐之中,不再受饥寒折磨,但二女却睡得更加不安稳。‘青楼娼妓’这四个字从前便看着都觉刺目,如今自己却身住青楼之中,头顶‘娼妓’之名,又怎能不心惊魂跳?

二女这一夜如睡在荆棘丛中,只觉得似有千万根芒刺扎入肌肤,让人无法安眠。

二女忍垢苟活至今,只为童牛儿一力劝阻宽慰。但两人亦知世事难料,这里怕比那牢狱中还要凶险,商量一夜后决定寻利器暗藏,临到万难之时便自行了断,以保清白。

童牛儿见林凤凰和白玉香的神色间似更加疲倦,奇道:“二位姐姐昨夜睡得不好吗?”林凤凰强伪欢颜道:“还好,就是——有些不惯。”

童牛儿何等机灵?最善揣摩别人心思,已明白她语中未言之意,笑道:“二位姐姐不必太过烦忧,我若说能保你二人清白,就定能保得。二位姐姐不信我吗?”

白玉香忙摇头道:“童大人为我姐妹倾尽全力,我们怎能不信?只是一想到身住青楼之中,头顶娼妓之名,这心里便难受得紧。”

童牛儿点头道:“是呵,女孩儿家自是将‘声名’二字看得最是要紧。可你两个——这个——”

二女自然听得出他欲语之意。林凤凰接口道:“古时有人作《污衣诗》说:一点清油污白衣,斑斑驳驳传人疑。纵饶洗尽千江水,争似当初未污时?”童牛儿眨眨眼睛,一句也未听懂。

林凤凰却不知觉,继xù

道:“我二人自被抓入牢中那一刻起,便已如油污白衣,再回不到当初模样。如今沦做娼妓也没甚打紧,只是初入此道,诸事都不明白,以后还需天仙姐姐多多指教才是。”

赛天仙笑着摆手道:“休拿言语羞我。你两个是无瑕的美玉,我只是块埋在尘土中的石头,怎样都不同,要我指教什么?你们尽管每日安心吃饭,安心睡觉。有事自有我相公抵挡,无须多虑。来,先吃饭罢,看就要凉了。”

忙过一日,直到临晚童牛儿才从办公的天字牢营内脱身回到春香院。

待下马时,惊见楼门口立有两块足有一人高的硕大招牌,红色撒金宣纸上写着斗大的字。左面上写:今日头牌林凤凰。旁书一行拳大硬楷:名门闺秀,天仙玉女,初夜破瓜,底金十万;右面大字写着白玉香之名,小字相同。

童牛儿直看得火冒八丈高,抽出腰下长刀上前一顿乱砍,将两块招牌剁得稀烂。

四围看热闹的众人见他发疯,皆吓得远远躲开,生怕他一时性起扑过杀人时来不及逃。春香院中养的一班奴才打手更早跑得一个不剩,没人敢来和他这个吃生肉长大的亡命徒理论。

童牛儿手提明晃晃长刀走入春香院正厅,见里面空荡荡的早没了人的影子。他寻过一圈,亦不见何妈妈在,便提刀向楼上走。

待进了赛天仙房中,见林凤凰和白玉香也在。

三女见得他凶神恶煞般模样,皆吓了一大跳。赛天仙扑上抢着他手中长刀急道:“相公你做什么?”童牛儿指着外面道:“那两块牌子是谁立的?”

赛天仙见抢不下长刀,无奈紧紧抱着他的胳膊道:“自然是何妈妈叫人立的。初时底金写着一万,还真有人来问。我便添了一竖,改作十万,这一天倒清净,再没人烦扰。”

童牛儿怒道:“何妈妈呢?看我劈了她。”赛天仙忙阻道:“她就知你必寻她的麻烦,早躲起来了。相公你别怪她,这本是她东家的吩咐,她也没办法。”

林凤凰和白玉香也过来拉住童牛儿劝。

白玉香道:“童大人且息怒,何妈妈立牌子之前特意找我两个说:这一切都是她东家的主意,她不敢违抗,不然这口饭怕是吃到头了。何妈妈也算是通情达理之人。童大人你就别再难为她了。”

童牛儿还刀入鞘,冷哼一声,道:“她是蛇蝎心肠,向来看人下箸。若无我在,你两个怕连昨夜也逃不过去,还替她说什么好话?”

林凤凰和白玉香初涉世事,自然不识深浅,见童牛儿脸色如此之寒,都吓得不敢再语。只赛天仙并不惧他,仍一力劝着。

但童牛儿知dào

这一次若不大闹一场将何妈妈吓住,来日她必变本加厉地弄。或许将牌子做到丈高,直立到城门楼前去,叫所有人都知晓才甘心。是以将赛天仙搡到旁边,一脚踢开房门,一边向外走一边高叫:“老不死的何妈妈,快给我滚出来,看我大耳刮子抽你——”

林凤凰和白玉香自幼生长在书礼之家,何时见过这样场面?皆吓得不轻,拉住赛天仙问:“童大人要怎样呵?不会弄出人命来吧?”

赛天仙嗤地笑一声,道:“便弄出有什么稀奇?又不是没弄过。”二女听她说得如此轻松,都大睁了双眼看她。

赛天仙见了奇怪,道:“不信吗?”林凤凰和白玉香想起童牛儿当日在天子死牢里设陷坑射杀锦衣卫时的情景,不由得信赛天仙所言应当不虚。

一连过了数日平静时光,倒令童牛儿心中惴惴不安。他虽知早晚要想办法将林凤凰和白玉香救出城去才是结果,但东厂在春香院四下设伏,日夜监看,想来必是欲诱林猛来救,趁势将他擒下。

但其中有怎样窍要和关键,东厂欲弄甚么玄虚等等都不得而知,心里终是不落底。

思来想去,唯有到银若雪那里一探究竟。

第四十三章 我为君英雄

这样打算着,花心思弄来两样精巧出奇的礼物,这一日趁天刚黑时来到雷府。守门军士知他是大小姐宠信之人,不敢得罪,忙放他入门。

银若雪早有心召童牛儿来,但数日间连接密报,说他在春香院一力护佑林家二女,令银若雪心海兴波,醋意又萌。以为童牛儿必是瞧林家二女美貌,有意独占,所以不肯让别的男人染指,不禁暗在心中将童牛儿骂了千遍。但因有其父雷怒海“不得妄动”的密令,只得强自忍气。

今日见得童牛儿到,将一张脸寒到挂霜,冷声道:“有林家二女日夜陪你,还登门寻我作什么?找打吗?”

童牛儿最会揣摩女儿家心思,听银若雪如此说,立时明白她心中所想,嘻嘻一笑,道:“她们只是庸脂俗物,一时应景取乐罢了。怎比得我的五将军如高天悬月,让人望得见,却摸不着,心里总是痒痒地惦记。就好似癞蛤蟆想着天鹅肉一般。”

这一番话既合情理,又含挑逗,叫银若雪恼又恼不得,气又气不得,还添她三分得yì

和骄傲。再绷不起脸孔,微笑道:“你呵,总是占着怀里的,拉着房中的,还不够,要望着街上的,惦记着楼里的。用爹爹的话讲,就该将你阉了,变作没用的东西才好。”

这番话本是雷怒海责骂手下贪恋女色,办事不利时说的。银若雪无意中听到,觉得有趣,记在心里,不想今日正用在童牛儿身上。

童牛儿笑道:“男儿若是英雄的本色,有哪个不贪恋红颜的?又有什么稀奇?”银若雪道:“自己标榜英雄吗?倒没见过你这么没脸皮的。”

童牛儿缓步走到银若雪的身边,将手中提盒放到小几上,抱臂仰头道:“我童牛儿出身虽卑,名字虽不上口,但心有横行之志,难保将来就不能封王立位,掌权夺印。古语说得好:小麻雀怎会知dào

大鸟的志向呢。”

银若雪刚将一口茶喝到嘴里,忽地喷到地上。

正笑到一半,转念明白他骂自己是小麻雀,不禁恼怒起来,立身挥拳向童牛儿便打。童牛儿侧身躲过,伸手捉了她的胳膊向怀中猛拉。银若雪见要被轻薄,自然不肯就范,仰身挣扎。

二人正笑闹时,忽听外面脚步声急,片刻间已到门口,有人低声禀道:“五将军,有密报。”

银若雪将一张寸宽纸条连看数遍,结眉低头不语。

童牛儿接连喝尽三盏茶后,再耐不住性子,起身向银若雪道:“五将军,有事吗?”银若雪抬头望他一眼,道:“你不是自诩为英雄吗?证明一下给我看。”

童牛儿听得糊涂,道:“怎个证明法?”银若雪微微一笑,道:“今夜随我去抓贼吧。”童牛儿倒不犹豫,点头道:“好。”

银若雪坐身在一尺多高的菱花铜镜前,执了象牙梳子向童牛儿道:“来,为我束发。”

这扇窗开在临街一家客栈的二楼。

银若雪透过窗缝向外面窥视片刻后,在桌边的椅上落座,将金枪抱在怀中。

童牛儿也凑过一目向下看,才见这窗正对着一家名唤“香闺坊”的妓院。

他立时想起林家的两位夫人正是被卖到这一家为娼。

大夫人已四十几岁,人老色衰,倒没什么可担心的;但那二夫人只有二十几岁,容貌也还算姣好,又无人管顾,怕少不了受下侮辱。

童牛儿转瞬明白,必是有人今夜要来搭救这两位夫人,东厂得了密报,提前来此守候。可能是谁来呢?怕也只有林猛救母心切,才会甘冒此大险吧?

童牛儿转头看向银若雪。

但房中不点烛火,只有透窗而入的微弱光亮,映得她一双眸子熠熠闪烁,如夜空星子。童牛儿暗叹一声,来在另一张椅前落座等候。

直枯坐了一夜,也不见任何动静。

待晨曦入室,银若雪将金枪卸成三节,装入鹿皮囊中,起身道:“走吧。”

二人下楼来在街上,见从各处走出身着灰衣的锦衣卫,来在银若雪面前抱拳行礼,并不言语,转身自去。银若雪也只微微点头。

先后加在一起总有百十几人,看得童牛儿心中惊讶,才知锦衣卫早已在四下埋伏。东厂竟准bèi

得如此周密,林猛若来,怕难讨得便宜去。

童牛儿暗暗担下一颗心,回到春香院不敢和林凤凰和白玉香说,倒头便睡,直到掌灯才醒。匆匆吃过晚饭,一言不留便穿衣出门。

赛天仙见他内衬软甲,在双袖之中暗藏袖弩,靴内另插短刀,吓得不轻。拉住童牛儿急道:“相公你要去哪里?不会有事吧?相公你别吓我——”

童牛儿将她搡到一边,恼道:“怎地惹烦?”头也不回地大步去了。

眼望童牛儿消失在房门口的身影,赛天仙自坐在床边呆呆地发愣,将片刻后进门来看的林凤凰和白玉香皆吓了一跳。拉她问时,赛天仙将事情约略说了。最后叹气道:“他必是去抓贼缉盗了。可不知怎地,我这心里乱得一团糟,好像他这一去,怕就再也回不来了。”话未说完,已落下泪来。

林凤凰忙掏出丝帕为她擦拭,安慰道:“童大人是天下难寻的好人,老天必也佑他平安,他不会有事的。”

赛天仙正哭得伤心,听林凤凰如此说,竟忍不住哈地一声笑出来,道:“这天底下也就你我几个拿他当好人待。可他——唉——我若是老天爷,必不佑他。我怕他早晚要遭报应呵。”林凤凰和白玉香听她如此说,吃惊更甚。

赛天仙见了二女表情,抹泪道:“你两个不识他本性,还道他是好人。可你们不知,初见我那一夜,他只为和我亲热,竟将先来的客人自这一层直摔到一层正厅的地上。”

白玉香惊得张大嘴问道:“那人——怎样了?”

赛天仙将手一摊,道:“还能怎样?死掉了呗。”把当时脑浆迸溅的情形用言语形容一遍,将林凤凰和白玉香听得瞠目结舌,不知该如何断定童牛儿的善恶。

夜近二更时分,童牛儿正自在椅上坐着打盹,忽听外面传来一声惨叫。夜静更深,街巷空旷,这一声尤显凄厉,令人毛发直竖。

叫声未落,一支响箭升空。

另一边坐的银若雪双眼倏睁,抓金枪奔到窗前,一脚踢飞窗扇,纵身跃下。

跟随在后的童牛儿待向下望时,见距地足有三丈多,凭自己能为若跳落,便不摔断骨头,怕也必崴到手脚。无奈只得转身寻门出来,自楼梯奔下。

待来到街上,见一簇簇黑影打得正是热闹。刀枪相交之声不绝于耳,偶有火花迸溅,如开夜昙。

童牛儿提刀四望,见银若雪在不远处和三名黑衣人厮杀,忙跑上前挥刀向其中一人背上砍去。

论真实能为他自是不行;但若论偷袭暗算,天底下怕少有人及。

童牛儿这一刀砍得甚有计算,他身在黑衣人左面,起刀也是向那人左肩。但刀行半路,却将刀锋一偏,直向他右侧劈下。

黑衣人听闻背后风起,知有人来袭,想着该在左侧,忙拧身反刀回防,却不想接了个空。刚一怔,倏觉右肩痛入骨髓,惨叫一声,翻身仆倒。

童牛儿正要跃上补刀,猛听身侧有**喝,耳边传来金器破空之声,忙抡刀回挡,‘叮’地一声响后,那人却“啊”地叫出。童牛儿借朦胧夜色认清对面正是手提双剑的林猛。

林猛自然不肯和童牛儿打,转身扑向正将两名黑衣人打得堪堪不敌,就要落败的银若雪。

银若雪力战三人,却毫无惧色,将一条金枪舞得风火轮般圆转如意,不显一丝劣势。童牛儿在侧见了暗暗称赞,这‘五龙将军’的御封真不是Lang得虚名。

他正看时,一名黑衣人自旁跃过,见他闲着,高叫一声,挥手中长刀向他砍来。童牛儿见躲不得消停,只好挺刀相迎,二人战在一处。

但只五、六招后,高下已分。黑衣人刀沉力猛,且招数奇巧,令童牛儿左右难顾,应接不暇。

他能为本就一般,夜战更不擅长,眼看命将不保。

童牛儿心中却有底,忽地使招‘力劈华山’;那人不知有诈,想趁挡架时将童牛儿手中长刀磕飞,应了一招‘海底捞月’,向上一迎。

童牛儿却倏然将刀一收,左臂一扬,右手使刀柄向肘弯处用力一碰,机关触发,只听‘咔’的一声响,自他袖中射出一道亮芒,直扑黑衣人的面门。

二人相距不过尺多远,夜色又暗,如何能防?黑衣人万没想到童牛儿会使如此下贱手段,待发觉时那弩箭已到面前,正中左眼,三寸长的弩杆直没至羽。黑衣人长声惨呼,翻身扑倒,四肢震颤抽搐,眼见得不能活了。

童牛儿嘻嘻一笑,走到黑衣人旁踢他一脚,心下甚觉快慰。

他于生死本没什么轻重,全不似一般人将这二字紧攥在手里不肯放开,是以能够轻生就死;但也不拿别人性命当一回事,把杀人做儿戏,只觉得有趣。

众人正是惧他心狠手黑,才不敢招惹。

童牛儿刚将脚收回,听不远处脚步声急,抬头见几条人影自香闺坊里窜出。其中两人背上负着人。

第四十四章 无赖最多情

此时天光已见微明,隐约能够瞧得清楚当前一名黑衣人身高过丈,肩宽五尺,生得虎背熊腰,站在那里好似一座塔一般粗壮。光着一颗硕大的头颅,上面嵌着的两粒眼珠大如鸡卵,尤其醒目。手中挥舞的一把鬼头大刀比普通人家的门扇还阔三寸,十分的骇人。

他一眼看见林猛等三个正与银若雪打得热闹,忙摆手让众人先撤下,自己则提刀扑过,向林猛高声道:“大公子,人已救出,走吧。”林猛听说目的达到,心中欢喜,“哦”地应过一声,抽剑退步,转身欲走。

可银若雪岂肯放过他?先使一招风摆杨柳,把金枪横着划过一圈,将眼前的几人逼着退出几步,得空后送枪便刺向林猛。

光头黑衣人见她对林猛如此下力纠缠不休,心里甚觉恼火,摆大刀接下金枪,换过林猛和银若雪打在一处。

林猛见他三人都脱身不得,知此处不宜久留,无奈只好回身又战。想要斗败银若雪,叫几人都能赶快离开。

这四人中有一个手使一条钩枪,却最是不好对付。

这钩枪长逾两丈,枪尖之下开有四个硕大的倒钩,向前则长,退后则短,十分的厉害。他趁银若雪一个不留神时抓机会用枪钩将她手中金枪的枪杆死死锁住,然后拼尽lì



向怀里猛扯,想把金枪从银若雪的手中夺下。

那钩枪前还有半尺多长明晃晃的枪尖,锋锐无比。银若雪怕他把枪前推,自己受制于他,无法躲闪。无奈只得将金枪高举,使力抢夺。但如此一来却叫胸前门户大开,失去防御。

光头黑衣人把大刀压在里手,见有机可乘,毫不犹豫,挥舞起比铁锤还要大上一圈的左拳直向银若雪胸口击落。银若雪眼看着拳头逼到眼前,不禁惊得“啊”地大叫出来。但她此时正被勾枪拉扯得不能动弹,若想躲闪,只有撒手扔掉金枪,拼力后跃。

但这赤炼金枪乃是武林中的三大神器之一,银若雪视如性命般宝贝,岂肯让它轻易转手别家?可若不躲,势必受下那一拳。

只一犹豫间,已经避之不及。

正惊怔时,倏见从旁边有一条人影迅疾扑过,张臂挡在自己面前,正是童牛儿。

童牛儿动作也快,将右臂向使勾枪的那人一扬,左手向肘弯使力一拍,同时口中高声叫嚷:“五将军快退下——”只听一声脆响之后,自他臂下倏然射出一道寒光,扑向使勾枪的那人。

童牛儿伸出的手指几乎摸到他的鼻子,可见二人相距之近。那袖弩又力大,哪里能躲得开?正中使钩枪那人咽喉,而且把弩尖从后面透出。

那人叫都来不及有一声便撒手扔枪,身向后仰,恶狠狠地直摔出去,四肢震颤片刻就不动了。

童牛儿最喜欢杀人为乐,正看着过瘾,猛地觉得胸前如遭重锤击下一般,打得他如一片被恶风刮起的羽毛似的轻飘飘地直飞出去,跌入退出七、八步远的银若雪怀中,将银若雪撞得一起跌翻在地。

童牛儿只觉得五脏六腑都似被打得破烂不堪,没半个完整的,叫一缕血腥热气直冲咽喉,逼得他将嘴猛地一张,狂喷出一口血来。却还不停,又接连地吐。可不待干净,已经昏晕过去,向下瘫软。

银若雪见他受下如此重伤,吓了一跳,疾呼道:“臭牛儿——臭牛儿——”童牛儿却再无力应她,堆倒成软绵绵的一摊,任凭银若雪左右晃动,没有一点反应。

林猛亦大吃一惊,心里暗叫“糟糕”。有心上前救援,但见银若雪在侧,知dào

不是时机。无奈只得拉了仍要向前拼命的光头黑衣人道:“快走——随我撤下——”

光头黑衣人却不肯依饶,急吼吼地道:“他杀了我结拜的兄弟,我要报仇——”

林猛生怕他再为难童牛儿,死命地拖住厉声道:“不听我号令吗?我要你撤——”

黑衣人见林猛真的急了,无奈只得把长刀收回,对着童牛儿恶狠狠地哼一声,随林猛向西跑去。余下的黑衣人见战事已经结束,也呼喝着转瞬退得干净。

银若雪提枪起身,有心追赶。可待四下环顾时,才发xiàn

大街上空空荡荡,竟然没有几名锦衣卫在,心下不禁好不奇怪。自己已经将全营一百五十几名锦衣卫尽数带出来在此埋伏,怎地会不见人影?莫不是都贪生怕死,临阵脱逃了吗?

银若雪咬牙暗恨,想着待收兵回营后再找他们算账。回转身扑到童牛儿跟前,将他抱入怀中呼唤。

童牛儿却把双眼紧紧地闭着,沉沉地昏晕不醒。二人向来嬉闹惯了,银若雪知他是鬼马性格,还道是装的在逗弄自己。待将手指放到鼻下试时,才惊觉那气只剩一丝在徘徊,臭牛儿眼看就要变成死牛儿了。银若雪吓得立时慌乱起来,一叠声地唤,见童牛儿依旧不肯应她,不禁心疼得眼中含泪。

正焦急时,自街南响起清脆杂沓的蹄声,转眼间有几十匹马嘶鸣着冲到眼前。为首这人穿一身素绣襟角的白袍,腰束金龙银丝大带,手提一丈八尺长的银戟,正是四将军方威到了。

童牛儿被抬入雷府的客房之中时仍旧昏迷,口鼻间出来的气多,吸入的气少,和半个死人没什么区别。

银若雪嘶声喊着,命大管家杨公公去太医院请御医来为童牛儿治伤,把杨公公吓得轿子都来不及备,一路小跑着去了。

御医待为童牛儿把过腕脉,不禁双眉紧蹙,把脑袋摇晃着沉吟不语,只将两片嘴唇一个劲地吧嗒。

银若雪见了急道:“他怎样?能救治得好吗?”

御医手捻须髯沉吟片刻,摇头道:“他被打在胸口,内脏和经脉皆受下重伤。打他那人是外家功夫金刚掌的高手,这一掌力道之大,足可摧碑碎石,便是神仙怕也扛不住。恕小医无能,小医实在回天乏术,无力救他。五将军还是为他准bèi

后事吧——”

银若雪听他如此说,立时急了,返身去墙上摘下长剑,呛啷一声拔出架在那御医颈下,咬着牙恶狠狠地道:“你说救不活就不救吗?他若死了,我要你一家老小都陪他下葬,不信你试试看——”

御医听到这一句,才知素来传言的不假,这五将军看着似乎是个绵软可爱的人儿,其实骨子里狠比猛兽。直吓得脸色惨白,浑身抖做一团,颤声道:“小医——且勉力——试试吧——”思谋良久,小心翼翼地捉笔开下一张药方。

银若雪抓过看时,见上面皆是人参、鹿茸一类吊性命的龙虎药。

她虽不通达医理,但毕竟在皇宫里学武多年,什么都接触,也就都了解个皮毛。知dào

这些药都十分贵重,甚觉满yì

。命杨公公立时持方去皇宫中的太医院御用药库抓药,临了叮嘱道:“都要最好的,你自己想办法给我弄回来,不然小心了——”

杨公公在心里对银若雪比老鼠怕猫还要哆嗦得厉害,哪敢违命?使用自己平日贪得来的金银上下打点关系,将为皇上特备的长白山千年老参挑出几根裹在药材里偷偷带回雷府之中。

银若雪命御医煎汤熬药;自己则手持银勺亲自喂与童牛儿吃。

昏迷了两天两夜之后,童牛儿于第三日中午时分慢慢苏醒过来。

睁眼朦胧片刻,才恍惚认出俯在面前,双眼微红的脸儿不是赛天仙,而是银若雪,倒觉得有些奇怪。一时间弄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叫自己躺身在这里。

银若雪见童牛儿终于醒来,知dào

保全他了性命,喜不自禁。抓住他手忍泪道:“何苦舍命救我?找死吗?”

童牛儿听到这一句才恍然,把过往发生的种种都想起来。勉力一笑,道:“我要——做英雄——呵——这一次——算不算——”

银若雪毕竟是少女的无忌性格,正是闲愁烂漫的怀春年纪,怎经得住如此的感动?欲待说时,已泪落如雨而下。点头道:“算——自然算——你是我的英雄呵——”张臂抱紧了童牛儿,将脸贴在他胸上嘤嘤而泣。

童牛儿见已将她一颗芳心掳为己有,自觉得好不得yì

,暗想:便死也值了。嘴角不禁荡漾起一抹yin邪的无赖笑容,似乎连胸中的痛楚也轻了许多。

半个月之后,童牛儿已伤好过半,生活起居都能自如了。

他虽然早就吩咐过卓十七到春香院关照赛天仙、林凤凰和白玉香三女,但仍放心不下。以为卓十七痴愚,什么事都不如自己想得周全,怕照顾不好那几朵花儿,心里无时无刻不焦躁。

这日趁银若雪不在,偷偷穿衣出府,回到春香院中来看。

待登上三楼时正是中午,各人都在房里小憩,叫偌大一座春香院里寂静无声,没有人知他回来。

童牛儿不肯惊动萎坐在房门口倚身而眠的小丫头,轻轻推门入房。

见赛天仙正跪在向南的一面墙下,双手合十,紧闭着眼睛,对着佛龛里笼罩在缭绕香雾之中的观世音菩萨,虔敬地念念有词。

童牛儿瞧着有趣,悄步来在她身后,侧耳听她正嘟囔道:“我相公为恶虽多,但他对我却好。菩萨若要降罪与他,奴妾愿一身顶替。不论来世变猪变狗,变虫变鸟,或到阴曹地府受各种刑罚,只要能保我相公平安,奴妾都甘愿承shòu。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求你念我一片诚心,就让我相公回来吧。我——我好想念他呵——”赛天仙忍不住抽泣哽咽起来。

童牛儿心肠虽然寒冷,可听得如此滚烫的言语也不禁动容。

但他自小孤独隐忍惯了,外表看着嘻哈有趣,喜欢插科打诨,胡搅蛮缠,好像是个开朗的人儿,其实内心最封闭。虽有心学赛天仙,也说几句热烈言语表白一番,但口齿却木讷起来。临了还是换做:“想我作什么?我又不要娶你。”

赛天仙骇得猛然怔住,好似不敢相信这声音是真的。先慢慢地转头,待看清楚果然是那一脸的坏笑时,“啊”地惊叫一声,跳起扑过,紧紧地抱住童牛儿泣道:“你——你没事吗?——没事就好——你若有长短——我——我也不活了——”

童牛儿知她原本也是好人家出身的女儿,只因自幼被人拐骗,从小卖入风尘之中,这才沦落到今日。早就不知爹娘是谁,所以举目世间,竟无一人可以依靠。如今得下自己,自然分外地珍惜,直把自己看得比性命还要宝贵。

不禁心下生出百般怜爱,在她背上轻轻地拍着哄慰道:“怎地傻?我这不值一文的贱命又岂会有什么事?阎王见我都嫌烦,怕不肯要我呢。”

赛天仙被他逗得忍泪笑出,在他的怀里扑打个不停。

林凤凰和白玉香也正为童牛儿担心,听小丫头说他回来,忙收拾整齐过来相慰。

童牛儿叫赛天仙出门把风观望,然后请二女在内室坐下,低声道:“今日却有一喜,你两个知晓后千万不要声张,当心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二女听得糊涂,只有点头应下。童牛儿沉吟片刻,道:“林大公子已将林家二位夫人从香闺坊里救出城去了。”

林凤凰和白玉香竟一时反不过神来,都怔怔地看着童牛儿。

半晌林凤凰才“啊”地惊叫一声,赶忙自掩其口;白玉香则仍旧愣着说不出话来。

童牛儿见了轻轻摆手,叫二人都安静下来。

林凤凰激动得嗓子都哑了,道:“童大人,你——你不是哄我吗?”

童牛儿苦笑一下,道:“我便是被林大公子带去救你母亲的人打伤的,险些丧掉性命,养到今日才好了大半。一切皆是我亲眼所见,岂能哄骗你们?”

林凤凰忙又将手掩在口上,忍了片刻,终还是吞声而泣。

白玉香颤着声音追问道:“她二人——都得救了吗?”童牛儿点头。白玉香又问:“林大公子他——他好吗?有没有问起我们?“语未言尽,双颊已见绯红一片。

童牛儿看在眼中,心里暗笑,以为情这一物捉弄人最是凶狠不过。道:”他很好呵,但我们不得机会说话。他既然知晓林家二位夫人在香闺坊,自然也知dào

你们在这里,这一半日必来救你们出去。”

林凤凰和白玉香听得此语,如闻天籁,都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似有了好大的盼头、活下去的希望。都在眼睛里放出烁烁的光芒来,和刚才萎靡不振的样子毫不相同。

只有童牛儿心里有数,暗想:东厂此败,雷怒海不知要恼恨到怎样不堪的地步。这春香院的四周必要多多地加派人手,林猛若来怕要吃下大亏呵。

但不敢对二女言明,只暗暗地担心。以为能叫她二人高兴一时就是一时吧,不然怕就要苦闷出病来了。

第二日童牛儿在营中厅内与卓十七诓骗来的几位赌友支骰子。

正玩得起兴,听门外有个公鸭嗓子声音高叫:“我的牛儿爷爷呢?牛儿爷爷在哪里?孙儿来寻你了——”

童牛儿哈地一笑,对桌上众人道:“有好事上门来了。”

话未落音,雷府的杨公公已推门扭着屁股走入。把手里的苍蝇甩子挥舞得稀里哗啦地响,叫上面缀的硕大珍珠碰撞在一起,发出叮叮当当的吵闹声。

童牛儿大敞着胸襟,高挽着袖面,一领官袍半披半挂,穿成斗篷模样。光头梳髻,金簪别得歪歪扭扭,一只脚踏在椅上,正将两粒灌铅的滚珠骰子在手中摇得欢畅。

见杨公公进来,双眼眯成一线,道:“乖孙儿,怎地又来寻爷爷了?这次有什么好事相告?”

这杨公公天生的奴才脾性,听童牛儿当着满屋众人如此称呼侮辱自己,不但不恼,反倒笑得更加含媚。细声细气地道:“牛儿爷爷,我家大小姐正寻你呢,快去吧。”

童牛儿将骰子向桌上碗内一扔,高叫道:“天九——通杀——大小全吃——过钱过钱——过后不还哎——”

一边搂着散碎银两一边向杨公公道:“五将军寻我作什么?还要去陪她擒贼吗?”杨公公道:“其实不是五将军寻你,是雷公公让她寻你。”

言未落音,众人皆被吓得停手,叫厅中登时一片寂静,连呼吸声都立时清晰起来。

童牛儿也惊了一大跳,直瞪着眼睛看了杨公公半晌,怒骂道:“没卵的鸟人,怎不早说?”

忙将怀中大金小银推向旁立的卓十七,一边整理官服一边道:“替我收好,一文也不许动,等我回来。”

第四十五章 晋身锦衣卫

雷怒海坐在离地三尺的高台之上,双臂拄着金皮包裹的大案向下俯看众人,甚显威仪。

童牛儿在下面垂手而立,头虽低着,眼睛却翻到抽筋。

才看清这恶名昭彰,权倾朝野的雷公公竟只是一位满头斑白黑发的干瘦中年人。头戴一顶双插长翅的正二品官帽,身穿团绣乌龙滚蟒的官袍,腰束紫金大带。双眼微细,眼泡高肿,一副常年熬夜,搞坏身子的痨病鬼皮色。只有双唇红似涂朱、润赛食血,全不似近五十岁人的样儿,叫人瞧着奇怪。

童牛儿在心里暗骂一声,转动眼珠看向两边立的众人。

见最前面是一位中年白面书生,头系青色包巾,下面的一张脸美如玉刻,细嫩得和银若雪不相上下,全不似个男人。剑眉虎目,鼻准垂直,生得一副好人样子。颏下三缕长髯,梳理得整齐,更显儒雅之气。

身穿青色长袍,襟下绣着七色牡丹,团团朵朵,显得鲜艳。模样虽然斯文,腰间却系着一条金龙银丝大带。

童牛儿心中一动,想着此人必就是五龙将军之首,人称玉面判官的杜天横无疑。

他在打量杜天横时,却不知杜天横已将他在心里宰杀过千百遍。只因陈超曾招惹他手下无极营中的锦衣卫,使童牛儿得机设陷阱并埋伏射杀十数名。

杜天横因此被雷怒海以“管教不利”之罪重责四十军棍,在榻上趴了近月才起,至今伤痂未揭。

不仅如此,此事还经常被雷怒海提起,用来教xùn

东厂众人,警戒行事莽撞之徒。但如此一来却叫杜天横常常记忆,一遍遍把童牛儿深恨。

杜天横为人奸诈,极工心计,一切安排都如帐内引弓,匣里埋剑般深藏不显,最是难斗。

他表面虽然装的平静,骨子里却寒如冰雪,最高傲不过。靠着与生俱有的奸猾,向来不曾受过什么挫折。自从因为童牛儿受下责打后,深引为恨,咬牙发誓要雪耻报仇。

但以他性格,从来是‘若欲取之,必先予之;若欲杀之,必先亲之’,叫害人之后没有痕迹可寻,是以暗在心中转着龌龊念头。

童牛儿虽不知其所想,但从小到大这多年的经危历险,让他早练就一副狗儿般灵敏的鼻子,只稍稍窥探,便知这大殿中除去银若雪外,再无一个对他怀有半分好感。感觉四下射来的目光都如芒刺一般尖锐,直要钉入他的肉里才解恨似的。心里明白这里对他来说不啻是阎罗殿般的地方,不宜久留,还是寻机早退为妙。

杜天横下首立的正是二将军申宁,三将军董霸;四将军方威站在对面,他下首是银若雪。另有三十几名东厂头领在更下地方立着。

众人皆屏息凝神,低头默语,无一人敢出口大气。让大堂内的气氛压抑,迫人的眉睫。

童牛儿一向散漫惯了,瞧着如此沉重庄严的场面有趣,心中暗笑不止。

雷怒海向众人直看了一盏茶左右,才干咳一声,对方威道:“你且说说当日情形是怎样的吧,叫大家都知dào

因何而败。”声音嘶哑,和他枯败的外貌十分相配。

方威踏出一步,执礼应过一声,道:“那日属下得到消息赶到时,战事已经停息。林家两位夫人皆被救走。属下查点现场,共有一百零三名锦衣卫被杀伤,这些人都是——朱雀营的——”

他斜目瞧过银若雪一眼,续道:“另有十一名黑衣人倒毙。属下细查死伤锦衣卫的伤痕,发xiàn

——”他又斜眼瞧向银若雪。

雷怒海等得不耐烦,高声喝道:“啰嗦什么?快说。”

方威执礼道:“属下发xiàn

有四十二名锦衣卫被人用弩箭从远处射杀,还有十几人被一刀割喉,只有三十几个是对阵战死的。”

童牛儿听到此处,心下已经明白,难怪锦衣卫当夜惨败,原来竟遭遇埋伏。

想来林猛一伙头一夜必也到了,只是一直在暗处埋伏着隐藏不出。银若雪毕竟年轻,心机尚浅,不善计算,以为林猛未到,天明撤回时将众锦衣卫的藏身之处尽皆暴露给林猛知晓。

第二夜林猛带人先将在外围分散隐身的众锦衣卫一个个或射杀,或掩杀,令锦衣卫先就死伤近半,然后才跳出来入春闺坊救人。锦衣卫寡不敌众,自然惨败,倒在情理之中。

童牛儿想明白这一层,不禁暗在心里佩服林猛,以为这小儿也算有些计谋,能够运筹帷幄,巧妙安排,不是个白吃饭的。

雷怒海在鼻中重重地哼过一声,道:“还有吗?”

方威道:“属下也曾仔细查验过死伤的黑衣人。但他们身上干净,皆不得线索。不过有一事叫属下奇怪。”

雷怒海道:“什么?”方威道:“众黑衣人所使用的皆是马上作战的大刀、长枪之类长杆大件兵器,几乎没有小件的,显然皆是擅长马上作战的武士。另外众**腿的内侧皆有老茧,也该是常年骑马所致——”

方威还想往下说,雷怒海猛地摆手,止住他的话头。然后轻轻颔首,脸上露出一抹得yì

的微笑。

堂下众人听过方威这番言语,多数也都明白其中所指。连童牛儿的脑袋都嗡地一声响,暗道:是黄坚大人帐下的军士吗?这么说,林猛已经和黄大人搭上关系,叫黄大人调动人手帮他了?嗯,难怪这些人如此勇猛,若不是曾经苦战过,怎能煎熬出这般强dà

的战斗力?

静默片刻,雷怒海倏然伸掌向案上使力一拍,怒声道:“银若雪,你可知罪?”银若雪踏前半步,浅执一礼,低头不语。

雷怒海慢声道:“你既得线报消息,就该禀明老夫知晓。老夫自会调动人马,安排抓捕。你却贪功心切,带营中锦衣卫擅自行动。致使遭遇埋伏,全营覆灭,林家两人被救出。此事若传扬出去,岂不叫满朝文武笑我无能?便在此间,也有管教不严之名。今日若不罚你,以后怕没人服我,来人呵——”雷怒海细目半睁,盯视着银若雪。

银若雪心中虽然害pà

,但她天性要强好胜,自是不肯说一句软语,只蹙眉静待。

但不等雷怒海发落下来,五龙将军的余下四人先就齐齐跪倒。余下众人见了,哪个敢不跟随?童牛儿转头见只有自己还束手立着,显得好不突兀,无奈只得把膝盖一软,也趴伏下来。

当首的杜天横求道:“雷大人,若雪她用心本好。只是误入敌人奸计,才遭此败。且念她杀敌有功,将罪折过吧,看在我等的份上,且饶她这一次。”

申宁、董霸、方威和后面跪下的众人也齐声跟着求情。殿堂本旷,这多人抢着说话,一时间嗡嗡营蝇,听着好不吵闹。

雷怒海对银若雪疼爱有加,怎忍心处置?不过是摆个形式,装装样子罢了。见众人苦求不已,借机摆手道:“看在大家的面子上,且饶她这一次吧。但此事须记在册上,若有二次,归一重责不贷。”众人谢恩起身。

“童牛儿——”

童牛儿听雷怒海唤到自己,忙踏前行礼,口中道:“童牛儿给雷大人见礼。”雷怒海嗯了一声,道:“抬起头来。”童牛儿谢过罪后慢慢抬头。

雷怒海见他眉眼清秀,五官分明,甚觉喜欢,点头道:“听若雪报说,那晚若不是你舍身相救,她怕早已亡命当场。小小年纪便有如此忠义之勇,实属难得。说吧,要老夫如何谢你呵?”

童牛儿早想着必有此问,已备下答案。跪身叩拜道:“小人爹娘早丧,自幼无人管顾,以乞讨生活长大。养得贱命一条,生死都没什么轻重。能得机救下五将军实属小人之大幸,哪敢图谢?雷大人言重,小人愧不敢当。”

雷怒海未料这小儿看着神情间似有浮躁放Lang之态,不想竟有一张善吐莲花之口。这番话听在耳中有说不出的受用,不禁更加的喜欢。道:“性命都是自己的宝贵,能舍己命救他命才显难得。这样吧,你既不要我谢你,就调入东厂来做一名锦衣卫如何?”

童牛儿听到这一句,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响,似被擂过一锤。暗想:我堂堂童牛儿做人虽不怎么干净,却也是个七尺男儿,自不屑和你们这班宵小同流合污,被世人唾骂,让祖宗跟着受辱。

正想出言推却,听雷怒海道:“老夫看你是个机警伶俐的孩儿,就调入朱雀营中任个副营使,与若雪一同主持营务吧。有你在侧,她做事也该会谨慎些个。”

童牛儿心中一动,觉得似也不错,便向上叩首谢礼道:“谢大人抬爱,属下遵命。”

童牛儿自以为占到便宜,却不知这是五龙将军之首的玉面判官杜天横计算他的第一步。

杜天横智深慧远,连雷怒海也服,是以让他相帮参谋东厂中的大小事情,是雷怒海最信任之人。

童牛儿被提拔为朱雀营的副营使这事便是杜天横一手策划,并向雷怒海陈述远近利害。雷怒海觉得有理,才叫童牛儿一步登天,却不知其中所埋伏的危险比童牛儿想象的要大百千倍。

童牛儿不能看透全局,自然估算不到,还以为自己救护银若雪有功,才得下此赏。

待散帐出来,银若雪勾着手指把童牛儿叫到她朱雀营的内堂之中,介shào

一班将士让他认识。这些**都是新近招入营中的,相互间还不熟悉,对童牛儿倒不抵触,纷纷过来见礼,态度恭敬。

银若雪在一旁负手看着,面含笑意。

待房中人散,只剩下她们两个时,银若雪向童牛儿招手示意。

童牛儿不知何事,刚笑嘻嘻地凑到跟前,不提防银若雪倏然出拳向他面门打来。童牛儿反应却快,低头避过。不料银若雪早起一脚,正踢在童牛儿腹下。

这一记用力甚大,叫童牛儿痛得蹲身,仰头怒目道:“干嘛打我?”

银若雪将脸儿一扬,道:“你既在我的营中听差,自然便是我的奴才。我打也打得,骂也骂得,怎么?不服吗?好呵,有两个办法可想,要么调出营去;要么打赢我。你——”

童牛儿不待她说完,猛地起身向前扑出。银若雪早有防备,向侧一跳,轻巧避开,同时借机向他胸间又踢一脚。

童牛儿心知打她不过,只有巧使蛮力。忍着疼痛拼力向前一滚,径向银若雪腿上绊来,银若雪笑着逃开。童牛儿将桌椅尽都扯倒,仍向银若雪腿上扑打个不停。

银若雪见地上狼藉,不敢使力奔跑。一不留神,被童牛儿绊个正着,叫着摔倒。

童牛儿见有便宜可占,忙合身扑上。不想银若雪出手没有轻重,叫他的鼻子挨了重重一拳,鲜血登时淋漓而下。

银若雪本欲再打,但见血出,不忍下手。一犹豫时,双臂已被童牛儿紧紧抱在身侧。

童牛儿将脸上鲜血在银若雪胸前衣上胡乱擦抹一通,然后拼力向她唇上吻来。银若雪见自己要被轻薄,笑着挣扎。

第四十六章 无赖被绑架

赛天仙正与林凤凰和白玉香坐在房中促膝闲谈,听房门哐啷一声大响,有人重重地踏步走入。

闻声识人,赛天仙起身道:“必是我家相公回来了——”向屋外迎来。二女也跟随而出。

三人待见了立在桌边端盏正饮的童牛儿,都不禁被唬得吓了一跳。原来童牛儿身上换穿一袭簇新的大红色锦缎官衣看着好不刺眼。

但这官衣却与别家的不同,是拢肩剑袖的样式,襟下有用九色丝线滚绣的海水江崖。腰间系一条青色丝鸾大带,斜垂琉璃缨络。胸前缝的补子更是特出,上面绣着一条跃出水面的犄角飞鱼,正是任谁见了都惧的锦衣卫飞鱼服饰。头上所戴缎帽上双绣麒麟,竟是正四品的官阶。腰下斜挎一把金镶玉饰、黄绒绳缠把的绣春刀。

三女怔怔地看他片刻。白玉香结巴道:“童大人,你怎地——做了——锦衣卫?”

童牛儿知dào

必要遭遇此问,早在心中想好答案。放下饮干的茶盏笑道:“你三个不必害pà

,我这身衣饰虽是虎皮,可我的心肠还有人味,自不会去和他们干那伤天害理的勾当。”

赛天仙听他说如此言语,险些笑出来,道:“早不知伤过几回天,害过多少理了,还自以为清白?”上前来为他更衣。

童牛儿一边脱衣一边道:“我穿这身虎皮只为佑护你们几个方便。只是要多受些辱骂,祸及祖宗,心中有些不忍。”

林凤凰和白玉香知dào

此语不假,先后低头。

林凤凰道:“童大人,我俩个为你平添诸多麻烦,真是——我俩个今生怕也无以为报,这便先受一礼相谢吧。”说着,拉了白玉香便要跪倒。

童牛儿反应却快,一扑至前,搀住二女急道:‘两位仙女姐姐要童牛儿的命吗?切莫如此,我怕消受不起呵。”

不到半年时间,便从一名大头兵升到正四品,童牛儿对如此亨通的官运自然得yì

。他却不曾想过如此遭遇怕只有在贼子当道的昏乱之世才有可能,叫如他这样的无赖有机会得掌权柄,横行天下,让这世界乱得愈加地不堪。

穿了一身虎皮般威风的锦衣卫服饰回到天字牢营来看望众兵士。众人见了果然惧之,连平素与他嬉闹惯了的卓十七脸上亦有寒蝉之色,讪讪地不敢多言。

童牛儿见了哈哈笑道:“我如今虽身为锦衣卫,但心肠仍旧是昔日的童牛儿,你们不必拘谨。”众人虽诺诺应着,却再不敢如往日般和他调笑。

童牛儿见了暗叹口气,寻思:这身衣服还真不能穿得太久,不然连赌钱的朋友都没有了,岂不太过凄凉,活着还有什么滋味?

向卓十七道:“林大人还在牢内押着吗?”卓十七点头。童牛儿起身道:“且随我来,有事问你。”

二人踱到无人之处,童牛儿道:“我想让林凤凰和白玉香见一见林大人,你可能安排?”卓十七犹豫着道:“童大人,我以为——这事——还是你安排好些。”

童牛儿见得他脸上疑色,道:“你真以为我入了东厂,便是六亲不认的蛇蝎之人了吗?怎地不肯信我?”卓十七笑道:“你若不穿这袍儿,我便好过些。”童牛儿笑着打他一拳。

卓十七道:“那死牢内有几人便是东厂安插的耳目,有什么事能瞒得过去?你若无合适的名目,怕难些。”

童牛儿想着有理,点头道:“好,我来安排。”抬眼看向卓十七,又道:“可要先安排下你才好办。”卓十七不明意思,道:“安排我什么?”童牛儿诡秘一笑,道:“过些日子你就明白。”

东厂总营设在京城东十二里的东安门内,自春香院骑马需一个多时辰,童牛儿去过几次之后便嫌太远。

另外他生性懒散,最不愿被人管束,觉得不自由,是以向银若雪告假。

银若雪密禀雷怒海;雷怒海想着许他的本是个虚职,东厂中没什么事情要他操心,点头应允。

童牛儿自得清闲后,每日借机四处寻人赌钱喝酒,日子倒比以前舒服。这样熬了半个多月,才见每日尾随在后监看的人消隐不见。

童牛儿暗骂雷怒海奸猾,竟是如此多疑之人。想着尽快安排林家二女见过林水清一面后便速速送出城去,交由林猛照顾,自己便卸去这千钧重担,从此不必如此日惊夜怕。

此季已近初春,天气转暖。

这日傍晚童牛儿半敞衣襟,歪戴官帽,正在街上缓步走着。想起刚刚在甲子大营中赢下的二百多两金银实在痛快,明日应该再去赌一场。

刚刚加快步伐,拐出十字大街,听后面脚步声急。正要躲闪让路,已被两人夹在中间。刚一挣扎,觉腰下刺痛,低头看时,见一柄雪亮匕首已刺破衣服,伤到肌肤。

左边那人低声道:“识相的便不要动。”童牛儿只得安静。

走出没多远,后面冲上一辆双马驾辕的大车,上起木顶,挂着布帘,二人推童牛儿入内。

童牛儿正想借机叫喊,忽觉后脑受下重重的一击,嗡的一响,便什么都不知dào

了。

待他醒来时见四下漆黑一片,半点光亮不见。身体略动,才觉四肢皆被绑得牢固,口中也塞入一块破布。

这布以前不知作何用途,咸腥味道直冲肺腑,叫人呼吸不畅,几乎窒息。感觉身体不断颠动,耳听辚辚轮声响亮,知dào

还在车中,只是不知去向何处。

走了片刻,渐听四外人声喧嚷,似进入一片闹市之中。

童牛儿耳音甚佳,仔细辨认片刻,听出叮叮当当的打铁之声,知dào

必是进了南城门左近的铁匠铺那条街。想这车必是要出城去。

又走一会,果然停下来,听有**声道:“下来检查。”

童牛儿心中奇怪,这城门平素并无人查,今日怎地了?不禁在心里存下一线被救的希望,以为老天有意帮衬自己,支着耳朵细听。

有人道:“兵爷,我兄弟得了疯症,怕见光,要去城外寻仙人给瞧。您行个方便——”接着响起银钱叮当之声。

那兵士得了好处,自然不再啰嗦,挥手道:“走吧。”童牛儿听得好不泄气,暗骂那兵士该死。以为此次若能生还,定要来寻他的麻烦。

辚辚之声又再响起。

童牛儿恍然自己必是在车座里面,被人坐在屁股底下,不禁咬牙愤恨。

车子待出了城门便快跑起来,蹄声嘚嘚,轮声吱呀,闹得童牛儿好不烦躁。强自忍耐了足有三、四个时辰,昏昏晕晕地睡过一觉后,才觉车速已缓,慢慢停下来。

车上的人先后跳出,接着吱呀一声响,头上的座板被掀起。有人冷冷地道:“童大人,鬼门关已到,下车吧。”

童牛儿大睁双眼看了片刻,却仍不见一丝光亮,转瞬明白必已是晚间。将身子挣扎了两下,听另一个声音道:“他被我捆成个粽子样,你不提他,如何下车?”

前面那声音“哦”了一声,上车伸手抓住他腰间丝带提下车来。

童牛儿被绑多时,四肢血脉流转不畅,早已酸麻,连站立也不能,瘫软在地上。

提他那人将一张大脸凑到他面前,怒声道:“鸟人,还识得爷爷吗?”

童牛儿借朦胧夜色看去,见他光着一颗硕大头颅,两粒眼珠鸡卵般大,阔口鼓腮,整齐白牙尤显清楚,也似大于常人,望之犹若兽类,似要扑上来撕咬自己一般。

童牛儿立时认出这人正是那夜随林猛到京城香闺坊救人的使门扇大砍刀的大汉,暗叫不妙。自己当夜连伤他们三名兄弟,将自己绑来必是要取自己的心肝来祭他们兄弟的亡灵。

转念想着自己从小到大每逢凶事从不曾服过软。这一次虽然命要不保,但左右都是个死,便死个硬气才值得。

是以当口中破布被扯出后,先便喊了一声:“要杀开刀,吃肉张口,我童牛儿自不会皱皱眉头。”

那大汉听他临到此地还逞口舌之强,好不来气,挥尺大巴掌向他脸上连扇两掌。

童牛儿双颊立时肿涨,里面软肉皆破,叫咸腥满口,连话也说不出来了。不由得在心里哀叹一声,暗道:死虽容易,但恐他们不让自己立kè

就死,这一番折磨怕也不是好忍受的。

三、四个壮汉推了走起路来东摇西晃的童牛儿缘石子小径向前走。

童牛儿才看清此时自己置身在一个不甚宽敞的山谷之中,四厢皆是百丈峭壁耸立,将原本就黯淡的星月之光尽数遮蔽,难怪如此的黑。

这石子小径渐向高处,通到一面石壁前。直走到数尺远近,才见那壁上原来开有一个甚狭的洞口,边缘嶙峋不齐,显然是天然形成。又有自壁上挂下的藤萝遮蔽,便是白日若在远处怕也难以发觉。

童牛儿随壮汉走入洞中,更如坠墨池,似盲双眼,只得将双手张开,摸着石壁前行,以免撞破额头。

如此跌跌绊绊地走出一炷香左右,觉得似转过七、八个弯,前面领路的大汉倏然站住。

童牛儿目不能见,收脚不及,正撞在大汉的身上。

但大汉高如山岳,重似泰峰,倒没什么感觉,也不怪他,自顾在一扇木门上使力敲打数下。

片刻后木门打开,大团白光忽地自门内扑出,晃得童牛儿睁不开眼睛。

门里是一个宽大石洞,长宽皆有数十丈。只是洞顶太低,显得逼促。童牛儿还好,只需略略低头,但那大汉却要将腰也弯下才能让头顶不叫洞顶垂下的嶙峋乱石刮碰,十分的难过。童牛儿见得他的痛苦表情,心中暗笑。

四下望去,见洞内点有数十盏巨大油灯。盛油的油盏皆是青铜铸就的小缸。地上一簇簇堆插成束放置着各类长大兵器,长刀、大枪、钩枪等等皆在其列,林林种种,足有数万件。

童牛儿心中恍然,知这里必是储藏兵器的仓库。库内油灯常年不息,只为烧去潮气,使兵器不致生锈,保持刃口锋利。只是这间仓库建的如此隐蔽,倒出乎想象。

壮汉推着他绕过兵器垛径向里走,直到尽处才见有一方木榻。

第四十七章 话说东林党

榻上坐着一人,正面含怡然笑容看向他。

童牛儿待认出那人,喜得轻声唤出,知dào

自己这条命应当无恙了,一颗心踏实落到地上。原来那人正是林猛。

林猛跳下榻来迎上两步,倒身向童牛儿拜下,口中道:“童大人数次相救之恩形同再造,林家上下皆感念不忘。林猛在这里先行拜谢一二。”

童牛儿忙伸双手搀住他。想客气一番,奈何口齿不利,只呜呜咽咽地叫,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林猛一怔之后恍然,转头向壮汉怨道:“朱大哥,你不答yīng

我放过他吗?怎地还下如此恶手加害?”

那壮汉受下埋怨似觉得委屈,申辩道:“我原也不想与他计较。可他好说些没用的闲言淡语,乱逞口舌之强,惹我生气,我忍不住——也只轻轻两掌罢了,他却装得严重——明日便好了。”

林猛无可奈何地笑着摇头。

拉童牛儿在木榻上坐下,道:“你上次射死那人是他结义的兄弟,感情最是要好。相伴着出生入死十几年,他——唉,你别怪他。”

童牛儿摇摇头,心中却想:小心不要落入我手中!不然看我怎样整治你!

林猛倒过一杯水来,看他饮下后道:“且先睡吧,明日再聊不迟。”

洞内并无日夜之分。

童牛儿合衣睡在林猛旁边,将诸多事情想过一遍后心中已经明了:帮林猛救人和劫掠自己的众壮汉必是兵部尚书黄坚手下的兵士无疑;这兵器库也必隶属兵部管辖。将林猛藏入此中倒是万全之举,东厂锦衣卫便再奸猾,怕一时半会儿也查不到这里。

由此可见林猛已与兵部尚书黄坚黄大人搭上关系。有黄坚这棵参天大树做依靠,林猛自然不会有什么危险,林凤凰和白玉香也该放下心来了。

这样想过一会儿,童牛儿渐觉困意朦胧,双眼难睁,慢慢睡去。

直到林猛将他推醒,睁眼见一只烤得肥嫩的鸡腿伸在面前,才觉得腹内空空,饥肠辘辘。翻身坐起,接过下力咬了一口。刚要嚼时,才觉口内火烧火燎地疼,不禁“哎呀”轻叫。

林猛笑道:“急的什么?慢慢吃。”

童牛儿一手捂腮,慢慢将鸡肉咽下,然后恨恨地道:“不要叫他落在我手里,不然有他好受。”

林猛递过一碗酒,道:“朱大哥也是为了帮我。童大哥,你看在我的面上,就不要和他计较。我在这里向你赔礼了。”起身便要执礼。

童牛儿拉住他道:“我也只是说说解气而已,你不必当真。”

二人坐下喝酒吃肉闲谈,童牛儿将林凤凰和白玉香在春香院的情形略略讲述一遍。

林猛道:“我今次接你来就是想和你商量如何将她二人救出城去。童大哥,可有万全之策?”

童牛儿停口沉吟片刻,道:“如今锦衣卫在春香院的里里外外埋伏了无数人手,日夜监看,就等你去救。这不,连我也被拉入伙了。万全的办法倒没有,只能见机行事了。不过这些日他们看守得实在是紧,怕不是时机,要再等些日。老虎也还打盹,他们也必有厌烦的一天。”

林猛知他说得有理,点头轻叹一声,道:“可她俩个在那种地方便多呆一刻也叫我好不挂怀。”

童牛儿嘻嘻一笑,道:“是呵,一个是亲妹子,一个是相好的,任谁也放心不下。”

林猛先是一怔,转瞬明白他语中所指,羞红脸颊,道:“童大哥休取笑我,白姑娘是家父朋友的遗孤,身世可怜,我只当她是妹妹一样。”将白玉香的身世略略讲了。

童牛儿听罢也觉得感慨,道:“遭此灭门之祸,仍能坦然活着,这心志也够坚强。只是她对你的牵挂怕远不止妹妹对哥哥那般简单,这个可瞒不过我的眼睛。”

林猛低头不语,只淡淡一笑。

二人正说闲话,听洞门猛响,朱大哥手里捏着一个皮宣信封低腰匆匆走入。

来在林猛跟前,向童牛儿狠瞪一眼,似余怒未消。

童牛儿岂肯示弱?也眦目以向。

朱大哥碍有林猛在,不便发作,把信封递与林猛后转身去了。

林猛将信封内的信纸抽出,低头看起来。

但不过片刻,猛地一掌击在榻上,怒声叫道:“魏忠贤这阉贼,怎地可恨?”

童牛儿被吓一跳,道:“怎么了?他又怎地招惹你?”林猛将信递与他道:“看过便知。”然后皱着眉头喘气。

童牛儿接入手中,翻覆着看了半天,只抬头处的‘林猛’二字依稀识得,余下的大都不认。还与林猛道:“写得如此潦草,叫人难以辨认,你读与我听吧。”

林猛瞧他神情已猜出八九,窃笑一下,接回道:“好。你可知dào

东林党吗?”童牛儿听得懵懂,道:“什么党?”

林猛一怔,道:“东林党,不知吗?”童牛儿摇头道:“吃酒赌钱睡女人都用不到,知它作甚?”瞧林猛脸上有不屑神情,也自觉尴尬,又续道:“你且说说,东林党是个什么劳什子?我一听不就知dào

了吗。”

林猛原不想费吐沫和童牛儿讲,但转念眼睛一亮,有个主意浮现。点头道:“好,你且听了。”将所知前后细细叙述一遍。

他口齿轻快,言语缜密,叫童牛儿听得明白,才知原委如此。

原来明朝至万历年间前后,党争之风日甚一日,已经成为不堪整顿的恶弊。

其实人类社会自有权利体系建立以来,党争现象便已经紧随。而朝代的更迭,权利的交替,也无不和党争有极大的关系。

从来‘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是万古不易的道理,而群与群之间的利益之争就成为推动历史发展的主要动力源。

万历三十二年,在建储之争中被革职还乡的顾宪成与高攀龙、钱一本、薛敷教、史孟麟、于孔兼和其弟顾允成等人在常州知府欧阳东凤、无锡知县林宰的资助下修复宋代儒子杨时讲学的东林书院,讲学其中。

这些人倚仗学识渊博,素有清名,借讲习之余,往往讽议朝政,裁量人物,抨击时弊,指点社风,其言论亦被称为‘清议’。

而三吴士绅、野外乡叟等各种鬼马人物借其清名一并复活,为求一己之利而聚集在以东林书院为中心的东林派周围吵嚷喧闹。

当朝臣工中有心附议者也遥相应和,以自显清高,标榜不同,时人称之为东林党。

其实平心而论,东林党人多是正统之士,所持观念规矩。面对日益腐化的政治局面和越来越尖锐的社会矛盾,提出反对矿监税使掠夺、开放言路、减轻赋役、实行改良、发展东南经济等主张,用心可谓良苦。

但这些人也因持念过正,苛求清廉,不能融合,是以门户之见极深。自高崖岸,凡与之不谐者一律斥为异己,予以打击,四面树敌。

当时朝中还有齐、浙、楚三党与之作对。但天启三年,时任吏部尚书的东林党人赵南星借京察(即每年例行的对官员进行考核审查)之机将三党之徒几乎全部拿下,立时召来漫天怨恨。

当时就有先见之士担心如此会激起变乱,祸及东林党。

果不其然,魏忠贤得势后,受到打击的三党流徒纷纷投靠,希望藉着魏忠贤之恶干掉东林党。

魏忠贤自然乐得如此,将这班奸邪尽数收为走狗,以成其凶顽。

千古历史证明,似魏忠贤这种字都不识的白丁之恶并不可怕。因他识恶不多,为恶也就不甚,空有胆量,没有计算。

最可怕的就是文人之恶。因他们饱读文字,遍览古今,既能学得满腹仁义,也能知晓无数奸邪。拿出任意几样学着练练,就能颠覆天下,水火苍生。甚至更迭朝代,分裂山河。

魏忠贤虽然机灵,但也就是条疯了乱咬的狗,坑人有限,本不堪虑。可一旦与那些文官儒士搭上关系,叫他们替自己安排计算,就立时显出无边威力来,变成一条喷火布毒的飞龙,每一施为都能撂倒一大片。

但东林党一向自诩清流,岂肯让魏忠贤这样的宦官当道?自然力遏不休。向皇帝状告客氏和魏忠贤狼狈成奸,导帝为非,祸乱后宫。

这本是魏忠贤心痛之处,如头上癞疮,最忌人提。见东林党人直插这里,如何不恨?从此结怨日甚。

此时的魏忠贤一伙遍布要津,权倾朝野,已成气候,对东林党人的镇压和打击自然也愈加猛烈和残酷。

当时的东林党徒和支持者如赵南星、高攀龙、陈于廷、杨涟、左光斗、魏大中等人先后遭罢斥;阉党则分居高位,掌握朝政,以致‘居zf者皆小人,清流无所依倚。’而当杨涟、左光斗二人当权时,杨涟曾上一封弹劾奏章,里面历数魏忠贤的二十四条大罪,并由此引发七十多名朝臣跟随联奏。后来的左光斗更甚,上疏说魏忠贤有可斩之罪三十二条。

魏忠贤本是个愚氓之人,叫他玩些市井流民的无赖伎俩还可。但遇到这等事情就懵登无助,吓得胆汁倒流,脑里成空。哭求熹宗,愿辞去一切职务,以谢其罪。

可恨熹宗白痴,不识其恶,叫本和魏忠贤好的司礼监掌印太监王体乾读杨涟奏章。

明朝内务二十四衙门里以司礼监权力最大。

而司礼监中又以掌印太监为首,因其有批硃(即批复内阁等朝臣奏章)、拟旨等特权。魏忠贤所任的秉笔太监屈居其下。

按说凭魏忠贤的小儿性格本不甘心如此。

可奈何他识字有限,书都读不通畅,又怎能挥笔急就、草拟圣意?是以只好叫王体乾做了掌印太监。

但这王体乾早得客氏拉拢和魏忠贤恩宠,自然事事向他。

听说所读是弹劾魏忠贤的奏章,心中有数,将厉害处尽皆避过不念,只拣其中无关痛痒的反语读出,叫人听来好似杨涟在吹毛求疵,苛求魏忠贤一般。

魏忠贤则在一旁泣泪涟涟,听一条驳一条,似有无尽委屈。

熹宗听到后来,不但不怪魏忠贤,还温言安慰,好意挽留。且叫王体乾拟下一道措辞严厉的谕旨,严责杨涟奏疏不当之罪。

由此可见,魏忠贤这一班宵小之所以能够为恶天下,只因有这昏聩无能、善恶不分的皇帝在位替他支撑,叫他肆无忌惮,有恃无恐。

魏忠贤虽躲过这一劫,但也深恼杨涟和左光斗二人,立誓非要将二人整治得家破人亡不可。

后来果得机会,造下六月飞雪,血溅白练的‘六君子冤案’,正是林猛所看书信上内容。

第四十八章 六君子冤案

此冤案牵连甚久,需从头絮叨,不然难明其中曲折。

早在万历末年,与辽东为邻的女真族走过数百年的低伏历程,在努尔哈赤的率领下开疆拓土,渐向兴盛。明廷见威胁在榻,岂肯容忍?先派遣杨锡去对付。

但这小儿只会言语弄人,不善谋兵。偏偏努尔哈赤不听言语,只信刀马,叫杨锡无计可施,屡遭挫败,丧失守地,后被逮京问罪。

明廷又派出熊廷弼经略辽东。

熊廷弼甚有城府,主张稳固防守,待经营坚牢后再伺机反攻。

这一计算原本甚妙,可因不合朝臣‘尽快出兵,一鼓而成,收复失地’的求利心态,是以很快被用袁应泰换下。

但袁应泰不堪其职,在天启元年被攻下沈阳、辽阳两处重镇,自己也战亡其中,死得窝囊。

明廷无奈,只得重新启用熊廷弼经略辽东,同时又派首辅大臣叶向高的门生王化贞出任广宁巡抚,让二人协力御敌。

但王化贞倚仗有叶向高这颗大树靠背,目光虚高,不肯将熊廷弼放在眼中,亦不愿听他节制调遣。且这小儿只擅吹嘘,并无本领,任事胡为,不计后果。熊廷弼自然为他惹下无数冤气,两个人就如水火一般无法相容。

古语说:‘性格决定命运’,此言最真。

天启二年,秉性浮躁的王化贞不听熊廷弼忠告,擅自率十几万明军冒然出击。却落得大败,丢失边城四十余座。

手下无兵,救援不及的熊廷弼也受牵连,被迫退入关中。

明廷悍怒,不问经由,将熊、王二人皆都下狱拟死。

熊廷弼自然不服,高声喊冤,不想最后开释的却不是他,而是王化贞,叫局外**跌眼镜。

其实局内人早料如此。

王化贞有当朝首辅叶向高护佑,怎能临危?而熊廷弼却是光杆一根,死掉也没人疼惜,自然应当上前抵罪。

为官治国,从来如此,倒也不出意料。这便是明末牵连最甚的‘封疆冤案’。

熊廷弼自然不甘心作个窦娥。

但也明白朝廷暗夜,没有光明正大的道路可走。无奈只得托人找到内阁中书汪文言求救。

这汪文言在当时可算得最特出的奇人一个。

他读书极多,足智异谋。且交游广阔,任凭哪个都能搭上关系,擅于在官场内上蹿下跳,左牵右连。

但他却忘了福祸相依,利弊共生的道理。正因他圈环广大,事事参与,喜欢为人筹谋计算,玩弄手段,却将魏忠贤等一班阉党得罪。

魏忠贤叫人找个由头将他冤入诏狱关押,准bèi

为他织罗罪状,置其于死地。

却不想这汪文言倒能,虽身在狱中,仍将手伸到朝堂之上播弄是非。接受熊廷弼的托付后,竟辗转找到魏忠贤,求他相帮。

魏忠贤却糊涂,也不问清是谁的路数,只将手一展,开出四万两白银的价钱来。

只由此一斑,便可见当时明廷朝纲昏聩腐败到何等可笑的程度。

不想熊廷弼是个清官,穷得掉底,就是将祖宗尸骨刨出来卖掉也凑不出这多钱。

事情到此便如井里悬吊桶——不上不下,卡住了。

这事若放在别人头上也就该不了了之而已。可魏忠贤是怎样狂妄儿徒?岂肯受这等愚弄?见索贿不成,立时恼羞,叫人去查,结果将汪文言扯出。

汪文言此时已通过关系将自己从诏狱中捞出,并把身上的脏污洗清,正抖擞着精神准bèi

重新上阵厮杀。

却不想所为不过是风里振衣、泥中濯足,都是白搭。他连床榻还未寝热,就又被以已经审定结案的罪名重新下入诏狱。

魏忠贤指使手下对汪文言大用酷刑,要他冤告杨涟、左光斗等人接受熊廷弼贿赂之实。

但汪文言也算个人物,虽备受毒刑,却狠咬牙关,终不肯供,直被活活打死。

魏忠贤并不在意他不肯招,直接拟下一份假口供,将杨涟、左光斗、周朝瑞、魏大中、顾大章、袁化中六人冤入诏狱,然后以受贿之名对六人施以酷刑。

史载:六君子在北镇抚司‘五毒备具’(即受械、镣、棍、桚、夹杠五种酷刑),甚至**辱之。

六人中除顾大章因不堪忍受自尽狱中外,其余皆死于非刑,其中尤以杨涟、左光斗最烈。

杨涟死时‘土囊压身,铁钉贯耳,仅以血溅衣裹置棺中’;左光斗的学生史可法曾在其师死前见过他一面,后描述为‘面额焦烂不可辨,左膝以下,筋骨尽脱’。

当杨涟、左光斗、魏大中三人的尸体从诏狱的小门运出时,已腐烂不堪,臭遍街衢,尸虫沾沾坠地。

这便是小人所为之恶,因没有底线,是以尤其可怖。

童牛儿听林猛讲述先前经过后,低头半晌,不言一语。

林猛因着感伤自家所受,有同命相怜之叹,不禁泪湿眼睛。将手中书信重又看过一遍,放在近处的铜油灯盏里烧掉,也自沉默。

童牛儿有多机灵,片刻后道:“那书信——教你怎样?”

林猛瞧他一眼,略一沉吟,道:“叫我搭救几个人。”童牛儿道:“哪个?”林猛道:“有一个是受杨涟案株连的刑部主簿霍光启霍大人之子,名叫霍敏玉。他还只是个少年,现押在天字牢营,若不救他,怕早晚冤死里面;还有一个是他的姐姐,名叫霍敏英,据说过些日也要被卖入青楼为娼。童大哥,你——”

童牛儿不待他说完,忙摆手道:“休提这个。我又不是什么侠勇之士,犯不着去冒死救人水火。”掸掸锦袍上的尘土,道:“这身富贵好不容易穿上,可不能轻易教它褪去。”

林猛见他态度坚决,只好浊叹一声,不再言语。

童牛儿转头看他,道:“你也休去逞能,听到吗?自己还是泡在水里的泥菩萨,哪有心思管顾别人?”林猛却不回应,只是翻着眼睛自想心事。

二人定下联络方式后,童牛儿离开兵器库,按林猛指点骑马回到京城中。

临晚回至春香院,思来想去,还是担心林凤凰和白玉香口齿不严,坏了事情,不敢对她们讲起自己见过林猛。

又连过五日赌钱吃酒的逍遥日子。

第六日一大早还未起身,听门外有人急急地喊:“童大人在吗?五将军有急事相召。”

童牛儿和赛天仙同时惊醒。

赛天仙抱住正欲起身的童牛儿怨道:“这五将军怎地稀罕你?便一刻不在她身边也忍不得吗?我不让你去。”

童牛儿挣脱她手急道:“闭上鸟嘴。你懂什么?休啰嗦。”

穿衣下地,开门见一名锦衣卫正张嘴喘气,双手捧上一封书信,道:“五将军让您见信后速归营中。”

童牛儿听得奇怪,接过取出信笺,见上写:“带好弓箭,随我擒贼”八个字,下落一个雪字。

童牛儿边看边猜,略知大概。微微一笑,向锦衣卫道:“门外侯我。”回身进里间取出袖弩和软甲披挂穿戴起来。

赛天仙见了立时慌张,不顾身体赤裸,跳下榻来抱住他道:“你又要去哪里呵?还嫌命不够短吗?你若有闪失,叫我怎活得下去?相公你不要去——”

童牛儿不耐她啰嗦,反手一推,叫赛天仙直栽入帐内,头“咚”地一声碰在壁上。

她却不顾,又扑出抱住童牛儿哭道:“我不让你去呵——你又该弄成个半死人样儿回来——叫我疼也疼死了——”

童牛儿却不言语,掰开她双手搡到一边,抓了长刀向外便走。

刚出两步,知赛天仙仍要上来纠缠,倏然转身,看也不看就是一脚。正踢在欲扑上来的赛天仙胸前,把她踢出一溜滚儿去,半个身子已在床榻下面。

然后开门出来,见林凤凰和白玉香已从隔壁惊出。

林凤凰身披夹袄,双手扯着大襟,半露出里面的粉绫小衣,大睁惊恐双眼道:“童大人——你和天仙姐姐——你俩个——”

童牛儿将眼一瞪,道:“不关你事,休问。”大步下楼去了。

二女忙奔入房内,见赛天仙头脸上尽是尘土,小衣已扯落半边,裸出一个ru来,滚得泥人儿似的,侧坐在床边,正双手捂脸哭泣。

林凤凰上前扶了她的肩头道:“童大人怎地打你?”

赛天仙呜咽片刻,慢慢止泪道:“他是为我好——”

白玉香道:“可他打你呵。”

赛天仙抹一把脸上连尘带泪和成的泥水,道:“你不懂的,他不是打我,是疼我,才发这样的狠。他也知这一去只在生死之间,或许便回不来了,让我受他几下,好叫心里恼他,来日不太难过。可他不知呵,我越受他打,就越依恋他,哪还恼得起来?我——我——他若有好歹,我必也不活了——随着去哪里伺候他——”赛天仙又哭起来。

林凤凰和白玉香尚不识风月滋味,自然听不懂她话里意思,瞠目张口惊在那里,想不明白男女间怎会是这个模样?

童牛儿策马扬鞭,和那名锦衣卫赶到东厂朱雀营的院中时,见银若雪头戴八宝束发金冠,斜插威武胆,外披银丝编就的锁子软甲,跨骑西凉胭脂红宝马,手提赤炼金枪,正独自一人等候他到。

第四十九章 无赖救美人

童牛儿跑得口干,嘶哑着嗓子向银若雪道:“五将军,去哪里?”

银若雪却不理他,只向跟随的那名锦衣卫道:“你留守家中。”先将双腿一夹,胯下宝马一跃窜出,向前跑去。

童牛儿无奈,只得在后勉力相随,心中却恨恨地想:“小妖精,看得机会收拾你——”

二人出了南门,一路折西而下。

直奔出两个多时辰,童牛儿才惊觉马蹄下的这条路正是去往林猛藏身的兵器库。

“难道是路过?可这路的尽头便是昔日停车的山谷,已无处可去。看来那里必已被东厂发觉了,林猛这一次怕是凶多吉少。”

童牛儿心中胡乱想着,额上渐渐汗湿。向银若雪喊道:”五将军,还有多远?我想小解,停一停呵。”

银若雪却不理他,自顾策马。

二人待冲入山谷后,银若雪才带住马匹,一跃跳下,提金枪先向崖壁走去。童牛儿待看清崖壁下立的百十多名全副武装的锦衣卫,暗暗摇头,心道不妙。同时奇怪如此隐蔽的藏身之处,东厂是如何查知的呢?

银若雪在洞口站了片刻,听有人过来禀报说已将整个山谷左右全部包围起来,略点一点头,当先便要进洞。

童牛儿忙一把将她拉住,低声道:“五将军,您这娇贵之躯岂能受得损失?还是让臭牛儿第一个为您挡箭吧。”

银若雪听他如此说,甚觉感动,道:“好吧,有劳童大人。”

童牛儿拔刀在手,慢步入洞。待借光亮转过一个折弯后,洞内渐暗。待拐过第二个折弯时便什么也瞧不清了。

童牛儿见时机已到,撒腿便向里面奔去,心中道:“但愿还来得及。”

他只在夜里进过一次,凭残剩记忆觉得似乎离木门尚远。却忘了这次他奔得急,那木门已在前面。

只听“咕咚”一声,童牛儿“哎呦”惨叫,将长刀一丢,手捂额头蹲下身来。只觉得脑袋里似有千万只马蜂在飞,眼前如菩萨显灵,一片金光烂漫。

童牛儿痛得将嘴咧开,大口吸气不止,眼泪顺颊流下,却不及擦。缓过神来,又拼力站起,顾不得寻刀,伸手向门上捶打,急喊道:“大公子,快开门——快——”

那门却应手而开,一团亮光扑面而来,晃得他双眼发花。

待进入洞中,一切景物依旧。

童牛儿奔到最里面,见木榻仍在,被褥宛然。小几上的水杯之中热气蒸腾而上,茶还是温的。

童牛儿四下寻不到林猛身影,暗舒长气,以为林猛必是已经得到消息,先躲藏起来了。在榻上坐下,伸手揉着额头。

银若雪带人冲入后,见他满脸是血,吓了一跳,慌忙扑过蹲身道:“与人交手了吗?伤在哪里?重不重?”

童牛儿见她如此牵挂自己,心中甚觉甜蜜,摇头道:“撞在木门上了,没什么事的。”

银若雪见只是破皮肿胀,放下心来。打他一掌道:“怎地没用?”

童牛儿笑道:“本该是你撞,我这一下也算为你受的。”

银若雪不再理他,向众锦衣卫道:“四处搜索,人必在附近。这茶还未凉呢。”众锦衣卫齐应一声,四下散开。

银若雪向童牛儿道:“你便在这里休息吧。”转身欲走。

童牛儿忙起身跟随,道:“免了吧,臭牛儿还得为五将军抵挡刀枪呢。”银若雪微微一笑。

二人待在洞中走过一圈,才惊见这洞不但宽大,而且岔路奇多,足有百十几个,每一条都黑幽幽的,不透一丝光亮,不知通往哪里。

众锦衣卫也都是惜命的,不敢贸然深入,唯恐中了埋伏,徒丧性命。寻银若雪请示。

银若雪倒也有办法,将众锦衣卫分作十几组,依次搜索。

众锦衣卫将堆簇的长枪折断,在枪杆上裹着被褥中的棉絮,沾满灯油,点燃充作火把,高举着一队队向洞内走去。

银若雪与童牛儿自组一队,二人各执一根火把走入一条岔洞。

银若雪以为自己所使兵器长大,若遇敌人容易抵挡,命童牛儿跟在后面。童牛儿本要逞能,受了银若雪几声呵斥,无奈只得相随。

二人行出一炷香左右,也未见洞的尽头。

这洞时宽时窄。宽处足有丈余,窄处只容人侧身横行。但脚下却十分平坦,显然是天然形成,后经人工修整过。

此时二人所行之处又见狭促。

正走时,猛听银若雪“哎呦”一声叫,她所握火把忽地一沉,直向下坠去。童牛儿惊得失魂,忙向前一扑,但还是晚了。

才见那地上有一道裂缝,宽约半尺,刚好够一人坠入。

二人一路走来也未觉有异,只把精神都放在前面,万不曾想到脚下竟有深渊。银若雪生得细瘦,一步踏空,正好坠下。

她本提着金枪。但女孩儿家手腕柔软无力,这枪提得久了,早已酸麻。

一觉身体下坠,银若雪本打算用金枪横在上面坠住自己,奈何手腕吃不住体重,只略一停顿便即放手,身体又向下坠去,惊得她长声呼叫。叫声在洞中四处回荡,绵绵不绝,似有千百个人在应和一样,听着叫人害pà



童牛儿趴伏在地上向裂缝中呼喊了十数声,才听下面远远地传来一声回应:“我在这儿——”似已带了哭腔。

童牛儿心中一喜,道:“五将军,你受伤了吗?”

等了半晌,才听下面隐约道:“我也不知dào

——哪里都痛——我——我卡在这里了——”童牛儿忙道:“五将军莫怕,臭牛儿定想办法把你弄上来。”把脑瓜中的种种聪明都转了一遍,却发xiàn

一样也不成。

从传来的声音判断,银若雪至少坠下十几丈深远,唯一办法就是顺下一根长绳将她拉上来。

可哪里去寻这长的绳索?

童牛儿转念想到去寻其他锦衣卫,一百多人便将腰间丝带连起来也足够了。忙向地缝中喊:“五将军你侯我片刻,我去寻绳索来。”

谁知他刚迈步,却听银若雪在下面嘶声喊道:“童牛儿你别走——别丢下我——我害pà

——呜——”银若雪已经大哭起来。

童牛儿听着却觉得有趣,才知这个一向骄傲孤高到云彩里的人儿竟也有如此软弱易欺的今日,心中偷乐。

想着平素受她颐指气使地摆布喝斥,一直暗气暗憋,此时若不报仇还待何时?

咧嘴嘿嘿一笑,向下道:“五将军你且莫哭,我这便骑马回城寻了结实的长绳来,也就一天左右总也赶回来了。你在下面切莫出声,小心惊了洞中伏的长蛇猛兽。它们一窜出来,那可就——那可就——糟糕之极了。”

不等他说完,银若雪已吓得尖声大叫。一阵窸窣轻响,那叫声也向下沉去。

童牛儿才知她并未落底,只是卡在半空。一经挣扎,土石松动,又向下滑去,吓得忙向缝内大呼。

片刻后才听到银若雪抽泣着断续道:“童牛儿——你若走了——我来世做鬼——也必掐死你——呜——”

童牛儿掩口窃笑,然后道:“你想我不走?也行。我且问你,你日后还欺我不欺?”片刻后听银若雪泣道:“还哪有日后呵——我今日——怕是要死在这里了——”

童牛儿听她如此说,心中忽地一热,暗道:我怎舍得你死?口里却说:“五将军,我今日若救你上来,你怎样报答我?”银若雪道:“怎样都好。”

童牛儿嘻地一笑,道:“除非你应下叫我娶了你做我的老婆,如何?”半晌后听银若雪道:“怎样都随你吧——”声音飘渺,似已细不可闻。

童牛儿想着也逗她够了,将腰间的丝带解下,一撕为二;又把罩袍脱了,用匕首割开成一条条,就地搓起绳子来。

银若雪半晌不闻他声音,以为必是溜了,急得拼力大叫:“童牛儿——”

童牛儿忙俯身应道:“我在——好老婆——我在呵——我这就下去救你——莫怕。”

银若雪安静片刻后又大叫。童牛儿忙应声安慰,将“老婆”一遍遍叫得亲热。

那绳索越搓越长,待一件罩袍、一条裤子和一件软甲搓尽,绳子已有十几丈长。

童牛儿将一头绑在金枪中间,横在地缝之上;另一头绑在腰下,打个结实的死结。然后向地缝中喊道:“老婆我下去救你了。你捂住了头脸,免得落下的土石砸伤你。”

银若雪听了却拦阻道:“你不要下来——下来便上不去了——何苦陪我一起死——”呜咽之声又起。

童牛儿抓牢绳子,将自己一点点自地缝续着沉下。足用了半个时辰左右,才来在银若雪的旁边。

地缝宽只半尺,略略倾斜。银若雪将手足拼力抵在壁上,才阻住下坠之势。但这样颇费力qì

,难为她能坚持如此之久。

童牛儿一手抓绳,另一手揽住她的纤腰,将银若雪抱在怀中。

银若雪早已手酥腿麻,只因听童牛儿下来,才拼着一口气坚持到现在。

待缓过这口气来,哭着扑打童牛儿道:“何苦下来送死?”

童牛儿道:“相公怎忍心看老婆死在这里?死也要陪你一起才好。”

他说话总是真真假假,叫银若雪从不敢轻信。但今时他拼死来救自己却是真的,忍不住轻声问道:“你——你是真心喜欢我吗?”

童牛儿敛起笑容道:“我若不是真心喜欢你,何苦拼死来救?”略停片刻,追问道:“你肯不肯嫁我呵?”

银若雪轻嗯一声,道:“还不知今次能不能逃过此劫,此时说什么都是虚的。”

二人借着绳索手脚并用,慢慢向上攀爬。

第五十章 再次被绑架

银若雪毕竟是女子,力qì

本就稀薄,经这一吓,又抵壁坚持如此之久,已耗费贻尽。除了紧紧搂抱住童牛儿外,几乎做不得别的。

童牛儿身体本甚单薄,只有一时猛力,时间一长便不济事。待爬到临近壁顶时已累得头昏眼花,堪堪不支,喘气如牛。

银若雪抬头向上望着道:“好牛儿,再加把劲,就要到了?——”

童牛儿倒也想,可只觉得双手不住颤动,叫身体也跟着抖作一团,似连最后一丝力qì

都用尽了。待拼力喘均一口气后道:“好老婆——我先顶你上去——你再拉我——”

银若雪依言自他怀中挺身向上,童牛儿伸手相托,不料触手柔软,正摸在银若雪的胸前。若在平日必定惹得她翻脸大骂;可此时却只轻哼一声,没有言语。童牛儿一心使力,并未知觉。

待将银若雪举上肩头,童牛儿自感双手已没有一点力qì

,忙喊道:“老婆快上去——”将身体拼力一挺,把银若雪推上壁顶。

银若雪刚翻身坐起,听下面传来哗啦啦一阵大响,之后便没了声息,吓得她俯身向裂缝中大喊,却无人应答。

想着童牛儿为救自己,两次拼命,可见对自己用情之深。遍寻世间,还哪有第二个?此时力qì

用尽,终坠入深渊,人鬼隔世,再不能相见,银若雪不禁大悲,伏在裂缝中尖声嚎啕起来,将嗓子喊得嘶哑,却不闻一点回音。

正哭到气短时,忽觉有一只手摸到自己脸上。

这洞中本黑如墨染,那裂缝里更暗不见物。这一下将银若雪吓了老大一跳,尖叫着窜起。却听有人嘘声没气地道:“老婆——拉我——一把呵。”正是童牛儿。

银若雪忙扑到裂缝前,抓了那只手拼力将童牛儿自缝中拖出,然后扑上紧紧抱了他哭。

童牛儿坐在地上只顾大口喘气,脸颊正贴在银若雪的胸前,感觉柔软异常,心中美不可名状。

想着只为这一刻,受下这大的累也值得了。

转念又觉得不够滋味,还来不及把气喘得均匀就猴急地问道:“你——肯不肯嫁我呵?”

银若雪正被情所惑,心血Lang涌,不能自持,应声道:“肯——只要你愿意娶。”

童牛儿伸臂将她抱入怀中,俯身吻下。银若雪尚有泣在喉,立时没了声音。

童牛儿见了色胆更壮,伸出一只满是尘土的脏手扯开银若雪的衣襟,向她小衣下摸去。银若雪只略挡了一挡,便不再挣扎,任凭童牛儿将她一只雪雕玉砌般的ru握在手中揉搓。

两人正煽情弄火,忽听来路上杂沓脚步声隐约传过,片刻行近。童牛儿忙摸短刀在手,将正拄枪站立的银若雪掩在身后,高声道:“谁在那里?”对面人道:“是童大人吗?五将军在不在?”银若雪听出正是朱雀营中锦衣卫的声音,忙应声道:“我在这里。”

语音刚落,火光一闪,众锦衣卫手举火把拐出。

众人待见了二人模样皆吓了一跳。

二人头脸和身上尽是泥土。童牛儿只穿一身白色细麻内衣,头上的锦帽不知掉到哪里去了;银若雪袍襟半掩,露出里面的素锦衬袍,秀发散披,两颊潮红。

众锦衣卫皆是风月场中摸爬滚打惯了的,自然看得出戏来。立时明白将二人一场亲热给冲了,皆在心里叫一声‘糟糕’。

有识相的立即转身道:“二位大人无恙,大伙回撤吧。”众人应声跟随而去。

银若雪自知尴尬,拉了童牛儿低声道:“被你害死。”

童牛儿却不以为意,嘻嘻一笑,道:“为你便死也值。”

这一幕待传入四将军方威耳中时不过第二日上午。

细节当然又有添加,将银戟太岁直气得睚眦欲裂,口鼻喷烟,青筋暴突,脸色铁黑。将手中所握瓷盏捏得粉碎,把嚼舌说事的人见了吓得不轻。

这人本是朱雀营的御卫,因妒忌童牛儿小小年纪便春风得yì

,没什么本领却升职奇快,想着借此机会整治他一下。谁料却把方威惹恼,见势不妙,转身要走。

方威一口恶气正憋闷在胸无处发泄,见他欲走,恶念顿起。倏然将手一扬,十几块瓷盏碎片挟势飞出,均打在这爱逞口舌之强的锦衣卫的背上。

这名锦衣卫惨叫一声,仆倒在地。

守在门廊下的护卫以为房中有变,呼啦啦冲入十几个。

方威此时心气渐平,指了地上的锦衣卫道:“拉出去埋了。”

众护卫上前抬起欲走时,其中一人见他胸腹起伏,还有口气在,忙转头道:“四将军,他还活着。”

方威冷声道:“活埋。”众护卫应过一声,出房去了。

方威喊住走在最后的心腹,沉吟片刻,道:“他父是江西兵部都统,可算地方大员,雷公公还有要借助的地方。你——就说他儿子是在抓捕林水清之子林猛时被打死的。另外从我的名下支取五千两银子送与他家。去办吧,切勿留下麻烦,知dào

吗?”护卫应声退下。

方威坐身椅上,眯起眼睛想着:就凭银若雪那高到云端里的眼光看自己都夹带三分轻蔑,怎会瞧上童牛儿这小儿?必是众人妒他官运顺畅,想借自己的手除掉他,适才那人所说定是捕风捉影之语。童牛儿那副猥琐样子——哼——若雪是怎样出众的人儿?

不过这童牛儿如今做了朱雀营的副营使,头顶已抵在自己的脚底上,若再攒一攒怕就和自己平起平坐了。虽说雷公公如此提携他全为了抓捕林猛,好借机搞掉黄坚那老贼,可也不能放纵了童牛儿,待事情一了必杀之。

方威想得得yì

,嘴角漾起一抹微笑。

此时的童牛儿正倒在帐中赛天仙的怀里,一边吃着赛天仙剥好后喂入他口中的瓜子仁,一边颤着二郎腿想心事。

此次兵器库之行虽说没有抓到林猛,却将童牛儿吓得不轻。

想起香闺坊那次,若不是银若雪自作主张,单独行动;若不是林猛谋计在前,先观察一夜才去救人,怕也必要惨败。

他两次走漏消息,可见早有知情人向银若雪通风报信。

银若雪这小妮子倒也能,竟然在林猛身边安插下耳目,且连雷怒海也不知觉。嗯,厉害。

可这人对林猛危害极大。林猛若出事,自己必也跟着倒霉,这躺在女人怀里吃瓜子仁的温柔日子可就过到头了。得想办法查出这个人来,除去这个大患才好。

童牛儿待将脑瓜转过三圈,已想出一个有趣的主意,不由得笑出声来。

赛天仙见了也嗤地一笑,道:“又想着害谁呢?这般地得yì

?”

童牛儿见又被她喝破心事,不由得羞恼,蹙眉道:”关你什么事?”赛天仙知自己说中,笑得更加畅快。

百十几两金银提在手中,走得久了自然越加沉重。可想着不过一个时辰就赢下这多,童牛儿心中好不得yì

,口里哼的小曲也更加地响亮。

眼看着就走到马匹跟前,忽听“呼“的一声,接着眼前一黑,原来有一条甚大布袋兜头罩落,直到脚下。

童牛儿万没有想到这青天白日里,就在天字牢营的门口,竟有人敢使如此张狂手段劫掠自己。刚要张口大叫,已有一只手掩过来。童牛儿却将牙齿一合,狠狠地咬了那人一口。

那人痛得“哎呦”轻叫,抽手在他颈下狠砍了一掌。童牛儿只觉脑袋“嗡”地一声,便什么都不知dào

了,任由几个人抬入车中,丢在座板下面。

车子启动,一路辚辚,出了京城的西门,走了大约两个时辰,不等天黑已经进入一个大村落。

待行到村尾,停在一间敞亮黑漆大门前。进入院中,将童牛儿抬下车来。

童牛儿已醒多时,但学得乖巧,不再胡乱挣扎,直到“咕咚”一声被重重地扔在地上。

等了片刻,袋口打开,光亮透入。

探头向外看时,见自己置身厅中,四围站着五、六条大汉,多不熟悉。只有一人识得,正是上次劫掠自己的朱大哥。

那朱大哥一脸怒容,见他醒来,也不客气,伸出尺多长的大脚,踩在童牛儿的胸口上咬牙道:“小贼,怎敢出卖我家公子?”

童牛儿只觉得如被千钧巨石压着,连气也喘不够用,更别说挣扎。但仍抗声道:“有种就杀了我——”朱大哥见他仍逞口舌之强,心中有气,扬手要打,童牛儿闭目以待。

等了片刻,却不觉巴掌落下。睁眼看时,见林猛正架了那手推搡他。朱大哥气犹不忿,仍自咬牙切齿。

林猛扶童牛儿自口袋中起来,道:“出卖我的必不是童大哥,我信他。”

童牛儿拂去身上尘土,道:“林大公子,我若出卖你,岂容你逃掉?”回身指了后面立的众人道:“便是你们也休想生还。”恶目瞪了朱大哥一眼。

朱大哥抱臂哼了一声,看向林猛。

林猛自然知dào

童牛儿鬼马精灵,最是机敏。他若真的与自己为敌,怕还真的斗不过他。想来他所说也是不错请童牛儿在椅上坐下,斟茶递过道:“童大哥,小弟今次把你请来,就是想和你商量如何找出内鬼。”

童牛儿正渴的厉害,接盏饮干,指了众大汉道:“他几个便信得过吗?”众人听他如此说,皆怒目相对。

林猛道:“他几个皆是追随我火里来、水里去的死士,童大哥不必怀疑。”

童牛儿嘻嘻一笑,道:“什么死士?还蒙我不知吗?他们皆是兵部尚书黄坚帐下的武士。”

此语一出,众人齐齐变色。

第五十一章 善恶怎堪辩

林猛惊道:“童大哥自哪里得知?”童牛儿道:“这个容易,一猜便知。”将在雷公公案前听方威所说言语学过一遍。临了道:“你们虽尽lì

掩饰身份,却也无用。连方威那呆鸟都猜得出,还有谁不知?”众人皆哑口无言。

林猛揩去额上汗水,半晌后道:“我等生死事小,若因此连累黄大人遭难,可是天大的祸端了。”

童牛儿道:“是以锦衣卫才拼命抓捕你们,只想凭你们的口齿咬实黄大人,将他整倒。哎,林公子,上次你怎逃出兵器库?”

林猛微笑道:“锦衣卫刚入山口,他们便看到了,立时通知我撤出。你们入洞时我早逃得远了,那盏中热茶是故yì

倒的,只为迷惑你们,叫你们在洞中乱搜,免得出洞来追。”

童牛儿道:“果然聪明。”

林猛道:“那洞名唤迷魂洞,若无几天时间,实难搜得尽。我便真藏在其中,你们想找到也难些。”

童牛儿点头道:“不错。我疑心这次和上次在香闺坊出卖你的是同一人。”

林猛先是一怔,然后笑道:“香闺坊那次是我故yì

叫人送信给东厂锦衣卫,让他们知晓我要去救人的。”童牛儿惊道:“为何?”林猛道:“这般兄弟不服锦衣卫,有心要和他们斗上一斗,看看他们怎个厉害。却也一般。”

童牛儿听得后怕,摇头道:“你们那次胜得实在侥幸。若五龙将军同去,你们怕一个也逃不脱,更别说救人。”

朱大哥听得火起,跨前一步怒道:“你怎敢看轻我兄弟?”童牛儿摇头道:“你们实在是不识五龙将军的厉害呵。”

将杜天横、申宁、董霸、方威等人描述一遍后道:“那日林公子送出的消息恰巧落在朱雀营五将军银若雪手中,她贪功心切,独带本营前往,又是女流,不知计算,才叫你们得势。若落在其他四人手中,岂会如此容易?”

众人才知他所言不虚,皆不再作声。

林猛道:“童大哥,你可有办法查出奸细?”

童牛儿沉吟片刻,道:“此次去兵器库又是银若雪独断专行之举,别人皆不知晓,可见这奸细只和她一人联系。没办法,只好在她身上下功夫了。”

林猛沉吟片刻,又将旧话重新提起,道:“童大哥,上次我和你说的那霍家姐弟,你可有消息?”

童牛儿其实心里记得,却假意拍一下脑壳,道:“糟糕,早不知所云了。”

林猛也猜出他装,微微一笑,道:“上封书信就是黄坚黄大人写来,他要我率他帐下这帮兵士下力救应因东林党人冤案受到株连的良善,我也答yīng

他尽lì

。但这种事必要有个内应才好下手,不然怕徒丧性命,于事无补。童大哥,我也知如此有些为难你,可当念在这霍家也是干净门庭,霍大人为官口碑也好。他此次只因为杨涟、左光斗等人说了几句公道话,就被——”

童牛儿挥手打断他,道:“愚人,枉读了这多年的圣贤书,不知这世上从来就没有过‘公道’二字吗?怎地还不如我?”

林猛听他说得歪扭,心里不忿,也想着借此讽喻他,道:“童大哥你说什么?人活一世,若不求公道,岂不枉然?”童牛儿却摇头道:“送掉性命就不枉然吗?”林猛拍案起身道:“为求公道,便送掉性命也算死得其所。”

童牛儿手捂嘴上,指了林猛哈哈大笑。林猛见他做滑稽样讥讽自己,倒有些恼,坐下扭头不语。

童牛儿道:“都是被那些所谓圣贤写的书害的,为了强求公道,不惜送掉小命,没甚意思。”

林猛不耐与他争,道:“你说,该如何?”

童牛儿将身探前,道:“‘公道’二字向来是手掌权势者的嘴里言语,你力不如他,说什么公道?谁肯与你公道?”

林猛闷声道:“便忍了吗?”

童牛儿收身道:“自然不是。你明争不过,可夜里拔刀,暗中下手,杀他个措手不及,不就还他以公道了吗?”

林猛听他言语阴晦,不以为然,嗤鼻摇头。童牛儿见他脸露不屑神色,也自气闷。

其实他二人生长在不同环境里,造就截然性格,所想自然差之霄壤。

林猛从小读书学礼,深受孔孟之道的教化,养成光明正大的慷慨胸怀,以为只凭一腔热血就能翻覆天地,颠倒乾坤。却不知世事云雨,善恶不定,人如蜉蝣,难逆左右。

而童牛儿是从污浊泥泞中滚爬过来,肮脏角落里长大的,自然被残酷现实教xùn

得早没了稚幼念头和灿烂幻想,也没了光明和阴暗的区别。以为只要能达目的,任何手段都不惜。

二人各执一念,相互不愿妥协,倒似儿孩斗气相仿。

童牛儿见所言不欢,起身道:“不与你争了,我们还是用各自手段向这世间讨还公道吧,且看哪个胜利。”

缓步走到门口,又转身道:“霍家公子这几日就要随他家人发往苦地充军,你若要救,该抓紧些。”

林猛听此语猛地跳起,叫道:“走哪条道路?多少人押解?”童牛儿摇头道:“还不知,待我问仔细后告知你。”

林猛眼望他渐渐远去的背影,脸上浮起笑容,以为童牛儿心思虽然阴暗,但良知仍在,或可交往。

银若雪的兵器库之行又无功而返。虽没有折损兵将,却仍受下其父雷怒海一顿责骂,心中好不气闷。一连数日不展姝颜。

这天在竹林中练完大枪,累出一身的汗来。

待回到绣楼闺房时,见童牛儿在椅上大刺刺地坐着,正端盏自饮,倒似有三分主子模样。银若雪见了有气,道:“小人得志吗?怎地向我耍起威风来了?”

童牛儿听语声有异,忙放盏起身奔过接下金枪,笑道:“我是小人不假,得志却不曾。就算得志我也不会向老婆大人耍威风。”

银若雪最抵不住他这一张嘴,终被逗笑。打他一掌道:“休叫,当心被人听了去。”

童牛儿一边用白帛擦拭金枪,一边道:“听去又如何?难不成杀了我?”银若雪看他片刻,将嘴瘪了瘪,道:“你呵,真是不知生死的鬼。”

童牛儿却把大枪向地上“咚”地一戳,道:“我不是不知生死,而是不惧生死。便叫天下人都来杀我,我也敢说这世间我只恋你一个,怎地?”

银若雪自然喜欢听这样言语,笑着摇头道:“就会拿话哄我。不与你缠了,我去沐浴。”

童牛儿见她随仆妇出房走远,忙返身扑到案前,将堆摞在上的纸张翻着检视。

但他识字甚少,纸上所书多有不辨,看了半晌也不知dào

哪一张该是奸细所写。想着双木的林字自己倒认得出,便向这个字上使劲。

可找了半晌,却未找到一片写有林字的纸头。

正急得冒汗,听脚步声渐近,知银若雪回来,忙将纸张理得整齐,重归座位自在饮茶。

此季已近四月,天气早暖。

银若雪穿一件浅色薄帛丝袍,对襟只扣到多半,上胸微敞,露出里面月白色的小衣。衣上用金丝绣的团团万寿和朵朵菊花被双ru支撑着突出襟外,令童牛儿瞧得心中火起,按捺不住欲望的怂恿,便想占些便宜。眼珠转过一轮,已有主意。

银若雪春心烂漫,有意逗弄童牛儿,在他面前晃来晃去。见他眼中有精光闪动,心中暗乐。任童牛儿上前来接过手中帛巾,为自己擦拭发上水滴。

童牛儿道:“老婆,时近傍晚,我饿得紧,陪你吃些东西可好?”银若雪应过一声,道:“吃什么?”童牛儿道:“自然是稀奇的才好。”银若雪轻笑一声,道:“皇帝吃的御膳如何?”童牛儿拍手道:“那是最妙。”

银若雪用金丝将秀发抹额勒起,唤入仆妇吩咐道:“去叫杨公公入宫看今日御厨开下什么菜式,多做一份送过来。”仆妇应声欲走,童牛儿唤住她道:“告sù

杨公公我那好孙儿,把御酒也弄一坛来喝才好。不然我定不饶他。”仆妇应声而去。

银若雪初时不肯饮,但耐不住童牛儿一遍遍劝说,加上有气在胸,便也把盏小酌。童牛儿有心令她一醉,不住地斟酒。

待三盏下去,银若雪双颊已染酡红,如抹胭脂,更显艳丽无方。

二人初时言语还不尽兴,待酒意渐浓,心怀敞开,话便多起来。

银若雪虽有三分醺醺,却不失丝毫端庄之态。只看她眉目舒展,听她话语浅显,才知她已近半酣。

童牛儿原以为一个小女儿家能有多大酒量?怕只三杯必倒。不料竟与自己对酌了十几杯,却仍言语从容,杯盏稳当,不禁暗暗佩服。端盏道:“老婆好酒量,相公怕不敌你。”

银若雪呵呵一笑,道:“你灌不醉我的,休想借机占人家便宜。”童牛儿笑着不语。

银若雪翘起二指捉盏小啜一口,轻叹道:“我倒真有心嫁你,只恨你不争气,叫人瞧不起,我如何嫁得?你呵,怎地是这等卑贱出身?”

童牛儿将盏向案上重重一放,昂扬道:“我若无此等卑贱出身,又如何经lì

得苦难?若不经lì

苦难,又如何磨炼出这等气概能为?若无这等气概能为,你岂肯嫁我?看古今天下英雄,哪个生下来便是是王侯子孙?”

银若雪听他说得慷慨,笑着点头,道:“此语甚有豪气,来,浮一大白。”

第五十二章 爱恨总成愁

童牛儿与她对饮后浊叹一声,道:“只恨时不与我,没有机缘建功立业。若不然又岂知我童牛儿不能封疆裂土、得封王侯?”

银若雪却眯着眼睛虚眇他片刻,摇头道:“便与你机缘,你怕也封不得王侯。”

童牛儿裂目道:“怎地?”银若雪道:“你为人局促,心胸狭窄,目光短浅,无大计算,不是能成大事之人。”

童牛儿未料她有如此犀利眼光,竟将自己看得这般透彻,心中亦惊。道:“既知如此,何苦还要嫁我?”

银若雪自饮一口,吧嗒着嘴儿道:“可你重情重义,世人多有不及。夫妻间只是这二字要紧,余下的都差些。难不成王侯将相在被窝里便多些威风吗?怕还不及村里白丁能耐。”

童牛儿听她一个黄花处子竟说如此露骨言语,不禁大奇,笑道:“你自哪里得知这些荒唐话?”

银若雪瞪他一眼,道:“休笑人家,自有姐妹说与我听。”

小酌一口后,幽幽地叹气道:“你屡次舍命救我,我知你恋我深切。若我来日有难,你必不弃不离。唯此足矣,何苦再求其他?只是世俗偏颇,怕不容我嫁你。别人不计,便是我爹爹他——唉——”低头不语。

童牛儿见她真有下嫁之心,甚觉感动。借酒意激荡胸间气血,慷慨道:“只要你有此心,我必舍命向前,叫天下人都瞩目于我。叫你爹爹允你嫁我,如何?”

银若雪苦笑一下,道:“谈何容易?只怕还未建惊天之功,已有人先置你于死地了。”

童牛儿知她语中所指,放盏道:“方威那小儿想杀我却难些,还不知谁死谁手呢。”

银若雪听他点破,道:“方威为人阴狠,你要多小心他。”

童牛儿嘻地一笑,道:“说这么久,只这一句像是我老婆该说的言语。”

银若雪见他又没了正经,摇头道:“似你这副泼皮无赖样,又怎豋得庙堂?入得雅室?叫我怎把你向人前领呢?”

童牛儿此时酒意淹喉,醉眼斜睨,心神已不清楚。听银若雪这句逆耳,心中不痛快,打个酒嗝,道:“谁又稀罕娶你了?我家自有妇人在榻,既解风情,又温柔体贴,生得天仙似的,倒比你强过百倍。你休自以为好——”

不待说完,银若雪已将盏中残酒泼在他脸上。

但她却不恼,又自斟一盏,浅啜一口,道:“那个娼妇贱如尘土,我岂能和她相比?你休拿这样的人气我。”

童牛儿神智渐迷,已不计轻重。听银若雪如此说,将手在桌上一拍,道:“谁拿她和你比了?我是说林家那一双女儿,至今还是黄花处子,哪一个比你差了?明日我便都娶入房中来,看你恼不恼?”

银若雪听到这一句倒真的生起气来,原本开朗的脸色渐渐阴沉,双眉蹙在一起。猛地将盏中酒水饮干,将瓷盏重重地摔在案上。

童牛儿也同时向下倒去,‘咕咚’一声摔在地上,昏睡不醒。

银若雪呆呆地看他片刻,高声唤入仆妇吩咐道:“扶他去客室休息。”

仆妇上前欲抬时,银若雪只觉酒水上涌,便要呕吐。她天**洁,生怕弄脏自己的卧房,忙招手唤道:“快扶我出去——且叫他——睡我床上吧——”

童牛儿睁目时见四围香帐低垂,身上锦被高拥,口鼻间尽是直透脑髓的龙涎香的芬芳。

透过帐缝看窗外已是漆黑一片,但室内素烛低燃,照得明亮。立耳听了片刻,悄然不闻声音。

正朦胧时,远远传来梆鼓之声,把夜里的寂静敲打得零零散散,才知时至二更。

揉着突突跳痛的太阳穴,童牛儿暗自惊叹,想:这小妮子真好酒量,连我都喝她不倒。想这世间怕没几个能喝过她的。待有机会须向人炫耀一番,必能博个大大的彩头。

掀被坐起,喘了半天大气,才想起今日所来为何,撩帐一跃下地。

不想酒意尚未散尽,站立不稳,摔个马趴。挣扎半天爬起,心中懊丧,以为丢脸。穿好鞋后便开始四处搜寻。

可一张张纸翻过,也不见有似是奸细写来的书信一类入眼。

童牛儿好不丧气,把床下箱匣皆找个遍,还是不见。

正无奈时,忽见床上的睡枕方正,上前伸手一摸,里面果然有个硬物在。抽出看时,见是一个乌木打制的函盒。

打开倒出一沓信件,见头几封皆是方威写给银若雪的情书。

童牛儿就算识字不够,看罢也觉面热,暗道:方威这yin贼,竟比我还下贱。这种话我连说都嫌羞,他竟写在这里。

待看到最后却不禁大乐。

原来有银若雪批的一行小字:其味若屁,臭不可闻。

逐一看下来,封封皆是如此。

待看到最后一封时,却见字体大变,抬头已由“若雪”变为“五将军”。忙睁大眼睛仔细阅读,费尽lì



,才知是一个名唤胡森的人写给银若雪的信。

这信字迹潦草,童牛儿边读边猜。待看到最后,已惊得通身大汗。

原来这胡森竟是兵部尚书府内,时刻守在黄坚旁边的贴身师爷,去香闺坊救人一事就由他一手策划。

银若雪自那次惨败后深引为恨,有心雪耻,左兜右转后竟与这胡师爷搭上关系,并花重金将其收买。

胡师爷自然知晓林猛藏身之处,俱实以告。

银若雪得知后率人前去抓捕。奈何林猛早有所防,提前发xiàn

,逃之夭夭,叫银若雪又扑个空。

但胡森既是黄坚的师爷,黄坚必事事都与他商议,他再告知银若雪。如此林猛早晚必要倒霉,便是黄坚也已将一只脚踏入鬼门关中而不知觉。

童牛儿越想越怕,酒尽都醒了,一分醉意也无。

想着这胡师爷既在黄坚身边当差,自然深得宠信。若要揪他出来,必要有这封书信做凭证才好;可银若雪若发觉这封信不在,必怀疑到自己头上。偷又偷不得,不偷又不成,该如何是好?

童牛儿直把眼珠转到酸痛时,才有个恶毒主意冒上来。

将信仔细折好,揣入裤裆之中。

把余下的信重又装入函盒内,塞到枕头里。把鞋和罩袍脱下抛入帐内,去案边拿过烛台,先将装有函盒的枕头点燃,又叫金银翻绣的华丽睡帐烧起,再将烛台向帐里一扔,然后远远看着蹿火腾烟。

直到一张楠木大床尽都烧起,想着那枕头已再救不出,这才扑到窗前,将紧闭的菱花窗户猛地推开高叫道:“来人呵——着火了——快来救火呵——”

雷府本静,他又站在二楼高处,这一声喊将整个雷府中的人都从梦中惊醒。转瞬间铜锣敲成一片,无数人影端盆提桶向这边跑来。

童牛儿趴在窗口见了嘻嘻一笑,心中好不得yì



这一把火烧得虽不旺盛,第二日却在街巷间传扬得好不热闹。

雷府本就是个万人瞩目的地方。其中银若雪的绣楼更是叫见过她的男儿恣意向往的去处。听说那里失火倒不觉稀奇,但高呼救应的人是童牛儿,却令**跌下颏,以为不可想象。

人身之上最可称奇的地方便是一张嘴巴,能将黑说白,指鹿为马,颠倒是非,错乱善恶。更能将听来的任意发挥,传播愈甚,让什么都不似原来,你说可怕不可怕?

银若雪绣楼失火这件事待传到方威的耳中时早已龌龊到不堪,其中细节更被描述得淋漓,叫人以为童牛儿和银若雪似是赤裸着身体搂抱在一起逃出性命的。

方威听说这般无边无际的言语岂能不恼?直气得肝肺皆炸,理智尽丧,把一口牙齿咬得几乎蹦碎。才知当日江西兵部都统之子所言不差,看来杀之倒冤屈了他。

方威一直以为银若雪只钟情于他,非他莫嫁。到时侯自己自可借助于雷公公的势力一步登天,扬名天下。

今见美梦欲碎,岂能不恼?疯了一样飞身上马,径向朱雀营来问罪。

银若雪正在厅中聚了营中众人处理事务,手中捉笔写得头也不抬。

猛听案上传来重重一拍,把她吓了老大一跳。抬头见眼前一张充血涨红的脸孔,大瞪的眼中满是怒色,唇角不住抽动,惊道:“四哥,你做什么?”

方威抬手指了银若雪道:“你好不下贱?怎能和童牛儿睡在一起?”

他当然自知不该发怒。但心胸自私狭隘的小儿脾性叫他无法自控,嘴一张开,奈何吐出的便全是狗齿,没一根象牙。

银若雪听他竟当着这么多人说如此言语羞辱自己,直气得热血上涌、浑身颤抖,连站的力qì

都拿捏不到一起。恼道:“你是个什么东西?竟敢来管我的事?我喜欢和谁睡在一起与你有什么关系?你给我滚——”

方威听她言语不堪,恼得抬手欲打。但只是把手略扬作势,想想终是不敢。

银若雪见他如此,更加乱了方寸,起身挥手便是一掌。

这记耳光好不响亮,将厅中众人尽都惊住。

方威却如梦初醒一般,手捂脸颊立在当地,怔怔地不知该如何是好。

银若雪却不肯善罢,转过大案,抽身边护卫腰间长刀便向方威砍下。

方威习武多年,见一片雪亮迫到眼前,本能地向旁一闪。但仍稍嫌慢,胸侧被划开三寸多长的口子,鲜血淋漓而下,将银若雪也惊住。

她对方威原甚有好感;方威对她亦关爱有加,二人本处得融洽。

但银若雪素知他心胸狭隘,极不容人。且名利心重,面冷手黑,薄情寡义。加之也是出身寒门之徒,是以并不曾动情。

只是少女虚荣心重,自然喜欢有人追逐护佑,倒也没有对方威说过拒绝言语,令方威心有遐思,胡乱用情。

第五十三章 谁肯问生死

厅中众人见事情闹大,皆都慌了,纷纷冲上将银若雪拦住,把方威架到厅外,喊医官过来为他包束伤口。

方威却猛地将双臂一抖,把架他几人都摔出丈远,飞身上马,冲出辕门狂奔而去。

银若雪仍在厅中逞强,提刀直追出来。见方威跑得远了,把刀向地上重重一摔,恨声道:“来日再与你算账。”

她却未料方威离开朱雀营后直奔雷怒海办事的衙邸,径向其诉说银若雪的种种不是和自己的所遭所遇。

雷怒海见他身染鲜血,也吓了一跳。

待眯目听明原委,不禁暗暗怪他多事。好言劝慰方威离开后,想想也觉不妥,遣人寻了银若雪来询问。

银若雪听罢父亲言语愈恼方威,道:“爹爹,你怎能听那小儿胡说?我岂会和童牛儿睡在一室?”将当日情形约略讲述一遍。

雷怒海知女儿脾气虽大,但心底干净,不善欺骗,言语应当属实,只略略责备几句后便遣她去了。

他以为此事到此就该完结了,却不知银若雪自幼养成乖张孤傲脾气,今日受下此等大辱焉肯消闲?已将方威恨到骨子里。在心中转过千百个报复的念头,最后终于认定:唯自己是他心中最深的痛。

“我定要和童牛儿睡在一起,看不把你气死。”银若雪如此想着,面现得yì

之色。

凭童牛儿此时身份,到天字牢营寻籍口问出霍家公子发配详细自然不是难事。

但他不知这个丁点小的细节却被东厂无极营营主,五龙将军之首的玉面判官杜天横安排在其中的心腹手下听去,并立时禀告了他。

杜天横早就怀疑童牛儿心存不良,听此消息后稍一思索便明白他用意所在。不禁在心里暗骂一声:不知死的鬼,且看我为我营中那些被你冤死的禁卫报仇。略想一想,已有个阴狠主意。

唤来安插在天字牢营里的手下仔细叮嘱一番,欲叫童牛儿倒个大霉。

但天若肯佑人,神仙也无奈,偏巧当时‘鬼六儿’卓十七也在。

他早知这人是东厂的锦衣卫,装扮潜伏在此,只为监看他们,是以心里深恨,有心整治。

但卓十七胆量小些,不敢似童牛儿那般嚣张,不敢明目张胆地作恶;而那人也知藏拙显巧,所以一直不得机会。

今见他在侧听完自己和童牛儿言语后眼光飘忽,举止匆促。片刻间出营不见,立时猜个大概,就想转告童牛儿小心。

不料接连公事忙碌,竟将此事岔过去了。

直到霍家公子被打入木笼囚车起身那一刻,卓十七才猛地想起,连忙赶到甲子大营将正在与众军士赌钱的童牛儿拉到一边相告。

童牛儿听罢吓得额颊汗湿,瞪目急道:“怎不早说?”转身便走。

卓十七未料此事如此严重,也被唬得脸白,跟随道:“牛儿哥,怎地了?要我随你去吗?”童牛儿不耐回答,只挥一挥手。

二人待赶到林猛等人所居村落,来在那扇黑漆大门前狠擂半晌,却不见有人应。

童牛儿知林猛必是带领朱大哥等人去救霍家公子。而玉面判官杜天横也必带领他营中好手混在押送的官军中,只等人来劫掠囚车,好一举擒下。

一时间骇得团团乱转,如热锅里的蚂蚁般慌,半天也想不出个有用的主意。

卓十七和他好这多年,从不曾见其如此,也吓得不知该如何是好,只一味地说:“都怪我没用——都怪我没用——”

童牛儿听得不耐烦,挥手道:“休啰嗦,快上马随我去。”二人急急攒鞭,在后拼命追赶。

直撵了一个多时辰,才远远望见走在官道上发配充军的逶迤队伍。

此时童牛儿也有了主意在脑海中,胆气壮了不少。打马飞奔到队伍前面,掉转马头拦在去路上高喝道:“都站住,休向前去。”

这批囚犯共有三十几名,分装在十几辆双马驾辕的大车里。押解的兵士约有百十几个,皆是曾和童牛儿同榻厮混的甲字大营御林军。

杜天横身穿兵卫服饰,怀中抱着一条家传二十四节鬼骨钢鞭坐在最后一辆押解大车上。因离前面过远,只能看到童牛儿双手不住挥舞,却听不清他叫嚷些什么,心中不禁奇怪,不知这小儿所为何来。

当前的兵士见是他和卓十七两个拦在前面,先就都轰笑出来。当前的道:“二位爷,怎地有空闲来这里消遣我们?”

童牛儿却不应他。唬着脸高声道:“正经些,且听我说。我得禀报,前面有人暗伏,要劫掠你们,休往前走。”

众兵士见他认真,不似玩笑,皆都信,纷纷脸上变色,脚下踌躇。

这些人赌钱饮酒全能胜人,唯打仗却比谁都差。偏偏各个惜命,听说有灾祸在前面,立时乱作一团。

暗藏在兵士之中的锦衣卫不敢处置,忙拨马飞跑着来给杜天横报信。

杜天横听罢一怔,倒觉意wài

,不知这童牛儿在玩什么把戏,叫锦衣卫去把童牛儿唤过来问。

童牛儿假装糊涂,听说杜天横在,先装作不信,将传讯的锦衣卫臭骂一顿。

其实他心里暗道:龟儿子,你凭什么唤我?我偏要你来。

杜天横听他在前面吵闹不休,就是不肯过来,无奈只得跳下车走过道:“童大人,怎地啰唣?”

童牛儿见正主现身,只得在马上抱拳拱手,道:“我还当他诳我呢,原来杜大人果然在此。哎,你怎地得闲,要随着同去西南边疆游玩吗?”

杜天横听他信口随便,心里恼怒。但脸上却逞出笑来,道:“童大人真好开玩笑,我哪有那样闲暇?”

童牛儿假装惊讶,道:“若不如此,杜大人在这里作什么?”

杜天横道:“我得禀报,说有人要劫掠囚犯,是以带人在兵士中暗藏,预备捉拿他们。”

童牛儿生平最好演戏骗人,自觉有乐儿。张大嘴巴“啊”了一声,道:“我也得禀报,说有数百埋伏张弓持弩在前面等你们,是以特赶来拦阻。杜大人,休向前去了,当心不敌。若全军覆没,雷公公那里你也不好交代。”

杜天横原不曾想能有多少人敢在京都左近壮胆逞凶,以为也就几十个罢了,是以只带出五十名营中禁卫。今听童牛儿言之凿凿,说有数百人之众,也不禁犹豫起来。

其实童牛儿想到的主意就是全凭红嘴白牙吹出的大话将杜天横吓倒,叫他闻难而退。

见他脸色犹疑,心里暗乐,向四边众兵士高声道:“兄弟们,万不能再向前走,当心白白送掉性命,就是缺胳膊断腿也不划算呵。赶快调头吧,且向回走——另择条路——”

他不待杜天横表态,先就张罗起来,指挥车辆转身。

众兵士没一个想去搏命的,听他如此招呼,各个响应,纷纷驱马后撤。

杜天横何等奸猾?见童牛儿如此热心此事,立时猜出其中有诈。

微眯双眼看他片刻,冷笑一声,道:“果有埋伏吗?我倒不惧。童大人却似怕得厉害,没甚能为,也难怪你。”

童牛儿心如芒尖,难容尘芥,最听不得被人小觑,立时便恼,急道:“我怕什么?不过一死而已。我是担心杜大人遭难,无辜抛尸在这荒野,岂不冤枉?”

杜天横呵呵两声,道:“凭我能为,向来只叫别人死,若想我死却难些。童大人,你若是个男儿便留下来陪我如何?且看杜某人的手段,保管你平安无事不说,还能抓到敢来劫掠囚犯的贼寇,立上一大功。便是我的五弟若雪听说也必高兴,怎样?”

童牛儿听他将银若雪拉来和自己并论,立时就有些晕。忍不住上涌热血,道:“好,我便舍命陪君子。”

在侧的卓十七听了骇得不轻,暗道:怎地发昏?莫不是要我也把小命搭上吗?

其实童牛儿早见杜天横眼中冷芒闪动,知dào

自己的计谋已被识破,多说也是无益。倒不如愣充一把好汉与他们同行,且待林猛他们打过来再寻机相救。事逼至此,唯有这般了。

众军士虽不愿走,奈何被锦衣卫胁迫,不得不行,十几辆大车又辚辚开动起来。

童牛儿和卓十七控羁走在中间。

卓十七向他低声道:“牛儿哥,要陪他们一起死吗?怎地不走?”

童牛儿横他一眼,道:“一起死又如何?你怕了?”

卓十七最忌惮他这生死无畏的胆大性格,低眉道:“倒不怕。可是——”

童牛儿嗤一声,道:“便怕了又何妨?连说的胆量也没有吗?”一语将卓十七嘴边的话都噎回去。

二人默默而行。童牛儿的目光从前扫到后,终于在第九辆囚车上望见一个细小身影裹在一件肥大粗布衣裳里面。

看身形不过十一、二岁,该就是林猛所说的刑部主簿霍光启霍大人之子霍敏玉。

童牛儿缓缓催马,来在他的大车旁边,低声唤道:“霍敏玉。”

那孩儿果然回头看他,一双莹润眸子硕大,目光天真无邪。

童牛儿最有惜贫怜弱之心,见这孩儿如此稚小,暗觉气忿。

正想和他说些什么,却听一个粗暴声音高叫道:“狗官,休惹我家公子,当心我和你拼命。”童牛儿才见和霍敏玉同押一车的是名须发花白的老者。

但这老者却和别家的不同,身体高大魁梧,萎坐在囚车之中显得局促。一张大脸上凹凸不平,皆是细小伤痕。左眼半矇,如遮云雾,睁得犹大,却不见瞳孔,有些骇人。狮鼻虎口,犬齿暴突,状若猛兽相仿。

他颈上砸有一副厚重铸铁镣枷,连同双手都扣在其中,动弹不得。童牛儿在天字牢营呆过,自然知dào

这铁镣枷重愈七十余斤,只为力大无伦和武功高强者准bèi



老者睚目向他,血染面颊,怒不可遏。

童牛儿见了也恼,猛地呲牙瞪眼吓他。

第五十四章 挺身当危难

老者却不惧,正要高声与童牛儿对抗,却听旁边的霍敏玉用孩儿清脆声音劝他道:“姜伯伯,我爹爹不是叫你不许和人吵架吗?你怎地又不听?”

老者立时转头低首,似有些怯般柔软了声音道:“是,大公子。”但仍又回头狠瞪童牛儿一眼。

童牛儿见他竟肯听个孩儿言语,有些惊讶。又见他如此倔强,倒觉得喜欢,脸上浮起个微笑。

有心再逗弄他取个乐儿,便向霍敏玉高声喝道:“喂,你个小儿,怎地犯了王法,也要被发配到苦寒之地去送死吗?”

霍敏玉转头向他,闪动着大眼睛道:“大人休如此说。我霍家向是诗圭满庭,知书隆礼的忠孝人家,从来不曾触犯王法。”

声音虽嫌稚嫩,但言辞间自有不容侵犯的凛然之气,叫童牛儿暗中钦佩。以为不愧是龙凤子嗣,胸间天地辽阔,主张自然高远。

但见老者没有反应,觉得不甘,又道:“既没有触犯王法,怎地要去受苦?”

霍敏玉仰头道:“奸贼当路,朝廷不公,叫我霍家蒙冤。世事蜀道,难免崎岖,我也自当忍得。”言词激昂,语气慷慨,让童牛儿听得心跳,忍不住就想喝一声好出来。以为这小儿如此年纪就有这般胸怀,来日必成龙凤,倒值得一救。

他本还想逗弄,却猛地听前面窜起一声尖锐,有支响箭升上空中。

接着四面都传来高喊叫喝,声势骇人。

此时的官道正在两座低坡的土堆之间。土堆上种满树木蒿草,皆都生长得茂盛,正好设伏藏人。

童牛儿转头四望,见从中竟跳跃出无数手提明晃刀枪的大汉来。粗略估算,该不下二百七、八十个,将这队车马团团围住。

童牛儿一个个细看寻找,却不见林猛和朱大哥等人在其中。不禁奇怪,搞不明白这一路人是怎样来历。

伏在后面大车中的杜天横见所来者众,果如童牛儿说的竟有数百人,心中也惊诧莫名,暗道不妙。

自己这面只有百十几人,其中多半官军只是待宰的废物。善战的锦衣卫不过五十个,岂能抵挡得了?暗自后悔没有听童牛儿劝告早早退去,今日怕要吃下大亏。

同时心里奇怪这小儿的消息倒灵通,自哪里得知?他却不知童牛儿这一次是随口蒙的。

杜天横将手中的二十四节鬼骨钢鞭悄悄拢在衣袍下面,准bèi

着伺机而动。

此时众人喧哗稍息,慢慢退让,显出四个人来。

当前这个身高过丈,粗如铁塔,面色黝黑,好似镔铁铸就的一般冷硬。一头花白长发不髻不束,散披在肩,因梳理得整齐,并不显纷乱。一双狭细鹰目微眯,鼻头犹大,但却方正,高耸在脸面中间,如天外飞峰,看着突兀。唇若狮口,牙似狼齿,半呲向外,极显凶恶。穿一袭青色帛袍,腰束玄带,双手负在身后,叉腿而立,状如天神一般,气势如山,压迫人的眉头。

后面那人身材亦壮,和前面这大汉不相上下。面色赤红,眉目端正,十分的耐看。尤其颏下一把短须生得出色,根根独立,皆似钢针一般四射向外,远望如趴有一只受惊自保的刺猬相仿。头上盘髻,玉簪别着,穿一袭白袍,腰束深蓝色丝带,目色寒冷地看向面前众官军。

他后面是位中年道人,身高也已近丈,却不魁梧,只平常胖瘦。但双肩宽阔,足有三尺,远超常人。偏偏腰却甚细,堪称杨柳。道袍裁得合体,贴身而穿,不见一丝褶皱,更衬得玉树挺拔,临风而立,英气逼人。眉眼俊朗,鼻垂唇朱,额宽耳阔,堪称男儿榜样,人中秀士。双手交叠在胸前,怀中抱着一根拂尘,三尺多长的杆儿油碧碧地绿,竟是精玉磨制而成。

在他旁侧的是位中年妇人,看容貌约有四十几岁。徐娘虽然半老,但颜色仍堪动人,可以想见年青时曾有怎样风韵。头上青丝挽成一髻,用绣有金丝牡丹的红色帛帕包束。身穿大红锦袍,腰扎青玉大带,手中提一柄长剑。与道士比肩而立,如珠玉相配,交映生辉,各显光彩。

这四人都天俱禀异,叫人瞧着惊讶,一见难忘。

当前模样凶恶的大汉用目光在被囚犯人里寻找片刻,猛地认出前面囚车中一名干瘦老者,踏出数步来在跟前,低声道:“张大人,您怎地也在?受苦了。”伸双手抓住粗似房檩的木栏杆使力一掰,喀吧一声脆响,把硬木打制的囚栏掰碎,将里面的老者孩儿似地抱入怀里。

缩身在旁的众御林军兵自然不愿管他闲事。

但其中夹杂的锦衣卫却因有杜天横在后监看而不敢后退。虽见大汉面貌凶恶,臂附神力,显然不是等闲之辈,却仍有几个出手,将刀枪兵刃向他身上招呼。

那恶面大汉早有所防。听四围有金器破空之声响起,猛地团身一闪,已在丈远之外。

众锦衣卫未料他身手如此迅捷,都暗吃一惊,各自发喊扑上。

锦衣卫虽多是官宦子弟,但其中不乏昔日逞凶江湖的武功高强之辈,只因犯下难恕之罪而躲到禁卫中栖身。

杜天横的无极营中此类人尤其多,皆是他有意招纳,为叫打起仗来易得功劳。他今日所率的五十人中就多有这样的在,不想正好派上用场。

此时离那大汉最近的一名锦衣卫原是梵净山上万泉寺里的僧人,曾苦练了三十几年的武功,最擅暗器,得下‘无常圣手’的喝号。他见恶面大汉身手超凡,心中不忿,纵身上前挥刀来砍。

恶面大汉见他来得猛恶,不敢小窥,腾身向后。

不想这‘无常圣手’用意在此。见他跳入空中,左手一甩,两枚钢镖疾速飞离,径向恶面大汉胸口打去。

恶面大汉未料他有如此阴狠招数。但却不慌,腾出左手向空中一捉,将两枚钢镖捞入手里。

‘无常圣手’早防他应对得容易,使出看家本领,前镖刚去,后镖又走,一连三对,通贯打向恶面大汉。

这一手有个骇人的名目,叫做‘追魂夺命’,却是厉害,寻常武家极少能避得开。

大汉身起半空,又有老者在怀,腾挪本就不易。刚接下一对,却不想这一对是障眼法,只为叫他瞧不见后来的钢镖;眼看第二对已到身前,避之不及。

这恶面大汉也真能,将水缸一样粗壮的腰身猛地向后一折,竟柔如绵柳般弯起,叫钢镖贴着鼻尖飞过。

但他未料还有一对紧随,待发xiàn

时却有些晚,钢镖已逼到身前。

这恶面大汉应变也够了得,仓促之中反手将握着的钢镖甩出打落一枚,但另一枚却正向他怀里的老者胸前扑落。

恶面大汉心有不甘,猛地拧身,将老者藏入边侧,叫钢镖打入自己的左臂之中。

四围众人见他肯舍身救危,均在心里叹一声‘佩服’。

童牛儿尤其喜欢这种轻生就死的刚猛豪爽之人,以为是男儿慷慨本色。瞧得心中生痒,想着得机会该结识交往一番才过瘾。

但旁立的同来三人却骇得不轻。

英俊道人恐‘无常圣手’再次发镖,早已跃入空中,挥碧玉拂尘击向他面门。

‘无常圣手’见三尺多长的晶亮柔丝兜头罩下,忙挥手中长刀来拨。

不想这尘丝遇硬即软,在刀口上轻轻滑过,径向他手腕卷来。

‘无常圣手’也非庸人,诡计端出,见纠缠不过,索性将手一松,弃刀撤身自保。

英俊道人哪肯叫他平安离去?猱身扑上,快逾闪电般将左手从尘丝中穿出,在‘无常圣手’的胸侧诡异地击下一掌。

‘无常圣手’虽觉受力甚轻,身体只略略摇晃,但皮下的肋骨却发出噼啪脆响,折了四、五根;骨下遮挡的肝脾脏器更是如入水火,痛不可当。

‘无常圣手’叫都不及,张口便喷出一口血来。

英俊道人赶上一步,左掌又出,就想毙他在当地。

却听头顶有金器破空之声啸叫尖利。知有恶物来袭,无奈只得伏身窜出躲闪。

待抬头看时,见一名身穿御林军兵士服装的中年人站在面前。白玉般素洁的面上横卧一双浓密苍眉,眉下是一对狭细鹰目,目上的眼梢高吊,一望即知是阴狠诡异秉性。隆鼻朱口,方颏鼓腮,三山五岳搭配得恰好,显出一副雍容的书卷气。

英俊道人阅人甚众,对这般模样倒不觉如何,但看他手中横提的一条二十四节鬼骨钢鞭却吃惊。

这钢鞭显然是上好钨钢夹金锻制,显得乌黑油亮,神光内敛。每一节都近尺长,粗似儿臂,打造成胫骨骨棒模样,棱角峥嵘。节节之间用钢环相连,抖动时哗琅琅地响亮。

但英俊道人回忆适才却不闻丝毫声音,可见此人对这钢鞭操控自如,收放随心,造诣了得。

玉面判官杜天横为人虽恶,却也有所长,就是最看不得手下人受欺。

见‘无常圣手’临危,心中火起,一跃蹿出,挥钢鞭扑向英俊道人。逼他退下一步,然后搀住‘无常圣手’,在他伤处略一抚摸后交与旁边的兵士,向英俊道人冷声道:“陇西锦丝绵掌的传人吗?”

英俊道人微微一哂,道:“凭你身手怎肯做名御林军?你是锦衣卫?”

杜天横呵呵笑了两声,道:“不错,这一干人都是,就为捉你等而来。识相的便束手就降,或可苟活一命。”

英俊道人翘起唇角微笑道:“早想杀尔等为国除害,正寻不着。今日却巧,甚好遇到。”

杜天横见得他眼中的亮芒和无畏神情,知dào

吓不住他。只得将手中的钢鞭一横,恶声道:“寻死吗?我便成全你。”

第五十五章 救人于水火

中年妇人待恶面大汉落地,忙跑过去捉住他的左臂,撕开衣服查看伤势。

见钢镖入肉及寸,四周皮色泛起一圈青紫,显然是中毒的症兆。

恶面大汉将怀中老者安稳放下,反手将钢镖拔出掷在地上,向中年妇人摇头道:“不碍事。”

中年妇人却慌,急道:“大哥休动,先将毒血放出来再说。”

恶面大汉从怀里摸出一把寸宽玉柄小刀向镖伤处划下,抖着胳膊把挤出的淋漓鲜血洒在地上,然后接过中年妇人撕下的衣袍襟边摁在伤口上胡乱包裹一番了事。

被救那老者在旁边看得心悸,抱拳拱手向恶面大汉道:“英雄为救老朽,受下这等重创,老朽怎堪受得起?”

恶面大汉笑着摆手道:“张大人为人耿介,肯舍生忘死,救民水火,是一等好官。我受这点伤算得什么?不值一哂,休提休提。”

老者听到如此温暖言语,甚觉感动,有泪盈眶,道:“为官益民,天理之道,本所应当,怎敢凭此烦劳英雄舍命相救?”

恶面大汉点头道:“不错,你为官护佑庶民百姓;我为侠救人困厄水火。你我各胜其职,不亦快哉?”

言罢仰头大笑,声振四野,神情豪爽至极。

童牛儿在远处瞧得眼馋,恨不能即刻上前与他牵手相慰,把酒言欢,支骰子赌钱才觉痛快。

此时场中的锦衣卫和来劫掠囚犯的众人已经捉对厮杀,打得热闹。

英俊道人独斗杜天横;短须大汉手舞一柄长刀与一名使双剑的锦衣卫酣战;恶面大汉和中年妇人却向纷乱不堪的人群中不住地寻找。

可奈何阻拦在面前的锦衣卫众多,将他俩个挡住。

二人见状无奈,只好和众锦衣卫打在一起。

童牛儿自然不愿纠缠其中,早和卓十七领着一班御林军兵士跑出十数丈远,各自躲在草丛树后探头张望。

童牛儿心中记挂着霍家公子霍敏玉,以为这小儿了得,应该救下,是以不舍离去。卓十七见他不走,也只得豁出性命陪着。

众锦衣卫虽有斗志,奈何寡不敌众。

来的众人武功虽不如他们,却都擅使弓弩。隔远几排乱箭放过,先就撂倒十五、六名锦衣卫,然后合伙围攻,一一干掉。打得配合默契,有条不紊,显然训liàn

有素。

杜天横在与英俊道人打斗的间隙转眼偷窥,见自己的属下大都倒地,只剩十余个勉力支撑,眼看着败也就在顷刻,心下不禁痛惜。以为只因自己贪功冒进,将这多精锐折损在此,回去该如何向雷公公交代?

想着再打无益,不如早撤。便虚晃一鞭,将英俊道人逼退几步,然后拧身跃上旁边一辆囚车,向那马的后臀猛击一掌。

那马怎能受得他的打?暴叫一声,猛地蹿出,疯了般撞开人群,向前狂奔而去。

众锦衣卫见他落荒逃跑,自然明白形势。纷纷抢夺马匹,慌张四散而去。

童牛儿待看清杜天横所驾的囚车,不禁吓了一跳,原来正是霍敏玉和倔犟白须老者乘的那辆。

童牛儿咬牙暗恨,转眼有个主意。对他旁边立的卓十七道:“将那马匹与我射杀。”

卓十七一怔,道:“为何?”童牛儿怒目向他道:“怎地啰嗦?”

卓十七见他发急,不敢再言。忙从兵士手中要来硬弓,搭上雕翎箭,前把力推,后把张引,抖手射出。

他在兵营里混了这多年,任什么兵器都使不来,唯练熟一样,就是擅射。因他身高体壮,双臂有力,专开硬弓,一、二十丈内百发百中,几无空虚。

童牛儿与其相熟,自然识他本领,心中有底。

御林军本是皇城禁卫,装备精良,所用弓弩皆是铜胎铁背,多股牛筋拧弦,最能追远。

卓十七不负童牛儿所望,一箭崩出,正中那马的后胯,嵌入骨缝之中。那马吃痛不过,奔出数步,失蹄跌倒。

杜天横还来不及看清箭从何来,已被马匹掀出。

他应变却快,腾身跃起,扑向在他前面正纵马奔逃的一名锦衣卫,抖出鬼骨钢鞭缠在他身上将其扯落马下,同时借这顿挫之力跃上马背,疾驰而去。

那名锦衣卫跌落地上,还不等爬起,已经被后面飞来的弩箭射成刺猬,眼见着不能活了。

童牛儿望着杜天横裹在一路烟尘里远遁的背影,不由得在心里赞他:能为确实高强,连逃命也比别人狠毒。

同时愈发地看他不起,以为是小儿品性,不值得搭理。

那囚车失去驾控,侧倾后接连翻滚,直冲向路边的乱石,叫童牛儿远远的见了吓得浑身冷汗湿衣。

霍敏玉和白须老者都被禁锢其中,只有头颅留在外边,没有半点腾挪余地。一旦撞到石上,岂不殒丧?若真如此,不是自己将他二人性命害了?

他正急时,猛见那滑行囚车倏然崩裂,有条人影从中跃出,直向一边的草丛里跌去。

但他身形还未落下,囚车已先撞在乱石之上。轰隆一声大响,碎裂成无数小块,崩得木屑纷飞,如雨般四散。

一切就在电光火石之间,若晚一瞬,二人必死无疑。

童牛儿抹一把额头汗水,转目看过一圈。见众锦衣卫死的死、逃的逃,已没有活人在,放下心来。向卓十七挥手道:“随我救人。”先向那人跌落之处跑去。

卓十七不知他与霍敏玉之间还有瓜葛,在后面追着奇道:“牛儿哥——你又不识他——为何要救?”

童牛儿也不答言,一路疾奔。

来在近前,才见正是那白须老者躬身在地,昏迷不醒,怀中紧紧搂着霍敏玉。

霍敏玉毫发未损,只是受惊过度,吓得怔住。任凭童牛儿如何摇晃呼喊,半晌缓不过神来。

童牛儿正发急,却听卓十七在一旁高叫:“牛儿哥——不好了——他们杀过来了——”

童牛儿转头望去,见十数名劫掠者正挥舞兵器向这边奔跑。才想起自己所穿的飞鱼服恐怕是招惹的目标,他们恼恨锦衣卫,岂肯放过自己?忙向卓十七道:“放箭,阻住他们。”回身继xù

招呼霍敏玉。

卓十七慌了片刻,引弓射倒奔在最前面的两个。余下的人却不惧,仍在恶面大汉等人的带领下喊杀而来。

卓十七正无奈,猛见自树林里飞出无数疾矢,如雨罩落,阻住众人脚步。转头望去,才见正是隐身在其中的众御林军兵。

自己和童牛儿与他们同营厮混了这多年,情如鱼水,十分的融洽。此时遭难,他们自然不肯旁观,相救也是常情。

只是自己从提拔到天字牢营当差后便甚少回去看望他们;倒是童牛儿有心,常回去耍骰子诳赢他们钱财,与他们吃喝,叫余情仍在,比自己强些。

追赶众人见官兵躲藏在树林里张弓疾射,自己一伙都是晾在空地里的靶子,瞬忽之间就有十几个人丧命,都有些惧。恶面大汉见伤亡过甚,无奈只得将众人散开,要从旁侧冲过去袭击童牛儿和卓十七。

但他们刚动,就招惹得无数箭矢飞落,一步也靠不过去。

恶面大汉等人急得额颊冒汗,抖着双手没有办法。眼睁睁看着童牛儿和卓十七守在霍敏玉和姜楚身边,却不知他俩个要将这一老一少如何。

卓十七正胡思乱想,听旁边突然传来哭声,吓他一跳。原来是霍敏玉缓过神来。

但他毕竟稚幼,经受不起如此惊吓,咧开嘴大哭不止。

童牛儿见他如此,以为正是孩童常态,不禁暗吐长气,放下心来。转头向卓十七道:“寻马过来。”

卓十七奔出拉过两匹马。童牛儿自己抱了霍敏玉跳上一匹,叫卓十七抱那白须老者。

卓十七摸过老者呼吸,道:“他死了。”

童牛儿感念老者舍身救这霍敏玉,是难得的忠勇之士,不忍叫他尸身抛却荒野,应厚葬在山清水秀之地。略一犹豫后道:“死了也要。”拨转马头先自去了。

卓十七心里虽一万个不情愿,但素来领教过童牛儿的霸道,不敢违抗,嘴里嘟囔着将白须老者的身体抱入怀里。

如此正好叫他的耳朵无意间贴在老者的胸口上,隐约听见其中仍有噗通跳动声音。才知老者还未死透,似乎尚有活的希望,以为救下倒也值得。

但这老者和他一样高大魁梧,再加上颈下那副铸铁镣枷,总共重逾二百多斤。卓十七费尽lì



才将他沉重身体搭落马背,自己跟着跃上,攒鞭追赶童牛儿去了。

童牛儿与卓十七绕城而走,来在林猛与众死士所居的村庄。

待敲开院门,进入其中,林猛见到童牛儿怀中的霍敏玉和卓十七马上的白须老者,不禁大吃一惊,道:“你怎地救下了他们?”

童牛儿跳下马来,将霍敏玉送入他怀里,摆手道:“休啰嗦,且与我弄碗水喝,嗓子冒烟了。”

卓十七向来接白须老者的朱大哥道:“他还有一口气在,需马上救治。”

朱大哥白他一眼,也不言语,抱着老者进屋去了。

林猛待听童牛儿讲完救人经过,吁气道:“好险呵。”然后攒眉道:“那四人是哪里的呢?你可识得?”

童牛儿摇头道:“没见过。我还以为是你的同党呢。”

林猛道:“听你说得他们如此英雄,我倒真的想结识交往一番。”

童牛儿将茶盏放下,道:“本指望你来救,望穿了眼睛也不见,你躲到哪儿去了?”

林猛拍掌道:“还说?我和朱大哥他们从清晨到适才,埋伏了数个时辰也不见车队来,还以为你的讯息有假呢。”

童牛儿道:“也亏得你们没有遇到,不然怕要遭险。”又将杜天横设计的圈套如实说了。

林猛听罢低头默然半晌,道:“世道不周,叫魏忠贤、雷怒海一班奸贼得势,陷害无数忠贤,坑杀多少良善。唉,日月蒙尘,星宿无光,这般愁云惨雾何时才能散去呵——”

第五十六章 杀人似儿戏

童牛儿虽将胡森写与银若雪的书信偷出,却不敢轻易交与林猛。多年的世事历练叫他思虑事情远比一般人周详深远。

他暗想:胡森既是黄大人的贴身师爷,必事事参与其中,怕没有什么是他不知dào

的。他若想与东厂协力搬倒黄大人,自不必在林猛这件事上做文章。

由此可见胡森虽出卖林猛,却未必已背叛黄大人。若叫林猛凭此信告知黄大人,黄大人必将信将疑,也必寻胡森来询问,胡森必矢口否认。

若那黄坚是个妇人心肠,一时耳软心活,不忍杀他,将他放走;胡森若似我这般是小人脾性,索性一怒彻底投靠了东厂,将黄大人的陈年烂事皆都翻出,岂不正中了雷怒海的下怀?如此黄大人必死定了。

黄大人若倒,林猛也必跟着倒霉,届时我也便要颈饮钢刀,血洒荒野了。嗯,如此想来,只有先将胡森杀掉,再告sù

黄大人知晓才是万全的策略。

可若叫林猛等人动手,必多费周折。尤其林猛那厮做事婆婆妈妈,犹犹豫豫。总念着什么仁义道德之类不着边际的东西,心不够狠,手也不够黑,说不定便不忍心杀也未可知,弄不好又要惹出麻烦来。唉,罢了,还是我自己动手好些。

童牛儿先将事情想个大概,然后寻机到兵部尚书府中认清了胡森胡师爷的面目。

他原以为这人既是个靠耍弄笔杆子混饭吃的师爷,必生个弱不禁风的文章书生样,凭自己这点三脚猫功夫该对付得了。

可一见之下却大吃一惊。

这胡师爷身高近丈,膀阔腰粗,比那朱大哥亦不遑多让。且只有四十岁左右,正是腿脚轻便、身体灵活的年纪,一瞧就不好对付。

童牛儿暗暗叫苦,想着如何才杀得了他又不留下痕迹可循。

左思右想,终于有个狠辣的主意。

胡森长相虽粗野,但从小喜读,胸有锦绣,不但出口成文,还写得一手好字。

可他性中还有一好却要命,就是赌。只要听见骰子响,这双脚便想移一步也难。

他本出身在家境殷实的商贾府第,祖上遗产颇丰。但便有万贯家财,怕也经不起‘赌’这一字的祸败。只年多光景,胡森便将家产输到精光,只徒四壁而已。族中众人再难容忍,把他逐出祖地。

胡森无奈,只得投笔从戎,在黄坚麾下当了一名大头兵。

但他天生头脑灵活,善使诡计。曾追随黄坚左右,在与蛮奴征战中屡立奇功,深得黄坚赏识,数有提拔。

奈何这胡森赌性不改,先后偷盗军饷军资拿去参赌。

可他没有童牛儿‘抛天九’的耍诈本领,每赌必输,身上总是不名一文。黄坚见他难当大任,只得革除他的官职。

但不舍其才,便留在身边做了一名参军校尉。后来黄坚调入京中做了兵部尚书,也把胡森调入府中任做贴身师爷。

但万事易改,赌性难除。自入京中后,胡森如鱼得水,赌得更加欢畅。时长日久,欠下好大一笔债。

正愁无法偿还时,忽一日有人告知他说东厂朱雀营营使、五龙将军的五将军、雷怒海之女银若雪已替他将赌债摆平。

胡森虽然感激,但自是明白‘天底下没有白吃的饭食,没有白花的金银’这个浅显道理,想着为其所用,以抵偿人情。

银若雪凭着女人才有的灵巧心机,把胡森的心思猜到骨子里。一连数月不向他问事,只供着金银任他挥霍。

胡森赌到手软,正慌乱时,银若雪在香闺坊惨败,自觉脸上无光,要找林猛报仇雪耻,派人寻他问林猛的藏身之处。

胡森初闻心下也惊,但仔细想过后却有了依托。

他知那兵器库地形极为复杂,易守难攻。朱大哥等人又都是黄坚帐下百里挑一的死士,必拼力护佑林猛;便万一被攻破,以那迷魂洞中的形势,一人若逃,万人难觅,凭一群锦衣卫怕抓不到林猛。如此与黄坚也无大碍,而自己又在银若雪面前讨下好大一个人情,正是两全之举。

他自觉想得周全,便写信与银若雪相告。

胡森自以为是个玲珑之人,想做得两面见光,却不想竟被童牛儿查知。

童牛儿狠如恶鬼,视杀人似儿戏,只在其中取乐消遣。胡森万不曾想这一次自己已在阎罗王那里标下姓名,挂下号数,死期不过在数日之后。

童牛儿跟踪胡森几次,发xiàn

他常到一个赌坊去玩,夜半才归是常有的事。所经路上有一段十分偏僻,正好适合埋伏。

便寻了一棵甚高的大柳树,在树下设了万全的机关,要置胡森于死地而后快。

这夜月光甚好,胡森赌到二更方归。

正抖着手中赢下的百十几两金银走得高兴,忽然见不远的树下有一物白森森地闪光,待走近些认清正是一锭足有十两的大银。

胡森哈地一声笑出,自语道:“都说越穷越欠债,越富越来财,果然不假。今日怎地好运?不消说赌钱要赢,便是走路都能拾到金银。哈——”

他低头刚把大银拿起,不想机关被触动,自地上弹起一个竹皮搓就的绳套,正套在他颈上。

童牛儿手握竹绳趴伏在树上,见胡森入套,喜不自禁,猛地向下一跃,就势将绳一拉。胡森立时被吊入半空,任凭手刨脚蹬,再下不来。

童牛儿以为这一下必要他性命。却不想胡森原是兵士出身,随军征战多年。武艺虽低微,身手却灵活。

只见他左手抓住竹绳将身子提起,待喘均一口气,右手已自腿侧的靴中拔出一柄匕首,使力向上一挥,将竹绳割断。庞大身躯掉落地上,只听轰隆一声响,已把地上砸出个坑来。

原来童牛儿早怕只凭一根绳索整治不住胡森,是以先在下面挖出陷坑,里面遍插竹签,锐尖向上。大银便放在坑边,以逗引胡森上套。

童牛儿见胡森落入坑中,以为这一下必死无疑。手中摇着被割断的竹绳,嘻嘻笑着走到坑边。

刚探头下视,猛见自坑里跃出一人,十指箕张,嘴眼歪斜,神情狰狞,直向他扑来。

童牛儿纵然胆大,亦吓得魂魄皆失,扭头便跑。

胡森口中“呀——”地呼喝,在后面穷追不舍。

童牛儿奔出十几步后心气渐复,知胡森身壮肉厚,一时不能就死,只有自己亲手杀之。便猛地将身子一扭,把左手一抬,右手向肘弯处使力一拍。只听一声脆响,一道白光自他臂下射出。

胡森早已痛得神志恍惚,哪能躲得开?短弩正中面门。胡森惨嚎一声,却仍不死,只略停后,张臂又扑。

童牛儿吓得疾步后退,不防脚下一绊,仰天摔倒。胡森大张双臂,就势扑来,黑森森的影子兜头压下。

童牛儿临危不乱,将右臂抬起,把另一支短弩射出,正中胡森咽喉。

胡森终于趴倒,如崩山岳,轰轰隆隆径向童牛儿砸来。童牛儿双腿紧蹬,才逃过一劫。

待被胡森惊起的尘埃散尽,童牛儿借月光见他背上密密麻麻插满竹签,形同刺猬相仿,望之可怖。

童牛儿亦吓得不轻,一个滚爬,起身便跑,转瞬消隐了身影。

林猛看过童牛儿递来的信笺,又听他讲述杀掉胡森的经过后,低头锁眉不语。令原本洋洋自得的童牛儿脸上笑容渐僵,道:“大公子,奸细已除,你怎地不高兴?”

林猛抬头道:“童大哥杀他原是不错,可此事向黄大人解释起来却麻烦。听朱大哥讲,这胡师爷最受黄大人器重,二人感情甚笃。我怕黄大人怪罪下来,我——唉——”

童牛儿听得不耐烦,将手一摆,道:“你这人怎地学妇人态?杀便杀了,怕者何来?黄大人若怪,叫他来寻我报仇就是。”林猛苦笑不语。

童牛儿看他片刻,道:“这胡森这次能出卖你,早晚必也能出卖黄大人。雷怒海等一班阉贼正恨黄大人不死,岂不肯拿大把金银收买他?早早杀之也保黄大人安稳,余下小事皆可不计,你何必在意?”见林猛仍结愁眉,哼一声,道:“婆婆妈妈,不是计算大事的人。”

林猛也知他言之有理,眉头渐渐舒展,道:“我只想早日救出父亲和妹妹,与他们远遁他乡,隐姓埋名过平稳日子,哪想过什么大事?你倒说说我知,你想做什么大事?”

童牛儿嘻嘻一笑,道:“我只知赌钱睡女人为乐,哪有大事让我做?休拿我消闲。”

二人正相互逗趣,听脚步声响,自外面冲入一条大汉,正是朱大哥。

他本有急语欲说与林猛,忽见童牛儿在座,又将口边的话硬生生咽回去。来在林猛身侧,俯身向他耳边低语。

林猛却有意叫童牛儿知晓,一惊道:“胡师爷被人杀了?几时的事?谁这大胆?”同时向童牛儿丢过一个眼色。

童牛儿何等机灵,立时明白林猛必是不想让朱大哥和黄坚等人知晓胡森死在自己手中,叫这桩事变成个无头的官司,以免为自己惹来无端的麻烦。暗赞林猛聪明,低头饮茶不语。

第五十七章 不堪被人欺

银若雪得知胡森被杀,好不失望。命人安排将其尸首抬到京畿衙门,亲往验看。待见其惨状,心中也寒。

命人将面颊和咽喉的两只致命短箭起出,用清水洗净,拿在手中看了半晌,问身边跟随的一名锦衣卫:“这是什么箭?”

这名锦衣卫暗器功夫了得,对弩箭一类颇有研究。接过看了片刻,道:“回五将军,这箭长只三寸,翎毛窄齐,尖头锐利,该是袖弩一类。”

银若雪微微一怔,想起当日童牛儿在香闺坊前为救自己,曾用袖弩伤人,心中疑惑渐生。

又想起前几日自己绣楼中起的那把火,别的没有烧毁什么,只一张金丝楠木的雕花大床和寝睡用物被焚。而那枕中的乌木函盒内就装有胡森写给自己的唯一一封亲笔信。

银若雪虽是女流,却冰雪聪明,将两件事前后联想印证,已知当日童牛儿频劝自己饮酒所为何来,在心中暗恨道:“臭牛儿,竟敢耍我?看我得机会收拾你。”

林凤凰和白玉香到春香院至今已愈三月,每日只是吃吃睡睡,倒不曾遇到什么麻烦。

二女知一切皆赖有童牛儿撑护,院中众人才不敢招惹她们。但她们却不知童牛儿虽凶,也毕竟只是个人儿,力量单薄,只有寻常人惧他。

其实是童牛儿有锦衣卫这个名头护身,才**香院的大当家一类也只得忍气。暗暗盼望童牛儿早死,好利用林凤凰和白玉香大敛其财。

二女虽不与院中众人来往,但半壁相隔,一门遮掩,又能挡得住什么?任凭男呼女叫,嬉笑怒骂皆传入房里。

二女初时还不忍听,常以手掩耳。但经不住时长日久,慢慢也便习以为常。连夜半隔壁有女受欺,扑床蹬榻如惊天般响,二女亦能安之若素,照样卧枕高眠。

青楼之中形同翻浆吐泡的污泥塘,一日里所观世相何止百千?二女耳闻目染,时至今日,倒比寻常四、五十岁的妇人懂得还多。

同时也深感人情寒凉,世事艰辛。一班妇人苟活艰难,为挣下三钱半两金银,任人呼来喝去,打骂侮辱,却还要笑脸相陪,软语哄慰,把眼泪和委屈皆吞在肚里,叫二女常听得毛发竖起,看得心肺打颤。

可经此一番磨练,少年青涩渐去,心智比以往成熟许多,二女已不似从前般软弱易欺。

但‘男子怀中揣璧,女子貌美如花’自古都是招灾惹祸的根苗,从来少有人能幸免。

林凤凰和白玉香虽尽lì

遮掩,极少露面,但无奈她们所居乃是青楼,每日来往的尽都是以沾花惹草、贪香吮蜜为乐事的卑贱男子,自然免不了被人瞧着惊艳纠缠,由此引来灾祸临头。

这日林凤凰睡得晚些,去后院取了白日晾晒的衣服回来。

可刚登上三楼,还未到自家门前,却见迎面走来几个人。

看衣饰可知旁边的三个该是跟随的家仆。中间一个却围绸裹缎,装扮华美。且瞧他昂首阔步,骄气汹汹的模样,定然是个自以为了不得的人物。

林凤凰见这几人脸孔生份,忙低埋下头侧身而行。

不想擦肩之时,那个‘人物’却猛地一把扯住林凤凰的衣袖,用公鸭嗓尖叫一声,道:“你是——哪里来的?”口中酒气迫人呼吸。

林凤凰被惊得抬头,叫他将脸儿瞧个清楚。这人哈地一声大叫,似被马蜂蛰到一般,猛地扑上抱住林凤凰的一只胳膊,摇晃着身体高叫道:“天仙呀——天仙——”

林凤凰被吓得不知该如何应对,只能缩起身体拼力退闪。

正无奈时,见赛天仙门前的小丫头跑过来拉住这位‘人物’的手急道:“大人,她不是这里的姑娘,她是好人家女儿,你休纠缠——”

那人一掌将小丫头打倒在一边,yin笑着道:“什么好人家——女儿——只要大人我想要——全天下的——姑娘——都是**——我都——要得——”说罢便将林凤凰向怀里拉扯。

小丫头见自己阻止不来,忙爬起冲入赛天仙的房间去搬救兵。

童牛儿和赛天仙刚刚睡下,猛地听到门上大响。见小丫头疯了般拉长声音高叫,皆吓了一跳,以为是楼中失火,她来喊他二人逃命。

小丫头站在榻前,大口喘着气道:“快去——林姑娘——在外面——被人——污辱——”

赛天仙最有侠义之心,听说如此,“嗷”地叫过一声,外面衣服也不顾着穿,先从榻上蹿下,飞跑出门去了。

童牛儿倒稳当些,以为林凤凰遭遇的也就是寻常嫖客,只要赛天仙一番张牙舞爪地喝喊必也就吓退了,不用烦劳自己亲往。

可哪知他眼睛还不及闭上,就听大敞的门外传来一声女人的尖叫熟悉,叫他霍地坐起,一跃下榻,顺手摘了壁上长刀扑出房门。见赛天仙已被打翻在地,脸上满是鲜血,正挣扎着欲起。

两名家仆却扑上挥拳乱殴,将赛天仙重新撂倒。

那个‘人物’正和另一名仆人将林凤凰向楼梯上拖。林凤凰手拽楼栏,拼死挣扎。

看到如此情景,童牛儿岂能不急?眼前立时蒙上一层血雾,叫理智尽丧。将长刀拼力一甩,把护鞘直丢去十几丈远,纵身向前挥出。

他武功虽弱,出手却极快,常以‘天下第一快手’自居,尤擅偷袭。是以这一刀立即奏功,将正俯身挥拳的两名家仆砍翻。

童牛儿却丝毫不停,一跃抽刀,正剁在拉扯林凤凰那名仆人的手腕向上多些。

仆人“啊”地惨叫,缩身看时,见臂下只剩半截骨棒在,那只与他原本相亲相爱的手还仍留在林凤凰的肩头。

林凤凰惊慌之间回头看时,却被淋了满脸滚烫的鲜血。

她容颜虽美,也不堪血染,尤其正当奋力挣扎,口眼扭曲之时,立kè

变得狰狞可怖,让那个‘人物’见了吃惊,不明状况,吓得撒手。

不待他后退,童牛儿的长刀已递到身前,将他肋下衣衫连带皮肉划开一个长长的口子,叫鲜血淋漓而下。

这人痛得浑身一抖,酒醉便醒了三分。见长刀又已劈至,忙撤身退步,反手来擒童牛儿的腕子。

童牛儿见他身体虽然歪扭,但应变迅捷,动作凌厉,显然有功夫在身。不敢怠慢,缩臂推刀,拦腰又砍。那人却将身子一低,倏然起脚,重重地踢在童牛儿的手腕上。

童牛儿拿捏不住,长刀脱手飞出,掉落在楼板之上。他正怔时,那人跟身扑过,一脚踹在他胸前,让他在地上滑出两丈多远。

事有凑巧,此时那名被砍去右手的仆人正踉跄着欲扑向被赛天仙和闻声赶来的白玉香扶起的林凤凰。而童牛儿正好停身在他面前,看他还想作恶,心中火旺,拾起脚边长刀反手一戳,正刺入他腹下。童牛儿还嫌不过瘾,双手捧刀拼力向前送出。

那仆人呲咧着眉眼,大叫着从楼栏杆上直翻下去,摔落在春香院正厅的地面上,将鲜血和颅水溅得四下皆是。

童牛儿正提刀喘气,猛听赛天仙喊他一声。不待反应,腹下已受了一拳。

这拳甚重,叫童牛儿痛得拧眉,把长刀都撒手扔在一边。抬头见那个‘人物’又已长身扑至,忙在地上翻身滚向一边。

那人自然不肯善罢,转身又来,接连两拳都打在童牛儿身上。

童牛儿见他武功比自己高出甚多,纵是醉时,自己却连还手的余地都没有,心中暗惊。眼看着来到楼梯口边,童牛儿索性使出泼皮无赖打架的看家本领,猛地一窜扑上,张臂抱住那人摔倒在地,同向楼梯下滚去。

二人纠缠之势猛烈,楼梯又陡,想停下来都难。一时间天旋地转,房倒屋塌,直滚到二楼才止住。

童牛儿自有心计,将头拼命拱在那人怀里,以防止磕碰,是以倒还清醒。那人却已被摔得七晕八素,头脑昏沉,不大知dào

人事,但一只手仍旧挥舞着向童牛儿后背击打。

童牛儿以为他还能战,怕自己吃亏,索性抱住又从二楼的楼梯上向一楼滚去。

何妈妈见童牛儿又将一人从三楼掀下摔在正厅的云石地面上,把鲜血迸溅得到处都是,将楼里的客人和姑娘吓得四散奔逃,叫这晚的生意泡汤,让自己又空忙了一场,不禁恨得牙痒。

哆嗦着双腿唤过一名使唤,让他速去外面寻找查夜巡更的禁卫来。

那人刚走片刻,只听得轰隆一声响,童牛儿抱着个人从楼梯里直摔出来,趴翻在地,将何妈妈等人吓得皆都尖叫着躲向一边。

童牛儿缓了片刻,挣扎着爬起。可不等站稳,晃了两晃,重新摔倒。

他却坚强,拱着腰拼力挺直身体。转着眼珠四下寻找片刻,见不远处立一个花架堪用,便摇晃着走过,拖着回来,搬起要向那个‘人物’头上砸落。

猛听门口有**喝一声:“牛儿兄弟,且住手——”

童牛儿一怔,转脸看去,见奔入那人正是自己从小的邻居,现在御林军骠骑营当差的骠骑都尉霍震,不禁惊道:“霍大哥,你怎地来了?”

霍震将他手里的花架夺下怨道:“又打架?怎地就改不了这恶习?”

童牛儿却一屁股坐在地上,瘫软了四肢喘气,半晌才道:“他——他欺我——”

霍震待看清晕倒在地上那个‘人物’的脸孔,不禁惊得变色,向童牛儿道:“你可识得他?”童牛儿摇头道:“不识。”霍震道:“他——他是——”

第五十八章 最狠是人心

转目看四下人多,忍住口边言语,俯身在童牛儿耳旁低声道:“这人是魏忠贤的党羽,人称‘魏氏四十孙儿’之一,名叫汪宁,现任团营都统。你若取他性命,魏忠贤岂肯与你善罢?”

童牛儿眦目道:“大不了抵还与他,还能怎地?”

霍震知dào

童牛儿性格,见讲不出道理,不耐再烦。

挥手唤入跟随查夜巡视的兵丁,命将那昏死不醒的汪宁抬出搭上马背送回府邸。然后向童牛儿道:“此地不宜久留,那厮醒来后必要带人来报复,且速离去躲避。”

转身走出两步,还是不放心,重又回来拉住童牛儿的手叮嘱道:“莫逞一时之能,速想办法应对。”见童牛儿点头答yīng

,这才大步去了。

赛天仙和白玉香将林凤凰扶入房里时,林凤凰仍在惊恐之中缓不过神来,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空洞。

白玉香抖着她的手嘶声呼唤,林凤凰却充耳不闻,毫无反应。白玉香被吓得大哭,抹着林凤凰脸上未干的血迹道:“凤凰——你别吓我呵——”

赛天仙久在风月场中求活,似这等情形倒是多见。将白玉香拉到旁边,反手一个嘴巴打在林凤凰的脸上,见她目光仍旧游移,又是一掌掴过去。

林凤凰将嘴唇翕动了几下,哇地一声哭出。却不想有些猛了,一口气噎在咽喉接续不上,咳了两声,昏晕过去。

赛天仙忙唤着白玉香帮她将林凤凰抬上榻去,把双腿架起,揉了片刻前胸,林凤凰才慢慢有了呼吸。

赛天仙挂记着童牛儿安危,见林凤凰已经无恙,向白玉香道:“且看着她,我去瞧我相公的死活。”转身奔出门去了。

白玉香才想起童牛儿还在外面拼命,一颗心不由得忽地提到嗓子眼,堵在那里叫呼吸也不畅快,哑了声音哭道:“老天爷——这是什么日子啊——”

不待嘟囔完,听榻上的林凤凰“哎呀——”叫了一声,忙把剩下的咽回,扑过查看她情形。

童牛儿独自坐在由三楼跌落的那名仆人摔出的大滩血迹里发呆,连赛天仙拉他也不知觉。

赛天仙见他也痴了,想着怕是和林凤凰一个根由,挥手就是一掌。

童牛儿被扇得怔住,抬头道:“干嘛打我?”

赛天仙见他无恙,欢喜得扑上抱住在怀里哭道:“相公你没事吗?——被你吓死了——”

童牛儿脑中已经有个阴狠的主意,推开赛天仙,起身扑打着身上灰尘,道:“我能有什么事?且回去睡觉,这一架打得我好乏——”拉了赛天仙便向楼梯上走。

待身影快要没入拐弯时,又站住转头向在下面呆立的何妈妈等人扫过一眼,嘿嘿笑了两声,道:“上面还有两个,不必计较死活,抬出去寻地方埋了吧,有事我自会承担。”然后大步去了。

何妈妈直恼得将指甲抠入掌中肉里。闷头喘了半晌,却想不出什么主意整治这个鬼见了都愁的童牛儿,只得吩咐人上去收拾。

童牛儿哪敢睡觉?先到隔壁看过林凤凰。见她已经朦胧,叮嘱白玉香好好照顾。

回房叫小丫头打来清水洗过手脸,然后穿上官衣,束好腰带,将赛天仙寻回的长刀提在手里就要出房。

赛天仙拉住他急道:“这么晚了,你要去哪里?”童牛儿打落她手,一边向外走一边不耐烦道:“休问。”

赛天仙知他必是要寻那个汪宁的晦气泄愤。想起适才的打斗,以为童牛儿必不是对手,倒有些担心,追着喊道:“相公你将袖弩带上,打不过便射他。”

童牛儿不耐与她啰嗦,下楼寻马翻身骑上,一路飞驰着向东厂赶来。

东厂自辖有一个兵营,分作骠骑和弓弩两队。

骠骑兵士也就寻常;但弓弩手却皆是从京师驻军各营里拔选出来的擅射之士,都配有十支连击的硬弩,端的厉害。

童牛儿奔入营中,叫值更兵士击鼓聚兵。

兵士见他身穿四品御卫官服,其势汹汹,不敢违抗,只得一面分人去报与领队的校尉知晓,一面敲起辕门前的聚将鼓。

弓弩手的领队校尉姓陈,曾在雷怒海的大堂上见过童牛儿,知dào

他是新晋升的朱雀营副营主,甚得雷怒海的器重,不敢怠慢,忙叉手施礼。

童牛儿也不客气,吩咐道:“我刚得报讯,说有一群反寇正在赶往雷大人府邸的途中,欲对雷大人不利。你速集结队伍,与我前去拦截。”

那陈校尉见他言之凿凿,倒信三分。但仍犹豫道:“童大人,按说调用我等须有雷大人的亲笔手令和调兵虎符才可。只凭你一人言语,我怎敢擅自出兵?只怕上面追查下来,我担当不起。”

童牛儿早料他必用这样言语推脱,恼道:“此事危急,哪有手令和兵符给你?你不去也罢,我这就去宫里禀明雷大人,让他治你推诿不救之罪。”说罢拉马转身就走。

陈校尉听他如此说,吓得心似都不跳了。暗想:若是别人家遭劫,我不去救还好说些,可偏偏是雷阎王家。他若知我如此,怕不扒了我的皮才怪。嗯,我去救他家安危,想来自可抵消不得命令,擅自行动的罪名。

忙拉住童牛儿低声下气地道:“大人莫急,我去就是。”转身传令,命睡眼惺忪的众兵士披挂整齐,随他出击。

童牛儿见了心中暗笑,以为得yì

,先自打马向前。众兵士各在马上架着飞簧硬弩,逶迤追随他呼啸而出。

童牛儿将众人带领着径向团营驻扎的西城驰来。

他想这汪宁既是团营都统,必要带领手下兵士前去寻仇。所谓先发制人,不如自己在路上伏击,打他个措手不及。

最好直接将他干掉,少了一张嘴与自己争辩,自己想怎样胡说都是对的,自然方便。

所谓团营即是民间组织起来的预备役部队,防备京都受攻时城中兵力不够,是为援军。

这团营建制虽早,但其中向来皆是没有受过任何训liàn

的庶民白丁和手工艺人,连兵器拿着都嫌费力,哪里能打仗?是以向来只是虚拟的摆设,汪宁一类人向朝廷索要银钱的籍口罢了。

这汪宁原和童牛儿一样,是个字都不识的市井无赖。但他有一样不及童牛儿,就是品性中没有一点人的味道,若将心肠肝肺掏出扔在地上,猫狗闻到都嫌,可见其毒。

但也有一样强于童牛儿,就是半点脸皮都不要,只要有利可图,便是亲娘也肯逼入青楼为娼。

但世事之怪正在于此。就是似他这等兽类向来能攀附上权贵,爬到清白软弱人的头顶之上恣意妄为,水火众生,宰割天下。而且朝代辈出,杀之不绝,且为恶愈甚,让人无可奈何。

其实凭汪宁的卑贱出身原与魏忠贤搭不上半点关系。

奈何他头上有角,擅于钻营。

听说魏忠贤的侄子魏良卿喜食煨猪蹄,便千方百计学来做法。练得精熟后,自荐到魏良卿的府上下厨做与魏良卿吃。

如此讨得其欢心后,一步步贴到魏忠贤的身边。

他原想拜认魏忠贤做干爹,但自讨出身卑贱,怕没有这个资格,便自降一辈,认作干爷爷便了。

却不想天底下似他这般厚颜无耻之人也多,早有三十九个先认魏忠贤当了祖宗,他只能排在四十位。但总算有个名份,强于那些什么也说不清的。

其实魏忠贤手下除了这四十孙儿,还有五虎、五彪、十狗、十孩儿等品良尽丧的宵小帮他作恶。

而汪宁因为心思简单、性格粗鲁,只是其中一只小虫,为害远没有其他人来得猛恶昭彰。纵然如此,却已叫人恨不能食之肉、挫之骨、寝之皮。可见其他那些人祸乱人间之甚。

汪宁的官职虽只是个小小的团营都统,但已足够他挥霍。

打着魏忠贤这面虎皮大旗,在京城之中欺男霸女,敛财贪功,坏事做得连他夜里梦着都怕,经常被吓出一身的冷汗惊醒。

京中官府自然知他之恶,但碍于魏忠贤的yin威,不屑说管,便站出来放个瘪屁的都没有。叫汪宁愈发的胆壮,任什么事都敢干,到了百无禁忌的程度。

今晚在春香院受下童牛儿如此殴打侮辱,他岂肯善罢?

待醒来后立即暴跳而起,命人到团营中召集人手,各抄兵器,就去扫平春香院,将童牛儿和林凤凰等人皆都断成百十几块以泄胸中之愤。

他却不知童牛儿是名四品官阶的锦衣卫,更没有想到和他一样的张狂无羁,其心肠比他还狠毒,任什么事都敢做,且都努力做到绝,不计后果。

童牛儿久在京城之中混迹,自然知dào

这团营里不过是群老弱无辜,家小皆全,不值得一杀。

奈何他的心胸早被世事磨练得狭窄,肝肠也早被困厄烹煮得刚硬,变成一个为解胸中之恨,便屠城千万也不怜惜的宵小。

领着二百余名操持飞簧硬弩的铁甲武士在静寂街道上狂奔而来,远远地望见百十几个衣衫不整的黑影在前面缓缓走着,以为必是汪宁等人无疑。

童牛儿挥手传令道:“统统与我射杀,一个也不需留。”

众人见他手势凶猛,皆都懂得,不必言语,在后面掩杀而上。

第五十九章 谁为我多情

团营连马匹都没有。众兵丁被从梦中唤起,本就暗怨,皆懒散而行,把刀枪都在地上拖着,倒似一队败兵相仿。

汪宁骑在马上兀自昏沉,猛听得后面马蹄声响如爆豆一般,渐渐奔近,以为是夜巡的禁卫过来,转头看去。

可眼光刚刚朦胧,已听得弩机击发的一片噼啪声如鞭炮乍响般劈面扑来。接着便见漫天飞弩如雨而下,皆向着他们的头顶罩落。

每只连弩里面装有十支弩箭,射完一支后不需添装,只要将钩簧复位即可射出第二支,速度奇快。

操弩的这班兵士皆是从京师周边驻军中特选出来的老兵,弩法精准,手段高超,几无虚发。

只是飞驰而过的瞬间,已将架在臂上的弩匣中添装的十只箭簇射尽,却没有一只落入尘中,皆在人的肉里。

众兵士马都不停,呼啸而过,绕道回营睡觉去了。虽射杀这多素不相识的人,接续的梦里一样香甜,良心上不会有半点愧疚。

只有陈校尉在童牛儿身边略停,向他道:“童大人,我和你打个赌,你能救活一个,我便输十两纹银与你,如何?”

童牛儿听他说得把握,满yì

地点点头,道:“辛苦你了,明日我必向雷大人为你请功。”

但他还是不放心,跳下马来在死人堆里翻检,很快找到刺猬一样的汪宁。见他只头上就有五、六支箭射入过半,便是阎王爷怕也还不回阳魂,放下心来。

照他面上唾过一口,骂道:“什么魏忠贤的孙儿?狗屁!还不是一样要死在我的手里?”得yì

地转身。

刚要上马,听蹄声急促,抬头见一彪人马已经飞驰到面前。

第一个正是今夜当值巡察的御林军骠骑都尉霍震。

霍震自从离开春香院后心里就老大地不安定。

他看着童牛儿从小长大到今日,自然了解其张狂不羁、妄为无匹的个性。左思右想后以为这小儿今夜必不肯善罢,怕要折腾出更大的祸患来,无奈只得重新返回春香院寻他。

待问到面目青肿的赛天仙,赛天仙却将两手一摊,什么也不知dào

,只答说:“凭他脾气,我想必是寻那个倒霉的报仇去了吧?”

霍震以为她所言极是。

领人出来到汪宁的府上看过,却不见什么动静,心里奇怪,不知童牛儿到哪里闹腾。带队在京城中查过一圈,堪堪已到午夜子时。

正觉得平安无事,准bèi

回营换值。可刚走到东厂左近,就见一大队快马飞也似地从东厂里奔出,直向城西去了。

按规矩夜里有如此规模的军队行动,他事前必得通报,好给方便行走。此时猛见,令霍震大吃一惊,以为是什么兵变之类,忙命众人随他在后面急急地追赶。

奈何东厂兵士所配马匹精良,速度奇快,跑出半柱香不到,便将骠骑营的直甩出一条街还多。

霍震等跑得人也气喘,马也吁吁,待赶到出事地点时已经晚了。百多人中除了童牛儿一个站在那里得yì

wài

,皆都倒毙不起。

霍震待看清形势,吓得脸都白了,扑过抱住童牛儿急道:“兄弟你快走吧,不然岂得活命?”

童牛儿微微一笑,漫不经心地道:“我堂堂锦衣卫四品营主,杀几个团丁罢了,有什么大了不起?顶多一命偿他——”

霍震被他气得眼睛上翻,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道:“你——你——且去我家里——寻着娘——带她走——这里一切由我承担就是。”

童牛儿却听得不耐烦,拨开他埋怨道:“休胡说。咱娘那么老的一把年纪,我怎照顾得来?她必又要整日嘟囔我,钱也不让赌,酒也不让喝,女人也不让嫖,便烦也烦死了,倒不如被一刀砍了痛快。还有嫂子和侄儿叫我如何安排?”

霍震一拳将他打个趔趄,恼道:“可此时你叫我如何救你?”

童牛儿摆手微笑道:“不需你为难,我自有办法。”走过俯在霍震耳边低语。

霍震听罢瞪大双目道:“可不是诳我?”童牛儿缩身道:“便吓死我我也不敢,咱娘知dào

了还不拿烧火棍打?我可受不得。”

霍震舒眉道:“知dào

就好。你若有闪失,年节时娘见不到你给她拜贺,必要伤心,你可忍得?”

童牛儿嘻嘻一笑,道:“自然不忍。”

霍震低叹一声,想说什么,嘴唇翕动几下,却又忍住。只在童牛儿肩头拍过,翻身上马,领众人去了。

剩童牛儿一个立在呼啸夜风之中看着他们渐行渐远,自觉得孤单无助。

其实他所说的办法只是银若雪而已。

银若雪睡得正香甜,被他惊起,自然老大的不乐意,半睁惺忪双眼系着锦丝睡袍的带子道:“又来烦我?找打吗?”

童牛儿也不须让,自在正厅的椅上落座,端过新上的浓茶,顾不得热气扑面,几口饮干,然后抹唇道:“老婆你就要守寡了。”

银若雪被他这句没来由的话弄得莫名,道:“守什么寡?”

童牛儿有心逗弄,道:“你若守寡,自然便是你相公我要没命了。”

银若雪在他对面端庄落座,拢起双手道:“怎样没命?”童牛儿道:“有人要杀我。”

银若雪嗤地一笑,道:“问天底下哪个有这大胆量,敢杀我东厂的人?活得不耐烦了吗?”童牛儿故yì

沉吟片刻,道:“若是魏忠贤要杀我呢?”

银若雪被吓得身体一震,脸色骤变,道:“他为何要杀你?”童牛儿便将这一晚发生的事捡能听的说了。

银若雪眯着双目半晌无语。临了道:“你既然将他的孙儿杀了,便拜在他尊前认他做爷爷罢了。他有你这样无赖的孙儿必欢喜得紧,怕要大大地封赏你的官职呢,岂不是因祸得福?”

童牛儿却将手在案上重重地一拍,恼道:“休拿言语戏弄我。拜他做爷爷?怕我祖宗都要气得从坟墓里跳出来把我干掉不可。”

银若雪冷眼瞧他片刻,打个哈欠,讥道:“好不要脸。这世间有多少人做梦都想做魏忠贤的儿孙而不得逞,你却如此地卖乖。”

童牛儿摆手道:“你懂什么?为恶也要有个限度,不然岂得好死?那魏忠贤混得连屌都没了,有什么资格当我爷爷?你不是想我像他一样吧?若如此来**守的可是活寡了。”

银若雪笑着拍打他,道:“休胡说。”站起舒展着腰身道:“你们男人的是非我不懂,不与你纠缠了。”便向里走。

童牛儿忙跳起拦在前面道:“老婆你想个办法救我呵,便看着我死吗?”

银若雪嗯了一声,拨开他仍向里去,一边道:“便叫我守寡吧,我且尝尝是什么爽快滋味。”

童牛儿恼得跺脚,咬牙道:“最毒莫过妇人心——果真不假。”转身悻悻地下楼去了。

赛天仙正在油灯前坐着担心。见童牛儿推门进来,忙站起奔过。先检视他身体,见没有伤痕,放下心来,道:“可与他打过?”

童牛儿心情不好,懒得应对,只嗯一声,翻身倒在榻上。

赛天仙将他的官服和靴子扒下,正要去放好,却不防童牛儿一把拉住她,道:“我若死了,你如何?”

赛天仙听他如此问倒不惊讶,道:“还能如何?自然随你一起去。”童牛儿听她语气淡定,有些吃惊,半支起身体道:“为何?”

赛天仙低叹一声,道:“你便是我活着的籍口。你若不在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倒不如随你到那世去伺候你舒心。”

其实童牛儿虽早在心里想过两人之间的轻重,却不曾料赛天仙对他竟如此依赖。猛地听到这般沉重言语,竟似遭棒喝,一时怔住。

赛天仙却不知觉,以为自己所想是个正经,不值得惊讶。要挣脱去放衣服,却被童牛儿猛地紧紧搂入怀中。

童牛儿使力甚大,叫赛天仙气都喘不均,不禁叫着:“相公你休闹呵。”

欲待挣扎,忽觉和童牛儿相贴的脸上有一缕热流滑过濡湿面颊。忙舍了衣服扳住童牛儿的头来看,才见他泪眼婆娑。

赛天仙与他相处这久,从不曾见其如此,还道他是个肝胆铁打,心肠石雕的汉子。骇得不轻,失声道:“相公你怎么了?——相公你别吓我——”

童牛儿从来都是轻贱生死,不惜性命的作风。倒不是他不怕死,而是自幼的孤苦让他以为这世间已没有人值得自己怜惜这一条连父母都不肯眷顾的性命。

此刻听到赛天仙这两句呼唤,才知平素以为寡淡得无味的‘相公’二字竟是赛天仙与他生死相依的一个约定。这世间原来还有个人儿如此牵挂在意他,不禁抱住赛天仙大哭不已。

赛天仙年纪虽稚,但这多年的煎熬已叫她把世事看得通透。约略猜出童牛儿所想,心里疼惜,将童牛儿的头搂抱在怀中陪着垂泪,口里嘟囔道:“你怎地傻呵?——你怎地傻?——”

京城本是帝王驾在之地,禁卫何等森严?一夜间竟在街巷里死掉百十几个被射得刺猬一般的团丁,岂不叫人惊讶得把下巴掉到地上?

而京畿府衙等各个机构更是吓得屁滚尿流,全力开动起来查寻其中因由。

京城虽大,但人也众多,嘴自然也就纷杂。不需多久,一纸公文就捏在方威的手里送到雷怒海的案头,上面赫然写着童牛儿的大名。

雷怒海看罢恼得一掌击下,向门口怒吼:“去将童牛儿与我拘来。”

第六十章 死里得活易

童牛儿早在东厂朱雀营的厅堂之中等候多时。正不耐烦,以为便死也该痛快些才畅快。

随传令之人来在雷怒海的大堂外,一路报号走入。见雷怒海双臂紧拢,拧眉低头看他。旁边方威正阴恻恻地笑着,笑容里满是杀机。

杜天横斜签在下首的椅上,手中捧着一卷书,眼睛却觑向童牛儿,其中寒凉犹盛,恨他不死的意思写得昭彰。

雷怒海看他片刻,将那片纸头丢下。童牛儿拾起瞧过一遍,除去自己的名字外,余下的多不识得。努力半晌,却仍不能将一个个墨字串联成句,自然也就不明白其中意思。

但他何等机灵,见下面钤着一方朱漆大印,以为必是通报自己领兵士射杀团丁之事的官文无疑,当下举过头顶道:“大人必是要属下解释其中缘由。”

雷怒海哼过一声,冷冷地道:“不错。”

童牛儿咽下一口唾沫,艰难地斟酌着道:“是五将军吩咐属下说有一群流寇潜入京中,欲对雷大人您的府邸不轨,要我带领人马捉拿。属下以为这群人若不杀尽,来日必还要对大人不利。为了大人的安危,属下命令尽杀之。”

雷怒海和杜天横、方威等人千想万想,也不曾想童牛儿会说出如此无邪的一套托词,都惊得怔住。

方威尤甚,险些跌个跟斗,一口气憋在胸里喘不均匀,不住地咳嗽。

雷怒海愕然半晌才道:“若雪——怎地不曾和我说起?”

童牛儿禀道:“想来因为时间紧迫,来不及禀报大人知晓吧。”

雷怒海自然不肯信,吩咐道:“去将若雪叫来。”

银若雪在营中领人马操练武艺,正一人独斗四个,战得热闹。忽被打断,好不扫兴。听闻是雷怒海唤她,无奈只得前往。

进入大堂,见童牛儿在下面跪着,脑袋垂到裤裆里,便明白几分。给父亲请过安,和杜天横打过招呼,白了方威一眼后在一旁垂手侍立。

她二人自从上次闹僵后至今没有缓和。方威见自己离银若雪愈远,心中不甘。可无奈他却不擅童牛儿那套舍弃脸皮哄慰女人的手段,只能暗自憋气苦恼。

今见银若雪又拿白眼仁向他,倒比心上插刀还痛。只觉得有说不出的委屈,将嘴瘪了瘪,似要哭出来了。

杜天横在侧看见,以为小儿无志,竟被个女人弄得颠倒不堪,脸上现出不屑神色。

雷怒海见银若雪乌黑长发盘在头顶,粉嫩脸上潮红殷然,一双大眼睛星子般晶莹闪烁。雪白的剑袖对襟长袍素绣四边,罩在挺拔身体上更显得英姿飒爽,劲气迫人,看得好不喜欢。以为自己有女如此,也堪称傲。

银若雪久不闻父亲声音,奇道:“爹,你唤我来为什么事?”

雷怒海温柔声音道:“若雪,童牛儿说他昨晚得你吩咐截杀了一批流寇,可有此事?”

杜天横听罢此问不禁暗自咬牙,心中道:雷怒海这老儿昏了头吗?便算是童牛儿信口胡诌,将若雪推在前面抵挡,可你如此询问岂不是将事情尽都交到若雪手里,等着她决断吗?银若雪被童牛儿哄得就差睡在一起了,岂能不向着他说话?看来今日又叫童牛儿这小儿落个大便宜。

其实银若雪因着那夜童牛儿喝醉后赌气胡言乱语,拿林凤凰与白玉香和她相比,叫她打翻满心的陈年老醋;又见他偷取胡森写与自己的书信,并将其射杀,断了自己信报的来路,心里好不恼恨。以为这小儿太过张狂,应好好予以惩戒才是。

正巧今日是个机会,原不想为他抵挡,叫父亲重重地责罚他一顿。

可见到有方威在场,银若雪却又临时改变主意。迟疑片刻,点头道:“不错,是我叫他去的。”

这一句听在童牛儿的耳中不啻于天降福音,祥瑞临体,让他暗舒长气,以为一场杀身的大祸终于化解;可听在方威和杜天横的耳里却似钢针穿通,直透脑髓,叫他俩个说不出的懊丧,脸面灰成土色。

雷怒海也觉得自己问得唐突,想不明白今日怎地昏聩到这般?可女儿已如此回答,无法逆转,无奈只得补上一句:“可你知不知那领头的是魏忠贤魏大人的干孙儿?”

银若雪佯作惊讶,道:“是吗?怎地如此巧?他在那里作什么?”转过眼珠,道:“魏大人的干孙儿有四十个之多,也不差这一个,死就死了吧。爹爹您麻烦魏大人再认一个补上个缺,凑足四十个不就行了?不然数起来怕不痛快。”

雷怒海听她说得轻描淡写,好不轻松,却不觉得可恼。只微微一笑,摆手道:“好了,这个不需你操心,去吧。”

银若雪执礼退下。临行前仍不忘瞪了方威一眼,向他心上狠插一刀。

方威痛得咬牙,但无可奈何,只能暗和童牛儿较劲,看他的目光愈加寒冷。

雷怒海何等奸猾,自然猜得到银若雪所言是假。但想着她竟肯为童牛儿这小儿承担这大的祸事,二人的关系必不寻常。

可这童牛儿出身无赖,字都不识,百无一好,却想不明白女儿迷恋他什么。低头看他片刻,摆手道:“你也去吧。”

童牛儿抹一把额头半干的汗水,心中称佛,报号而退。

方威自然不肯善罢,向雷怒海进言道:“大人,童牛儿分明是在蒙骗您,您为何不追究他?怎能让这小儿如此逍遥?”

雷怒海转头冷冷看他,半晌才道:“你跟随我这多年,怎地就不见长进?所谓‘擒者,纵也;纵者,灭也。’若想杀他,放纵他就是。似他这等行事没有规矩的Lang荡子,便如瞎子走悬索,早晚掉落,急的什么?”

杜天横在旁拍掌道:“大人好计算。”

雷怒海哼一声,以为方威便如银若雪所说,只是个懵懂痴儿,便活到一百岁也不通窍要,不会有什么作为。而自己的心思只有杜天横能猜得透,转脸看他一眼,其中目色告sù

他:不要多言,当心我杀你。

杜天横自然明白,微微颔首。

雷怒海却不知还有一人懂他心思,就是童牛儿。

而童牛儿比杜天横还要聪明一分,就是不叫雷怒海知dào

自己懂他心思。如此雷怒海自然就不会时刻提防自己,自己的性命自然无忧。

杜天横倒也不是想不透这一层。但他有心叫雷怒海依傍自己,给自己荣华富贵,是以在他的面前尽lì

卖弄。

却不知这世间杀己最快的刀便是自以为是的聪明。但世人愚昧,多不识其恶;人非神圣,计算毕竟浅短有限。而世事何其庞杂,若尽被人料知,岂不全失天机?

是以真zhèng

的智者就是那些看似混沌不冥,其实不肯妄逞一时之能的老实人。

童牛儿追随着银若雪回到雷府。

银若雪却不理他,自顾着登上绣楼,抽去金簪散了头发,闪去罩袍准bèi

洗浴。

童牛儿在侧前后忙碌张罗着,瞧银若雪稍得闲暇,伸臂将她揽入怀里。银若雪却挣脱出来,蹙眉恼道:“休来闹我,且回去和你两个林家女儿纠缠吧。她们个个都是黄花处子,皆比我强。”

童牛儿这才明白她为何一直对自己冷漠相待,原来在吃这口干醋。不禁笑道:“她两个只是平常花草,怎能和我老婆的国色天香相比?岂不是差过天地?”一边说,便又要抱。

银若雪却不肯领情,将他手打落,道:“你怎地赖皮?只凭这一句哄我吗?”

童牛儿见不得逞,缩手道:“怎是哄你?我是要谢你救命之恩。今日若不是你为我抵挡,我怕难保性命。”

银若雪冷哼一声,道:“你救我两次,我不过还个人情罢了,不须自以为多情。还欠一次便两清,以后各自水火,再不相干,你休来纠缠。”

童牛儿听她说得决绝,心中暗笑。

他活到今日二十余年,唯对女人最了解。知她们向来是口冷心热,心口不一,所说言语多不作数,转身变卦,是以从不肯信。

在后面追着道:“可你是我老婆,这是你亲口认下的,我便想赖也不敢。惹翻我的五将军可不是闹的,看她还不拿金枪挑了我?我今世便当牛做马也要伺候我老婆欢喜才好。”

他一边嘟囔,一边从侍女手中夺过银若雪洗浴用的帛巾和锦丝翻绣的浴袍搭在肩头,将盛茉莉花瓣的竹篮也一并挎在臂上侧身侍立。

银若雪哪经得起他如此逗弄?忍不住笑着打他,口里怨道:“你怎地惹烦?”童牛儿见她展颜,以为云散天晴。乘机将银若雪揽入怀里,一只手便向她胸上摸索。

银若雪见他得寸进尺,将肩头倏然一抖,使个‘霸王卸甲’撞在童牛儿胸上。童牛儿立kè

直跌出去,摔落在片片琼冰玉屑般的茉莉花瓣中,惹得银若雪大笑不已。

自从此事平息后,林凤凰和白玉香更加小心。每到天黑便将自己关在房里,一步不出。

好在这春香院虽号称‘京城第一春楼’,门脸也建得宽敞,其实不过是个下等妓院。平素来往的皆都是些小商小贩和走卒白丁,少有权贵光临,为二女省去许多麻烦。

第六十一章 苦中作乐难

但世事恍惚不测,难免偶有些市井无赖看到二女惊艳,上前纠缠。

逢到此时,常常由赛天仙或童牛儿跳出解围。

二女也自跟着瞪目呼喝,竭力装出一副泼辣姿态将人吓退。一来二去,院中众人知这二女烈性,甚难招惹,倒都对其另眼相看。

二女原是通文识墨、知书达理之人,心肠本热,常为院中街上众娼妇卑女读信写书,排忧遣愁。众妇见二女如此,便越加尊敬起来。混到今日,不但落下个好名声,更得了个好人缘。

这条烟花柳巷之中任谁提起二女皆挑指赞叹,以为苍天眼瞎,竟一不留神将天上瑶池边的仙女贬错地方。早晚时辰一到,必又要招收回去。

白玉香原也是官家子女,虽遭灭门之祸,但有幸得活。当时年纪尚幼,感觉浅显。今受此苦难,心性大变,已从一个逆来顺咽、事事忍捱的绵软人儿变成一个百事不惧,敢于呲牙张目,拼命抗争的勇士。其胆气之豪令赛天仙也侧目相视。

林凤凰虽天生娇弱,今亦变成心机深沉,辨风而动的果敢之女,远胜往昔。

只是有一件事令她愈来愈苦恼,就是每当看到童牛儿身影,听到童牛儿声音,她就会莫名地烦躁兴奋。一旦见到他与赛天仙嬉笑亲热,林凤凰就隐隐感到心中似有无数根针扎着一般疼。

她知自己怕是喜欢上童牛儿这个泼皮无赖了。夜闲无事,偷偷说与白玉香听。

若在从前,白玉香定会惊得大叫,以为二人相差悬殊,根本无法到得一处。

但今时听来已觉自然,只轻嗯一声,片刻后道:“可惜他不懂得‘关关雎鸠’之句,也不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之情,你的这些话儿却与谁说去?”

林凤凰知她语中所指,轻笑一声,道:“他虽不是翩翩君子,我也早不是窈窕淑女。一个无赖,一个娼妓,岂不正好般配得紧?”

白玉香亦笑,道:“他虽无君子之操,却有君子之德。你虽无淑女之名,却有淑女之仪。嗯,只是有天仙姑娘在呵,你——你不是愿意做小吧?”

林凤凰轻叹一声,道:“只要能和他在一起,做大做小我都不在意,只怕他不肯。”白玉香道:“来日问他一声。”林凤凰笑如枝颤,道:“怕羞也羞死我了。”

片刻后白玉香沉了声音道:“可若有**父翻案洗冤,重掌纽印,叫你做回官家小姐,该如何是好?童大人天性如此,却变不得,难不成你再弃他而去?”

林凤凰打她一下,嗔道:“姐姐你胡说什么?我岂是那种失心离徳之人?时至今日,我已看得透彻,‘夫妻’二字无非吃饭睡觉罢了,余下的皆是花哨,只不过点缀着应景。诗文吟得再好,终不能当饭吃。文章写得再妙,也不能写到被窝里去。男儿若无几分豪爽英雄气概,到头来还是个痴儿,又有什么用处?童大人出身虽然卑贱,可他重情重义,既有惜贫怜弱之心,又有抵强抗横之智。今生若依身于他就什么都不惧了。”

白玉香嗯了一声,半晌后道:“可惜他白日只想赌钱,晚间只想睡女人。一生唯此两样嗜好,别无其他,却没一样是正经,一个不打折扣的无赖。你若嫁与他,这凄凉孤苦的日子可怎么过?”

林凤凰似早想过,道:“我若嫁与他,白日便教他读书识字,晚间便教他经典子集。他脑子灵活,保准一学即会。不消一两年,定能变个模样。不说考取功名,至少也会有三分官绅风度——”

不待她说完,白玉香已轻笑出来,道:“你倒能,竟想把个无赖变成官绅。须知江山易改,但本性难易呵。”

林凤凰道:“本性虽然难易,也定有可易之处。我若一心爱他,他也必肯为我改变。”

白玉香知林凤凰是痴情之人,不好再说什么,先自缄默。

林凤凰半晌不闻她声音,轻叹一声,道:“童大人对我林家有重生再造之恩。可我身无长物,唯以此为报才不枉他一直鼎力相助,也叫我良心得安。”

白玉香听她如此说,闭目不语,一夜无眠。

童牛儿这日偷闲到林猛门上看望。

进院后便见霍敏玉正扎着马步跟朱大哥学习拳脚,看见他来,收手跑过,拉住他手好不热络。

童牛儿最怕别人如此亲待,心里温暖,低身将只比他矮一头多些的霍敏玉抱入怀里道:“你还好吗?”

霍敏玉嗯过一声,道:“多亏你救我,我这一生都把你当做最好的朋友,好不好?”童牛儿听他言语脱俗,心里喜欢,庄重点头道:“自然是好。”觉得霍敏玉还是重,只得放到地上。

霍敏玉对他却依赖,紧紧地拉住他手不放,一双净澈眸子满含笑意望向他,叫童牛儿觉得心里好不舒畅。

才知世间诸物皆贱,唯有人与人之间相互怜爱疼惜的真情最是难得可贵。

二人来在房中,见林猛正和一个白须老者在楠木棋秤上厮杀的入神,对他的到来竟不知觉。

童牛儿咳嗽一声,将二人惊得抬头。

林猛不想理他,重又埋头看棋。白须老者却“哎呀”叫过一声,翻身下榻。也不顾得穿鞋,就向童牛儿拜下,口里道:“多谢义士相救之恩,叫我家公子得活性命,老奴在这里有礼了。”

童牛儿暗自摇头,以为这老儿还是活得久了,已被尘俗点染,心思总也转不出别人活过的天地,不如霍敏玉一个稚幼少年纯净自然。

踏前将老者搀起,道:“你家公子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我俩个有过命的交情。我救他理所应当,不需你谢。”

白须老者却被他这番言语弄得糊涂,直了目光看着霍敏玉,道:“你俩个——什么时候——”

霍敏玉听童牛儿如此说,兴奋得将一张粉团小脸涨得通红。不待白须老者问出,已先将头拼命点着,似雏鸡啄米一样。

林猛见童牛儿将没有下完的棋局搅散,只得起身过来道:“童大哥,休蒙姜伯伯,欺他一把年纪吗?”

白须老者这才恍然,指了童牛儿和霍敏玉哈哈大笑,声音清朗,姿态豪爽。童牛儿和霍敏玉见谎言被戳破,也笑。

林猛将白须老者拉过道:“这位便是昔日称雄江湖的大侠士,人称‘石佛侠’的姜楚姜伯伯。”

童牛儿从不曾在江湖中混迹,自然没有听说过。但仍装作恍然,拱手道:“久闻大名。”

姜楚摆手呵呵笑道:“休听林公子赞我,什么‘石佛侠’?唬人的玩意儿。”

林猛却认真,道:“姜伯伯是外五行功夫的绝世高手,能单掌洞穿牛腹,且浑身上下不避刀枪。”童牛儿这才明白他‘石佛侠’之称的由来,心里却不肯信,以为林猛所言是虚。

几人在椅上落座,说起当日情形。童牛儿向姜楚道:“姜伯伯,你久在江湖行走,可识得来救人的四位是哪里英雄?我倒有心和他们交往。”

姜楚略一怔神,随即平静,遮掩道:“他四个吗?——我也不识得。我在七年前便退出江湖,后来一直追随在霍大人身边。如今天下祸起,叫群雄茁壮,新人辈出,我大都不识得了。”

童牛儿自小便靠看人脸色活命,最善寻人痕迹。知老者所言不实,却想不明白他为何遮掩。但不便多问,只得择言道:“我刚得消息,霍家大小姐这几日也便要被卖入青楼。”

林猛和姜楚及霍敏玉闻言皆惊。

霍敏玉先就哭起来,抱住童牛儿的胳膊摇晃着泣道:“求你救我姐姐——”说罢便要跪下。

童牛儿一把拉住他,道:“你怎地忘了?我们是好朋友,过命的交情。你姐姐便是我姐姐,我便舍命也必救下她与你,不需你求。”

霍敏玉听他言辞真切,立kè

确信,扑过抱住童牛儿哽咽。

林猛和姜楚原本也想说些什么,但听童牛儿如此言语,便都沉默。过了片刻,姜楚挑大指赞道:“童大人真是个英雄,老夫佩服。”童牛儿笑着摇头道:“我只是言语英雄,做时便呆了。”众人皆笑。

回去的路上童牛儿想起林猛对姜楚的溢美夸赞,不禁微微一笑,觉得太过。他却不知自己把这姜楚看轻。

只因此人是个大有来头的人物,倒也值得费些笔墨描述一番。

这姜楚原藉在赣南,是苗人后裔。年轻时天性鲁莽,喜欢打抱不平。因生来力大,倒甚少吃亏的时候。

但有一次出手重些,将一名欺人的中年人打死。

他家乡没有官府,一切善恶对错皆由苗寨中的当家人决断。当家人对家境穷困,为人又蛮横的姜楚本没什么怜惜,此次抓到这个大错,自然下力整治他,一心要结果其性命。逼得姜楚无奈,只好弃井离乡,远逃天涯。

好在他父母早丧,又无兄弟,没什么牵挂,人走家搬,倒是自在。

姜楚一路北行,风餐露宿,也不辨方向,只低头凶猛地走。

如此五个多月后,竟进入藏蒙地区。又跋涉三个多月,来到了拉萨。几经折转,投身在藏密开宗之地小昭寺里,拜下其中的一名大喇嘛为上师,跟随学习藏传佛教和武艺。

第六十二章 石佛侠姜楚

藏传佛教本属于北传教派。

据史载,公元七世纪尼泊尔尺尊公主和大唐文成公主入藏嫁松赞干布时先后带去佛像、经典、法物和僧人,并在拉萨修建了大昭寺和小昭寺,使佛教初传。

八世纪中叶,赤松德赞翦除反佛大臣,遣人到长安取经,并礼请印度佛教名僧莲花生和寂护入藏弘法,度出家僧人,创建僧团,修建桑耶寺,佛教从此开始兴盛起来。

藏传佛教强调显密结合,认为显为表,密为里,将密修置于高深之境,是以向有‘密宗’之誉。

藏传佛教在众多教派中独树一枝,不仅博大精深,且多有神奇之处,叫世人惊叹。

姜楚所拜的上师更是佛法宏广之士,早知他尘心难泯,并不是与自己前生有缘之人。是以虽悉心点拨他武艺,却并不肯下力收留,只在时机恰好时命他出寺。

姜楚虽有万般不舍,但见上师执意坚决,无奈只得怏怏离开。

姜楚虽然在小昭寺里随师研习了八年多的佛法,但他心无慧根,生性是莽撞惯了的,是以并不曾得到甚么开悟,想来这也就是上师不肯认领他的原因吧。

但这些年里倒是将武艺练习得出众,尤其藏密独传的内修功夫叫他皮肉坚实,一般的刀枪棍棒皆伤他不得,更不要说拳脚一类。

有了如此出众的能为,姜楚心里自然得yì

。暗思若再与人打架,几十个人都不须惧怕。

但武艺高强并不能直接换来金银,吃饭穿衣才是人生第一大事。

姜楚一路散漫而行,不过月余,便将上师所赠的盘缠花个精光。见下顿没有着落,才想起该找个差事混碗饭吃。

但姜楚若肯安心劳苦,当日在家乡也就不会惹下那么麻烦的灾祸,正是性格使然。是以接连做过几个行当,都叫他心思烦乱,无果而终。

姜楚以为凭自己的能耐终不该甘居人下,应有一番轰轰烈烈的横行才对。他却不晓得这般不懂天高地厚的心思从古至今不知坑害了多少男儿。而自己将要踏步其上的这条歧路更是崎岖难行,遍布坎坷。

在回归中原的路上,这一天正来在江西境内。

姜楚走到下午,肚内饥饿。摸口袋时,却发xiàn

里面空荡,一文也无,无奈只得垂头缓行。

拖着脚步蹒跚出两里多路,猛地听前面传来一声暴喝,把姜楚吓了一跳。抬头看时,见前面是一条高岗横卧,岗上站着十几个提刀握枪的人。

当前这个生得和他一般高矮,也甚粗壮。脸上一样地凶眉恶目,呲牙咧口。

但这般模样不但吓不住姜楚,反叫他觉得有趣,以为饭食有了着落。两边一搭腔,自然没什么好言语。待动起手来,姜楚自然大胜,并把这些人身上的银钱搜刮得干净后得yì

洋洋地离去。叫一班强人郁闷,以为世事不周,天底下没个说理的地方在。劫道的反被人家给劫了,若说与旁人知晓,岂不要笑掉大牙?

自这一次后,姜楚却有些开窍,以为如此来钱不但容易,且不违道义,甚妙。走路时便专挑那些山高水低,林密石险之处出没,想着能碰上强人,好抢他们一票。

此时世道虽乱,却也生不出那么多的强人贼盗叫他遇上,是以姜楚常常转悠数月也碰不上一伙,结果还是吃过上顿,没有下顿,弄得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好生地凄惨。

但他心肠仁义,不愿欺辱良善,宁肯饿着肚子,也难以将手伸向那些蝼蚁般挣扎活命的普罗人家。

可这般穷困潦倒的生活也不是好忍捱的,逼迫得姜楚有了个阴狠的计较:抢劫官府大户。

第一票生意做在山东境内,将泰安县令老爷辛辛苦苦搜刮来的数万两金银和家藏的几百件珍奇古玩抢个干净。

最叫人气的是这大一批宝物他一次拿不干净,竟放话要分做几次来取。

县令老爷姓周,本是个武举人出身,自然不甘心如此被欺。可待与姜楚交过手才知自己这点武艺在人家面前只能算作纸糊的一样,根本经不起一打,无奈叫姜楚抢掠了第二次。

原本以为到此也就算完了,谁料不过月多,姜楚再次登门,把周老爷恼得险些昏晕过去。召集手下人马与姜楚对阵,一百多人打他一个,刀枪棍棒齐上。

可奈何姜楚有藏密功夫护身,根本不惧,还把众人打得四散,又抢走万多两金银和一大车珠宝细软。周老爷被逼无奈,也顾不得被上司查问家财来源不明之嫌,一面写下折子上报,一面遣人暗里监看姜楚,想知dào

他将自己的金银都撒在了哪里。

数日后得到消息:姜楚自己花得甚少,大多散给了穷苦人家和街头乞儿。且出手豪阔,一次便是百多两。若节俭些,叫他们活到养老都够了。

周老爷听罢好不心疼,哀哀地嚎着顿足捶胸,如丧考妣,不胜其悲。

但痛哭却挡不住姜楚第四次登门。

周老爷也知这个道理,是以花重金请来隐居在泰山上的几位武林宿辈到府中帮他保护家财。

不想姜楚却奸猾,早得到一心向他的穷苦人告知,迟迟不见来。

周老爷自然不肯花大把的金银整日养着这帮自恃无恐、高陡崖岸的粗鲁武人在家为患。见姜楚不再现身,以为他怕了,也就将这些人遣散。

孰料他们一早刚走,姜楚中午便到,把周老爷仅余的金银古物全都搬上大车,扬长而去。

周老爷顾及性命要紧,并不敢追,只得闭门自悔,再次嚎啕一番发泄。

同时也想明白其中窍要,知dào

姜楚明着是一个人,其实暗里不知有多少受过自己欺压的人帮他。

姜楚也知此地凶险,不能停留,早早地隐匿行藏,埋入苍茫人海不见踪影。

这般生意所获虽丰厚,但风险自然也大。十几年做下来,不知有过多少次死里逃生,命悬一线的凶恶时候。

好在姜楚也是淡看生死的性格,并不为意。他将从贪官手里劫掠来的金银财物大多散与穷苦百姓,时日一长,叫声名远播。

街巷间盛传他有金刚法体,刀枪不入,犹如石雕;又因他救济贫穷,行侠仗义,是以得下‘石佛侠’的喝号。

说起来也就在十年前左右,江湖上和市井间提气这个名头犹如当空日月,光明灿烂,人人敬仰,好不显赫。

更有不少得过他帮衬的人家常年供奉着写有他名号的长生牌位,早晚一炷香,虔心膜拜。

这一年姜楚来到河南境内,夜晚投宿在一个偏僻山村的穷苦人家里。

待吃过晚饭,和那老翁坐在院中乘凉。

姜楚问起这左右可有什么邪恶欺人。老翁淡然一笑,道:“有又如何?官府都不敢管呢。”

姜楚听得不忿,道:“官府?官府只顶个屁。”老翁却被他吓一跳,道:“轻声些,小心被人听去。”

姜楚见他颜色有异,道:“哪个凶狠?竟将你吓成这样子?”老翁压低声音道:“你不知dào

吗?最近为了给九千岁修建生祠,我们这里已经闹出十几条人命。唉——没个活路了——”

姜楚奇怪道:“给九千岁建生祠与你们有何干系?为何要闹出人命来?”

老翁瞪目瞧他片刻,道:“你真是个外来客,竟问出这等言语?我问你,九千岁的生祠要谁来建?”姜楚道:“老百姓呵。给他建就是,有何为难的?”

老翁摇头苦笑道:“若似你所言倒简单。不但要我们建,还要我们出钱呢。”姜楚笑道:“生祠者,小庙罢了,能花费几文钱?各户摊下来,也该没有多少吧?”

老翁又叹一声,道:“原该是如此。可你不知呵,我们这里的大老爷为了巴结那九千岁,不但要建生祠,还要用檀香木为九千岁塑像。这也罢了,还要搜罗奇珍异宝装入塑像的肚腹之中充当心肝肺腑,算下来竟要万多两金银,摊到各户头上要十五两呢。你想想,我们农家一年下来也不过收入二十几两,待捐完这笔钱,明年还拿什么活命?岂不要等着被活活饿死吗?你说——唉——”

老翁端起陶碗,喝下一口粗茶,抹一把嘴巴,又道:“这些日常有那交不起银钱的和登门的官差厮打,最后竟被活活打死,已经十几个人了——再有几日就收到我们这个村子。可这刚刚入秋,麦子还在地里没有收,教我拿什么去换钱?我愁得呵——唉——”

姜楚听到这里才恍然。

老翁拿眼光向正渐黯淡的夜色里望过一圈,见篱笆院外没有人过往,放下心来,道:“你不知呵,这官府为了防备有人起来闹事,安排了无数的眼线。你若随便说什么叫人听去,不等天亮,就有人拿着绳子来捆绑你,将你关入大牢了。你从外乡来,言语可要小心些,不要拿什么都说,恐怕惹祸临头呵。”

姜楚点头称谢。

这多年来行走江湖,经危历险,叫性格原本鲁莽的姜楚也早学得乖巧,不再如年轻时那般浅薄。知dào

隐藏心思,察言观色,以图自保。

第六十三章 生祠惹的祸

老翁见姜楚低头沉思无语,以为这外乡人定是被自己言语吓得怕了,心里有些瞧不起,也便不再言语。

二人相对默然片刻,姜楚道:“晚饭时那玉米馍馍蒸的好味道,我吃了四个还不够呢。”老翁道:“是我女儿做的。”

姜楚轻应一声,才想起吃饭时曾见有个苗条身影在灶前帮着老妪忙碌。也曾得她向自己望过一眼,隐约看见那张洁白面庞上有一双眸子水润明亮,堪惹人怜。

老翁见他不肯接言,自顾道:“唉,她也是苦命。去年冬天刚死了丈夫,也没个存身的去处,只好回家来帮衬我们——难呵——”

姜楚道:“就麻烦您女儿明早帮我蒸二十个馍馍,我要带着上路做干粮。”起身去向放在碾盘上的褡裢里取出两锭大银,在手里掂一掂,足有十七、八两。回身递到老翁的面前,道:“这点银子嫌少,权充作麻烦你家小大姐的酬谢。”

老翁被他惊住,慢慢起身,半晌才道:“你这是——不过二十个馍馍,十个老钱都足够,何需这多?我可不能要。”

姜楚拉住老翁,将银子塞入他怀里,道:“我最看不得别人愁苦。你且拿这银子交那要命的十五两捐钱,先把眼前这一关度过。”

老翁才明白姜楚用意,捧着银子的双手抖了片刻,双膝一软,就要跪下。

姜楚忙一把拉住,道:“你年纪长我这多,怎能如此?怕不折煞我了吗?”老翁起身后呜呜咽咽地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第二日待走上官道才知,原来昨夜存身的小村庄离县城不过四、五里路远,马刚撒个欢就到了。

县城里约有七、八千户人家,各个房屋低矮破烂。唯有城南伫立的县衙建得高大气派,老远就望得见,看着压人的眉头。

姜楚在正阳大街上寻家客栈住下,四下里胡乱地走一遭,将县衙的所在瞧个清楚。又看明白退身之路和城墙的高低,这才早早地睡下。

夜半时分姜楚醒来后,先将早预备下的一坛老酒启去封泥,饮下几口。然后淋在衣裳上一些,弄得自己满身酒气,这才打开房门,来在院中。

抬头见漫天星斗正灿,半轮弦月西斜。夜风虽凉,却抒人的胸臆。

这多年来披霜戴雪,餐风饮露地奔波,姜楚也常常感觉疲惫。堪堪四十岁的人,却连家也无一个,更少女人的疼惜,孩儿的依偎,思想起来心里好不凄凉。

但他知自己犯下无数惊天大案,把官家的金银不知抢过几十万两,将贪官的人命不知害过多少条。如今已经甚少地方看不到通缉自己的告示。而自己被逼迫得只有奔波逃窜,日夜不停,以防止被捉拿。

但似这等漂泊无定的生活有哪个女人能忍受呢?若真的与自己在一起,岂不是害了人家。那孩儿又该生在何处?谁来喂养?

如此一想,姜楚便觉得万念俱灰。才知自己走上的是条不归路,从第一次那一刻起便已经没有回头的可能。

但他天生是胆气豪放的汉子,转念想着曾得自己帮zhù

过的人们和他们口中称颂的‘侠’这一字的声名,又觉得自己虽落的如此不堪的境地,也还是值得。

在街上走出不甚远,果然遇到巡夜的差人过来询问。但见他醉态可掬,闻到酒气冲鼻,也就不再啰嗦,放他过去。

姜楚一路潜行,摸入县衙的后院,挨间房屋查看下来,很快便找到存放着十几个外包铁匝的大樟木箱的房间。撬开门钮上的牛鼻子大锁,进到里面,将木箱一个个掀开,见其中盛放的皆都是算过火耗,溶成等大的官银。

拿出一锭,举在眼前细看,夜色里隐约可见上面錾刻的‘足色十两’字样。姜楚约略数过,发xiàn

每个木箱大约装有二百枚银锭,也就是二千两,十七个大木箱便是三万四千两。

而官家对百姓所称为九千岁建生祠只要万多两而已。如今所收早已超过太多,却还有如老翁那般的人家没有征缴。由此可见这些贪官便是藉着这个借口巧立名目,狂敛暴征,借机刮取民脂民膏来中饱私囊。

姜楚愈想愈恼,将木箱一个个扣上盖子,转身出房,径直向后院摸索着行来。

待走到回廊上时,正见两个更夫一人提灯,一人执梆由对面过来。姜楚隐身在阴影里,瞧着他俩个呵欠连天地向这边走。

等离得近了,猛地窜出。左手先提住那盏被摇晃得明灭不定的灯火,右脚却已踢出,正中那人的腹下。

那人叫都没有一声,将手一撒,把灯杆交与姜楚,自己瘫软在廊檐之下。

姜楚同时右手前探,扣住执梆人的咽喉向里使力,将他捏得发出一声呜咽,眼睛眼看着便向上翻起。

姜楚见自己的力量使得猛了,急忙撤手,让他缓回一口气,然后低声道:“县官老爷住在哪里?”

执梆人被捏得喉骨麻痹,半天发不出声音,只将双手挥舞着咳个不停。姜楚看着焦急,举灯火转脸去瞧另一个,见仍自昏晕不醒。

执梆人喘了片刻,道:“老爷——住在后院——正房里——把首第一间——”姜楚正欲翻掌将他砍晕,却听执梆人又道:“英雄——休去害他——他是好官——”

姜楚一怔,道:“他借为九千岁建生祠之机暴敛民财,你怎地还称他为好官?”执梆人摆着双手道:“不是——他的主意呵——”

姜楚天性虽然粗鲁,但这多年来的历练早叫他养成粗中有细的习惯。明白人命攸关,便杀对千万恶人,可若错害一个良善,则前功怕要尽弃,不是儿戏,理应慎重。

听今夜所遇其中另有曲折,不敢怠慢,转头见回廊旁边有座假山建得高大,便将地上的提灯人抱起,招呼着执梆人来在假山的后面。

熄灭灯火,道:“你详细与我说说,是谁的主意?”执梆人却不理他,将提灯人搂在怀里一边呼唤,一边哽咽着向姜楚怨道:“你何苦伤他?——他刚刚大病一场,身子正弱呢,怎经得起你打?”

姜楚这多年来孤独成癖,心里虽然冷清,但却最热血。见这人如此怜惜伙伴,也自动容,以为他是个有情有义之人。低声道:“不碍事,片刻便醒了。”一边说,伸手在提灯人的腹下摩挲。

提灯人口里咕噜两声,待顺过气血后慢慢转醒。

执梆人见了松一口气,道:“你没事吧?”提灯人嗯过一声。目光转处,见姜楚正瞪着牛铃般大的眼睛看他,吓得就要挣扎。

姜楚一把按住,低声道:“休动,看我——”却又把下面的话咽回,转脸望向执梆人。

执梆人安慰提灯人道:“这位英雄是冲着那些造孽的银子来的,与我们没甚关系,你不必害pà

。”

提灯人听他如此说,这才安静稍许,倚着假山石坐着。

姜楚见他宁定,又向执梆人道:“你说那县官不曾参与征敛民财吗?”执梆人低叹一声,道:“我们这位县老爷姓霍,名讳上光下启。年纪不大,脾气可是倔犟。他来这里不过年多,但为官却清廉,从不肯为难百姓。这次为九千岁修建生祠,他第一个站出来反对。可奈何县里的其他官员力主,他也阻拦不下。后来因为向百姓摊捐一事,他曾多次给朝廷上折子非议。此事别人不知,我们就在这院子里当差,自然明了。”

姜楚默默点头,沉吟片刻,道:“那九千岁权倾朝野,一向是骄横跋扈惯了的。你们霍老爷如此做不怕倒霉吗?”执梆人道:“你有所不知,我们霍老爷官阶虽低,但他的恩师却厉害,乃是当朝内阁的首辅叶向高叶大人。”

姜楚恍然,自语道:“原来是叶大人的门生,难怪有这等胆量。”执梆人将卧在一边的提灯人扶起,向姜楚道:“英雄若要劫掠那造孽的银子,自管取去,休害我们老爷的性命。”

提灯人沉默良久,此时终忍不得。但不敢直面姜楚,便向执梆人急道:“怎地大方?把银子都叫他拿了去,用什么给那屁眼儿里灌铅的九千岁建生祠?不是又要向老百姓摊派?人命都逼死十几条了,还嫌不够吗?”

执梆人听他怪罪自己,也恼了,嚷道:“他就要去拿,你说怎地?拦得住吗?”

此际夜色正沉,四下安静。执梆人被自己这一声也吓了一跳,忙环视一圈。见没有惊起谁来,这才长出口气,瞪视着提灯人。

提灯人亦知自己无奈,只得低叹一声,道:“官府搜刮不算,这天杀的强盗又来抢。老天呵——可叫人怎活得下去?”声音之中饱含悲愤。

姜楚听这一句才知二人所想,不禁又气又笑。伸手将他两个按下,低声道:“休说,我可不是什么强盗。”

二人哪里肯信?口里不说什么,面上却现出惊疑轻蔑之色。夜光虽暗,可姜楚眼神毒辣,自然瞧得出。想来解释也是枉然,索性摇头不语。

第六十四章 为官清如水

姜楚略想一想,道:“你两个却说说,这县里有谁一向力主暴征民财的?”提灯人先就想言,可将嘴角牵动几下,却不敢。

执梆人心里也有顾虑。犹豫片刻,终还是道:“就是刚刚卸任回来的什么狗屁御史,名叫华伯仁的华老爷。他在这里权势最大,除了我家老爷,任哪个也不敢得罪他。由他力主给那九千岁建生祠,谁都得从,没有谁有胆色跳出来说个‘不’字的。”

姜楚轻笑道:“你家老爷不就说了吗?”

执梆人嗤地一声,摇头道:“他呵,太迂腐,早晚怕要倒霉在这件事情上——”

提灯人却听不得这一句,恨恨地哼一声,忿忿地道:“你怎地说话?老爷不畏生死为我们做主,你却如此——还叫人家怎样?”

执梆人也自觉言语不恭,不敢与提灯人争执,摆手道:“好好,我错我错。”

姜楚见了心下暗笑。同时亦觉得人心飘忽,这个世上没有公断在。

试想这霍老爷有朝一日若真的因此而临危,曾受过他恩惠的这一方百姓除了暗里说几句无关痛痒的怜惜言语,还能怎地?

怕有些人还要似这个执梆人一般再讲出些不咸不淡的话来,想着真个叫人气闷。

姜楚听二人所言虽然凿凿,但还不肯深信,以为其中或许仍有欺诈。

面上不动颜色,立直身体道:“好吧,你两个既如此说,我便放过你家霍老爷,一切冤账都算在那个华老爷头上。你两个且听着:三日之内,我便叫你们见那华老爷的人头高挂在城门的前面。”

说罢转身一纵,将身影消失在黯淡夜色里。

他却不知自己此时的这几句耸听之言已经触动人心中善恶不定的机关,叫这两个巡更人摇摆不定,难以决断。

提灯人和执梆人听到姜楚最后这一语,都吓得脸白。相互对视半晌,瞠目结舌。

提灯人向执梆人怨道:“怎地多嘴?不知言多有失吗?这下可好,他若真地将那华老爷杀了,待捕到时,岂不将我俩个一并供出来?我俩个可算是共犯呵。”

执梆人自知又错,颓丧在地上也急道:“我这张嘴——看哪天撕了它——”呆了半晌,道:“你说怎么办好?要不要告知华老爷去,叫他好好地防范这人?也算将功补过。”

提灯人想了一会,道:“可这华老爷为恶多端,早就该死。只是——不该我俩个陪他呵——我上有爹娘,下有妻小,若真地丧命,他们怎办?倚靠谁去?”

执梆人听他声音哭丧,也觉得心里委屈,道:“就你一个吗?我老娘都七十多岁了,若知我有什么长短,岂不活活地疼死?”

二人相互埋怨个不停,好似下一刻钢刀就会砍在脖颈上,从此与阳界分离了一般。

贪生怕死本是俗人共性,倒也怪不得他们。试问天底下有多少为执禀公义真理而能抛却一切,举身赴死的勇士在?怕不多吧?

姜楚并不就即刻离开县衙,而是折转过这层院子,按执梆人所言向二道院子里的上房头一间门上摸来。

待拨去门闩,轻轻推开,进到里面,凝目半晌,慢慢看清这是个宽敞的外间。靠墙有一张小床,上面睡的这人虽只是个模糊的影子,但能分辨出她长发披垂,手腕戴着绞丝镯子,该是个侍女。

姜楚纵身抢前一步,伸指扣在她的喉下。

侍女一惊而醒,想要叫时,却发不出声音。听面前的高大黑影低声道:“休挣扎。要活命就乖乖地——不要言语——”忙啄米一般拼命地点头应承。

姜楚将她拉起,为她披上一件罩衫,推了在前面走。

二人来在里间的门前,姜楚低声道:“进去。”

侍女心里虽怕的厉害,却不肯依言直入。僵硬着身体站住,伸出颤巍巍的双手轻轻叩打门扇,哆嗦着声音道:“老爷——您起了吗?有人求见——”

这一句险些把姜楚逗笑。以为这侍女有趣,这等危急时候还不忘了礼数周到。同时也暗暗地佩服这家教导有方,规矩严整,让一个侍女的言行都如此地端庄。

里面的人应声却快,片刻间便有灯光从棂纸间透过。听得悉悉索索的穿衣声,接着一个低沉男音道:“有人鸣冤吗?我这就来。”

这一语却叫姜楚心头大震,暗道:“半夜也肯升堂问案?怪不得那执梆人说他家老爷是个好官。竟有这等心胸境界,肯对治下民情如此挂怀,真个不错,难得呵。”

正想时,见两扇格棂玲珑的门忽地向里一开,有个人就要走出。

姜楚先将侍女拨到一边,把一柄寒光霍霍的锋锐匕首递到那人面前。

那人先一惊,但并不肯退,略略犹豫,低声道:“休言语,内人前日刚刚生产,怕经不住惊吓。有什么事我随你出去说。”

他语声未落,听里面传来一个娇弱女声道:“相公——谁在外面呵?”

霍老爷啊着应声道:“是个许久未曾谋面的朋友来访。”

那女声道:“既是朋友,且请到客厅相待,我这就梳洗来见。”

姜楚听她字句婉转,礼数竭尽,想来必也是个出身于诗书半壁、梧桐满园的广庭大户之家的闺秀。心里不禁敬重,同时也暗暗地惊诧于他夫妻间的恩爱。

须知那时男尊女卑,禁违森严。女子生产虽有得子之喜,但也被视为血光之灾,大犯克煞。虽是夫妻,男子也要等到百日之后才肯与妻同室,以免被冲克。

但这霍老爷却似不肯避此嫌恶,妻子刚刚生产就守在旁边尽心竭力地照顾,可见自然是疼惜牵挂之极。

霍老爷一边应着,将胸口迎向匕首便朝外走。姜楚见他对自己似乎毫不畏怯,心里奇怪,并不肯退。

霍老爷自觉尖锐锋芒破衣入肉,疼痛钻心,也便站住。大瞪着一双在如此暗夜里仍旧显得黑漆漆的眸子看向姜楚,晶亮目光中满含凛然之色。

姜楚性子最倔,见这个在朦胧昏黄灯光中看上去瘦高文弱的霍老爷有如此不屈之猛,也来了脾气,将匕首支在那里僵持。

霍老爷想来是怕他二人起争执时惊到妻子,欲待将身后的房门掩上。可前有匕首抵胸,叫他无法退身分毫,那门扇只关到多半便不能继xù



这霍老爷也真是倔犟。望着比他高大一圈还多些的姜楚,只略略迟疑,然后将牙一咬,身体猛地向前一涌。他身后的房门虽然关闭,可也叫匕首刺入胸前肉中半寸有余。

姜楚只觉得手上略有顿挫,然后便见那霍老爷身上穿的月白色罩衣上突地绽出一朵殷红血色。刚刚只是个蓓蕾,但迅即开成大朵,片刻之间便已烂漫。

一旁呆看的侍女见了吓得便要惊呼。

霍老爷却向她竖起一指轻嘘,指指房里。侍女明白他意思,将手紧紧地掩在嘴上,大瞪的双眼中满含惊恐。

姜楚见这霍老爷逞如此之勇,心中惊诧。亦知这是个不畏死的男儿,大起惺惺相惜之慨。

将匕首慢慢撤下,拢入袖中,抱拳高声道:“夤夜叨扰,不胜惶惑。贤弟伉俪这一向可好?愚兄这厢有礼。”

霍老爷自是明白姜楚这一句前言不搭后语的客气话是说给房里的妻子听的,心里也甚感激,拱手回礼道:“承蒙仁兄挂念。贱内刚刚生产,母子平安,只是身体还嫌虚弱。仁兄且请客厅说话。”

转头向在一边看得糊涂发愣的侍女低声道:“给我找一件衣衫来换。”

客厅灯火明亮,姜楚借着打量端坐在对面的霍老爷。见他不过三十一、二岁年纪,清瘦的面庞上眉眼分明,骨棱刚硬,一望可知是个性格坚毅、宁折不弯的猛士。尤其一双睁得满瞳的大眼睛中目色深邃,如寒潭蕴玉,极有温润晶莹的光芒,叫人不敢长久对视。

霍老爷自然也在端详姜楚。见他模样虽然凶恶,但神色间却没有匪盗宵小的畏怯猥琐之相,更多是常年披风历雨奔波所染的霜雪之色。

二人对望片刻,姜楚道:“可是霍光启霍老爷?”霍光启点头道:“英雄此来是为财还是为冤?”

姜楚倒没听明白,道:“什么?”

霍光启略一顿挫,道:“你来我府上不过为这两样:为财是因着看我乃一县之长,以为我搜刮民膏,中饱私囊,想要抢上一笔;为冤是因着我在断审民案时有你以为的不公之处,是以今日特来向我问罪报复,是不是?”

姜楚轻哦一声,却不回答。转折问道:“霍大人深夜也肯起来问案吗?我倒是头一次听说。”

霍光启沉吟片刻,道:“都以为民冤轻贱,不值得官家深夜动问。却不知‘冤’便是人命,便是一个人、几个人、一家人或是几家人的平安和康健。自古都云‘民乃官之本,民乃国之本’,为官者若不肯随时动问民冤,又怎能保全为官之本、为国之本?岂不是辜负建得如此高大唐璜的衙门?”

姜楚读书虽少,但曾跟随藏密上师学习佛法多年,对仁义良善自有见解。

此时听这霍大人所说言语却与别家的不同,其中不但没有对皇上朝廷的感激,还更含对世事不公、为官不仁的不满和讽刺,深觉有琴瑟相和之感,不禁点头道:“霍大人所言极是。”

霍光启那一言不过是牢骚之语,却没想到竟得姜楚赞同,倒有些惊讶,怔怔地看着他。

姜楚沉吟着道:“霍大人对强征民财,为九千岁修建生祠一事作何想?”

霍光启听到这一问猛地甦醒,蹙起双眉道:“你是华伯仁遣来的?”姜楚却怔住,但转瞬明白,心里暗笑。

脸上却装得肃穆,点头道:“不错,我家华老爷希望霍大人能识得时务,派人帮着收敛摊派在百姓头上的银钱。”

第六十五章 英雄惜英雄

霍光启眯起双目冷笑一声,道:“适才我便该叫那柄刀再刺得深些,就不需英雄一会儿亲自动手了。”

这一句说得虽然婉转,但其中所含的意思却直白到底。叫姜楚心思颤抖,以为这位霍大人可亲可敬。

但这多年的阅历早让他冷却了心血,寒凉了肝肠,不肯轻易为人动容。虽听霍光启言语衷直,却仍追问道:“霍大人为何不同意征敛民财呢?”

霍光启长舒一口气,道:“如此征敛,和抢盗又有何异?我自小听从圣贤教诲,立志要做一名益民利国之士。若肯做这等不堪言语的下三滥勾当,当初又何苦去读那些书?还不如便如你一般直接去做个贼盗岂不痛快?”

起身昂扬道:“我既然认定自己这一生要有这般担当作为,不论生死,都不会改变。你回去告sù

你家华老爷,我还会上疏皇上,弹劾他干涉县政,强敛民财之罪——”

转头看向姜楚,目光炯炯地道:“除非你现在便将我杀了——”

音未落地,听门口传来脚步声响。

姜楚抬头看去,见正走入一名素衣女子,漆黑秀发梳理得整齐,浑身上下没有丁点金装银饰。脸庞虽少血色,却掩不住浮动在眉目间的温婉神情。

这女子逶迤来在姜楚面前,低身执下一礼,道:“请英雄成全,让我夫妻同赴黄泉,相携上路,免得他独自凄凉。”言毕垂首站立在霍光启的旁边。

姜楚从来最羡慕这等共担危难,相敬相惜的夫妻。常恨自己造化浮浅,得不到此番人间最美际遇。

听这女子口吻诚挚,不似伪假,心里愈发地对二人敬重。起身执下一礼,道:“惊扰霍大人夫妇,小人这厢赔礼致歉。就此别过,三日之内,我叫霍大人看那华伯仁的项上人头高挂在城门之上。”言毕转身就走。

霍光启听他言语有异,惊得回头。待追出房来,却已不见姜楚身影。

霍夫人见得丈夫面上疑色,问道:“他是什么人?为何一开始说要杀你,尔后又说要取华伯仁的人头呢?”

霍光启低眉片刻,道:“我也是初见,不识其来路。但他既然肯为征敛民财修建九千岁生祠一事而拔刀出头,可见是位侠义之士。”

霍夫人沉吟着道:“可他若真的去杀了那华伯仁,岂不要惹下杀身之祸?官府怎能与他善罢?相公,你还是想办法劝阻住他吧。”

霍光启点头道:“是呵,更何况这里有多少个华伯仁在,他又怎杀得干净?”

姜楚回到店房时已是凌晨,倒头睡到日上三竿才起。

出得门来,正欲去寻个地方吃饭,见客店里的小二向他跑来,手里捏着一封红色皮宣做套的信笺。

姜楚心里疑惑,问小二何人送来。十八、九岁的小二脸却红了,羞涩摇头道:“我不识得,是个长得挺好kàn

的女孩儿家。她说信里写得明白,你一看便知。”

姜楚谢过他,抽出展开,见上面笔迹遒劲刚硬,一如其人。只两句话:今夜三更,书房摆酒相待。英雄若有胆色,请提剑赴约。落款是‘光启敬上’。姜楚心里恍然。

霍光启衣饰简单,仍是一身月白色的衫裤。姜楚推门进来时,见他正捉盏自饮,已略有憨态,不禁心里暗笑,以为这个霍大人有些意思。

霍光启见得他到,起身执礼后落座。也不言语,将姜楚面前的杯子斟满,举盏相邀。

姜楚生性豪放,也不客套,端盏与霍大人一同饮干。霍光启又为他斟,二人再次同饮。

这般连续九杯,却无一字言语。

霍光启已经面酣耳热,将酒盏重重地礅在案上,沉默片刻,向姜楚摆手道:“今夜与英雄共饮一醉,甚觉痛快。英雄来日若因杀华伯仁而惹祸上身,大堂之上可说是我霍光启指使所为。虽不能免去罪名,至少能保全性命。光启乃一介书生,不擅杀伐,不能与英雄同行侠义。但有灾祸临头,愿与你共担当。今夜这番同饮便算光启为英雄壮胆践行。”

姜楚也被酒弄得热血汹涌,听霍光启言语豪放,拱手道:“霍大人有如此照人肝胆,小人这里谢过。只是杀华伯仁是我一人主意,与大人毫无干系,为何要说是大人指使?你虽愿逞书生意气,我却要想着如此怎对得起你的夫人和你刚刚出生的孩儿。”

霍光启听他如此说倒有些意wài

,略怔之后道:“你既不愿牵连我和我的家人,就不要去杀那华伯仁。须知杀人偿命,王法无情,待临到头上时,那钢刀的滋味可不好受。”

姜楚听到这几句言语,才明白他安排此番夜饮的用心,甚觉温暖。

但同时也嫌他想得幼稚,忍不住哈哈大笑,道:“这贪官我已杀了几十个,也不差那华伯仁一个。若说王法无情,我倒真个知dào

些:就为了给那九千岁建个小庙,竟只在你治下这一地就逼死十几条人命。这王法也真的无情,无情到叫人没有活路可走的地步。”

霍光启听到这一语,面色顿时黯淡下来,半晌无言。捉盏自饮后低叹一声,道:“都是光启无能,连治下百姓都保护不了,怎配被他们称一句‘大人’?真是羞煞人呵。”

姜楚见他如此颓丧,也觉怜惜,劝道:“如今宦官当道,奸贼把权,叫人心惑乱,万事不周。与你实在没甚关系,何苦为难自己?”

霍光启垂头片刻,竟慢慢有了呜咽哭声,倒把姜楚吓了一跳。一边倾身过来劝慰,一边在心里暗道:书生就是没用,哭个什么?真不如我这般长刀利剑,快意恩仇来得舒畅。

姜楚的酒也是饮得多些,加上见到霍光启如此懦弱的模样,早将戒备之心卸下。

却不防自己的这句“莫要哭了——”不等说完,倏觉肋下一麻,欲待缩身躲闪,还怎来得及?霍光启的手已疾速窜上他的胸口,在其任脉的玉堂和天突二穴上各下重手点了一指。

这两个穴道均是关元大穴,一旦受制,立时叫气血流通不畅,让姜楚半身酥麻,动弹不得。

这一机变快若电光火石,大出姜楚的意料,不禁暗骂自己该死。纵横江湖十几年,却不想最后竟栽在这么个小不丁点的霍光启手里,真是笨到无用。

他从来最恨这般暗里施为的宵小行径,以为不够磊落,是以身体虽不能动,却用一双眼睛恶狠狠地瞪向霍光启。

霍光启见了呵呵一笑,抱臂坐得端正,将忸怩醉态尽扫。凝目看他片刻,道:“一味地欺我书生无用吗?此时怎地不嚣张了?你昨夜用匕首伤我体肤,我该如何回报于你?”

姜楚恼得将睚眦瞪到欲裂,把口里的牙齿挫得咯蹦蹦地响。

霍光启瞧了笑道:“凶相毕露了吗?可也无用——”

正说时,听房门轻响。二人扭头看去,见霍夫人手捧茶盏走入。来在桌前,将杯具放下,在霍光启身上轻捶一拳,嗔道:“放Lang形骸地,怎就没个正形?当着英雄还不收敛些?”

霍光启这才起身向姜楚长揖到地,道:“英雄莫怪,光启也是被逼无奈才出此下策。”

在一旁的椅上落座后,斟上一杯热茶放到姜楚左边尚能回转动作的手边,又道:“光启实在不愿英雄犯难临危,甘冒大险去杀那狗屁不值的华伯仁——”

霍夫人在侧听丈夫口出污秽,忍不住拿眼睛瞪视他,道:“说什么呢?怎像个圣贤子弟?”霍光启哈哈笑着道:“唯有‘狗屁不值’四字来说那华伯仁才能稍解胸中气闷。”

霍夫人见劝阻不住他,也跟着笑。向委顿在椅中的姜楚略施一礼后退身出去。

霍光启自斟一盏热茶,小啜一口后道:“光启也知英雄是侠义肝胆,有心为民除害。可如今这天底下有不知多少个华伯仁在,岂能杀得干净?我以为此非上策。”

姜楚轻嗯一声,道:“若如此,你说个上策与我听听。”

霍光启沉吟着道:“治国之道,从来都是上行下效,纲常一体。如今朝纲歪扭,叫人心惑乱,不辨善恶。我以为,若想天下大治,除非诛灭宦乱,摘除小人,叫忠良得安,使朝纲重振——”

不待他说完,姜楚轻嗤一声,道:“你这番道理三岁小儿都能说,可惜却没个屁用。请问谁能诛灭宦乱?谁能摘除小人?你吗?”

霍光启被问得哑口埋头,无语可应。

姜楚见他狼狈,心里倒有些不忍。但嘴里不愿饶恕,继xù

道:“都说‘百无一用是书生’,只凭一双口舌搬弄是非,颠倒天下,可到了紧要处又有什么用?还不如我这武夫手里的一柄剑顶事。不平虽多,也总有剪灭得干净的时候,倒比你在这里空口兜转强上百倍。”

姜楚这番随口而说的言语本为了惹恼霍光启,一报他牙尖口利之忿。

谁知霍光启听罢不但不怒,反倒起身向姜楚深施一礼,道:“英雄所言的极是。当此乱世,兜转口舌远不及手刃邪恶来得痛快。光启就该脱去这身没什么用处的官服,与英雄一道去行侠仗义,杀富济贫,惩恶扬善,岂不快哉?”姜楚以为霍光启只是随口而言,倒也没怎么在意,一笑了之。

第六十六章 此生何所依

随后二人慢慢相互说起自己的身世。

姜楚才知这霍大人也本是贫苦人家的孩儿,且自幼身体孱弱多病。霍家父母见他不易活命,便按民间惯常的做法,将其寄养在离村不远的一座破败庙宇里。

谁知这庙里的当家住持方丈不仅是佛法精微的大德之士,还是一名在武学上颇有造诣的高人。

霍光启从小聪慧利敏,心思玲珑,深得方丈喜爱。不但下心为他讲解佛法精髓,教授武学,还一意孤旨地要把他培养成个益国利民之士,是以更将诸子百家的圣贤书拿来叫他学习。

并有言语说:“佛家天地虽然宏广,但因着经卷寒冷,只是心思灰败的归宿;方内世界虽然纷乱,但因着人情温暖,却是热血撒播的去处。为人一世,要做些对国家百姓有益的事才不枉;为男儿一世,要能够秉持公道,胸怀仁义热爱才不枉。”

霍光启将师父的教诲深铭于心,时刻谨记;长大后一力施行,不肯辜负。

霍光启听完姜楚的身世也自唏嘘,低叹一声,道:“世事曲折,逼迫人心歪扭,能奈何?”

姜楚却不愿听他如此喟叹,摇头道:“只要能将它歪扭,就一定能将它曲直。岂不闻‘天理昭彰,大道自在’之语吗?圣贤所撰又岂能是诳妄之言?”

霍光启听这一句慷慨,也自昂扬起来。击案道:“姜大侠所说的极是。倒是我久在这宦海里钩沉不定,浅迷本性,忘记了本当谨记的先哲古训。该罚一大白,来——”说罢端盏饮尽。

姜楚看这霍大人说到低迷处心思就见摇摆;可说到高亢处性情又起澎湃,可见必是被四围龌龊不堪的丑恶压抑得久了,一颗心不得舒展。不禁在心里怜惜他,以为这官儿做得倒够憋屈。

有心劝他抛弃锦绣,归隐山林。但想着有他这个官儿在,这一片地方的百姓就得受荫蔽,少遭蹂躏,才是大善之道。这样想着,也便觉得霍光启受下的这点委屈不值一哂了。

二人说着闲言碎语,且饮且醉,直到天光欲曙,晨鸡啼鸣。

霍光启歪斜着起身道:“这多年了——还是头一遭如此地痛快——姜兄——启我昏智——拨我迷障——光启——这厢礼谢——姜兄——且请安歇吧——我自去——”转身要行。却不觉脚下酥软,轰隆一声趴伏在地,片刻间便即昏睡过去,把闷鼾打得震天般响。

姜楚俯身看他片刻,指着哈哈大笑道:“自去?哪里去?还不是烂泥一滩?倒不如我能支持得住——”言语未完,一头拱在桌上,把脸颊贴入油腻的菜盘子里。也便人事不省,幻化梦境去了。

又过片刻,霍夫人前来看望。见二人醉成这般,笑着摇头。唤来人帮着都抬上榻去,净面宽衣,好好安顿下,这才放心离开。

姜楚长年在风霜里奔波,为抵御严寒,经常沉醉,酒量自然磨练得大,不过午时就醒了。转头见霍光启还在一边歪着头睡,脱去发冠的一张脸上已将刚硬凛然之色藏起,只剩下如少年一般的浅白稚弱。

才知这霍大人还是个心智未老,浮Lang尚存的温婉人儿,只是凭着一腔意气用事罢了。难怪一力抵挡世事的不良侵袭到如此疲乏的地步,他还堪承不起呵。如此想着,心下愈觉得他可怜。

其实人自落地那一刻起,都在心里存着对这世间无限美好的幻想,以为水里可以捞月,镜中能够描花。

却不料世事变换,生活艰难,直如险滩插篙,尺寸危恶,稍有不慎便即失足。

可一旦跌落就会身不由己,飘流千里,渐成浮尸。叫心思歪扭,人性蒙蔽,善恶凋败,是非模糊。如花圃渐变沙漠,叫荒凉满眼;寻遍角落,不见丁点翠绿。

仔细想来,此番景象却最凄惨不过。只是人多常见,以为习惯,不觉得残忍。但若只任这世事流转,万法不周,将人心皆蹂躏践踏,把悲喜都玩弄拿捏,又怎甘心?是以总要在别人不见的地方存多点的真心,留久远的温暖,才是支撑着自己好好活下去的理由呵。

霍光启封点穴道的手法虽然独特,却不及姜楚所习藏密**高明。加上时久,又被酒气所破,是以不过片刻就被姜楚冲开。

坐起端详霍光启片刻,微微一笑,如见自家兄弟一般,心里洋溢着满满的疼惜。

姜楚一纵下榻,就想离开,却不防一只手被人紧紧地攥住。转头看去,见霍光启醉眼斜睨向他,另一只手指点着道:“休走——我和你一起去杀那——华伯仁——”说罢将挺直的头一歪,重又睡去。

姜楚低叹一声,将他手扯脱。为他盖好薄被,然后轻拍几下,心里不禁有温柔涌动。

那华伯仁的府邸并不在县城里,而是距城三十几里地远的一个大村庄中。

但因着在当地为恶的名头响亮,连畜生都知,所以找起来并不难。

姜楚抬眼望着耸立在一片低矮破败茅屋中间,直比霍光启的县衙都高大气派的华府门楼,一颗心慢慢地收紧,不公之忿油然而生。

想不明白为官的为何就要酒肉臭;而百姓就该是冻死骨?理应如此吗?为何又常见天地翻覆,沧海桑田?叫汉魏更迭,唐宋交替?使千古江山蒙尘,把万间宫阙化土?谁能解释个清楚明白?

姜楚装作无事一般,绕着那阔大宅院走过几圈,发xiàn

墙头人影晃动,知dào

里面设有守卫,人数密集。

最后在后花园的角门停步。见门是两扇,上有一把锈迹斑斑的虎头大锁锁着。斜目端详半晌,心里慢慢有了主意。

回行的路上刚巧经过曾经借宿的小村庄。

走上狭窄木桥,见有个弓腰负重的老者挡住前面去路。姜楚久经江湖历练,眼光毒辣,只稍恍惚便认出正是自己赠与银两的老翁。跳下马来紧赶几步,唤着他把重物都驼上自己的马背。

老翁见是他,又惊又喜,一叠声地称谢。勉强着将姜楚请入篱笆围起的院中,拉到房里,喊出家人与之相见。

当前的老婆婆听说这就是救她一家于困厄之中的恩人,连忙叫着三个儿子、两个儿媳并落身在最后面的女儿一起跪下给姜楚磕头礼谢。

姜楚怎肯消受?忙躲到一边,将也伏身欲拜的老翁搀住急道:“老人家,若再如此,我这便去了,永不登你家的门槛。”

老翁见姜楚也是个粗糙实在的汉子,这才止住家人。把姜楚请到方桌的上头坐下,张罗着抹案沏茶,炒菜温酒,要好好地款待他。

姜楚从来孤独,叫心思寒冷,是以最喜热闹。看着这一家人前前后后地为自己张罗,渐渐地就闻到从厨下飘来的饭菜香,忍不住咽一口唾沫,以为家的味道就是如此吧?心里觉得温暖。

饭菜上桌,老翁和三个儿子陪着姜楚吃喝。农家人不善言谈助兴,只知dào

一味地道谢劝酒,以为这样就算尽了地主之谊。

姜楚也不客气,吃着咸淡不均的菜肴,喝着浑浊不清的粗酒,却觉得滋味十足,饱暖腹下。

众人自然喝不过他,只片刻间老翁和三个儿子就都醺醺,先后趴倒。

姜楚却只醉五分,看着爷儿四个怡然一笑,向过来看望的老婆婆道:“前次我吃那馍馍香甜可口,还有吗?”

老婆婆不曾想姜楚喜欢这个,一怔后道:“有——有——”转身向厨下喊:“桑儿,快给恩人蒸一屉馍馍吃。”然后笑着向姜楚道:“这馍馍就数我的女儿蒸得最好,别人都差些。”

姜楚转头见通向厨下房间的门口有张嫩白面孔闪过,正是曾见过一眼的老翁的女儿。才知她叫桑儿,觉得这名字亲切。

桑儿洒水活面,从半埋在地里的小缸中舀半瓢蜂蜜掺入其中。

想想觉得少些,又来一下,却寻不出如此的借口。以为若被眼尖齿利的嫂子瞧见必要惹她一顿埋怨,不禁在唇边浮一个浅淡的微笑嘲弄自己。却是偷偷地,好像独自守着一个甚大的秘密似的,觉得有趣。

一边揉面,桑儿一边斜眼瞧向只在两扇门交错形成的狭窄缝隙里晃动的人影。这人影正是被渐浓夕阳笼罩的姜楚,半红面颊洒上一层金灿灿的光辉,衬着被风霜揉得粗糙褶皱的肌肤上那一大把扎扎蓬蓬的络腮胡子,更显得高大硬朗,直如庙里木雕泥塑的尉迟恭差不多。

桑儿不觉间竟停下双手,呆呆地看着恭敬了神色和自己的娘说话的姜楚。心里不知为何轰地一热,好似忽然间烧起一把火来似的,叫双颊都变得滚烫起来。

猛听身后大嫂叫她一声,问:“好了吗?人家等着吃呢。”

桑儿吓得连魂魄都颤动一下,忙一叠声地应:“快了快了。”以为适才的失态定被她瞧去,来日怕要拿这个不相干的来消遣自己,不禁暗恼自己多情。

姜楚正和老婆婆说得欢快,见身材细瘦的桑儿端着一个热气蒸腾的笸箩出来,低着头举在自己的面前。

老婆婆见了怪道:“就放在桌子上吧,也不必如此呵。”桑儿轻应一声,抬头来见姜楚的目光正看向自己。腼腆一笑,把笸箩放下,转身去了。

第六十七章 我为谁痴情

姜楚隔着飘荡而起的热气看到桑儿的纯美笑容,也不禁呆住,好似看到与自己前生三世有缘相约的谁一般。心里又是惊骇,又是喜悦,说不出的复杂滋味。目光直直地追随着桑儿隐入门内的身影,竟连老婆婆递到面前的馍馍也不知觉。

老婆婆是过来人,一见之后立时恍然,收回手看着姜楚微笑,以为自己的女儿若得嫁这样一个郎君倒也班配。

馍馍一连吃下五个,姜楚却尝不出其中是怎样香甜滋味。只有那张含羞带笑的脸儿在眼前晃动个不停,叫桑儿多放的半瓢蜂蜜成了多余。

趁着姜楚吃饭的空当,老婆婆来到隔壁向躺在榻上迷糊的老翁商量。

老翁听罢却骇得惊呆,道:“你痴了吗?那姜氏官人是怎样英雄了得的人物,桑儿哪攀附得起?休说,万无可能的。”一头倒下又睡。

老婆婆却不甘心,左右寻思着都觉得自己的女儿娴静淑雅,端庄美丽。虽嫌出身寒微,但若论人品却不知比那些官宦大户的小姐强过多少。唯一瑕疵是前夫新殒还不到三年,按说丧期未满,本不该再行婚配。

但似姜楚这般英武又豪壮的汉子却不多见,若一味拘泥于旧礼怕就要错过。姻缘一事对女孩儿家来说向是最大,能有幸找个良人为伴才是一生幸福的根本,自己也得放宽心,又岂能轻放?

这样想着,愈觉得气壮理足。

缓步来在后屋厨下,见桑儿正坐在灶前的小凳上,面前摆着一盘炒熟的咸菜,手里捏着一个馍馍,筷子含在唇里。却不动,只呆呆地发着怔,一双眼睛直直地瞧着某处空虚着。

老婆婆倒不曾见过女儿如此,吓一跳,唤她一声。

桑儿也是一颤,转头见是娘亲进来,松懈下身体,莞尔一笑,仍将筷子在唇间含着,低埋下头不言语。

老婆婆见得女儿的温婉模样有些奇怪,不知她在想些什么。拉过一张椅子在旁边坐下,握住女儿拿馍馍的手,笑着端详半晌。

桑儿却惧娘亲的目光,以为自己难与人言的心事怕都被她看得透彻了,愈加地羞。

老婆婆低叹一声,左右想过一圈,以为女儿也是过来人,不必来去模糊着兜转。便直言问道:“孩子,你觉得那姜大哥如何?”

桑儿不明所以,抬头道:“很好呵。”老婆婆笑道:“真的吗?好到怎样?若与你作丈夫,你要是不要?”

桑儿没想到听得这一句,还以为是自己的心事被娘看破,故yì

逗弄自己,羞得愈加地厉害,两颊火辣辣地热。摇头道:“休问我,且问他去。”

老婆婆以为女儿必是愿意,应过一声,道:“我这就去问。”起身就向前边走。

桑儿抬头见娘已经出了厨下的门口,才知她说的是真的。不禁在心里涌起一阵狂喜,一时紧张得连气都喘不均匀了。

想躲到门侧偷听姜楚怎样答yīng

,可努力站了几次,双腿却软得似没了骨头,无论如何也不能够。只好把双臂架上膝头,将脸庞埋入其中,咬着双唇窃窃地笑个不停。

姜楚待吃饱馍馍,却不知怎地觉得心里忽然就空落落地难受。

想着自己近四十岁的年纪,已渐属老朽,至今还孑然一身,孤零漂泊。待真个到眼目昏聩,四肢绵软那一天该如何是好?

这且不说,这一生中水里火里,顶风冒雪,临危历险,斗恶杀奸,虽救下良善无数,却委屈了自己。不但不曾得到过片刻安稳,连女儿家的温柔滋味都未尝过,想来也真冤枉到骨髓里。

姜楚愈思愈觉得憋闷,忍不住将地上另一个还不曾启开的酒坛子提起,撕去封泥,把里面的酒水倾在碗中,一口饮净,然后再倒。

农家酒水虽浊,却极甘烈,喝入喉间变成一溜火线,直烧到肚肠里面,叫人觉得说不出地痛快。愈喝愈想,停不下手。

老婆婆过来时那一坛浊酒已经见底,正被姜楚举在半空里控着,瞧着从坛口滴答而落的酒滴难过。

老婆婆在姜楚的对面坐下,在心里先把言语婉转几遍后,温柔着声音道:“姜英雄,听我家老头子讲,你怎地还不曾成家吗?”

姜楚此时已近醺醺之境,也未多想老婆婆用意,惨淡一笑,道:“江湖人,居处不定,四海飘荡,何以为家?”

老婆婆嗯过一声,道:“就要这般如此活下去?”姜楚正被问到痛处,哈地笑一声,道:“哪个愿意呵?”

老婆婆最高兴听到这一句,将双手一拍,欢喜道:“成了。”却把姜楚吓一跳。拢目光向老婆婆道:“什么成了?”

老婆婆抿嘴笑了半晌才回道:“自然是婚事成了。”探头降低声音道:“我家女儿你刚刚见过了,她也愿意呢。你如何?”

姜楚被没头没脑地问到这里,一下子呆住,大瞪着眼睛结巴着道:“如何?怎地——如何?”老婆婆拧眉嗔道:“还能如何?你和她成婚呵。”

姜楚这才明白老婆婆的用意,眼前立时浮现出那张娇媚脸儿和苗条身影,只觉得心里轰地一声大响,好似有万千棵桃红柳绿在瞬间萌芽开放,叫一片旖旎春光在胸间烂漫起来。

面上却羞不可挡,伸出一只大手抚在颊侧遮挡着,把脑袋尽lì

低下,将身体蜷成一团,似要找个缝隙钻进去躲避起来才能稍得平静。

这条八尺多高,半截铁塔般壮的汉子从来是一口气杀掉十几条人命也不眨几下眼睛。如今却被这俗人都不拿当回事、丁点儿大的儿女私情弄得浑身忸怩,心思烦乱,魂魄颠倒,几如少年初逢情事般把持不住,叫在侧瞧着的老婆婆将手掩在口边笑个不停。

拍他一下,道:“就这么定了。我去瞧瞧我女儿,为你们安排下。”一边说,起身去了。

姜楚看着老婆婆的身影隐没在通往厨下的门内,再坐不住。粗喘几口气,踉跄着脚步来在院子中。

抬头看天,见几只雀儿正叽喳着从头顶飞过,衬在火烧云灿烂的红艳中,有说不出的美丽。

四野寂寂,只在不远处的一头犍牛领着一头小牛悠闲地吃着生在田埂上的青草,偶尔轻叫一声,似在呼唤贪玩的小牛跟得紧些。

姜楚才发xiàn

这世间竟是如此的美丽,为何从来不曾觉得呢?突然间感到胸中满溢着无限的温柔,鼓胀着这颗心慌乱地蹦跳个不停,恨不能掏出来去给那个人儿看个明白才觉得舒畅。

正在青石磨盘上坐着发呆,姜楚听到身后有轻悄脚步声。转头瞧去,见老婆婆正将双手拢在一起,笑着走来,似捡了个好大宝贝一般高兴。

近到他身前道:“就今夜吧,也不啰嗦,洞房。”

姜楚不曾想老婆婆竟如此急迫,懵懂地道:“今夜?怕快些吧?你女儿她——肯吗?”老婆婆笑道:“就她说的呀,怎地不肯?”

掏遍所有口袋,只得百多两金银,姜楚尽都捧到老婆婆面前。

老婆婆慌忙推却,急道:“休如此。只要你对我家桑儿好些,一切就都足够。”

姜楚从不曾经lì

过这样事情,不懂得其中规矩。一边点头应承道:“这个自然,不需提。”一边还是把金银都落在老婆婆的怀里,道:“权作聘礼,只是少些,待来日——”

老婆婆拣出三两左右一锭小银块放在桌上,余下的又都捧与姜楚,道:“这便够了——”姜楚却急道:“礼聘桑儿,再多十倍也少,怎能说够?”又都推回去。

老婆婆听得这一句不禁愣住,才知在姜楚心里把自家女儿竟看得如此金贵。不禁暗念一声‘阿弥陀佛’,以为自己这次私做下的主算是对了。女儿从此得遇良人为伴,余下的半生里该过得美满幸福,也了却横在自己眉头上的一件烦忧。

见姜楚执意坚决,也便不再推辞,将金银尽都收入囊中。然后道:“我家女儿新寡,再嫁也就不需隆礼厚聘了,只消你两个情愿。只是委屈了你,却有些冤枉。你——不在意吧?”

姜楚从不曾想起这个,摇头道:“不在意呵,有什么关系?”

老婆婆听他说得真切,喜不自禁,把最后一点疑虑都打消,道:“不在意就好——不在意就好——”忍不住在眼中盈下泪水,替女儿高兴。

老翁和桑儿的三个哥哥听老婆婆说明此事,也都高兴。

老翁自然是替苦命的女儿欢喜,以为她从此得遇倚靠;三个哥哥却各转所想,皆不相同,俗人所愿,不堪一提。

当下一家人都闹腾起来,把正房里最周整的一间腾挪出来,打扫干净。翻出哥哥嫂子箱底压的家织红丝绿布尽心装饰一番,把内外点缀得热闹。

又遣最小的哥哥去到还未关闭城门的县里急急地买回红烛金线并一应用物,准bèi

叫一双新人拜堂成婚。

姜楚也是被欢愉冲昏了头,以为这大的人生之喜若没有朋友前来礼贺分享却有些遗憾。但自己从来孤独行走,虽然也有些泛泛之交,可没一个亲切。而近身的畜生都不曾养过一只,去告sù

哪个?

思前想后,忽然记起刚刚认识的霍光启来。以为和自己心神相悦,堪比故交,倒可以算作一个。

第六十八章 我是君知己

这样想着,便修书一封,托去买东西的小舅哥送到县衙里交付。至于霍光启能不能来心里却没半分把握,只觉得能够告sù

别人知晓自己今夜成婚,替自己高兴一下也便足以了却心愿。

小舅哥也不知这新晋的妹夫和县城里的大老爷有怎样勾搭关系,不好问起,答yīng

着去了。

桑儿家里在这片村落之中自然有些联姻亲眷,都奔走着告sù

一遍。

众人听说桑儿又嫁一户,细问之后了解还是个无根无泊的漂流客,都不怎么当回事,只稀稀落落地来了几个贺喜,却都空着一双手,显不出半点热闹。

老翁和老婆婆等人自然明白其中缘由,但不敢挑剔,殷勤着相待。

姜楚在后屋里刚把原是桑儿大哥的喜服,一身半旧的薄绸衣裤穿好,看着缩身短袖的,显得不合体,也不计较。

正要在刚回来的小舅哥的帮zhù

下披挂新买来的大红十字,带上喜花。忽听得外面一片喧哗声起,乱得不堪,好似谁家失火了一般吵。

二人觉得奇怪,正停下来侧耳,忽闻老翁失声了般叫他:“姜英雄,快出来呵——”

姜楚只好暂把喜花执在手里,推开房门出来看时,却吓一跳。

原来外面正汹涌着一大群人向这边走。

当前是个二十几人的吹鼓队,都穿得红红绿绿,抹得赤口咧腮的,瞧着滑稽,纷纷将手里的各种乐器都拼命似的发出轰鸣般的大响,也听不出个调调,只是热闹;后面却是一群铁衣捕快和三班衙役,各个穿青衣,戴皂冠,腰束一巴掌宽的大带,倒垂一尺三寸的灯笼穗,竟全是整装打扮,没一个马虎的。

四面雕有虎头的肃静牌和回避牌打在前头,吓唬着一班百姓;中间一抬四乘绿呢青围大轿。

轿帘高挑,里面坐着个穿一身猩猩红正九品官衣,头戴双翅翎冠,腰横紫色硬板玉带的大人,把双手扶在膝头,不苟言笑地和轿子一并忽闪着,正是霍光启;他后面还有十几名挑夫,两人一伙抬着七、八个朱漆描金的簇新大箱子,都披着十字插花的红绸子头彩,望之好不喜庆,即知必是去谁家贺喜的礼品。

四周跟着的都是听说县城里的大老爷、人称霍青天的霍大人出巡,一路围着看热闹的民众,越聚越多,已经过千。

姜楚怔怔地看着,转瞬明白霍光启必是思虑着自己仓促成婚,不能热闹,是以将县衙里的所有人尽都倾巢而出,只为教自己的婚礼不冷清。

这番情意却比什么都重,让从不曾感动过的姜楚有泪交睫,心里暖融融地一片,说不出地舒畅。

霍光启待轿子进院,一步跨下,上前向姜楚略施一礼。拱手道:“大哥,小弟有官服在身,不能全身而拜。小弟来贺大哥新婚之喜,祝大哥与嫂夫人百年好合!恩爱长久!”

四围众人见他们当神仙般敬仰的霍大人竟给这谁也不曾见过,如今就要入赘穷困破败的桑儿家里为婿的黑大汉见礼,都惊讶得嗡地一声大响,纷纷议论,才发xiàn

没一个知dào

他来头的。于是猜测起来,好半天不得安静。

姜楚一力拦着霍光启道:“贤弟,你能来就是给哥哥脸面,何必要弄得如此热闹?”

霍光启笑道:“昨日都不曾听你提,今日就要完婚,我和你弟妹都以为这姻缘必是倏然间从天上掉下砸到大哥你眼前的。你一向潦倒惯了,任什么都不准bèi

。你不在意,我这为官一方的弟弟却怎忍得?是以下力为你张罗一番。瞧,这些彩礼都是当年我和你弟妹成婚时她家送过来的。我和你弟妹都是粗糙人,不善于打理,放在那里一直没有动过。却正好,今日抬着就走,一刻都不用耽误,好似这多年就等着为你准bèi

下的,你说巧不巧?”

姜楚直听得心里发酸,眼眶潮湿,紧紧地握着霍光启的手不知dào

该说什么是好。

霍光启见了心里自觉得yì

。道:“你弟妹身体尚弱,来不了——”伸手入怀,掏出一个锦盒递到姜楚面前。

姜楚接过打开,见是一对紫金打造的雕花蒜头镯子,上面各个嵌有珍珠玛瑙,手工精细,端的好kàn



听霍光启道:“这是你弟妹送给她未见面的嫂子的贺礼,叫你俩个便如这对镯子一般,生生世世永不分离,永远都要在一起。”

姜楚齿舌本就笨拙,此时更是一句也无。只低叹一声,把锦盒揣入怀里,道:“什么也不说了,大哥欠你一个大人情。且待来日吧,看大哥怎样还与你。”

霍光启却不理他,向后面招手道:“兄弟们,给我大哥贺过喜来。”众衙役捕快纷纷插手行礼,黑压压地一片,口中高声喝道:“祝姜大哥新婚之喜——”喊得却整齐,好似操练过一般。

姜楚也忙着还礼,口中道:“同喜同喜——”

桑儿一家众人从不曾见过这般浩大阵势,都吓得缩身向后躲在屋里,没一个敢逞着胆子向前的。

老婆婆抖着手指问老翁道:“你说他是个没着没落的人,怎地却有这大来头?竟和霍大人相亲。你倒说说,是怎么回事?”

老翁听老婆婆埋怨自己,自然不甘,恼道:“都说过不让你去招惹,就是不听。这下见到了,咱家里如何攀附得起?”

老婆婆无语片刻,低叹一声,道:“只要他对桑儿好,余下的都不计较了,任凭如何吧。”

直到霍光启想起来,向姜楚道:“大哥,嫂夫人的娘家人呢?怎地一个都不见?”姜楚忙向屋里招呼着,叫老翁、老婆婆和三个哥哥、两个嫂子出来相见。

这几位早吓得腿软嘴酥,只剩哆嗦,连句整话都吐不出来。相互躲闪着来在霍光启面前,却都想不起如何问候,只诺诺地应。

霍光启也不怪,只哈哈笑着在姜楚搬过来的椅上落座,瞧着眼前这番奇异的景象高兴,以为这个哥哥办事如此突兀莽撞,出人意表,有趣得紧。

倒是刚刚换上一身她嫂子拿出来的喜庆衣衫的桑儿还不曾开过脸,正扒在门缝里瞧。

见自家人如此窝囊,心里有气。想着自己不是新嫁,也就不必如黄花处子般顾虑太多。索性推门出来,大大方方地来在霍光启面前执下一礼,道:“谢大人来贺我们的新婚之喜,小女子这厢礼谢过去。”

霍光启见这女子脸似满月,莹润团团。五官秀美,肌肤白皙。上面虽有因常年劳作,使风吹雨打的粗糙痕迹,却掩不住神情间温柔婉约、娴静幽雅的气质。

想起常听人说‘贫女荆钗,小家碧玉’之语,以为这个就是了,心里顿生敬重。忙起身执礼道:“小弟见过嫂夫人。”

桑儿款款回礼,卑亢有度,堪称闺秀。

霍光启见了心里暗赞,以为这个大哥果然有眼光,竟能在这穷乡僻壤中挑选出如此出众的女子嫁娶,不是凡人所为,偷向姜楚挑起拇指。

姜楚见了自然得yì

,把怀里的锦盒掏出打开,将一双镯子递到桑儿面前。道:“这个是霍大人的夫人送与你的贺礼,你便戴上吧。”

桑儿却羞,把双手背在身后,低着头咬唇窃笑不语。姜楚没什么经验,倒不知接下来该如何。

霍光启见了哈哈大笑,道:“大哥,你倒是给嫂夫人戴上呀——”一语提醒姜楚,忙拉过忸怩着的桑儿的柔细手腕,把一对镯子分别戴好。

霍光启见这对新人衣饰丑陋,打扮得不像个样子,向姜楚道:“还是你弟妹思虑得周全。”

命人抬过头一个箱子,拆去十字披红打开,拿出里面的一样样摆在姜楚和桑儿面前。

原来是官宦大户人家儿女婚配时穿的、斑斓九色湘绣的大红喜服,金帽钗钿、大带皂靴、凤冠霞帔、手执盖头,无一不全。

霍光启笑着向二人道:“这本是当年我婚配时和你弟妹所穿。那时是腊月,衣服穿得多,喜服自然做得肥大。你虽生的比我猛壮,但此季炎热,也该合适。至于嫂夫人——和你弟妹高矮相仿,更无大碍。”

桑儿却再忍不得羞,把手捂在脸上,转身跑着去屋里了。

姜楚不曾想到霍光启思虑得如此周详,不知该怎样言谢才好。

他却不知霍光启如此为自己,其实还有个隐秘的原因在,就是以为姜楚若从此有家牵累,必也就不想再去杀那个华伯仁,叫自己不必再担心他,可算作万全之策。

姜楚却未料霍光启用心之深,被那招摇在眼前的桑儿美丽容颜和娇羞模样弄得神情恍惚,怅怅地望着她的背影竟有些呆。

霍光启见了逗弄道:“看什么?再过一时三刻就在你的怀里了,怎地舍不下?”同时心里也才知这位大哥对那位嫂夫人倒是痴迷得紧,以为也算得有情人终成眷属,衷心地为他们高兴。

在霍光启的张罗下,姜楚和桑儿各自换好华美喜服,拉着一条结着大朵红花的绸带站在老翁和老婆婆面前。先拜过天地,又敬过祖上,再拜过高堂。

待夫妻对拜礼毕,听得霍光启高声道:“将新人送入洞房——只等来日多子多孙——福寿双全——”他这个证婚之人做得倒甚有模样。

第六十九章 不堪与君别

接下来便是大排筵席,招待宾客一项。

老翁和老婆婆原想着本家在当地虽也算作大族,但自己这一枝因为发展得不够茁壮,人丁渐稀;再有也没个提得起的人能够支撑住门户,叫本家人没来由地轻看。

如今桑儿又嫁,不比新婚,本就是不该张罗的事。以为能来三、五个人凑凑热闹就不错,也就没有什么准bèi

。桌子只一张,椅子只几把。碗筷都不曾借,饭菜酒水也稀疏,却不知拿什么招待此时涌进院子里的邻里乡亲。

众人原也不曾想过要吃这顿饭。但一来见着在他们心目中堪比神仙般恭敬的霍大人在席,以为若能与他坐在一起吃喝该是何等的荣光?来日到外面吹嘘起来定是天大的资本;二来见着这霍大人对入赘桑儿家里的黑大汉好不尊敬,以为二人之间必有实在亲戚,不然岂能这般下力照应?

若如此,则桑儿一家从此就都与霍大人搭上关系,由无人待见的破落户一跃而成有靠山的了得人家,这样的邻居谁个不想巴结?如今刚好就有这大一个机会放在眼前,岂能错过?

是以一班和桑儿家里原没什么来往的人家纷纷回去取了几吊钱上门来贺,把老翁、老婆婆和几位哥哥嫂子们忙得不亦乐乎。哭天抢地地吆喝着招呼,连嗓子都嘶哑了也不顾。

但各个心里都甜,以为从此再没人敢将他们看轻,得出一口憋闷在胸间多年的恶气。

外面不知是谁把过年时放剩的鞭炮拿出来在院门口点燃,一时间噼啪声震天介响成一片。炸开的红纸绿碎四处飘飞,和着吹鼓队声嘶力竭的乱奏,叫人没来由地神经兴奋。以为这般大的热闹千载难逢,需好好地上前凑凑。

院子里的人越聚越多,各都抬出自家的桌椅和饭食摆在檐下与霍光启等人坐的那一桌对望成邻,相互招呼着敬酒。

霍光启也不烦,听到喊他就起身端盏,然后沾一沾唇,算作回敬,把礼数做到周全。

众人见了都觉得稀奇,相互地奔走传告,惹得外村的人都急急地向这里赶。只半个时辰多些,连旁边邻居家的院子里都坐满了人。

老翁见得把半个小仓房都堆满的铜钱布帛,乐得嘴都合不拢。以为便大旱三年都不怕,就算全村的人尽都饿死,自家人也能依靠着今日所得活命。

这番心思正是被穷苦困厄磨练得心思狭窄之后气人有、笑人无的俗人常念,不值得嘲笑。

姜楚待落身在洞房中八仙桌旁边的椅上,看着被一对儿臂般粗的描金红烛上跳荡的火焰映照得明灭不定的眼前景象,不禁发起呆来。

此时天光渐暗,叫四围更加朦胧不清。

姜楚晚饭时喝下的一坛多酒水已经醒了大半,让他神智渐复清朗,慢慢明白自己在做一件怎样糊涂的事。

想自己手里有百多条人命的牵扯,官府里的海捕公文发得铺天盖地般密集,早晚有日必要贴到这里,叫所有人都知晓;再有自己正筹划着去杀那个万恶的华伯仁,怎能在这里耽搁?难道从此就归隐山林,过起半亩天地、三分劳累的安闲日子吗?

姜楚的目光不由得落在穿一袭大红色喜服、头戴镶宝凤冠、身披流苏霞帔、蒙着金丝团绣的大红盖头端庄坐在粉帐半遮的榻侧的桑儿身上,心里立时乱得一团糟,没了主意。

桑儿正将捏着的花绣手执慢慢把玩,静静地听着不远处姜楚呼吸不定的喘气声,疑惑着他怎地还不肯过来?

她却不知姜楚此时正转着怎样矛盾的心思痛苦不堪。

有意挑起盖头偷看一眼,但想着自己本就是二嫁,若如此岂不显得轻浮?却让人家更加地瞧不起。

桑儿没有办法,只得沉静着自己煎熬着,心里有说不出的烦乱,不知为个什么。

姜楚瞧着桑儿映在恍惚灯影儿里的细瘦柔弱身形,心里愈加地疼爱怜惜。

想着如此纯净美丽的一个女孩儿家,本就没什么依靠。勉强投身在父母身边,哥嫂必也嫌弃,素日里的白眼呵斥不知要忍受多少。如今却嫁了个自己这般三餐不饱、衣薄被单、身份浑浊、名声昭彰的人,来日连个容身之地都没有,只能四处逃窜着在狭窄夹缝里求活,岂不更加地可怜?

而自己只顾着一心的欢喜,睡过这一夜就远遁千里,从此匿迹,岂不是造孽之举?叫桑儿情以何堪?不是连半分活下去的理由都断绝了吗?

姜楚愈想愈觉得自己荒唐,不明白怎会只受这几泡狗尿的捉弄,竟敢动起娶妻生子的念头?将事情做到如此不堪的境地,怕教桑儿连回头的余地都没有了,来日可怎样做人?

姜楚愈思愈恼,恨不得给自己一顿嘴巴才觉得舒畅。坐在那里忍熬着不言语,却无论如何也不能替桑儿想出个万全的办法把事情挽回几分,只觉得说不出地懊丧。

桑儿将双手紧紧地结在一起,手心的汗水已经把手执的绢帕洇湿。

静静地听着外面喧嚣渐稀,人声消隐,知dào

来贺的众人都已散去,想那霍光启霍大人必也回城去了。只是还不知这名声清朗的霍大人和自家夫君是怎样要紧的关系,竟肯如此下心照顾,有些意wài



转念想着自己本不曾寄望的这场婚礼不料竟办得如此体面热闹,虽非自己所愿,心里却仍甜甜地得yì

。以为寻遍记忆中的类似,没一个能和自己这一次相比拟的,不禁在嘴角噙下一抹微笑。

夜声静谧,只剩草虫低鸣,更衬得天地旷野,古今寂寥,空荡荡的没甚可值得留意的。

烛火仍旧,把些微光芒透过那憋闷呼吸的红盖头映在桑儿大睁的双眼之上,却什么都看不清楚。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桑儿只觉得腰背酸痛。略微变换个姿势,但还是一样。

然后侧耳听那呼吸声,果然还在距离自己丈多远的地方均匀地响着。不明白他到底转着怎样心思?为何还不肯过来掀去盖头亲近自己?

那描金红烛做得有趣,是个上粗下细的棒槌形。姜楚端详半晌,觉得稀奇。

如今这根棒槌已经烧去多半,流下无数鲜红烛泪滴答在下面,却不明白它怎地委屈?

转脸看向桑儿,朦胧间见她头上的大红盖头也愈见鲜艳,好像被水浸润着似的潮湿。

桑儿自从坐在那里后就不曾如何动过,木雕泥塑般僵硬着身体,到现在已经三个多时辰。姜楚不曾想这女孩儿看似柔弱,性格竟如此坚韧,暗暗地佩服。

桑儿自觉得从盖头上流下的泪水滴落在自己的手背上,凉凉的一颤,心也随之一疼,如遭针刺相仿。

想着自己从来不曾有过这多泪水,今夜却不知为何怎样也停不下来。但泪水虽流得多,心里的委屈可不见丝毫的减少,反倒是越聚越多,让桑儿自己都怕,难不成要哭瞎了双眼才够吗?

不敢怨怪姜楚,以为他必是嫌弃自己心身不洁,是以才不肯上前来与自己如何。

只想着自己怎地这般命苦?为何要在前夫新丧时才遇到自己的倾心所爱?又以为是老天弄人太甚,何苦叫他出现在自己的眼前?把两个人凑合到这般亲近,却又瞬忽拆远,岂不是要人命的折磨?

桑儿的泪水双对而下,但不敢叫姜楚知dào

,把呜咽吞在喉间拼命忍着,将一颗心儿揉得粉碎。

听到窗外传来一声清脆鸡啼。

姜楚转头望去,见黯淡天际果然已经透出一缕惨白。那对红烛也刚好燃尽,烛光猛地大亮几下,倏然熄灭,教四下立时陷入漆黑。

姜楚在心里低叹一声,慢慢起身,悄步走到门口。

最后回望桑儿,见那柔弱身形只是个朦胧的影子,仍旧一动不动地僵硬在那里,心中好不疼惜。

真想扑过去把她搂抱在怀中,只一下就好,自己纵死也无遗憾。但知dào

俩个人只要抱在一处,怕就再没有舍得分开的可能。

咬牙硬生生地忍住,暗在心里向桑儿说声保重,推门而出。

桑儿听到门上“砰”的一声传来,知dào

姜楚已经离去。再也支撑不起,向后一仰,悲痛得昏晕过去。

走在去往华伯仁府邸的路上,姜楚只觉得心底荒凉,魂魄空荡。好似除了已没什么知觉的肉身之外,自己已经把所有的都留在了桑儿的身边陪她,却不知她知不知晓?

夜半,二更。

姜楚抬头望天,见乌云半遮,星月不明,正是个杀人除奸的好时机。

缓步慢慢摸到华府花园的后脚门,把那枚锈锁攥住用力地一扭,立时崩断。徐徐拉开门扇,听一会儿动静,见没有异常,闪身而入,随手将门掩好。

一路向前院折转,走出一炷香左右,慢慢接近白日在高处望见的那座二层小楼。

小楼本是书斋,听说里面满藏古籍经卷。而这个退隐的华伯仁最好阅读仁义,考据经典,以为自己所言所行都有出处,是以从无歪扭。

第七十章 英雄初扼腕

姜楚听说华伯仁夜里就宿在这座小楼的二层之上,便怀揣利刃,登上楼梯,径直入房来杀。

一间间寻过,最后在西数第二间透过半闭纱窗看到里面悬着一顶硕大纱帐。

纱帐罩着一张金丝楠木打制的雕花大床,床上黑影朦胧,似是睡着个人。

姜楚用刀尖拨开门闩,悄步走入,然后一跃向前,扑入帐内。先探手臂扼向那人的喉下,想着问个明白再杀,以免误伤其他。

可手上绵软,根本没个着力处。姜楚立时明白,这床上躺的是个棉花填塞的假人,人家有如此准bèi

,可见必有埋伏。

姜楚正想后跃躲闪,却已经晚了。只听得惊天动地一声巨响,姜楚觉得眼前刺目亮光一闪,接着滔天热Lang扑面袭来,将他直掀出去。身体穿过木壁,撞塌栏杆,跌落在下面的月季花丛中昏晕过去。

待醒来时见自己已被五花大绑在楼前的树上。

姜楚迷糊片刻,觉得左眼钻心般痛,一片朦胧,已经看不清什么。脸上也处处锥心,好像绽开无数伤口,正有鲜血滴答而落,顺着脸颊流淌个不停。慢慢活动四肢,发xiàn

并无大碍。知dào

没有伤到筋骨,心里稍安。

抬头用右眼看去,见十几只灯笼火把下照着三、四十名手握刀枪的家丁。最前面是个面目猴相,口眼抽搐的老头,正捋着颌下稀疏胡须向他端详。

见他醒来,倒吓一跳,忙退几步,好似怕姜楚扑上来撕咬他一般。

老头强自提起不多的底气,狰狞了嘴脸高声喝道:“你是哪个?为何要来杀本府?”

姜楚听得这一问,立时明白他就是华伯仁。嘿嘿冷笑道:“杀你还用为何吗?”

这一语却将华伯仁噎得无言,恼羞成怒,向身后家丁挥手道:“给我狠狠地打,看他能强硬到几时?”

众家丁都应过一声,纷纷扑上来殴。

姜楚虽然是练就藏密武功出身,并拼得‘石佛侠’的美誉,但毕竟是父母所生的骨肉身体,和常人没什么分别,哪经得住轮番的棍棒?不消片刻便即昏迷,只剩三分命在。

华伯仁自知没有决断人命的特权,不敢把姜楚打死。命人押入自家的私牢中,等着天明之后再行处理。

姜楚躺身在冰凉的地面上,苏醒后百思不得其解,想不明白自己这一败因从何来?

他却不知自己早被人家出卖,每日一言一行都受监看掌握。这个陷阱已经设下多时,只为等他来跳入其中。

出卖姜楚的正是霍光启府里那俩个曾和他遭遇过的巡更人。

这二人因为担心姜楚若真个杀掉华伯仁,一旦案发必要牵累到自己。而自己拖家带口,却向哪里逃?还不如将姜楚卖入阴曹,一来可以救下自己的性命;二来可从他们打心底憎恨的华老爷那里领几文赏钱。

由此可见人心之恶,只为一己之贪便可将任何出卖,毫不怜惜。并不肯管顾什么忠孝仁义之类不着边际的东西,以为还是自己的性命和到手的银钱来得实在。人心唯私,天生本性,圣贤难移,奈何?

这个华伯仁也有些来头。

他华家在本地也算作大族。祖上世代官宦,叫家里不但累积下万贯金银,也传承下无数恶念。

华伯仁虽从小受圣贤典籍教育长大,最会背诵子曰诗云、孔仁孟义之辞,但他心中却牢记其父常说的‘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八个字,以为才是至理名言。并穷尽一生努力实践,不敢疏忽。其他所学则都当做是没味的狗屁,不值一信。

他却不知天下的读书人十个之中倒有过半和他一副心思,都把一己私利摆得最正,余下的不过是遮挡龌龊的籍口,博人尊敬的名头罢了。

其实纵观历史,这班读书人为恶最深,哪一朝哪一代的冤孽都是他们制造,是非都是他们拨弄。叫中国几千年的一本善恶帐上血泪汹涌,尽被所淹,竟没一处干净的地方,可悲可叹。

也不明白老天弄人时都有怎样手段,把黑变白,将错做对,让人看着郁闷。

这华伯仁本生着一挂蛇蝎心肠,按理该沦落地狱,好好地领受一番折磨才是;可老天却不肯,非要将他捧上庙堂,叫他官运亨通,宦海扬波,好不得yì

。竟一路青云,直升到监察御史才罢休。

明时的监察御史官阶虽然不高,但因有上本直奏、弹劾百官的权利,是以朝野上下均都惧怕,叫华伯仁得机压榨软弱、欺凌良善。时日一长,更把肝胆养得寒冷,叫心肠变得坚硬,直比兽类还少三分人性。

但朝中党争之时受到牵累,被迫告老还乡。

回到家乡,华伯仁放眼四望,发xiàn

百十里地方圆内唯他资历最老,权势最大,是以有胆量恣意放肆,任意胡为,百无禁忌。

他手下人得此护佑仰仗,自然加倍使用,都恨不能把前世来生的恶事都在这辈子做到尽才过瘾。

自此成为地方上的虎狼,乡邻间的恶霸,人人提起咬牙,梦到惊恐。但惧怕华伯仁的狠毒,却没一个有胆色跳出来与他如何的。

华伯仁本不识善恶,只知此时当朝的魏忠贤权势最大,便一心认定他是圣贤,所言所为皆不可违。

是以听说要为这九千岁修建生祠,他第一个站出来响应,以为如此不但有机会得到魏忠贤等一班阉党的赏识,更是个搜刮民脂,荼毒百姓,大发横财的好时机,下决心拼力利用。

但同治的知县老爷霍光启却不肯,且下力阻拦。

华伯仁虽恼他顽冥不化,但想着他的应科恩师是当朝首辅,老奸巨猾的叶相高,也就只好隐忍。

可心里不甘,想着待抓到合适机会再下力整治,好叫自己能在这一方天地里有恃无恐地撒野。

这日他听霍府两名巡更人来报说有人要杀他,倒吓一跳。忙引入堂中仔细询问,待听过二人描述的姜楚模样不禁一惊。

原来前数日间有一名曾同朝为官、如今归隐的同僚来访,宴席之际说起自己月前曾被人劫掠,失却财物甚多。让这多年的官儿白做,枉费心机搜刮攒下金银,都叫一个黑大汉散与穷苦百姓。并警告华伯仁小心,说不定哪一日这个恶人就会登临华府也未可知。

华伯仁听得心惊,打听这黑大汉的来头。

那人遭姜楚蹂躏,岂能不把他身世弄个明白?尽都告sù

华伯仁知晓。

华伯仁听罢拍案道:“想不明白世间怎地还有这等顽冥之人?竟与‘钱权’二字对抗,不是找死吗?待来日,他不要撞到我的手里,不然定叫他死无葬身之地。”

此时听两名巡更人所说,心里顿生疑窦,以为这个要来杀自己的黑大汉怕就是官府通缉抓捕、人称石佛侠的姜楚。不禁暗暗地咬牙,想着毒辣计谋,要置姜楚于死地而后快。

但华伯仁饱读圣贤之书,又在宦海沉浮历练这多年,已养成姜椒之性,最工心思计算,自然不肯贸然行事。

他先教巡更人暗地里查找姜楚行踪。

此地不是繁华的所在,外来人稀少;加上姜楚那幅食生茹血的凶恶模样,找起来倒容易。

不过两天,已见姜楚从县城里出来,径直到华府的外面走过一圈观察。

华伯仁得知后深信不疑,当下‘重赏’了两名巡更人每人半吊老钱。

姜楚却不知在华伯仁这里自己的性命只值两柄锄头,一副箩筐而已,贱得厉害。

两名巡更人见自己抛却良心,出卖仁义所得不过如此,心里虽然后悔,却已经没有办法回头。

他们却不知自己的所谓仁义良心也就值这多。华伯仁倒是懂得行情,知晓天下万物皆贵,唯这个因人人皆有,都有机会拿得出叫卖,是以最贱不过。

由此可见,仁义良心这样东西只有揣在自己怀里时才是无价之宝;一旦拿来出卖,却只是狗屎一堆而已,连买的人都嫌它臭。

华伯仁叫手下家丁随着巡更人远远地认熟姜楚后,便暗地里监看着他。

姜楚落身在桑儿家里,然后吃饭;然后举行婚礼;然后霍光启来贺;然后姜楚天明时独自出房;然后向华府来杀华伯仁,以上种种华伯仁皆都知晓。

姜楚的一言一行在华伯仁这里已经昭彰到如此地步,他若不死,还有天理吗?

其实按说姜楚行走江湖这多年而能安然无事,依靠的就是他小心谨慎,机警惊觉,从不肯莽撞冒险,马虎任意。

但自他从洞房里走出的那一刻起,一副心神就皆都交与桑儿怀里,再不曾带在身上,是以一直都不知觉自己被人跟踪监看。

也算是老天拨弄,叫他尝尽心痛,应当有此一劫吧。

华伯仁从来都睡在藏书楼中不假。

但自从得知姜楚要来杀自己后,他便隐匿到暗室之中躲藏。而躺在二楼那张榻上的只是个被棉花填塞头颈、余下则都灌满掺有铁屑碎石炸药的假人。导火索直接穿过楼板,垂到一层,有专人伪装成奴仆守卫。只等着姜楚上到二楼,听他脚步声进入房间后点燃。

试过多次,叫假人刚好在姜楚摸到床前时爆zhà

,时机拿捏得恰好。

这般费尽心机的计算和安排,正是饱读圣贤书的人才想得出的狠辣手段。

想来有不少读者诸君看到这一句会不高兴,嗤洒家之所言为谬。

却不知万事从来都利弊相佐,互为倚靠。礼乐教化虽能叫人区别于禽兽,但也能叫人不如禽兽。如此而已,并无其他,不值得计较。

其实抓住姜楚不是华伯仁最高兴的。

最高兴的是他知晓自己的死敌霍光启竟敢明目张胆地与姜楚勾搭,心里立时有个阴损的主意冒上来。以为这一次定能将霍光启干净利索地干掉,大快己心。

第七十一章 恩爱总关情

霍光启昨夜乘兴而归。

入府后对夫人欢言笑语描绘姜楚婚宴上的热闹场面,叫霍夫人也觉得愉快。

二人一夜好梦,以为这一次把姜楚成全得彻底。

早晨起来,霍光启还不等净面更衣,就听前堂一阵吵闹声起,如风裹尘埃,直逼到后院中来。忙遣人去问。

可那人还不等动,见一名当班衙役拐过青石影壁,一路跌跌撞撞地跑来,把手在空中挥得急迫。

那人待到了霍光启面前,礼也忘了敬,大喘着气道:“老爷——不好了——昨日去贺喜那个——那个黑大汉——被抓了——”霍光启只觉得脑中嗡地一响,天地好似倏然都黑了片刻。

他惊怔半晌,道:“哪个——抓了他?”衙役手指前面道:“就那个华伯仁,正等着你升堂审问呢。”

霍光启转瞬明白,不禁暗咬牙齿,以为姜楚糊涂。

穿戴整齐,霍光启命人击响堂前鼓,召唤三班衙役队列而入。自己手端硬板玉带缓步上堂,眼睛却不瞧下面,神色如常。

华伯仁正在堂下一把太师椅上等得不耐烦,见霍光启坐入堂上大案后面的椅中,起身就要叫嚷。

霍光启却把手一摆,止住他的喧哗,将眼光向两边一扫。衙役见了明白,手拄水火棍喊起堂威。

华伯仁自然明白这是在吓自己,心里虽然不忿,但气焰也减灭三分。

堂威声毕,霍光启向华伯仁拱手道:“华大人,有何事到我堂上叨扰?”华伯仁却不再起身,絮絮叨叨地将昨夜经过乱七八糟地述说一遍。

霍光启听得三分就已经明了,至于华伯仁言语间隐藏的七分稍稍一想也就知晓。点头道:“华大人受惊。”抬目光道:“来人,带凶顽——”

堂下立时传出一片喝喊声。然后见一个人双手和脖颈都被厚实铁枷锁在一处,脚下还砸有几十斤重的脚镣,走起路来一片哗啦声响。

这人衣衫已被打得褴褛,浑身上下尽是细小伤痕,星星点点,数之不清。脸上也一个样子,但左眼红肿得鸡卵般大,其中血肉模糊,显见得已经盲了。头发散披在肩,多数已被污血裹成几缕,更显凄苍。

霍光启眼望一步三摇,艰难前行的姜楚,心中立时有泪水翻涌而上,几没至喉。强自压抑,镇定片刻后道:“你怎样称呼?”

姜楚昂然道:“庶民姜楚。”

华伯仁在一旁插入道:“他就是那个州道通缉、发下海捕公文缉拿的姜楚,人称‘石佛侠’的——”

霍光启自然早知,也不理他,继xù

道:“哪里人士?”姜楚据实回答。霍光启又道:“为何要去杀华伯仁华大人?”姜楚冷笑一声,道:“牲畜禽兽,人人得而诛之,没有为何。”

霍光启听他这一句说得痛快,暗暗地叫一声好。

旁边的华伯仁遭受如此不堪辱骂,自然不甘,跳起便要向着姜楚身上厮打。

霍光启把脸一沉,命衙役阻拦住,低声训斥道:“华大人乃朝堂隐士,怎能和这等样人一般计较,岂不有失稳重?”

华伯仁直恼得面红耳赤,但在霍光启的三分田地里,不敢太过如何,只能收敛。

霍光启脑中飞快地转着主意,想要救姜楚于水火之中。

华伯仁何等奸猾,瞧着他脸色阴晴变幻,自然明白。暗暗地冷笑,想:不知死的鬼,且看我把你也牵累进来,叫你一同陪绑。

但面上装得平静,要看霍光启怎样唱这一出。

姜楚待被问到刺杀华伯仁的经过时却紧咬牙关,一语都无。

华伯仁瞧得怒起,向霍光启道:“大人,似此等刁顽贱民,只有大刑整治,不然岂得招认?”

霍光启将脸一寒,道:“不需你言,本大人自有主张。”叫衙堂待命的医官查看姜楚伤势。

医官仔细检查一番后禀道:“回大人,此人左眼被铁屑崩瞎,脸上和身上更有无数铁屑碎石嵌在皮肉中。这且不说,曾被人用棍棒殴打,致左肋骨折,右腿肉绽,身上青淤遍布,多到不可数。”

霍光启嗯过一声,道:“若用刑,可能挺过?”医官摇头道:“怕难些。”霍光启点头道:“既是如此,且暂押入监牢之中,等他伤势好些再审不迟。退堂——”说罢起身要走。

华伯仁听到如此,自然不甘。跳起阻拦道:“霍大人,什么都还没有问出,怎能退堂?”

霍光启此时早已愤懑满胸,立眉凝目道:“本大人就是如此,你能奈何?”将袍袖一抖,转身离案而去。

华伯仁被喝在当地,直瞪着眼睛说不出话来。

牢狱里阴冷潮湿。

姜楚倒身在稻草之中,心里却空荡荡地失神。忽然听到有人呼唤自己的名字,转头见霍光启正站在粗壮木栏外面看他。

姜楚挣扎着慢慢站起,但也只立在当地,和霍光启距离两丈多远。

霍光启见得姜楚如此,明白他在告sù

自己不要靠近,以免受他牵累,心里不禁又酸。

低叹一声,怔怔地看着伤痕满布全身的姜楚,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姜楚自然明白霍光启未言之语,轻轻摇头。

霍光启无奈只得回身向跟随在后的医官道:“给他好好医治。”然后转身去了。

华伯仁回到府中,把自己关入书房后咆哮不止,藉此发泄对霍光启的不满。待火气平息,这老儿已经想出主意,立时修书一封,遣人骑快马送往州府。

两日之后,霍光启再入监牢里看望姜楚,见他伤势已经平稳,心下稍安。只是左眼肿胀不减,看来无论如何也保不住了。

霍光启前思后虑,也没个主意能救姜楚。

想来此时华伯仁必已将‘姜楚被抓’这一消息通报给州道府台,说不定连大理寺和刑部也被惊动也未可知,叫尽人皆晓,凭自己这点力qì

想要平息怕已经不能。该如何是好?霍光启左右为难,决疑不下。

第五日中午刚过,衙门前跑来十几匹快马。

从马上跳下的都是身穿皂衣,头戴皂帽,手抓官制黑鞘雁翎长刀的官人。汹汹入府,直唤霍光启出来相见。

堂中的衙役识得皆是州府差人,知dào

招惹不起,忙跑到后面来通报;霍光启听后微微一笑,以为果然不出自己所料,整衣衫往前堂走。

待看过差人递到眼前的官文,霍光启不禁惊得呆住。

然后猛地将官文摔在地上,怒喝道:“这是草菅人命。”那差人却将两手一摊,道:“霍大人,我等只是奉命行事,余下的皆不相干。还望霍大人协助则个才好。”转头高叫道:“带囚犯——押往市口——当街示众三日——然后问斩——”

桑儿自那日苏醒之后只是哭,却一个字也不肯对人说起。她父母和哥嫂见问不出所以,只得摇头离开。

桑儿想着姜楚既然离开家门,必又去四处游荡。自己若一力去寻,怕也能找得到他吧?若下力求他,他可会收留自己?转念又笑自己呆傻。那夜本该洞房花烛,他都不肯,还怎么可能搭理自己?桑儿一路胡思乱想,好不折磨。

转过天来,忽然听人传言说有个如姜楚般的黑大汉夜入华府。但行事不密,刺杀未遂,被打得不似人样儿,已经押入县衙的大牢中去了。

更有在婚宴上见过姜楚的村民跑来告sù

老翁说:“那人就是你家桑儿的新婚丈夫,我看得仔细,错不了。”

老翁自然不愿意有这等孽事牵累,坚持说姜楚刚刚回老家接他父母去了,几日后就归,绝不可能是他,与那人吵得热闹。

桑儿隔着窗户听得明白。

虽然不明父亲所说是真是假,但不知为何,隐约地感觉到那人必然就是姜楚无疑,从心里涌起一片哀凉之悲,伏身在榻上又哭起来。

转念奇怪姜楚与那华伯仁当无恩怨,为何要杀上门去索他性命?如今既然关在霍光启辖制的牢中,必能得些照应,应该无恙吧?桑儿心中时悲时喜,转瞬阴晴,痛苦不堪。

其实‘石佛侠’姜楚的名号在本地已经传扬得响亮,老翁一家都有耳闻,连桑儿也知晓三分。

但从来是‘三人传言,说猫是虎’,这话一过多人之口,就不知变成怎样了。姜楚之名经过几万人传播,早失本色,已经变成头大如斗、身长六臂、锯齿獠牙的鬼怪模样,且能呼风唤雨、腾云驾雾、撒豆成兵、来去无踪影。杀人只需吹一口气就成,倒是方便。

是以桑儿一家千想万想,也不曾想到此姜楚就是那个神仙般能为,一心救万民于水火,不少人家都在暗地里立着长生牌位用香火牲祭供奉着的保家神彼姜楚。

数日之后,桑儿已经缓过些许精神。饭也肯吃几口、话也能说两句,间或望着绕在膝前玩耍的侄儿侄女露出浅淡笑容。

但就是听不得别人提起‘姜楚’二字,立时如遭雷击般陷入呆傻之中,半张着嘴不肯再动。

老婆婆心疼女儿,自然不甘,也曾四下里请大夫来看。都说是叫妖孽把心儿偷去了,患的失心疯,诊断的倒也恰当。

第七十二章 谁能决生死

老婆婆暗地里从老翁那里偷出些桑儿婚礼上收的银钱请乡间的巫医神怪来摆坛下仙医治过几次,都不见好。

她不知医治桑儿此病的药物只需一味,就是姜楚这个人。

老翁发xiàn

后却不肯饶,和老婆婆吵闹不休,以为给桑儿花费这多不值得。

这天中午,桑儿正坐在屋前檐下的椅子里独自发呆,忽听篱笆外面有人呼唤自己。

抬头见是和自己从小玩伴的姐妹几个,向她们微微一笑。

那几人窥着老翁和老婆婆都不在,向桑儿把手招个不停。桑儿不明所以,起身过来。

其中一个向她低声道:“我们几个适才进城,看见你男人了,被绑在市口的柱子上,打得可惨呢。听说三日之后就要问斩了,你若想,快去见一见吧,不然怕没有机会了。”

桑儿呆了片刻,猛地尖叫一声,撒腿绕出小院,就向县城方向跑,把正在灶下做饭的老婆婆和两个嫂子皆都惊吓出来。

老婆婆向桑儿的女伴急道:“你几个又啰嗦了什么招惹她?”

几人皆都吓得不轻,嗫嚅着道:“桑儿的男人——绑在市口——要问斩呢——”老婆婆顾不得再骂她们,自去追赶桑儿,先就哭起来。

两个嫂子也慌,忙到地里找寻老翁和男人告sù

经过。老翁和桑儿的哥哥听罢都急,撂下手里的活计也往城里跑。

待进到城中,桑儿一路跌撞着来在市口。

分开围观的众人,见当街一根粗壮石柱埋在地里。姜楚被绑在上面,浑身伤痕,左眼红肿,污发散披。虽惨不忍睹,但却仍旧昂扬,有五分英雄气概在。

石柱旁边立有一块硕大木牌,上面贴有一张皮宣,工整写着姜楚历来所犯种种罪行,洋洋洒洒,足有百多条,让人不耐读完。两边站有腰挎长刀、手执水火棍的公差守卫。

桑儿因是幺女,从小得父母疼爱,有机会入私塾读过几年书,字也识得不少。待把那张罪状读罢,才知自己所嫁的男人就是从来在乡里众人口齿间传扬的石佛侠,不禁又惊,恍惚间明白他因何要去杀那华伯仁。

呆呆地看着神情凝重、目色苍凉的姜楚,一颗心已经痛得麻木,不知该如何是好。

姜楚虽早料想可能会见到桑儿,可待真个面对,却觉得胸腹间的五脏六腑似被万千只虎狼齿爪蹂躏着般难熬。

忍了又忍,还是止不住眼中泪水缓缓滑落。他左眼初盲,夹裹着鲜血一并涌出,叫面上斑红阑干,显得更加凄惨。

围观的都是百姓,见到姜楚被抓,各个唏嘘低叹,好不惋惜。看他流泪,也都跟着难过,有几个妇道人家竟都哭出声音,惹得众人无不湿睫。

不少人不忍再看,掩面散去。片刻后只剩桑儿独立在姜楚面前,与他对望悲泣。

老婆婆一路喘着扶住正向下软弱的桑儿。

看过姜楚片刻,也忍不住哭起来。指着姜楚怨道:“好女婿——你可把我家孩儿——害得不浅呵——”。

姜楚不忍再看这母女,把眼光眺向远处。

见万里晴空下白云苍狗,瞬间变换,游移不定。直如人生飘忽,转头悲喜,无法预料。

不禁在心里低叹一声,以为有桑儿来此看过自己一眼,死亦足矣,了无遗憾。

老翁和俩个儿子前后赶到,皆都来劝桑儿回去。

桑儿却不肯,只萎坐在地上望着姜楚发呆。

老翁愈恼,叫她两个哥哥把桑儿架起来负在背上就走。

桑儿拼命哭闹挣扎,惹得姜楚把满口牙齿挫得欲碎,闭起眼睛不忍再看。只听着桑儿的尖锐声音渐远,让四周慢慢安静。

守卫姜楚的众官差虽奉命行事,心里却也都怜惜他,相互商量着去旁边酒肆买酒菜与姜楚吃。

酒肆老板听说,亲自下厨整治,一边哭着一边炒,盐放得多了也不知觉。然后连同整坛的好酒端到姜楚面前,怎样都不肯收差人的银钱。

各家见状,纷纷仿效。不过个把时辰,姜楚面前摆满酒菜,愈来愈多,直铺出半条街去还远些,蔚为壮观。叫初次路过的众人糊涂,不明白今年风调雨顺,为何还要摆下这多祭品祭祀?纷纷停步猜测,一时间把市口堵得水泄不通。

华伯仁听得去看的家丁描述后,心里好不是滋味。才明白人心所向,善恶自明,不是哪个能遮掩和改变的。

夜幕垂落,恶风渐起。

不知哪里有一只洞箫被吹奏,呜呜咽咽地响个不停,好似饿鬼烦冤相仿,听来尤觉凄悲。

姜楚昏昏沉沉地迷糊着,睡一会儿醒一会儿,渐渐地忍熬到天明。

城门刚开,第一个冲进来的就是桑儿。

她昨个儿夜半就从窗户爬出,赶到城下时只三更不到。

姜楚借着朦胧晨光远远地望见那个摇晃在青石街路上的细瘦身影,立时认出。心里忽地一热,才知桑儿对自己用情至深,远非自己所能想象。

要往姜楚身上扑落的桑儿被公差拦在丈远之地开外。

桑儿也不抵抗,就在那里坐下望着姜楚哭泣。泪水泉涌,双对不绝,片刻间就将衣衫洇湿大片。

有好事者早把二人关系打听得清楚,遥远地指着向旁人讲述。惹得不少人又来观看,以为桑儿痴情不悔,也算得奇女子,与姜楚这个英雄配在一起倒是搭调,把一出戏里好kàn

的热闹桥段凑得齐全,日后讲与儿孙倒是个好听的故事。

桑儿的家人早起后发xiàn

桑儿不见,忙又跑到城里来捉,果然。

姜楚眼望桑儿被架走的凌乱身影,再忍不住泪水,任凭横流。

第三天一早桑儿又来,形同前日。但她家人不再来扰。

许是念着姜楚明日就要问斩,从此与桑儿阴阳两隔,不能相见,也便默许桑儿陪伴一日吧。

两人各自无言,默默对望。

姜楚回想新婚那夜自己所为,以为也许是个错。但不能重来,悔之无益。

夜半之后,桑儿起身向守卫官差求道:“大人,姜楚他天明就要上路了。我是他妻子,能否叮嘱他几句珍重的言语?”

官差虽恶,也不愿与将死的人为难。看四下无人经过,以为行个方便也无妨。点头道:“不要啰嗦,快些就好。”放桑儿过去。

桑儿来在姜楚面前,话未出口,先就有泪淹喉。

哽咽半晌,颤抖着声音问:“只问你一句——你说——你心里——可曾有我?”

姜楚瞪视着半隐在夜色里的这张纯美面容,恨不能挣脱羁绊,将桑儿紧紧地搂抱在怀中好好地疼惜一番才舒畅。

听得此语,嘴唇哆嗦半晌,道:“何须问?”

这个回答虽嫌生硬,但桑儿以为凭姜楚如此英雄,却是恰好。

先将一直紧锁的眉头舒展,樱红着双唇点头道:“好——不枉我——恋你一场——”

伸手向姜楚满是伤口的面颊上摩挲片刻,忍住泪水,唇角浮起一个笑容,道:“天明时——就要上路——怕不怕?”

姜楚纵是钢铸铁打的汉子,又怎经得住这一问?只觉得似有万把钢刀插入胸膛,叫肝胆痛彻。

咬牙半晌,摇头道:“不怕——”

桑儿轻嗯一声,道:“不必怕——阴间路上虽然寒冷凄凉——可有我陪你——我们——到那世去做快乐夫妻——好不好?”

姜楚未明桑儿语意,以为她在说没甚咸淡的安慰自己,点头应过。

桑儿见了满足地一笑,道:“我便先走——到奈何桥头候你——”话未说完,伸手向怀里摸索。

姜楚先听得糊涂,然后猛地醒悟她企图,一下子惊住。

待反应过来,已见夜色中正有一抹寒光耀眼闪烁,桑儿挥起半片剪刀直向自己的心窝插落。

姜楚急得挣扎,欲待伸手阻拦,把浑身上下的镣枷铁索挣得咯嘣嘣地响。可奈何铁索坚固,无法崩断。

姜楚眼看着桑儿一点点软弱下去,栽倒在自己的脚下,猛地崩肝裂胆般痛叫一声,如若兽嚎,暗夜听来,尤其凄惨。将四围守卫的官差都吓得胆寒,纷纷扑过来把拼力挣扎的姜楚死死地按住。

众人见桑儿如此刚烈,竟肯自决生死,也都佩服。把她抬到一边,拔去剪刀,然后敲开不远处的一家棺材铺。

老板和伙计听闻后尽都唏嘘,抬出一副上好寿材,把桑儿仔细收殓,放置在姜楚身旁,等着她家里人来认领。

姜楚只觉得心下寒冷,万念俱灰。不等人头落地,却已死掉大半,只剩一口气还嫌多余。就等着天明之后把命丧失,与桑儿在阴间相聚。

但老天若肯与人赌气,能叫万事都不遂愿。

姜楚直等到日上三竿都多,也不见有行刑的过来成全自己。

中午时一匹快马飞驰而至。

马上跳落那人一身驿吏打扮,手举一封皮宣向守在姜楚身边的官差高叫:“刑部八百里加急公文——哪个领受?”州府差人中领头的忙上前接过。

与驿吏签下手押打发他走,然后从皮宣封套里抽出公文展开看过,又收入怀中,来在姜楚面前干瘪瘪地一笑,道:“英雄,你今儿个怕是死不了了。”

姜楚听得奇怪,道:“为何?”

第七十三章 苍天佑英雄

公差拍拍怀里的公文道:“刑部说,你这案子牵连甚广,已交予大理寺仔细审查,要把你的同党一网打尽,悉数抓捕,共同问罪。英雄,说不定峰回路转,柳暗花明,你老人家还要绝处逢生也未可知呵。”

这官差之所以有如此言语,只因为当时朝廷被魏忠贤等一班阉党弄得昏天暗地,不见日月,叫百官得机贪赃。便是弥天的死罪,只要肯花银钱打点,也一样得活。

官差久在州府里看着各位大人买冤卖恨,早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以为姜楚劫掠了这多官家大户,金银必得下不少,怕早已在上面疏通得明白,如今刑部的公文就是佐证。

至于他救济贫穷之说想来只是掩人耳目的托词罢了,不值一信。

姜楚却好不泄气,直恼得想要大哭出来。

眼望近在咫尺的那副油皮簇新的棺材,想着躺在里面的桑儿何等凄凉,只觉得世界萧杀,乾坤黯淡。吸一口气,口鼻间尽是迫人呼吸的尘埃味,闻不到半点可留恋的芬芳。

在心里低叹一声,才知生死皆不由己,只能等着老天来耍巧安排。

片刻后,见迎面走来十几个人。

当中一抬绿呢官轿,帘子高挑,其中端坐的正是官衣整齐的霍光启。后面跟着一辆双马驾辕的木笼囚车。

霍光启下轿,缓步来在姜楚面前。

与他对视片刻,低声道:“嫂子的事我听说了,大哥节哀顺变吧。”

姜楚憋屈到如今,就等着有人来说这一句。此时听到,立kè

把双唇紧紧地抿起,从喉间发出呜呜咽咽的哭声。

霍光启也自为他难过,轻轻展泪。然后道:“此去京城,路途遥远,大哥难免受得风吹雨打之苦。不需虑,我自会安排方便。”

转身欲走。想想又停步,回头道:“我自会厚葬嫂子,为她好生超度,大哥请放心去吧。”

姜楚听到此语才知霍光启是自己此生中的唯一知己,将自己所虑想得周详,心下稍感安慰。

州府官差和霍光启手下的办理了交割手续,各都来向姜楚面前礼个喏,算是对他这位江湖人物的尊敬。然后打马回复去了。

新来的差人和姜楚皆都面熟,言语间热络不少。一边安慰他,一边将铁索去掉。但不卸镣枷和脚镣,直接将姜楚投入囚车,用一把虎头大锁锁死横木,准bèi

上路。

城里的百姓听说姜楚要走,纷纷出来相送,把酒水吃食摆得满街都是。

姜楚虽无食欲,但看着面前一张张期待又惶恐的脸孔,不忍拒绝,只好勉强各吃几口,算作领受。

官差看天色不早,驱散众人,护着囚车就走。

姜楚转头回望,见后面整条街上黑压压地跪满百姓。其中黔首白头,尽眼沧桑,叫姜楚心里酸楚。以为受此一拜,也不枉自己为他们出生入死,丧失性命。

囚车刚行出不远就停住。

姜楚抬头看时,见正是桑儿的父母跪在前面拦阻。

众官差都是参加过姜楚那日婚宴的,自然识得二人。不敢驱赶,放他俩个过来。

老婆婆手里提着个瓦罐,一路急急地奔。奈何年纪大了,脚下笨拙,不小心跌绊在地,把瓦罐摔得粉碎。里面汤水横流,弄得一身都是。

老婆婆却顾不得,爬起扑到姜楚的囚车面前哭道:“我的孩儿呵——叫娘疼死你吗?”一边伸出双手到姜楚的脸上抚摸。

姜楚父母早丧,久远不得双亲疼惜。此时听到这一声,直比剜心扒皮还难受,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老翁将一碗浊酒端在姜楚的唇边,抖着声音道:“老儿得你这英雄为婿——也不枉养下个女儿——桑儿她——命苦呵——便将这碗酒喝了吧——也算我疼你一回——”

姜楚大张着嘴任凭老翁把酒水灌下,呛得不住地咳嗽。

出县城五十多里时天已经擦黑。差人在一个小村落里寻人家投宿。

一切安顿停当,把姜楚从囚车里取出,喂着他吃些饭食,放过大小解,围在当中休息。

姜楚哪睡得着?一颗心里都是桑儿从前的音容笑貌,一点点的在眼前过着,才知dào

思念一个人儿是如此甜蜜又痛苦的事情。

夜过三更,姜楚正迷糊间,忽听得外面有人呼喊他名字,一惊清醒,疑惑自己恍惚。可凝神片刻,果然。叫声越来越近,竟是许多人在喊。官差也都惊醒,纷纷站起相互询问,却谁也不知如何。

正疑惑间,听房门砰地一声响,已被踹开。火光一跃而亮,将四下照得通透。一班人呼啦啦涌进来,把姜楚和众官差皆围在当中。

为首的是名身高过丈,铁塔般粗的恶面大汉。面色黝黑,散披一头乌油油的长发。鹰目狮口,铁头狼齿,瞧着叫人害pà



旁边皆是手提刀枪、衣衫诸色的粗壮汉子,各个汹汹,一望而知不是善类。

恶面大汉把目光扫过一圈,然后落在姜楚身上,道:“姜楚?”

不知怎地,只看这一眼,姜楚就和他有种惺惺相惜的快慰,略点一下头。

恶面大汉嘿嘿一笑,其中似有几分赞许意思。吩咐道:“带走。”转身便行,毫不啰嗦。

有汉子问道:“官差如何?”恶面大汉硬梆梆地扔下一个字:“杀。”

姜楚以为这些人都在霍光启手下公干,对自己也不错,若因此丧命倒有些冤枉。忙长身道:“英雄且慢,姜楚有个不情之请——”

恶面大汉回头看他一眼,道:“你既然要如此——都放了吧。”姜楚听得糊涂,不明白他怎知晓自己未语之言?

卸去镣枷铁镣后,姜楚只觉得浑身轻飘,拿捏不住,连站立都不稳。恶面大汉见状一笑,叫人将他负在背上向外走。

满屋官差都是拖家带口的子弟,没一个有胆色和上前阻拦的,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各上马匹,一路嘶鸣咆哮着去了。

待众人走远,一个问道:“如何是好?”另一个哼过一声,道:“有命在呢,还求什么?”众人以为他所言的极是,各都躺倒又睡。只等着天明后回去交差复命,领受惩罚。

姜楚被众人裹带着,一路轰轰隆隆地奔,不多时已见天明。

但众人并不打尖歇息,也不吃喝,只急急地攒马加鞭,拼命赶路。

姜楚肋骨折断,一身伤痕,颠簸起来要命般痛。可他咬牙强忍,不言一字呻吟;加上这多日饥渴折磨,堪堪不支,后来人已昏沉。

姜楚双手拼死抓住缰绳,把身体伏在马背上坚持。旁边有人看出他状况,跑去前面告sù

恶面大汉知晓。

恶面大汉在鼻子里轻哼一声,道:“若掉下马去,他就不是石佛侠,也没什么可惜。休停歇——”

这样直奔到天色阴暗之时,才到得一座大山的脚下。

进山都是小路,陡峭得厉害,马匹根本无处插足。众人只能把马寄养在山下的农人家里,然后负着昏沉不醒的姜楚向上攀爬。

有人向恶面大汉描述道:“这人却把手攥得紧,无论怎样都掰不开。”恶面大汉笑道:“如何了?”那人也笑,道:“还能如何?只好把缰绳割断了。喏,他现在手里还有一段呢。”

姜楚迷迷糊糊,一直高烧不退,惹得一班被他所杀的小鬼先后来纠缠不休,叫姜楚哼唧个不停。后来似乎有各种滋味的汤汤水水灌入口中,苦涩难咽。

清明渐复之后,姜楚又梦到桑儿飘渺着来在身边。起初羞涩,后来大胆依偎在他怀里,与他缠绵起来。

姜楚正觉得快慰,忽然一阵恶风凛冽,将桑儿吹远。姜楚骇得惶急猛叫,大汗淋漓地醒来。

睁眼片刻,看清那恶面大汉正在榻前端坐。向他微微一笑,道:“人生浮云,不过是南柯一梦而已,瞬忽千里。姜兄愚昧,怎地还执著其中,不肯回头呢?”

姜楚长长地吐一口恶气,却只在心中想着梦里桑儿的温柔模样,以为永远不要醒来才好。

沉闷片刻,还是睁目道:“英雄怎样称呼?为何要救姜某?”

恶面大汉嘿嘿一笑,道:“在下姓翁。”

姜楚心中一动,疑惑片刻,猛地想起一人,支起身体道:“你可是——翁九和?”

恶面大汉点头道:“不错。”

姜楚哈地大叫一声,面上尽是欢愉之色,挣扎着就要下榻。

翁九和忙拦阻住他,劝道:“你还虚呢,且先躺着吧。”姜楚无奈只得重又躺好,但嘴上不甘,追问道:“你可是人称‘飞天神龙’的那个翁九和?”

翁九和摇头道:“什么‘飞天神龙’?都是谬赞,不值一提。”姜楚不再言语,只哈哈笑着。

翁九和见他如此,明白姜楚对自己有相惜之情,也自高兴。端详姜楚片刻,笑着去了。

姜楚久闻翁九和的侠义之名,早就有心结交,以为自己这多年所遭受的风霜雪雨他必懂得。

但‘缘’这一字最神妙不过,若无时,便枉费心思也是白搭;到有处,虽入绝地亦能相逢。

姜楚得知是‘飞天神龙’翁九和救下自己,心中如同打开一扇窗户相仿,有无限的光明透入,把阴霾尽扫。似又得下活下去的籍口一般,心中不再凄惶难过。

第七十四章 善恶终有报

月多之后,姜楚身体渐复。只是左眼已盲,叫请遍名医、想尽办法要为他保全的翁九和觉得遗憾。

姜楚却不介yì

,以为苟活至今,坎坷遍历,一只右眼已经足够。

二人经常整日伴在一起促膝清谈,都发xiàn

对方所说言语竟无一字不恰合心思,叫身心欢愉,胸间舒畅。不觉间把彼此引为知己,以为便为对方舍掉性命也是值得。

翁九和更把结拜的屠刀客端木万千、风流道人玉尘子、赛金花万山红三人介shào

给姜楚认识。

姜楚见剑阁四侠各个英雄,心里倾慕,下心结交。剑阁四侠也亲待姜楚,形同兄弟,叫姜楚心里温暖。

言谈之中,姜楚才知是霍光启在自己被绑示众时给翁九和送来一封书信,告sù

他在恰当时候相救。

翁九和也早闻姜楚之名,心下倾慕得紧,亦有意结交。得知他陷落危困,自然愿意施与援手。先派出人暗地里监看,一路掌握姜楚行踪,然后将其救下,倒并不难。

姜楚听得奇怪,问起翁九和如何与霍光启相识。

翁九和爽朗大笑,道:“也是兄弟无能,一年前曾落身难中。多亏这霍大人知晓我不是为恶之人,从中周旋,将我开脱出来,叫我得活这条贱命。唉,这等救命之恩,得机还需报答。”姜楚听到这里,对霍光启又添三分敬重。

姜楚有恨在胸,说与翁九和知晓。

翁九和听罢也起同仇之忾。道:“这一半日,我便去将那华伯仁的人头提与你,叫你拿着祭奠桑儿。”

姜楚摇头道:“你我从来都是快意恩仇的汉子,怎肯假与他人之手?不痛快。明日我便下山,你只需为我备一匹快马就好。”翁九和见他执意坚决,知阻拦也是无用,只好答yīng



姜楚伤虽仍在,但心里的痛楚倒更甚些。以为便叫那华伯仁多活一刻也不可忍,是夜潜入他的府邸来杀。

可只到第二重院子就见一个灵堂立在正厅里,供案当中的牌位上写的正是华伯仁的名号。

姜楚第一个念头就以为老奸巨猾的华伯仁怕是在耍金蝉脱壳的诡计,心里不以为然。悄悄摸到后面的院中,见各个房间里均都狼藉,觉得奇怪。掩入一间房中,用刀逼住一个下人打听。

那人倒还记得姜楚,吓得先就哭了。口中求饶道:“英雄饶命呵——那日——我用棍棒打你——却是无奈——老贼逼得紧——”

姜楚低声喝止他,道:“休说这个。我问你,华伯仁躲藏到哪里去了?”

那人啊一声,道:“还有哪里?自然是棺材里呀。”姜楚还不肯信,把刀在他颈下顿挫着吓道:“还诳我?”

那人哆嗦着摊成一堆,哭道:“你这个样子——我哪敢呵——”姜楚半疑道:“华伯仁真的死了?”那人应道:“他——他被你——吓死了——”

原来当日华伯仁给州府大人写信,原是想把姜楚弄到州府里审问,借机将霍光启牵连其中,一并除去。

但人心唯私,念念皆恶。老天若肯都遂之所愿,人间将会纷乱到怎样不堪地步?

州府大人见得华伯仁的书信后,还道他只想要姜楚的性命。以为姜楚为恶巨甚,死有余辜,不愿再生枝节,是以签下示众三日,然后就地问斩的手令。并命州府的差人前去监督执行。

霍光启得知后左右周旋心思,却没半点主意。无奈只得以‘姜楚累犯大罪,恐有同党在逃,应详加审问’为由写下公函报往刑部,想暂且拖延时间,再想办法救他。

他却不知恰在同时,华伯仁的一封书信也已经发往大理寺,求他的曾经好友帮忙将姜楚解往京里仔细审问,缉拿同谋,以消未除之患。

这两封书信若只有霍光启的,在刑部这种人命轻贱之地里怕也就扔入纸篓,付之一炬而已,不会有人搭理。叫姜楚虽屈死百次也没个屁用,只是让阴间又多个窦娥罢了,有什么关系?

但因为有华伯仁的那封在,他大理寺的朋友便卖力qì

疏通,硬生生用八百里加急的迫切速度将姜楚的性命留住。

由此可见,事情的周转曲折自有奥妙,远非人力能够计算左右。

可华伯仁千想万想,却不曾想到姜楚刚出县城数十里地就被人劫掠。才知是自己弄巧成拙,放虎归山。

以为姜楚恨自己入骨,早晚必来报复,自己性命怕是难保。

他本是个万千俗人中的一个,没什么胆色,只是阴损。老来渐悟善恶轮回之理,但贪私为恶已是他骨子里的作风,想要戒除却晚了,可更加地怯懦。

如今被这大一个恐惧的念头折磨着,怎忍受得了?食也不香甜,睡也不安然,连蚊子放个屁的动静都要吓一大跳。

这般不过十余日就瘦得剩一把骨头,然后病入膏肓。接着整日昏迷,和阴间来的大小阎罗纠缠不休,很受了些折磨。就在姜楚来的头两日的夜半把气咽了,不曾得姜楚那痛快的一刀,倒是便宜了他。

姜楚听完那人的讲述后好不丧气,以为自己来得迟些。

转念又问:“为何各个房间里都凌乱不堪?好似要逃往哪里?”

那人苦笑道:“能逃往哪里?还是那华伯仁生前为恶过甚,养下几个儿子一个比一个贪财。不等老爹的丧期完满,就为了分家财而打得难解难分。如今已经有一个被活活勒死,尸首就停在华伯仁棺材的旁边。这老儿,此番阴间不会寂寞了。”

姜楚心下恍然,暗叹一声‘苍天有眼,叫善恶得报;不分早晚,终有一日。’从华府出来,看天色微明。

姜楚放缓缰绳,一路垂头,来在桑儿家的门前。老远就望见老翁正在篱笆疏离的院子里忙碌,似在整理什么。

近前下马,望着衬在晨曦中的几间歪扭茅屋,想着月多前自己和桑儿就曾经在这里三拜九叩,结发夫妻。如今桑儿已没,和自己阴阳两界,不通消息。可怜她只为不让自己黄泉路上孤单,才自殒其身。不想自己还苟活于世,却叫桑儿在阴间寒冷。

姜楚越想心下越苦,泪水已经模糊双眼。以为此时冤仇已报,在阳间没甚牵挂,倒不如去那世陪桑儿好些。

他正胡思乱想。听人猛地唤他一声。抬头见是老翁已经瞧见他,正揸撒着两手向他跑来。

桑儿的墓立在村外的坟地里,只是小小的一撮土,和高大的汉白玉墓碑不相称。

姜楚见那碑上刻着‘吾妻姜氏桑儿之墓’字样,笔画刚硬工整,知dào

必是出自霍光启手笔,以为他懂得自己心思,甚感安慰。

在坟前烧掉纸马香锞,痛痛快快地嚎啕了一场。然后给老翁和老婆婆恭恭敬敬地磕下一堆头,也无心计较个数,只是觉得够了。起身道:“今后你二老便是我的爹娘。逢年节时我若不到,也必遣人送来孝敬,二老只管放心。”

老翁和老婆婆听他如此说,心下宽慰。以为得此良婿,叫老有所依,倒比那三个没什么出息的亲生儿子还值得。

姜楚无心在此久留,和老翁老婆婆告别后打马回到翁九和等人盘踞的剑阁之中。

他原也想找霍光启说声感谢,但思虑着自己在这一带方圆里太过招摇,任谁都识得,弄不好怕要给霍光启带来无妄之灾,岂不是把他害了?就此忍下,以为有个好兄弟在那里就够了,轻飘的一个谢字什么时候说还不行?

在剑阁中一住数月,与飞天神龙翁九和、屠刀客端木万千、风流道人玉尘子、赛金花万山红四人处得融洽,把伤势养得康复。

几人皆都劝他入伙,叫剑阁四侠变作五个,岂不壮大?

但姜楚心思宽阔,想着人家结义多年,而自己是新到,怕容易生出枝节,反倒影响人家几个,岂不让自己落下不义的骂名?是以不肯答yīng



几人见勉强不得,只好作罢。

这日姜楚心下烦躁,以为夏秋皆过,冬春将近,时日荏苒,那县城中的人应该都不认得自己了吧?若去看看霍光启该无大碍,近来倒是想念得紧。

把心思和翁九和等人念叨一遍,就要下山。众人知他倔犟脾气,不敢阻拦,给予马匹银两,放他去了。

待入县城,姜楚无意间看到城门旁贴的一张告示。内容倒没什么关系,但落款却把他吓一跳。

稍一打听,才知这县里的老爷已经不是霍光启,换做他人。至于霍大人调去哪里却没人知晓。

姜楚只担心霍光启是否因为受到自己的牵连而如何,骇得背上渗汗。惶急片刻,想起到老翁家里询问。

果然不错,霍光启临行前把一封书信留予老翁,托他得机转交姜楚。

姜楚抽出展开通读,知晓霍光启已经调往京城为官,心里替他高兴。分出多余的银两赠与老翁后,也打马向京城里来,按照霍光启所留地址寻找。

霍光启此番提拔,全赖他的同乡恩师、当朝首辅叶相高一力主持,被安排在刑部任主簿,领正七品。

第七十五章 少女霍敏英

这个官职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若说大,在京官之中不值一提;可若说小,地方上报来问斩流放的犯人则全在他手里掌握。

霍光启有心持秉公义,是以对经手的案子都详加审查。只稍见朦胧不清、肮脏龌龊的地方就深究不放,非要弄得云开雾散、天清气朗才罢休。

在那个任事糊涂、人命轻贱的年代,犯人的生死全写在一张张不值半文的白草纸上。

那白草纸造得马虎,拿在手里都嫌粗糙。因此刑部里的人都懒得看,只在最后签下名字了事。至于冤屈多少、枉死几人和他们没半点关系,反正银子不曾少拿。

只有霍光启整日伏在白草纸堆里,字句计较,显得特出,惹得众人耻笑,以为他痴愚。

姜楚白日不敢登门,直等到夜静才来。

霍光启见得是他,又惊又喜,忙问从前。姜楚细细地讲述一遍。

正说时,见有个孩童梳着冲天抓髻,欢笑着从门外奔入。

霍光启忙一把揽过,道:“这晚了还不睡?”孩童不过一岁多些,咿呀着挣扎。

霍光启向姜楚道:“这便是玉儿。你我第一次相见时他刚下生。”姜楚心下恍然。想起那日情景,险些伤了霍光启的性命,不禁莞尔。霍光启倒猜得出他心思,也跟着笑。

然后问起姜楚打算。

姜楚叹息摇头道:“我已老迈,加上左眼新盲;尤其桑儿去世之后,令我心思空荡,再没有从前那番壮志热血。我有心归隐,再不问世间闲事。只去桑儿的墓旁筑一间茅屋居住,早晚陪着她就好。百年之后也便葬在她的旁边,我愿足矣。”

霍光启知dào

人心若荒凉,便是老天也无力挽回。明白无从劝阻,只轻轻点头。

沉吟半晌,道:“大隐隐于市。姜兄,不如你便留在我的府里吧。一来相互有个照应;二来也都叫身边不凄凉。如何?”姜楚想着也是好,便答yīng

下来。

后来身为刑部主簿的霍光启因看不惯魏忠贤等阉党猖狂无度、任意行凶的骄蛮,逞书生意气,上书弹劾。

魏忠贤等人知晓后岂肯善罢?在杨涟案中将他牵累进来,弄入素有‘冤窖’之喻的诏狱中后折磨至死。

其妻刚烈,闻讯后在牢中上吊自尽。

姜楚在霍家被抄时原本能够轻易逃脱。

但他记挂少主人霍敏英、霍敏玉姐弟,以为孩儿无知,若没人照顾怕要受欺,是以也随霍家人入监,一直下心照顾姐弟。

后来霍家男丁都被判流放;女眷皆卖入妓院为娼。姜楚见已经无力顾及霍敏英,心痛不已。只好跟随在霍敏玉的身边,以为便算拼掉性命也要为霍光启保住唯一后人。

他并不知兵部尚书黄坚也有心救护,叫林猛带人去劫囚车;暗地里求着监牢里的一名狱卒,许以厚利,让他遣人去剑阁给飞天神龙翁九和等剑阁四侠捎去消息,想办法救援。

翁九和听说霍光启受害,直恼得血灌瞳仁,肝胆欲炸。可奈何天道不周,叫人间善恶颠倒,是非混淆。凭他一人之力何等单薄?怎能拨乱反正?只剩一腔怒火、几声叹息而已。别无其他,没甚用处。

霍敏英不过十五、六岁年纪,尚是个鸦黄未退的少女。一张团团玉面上眉眼朦胧,还嫌青涩。

但久得诗礼教诲,神色间已经有了大家闺秀的娴雅静谧气象。虽在不见天日的监牢里押了数月有余,此时站在一群衣衫褴褛,精神萎顿的囚犯中,仍自挺胸拔背,昂首抿唇,显露出人中龙凤的原本面目来。只是眼神悲壮,甚有决绝之色。

童牛儿在不远处勒马瞧着,暗自点头,以为这少女不是龌龊之辈,来日必也了得。看她在眼中闪烁的目光有些熟悉,想了片刻,猛地醒悟正是当日林凤凰自杀时的模样。心中不禁一痛,明白这少女知晓自己未来所要遭受的厄运,必已立下死志,以保身心清白。不禁在心里哀叹一声,以为老天不公,祸害良善。

银若雪指挥锦衣卫将众囚犯圈起,等待着青楼中的妈妈来接。童牛儿不得机会知晓霍敏英被卖与哪家,心里焦躁。

正慌张时,见自牢营院外奔入一匹马。

马上锦衣卫气喘吁吁地叫:“五将军,雷大人令你速速回东厂听命,这里都交与童大人处理。”

银若雪应过一声,从怀里掏出一张雪花笺纸递与童牛儿,然后飞马去了。

童牛儿接过展开看时,见霍敏英的名字排在头一个,被卖与一家名叫什么什么楼的妓院,他却不曾听说过。

点手唤来一名牢营兵士,指了那家的名字道:“叫什么楼?”那兵士恭敬道:“回大人,是万花楼,在城北十字巷中,月前新开张的。”

童牛儿嗯过一声,才知为何对那三字不熟悉,原来招牌不曾见过。嘟囔道:“久不在春楼间走动,变化却大,待得机会去看看。”脑中却飞快地想着办法。

将那张素笺重新展开向下看时,猛地见‘春香院’三个字赫然在上,心里不禁一阵狂喜,已有主意。

抬头见不远处卓十七正抱臂而立,壮硕身影挡住一大片阳光,忙摆手召唤。

卓十七见了跑过,道:“牛儿哥,有什么吩咐?”童牛儿指着素笺伏在他耳边嘀咕。卓十七不住点头,然后唤过营中笔墨,与他同进押营房去了。

片刻后出来将一张墨迹未干的素笺递到童牛儿手里。

童牛儿正用嘴吹着时,听轮声辚辚,抬头见一辆辆扎红挂绿的花车已被锦衣卫引入天字牢营的院中。

妈妈们正一个个将肥大身躯从车门里钻出,叫满院里弥漫胭脂花粉的香气。

忙把素笺递与那名笔墨,道:“念”。

何妈妈见领到自己面前的竟是一名青涩少女,不禁皱眉,奇怪道:“不对呵,家主人说他买的是名二十岁的姑娘,这——怎地——”

正张望,忽听耳边有个恶狠狠的声音道:“就是这个,犹豫什么?我告sù

你,她是我家表妹,和我最要好。今日进到你家,与我好好照顾。还是那句话,若少一根毫毛,我就扒下你的老皮蒙灯笼,知dào

吗?”

何妈妈吓得肝胆都颤,双腿皆软,在心里叫了一万声苦。暗道:老天爷,怎地又撞在他手里?看来这个又是笔赔银子的买卖,回去教我怎么向家主人交代?

但她几日前刚刚听闻街巷间传言的童牛儿只因魏忠贤的干孙子汪宁与他在春香院里争斗,便领人将一百多名团丁皆都射成刺猬模样,不胜其惨。

那汪宁就是她家主人的朋友,那日便是闲着无事,到春香院来寻她家主人玩乐。谁知却寻个冤家出来,把命都送掉了。

她家主人原本不服童牛儿的胡闹,一直有意整治他。但听闻这件事后才知童牛儿的权势之盛远超自己想象。他连权倾朝野,威震天下的魏忠贤的干孙子都敢杀,且杀过后仍旧逍遥,似没事儿一般,自己岂敢招惹?

何妈妈听闻主人口气后,知dào

童牛儿已是天下大王,任谁拿他也没有办法了,觉得好不泄气。

霍敏英闷在花车里,偷眼瞧着何妈妈那张挂了一张油饼般厚脂粉的大脸,心里好不绝望。

父母已丧,弟弟又被押送到苦寒之地去筑边,生死难料,从今天下竟没有一个人可依。霍敏英紧咬下唇,以为父母在天若见自己哭泣定要责怪,拼力忍住眼中泪水。

想着今夜便能与他们在那世相见,稍感宽慰,将从牢房的稻草里拾得的一枚四寸多长的棺材铁钉拢在衣袖里攥紧。

花车徐缓,停在春香院的楼门前。何妈妈挑布帘先跳出。

转身正想搭霍敏英的手接下她,却被先到的童牛儿拨到一边。听得冷淡声音喝道:“休碰她,当心污了我家处子的清白。”

童牛儿这一句本是逗弄之语。但言者无心,听者留意,霍敏英心中猛地一震。抬头见探入的这张脸眉目虽然俊朗,但眼色却甚显yin邪,尤其那一团笑意叫人瞧着难有好感。

童牛儿伸手将霍敏英的小手捉住,一边向外拉扯一边道:“这就算到家了,从此便是舒心日子,再不用担惊害pà

——”

他言未落音,猛地觉得胸前一痛。低头见霍敏英的另一只手抵在上面,手里的一段锈铁有多半已经在自己的肉中。不禁惊得抬头,向霍敏英道:“为何刺我?”

霍敏英见这一下似乎奈何不了童牛儿,将铁钉猛地拔出,便要向自己头侧的太阳穴里插。

但手还未到,童牛儿胸前伤口里喷出的鲜血已经迸溅到她的脸上,原来已经将童牛儿的胸膛刺穿。

霍敏英眼前血雾朦胧,视物模糊,铁钉回转不灵,在车棚的梁上挡了一下。

童牛儿便藉这一缓之机乘势捉了霍敏英的手,把铁钉掰出,撇落尘中。

然后将她拉出花车,抬手要打;但见到她怒目而视的倔强眼神,却又不忍。缓缓收了手,将她扛到肩上。

霍敏英岂肯消闲?手舞足蹈地挣扎。

童牛儿暴喝一声:“不许乱动。”双手拼力按住她身体,咬牙忍痛向春香院里走。地上落下点滴鲜血。

第七十六章 病是阎王请

待进入赛天仙的房间,将霍敏英向榻里一抛,正落在赛天仙的旁边。

赛天仙尚在梦中,被吓得大叫一声,猛地坐起。睁目见童牛儿胸前衣上满是鲜血,愕然道:“相公你怎地了?”便要向地上跳。

童牛儿止住她道:“将她与我按实,休让她跑了——”赛天仙才惊觉身边已经多了个花儿少女,正挣扎着要爬起。忙一跃扑上,将霍敏英压在身下。

童牛儿长出口气,觉得有些迷糊。落身在椅上,将罩袍闪下扔在一边。想着寻布条包束伤口,听门上大响,转头见小丫头引着林凤凰和白玉香奔入。

二女见童牛儿受伤,急忙张罗着寻医为他治疗。

此时榻上赛天仙身下的霍敏英见挣扎不动,便张口大骂:“yin贼——我便死也不会从你——你杀了我吧——”将赛天仙、林凤凰和白玉香听得皆都怔住。

赛天仙素知童牛儿品性,倒信以为真,向童牛儿道:“相公,这孩儿还小,你就放过她吧。想我当年——”

童牛儿听她不知所以便任意胡言,恼道:“闭上你的鸟嘴。”赛天仙立时噤声。

童牛儿叫小丫头守在门外,起身来在榻前,向仍在嘶声大叫的霍敏英低声道:“你弟弟霍敏玉和姜楚已被我救下,现就在京城外的村庄里藏身。待过些时日,你自能与他们团聚——哎呦——这妮子——手倒够狠——痛死我了——”

霍敏英惊得大睁双目,还不肯信。童牛儿向林凤凰和白玉香摆手道:“且劝劝她,叫她安静些。”转身出房寻医治伤去了。

待回到春香院时,天已黑透。

童牛儿自幼孤苦,衣食不足,饿时三天不得一餐,饱时吃一顿顶数日。且居无定所,多在破庙和颓垣中藏身,苦受饥寒交迫的折磨长大,身体岂能不虚弱?此时加之失血甚多,叫脸色苍白,身体乏力。

一步步拖着双脚走上楼梯,来在赛天仙门前时险些跌倒。小丫头见了急忙跑过扶住他。

刚进房中,还不等站稳,霍敏英已从里间奔出,软膝跪向他。

童牛儿忙一把拉住,道:“休如此。”霍敏英却不肯,忍了泪水与他挣扎。

童牛儿只觉得手腕绵软,竟阻止不住。无奈只得向站在里间门口看着的赛天仙、林凤凰和白玉香道:“快帮我呵——怎地瞧热闹?”三人跑过将霍敏英拉起。

霍敏英一直不敢开口,只怕泪水滴落。此时再忍不住,哇地一声哭出,转身将头扎入林凤凰的怀里。

林凤凰和白玉香与她遭遇相似,自然有同命相怜之感,见她哭泣,也被招惹着垂泪,三个人抱在一起哭成一团。

赛天仙心肠最软,见了这场面也陪着哭。

童牛儿自觉无奈,倚靠在门框上,心中道:有什么好哭的?泪水能顶个屁用?

只因他早把泪水哭干,已不习惯如此。

赛天仙正抹泪时,见童牛儿的身体顺着门框一点点向下滑溜,才想起他来。忙跑过搀住道:“相公你怎地了?”

童牛儿摇头道:“没事,怕是饿的吧。”赛天仙扶他在椅上坐下,唤小丫头准bèi

吃食。

童牛儿执筷道:“你们几个都吃过了吗?”赛天仙指了霍敏英道:“她还没有。”童牛儿道:“为何不吃?”霍敏英低头抹泪不语。

童牛儿叹一声,向她道:“为何不吃饭?要饿死自己吗?”霍敏英哽咽两声,道:“我失手刺伤你,心里——好生过意不去——童大哥——我——”

童牛儿挥手道:“刺都刺了,还说这些作什么?不如痛快地吃饭实在。”

霍敏英毕竟年纪幼稚,经不起这般沉重世事的拨弄和打击。听童牛儿如此说,以为他仍然责怪自己,不禁心里委屈,又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童牛儿见了才觉得不妥,想着这孩儿正是单纯,还经不起如此。无奈只得委婉了口气道:“休听我胡说,童大哥不曾怨怪过你。倒是佩服你有拼死之勇,这个甚投我的脾气,我喜欢。可你需吃饭呵——”

他从不曾用如此软绵的态度待过人,心里好生地别扭。连赛天仙、林凤凰和白玉香在侧见了都感到惊讶,才知原来他也有温柔一面,只是不得机会表现而已。

霍敏英抽泣片刻,道:“我爹娘在天若见我存身在这青楼之中,必要恼恨得——我岂能苟活着辱没我霍家的门楣?”

童牛儿摇头道:“可你爹娘必也不肯看你软弱无能地轻生就死。其实死有何难?不过片刻而已。但活着却不易,要与这世间苦难拼死抗争。便被打倒在泥泞里也要跳起来活下去,岂能轻易言败?”

这几句倒是童牛儿的衷心之言,多年来他便依靠着如此信念挣扎着活到今日。

霍敏英年纪还青,心思正是软弱时候,本没什么主意,听童牛儿如此说也觉得有理,轻轻点头。

童牛儿见了心中舒展,继xù

劝道:“你弟弟尚幼,还需人照料。你若不在,叫他今后去依靠何人?你倒狠心,抛下他一人不管。见了你父母时,若他们问起,你如何答?怕不好说吧?”

童牛儿最擅揣摩别人心思,想着霍敏玉该是霍敏英心里最柔软的痛处,说起这个,她必就不想死了。

果不其然,霍敏英听到这句立时无语。

哽咽片刻,慢慢抬头,道:“好吧,我听童大哥的安排。”

童牛儿笑道:“这才是霍家巾帼。你父母在天有知,必觉欣慰。童大哥安排你的第一件事——吃饭。”

众人听了皆都开颜。

赛天仙在侧道:“相公,你叫霍姑娘睡在哪里?”童牛儿正沉吟,林凤凰道:“便让她与我和香姐姐同室吧,相互也好有个照应。”

其实童牛儿就是这个心思,但不好说出口,只等林凤凰和白玉香讲。当下点头道:“就是这个计较。霍小姐年纪小些,便扮做个丫头在房里掩人耳目,叫别人不知觉。”

夜里睡觉时,赛天仙蜷在童牛儿怀中道:“相公,怎不见你对我如待霍家小姐一般温柔?”童牛儿哈了一声,道:“她还是小女儿呢。我若凶些,必吓到了,只能温柔相待。”

赛天仙却不肯饶过,道:“你便也那般待我一次,教我有日为你死时也心甘。”童牛儿拍她一掌,叱道:“胡说什么?怎会有那一天?”

赛天仙不分辨,只低叹一声,道:“我这一世呵,便如路边的花草。虽曾也开放过,却尽被泥溅尘埋、车碾马踏,没有过一刻清白时候。我——”忍不住有泪噎喉,将下面的话淹没。

童牛儿听得心疼,搂紧柔声哄慰道:“相公却不曾这样以为呵。相公一直觉得你就是这世间最美丽的那朵花儿,便有风吹雨淋、尘埋土蒙,又何妨?在相公心里你从来都是好人家的女儿,一世都清清白白,不曾被任何污浊沾染过。”

赛天仙听他如此说,心里更加的痛,哭得也愈发地厉害。片刻后慢慢收声,道:“我就知我如此说——你定会温柔待我——我知足了——”童牛儿才知上当。

夜半醒来,赛天仙觉得存身之处分外地热。伸手胡乱一摸,正在童牛儿的脸上,才发xiàn

烫手。吓得困意全无,直起身子呼唤童牛儿。

童牛儿已被烧得昏沉,只朦朦胧胧地应。

赛天仙忙唤起睡在前室的小丫头,叫她点起油灯过来。见光亮映照下的童牛儿上半身都赤红如火。

赛天仙骇得不轻,忙起身穿衣出春香院到街上将熟识的大夫唤起请来诊治。

那大夫将童牛儿胸前伤口上包束的布条解去,见里面一片瘀红,肿起寸高还多。被刺伤的洞中隐隐有脓液流出,伴随着飘忽的臭味。

大夫见了皱眉,问起缘由。赛天仙说是一根生锈的铁钉刺的。

大夫听罢摇头道:“老夫虽也诊治过金器创伤,却从不曾见过如此重的。怕不好治。我虽非庸医,但不是医治外伤的高手,不敢胡乱下药,恐耽误你相公呵。小姐还是另请高明吧。”并举荐一人。

赛天仙待将那位大夫请来,看罢童牛儿的伤口后一样地摇头,道:“其实利器已将胸膛刺穿,他伤在里面。且这利器肮脏,叫伤口感染化脓。我虽善治金创,但多在四肢上,大不了截去。却不曾见过如此凶恶的,不敢用药呵。小姐还是再请高人吧,恐耽误了你相公性命。”

赛天仙听他也如此说,才知童牛儿伤势严重,立时没了主意,身体萎顿在床侧,先就哭了起来。

林凤凰、白玉香和霍敏英皆被惊起,纷纷披衣过来看望。待听明白事情原委,都吓得慌神。

霍敏英第一个哭跪在童牛儿床前,道:“都是我害你——。”

童牛儿稍得清醒,睁目片刻,嘶声道:“都哭什么?我还未死呢——”向赛天仙道:“去天字牢营——寻卓十七来——他自有办法——救我。”

一语点醒赛天仙,叫她恍然。忙赶下楼去,用银子使唤楼里打杂的小厮去天字牢营请卓十七过来。

卓十七见过童牛儿的病状自是焦急。遣出营中大半兵士,乘夜骑快马将京城里熟识的十数个军营中的三十几名军医全都请遍,叫他们来瞧童牛儿的伤症。

众军医虽都是久在战场上混的,医治过无数刀砍斧剁、枪刺马踩的凶险病势,但看过童牛儿的伤口后皆都面面相觑。

其中一个老的道:“卓大人,不是小的们无能,实在是童大人的伤症太过凶险。您若逼小的们下药,也可,但不敢保童大人的性命得全。”

卓十七听得瞪目,正要喝骂,另一名军医道:“卓大人,您有所不知,在战场上似童大人这样的伤症没人肯治,不如直接填入坑里埋掉省事。因为治与不治,最后结果都是一样,没什么区别。”

卓十七张口半晌,哑然颓坐到榻侧,才知童牛儿竟已到大限之期。

第七十七章 谁与谁堪比

众军医们看他如此,心下皆不忍,纷纷劝慰道:“卓大人也不必忧虑,许童大人能挺过去也不可知。他福大命大——”卓十七耳中轰鸣如雷响,已听不清他们言语。

低头见童牛儿干裂双唇不住地噏动,忙喝令众人噤声。俯身过去片刻,却听不清他讲些什么,无奈叫一名年青军医来听。

军医只俯仰之间便道:“童大人说,请御医来治。”

一语提醒卓十七,叫他拍大腿道:“对呵,御医必能治得。”众军医正盼望得机会推却,也皆都附和。

可卓十七转念又愁,道:“谁能请来?”众人立时无声。

旁立的赛天仙脑筋转得却快,脱口道:“银若雪。”

卓十七也知在晓得名姓的人中,唯她有请御医诊病的能耐。

但银若雪在这京城中是何等高不可攀的人物?从来都是活在云里雾里,首尾皆不得见。尤其脾气又是最大,休说似他们这等平头百姓,便是皇亲王侯想见人家还要看五将军高不高兴,稀不稀罕。

众人里只童牛儿和她熟络,别人便想和人家打个招呼都是痴妄之想。

卓十七遣散军医后垂头不语。

林凤凰和白玉香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童牛儿艰难地喘息却没有一点办法。

林凤凰有情于童牛儿,见他临危,心中痛得尤其厉害,指甲抠入肉里。只因碍于赛天仙在场,不能大声哭泣,将呜咽吞在喉下。

霍敏英将帛巾洇湿一遍又一遍敷在童牛儿额上,泪水却似比雨水还多些。

赛天仙咬牙半晌,发狠道:“我去寻银若雪。便拼掉性命,也要她请御医来为我相公诊病。若救不得他,我还活着作甚?”

待来在东厂的门前,赛天仙才知想见银若雪却比登天还要难些。

东厂自有一座八开间的朱漆广亮大门,黄绿琉璃瓦压顶的门脊上伏着数条仰首翘尾的蟠龙。

门楣上悬有一块贴金雕龙朱漆大匾,上面的‘东厂’二字还是前朝御笔亲题。

钉有六十四颗金钉的门只开一扇,两侧各有十数名身披金甲,眉眼狰狞的武士守卫,森严得如同皇家禁地一般。寻常人莫说走近,便远远地瞧着怕都会心里发怵,脊梁上冒凉气。

如今京城中衙门口虽众多,但若论权势声威,自然没一个能望东厂项背的,将大门建得凶恶也是常理。可却叫赛天仙瞧着好不绝望,以为这座大门怕比鬼门关还难过。

犹豫片刻,咬牙向前。

但离着还有数丈远,就听守门武士高声喝道:“那妇人,休再向前,当心张弓射你。”赛天仙只得停步。

呆呆地立了半晌,想着站在这里怎能见到银若雪?总需进到那扇门里去才行。无奈发狠又往前走。

众武士见喝喊无用,便抽出朱杆金翎的羽箭拧在弓弦上,齐发一声喊,前把一推,后把便撒。只听得嗖、嗖乱响,十数支羽箭射在赛天仙前面的地上。

赛天仙被吓得险些跌倒。

心里虽有意拼死向前,可双腿早不听使唤,颤颤地一步也迈不动。才知自己的胆量不过这般,也只是寻常**小。

无奈只得哭倒在地上,向众武士泣道:“我寻银若雪——叫她救我相公呵——”

这东厂本就是个埋冤造孽的地方,里面设的诏狱虐人无数,盘珠难计,招惹得这个门前常有妇孺前来哭闹。

众武士早习以为常,也曾射杀过。今日只因见赛天仙相貌秀美,衣饰整齐,以为该是好人家的女儿,才没有痛下狠手,倒也算发了善心。

赛天仙哭了片刻,见没人怜她,无奈起身拍打去尘土,缓缓地向回走。退出十余丈远后,在一块街石上落身。

眼看着天色慢慢转暗,赛天仙呆坐了整日,水米未进,毫寸不敢移动。见骑高马,乘大轿的人从那座大门进进出出,却不见银若雪的身影,心里愈发地绝望,哭道:“老天爷——你若要我相公的性命——我必也不活了——陪他一起去——”

但转念想着老天爷本就不怎么怜惜自己,不然又岂能叫自己从小便失去父母的疼爱,跌入风尘中挣扎到今日?若如此,他必也不会在意自己的威胁。

这样想着,觉得好不泄气,哭得越加地厉害。偶然间抬起朦胧泪眼,见街上又远远地跑来几匹马。

此时夕阳余辉未散,叫赛天仙看清当前是匹大宛进贡而来的胭脂红宝马。

这马是雷怒海特意遣人去雪域高原使万金疏通关系才弄入中原送给女儿的,原是极有来历的宝物。生得高大威武,俊逸非凡,任谁一眼就能看出特出之处。在旁边马匹的映衬下直如鹤立鸡群,尤其出色。

加上所配鞍韂绞环皆是金银打制、锦绣裁做的极品,与这马儿协调在一起,更显得似龙落凡尘,傲然不群。

马上那人却也争气。生得蜂腰拢肩,长身平背,明眸皓齿,玉面朱唇,直比马儿还英武三分。

穿一身粉红滚边的剑袖素色战袍,腰束金龙银丝大带。手中提的金枪在夕阳映照下灿烂生辉,晃人的双目。

人马相称,互为归属,好像都是为对方而生似的。这般模样立在庙堂里倒是正好,是现世不二的护法天神。

赛天仙待瞧清楚这人,欢喜得连气都喘不均匀,立身抢步张臂拦在路上。

银若雪见她在前,觉得诧异。勒马道:“你来做什么?”赛天仙道:“寻你。”银若雪拧眉道:“你个娼妇,寻我做什么?”

赛天仙的心被这一语刺得猛地一痛。但面上却逞出笑来,道:“我相公——不——不是——是童牛儿——他病了。我请了好多大夫,皆治不得,恐怕——我想请银姑娘——”

银若雪在马上暴喝一声:“休叫我。我的名姓岂容你这娼妓呼唤?当心玷污了。”

赛天仙虽自认卑贱,却也受不得在光天化日之下被如此侮辱,只觉得泪水在喉间奔流,似乎立时就要冲入眼中。

忍了片刻,压回胸膛,低头道:“我想麻烦五将军请御医为童牛儿疗伤,保全他性命。”

银若雪冷哼一声,道:“童牛儿是你的相公,我为何要请御医为他医治?他的死活关我什么事?”

赛天仙早料她必有此语为难自己,软双膝跪倒在尘埃里。再忍不住泪水,伏身泣道:“五将军——我知您恼我——只要能救童牛儿性命——我愿——死在您的面前——消您胸中之气——”

初闻童牛儿生病,银若雪心里也惊。

但见来求自己的竟是这个自己最瞧不上的赛天仙,心里却好不气恼,以为童牛儿便死也不值得一救。

但听她如此说倒有些惊讶。转念想着这娼妇必是在演戏蒙骗自己,愈觉得可恨,倏然探出金枪刺向赛天仙。

枪尖穿破衣衫抵在赛天仙的胸上,叫她的身体猛地一抖。赛天仙拼力忍住肉里的疼痛和心中惊恐,抬起头来看向银若雪。

她早就领教过银若雪的狠辣手段,那日打在胸上那一拳险些叫她痛死,至今心有余悸不散。

银若雪见她面色灰白,嘴唇瑟瑟颤动,以为必是惧了,心里得yì

。收回金枪道:“好,我便寻个墓地成全你,且随我去吧。”

她以为赛天仙若真惜命,听到此语必就怕了。可赛天仙起身拍打过衣衫后从容相随,神色间倒显得坦然,似卸去心里好大负担一般舒畅。

银若雪见吓她不住,命相随的人让出一匹马来与赛天仙骑。

赛天仙哪里会?努力半晌也爬不上去。银若雪斜眼瞧着好笑,命人将她搭上马背,牵着跟随进入东厂。

待来在朱雀营的议事厅中,银若雪自在虎皮铺就的金漆铁背高脚椅上落座,双手支在铜皮包角的大案之上俯看着站在下面的赛天仙。

赛天仙从早到晚不得吃喝,此时身上冷汗退去,渐觉体力不支,双膝一软,瘫坐在地上,似连抬头的力qì

都没了。

银若雪以为她在示弱,心里越加地瞧不起,冷声道:“你不是要死给我看吗?怎个死法?”

赛天仙慢慢抬头,虚蒙了目光看向银若雪,道:“五将军欢喜我怎样死我便怎样死。只是有一样,五将军需答yīng

我请御医救治童牛儿。”

银若雪听她如此说,恼得挥手道:“你只是个贱如尘土的娼妓,有什么资格和我说起这个?救不救童牛儿是我的事,你休管。”

赛天仙抹一把额上渗出的冷汗,缓声道:“我本也是好人家的女儿,只一岁多些便被人偷卖入青楼,从此任由别人左右。可谁又愿如此地活着?我若也如你一般生在官宦,长在富贵,岂肯叫人欺凌侮辱?你若是我又当如何?我又何曾——”赛天仙语声哽咽,说不下去,手蒙脸上哭泣。

银若雪稍有所感。低眉片刻,又不耐烦起来,道:“休哄我。”将手一指:“那里有刀枪绳索,你选一样吧。”

赛天仙听她语气不堪,其中没半分怜悯意思在,泪水立时皆无。才知哭与她都是白费,竟讨不到一丝同情。不禁在心中暗道:老天呵,你怎地不公平?为何要将我和她造成如此天地悬殊的一双?也罢了,又为何还逼我今日求到她的面前?这番羞辱倒比死还难忍。

转头见兵器架子上刀枪林立,正好堪用,猛地立身大步向前,抽出一柄雪亮单刀提在手里。

第七十八章 任谁笑我痴

银若雪在上面冷眼瞧着,心中暗笑。

她不肯信一个娼妓为救一个嫖客,竟能有轻生就死的仁义之勇,以为赛天仙不过是装样子给自己看罢了。

赛天仙咬牙半晌,忍不住泪水扑簌落下,颤着双唇嘟囔道:“相公——这世间只有你真心待我——我便为你死一万次也心甘——只是——再不能和你在一起——得你疼爱——我——我先去那世侯你——待你到时再和你做夫妻吧——”说罢将单刀架在颈下,拼力一抹。

那刀正是用的,刃口被磨得锋利,立时切进皮肉,叫鲜血迸溅出来。

银若雪见她真下狠手,倒吃一惊。急忙将早握在掌里准bèi

的案头一方端溪古砚抛出,正打在赛天仙持刀右臂的肘头。

那里有个地方受力后立时酥麻,叫赛天仙手腕绵软,五指失力,再拿捏不住单刀。

赛天仙已拼尽了全部勇气,此时忽然失势,却再收不住,身子一软,跌坐在地上。

银若雪见她颈侧鲜血仍然汹涌,喊医官进来为她包束。

赛天仙痴傻了一般任由医官摆布,目光散乱,神色凄迷。

银若雪待军医退出后,静静地瞧着颈下缠有白绫,呆如石像的赛天仙,心中倒也有三分佩服在。向她道:“你回去吧,我自会请御医为童牛儿疗伤。”

赛天仙如从梦中惊醒一般,恍惚片刻,嗯了一声,摇晃着站起,便向厅堂外面走。

可刚行出丈远,忽然向前一跌,摔倒在地。

赛天仙却刚强,拼命挣扎着向门口爬去。

银若雪见了心下也觉不忍,唤入两名卫士将她搀起。然后转过大案,来在赛天仙面前,道:“但你需答yīng

我,从今以后,再不许童牛儿进你的门,知dào

吗?”

赛天仙听她如此说,凄惨一笑,道:“若无童牛儿,我活着作甚?”一语将银若雪问住。

御医是宫里举荐而来,并不甚老,只四十多些。待瞧过童牛儿的伤势,向银若雪道:“幸不甚深,只在骨肉之间。医得。”

银若雪听到这一句,长吐一口气。但仍不放心,追问道:“能保性命吗?”

御医执礼道:“五将军,似童大人这样的伤症,天底下只有我一人能医,痊愈后与常人无二,您尽管放心就是。”

银若雪听他说得玄乎,嗤鼻一笑,不以为然。

御医看在眼里,摇头也笑,道:“但有一样,就是要童大人能忍得痛才行。”银若雪道:“怎个痛法?”

御医手指伤处道:“他这里面皆都化脓。但我不能剖开童大人的胸膛医治,只能把外面的烂肉切去,将火药从伤口灌入,然后点燃,叫火焰将伤口内外烧熟,则脓水尽去,过些时日就能痊愈。”

银若雪直被他讲得汗毛竖起,道:“如此岂不如遭刑一样?”

御医执礼道:“五将军明鉴,医的便是痛处,不过是长痛化短痛罢了。若不痛得重些,如何能好?”

银若雪想想,觉得他说得有些道理。摆手道:“你便施为吧,我且瞧着。”

御医将所携藤箱打开,从里面先掏出两个胡桃和一根木棒并几根布带,把童牛儿的嘴掰开,将胡桃填入,合齿处咬住那根木棒,外面用布带系住。

银若雪明白他为防备童牛儿忍痛不过,咬断舌头失血而死。见他想得周全,暗暗点头,以为他适才所说似也不是吹的。

御医又将童牛儿的手脚分别绑在木床四根挂帐幔用的床柱上,然后点起一盏精致铜灯,把一柄细小匕首在上面烘烧片刻,待见暗红时转过向童牛儿胸上的伤口刺下。

童牛儿正自昏沉,被这一烫,痛得立时惊醒,大瞪着双眼拼命蹬踏四肢挣扎,口里发出呜呜叫声,听来撕人心肺。

银若雪不忍再看,忙转过头去。

那御医却毫无惧色,只将匕首旋转着把肿胀的一圈烂肉剔除掉,然后用细棉布把内外的血水吸取干净。从藤箱中拿出一个小瓷瓶,启去塞子后略闻一闻,慢慢将其中的黑色火药倒入童牛儿的伤口里。

童牛儿痛得口眼歪斜,身体抽搐,拼力扭动的四肢把一张木床拉扯得咯吱作响,似马上就要崩塌一般。

御医却仍神色淡定,不为所动。把铜灯端过,向那伤口处一引,只听嗤地一声,艳红的火焰窜起半尺多高,然后直烧向伤口深处,半晌不息。

童牛儿痛得将口里的胡桃皆都咬碎,奋力挣扎几下后昏晕过去。

一股焦糊的恶臭随之四散,掩人呼吸。

银若雪忙喊来仆妇要打开绣楼的窗户通风。御医却阻止道:“五将军,童大人还经不住风吹。”银若雪只得作罢。

御医又用韭叶匕首把伤口被烧得焦熟的皮肉剔除干净,撒上大内秘制的金疮药,用素色锦绫细细地包束整齐。

然后抓过童牛儿的手腕诊视片刻,见他关、弦二脉皆都砰然有力,向银若雪道:“童大人的性命已经无恙,但还需好药调理。”

银若雪转忧为喜,道:“这个不需虑,我自会想办法。”

接连吃了数日老参吊的猛汤,童牛儿体力恢复的甚快。

他被抬入银若雪的绣楼时正自昏沉,任事都不知。此时清醒,感觉心里最惦记的仍是存身在春香院中的众女。

尤其霍敏英初来,怕还不知藏头蒙脸地躲避凶险。自己不在,若遇上似汪宁那样的无赖,她们岂能应付得来?童牛儿愈想愈担心,再躺不住,挣扎着起身悄悄溜出雷府。

待在路上走着,却觉得自己可笑。活了二十年,从来都是来去无牵挂的逍遥日子,倦时即眠,饥时便吃,一切自在。双目睁开后何需yào

想别的?不料今日却平添这多牵挂在心里,倒有些烦。

但转念又觉得这几株花草朵朵都是奇葩,若无人护佑,必被这肮脏尘世所糟蹋,却也可怜。

待进了春香院,第一个便见到刚刚起身的何妈妈正将手掩在口上,打着哈欠走来。

猛地看到他,惊得将哈欠一下子咽了回去,结舌道:“牛儿兄弟——你的贵体——无恙吗?”

童牛儿听她语不成句,知必是自己重病不治的消息让她好生欢喜。此时却见自己大摇大摆地在这里,被大大地吓了一跳。暗觉得可笑,面上却装作平静道:“无恙呵,我又不曾生病,怎会有恙?”

何妈妈大张着嘴愕然瞧着童牛儿走上楼梯,心里好不奇怪。

那日明明亲眼看到这小儿被抬出春香院时已是一副神仙难治的死人模样,赛天仙、林凤凰、白玉香和霍敏英等都哭得死去活来,倒像发丧一般凄惨,连那小丫头也天天跟着垂泪。

原以为他必是一去不返,从此再不用忍受他的折磨,可以肆意侮辱欺凌那几个丫头,教她们日夜劳作,把这长时间损失的金银都赚回。

却不想还是空梦一场,这小儿竟又平安归来,瞧精神似比以前还旺盛。都说神鬼怕恶人,看来不假呵,这小儿一向骄横霸道,百无禁忌,神仙怕也不敢招惹。

何妈妈摇着头向前走,眼睛直勾勾地想着心事。

却不防前面有条长凳挡路,将她绊个马趴,一下子摔出丈多远,半晌爬不起来。路过众女见了都掩口而笑,却没一个过来扶她。

待上到三楼,童牛儿只觉得头昏眼花,四肢软绵,似要站立不住,忙扶住墙壁。适才逞强猛走,将力qì

皆都用尽。

小丫头瞧见,忙跑过架在他的臂下。

童牛儿甚觉欣慰,问:“钱还够用吗?”小丫头抬头看他一眼,道:“够的,不须给我,当心天仙姑娘知dào

了要骂。”童牛儿笑着不语。

二人进入房中,见赛天仙和林凤凰、白玉香、霍敏英三个正围坐在桌前,似商量着什么,各个低眉痴目,精神萎顿。

几人猛地看童牛儿走进来,皆都惊住。

霍敏英倒第一个反应过来,“啊”地叫一声,起身扑过抱住童牛儿,忽地又觉不妥,忙撒手撤身,将如雪双颊羞红,神情也忸怩起来。众人见了忍俊不住,皆笑。

赛天仙欢喜得不知该如何是好,连气喘得都粗。犹豫片刻,还是忍不住过来紧紧地搂住童牛儿哽咽,口中道:“你没事就好——”

林凤凰和白玉香只能在侧看着,各将悬着的心放下,在脸上开出灿烂笑容。

童牛儿爹娘早丧,自幼时便倍尝孤苦,从来没有过得这多人牵挂疼惜的机会。看到如此情形,心里好不温暖,以为只这般,受的所有苦痛便都值下。

在椅上落座后向赛天仙索一锭大银,吩咐小丫头出去买酒菜来吃喝,庆贺大难不死之福。

待端起酒盏时,童牛儿才惊见赛天仙颈下的白绫,指了道:“怎地了?”

这一问勾引起赛天仙心里的委屈,如同孩儿受欺后听父母关怀一般,泪水立时涌进眼里。但仍拼力忍住,道:“不小心——划破了,不打紧。”

童牛儿眼光何等毒辣?摇头道:“休诳我,还不实说?是不是何妈妈使人欺你?”赛天仙摇头不认,却再忍不得泪水,掩口呜咽。

童牛儿看得不耐烦,皱眉拍案道:“怎地难说?”

霍敏英见他急了,在侧插嘴道:“天仙姐姐为求那个什么银姑娘请御医给童大哥治伤,竟要自刎而死。”童牛儿怔道:“真的吗?”转念明白大半,起身拉过赛天仙道:“走,我去为你出这口恶气。”

赛天仙忙拉住他手坠身阻止道:“怎样能出?”

童牛儿道:“自然也在银若雪颈上割一刀,叫她尝尝痛的滋味。”

赛天仙吓了一大跳,努力抱住童牛儿劝道:“相公你伤还未好,休闹了,当心身体要紧。”

童牛儿连气带累,站在那里呼哧喘息不已,惨白脸色和狰狞眉眼将林凤凰、白玉香和霍敏英等人皆都吓住,纷纷过来也劝。

林凤凰怨霍敏英道:“怎地嘴快?”霍敏英苦着脸儿道:“我也不知他是这等暴烈脾气呵,不然我怎敢说?”

童牛儿见众女如此,只得坐下,低头凝眉想着主意。

赛天仙最知他是睚眦必报、等不过夜的性格。道:“你休怪银小姐,她也只是为难我一下罢了,并不曾真的想要我性命。更何况这次若不得她出手请来御医,你的伤岂能好得利索?”

童牛儿摇头道:“一笔是一笔,不相干。待得机会,我定要好好羞辱她一番,为你出这口恶气。”

赛天仙见童牛儿如此庇护自己,大觉欣慰,暗道:不枉我曾为你引刀溅血。

第七十九章 男儿何所惧

林猛久不得童牛儿传递有关霍敏英的消息,正着急时,见童牛儿自驾一辆双马拱辕的大车到门,忙从房里迎出。向他胸上打过一拳,道:“这多日不来——”

却见童牛儿痛得缩身,额颊立时见汗,奇道:“怎地了?”童牛儿摆手道:“还问?鬼门关都走过一遭了。”

二人揽手进房,童牛儿将从前经过大略讲述一遍。林猛听罢觉得后怕,道:“你若有事,凤凰她几个可不是毁了?”

童牛儿佯怒道:“就惦记她几个吗?怎地重色轻友?”

林猛笑道:“休如此说,你我是过命的朋友,惦记只在心里,哪用挂在嘴上?岂不婆妈?”童牛儿也笑。

林猛问:“你多时没有到东厂差干了?”童牛儿道:“自病后就一直不曾去,总有两月多些了吧。”林猛叹一声,道:“难怪你不知。”童牛儿道:“知什么?”

林猛道:“魏忠贤那厮在月前又铸冤狱,没有听闻吗?”

童牛儿笑道:“还以为是什么新鲜事?原来如此。恶人本以为恶为乐事,他吃饱喝足后若不找些消遣,浑身的力qì

又向哪里发泄?都是没屌的废人——”

童牛儿自顾着言语谐趣,抬头却见林猛脸色阴沉,无一丝笑意,忙收住嘴。

林猛埋头片刻,低沉了声音道:“这一次遭难的有苏松巡抚周起元周大人、右都御使高攀龙高大人、原任吏部员外郎的周顺昌周大人,还有廖昌期、李应升、周宗建、黄尊素等名士。”

童牛儿对这几人多不熟悉,只约略耳闻,倒不吃惊。道:“可那没屌的废人为何为难他们?”

林猛道:“黄坚黄大人传来的书信上说,那周起元在任苏松巡抚时,当任的苏杭织造太监李实诬告苏州同知杨姜贪污官银。周大人秉性公直,不忍杨姜被冤,曾上书为其申辩。李实是魏忠贤的走狗,见冤告不逞,便禀明魏忠贤知晓。那魏忠贤竟矫旨严责周起元,命他上状诬陷杨姜。但周大人岂肯与他们合污?不但抗旨不从,又再次上疏辩杨姜之冤,奏李实诬陷。如此魏忠贤焉能不恼?自然下力整治他,这次抓个不相干的口实,把他打入冤狱之中。”

童牛儿在鼻中哼过一声,道:“明知那阉儿是只惹不得的猛虎,却偏偏去撩拨,却难怪被整治——”

林猛斜瞪一眼,也不与他辩驳,继xù

道:高攀龙高大人在职时查出巡按淮扬的御史崔呈秀贪污凶猛,得银巨大,为恶多端,实属大患。于是禀奏朝廷请求给予惩治。这崔呈秀原和魏忠贤没什么瓜葛,听说自己被告,竟连夜赶回京城,潜入魏府,向魏忠贤叩头乞哀,求魏忠贤收留他为义子。并将其所贪多数奉与。魏忠贤得到好处,自然护佑他。这崔呈秀不但未受处罚,还接连升官,你说荒唐到什么程度?最可怜是高大人,听说缇骑来捕,竟投水而死。虽如此,魏忠贤仍不肯饶,将高大人的儿子抓入狱中,问成徒罪,这一半日怕就要流放到苦寒之地去了;而周顺昌周大人则只因口齿不严,一时气愤说了几句狠话就被抓了。”

童牛儿听得有趣,道:“他说什么狠话了?”

林猛叹一声,道:“周大人为官时就刚方贞介,嫉恶如仇。辞官后回归故里颐养天年。可去年魏大中魏大人被抓时由他家乡经过,周大人与他素有故交,为其践行,一起住了三天。二人交谈甚密,竟促成亲家,周大人答yīng

将女儿许配给魏大人的孙儿为妻。”

童牛儿唔了一声,道:“辈分不对了。”

林猛却不理他,续道:“押解魏大人的缇骑屡次催促魏大人上路。魏大人倒忍得,周大人却恼了,瞋目向缇骑道:‘你不知世间有不畏死的男儿吗?回去告sù

魏忠贤:我即故吏部郎周顺昌也。’然后戟指京城方向大骂魏忠贤。唉,缇骑回京,焉能有好话说?自然皆都告sù

魏忠贤知晓。凭那小儿性格怎能不恨?今时抓住把柄,便将周大人捕入诏狱,用尽严刑整治。”

童牛儿嗤鼻道:“怎地笨?不知祸从口出吗?”

林猛又道:“至于廖昌期廖大人则因拒绝给魏忠贤写碑文,此其一;还有从前他曾帮杨涟起草过弹劾魏忠贤二十四大罪的奏疏,魏忠贤一直记恨,今次得机会便将他一并发落;周宗建大人是首个弹劾魏忠贤‘目不识丁’的大臣,想来这必是魏忠贤最痛恨的短处,周大人却叫天下人皆知,魏忠贤自然要报复。黄大人在书信中写:周大人被打得特别狠,以致不能出声。又被铁钉钉身,还未死,又被用沸水浇身,立时皮肤卷烂,赤肉满是;而李应升李大人和黄尊素黄大人是继杨涟后仍抗疏力攻魏忠贤的贤臣,想来他二人早将生死置之度外。此次遭劫——唉——黄大人说二人被打得尸骨皆散,惨不可言,怕也难活得下性命了。”

童牛儿听得心下寒冷。

默然半晌,道:“我一直以为我是个匹夫小儿,却不想如今的世上竟有这多人不如我。嗯,我心得安。”

一语将正愁苦的林猛逗笑,道:“你只是小儿秉性罢了,其实心肠却仁义,比哪人都强些。”童牛儿摇头道:“休诳我。”

转念又道:“你讲与我这些,不是又有什么人要麻烦我去救吧?”

林猛摇头道:“东厂里禁卫森严,如同阎王府第,凭你我之力怎能救得出?”林猛故yì

停口沉吟起来。

童牛儿不闻言语,还道无事,欢喜道:“不麻烦我就好。”

林猛却苦笑一下,道:“但黄大人在书信里教我托你入诏狱里去看望众人。最好能将他几个的遗愿携带出来,我等掂量力qì

帮zhù

完成为善。”

童牛儿听闻又有差遣临到头上,心里不痛快,埋头无语。

林猛想着他本是个乞儿出身,没有受过礼乐之教。心性中虽有仁义之念,但并不执著,稍受挫折便即退却,难能禀力坚持。

这本是俗人的惯常模样,原也不足责怪。只有委婉劝道:“童大哥,如今这些人中唯有你身在锦衣卫里,可以方便出入东厂而不惹人非目,是以这件事便定要着落在你的身上不可。别人倒也想去办,却哪里办得来?怕还未入东厂的大门就被抓拿下了。不但办不好事,反还要惹祸上身,却有哪一个敢上前的?只有童大哥有仁义之勇,不顾惜自己,肯为这些贤子忠臣出力。”

童牛儿的小儿性格叫他最好逞能受赞。

听林猛如此婉转夸他,脸上慢慢露出笑容,摆手道:“休如此说,我怕也办不好。”

林猛见言语奏效,心里偷乐。想着须将此事凿实,续道:“此次遭难的皆都是来日必要垂载青史的名臣烈子。童大哥若肯帮zhù

他们完成遗愿,定也能在后人写的书简里留下痕迹,叫子孙纪念,也算作德善之举。”

童牛儿听到这一句倒上心,以为若真能如此才是最好。

忽地想起当日方威曾叱他名字不雅,叫后人难以口传书记,暗想:待得机会需教若雪为我取个雅致些的名儿才好,子孙说起来也端正些,知dào

他们的先祖不是平凡人物。

这念头却不敢和林猛等人说起,只怕惹他们笑。

‘诏狱’之名虽恶,但诏狱这一片房屋建得却唐璜:一溜青石到顶的宽敞瓦舍,阔大轩窗透亮。地上铺的云石价值千金,片片整齐。踏步其上,不见丁点凹凸,倒叫人以为是进了哪家王爷府邸。

童牛儿虽在东厂里混迹多日,但知这诏狱里向来沉冤埋恨无数,乃是最惹是非的禁地,所以从来不肯到此招摇。

这次新来,守卫的众禁卫自然都不识得他,伸臂拦阻。

童牛儿倒早有所备,从袖里抽出一张素笺举到禁卫的眼下,冷声道:“奉雷大人手谕,朱雀营副营使童牛儿来此查验钦犯。”

不等那禁卫将素笺上笔墨飞舞的字迹看个清楚,嗖地往回一收,揣入怀中便大步向里闯。

那禁卫本也是胆儿小的,听闻“雷大人”三个字,想起“雷阎王”的猛恶名声,后背立时有冷风袭来。素笺上写的什么虽不曾看清楚,但雷怒海的朱泥大印倒分明,以为应该错不了,便将童牛儿放入。

其实童牛儿和他一样,对笺上写的也不知所云。只是看上面字迹潦草,自己一个也认不出,以为用来蒙人最好,从银若雪的案头偷偷抽出藏入怀里。一试却爽,心里大乐,觉得好玩。

待入狱中,从头走到尾,见铁栅栏圈着的牢房里干净清爽,并不见几个人关押其中。心里奇怪,还以为自己找错地方。

正糊涂时,看几名禁卫从侧门走入,手里都提着大木桶。木桶里飘出阵阵腥臭热气,显然是给囚犯吃的饭食。

童牛儿灵机一动,悄步跟随在他们后面缓缓而行。

几名禁卫虽也看见他,但瞧着那身四品补子的锦衣卫官服,以为必是来此索人性命,催办案件的官员,也未多心。依旧拐入一扇隐在暗处的铁门,沿楼梯响下面走去。

第八十章 冤窖冤似海

童牛儿待跟随进入其中,才见里面别有洞天:挂有水珠的石壁上点有一盏盏昏黄油灯,照耀着湿滑石梯弯入地下。石梯盘旋曲折,似没完没了,叫人走得不耐烦。

随着渐渐深入,一阵阵腥潮之气扑面袭来,掩人呼吸。其中夹杂的恶臭却非比寻常,特别浓烈,让最能忍受的童牛儿也不禁胃里泛呕,似要将刚刚吃下的晚饭都吐出来。

待石梯走尽,踏入被摇曳灯光晃得昏暗的走廊,立时有原本飘渺的尖嚎哭泣之声刺入耳鼓,叫童牛儿恍惚间以为自己走入的是冥府的十八层地狱,前面正有小鬼高举钉耙,等着将自己揸入烈火烧着的鼎沸油锅里好好烹炸一番。不禁连向前的勇气都没了,扶着墙壁站在那里踌躇了好一会儿。

一名打饭的禁卫转头瞧见,忙跑过来道:“大人,您办的哪个案子?”

童牛儿将掩在鼻上的手移开,喘了两口,道:“周顺昌、黄尊素、李应升、廖昌期他们几个押在哪里?”禁卫向里指着殷勤道:“都在里面,我带您去吧。”童牛儿点头,随在他身后向里走。

这条廊上共有三十几间牢室,几乎间间皆满,多的竟押有二十几个人。

那牢室长宽皆只一丈多些,囚犯们连坐的地方都不够,而其中多数都被打得半死,只能相互叠压在一起给那些还未受刑的活人腾些地方。

而这些所谓活人也都被折磨得长发披散,面目狰狞,目光空洞,隔着鸡卵粗的铁栅栏望向正急急而行的童牛儿,好似饿鬼看着殍尸相仿,叫童牛儿身上遍起鸡皮,头顶毛发直竖。

走出不过二十几步,猛地听相近一间牢室内传出一声撕裂心肺的尖叫,惹得童牛儿凝目光看去。

见里面一个囚犯倏然跃起,张臂扑向身旁的人,下口狠命撕咬,状若猛兽一般,样子好不骇人。

被咬那人却不示弱,也张口相向,顷刻间鲜血迸溅得四下皆是。

但贴着二人而立的众人却好似看不见一般,皆都束手发呆,任凭二人如何,没有一个上前阻拦。

童牛儿吓得齿下寒冷,指了向禁卫道:“他们怎地了?”

禁卫一脸冷漠,道:“他们不过是胆儿小些,被这里整日的惨叫吓得患了失心疯,待出去时就好了。哼——只要他能活到那一天。”

童牛儿转头看他,觉得那张原本就狰狞的脸孔显得愈加地丑陋不堪。禁卫见他眼神不善,却想不明白为何,但仍忍住嘴边的狠毒话语不敢再说。

二人又向前走过丈多,童牛儿听到有大声的呼喝和沉闷的打击声传来。

扭脸去看,见这间囚室却宽敞,足有旁边的四个大。里面一张粗壮木桩支撑的窄床上绑定一个人,因离得远些,看不清面目。

他头上有个禁卫正用一团棉絮死死塞住他的嘴,不让他叫出痛字来。床旁左右各站着一个光着上身的魁梧大汉,手里都握着一条头上包着厚实棉布的木棒,正抡圆了一下下向床上那人的双腿上下力捶打。

那人腿上的肉早打得稀烂,血迹和碎肉块随着木棒的飞舞而四溅,甩得墙壁上皆是。那人也只一下下地抽搐着,似个半死的人。

打的大汉也累得气喘。停手片刻,将木棒缠有棉布的那头浸在旁边一个木桶里。

童牛儿瞧着奇怪,向禁卫道:“那桶里是什么?”禁卫正怕得罪他,想着如何讨好,听他来问,忙凑上前道:“是浓盐水。”

童牛儿只觉得身上的皮猛地一紧,寒意嗖地窜过脊梁,叫汗毛都立起来。

转头见那两名大汉正将浸过盐水的木棒向床上那人的腿上打去,那人似也痛得狠了,身体的抽搐明显厉害许多。

离木床不远的一张太师椅上坐着一个身穿宫里明黄官服的白胖子,被油灯照耀的脸上一双眯得细缝般的眼睛里似满是笑意,看着眼前的情景觉得满足,好像在看戏台上的什么一般。

他后面站着五、六个身穿黄衣的太监,皆都逞着奴才相下力讨好这人。

童牛儿看着恶心,才知平素听人讲的地狱里那些惨状若和这里比起来倒还强些,忙快步走过。

来在当中的一间囚室前,禁卫唤守卫过来打开门。领童牛儿进入后指了稀疏稻草里躺卧的一团纤丝不挂的肉道:“是你找的人吗?”

童牛儿听得一怔,仔细辨认半晌,却仍分不清他的头脚,更不必说看清脸面,不禁抬头看向那禁卫。

禁卫见得他的愕然目光并不惊奇,用脚在那团肉上接连踢踹,叫那肉团蠕蠕而动。片刻后慢慢露出一张肿胀得五官歪扭,几不可辨的脸来。

他周身伤口全都化脓,里面的蛆虫不计其数,随着身体的翻蜷而簌簌掉落,其惨状将童牛儿惊得瞠目结舌,连气都喘不上来。再忍不住,转身向着墙壁大口呕吐。

禁卫忙过来拍打他的后背,口里安慰道:“大人定是头次来。不打紧,待看得惯就好了。”

童牛儿只觉得有满胸的冤气梗在喉间,任凭怎样努力呼吸也吐不出来,憋得眼中汪泪。半晌后慢慢平息,指了那堆肉道:“他是——哪个?”禁卫道:“是原吏部员外郎周顺昌。”

童牛儿想起林猛言语,暗自摇头,始信所言是真。向禁卫道:“你且出去等我,我有几句要紧的话问他。”

禁卫点头应着走出囚室,将门虚带。

童牛儿蹲下身来,俯看那张从双目、鼻孔和嘴里都向外爬出蛆虫的脸孔,感觉自己连骨头都不寒而栗。

他想不明白这世间怎会有如此肝胆铁硬的人,竟能将别人折磨到这般不堪,却还能留住他的一口气在。

暗自惊心半晌,伏身向他耳边道:“周大人,能听到我说话吗?”连问数声。

片刻后那张嘴吐着蛆虫蠕动起来。

童牛儿侧耳倾听,半晌清楚一句话:“忠贤小儿——不知世间——有不畏死——男儿么?——我——吏部郎——周顺昌也——”

童牛儿再忍不住眼中泪水,颗颗滴落在周大人噏动的唇上。

哭了片刻,感觉胸间舒畅不少。长出一口气,伸指拼力捏住他颈间的喉骨。

周大人身体略略颤动,片刻后闭气而亡。

童牛儿甩脱手上沾的蛆虫,慢慢直起身体,将平常听人家在丧礼上念的什么《往生经》之类的胡乱在口里诌了一遍,最后暗道:周大人,你莫怪我,我实在不忍心看你如此呵。

转身出了囚室,向禁卫道:“杀人不过头点地,何苦如此折磨他们?”

禁卫本以为童牛儿和其他行刑的锦衣卫是一样丧失人性的兽类,忽地听他说出如此言语倒吃一惊,竟不敢接言,半晌后嗫嚅着双唇道:“他们——辱骂九千岁——死有余辜——”

童牛儿听得不耐烦,摆手道:“去寻下一个吧。”先在前面大步而行。

“周起元周大人和李应升李大人都已经死过多日。尸身腐烂,根本辨认不出。”童牛儿抹一下眼睛,低叹一声。

旁边听的林猛、姜楚、朱大哥等人皆是一脸戚戚悲容。

霍敏玉却愤nù

得将一双细小拳头攥紧,眼中似要喷出火来,恼恨得身体不住地抖动。

童牛儿见了怜惜,把他揽入怀里搂着。接续道:“廖昌期廖大人的十个手指都被打掉了,掌上钉着铁钉挂在壁上,双腿皆残,小腿以下被打得——都不见了。”

林猛恼得一掌拍在小几上,咬牙道:“这班畜生——”想起父亲还在天字牢营里关押,受下的苦楚必也不会少,忍不住心里疼惜,叫眼中含下泪水。

童牛儿道:“廖大人说他唯一挂念家小,恐魏氏一班走狗不肯放过,教我想办法搭救。我已去寻过一圈,没有找到。”

林猛点头道:“这一半日就去寻。”

童牛儿低头抹去霍敏玉流在脸上的泪水,将他细小身体在怀里搂紧,道:“周宗建周大人浑身被钉满钢钉,足有百十几颗。还被沸汤浇过,身上被烫得——却不死,还有一口气在,但已不辨物,只在口里喊着‘金锦’二字,不知是什么意思。”几人听了也皆都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林猛拧眉片刻,道:“该不是他孩儿的名字吧?”

姜楚道:“这个容易,来日我去与周大人相熟的打听过便知。”

童牛儿道:“黄尊素黄大人倒好些,神智还清醒,说挂念他的孩儿,叫什么——黄宗羲的。教我转告他:生死本是平常小事,不需记挂心间,更不要为他报仇。只要好好读书,来日做一番传扬千古的功业就算对得起他这个儒父了。”

众人待听完童牛儿讲述诏狱里的种种惨状,各个低眉。

林猛起身整顿衣衫,倒身就要向童牛儿拜下。

童牛儿忙一把拉住,道:“你又捉什么幺蛾子?”

林猛展泪道:“童大哥冒险如此,我便替代蒙冤的各位大人谢你的恩德。”说着又要跪。

童牛儿闪身一旁,急道:“休闹了,当我童牛儿是什么人?市井小儿吗?我也有慈心热血呢。”

林猛此时听他说这样言语,倒不觉得可笑。点头道:“不错,童大哥的仁义之举可感日月,叫后人铭记。”

童牛儿听林猛又拿言语耍他,笑着摇头。想反唇相还,但还是忍下了。

第八十一章 儿女有私情

霍敏玉张着一双小手扑过,童牛儿见他这大还如此恋怀,以为在家中必是被疼爱惯了的。想着自己从小不曾得人搂抱过,心里凄凉得紧。觉得霍敏玉可怜,将他拥入怀里。

霍敏玉忽闪着大眼睛道:“我姐姐好吗?怎地不来看我?”

童牛儿道:“休急,再等些时日就来。”

林猛听此倒想起,道:“童大哥,霍小姐你如何安排?”

童牛儿道:“早晚也要送到你这儿来,叫她姐弟团聚。不过她既被我救到春香院,锦衣卫必也知觉,不可能不注意。若操之过急,只怕要为你召来无妄之灾。且先等等吧,看看动静再说。”

林猛知童牛儿虑事周详,远胜自己,点头应下。略一沉吟,道:“我倒是惦念押在天字牢营的父亲,这长时间没有他的消息,不知如今怎样?童大哥,还需你帮我。”

童牛儿听所托容易,点头应下。

此时银若雪正忙得厉害。

由于阉党酷政惨烈,致使地方多有不堪忍受者奋起抗争。

奈何魏氏党徒流布天下,东厂中的锦衣卫更是狠辣如虎。只要听闻有逆反,便联合地方武力彻底剿肃,毫毛不留。东厂中五龙将军提携下的五营因此日夜忙碌,不敢偷闲。

童牛儿一月后见到银若雪时,见她比当初已憔悴许多。

银若雪也恨,道:“如此怎能杀得完?除非将天下的人都斩了。”童牛儿道:“别,需剩你我。”

银若雪最喜欢他逗弄自己,笑着应。

童牛儿又道:“还要个卖大饼的。”银若雪未明他意思,道:“为何?”童牛儿道:“怎地笨?不然你我岂不要饿死了?”

银若雪笑着打他,童牛儿乘势将其揽入怀中。

银若雪这多日里宿霜奔雨,餐风饮露,好不辛苦。久不得人疼爱,心里寂寞,此时偎在童牛儿怀中倍觉温馨,连精神都有些恍惚。

童牛儿乘机占些便宜,将银若雪的柔软身体在怀里恣意揉捏。银若雪还是个净身处子,怎耐得住他如此挑逗?呼吸渐促。

二人正缠绵得热烈,听门外有个暗哑声音道:“雪儿,在房里吗?爹爹来看你了。”

银若雪和童牛儿都听出正是雷怒海的声音,皆吓得慌乱。银若雪倒机灵,拉住准bèi

乱窜的童牛儿指向卧房里的大床。童牛儿立时明白,倒身向床下爬去。

随着年纪的增大,雷怒海愈加厌倦宫廷里冷冰冰的争斗杀戮。

他自然懂得善恶,也能分辨出自己帮魏忠贤所做的一切皆是不得人心的逆行,早晚必受报应。

奈何势如激流,叫他身不由己,无力抗争,自然也就不能退却。

但他对银若雪这个唯一亲近他的女儿却越加牵挂。

一晃月余不见,听闻她归京,便推掉公务回来看望。

银若雪整理衣裳,开门让进父亲在厅中落座。

雷怒海问起银若雪此行如何,银若雪噘嘴道:“整日地奔波厮杀,好不幸苦。爹爹,再有这等差事休遣女儿去了。”

雷怒海看女儿面有风霜之色,自然疼惜。但仍摇头道:“你有所不知,魏大人这一向对地方叛逆看得紧,亲下口谕叫东厂五营前去剿灭。你若不去,辖下的朱雀营由谁带领?童牛儿吗?凭他能为岂不将满营御卫皆都葬送?”

童牛儿伏身在里间的大床下面,听到这一句忍不住笑出,暗道:这雷怒海倒是我肚里蛔虫。若将朱雀营交与我手,我必设计叫他们全见阎王去,也算为民除害。

雷怒海说到这里,忽地想起一件事,向银若雪道:“雪儿,你与这童牛儿到底是怎样关系?怎地护佑他?”

银若雪睁大眼睛装糊涂道:“没什么关系呵。我何曾护佑过他?”雷怒海摇头道:“他令人射杀汪宁等团丁一事与你本无牵连,你却逞险为他遮挡,为何?”

银若雪立时哑口无言,低头沉默片刻,嗫嚅道:“他来求我。我以为爹爹一向器重他,必也不愿他出事,是以——”

雷怒海这多日来听尽方威、杜天横等人对童牛儿所进谗言,心下已恨。以为到如今童牛儿也没什么要紧的用处,养在东厂里易成祸患,不如及早除之。只是不知女儿与他有多深的瓜葛,是以今夜来探虚实。

此时听银若雪似在推脱,对所言并不肯信,有意进一步试探。猛地一掌击在案上,怒声道:“这小儿竟敢欺我软弱,回去我便遣人将他下入诏狱处死便了。”

童牛儿在床下吓得心颤,暗道:多亏此时在此得知消息,不然向哪里逃去?

银若雪最熟悉雷怒海的作风:他若说杀谁,必无心杀之;他若不说如何处置,只嘿嘿冷笑,一半日内此人必死无疑。知dào

父亲是在试探自己,心下矛盾。

如自己不为童牛儿遮挡,父亲必要夺他官职,将他赶出东厂。他若脱去飞鱼服,变成白丁一个,与自己差至万里,自己还如何与他交往?

可若为他承担,该怎样说呢?自己还是个清白处子,虽在父亲面前,言语也需谨慎呵。银若雪左右为难,脸色也阴晴变化不定。

雷怒海何等奸猾,怎能看不出?哈哈大笑片刻,拍了银若雪的肩头道:“雪儿,你要看清童牛儿的品性呵,休被他蒙骗了还不知。”一语将银若雪的双颊羞得绯红,不知如何应声才好。

雷怒海起身道:“我若得知他做下欺辱你的事情,必将他下入诏狱,叫他受遍五刑而死。”声音洪亮,震动屋宇。

童牛儿才知原来他是说给自己听的,不禁吓得冷汗湿衣。暗骂这阉贼狡猾,早知自己藏身在此,却不动声色地胡言乱语敲打。

其实雷怒海刚进府邸,那被童牛儿折磨到不堪的杨公公已抢身在前,将‘童牛儿在小姐房里’的讯息告sù

了雷怒海。

雷怒海进房后见银若雪颊上桃红未退,鬓发散乱,目光仍旧迷离,心里有数,以为杨公公所言不虚。

但女儿还是未出阁的姑娘,正是脸面值钱的时候。自己身为人父,岂能不顾及?她招惹来的自己虽管不得,却不能将她招来的轰赶出去。不然一旦传扬开来,人人红嘴白牙,说着容易,听起来却晦涩,还叫女儿今后如何为人?

雷怒海此时才知养女儿的难处,暗悔当初不如过继个男孩好些,省却多少麻烦和担心。

但女儿已养到这般大,说什么都已经晚了,只能忍下满腹的怨气出了府邸,带领百多名亲随护卫和几十名红衣太监飞马回宫去了。

童牛儿待爬出床下,抹着额上汗水来在中厅。

见银若雪呆坐在胡床上,目不交睫地痴怔。上前问道:“怎地了?”银若雪转脸瞥他一眼,低头道:“该将你如何是好呵。”语气婉转,满含女儿思春的忧愁,听来叫人怦然心动。

童牛儿哪里知dào

她该将自己如何是好?只在侧坐了,将银若雪的素白小手抓过握着道:“还能如何?自然娶在你房里养着最好。”

银若雪听他言语歪扭,心里恶之,颦眉抽手道:“怎地没个正经?难怪爹爹瞧你不上。”一语将童牛儿惹恼,叫他霍地立身嚷道:“你爹爹瞧得上哪个了?你倒对我说说。”

银若雪心里本烦,见他如此嚣张,也立身大声道:“他瞧不瞧得上别人我不知,只知他瞧不上你,叫我如何嫁得?”

童牛儿听到这句,立时息烟灭火,没了动静,萎顿在椅上端盏喝茶。银若雪却不肯止歇,咬唇挥手道:“休在这里惹我烦,滚回到那娼妇的榻上去吧。”

童牛儿一向爱逞口舌之能,岂肯就此认输?一边向外走一边道:“娼妇?我房里还有两个如神似仙的黄花处子呢,任哪个都比你强些。哼——”

他在从前酒醉时就曾说过这类言语,叫银若雪恼恨到不堪,经过这长时间后本已淡忘。不想童牛儿今日滴酒未沾时也犯糊涂,竟又提起。

却不知这一语惹下银若雪的恼恨,早晚要给林凤凰和白玉香带来清白之劫、灭顶之灾。叫童牛儿奋起抵挡,忙得好不辛苦。

魏忠贤等阉党为镇压因酷政统治而起的挣扎与反抗,在京城里的大街小巷满布缇骑和侦察。

史载:民间偶语,或触(魏)忠贤,辄被擒谬,甚至剥皮、断舌、所杀不可胜数,道路以目。

有个故事称:有四人夜饮密室,一人醉,大骂(魏)忠贤,声未绝,锦衣卫入,逮致(魏)忠贤处指其罪。(魏)忠贤怒,断其舌,剥其皮,碎尸百块散于巷间,令民惧之。日久,民间重足侧目,相指无语。而士大夫无一夕敢舒眉欢颜,坐谈间不语时事;虽地偏远,亦如针刺在体,卧不贴席,皆恐有耳听闻。(魏)忠贤亡日久,思之犹令皮骨悚然。

由此可见当时阉党的统治酷烈到何等程度。

童牛儿念及此,以为若叫林猛和朱大哥等人到街巷间去寻廖昌期、周宗建、黄尊素等人的家小,怕要引起缇骑和侦察的注意,容易惹下麻烦,是以一力承担下来。

他久在市井间混迹,结交广泛,寻几个人出来倒易如反掌。

第八十二章 热血是男儿

找来可靠的人把消息传扬出去,不过第五日便有回音。第一个寻到的是黄尊素大人之子黄宗羲。

当童牛儿见到这个年纪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看他生得身高体壮,眉眼俊朗,目光犀利,气宇沉静,不禁暗自点头称赞,以为是黄家虎子,来日必也了得。

黄宗羲听童牛儿讲过其父黄尊素的言语后咬唇片刻,伏地拜谢,起身离开,前后不言一语。

童牛儿见他眼中虽然滚泪,但神情刚毅无匹,远非寻常。知这少年堪承大悲,能够担当,放下心来。向那萧索背影道:“有事便来寻我。”

黄宗羲稍停,但仍不肯置语回头,然后大步去了。

【黄宗羲:1610——1695,字太冲,号南雷,弟子恭称梨洲先生。浙江余姚人,是文垂青史的明末清初著名思想家。

黄宗羲自幼受其父黄尊素等东林党人‘冷风热血,洗涤乾坤’斗争精神的熏陶,养下刚猛肝胆和过人气魄。19岁时入京为父申冤,在刑堂上以铁锥毙伤仇人,快意恩怨。

他发奋为学,年轻时便成为‘复社’的领导人之一。坚持反对宦官权贵的斗争,虽几遭迫害,但斗志不衰。清兵南下时,他招募义兵,成立‘世忠营’进行武装抵抗。失败后四处奔走,长期过着流亡生活。

1656年,黄宗羲退居家乡潜心治学。总结历史经验,整理先辈留下的文化遗产,勤奋著述。

他接受了王守仁‘心外无理’的哲学,但又肯定了‘理在气中’的观点,提出了‘人心本无天理,天理正从人欲中见。人欲恰好处,即天理也;若无人欲,则亦并无天理之可言矣。’(语出其著作《与陈初论学书》,洒家以为所言极是,尊赏之)并对zhuanzhi的暴君政治和封建秩序进行了激烈的批判,说皇帝历来都是‘为一己之利乐而不惜荼毒天下肝脑,离散天下之子女。’主张要限制君权、监督王权。并提出了个性解放和思想自由的呼声,这在17世纪的当时世界上是超越尘寰、振聋发聩的先进思想,更突pò

了由孔孟礼乐围固囚禁的人性桎梏,有标榜千秋的伟大意义。

黄宗羲一生著作盈车,共60多种,1300多卷,内容涉及广泛。重yào

的有《明夷待访录》、《明儒学案》、《宋元学案》(与其子黄百家和学生全祖望完成)《易学象数论》、《孟子师说》等。

尤其《明儒学案》是中国第一部系统的学术思想史,影响着后续继者踵接,如万斯同、全祖望、邵晋涵和稍后的章学诚等。形成了以研究历史著称于世的浙东学派,开创断代思想史之先河,是真zhèng

光耀天下、名垂青史的英雄人物。】第二个寻到的是廖昌期大人的家小。

当童牛儿随报讯那人来到京郊半荒旷野中伫立的一座颓败破庙前时,夕阳正沉落在远山之间,黯淡暮光笼罩在这片残垣断瓦上,更衬得苍凉满眼,不堪瞩目。

这破庙的大殿只剩半间还在,余下的皆都坍塌,已看不出曾是哪家神仙的道场。土坯垒砌的院墙犹矮,只是一堆土而已。围拢的满院枯败蒿草几与人高,可见肥硕鼠儿窜走其间。

童牛儿在不及足宽的小径前停步,向引他来的那人道:“怎知是廖昌期大人的家小?”

那人是个四十几岁的乞儿头,约束着京西街巷间数千名花儿乞丐,权势之赫堪比王侯。不论你是顺天府的铁手捕快,还是东厂中的金刀御卫,都要给人家三分尊敬和颜面。

你道为何?只因为他和他手里兄弟皆是挣扎在死亡边缘的亡命人,任哪一个都敢跳出来和你以命相拼。

官府百姓却都是惜命的平常人,怎敢和他们相抗?

且这些人不论善恶道德,只讲义气良心,行事从来都最卑鄙暗污,所用手段之残忍倒可和东厂诏狱有一拼,怎不叫人惧怕?

但童牛儿就是从其中走出来的,最明白里面的窍要所在,是以并不以为然。

那乞儿头自然知dào

他的底细,也明白自己的那些手段不但吓不住他,若真的比较起来,他的心性怕比自己还要残忍冷酷。

更何况如今的童牛儿官居要职,手眼通天,自己还要依仗他支撑照应各个方面,是以对他下力巴结,不敢得罪。

听他问起,陪着笑容道:“中午时我到码头亮招子(巡查堂口),见一个生茬(不熟悉)的小丁(小孩)在我的码头上抢白(抢别人生意,就是讨饭)。我叫兄弟赶他,他说他家是掌权势的,待来日必要报复。我想起你说的,就问他姓名,他不肯说。我从他颈下寻到一块金锁,找人看时,上面刻的是个廖字,我猜想——”

童牛儿不待他说完,已独自踏上小径向里面去了。

待进入那半间未塌的大殿,见在尘埋土掩的墙角铺着一张破烂竹席。上面躺的妇人约有三十几岁,姣好面容遮掩在肮脏凌乱的头发后面。

此季已入寒冬,初雪刚霁,呵气成冰,正是冷时。妇人着衣单薄破烂,被冻得瑟瑟而抖,干涩嘴唇半张,呼吸细微。

旁边趴伏个十岁左右的男孩,赤裸的上身满是青紫伤痕,大都肿有指高,尤其双眼睁得艰难。

见他二人走入,先是一怔。待看清童牛儿身后的乞儿头,吓得啊呀大叫,将本倚在妇人怀里的身体蜷成一团,把双手蒙在头脸上不住颤抖,口里唤着“娘,你救我呵——”

那妇人本已奄奄,听到儿子嘶声呼喊,拼力睁开眼睛,哆嗦着双唇想说什么。奈何一字也吐不出,只有冰凉泪水顺颊慢慢滑落。童牛儿被气得好恼,转头看向那乞儿头。

乞儿头见他眼色不善,暗道糟糕,正想陪个罪,却已被一脚踹倒在地上。挣扎着爬起道:“我也不知他是——”

童牛儿摆手止住他,脱下披的紫貂大氅将爬在妇人旁边哭闹的一岁多些的小儿裹入其中。

那妇人以为他有歹意,疯了般拼命直起身子要上前抢夺。童牛儿忙送到她怀里,柔声道:“嫂子莫惊,我是廖昌期廖大人的兄弟,受廖大人托付照顾你娘儿几个。不想来的晚了,望嫂子恕罪。”

妇人听他这番言语,惊得大瞪着双眼直视。片刻后慢慢软下身体,仆倒在破竹席上昏晕过去。

童牛儿转脸向乞儿头喝道:“还不把袍子脱下来与我?要我扒吗?”乞儿头不敢怠慢,忙把银鼠皮缝的斗篷解下递过。

童牛儿将小儿给他抱着,自己用斗篷包起妇人搂在怀里,向那小男孩道:“随叔叔去,叔叔带你去见爹爹,好不好?”

小男孩原本灰蒙的眼睛忽地一亮,瞬间之后却又黯淡下去。摇头道:“休诳我,我不信。”童牛儿道:“你爹爹是我的好朋友,他要我来寻你呢,怎地不信?”小男孩犹豫片刻,应道:“好吧,我信你。”

妇人原本有病在身,又受冻饿折磨。虽已堪堪不支,幸无性命之虞,在林猛处调养数日后渐渐康复。待童牛儿来看时,已能下地行走。

那男孩和霍敏玉成了朋友,两人间或忘记丧家之痛,欢笑着玩耍,露出少儿本色。童牛儿瞧着有趣,也参与其中,与他两个闹得忘形。

妇人怀里拥着那个扎着冲天犄角的小儿来谢童牛儿。

童牛儿问起曾经情形,妇人叹息道:“自我相公被抓后,锦衣卫将家里的细软皆都抄去,连怀里的都不放过,一文小钱也不给留。我相公他为官本廉,叫家里贫困,如此——还怎活得下去?昌期的娘,我的婆婆不肯在家守着,非要来京里等昌期的消息。我娘儿五个走了三十几天,一路讨饭五百多里地才到这里——后来听说他领了死罪,我婆婆日夜地哭——已亡故月余——我没有钱为她下葬——就将她的尸身藏在那破庙供桌的下面——”

妇人再说不下去,伏身低泣。

童牛儿安慰道:“嫂子放心,老夫人我自会运回故里,好好安葬。”妇人倒身欲拜,旁边的林猛将她拦住。道:“嫂子休如此。”

童牛儿自包袱里拿出一千两银子递与妇人,妇人推辞不要。童牛儿道:“都是朝廷分派下的,你娘儿几个就做个盘缠,来日叫人送嫂子回老家吧。嫂子再寻个好人家,将廖大人的骨血养大。廖大人在天若见,必当欣慰。”

妇人听他如此说,掩面悲泣不已。童牛儿最见不得女人的泪水,也跟着唏嘘叹息。

和林猛说起只剩周宗建大人的遗愿未了。

林猛道:“对了,姜楚姜大哥已打听清楚,周大人妻子早丧,膝下无儿。他数年前又续一弦,那女儿娘家姓金,闺字锦儿,正和周大人所说相符。周大人被抓后,家财尽没,这金锦夫人也不知下落。”

童牛儿恍然,点头道:“原来如此,我这就去寻。”

第八十三章 千里为寻亲

数日后得到消息,这金锦夫人的娘家本是浙东一带的商贾望族,原本姻亲兴旺,资产累巨,富甲一方。

但因受周宗建案的牵累,不但本家被抄没,连带得族人也都尽破,人财皆亡,流离道路,惨不可言。

金锦夫人初时也曾归家,但不过十余日便被官府中魏忠贤的走狗爪牙驱逐,被迫离开家乡,如今杳无音讯可查。

林猛听罢黯然摇头,道:“怎地凶狠?竟不肯让人活吗?”

童牛儿从前在御林军里时干尽类似勾当,最知dào

底细。冷笑一声,道:“其实倒也不是魏忠贤要如此,凭他一人怎能思虑得周详?不过是一人举火,万人添柴罢了。唉,人心本恶,唯利是图,哪个肯放过盘剥别人的机会?便为一文小钱,这天下也必有人愿杀人放火而得之。”

姜楚道:“既是如此,便不寻了吗?”

童牛儿心思却与旁人的不同,沉吟着道:“鸟儿飞过也有个影,何况是人?我偏不信。明日我便赶入浙东查寻,你们且等我消息。”

林猛见他如此奋勇,深受感动,上前握住童牛儿的手道:“浙东距此数千里,路途劳顿,你怕要多吃幸苦。”童牛儿摆手道:“不碍事。”

想着浙东对自己来说是片生疏之地,举头无熟人,怕不好办事。童牛儿以为还需找个冠冕理由,借助东厂的力量行事最方便。

刚巧银若雪接下一项去广东廉州左近剿匪的差事,说与童牛儿知晓。

童牛儿听后大乐,央求着银若雪带自己同往。

银若雪见这个一向贪玩好色的Lang荡子如今竟有这等心思,不禁又惊又喜。道:“怎地要去?”

童牛儿想着还需言语里哄她高兴才好,道:“自然是上前杀敌立功,叫皇帝那老儿赏识,封我爵位。你父见了必要高兴,不就肯将你嫁与我了?”

银若雪最欢喜听到如此言语,心里美滋滋地甜蜜。以为童牛儿看着虽然无赖,其实骨子里还有些正经在。

童牛儿却不知此次同行的还有方威的白虎营在。

方威此时已将童牛儿恨入骨髓,常在夜里梦见将他如何,可见意欲之急迫。

今日听说童牛儿要一同前往广东,暗地里高兴。计算着战场上杀敌时刀剑不长眼睛,一不小心叫童牛儿怎样,谁也怪不得。待有机会便将他除去,便不为得着银若雪,只要能消融了自己胸中这口恶气也值得。

童牛儿却对方威不以为意。以为这小儿武功虽高强,但只是个脑大的白痴,不值得一虑。

把家里的事情仔细向卓十七等人交代明白,让他们替自己好生照看赛天仙、林凤凰、白玉香和霍敏英,防止她们受人欺辱。

卓十七知dào

童牛儿把这几个女孩儿看得心肝似的宝贝,满口应承下后,到春香院里安排下自己的住处,日夜守在她们的左右。

童牛儿见他如此,才放心地上路。

朱雀营加白虎营,共出动锦衣卫八百多名。各个精骑快马,赶路急迫。从京城出发后晓行夜住,只二十余日便已到达广东。

童牛儿却不善长途驰奔,一路下来把他折磨得肝胆错乱,肠胃颠倒,吃什么吐什么。且吃下三两,吐出时就是半斤,多出的二两皆是胆汁胃液,好不痛苦。每日就用蔘丹一类虎狼药吊着,堪堪支撑。

童牛儿此时才知自己这次讨到的竟是如此难熬的差事,心里后悔不迭,以为这救人水火的英雄实在不好当,不如在家里吃喝赌钱来得自在。

这日进入廉州境内。

当地官员早有听闻,已在驿站眼巴巴地守望多时。见众锦衣卫到达,忙不迭地过来见礼,然后迎入城里的驿馆招待。

银若雪和她爹爹雷怒海一样,向来是雷厉风行的性格。先将官员唤到一处询问当地匪患如何。

众人哪敢实讲?皆都用飘渺言语遮掩,只为开脱掉自己为官无能,治匪不利之罪。

银若雪见问不出所以,立时恼了,把在此地当权的廉州知府叫到眼前。见是个肥头大耳,身体胖的连胳膊和双腿都显得短促的中年人。瞧着滑稽,道:“你叫什么?”

这廉州知府长得虽不堪,但面上却有傲色。只将手略拱,道:“下官姓魏,单字名豸。”银若雪没有听清楚,道:“什么?”

廉州知府以为她在戏弄自己,悻悻地重复道:“下官——名叫魏豸。”银若雪也是无心,随口追问:“魏豸?哪个豸?”

却不想坐在一边的方威知dào

此人底细,向银若雪低声道:“就是‘狼虫虎豸’的豸,古书上指没有脚的虫子。”

银若雪听得这一句,再联想魏豸的身材模样,立时笑喷,道:“名如其人。”

那魏豸见这对男女当着这多属下如此调笑自己,自觉失却尊严。梗着脖子道:“我乃九千岁魏大人的义儿也。”

此语一出,满堂皆惊,惹得一众锦衣卫都转头看他。才知京城里传言的魏忠贤的‘十孩儿’原来有他在内,都不禁在心里暗骂一声‘狗屁’。

银若雪也才明白这魏豸为何敢与自己嚣张,暗地里咬牙,想:认贼作父的畜生,看本将军得机会消遣你。

但面上装得平静,道:“原来如此,失敬。魏大人,你向朝廷报奏说此地匪患猖獗,叫我等千里奔波来平灭。却说说,怎个猖獗法?也好叫我等心里有数。”

魏豸立时急了,回身向都埋头站立的属下咆哮道:“谁说此地匪患猖獗?哪个写的公文?站出来?”却无人应。

魏豸虽呆傻,也知问不出。回身向在上面坐的银若雪、方威、童牛儿三人拱手道:“众大人,休听他们胡言。此地在下官的治理下一向太平无事,繁荣昌盛。从不曾有匪患猖——”

他话音未落,听在驿馆外守卫的差人高叫道:“不好了——汪烧饼又来劫掠了——魏大人——”

魏豸在内的当地官员皆都惊得脸失血色。更有几个抱头便蹿,欲寻个缝儿钻进去躲藏,可见是被吓得胆寒了。

魏豸双腿虽然哆嗦,但还支撑得住。高喝道:“慌什么?众锦衣卫大人尽在,还怕他汪烧饼吗?”这一句倒管事,叫众官员安静下来。

银若雪等人一向是见惯拼杀的,只坐在那里笑吟吟地看着他们慌乱,似看着一窝鼠儿般有趣。

方威低身向前,道:“不是没有匪患吗?这汪烧饼又是做什么的?只卖烧饼的?”言毕哈哈大笑,好不得yì



廉州知府魏豸却被气得脸皮青紫,血涨瞳仁,一张嘴结巴着说不出话来。

银若雪以为这没脚的虫儿虽窝囊,但他既然能当上魏忠贤的干儿子,tian屁股巴结的能为自然不差。若真的惹恼他,去向魏忠贤说些咸淡,怕要给爹爹招来麻烦。说不定就把祸事弄到自己这一班人身上也未可知,何苦?

拿眼睛瞪视方威,止住他的嚣张。然后起身道:“魏大人,我们且去瞧瞧这个汪烧饼是怎样能为的人。敢在这里撒野,怕是活得不耐烦了。”

童牛儿自在椅上坐着却不起身。

看着众衣饰华丽的官员尾随在一班耀武扬威的锦衣卫后面轰轰隆隆地去了,觉得好笑。以为和自己没甚关系,不需挂怀。只将新采的冰镇荔枝拿过来一颗颗剥着填在嘴里大嚼,连同酸梅干一起咽下,叫酸甜尽有,滋味齐全。

不过片刻,银若雪等人和众官员又都回转。童牛儿也懒得问,只听他们啰唣着的闲语就知只是虚惊一场,根本没什么汪烧饼来劫掠。

银若雪向魏豸道:“魏大人,这个汪烧饼是怎样来历?”

魏豸见已遮掩不过去,只得实说:“这个汪烧饼其实就是个吊炉子卖烧饼的,姓汪。如今聚下几百号人,打着‘讨饭吃,讨衣穿’的名号四处流窜骚扰。见人就杀,见东西就抢,好不猖狂。下官一直在下力剿灭,已见成效。如今又有众锦衣卫大人前来相助,想来不日即可克功——”

银若雪不耐听他顺嘴说惯了的这些冠冕言语,打断道:“协同我等剿匪的官军都到了吗?由谁调遣?”

魏豸略一迟疑,道:“不得上面吩咐,不曾调派军队给你们。”方威立时恼了,拍案道:“没有军队,叫我等拿什么剿灭匪患?”

魏豸因有魏忠贤在后面撑腰,并不惧他。扬眉抗声道:“你等所来不就是为剿匪吗?还要什么军队?”

方威起身喝道:“我等皆是御封的锦衣卫,身份何等尊贵?岂能丧失在这等不毛之地?”

魏豸一字不让,瞪起眼睛道:“锦衣卫又如何?还不是在我爹爹的治下?我爹爹让你等来剿匪,我看哪个敢不上前?”

他这一句叫银若雪等锦衣卫全都噤声。因魏忠贤提督东厂,人称‘厂臣’,正是锦衣卫的顶头上司,哪个敢不惧怕?

银若雪万不曾想这只没脚的虫儿竟如此地猖狂。但听他言辞间的‘爹爹’二字叫得响亮,以为虫儿虽然没脚,但伏身在魏忠贤这只猛兽的身上也就足够凶恶,可以傲视人间、吞吃天地,让所有人都惧他。觉得不值得和他争执,摆手罢休。

方威也被魏豸的言语吓住,不知觉间止息了火气,消减了威仪。颓身坐回椅上,不再言声。

第八十四章 苦求得计算

童牛儿在侧冷眼瞧了,暗暗地觉得好笑,才知这张狂小儿不过如此。同时对这魏豸发生兴趣,以为此人昏聩,倒可好好利用一番,叫他帮自己寻找金锦夫人。

魏豸虽猖狂,却也不敢把锦衣卫小觑。还是将掌权势的银若雪、方威和童牛儿三个让到自己在城里的别家花园中安顿居住。

方威见童牛儿就在自己左近,心里厌恶,瞧过来的眼色不善。童牛儿自小在别人的白眼中长大,岂能在意?连心思都不拨动一下,叫方威无奈。

银若雪洗漱已毕,独坐在房里发呆。

想着此来竟遇到魏豸这个难缠的虫儿,心里火起。但自知无力和他正面计较,只得作罢。

转念以为还当剿匪是正经事,早日剿灭,早日回京,免得留在这瘴气流布、四围荒凉的不毛之地受罪。便要叫方威来商量。

可低眉寻思半晌,以为方威痴傻,什么计算也没有,最后还要自己拿主意。远不如童牛儿机灵,鬼主意最多。

童牛儿食欲刚旺,正吃得香甜。听银若雪召唤,不敢怠慢,把手上油腻粗略擦擦就跑过来。

进房见银若雪散披着一头乌黑秀发,上面水珠残留。面上洗澡时因热气浸染的胭脂色还未褪尽,映衬着肌肤的雪白,更显娇俏。

身穿一袭月白缎子裁做、暗绣襟角的轻薄长衣。最上两粒纽襻不系,叫酥胸微露一抹,隐约可见里面小衣的粉红;下面的罗裙却短,只过小腿,露出一双浅帮绣鞋穿在一双纤小的脚上,横卧在一张硕大的胡床里。

童牛儿看得眼馋,暗地里咽口唾沫。

银若雪却最爱他这副不加遮掩的贪嘴模样,以为得yì

。伸出脚去胡乱踢着阻挡慢慢向自己靠过来的童牛儿,口里叫着:“休闹,有正经事和你商量呢。”

她却不知在童牛儿那里只有吃喝嫖赌是正经事,余下的都是玩闹,和她的正相反。

童牛儿见自己靠不得前,只好一把抹下银若雪的一只软缎子绣鞋拿在鼻下嗅着其中香薰的芬芳嘿嘿笑个不停。

银若雪见状,索性把另一只踢出打向他。童牛儿低头躲过,反手捞住。凑到银若雪面前给她穿好,在旁边的椅上落座。道:“什么正经事?说来听听。”

银若雪端正坐好,道:“你看那只没脚的虫儿多么惹烦?”童牛儿一怔之后才明白她语中所指,哈地笑出。道:“有这只虫儿最好不过,你怎地不知?”

银若雪听得糊涂,道:“怎么说?”童牛儿道:“他依仗着魏忠贤那阉儿的威风任意胡为,早把这一带弄得人心向背,才起来反他。我们正好借机利用,管他如何,就算将整个廉州都烧做白地也不打紧。反正都算在虫儿的身上,我们还怕什么?”

银若雪恍惚明白童牛儿的意思。暗抽一口冷气,以为这小儿阴损得骇人,来日怕不得好报。沉吟片刻,道:“你说这次剿匪如何行动?”

童牛儿最喜欢充作军师,耍弄小聪明与人胡乱出主意。听银若雪如此问,立时来了精神,道:“还不容易?叫那虫儿把军队调在你的麾下驱使,见一个杀一个,见两个杀一双。如何?”银若雪恼道:“可那虫儿不肯,能奈何?”

童牛儿白日也在大堂上坐,怎能不知?此时提起这个,只为显露自己能为。当下鄙夷一笑,道:“都是方威那小儿无能,叫虫儿恨他,才不肯调兵与你。且看我去说,管教他前来求着你用。”

一语说得银若雪开颜,笑着道:“还是我家相公能些。”

童牛儿听她如此称呼,以为得yì

。凑过去想讨些便宜,道:“怎样谢我?”银若雪却忽地把脸一寒,斥道:“还是办成了再说吧,休想先支工钱。”童牛儿见诓骗不成,只得悻悻地出门而去。

在榻上翻转了半个夜晚,童牛儿已拿定一个一举两得的阴损主意,早晨起来后来找银若雪商量。

银若雪还未起,正赖在九色翻绣的芙蓉帐里无聊。童牛儿也不得人通报,自顾着推门而入,把银若雪吓一跳。见是他到,懒下身体,将脸转向里面。

童牛儿见她爱答不理的样子心下也气不忿,坐下后道:“我想出个主意,也不知堪不堪用。这主意么——”

银若雪知他在撩拨自己。但无奈,只得翻转回来,把裸在被子外面的一条腿缩进去。道:“且说说。”

童牛儿见她如此,嘻嘻一笑,凑到眼前,道:“这虫儿不是认魏忠贤做干爹吗?我们就假拟一道魏阉儿的手谕传与他,叫他调集所有兵将给我们使用。如何?”

银若雪虽是骄狂无忌的性格,但对魏忠贤却惧怕。立时摇头道:“什么主意?想害我死吗?一旦被魏忠贤知晓,不但你我,怕我爹爹也要麻烦呢。”

童牛儿早料想她必有此激烈反应,却正中下怀。道:“怎地糊涂?这件事又不能大张旗鼓地进行,只悄悄地如何。便发xiàn

也与你没什么关系,怕者何来?”

银若雪恍惚明白童牛儿意思,道:“你是说——你去草拟这道手谕——我等皆不知——是不是?”

童牛儿笑着点头,然后又急忙道:“可一旦事情败露,你要救我。”

银若雪最喜欢逞无稽之能,点头道:“好,我救你。”童牛儿却在心里骂一声,暗道:到时候你死在谁的刀下还不知,拿什么救我?

他虽知如此凶险,但以为也只有如此才能尽快找到金锦夫人。

试想这广东一带地域千里,人口万万。若凭一己之力想从中翻拣出个人来无异于沙里寻金般难,几无可能成功。思来想去,唯有借助官方的力量才可行。

但与魏豸等人皆不熟识,若抹下脸来去求,凭那群豺狼小儿的阴狠,怕反倒会弄巧成拙,说不定就将已经不堪的金锦夫人害了。

童牛儿左右为难不下,最后以为还是要把银若雪和方威等人都牵扯进来才是上策。就算最后出事,也能叫他们顶住塌下来的天,教自己保全。

童牛儿心思缜密,虑事周详,性格阴邪狠辣,由此可见一斑。

既已讨到银若雪的应允,童牛儿自然就敢放心大胆地干起来。

他先到廉州城里转过一圈儿,在街上寻一家代写书信对联的字馆。见里面的先生已经六十几岁,须发皆白。但衣衫破旧,面有菜色。

想着良心从来都丧于困地,此人如此落魄,若许之以利,一定容易蒙骗。便先将一锭五两左右的大银递到老者的眼前。

老者本是屡试不第的秀才,把儒经繁文读得大脑栓塞,迂腐不堪。曾将‘清高’二字看得比性命还重,叫如今的日子过得似白水般清。

现在年纪一把,已想得灰冷。虽也有心龌龊,可奈何早把清名扬播得满世界都是,想要逆转已经不能。无奈只能在用仁义圈起的天地里腐烂着挣扎,似多数读书人一般苦闷。

正愁中午拿什么下锅,忽见这大一锭银子放在案上,却先不欢喜,而是蹙眉向童牛儿道:“大人要我作什么丧灭天良的事?”

童牛儿先是一惊。转瞬明白老者这把年纪,早将世态炎凉吃得通透。懂得若不是有恶事找他,谁肯给这多银子?

转念以为还是这般表面清高、内里肮脏的人好办事。嘻嘻一笑,从怀里摸出一张从银若雪的军帐里偷得、钤有魏忠贤印章的手谕,道:“这个字迹可仿得?”

老者扫过一眼,见只是普通文笔,点头道:“不难。”可看到最后的落款却吓一跳,结巴道:“这不是——不是——”

童牛儿一把掩住他口,向门外扫视着,低声道:“想活吗?休声张。”老者呜呜应着,才知dào

这丧天良的钱财不好挣。

童牛儿从怀里又掏出一张空白的内府公文纸张铺在老者面前,一边把要写的意思讲了,叫老者斟酌词句。

老者听罢觉得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慢慢放下心来。却不知自己的一支笔操控着数千人的生死,其实性命攸关。

童牛儿叫老者把责令魏豸寻找金锦夫人一事写在最后,算作闲笔,粗略带过。然后又在落款的后面强调数句,让人读起来有先松后紧的感觉。

老者倒也真能,把魏忠贤歪扭的亲笔署名仿得像极。又刻一枚私章钤在上面,便算大功告成。

拿在手里对比着看过数遍,找不出半点破绽,童牛儿觉得满yì



待墨迹干透,折好揣入皮宣信封,叫老者写上魏豸的名字,用火漆封了口,冲上封印。向老者拱手道:“果然高明。再有丧灭天良的事情还来找你。”转身离开。

老者眼望童牛儿穿着耀目锦衣卫官衣的背影,把银子在手里掂着,不禁轻叹一声,以为自己这多年固守的清白原来只值这多一点儿。

魏豸接到驿吏送来的八百里加急公文,展开看是魏忠贤的手谕,也不怀疑,连忙支轿子向锦衣卫聚集的驿馆里来寻银若雪。

第八十五章 本性皆宵小

银若雪待听完这虫儿的一番苦告,已明白必是童牛儿谋划的计算得手。但这魏豸却仍遮掩着不肯承认是魏忠贤命令,只说是自己愿意,要银若雪承领他一份虚假的人情,叫银若雪在心里骂他奸猾。

当下接过调动军队的虎符和令匣,把刚入堂中的带队校尉都看过一遍认识,然后和众人商量剿匪之策。

童牛儿自然无心参与。

悄悄出来,扯住正要打道回府的魏豸低声道:“魏大人,我离京时曾求九千岁帮个小忙,让他老人家麻烦魏大人寻找个人,大人可知晓了?”

魏豸一怔,道:“哪个?”

童牛儿道:“就是被九千岁干掉的周宗建的老婆,名叫金锦的。”魏豸才知手谕上写的何处由来,点头道:“不错,干爹和我知会过了。我倒不明白,童大人寻她作什么?”

童牛儿早在心里想好答案,嗤过一声,道:“大人有所不知,这金锦夫人天生貌美,曾叫崔呈秀崔大人看过一眼。崔大人从此不忘,日夜挂怀。但那时周宗建还在,不得机会。如今金锦夫人新寡,崔大人不就得手了?”

说罢嘿嘿yin笑,狰狞得骇人,倒正是他本来面目,让魏豸看着都觉得胆寒。

童牛儿之所以如此说,只为隐藏真实目的。

原来自从魏忠贤得势以来,朝野上下,不论文武,肯丧失良德、扒去脸皮认他做干亲的人竟无计其数。不禁让人扼腕悲叹,在那个孔孟教化盛行的年代里,为何不要廉耻的人如此之多。

也由此可见,孔孟教化只能一时压抑人性中丑恶卑劣的一面,但却不能改变;一旦得逢良机,禽兽还是禽兽,并不因曾读孔孟之书而变为良人。

当时聚拢在魏忠贤身边的小人中,数名称五虎的崔呈秀、田吉、李夔龙、倪文焕、吴淳夫五人最为酷烈。

这五人皆文官,以崔呈秀为首。余下四人也都是他引荐给魏忠贤的,是以四人都甘愿做崔呈秀的犬马,供他役使。

崔呈秀自从投靠魏忠贤后,一直死心塌地协同作恶,很得魏忠贤赏识,累受升迁。先兼左都御史,后任兵部尚书。既握兵权,又掌监察,可谓权倾朝野,顾盼无双。史载:“从来九卿未有兼官如呈秀者。”可见其何等霸道。

这五虎实是魏忠贤的智囊团,专为他整治争斗出谋划策。

因遍读史实,胸有凶恶,是以实行起来也就格外地痛快狠辣。把孔孟之书中学来的运筹计算稍加变幻,便将忠良仁义皆都陷落,叫天下苍生尽入水火。

另有田尔耕、许显纯、崔应元、杨寰、孙云鹤等五名武将人称五彪,专门替魏忠贤铲除异党。史载:这五人“广布侦卒,罗织平人,锻炼严酷,入狱者率不得出。”

另外还有十狗、十孩儿、四十孙等一班宵小跟随作恶。

有史记载:后来当了首相,曾主持编修《三朝要典》的顾秉谦当时还是礼部尚书,想着也要巴结魏忠贤。

但他已是白发老儿,认阉儿做干爹已经不能。就带着幼子去魏忠贤的府上,说:“我本想拜依在您的膝下为义子,可又怕您不喜欢我这白胡子老儿,所以就让小儿子认您当爷爷吧。”魏忠贤听罢大喜,当时就封赏这孙儿为尚宝丞。顾秉谦也由此而飞黄腾达,惹得后人作诗讥讽:乾儿义子拜盈门,妙语流传最断魂;强欲为儿无那老,捋须自叹不如孙。

但魏忠贤的党羽还远不止这些。

崇祯二年,阉党被屠,开列的名单上共有二百八十九人。其中上至内阁学士,下至县衙官吏,甚至监生在内。

但这还不是阉党的全部,只是为恶较为昭彰者而已,可见阉党势力之大,令人侧目。

童牛儿以为这崔呈秀既是魏忠贤面前最得力的红人,位列五虎之首,从来说一不二,最善为恶,魏豸必也惧之。若与他拉上关系,一来可为自己遮掩;二来魏豸的动作也能迅速些。

果不出童牛儿所料。

魏豸虽认了魏忠贤做干爹,但亲儿子多了尚有远近亲嫌,何况是干的?是以魏豸听到崔呈秀的名字,倒比魏忠贤的还怕三分。立时换做一副恭敬的嘴脸应道:“既是崔大人的美事,下官一定尽lì

成全。童大人请放心,数日之内,我必叫童大人惊喜。”

童牛儿听他答yīng

得爽快,心里欢喜。拱手道:“我替崔大人谢过。”魏豸忙还回道:“都是自家的事,何须言谢?童大人就静候佳音吧。”说罢登上轿子,一路颤抖着去了。

童牛儿见计算得逞,心下快慰。哼着小曲,晃着膀子自回府里歇息去了。

银若雪遍寻一圈,却不见童牛儿在,不禁心下恼怒。待回到居住的所在,先向童牛儿的房中怒冲冲地来。

当时方威刚巧也进院子,正好kàn

到银若雪所着一袭雪色衮纺福寿纹长衣的身影隐没在童牛儿的房门内,以为二人暗有勾搭,不禁恨得咬牙。只觉得一颗心似被万箭射穿般痛,连站立的力量都在瞬间丧失,只能倚在月亮门侧喘气,同时把‘干掉童牛儿’的决心又坚定一遍。

童牛儿正睡得香,猛地被人一把揪住胸口提离榻上。睁眼看时,见是银若雪向他怒目而视。

童牛儿毕竟重,银若雪的腕子又细瘦,只片刻就失力,把童牛儿狠狠地摔回。却不想位置稍有移动,叫童牛儿的头重重地磕在后面的墙上。

童牛儿只觉得脑袋轰地一声响,眼前一片漆黑,立时急了,大叫道:“龟孙子,想爷爷死吗——”

银若雪虽凶蛮,却从不曾听人敢这样骂她。惊得瞠目片刻,反手一掌抽出,正打在童牛儿的颊侧,火辣辣地疼。

童牛儿情急之后也便清醒,被自己的胆大骇出一身的冷汗。不待银若雪的第二次打来,已翻身滚落在榻下,然后爬起就跑。

他却忘了银若雪是怎样能为,岂能让他逃掉?只刚抬腿,已被一脚踹出丈远。不待爬起,肋下又猛地一痛,叫童牛儿险些把胆汁都呕出来,才知银若雪下的竟是死手。嗷地叫一声,狠力向前一蹿,已在木榻的下面。

银若雪见打不到他,只好站在原地呼呼地喘气。咬牙道:“臭牛儿,你给我滚出来——滚出来——今日便是你的祭日——等死吧——”

童牛儿此时后悔不迭,懊恼自己口无遮拦,任意胡言,不想惹下这大麻烦,怕叫小命都要不保。缩身在里面缓些力qì

,心里想着主意。

银若雪恼得狠了,就想置童牛儿于死地才痛快,转着四下寻找房内长大的家伙,要拿在手里把童牛儿从榻下捅出来。

却不防双腿猛地被抱住,叫身体失去平衡,噗通一声摔倒在绒线毯上,让口鼻间尽都呛入灰尘,咳嗽个不停。

童牛儿就趁这时机紧紧地按住银若雪来不及挣扎的双臂,俯身向她的樱红双唇吻下。

银若雪自然不甘被轻薄,把头拼力摇晃躲闪。但被童牛儿的身体压在下面,叫她春心渐热,涟漪悄起,波涛荡漾,挣扎得慢慢衰弱。

最后终于叫童牛儿捉去双唇,把双臂搂向他的颈下,二人缠绵得热烈。

童牛儿见计算成功,心下暗暗得yì

。以为一向骄傲的银若雪也不过如此,经不住自己的哄慰。

正偷笑,猛地觉得唇上大痛。刚抬头,面门上已受下重重的一击。童牛儿大叫一声,翻身仰倒。不待爬起,已被银若雪骑在下面。忙用双手护住头脸央求道:“除了这里——下手轻些——我若有长短——谁还保护你——”

其实银若雪的火气已经消融干净,只是想找回些颜面而已。听童牛儿如此说,忍不住笑出。道:“就该撕裂你的这张臭嘴。怎地敢辱骂我?”

童牛儿听她言语间的口气已经缓和,放下心来。稍露眉眼,挤弄着道:“你又不是不知,我本是花儿乞丐出身,从小没有爹娘疼惜管教,才如此呵。”

银若雪最受不得听他提起这个,心里又是恼恨,又是怜爱。忍不住轻叹一声,起身道:“就饶你这次吧。若有下回,看我不把你的牛头砍下来——”童牛儿见化险为夷,暗出长气。

二人在桌前落座。童牛儿唤人捧入香茶和点心给银若雪吃,一边问起银若雪为何进门就与自己为难。

银若雪本已忘得大半,忽又记起,蹙眉道:“适才商议围剿匪盗之事,何等重yào

?你却不在,怎不叫我恼你?”

童牛儿听罢嘿嘿一笑,道:“那是你和方威小儿的事,与我何干?我说了也是白搭,算不得数。”

银若雪将茶盏向桌上重重地一礅,把茶水溅得飞出。童牛儿见银若雪又急了,吓得起身就想逃。

银若雪看着童牛儿惊弓之鸟般惶恐的样子,忍不住又笑,嗔道:“哪个说这次来要杀敌立功的?不是要叫皇帝赏识,得封爵位,让我父见了高兴,肯将我——”再说不下去,只用幽怨的眼色看着童牛儿。

第八十六章 运筹在股掌

童牛儿这才恍然银若雪的火气从何而来,不禁暗骂自己该死,却不想什么都是自己的无心之语惹下的麻烦。想要告sù

银若雪那些都是哄她高兴的,不必认真计较;转念以为凭这娇儿蛮霸脾性听了必要恼恨,怕真的一刀将自己杀了也未可知。

无奈只好整顿嘴脸认真道:“大丈夫一言既出,死命践诺。我心里所盼正是如此,五将军怎地不知?”

银若雪素知他好耍弄言语诓骗,怎肯轻信?追问道:“既如此,为何不与我等商议怎样剿灭匪患?”

童牛儿挠头强辩道:“你几个——猪头猪脑——不议也罢——都是白搭——”

这句话虽不中听,但银若雪却喜欢童牛儿那幅逞能装大的模样。以为这小儿出身虽贫贱,读书也不多,但最机灵鬼马,自己和方威等人都不如他。

银若雪这番心思本是少女的烂漫情怀,喜欢把意中人想象得出色。听他如此说也不恼,道:“好,这次就由你带队剿匪,如何?挣下的功劳都是你的,不让别人争抢。”

童牛儿吓得把眼睛眨巴几下,忙摆手道:“五将军你要臭牛儿死吗?就凭我这点功夫,连你都打不过,怎能冲锋陷阵?”

银若雪见他左右都不肯,再不耐烦。一掌拍在桌子上,高声道:“臭牛儿,欺我吗?这次不论如何,你都要上前杀敌。若不博下个功名与我看,我就再不理你——叫我爹爹把你下入诏狱,教你遍受五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说得出做得到,你看着吧。”说罢气呼呼地摔门去了。

童牛儿想起自己当日在诏狱中所见原吏部员外郎周顺昌,还有李应升、廖昌期等众大人被折磨得惨绝人寰的样子,后背立时蹿起一股冷气,叫通身都不寒而栗。以为若有那日,远不如一刀杀掉自己痛快。

然后想着银若雪恼恨的嘴脸,明白这一次自己若不能如何,这娇儿恐怕真的舍得叫她爹爹拿诏狱里的五刑来伺候自己。

不禁叹息一声,以为这富贵天地里的日子真不如讨饭当兵时自在舒心。

他却不知其实越向上攀爬,羁绊烦恼便越多。

荣耀尊宠从来都是破费万金也难得到之物,有哪个能轻易拿在手里享shòu

?只是世人愚钝,只见得别人高高在上时的光芒万丈,却不知他暗地里的憋闷痛苦,都学着样儿拼尽性命向富贵的狗洞里钻。不识贫贱里其实最安闲不过,不必日夜担惊受怕,恐惧暗里射来的箭矢,后背准bèi

着的刀斧。叫吃也香甜,睡也安然,岂不快哉?

夜里躺在榻上辗转,童牛儿把前后左右都想一遍,却没有可以逃脱的籍口。不禁在心里哀叹一声,以为这一次恐怕要有麻烦。

转念想着自己从小到大,临危历险何止千百次,还不是次次都能逢凶化吉?他本是挣扎活命的Lang荡小儿性格,任凭怎样愁苦也压抑不住。只片刻间就抛到九霄云外,把这一夜睡得照样安稳。

直到早晨听到‘五将军有请’的通报,童牛儿才倒抽口冷气,想起前面还有个万丈深渊挖好了在那里等着他跳。

皱着眉头洗漱完毕,结束整齐,来在银若雪的房门前。看里面的银若雪早诸事停当,正手把茶盏等他,童牛儿转身就想跑。

银若雪冷笑一声,飞身扑出,三、五步就赶在童牛儿的后面,飞起一脚把他踢个前趴,踩住怒道:“想死吗?还不随我去。”童牛儿挣扎起来,扑打着身上的尘土,没精打采地跟在银若雪后面。

方威听银若雪说剿匪的第一阵由童牛儿打,一怔之后拍手称好。以为如此这小儿倒死得快了,恰好为自己除去心头大恶。

童牛儿见得方威的小人嘴脸也觉得泄气,暗里咬牙。

银若雪将众锦衣卫和军队里的校尉召到大堂里吩咐一番,拨出自己营下多半锦衣卫和一千军兵与童牛儿调遣使用。

童牛儿见银若雪还大方,知dào

她是真心希望自己能为她挣下些脸面,叫她在雷怒海跟前说话硬气些。来日能为自己争下个官职爵位,之后好体面下嫁——童牛儿想到此处,才恍然银若雪正拿自己和她的事情认真,却吓一跳。

其实童牛儿勾搭银若雪原因虽多,主要的只是一个:就是为自己的行凶为恶找个稳当的倚仗和靠山。

若想再寻出一个籍口来,就是他天性好yin,喜欢银若雪玉雕雪砌似的美丽和冰霜般高傲的品性。以为这样的人儿高贵,若揽在怀里猥亵倒够意思。

这番心思和癞蛤蟆贪婪天鹅肉是一样的妄想,但因着天生的差异巨大,到最后罕有善终的。

是以童牛儿从不曾认真想过有日自己能与银若雪如何,只是把这个拿在嘴里说着逗弄,作为轻薄她的理由罢了,和大多男儿玩弄女子时一样的龌龊心思。

童牛儿深知就凭自己从小养下的放纵不羁的性格,万万忍不得银若雪那般刀砍斧剁似的凶狠霸道脾气。两个人若真的勉强凑到一起,怕不打得如三世冤家般难解难分才怪。

可他不知,老天偏偏喜欢如此搭配男女,叫他们相互折磨着纠缠。只为磨砺秉性,砥荡脾气,叫你知dào

人生苦长,恨不能把日子过得快些才好。

银若雪是纯净少女心思,哪经得住他这般挑逗?自然在不自觉间将身心托付。

却不知错看良人,冤搭姻缘,把自己的未来毁灭得彻底。奈何正是她从小养成的高傲性格使然,叫素日以为是甜的统统都变作苦的偿还个干净,是万世不易的真理。

待把分与自己的众锦衣卫和校尉官们聚到一起,童牛儿看着他们垂头丧气的样子,明白这些人在心里瞧自己不起,也觉得烦躁。先向就在本地驻军的校尉们打听匪患如何。

其中一名年纪较大的军官道:“不瞒大人,这匪患里别人不说,一个汪烧饼手下就有五千余人,占着廉州城四围的十几个村镇。汪烧饼手下有八大金刚,各个能征惯战,勇猛无dí

,寻常人根本不是对手。若凭我等这些去和他们对抗,只怕一个也不能活着回来。”

童牛儿听到此倒吓一跳。他原以为说到底,匪患也就是千把人凑到一起的流民而已,平素做些偷鸡摸狗,小抢小劫的勾当。见得官军必要望风而逃,四散不见。却不想竟如此凶恶狰狞,远超自己想象。

转念又觉得自己可笑。那匪患若如自己所想,是个人就平定了,还需从京城中不远千里调遣锦衣卫来帮忙吗?看来今日这一劫是在数难逃了。

童牛儿闷头半晌,向那名校尉道:“你等可曾和他们见过一仗?”校尉点头道:“何止一仗?十几仗都打了,没一场赢的。”

童牛儿听得愈加泄气,就想起身去和银若雪服软告饶。

但想着银若雪的脾气和嘴脸,又缓缓坐下,以为还是不去为妙。

踌躇片刻,咬牙道:“难打也要打,就不信我胜不得他们。”

众人刚刚见他的犹豫模样,都以为把他吓得怕了,心里高兴。却不想他憋出这一句,众人听了心里都寒。

叫那名校尉在纸上简单绘出廉州城方圆百里的地形后,童牛儿看出这汪烧饼所占的最大三个镇甸都距离廉州不远,且呈犄角之势,能够相互支援。

校尉告sù

童牛儿,汪烧饼所占的叫古良;左面的由他弟弟带兵占着,叫苏冥;右面的由八大金刚中的两个领兵占着,叫衡塔。

其中古良城高墙厚,最是难攻。苏冥其次;衡塔只是较大的一个村子,没有城墙,倒还好些。

童牛儿听到此处,眼睛一亮,道:“衡塔左近可有山峦依靠?”校尉道:“离衡塔三里多地倒是有座山丘,不甚高。只是树木茂密。”

童牛儿拍案道:“能够藏兵就好,你且带我去看。”

催马一炷香左右,众人来在衡塔村的附近。

童牛儿见村子坐落在一个高岗之上,东临一条刚刚蹚过的狭窄清浅溪流。但两岸石砾遍布,不生杂草。

童牛儿一望而知这溪流必是上游洪水冲击出来的,每逢梅雨季节,此地水患必重,致使两岸经常受淹。

手指溪流的对面问校尉道:“古良和苏冥两镇都在那边吗?”校尉点头道:“不错。”

童牛儿见这衡塔村被溪水隔离在廉州、古良和苏冥之外,嘴角翘起一个阴狠的笑容,自语道:“只等洪水了。”又看过那片生长着茂密树林的山坡,见足有百十几亩大小,就算藏入万余精兵也是容易。

问跟随的校尉:“可知这衡塔有多少匪盗?”校尉沉吟稍微,道:“详细不知,估计——大概也就千把人。”

童牛儿道:“怎估计得出?”校尉道:“这村子不过一百七、八十户人家,房屋稀落。多了也住不下。”

童牛儿听他言之有理,点一点头,道:“先打这个衡塔村。”

校尉见他言语认真,惊道:“大人,古良离此不过五里多地,苏冥也就七里。那汪烧饼等人闻讯就到,我等岂不要被包围起来?”

童牛儿啐他一口,道:“怎地呆?不能在这时打。”校尉不明他意思,道:“几时打?”童牛儿呵呵一笑,抬头看着万里无云的天空道:“老天叫我几时打,我就几时打。”

第八十七章 垂手得所欲

接连过去数日也不闻童牛儿如何的消息。银若雪有些焦急,寻上门来问。

童牛儿半躺在榻上吃着水果,摇头晃脑地用言语支吾她。

银若雪最见不得他这般吊儿郎当的无赖样,以为没个人形。呵斥道:“与我好好说。当心我不耐烦揍你。”说着就扬手。

童牛儿见她又急,只得把心里计划向她详细说一遍。

银若雪听罢拍手道:“这个计算甚妙。好,我且听你得胜的消息。”

又过数日后,果然下起大雨。连阴不晴,昼夜无分。

童牛儿正在檐下望天,听院门口有人高叫着奔入。道:“大人,不好了,那溪水——果然涨起来了。”

童牛儿精神为之一震,命令道:“点齐人马,出发。”分给他的二百多名锦衣卫和一千兵士都在院外的干燥处躲雨准bèi

着,听到喝喊,呼啦啦地出廉州城,直向衡塔方向开去。

那溪水虽然还不湍急,人尚能过,但已隐约听到上游有牛吼一般的巨响正向这边汹涌。

童牛儿带人渡过溪水后,远远地绕过衡塔村,藏身在山坡上那片树林里。

锦衣卫和军兵都头戴斗笠,身披蓑衣,倒是隐身的好装束。只是各个被雨水浇得狼狈,都在心里憋着一股火,想着打完仗赶快回去喝口热的温暖身体。

童牛儿侧耳听着溪水那边的声音,觉得吼声渐渐逼近。片刻之后已经呼啸而过,似有万马奔腾般,把地面都震得轰隆隆地响。

知dào

洪水已经下来,把古良和苏冥两镇救援的路径阻断。将腰下长刀抽出向空中一举,高喝道:“冲啊,杀匪有赏——”先就跃马向前。

后面的锦衣卫和众官军早就不耐被雨水这般浇着,听到号令,各都摘去斗笠,甩丢蓑衣,跟随而出。

衡塔村中的人正都躲在屋中消闲,万不曾想官军会在滂沱大雨的天气里来攻打。一时间皆慌了手脚,四散奔逃,毫无反抗,叫众锦衣卫和官军追着殴打捕杀。

片刻之后衡塔村中就已血染雨水,遍地殷红。衣衫褴褛的百姓尸体随处可见,惨不忍睹。

童牛儿却已杀红双眼,吩咐一个不留,全数歼灭。待到最后清点尸首,竟得两千七百余具,其中多有妇孺孩童。

立在雨水里,童牛儿眼望一片狼藉的村庄,心里也不禁颤抖。以为如此为恶虽然痛快,但却骇人。低头半晌,没有声音。

正颓废时,听有人吆喝着走过来。抬头看去,见几名锦衣卫押着一名魁梧大汉。大汉显然受伤不轻,一条腿拖在地上,每走一步,面目都随之歪扭一下,显见得痛的厉害。

一名锦衣卫上前向童牛儿插手施礼,道:“禀副营使,抓到一名匪首,是汪烧饼手下八大金刚之一。”

童牛儿细目看他片刻,见这汉子虽然狼狈,但面无惧色,倒有几分英雄模样。问道:“因何要造反搅事?”

大汉怒哼一声,横他一眼,道:“饭也没得吃,衣也没得穿,奈何?”

童牛儿适才因为清查战场,已去过一些人家的屋内。见多数徒有四壁,榻上连铺的东西都少得可怜。寻遍角落,除了丁点没有去壳的稻黍之外,再无余粮。

童牛儿从小在贫困之中滚爬过来,最知dào

挨饿受冻是怎样煎熬的滋味,看得眼里泛酸。听大汉如此说,知dào

不是欺瞒之语。低叹一声,道:“乡间怎会如此凄惨?”

不想这一句问到大汉的伤心处。

只见他抿唇半晌,把涌到眼前的泪水咽回去,哽噎着道:“还用说吗?赋税重不算,又要捐粮捐物为那九千岁建生祠。建一次也就罢了,见别人家建得好,还要扒掉重建。每次都要敛财过万,逼死十几条人命才甘心。似这等生活,不造反又如何?总不能坐等着饿死吧?横竖都是个死——”

大汉愈说愈激愤,声音也愈大。

旁边的锦衣卫却见不得他嚣张,一脚揣在背上。大汉左腿已残,正站不稳,噗通跌倒在泥水里。

童牛儿见大汉受欺却不乐意,眦目向锦衣卫道:“干嘛踢他?”

锦衣卫见得他的狰狞嘴脸倒吓一跳,不明白自己哪里做错。童牛儿也知自己过分,缓一下神,道:“就把他留在此地吧。给那个汪烧饼带个信儿,叫他知dào

我的厉害。”

其实童牛儿知晓若把大汉抓回去,银若雪等人必要叫他丧命于刀下,是以如此安排。

整顿队伍,众人向回去的路上走。待来在原本清浅的小溪边,却都被汹汹水势吓住。只见泥沙污浊的溪水已涨过十几丈宽,湍急得仿若奔雷般,发出轰轰隆隆的怒吼声。

此时雨仍滂沱。

隔着漫天雨雾,可隐约望见对岸有人马杂沓的身影晃动。

童牛儿立时明白必是衡塔村子里有人点起潮湿稻草,放出浓烟信号,将古良和苏冥的援兵招引了来。

可溪水湍急若狂,他们就算有船只也渡不过来,只能眼看着着急,却没一点办法。

对面的人也看到他们,但不知是官兵,大声向这边招呼。只是风雨苍茫,已将声音稀散,听不清楚。

童牛儿微微一笑,为自己所设计的巧妙而得yì

。命令众锦衣卫和兵士顺着溪流而行,寻找溪水分岔的地方,向廉州方向靠近。

直等到第二天傍晚才见大雨渐停,溪水渐弱。众人已把带的干粮吃尽,又累又饿,等不得命令就纷纷催马跃入水里。

童牛儿见溪水还深,连忙喝止,却无人听。结果还是有十几个人被水冲走,向下游漂去。众人又忙着打捞救援,只得五个人,剩下十余名眼看着浮尸水上,渐渐飘远。童牛儿见这一下倒比战死的还多,以为也算冤仇报应,心下更加郁郁不乐。

回到廉州城里,银若雪听说童牛儿全胜而归,大喜过望。忙把一班官员、锦衣卫和校尉都召集来为童牛儿庆功。

众人待听过童牛儿的计算,纷纷拍手称妙,以为高明。童牛儿却只窝在角落里阴沉着面色一言不发。

银若雪见状不解,过来道:“怎地胜了反倒不高兴?”

童牛儿苦笑一下,道:“都是如我一般没能耐的穷苦人,胜之也不武,有什么可高兴的?”

银若雪听其中滋味不对,在他对面坐下道:“可他们都是起来造反的刁民,抢夺财物,为患乡里,按律法本该杀之。”

童牛儿摇头道:“可他们饭也没得吃,衣也没得穿,不造反又怎样?换做你我,一样要反。”

银若雪听到这一语骇得不轻。

转头左右看过,见众人离得都远,拍了童牛儿一掌,低声道:“要死呵,胡说什么?若叫旁人听去还了得?”

童牛儿嗤笑一声,接着叹气道:“就为了给那个阉儿修什么生祠,竟逼得百姓都起来反他。我倒看着这阉儿能长寿到几时?”

银若雪听他愈说愈难入耳,怨道:“闭嘴吧,休再乱语。我等皆是听吆喝的,管他那些作什么?与我等没半个关系。”

童牛儿摇头道:“我只怕把人杀得多了,生下儿子没屁眼。”

不想银若雪听到这一句却有兴趣,嗤一声道:“若说杀人,我已不知杀过几千。将来的儿子要没屁眼早就没了,还等你吗?”

童牛儿嘴上不说,心里却冷笑。暗想:你倒多情。怎知我的儿子就是和你生的?

在心里惦记着金锦夫人的下落,童牛儿得机寻魏豸来问。

魏豸听说童牛儿得胜的经过后也在心里佩服这看似不起眼的小儿的奸猾,将对他的轻慢之心收拾掉,苦着脸孔道:“童大人,不容易找呵。这茫茫人海的——”

童牛儿只听这一句就知这没脚的虫儿虽也着急,但手段不够。不耐烦他啰嗦,摆手道:“你可识得广东一带的无赖之类人物?要他们帮忙吧,想着能来的快些。”

魏豸一怔之后明白童牛儿用意,暗骂这小儿狠辣。然后假装恍然,道:“倒识得几个,童大人有意结识?下官可代为引荐。”童牛儿拱手道:“有劳魏大人。”

魏豸说话算话,第二日晚些就派人来找童牛儿到府上相见。

待进入大堂,童牛儿却被侧座里的人吓一大跳。

只见那人胖得似一大堆肉堆在那里相仿,体积足抵得上三、五头猪的分量,根本分不出腰身。寻常椅子坐不下他,魏豸也能,搬出一张结实的宽大胡床与他坐。

见童牛儿进来,魏豸起身相迎,拉到大胖子的面前指着道:“这位就是你想见的人,在两广一带都叫得响的,盐帮的总瓢把子胡三爷,人称一堆肉的是也。”

童牛儿听这外号如此贴切,忍不住唇边的笑意盎然。

那胡三爷却不以为意,似乎还甚以为傲,空荡目光里冷淡得冰凉。

魏豸又指着童牛儿向一堆肉胡三爷道:“这位可了不得,是东厂朱雀营的副营使童牛儿童大人——刚刚打下衡塔的大英雄。”

这胡三爷原本眯着双眼,听说是东厂的锦衣卫也不甚在意。但最后一句却叫他把双眼倏地睁开,费力地站起惊诧道:“就是这位大人吗?好生了得——”一边伸手向童牛儿。

不知怎地,童牛儿看着他真的就像看着一大堆肉般恶心。不是因为他肥胖,而是那幅目空一切的高傲神情。

把那只红烧猪蹄般油腻的手略捏一下,冷淡地道声幸会,在魏豸让出的上首椅子上大刺刺地叉腿坐下。

胡三爷倒也看出童牛儿似对自己不甚待见,尴尬地笑着,重新坐回胡床之上,压得咯吱吱地响,让人担心会塌落。

童牛儿把自己所知的金锦夫人情况向胡三爷描述一遍,然后许以千金的承诺。

一堆肉胡三爷听罢摆手道:“休提金银。我家虽比不上当今皇帝富有,可也不差几分。我若帮忙,只为童大人英雄了得。”

童牛儿虽在京师,但也早对盐帮有所耳闻,知dào

这一堆肉的这句话不是胡吹之语。

第八十八章 俯仰见苍穹

原来食盐自古以来就是国家管制物资,从中收取重税,以实国库。夏、商、周三朝不说,迄至春秋时期,齐桓公的宰相管仲就提出‘兴盐铁之利’的主张,对盐的生产、运输和销售加以立法管理,开中国盐法之先河。

明代盐法初承元制,其后略有变动,但不改苛刻。其中最大弊端是中央户部只颁盐引(类似许可证),把对盐的生产、运输和销售都交与地方。地方则设分司主管盐务,主要实行民制官收、商运商销的‘开中法’和民制商收、商运商卖的‘纲法’。

此类方法初行时还好,后来逐渐衰变。

至明中期时,权贵强豪已纷纷插手盐业,贱买贵卖,囤积耗市,谋取暴利,使盐业渐失控zhì



地方黑恶势力见盐里藏金,也都暗里操控,私制私贩。虽屡遭打击也难抑制,逐渐猖獗。

为了和官家对抗,所谓盐帮一类组织因此应运而生。唐时就有,后来愈加壮大。

两广因地处沿海,制盐方便,盐帮尤盛。帮众十余万,手段狠辣,荼毒百姓,从来都是当地势力最大的帮派。若论为恶之深,其实远比如汪烧饼一类的所谓匪患严重得多。

但因着他们素来和官府勾搭,沆瀣一气,平分金银,是以倒数千年如一日般过着太平日子。

正是官匪互养,狼狈为奸,从来如此,万古难移。

制盐本是水里淘金的买卖,费用低廉,利润极高。加上又都是偷买偷卖,逃避税赋,是以童牛儿深信这个能养下一堆肉的胡三爷每日进库的金银怕真的要比皇家还多。

这胡三爷说完这句仗义言语,见童牛儿看他的眼光去掉三分轻蔑,心里好不高兴。

银若雪来找童牛儿商议如何攻打古良、苏冥两镇。

童牛儿却只诺诺应着,毫不热心。银若雪瞧着自然有气,瞪目道:“找打吗?怎地应付我?”

童牛儿在椅上弓起身体,把双手捧在脸上道:“五将军,休叫我去了吧?”银若雪道:“为何?”童牛儿沉默片刻,道:“去也是败,岂不给你丢脸?”

银若雪一怔之后转瞬明白童牛儿已无斗志,愈发地恼,起身道:“怎地没用?就你这副软弱心肠还想干什么大事业?”

童牛儿不堪被她如此说,抬头争辩道:“和一班老百姓厮杀算什么本事?”银若雪怒哼一声,道:“回头看三皇五帝、秦皇汉主,哪一个不是从杀老百姓开始的?若都做你这般想法,天下倒太平了。”

童牛儿没读过书,这几个名字都是从说书人的口里听来的,自然不甚熟悉。却不服,向地上呸一声,道:“都是狗屁不值的东西,休拿来和我比。”

银若雪倒惊讶,哎呦叫一声,道:“连秦皇汉主也比不得你吗?倒猖狂。”童牛儿冷哼一声,道:“皇帝又如何?不过是胜者为王罢了,骨子里却不见得比我干净。”

这一句倒让银若雪猛地想起‘窃钩者盗,窃天下者王’这句话,记不起从哪里听说,以为和童牛儿言语是差不多的一个意思。

银若雪气得笑出,在童牛儿腿上轻踢一脚,道:“休啰嗦,你去是不去?”不等童牛儿回答,银若雪又追一句:“不去我便揍你。”

童牛儿被噎得翻起眼白,咕噜一声把‘不’字咽回去,只剩个‘去’字吐出来。银若雪满yì

地哼一声,先就向门外走。童牛儿只好颓丧地在后面跟着,丧家犬般没精打采地。

不料这次方威叫嚣得却比谁都响亮,争着要带兵去打古良。

银若雪和童牛儿瞧着他一副抢战争功的小儿嘴脸,心里都明白方威的想法。

童牛儿斜睨银若雪一眼,里面意思是:“如何?不用我去了吧?”

银若雪也乐得做个顺水人情,以为方威若胜是理所应当;若败却证明他够白痴,倒更衬得童牛儿的能耐,遂点头答yīng



方威兴冲冲带兵来到古良镇外。

可还不等攻打,城门已经大开,从里面飙出一哨人马。

当前的是四名魁梧大汉,衣甲虽然不整,但精神却昂扬;后面的千多步兵虽也都歪斜,可各个振奋,气焰逼人,叫方威见了暗自一惊。

这小儿虽猖狂,却也明白兵书所说‘哀兵必胜’这个浅显道理。以为己方兵将虽都勇武,但没有拼死之心,这一仗怕不好打。

果不出他所料,对面军队并不肯按照兵对兵、将对将的打法来。而是忽然变换队形,把原本该在后面押队的弓弩手让到前面,先就射过一排弩箭。

此时两军离得虽远,但弩箭击发力大,远胜弓弦,却够得着,把方威这边的射杀十余人。

仗还未打,先就溅血,叫站在原地的众兵将心下都骇,生出畏死之念。

立马在最前边的方威万不曾想会以如此方式开战,被迫得手忙脚乱,慌张后退。

那四名领队的魁梧大汉见了大喜,都吼一声:“追。”带兵便赶。

方威这边的兵士都是吃官饷、拿俸禄、家里养着妻儿老小的怕死鬼,没一个想把性命丢在这里的。见得不妙,扭头就逃,不论方威如何喝止也阻拦不住。

方威见败势已定,无奈只得跟随退下。

童牛儿陪着银若雪在高岗上遥遥地看见,都笑得欢畅。以为方威只叫人家一个冲锋就打得溃不成军,来日回京后传扬开来却够丢人。

银若雪尤其得yì

,撇嘴向童牛儿道:“就该他有如此之败,叫他素日猖狂。”童牛儿点头称是,也觉得应该。

他俩个却忘了自己猖狂时也不比方威强过多少。

聚兵回到廉州城里,方威闷闷不乐。开口便向银若雪要兵,准bèi

明日再去攻打古良,报这一败之仇。

他却忘了这娇儿是怎样促狭性格,岂肯容饶过他?银若雪向大案上狠拍一掌,怒声道:“方威,你好不要脸。败得如此之惨,历来不曾见过,把东厂五龙将军的脸面都丢尽了,还怎敢去?”

这一喝把方威惊得瞠目,才明白银若雪借这个机会在报自己当日辱她之仇。正想分辨,听银若雪道:“休言语,一边歇着去吧。好好想想回京后如何分辨复命。”方威被气得肝胆欲裂。有心拔剑和银若雪争个高下,但以为是自己兵败在前,就算说到皇帝老儿那里也理亏,怕落不下好。无奈只得恨恨地忍下。

银若雪移目向童牛儿道:“童将军,你可有良策?”声音温柔百啭,恰似莺啼。

方威听得心如刀扎,暗自咬牙,以为童牛儿是小人得志,来日不得好报。

童牛儿早料想会有此问,微微一笑,道:“些微小贼,焉用良策?出手可平,翻掌吹灰而已。”一边说,眼睛斜睨着坐在角落里的方威。

银若雪自然听得出童牛儿言语里的逗弄意思,差点笑喷。顺着他的话音道:“既是如此,就有劳童大人辛苦一趟,把古良、苏冥两镇的匪盗一并平灭。回京之后我定向雷大人为你请个大大的功劳,叫他禀明皇上,封你个侯爵之位,如何?”童牛儿插手施礼道:“谢五将军。”

两人一唱一和,演双簧般搭调和谐。把方威气得几欲吐血,起身眦目向二人道:“你们——狗男女——”却怕自己说出更加不堪言语,大步冲出大堂去了。

银若雪自然不肯听这句侮辱,纵身越过大案就想去和方威撕扯纠缠。

童牛儿忙一把拦住,劝道:“五将军息怒。四将军也是心情不好,休怪他。”银若雪见大堂里有百十几双眼睛看着,只得悻悻地道:“且待来日,看我如何消遣他。”

出了大堂,银若雪在马上向童牛儿道:“休玩笑,你且说说,可有剿匪的好办法?”

童牛儿低头良久,慢声道:“所谓匪患,不过是些只知蛮勇的乡野村夫,要胜他们还不容易?只略微欺骗就能平灭。”

银若雪听他说得肯定,喜道:“就知你是个小诸葛。好,这一半**就带兵攻打。我等你得胜的消息。”

童牛儿自知拖不过去,暗想:最好能叫这些匪盗自己瓦解消散,一来省些力qì

;二来可减少杀伤,是上善之策。

但转念又觉得这是痴妄之念。试想那些匪盗连饭都吃不饱,自然团结,怎肯自行解散?可若真的叫自己带兵剿杀,却又不甘心如此做人家的鹰犬,为这大的恶事。

其实童牛儿人虽无赖,但天性里的良心未泯灭得干净,还剩些许。他只肯在小地方狠辣,一旦面临大善大恶却挣扎得厉害。总以为举头三尺,神明自在,把恶事做得狠了,来日必要有报应。

说到底,世间只有两种人没有在矛盾中选择的痛苦:一种是至善之人,善到极处便是佛。因为在意识里彻底的消灭了自我,所以能无私;一种是至恶之人,恶到极处便是魔。因为在意识里只有自我,所以能自私到底。

但这两种人毕竟稀少,更多还是善恶对半的俗人,临到抉择时便苦恼挣扎,犹豫不决,跳不出取舍的巢窠,如童牛儿这般。

第八十九章 兜转皆计算

第二日早晨,不等童牛儿起来,跟随魏豸而来的差人已经把门敲得震天般响。

童牛儿睁着惺忪睡眼跟随来在大堂之中,看魏豸划着手脚着急道:“童大人,胡三爷在花厅里等你呢,说有消息给你。”

童牛儿喜得一跃而起,道:“真的吗?快带我去。”

一堆肉胡三爷像一堆包在华丽锦绸中的肥肉一般堆在胡床里,站了好大一块地方铺展开来,瞧着壮观。

见童牛儿进来,费劲地站起拱手施礼。童牛儿不耐他客气,急急地道:“快说,可有金锦夫人的消息?”胡三爷点头道:“不错。”

童牛儿立时喜上眉梢,追问道:“在哪里呢?”胡三爷却深沉,把猪头般堆满肥肉的脑袋缩回三分,道:“不好说。”童牛儿啊一声,道:“怎地不好说?”

胡三爷见他脸色骤变,忙摆手道:“童大人莫急,其中有些曲折,且坐下听我详细道来。”

童牛儿也觉出自己有些失态,在对面的太师椅里落身。先端起茶盏饮下一口,待心气稍平后才抬头看向胡三爷。

胡三爷先咳一声清理嗓子,做出要讲个把时辰的样子。他却不知童牛儿性子急躁,最耐不得别人如此。

童牛儿虽盼着胡三爷能三言两语就说出结果,教自己恍然。但碍于形势,还有这没脚的虫儿在座,只得隐忍着等待,以为这胡三爷必要罗嗦一番。

果不其然,胡三爷好像猛地想起自己口渴似的,也端起茶盏喝起来,一边把眼光飘向童牛儿,其中诡异之光闪烁不定。

童牛儿是怎样聪明的鬼?这多年来就靠着看人眼色活命,最善于观察细微,揣摩端倪。见胡三爷如此表现,心下暗惊,以为似有欺诈在其中。

其实他自己就最善骗人。张口撒谎,言语糊弄本是习惯。

但世间怪事就是如此:越喜欢骗人的人越怕被骗,时刻提防。童牛儿自然熟悉骗人时自己那些不自知的小习惯,是以一眼就看穿胡三爷正强自镇静,在心里整顿言语。只因不知如何说才能将自己骗过,是以有这般表情。

童牛儿一边在心里奇怪,一边按捺住自己,等着看这一堆肉胡三爷如何施展。

胡三爷待把茶盏放下,将猪蹄般粗胖的双手搓过几下,紧张脸孔后道:“昨日我帮内的兄弟传来消息,说一路沿着童大人所寻的金锦夫人的踪迹追查,最后发xiàn

她竟落脚在如今被汪烧饼一伙匪盗所占的古良城里——”

童牛儿听得一惊,转脸看向魏豸。魏豸却似惧他目光尖锐,不敢对视,慢慢低头。

童牛儿心中疑惑更重,又看向胡三爷,道:“金锦夫人怎地到了那里?”

胡三爷又咳一声,道:“我帮内的兄弟讲,这金锦夫人有个本族的堂内姐姐嫁到了古良城里一户人家。金锦夫人自从被驱赶出来后无处可去,就投奔到她堂姐的屋檐下去寄住了。”

童牛儿此时自然分辨不出他言语的真假,只能默默地思索。然后追问道:“你兄弟怎查得出?”

胡三爷得yì

一笑,道:“那古良城内人口逾万,每日吃下的盐量自然不少。我盐帮在那里设有堂口,有几十个兄弟在呢。”

童牛儿脑筋转得快,道:“既是如此,麻烦胡三爷手下的兄弟便将这金锦夫人弄出古良城来。我们数日间便要攻打,到时候刀剑无情,怕不伤了她的性命。”

胡三爷听到这一句却在脸上露出为难神色,道:“童大人有所不知,如今这古良城被汪烧饼一伙匪盗占着。他们戒备森严,盘查详细,慢说是个人,连我的盐都进出不得。今日说给童大人知晓的这个消息都是费了好大的力qì

才传出来的。”

停顿片刻,一边偷眼瞧着童牛儿的反应一边续道:“童大人既是锦衣卫,手里又握有重兵,想救个金锦夫人出来还有什么难的吗?怕不需我这等没用的帮忙吧?”

童牛儿自然听得出他言语间的挤兑意思,淡淡一笑,起身道:“好吧,我自想办法。”抬手虚执一礼,道:“有劳。”也不理会胡三爷拱起身体的回礼,转身快步去了。

待回到自己的房间里,童牛儿临窗站立,望着花园里开得烂漫成灾的芭蕉一大片呆呆地发愣。

他想不明白这胡三爷为何要与自己玩弄玄虚;也无法断定消息是真是假。若是真,胡三爷在其中藏有怎样计算?要将自己如何?若是假,他为何要欺骗自己?欲达到怎样目的?

但不论如何,童牛儿都暗自咬牙,以为一旦识破胡三爷的欺诈,自己必要狠狠地报复他才解得心头之恨。

在榻上辗转了一夜,童牛儿也未想出什么堪称上善的万全之策。

因为不能成眠,早晨起来后头脑昏沉,难睁双目,只直盯盯地看着又寻上门来逼问计算的银若雪发呆。

银若雪见了急道:“且说说,怎样攻打古良?”

童牛儿此来本没心思管顾这些,只想救出金锦夫人向林猛交差。听银若雪一再地逼迫,心下不耐烦。大大地打个哈欠,咕咚一声重新躺倒,闭起眼睛假寐。

银若雪在对面椅子里见得他这副赖皮模样,心里有气,起身过来一把揪住童牛儿的衣襟提在面前咬牙道:“又来应付我?看我不——”

言语未完,不抵防童牛儿猛地张开双臂把她抱个满怀。银若雪重心前失,和童牛儿一并倒在榻上,摔出轰隆一声大响,似把木榻也要砸塌一般。

不待银若雪挣扎,童牛儿已经将她柔软香糯的双唇捉入口中允吸着,一边用舌尖顽强又无赖地敲打她的齿关。

银若雪正是烂漫年纪,春心本盛,最怕被如此招惹,怎扛得住?只抵挡片刻就开关纳降,做了童牛儿的俘虏,任凭他如何。

二人缠绵半晌,童牛儿见银若雪只肯让出胸脯,却死守腰带,不能进一步怎样,渐感无聊,慢慢收手。

银若雪也心血平息,把被童牛儿揉搓得乱的肚兜和小衣都整理好,翻身坐起。道:“不能有些正经的吗?”

童牛儿嘻嘻一笑,道:“古人云:食色性也。人生一世,只有吃饭睡觉两样是正经,余下的倒都是扯谈。”

银若雪听字都不识多少的童牛儿说出这般惊人言语倒有些吃惊,问他:“从哪里听得?向我卖弄吗?”

童牛儿见她脸色不善,想起从前教xùn

,忙赔笑道:“还能从哪里听得?自然是坐馆的说书人。我以为这一句有些道理,甚合我的心思,就记下了。”

银若雪嗤地一笑,道:“你呵,永远也改不了这般小儿脾性。只知dào

吃喝赌钱睡女人,没一样有用的,还让我指望你什么?”

童牛儿却不服,争辩道:“人活一世,不就为了这些个吗?还能有其他?”

听得这一问,银若雪倒也怔住,仔细想一遍,才发xiàn

自己的脑袋内也空空如野,没有能够拿出来与童牛儿对抗的东西在。

她却忘了自己虽然身出官宦之家,尽享荣华富贵,但说到底也不过是个整日里被欲望操纵捉弄的俗人。没有超凡入圣的能为,自然也就扬弃不了俗人的那点龌龊念头和肮脏心思,表面上自以为的与众不同和冷傲孤高其实都是伪装的虚假而已,内里并没有特出的什么在。就如同裹在衣袍下面的身体一般,不论衣袍如何鲜亮,但那身体却都是一样的血肉蛆脓,没半点可傲之处。

银若雪不耐与童牛儿争论没用的,急躁道:“休说。我且问你,可想出攻打古良城的办法?”

童牛儿摇头道:“我对那城的内外都不熟悉,哪有办法可想?”

银若雪听这一句倒似领悟什么,默然片刻,点头自语道:“古良城不比衡塔村,不能莽撞。”向童牛儿道:“我也问过那没脚的虫儿一伙古良城中情况。可他们昏聩无能,根本没个胆量去其中打探,是以也都不知——”慢慢低头,又自语道:“总需安排个人进去看过才好,不然岂能有必胜的把握?”

片刻后猛地抬头,雪亮起眼睛看向童牛儿,道:“你最机灵,去走一遭如何?”

童牛儿吓得连忙摆手,道:“五将军,你想将臭牛儿这条小命卖与阎罗王吗?我怕不死得快了?”

银若雪也知这古良城里戒备森严,盘查详细。那汪烧饼虽只是个卖烧饼的出身,但却足智多谋,颇多计算,不然又岂能和官军对抗到今日?听童牛儿如此说,倒也踌躇起来,以为不舍得让他冒此大险。

可童牛儿此时却将脑筋转得飞快。想着目下那魏豸和胡三爷都已经将寻找金锦夫人这件事的干系推得干净,指望不上。只有自己去古良城里走一遭才能打探到金锦夫人的下落,倒也值得。

他是喜欢刺激的无赖性格,只要觉得有趣,便什么都不顾惜。

这样前后思量几个来回后,忽地向银若雪道:“好吧,我就去古良城里转一圈,看看里面如何。”

银若雪见他无缘无故地变化,觉得奇怪,道:“不怕死得快了?”童牛儿摆手道:“怕死又如何?总不能看着我的五将军左右为难呵。”

银若雪和他厮混到今日,已经熟悉这小儿的脾气秉性。端详着他脸上的诡异笑容和眼内左右躲闪不定的目光,知这一句不是诚心之语。但却想不出还有甚么理由让童牛儿肯临危历险,去虎口里摸牙,到狼窝里探访。怔怔地看着他琢磨,还是一头的雾水。

童牛儿见了心里偷笑,自以为得yì



第九十章 善恶难分明

古良城虽然不甚大,但却傍山而建,地势险绝。加上城墙高而厚,有一条宽约五丈多的护城河水围绕奔流,可当得起‘易守难攻’这四个字。叫童牛儿远远地见了也暗暗惊讶,以为要攻打起来怕极艰难,若不折损大批兵士定攻不下来。

把挑在肩头的竹扁担歇下,慢慢揉着压得巨痛的骨肉,才发xiàn

以前被饥寒困厄折磨得粗糙的身体经过这长时间的颐养,已经变得娇嫩起来。

这副担子不过四十几斤,只挑出两里多路就把肩头压得不堪承shòu,若在以前说来岂不是笑话?

在小径旁的大山石上坐下喘均匀一口气,眼望被半阴乌云笼罩的古良城参差不齐的模糊轮廓,在心里转着混入其中的主意。

堪堪离城门还有里多远。

童牛儿又把挑子换过一次肩,正在下山的小径上收脚不住地往下奔。不提防从两旁的树林里忽地蹿出几个人,冷不丁大喝一声。

因为来得突然,把童牛儿惊得连他们喊什么都没听清,只拼力刹住冲前的脚步。却用力过猛,一跤跌倒在地上,痛得他眉眼歪斜,口里不住地哎呀呻吟,叫唤个不停,但其中多半意思是装出来的。

那几名手拿刀枪的青壮汉子见倒在地上这人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模样不堪。尤其咧开嘴里的一口大黄牙突兀外支,好不醒目,看着恶心。翻转的两只竹筐里扣在地上的都是红薯、甘蔗一类不起眼的吃食,并无其他。

前面一名汉子转头对后面人责备道:“都是穷苦人,何必吓他?好不可怜——”一边说,走过来伸手向童牛儿。

童牛儿把口眼歪斜得更加厉害,直痛得眼泪鼻涕直下,摆手道:“我的腰——不成了——”

青壮汉子们本都是好人家的儿女,素日只靠种田过活。没有见识过什么诓骗手段,也不曾养下为恶的习惯,心性还都良善单纯。见童牛儿如此表演,皆都信以为真,相互望着不知该如何是好。

当前那人低身向他道:“大哥,我等也是无心,却不想惊你到这样——走不了路了吗?”一边伸出双手奋力将童牛儿抱起。

童牛儿一边大声呻吟呼痛,一边把双手皆都攀上这人的脖颈,将身体一点不剩地吊在他的上面。

这人见他果然伤得不轻,无奈只好架住倒向自己的童牛儿,道:“如此可好些?我便送你进城吧,你去哪家?”不待童牛儿回答,又转头向后面的人道:“把他的担子挑着——”

一路之上不断有藏在暗处的哨卡现身和这汉子对暗号、打招呼,显然熟识非常。

童牛儿见了暗道危险,没想到一路之上戒备如此森严。以为若不是借这个汉子的掩护,自己编造的那点谎言若说过这多遍后恐要被识破。就算不能被捉,至少这古良城自己怕是进不去。

青壮汉子一路上偶尔问几句童牛儿闲语。童牛儿因为不知该如何回答,都用呻吟声遮掩过去。青壮汉子只以为他痛得厉害,也不起疑,还软语安慰。

待进了古良那阔大的城门,穿过有百多名汉子守把盘查的人群,童牛儿暗出一口长气,以为好不容易。

青壮汉子倒认真,一直把童牛儿搀扶到一家挂着‘悬壶济世’葫芦幌儿,扬着写有‘祖传秘方跌打损伤’挂旗的药店门口才歇下。

唤出里面的伙计交与后,从怀里掏出几分碎银子递过去充作医酬。伙计推托一番后和童牛儿一并接过,都弄入店里交给掌柜的。

青壮汉子也不啰嗦,见一切妥当,转身和为童牛儿挑担子的忙去了。

童牛儿斜倚在椅子上,任凭那名老中医为他推拿,但呻吟声却小了。只因一路叫唤着过来,口里早已干得连唾沫都不剩,想喊得大声些也不能。

老中医手段了得,只一上手便知童牛儿的骨肉都无甚大碍,恐怕是筋络抻到了。去一边洗过手,然后开下一张方子,叫伙计抓好五副药,亲自提着递与童牛儿。道:“每日一副,慢火煎熬三碗水,剩一碗时空腹喝下。若不见好再过来。”童牛儿诺诺谢着接过,用畏缩不堪的眼神怯怯地望着老中医。

老中医见他如此,也甚怜惜,道:“能回得家去吗?这几日就不要下地劳作了,歇息歇息吧。”

童牛儿挣扎起来,也不答话,只是点头。然后歪斜着脚步,拖着身体移到竹担子的跟前指着道:“这个——我家孩儿——来取——”

老中医明白他意思,点头道:“且先放着,去吧。”

童牛儿慢慢走出药店,听身后的老中医正轻声问旁边的伙计:“谁家的?怎地没见过?”伙计瞎猜道:“城南老金家的老二吧?看那口大黄牙倒是像。”

待折转入一条没人经过的狭窄小巷后,童牛儿先将手里提的中药包抛上旁边的房顶,再将粘在牙上的黄黏米面一点点抠下来tian入肚中,算作充饥。

喘几口放下心来的大气,以为自己这一次的表演大获成功,好不得yì

。整敛手脚精神,兴冲冲地步出巷子,在遇到的第一个酒肆里讨来一只坏掉大半的破碗和一双曲里拐弯的筷子,一路敲打着走。口里喊着花儿乞丐的讨饭号子,心里有一种久违的轻松浮现。

才知dào

尘世里竟有这多不堪承shòu的羁绊在,却只有两个人躲得过:一个是蹲在云尖里的皇帝老儿;一个是趴在阴沟里的花儿乞丐。余下的都被约束着不得自由。

吃着破碗里的残羹剩菜,童牛儿不但不觉得恶心,反倒甚感香甜。

迷惑半晌,才知自己在骨子里就是讨吃剩食的命,不论攀爬到怎样地位也改变不了。不禁觉得丧气,以为干脆放qì

一切,重新做回乞丐算了。

多半日走下来,已经把古良城转个大概。知晓一条正阳大街贯通南北,是最繁华热闹的去处。

另外几条街都窄得不容车马,没什么风景。童牛儿想着自己和金锦夫人素未谋面,也不知她生得怎样嘴脸,要在这万多人里寻出来也不是一件容易事,不禁有些发愁。

夜里宿在城西一座破败的谁家祠堂里,伏在能遮挡风寒的供桌下面。佝偻着身体一觉睡到天亮,连梦都不曾做。

直到阳光转过遮挡的半块破烂门板照在他的脸上,童牛儿才缓缓睁开双目。

恍惚半晌,明白自己不是睡在被褥松软的榻上,才觉出腰背的麻痛。

慢慢起身,望着四壁蛛网漫结、空中尘埃浮荡的四周,还是觉得凄凉悲惨。以为自己这大年纪若还在吃剩食、睡冷地,活得倒也真的没什么滋味,不如死掉好些。

其实人生不怕别的,就怕比较。因为鼓动了也要如何的欲望,所以才有了患得患失的痛苦。

这般让人不断攀爬向上的动力其实是最害人虐物的根源,若把持不住,就会沦落为被奴役的奴隶挣扎,跌入得失的深渊里浮沉。

所以知dào

如何向前不是能为,知dào

适可而止最重yào



从各家门前走过,童牛儿见有妇人在,就上前询问可见一名叫金锦的夫人来过。

有没趣的一句不答,转身就走;有见童牛儿眉眼生得端正的,笑着逗弄他几句,但最后却没个答案在。

童牛儿直走得两腿酸软,问得口干舌燥,嗓子眼冒火。接连三天下来,还是一无所获,不禁好生失望。

但他有从小被困厄磨练出的倔犟,一副抵死也不肯认输的无赖性格。把牙咬紧,将讨来的寒冷剩饭囫囵装入肚中,让身体被夜里的凉风吹拂得瑟瑟而抖,却不曾有过丝毫退缩的念头在。

这一日走到城南折西的一条巷子里。看两边的房子建得还算规整,门楼也甚高大,住的应该都是家境殷实的人家。

童牛儿正逐户打量,听不远处的门吱呀一声打开,抬头见一名妇人高挽袖面,两手吃力地端着一个大木盆,正将其中的脏水泼洒在街面上。

不待她回身,童牛儿高叫一声喝住,疾走几步上前问道:“敢问小大姐,这附近可住着一位叫金锦的夫人?”

那妇人一惊,脸上立时浮起紧张惊惧的神色,道:“你找她作什么?”

童牛儿眼光何等毒辣,立时瞧出异样端倪,不禁仔细打量她。

这妇人衣饰虽然粗陋,面上虽有尘土,但却遮掩不住眉眼间的光华丽色和自幼生活在锦衣玉食里、受礼乐教化养成的矜持典雅气量,是与众不同的大家闺秀形色。

童牛儿脑中灵光闪动,张口问道:“你便是金锦夫人吧?”妇人却吓一跳,慌忙摆手道:“不是不是——你认错人——”转身就走。

匆促间却将松散发髻间插的一只玉簪掉落下来,正跌在石阶上,一声脆响后断做两截。

妇人哎呦轻叫出来,显然疼惜非常。稍微犹豫后还是慢慢关上门扇,被遮掩的目色里满是幽怨地看向童牛儿。

童牛儿被那目光所刺,心里不知为何生出难以解说的疼。

呆怔片刻,低身将两截玉簪拣起端详,才惊见簪头镂雕的竟是一只双展翅膀欲飞的凤凰,不禁大骇。

第九十一章 恩爱难长久

须知那时礼教森严,等级详细,龙凤形状从来都是皇家御用,旁人不得篡越。而民间一旦查知,将获重罪,得满门抄斩、诛灭九族的处罚,谁敢鲁莽?

这只玉簪不仅材料上乘,而且雕工精细,造型不凡,一眼可知是宫里流散的东西。

童牛儿自然明白,在民间妇人头上能见到宫里的凤头簪子,唯一来路就是皇帝赏赐,除此无他。

这妇人能有此物,自然不是寻常家世里出来的,必有父亲或丈夫曾在朝中为官显赫,叫这妇人得机能入宫中陪伴嫔妃,获赐此物。不然焉敢戴在头上招摇?怕是活得腻味了。

童牛儿所料果然不差。

金锦夫人的娘家虽然平凡,却也是浙商中出类拔萃的人物。家道厚重,门风高洁,不然岂能养出如金锦夫人这般端庄出色的龙凤来?

金锦夫人天性贤淑,心灵巧妙,工诗善词,对琴棋书画无不解语。自从嫁与时任的周宗建大人,虽是后续,但夫妻二人琴瑟鸣和,恩爱非常。

周宗建出身官宦,让金锦夫人得机入宫陪伴皇太后。金锦夫人言辞溢色,伶俐机敏,善于应答,博下太后欢喜,所赏颇丰。这只凤头玉簪只是其中之一。

此次周宗建获罪下狱,金锦夫人提前得到抄家的消息,只比官差快一步出门,侥幸逃过卖入青楼为娼的厄运。和一名将自己养大的ru娘历尽千辛万苦才回到娘家。

却不想周家被推倒门楣的消息比她来得快。当地官员得知后自然不肯放过这献媚阉儿、为恶地方的好机会,把金锦夫人的娘家,连同九族之中牵藤挂蔓的亲戚,不问青红皂白,远近亲疏,一并破家败户,尽数查抄到将住民驱逐到大街上,寸丝寸缕也不给留的地步。

只这一桩,为恶官员就从中获利巨万,还可向魏阉儿报请一功,得机升迁。似这等官利双收的好事谁肯不干?岂不是傻子?

是以每当魏忠贤等一班阉党做下一桩冤狱,下面便有无数贪财好利的宵小之辈借机大肆发挥,为恶之深却不比那阉儿差多少。叫一班良善陷落穷苦,流失道路,惨不忍睹。

到金锦夫人娘家来抄的差人不识金锦夫人面目,将她轻易放过。再有他们只对财物感兴趣,也知这些人都是冤的,若没有上司的吩咐,都懒得为难她们。

金锦夫人此时已成惊弓之鸟,还以为他们来捉自己,在家人的掩护下只身匆忙逃出,什么都没来得及拿。

头上这只玉簪正是当时所戴,侥幸留下。此时见它跌碎在石阶之上,金锦夫人的心痛如刀搅,只觉得自己便也如那只玉簪一般,已经断做两半,各自生死。

有心上前捡回,但看到童牛儿的不善面色,以为怕是来抓拿自己的,终是不敢。掩上门后把疲惫身体靠在上面,双手掩在脸上嘤嘤啜泣,心中苦不堪言。

哭过片刻,金锦夫人把泪水收拾起,低叹一声,提起脚边的大木盆向厨下走。那里还有一堆菜蔬需yào

整理烹煮,几件衣裳需yào

缝补,几个屋子的灰尘需yào

擦抹打扫,是她一天里必须要做的事情。

其实和晚间那个流氓姐夫的纠缠比起来,这些都好忍熬,不过是劳累些罢了,毕竟还舒心。

金锦夫人每当想到和龌龊姐夫一直要持续到自己的堂姐出来叫骂才能完结的对抗挣扎,就感到头皮发麻,心慌气堵,似连多活一刻的勇气都丧失得干净。

她本是诗书半壁、礼乐规矩的大户人家出身,从小在洁净光明的环境里长大,从不曾有在污泥潭里苟活的经验,哪里知dào

该如何应付?只好一味地吞泪忍让。

却不知肮脏环境里就是如此,你退缩一寸,它便逼进一尺,直到把你完全淹没为止。但这般艰难的所知是要如童牛儿一样在其中拼命挣扎过才懂得的道理,金锦夫人自然不明白。

这个堂姐说起来和金锦夫人并不熟悉。唯一的瓜葛是堂姐嫁娶那一年恰巧周宗建携金锦夫人回来给岳父拜寿,得邀到堂上稍坐,吃过她两盏喜酒,送过一封喜金而已。

这堂姐家本是小户,父亲在自家地面上做个小小的差役,每月领些微薄的俸禄养家。

堂姐嫁的这人也不过是个街巷间一无是处的泼皮无赖,没一点可拿出来在人前炫耀的资本。

今见有周宗建这般在京为官的人物来贺,都喜到无措,不知该如何接待才好。弄得手忙脚乱,颠倒上下。

但也就因为如此,叫这个堂姐和她嫁的这个姐夫对周宗建夫妇印象深刻。

自逃出家后,金锦夫人漫无目的地流Lang,如一只蜷缩了身体、畏惧了精神的猫儿般可怜,也不知自己的下一刻该在哪里停留落脚。

好在临出来时身上还有几文散碎银子,一路行走着,饿极了就买点甚么充饥;累极了就随意寻个地方倒头睡下。

那时阉党当朝,万众为恶,叫天道不周。加上旱涝无定,赋役繁重,使天下大乱,十家倒有九家食不饱腹、衣不蔽体。

但也不能坐在家里等着饿死,只好拖带着一家老小出来四处行乞求活。一时间哀鸿遍野,流民失所,已经是众人惯见的。金锦夫人混杂其间,倒不显眼。

眼看着金银花空,囊内羞涩。金锦夫人只一天没有东西吃就饿得双眼昏花,四肢无力,堪堪支持不下去。

但她无论如何也舍不得将头上这只唯一值钱的凤头玉簪当掉,更张不开嘴似别人那般嘶哑着声音乞讨。

只呆呆地坐在路边,夹杂在一行花儿乞丐当中凄凉着,哀哀地想着或许自己的死期将近吧?心里倒有几分解脱的快慰。

慢慢回想起来自从儿时曾经的种种甜美生活。父母的疼爱、亲人的娇惯,每日里只在诗书词笺间、琴声箫咽里过着锦衣玉食的华丽生活,不曾有过丝毫烦忧愁苦。

后来得嫁周宗建为妻。周宗建是翰林出身,文辞俱佳。人又生得俊逸,是风流倜傥,尽解风情的出色人物,与金锦夫人正好操琴鼓瑟,音声鸣和,不差毫厘。夫妻的日子过得直如糖里拌蜜,好不甜美。

只是可惜时光短促,二人婚配不到三年,性格耿介、嫉恶如仇的周宗建就再忍不得,在朝堂之上当众指责魏忠贤‘目不识丁,怎堪职称’。并上折本要求皇帝罢免其官职,问他‘祸乱后宫’的大罪。

说起来周宗建是第一个跳出来把‘魏忠贤不识字’这个对别人来说只是个笑谈,但对魏忠贤来说却是奇耻大辱的秘密公布于天下的,魏忠贤岂能不恼恨?是以一朝抓到机会,就把周宗建下入诏狱,折磨致死。

史载:阉儿手下的五彪之一许显纯当时负责折磨周宗建,叫人将其肚腹以下打得皮肉稀烂,骨骼寸断。只留一口气不死。并骂曰:“看尔还能说魏公子不识一丁否?”

周宗建恨不能言,喷血眦目相向。许显纯见了大怒,命人将一根根三寸多长的棺材钢钉钉入周宗建完好的上身之内。不死,又用沸水浇之,叫‘皮肤卷烂,赤肉满身’,惨不可言,婉转两日才死。

金锦夫人不知丈夫临死之前唯一所念就是自己。牵挂她少年守寡,从此人生惨淡,天地昏暗,以后怕是要有得苦痛凄凉的煎熬忍受,是以一直留着一口含冤之气不绝。

直到童牛儿去问,他将‘锦儿’二字喊出,这才甘愿放手尘世,魂归奈何。

却不知金锦夫人若知如此,她该心痛到怎样不堪?

其实仔细分辨就会发xiàn

,愈是爱得甜蜜,到最后愈要痛得深湛。

人生本就是山高才显出谷低的经过,若曾得到如此,却也不能怨怪老天弄人够狠。总不该贪心到‘怀拥如花美眷到天长地久’这般吧?天下的好事何曾叫一个人都得下?

金锦夫人昏沉到第二天早晨时已经半伏在地,支撑不起。

恰巧这时有一批在汪烧饼手下聚义的汉子到城里抢掠回来路经,其中一个无意间看到金锦夫人所穿的衣饰华美,顿起歹意。高叫一声,扑过来就要扒脱。

这群人本就是心思龌龊,行为肮脏的宵小,被逼无奈,举旗造反。胜时为王,水火苍生;败时为寇,祸害天下。其实骨子里都是一样猪狗的东西,从不肯放过虐待弱小的机会,叫一班无力挣扎的百姓遭殃。

金锦夫人神智尚清,见自己要遭受侮辱,自然拼死抵抗。那人待见得她抬起的脸儿,不禁惊得瞠目,大叫着“美人儿”便要向怀里搂抱。

却不防后背踹来一只脚,把他踢到一边。正要恼怒,转头看去,见正是带队的汉子。

这汉子低身端详金锦夫人片刻,道:“可是锦儿妹妹?怎地流落至此?”

金锦夫人听此呼唤,呆了片刻,却认不出面前的人是谁。怯怯地道:“你是——哪位?”汉子嘿嘿一笑,说出姓名。金锦夫人恍惚半晌才想起他正是自己堂姐的丈夫。

第九十二章 生死易分明

这汉子原本就是个混迹于古良镇里街巷间的地头无赖,素日只靠着赌钱放债过活。

但因他头脑灵活,心思花滑,善于坑骗,倒也积攒下一份家业,过着小户人家衣食无忧的生活。

后来汪烧饼拉起大旗造反,先就占领了古良镇。金锦夫人的姐夫见其风头劲健,以为跟着他混或许更容易为恶作乱,从中捞取好处,是以投靠。

然后每次出去抢掠都第一个报名,下手从来最凶狠,私藏从来最多。至于侮辱民女,放火烧杀的恶事不知已经做下多少,却还觉得名头冠冕,本是应该。

其实纵观中国的历史就会发xiàn

,朝代的更迭从来都是这些不讲善恶、心狠手辣之人的事,和平头百姓没有丁点关系。只因兴亡都是百姓苦,无论秦汉唐宋。

金锦夫人被其姐夫救回家里后,她堂姐当年存下的那点尊敬还在,自然殷勤相待,好不周到。

金锦夫人正值饥寒交迫、困顿无依之时,突然得此温暖,心下怎能不感激?她本是懂事的人,思讨着自己目下身无一物,无以回报,只有抢着帮衬做些厅里厨下的杂事。

这堂姐和所有女人一般心思,原是见不得金锦夫人昔日那幅高高在上、峻冷孤傲模样的。此时见她落魄到如此地步,高兴得连梦里都在放鞭炮庆贺,只是严把着两片嘴不肯当着金锦夫人的面说出来罢了。

但她脸上那幅幸灾乐祸的表情金锦夫人又如何看不出来?可想着外面正兵马慌乱,自己无处投奔,能有这个遮风避雨的场所已经是万幸,也就强自忍下。

却不料更加不堪的还在后头。

她这姐夫本是个见色起异的Lang荡子,早就对貌美如花的金锦夫人心怀恶念。只是碍于其妻凶蛮,以为在家里不方便下手,是以窥视至今。

但人欲之中,色字最狠。时间稍长,这姐夫也便收敛不住,常常趁没有他人在场的机会言语调笑金锦夫人。

金锦夫人是只适合在暖房里才能开得鲜艳的花草,突遭风雨,自然吓得胆寒,畏缩地躲闪。那姐夫见她易欺,便得寸进尺,愈加放纵。

金锦夫人的堂姐风闻之后自然不高兴。

但她本是三从四德教化出来的呆傻女子,不敢怨怪丈夫,只把一腔恼恨都撒在金锦夫人身上。

初时只是减少热络言语,冷淡下脸色;后来慢慢把所有杂事都推与金锦夫人,呼来喝去地当做佣人使用。

金锦夫人本是胆小怕事的弱女子,愈被逼迫得凶狠,挣扎抵抗的意识丧失得越厉害,只有逆来顺受的份儿。

这姐夫见她如此,又见妻子并不曾责怪,色胆愈壮,如今已经到见了拉扯,猥亵调戏的程度;而那堂姐更是随时想起就指桑为槐地高声叫骂,言语不堪。里面都是金锦夫人下贱勾搭她丈夫的错处,显得好似她那丈夫倒是清白好人,听着奇怪。

由此可见人心能歪扭到怎样不堪地步,把善恶颠倒,是非错乱。这般情景其实多见,纵观前后左右,可知人们口里说的、文字里写的善恶是非往往都只是他们自以为的对错。若细细掂量,会发xiàn

其中大多歪扭,不值得采信。

金锦夫人感觉自己如同孤立荒野一般,无处躲藏依靠,只有费尽心思回避。

每当看到她姐夫的身影,便如老鼠嗅到猫,急忙奔回自己那间原本充作杂物间的房里,把门严实插起,然后靠在上面掩面哭泣。

好在她这姐夫近日来忙于外出四处为恶,倒没有多余时间顾及她。只在夜里回来时到门前说些yin词yin语逗弄一番,惹得他老婆出来大声喝骂,灰溜溜地回去。

可那堂姐不肯善罢,必要再骂上一炷香左右,直到觉得尽兴才肯回去安歇,睡个心满yì

足的好觉。

金锦夫人忙碌完一天的活计,吃下人家剩在碗里的残汤泡饭饱了肚子。然后也没心思洗漱,蓬头垢面地躲入房里,想着一会儿她姐夫必要来的纠缠和堂姐随之在后的叫骂,心里就不寒而栗,身体也不由自主地抖做一团。

伸手向头上摸时,却落个空,才想起平日可拿在手里把玩安慰的凤头玉簪今日已经跌碎在门前的石阶之上。不禁后悔当时为何就没有逞着胆量踏出一步捡回来?自己已经沦落到如此不堪,还怕什么?大不了是个死而已,不是强于如此委屈地活着吗?

转念又想起昔时过的快活如意日子。

两下对比,愈发觉得此时受下的艰难,忍不住又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可她泪水刚沾衣襟,就听门上猛地传来一声大响,把她的呜咽都吓回去。接着是她姐夫嘶哑着喉咙叫喊的声音,其中言语猥琐到连青楼娼妓听了都要害羞的程度。

金锦夫人虽然把头脸都严实地蒙在被子里,奈何那姐夫叫得响亮,一个字也遮掩不掉,都听得清楚。

金锦夫人只听上几句就知这厮今日又大醉而归,必要纠缠得比往日长久。不禁哀哀地在心里叫一声,不知这样的折磨到何时才是个头。

可今日却奇怪,那姐夫喊了不过十几声,正是嗓音响亮的兴头上,却在一句未完时沉默,声音断裂得好似被人扼住喉咙般突然。

金锦夫人侧耳倾听片刻,还是不见再次响起,觉得惊异,慢慢把头从被子里脱出。

可还不待拔直身体,猛地听到堂姐的破锣嗓子又在不远处响起,直向自己劈头盖脸地骂过来,忙又钻入被子里。

其实像金锦夫人这样贤淑性格的女子,万般苦楚都忍得,唯有侮辱忍不得,最叫她心痛不过。

才明白那姐夫必是被堂姐弄回屋子里去了,然后她又来骂。以为这是今夜风雨的最后,离天晴已经不远。

可她的堂姐也只骂出三、五句后就噤声,然后半晌不闻动静。

金锦夫人心下纳闷,不知外面发生怎样意wài

,叫这夫妻二人肯如此轻易放过自己。

呆呆地坐了片刻,想起回来得匆忙,外面的竹竿上还晾晒着自己的小衣。此季秋露渐浓,若被打湿,穿在身上定要惹痒,还是要取回来才好。

起身来在门前,趴在上面听外面动静,见一丝也无,放下心来,慢慢拉开门闩。虚开半扇,窥视片刻,见四下暗黑一片,不见人影。长舒一口气,迈步出来。

刚跨一步,突觉得脚下柔软,好似踩在棉被之上。金锦夫人吓一跳,忙纵身跳开。可脚下受到羁绊,却不利索,一跤跌在地上。

低头看时,见一个人就趴伏在旁边,扭向檐下亮着的半暗灯笼的脸孔歪扭到狰狞。

金锦夫人被骇得尖叫一声,急忙缩身向后。

抖了片刻,慢慢壮起胆色探头仔细分辨,半晌才认出正是她那早该被天谴的姐夫。同时也看清他头顶上被重物砸下碗大的一个深坑,里面的浆糊一样混浊液体正缓缓向外流淌,洇湿了无数尘埃,脏污了那一片净土。

金锦夫**瞪双眸傻了好一会儿,不明白何人下手如此凶狠。哆哆嗦嗦地努力半晌,终于站起,想着跑去给堂姐报个信儿,可双腿却一丝力qì

都无,只能小步地向前蹭。

好不容易拐过间隔两个院落的月亮门,不等来在堂姐居住的屋前,已隐约看见在红纱灯笼下的墙上半卧着一个人形。

金锦夫人立时感到一缕凉气窜起在后背上,觉出不妙。急忙赶上几步,扑到跟前看时,正是她那命苦的堂姐。也是脑袋被重物砸塌,鲜血和脑浆正披面而流,滴答向下,早已死去多时。

金锦夫人惊诧片刻,想起这堂姐素日里待自己虽然卑鄙刻薄,但若无人家肯收留,自己岂能苟活到今日?如今堂姐丧命,自己又该往哪里去?不是又要过颠沛流离的生活?

金锦夫人愈想心里愈苦,忍不住把手掩在嘴上吞声而哭。

她正呜咽,听后面传来一声阴森冷笑。

有个人声道:“她这般侮辱你,死也不枉。你何苦为她伤心?”

金锦夫人吓得立时把哭声吞咽干净,转头寻找。见在墙角的暗处里贴墙立着一个人影,双手抱在胸前,怀里抱着一把大斧头,正是厨下用来劈柴的,自己平素用双手举着都要摇摆个不停。

凝目光辨认半晌,才看出这张披头散发的模样和日间喝破自己身份的那个表情油滑的花儿乞丐相同。抖着嘴唇道:“你——你为何——要杀她?”

童牛儿听这一句问得无趣,在鼻子里哼一声,道:“她言语辱你,自然该死。”

金锦夫人却被这一句弄得懵懂,愣了片刻,僵硬地转身指着那院道:“那个呢?”童牛儿道:“那个欲图谋你不轨,更加的该死。”

金锦夫人听说堂姐和姐夫都因自己而死,惊讶得半张着嘴反应不过来,傻呆呆地看着童牛儿不知说什么好。

童牛儿见得这女人的可怜模样,心里倒也不忍。丢下斧头,上前先躬身施下一礼,道:“小人行事莽撞,夫人受惊莫怪。小人得周宗建大人死前托付,历尽千辛万苦寻找夫人下落。今日终于得见,也是上苍眷顾。夫人从此不必再受痛苦,且随小人同去。”

第九十三章 福祸转眼至

童牛儿搜肠刮肚、磕磕巴巴地说完这一套自以为还顺畅的酸嗑,正得yì

时,听金锦夫人猛地又起悲声,见她慢慢哭倒在地上。

童牛儿自从白天离开后,倒对如此容易地巧遇金锦夫人感到不可信,以为想得千难万难的这件事怎会如此容易地办到?左思右想后,决定趁天黑时潜入院子里偷听金锦夫人和别人的言语,必能得知真相。

他初入院子里时正看到金锦夫人急忙赶回那间仓房般不堪居住的屋子的身影,便在一侧的墙下暗影里蹲伏着,支起耳朵倾听从半掩的窗户里传出的声音。

可那时屋中只有金锦夫人自己在,哪有声音给他听?

童牛儿正等得不耐烦,却见从月亮门里晃晃悠悠地走来一个人,踉跄地扑到屋门上就拼命地敲打个不停。口里呼喊着:“锦儿妹妹——开门——锦儿妹妹——一个人——寂寞是吗——不怕——姐夫——来陪你——”接着便从嘴里喷出粪来,让在旁边隐身的童牛儿听得好不恼恨。

其实这些言语也本是童牛儿从来惯常说的。天下男子调笑戏弄女人时又会有什么不同?都是一副不堪端详的猥琐嘴脸。

但这些话自他自己嘴里说出时不以为耻,听见别人说时却觉得难以入耳,倒有些奇怪。

童牛儿一向心狠手辣,何等凶残?转脸见旁边厨下的门后就倚墙立着一把大斧头,距离自己不过丈多远,正好合用。一步蹿出,低腰抓起,返身便抡,正砸在那位倒霉姐夫的后脑上。

这姐夫本就醉得昏沉,把耳目栓塞,正忙着痛快口舌,哪听得到身后的动静?叫童牛儿一招得手,哼都没来得及就栽倒在地,稀里糊涂地在人世间来去一遭。如猪八戒偷吃的人参果,还不等琢磨出其中滋味,已经与粪同污,被人世间排泄掉,却不可惜。

童牛儿正想收手去敲金锦夫人的屋门,唤她出来与自己一同离开。却不想一墙之隔的那院猛地传来女子的喝骂之声,语音高亢,意思肮脏。

童牛儿只听得第一句就立时明白这是冲着金锦夫人而来,怒火复燃,提斧头穿过月亮门。

见门楣上挂的气死风灯的光晕里正照定一个胖大女人站在屋门前指手划脚地叫嚷,表情激愤,眉目扭曲。

童牛儿够奸猾,以为若直奔过去,女人见了必要挣扎抵抗,杀起来便不够痛快。是以悄步隐入院墙遮盖出的暗处,偷偷地摸过去绕向她的后面。

这童牛儿连杀一个女人都要如此卑怯,由此可见其本性宵小。

金锦夫人的堂姐其实自从丈夫进院时就隐身在自己屋门的后面听着那院动静。一边暗自咬牙,以为自己的丈夫今夜怕就要得逞,他两个早晚要苟且到一起去。可自己怎能甘心?

正气恼时,忽听丈夫的yin语声断,以为果然不出所料,那贱货经不住挑逗,已经把房门打开,将自己的丈夫让进房里去了。

再忍不得,拉开门出来便骂,要教他两个便如何也不得消闲。

可刚把嗓子喊得通畅,却猛地觉得脑后受下重重一击,接着天昏地暗,灯火朦胧。忙伸手扶住墙壁,慢慢贴着滑倒在地。

不待看清俯在眼前的人影,魂魄已经飘渺而去,转世投胎沦为猪狗一类逍遥去了。

童牛儿不知房中是否还有人在,不敢贸然大意。急忙跳下台阶,藏入墙下的暗影里怀抱斧头等着。

以为除非孩童,余下的出来一个便杀一个,出来两个便杀一双,若不把这一家人杀尽,想要带走金锦夫人怕不容易。

好在这户人家里只有这对腌臜夫妻在,并无其他,叫童牛儿在阴曹的赏善罚恶账目上少添几笔。

见金锦夫人恍惚着精神走来,童牛儿暗舒长气。上前两步将她搀扶起坐在檐下的小凳上,等着她哭尽悲哀,收敛泪水。

金锦夫人猛地听到是已死的丈夫遣人来寻自己,一时间万千滋味涌上心头,把这些日子以来受过的委屈全都想起,逐一地拿来伤心。

童牛儿怎奈她哭得如此长久?慢慢觉得烦躁。起初还好声轻语地劝,见金锦夫人仿佛根本听不进,便粗嗓恶言地喝止。

倒管用。金锦夫人很快收回游移的精神,一边擦抹泪水一边问:“你要——如何——安置我呢?”

这一问却把童牛儿惊在当地。愣了半晌,从头想来,记起当初自己只是为了逞一时的匹夫之勇和俗人义气才应下这档子差事,却从不曾和林猛商量过若寻到金锦夫人后该将她如何。

只好支吾着道:“那边——周大人也早安排下,夫人不必挂怀。”金锦夫人性本安静,听童牛儿如此说,也便不再多问。

转头看看死在一边的堂姐,又想起那院趴在地上的姐夫,以为二人待自己虽然凶狠,但毕竟给自己一片屋檐遮蔽风雨,让自己苟活至今,总有三分恩情在。便向童牛儿道:“他二人——毕竟曾收留我。总不能暴尸于此,该收殓起来才好。”

童牛儿一向最不耐这等假仁假义的啰嗦,以为这二人本是自己所杀,却还要由自己安葬,听起来就够好笑。

瞧这金锦夫人模样虽然美丽,却酸唧唧地惹烦。也便没有耐性,摆手道:“夫人还是速速随我离开。若耽搁的久了被人发xiàn

,你我怕都走不掉。”

一语提醒金锦夫人,让她霍然看清目下的形势。半张着嘴略呆一下,起身道:“好,我这就去收拾。”

可还不等她迈步,听院子外面喧哗渐起,杂沓脚步声急速传来。接着火光闪耀,从门缝里投下一道细长的亮芒,正在童牛儿的脚下。

童牛儿一惊,向金锦夫人摆手,叫她不要出声。然后低腰走出几步,正想趴在门缝上向外面张望。

却不防猝然一声大响,两扇门板猛地坍塌下来,直向童牛儿头顶拍落。

童牛儿见势不好,欲待蹿出躲闪,却晚了,被砸个正着,一跤跌倒在地上。不待挣扎起,将门板踹飞的大汉一步踏在上面,大山一般沉重,把童牛儿压得惨叫一声,险些死过去。

大汉发觉脚下蹊跷,将门板掀起,一把揪童牛儿出来,借着旁边举过的火把端详片刻,道:“你是什么鸟人?怎地藏在这里?”

这大汉身高丈多,粗壮得惊人。把童牛儿双脚提起离地,攥在他手里如个孩童般弱小,没半点反抗的余地。

童牛儿被胸前的衣服勒得连呼吸都困难,哪能答出话来?只有拼命喘气的份儿。

大汉却看不出他的艰难,还以为他不肯搭理自己,心下恼火,将童牛儿的身体在手里下力摇摆。

童牛儿被他晃得七荤八素,险些把晚上吃的半盆剩菜吐出来,简直比坐船还晕。拼命摆着双手挣扎道:“我是——童牛儿——”

大汉听到这个名字倒一惊,停下手道:“童牛儿?还要寻你呢,却正好。”松手将童牛儿丢与旁边的兄弟,道:“绑结实了,休让他逃掉。”迈步又向里面去。

童牛儿被众人夹裹着向前走,只觉得臂膀叫绳子勒得发麻,不禁暗骂。转头见金锦夫人跟在不远处,倒没有受绑,心下稍宽。

大汉骑在一头和他一样健硕的大水牛上走在最后押队,看着瞪目向他的童牛儿咧着嘴嘿嘿地傻笑。

童牛儿从不曾想到自己会如此轻易被捉拿住,看着让闪烁火把光亮照耀得明灭不定的画面觉得诡异,倒有些似在梦中的恍惚。

进入一家门楣高大的府邸,童牛儿仰头把悬在顶上的匾额瞧个清楚,知dào

这里正是古良镇的官衙。

可待四下望过,才见原本整齐的院子里乱糟糟地堆着杂物、支着汤锅、拴着马匹,甚至鸡狗鸭鹅结伴奔跑,遍地拉尿,已经糟蹋得不成样子。

大汉自顾在前面走,也不理会被推搡得跌跌撞撞的童牛儿紧跟不上。直着嗓子破拉着声音一路大叫:“大哥——我将那个什么牛儿抓回来了——大哥——你好生地出来瞧瞧——”

童牛儿心下猛地被触动,才恍然这大汉今夜带人就是为了抓捕自己而来。若如此,说明他早已知dào

自己进了这古良城中。

童牛儿愈想愈怕,一股寒气直蹿上后背,叫他头皮发涨,毛发欲立。

进入大堂,童牛儿借着通亮的灯光看清原本摆有公案的地方放着一张宽大椅子,上面蒙着一张新鲜的斑斓虎皮,根根虎毛闪着晶亮光芒。余下的椅子却是七扭八歪,什么样子的都有,看起来不整齐。

大汉先自在一张粗木打制的逍遥椅上落座,将椅子压得咯吱吱地叫个不停,任谁看着都要担心会塌落。瞪着黑眼仁少,白眼珠多的硕大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被两个人双曲胳膊立在不远处的童牛儿不言语,用舌头一下下tian着牛般厚实的嘴唇。

童牛儿正想着‘他们怎会知dào

自己’时,听当前的屏风后面传来沉重脚步声,以为要出来这人必是和大汉一般长短的人物。

不料待看清转过屏风这位,童牛儿笑得差点倒仰过去。

第九十四章 生死不堪忧

这位身高只和自己相仿,但却有三、四个粗,横竖看着几乎一样尺寸,让人初见时便觉得有说不出的滑稽。可笑过之后又要惊讶,不知老天怎会把人弄成这般不堪的模样。

这人看起来大约五十几岁年纪。脑壳也比寻常**出一圈,头发都是在娘胎里就烫好了的自然卷,一嘟噜一嘟噜地披散在肩头两侧。额头上满堆皱纹,累如刀刻,尽显沧桑。一双眼睛虽不甚大,但内里精光滚动,兜转灵活,一望可知是诡异机变之辈。

尤其一张大脸上密密麻麻满是细小雀斑,远望之下直如被虫子嗑食过一般可怖,叫人印象深刻。

他衣衫虽然还算整齐,但也只是家织粗布裁做,和脚上一双白帛做面,金丝双绣的靴子不搭调,也不知哪个是从别人身上扒下来的。

歪坐在逍遥椅里的大汉见这人走出来,连忙站起身形,收敛住散漫表情,恭敬地施礼道:“大哥——”

这人先止步将大堂里乱七八糟的情景扫视一番,目光只在童牛儿身上稍稍停留便移开。然后向执礼的大汉略点一点头,在鼻子里轻哼一声算作应答,显得十分傲慢。

背负双手缓步走到那张铺着虎皮的大椅子跟前,略微端正一下骨肉,慢慢坐下,但目光却一直越过童牛儿看向他的后面。

童牛儿觉得奇怪,转头看去,才见金锦夫人正紧张地结束双手站在离自己一步远近的地方,把头低得快要贴在胸上。叫秀发散披在肩侧,显得更加地柔弱。

大汉上前两步,指着童牛儿道:“大哥,这厮就是那个什么牛儿,我抓回来交差。对了,他还杀了我们一名兄弟,连同他老婆。”

然后转头向童牛儿喝道:“见了我大哥怎地不跪下见礼?不懂规矩吗?”童牛儿还没有弄清目下形势,不知dào

该如何和他们计较。也不言语,只低垂着眼光装傻。

大汉见他不搭理自己,立时光火,扬起比童牛儿的脸还大一圈的巴掌就要打。

上面那人见了扬手阻拦道:“莫伤他。”大汉倒听话,闷闷地哼一声,闪身退到自己那张逍遥椅前,一屁股坐下去,叫椅子发出一声撕人心肺的惨叫。

上面那人仍把眼光停留在金锦夫人身上,片刻后向旁立的人吩咐道:“与这妇人一个座位。本是大家闺秀出身,休叫她失了身份。”

然后看向童牛儿,眼色却在瞬间变得尖锐,似两把利刃般锋利地直刺过来。童牛儿不堪与他对视,把眼睛扭向一边。

这人见了猛地哈哈大笑几声,显得爽朗。然后探前身体,向童牛儿道:“你知我是谁吗?”

童牛儿虽隐约猜想,但不敢肯定,慢慢摇头。

这人却在嘴角翘出一个讥讽的微笑,道:“你从京城奔波千里来此,不就是为了剿灭我吗?怎地会不识得?”童牛儿才知自己猜得不错,这人果真就是汪烧饼。

汪烧饼见他脸上有恍然神色,微笑着点头。道:“都传言我是卖烧饼的出身,是以有此诨名,其实不然。我家里本也是书香门第,祖上世代为官。十七年前我曾参加科考,名属三甲。可恨那考官就因为我生得异相,却将我的名字除去。”说罢低叹一声,神情抑郁。

沉默片刻,又霍地开颜,向童牛儿道:“你可猜得出别人为何叫我汪烧饼?”

童牛儿自小在市井间混迹,何等的机敏?对这类油滑聪明最熟悉不过。听汪烧饼问得直接,忍不住先就笑起来。汪烧饼见了也笑,道:“说来听听,不怪你。”

童牛儿胆子最大,被他挑起兴致,便口无遮拦地道:“一张大脸上满是黑点儿,倒真的如烤熟的烧饼上洒满芝麻,还是黑芝麻——”

不等他语声落地,听旁边传来“嗷”的一声怪叫。童牛儿还没弄明白状况,腹上已受下重重的一拳,把他打得向后面直飞出去丈多远才停住,噗通一声跌倒。

抬头见抓拿自己的大汉正把一张惨白大脸俯在自己的眼前,咬着牙齿恨声道:“怎地敢说?找打吗?便成全你。”

童牛儿只觉得肚子里的脏器下水好像都颠倒了位置、碎裂成破烂,痛得他口眼歪扭,喘气呜咽。断续道:“他——说——说——不怪我——”

汪烧饼却在上面冷哼一声,道:“我生平最恨逞着胆量耍小聪明的人。可见你心思歪扭,不是良善之辈,难怪投身在锦衣卫里。说,来我古良要探听什么?是不是想攻打?”

童牛儿平生最恨受人愚弄。知自己受骗,不禁恼得眦目。喘均匀一口气,尖声道:“你这老儿——”

大汉见他要出语不逊,伸出一只大脚猛地踏在他后背上。

童牛儿只觉得好似倏然压上一座大山般沉重,把下面的话都咽回去,只剩一声杀鸡般锐利的啼鸣在喉间回荡。

汪烧饼怕大汉没有轻重,不小心要了童牛儿的性命,摆手叫他退下。

大汉收回脚,气哼哼地指着童牛儿道:“小心言语,休叫我听到不顺耳的——”又回他的椅子上逍遥去了。

汪烧饼待童牛儿喘过来这口气,低身向他道:“怎地?还不肯实说吗?”

童牛儿向来轻贱性命,是认杀不认辱的性格。此时被汪烧饼这般捉弄,挑逗起他的刚硬,咬牙恨声道:“要杀便杀,有什么好说的?”

汪烧饼见他逞强,微微一笑,道:“你身为东厂朱雀营的副营使,官领正四品,竟肯舍身来我古良镇打探虚实,倒也可算得义勇之人,我素来敬重。奈何你我是对垒之敌,不能友好,也就不要怪我对你狠辣——”一边说,似笑非笑地看着童牛儿。

童牛儿不耐他如此啰嗦,暗想:果然是个读书人出身,都喜欢远兜远转地说话。也不搭茬,只挺着脖子看着汪烧饼。

汪烧饼见童牛儿没什么反应,也就失去卖弄心机的兴趣。收回身体道:“你只要告sù

我你们此来的锦衣卫共有多少?怎样计划对付我?把我想知的都说个明白,我自然放过你。”

童牛儿暗在心里转着念头,想:他怎地对自己底细知dào

的如此清楚?显然自己已经被人出卖。不用问,必是方威这小儿。可自己来之前早叮嘱过银若雪小心言语,不要泄露给任何人,他怎知自己来古良城?莫不是银若雪——童牛儿的脑袋嗡地一声响,热血立时涌到面上。

倒也难怪他有这般反应,因为童牛儿从来都拿别人如他一样卑鄙地去想象。他对有日自己在需yào

时出卖银若雪毫不惊讶,是以以为银若雪必也能出卖他,当下就恨得牙痒。

他却不知银若雪心性单纯,在这类事情上远比他来得坚贞方正。

童牛儿从来都是只许他害别人,却不许别人害他的促狭性格。此时想着方威和银若雪联手出卖自己,直恼得七窍冒火,肝胆生烟,一心要回去报复才觉得痛快。如此比较之下,倒显得汪烧饼和蔼可亲些。

童牛儿在心里转着脱身的主意,眨眼之间就有个计较浮上心头。

当下把表情弄得谀媚,连声音都绵软三分,好似突然换个人。这正是他小儿性格的真实写照,只在眼前计算恩怨,从不肯想远处的善恶得失。

汪烧饼见他如此,也觉得奇怪,道:“你说你是为那金锦夫人所来?金锦夫人是哪个?有什么来头?”

童牛儿就等着他这一问,当下把自己进入诏狱后得周宗建大人托付寻找金锦夫人;然后随众锦衣卫来此,托那没脚的虫儿魏豸寻来盐帮的胡三爷帮衬着打听,才得知金锦夫人落身在这古良城里;自己乔装混入城里,讨饭寻找,最后终于找到的前后经过都大致述说一遍,并将坐在身后的金锦夫人指出。

周宗建等七人被冤死诏狱之中的这件大案史称‘后七君子案’,乃是当时动闻天下、妇孺皆知的苦事,汪烧饼岂能不详熟?他是读书人出身,对善恶是非本就关注。听童牛儿讲得传奇,不敢轻信,道:“凭什么证明她就是金锦夫人?”

这一问倒把童牛儿难住,怔愣片刻,猛地想起,从怀里把掉落在石阶上摔断的凤头簪子掏出,道:“此乃金锦夫人佩戴之物。”有人接过递与汪烧饼。

汪烧饼家世也曾显赫,见过宫里的东西,一望而知这凤头玉簪不是民间的物件。

汪烧饼虽对此物的出处还有怀疑,但自从看见金锦夫人进门后束手站立的绰约风姿和娴雅神色就已知dào

这妇人不是寻常人家女儿,必有甚大的来头。

此时听童牛儿如此讲述,忙起身来在金锦夫人面前长身一躬,口中道:“忠臣贤子,人人爱戴。我汪烧饼虽然是粗卑之辈,但也有仁义之念,对周宗建大人心怀敬重。不知夫人在此,多有冒犯之举惊吓到夫人,还乞请恕罪则个。”

金锦夫人见汪烧饼如此,忙起身还礼道:“英雄过谦。”一旁趴在地上的童牛儿瞧着他俩个如此却有气,挣扎着嚷:“休客套,我还绑着呢——”

第九十五章 美色动人心

让着金锦夫人在上首落座后,汪烧饼跟着在旁侧相陪,却把童牛儿晾在一边不理。

童牛儿活动着被绳子勒得麻木的手脚,阴暗了脸孔向汪烧饼道:“你这老儿,还说什么是读书之人,怎地没个礼数?我不是客吗?”

汪烧饼在鼻子里哼一声,道:“你是东厂的锦衣卫,从来做尽助纣为虐的勾当。我且看在金锦夫人的面子上不为难你已是宽容,你还要如何?”

童牛儿被噎得无语,才想起这一向只是自己拿自己当个好人待见而已,别人谁肯?

汪烧饼显然有不轨意图在金锦夫人身上,一双眼睛围着她上上下下滴溜溜地兜转个不停。童牛儿看得明白,在心里暗骂一声“狗贼”,同时也知自己和金锦夫人怕是陷落在虎口之中,还是要想办法逃离为妙。

但这里是人家的地盘,从前自己在暗处,不论如何都还好些;如今被看管着,可怎么个逃法?童牛儿愁上眉头,无从计较。

汪烧饼有心和金锦夫人说些献媚讨好的言语,但碍于童牛儿在侧不方便。略一思讨,唤已经半睡的大汉过来低声吩咐。

大汉诺诺领命,直起身体向童牛儿道:“且跟我去——”大步便走。

童牛儿不知汪烧饼怎样安排自己,倒有些怕,萎在椅子里不肯动。道:“去哪里?”大汉回头道:“去吃喝——不快些就没了——”

童牛儿折腾到现在,早饿得胃肠通透,里外皆空。听他如此说,忙跳起在后面相随。但仍不忘向金锦夫人丢下一个眼色,叫她小心防范这个表面和善,其实骨子里和她的姐夫一样龌龊的汪烧饼。

金锦夫人冰聪雪慧,自然看得出端倪,也明白童牛儿的意思,微笑作答。

二人来在隔壁房间。

童牛儿见屋子里邋里邋遢,不像个样子,伸手掩在鼻子上。

大汉见了不悦,一巴掌打掉,道:“怎地嫌弃?这便是我的居处。”童牛儿见他性格鲁直,心里没半点兜转曲折的意思,倒喜欢,直语道:“哪像个人住的地方?收拾干净些不好吗?”

大汉噗通一声坐倒在木榻上,道:“这就不错了。嘿嘿——以前我都是住在破砖窑里,只避雨,不避风,还不如这里呢。”

童牛儿才知这大汉出身凄苦,倒不比自己强多少。在他对面的一张椅子上落座后问:“小哥怎样称呼?”

大汉却将手一摆,道:“休套近乎。我只奉大哥之命招待你一顿酒食而已,吃饱后便一拍两散,各自东西,不要啰嗦——”向门口大声喊:“那厮,怎地还不端肉来?要我出去揍你个老鸟吗?”

大汉虽凶,却禁不住酒水捉弄。几杯下肚,颜色渐显和悦,把自己的身世慢慢说与童牛儿知晓。

童牛儿听着和自己仿佛,倒有同病相怜之感,也把自己童年的悲惨讲与大汉明白。大汉本是个没有心机的石头性格,任童牛儿如何说都肯信,用大手拍着他的肩头称呼兄弟,二人逐渐亲昵起来。

大汉却不知童牛儿在心里想着逃跑的主意,哪经得住他远兜远转地套问?把古良城周边驻防和巡查值更等细节都稀里糊涂地说与童牛儿知晓。

童牛儿的酒量远胜大汉,待大汉醉倒时他还只是微醺。但害pà

被人瞧出破绽,也随大汉一起滑到桌子底下打着鼾声装睡,将不时凑在门缝上偷窥的那人骗过。

童牛儿不放心金锦夫人的安危,待无人进房后慢慢爬起,将大汉插在腿侧的一把硕大匕首拔出提在手中。

推门出来,四下谛听,见已经悄悄,没半点喧哗在。

缓缓摸着黑暗向前,来到大堂的门前窥视里面,见汪烧饼和金锦夫人都不知去向,不禁把一颗心提到嗓子眼。

这大堂本是中屋,两下各有数间厢房。大汉住在西厢,童牛儿出来后便向东厢摸索。

来在第一间的窗下,童牛儿见里面灯火隐约。用刀尖把白麻窗纸划开一点,眇一目窥视,见里面空荡,只有一张不挂帐幔的大床突兀地支在地上。

大床里横睡一人,赤裸着上身,正把呼噜打得震天介响。童牛儿虽看不到他脸孔,但从横竖长短能轻易认出就是汪烧饼无疑。

童牛儿见金锦夫人不在其中,暗暗地松下一口气,把提着的心放回肚里。

再向下一间,灯火却比第一间还明亮。童牛儿依旧挑开窗纸看时,见金锦夫人正坐在一张大床的边沿上结束着双手发呆。

童牛儿四下扫视,见无人经过,低声道:“夫人开门——我是童牛儿——”金锦夫人闻声一惊,起身拉开门闩让童牛儿进来。

童牛儿为防自己的身影被灯火映在窗户上叫人知觉,缩在门后面躲藏着向金锦夫人问道:“如何?”

金锦夫人低叹一声,道:“那汪烧饼——要我做他的夫人呢。可我——怎么能?”抬起眼睛看向童牛儿,目光里满含幽怨之色。

童牛儿以为不出所料,男女遇在一起也就这点俗不可耐的故事可能发生。摆手道:“夫人不必忧烦,我这就带你逃出城去。”

金锦夫人先是一喜,但转瞬黯淡神色,道:“我手脚笨拙,怎逃得出?怕不牵累你才怪——更何况,就是逃出去了,我又向哪里落身?”

童牛儿一怔之后才明白金锦夫人并不肯信自己随口胡诌的言语,慢慢低头,道:“夫人何必绝望?天地宽广,哪里还容不下夫人?”

金锦夫人叹息道:“话是如此说。可天地虽然宽广,却没有一寸是不受朝廷管辖的太平土地,叫我如何立足?”举目片刻,道:“唯今目下,我的归宿当只在那阴曹地府中,再没第二个了——也好,且随我相公去,照应他起居饮食,免得他独自凄凉。”

听到这一句,童牛儿觉得好不泄气,摆手道:“夫人休起这等弃世绝尘的念头。若如此,我又何苦千山万水地奔波到此来寻你?岂不枉了这一番苦心?”

金锦夫人性本柔软,听童牛儿如此说也觉得有道理。踌躇片刻,哽咽道:“却不想——我竟活到生不得生——死不得死的境地里——怎一个惨字了得呵——”言罢掩面而泣。

童牛儿也觉得为难,半晌无言,心想:这世道,逼迫人怎地凶狠?倒比遭遇到虎狼还难过。

金锦夫人抽咽片刻,向童牛儿挥手道:“你且去吧,休要管顾我——若走得晚些,怕也逃不掉——”

童牛儿自然不忍心把金锦夫人独自丢下,想了片刻,道:“且问你,那汪烧饼要你何时与他成婚?”

金锦夫人抹泪道:“他说——与我三天时间——想明白——三天之后——”童牛儿一拍大腿,道:“够了——”

却把金锦夫人吓一跳,道:“什么够了?”童牛儿忙摆手道:“时间够了。夫人,你且在这里与他周旋这三日;我这就出城寻兵来攻打,保管在这三日之内救夫人出城去。”

金锦夫人却似不肯信童牛儿能够做到,狐疑着眼光道:“三日之内——就能攻破这城池吗?”

童牛儿不耐啰嗦,道:“夫人放心。我若三日之内不能救夫人出去——夫人就变作厉鬼,夜夜都来扰我安静就是,如何?”金锦夫人听他誓言毒辣,才信了三分。

童牛儿却在心里想:每日夜里也不知有多少厉鬼来烦扰,早就没了安静,也不多你这一个。更何况你如此良善,便做鬼也是个易欺的,凶狠不到哪里去,我自不必怕。

见言语哄住金锦夫人,拱手道:“我这就去搬救兵,夫人且等我三日。”

金锦夫人想着童牛儿走后又剩自己孤独,倒有些不舍,落泪道:“英雄——快去快回——”

翻墙跳出府衙,走在出城的路上。

童牛儿回想着金锦夫人泪水纵横的娇弱模样,忍不住低叹一声,又把林凤凰、白玉香、霍敏英和赛天仙等人的面庞一个个浮现在眼前。想不明白在如此虎狼的世道下,这一班柔软人儿要怎样求活?觉得她们可怜。

同时咬牙暗恨皇帝老儿昏庸,朝廷黑暗,叫宦官当道,阉儿掌权,使天下良善没有活路可走。转念想着自己从来张牙舞爪的凶狠,以为只有如此才能活得滋润些,倒没有错。

依着大汉酒醉之后泄露的言语,童牛儿绕过多个明暗哨卡,悄悄摸到城西的围墙下面。

原来大汉曾说,这古良城各处戒备得都严密,唯有城西一段不设防。童牛儿问他为何?大汉卖弄道:“古良城依山而建,那里的外面是高有百仞的悬崖峭壁,无法进兵,何须设防?”

得yì

地大笑一番后,又俯身在童牛儿的耳边低声道:“可那里被我偷偷地悬了一条绳索,用来出入方便。大哥不知,还道我从不曾出去呢。”

童牛儿心下一动,想仔细追问。大汉却已经翻身滑向桌子下面,顷刻睡熟,任凭如何呼唤也不肯醒来。

童牛儿爬上黑黝黝的城头,逐寸摸索,寻找大汉一语带过的那条绳索。可找了半个多时辰,把十根手指磨得出血也不见。

童牛儿以为上当,暗在心里骂那大汉卑鄙。不想看似简单的人,却也会耍这样不堪的诡计玩弄自己。

正想放qì

时,脚下突然被什么绊住,险些跌倒。

第九十六章 贫贱是本性

低身将那物抓在手里,才知果然是根粗过儿臂的剑麻绳索。使力回拽,却沉得厉害,可见下面还长。童牛儿兴奋得热血上涌,缘着绳索攀下城墙。

待到得下面,发xiàn

大汉所说果然。这城墙真的就建在悬崖的边上,留出的地方容不下一只脚宽窄。童牛儿无奈只得缘着绳索继xù

沉降。

但此际四围昏黑,什么都看不清;这悬崖壁上又遍生茂盛的荆棘丛,一不小心就跌入其中,把童牛儿的胸腹间和两腿上划出无数的血痕,扎入数不清的尖刺。

童牛儿痛得咬牙强忍,拼命挣扎。却不知这悬崖到哪里才是个尽头?一颗心也如身体这般悬在半空里悠荡着,找不到可以降落的地方,绝望得无法喘息。

飘悠了约一炷香多些时候,童牛儿的双脚终于蹋落在坚实的地面上,令他喜不自禁。抛却绳索,走出十几步后发xiàn

在一片茂盛的树林里,脚下磕磕绊绊,尽生藤萝。

此际正是末更时分,四下黑得尤其厉害,如入墨池一般不可见物。

童牛儿在树林里连滚带爬地挣扎,费尽lì



也走不出多远。

直熬到东方曙白泛起,叫景物渐现朦胧,童牛儿重新分辨方向,才一点点从树林里爬出来。

他穿的那套讨饭的衣衫本就破烂,又经如此,已褴褛到不堪蔽体的程度。

好在童牛儿自小如此,早养下邋遢本性,也不甚在意。一路狼逃鼠窜地跑到廉州城下时已是下午近晚时分,为防匪患而早闭的城门正徐徐关上。

童牛儿远远地见了着急,奋起仅余的力量狂奔着呼喊,要关门的兵士等他半刻。

可童牛儿却忘了自己此时的扮相怎样狼狈,怎能把那些兵士打动?众人只望着乞儿般不堪的童牛儿在城下一箭之地内抛土扬尘地跑来,喊出的声音听来已经破烂,尖刺得骇人。却把升起吊桥的轱辘摇得更加地快,好似生怕他赶上一样。

童牛儿见自己只差三、五步就能跳上吊桥、进得城门里,然后回到下榻之处好好洗个澡,吃一顿酒食丰盛的好饭,再美美地睡一觉。可如今——童牛儿恼得七窍生烟,就想报出自己的身份,叫城上的兵士放下吊桥,大开城门把自己迎进去。再痛打他们一顿,责罚他们的蔑视之罪。

但转念间,他又想起一路之上所做的计较。以为查出出卖自己的人这件事大,不能因小而废。

无奈只得愤愤地忍下这口恶气,一边摘着扎在手臂肉里的荆棘刺,口中骂骂咧咧地,拖着软如面条般没什么力qì

的双腿踯躅着脚步慢慢向回走。

此时夕阳正好,烂漫余晖遍洒大地,为万物都抹上一层金光;秋风呢喃,在脚下旋转着飘飞的落叶陪伴着童牛儿。

四野寂寂,天地间一片空旷,叫童牛儿慢慢地消失了火气,宁定了心神。想起自己如此拼命地奔波劳顿,遍历辛苦,所为何来?到最后又得何人感念?

这样的念头一起,他想得也便多起来。看着自己此时遍体鳞伤的不堪模样,忍着肌肤间传来的阵阵痒痛,还有腹内空空的饥饿、口中干涩的焦渴、四肢酸乏的疲惫,童牛儿忍不住心间泛起的委屈,眼睛里竟慢慢涌入泪水。

然后又将自己从小受下的万般艰辛全都想起,叫酸甜苦辣咸等各种滋味一起涌上心头,童牛儿把嘴角一咧,孩儿似的大哭起来。

好在前后无人,只他一个在,也不怕被看到尴尬,索性嚎啕个痛快。

找个避风的草窠子藏身,瑟缩着蜷起手脚。童牛儿吸一下哭得不怎么通气的鼻子,在心里哀哀地叹一声,以为自己天生就该是吃苦受累的命数吧?不然岂能如此?索性不去再想这些折磨死人也不得结果的劳什子,凭天由命地闭起眼睛睡觉。

他肚里虽然饥饿,口中虽然干渴,奈何身体乏得更加厉害,和自己挣扎片刻后便即酣然,睡得死人般沉。

正在梦里大嚼鸡腿过瘾,猛地觉得腿上巨痛,惊得一跃爬起。可不等他站稳,已被什么一下子扑倒。

童牛儿闻到一股腐烂般的恶臭扑面而开,掩迫呼吸,叫他立时打个寒颤,浑身冒出冷汗。睁开仍旧迷离的眼睛看,见果然是个硕大的狼头正俯在自己的面前,森森狼齿颗颗分明,那臭气正是这畜生嘴里的味道。

童牛儿自小以讨饭过活,居无定所,尽在那些荒郊野外的残垣断壁下存身,倒是经常遭遇狼虫蛇蝎一类,是以并不陌生。

他知野狼虽然凶猛,却也有致命之处。自己虽然被它扑倒在下面,却是空手打狼的最好姿势。当下闭住呼吸,不惹那畜生发狠,慢慢地将双手抽回在两边,然后倏然动作,闪电般先后向狼的喉下击去。

野狼的喉下和人一般,都是几块脆骨支撑,最柔软不过。这畜生皮毛虽然致密,那里却也经不住击打,立时闭气,嗷地一声蹿出去。童牛儿知dào

自己此时手上没多少力qì

,怕打不死这畜生。这畜生夜里出来寻食,必是和自己一样饿得紧,可能还要回来。

他还知这畜生和人一样,都是欺软怕硬的本性。要保全自己的性命,唯一的办法就是把它打怕,叫它以为自己凶恶,不敢惦记。

忙一跃翻起,先寻几块棱角锋利的石头在手里握着,然后在后面追着猛打。

那野狼果然有回头再来的欲望,可刚转身就被石头打到。这一次却痛得厉害,无奈只得落荒而逃,远远地遁去。

童牛儿直追到一步都跑不动才停下脚步,蹲在草丛间呼哧呼哧地拼命喘气,似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才觉得舒畅。

然后慢慢地萎顿在地上,将双臂枕在头下休息。

夜露浓重,浸湿衣衫,又被秋风吹拂,寒凉得更加厉害。童牛儿被冻得瑟瑟而抖,一点睡意都无,只能大睁着眼睛望着空旷的夜空发呆,等着天明。

回到廉州城中,童牛儿一路折转,挑着人少声稀的街巷走。

他本想遮掩行藏,不叫别人知晓自己回来。却不曾照过镜子,不知dào

目下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样子和遭人蹂躏过的饥民没什么区别,任谁不仔细看也认不出来,根本不需如此。

到得居住的魏豸私家府邸门前,守门的家丁却无论童牛儿如何分辨自己是谁也不肯信,就是不放他进去。

童牛儿恼得跳脚,才知狗眼真的看人低,他们原来只认那一身光鲜的衣衫,对自己的模样没有半分印象。

正无奈时,听后面有人高声喝骂道:“哪里来的乞儿?还不赶得远些?没见五将军回来了吗——”

童牛儿转头看去,见正是银若雪带着十几名手下亲随的男女呼呼啦啦地远远走来,心里忽地一喜,如见了亲人相仿。

这口气猛地一松,整个人都懈怠下来。加上这多天饥不得食、倦不得眠,再支撑不住,向前抢过一步,噗通一声跌倒在地,陷入昏沉。

走在银若雪前面的兵士见这乞儿如此,觉得丧气,过来就要拖拽到一边让出路来。

银若雪看着这个身影熟悉得厉害,喝止道:“慢着,且抬起他的脸儿来与我瞧瞧。”

待看清那五官,不禁惊得失色,跳下马来扑过急道:“牛儿——你怎地了?臭牛儿?——”

童牛儿神智尚清,耳目皆灵敏。听银若雪呼唤声里流露出的疼惜情真意切,不似伪诈。暗暗地在心里叹口气,以为自己先前所想有错,该不是她出卖自己。

若如此,是谁呢?

待被服侍着洗漱干净,包束过腿上叫野狼咬出的伤口,挑净肌肤里的荆棘刺,换上干净清爽的衣衫,躺身在香馥绵软的卧帐里,吃着银若雪亲自端盏来喂的八宝莲子羹,瞧着俯在眼前的这张如花笑面,童牛儿才觉得自己重新为人,又活了过来。

同时也才知dào

往昔过的日子有多么逍遥自在,快活如意。只是来去只在匆忙之间,倒不曾细细地品尝过其中滋味是怎样的甘甜,有些可惜。

银若雪见他脸色渐显开朗,放下心来。把银盏搁到旁边的小几上,柔和着目色看着童牛儿道:“这一番去,可吃了不少苦头?”

童牛儿微微一笑,道:“些微挫折,不值如何。”

银若雪却最喜欢他这副轻看艰辛,淡言困厄的男儿品行,心里觉得爱惜,忍不住伸出手来抚摸在童牛儿的面颊上。道:“只这几日不见,就瘦了这多呢——”童牛儿翻掌将她的手儿擒住就向怀里拉扯。

银若雪也不挣扎,任凭倒过去和童牛儿依偎着,道:“都遭遇到什么?说来听听——”

得知童牛儿被出卖,银若雪惊得失色,支起身体道:“怎么可能?我不曾和任何人说起呵。”

童牛儿知她此言是实,道:“定然还有别人在暗里窥探我的行踪。”银若雪一愣之后便即明白,道:“方威吗?”

童牛儿不置可否。银若雪却发起急来,起身道:“这小儿!我这就去和他理论——”童牛儿一把拉住,道:“休燥动,且听我的计较——”

听完童牛儿的安排,银若雪笑着打他,道:“一个臭牛儿,却生个猴儿的脑袋,怎地奸猾?”童牛儿笑着把她重新抱入怀里。

第九十七章 来去皆计算

银若雪奇怪道:“那汪烧饼既然抓住你,为何不把你杀了?怎地还叫你逃掉?”

童牛儿听她问到关键所在,心里也不禁有三分慌乱。以为自然不能把寻找金锦夫人的事情讲与她听,便顺嘴胡诌一番,添加无数凶险在其中,把自己映衬得凶猛勇敢。

银若雪最知这小儿喜欢耍弄言语,也不奇怪,只笑着听,权当做传奇故事一般有趣。

其实童牛儿心里知dào

,是金锦夫人的美色使汪烧饼心生yin念,替他挡了这一灾变;再有这群所谓‘匪盗’说到底不过就是一群纠集在一起抢些吃喝的乌合之众罢了,既没有严明的纪律,也没有统一的信念,能成什么大事?早晚必是个被剿灭的结局而已,怕不会有第二个选择。

转过天来,银若雪寒冷着脸孔走进众人聚集议事的厅堂,自在上首的宽大椅子里落座,用阴森目光望着下面的众人。

大家见她久久不语,觉得奇怪。方威第一个忍不住问道:“五将军,出什么事了?”

银若雪假装低叹一声,一副悲悯脸色,道:“昨晚得到消息,我的副营使童牛儿童大人在古良镇里被抓拿住。那些匪盗岂能饶他?此时怕是已经——”一边说,偷偷窥视着方威和坐在他旁边的魏豸的反应。

方威初闻之后没有一点惊诧。从来狂妄自大,不肯加以掩饰形色的他反倒立时露出幸灾乐祸的得yì

表情,把双眉高挑,将眼睛眯起。

但只是一瞬之后,方威立kè

意识到如此嚣张怕要惹得银若雪不爽,便马上收敛起来,装作气愤地道:“匪盗怎地猖狂?竟连我锦衣卫也敢杀?”

那魏豸初听之后立时埋头,是‘此事不关我事’的反应,和其他**瞪着眼睛看向银若雪的惊愕表情截然不同,显得特出。

然后被方威突兀爆出的那一声喝惊醒,也伪装出不明所以的神色接着道:“童大人——怎地会在古良城里被抓?”

这一声却将方威惊醒,叫他想起自己问得唐突,其中破绽明显。试问:若无人告知那些匪盗,他们怎知童牛儿是锦衣卫?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方威暗在心里后悔,骂自己太笨。

银若雪把一切都看得清楚,悄在心里冷笑。以为童牛儿所料不错,毛病必就出在这两个人的身上。把口里牙齿咬得发出一声声脆响,教人听着生寒。发狠道:“童大人是我派去打探古良城虚实的——却不想被人出卖。待我查出是谁,定不饶他——”一边说,在案上猛拍一掌。

方威见得她这副模样心里也惧,脸色慢慢灰白,目光飘忽向旁侧,不敢与银若雪对视;魏豸更加胆小,额颊上竟渗出冷汗来,可知已经乱了方寸。

这只没脚的虫儿虽然是魏忠贤的干儿,但他也知这个瓜葛攀附得牵强。自己拼力搜刮得来的那点金银虽然全都孝敬上去,但在魏忠贤眼里却只是不值一笑的东西。不然自己怎会还在这炎热潮湿的偏僻之地为官受苦?怕不早就调回京中,委以重任了?

魏豸自然知dào

东厂里的锦衣卫都是怎样身价;而出卖他们不但要得罪那号称雷阎王的雷怒海,更要担当‘勾通匪患’的重罪。一旦叫人知晓,受人参奏,不但魏忠贤保全不了自己,怕他也要受到牵连,到时候自己岂不是死定了?

他愈想愈怕,忍不住拿幽怨眼色看向方威。

却不想方威也在看他,目光里的意思昭彰:只要你不说,就没有人知dào



魏豸不敢和他对视,急忙转头。

却惊见银若雪正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吓得仓促低首。这副模样倒和他的名字相符,真的像只没脚的虫儿遇到公鸡一般狼狈。

方威自然不怕,听旁边的人正问:“五将军怎知童大人是被人出卖?”立时觉得有理,跟着追问道:“不错。五将军何以断定?”

银若雪倒不曾想到这一层,却被问住,支吾着答不上来。转言道:“是猜的。”众人哗然片刻,纷纷哄笑起来,给方威和魏豸解了尴尬之围。

童牛儿听完银若雪描述,心里已经明白大半。想起当日魏豸引一堆肉胡三爷来见自己时二人那闪烁不定的表情和言辞飘忽的话语,以为定是方威与魏豸,还有盐帮的胡三爷相互勾搭着陷害自己。

他们得知金锦夫人在古良镇里是真,便借着这个籍口引诱自己前去寻找。然后把自己出卖给汪烧饼,想要借他的手干掉自己。

童牛儿想得头皮发紧,在心里暗道“侥幸”。能从这么周密的计算里逃出,也算自己命大。

可他想不明白方威与魏豸,还有那胡三爷之间有怎样关系?他两个为何肯替方威如此计算自己?

其实里面隐藏的曲折简单:方威早就与盐帮的一堆肉胡三爷认识,且是相互勾搭着为恶的老相识。

盐帮的堂口遍布天下,岂能放过最富庶的京畿之地?但那里是天子脚下,官宦横行。若无有力的依靠怎能立足?而盐帮的靠山正是方威。

方威倚仗自己在东厂做锦衣卫的权势,替这胡三爷在京中上下打点关系,前后疏通渠道,左右摆平起伏,内外整理路数,叫盐帮在京畿一带日益壮大。

胡三爷自然不能让方威白白忙活,每个月都有万八千两的金银孝敬着。不然就凭方威那点露水般薄淡的俸禄怎够他耍威风、摆阔气的?

其实官匪一家,互得其利,彼此依靠,这本是千古不移的道理。

掌权时就是官,无权时就是匪,自古如此,从来这般,歪扭地书写了中国数千年来朝代更迭的历史。看破了可悲;看透了可笑。悲喜之后则是一切如常,不出所料的无聊。

方威自领兵到廉州之后,做主东道的胡三爷自然不肯放过巴结的机会,已经好好地招待过方威数次。

只是方威以为若让别人知dào

自己与这等无赖来往有损身价,是以一直潜藏行踪,叫童牛儿和银若雪等人都不知觉。

那日魏豸得童牛儿托付要寻地方上的人帮忙找金锦夫人后,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这一堆肉胡三爷。

其实魏豸便是盐帮在这一带的靠山,俩人熟识自不奇怪。一堆肉胡三爷自得童牛儿当面托付后也便真的向帮里兄弟传下号令,限期寻找。

但巧的是就在胡三爷得到‘金锦夫人在古良城里’这个消息的当晚,方威正好来他府上叨扰。

二人吃酒闲谈时,胡三爷以为方威与童牛儿同在东厂当差,二人关系应该不错,便卖弄着说起帮童牛儿寻找金锦夫人这件事。

方威何等奸猾?一听之下立时在心里拔出刀来准bèi

。待仔细问明白经过,也将阴毒的计算想得清楚。

首先他并不肯信童牛儿与魏豸所说‘是为五虎之首的崔呈秀寻找金锦夫人’这个籍口。以为那崔呈秀在京中素有yin名,据传言弄到他榻上糟蹋的都是良家处子。金锦夫人就算貌若天仙,也只是个曾为人妇的残花败柳,崔呈秀怎会看得上?

再有他也不肯信就凭童牛儿这副白丁嘴脸和下贱出身,惯读孔孟,一向骄狂的崔呈秀又怎会喜欢?

方威前后思量,以为这件事或许并不简单,其中牵扯甚多,不能莽撞。于是叫胡三爷仔细追查缘由。

胡三爷却向哪里去问?只能是相好的魏豸。

待问得明白,方威也吓一跳,才知竟是识丁甚少的魏忠贤亲自操笔命令魏豸帮zhù

寻找那个金锦夫人。

可若是如此,前后又矛盾。那崔呈秀只是魏忠贤面前的一个狗嘴奴才而已,魏忠贤怎会为他这点不堪与人言语的龌龊事操心?

可若不是,那纸公文又从哪里来?想到这里,方威脑中灵光一闪,立时明白五分:这公文怕是童牛儿伪造的。

这个念头一出,方威立时在心里发出一声狞笑,以为童牛儿的性命已经捏在自己的手心里,生死只在自己操控,一时间好不得yì



方威如此想自然有个道理在其中:只因魏忠贤最恼别人欺他,显得他不够奸诈。

这本是俗人共性:那些呆傻之人其实最怕别人说他笨,所以总要竭力显出聪明过人之处给别人看,叫别人不敢小觑他。

但如此一来别人倒时刻提防他的奸诈,不肯与他深度交往。

这情形如同把自己关在划地而成的牢里,断绝了与别人相好的机会,其实远不及那些本分实在的人活得快乐,也正应了‘大智若愚’的道理。

方威以为一旦魏忠贤知晓童牛儿模仿自己笔迹拨弄是非,定要恼恨得狠,怕不将这小儿抽筋剥皮、大卸八块才怪。到时候连雷怒海也救他不得,银若雪更是白搭。

这个主意打定后,方威便唆使一堆肉胡三爷帮他将那封魏忠贤亲笔的,写有金锦夫人字样的公文偷出来交予他,以为只要拿到这个铁证,童牛儿就死定了。

那胡三爷既然与没脚的虫儿有利益瓜葛,来往得自然亲密,也就有机会下手。三、五日后果然得逞,把那封要童牛儿性命的公文偷出来交予方威手中。

第九十八章 娇儿逞凶猛

威虽在东厂当差,但与魏忠贤比起来官职却还嫌低下,倒从不曾见过这个阉儿的墨迹,自然也辨别不出真假。在手里翻转着看过半晌,见一切细节都没有破绽,也糊涂起来,不敢断定。只好先小心保存,想等着回到京中寻魏忠贤身边当差的朋友帮着分辨,然后再做打算。

但方威实在是恨童牛儿入骨,觉得每多看他一眼便多添一分恶心,也就多忍受一分折磨,是以恨不能叫童牛儿立kè

在面前消失才舒畅。

心思兜转之间,便想出叫胡三爷与魏豸用言语糊弄着童牛儿,要把他诳入古良城里去救金锦夫人的计算。

方威对能否成功本没什么把握,却正巧银若雪来逼童牛儿去攻打古良,促成童牛儿只身犯险,冒死临危的困境。

方威待得到监看童牛儿行踪的兵士报信后,欢喜得形于颜色。找来当地与古良城里汪烧饼等人有瓜葛的住民,有意无意间将这一秘密遮遮掩掩地泄露给他。

这人听闻后暗自吃惊,得机会离开片刻便将消息传给汪烧饼得知了。

这汪烧饼本是当地一个破落的穷酸,此番闹事只因时运不济,命里潦倒,无奈出此下策。却不想他这边一呼,那里便有数千人响应。才知世间竟有这多人不肯安守贫困,甘愿逞勇,于是便轰轰烈烈地闹腾起来。

其实汪烧饼骨子里并没有多余的欲望;也从不曾想要因此如何,是以这闹腾也局限在没有章法的混乱范围里:养下的一群人原就是善恶不分、顽昧不冥的白丁,往日里就不肯吃太平饭。此时啸聚一处,更加猖狂,只知抢掠烧杀,**嫖窃,祸害着将他们养大的这片水土,糟践着素日为邻的一方百姓。

时日虽然不长,但为恶之深已叫人咋舌,若比较起来,倒不比阉党徒众差多少。也不枉“匪盗”之名,是叫人恼恨的祸患。

汪烧饼得知有锦衣卫混入古良城中刺探情报,倒吓一跳。忙把各路把守的头目叫来详加询问,很快得知疑似城南老金家老二的童牛儿的行踪,于是派出那名属手下八大金刚之一的大汉去抓拿。

童牛儿自以为行事机密,却忘了这小城不比京都,平素来往的生人就少;此时被汪烧饼占着,连外界的鸟雀都难得飞进来。童牛儿一张没人见过的生面孔蹿街过巷地走,怎能不引人主意?是以抓他倒不费什么事。

这些暗藏的曲折过往想起来也不费多少猜疑,童牛儿只需前后对应一番就明白个大概,不禁恨得咬牙。

但他知dào

方威身居东厂五龙将军之一,官高职显。自己若把他如何,那雷怒海定然不肯善罢。须知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也没有能包住火的纸,一旦消息走漏,自己的小命怕是不保。

童牛儿只以为自己够狠毒,却不曾想那方威武功比他高出多少,要杀之谈何容易?

这情形好似老鼠恨透一只猫,在心里计算着如何除掉一般,有些可笑。但从中亦能看出童牛儿骨子里不畏任何的好胜之勇有多浓烈。

方威虽然杀不得,可那个一堆肉胡三爷只是个小角色,倒可以干掉,出出胸中这口恶气。

童牛儿这样以为着,忍不住在嘴角浮起轻蔑阴狠的微笑,是他想要为恶时的一贯表情。

银若雪一边瞧见,忍不住在鼻子里轻哼一声,道:“又想着害谁呢?方威吗?”童牛儿听着熟悉,想起也曾被赛天仙如此喝破心事,不禁颦起双眉懊恼。

才知dào

女人都是猫的来世,自己刚露出一点腥味她们就闻得到。

银若雪靠拢过来,道:“休打方威的主意。若叫我爹爹知dào

了,谁也救你不得。”童牛儿嗯一声,道:“你也救不得吗?”

银若雪却嗤地一笑,道:“我吗?凭什么救你?”

童牛儿听她用这样言语招惹自己,立时兴起,一跃扑过就要搂抱银若雪,口中高叫着:“就凭这个——”银若雪自然不甘被他轻薄,笑着逃开。

二人嬉闹片刻,然后宁定。

银若雪认真道:“正经些吧。你却说说,这一次该有攻打古良的计策了吧?”童牛儿早在心里想过这个,以为汪烧饼给金锦夫人的三日已经过去一日多,还需趁早行动,不然岂不把金锦夫人害了?但汪烧饼既然已经熟悉自己,自己断不能亲自领兵,以防一攻不下,汪烧饼恼恨自己,祸及金锦夫人。

童牛儿既将万事想得周全,胸中也就有了锦绣的计算。笑着对银若雪道:“我的五将军,你想不想亲自上阵,一战拿下古良和苏冥两镇,叫你爹爹和满朝文武都赞你勇猛?”

其实他最知这雌儿是好勇斗狠、逞强争胜的个性,是以如此挑逗她。

银若雪果然上套,挑眉喜道:“这个自然,还用问?”童牛儿点头道:“好,既是如此,臭牛儿便成全五将军。”

银若雪披挂整齐、操枪拨马,亲率五千官军来到古良镇前挑zhàn

时,正是夕阳减灭,月起东厢的傍晚。

当时同来的方威和军士都好不奇怪,不明白银若雪为何突然喜欢起这般烧着火把、挑起灯笼的夜战来?

银若雪对方威的询问也不置可否,只微笑着得yì



古良城里的汪烧饼听说官军又来骚扰,和在城里随他守卫的四大金刚爬上城楼眺望。见下面官军并不多,都映照在一片闪烁不定的光明里。

当前两匹马,下首的正是前一次一战击溃的瘦高青年;上首却是个白袍金枪、素面朱唇的美人儿,不曾见过。

那日曾把方威打得大败的四大金刚见这两员将一个曾败,一个女流,都是易欺之辈,立时喧嚣起来,吵着要出去应战。

汪烧饼本没什么韬略在胸;也不曾想过官军放着晴天白日不来打,这个时候灯笼火把,其中怎能不藏蹊跷?见这四人各个奋勇,点头答yīng

,给予两千军马,打开城门,放下吊桥,一溜唿哨飙出。

银若雪在对面见了心中暗喜,以为童牛儿所料不错,这一次自己大胜有望。

两军排开,方威提马就要过去报昔日的大败之仇。

银若雪想起童牛儿叮嘱的言语,急忙喝止道:“你且住。看我杀他几个——”声不落地,人和马已经一跃蹿出,向阵前跑去。

四大金刚见美人儿亲自来战,皆都欢喜。喝住暗藏在阵脚左右的弓弩手不要放箭,以为上前擒住她才够滋味。

银若雪见又被童牛儿言中,暗骂这小儿奸猾。

第一个过来的是八大金刚之首。

身材倒不甚高,但生得异常粗壮,面目也凶恶。使一把长杆的开山斧,看似有万夫不当之勇,十分地骇人。

他本想在过招之前先说些**言语侮辱银若雪几句找个乐子,是以待离得近时欲把马带住。

不想银若雪却没有这等闲散心思,猛地催马向前,转瞬便至,不由分说,拧枪就刺。

她跨下乃是西域所贡、价值万金的宝马,有追风夺电的脚程,迅猛之极。这大汉还不等反应,银若雪的金枪已从他胸口下钻入,在后背透出半尺多长的尖子来。

银若雪素来喜洁,生怕一身湘帛裁做、素绣襟角的白袍溅上半个血点。不等鲜血涌出,将金枪的前把一立,后把一低,把大汉挑于马下。这大汉连屁都来不及放一个就魂归奈何,重新转世去了,倒痛快。

汪烧饼在城上远远地见了,心疼得咬牙。眼中立时汪出泪来,大叫一声:“兄弟呀——”

在后面立马瞭阵的三大金刚见大哥亡命,各个恼怒,一齐催马来战,恨不能把银若雪撕个粉碎才过瘾。银若雪天生是胆大的性格,毫无惧色,舞枪相迎。

冲在最前面的正是当日曾抓拿童牛儿的大汉,他在八大金刚里排名第四,与第一大金刚相交最好。今见第一大金刚被杀,几欲将眼珠瞪出喷血,拼死来战。

他本是穷苦放牛娃出身,是以胯下骑的与别人不同,是一头极壮的大水牛。这水牛平时行动虽然缓慢,可一旦受迫发起急来,脚力却健于战马,是以让这个第四大金刚冲在前面。

银若雪虽是女流,但因自幼习武,拜的师傅了得,用功又勤奋,练就的枪法卓绝,远胜寻常。加上这多年在阵前磨练,应变经验丰富。年纪虽稚,却已成为可以开宗立派的当世绝顶高手。只是奈何被淹没在宦海里沉浮不起,叫江湖上不知她的名头。

汪烧饼和众人因此都把她轻看,以为凭一个女孩儿家能有怎样本领了得?

这冲在最前面的第四大金刚也是相同心思,想着凭自己手里门扇般宽阔的大刀,只需一个照面,必要斩她于马下。

却不想刚与银若雪交身,还不等自己挥刀,那条金光霍霍的长枪就已经闪电般快地扑到面门前。

第四大金刚骇得忙把头一低,还是晚些,正被打个结实,将少半个脑袋碎裂,鼻子眼睛耳朵等尽皆纷飞而去。只剩个还在喘息的身体端坐在水牛背上不倒,奔出几十丈远后没入暗夜之中瞧不清楚,也不知去往哪里了。

第九十九章 权仪威天下

第四大金刚虽在前面,其实和另两个相距也不过丈多远而已。银若雪刚把他料理,后面左边的一条大铁枪已经刺到胸前数寸地方;右面的一条铁棒也正挂定风声急迫而至,向着自己的脑袋砸下。

银若雪习惯历险,临危不乱。猛地将柔如苇柳的细腰向后弯倒,平躺在马背上。

这招金刚铁板桥本是没什么稀奇的功夫,马上的战将各个擅长。但银若雪与别家不同的高明之处就在于她能在如此别扭的情形下挥舞金枪,照样杀敌。

眼光溜着左边的人快些,在二马交错的瞬间把长枪倏然探出,悄没声息地从那人的肋下刺入。

她手中的大枪名叫赤炼金枪,乃神枪门传承几千年的至宝,是极有来历的当今三大神器之一。

既是如此,自然有寻常大枪远远不及的特性。锋利自不必说,就是寸多厚的钉甲宝铠也能一枪贯透,毫不费力,堪比宝刀;枪身软硬随心,无论崩、打、挑、拨,皆能一挥而就;再有就是这枪的杆中装有巧妙的机关,能叫大枪在瞬间长出三尺。

须知兵器向来是多一寸长,便多一寸强。这暗藏的三尺不知曾要了多少人的性命,今日又被银若雪用上。

银若雪虽把枪尖刺入左边这人的身体,却惦记着右面那人正好也要与自己擦肩。将牙一咬,以为还是一招拿下痛快,少些来回奔驰的麻烦。是以把赤炼金枪的杆子在双手中猛地一拧,断开机关,叫枪身倏然弹出,直向右面这人的胸前打下。

这名金刚千想万想,也不曾想到会有如此难料的机变临到自己头上,毫无防备。正把手中轮空的大铁棒收回,准bèi

着圈马再战,却不想胸口猛地受下重重一击。

身体刚摇晃,银若雪怕他不死,借将左边这人挑落的机会把枪尾尺多长的三棱透甲锥划入他的腹侧,然后借马匹奔跑之力将其带落在马下,叫他把肚肠下水洒得四处都是,被自己胯下的马匹恣意踩踏着,眼见着不能活了。

汪烧饼见自己的三大金刚竟在眨眼之间同时被这娇美少女刺杀,惊诧得瞠目张嘴,说不出话来。

这边的官军也是头一遭见到如此勇武之将,都被震慑得呆傻,发出一片“啊——哦——”的惊呼。

直到听见方威高呼的嘶喊声才从懵懂中醒来,跟着挥舞刀枪向古良城冲去。

那边和四大金刚出来的众人见主将阵亡,哪还有心思再战?都发一声喊,四方奔逃而散。

银若雪第一个催马奔过吊桥,直扑城门,将在门前把守的兵士打退,进入城中。

汪烧饼见自家落败,正要命令关闭城门抵抗。却见在西边驻军把守的一个头目惶惶张张地跑来高呼:“不好了——官军——进城了——”

汪烧饼听着奇怪,官军明明还在城下,怎地就把他吓成这般?

正要问,那人已手指西边向他道:“不好了,官军从西边断崖下摸上来——不计其数——正向这边杀来——”

汪烧饼惊得大叫一声,才知这古良城已经不保。只是想不明白那里断崖百仞,立如斧砍,官军如何爬得上来?

这正是童牛儿计算安排的。

之所以叫银若雪趁天黑时领兵来打古良,就是要分散汪烧饼等人的注意,叫一班身穿厚衣服的锦衣卫可乘机从断崖下沿着那痴傻的第四大金刚留下的绳索攀缘而上,偷袭成功。

果然不出童牛儿所料,众锦衣卫借着夜色的掩护,不费什么力qì

就进入古良城,向四面一路砍杀过去。

啸聚闹事的所谓匪盗本是原来的庶民,和城里的百姓掺杂在一起,无法区分。众锦衣卫和后来冲入的官军也无心区分,不论妇孺老幼,见人就杀,将存世数千年,原本兴旺的古良城血洗屠灭个干净,轻易从地图上抹掉。

但这样的恶事从来都是这样做下的,他们已经不知干过多少起,早不以为意,是以杀得痛快。

童牛儿武功低微,攀爬的本领自然远不及那些锦衣卫,是以最后一个翻入城中。

但他却是第一个冲入汪烧饼等人安榻的古良城官衙的。一路寻找下来,还是在原来那间房中见到正惊慌着神色,坐卧不安的金锦夫人。

童牛儿见她无恙,放下心来,暗暗感激苍天公道,不欺良善。忙解下背上的包袱,从中拿出一套自己换洗的锦衣卫大红色飞鱼服递过去,道:“快换上,他们就要过来了——”然后出房把门虚掩。

金锦夫人见他平素虽嫌流气,但关键时候还能顾及礼数周全,心下感激。换好衣服后和童牛儿奔出房来,同到后院的马厩里寻出两匹马来骑乘。

童牛儿还担心金锦夫人身娇体弱,不善驱驰。

却不想她本是大户人家养出的小姐,自幼便常以此为戏,倒不陌生。片刻之后就控羁自如,紧紧地跟随在自己的后面。

二人一路加鞭,直向城门而来。守门的军士见是童牛儿在前,后面跟随的也是锦衣卫,怎敢阻拦?叫二人轻松通过。

急急地攒鞭赶路,直跑出一个多时辰。

道路回转,已将古良城里燃起的冲天大火远远地掩灭在身后,望之不见。

童牛儿以为危险不再,放下心来,慢慢带缓马匹。才见金锦夫人已经累得大口喘息,额颊汗湿,不住地擦拭。

童牛儿放远目光,见在夜色里模模糊糊地掩藏着一个村落的轮廓,用手一指,道:“且去那里歇息过夜吧。”金锦夫人点头。

来在村中,挑一家门庭整齐,院落洁净的农户敲打大门。

片刻后晕黄灯火映在白麻窗纸上,现出两个佝偻人影,然后见从房门里走出的果然是两位白发苍首的老人家。

一对老夫妻待借手中端着的油灯光亮看清楚站在门前的竟是两个只听传闻狠毒,还从不曾见过的锦衣卫时,都骇得腿软,颤着声音叫大人,却不敢靠前。

童牛儿倒是惯见别人如此,不以为意。只是把金锦夫人弄得懵懂,半天才明白是这身衣服招惹的。

童牛儿向二人摆手道:“休怕。我等只在你家吃碗粥,歇一夜。明早走时多赠银两感谢就是。”

两位老人明白他俩个不是来寻祸降灾的,这才稍去惊色,过来把篱笆院的两扇门打开,让二人拉马进来。

童牛儿心思诡异,担忧有官军经过时看见马匹生疑,进来盘问。叫老头牵去后院藏匿起来,一并喂些草料让它们休息,备着天明后好再赶路。

老头诺诺应着,不敢有丝毫违抗。

老婆婆将二人让进堂屋后,就张罗着生火煮粥。老头进来后与老婆婆低语几句,然后从厨下的阴暗处拿出一把尖刀在水缸边上霍霍地磨起来。

童牛儿见了过敏,一跃而起,拉长刀扑到老头近前逼住道:“要干什么?”老头吓得一跤跌在地上,额头磕在水缸一侧,立时扯个口子,鲜血淋漓而下。

老婆婆以为童牛儿要杀老头,疯了般闪身遮挡在老头前面大张着双臂叫道:“大人你杀我吧——求大人放过他——”

金锦夫人见童牛儿如此,骇得不轻。顾不得男女之别和诸般禁忌,在后面死命抱住童牛儿向后拖着道:“童大人休如此——”

童牛儿被迫退后几步,指着掉落在老头旁边的尖刀问:“大半夜的,磨这个作什么?”

老头这才恍然,跪在地上叩首道:“大人休怪——我寻思没什么好招待二位大人的,想杀只鸡炖了——这才磨刀——”

童牛儿倒不肯就信,转着眼珠疑惑地看着老头。半晌后长出口气,把刀慢慢收起,道:“这个时辰,炖什么鸡?谁吃得下?煮碗粥就好,别的不需。”

和童牛儿重回桌边坐好,金锦夫人微笑道:“怎地紧张?”

童牛儿将双手在脸上摸过一把,敛紧眉眼摇头道:“夫人不知呵,这锦衣卫是招惹刀枪的标靶,天下的老百姓各个都想杀之而后快,我怎能不怕?”

金锦夫人在家里被抄时自然领教过锦衣卫的狠辣手段,听童牛儿如此说,神色跟着黯然。道:“少为些恶事吧。”

童牛儿苦笑道:“我自然不肯为恶,可奈何?”

金锦夫人明白他话语意思,道:“你心地如此良善,何苦在这般龌龊的里面混迹?怕不辱没了祖上,脏污了子孙?”童牛儿却在心里笑一声,暗想:你若知我平时作为,就不这么说了。

糙米熬的粥里切入红薯,香甜腻口,十分好吃。

童牛儿一边吃,见在不远处立着的老头额上还有鲜血渗出,心下不忍。从本来要给金锦夫人做安置费用的包袱里摸出一锭五两左右的大银放在桌上,向老头道:“老丈,这些算个赔偿。”

老头吓得重新颤抖起来,挥舞着双手阻拦道:“怎敢要大人的银子?万万不可。”

童牛儿不耐他啰嗦,寒下脸孔道:“说给你就拿着,怎地惹烦?”老头见他变色,忙闪在一边,再不敢靠前。

金锦夫人见老夫妻吓成这样,心里怜惜。把桌上的银子拿过塞入躲在她身后的老婆婆手中,柔软了声音道:“婆婆莫怕,我等没有歹意——”

孰料老婆婆怎样都不肯收下银子。一边和金锦夫人挣扎一边急道:“都说锦衣卫前脚给过银子,后脚就来杀人夺回去——大人——我死不足惜——求你——留他一条性命吧——”说着就要跪下。

金锦夫人被这一语惊得瞠目,转头向童牛儿问道:“她说的——可是真的?”童牛儿低头狡辩道:“我又不曾干过,怎知dào

?”

金锦夫人被弄得无可奈何,才知天下百姓都已经成了惊弓之鸟,却比自己还可怜。忙一把拉起老婆婆,道:“休如此——”

第一章 无心是有心

二人睡在西面的客房里。

童牛儿让着金锦夫人在榻上存身,自己则窝在门边的圈椅里抱臂忍熬黑夜。

金锦夫人只在数天里就经lì

这多生死惊奇的变化,弄下满腹的感慨,哪睡得着?躺一会儿,向童牛儿道:“你要送我去哪里?”

童牛儿怎知dào

?一时答不上来,只唔一声了事。金锦夫人善于揣摩别人心思,从这一声里已经明白童牛儿也没有个明确的目的在。想要再和他说些什么,却听鼾声悄起,奔波了一天一夜的童牛儿已经疲倦得睡去。

睁开眼睛时见天色早已明亮。

童牛儿转头瞧榻上空荡,吓一跳。忙从圈椅里挣扎起来,甩着压得麻木的手脚向外面走。

老婆婆正在厨下忙碌,抬头见童牛儿到眼前,急迫地闪到一边不敢言语。

童牛儿四下不见金锦夫人,向老婆婆问:“和我同来那个呢?”老婆婆低着头道:“今儿早晨,她向我问这附近可有庵堂。我以为她要去敬香,就说南边十里远近有座念慈庵香火旺盛,是大智菩萨的道场。她留下一张纸给大人,就走了——”一边说,用手指着堂屋的桌上。

童牛儿拿起这张边缘粗糙、纸面不堪的家造纸,见上面写有数行娟秀整齐的钟卫小楷。但他识字不多,看了半天,只明白个大概。

将纸折好,揣入怀里,以为应该给林猛看过,也算有交代的证据。

匆匆地出了堂屋,喊老头牵马匹。老头把两匹都拉扯过来,交予童牛儿手中。

童牛儿翻身骑上一匹,把另一匹扔与老头,叮嘱道:“这马是军用的,将鞍韂都烧掉。休叫别人知觉,当心惹麻烦。”老头却怔怔地看着他不敢应。

童牛儿催马行到院门口,想起昨晚争来让去的那锭五两大银还在怀里,掏出掷于地上老头的眼前,然后打马向南面奔驰而下。

来在被繁茂树木掩映的白墙下面,童牛儿抬头见一块黑漆斑驳的大匾高挂在砖瓦破烂的门楣下。上面字里的金色早被风雨吹打脱尽,只依稀可以分辨出‘念慈庵’三个轮廓。

童牛儿推门进入,见庙宇甚小,第一层院落便是主神的大殿。大殿也不深入,叫一班尼姑都跪在门口的地上诵经做课。

童牛儿见一个个光秃无发的脑瓜皆都低垂,分辨不出哪个,只好仔细寻找。

正看时,听身侧有人低声道:“童施主,休扰别家功课。”

童牛儿转头见旁边站起一人,新剃的头皮白皙,穿一身半旧的肥大灰白僧衣,衬得一张眉眼秀美的脸庞更加清丽。

金锦夫人看过童牛儿片刻,慢慢低头,先念一声佛号,道:“小僧慧慈,新入佛门,还望童施主照顾则个。”

童牛儿看着立身在灿烂朝阳中金锦夫人的细瘦身影,突然间觉出有说不清的凄凉涌上心头,只说道:“你怎地——想不开——”就被泪水淹没喉咙,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金锦夫人心下也自伤感。忍耐片刻,道:“小僧以为,尘世不容我存身,只有这方外是唯一归宿。佛前孤灯虽然清苦,但我心得安,也算个好的归宿。童施主一力救我,小僧感激不尽,以后自当在佛前为童施主祈福消罪。”

童牛儿抹一把溢出眶外的泪水,道:“可叫我怎样向周大人的在天之灵交代?”

金锦夫人摇头道:“他若知我如此,必当欣慰。童施主何苦为难自己?”

童牛儿知事已至此,如水泼地,不能更改,多说无益。

将背上的包袱解下递与金锦夫人,道:“这里是三十两银子和一百两黄金的飞钱兑票,原想为你做个——你便留着吧。”

金锦夫人摇头道:“小僧已是出尘之人,还要这个作什么?”童牛儿四下打量着道:“这寺院破烂,权且当做我捐的香火,修缮一下吧。”

金锦夫人见童牛儿执意坚决,不好推辞,只得接过。转身递到上首一位面目慈悲的老师太跟前,合十执礼,恭敬道:“师傅,这是童施主施舍的功德钱,请收留。”

老师太面无悲喜,接过后随意丢在脚下。向金锦夫人道:“徒儿,方内和方外的区别就在这里,也只在这里:执著与放开而已。些微尘埃,任他飘散;来去自由,不留痕迹。你既已属身我佛,就当执我佛之心,何苦还与过往纠缠不清?”

金锦夫人听得老师太的棒喝,神色渐显平静。向童牛儿执礼道:“童施主,我便认下你为这世上我唯一的亲人吧。且请回转,有缘再见。”

说完自回**前下膝长跪,闭上眼睛和其他女僧一起诵念佛经。

童牛儿本是心血火热的男儿,见金锦夫人如此,倒不知该如何是好。

站在当地怔怔地发呆,半天才缓过神来。向金锦夫人还回一礼,道:“姐姐自安。弟弟日后经常来看姐姐就是。”

金锦夫人听得此语,面上露出会心的笑容,睁目缓声道:“你也多加小心,早日从东厂的污泥塘里脱身出来为好,不要再做这遭人忌恨的锦衣卫了吧?”童牛儿点头应下。

出了念慈庵,想着金锦夫人兜转在困厄之间的悲惨身世,还是忍不住心下的痛惜,觉得好不伤感。

转念又记起正在春香院里等着自己的赛天仙、林凤凰、白玉香和霍敏英四女,才知一旦遭逢乱世,命运最悲惨的就是她们。因手脚柔软,无力抵抗,只好任凭蹂躏,自悯其悲,叫人好不可怜。

这样思量下来,童牛儿慢慢明白,或许对于金锦夫人来说方外真的就是她躲避乱世的最好地方。

这金锦夫人也算得性格洁净,心思透彻之人,自能看清面对的形式格局,这样的选择和归宿也当是她唯一能够忍耐的吧?

想到这里,童牛儿心气渐平。以为在这件事上自己已经拼尽全力,不枉周宗建大人临死托付一回,见到林猛也算能够交代过去。

卸下心上的负担后,童牛儿自感轻松。强打起精神,催马向廉州城赶。

银若雪见到他的第一句话就是:“没有抓到汪烧饼。”童牛儿一怔之后咧嘴笑道:“怎地笨?”

银若雪自知没有这小儿狡猾,悻悻地哼一声,道:“能奈何?”童牛儿转着眼珠道:“必是逃到苏冥去了。好办,我就陪你走一遭,把苏冥攻破,擒下这汪烧饼,如何?”

银若雪点头称善。

方威见他最嫉恨的童牛儿虽经自己百般设计,竟仍安然无恙,活蹦乱跳地出现在面前,直恼得热血染面,怒目相向,似连呼吸都粗浊三分。

童牛儿却只当视而不见,只顾着和相好的锦衣卫嘻嘻哈哈地打招呼,把随口瞎编的理由说得顺畅。叫在他前面走的银若雪听着也忍不住笑,以为这小儿骗人的本领却是一流。

那魏豸见到童牛儿却怕,连打招呼的声音都不自然。

童牛儿面上虽然装得平静,其实心里在冷笑,以为这只虫儿也是害自己的同谋,早晚必要报复回去才算公平。

第二日陪着银若雪领兵来在苏冥镇外。

童牛儿抬眼望向城上,见汪烧饼正手扒破烂不堪的垛口看着自己,目色凄凉。

这苏冥城远不如古良那般坚固易守,也没有护城河。城墙单薄得好似一脚就能踹塌,让人看着担忧。

童牛儿嘴角翘起冷笑,以为这老儿是个yin邪之辈,杀之也没什么可惜的,转头就想叫银若雪下令攻城。

可他话还没出口,听城上有人高呼:“童将军——且请过来说话——”

童牛儿一怔,转瞬明白这“童将军”就是自己,抬头见汪烧饼正挥舞着手臂招呼。

银若雪在侧见了笑道:“你俩个倒有些交情?还不过去?”

童牛儿在鼻子里冷哼一声,一边提马向前一边高喝道:“休要害我——不许放冷箭——我过来了——”

来在城下,仰头道:“你这厮,等死就完了,唤我过来作什么?我也救不得你——”

汪烧饼听他言语寒冷,倒尴尬起来,把一张眉眼本就丑陋到不堪的脸孔扭得更加歪斜。

童牛儿见得他这副献媚的表情,立时把事情猜透,心里有底,笑意吟吟地看着汪烧饼不言语。

汪烧饼干咽一口唾沫,艰难道:“童将军,那**到我的府上,我也曾酒肉伺候你,不敢亏待;如今我临险境,你怎肯旁观?我知童将军——”

童牛儿不耐他啰嗦,摆手道:“说投降就是了,何必这多托辞?”汪烧饼被噎得泛起白眼,孩童般无奈地一笑,道:“倒是这个意思。我只怕——只怕——”

童牛儿暗想:这老儿死不足惜。只可怜那一城的百姓,怕也要象古良城里的一般惨遭杀戮。他若能降,百姓自然得救,倒是善举。

于是仰头道:“你当我等是什么?谁愿意杀人?你要投降,只需将城门大开,放下刀枪,自绑双臂出来就是,我等不会为难你。”

汪烧饼唔一声,犹豫片刻,道:“可这造反作乱的罪名——”童牛儿摆手道:“不追究。”

汪烧饼见他答yīng

得如此痛快,倒不敢信,支吾着道:“童将军——做得了主吗?”

第二章 狠做阴间鬼

童牛儿拧眉道:“你既称我童将军,也该知我权势。这等小事,怎做不得主?休啰嗦,要投降便出来;不投降就等死。我自不耐烦——”说罢拨马就走。

汪烧饼本是个没什么主意的人,最怕被如此逼迫。无奈应道:“童将军留步——我——我投降就是——”童牛儿也不理他,自顾着去了。

银若雪在远处听不清楚他两个都说些什么,心里奇怪。

见童牛儿到近前,问他:“你两个唧唧咯咯地,要做什么?”

童牛儿诡异一笑,道:“猜猜。”银若雪恼道:“我怎猜得到?”童牛儿低声道:“那汪烧饼是个怕死的鬼,被我劝得要出来投降呢。”

银若雪不明就里,还道童牛儿嘴巧舌灵,真个说动汪烧饼。喜悦道:“这样最好。回去后我定向爹爹为你请个大大的功劳。”

一旁立马的方威别的没听见,这一句却清楚。暗想:不知死的鬼。还想要功劳?回去我便将你陷入到牢狱里面,叫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哼,看谁还能救得了你?

不过片刻,只见苏冥镇那两扇好像随时可能掉落的城门慢慢打开,从里面走出一行人,当前的正是反绑双臂的汪烧饼。后面跟着几十名粗壮大汉,也都学他的模样。

银若雪见果然如此,拍手道:“还是这般省事。且将他们都解回京里去,叫爹爹发落吧。”命令兵士拿出绳索,将众人重新捆绑个结实,驱赶着往回走。

坐在魏豸等一班地方官员排摆下的庆功酒宴前,童牛儿却没什么心思吃喝。想着就要离开这里,而被出卖的大仇未报,那一堆肉胡三爷和这只没脚的虫儿都还都活得自在,如何甘心?

童牛儿愈想恨得愈厉害,一边喝酒一边咬牙。

银若雪见他在旁独自寡欢,端盏过来笑道:“这次剿匪尽赖童大人的计算建功。若不然岂能这么顺利?来,我敬童大人一盏。”

两旁的人自然都捧着银若雪高兴,听她这样说,也跟着起哄,皆举杯来敬。童牛儿无奈,起身应付着饮下一盏。

听银若雪道:“攻下苏冥镇这一役,全赖童大人齿舍伶俐,劝得汪烧饼等人投降,叫我等兵不血刃就全胜而归。这般功劳自不是谁都能建的,回去后定要得下大大的嘉奖。童大人,来日进阶,还不要忘了这般兄弟才好——”

童牛儿听银若雪调侃自己,笑着应和,又饮一杯。

但就在酒水下肚的瞬间,猛地有个阴狠的计算浮上眉头,叫童牛儿眼前豁然一亮,以为自己够狠毒。

不禁狞笑一声,暗道:一堆肉——今夜我便叫你真的变成一堆肉而已,且等我——瞧个空当,童牛儿溜出哄闹的厅堂,向关押汪烧饼等人的后院走。

守门的军士见是他,自然不敢阻拦,都插手行礼问候。

童牛儿来在屋门前,教人打开牛鼻子大锁,进入其中。见汪烧饼和他的三大金刚关在一处,被绑得粽子般颠倒。

童牛儿早在来的路上想好托词,也不犹豫,低身道:“你几个想将功折罪吗?”

那三大金刚皆是空有一身蛮力的武夫,若论心机却半点都无,哪抵得住童牛儿的兜转劝说?忙不迭地答yīng

,好似抢命一般踊跃。

汪烧饼虽然寻思出来些许端倪,但以为自己的生死都在人家的手里攥着,这点事也不堪去计较了。

带汪烧饼和三大金刚出来,童牛儿又点起三百军兵,叫他们都换上平素穿的百姓衣衫。

军兵不明所以,只能懵懂着服从,挎弓悬箭,手执刀枪。童牛儿也这般打扮好,混在其中,带领着冲出廉州城的官衙,直向坐落在西街的盐帮总舵而来。

盐帮家私巨万,总舵自然也建得高大堂皇,直比那三司衙门还威风。

门上守把的弟子见夜色里忽然远远地奔来一群人,手中似都提着明晃晃的兵器。不明来历,正要问,当前的几名大汉已经扑到眼前,不由分说,挥刀就砍,瞬时间就料理个干净。

童牛儿在后面见了着急,低声道:“不是叫你们留个活口吗?不然谁去传扬汪烧饼的名号?”几名大汉听了也不分辨,只嘿嘿地傻笑,叫童牛儿无可奈何。

众人又向里奔。

只因得下童牛儿“皆都杀之”的命令,是以毫不留情,妇孺尽屠。一时间满院子里都是哭嚎嘶叫之声,听来麻人的头皮、竖人的毛发。

童牛儿跟随众人来到后院,见那一堆肉胡三爷已被惊得冲出屋子,正提着一柄长刀和三大金刚里的一个打斗。

不想这胡三爷虽然肥胖,身手却十分灵活。左右蹿跳,前后躲闪,叫浑身的肉跟着忽闪颤抖,瞧着蔚为壮观,令人惊讶。

童牛儿未料想他竟有此能。在鼻子里冷哼一声,从旁边兵士手里要过一张硬功,搭上一支雁翎长箭,拧弦拉满。略瞄一瞄,倏然射出,直向胡三爷崩来。

胡三爷对付面前的大汉就已经技穷,直忙得左支右拙,堪堪不敌,哪还有心思环顾四周?也是他的目标嫌大,叫童牛儿瞄得准确,这一箭正射在胸口上。

童牛儿见羽箭入肉多半,以为胡三爷必死无疑。正欢喜,却见胡三爷大叫一声后把露在外面的箭杆折断,仍旧跳跃得欢畅。

一怔之后,童牛儿才明白必是他身上那一堆肉护佑,叫羽箭不能伤到要害。咬牙道:“倒能耐。与我放箭,将他射成刺猬,看能抵挡几支?”

四周围观的众军兵听到命令,一起拉弓,把百多支箭矢齐射过去。胡三爷身体虽肥壮,但脑袋和常人没甚区别,自然抵不住铁簇的钻叮,惨叫数声后仰身摔倒。

童牛儿过来检视,见五官都被射烂,已经分辨不出个模样,心下畅快。命人把羽箭都拔起干净,不留什么痕迹。然后叫众军士一边大喊着:“汪烧饼来劫掠了——”一边撤离而去。

四周比邻而居的众人早听这院子里的喊杀声不同寻常,此时又闻这样的呼号,都不禁奇怪:不是说汪烧饼已经投降了吗?怎地又来劫掠?

方威在第二日中午才听说详细,直恼得以掌击案。以为如此一来,盐帮必要换个人物掌舵。这人若在京里与别家有勾搭,还能依靠自己吗?

若如此,自己最大的财路岂不就断送了?每月万两的金银呵!叫方威心疼得肉痛。虽然不知幕后是谁,但只需稍微思量,方威就断定必是童牛儿主使无疑。

虽然有意帮着魏豸将这件事情查个水落石出,叫童牛儿得下麻烦。可左思右想,以为童牛儿既然敢如此妄为,必然得下银若雪的支持。这件事一旦搅起波Lang来,弄不好怕要迸溅自己一身屎粪,不如不管。

他却不知童牛儿是快意恩仇,淡看生死的性格。只要能出了胸间这口恶气,他还怎管顾得银若雪如何?

但结束之后,童牛儿冷静下来,想着这件事闹腾的动静太大,早晚必要走漏消息。

尤其这块地面是魏豸所管,这只没脚的虫儿倒不必顾虑,但他身后倚靠的魏忠贤却是只‘拘牙利爪食人肉’的有脚大虫,端的不好惹。魏豸一旦因此闹起来,叫魏忠贤知晓追查,自己怕是承担不起。于是把整个事情详细地和银若雪说个明白。

银若雪听罢也惊,直瞪着童牛儿道:“你怎地大胆?竟敢在这里作孽?何苦惹这只没脚的虫儿?不知dào

他是魏忠贤的干儿子吗?”

童牛儿长吐口气,把手一摊,道:“做都做下了,还有什么办法?总不能叫我去阎王那里把那个胡三爷再请回来吧?”

银若雪被气的哭笑不得,不知该拿童牛儿如何才好。

童牛儿见她不答言,蹙眉道:“大不了以命抵还他就是,何必要你这般为难?”

银若雪最怕被他这样的言语逼迫,恼道:“我何曾说过为难了?总要想想才有办法呵。”

童牛儿见她如此,心里欢喜,以为得这般美丽的人儿操心自己,就算真的死掉也值下了。提醒道:“这胡三爷暗通匪患出卖我,还不该死吗?”

银若雪被这一语惊醒,拍手道:“对呵,就这大一条罪状足以灭他九族。再告他——本和匪患是一伙——共通谋反——如何?”

童牛儿笑着点头,赞道:“瞧瞧,心机深湛,堪比阉儿。”银若雪听他口气讥讽,反唇道:“阉儿也不比你诡计多。还不快去安排?先将汪烧饼他们的口供都做好,回京后就告那堆肉‘蓄意谋反,拒捕抵抗’之罪。不但得不下责罚,还是大功一件呢,必能请下赏赐。”

童牛儿见银若雪笑得欢畅,以为这雌儿心肠也够狠毒,倒和自己半斤八两、不相上下。

方威和魏豸待听到银若雪有意无意间放出的口风来,都骇得目瞪口呆,手足无措。

须知人家手里有汪烧饼等一班人证在。所谓‘贼咬一口,入骨三分’,这些人的性命都在银若雪的手里攥着,生死由她,岂敢不听命?而银若雪若叫这些人的嘴歪一歪,把自己也捎带进去,还怎了得?就算魏忠贤和雷怒海知晓了怕也不敢包庇这等‘蓄意谋反’的大罪吧?

第三章 苦乐总关情

二人自然想得明白其中的厉害关系,吓得围拢在银若雪身边尽lì

巴结讨好。

银若雪初时还不明白原因,待得童牛儿点破后恍然,心下得yì

,把二人捏在面前逗弄着寻开心。

又在廉州城里耽搁十余日,吃饱喝足,堪堪贪婪够了,银若雪才带领众锦衣卫押解着汪烧饼等人班师回京。

这一役大获全胜,叫一班锦衣卫又有了狂妄的资本。是以每到州县,必要惊动上下,勒索搜刮,然后卷尘而去。下手之狠毒、贪得之无厌,倒比汪烧饼之流还甚三分,让人分不清谁是匪,谁是官。

这日回到京中。

童牛儿心里牵挂几位女儿家的安危,没有心思耽搁,只在接风洗尘的宴席上匆匆吃喝后便急忙向花街里的春香院赶。

到得楼下,抬头望去,见一切依旧,没什么变化,心下稍安。

应过门口小厮打来的招呼,三步并作两步地跨上楼梯,一路扒拉着过往的闲散客人,恨不能一步迈入赛天仙的房内,立时见到林凤凰等人才痛快。

上到三楼,刚拐过梯首,已被眼尖的小丫头瞧见,欢喜地跑过来道:“童大人,您回来了——”

童牛儿应一声,道:“姑娘们都好吗?”小丫头点头道:“都好。”

童牛儿听得此语,只觉得一颗心忽悠一下子降落在平地之上,似卸下负在背上的千钧重压一般轻松。

也才懂得活在这世上万般皆轻,唯有牵挂最累,直迫得人连气都喘不均匀。

放慢脚步,从怀里摸出几块散碎银子,在手里掂一掂,约三两左右。觉得少些,又掏,凑足十两,皆都送到小丫头的面前。

小丫头惊得失色,弯双膝跪在童牛儿面前哀求道:“童大人,求您留下我吧,我不曾做过对不起您和姑娘的事呵——”

童牛儿听得糊涂,拉起她道:“我何曾说过不要你了?”小丫头莫名道:“您送我这多银两,不是——”

童牛儿笑道:“却会想!你怎不以为我是叫你去买酒菜呢?”小丫头听到这一句喜悦道:“好。”接过银子转身就要走。

童牛儿阻拦住道:“这些银子是给你的,买酒菜的一会儿我向姑娘要。”

小丫头疑惑道:“为何要给我这多?”

童牛儿道:“我出去两月有余,不曾给过你钱花。天仙她平素勒得紧,你一文都得不下,必是饥渴得厉害。这些——且拿去填补家用,孝敬娘亲。待来日我再给你些——”

小丫头感动得眼中盈泪,软双膝就要礼谢。童牛儿一把拉起,道:“我只当你是妹妹,却不必如此。”

只因童牛儿是从穷困中苟活过来的,最知dào

‘钱’这一物逼迫人的狠毒,直教人生死不能、肝胆皆痛,最凶恶不过。

自己这一向多进金银,早把箱包装满。别的不说,这次剿匪一趟走下来,就赚入近万两在账上。

其中虽然有六千多两都是银若雪不肯要让与自己的,但童牛儿以为若不是自己建功在前,怕也得不下这多奖赏。

银钱一多,也就不再看得重yào



童牛儿暗在心里转着心思,以为这大明朝的天下照着如此腐败下去,早晚必要有大乱的一日。自己现在搜刮得狠些,来日找个清静的地方躲藏,必能过几天安闲的日子。

他却不知“覆巢之下,难有完卵”这个道理,天下一旦大乱,哪还能有清净的所在让他缩头藏身?

进入房内,却见里外空空,没有人影。童牛儿的心猛地一紧,唤小丫头道:“姑娘呢?”小丫头向头上拍一掌,道:“看我,都乐昏头了。姑娘在林姑娘的房里呢,我这就去喊。”

童牛儿在椅上坐下,刚要脱衣,转念想起林凤凰、白玉香和霍敏英也必要跟随过来看自己,倒懒散不得,无奈只得停手。

倒一盏茶,刚吃一口,就听门口脚步声杂沓。抬头见赛天仙跑得气喘嘘嘘,第一个奔进。后面跟着林凤凰、白玉香和霍敏英,各个神色惶急,表情焦躁。

童牛儿见众女果然无恙,暗自长出一口气,反倒拿捏起平静来。向赛天仙道:“怎地如此?”

赛天仙自看到童牛儿的第一眼起,眶中就涌满泪水,盈盈欲滴。但想着有林凤凰等人在,强自隐忍,只颤着双唇道:“相公——你回来了——就好了——”一边把双手捂在脸上,借机揩抹一把。

童牛儿听她语声有异,惊道:“有人欺负你吗?”

赛天仙缓步来在童牛儿面前,把哽噎咽尽,勉力笑着摇头道:“你那要命的兄弟卓十七每日早晨和晚上都带着大队兵士呼呼啦啦地过来问候,任谁都吓跑了,哪有敢欺我的?只是——想你——凶狠些——忍不得——”说罢又要展泪。

童牛儿听得嘴角噙笑,暗想:这鬼六儿胆儿虽小,却也有些办法,仗着人多吓唬,有些意思。

抬眼看向林凤凰,却觉得好似初见一般,心里有惊艳之叹。以为不过两个多月不见,却怎地不记得林凤凰竟有如此之美?直教人双眼难移,不舍不看。

他却不知倔犟的女儿家从来都是冬里寒梅,愈经风吹雪打,愈要绽放得灿烂,才显出胜霜傲雪的本色。

童牛儿顾忌着有赛天仙在侧,还是收回目光遮掩尴尬。向来在旁边的霍敏英道:“可曾想念哥哥?”

霍敏英还是未曾盛开的少女,正腼腆得厉害。听童牛儿如此逗弄,羞得耳颊染红,低头不语。

众女见了皆笑。

白玉香添语道:“就在适才她还说,等童大哥回来要如何。如今童大哥回来了,怎地不见你如何?”霍敏英被挤兑得愈加地害臊,急忙缩身退到赛天仙的后面躲藏。

赛天仙最疼惜她,笑着搂定在怀里道:“好了吧?人家还是黄花处子呢,怎地不给留些脸面?”

待吃完欢聚的晚饭,把残席撤去,众女饮过一壶茶后离开。

童牛儿在赛天仙的服侍下洗漱完毕,钻入被窝里。才觉得外面的床榻就算是金镶玉砌的,也总不如自己这个睡着安然。

赛天仙特意去香汤里泡过,在灯下把自己仔细收拾整齐后才褪去衣裳躺在童牛儿的身旁。

原本想着矜持些,等童牛儿来挑逗自己才肯依偎入他的怀里。

可刚刚与他的肌肤相贴,赛天仙却再忍不得,扑过抱住童牛儿放声大哭起来。

童牛儿被吓一跳,搂定赛天仙急道:“怎地了?是不是何妈妈曾经欺你?我这就找这腌臜去算账——”一边说,支起身体便要下地。

赛天仙急忙按住他,抽噎着道:“不曾的——她怎敢?”童牛儿奇怪道:“那——为何要哭?”赛天仙长吐口气,嘶哑着嗓子道:“没事——就是想你——想得狠了——相公,以后不要分离这久,叫人受不了——”

童牛儿懂得赛天仙对自己的一腔深情,也觉得感动。以为自己出身虽然贫贱,为人也够宵小,是个不值别人重视的小人物;但这一生曾得下一个女儿家如此掏心掏肝的爱恋,倒也知足。

试问天下英雄无数,自古王侯千家,说到底,有几个是教人生死相许过的?大都身边孤单,心里凄凉,还不如自己这般呢。

这样想着,愈觉温暖。把赛天仙的柔软身体搂紧,逗弄道:“都说小别胜新婚呢。常散常聚才能蔽旧如新,不生厌倦,你怎地却不乐意?”

赛天仙撅嘴道:“狗屁——我还是喜欢相公日日都在身边好些,免得思念折磨凶狠,叫心里都是生死不如的滋味。”

童牛儿笑道:“怎个生死不如的滋味?是这般吗?”一边说,就把手伸入赛天仙的肚兜里,将她柔软的ru捏在手中。

赛天仙被揉得细痒,笑着挣扎。

童牛儿翻身把赛天仙压在下面,寻着她的双唇来吻。

赛天仙被挑动得火起,伸出双臂圈定童牛儿的颈项,任他为自己解掉肚兜、除去渎裤,闭目承shòu如何。

林猛睡得正香,不曾想童牛儿这早登门来扰。睁目迷离片刻才起身道:“有什么急事?”

童牛儿在一边的太师椅上落座道:“事倒不急,只来向你交代:金锦夫人我已经寻到了。”

林猛喜道:“在哪里?快教我见她。”童牛儿低叹一声,从怀里把那张纸拿出来递过去。

林猛接过看一遍,见大概意思是感谢童牛儿相救之恩。但自己目下亲人多丧,在世的也都离散,不能依靠。看天地间虽然广大,却没有可以去留的地方。思想一夜,以为唯有佛家是块清爽的净土,或许可教自己安身。自己心念已决,无可更改,还望童大人见谅则个。

林猛沉默良久,道:“她在哪家庵堂落发?”童牛儿道:“廉州城外的念慈庵。”林猛又问:“可还好?”童牛儿点头道:“也许吧。好与不好只有金锦夫人自己知dào

,我等皆左右不得呵。”

林猛想着如今世事多艰,颠倒善恶,叫一家家尽都颠沛流离,逃亡死伤,不得团聚,也忍不住唏嘘。

第四章 福祸从天降

童牛儿想着自己在剿灭汪烧饼等匪患上很出了一把力qì

,银若雪上报时又必要费笔墨夸赞一番。如此一来,自己该当得下好大个奖赏才是。

升官吗?怕不能。自己已经是朱雀营的副营使,总不至于大过银若雪去吧?再说凭着自己这点能为做这个副营使都是狗拉马车——勉强对付而已,还往哪里升迁?

晋级吗?也不该。自己已经是正四品,所领薪俸比方威还多。若再升一格,这些嫉妒小儿岂肯善罢?怕还不反了?童牛儿左思右想,不得要领。

正期待时,这日在春香院的房里还不等起身,却见几名锦衣卫叫小丫头通报后进来禀道:“童大人,您落下麻烦了。”一边说,从怀里掏出一张公文递过来。

童牛儿见这几人都是自己帐下的,也不甚在意,大咧咧地坐起来道:“叫我看个什么?不知我不识字吗?读给我听。”

当前一名锦衣卫将公文展开读到:“谨奉九千岁钧旨:着东厂朱雀营副营使童牛儿,私伪文书,擅传军令——”

童牛儿听不太懂这些文绉绉的官词,摆手道:“休读了,且说与我知,是怎样罪名吧?”

那名锦衣卫收起公文,道:“说您伪造九千岁的调兵手谕,要抓拿您回去。”

童牛儿一怔之后明白是那张自己私造的魏忠贤亲笔公文惹下了麻烦,问:“谁叫你们抓我?”锦衣卫回道:“九千岁。”童牛儿听说是魏忠贤,只觉得脑袋嗡地一声响,好似被一对大锤夹在中间擂过般痛,以为这次小命怕要不保。

叫几人出外面等候,自己下地穿衣。

一直躲在被窝里的赛天仙手脚麻利地先穿戴好,然后过来伺候。童牛儿任她如何,感觉精神竟有些散乱。

眨着眼睛收敛片刻,道:“我在卓十七那里存有几万两金银——多少也不曾数过。你得机会都拿过来,仔细安排自己的以后。还有——凤凰和玉香她俩个——敏英妹妹——可都如何是好?”

临到此时,童牛儿才发xiàn

还有这多牵挂在心,教自己无法释怀。一时间急迫得呆呆地傻在那里,瞪着双眼愣神。

赛天仙不知事态严重,还道童牛儿遭遇的只是寻常官司,不需着急。

此时见了他这般失魂落魄的模样,听着他从不曾说起的言语好似在安排后事,才明白不妙,急道:“相公你说什么?你若不在,我哪有以后?”

童牛儿只想着如何安排林凤凰、白玉香和霍敏英,脑子里乱得容不下其他,对赛天仙说的话倒似充耳不闻。

赛天仙见他如此,吓得先就哭起来,道:“相公你别吓我——要我怎样呵?”童牛儿摆手不语,低身蹬上靴子,就要向外面走。

赛天仙却不舍,从后面一把抱住他发狠道:“不让你走呵——相公你说要我如何?我便死也要救你——相公你说要我如何?”

童牛儿心下正自烦乱,不耐被她纠缠,返身将赛天仙推开,呵斥道:“收敛些。我还未死呢,哭什么丧?且等我的安排。”说罢出房间和众锦衣卫去了。

剩下赛天仙一人哭倒在尘埃里,不知童牛儿又惹下怎样难缠的麻烦,性命能否保全。一时间忧烦得五脏焚火,神智昏聩,不知该如何是好。

几名锦衣卫和童牛儿素有交情,都知他是肯与人照映肝胆的侠义汉子。也不提防,只随在他后面跟着走。

童牛儿一边下楼一边想:最好不要让这楼里的人,尤其何妈妈知晓自己摊上官司。不然她们必要去为难赛天仙、林凤凰等几女,叫她们遭受侮辱,不定生死。

是以下力装出随意模样,与几名锦衣卫大声说笑着给站在大厅里的众人听。

原以为应该把自己关入天字牢营中。那里由卓十七掌握,和回家没多少分别,也不甚怕。

可待被众锦衣卫夹持着骑马奔出两条街后,才发xiàn

竟是向着东厂方向行走。

童牛儿明白是要把自己投入到素有‘冤窖’之喻的诏狱里,心里愈加地惶急。想起那日曾经看到过的凄惨景象,以为这一次自己恐怕要受下大大的折磨之后才能死掉。忍不住头皮紧绷,毛发乍起,后背上窜起缕缕凉气,叫额颊上被冷汗浸湿。

待来在东厂门口,童牛儿向其中一名锦衣卫问:“五将军在帐中吗?”

那名锦衣卫自然明白他心思,道:“五将军已经知dào

大人遭难。是她怕大人受人挟持迫害,才叫我等来的。”

童牛儿心下恍然,暗赞银若雪想得周全,同时以为既然她已经知dào

此事,必能救援自己出去,心上翻涌的波Lang渐平。

进入诏狱之中,几名锦衣卫和守把的兵士办理完交接手续后向童牛儿道:“童大人还有什么吩咐要我等办理?”童牛儿轻轻摇头。

锦衣卫道:“若如此我等这就去了,童大人保重。”转身要走。

童牛儿猛地想起一事,道:“还真要麻烦几位,帮我去天字牢营里走一遭,告sù

那里的管营卓十七,叫他每日还像往常那样去我家里瞧瞧,照顾些个才是。”锦衣卫执礼应下。

童牛儿向几人背影挥手道:“待我出去再请几位吃酒相谢——”

几人也不答yīng

,都在心里想:等你出来再说吧——怕难些。

兵士见他一身锦衣卫的官服,知dào

此人也必是有些来历的,不敢为难。道:“大人,穿这身衣服怕不方便。还是换一身吧,叫别人都能看得过眼去。”

童牛儿以为既然已经在人家的屋檐下,一切都按规矩办好些,点头答yīng



可待见了兵士拿来的衣衫,却不禁皱起眉头。

原来这些衣衫都是从死掉的囚犯身上扒下的,破烂不说,上面尽是污脓恶血染的印痕,层层叠叠,显得不胜其脏。

童牛儿正自恶心,听身后传来一声冷笑,有人道:“怎地?童大人,穿不得吗?和你讨饭时的装扮比起来如何?怕还好些吧?”

转头看去,见方威正踱着方步缓慢走过,脸上的阴毒笑容浓烈,显得好不得yì



童牛儿一直奇怪谁把这件事捅到魏忠贤面前,还道是魏豸那只没脚的虫儿。此时见得方威的表情,心下立时恍然,把事情的前后曲折猜想个大概明白。

正如他所料:方威回京后就寻来在魏忠贤身边当差的朋友,把那张公文拿与他瞧。

这人终日在阉儿身边打转,帮着为恶,对阉儿的一切自然熟悉,能看出别人看不出的细节和破绽。把那张公文只在手里略微停留,就摇头道:“仿得如此拙劣,自然是假的。”

方威听得这一句,如闻天音,叫耳畔生香,令心花怒放。

但不敢莽撞,又追问道:“何以见得?”

那人道:“处处都见得。你看这纸张怎样粗糙?我家九千岁何曾用过这等低劣的。还有这墨色怎样浅薄?我家九千岁用的都是藏匿百年的皇家御墨。这朱泥也不对,怎是这个红艳?还有这字迹——九千岁要是能写出这多字来,还叫‘目不识丁’吗?总之处处都不对,显然是仿的。”

他口口声声“我家九千岁”,好似那阉儿是他亲爹般可敬。由此可见,世人对权力和金银的畏惧和贪婪其实远比对祖宗来得深刻,简直是打印在骨子里的痕迹,任凭如何消磨也不会失掉。该当本性如此,已经是后天教化的力量所不及的,能奈何?

方威自知此事关系重大,一旦捅出去,不但能将童牛儿置于死地,也必要牵连银若雪。她身为主事之将,却叫手下人欺骗,岂不惹人耻笑?若牵连银若雪,又怎能不惊动雷怒海?

方威素知雷怒海从来最恨东厂中人明争暗斗窝里反,以为叫别人说自己管教不利,显得无能。

这件事欺瞒别人容易,但想骗过雷怒海却是不可能。

想那魏忠贤每日上蹿下跳,何等忙碌?怎会有闲心管这件不值如何的小事?是以只能在魏忠贤那里停留片刻,最后必定还要落入雷怒海的手中掌握决断。

雷怒海待得知详细,又岂能轻易与自己善罢?方威想到这里,禁不住额颊冒汗,犹豫不决。

但念头兜转几个来回之后,方威暗自咬牙。以为雷怒海虽然可怕,却远不及童牛儿的可恨教自己心痒。

看如今银若雪和他已经发展到怎样不堪的程度?若不借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将其除去,叫她二人把生米煮成熟饭,将朽木雕成兰舟,则自己高攀豪门、掌权夺势的如意计算就会全盘落空。

不仅如此,来日还要天天看着童牛儿那张小儿嘴脸在面前狰狞,岂能忍受得了?

方威左右权衡,最后还是决定把这张公文连同一千两黄金交予他的朋友。叫他把这件事情在魏忠贤的面前揭穿,将童牛儿直接干掉。

果然不出他所料,魏忠贤听闻后只冷淡一笑,道:“岂敢大胆?把那个什么牛儿与我抓入诏狱,问明缘由——就交与雷大人办理吧。”

雷怒海待听闻此事,直恼得须眉皆张,半晌不语。冷静下来后,以为此事也许不简单,便遣人传银若雪来问。

第五章 善恶由心生

银若雪听罢也大惊失色,道:“此事我知晓,是童牛儿与我商议后去做的。”

雷怒海蹙眉恼道:“你怎地大胆?九千岁的手笔也敢仿造?如今事发,叫我追查,如何是好?”

银若雪是心思单纯的倔犟性格,听雷怒海如此说,撅嘴道:“还不容易?把女儿绑了交与九千岁发落就是了。大不了死个痛快,也无妨——”

雷怒海不等语音落地,已起身把面前大案拍得震天般响。怒道:“什么屁话?我就你这一个孩儿,怎舍得?”

银若雪听到这一句,自觉得心里甜蜜。道:“可如何是好?”

雷怒海沉吟片刻,坐下道:“唯今之计,只有叫童牛儿一人顶罪,救你水火了。”

银若雪惊得张嘴半晌,结舌道:“非要——他死吗?就没有——别的办法?”

雷怒海摇头道:“九千岁亲自过问,谁感马虎?若不给他个完整交待,叫他再起念头追究,岂能保得下你?只恨方威这小儿,竟敢如此猖狂,且待来日——”

走出雷怒海的大堂,银若雪心思迷糊,连上马时都险些踏空,失足跌倒。好一会儿才明白是自己的张狂自大将童牛儿害了,把他陷落在危厄之中。不禁满怀哀痛,悲伤不已。

她却不知童牛儿不过是借她的名目行事,其实所因还都是金锦夫人,与她没什么关系。

由此可见世事关联,盘丝缠绕,层叠不已,叫人分辨不出里面的真假。只能困扰其中,忍受迷惑的折磨,也正是佛家一戒的所在,世人痛苦的来源。

刚把抓拿童牛儿的事情安排下,银若雪正骑马要离去,就见方威迎面过来。

方威本要去本营安排事物,远远地看到银若雪,以为是讨好献媚的好机会,忙打马过来。正在脸上堆砌笑容,要说些甜蜜的话儿,却不防银若雪倏然把早攥在手里的大枪一抖,使招‘直捣黄龙’,径向他胸前刺来,竟是取他性命的路数。

好在他二人平素把对马拆招练习得勤,相互早就熟悉。方威一见不妙,飞身蹁腿,使个蹬下藏身,堪堪躲过。

银若雪却不肯轻饶,反把又刺。

方威见这雌儿没完没了,自知拍马屁的时机选得差些,无奈只得一边高叫着“若雪住手——”一边驱马远远地逃开。

银若雪见追之不及,想着这里毕竟是东厂,闹起来谁都不好kàn

,爹爹得知也要怪罪。忿忿地收枪在手,望着方威身影低声骂道:“卑鄙小儿,且等来日,看我为臭牛儿报仇——”

然后想起童牛儿,又忍不住心中悲痛,慢慢在眼里汪下泪水。一面催马走着,一面悄悄地哭,以为童牛儿为自己死得冤枉。

方威叫人在东厂的门侧隐身看着,一旦见到童牛儿被抓捕进来,立时报知。是以童牛儿前脚刚进诏狱,方威随着就到了。

童牛儿自是知dào

他来羞辱自己,在脸上浮起个‘生死都无所谓’的无赖笑容,道:“四将军,来看望我吗?”

方威嘿嘿冷笑,道:“不错,来看你沦落。想不到你这小儿也有今日,要在这尽是文武大臣才能折腰的诏狱里忍死,想来也是你家祖上的荣光呵。”

童牛儿从来都是自己痛在心里,但不肯泄露一分叫别人耻笑的性格。哈哈一笑,道:“四将军,不必想我有今日,你也快着呢。”

这一语却把方威弄愣,尴尬着笑容道:“怎地?”童牛儿向他眨眨眼睛,道:“四将军怎地健忘?这张九千岁的手谕公文还是照着四将军从雷大人案上偷来的样子伪造起来的,不然岂能得逞?唉,这诏狱里酷刑严厉,我怎忍熬得过?必都要如实召出。到那时,四将军你——”

这番话把方威提醒,才想起童牛儿本是市井顽儿,街巷无赖的出身,骨子里最油滑凶狠不过。他若一口咬定是自己协同他谋划此事,任凭如何也不妥协,自己该如何是好?

而那九千岁魏忠贤向来是翻脸无情、亲熟不认的脾气。一旦恼怒,连自家的祖坟都敢刨,何况自己这个小小的白虎营掌营使?他若就信童牛儿的满口雌黄,吐口唾沫都把自己淹死了。

此时方威才明白自己猖狂的嫌早,还是收敛些好。无奈只得在脸上慢慢堆些虚假的笑容,向童牛儿道:“童大人,你我同在东厂里当差,都是一样听人使唤的奴才,本没什么贵贱之分。我知童大人是义气汉子,从来光明磊落,不肯做那些宵小之事,不然岂不坏了名节?”

童牛儿听他转变得滑稽,仰头哈哈大笑,道:“不敢当,叫四将军看错。我童牛儿向来卑鄙,最喜欢肆虐无辜,欺压良善。四将军还是回去安排后事,准bèi

陪我一同上那黄泉路吧。”说毕将那身肮脏衣衫的扣袢结好,大步去了。

方威眼望童牛儿渐远背影,心里恼恨得乱七八糟,叫脸上肌肉抽搐,愈显狰狞丑陋。

但自知这诏狱向来由雷怒海一手操控,不容旁人说半个如何。不敢造次,只得低头埋首,失魂落魄地去了。

一步步走下那段湿滑的青石台阶,童牛儿听着里面传来鬼狼般哭嚎的啼冤之声,一颗心也随之提起揪紧。

经过一间间比关鸟雀的笼子还狭小的囚室,望着里面一张张青黄不堪的脸孔和上面没有喜悲的表情,童牛儿才知这里和外面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有着毫不一样的纲常伦理和善恶是非。而因此显露出来的丑陋却是扒去一切伪装之后的、血淋淋的残忍和凶狠。是人性中最本色的体现,却比野兽之间的相互杀戮吞噬还要来得触目惊心。

诏狱里的管事早得雷怒海吩咐,把童牛儿关入一间稻草新换的干净单身囚室里。

这排囚室和前面的不同,虽然也狭不过丈,前后左右却没有墙壁,都是鸭卵粗的镔铁栏杆,叫四下透风,能把哪里都看个清楚。

童牛儿坐在稻草里宁定片刻,瞧三面都有邻居在,脸现微笑,以为倒不会寂寞。

正端详左边这间里的几个人,却听身后猛地传来一声惨叫。骇得转头去看,见隔壁这间里的地上躺着个看不出形状的东西正抽搐着蠕蠕而动。

童牛儿早见过周顺昌、廖昌期等人被殴打的悲惨,已经不觉得惊讶。只是好奇,问那东西旁边的人:“他怎地了?”

那人用白眼仁横他片刻,动着掩在乱糟糟的胡须里面的嘴唇低声道:“被虫儿咬的。”

童牛儿一愣,还以为自己听错,追问道:“什么?”

那人见他声音高亢,表情蛮霸,不敢不答。又低声道:“被虫儿咬的——这里潮湿,生的虫儿又多又大,日夜撕咬他,他——他——就成这个样子了——和大人们可没什么关系,没人打他——我亲眼所见,是虫儿咬的——”竟停不下来。

童牛儿慢慢明白他话语里的意思,只觉得一股凉气直透骨髓,寒彻魂魄。也才明白诏狱那‘冤窖’之喻竟是这等严酷又骇人的由来,直教人把肝胆吓破,心神迷失。

怔怔地想着自己来日必然也要被折磨得象那堆东西一般,分辨不出个模样。尽管如此,还要叫人以为是这里的虫儿咬的,和谁都没有关系,是怎样不堪的冤屈?

童牛儿思量得痴了,慢慢流下泪来,叫旁边笼子里的人见了惊诧,指着他疯笑着道:“看他——哭了——哭了——稀奇——嘿嘿——”

这里深埋在地下,终日不见阳光,自然分辨不出日夜。童牛儿堪堪哭得倦了,伏身在稻草里迷迷糊糊地睡去。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听自己面前的铁栅栏被人踹得哗啦啦地响。睁开眼睛看时,见一名兵士手里提着一个大食盒站在那里,正用冷冰冰的目色看着自己。

兵士见童牛儿醒来,也不言语,把食盒打开,从里面一样样端出各种吃食放在铁栅栏的跟前。先随手捡起地上一根尘埋土掩、肮脏不堪的木棍在每个盘子里都翻搅一通检查过,然后起身离开。

童牛儿知dào

必是银若雪,也只有银若雪能把吃食送进来,心下倒是感动。

他整日未食,原本饿得厉害。但见那兵士如此,却一点胃口都没了,只结手抱膝坐在那里,望着铁栅栏外的盘碗发呆。

那些菜肴是刚刚炒得的,还冒着蒸腾热气,叫芳香四溢。惹得一圈闻到的囚犯们各个疯狂,都拼力敲着铁栅栏嘶叫,望着那些盛在盘子里的花红翠绿流口水。

神智清醒些的,自知吃不到,便将口水尽lì

吐过去。两厢离得虽远,但他们却能,直叫唾沫一路飞行数丈。看有落入盘子里的,就高声狂笑不止。

神智昏聩的见了觉得有趣,都跟着学。只片刻,那几只盘子就淹没在众人的唾沫痰液里看不清楚了。

童牛儿冷冷地瞧着,只觉得自己也好似被如此一般恶心。想着人间何等凶险,挣扎着活过来,直如逆流行舟,毫厘生死,瞬忽喜悲,又有什么意思?官场倾轧,好比悬崖走索,一脚高低,虚实难料,更没半点乐趣。

童牛儿恹恹地想着,忍住肚腹间的饥饿,又慢慢迷糊睡去。

第六章 人间有地狱

再醒来时已是囚犯们打饭的时候。

两名兵士前一个提桶,把里面用玉米面和烂菜叶熬的糊糊用勺子打入脏得连狗不肯闻的木碗里,放在铁栅栏门前,任凭里面关押的一群囚犯自己取食;后一个却在手里提一把不开刃的长刀,若见哪只爪子随意乱拿,上前就是一刀。

这一刀挨上后虽不至于断筋折骨,却能叫皮肉肿起寸高,痛彻心脾,多日不消。纵使如此,可还是有被饿得难熬的囚犯冒险抢掠别人的饭食,以求能苟活下去,不被饿死在这牢狱里。

童牛儿此时饥渴难耐,眼巴巴地望着一步步走近自己的两名兵士,等着那一口牢食果腹,连闻在鼻子里的恶臭也顾不得。

却不想兵士不肯在他的面前停留,一步跨过去。

后面提刀这个正是给童牛儿送饭的,见得被唾沫覆盖的盘碗,忍不住冷笑一声,也向里面啐一口。看也不看童牛儿,只把长刀在地上拖出叮叮当当的脆响,缓步前行。

童牛儿虽知他们轻蔑自己,可仍觉得好不恼怒。但顾及自己曾经的身份,以为不堪与他们计较,没来由地叫方威等人知dào

后耻笑。

无奈只得忍下愈加难耐的饥渴折磨,把脑袋插在裤裆间闷头瞌睡。

好在第二顿饭没有等多久就送到铁栅栏外面。童牛儿早等不及,抓起兵士放下的第一盘里油炒的雀舌就往嘴里填。

旁边笼子里的囚犯因素知这兵士的狠恶,不敢放肆招惹他,都大口吞咽着唾液,瞪着眼睛远远地看着忍耐。

童牛儿自知机不可失,一旦兵士离去,必要从四面八方飞来无数的口水,这些菜也就无法下咽,是以拼命地吃。

那兵士倒也不着急,动作缓慢地检查着从食盒里端出的饭食。直到离开时,童牛儿已经吃个半饱,正把最后一个大盅里的四个红烧狮子头扣上一只盘子,滗掉里面的汤汁,倾斜着往栏杆里面拿,想要仔细享用一番,品出里面的滋味。

可他刚将大盅落地,却见从左右和后面栏杆的缝隙里伸出无数只手臂,拼着命向他抓来,要把大盅抢夺了去。

这一下惹起童牛儿凶狠的狼性,叫他瞪起双目,伸腿就向左边那一排手臂踹下。只听得咔哧一声脆响,接着传来惨叫。这一下虽吓退几个,但多数还是坚持着向他使力。

这个场面若冷眼看来,倒似无数饿殍僵尸要生食活人般可怖,叫人以为这里是人间地狱,阴曹坟场。

童牛儿向来是受不得欺的性格。见这群人如此贪婪,也就不再顾及这几年养下的虚假善良,干脆利落地脱变回当年阴毒狠辣的自己。把盖在大盅上的盘子揭下拿在手里,向伸过来的手臂上一顿乱砍,直到击得粉碎;还觉得不过瘾,又把四个肉丸子皆都倒在地上,挥舞着大盅向仍旧留在这一边来不及收回的砸下。

那大盅乃是厚瓷烧制,十分沉重,立时把蜷曲在那里的一根手臂打得折断垂下。童牛儿见大盅也碎裂成两半,干脆各握在手里,用断口锋刃向身后的手臂割下,叫鲜血崩流,惨声四起。

其实三边的囚室里加在一起也不过十五、六个人,除去两、三个不能动的,余下的倒都在童牛儿这一边。早受打的都压在下面,想逃也逃不掉;没受打的离得还远,仍在拼命抓挠。

但众人见得童牛儿挥舞着两半大盅凶神恶煞般的模样也都怯了,纷纷退着躲闪,很快把三面都让个空荡。

童牛儿也累得呼哧喘息,把两个各半的大盅藏在稻草里,以为来日或许有用。拿起地上的肉丸子,吹去上面沾的尘土,囫囵地吞个干净。

几名看守兵士远远地瞧着这边纷乱,却没一个有心思过来管的。

他们惯看众囚犯的生死,早不以为意,只觉得这些人贱如尘埃,无论怎样都无所谓。

倒是对童牛儿这般的凶狠有些佩服,觉得这小儿似是个人物,略加青眼相看。是以第三顿饭送得客气些,没有拿棍子在里面随意搅合。

四围的囚犯都被童牛儿吓得怕了,只敢瞪着一双双空洞的眼睛巴巴地看着,却再没有向这边吐唾沫的。叫童牛儿把这顿饭吃得消停,才品出其中香甜的滋味。

童牛儿暗笑众人胆小,便被这笼子囚禁着,也还是改不了欺软怕硬的本性。

面前的这条走廊里无时无刻都有穿官服的人带着贴身随从穿梭。也不知他们都是怎样来历,好似没有白天夜晚一般把关在囚室里的犯人提出去折磨个半死,然后送回来任他残喘。也或许干脆就干掉,然后用草席一卷,抬出去扔掉结案了事。

但外面缇骑遍布,侦听满街,每日抓拿的嫌犯多不胜数。叫诏狱里进来的比出去的多,让囚室渐满。

只是苦了童牛儿,十二个时辰里听着号筒子中回荡的惨叫声无法安眠,没有一刻寂静的时候在。

这样忍熬了几天后,童牛儿已经渐感麻木。也是被疲倦逼迫得紧了,经常一觉睡到开饭,任凭什么都不能打扰。

童牛儿对自己如此快速地安于这般倒不觉得惊讶,以为自己从小在险恶里混迹,无论面对什么都能坦然承shòu。

但同时也痛惜自己的无情,觉得堪比禽兽,不值人伦。

第五日傍晚,童牛儿正自仰躺在稻草堆里迷糊着,听肚腹内咕咕噜噜的鸣叫声,以为该有饭食送来了。

果然,片刻之后在经过的杂沓脚步声里有一个停在铁栅栏前不动。童牛儿以为他必然还要如往日般向铁栅栏上不耐烦地踹一脚把自己惊起,可等了半天不闻动静。心里奇怪,慢慢睁开眼睛看时,却吓一跳,急忙一个骨碌爬起来尴尬道:“五将军,你怎地——来了?”

银若雪将手里提的大食盒放在地上,看着只这几日不见就披头散发,胡子拉碴,显得憔悴不堪,似是人鬼两重的童牛儿,忍不住心里的酸楚,哽咽着道:“牛儿——是我对你不起——”就要哭起来。

童牛儿还是头一遭见素来刚硬的五将军流泪,虽然觉得稀奇,但以为这里不是悲伤的地方,急忙摆手阻止道:“休哭,五将军——哎呀——休哭呵——”

银若雪是未经锻炼的少女性格,哪有童牛儿这般雷打不动的定力?还是叫泪水滴落在尘埃里。

童牛儿既感动,以为尊贵如天神般的五将军肯为自己落泪,也算自己的造化;同时亦觉得无奈,揸着双手不知该如何劝慰。

好在银若雪也知收敛,只悲啼数声便停住,揩净泪水,道:“这些日子——叫你吃苦了。”

童牛儿最受不得女人的泪水,暗舒长气,道:“些微困厄,不值一提。五将军,你这一向可好?”二人胡乱客气着,好似多少年不曾见过似的。

银若雪亲手把食盒里的盘碗一样样端出后才发xiàn

都嫌大,递不进铁栅栏里去。不禁惊道:“你都怎样吃的?”童牛儿笑道:“就抓过来吃呵。你怎地忘了我的出身?如何都能吃到嘴里的,不需挂虑我。”

虽听童牛儿如此说,但银若雪还是觉得难过,又忍不住泪湿眼睫,把一双小巧鼻翼轻轻鼓动着抽泣,显得既娇柔又可怜。

想来这世间的哪个男儿最爱看的都该是童牛儿此时眼前的这一幕吧?叫童牛儿只觉得浑身热血喷张,恨不能突pò

这铁栅栏出去,把银若雪搂入怀里好好地怜惜一番才过瘾。

但双手触处却是一根根刚硬的冰冷,让童牛儿慢慢熄了胸腔里的欲火,只能咽着嘴里的唾沫无奈。

看着童牛儿吃完这一餐,银若雪从椅子上起身道:“你好好保重自己,过些日子我再来。”

童牛儿见银若雪说过这多句话,却只字不提自己的案子如何,能有怎样结局,心下已经明了大概。以为凭她爱炫耀的性格,若能将事情扭转,必早说与自己知晓,让自己高兴。可眼下看来,自己的性命多半怕是保全不下了。

他虽是淡看生死的性格,可一旦真个临到头上,又怎能不有自悯之悲?想着来日无多,死期渐近,怕连吃饭的顿数都屈指可数,心里立时生出莫名的惶急。

想要对银若雪做个轻松些的表情,可蹙紧的双眉无论如何也解不开,叫银若雪看着好不别扭。只得将眼光移向别处,道:“还有什么愿望未了?说与我知,我自会帮你完成。”

童牛儿听得这一语,更加确定自己上路的日期怕就在三、五天里。低叹一声,还是晴开脸孔摇头道:“我——就只一个人,来去无牵挂,能有什么愿望?窝窝囊囊地活了这一遭,唯一骄傲的就是得五将军垂怜疼爱,死也值下了——”

这一语惹得银若雪好不感动,重新哽咽,道:“都是我害你——”

她却不知童牛儿只在铺垫,好叫银若雪能答yīng

他临在银若雪转身要走时提出的非分之请:“五将军——我想见天仙一面,如何?”

第七章 忍悲含恨去

银若雪听他说出赛天仙的名字,立时恼得变色。但转瞬间又平静,犹豫着答yīng

道:“好吧——且看我努力,也不知能不能带她进来这里?”然后温柔一笑,道:“还有事吗?”看童牛儿摇头,缓步去了。

慢慢坐倒在稻草里,童牛儿却觉得一颗原本忐忑的心安静下来,不再有烦躁难耐的焦灼。把双臂枕在头下,闭上眼睛胡思乱想起来。

首先顾虑林凤凰、白玉香和霍敏英三女的归宿,以为要想办法通知林猛,叫他把三女接走才是正经;然后是赛天仙,自己留下的那一大笔金银足够她挥霍;最末是方威,这小儿陷害自己的冤仇未报,倒是死得不甘心。

想到这里,童牛儿心下奇怪:别人的案子都见有官员来提审讯问;为何自己却无人理睬呢?教自己连冤枉他人的机会都没有,可恨得紧。

他却不知自己的案子只着落在雷怒海的身上。

但雷怒海顾虑着童牛儿的曲折牵扯着宝贝女儿的安危,怎敢审他?是以早定下‘审定问斩’的结案,要教童牛儿做个一声不得出的冤死鬼来承担一切。

赛天仙这几天里食不知味、寝不安眠,倒比押在诏狱里的童牛儿还见憔悴。每天里就盼着早晚时能见到来看望的卓十七,拉住他袖子不住地问:“可有我相公的消息?”

卓十七与东厂没半点瓜葛,去哪里得知?只能敷衍赛天仙道:“没什么大事,过些时日就回来了。”

赛天仙心地虽然纯净,但在风尘里混迹这多年,早养成察言观色的活命手段,一眼就将卓十七的谎言识破。但想着他必也是一番好心,不忍叱责。只能独自伏在榻上,把脸孔埋在还留有童牛儿身体气味的被窝里哭得停不下来。

林凤凰、白玉香和霍敏英自然也都关切,终日里苦着一张脸孔焦急地来探问。赛天仙没什么办法安慰三女,只能如卓十七诓骗自己一般对她们说:“没什么事,不消几日就能回转——”直说到连赛天仙自己都恍惚了,有时会信童牛儿这一半日必就能回来,和往常一样与自己嬉闹亲热。

也才知素来的平常日子却原来都是那么有滋味的甜蜜时光,若能重来,自己该当怎样珍惜曾经的每一刻呵。

因为昨夜哭得久些,今儿早晨醒来后头脑就好不昏沉,似灌满了铅一般抬不起。挣扎着草草收拾整齐,叫小丫头一起为林凤凰等人准bèi

饭食。霍敏英在隔壁听闻,也过来相帮。

三个人正忙碌,门上的敲打声突响。赛天仙离得近,便过去开。待看清来人,不禁惊得瞠目,结舌道:“你——怎地——来了?”

银若雪虽一万个不愿意踏进这在她眼里龌龊不堪的风月场所,但想着童牛儿是自己所害,而赛天仙与他情深,自己也应该来走这一遭;虽也曾转过‘叫别人来请’的念头,但以为这件事好说不好听,一旦泄露传扬开去,对自己、对爹爹怕都不好。

银若雪自然知dào

如今不论魏忠贤等一班阉党也好,还是爹爹和东厂锦衣卫也罢,所树敌人都满布天下,无计其数。若不是有当今圣上遮挡支撑,这班人怕都要落下被百姓寝皮食肉的不堪下场。

银若雪得到雷怒海的警告,亦自知小心言行,不敢事事猖狂,只怕惹祸上身。

把客人让进房里,赛天仙却慌张得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觉得在银若雪的面前手脚都没个放置的地方,拘束得似个吊线的木偶。

银若雪负手在背,环视一圈儿,觉眼里所见都是破烂不堪的阴暗肮脏,想不明白童牛儿怎会甘心在如此下贱的地方存身?

拨回霍敏英递过来的茶盏,向赛天仙冷声道:“跟我走。”

赛天仙不知何事,犹豫着道:“去哪里?”银若雪先就转身,道:“去看童牛儿。”

赛天仙听得这一句,直惊得连气都喘不上来。略呆之后便手忙脚乱地换衣服,折腾半天,待出了房门才发xiàn

穿回的还是当初那件。

随着银若雪走下曲折回转、潮湿腻滑的狭窄楼梯,闻着掩人呼吸的腐臭味道,听着尖刺地传进耳朵里的惨叫声,赛天仙只觉得冷汗湿衣,双腿打颤。

虽并不觉得如何怕,可一颗心却被这阴森恐怖的气氛渗透,不自觉地狂跳。

待看见关在笼子里的童牛儿,赛天仙愣了片刻才认出。疾跑两步扑到铁栅栏上抓住伸过的手臂急道:“相公你怎地了?为何要关在这里面?”

童牛儿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只摇头道:“休急,相公没事。”赛天仙却再忍不得,失声嚎啕起来,道:“都这般了——还说没事——要疼死我吗?”

银若雪在侧冷眼瞧着,嘴角虽翘起一抹不屑的笑意,但心里觉得还是赛天仙来得痛快。

童牛儿待她泪水少些后阻止道:“这里不同于其他地方,不敢这样放肆。休如此,我还有事嘱咐你。”

赛天仙倒也懂事,抹泪道:“说吧,我听着呢。”童牛儿瞥着银若雪背转的身影低声道:“你去城南的万法寺,寻万善大师,叫他——”却再不敢往下说。

赛天仙本是个冰雪聪明的女孩儿,又经lì

这多年的困厄磨练,机警伶俐远胜常人,听到这里已经明白。先拿眼色止住童牛儿,然后点头答yīng



童牛儿见她如此,心里暗赞,面上浮起会心的笑容。

待问起林凤凰、白玉香和霍敏英几人如何,赛天仙却又哭起来,道:“自然牵挂你——都瘦得狠了——你何时回去呵?”

童牛儿惨淡一笑,摇头道:“还不知,怕要些时日吧。叫她们休挂念我,有五将军照料我饮食,也不比外面差。只是不能赌钱,倒憋屈得紧。”

童牛儿有意逗弄赛天仙一笑,可赛天仙此时忧愁满胸,哪笑得出?

银若雪听他俩个叽叽咕咕,没完没了,渐觉厌烦。过来阻止道:“走吧,不要叫人瞧见徒生麻烦。”

赛天仙听说要与童牛儿分离,好生不舍,拉着他的双手不肯松开。一边哭一边叫着:“相公我们不在这里存身——相公我们回去吧——我好想念你——相公你随我走呵——”

银若雪见她撒起泼来,立时恼怒。但碍着童牛儿,不好如何,只得向旁立的兵士吩咐道:“与我拉出去——”

众兵士都是凶狠惯了的,下手自然无情。赛天仙却任凭怎样也不肯松开抓在童牛儿面前铁栅栏上的五指,疯掉般哭喊挣扎,场面骇人。

兵士见在五将军面前竟连一个女人都摆布不了,自觉失掉颜面,拼力拉扯。赛天仙直到把指甲崩掉,痛得失力,才松开双手,任凭兵士虎狼般狠恶地拖着去了。

童牛儿眼见着从赛天仙指端洒落的点滴鲜血一路淋漓,心疼得五官歪扭,低眉虚目,不忍再看。以为若有自己在侧,怎能让她受下如此欺辱?可今后只剩她独自凄凉寒冷,求生挣扎,却不知还有多少委屈等着去忍耐?

童牛儿愈想心愈痛,慢慢蹲下身去,把头埋在两臂间哽噎。

昏沉着睡到吃罢一餐,童牛儿闲来无事,便看着旁边笼子里刚刚被送入的那人不过二十几岁,和自己的年纪相仿佛,问道:“因何抓你?”

那人本是个本分的农家,又拜信佛教,平素连只蚂蚁都不舍得杀。此时掉落在这般骇人的地狱里,早吓得魂魄颤抖,神智混浊。听童牛儿问起,泪水立kè

汹涌出来,道:“也不知呵——我只和人说——魏大人叫九千岁——皇帝叫万岁——他俩个只差一千岁——”

童牛儿呵呵一笑,道:“倒胆大,这个也敢议论?难怪抓你。”

那人听他语气不堪,忍泪道:“就凭这一句,能将我如何?”童牛儿冷笑一声,道:“只这一句,就将九千岁和圣上全都侮辱了,怕不杀了你才怪。”

那人惊愕片刻,大放悲声。

童牛儿瞧着有趣,道:“多哭些泪水吧,就算是为自己的丧礼先预备下的,免得到时候没人哭你。”

那人却不舍口舌,一边哭一边不忘辩解道:“我家里——上有父母年迈——下有妻子——和五个孩儿呢——谁来养他们?”

童牛儿暗想:我也不知谁养,反正不再是你,何苦还要操心?就等着吃苦忍痛,命报黄泉算了。懒得继xù

听,埋头又睡。

隔日醒来,见那人已经蜷缩在地。除去上身的衣衫清晰外,别的地方已经识认不出,尽被血染。

童牛儿以为这人命苦,竟然硬扛过一次折磨。其实还不如就此死掉,免得再来一次回勺,更加地痛苦。

转念想到自己,以为不过是一刀之祸,没有其他狠毒加身,和他们比起来倒算幸运。至少能闹个囫囵尸首,叫人分辨出个模样。

然后叹息自己时势不济,命运多舛,不想竟被逼迫到如此不堪地步,连死前少遭些折磨也要暗自庆幸。

其实仔细思量起来,却已是何等悲惨的境地。

睡得正香甜,被一脚踹在铁栅栏上的哐啷声惊醒。以为又来送饭,艰难地睁开眼睛,却见一位穿大红色飞鱼服的锦衣卫带着数名诏狱的兵士站在面前的栅栏外。

第八章 微笑欢喜来

童牛儿被吓得激灵一下子从稻草堆里弹起,慌张地问:“到日子了吗?”

那名锦衣卫是雷怒海驾前的值日官,和童牛儿熟悉,原本也嫉妒他曾经的飞黄腾达。今见他如此落魄,不禁忍住荡漾在唇边的冷笑。也不答童牛儿所问,只命令道:“打开门,提童大人出来。”然后转身便走。

兵士把童牛儿带到走廊的尽头,先为他换过一套干净的囚服,又取一副连着脚镣的手捧砸死。童牛儿知dào

今日就要行刑,明年今天就是自己的周年祭日,一颗心忍不住忐忑得好不惶急。

都说淡看生死,但那只在热血澎湃时才显得豪壮;而今平静上路,却发xiàn

勇气稀薄,连支撑着行走的都不够。

童牛儿不愿叫领头的锦衣卫和一班兵士轻视自己,咬牙勉力坚持,仰头向前,摆出一副毫不在乎的凛然之态。

其实只有他心里知dào

,叫自己把赛天仙、林凤凰、白玉香和霍敏英等几个柔软女儿家丢在这寒冷残酷的世上有多不舍和担心。

可事已至此,无法回转,只有认命。童牛儿抿起双唇,把泪水和着唾沫吞咽在肚子里,强打起精神,在兵士的夹持下缓步走上那段狭窄湿滑的楼梯。

出了诏狱,才见天地间的阳光正灿烂明亮,在寒凉的秋风衬托下更显得温暖,让人在心里对这个百般无奈的尘世生出无限的热爱和留恋。

童牛儿停步片刻,仰头望着白云深远的蔚蓝晴空,心里却说不清是怎样滋味。

想着这一生来去匆匆,还不等做过什么就要与这一切诀别,倒是遗憾。

耳边听着锦衣卫不耐烦的招呼,童牛儿木然地移动脚步,三魂七魄却急急地飞跃而出,穿街过巷,往春香院里看望赛天仙、林凤凰等人去了,一并道别。

来在雷怒海点将议事的大堂里,童牛儿见大案后面的上首坐着个头戴嵌宝鸭翅,身穿明黄蟒袍的大汉。

这大汉若站起身来高足过丈,显得魁梧。一张方正大脸上的额头奇窄,不容二指,颇有几分猿祖风范。眉脚高挑,下面是一双硕大环目,但瞳孔小似豆瓣,好像去皮鸡蛋上落个苍蝇,滚来爬去,在眼眶里骨碌个不停,堪称奇异。鼻头却大,隆如飞峰,甚有气象,尤其双唇出色,红似涂朱,鲜如血染,瞧着有些可怕。

童牛儿虽不识得此人,但见雷怒海竟在侧立身束手相陪,神色恭敬,倒惊讶。不知这大汉怎地威风?是何来历?先把双膝一软,跪下低头不语。

听雷怒海低声向大汉道:“九千岁,这个小儿就是童牛儿。”

童牛儿一怔之后才知,原来上座的就是遭天下人赍恨的魏忠贤,正乃自己这桩案子的苦主所在。不禁在心里奇怪,不明白凭自己如此渺小的身份,怎地惊动他亲自来审?

原来雷怒海自从决断下童牛儿‘审定问斩’的结案后,想着那魏忠贤记性极好,过耳不忘,又是好事多疑的性格,来日必要询问。却不敢贸然杀之,要等这阉儿亲自示下后才执行。

果不其然,这日在一起商讨完闲事,魏忠贤忽地想起,问:“伪造我调兵手谕那人如何了?”

雷怒海执礼道:“回禀九千岁,已经审毕,判下‘斩立决’的处罚,就等九千岁裁断后执行。”

魏忠贤嗯一声,道:“那人可是叫什么牛儿?”雷怒海道:“不错。亏得九千岁还记得,叫童牛儿。”

魏忠贤道:“昨日我听读廉州知府魏豸所上剿灭汪烧饼等匪盗的函文,里面多次提到这个童牛儿。说他善用智谋,巧取苏冥、古良、衡塔三地,还劝降汪烧饼,建功巨大,怎地不曾听你说与我呵?”

雷怒海自是知dào

魏忠贤善恶不明、是非不辨的秉性和阴晴无定、喜怒随心的脾气,吓得急忙跪倒回道:“九千岁容禀:属下以为这童牛儿建功事小,伪造九千岁调兵手谕罪大,不值得和九千岁说,是以没有回禀。”

魏忠贤也不答言,半晌后起身道:“且去瞧瞧这奸猾小儿是何等模样,然后再杀不迟。”雷怒海忙爬起相陪。

童牛儿在心里原本还抱着三分侥幸,以为最后或可峰回路转,绝处逢生也难说。但此时见得魏忠贤在,却再不敢有什么幻想,只想着能不受非人的折磨,死得痛快些就好。

魏忠贤瞪着无光的眼珠子端详童牛儿好一会儿后,戟指道:“这小厮,你怎地敢冒充我手谕?不怕落下掉头的死罪吗?”

童牛儿想着此时言语关系重大,随口胡说一通或可将方威这小儿牵连进来,但也可能为银若雪惹下祸端,叫她跟着受累。

他虽然恨方威入骨,却最肯怜香惜玉,无论如何也舍不得叫银若雪受丁点委屈。是以只咬着嘴唇沉默,不知该如何分辨。

魏忠贤见他竟是这样一幅忍屈受辱的窝囊样,立时没了兴致。向雷怒海摆手道:“我还当是个什么稀奇的人物?却不过如此。推出去杀掉算了,没甚可惜的。”

雷怒海正担心童牛儿趁此时机乱咬一顿,叫银若雪跟着遭难,已紧张得额颊见汗。听魏忠贤如此吩咐,喜上眉梢,忙命令道:“将童牛儿绑就在辕门口,午时三刻斩立决。”

童牛儿虽早知自己必死无疑,可此时听到这一声,还是惊得如雷击顶,不知该如何反应。勉强在兵士的搀扶下挣扎起来,拖着双腿向大堂门口行走。一边在心里暗道:天仙,相公去了,你自己多多保重吧;凤凰姐姐、玉香姐姐,牛儿没用,不能护佑你们周全,把你二人亲手交与林猛;敏英妹妹,休恼哥哥,且等着与弟弟团聚——他正胡乱地想,猛听身后道:“童牛儿,你这字也写得这般歪扭吗?”却吓一跳,转头看去,见魏忠贤正拿着自己伪造的那张调兵手谕端详。

弄不明白他这一问有何用意,如实回道:“禀九千岁,小人爹娘早丧,从小靠乞讨求活。没有读过书,也不识字,更不会写字,便想写成这般也不能够。”

魏忠贤一怔,道:“你也不识字?这张手谕是谁写的?”童牛儿道:“是小人花十两银子托书匠写的。”

魏忠贤听罢愣了片刻,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半晌不停,手指童牛儿好不开心。

堂里众人皆被弄得懵登,不知这阉儿哪根神经搭错。连雷怒海这等奸猾的也摸不透魏忠贤的心思,不明白他因何快乐。

待笑声停止,魏忠贤起身离座,背着双手就向后堂走,还一边摇着头,好似意犹未尽一般。

童牛儿见了,原本泛起一点活气的心思又灰冷下来,以为最终还是不免一死。

正要转头,却见已将身影没入金漆屏风后面的魏忠贤忽地探出身来,向跟随在后面的雷怒海道:“就念在这小儿不识字的份儿上,将他放了吧。再多给些奖赏,毕竟剿匪有功——”说罢又哈哈笑起,手舞足蹈地去了。

雷怒海以为自己听错,却不敢再问一遍,只怕惹得魏忠贤不爽。张着嘴傻了片刻,转头问身边的锦衣卫,听他原本学过,这才恍然。

吩咐将童牛儿推回来,劈去手捧和脚镣,说些软语安慰一番。又从银库里提出一千两银子奖与,一半算作赏赐,一半算作安慰。

童牛儿怀揣一叠银票走在回去的路上,只觉得脚下软绵绵地使不上力qì

,好似随时都能跌倒一般糊涂。

想着这一遭在鬼门关前擦肩绕过,好不危险。转念又不明白:为何这阉儿只因自己不识字就将自己轻松饶过?好不蹊跷。

其实这其中的原因只有雷怒海等和魏忠贤厮混得熟的人才明白。

魏忠贤此时虽已登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寒冷高处,养下骄狂无度的性格,但心里也仍有不堪与人言的痛处在。就是自小出身卑贱,书也不曾读,字也不曾识,叫胸间空荡,没有涵养韬略,连为恶也远不如那些曾深得孔孟教化的人痛快。

这个纠结便如同藏在棉袄里的虱子,若只有一只在,就总会叫人想起难受;若有数不清的在,也便不当回事,等同于无。

魏忠贤看此时的自己万般圆满,只有这一样欠缺,自然不甘。可光阴难逆,出身不改,也没奈何。

但他却暗在心里怜惜那些和他一般自幼卑贱的人,以为自古万般皆错,唯‘英雄不问出处’这一句最有道理。有这等阴暗心理作祟,行为自然出人意表,叫童牛儿得活后却想不明白其中缘由。

一步踏入春香院的大厅时,正是中午开饭的当口。恰逢小丫头下楼去买什么,刚拐过最后一层楼梯的转折,猛地抬头看见童牛儿身影,欢喜得顾不上其他,转身高叫着就向楼上跑,给赛天仙报信去了。

赛天仙正招呼着林凤凰、白玉香和霍敏英等人用饭。

但此时各个因为童牛儿的生死不明而愁苦满胸,哪有心思吃得下去?都把筷子在双唇间含着,嘴里填几粒米饭无味地嚼来嚼去,就是咽不下。

第九章 化险为夷易

赛天仙见桌面上堆积的愁苦压得人喘不上气来,强自伪装出几分笑意,道:“怎地不欢快?休去想那个死鬼,没有了他在,我们怎地还不活了吗?”

一语说毕,先就忍耐不住,把笑容慢慢变作悲戚,伏下身体在桌上哭道:“牛儿若死了——我必也不独活——随他去——”

正悲伤时,听门上砰地一声大响。

转头见小丫头跑得满面通红,两眼放出不寻常的光彩,颤着声音道:“童大人回来了——”众人皆被惊住。

赛天仙哪里肯信?斥道:“休胡说。怕不是白日里碰见鬼了?”小丫头见她如此说,发起急来,抢过拉起赛天仙道:“随我去看——”

林凤凰、白玉香和霍敏英也跟着急忙地奔出房门,俯在楼梯的栏杆上向下张望。

果然见一个细瘦人影正拖着双腿向梯口踯躅而行,脚步懈怠,神色疲惫。

赛天仙待看清他脸孔,只叫一声:“我的亲亲呵——”仰身跌倒,昏晕过去。几女忙过来救她,倒顾不得下去迎接童牛儿了。

方威待听闻童牛儿竟被魏忠贤亲口赦免死罪,还得下千两银子的大赏,骇得半晌无语。想破脑袋也找不出如此的理由,只能叹息世事多变,瞬息颠倒;童牛儿走狗屎运,自己却阻拦不得。

银若雪自然高兴,在府里设宴款待童牛儿,为他压惊。

童牛儿待问起自己得活的缘由,银若雪却也摇头说不知。二人一起猜测半晌,还是不得要领。

银若雪忽然想起,道:“我听爹爹说,那只没脚的虫儿在给魏忠贤的奏报里大赞你的功劳,或许因此?”

童牛儿搔头道:“可我又不曾给那虫儿好处,他为何这样帮我?”这个难题又拦在二人面前,无论如何也不得破解。

其实魏豸之所以在奏报里大赞童牛儿,只是想与他化干戈为玉帛,免了童牛儿因为自己出卖他而怀下的怨恨,叫他回京后不想办法像报复胡三爷那样报复自己;让自己保住得来不易的荣华富贵和身家性命。

那时通讯不畅,一个消息若想传扬开去,没三、五个月怎能够?魏豸远在数千里之外的廉州,自然不知童牛儿获罪下狱之冤。还道他仍在其位,谋事凶狠。

却不想这个马屁拍得恰好,叫机缘凑巧,救下童牛儿的性命。

但这一层因由却是潜藏在深处的暗流,若没有熟知内情的人点破,童牛儿可能一辈子也无从知晓。因此可见世事万端,变化无常。都是老天弄巧,皆不由人操控。

银若雪陪着童牛儿直喝到夜入三更才散。

二人虽将言语说得火热,却都能深切地感受到把彼此隔离的阻碍重重,难以逾越。童牛儿趁酒意手指银若雪道:“你知不知,我本有机会在魏忠贤面前把方威那小儿咬得入骨,叫他和我一同受刑。可顾及到你,我却——却什么都不敢说。”

银若雪知童牛儿有仁义胸怀,又对自己用情至深,倒不怀疑他言语。端盏道:“好,我谢你一杯如何?”

童牛儿却拨到一边,腆着涨红的脸孔道:“休说。你能如此待我吗?”

银若雪想着这一次本是因为自己好逞轻狂之勇,才叫童牛儿冒行大险,假仿阉儿手谕调来地方驻军,助自己攻打下古良三地,剿灭汪烧饼等一班匪患的。但自童牛儿将这件事担当下入狱后,自己除去每日为他送三餐吃食外,却真的不曾做过别的。

而假如当时临危的是自己,也有机会能牵连别人,自己会因顾及童牛儿的安危而隐忍放qì

、甘愿含冤吗?

银若雪一遍遍自问,最后都得下‘不能’这两个字的确切答案,不禁心惊。也才知临到死的面前,不是谁都能把持操守、处变不惊的,于是慢慢摇头。

童牛儿在这件事上虽然藏有金锦夫人之私在前,但也真的对银若雪感觉失望。以为自己为她舍身举难,赴汤蹈火,挣下这大的功劳,到最后竟不值得人家如何,只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受死,心里好不委屈。被酒意逼出眼中的泪水,朦胧着目光定定地看着银若雪。

银若雪自知愧对,低下眼光躲闪。

转念想起春香院里的赛天仙待自己那一腔深情,童牛儿才懂得只有贫贱夫妻能够互换性命,风雨同舟,长相厮守;而富贵里得来的情意却是禁不起风吹雨打的花草,只要些微困厄打击便即凋零,不值得惋惜。

也是饮得多了,童牛儿借酒撒泼,从椅子上滑落在地,抹去泪水,挣扎着站起道:“还是回去找我那娼妓吧。她虽下贱,却肯为我舍命呢。谁做得到?”

银若雪听他又说这等不堪言语来气自己,恼怒得将酒盏摔在地上,拧眉看着童牛儿。

童牛儿自然不惧,哈地笑一声,道:“怎地?不服吗?不要说天仙,就是林凤凰、白玉香,都肯为我如何,你也比不得——”一边说,脚步歪扭地向外面走。

童牛儿是小儿癖性,好逞口舌之利。他数次在银若雪面前提起林、白二女作为炫耀的资本,虽争下一时长短,却忘了银若雪是和他一样龌龊阴暗的性格,怎能忍得?

以前早就有要将二女如何的念头,只是总被事情岔过去来不及。今日听到童牛儿又提,也不言语,只把双眼眯起想着狠辣主意。

童牛儿却不自知,还以为出了胸间恶气,一时间笑得好不舒畅。

他没有想到只是自己这一句酒话就将林凤凰、白玉香二女推到风口Lang尖之上,让她们要忍受临到头上的塌天之祸、失贞之灾。

因一再受林猛托付,童牛儿亲往久已不去的天字牢营的死牢中探望其父林水清。

牢营众兵卒原本都和他交好。今见他入名东厂,都有意巴结,曲前躬后,竭力奉迎。在营里主事的卓十七听说他到,自议事厅中快步跑出。

童牛儿见他已换了七品都尉的官服,笑着道:“如何?”卓十七打千行礼道:“谢牛儿哥一力提拔。”童牛儿拉他起来,道:“还需你自己努力。”

二人行到僻静处,童牛儿问起林水清的近况。卓十七绰号“鬼六儿”,奸猾不输于童牛儿。自得童牛儿保举做了这天字牢营的都尉后时间虽短,但学着买冤卖恨,手段日渐凶狠,好处着实捞到不少。已置下田产,盖起房舍;出则有车,入则有仆,正筹划着入秋后娶下一房媳妇。

他自是知晓这一切全赖有童牛儿提携护佑,心中感激。今见童牛儿来问,回答得自然殷勤。

童牛儿得知林水清自入牢后便一病不起,初时只是虚火上侵之症,但经过一冬至今的冻饿折磨,已变入骨侵髓的实病。若再不调养救治,怕熬不过这个秋天去。

“可谁敢给他寻医来看呵?这锦衣卫隔一两日便来巡视,若被他们知晓,命怕不长了。”卓十七低声道,童牛儿点头称是。

看着眼前曾经是昔**党、如今已见发福,水桶般粗壮的卓十七,童牛儿心中暗想:若救走林水清,他必受牵累,弄不好命都难保,还需将他先调离此地才好。可若他不在,诸事协调起来却不方便,该如何是好?

卓十七却不知自己的性命此时正在童牛儿的脑子里兜来转去间生生死死,还竭力邀他同饮。童牛儿听说有酒喝,自然爽快应下。

一班兄弟直喝到夜半放散,童牛儿驱马回走。

马是新换,还不识途,见主人昏沉,它也迷糊,驮了童牛儿胡乱地行。如此悠游到尽更才到春香院楼下。

童牛儿翻身落马,拴缰于桩上,垂头拖步而走。

刚近门口,却听有人低沉了嗓音喝问:“什么人?”

童牛儿吓一跳,抬头借半明灯光见门前竟有身穿官衣的人站立守卫。恍惚片刻,认出皆是朱雀营的锦衣卫,心中好不奇怪,道:“深更夜半,你几个不进去睡女人,守在这里作什么?”

几人也认出童牛儿,慌忙抢前行礼。

一人禀道:“回童大人,我几个奉五将军之命在此守卫,禁止任何人出入春香院。”

童牛儿怎样机敏,立时联想到如此安排必和林家二女有关系。怔了片刻,酒醒三分,道:“作什么?”

那名锦衣卫也是个老成之人,禀道:“属下不知。”

童牛儿嘿嘿一笑,伸手在他肩上轻拍,道:“禁止任何人出入?连我也不许吗?”几人忙执礼道:“大人自然例外。”童牛儿喷着酒气,昂扬而入。

待进楼中,看到眼前情景,把童牛儿惊得瞠目。

厅中没有往日的热闹,只有十几名穿一袭大红飞鱼锦袍,手抓黑鞘长刀的锦衣卫在椅上东倒西歪地迷糊打盹。众人皆是朱雀营的,童牛儿自然都识得。

众锦衣卫被他的脚步声惊醒,见副营使进来,不敢怠慢,纷纷起身见礼。童牛儿略点一点头,酒却醒了大半,暗叫不好。

缓步登上楼梯,来到第三层,却见林凤凰和白玉香住的房间和隔壁一间门口皆有数名朱雀营的锦衣卫守把。看其肃穆脸孔,倒有如临大敌的气象。

第十章 救人水火难

刚进赛天仙的房间,见赛天仙和霍敏英皆从里间慌张奔出。

赛天仙哑着嗓子道:“相公不好了,祸事临头了。”童牛儿摆手道:“惊慌什么?天又不曾塌。慢慢说。”

见他如此,赛天仙倒也镇静下来。一边帮童牛儿脱衣一边道:“今儿个白**的五将军带了大批人马闯进来,不由分说,先就把林姑娘和白姑娘给抓了。”

童牛儿停身道:“抓往哪里?”赛天仙道:“就在隔壁房间里分别关押着。”童牛儿道:“抓她两个作什么?”

赛天仙帮小丫头伺候着童牛儿洗漱,道:“我也不清楚。那门前皆有锦衣卫守着,凶神恶煞似的,任谁也靠不得前。只听送饭的妈妈说她两个手脚皆被绑在床柱子上,想动一下都难,吃饭须有人喂才好。”

童牛儿坐在床侧,半闭着眼睛思量,心里已明白银若雪的三分用意,不禁暗恨她用心歹毒。

春香院自开张到今日已历十余年,三千多个日夜,却从不曾有过今日这般喜庆热闹。

大门张灯,二门结彩,里里外外、上上下下皆被红绸绿锦包束起来,映着百多盏头号红灯笼的灿烂光芒,倒似结亲的府邸一般。

门前两班吹鼓手轮番吹打,声震窗瓦,引得三、五里地以外的人都闻声赶来瞧,把一条原本就游车走马,热闹到不堪的大街拥挤得连风丝也透不过去。

众人正驻足围观,听一头响起吆喝声:“闪道——闪道——五将军驾到——”众人拥挤得愈加厉害,同时如待宰的鸭鹅似地伸长了脖颈向来路上张望。

见当头十数匹健硕西凉大马上是身穿瘆人的大红色飞鱼锦服,手抓锦绒御制绣春刀的锦衣卫,各个面色萧杀,目光寒凉,不可一世。

后面是一匹鬃毛剪束整齐,鞍韂金光耀目的胭脂红宝马,马上端坐着一个出色的人儿,身穿一袭素锦清水长袍,只在襟下用黄丝翻绣着福寿云卷。发挽男髻,一根碧绿的玉簪别着。素白脸上含着盈盈笑意,如春花初绽,显得烂熳,正是银若雪。

银若雪在京城中名头虽然响亮,但她自虑是还未出阁的女儿身,是以甚少抛头露面,众人多有不识。

今日一见,无不惊艳,才知盛传手段狠辣、武艺高超的五将军竟是如此美丽的一位花儿少女,均大感意wài

,一时间议论之声如蜂蝇爆巢,江河涨水,嗡嗡而起,吵人的耳鼓。

银若雪骑在马上,眼望黑压压的一片人头,心中暗道:这群任我宰割的贱畜怎地惹烦?若将他们的头一个个砍下来,怕要累到手软也砍不完。

来在春香院楼前,飞身下马,抬眼看时,见门楣上已横下一条三尺多宽,两丈多长的白绸横额,上用朱砂写有一行大字:青春玉女初夜抛彩大会。隔开一格,是“白玉香”三个字。

银若雪微笑着点头,甚觉满yì



何妈妈早迎上前,欲请银若雪入楼。银若雪横她一眼,心道:亏你想得出?凭我的净足,岂能踏你的贱地?

抬头看太阳正在中天,时辰尚早,道:“我且在这里稍坐吧。”何妈妈忙亲自将一张又重又大的楠木太师椅笨笨磕磕地搬过来,唤人将小几和茶水吃食一并拿过来殷勤招待。

银若雪四下望一圈,却不见童牛儿的身影,觉得奇怪,暗道:这臭牛儿哪里去了?难不成被我气死了吗?

童牛儿此时正躲在春香院二楼临街半开的轩窗后面向下张望。

看着银若雪在椅上端正坐着,捉盏自饮的怡然模样,咬牙暗恨:如此可爱的一个人儿,心肠却怎地狠毒?竟以虐人害物为乐事。想着终是要出去相见,掸掸衣袍上的灰尘,转身便要下楼。

在旁立着的赛天仙一把拉住他急道:“相公你想办法救她二人呵,难不成看她俩个死吗?”

童牛儿轻叹一声,道:“一切皆是命定,我又能改变得几分?”

赛天仙听他说如此言语,吃了一惊,怔怔地看他片刻,道:“相公你说什么?这不似你说的话呵?你——你也没办法了吗?”童牛儿低头不语。

赛天仙呆立片刻,猛地转身便走,口中咬牙道:“我便拼掉性命也要救她俩个清白。”声音里已含了呜咽。

童牛儿忙奔过将她搂抱住急道:“去送死吗?四下皆是锦衣卫,你怎能救得了她们?”

赛天仙转身扑在童牛儿怀里大哭起来,道:“可她俩个——受下此辱——还怎活得下去?——相公——你救她们呀——”

童牛儿在她背上轻拍道:“去房里歇着,一会儿自有人寻你帮他。他怎样说,你便怎样做,记得吗?”赛天仙哽咽着点头。

见童牛儿从春香院中走出,银若雪笑得双眼眯成一线,满脸得yì

之色。道:“童大人,扰你好梦了吗?”

童牛儿冷脸看她片刻,忽然咧唇嘻嘻一笑,低声道:“你真怕我娶下林家二女吗?可见你倒真心恋我恋得紧。”

一语令银若雪颊起绯红,欲待恼时,想想不是地方。只得沉下脸来哼一声,道:“是呵,现在你得yì

了?我看你怎救得她俩个清白?”

童牛儿嗤地笑一声,道:“救她们作甚?天底下黄花处子何止万千?娶哪个还不是一样?你——不也是吗?”眨眨眼睛,转身欲走。

银若雪被他气得肝肺皆炸,怒道:“去哪里?”

童牛儿将手一张,露出四粒骰子来,道:“这几日手气正好,且去赌几把赢些金银为你买新衣穿。”一语令银若雪哭也不得,笑也不是,只能噘嘴不语,自生闷气。

以为这场热闹少了童牛儿在侧观看,立时变得索然无味,没什么意思。

见童牛儿走远,喊过两名锦衣卫吩咐道:“跟着他,看他向哪里去。”二人领命相随。见童牛儿三转两转,果然拐入甲字兵营,一路呼喝着众校尉来赌。不过片刻工夫,已在议事厅中抛着骰子开局了。

好不容易捱过两个多时辰,堪堪日向西坠。银若雪见时刻已到,吩咐何妈妈抛彩。楼前围观众人听了顿时爆出一片欢声,各个雀跃。

银若雪在侧冷眼瞧着,觉得心下寒冷。暗想:世间男子听到色事怎地都露出如此狰狞嘴脸?变得这般丑陋不堪?童牛儿还好些,不是如此落尘入俗之人,不然便吓也把我吓死了。不敢再坐,起身上马,带领护卫随从先自去了。

何妈妈怀抱一个七色花锦扎成的硕大彩球,慢慢爬上一张甚高的桌案。为显公正,背向众人,将彩球举过头顶。

围观众人立时发出一片嘘声,都拼命向前挤着,连横在身前白森森的长刀也不顾及。惹得众锦衣卫恼火起来,挥拳踢腿将前面几人打倒在地。后面的却不惧怕,仍拼死向前拥挤,好似赶着去投生一般不要命。

何妈妈拼尽全身力qì

,将彩球向后一抛。

彩球在众**瞪的眼里和一片“啊”声中划过一条长长的弧线,径向一个长相丑陋,衣着肮脏的矮个男子头上砸去。

那男子兴奋得尖声大叫,一跃跳起,正要将彩球抱入怀中,倏觉颊侧已挨了重重一击,眼前立时冒出无数的金星银星,口内一片咸腥。

转头看时,见一条高如梁柱,壮似铁塔的大汉正伸出尺长巴掌,将欲飞向别处的彩球一把抓入手中。

旁侧立的人中有不甘心的刚刚跳起欲抢,却觉从四面伸过无数只手来,将几人死死按住。

赛天仙躲在二楼的窗后正向下看,见那彩球被一条身高过丈,腰粗十围的大汉揽入怀中。

那大汉光着一颗硕大头颅,两粒眼珠凸如鸡卵,鼻似穹窿,唇如猩猩,里面两排森森白齿犹若兽类。不禁在心中叫一声苦,暗叹道:“白姑娘是个何等娇柔绵软的人儿,若被他蹂躏一夜,还有命在吗?摊了双手自己着急,却想不出个办法相救,不禁手捂脸上蹲身哭了起来。

正抽咽时,听有人细声唤她:”姐姐,有人寻你呢。”赛天仙抬头看去,见正是守在房里的霍敏英探半个脸儿在门缝处,忙抹一把泪水起身道:“是谁寻我?”

霍敏英摇头道:“不识得,他说是童大人让他来的。”赛天仙一怔之后渐觉似有了渺茫希望,向霍敏英道:“快带我去。”

白玉香的双手双脚皆被绑在一张大床四根挂帐用的床柱之上,一下也动不得。

银若雪为防她咬舌尽血而亡,又命人在她口内填入两粒胡桃,将她的嘴撑开,外面用帛巾系住。

白玉香哭到此时,泪早尽了。想着千逃万躲,终不免要受下这一场凌辱,倒不如早早地死了干净。都怪自己信了童牛儿言语,忍下这多苦楚,到头来还是难逃此劫,一切都算白搭。这样想着,泪水又顺着脸颊无声而下。

此时天已渐黑,房中不置灯火,只有惨淡夜光透窗照入。

白玉香大瞪着双眼静待侮辱临头,脑中想着自记事起到今日所经lì

的种种事情,如雾中观戏,朦朦胧胧,一幕幕晃闪而过,转瞬飘忽。

想着自己命将不久,一切都再难留得一时三刻,更觉凄凉,不禁呜咽着哭。

第十一章 谁肯怜我弱

正悲哀时,听门上“砰”地一声响,随着一团光亮闯进一条大汉。

待睁目瞧清楚,把她惊得险些昏晕过去,暗道:老天,怎地让这样野兽来糟践我?我便不想死怕都难了。忙把双眼闭起,连看都不再敢。

只听得窸窸窣窣一阵轻响后便没了声音。

白玉香等了片刻,不见动静,心中奇怪。刚要睁眼,忽觉一团热气呵在脸侧,知是那人来了,一时紧张得热血上涌,手脚绷直,身上渗出细细一层冷汗,等待着那人扑上来撕扯自己的衣服。

那人却似不急,只在她旁边伏着。过了片刻,忽地在她颊上轻印一吻。

白玉香吓得将头乱摇,口中呜咽着叫,不知该如何是好。

正惊恐时,听耳旁有人轻声道:“香儿,是我呵。”白玉香一下怔住,忙睁开双眼端详面前这人。

但夜光惨淡,只约略看见一圈轮廓,却瞧不清楚面目,不禁急得挣扎,口中呜呜叫着。

那人忙伸手掩住她口,道:“莫出声,门外有锦衣卫。”

白玉香稍稍安静些许,但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只大瞪着双眼定定地瞧着面前的黑影发呆,为了将这黑影看清楚,似要将眼眶瞪裂般用力。

那人见了疼惜,伸手轻抚她面颊,低声道:“我是林猛呵,我——我——你嫁我好不好?”

白玉香只听得这一句,直如春雷乍响,令耳畔生香。忽然觉得世间一切阴霾尽扫,空中已升起一轮太阳,正把阳光普照,叫这暗夜里无一处不是光明洁净的地方。

不待林猛再说第二句,已呜呜叫着将头点个不停。

林猛见她答yīng

,也喜得轻笑。在她柔滑颊侧轻印一吻,低声道:“只是你嫁我嫁得委屈,洞房便是这里,新婚便是今夜。莫怪我呵,待来日我定为你补办一切,用八抬大轿将你抬入府中,好不好?”

白玉香已哭得淋漓,挣扎着手脚想要扑上抱住林猛。

林猛欲为她解开绑绳,但想起童牛儿的叮嘱,只得停手。低声道:“四围皆伏有锦衣卫,千万莫出声。若被他们知觉,我们只有一死。”稍停片刻,将系在白玉香嘴上的帛巾解开。

白玉香吐出口中的胡桃,呜咽着道:“好哥哥,快要了我吧,我便任什么都不怕了。”

林猛听她言语火热,也自动情,低头来吻,二人缠绵在一起。

但只吻到一半,白玉香却挣扎开急道:“可凤凰怎办呵?你想法救她。”

林猛轻笑道:“休急,童大人早有安排。放心吧。”又再吻下。白玉香的一颗心这才安定下来。

第二日银若雪早早来到春香院中,见何妈妈正手捧一条白色帛巾在厅中等候。她眼圈乌黑,显然一夜未眠,小跑着过来把帛巾抖开亮给她看。帛巾中间染有一摊殷红血色,如雪地中绽一朵红花,尤显刺目。

何妈妈将头低到垂地,道:“回五将军,白玉香处子之身已破,请五将军验看。”

银若雪哼了一声,转头向身后跟随而来的一名府中老年仆妇道:“你去随她验看。”仆妇应声走过。

何妈妈吓了一跳,她未想到银若雪小小年纪,心思竟如此缜密,连这初夜之血也信不过,只得带那妇人上楼,入白玉香房中验看。

片刻后二人下楼,仆妇向银若雪执礼道:“回五将军,白姑娘确已破身。”银若雪略点一点头,道:“她怎样了?”仆妇道:“她正睡着,想来——该没事吧?”回头瞧了何妈妈一眼。

何妈妈明白她意思,上前躬身道:“五将军放心,我定保她无事。”

银若雪嗯了一声,冷笑着道:“什么大家闺秀?到了这里还不是一样的轻贱?”又向何妈妈道:“你在门前立个大大的牌子,写上三日后为林凤凰抛彩,记得吗?”何妈妈忙诺诺而应。

银若雪转身回走,自语道:“林猛,我看你不来救?”嘴角翘出一抹微笑。

童牛儿这一夜输得惨不忍睹。

不但将怀中揣的几十两金银倾尽,还把自卓十七那里借来的二百多两也全部当掉。

卓十七心疼得险些落下泪来,以为今秋的老婆怕是难娶得上了。

参赌的人却都乐翻,玩了这长时日,自童牛儿手里赢到银钱还是头一遭。

童牛儿挂记春香院中事情,哪有心思去顾虑输赢?但知dào

有朱雀营的锦衣卫在厅外监看,只得耐下性子逼迫自己玩乐,却体味不到一丝愉悦,真个好不折磨,才知往日的无牵无挂是多么难得的快乐。

可惜从此一去无期,怕再不会有那样时日了。

直到夜敲二更,散局回走。

待来在春香院的楼前,见门楣上所挂白绸上已换了林凤凰的名字,后缀“三日后”字样。

童牛儿骑在马上呆呆地看着,似失了神智一般。

他从来是任什么都不惧的无忧性格,但今次却感觉如泰山压顶,好不烦躁。

片刻后缓过神来,滚鞍下马,把缰绳扔给跑上前来的小厮,长出一口气,步伐疲惫地向楼里走去。

想着活到这般大,今日过得最累,却不知三日后那一日是不是比今日还要累?

白玉香半倚在榻上,正面含笑意与赛天仙说话。见童牛儿进来,忙起身下地仆倒跪拜。口里低声道:“多谢童大人成全。”

童牛儿上前扶她起来,只摆一摆手,温柔一笑,然后自顾去榻侧轰然躺倒,和衣闭目便睡。

白玉香见了略一怔神,想着童大人为今日之事必多费周折,定乏累得紧,向赛天仙告辞。

赛天仙送白玉香回来时,听童牛儿已鼾声如雷般响,睡得好不香甜。为他脱袍扒靴,净面洗脚,童牛儿却全然不知,直到夜半时才醒。

此季已是秋初,抬头望向半支纱窗,见一轮明月皎洁高挂,应该已近十五。伸手推醒偎在身侧睡得正香甜的赛天仙。

赛天仙迷糊道:“什么?”童牛儿道:“我饿了,弄些吃的。”

赛天仙哼唧几声,慢慢拱起身体,一边揉着眼睛一边道:“早知你去饮酒,必不肯好好吃饭,夜半要饿。我早准bèi

下了。”点燃桌上烛台,去门后橱内端出几样小菜和一大碗白米饭摆在桌上,连筷子一并放好。

童牛儿在椅上坐着,看赛天仙半敞小衣,一只ru在衣襟边跳进跳出,披头散发地为自己前后忙碌,忍不住轻笑出来,道:“酒。”

赛天仙愕然道:“这晚了,还喝什么?”口里虽如此说,还是自床下抓出一个白瓷小坛,拿过一个大盅放在桌上。

不待转身,童牛儿已伸臂环在她腰下揽入怀中。

赛天仙坐在他膝上忸怩道:“好好吃饭吧,还闹?”童牛儿借烛光端详,见赛天仙两颊有肉,已比初识之时略胖些,但秀美之姿不减。因线条变得柔和,倒更显娇色。

赛天仙被看得羞怯起来,颊染绯红,为童牛儿斟下一盅酒后,挣扎离开。

在对面坐下,双手支颐,静静地看童牛儿吃菜饮酒,面现满足神情,颊窝凹下,轻轻笑出。

童牛儿饮尽一盏,也看向她,道:“瞧你哪像个风尘女子?分明是好人家的孩儿。”赛天仙嘻嘻一笑,道:“我本就是好人家的孩儿呵,几时沦入风尘过?”

童牛儿笑着点头,道:“陪我饮一杯不?”赛天仙被他一语勾起情绪,回身取来小盏,自斟自酌,吧嗒着小嘴。

半晌叹一口气,道:“‘风尘’二字,从来是只进得,却出不得。如颊侧刺字,骨上凿印,永世难灭。纵然从良,也逃不过被世人唾骂轻蔑,唉——”

童牛儿听她言语伤心,拦住道:“可你出身洁净,不似我。”赛天仙只听得这一句,立时开怀,将双眼笑得眯起,弯成两泓弦月。

原来赛天仙被拐卖时不过一岁多些。买她那妈妈心肠却好,将她儿时所穿衣鞋,所包襁褓,所戴金银尽都留给她作纪念。赛天仙爱如珍宝,曾拿与童牛儿看过数次。

童牛儿见那衣衫皆是名贵的九色湖帛裁做,一双小鞋上的牡丹花地乃是用金银丝翻挑而成,华丽非常。

尤其襁褓之上不绣花草福寿一类应景的俗物,却用黄丝绣着‘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四句诗。

可惜童牛儿和赛天仙识字都少,看了半天,不解其意。

但童牛儿已知dào

赛天仙家世不凡,怕不是官宦大户,也必是诗书半壁,礼乐持家的书香门第。家中对这孩儿也必极疼爱,寸丝寸缕皆用尽心思,惟恐不周。

赛天仙本也识得自己儿时穿戴富贵,待听童牛儿仔细解说过一番后更觉委屈,扑入他怀中大哭。临了抹泪道:“相公你说我怎地命苦?”

不想童牛儿身世比她还惨淡,刚刚懂事,父母便先后亡故。家中本贫,令童牛儿无依无靠,只能凭乞讨独自挣扎着长大,忍熬过的艰难辛苦何止万千?

如今二人依偎在一起,自然相互怜惜疼爱,感情比寻常夫妻倒是深厚百倍。

第十二章 无赖有肝胆

童牛儿见赛天仙已饮了三盏,还要倒酒,怕她醉了难过,喝止道:“休再喝了。”赛天仙却不听他话,自顾倾干。抬头一笑,道:“相公你疼不疼我?”

童牛儿正想心事,只敷衍地应了一声。赛天仙却不甘心,又道:“相公你舍不舍得我?”

童牛儿不明白她意思,抬头嗯了一声。赛天仙借酒力道:“相公我替林姑娘呵。”

童牛儿先是一怔,拧眉片刻才明白她语中意思,心头突然窜起一股无名烈火。瞪视赛天仙片刻,猛地立身将桌子掀起,叫上面碗碟皆飞入空中,其中的菜汤汁水淋漓而下,洒落在赛天仙身上。

赛天仙见童牛儿恼了,酒已吓得不见踪影,自顾坐在椅上抽噎哭泣,一任汤汁顺脖颈流下却想不起擦。道:“可锦衣卫看管得如此严密——你又怎救得她——相公我只怕你有祸临头呵——你若有长短——我可怎么活——”起身扑过抱了童牛儿哭。

童牛儿将她搡到一边,低声呵斥道:“男人的事你休管。”自回榻上睡下。

赛天仙扑在地上又哭了片刻,起身将烛火灭掉,忍黑将帛巾沾湿,褪去小衣擦洗身上汤汁,仍自抽泣个不停。然后摸回榻上,躬了身子在童牛儿旁边抱肩而眠。

童牛儿自然明白她用心的良苦,瞑目半晌,火气渐消。睁眼见了赛天仙的孤弱模样心中疼惜,伸臂将她搂入怀中。

赛天仙最经不起他如此,立时紧紧抱住童牛儿,又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直到日上三竿,童牛儿才慢慢醒来。

睁开双眼见赛天仙正端坐在菱花镜前梳头,瞥他一眼,道:“我去集市买菜,白姑娘初破身子,要补养一下才好。相公你吃什么?”童牛儿摇摇头,扭身又睡。

赛天仙待收拾整齐,自带小丫头去了。

童牛儿却再睡不着,睁了眼睛望着窗外半阴的天空发呆。想起昨夜赛天仙的言语,不禁恨得咬牙,却说不清这恨从何来。

可正如赛天仙所言,自己确无良策保得林凤凰清白。

童牛儿把前后事情想过百十几遍,已约略猜出银若雪这次设局的用意仍是为诱林猛来救,好当场擒他,是以伏兵必多。

但若不救,还有什么办法能保下林凤凰的清白?难道真如赛天仙所说吗?可银若雪第二日派人验看,岂不要穿帮?这中间所经lì

的环节颇多,倒费周折。万一哪个事后走漏消息,怕都要陷落牢狱之中。

这些且都不说,自己又何忍将赛天仙推上前去,任人侮辱蹂躏?

可思来想去,也自是不忍叫林凤凰蒙此羞辱。一时间决断不下,好不难过。

正无奈时,听门上有人轻敲,不待他应,一个头探入张望。见童牛儿自在榻上躺着,闪身进来,将门轻轻掩好。

童牛儿见是这春香院中做杂务活的老婆婆。

她平时少言寡语,虽与自己相识日久,却没说过一句话,不知她今日所来为的什么?婆婆老眼昏花,目力不济,里外屋仔细望过一遍,费时颇多。

童牛儿不知她在寻找什么,也不言语,只支着脑袋静静看她。

婆婆见赛天仙确实不在,放下心来,满是皱纹的脸上渐露笑容,缓步向童牛儿走来。

童牛儿怔怔看她,甚觉惊讶,正张口要问,那婆婆却竖指于唇,轻嘘了一声。童牛儿不知她弄什么玄虚,只得将口边的话咽回。

婆婆在榻侧蹲下身来,低声道:“你——可是童牛儿童大人吗?”童牛儿心里暗道:天天见面,你岂会不识得我是谁?还用问吗?但仍点一点头。

婆婆做贼似的又用眼睛四下望过一遍,咽下一口唾沫,道:“是林姑娘叫我来寻你。”

童牛儿猛地想起,正是这婆婆负责每日给林凤凰喂饭喂水,惊得忽地坐起。倒把婆婆吓了一跳,本欲退时,腿脚不济,绊在一起,向后仰倒。

童牛儿忙跃下榻来,将婆婆扶起。先去榻里被褥下面赛天仙藏钱的包中摸出一把碎银子,约有五两左右,统统塞到婆婆手中。

这婆婆苦做一年也不过挣下百十吊钱,一生之中从未拿过这多银子,喜得两眼放光,连手也颤颤而抖。

但觉得这大一笔钱财得的不踏实,向童牛儿推辞道:“童大人,这银子我——我——”可终舍不得还回。

童牛儿自然明白她的心思,摆手道:”婆婆不必客气,来日我还有重谢。你却说,林姑娘叫你来做什么?”

婆婆先将银子仔细揣入怀里,拍了拍,感觉硬邦邦地硌在那里,这才觉得踏实。叹一口气,道:“林姑娘好不命苦呵。这孩儿平日待我就好。我家在山西,此地没有亲眷。这孩儿常舍银钱给我,直比亲生的还亲——“一边说,就抹起泪来。

童牛儿知她因着怀里的银子在说遮掩之词,但不好打断,只得耐心静静听着。

婆婆吸了几下鼻子,见童牛儿不为所动,便改说正题。道:“今儿早晨我喂林姑娘吃饭时,她叫我给童大人带话。她说自己的清白除非给了童大人,否则只有一死,叫童大人想办法。这孩儿还哭呢——”

童牛儿只听得这一句,耳内便嗡地一声响,似受下重重一击,立时傻在那里,双眼直呆呆地看着婆婆。

婆婆却不看他,自顾啰啰嗦嗦地说着,直到外面有脚步声路过,才吓得告辞去了。

童牛儿送她走后,回到榻上躺倒。瞑目半晌,脑中只有婆婆说的那两句话在翻复旋转,停歇不下来。

最后终于渐渐明白林凤凰语中意思,知她不是委屈自己而苟活偷生的性格。唯一理由是怕已爱恋上自己,肯委身下嫁,是以才有如此心思。

不禁苦笑着摇头自语道:“一个是飞在天上的凤凰,百禽之王;一个是泡在烂泥中的呆牛,最拙贱不过,能到得一起吗?你呵,怎地傻?”这样想着,眼中已汪下泪水。

从林猛居处出来时天已向晚。

童牛儿一边催马,一边望着落日余晖转着脑筋。待入城后略略犹豫,最后还是拨转马头,径向雷怒海的府邸驰去。

银若雪似早料他会来,笑容甚显暧昧,命人沏摆茶盏点心相待。二人对坐片刻,却均无言。

童牛儿终是耐不住,饮过一口茶,道:“今日天色倒好。”银若雪轻笑一声,道:“你驰乘而来,累得满头汗湿,就为对我说这个吗?”

童牛儿假装糊涂,道:“还要说什么?”银若雪翘起小指,捏着一块桂花糕,却不吃,只在眼前端详着。道:“我还以为你来求我。”童牛儿道:“求你什么?”银若雪瞥他一眼,道:“求我饶过她呵。”

童牛儿嘻嘻一笑,道:“若我求你饶便饶,你怕就不是五将军了。”银若雪被一语说中心事,不禁笑出。将手中的桂花糕打向童牛儿,道:“倒是聪明。”

童牛儿将桂花糕扔入口里,嚼着道:“可若我真的求你呢?”银若雪慢慢敛起笑容,道:“那贱人怎地叫你喜欢?你便肯为她而非讨我的不高兴吗?”童牛儿低头不语。

银若雪起身走到窗前站了片刻,道:“你两次舍身救我,我欠你天大个人情,按说也该允你。可我就是不甘心,我喜欢的男人怎敢喜欢别的女人?这个女人我怎能容忍她安稳地活着?”转身来在童牛儿的身后,将双手按在他肩头腻声道:“臭牛儿,你说是吗?”

童牛儿伸手欲揽她入怀。银若雪早有所防,笑着逃开,重在对面坐下,道:“除了这一样,任什么我都允你。”

童牛儿起身道:“除了这一样,还有什么要我求你?”大步下楼去了。

银若雪却不恼,轻笑道:“这犟牛,倒有些脾气。”

回到春香院时,赛天仙还没有睡,正绣着一个白绫肚兜,双宿的鸳鸯已近完工。

见童牛儿进房,忙起身相迎,唤着小丫头打来清水,伺候他洗漱。

童牛儿把脸洗到一半,抬头向身侧立的赛天仙道:“你替林姑娘吧。”

赛天仙怔了片刻,道:“你舍得了?”童牛儿唔了一声。

待将脸上水珠擦净,才惊见赛天仙站在当地,将双手绞在一起,正咬着嘴唇无声地哭,泪水双对滴落,看样子好不委屈。

童牛儿奇道:“怎地了?”伸手来拉。

赛天仙却将身子一扭,回身扑在里间帐内,放声大哭起来。

童牛儿搭好帛巾,来在她身边道:“不愿意吗?可是你提的呵。”赛天仙稍敛泪水,道:“可这事只许我提——你怎么能说?你是我相公呵——怎舍得教别人辱我?——”

童牛儿渐渐明白她话语意思,心下也觉歉然。沉默片刻,道:“此事休再提起,我另想办法救林姑娘。”

赛天仙又抽咽片刻,抬头道:“不必为难了,我去就是。”

买回的鲤鱼足有三斤重。

赛天仙手中所持匕首刚切入鱼腹,那鱼痛不可忍,拼力挣扎,将鲜红的血溅了她满脸。赛天仙匆忙抹过一把,向抱臂在侧看热闹的童牛儿道:“快帮我按牢它。”童牛儿应过一声,慢腾腾地伸出手来。

第十三章 清白值几许

待把白色的鱼鳔自鱼腹内完整取出,赛天仙用清水洗干净,将一端小心剪开,把鱼血一点点滴入其中。堪堪装满,然后用丝线系好。

童牛儿见了不解,道:“做什么用?”赛天仙神mì

一笑,道:“救林姑娘呵。”托在手中看了片刻,道:“这便是处子之血了。”

见童牛儿似仍不明白,笑道:“怎地笨?一会儿我将这个放入体内去替林姑娘。待这鱼鳔被刺破,里面的血流淌出来,我不就破身了吗?”童牛儿这才恍然,道:“这办法倒妙。”

赛天仙轻叹一声,道:“想当年我便靠这个将处子之身卖了十几次呢。”

童牛儿最恼她提起她的过去,立时沉下脸来道:“可骗翻不少人呵。”赛天仙瞥他一眼,道:“还不是你们男人逼迫的。”

童牛儿轻哼一声,转身出房,将门重重一摔,下楼去了。

此时天已近黑,春香院上下内外点满灯笼,照如白日般亮。楼前一条街上足足围了近万人来看热闹。

银若雪在楼前椅上坐着,端盏自饮。暗想:凭林猛男儿血性,万不会看自己妹妹受辱,便拼掉性命也必会来救。可什么时候呢?真如大哥所料,该在最后时刻吗?此时已近初更,这彩球也该抛了吧?二哥三哥他们也必已埋伏好了。

放下手中茶盏,向手持彩球立在身侧的何妈妈道:“抛吧。”何妈妈应声爬上高桌,把彩球拼力扔向身后的空中。

众人一哄而起,扑上争抢,最后落入一名瘦高的中年男子之手。

童牛儿在楼上临街的半开轩窗后偷向下窥,见那男子正是身穿便装的东厂方威名下青龙营中锦衣卫。暗哼一声,心道:果不出我所料。转身出房,回到赛天仙所居房中准bèi



赛天仙手脚绑在床柱之上,口中填入两粒胡桃,外系帛巾,正紧张等待。听沉重脚步之声渐近,守在门外的锦衣卫同来人逗趣道:“你小子倒好艳福。”那人嘿嘿笑着,推门入室,将门仔细关好插牢。

赛天仙借暗黑夜光见那人头发披散,形同恶鬼,不敢再看,把双眼闭起。想着马上就要到来的侮辱,恶心得似要呕出。

那人见房内暗黑,想点起灯火,便向怀内摸索引火之物。赛天仙听得嚓嚓轻响,接着“哎呦——”一声叫。

门外把守的锦衣卫听到皆笑,有人向门上敲着道:“小些力qì

,怎地不知惜香怜玉?”众人笑得更甚。

赛天仙侧耳细听室内动静,有衣裤滑落之声,然后便安静下来。正奇怪时,觉有一双手隔衣摸在自己ru上。

赛天仙立时紧张得手脚绷直,泪水已顺颊而下。那人却不停止,将她身上衣衫一件件剥尽。

赛天仙双齿紧咬,几欲把嘴里胡桃压得崩碎,唇舌尽被硌破,口内咸腥一片。

忽觉身下一热,一阵痛楚传遍,令她全身不住颤抖,倒比真的初夜时还疼得猛恶,忍不住拼力扭动四肢挣扎。

那人却停身不动,在她额上轻印一吻,低声道:“老婆,是我呵。”赛天仙惊得睁目,隔朦胧泪光看了半晌才认出趴在身上的正是童牛儿,骇得口中呜呜地叫。

童牛儿明白她未语之意,微微一笑,道:“你的初夜,我怎肯让给别人?”将她手脚上系的绳子松开。

赛天仙待把口中胡桃吐净,张臂紧紧抱了童牛儿低声唤道:“我的好哥哥呵,你怎地吓我?”

二人正缠绵得热烈,忽听外面人声哄闹起来。守在门侧的锦衣卫拍门道:“五将军有令,马上赶往天字牢营,有人劫狱。”童牛儿胡乱应了一声,听外面脚步声渐远。

赛天仙抹过一把脸上的汗水,道:“相公你去吗?”童牛儿嘻嘻一笑,道:“五将军不是唤我,是唤适才进房那人。”

赛天仙这才恍然,道:“可那人呢?”童牛儿道:“在床下睡觉。”赛天仙自是聪明,道:“什么睡觉?怕是永不能醒了吧?”

童牛儿笑着不答,将赛天仙柔滑身体抱紧,道:“今日便是你的初夜,以后休与我说你曾沦入过风尘,好不好?从今夜起你便是好人家出身的女孩儿。”

赛天仙立时明白童牛儿语中所指,搂住他大哭起来,道:“我自是好人家的女孩儿——这一生只得你爱恋——我这一世也只恋你一个——好相公呵——”

童牛儿为她抹去泪水,道:“再过些时日我便置一处房舍,咱们搬离这里,去过清静无忧的日子,好不好?”赛天仙哽咽着道:“自然好,那是我不敢希求的呵。”

银若雪自目送那名锦衣卫怀抱彩球走入春香院的楼门那一刻起,便莫名地烦躁起来。

正想着林猛怕就要现身,忽听身后人群哄闹成一团。有声音惊呼道:“不好了,城西失火了。”

银若雪自椅上站起,仰首远眺,见西北方的天空果然红彤彤的一片。转头问身侧的锦衣卫:“那是什么地方?”

锦衣卫沉吟道:“看方位该是天字牢营方向。”银若雪一惊之后随即淡定,重回椅上坐下。

可刚端茶盏,听身旁有人道:“五弟,天字牢营失火了。”银若雪转头见是五龙将军的二将军,本在附近埋伏的申宁,忙回道:“二哥休慌,我料这火必是林猛放的,只为要引开我们,好救他妹妹。”

申宁年纪虽长,但头大无脑,生性粗鲁莽撞,好逞匹夫之勇,却最听银若雪言语。点头应过一声,转身没入渐散人群去了。

其实银若雪心中也是没底,不知林猛这一招是实是虚。

正低头咬唇思量时,听来路上马蹄声响得急迫,有人高叫道:“五将军——不好了——有人在天字牢营劫狱——”

银若雪惊得站起,看清来人正是方威属下,奉命暗守天字牢营的锦衣卫。急道:“四将军呢?他不是在吗?”

那人不待马匹停稳,一跃而下,喘着粗气道:“有一百多人——各个武功高强——弟兄们抵不住——四将军脱身不得——带头的就是那个——林猛——”

银若雪才恍然明白原来林猛救父是真,而自己妹妹的贞操清白只得牺牲了,不禁咬牙暗恨。向身侧锦衣卫道:“放火箭,召集所有人马速往天字牢营救援,休教林猛逃掉。”

那锦衣卫应过一声,摘下背上的朱漆硬胎大弓,搭上一只绑有烟花的长箭,有人举烛点燃引信。

火箭升空后,随着一声脆响,在天空炸开一朵金黄色的火球,映在暗黑的夜空之中尤显灿烂。漫天金星如雨飞落,随即湮灭。

银若雪手提金枪,翻身上马,第一个冲出,径向天字牢营方向奔去。

林猛和一百多名黄坚老营帐下死士今儿上午便易装改容,分散混入京城里,在各处暗伏等待。

直到天色向晚,时交初更,众人才换好衣服,手提水桶木盆,怀藏利刃向天字牢营左近集结。

与牢营一墙之隔便是草料场,里面垛着百十几堆牢营喂马的草料和冬日烧用的柴炭。林猛领十几名机警之士先冲入草料场,将手中所提鱼油泼在柴草之上,一把火扔过去。

此季西风正烈,那柴草被秋日骄阳暴晒多时,正干爽。只听“轰”的一声响,火焰冲起丈高,转瞬间偌大草料场淹入一片火海之中。

此处因不是什么重yào

地方,守卫兵士甚少,怎来得及救援?只能把鸣警的铜锣敲到震天般响,招引四围众人来救。

将草料场和天字牢营隔开的石墙筑得本高,只为防火防盗。奈何此季风大,稻草又轻,被吹过高墙,送落在天字牢营倚墙而建的马厩棚顶。上铺茅草立时被引燃,烈焰升腾而起,片刻便烧到下面。厩内栓养的数十匹军马立时惊炸,嘶鸣之声响成一片。

天子死牢本是重地,规矩严格。

众兵士眼看一墙之隔的草料场起火,但不得命令,不敢擅自去救。

方威肩扛银戟,早在院中站立观看,因不明起火原因,无法判断。正迷惑时,见牢营内也燃烧起来,忙呼喝众兵士去救,但吩咐众锦衣卫严阵以待,防备有诈。

营中值守的御林军虽有百人之众,但大火借着南风蔓延翻卷,已成燎原之势,怎救得过来?片刻之后,不但马厩烧塌,连值守营房也被连累起火。

这火若烧过营房,必点燃关押囚犯的牢房。方威见形势有危,无奈只得指挥众锦衣卫一起救火。

可此时火点已多,火势又猛,凭这百几十号人怎救得灭?只见烈焰飞腾,火光冲天,数丈以外灼人肌肤。燃烧的茅草随风乱飞,如散落漫天的流萤一样灿烂。椽檩木料被烧得哔嚗作响,似过年放起鞭炮一般热闹。只听轰隆一声响,先燃烧的十几间营房屋顶塌落下去。

方威见火势愈大,已难控zhì

,再过片刻,必要烧到关押囚犯的牢房。若将其中重犯烧死一个,上面追究下来,自己万难脱得干系,无奈只得命人鸣锣示警求救。

锣声刚敲几响,已见从外面冲入百十几名身穿御林军服饰的大汉,各个手中端盆提桶向这边奔来。盆桶之内清水荡漾,撒泼得四处皆是。

第十四章 为谁求生死

方威见了一怔,暗道:“甲子御林军大营离此有三里多地,救火众人怎来的如此之快?似早准bèi

好了,就等我唤?哎哟不好——”方威天性聪敏,立时醒悟。

但却晚了,当前那人已冲到他身侧,猛地将手中所端木盆一扬,连盆带水皆向他兜头罩落。

方威不及躲闪,忙挥银戟拨打。木盆在空中便即粉碎,但那一盆水却叫方威从头浇到脚,迷得他眼也睁不开。

正伸手擦时,忽觉肩头一痛,知有人来袭,忙向后拼力纵身,同时将手中银戟挥出。

偷袭之人虽被迫得后退,但仍在他肩头划开两寸多长一个口子,深已及骨,叫方威痛得额颊汗出。

睁眼看时,见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一条身高足丈,头大如斗,两眼暴突的大汉。大汉手握尺多长一柄短刀,正舞着向自己刺来。方威怒火顿起,挥舞手中银戟与大汉战在一处。

这大汉正是朱大哥。

朱大哥本是马上的猛将,擅使长大兵器,最应手便是自己那把门扇宽的长杆大刀,但此番进城担心太过惹眼,却不敢携带。如今这柄短刀捏在手中如绣花针般细小,空有力qì

却使不上,只能干着急。

方威勇虽过人,奈何肩头带伤,稍一发力便痛得刺心,这杆银戟也舞得不甚如意。二人一个刀短,一个肩痛,倒搭配得半斤对五两,正好相当,战了三十几个回合不分胜负。

正难分时,听有人唤道:“得手了,走吧。”方威这才想起环视战场,看过一遍后心下已寒。

只见院中横七竖八躺了一地尸体,其中多是牢营的御林军。这些人武艺低微,胆小神疲,先被砍倒。四十几名锦衣卫也有半数丧命,只二十几个还在拼死苦战。

有一人背上负着一人,在十几个人的护卫下向外奔跑。方威一眼认出,那人正是林猛。

林猛数日前正在离京城四十几里的玉泉镇小王庄中一处宅院中休息,忽听门上拍得急迫。刚支起身,童牛儿已窜到榻前,高声喝道:“天都塌下来了,你还有心思睡吗?”

二人厮混数日,已颇稔熟。林猛甚喜欢童牛儿看似无赖,实则方正的性格。摆手命跟随而入的朱大哥等人离开,重又躺倒,道:“塌下来又怎地?大不了有我顶着。”

童牛儿嘻嘻一笑,在他对面椅上落座,端起桌上半盏残茶喝干,用衣襟扇着风凉,道:“天塌你倒能顶,可若你两个妹妹的贞洁不保,你又拿什么来顶?”

林猛听到这一句,惊得一跃而起,急道:“她俩个出了什么事?”

童牛儿却不急,左右望着道:“口渴得厉害,怎么是好?”林猛虽恼他顽皮,却也没有办法。向屋外喊:“将水井里镇的西瓜切一个来。”

童牛儿把西瓜吃得汁水淋漓,将春香院中事情细细讲了。林猛听得额颊生热,两眼冒火,把手搓着道:“我这便去救她俩个出来。”穿鞋便要向屋外走。

童牛儿一把拉住他道:“你且歇歇吧。去送死吗?”

林猛自是不笨,明白银若雪如此设局只为诱自己去救,是以伏兵必多。自己手下只有一百多名黄坚派来的曾随他在塞外苦战的帐下死士,而东厂五营有锦衣卫千多名,御林军更有万人。若雷怒海调动宫中御卫和城外镇守的军队,则可用之兵多达数万人。自己这一百多人与之相比如水入川,只是点滴,硬拼怕一个也剩不下。

林猛血性虽刚,却不鲁莽,向童牛儿道:“你可有妙策?”

童牛儿把西瓜皮向窗外一丢,抹嘴道:“策倒不妙,可也堪用。”林猛急道:“快说来听听。”童牛儿拍拍肚子,道:“这一路奔波得急,此时倒有些饿了。”

林猛瞪他一眼,心中无奈,向外道:“拿几样点心给童大人吃。”童牛儿不肯罢休,接言道:“再沏一壶浓茶来,不然点心难咽。”

“银若雪早已查知白姑娘与你家并无血缘,林夫人所说甥女之类言辞骗不了她,是以将她放在第一名,只为惊你魂魄。既是如此,我看她的清白不救也罢,你以为呢?”童牛儿一边嚼着云片糕,一边瞟向林猛,嘴角浮起一抹坏笑。

林猛既急且窘,血色染面,双眼眯起。想要说什么,但碍于童牛儿,又不好直言。将嘴唇动了几动,却什么也未说出。

童牛儿终忍不住,哈地一声笑出,道:“这情人儿倒比妹子还要紧。若让别人掠去贞操,你怕不上吊才怪。”

林猛被他一语喝破心事,甚觉尴尬,拍了童牛儿一掌,道:“休乱说。”童牛儿见他还不肯承认,“哎哟”叫了一声,道:“不要我说了?”

林猛见他又耍赖皮,忙摆手道:“要说要说。”童牛儿见得他的无奈表情,心中大乐。忍住嘴边笑容,道:“看此形势,白姑娘的贞操今夜无论如何怕是也保不住了。”

林猛急道:“怎么说?”童牛儿道:“休急,且听我说。”林猛只得落身榻上,却坐不安稳。

童牛儿见了又笑,道:“既然不保,只好取之。林公子,你与白姑娘今夜便洞房花烛吧,如何?”

林猛听到此才明白童牛儿用心之苦,心中好不感激。但终是面薄,欲待拒绝,却又不舍。“哦”了两声,道:“可若白姑娘不肯,岂不是害了她?”

童牛儿哈地一声笑,道:“她怕做梦都想嫁你呢。”林猛听他说得肯定,喜到无措。但转念又觉荒唐,道:“你怎知晓?她和你说起过?”

童牛儿见他如此认真,敛起笑容道:“她自不会和我说起。但她曾托付我老婆一件事,她说若她不幸有日命短,叫我老婆无论如何也要寻到你告知,让你将她的尸首在怀里抱一抱也好,她便算得你林家的人了,自可瞑目安心,死无遗憾。”

林猛听闻白玉香竟曾说如此动情言语,一时怔住,眼圈渐红。

童牛儿见了摇头一哂,道:“今夜你便扮作春香院厨下的师傅,偷偷混入其中,我老婆自会关照安排你。你入了白姑娘的房中之后,第一切不可点烛,第二不要出声。门外窗下都伏有锦衣卫,若叫他们知觉,你俩个便死定了。”林猛点头。

想想又觉不对,道:“既然门外窗下皆伏有锦衣卫,我如何进得她房中?”童牛儿眨眨眼睛,笑道:“山人自有妙计,你不必着急。”喊朱大哥等人进来,安排众人更换衣服,准bèi

混入人群之中争抢彩球。

林猛见童牛儿把事事皆想得周到,显然经过深思熟虑,暗暗赞他有心计。自己也按童牛儿所说装扮成穷苦之人。

把头发用灰土揉擦,将黄姜在脸上抹过。待拿来镜子照时,自己都认不出,不禁哑然失笑。道:“玉香她最爱洁净,若闻我如此之臭,岂肯让我碰她?”

童牛儿道:“以后也许不肯。今夜你便从粪坑里爬出,她也必叫你抱。”众人听了皆笑。

童牛儿拍手道:“都动身吧,趁早不趁晚。我还要赶回营中赌钱,莫叫锦衣卫知觉我出来。”

林猛听闻话头不对,忙问究竟,才知童牛儿受人监看。叮嘱道:“小心被他们发xiàn

。”童牛儿嘻嘻一笑,道:“那营中兄弟都是我的死党,自有办法为我遮掩。我便一天不归他们也发xiàn

不了。”

林猛和朱大哥等人步行入城时,刚近黄昏。

朱大哥等三十几人慢慢混入春香院前看热闹的人群中,各寻有利地势站好。林猛按童牛儿安排,在春香院后街的街角等候。

刚站了一盏茶左右,觉有人拉扯襟角。转头见一个脸蛋肥白圆润,双梳抓髻的小丫头正仰头向他,道:“你可是姓林?”林猛点头。

小丫头却不放心,追问道:“叫什么?”待听知是林猛时,将小手一拍,喜道:“就是你,随我去吧。”转身就走。

林猛不知她底细,却不敢相随,道:“小姑娘,可是童大人叫你来的?”小丫头收敛笑容,噘嘴道:“既已知晓,何须啰嗦?还不快走?”转身自顾蹦跳着前行。

林猛暗自咋舌,心道:倒是仆随主性。童牛儿有多霸道,这小丫头便有多凶猛。忙趋步相随。

二人拐过街角,走近春香院的后门时,小丫头返身扑过,双手抱了林猛的胳膊喜滋滋地道:“菜叔叔,今晚煮鸡时多留些肥嫩的给我。休像上次似的,不是头爪,就是翅尾,没一块肉多的,啃着也不解馋。”

林猛见她将一双大眼睛向自己眨了又眨,自然明白意思。将背微偻,把头低埋,拍着小丫头的手道:“好,好,菜叔叔自然留肥嫩的给你。”

二人不待进入楼门,已有身穿飞鱼服的锦衣卫用手中的锦丝长刀拦在前面。

小丫头却不惊慌,拍着林猛的胳膊向锦衣卫道:“他是这厨下做菜的,叫菜叔叔。前日他孩儿病了,他回去照料,是以不在楼里。今儿回转,何妈妈怕他进不来,特叫我去接的。我刚才不是和你们说过了吗?”

第十五章 风尘迷人眼

拦路的锦衣卫上下打量林猛好长时间,才闪身一边。小丫头拉林猛一边向里走,一边又叮嘱道:“心和肝儿你可要为我留着,谁也不许给。我最爱吃,记得吗?”

林猛点头应着,一颗心跳到喉咙般高。

待进了赛天仙的房间,小丫头留在门口把风。

赛天仙领林猛进入里间,把遮在床侧的帘子掀起,向林猛道:“钻进去。”林猛低身滚入床下。

赛天仙伏身指了靠墙地上一块方形木板,道:“掀起来。”林猛见那板上有眼,刚够插入一指。掀开后见下面露出个洞口,长宽仅容一人出入。

赛天仙指了隔壁低声道:“向前两步远,头上就是出口,在白姑娘床下。一定小心,休叫人知觉了。”

林猛喜出望外,才知童牛儿安排得巧妙。潜身入洞,盖好方板,向前爬出数尺,抬头见顶上有个小孔投下微光来,知必是出口,伸手轻轻一推,果然开启。

探头听房内静静地没有声音,知朱大哥等人还未抢到绣球,不敢上去,只得在洞中悄伏。

一炷香左右,忽听门上“咣”地一声响,有人高声道:“美人儿,我来了。”正是朱大哥的声音。

林猛忙掀开方板窜上,自床下滚出。

朱大哥见了他猴急模样暗笑,不待林猛指点,先就钻入床下,在洞内暗伏。听头上林猛和白玉香折腾得猛恶,迷迷糊糊地睡了一夜。

待早晨林猛下来唤他,朱大哥重又从洞中爬出。开门看时,见几名锦衣卫依然在门外守着。

林猛以为这洞必是童牛儿事先打通的,却不知自建春香院那日起便有。

原来青楼卖笑这一行当原不是寻规守矩的太平买卖。常有男人在外偷腥,不巧被家中妇人发xiàn

,这妇人偏是河东狮子的脾性,必带人打上门来寻;又或哪个男人花痴,一心恋上与他只有一夜肌肤之亲的娼女,一时发疯找上门来。似这类事情弄不好都要血溅尘沙,人命丧失。

是以大凡青楼初建时都会在地上尺多高铺加地板,下留暗道,在每个房间开一出口,并用床柜遮盖,以备应急逃命之需。

但这一秘密除常在青楼混迹的人外,一般人皆不知晓。

更何况有些青楼寮舍原是租房改建,并无此暗道。

锦衣卫中人虽多酒色之徒,但他们薪俸本高,又多搜刮来的外财,自是不肯来似春香院这种人杂花贱的地方,是以并不知这楼中有如此巧妙的设计。

童牛儿久在此间混迹,借这暗道逃命也有过几回,自然知晓。不想今日竟大派用场,救下林凤凰和白玉香的清白,好不高兴。

白玉香救得虽然顺利,但林凤凰却叫童牛儿大犯其难。

暗道虽也通到那个房间,但林凤凰没有心上人,却不能再使偷梁换柱之策。若偷偷将其救出,凭银若雪性格必大发雌威,弄不好春香院中人一个怕也活不下。他正伤脑筋时,却听赛天仙提出要去替换林凤凰。

童牛儿初闻时好不恼火,后来细细思量下觉得也不失是一个办法,寻了林猛商量。林猛听后大受感动,叩拜称谢。

童牛儿却挠头道:“可银若雪若派人验看,怕会穿帮。”林猛也觉为难。

童牛儿凝眉沉思片刻后,眼睛一亮,道:“这次不会验看了。”林猛不解,道:“怎地?”童牛儿道:“她既要抓你,必多设埋伏。我料这次接彩球的定是锦衣卫中人。”将右拳在左掌中用力砸下,咬牙恨道:“可惜天仙她竟要辱没在这群畜生之手,我真是不甘心。”

林猛倏然抬头道:“你说锦衣卫会不会抽调天字牢营中的人手?”童牛儿何等机灵,立时明白他用意,拍案道:“不错,银若雪将重兵皆伏在春香院,天字牢营必要空虚,倒是救林大人的好机会。”

林猛拍手道:“不错。”童牛儿沉吟片刻,嘻嘻一笑,道:“天仙的初夜该由我取了才好。”

经过小心打探,果然得知在天字牢营驻守的东厂青龙、白虎二营近三百名锦衣卫有大半调去春香院左近埋伏。青龙营掌营使申宁也一同前往,牢营中只剩下银戟方威和四十几名锦衣卫。

雷怒海原不许将二营众人擅自调往别处,是银若雪自讨对林猛心思揣摩得准,以为无论如何,他也不会看自己天仙般美丽的妹妹任人侮辱,必要带人来救,想着多伏高手胜算自然也高,与方威商量。

方威因童牛儿和银若雪闹僵,之后好不懊悔,正想着如何讨她欢心,与她和解。听她来问,自然满口应允,将一百七十多名锦衣卫借出。

直到林猛带人借救火之机杀入,将林水清救走,方威见己方寡不敌众,无力拦挡,这才后悔不已,暗叫糟糕。

将银戟舞起,使一招‘天外飞峰’,迫得朱大哥退下一步后,抽身向林猛追去,口中同时高叫道:“把钦犯留下。”

朱大哥怎肯放他走?转头瞥见地上有杆铁枪,伸脚勾起。把小刀抛了,挥铁枪向方威刺来。

方威见甩他不脱,只得回身来应,二人重又战在一起。

林猛冲入牢中后,寻到仰卧在草堆中的父亲时,见他四肢皆残、枯瘦如柴,命已奄奄。

林水清原是文官,体质本弱。今次蒙冤下狱,连累全家,焦急忧烦到不堪。雷怒海为将兵部尚书黄坚一并扳倒,数次将林水清解入东厂,私设刑堂审问。

林水清身体虽软,骨头却硬,任凭酷刑加身,却紧咬牙关,一字不吐。把雷怒海气得七窍生烟,却没有办法,只得放qì



但林水清经冬历夏,久累成疾,已入膏肓。如今神智弥留,怕不久于人世。

林猛见了如万仞刺心,好不疼痛,放声大哭。将父亲负在背上奔出死牢,和护卫众人逃离。

待银若雪领人赶到时,院中只剩朱大哥等二十几人仍在苦战。银若雪手舞金枪当先冲入,后面跟随大批锦衣卫。

但众人刚刚进院,只听得惊天动地两声巨响,银若雪转头不等看个明白,已被扑面而来的气Lang迫得从马上跌落,重重地摔在地下。

那马立时惊了,向前奋力窜出,一只蹄子正踏在她左臂之上。“喀嚓”一声响,把银若雪痛得尖声哀嚎。

叫声未停,见有数不清的手脚肢体下雨般从空中掉落,撒得满地皆是,火光映照下如进地狱相仿,尤显恐怖。

原来童牛儿仔细计算从春香院到天字牢营的距离,以为两地相距不足五里,凭锦衣卫精骑快马,若得消息,不等众人撤离,必已赶到。

为保无忧,林猛命人用黑火药加碎石、铁屑包裹了两个大如脸盆的炸药包,悄悄带入城中。借冲入牢营救人之机,派专人将两个药包埋在天字牢营的辕门口。

林猛带人撤离后,埋包之人却在门里守着,听来路上马蹄声急,知必是来救援的锦衣卫赶到,将尺长引信点燃。

此时院中火光冲天,映得四处皆亮,那两根引信的萤火之光全没引起众锦衣卫的注意。刚踏步其上,药包炸裂,立时将二十几名锦衣卫送往阎罗王处报道。

童牛儿早知林猛有此阴狠安排,想着如此一炸,锦衣卫死伤必多。若趁时将抢得彩球、入房来侮辱赛天仙的锦衣卫一并杀掉,悄悄掩埋,银若雪等人必难知觉。

是以待赛天仙入房将林凤凰换出后,他也便顺暗道潜藏在赛天仙床下。待那高瘦的锦衣卫入房,童牛儿手握单刀掩到他身后。

锦衣卫全不曾想到如此美差的后面会潜藏有杀机,是以毫无防备。只顾敲打火石,想着点起灯烛,看看床上人儿美到几许。

不想火光刚闪,正映在已伸到颈下白森森的单刀之上。吓得他刚叫一声,童牛儿却把刀一收,同时左手掩住他口,顺势向怀中一搂,然后连同单刀一起借力向床下一推,一气呵成,干净利落。

童牛儿杀完锦衣卫,便张着染满鲜血的手向赛天仙的ru上摸索。

夜黑如墨,赛天仙哪里会知?激动了一夜,第二日早起时才发xiàn

,不禁吓了老大一跳。

那日林凤凰手脚被绑,躺在床上好不伤心。

先想着白玉香受辱之后却没有立时就死,倒有些奇怪。凭她刚烈性格怎忍得下?怕不是为等自己一起死吗?也好,黄泉路上漆黑寒冷,俩个人相伴不会孤独寂寞。

又想着自己托那杂役婆婆给童牛儿捎的话是否已经带到?童牛儿听了该如何想?若在往日,自己怕羞也羞死了。但此时思来却觉得理当如此,心下坦然。

也才知自己心中所谓‘羞耻’二字已和以往大不相同,改换了内容。可他会来吗?若他不来,换做别人夺我贞操,我该如何?唯有一死呵。我若死时他可伤心?

林凤凰如此想着,不觉之间已经泪落如雨。

不想时至今日,连将自己的清白贞洁给与何人都做不得主,要由别人掌控。身为女人,遭遇凄惨至此,怕已到极境。

第十六章 凭谁笑我痴

正伤心时,忽觉眼前一花,见有人站在床边,借透窗照入的灯火之光认出正是白玉香。

林凤凰以为自己胡思乱想太甚,使眼睛花了,出现幻像。连忙眨动数下,定睛看时,见不但白玉香还在那里,且旁边又多一人,正是赛天仙,不禁惊得怔住。

赛天仙怕她弄出声音惊动门外和窗下的锦衣卫,俯在她耳边叮嘱。林凤凰才知二人来救自己,欢喜得又再落泪。

赛天仙知她是仁义之人,必不肯让自己替换,不敢以实相告。

和白玉香哄着把林凤凰送下暗道后,自己回到床上学林凤凰的模样,把胡桃填入口中,用帛巾系好。把双脚和一只手绑在床柱之上,另一只手只虚搭着。直待喂饭的婆婆进来查看时,才央她帮着系好。

婆婆在这青楼之中混事多年,任什么都见识过。一看之下立时明白,大受感动,为赛天仙掬一捧同情的泪水。

林凤凰伏身暗道之中,久等不见赛天仙下来,觉得奇怪,询问白玉香。白玉香见无法隐瞒,只好据实相告。

林凤凰听罢大急,挣扎着要回去。白玉香将她死死按住,低声劝道:“童大人已做了万全的安排,你何必搅闹?若叫锦衣卫知觉,不但你我要死,怕童大人和天仙姐姐也难逃杀身之祸。”

林凤凰以为白玉香知书明理,若真叫赛天仙顶替自己受辱,她必也不肯,早会阻拦。今听她如此说,以为其中必还有自己不知的其他安排,也便安静下来。

她却不知赛天仙也将白玉香骗倒,只告知童牛儿会来救自己。白玉香以为童牛儿既能安排林猛和自己相会,救赛天仙自然不在话下,也就放下心来。

这暗道之中又潮又闷,热不可当,且灰尘弥漫,掩人呼吸。

但二人躺身其中,却甚觉安然,直比以前林府栖凤绣楼里的楠木雕花大床、色丝绣就的锦帐还要踏实。

林凤凰偎在白玉香怀中低声道:“能逃过这一劫,真是好不容易呵。”白玉香轻声相应。林凤凰道:“你也是天仙姐姐替下的吗?”白玉香道:“没人替我呵。”林凤凰一怔,道:“那你——你——”白玉香笑道:“今时的我和你已经大大的不同了。”林凤凰道:“怎地不同?”白玉香喜滋滋地道:“我已是女人啦。”林凤凰惊讶得大瞪了双眼看她。

可暗道之中黑如墨池,什么也看不清。只闻白玉香的轻飘呼吸之声在耳边吹响,让人觉得正在发生的一切都不真实。

白玉香知林凤凰必要大骇,心中暗笑。道:“你是不是奇怪我受下如此之辱还能安然活着?”林凤凰不语。

白玉香轻叹一声,道:“你可知辱我那人是谁?”林凤凰仍不语。

白玉香俯在她耳边道:“是你哥哥呵。”此语大出林凤凰的意料,不禁轻啊出来,白玉香忙掩住她口。

林凤凰随即明白,笑道:“如此说,你岂不已经是我的嫂子了吗?”白玉香听她这样称呼,羞起双颊,将脸埋在林凤凰的发中吃吃地笑个不停,好像要把满心的喜悦都笑出来似的。

林凤凰道:“你俩个千想万盼,今日终于到得一起,真个好不容易,也算不幸中的大幸吧——”

她语声未落,听赛天仙的房中渐有动静,接着便跳落一人,手中提着一柄明晃晃的长刀,刀上所反光亮随着木板的遮盖而湮灭。

二女不知是谁,吓得缩成一团,连大气也不敢喘。那人向前爬过几步后,也看到二女,低声道:“是白姑娘和林姑娘吗?”

二女听出是童牛儿声音,这才长出一口气,低声应和。

林凤凰猛然想起自己托婆婆转带的那些话。此处虽暗不见物,但毕竟与童牛儿面面相对,林凤凰不禁羞得脸红耳热,将头深埋,好象童牛儿能看见自己似的。

童牛儿却不理她俩个,径直爬到赛天仙所躺的床下,将木板轻轻掀开,窜出洞去了。

不过片刻,上面就有了动静。渐渐听到赛天仙啊呀呼叫之声响起,直过了半个多时辰仍旧不歇。

林凤凰不禁咬唇轻笑,道:“这童大人还真能折磨人。”

白玉香也笑,道:“你不曾经lì

,不识其中滋味呵。”林凤凰道:“很好吗?”白玉香道:“若和你心爱的人在一起,自然是好。”林凤凰轻唔一声。

白玉香道:“童大人床上功夫这般了得,你如此娇弱,来日若嫁得他可怎受得了?”

林凤凰忍了片刻,终还是轻笑出来,道:“便被他折磨死也心甘。”白玉香笑着打她。

二人在青楼之中居住日久,耳闻目染皆是男欢女爱的勾当,已不拿这类事当正经,相互间斗口的言语倒比寻常妇人还少遮掩。

林凤凰将自己托婆婆向童牛儿所说的言语向白玉香讲述一遍,白玉香听罢半晌无语。林凤凰低声道:“你说他怎地不肯?”

白玉香道:“童大人外表看似无赖,其实内里最是嫉恶如仇的品行。我看得出,他心里最疼爱你不过。但此时你在难中,他若趁机占你清白,夺你贞操,怕会得下不义之名,怎会肯?”

林凤凰道:“可我哥哥怎地就肯?”白玉香一时语塞,片刻后低声笑道:“是我想得厉害。”林凤凰也笑。

片刻后道:“我哥哥可说起以后如何打算?”白玉香道:“还能如何?自然是救我俩个逃离这里,寻个官府和东厂找不见的地方隐居起来,了此残生罢。”

林凤凰却咬牙道:“魏忠贤和雷怒海这两个阴人将我们两家害得如此之惨,便完了吗?”白玉香沉吟道:“就像童大人所说,且待机会,徐徐图之。”

童牛儿听闻银若雪在天字牢营一战中落马受伤,心中甚觉疼惜。置千金购下几样稀奇的玩意提了来看。

刚到雷府门前,正看见四将军方威一瘸一拐地从里面走出来。童牛儿对他本恨,今见其受伤,心中甚觉舒畅。

他却不知方威在天字牢营一战中只伤在肩头,屁股的伤却得自雷怒海。

原来雷怒海听闻林猛带人将其父林水清救走,好不恼怒,把五龙将军皆传入东厂。

但见女儿受伤甚重,不舍处罚,温言安抚一番。虽知责任在她,却迁怒于方威,将他骂个狗血淋头之后仍不解气,又赏他四十军棍,把方威打得屁股开花,骨肉离缝。

方威心里自然明白,雷怒海如此动怒的原因其实主要还是为着自己曾将童牛儿送入诏狱之中,险些把银若雪牵累。而童牛儿却不知怎地,不但毫发未损地还阳归来,还得下一千两白银的赏赐;自己却是偷鸡不成,反失一把米,是以才有今日这顿狠打。

方威心里虽觉委屈,口中却不敢吐一字怨语。也不敢恼恨雷怒海,只把所有的恶帐都算在童牛儿的头上,咬着牙想着且等来日寻机会报复。

杜天横、申宁、董霸等人见雷怒海真的怒了,各个自危,噤若寒蝉,没一个有胆色敢站出来为方威求情的。

银若雪在侧抱臂而观,心中暗笑,以为如此甚消心头之恨。

散堂后,方威自觉委屈,随银若雪入府来讨人情,他却忘了这雌儿是怎样脾气。二人没说上三句话,银若雪便将案上的翡翠笔洗、端溪砚台、绿玉笔架一样样丢过来打他,口中喝骂不止,方威无奈只得悻悻而退。

待出府门,见童牛儿骑马在不远处站立,正嘴角噙笑向他望着,面有幸灾乐祸之色。

方威满腹怨愤之气立时找到发泄地方,抬手指了童牛儿大骂道:“猪狗小儿,亏了我当日抬举你,竟是瞎了眼睛。你怎地敢登雷公公的府邸?这里岂是你这贱人踏足之地?还不快滚?”

童牛儿却不恼,微笑着道:“四将军怎地粗鲁?你抬举过我,我正思狠狠地报答你。来日方长,我童牛儿岂会叫你失望?五将军有伤在身,我岂能不过来看望?四将军还是稍息怒气,回去好好养伤要紧。余下的,以后计较不迟。”

童牛儿从小在街市与人斗口骂架惯了,练就得牙尖嘴利、口大舌长,便十个妇人也不及他一个厉害,就是青楼中的妈妈们都惧他。他这一番话软中带硬,叫方威找不到借口继xù



方威自是知晓雷府门前不是自己撒野逞威之地,见童牛儿不为所激,只得气哼哼地去了。

童牛儿推开绣楼上银若雪所居房门时,不禁吓了一跳。只见白线绒毯上碎瓷断玉迸溅,黑水白汤四流,一片狼藉不堪。

抬头见银若雪在紫萝香帐里倚枕高卧,双目紧闭,胸脯起伏,气仍不平。

银若雪听得门响,以为方威回转,想也不想,随手抓起床边小几上的鎏金烛台就要抛过。童牛儿见了忙双手护头,口中叫道:“五将军休怒,是我呵——”

银若雪听声音有异,睁眼望过后,重又闭起。道:“你来作什么?找打吗?”童牛儿将嘴一咧,暗想:今儿来得倒不是时候。嘿嘿,方威那鸟人却逊,竟被打骂出去,窝囊废。且看我童牛儿手段,定能哄翻她,还需占些便宜才算,方显能为高超。

第十七章 福祸当头见

他心中一边嘀咕,一边缓步来在金丝楠木的雕花大床前。见银若雪左臂半裸,上缠白帛吊在胸前,佯装惊讶道:“五将军,您的胳膊怎地了?”

银若雪本对此次大败有气在胸,反复着想了十几遍,也寻不出自己的破绽在哪里,最后以为定是有人出卖。

也曾想到童牛儿,但又觉不对。童牛儿对此次行动并不知情,如何卖得?

她却不知自己安排得笨拙,叫童牛儿一猜即知。加上漏洞又多,令童牛儿处处抢得先机,是以占尽上风。

银若雪转头瞥了童牛儿一眼,闭目道:“我带人回救天字牢营时,你在哪里?”

童牛儿知她在找借口向自己发泄胸中闷气,嘻嘻一笑,拎出一个甚小竹盒,轻轻放在银若雪的胸前,道:“为讨五将军欢喜,我那时正在取这宝贝的路上。”

银若雪听了甚惊,睁眼见那盒子以极细的青竹丝编就,打磨得光洁圆润,十分可人。她素知童牛儿所送之礼向来都是出人意表的古怪玩意,件件都惹自己喜欢,讨自己高兴。不知今儿这个盒子内又是什么稀奇物件?好奇心起,伸手将银扣一掀,把盒盖打开。

不及探头看时,见已从盒内跃出一物。

那物长有两寸不足,粗似拇指多些,周身粉白,略长一层极细的金黄色绒毛,一双乌溜黑的圆眼睛正瞪得有趣,将两只细小到几乎透明的前爪儿举在胸前,口中发出“吱吱”的尖叫,竟是一只小猴儿。

银若雪被惊得“啊”地大叫。叫声未歇,见从盒内又跳出一只。这只却怕羞,躲在前一只身后探头看她,模样乖巧忸怩。

银若雪万没想到这盒中所装的竟是如此可爱的两个小东西,欢喜得双眸大瞪,连嘴儿也噘在一起,好像要将两只小猴儿含入口中似的。

童牛儿见她喜欢,暗暗高兴,道:“五将军,这便是书上所载的稀世之宝琉璃猴儿。”

其实童牛儿识字甚少,从不读书。‘书上所载’之语皆是从卖这双猴儿的那人处学得。那人为将一双猴儿卖个好价钱,特意查明出处,并一一告知童牛儿。童牛儿偏偏记性极好,过耳不忘,此时拿来在银若雪面前卖弄一番。

银若雪字虽识得全,却也偏不爱读书,所知浅薄。听童牛儿说是稀世之宝,立时信以为真,伸手向前。

那双猴儿却不惧她,也不逃遁,只定定地看着。银若雪伸手一抄,将前面那只抓入手中。向起提时,才见后面那只抓了前面这只的尾巴,也跟着悬入空中挣扎,模样好不滑稽。

银若雪被逗得笑到泪落,将一双小猴儿捧在手心,移到眼前仔细端详。

童牛儿在侧道:“古书上说,这琉璃猴儿极通人性,若驯养得当,可为人研墨把笔,翻书递物,有趣得紧。”

银若雪被一双猴儿牢牢吸引,已对童牛儿所说听得不甚分明。直到他言息语落,这才转头“啊”了一声。听童牛儿重复一遍后,点头道:“我要为它俩个取个名儿,这一只就叫牛儿,如何?”她拎了前面一只道。

童牛儿岂肯吃亏?嘻嘻一笑,拎了后面那只道:“这一只便叫雪儿,可好?”银若雪抿唇而笑,不置可否。

两只小猴儿在她胸前纠缠着仆翻跌爬,嬉戏不休。片刻后闹得兴起,那牛儿竟将雪儿压在身下,欲行不轨之事。

银若雪见了大羞,忙将右手捂在眼睛上叫道:“快将它们分开。”

童牛儿也看得乐不可支,把牛儿自雪儿背上扯脱。

雪儿见牛儿受欺,竟扑上抱了童牛儿的手指拼力撕咬,口中吱吱乱叫个不停。银若雪见了疼惜,忙又叫道:“还不放下?”

谁知两只猴儿凑到一起不过片刻,又亲热起来。银若雪只得将脸扭向一边,羞红双颊,向童牛儿道:“你也不准看。”

童牛儿正瞧得有趣,岂肯听喝?嘻嘻笑个不停。

银若雪伸手来拨他脸,童牛儿乘机捉住放在口边轻轻吻着。银若雪抽了两下,却抽不动,急得羞恼,嗔道:“休惹人家。”

童牛儿转头看她。二人四目相对片刻,童牛儿猛地立身扑上。口中高呼道:“惹你又怎地?”抱了银若雪的头向她唇上吻来。

银若雪被童牛儿撩拨得春心正盛,只用右手略挡便即就范。

二人吻过片刻,童牛儿却不肯甘休,将一只脏手乘机伸入银若雪雪丝睡袍的领口内,在她胸上乱摸。

银若雪自是不甘被如此轻薄,欲待挣扎,奈何左臂有伤,右臂又被童牛儿一手压着,使不上力qì



童牛儿见她急得脸颊绯红,呵气似喘,更显眉眼妩媚。虽拼力扭动身体,却逃不出去,不禁心中大乐,手似游龙一般,在银若雪柔滑双ru之上恣意抚摸。

他却忘了‘五将军’的名号不是凭空而来。银若雪常年习武,腰肢软如葇苇,见双手不能自救,将一足从帛被下抽出,使一招‘倒踢金冠’,轻松踢中童牛儿的左颊。

童牛儿受力甚大,向后直跌出去。

但他左手还在银若雪衣中不及抽出,只听得‘喀嗤’一声响,竟将雪丝睡袍撕裂,童牛儿待倒地时才发觉手中攥着一件粉绫湘绣肚兜。

银若雪忽觉衣内一空,忙用手掩住领口,抬头见童牛儿正滚爬着向门口奔去,忙大喝道:“把小衣还我。”欲掀被下床去追。

却见牛儿和雪儿正相拥一处,大瞪着四只眼睛惊恐地看她,模样好不堪怜。银若雪心儿一软,伸手将它俩个抓入手中。

再抬头看时,见童牛儿正将自己的肚兜蒙在脸上,大笑着冲出门去了。

银若雪又羞又怒,高叫道:“看来日我收拾你。”低头见那牛儿正抱了雪儿在自己掌心打滚,又忍不住笑出,自语道:“我呵,怕早晚要坏在他手里。”

童牛儿一路春风得yì

,把那肚兜放在鼻下嗅了又嗅。肚兜上散发出的幽幽芬芳搅扰得他心儿乱跳,意醉神迷,想着赶紧回春香院寻赛天仙泄上一马。

可刚到楼前,见雪亮灯光下照着赛天仙正头发披散地站在门口哭着,眼泪鼻涕横流。一边立着何妈妈等几个人也显得焦躁不堪,都紧张着眉眼,不知该如何是好。

童牛儿忙将肚兜揣入怀中,跳下马来道:“出什么事了?”

赛天仙见是他回来,似得了救星,扑过搂了他又哭,泪水淹喉,竟说不出话来。叫童牛儿急到不堪,反手就是一巴掌,把赛天仙打得原地转了一圈,这才将一声呜咽咽回,吐出一句话来:“林姑娘被人劫掠去了——”

童牛儿先是一怔,继而心中又一喜,暗道:“莫不是林猛来将他妹妹救去了?”

可转念又觉不对。林猛若来救,必先和自己通消息,此其一;其二是如今春香院内外埋伏的锦衣卫足有百人,都是自东厂五营中挑选出的顶尖好手。凭林猛手中那几头烂蒜怕没有这个能耐。

待仔细问过已敛泪水的赛天仙后,童牛儿疑心更重。

原来赛天仙下午一觉醒来后,睁眼见日已偏西,忙起身打点晚饭。

童牛儿自有金银在手之后,甚讲究吃喝,对每一餐都十分认真,尤其临出门时叮嘱说今晚要为林凤凰和白玉香设宴压惊。但二女不便出门,只好将席面摆在房内。

赛天仙一早便去京城第一名楼的天香楼订下十八个菜式。想着时近饭口,也该送来了,和霍敏英、小丫头一起排摆桌案。

待将十八个菜式摆好,看窗外天已见黑,便起身到隔壁房间请林凤凰和白玉香过来。

谁知把门敲了几十下,也无人来应。

赛天仙暗觉不妙,惊慌起来,奋力撞开门,冲入房中,点起灯烛看时,见榻上只躺着白玉香一人,且兀自昏沉,任凭召唤,就是不醒。林凤凰却踪影不见。

赛天仙虽不曾在江湖中混迹过,但自小在青楼中讨生活,对江湖中的种种手段所知却颇多。

仔细一闻,觉房中有缕甜甜异香飘荡,已觉不妙,忙出房来寻。可将偌大春香院找遍,也不见林凤凰的人影。

何妈妈听闻此事,亦吓得魂魄皆散,只因银若雪曾对她说下“林凤凰和白玉香二女若不见踪影,便拿她性命顶罪”的狠话,忙呼喝着众人一起四下寻找。

但将整条花街翻遍,也没有找到。

赛天仙心知凶多吉少,和何妈妈站在门前正懊悔时,恰巧见童牛儿回来。

上楼到二女所居房中闻过,童牛儿已知赛天仙所料不错,那甜香正是江湖人惯用的迷药香气。

叫小丫头到厨下讨来一勺陈醋,撬开白玉香的牙齿灌下。

不过片刻,白玉香苏醒过来。睁眼迷茫片刻,道:“你们——怎地都在?”

童牛儿自觉事情严重,想着寻林猛询问。可此时城门早关,还怎出得去?无奈只好静下心来等候天明。

同时心里忐忑,以为十之七八不应该是林猛所为,怕另有隐情才对。这样想着,越加地紧张,唯恐林凤凰遭遇不测,一颗心慢慢地抽紧。

踱到窗口向外看时,见下临的街市早已人少车稀。对面的一家药铺门上白纸灯笼高挑,上书斗大“药”字。

灯下横一条长凳,两个伙计打扮的中年健硕汉字在凳上凝神端坐。

第十八章 来去不由人

这二人童牛儿虽不熟悉,却识得是玄武营中董霸手下的几大高手之一,其能为不输与五龙将军。

暗想锦衣卫在四下布控得如此严密,连只鸟儿怕都飞不出,若想从窗口来去将一个百十斤重的大活人掠走而不被知觉真比登天还难些。

可若从门出入,春香院里人来人往,又岂能避得开?难道来人会升天入地不成?林猛手下多是马上悍将,并无轻功卓绝的江湖中人相助,除非——童牛儿的脑子忽地一热,暗叫不好。

苦忍熬了一夜,第二日一早城门刚开,童牛儿策马飞出。

为防有人跟随,远兜远转地绕过一个大圈后,进入玉泉镇小王庄中。

待来在林猛所居宅门前敲打,见开门的朱大哥头系白麻,身披重孝,童牛儿不禁惊住,道:“何人去世了?”

朱大哥对他素无好感,也不言语,关好院门,独自去了。

童牛儿在廊下系好马匹,进入中厅,见当地停放着一口黑色桐漆大棺材。对面墙上高挂挽联,上联是‘情切一堂,红泪相看都是血’,下联是‘哀生诸子,斑襕忽变尽成麻’。字迹歪扭,想来该是稚笔所书。

童牛儿仰脸瞧了半天,字虽识得几个,意思却不甚分明。

低头见下面供的尺长金漆牌位上写着‘林氏文公水清大人之灵位’字样,这几个字他都识得,也明白意思,才知是林水清林大人仙逝。

转头见香案旁侧放有几个团垫。林猛披麻戴孝跪在头一个上,双眼红肿着正将一张张纸钱投化在黄泥火盆之中。

童牛儿有心劝说两句,才发xiàn

平日搅歪理、搬是非一个顶十个的这张嘴此时却木讷得一个字也吐不出。只得在香案前的团垫上跪下拜了三拜,林猛忍泪回礼。

童牛儿抬头看他片刻,道:“你可曾去救你妹妹?”林猛摇头道:“不曾。怎么了?”

童牛儿低叹一声,道:“这下可糟了。”林猛不解,道:“出事了?”童牛儿道:“林姑娘被人掠去了。”

林猛惊得“啊”了一声,站起急道:“被谁掠去了?”童牛儿摇头道:“我还不知。”林猛奇道:“怎么会?”童牛儿道:“春香院四下皆伏有锦衣卫日夜监看,铁桶一般。连蚊蝇都飞不出去,何况救人?”将情形约略讲述一遍。

林猛听罢也没了计较,急得落泪,颓然跪倒在团垫之上泣道:“父亲新丧,尸骨未寒,凤凰又被人劫走。我——我怎地没用?——”

童牛儿在他身边坐下,道:“若我猜得不错,林姑娘必是被锦衣卫中的人劫去了。”林猛敛泪道:“怎么会?”童牛儿默然片刻,道:“那方威一直对我暗里忌恨。此次你将林大人自天子牢营中劫回,雷怒海迁怒于他,赏了他四十军棍,后又被雷怒海之女银若雪斥骂。我想他必怀恨在心,暗使手段,将林姑娘劫掠去了。这样一来既可叫银若雪落下监看不利的罪名,又可叫我烦忧牵挂,可谓一箭双中。”

林猛怔了片刻,道:“他不怕雷怒海知晓受下责罚吗?”童牛儿道:“他自然怕,是以此事他必做得隐秘,叫外人不得而知。”

林猛急道:“你说我们怎样去寻?先抓方威回来拷问?”童牛儿摇头道:“不成。方威是五龙将军之一,雷怒海一向倚重。若东厂知觉方威不见踪影,必倾全城之兵寻找,你这里怎藏得住?”

林猛跳起急道:“那可怎么好?”童牛儿道:“你不必动,我先去暗查。若证实是方威所为,我自有办法寻林姑娘出来。这件事嘛——还需着落在银若雪身上才好。”

银若雪当晚便已得伏在春香院的锦衣卫禀报消息,知林凤凰被掠失踪。

但她以为春香院被众锦衣卫监看得如此严密,根本不可能叫林凤凰跑出去。必是童牛儿故弄玄虚,将林凤凰藏起来了,是以对此事并不如何挂心,以为早晚童牛儿也要将林凤凰再弄出来。

她有这番心思在先,叫童牛儿大费了一番口舌。

但银若雪毕竟是不梗世事的少女,心肝皆软,终架不住童牛儿陈述利害,信以为真。猛地从床上坐起,咬牙恨道:“方威,你怎地阴狠?”

但转念又觉不对,向童牛儿道:“你莫不是诳我吗?怎知此事是方威所为?”

童牛儿道:“五将军您想,如今春香院看守得如此严密,若非东厂中人,谁能将林凤凰劫掠去而不被知觉?”

银若雪想了片刻,觉得童牛儿所言是理。道:“你说怎办好?”童牛儿道:“把昨日下午在春香院林凤凰所居窗下值守监看的一班锦衣卫一个个调来盘问,必得线索,再追查起来不就容易了吗?”

银若雪颦眉想了片刻,另有个心思浮上心头,暗道:便叫这头牛儿去斗一斗方威,叫他们两下皆吃些苦头,岂不是好?展眉点头道:“好吧。”伸手到枕下摸索,掏出一块寸大银铸小牌来递与童牛儿。

童牛儿早见银若雪眼中有狡黠光芒闪烁,立时便猜透她心思,暗里偷笑。心中道:看我不借机大大地搅闹一场才怪。

接过银牌看时,见正面凸雕有一只似鸦非鸦,似凤非凤的怪鸟,张翅舞爪,飞在空中。背面刻有井、鬼、柳、星、张、翼、轸七字,正是南方七宿之名。

童牛儿猛然想起当日方威在林家府内也曾给过自己与此相类的一块银牌,但自己不以为宝,随手扔给了赛天仙,也不知还在不在。

转念想到赛天仙持家有道,不论金银,只要落入她手,便如钉钉板,非要甚大力qì

,休想取出。

这银牌铸造得如此精美,一望即知不是俗物,她必当宝贝一样收着。此时银若雪又赠自己一块,可见其珍。

但不知珍在何处,趋身向前道:“五将军,这牌儿——”

银若雪面色凝重,道:“你凭此牌可调动朱雀营所有锦衣卫,如我亲临。对违令不行者;抗令不遵者;行事不利者;临阵脱逃者;叛节投敌者均可先斩后奏,错杀无咎,知dào

吗?”

童牛儿听到此处,才知这牌儿虽小,权势却大。心中暗喜,执礼道:“属下遵命。”

童牛儿虽不曾读过兵书,学过战策,但却天禀异赋,甚有运筹帷幄的能为。

他知dào

自己这个朱雀营副营使只是个虚职,并无实权。这东厂中的众锦衣卫多是官宦人家子弟出身,一向心高气傲惯了,岂能把他这个出身卑贱、武功又低的毛头小子看在眼里?

但童牛儿出身虽卑,心气却最高傲不过,早想着得机会在这班人中拔尖立威,彰显能为。今有朱雀令牌在手,嘴里咬牙,心中暗暗发狠。

头一天晚上叫营中值班校尉传下令去:第二日一早三更点卯,四更升帐,有迟到误卯者将重重责罚。

但众锦衣卫听得是副营使童牛儿之令,各个嗤鼻,以为不屑。

东厂之中历来不曾有过三更点卯,四更升帐的先例。众锦衣卫又都是夜赌暗嫖,花天酒地,晚睡晚起惯了的,如何能来得了?叫他三更应卯,四更立帐直比杀了他还难受。

是以当童牛儿端坐在营帐中厅的金漆铁背高脚椅上,听三通聚将鼓敲过之后,朱雀营一百七十几名锦衣卫只来了九十几人。

童牛儿早料到会如此,将双眼微眯,嘴唇抿得紧密。喝令值班校尉点起一炷细香,以香计时,凡误卯一炷香之内的,责打十军棍;两炷香之内的,责打二十军棍,依此类推。

众人虽见童牛儿脸色铁青,立的规矩严厉,初时还不甚怕。

但等第一炷香燃尽,误卯的七八个人被拖到堂下,扒去裤子,由童牛儿负手监看着打了十军棍后,被打之人痛得口眼歪斜,呻吟之声此起彼伏,倒都有些惧了,暗遣贴身伺候的小校出营去通知交好的锦衣卫速来应卯。

如此三炷香过后,众人已经到齐,唯缺一名唤作李横的锦衣卫。

童牛儿与这李横虽不曾打过交道,却知此人之父便是南塘关总兵、兼挂西路兵马元帅印的李天吉。

李横倚仗其父权势,从来专横跋扈。平素欺男霸女,非恶不为,向为京中一霸。便是银若雪他也常出言挑逗,欺凌三分。

童牛儿见过几回,深觉不忿,早有心整治,正愁没有机会。今儿见有了实在籍口,暗暗欢喜。命人每隔一漏便送一道催命令牌传唤。

如此连送十九道令牌,才见李横斜挂素袍,歪戴官帽,大摇大摆地向厅中走来。

此时天已大亮,末更早敲。

童牛儿双手支在大案之上,冷冷看他走入大厅,在自己面前站了,倏然伸掌向案上重重一拍。“啪”地一声响,将厅中众人皆吓了一跳。

李横也是一震。他虽不曾将丁点大的童牛儿放在心上,但大案后面这把金漆铁背高脚椅毕竟不是随意可坐的。李横倒也不敢太过放肆,只将一双眼睛瞪到暴突,向童牛儿怒目而视。

第十九章 谁比我凶狠

童牛儿与他对望片刻,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起身转过金皮帅案,躬背哈腰地向李横走来,口中道:“我当是谁?这不是南塘大帅的大公子吗?李兄一向可好?”一边说一边拱手打礼。

童牛儿这脸儿变得如此之快,倒把李横弄得愣住,不知他在搞什么玄虚。也不还礼,只抱臂而立看他。

童牛儿却不觉尴尬,向旁边小校喝道:“还不给李公子看座?”

满厅众锦衣卫听了此语皆好不泄气,尤其先前受下一、二十军棍的,都暗暗咬牙发狠,以为童牛儿原来也是欺软怕硬之辈,自己这顿打却受得冤枉。

那椅子刚刚放好,李横大咧咧正想坐时,童牛儿觑李横的屁股还未贴实,却倏然伸腿猛踢,将那椅子踹到一边。

李横万不曾想会有此变,毫无提防,一下坐个空,重重地跌在地上,摔得把帛花官帽也滚出丈多远,模样好不狼狈。

童牛儿知他武功高强,若与自己动手,自己万难抵挡。忙转身跑回大案的后面,指了正向起爬的李横高声喝道:“大胆李横,倒真敢坐,好不要脸。本营使点卯,你竟连误两个多时辰,你不知十三禁律五十四斩吗?今日若不杀你难正军规,来人呵,将他与我拿下——”

童牛儿虽从不曾临帐坐堂,也无人教他,但这套戏中的词儿却听得熟悉,今日拿来一用刚好合适,只是喊过之后却不见有人上前。

原来李横在这营中逞强惯了,加上他武功了得,众人都惧,以为凭童牛儿怕是不能把他怎样。而李横心狠手黑,来日若要报复,岂不是自找倒霉?是以没有一人有胆色上前抓他。

童牛儿早料会如此,但仍又连喝三声:“将他拿下。”却仍无人动。

李横斜目四望,见无人上前,嘿嘿冷笑,大步向童牛儿走来。

童牛儿佯装害pà

,将身子一点点缩下案去,最后只剩下那顶花绣官帽露在外面。

李横见他惧成这个模样,更加得yì

,俯身探手,隔案向那顶帽儿抓下,意欲将童牛儿揪过大案,摔在地上打个半死。可那帽儿却一抓即瘪,原来是空的。

正奇怪时,忽听“喀嗤”一声响,缩身低头下视,见有一柄雪亮长刀自绣着九色麒麟送瑞图案的宝蓝大案锦帘中挥出,正向自己双腿砍来,不禁吓得大叫。想要躲闪,可哪来得及?只觉身下一凉,双腿已被齐齐砍断。上身跟着一晃,想要站稳已经不能,“轰隆”一声摔在地上,哀嚎两声后痛得昏死过去。

童牛儿左手支着被捏瘪的官帽,右手中提着滴血长刀自案下钻出,脸上满是得yì

之色。只是他笑得太过狰狞,将厅中众人皆吓得不轻。才知这小儿看着白皮净肉,似是善类,其实最阴狠不过,皆都怕了。

童牛儿却不肯就此罢手,因他深谙‘要么不招惹,招惹便招惹到底’的道理,喝令小校将半死的李横拖出厅去,绑在廊下的刑柱之上斩首示众。

待血淋淋的人头托到案前,童牛儿才觉心气舒畅,叫将断成三块的李横尸首用棺木装殓送回原籍。又喊过主簿师爷将李横所犯禁律一一罗列,修写成文,装入帛袋,准bèi

呈报雷怒海。

厅中众锦衣卫见他事事思虑得周详,谋划得恰当,才知这小儿年纪虽不大,心智却成熟练达,实非易与之辈,不禁又对他另加三分青眼看待。

童牛儿将一切料理完毕,打个哈欠,向众人道:“明日二更点卯,三更升帐,若哪个误卯,责罚加重。退帐——”

自东厂朱雀营中出来,骑在马上被凉爽的清风一吹,让他滚热的头脑渐渐冷却。想着闯下这大个祸事,无异于把天掀开一角,必要有石块掉落。若砸在自己头上,以自己这个软如卵壳的脑袋怎经得住?

看来此事还需找个脑瓜儿硬的人来为自己抵挡才好。

能挡下这大祸事的自然只有银若雪了,童牛儿想到此,嘴角翘出一个微笑,拨转马头向雷府驰来。

银若雪刚刚梳洗完毕,正端坐于桌前就着御供香茶吃点心。一双琉璃猴儿在她颏下拣着掉落的点心渣儿吃,你争我抢,好不热闹。

几日不见,两只小东西已略长得肥壮。银若雪笑意吟吟地看着,好不欢喜。

可待听完童牛儿的禀报也吃一惊,道:“你怎地把他给杀了?”童牛儿装糊涂道:“他是皇亲国戚杀不得吗?”

银若雪是小孩性格,遇事只率性而为,最怕别人用言语激她。听童牛儿如此说,将眉一扬,咬牙道:“杀得好,有什么杀不得的?我倒要看看那李天吉他敢怎样?还怕他反了不成?”

她却不知自己这一语千百年来逼反了多少臣子王侯,叫多少生灵涂炭。

童牛儿想听她说的也就是这一句,笑着点头称是。

银若雪年纪虽轻,但久在官场中混迹,耳闻目睹,对其中争斗的种种手段却十分熟悉。歪头想了片刻,自语道:“还要加些更大的罪名在他头上才好,这样爹爹就不会骂我了。”童牛儿忙道:“他有谋反之心。”银若雪将双眉一挑,喜道:“对,大罪之中唯这一条弥天,杀之亦不为过。可——没有证据呵”

童牛儿嘻嘻一笑,道:“五将军怎地糊涂?欲加之罪,还患无据吗?随便去哪里抓一把,也能弄几条出来。再层层上报,待到了你父和皇上那里,便是颗芝麻也变成西瓜了,还不把李天吉压死?怕他全家九族都要不保呢。弄不好就要满门抄斩,最差也是男丁充军筑边,女眷尽数卖入青楼为娼,生世劳作,永不得赎——”

童牛儿正将当日在林府里那宣召太监口中学得的几句词说得激昂,猛然想起林家众人遭遇,忽地感觉似从半空中泼下一盆冷水来,叫他激灵灵打个哆嗦。暗想:我这是造什么孽呢?怎地和东厂的锦衣卫一个模样了?慢慢低头不语。

银若雪却没知觉,想着父亲所诬冤狱也是这般促成,感觉甚有把握,点头道:“好,速去搜罗李天吉父子意欲谋反的证据,找营中主簿写成罪状,我们先告到我爹爹那里去。这样李天吉便想为他儿子报仇怕也不敢了。”

童牛儿此时意兴阑珊,全没了刚才的兴致,轻叹口气,道:“还是算了吧,且放过他。”银若雪大觉意wài

,瞪着他道:“怎地?”童牛儿摇头苦笑,道:“我怕咱俩个的孩儿生下来没屁眼,可怎么好?”

银若雪“啊”了一声,跳下床就来打他。

童牛儿逃得却快,三窜两蹦,已在房门的外边。

从雷府中出来,童牛儿想着救林凤凰才是正经。顾不得回家睡觉,叫随从小校去将营中平素和自己交好的锦衣卫唤来几名,聚在一起把事情讲了。

这几名锦衣卫皆是武功高强,能谋善断之辈,不过片刻,已有计较。当夜便将各营中在林凤凰居屋窗下轮值守候的锦衣卫一个个绑出加刑审问。

东厂中的五营向来不和,众锦衣卫相互瞧不起。只是有雷怒海和各营的营使弹压,才没有发生过恶斗。

今日朱雀营的锦衣卫见有整治他人的机会,自然高兴,下手也分外地狠辣。

那些守在林凤凰居屋窗下轮值守候的锦衣卫虽得过方威好处,答yīng

守口如瓶,但在这群心狠手黑的同行面前,所守之瓶也只好敲碎,把里面的秘密尽数倒出。

果然不出童牛儿所料,正是方威暗中使银贿赂四下值守的锦衣卫,遣人在青天白日中把林凤凰从窗中劫掠了去。他还妄想叫这些个锦衣卫出面作证,诬告童牛儿与林猛通同一气,私放钦犯,把林凤凰救走。

童牛儿听了笑道:“这大的罪名,我可担待不起。”叫几人在笔状上签下名字,按下手印,找秘密地方关押起来,且等来日与方威到堂上对证。

童牛儿对所得结果甚觉满yì

,唯一遗憾的是众锦衣卫皆不知劫掠林凤凰那人是何来路,林凤凰被劫往哪里隐藏。

童牛儿以为凭方威的奸猾,必不会用本营的锦衣卫去做这件事。把林凤凰关在哪里这大个秘密自然也不会随便让人知dào

,只有再暗查下去。

想着方威是好大喜功之辈,必耐不住要去探看林凤凰,唯今之计只有暗中监看他,从他身上找出线索。

但方威武功既高,耳目自然聪明,跟随起来必也好不容易,自己怕是不行。左思右想,只有把几名锦衣卫分作三班,日夜轮流在方威府外埋伏监看。

方威自持能为高超,任什么都不放在眼里,心中顾忌甚少。以为自己所为天衣无缝,没有人能知觉,不曾想到童牛儿这么快便查到他头上,是以不过几日就将行藏泄露。

童牛儿听报说方威曾一人独骑到离京三百二十多里远的一座名唤玉台山的地方去过,心中已有预感:林凤凰怕被藏在此处某个地方。忙赶到雷府向银若雪通报。

第二十章 我比谁多情

银若雪听了立时勾起兴致,道:“爹爹已几次遣人来问我此事,我这便奏明他,调兵攻打玉台山。”

童牛儿忙拦她道:“五将军,还不知这玉台山上有些什么人物,林凤凰关在哪里,我们去攻打谁呀?”

银若雪转念亦笑,道:“需先去暗查一番才好。臭牛儿,你有没有胆色陪五将军去走一遭?”

童牛儿瞧她一眼,道:“可你臂伤未癒,怕不方便呵。”银若雪将吊在胸前的左臂自帛巾中抽出活动几下,道:“这大内秘制的骨创药果真奇效,看,已不碍事了。”童牛儿道:“就怕吃不上力qì

。”银若雪蹙眉道:“怎地啰嗦?你若不敢去便说,我一骑独往也自是够用。”

童牛儿摇头道:“五将军不知,我来之前已先问过营中众人,他们多有和江湖人物来往的,知晓这玉台山的底细。他们说这玉台山又称小五台山,里面山岭重叠,绵延数百里。其中有两座高峰,一座人称翠屏峰,峰上有座大寺,名唤梁济寺,寺中有僧人近千,尤其当家主持厉害得紧。”

银若雪愈听他说,嘴儿愈噘得高,面上不屑之色愈重,童牛儿见了慢慢停口。银若雪却急了,追问道:“快说呵,怎个厉害法?”

童牛儿嘻嘻一笑,道:“他便再厉害,也厉害不过我家五将军去,夸他作甚?”

银若雪冰聪雪慧,自然听得出他说的是讥讽言语。倏然挥出右拳,在童牛儿胸上重重打下一记,嗔道:“怎敢戏弄本将军?”童牛儿无心与她嬉闹,捂着胸口躬腰请罪。

银若雪道:“你快说,他怎个厉害法?”童牛儿续道:“人言那当家的僧人来自天竺,法号通明大师。这通明大师武功奇高,曾于数十年前五岳僧人斗法大会上力挫千寺群僧,夺下‘天下第一武僧’的名号。他座下有八大弟子也个个了得,在江湖上都有好大的名号。是以到梁济寺中拜他学武的人也多,这才聚下近千人盘桓不去。”

银若雪把一双琉璃猴儿捧在手中玩着,听童牛儿停口,道:“便有万人又如何?还不是一群乌合之众?能当得起我一打吗?”

童牛儿心中虽笑她狂妄自大,口上却道:“五将军勇武如神,金枪一出,群魔降服。千把个小贼,自然当不起你一打。”银若雪知他又说反语讥讽自己,但听得惯了。却也不恼。道:“便是他们劫掠了林凤凰吗?”

童牛儿道:“倒不敢说是。因那山中还有一峰,名唤剑阁,是个绝险的去处。人说那里聚着一伙匪盗,约有百十几人,已把剑阁占了五年多。这群匪盗共有四个头领,皆是武功高强之辈。尤其那大头领人称飞天神龙,叫翁九和,据传轻功之高已趋极境,独步江湖,无人能及。”

银若雪轻哦一声,打断童牛儿道:“你曾说林凤凰必是被轻功卓绝之人劫去,会不会是他?”

童牛儿早想到这一层,点头道:“很有可能。但我听营中人说四将军方威却和梁济寺中通明大师的一个弟子,法号悟明的和尚素有交好。这悟明和尚轻功也高,江湖人称‘一叶飘舟’。”

银若雪轻念道:“‘一叶飘舟’?这名儿倒雅致。”歪头想了片刻,道:“管他是哪个,明日我们便去探看明白。”

赛天仙见童牛儿早早起床后,先就翻箱倒柜,把早已弃置不穿的一套粗布衣服拣出。又在双臂之上绑了短弩,贴身穿了花重金购置的金丝软甲,知他必又要去出危入险,哀叹过一声,却不再阻拦,只在心里默默念着“菩萨保佑”。

童牛儿待将衣服穿好,在腰间系了一根桑麻绳,从门后拎过一把昨日备下的长柄斧头插入其中。照镜看时,倒真像个砍柴的樵夫。

可当他来在雷府门前,看见自里面走出的银若雪时,却不禁皱起眉头。

原来银若雪仍是一袭白色帛绣衣袍,发梳成髻,加簪别着。双颊浅施粉黛,唇上薄点朱红,倒似得闲出游赏景的富家公子。

童牛儿看她片刻,恼得转身欲走。银若雪却指了他大笑,道:“哪儿来的童儿?过来叫我瞧瞧。”

童牛儿无奈只得走过,道:“五将军,您这个装扮怕不将我俩个都害死才怪。”银若雪瞧童牛儿穿得有趣,道:“我该穿成什么样?你且帮我。”

待将自花园仆妇那里讨来的粗布衣服穿上身体,用蓝布带子将要束起。又将头发上的金簪取下,改用绒绳系了,洗去脂粉后,自童牛儿眼中看来的银若雪却仍是俏生生地可爱。不禁摇头苦笑道:“天生龙凤,便穿什么也掩不住丽质,没办法。”

银若雪听他如此称赞自己,心中好不得yì

。正笑时,却不防童牛儿倏然伸出双手,将早攥在掌中的两把尘土向她脸上胡乱抹过。

银若雪只觉尘味刺鼻,满口都是沙粒,忙呸了几口,急道:“臭死牛,你搞什么鬼?”童牛儿嘻嘻笑着闪到一边,向她端详道:“嗯,如此才有点意思。”

银若雪揽镜看时,见脸上被抹得乌七麻黑,眉眼已不甚分明,自己的朱颜美色尽被遮盖起来。

但想着如此乔装甚有意思,倒也不恼。嘿嘿笑着道:“我也当一次村姑,尝尝贫贱的滋味。”童牛儿乐得更甚,暗想:我自会让你深有体验。

银若雪把金枪暗藏;童牛儿又提了根扁担,二人将马换驴,自雷府的后门溜出。缓缓出了京城,缘路向西南进发。

一边打听着一边前进,待走了三日左右,已渐入山林。

二人向路边住户人家询问,知dào

已进了玉台山的地界。抬头四望,见小路两旁木高十丈,华盖如荫,遮天蔽日,渐成森林。

待爬上一座山冈,眼界豁然宽广,望远处左右各有一座山峰突兀而立。左边这座略矮些,但却有个出奇的地方,就是在峰顶有一大块石壁峭立。

那石壁光如镜面,碧绿似玉,远远望去,端的好kàn

。加上峰顶几入云端,四周有云霞缭绕不绝,越加显得光影虚渺,变幻莫测,犹如仙境相仿。

银若雪虽生在富贵之家,但自小到大都不曾出过京师左近,没有见过什么,不禁被那美景惊得呆住。拍手道:“不想世间还有如此景色。我定要爬上那座峰,到那个大石壁下去看看。”

童牛儿见她兴致颇高,也觉得有趣,笑着点头。

右边那座山峰却高,形似天插利剑,已入云端。峰上树木甚少,依稀可见巨石嶙峋,如龙张鳞甲,望之可怖。在近峰顶处有一个红点依稀入目,因相距过远,童牛儿虽努力收拢目光,但仍看不清是什么。

银若雪目力却佳,指了道:“那里有座房子。”童牛儿恍然,道:“那必就是剑阁了。”银若雪惊叹道:“在那里建房子该有多难呵,怎做得到?”

童牛儿却无赏景的兴致,也不答她言,低头见冈下是个不大的山谷,谷中住有几十户人家。座座茅舍掩映在林木之间,颇有世外桃源之妙。

此刻时近黄昏,家家烟囱之中升起袅袅炊烟,正是晚饭时刻。向银若雪道:“便到下面找户人家,化顿饭吃,寻张榻住吧。”

银若雪心情正好,点头应着,和童牛儿催驴下坡,直入谷中。

二人一路行来,寻到村尾,才见一个秸秆堆墙的院落还算整洁,里面三间土坯茅屋虽也歪扭,但总强过其他人家。

银若雪的好兴致此时已淡漠下来,蹙眉道:“这里怎地穷僻?连家像样的客栈也没有。”童牛儿道:“这里怕一年里也不进个生人,要客栈作什么?谁来住?”

银若雪指了翠屏峰道:“你不是说那山中有座叫梁济寺的大庙吗?香火一定很盛,香客往来于此,不正好住宿歇脚吗?”

童牛儿听得一怔,心中也暗问道:对呀,这既是进山的唯一路径,为何不见有去梁济寺进香还愿拜佛的香客弟子呢?倒有些奇怪。

二人来在那小院门前,银若雪抬手刚要拍,童牛儿忙拦住道:“休拍,怕要倒了。”银若雪向只及腰间高矮的院墙里望去,见那破烂木门果然只用两根木棍支着,有摇摇欲坠之势,怕真的经不起自己一拍。

童牛儿向院内张望,见茅屋中有人影晃动,似也在看向他们,忙摆手高叫。不过两声,果然有人奔出。

这茅屋距院门有十数丈远,待二人看清奔来那人,都吓了一跳。

原来那人是个壮年男子,模样却邋遢得骇人。一头黑发经年不洗,粘在一起,丝丝缕缕。脸上泥灰满布,几乎看不出肤色,嘿嘿傻笑的口中露出参差不齐的硕大黄牙。上身赤裸,下身只用一块破布兜裆,挡住羞处。身上遍生的汗毛甚长,也早滚裹了泥灰,揪在一起,如临危的刺猬一样张竖着。

银若雪胆子虽大,却不曾见过如此样人,吓得立时缩起身子躲入童牛儿身后。童牛儿自小讨饭长大,市井混得惯了,最熟悉的倒就是这样半疯半傻的人,对付他们也最有办法。

第二十一章 低伏是猛虎

见傻子走近,童牛儿招手道:“过来,比比咱俩个谁傻。”傻人指了他嘿嘿傻笑,道:“自然你傻。”话未说完,一缕口水已流下来,滴在地上。

童牛儿忍住嘴边笑容,表情认真地道:“不见得吧?我看你比我傻。”傻人听了大不乐意,隔墙指了童牛儿跳脚高叫道:“你傻——你傻——”

童牛儿嘻嘻一笑,道:“我问你的话你若能答上来,就是我傻,如何?”傻人似听得明白,点头嗯了一声。

童牛儿道:“你说你家几口人在?”傻人哼了几声,掰着手指数道:“爹,娘,我,大黑——没了。”

童牛儿道:“谁在屋中?”傻人想了一想,道:“爹,娘,我,大黑——没了。”

童牛儿又问:“今儿晚饭吃什么?”傻人嘻嘻一笑,道:“烙饼——卷大葱。”

童牛儿点头道:“不错,我确实比你傻。”

银若雪见他如此逗弄傻人说话,甚觉有趣,探头来看。傻人见了她如花容貌,立时惊住,嘿嘿笑着道:“嗯,好kàn

——真好kàn

。”

银若雪见他目光呆滞地看向自己,吓得忙又缩回身去。

忽听茅屋中有妇人高声道:“牛儿,你和谁说话呢?”傻人听到呼唤,转头答道:“娘,这儿有个好kàn

的。”

银若雪明白傻人在说自己,不禁又气又笑,向童牛儿道:“他和你一个名呢。”

童牛儿苦涩一笑,道:“人家是有娘的牛儿,我是没娘的牛儿,可差得远呢。”

银若雪知他身世凄苦,甚觉疼惜,将童牛儿的手握了道:“可他是没人爱的牛儿,你却是有人爱的的牛儿,还不知足吗?”

童牛儿听她如此说,立时长了精神,伸臂环入她腰下,将脸儿凑过道:“是吗?我怎地不知?你却说说你对我怎个爱法?”银若雪笑着推他。

二人正在嬉闹,听一女子声音道:“二位来这里有事吗?”

二人转头看去,见隔墙站着一位五十几岁的妇人。个子不甚高,穿一袭青色衣裤,腰系蓝色布带。装扮虽不华美,却十分整洁。花白头发半梳半散,遮掩的脸庞圆如鹅卵。肤色细白,尤其眉眼十分清秀。虽已是昨日黄花,但微翘嘴角仍带三分娇俏,不显徐娘老态,依稀可辨昔日美丽风韵。袖面高挽的双手沾着面粉,可证傻人所言不虚。

童牛儿执下一礼,道:“大婶,我和我媳妇在离此五十里的马家集居住。刚刚新婚不久,她——她怀了身孕。我俩个本想出来散散心,顺便打些烧柴以备冬用。就怨她贪看一路景色,结果走到这里,不及返回,肚内又饿。想麻烦大婶赏口吃的,再借宿一夜,明早我为大婶打大大的一担柴报恩答谢。”

银若雪听他在言语里占尽自己便宜,恼得用双手把童牛儿背在身后的手攥得咯咯地响。童牛儿忍痛不过,甩脱道:“我说的不是吗?就怪你催迫着要一直往前走,才走到这里。现在可好,哪还来得及赶回去?”

妇人见两个年轻人衣饰虽也是贫寒人家子女,可这男儿生得舒眉朗目,鼻正口方,十分俊秀;那少女更是罕见的美人儿,心中先就有三分喜欢。又听童牛儿说得言辞恳切,显是知书明理之人。便将摇摇欲坠的院门拉开,笑着道:“贫家本想留客住,只怕客人嫌家贫。二位若不嫌弃,就请进吧。”童牛儿执礼相谢,踏步入门。

银若雪见那傻人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在自己脸上,似要撕下块肉来般用力,生怕他扑向自己,忙跟随在童牛儿身后走入,一只手不由自主地拉住他衣襟。

妇人见了忙喝止正向前凑的傻人,道:“傻牛儿,快回屋去吃烙饼,晚了怕就吃不到了。”傻牛儿一听便急了,应过一声,大步向屋内奔去。

童牛儿向妇人道:“他是您的孩儿吗?倒有些可怜。”妇人摇头道:“哪里是呵。谁也不知他从哪儿来的,整日在这村中疯癫。见东家蒸馒头,就索要两个馒头吃,见西家烙大饼,就蹭一顿大饼吃。这不,今儿见我家烙饼,就赖着不走了。看着是可怜,谁也不忍心赶他,任他吃还能吃多少?”

话未说完,三人已进入屋中。

银若雪四下打量,见是一间厨房。灶台内烟火滚滚,灶台前伏着一人,正用两根长大竹筷子翻烙着铁锅中的面饼。

这厨房本是烟熏火燎之地,按说难保洁净。偏偏这一间却收拾得四白落地,一尘不染,连堆在灶旁的柴草也放置得顺顺当当,看着叫人舒畅。东西各开一扇门,通向两边的房间。

烙饼这人听到脚步声,直起腰来,抬头看向童牛儿和银若雪。妇人插在中间介shào

道:“这是我家男人。”

童牛儿见这老翁约有六十岁左右,须发虽白,但面色红润,不显老相。双眼狭细且长,背略有些驼。一袭雪白衣裤,腰间系着玄色丝带,看起来十分周整。尤其眉宇间隐隐透出一股英武之气,倒比那老妇人还要出众几分。

老翁听说二人借宿,笑着相让。

童牛儿和银若雪随老妇人进入西间屋中,见这里也收拾的整洁。所摆家具物件虽然粗陋,却别有一番乡土韵味。

二人刚在桌旁的长条木凳上落座,倏见自屋外飞入白花花一物。

那物转得迅捷,待飘到桌顶的空中,略一停顿后,“啪”的一声掉落在竹箩之中。

二人才见箩里原来有一摞白面烙饼。可惊之处是饼儿各个浑圆,大小一致,且摞得异常整齐。

这桌离老翁足有两丈远,老翁头也不回,见饼烙熟,便用竹筷挑起向后一抛,那饼便稳稳地落入竹箩之中,且丝毫不差,这份手上功夫倒叫童牛儿和银若雪皆暗吃一惊。

老妇人见了笑道:“这老儿,就喜欢在人前卖弄这些雕虫小技。他本是卖大饼的出身,二十几年的手艺,练就这个招人的准头,倒惹二位客人见笑了。”

银若雪自幼习武,到今日已十几个年头。东厂锦衣卫中本多武功高强之辈,叫她任什么都见识过。只略瞧片刻,便已断定老妇人在为老翁遮掩。

若是平常人抛甩物件必有扭腰摆骻,以肩带臂的发力动作,好将力qì

控zhì

得当。

但老翁抛饼时却只动小臂,身体一丝摇晃也无,从后面看来毫无征兆可循。这正是暗器高手所力求达到的境界,若无十几年的苦练堪难做到。

童牛儿武功虽低,见识却广,也已看出蹊跷之处。二人相视一笑,心下均已明了。

此时正是明朝末年,天下正乱得厉害,民众为求自保,早习武成风。山林之中卧虎藏龙并不稀罕,二人倒也不甚在意,接过老妇人递到的茶盏慢慢喝着。

银若雪刚咽下一口,忽觉裸在裤外的脚踝处热乎乎、粘叽叽,低头看时,才见桌下卧着一条大黑狗,正伸了舌头在她肌肤上tian。

银若雪虽敢横枪杀人,但女儿家天性使然,她对猫狗蛇虫却怕得厉害。不禁惊得“啊”地大叫,将手中瓷盏也抛入空中,拼力向后跃出,逃得狼狈。

大黑狗却顽皮,自桌下噌地窜出,直向银若雪扑来。

银若雪吓得都快哭出来了,见无处可逃,也是她示弱心切,瞧童牛儿正笑吟吟地看她热闹,便一跳跳入童牛儿怀中,双臂搂定他的颈项,“哇”地一声真就哭了起来。

童牛儿见了自然怜惜,忙抱稳安慰。

大黑狗正要跳起再扑,老妇人厉声喝止道:“大黑,休闹了,快出去。”二人恍然傻牛儿适才所说的大黑原来不是人名,而是指这条狗。大黑甚听人语,低叫一声,小步奔出屋去了。

老妇人早见银若雪抛出的瓷盏正翻滚着落向自己身后。想着这一壶五盏已用了十几年,素来平安,今日若打碎一件实在可惜。见童牛儿正搂抱着银若雪亲热,便借呵斥大黑之机,将左脚向后踢出,用鞋底把瓷盏稳稳接住,似后背生有眼睛一般。然后反手一抓,放于桌上。

童牛儿和银若雪皆是机警之人,早见老妇人手脚动作之间干净利落,不似寻常妇人般拖泥带水,以为必也身怀异技。

今瞧她露了这一手,才知所料不虚。

银若雪待抹净泪水,自童牛儿怀中下来,老妇人忙一边赔礼一边抖过一块帛巾给她擦脸。

此时老翁已把饼烙得,端了盛有大葱和面酱的家什走入。

傻牛儿一边吃着烙饼卷大葱,一边瞧着银若雪嘿嘿傻笑个不停,脸上沾满面酱,看着甚倒胃口。

老妇人见了逗他:“傻牛儿,笑什么呢?”傻牛儿指了银若雪道:“她——好kàn

——”老妇人听了笑道:“这个却不需你夸赞,人家有婆家了。此时天底下只有一人可以夸她好kàn

,别人呵,夸也是白夸。”

老翁不知为何,听到这一句甚觉别扭,接口道:“可这天下怪事就是该夸的不肯夸,不该夸的偏要夸。嘿嘿——”

老妇人冷下脸来轻叱道:“看我把你当哑巴卖了?”老翁似对老妇人甚惧,也不恼,埋头吃饼。

第二十二章 郎情与妾意

银若雪瞧着有趣,向童牛儿道:“真的,我怎不曾听你夸我?”童牛儿嘻嘻一笑,道:“这种话怎可在青天白日下说?怕不羞死人吗?待夜里我在被窝里和你说。”银若雪听他又在嘴上偷蜜吃占自己便宜,皱眉打他。

二老见了皆笑。

老妇人叹道:“最羡慕青春年少相偕老,恩恩爱爱到白头呵。”

老翁斜她一眼,自语道:“也不知谁肯与谁相偕老,谁又与谁到白头——”他本还想说,见老妇人正瞪视自己,便又将下面的话咽回去。

银若雪听了倒有所感,看向童牛儿道:“你肯不肯与我相偕老?我们能不能到白头?”童牛儿最不耐被人如此追问,遮掩道:“孩儿都快生下来了,倒想不与你偕老白头,能够吗?你爹爹怕不打死我才怪。”一语将银若雪逗笑。

二老见他俩个言语有趣,也笑。

童牛儿心有所疑,寻机向老妇人道:“大婶,我听人言这山中有一座大寺院,叫什么梁济寺,是吗?”

老妇人脸上闪过一片疑色,点头道:“不错,小相公要去那里吗?”童牛儿指了银若雪道:“她怀了身孕,想去许个愿,烧一炷香,求她母子平安。”

不等老妇人答,老翁抢先道:“求他家保平安?怕难些。”老妇人将手在桌上轻拍,呵斥道:“怎地多话?”

老翁见老妇人真地恼了,摆手道:“不多了不多了。”又低头吃饼。童牛儿和银若雪见老翁惧内到如此地步,均觉得好笑。

老妇人道:“休听他胡言。这梁济寺虽也称寺,但他家却不供什么神位。内里只一位吃酒吃肉的济公和尚当家,你俩个还是到别处去求平安吧,他家休去。”

童牛儿听老妇人言辞间多有遮掩,知其中必有隐情。追问道:“可听人说他家是一座大寺,有僧人近千名呢。”

老翁又忍不住接口道:“他家的僧人都是花和尚,你这媳妇这般美貌,若叫他们瞧见,嘿嘿——好,我不说我不说。”老妇人气恼得将半张饼向竹箩里一摔,起身去了。

童牛儿见她走远,向老翁低声道:“老丈,你怎地惧她?”

老翁怡然一笑,道:“惧?惧者何来?我不过是怜惜她,不愿和她争罢了。”说罢咬下一口大饼,使力嚼着。

银若雪听了似有所感,看看童牛儿,脸便红了。童牛儿却未瞧见,向老翁道:“老丈说那梁济寺中的僧人都是花和尚,他们怎个花法?”

老翁停口看他,道:“你以为匪盗如何?”童牛儿道:“自然是恶。”老翁道:“他们比匪盗还恶三分。”

童牛儿听了此语,心中已经有数。又追问道:“我还听说那剑阁上住着一伙强人,他们如何?”

老翁呵呵笑过两声,道:“你别看他们名称强人,却比梁济寺中的僧人强过百倍。”银若雪听着有趣,插口道:“怎个强法?”老翁见她一个花儿少女竟对这类事感兴趣,倒觉意wài

,抬眼看她。

童牛儿见老翁目光之中已有疑色,忙将手向桌上一拍,叱道:“怎地多语?大饼也塞不住嘴吗?”

银若雪也知自己这一句问得唐突,听童牛儿如此说,借机低头吃饼遮掩。

老翁何等见识?一眼瞧破,心中暗笑。面上却淡然无色,道:“那伙强人虽也杀人劫财,但只杀万恶之人,只劫不义之财,你说强不强?”

这屋中只一张木床临窗而置。地中央放有一张方桌,桌边两条长凳。家什如此简单,显然是做待客之用。

银若雪刚刚用刺骨般寒的井水梳洗过,赤了双足站在门口,借手中所举油灯光望了一圈,噘嘴道:“如此简陋,可怎么睡?”

童牛儿在后面推她一把,将门代好。道:“双眼一闭,梦中自有天地,管它简不简陋?”把鞋一甩,先就跳上床去,将罩衣闪掉,赤着上身,扯过一条薄被盖了躺倒。

银若雪见了惊道:“哎——我睡哪里?”童牛儿道:“大小姐,这里不比客栈,没有多余房间给你住。更何况你是我老婆,自然和我一起睡在床上了。”

银若雪蹙眉道:“休想,我才不和你同睡。你——你去地上睡——”她话未说完,童牛儿那里已响起鼾声。

银若雪虽知他是装的,却也无可奈何。这里不比京中,总不能使蛮将他扯落地上,但又不想和他同榻而眠。左右为难片刻,只好将两条木凳并在一起,吹灭油灯,和衣而卧。

但那木凳上何其坚硬,她睡惯软床锦被,岂能受得了?不过半个时辰,已觉得肩背酸痛。不要说睡,便想再躺片刻也难。

无奈复又坐起,索性拉开门闩,抱臂出房。

见院中月色融融,才想起时近十五。看那翁媪仍在离屋门不太远的石墩上坐着品茗闲谈,灵机一动,悄步向前,掩身在屋门后面,屏息竖耳偷听二人言语。

二老果然正说她俩个。

老妇人道:“看他俩个不像恶类。”老翁嘿嘿一笑,道:“你看我还不像恶类呢,我怎地总惹你烦?”

老妇人笑着打他一掌,道:“但那女孩儿面细皮鲜,发丝光洁,绝不是贫家女儿。”老翁道:“不仅如此呵。她眉宇之间甚有贵气,举手投足都十分傲慢,怕是官宦人家出身才对。”

老妇人道:“只是那少年却像平常人家子弟。倒真猜不出他俩个的来路,难道是一主一仆?哎,怕不是冲我们来的吧?”

老翁抿一口茶,悠悠地道:“难说呵。我看那女孩儿动静有度,手脚灵巧,像个有功夫在身的主儿。”

老妇人点头道:“一会儿便去看看他俩个是不是睡在一起,就知所言是真是假。若他欺我们,就将他俩个——”老妇人声音忽低,但下面意思已不说自明。

银若雪吓了一跳。见老妇果真起身向这边来,忙转身欲跑,却一头撞在另一人的怀中。银若雪刚要叫,那人出手却快,已掩住她口低声道:“我是牛儿。”银若雪忙指指身后,又指指屋中。

童牛儿也早听到翁媪言语,拉了银若雪轻步奔回房中,将门悄闩。二人上床后,童牛儿张臂将银若雪抱入怀里,拉被子盖好,然后打起鼾来。

银若雪脸颊贴在童牛儿赤裸的胸膛之上,初时还嫌气闷,待喘得均匀之后倒觉得温暖。又过片刻,已渐渐被他身上散发出的男儿气息弄得神昏目眩,脸热心跳,呼吸又慢慢急迫起来。

童牛儿对她一直下心纠缠,二人之间时久生情,银若雪在心中已属意于他。只是少女羞怯心盛,加上京城里所处环境混乱,人多眼杂,总难放下身份相依。

此夜却在这荒山野岭之中的茅草人家里,老妇人早已从窗下离去,正和老翁调笑着要回房休息;童牛儿鼾声也停,只剩从半开窗中飘入夹杂淡雅花草香气的清风里递过虫儿唧唧之声,更显夜静如水,好不怡人。

童牛儿本是蜂蝶采蜜的性格,此刻拥美在怀,又怎控zhì

得住?一双手在银若雪的身上抚摸游走。不过片刻,已令银若雪如置身火炉之中,热不可忍。她口里虽低声呵斥,身上却一丝反抗的力qì

也无。

二人正对峙时,听窗外那老翁一边收拾茶具一边向老妇人道:“今夜叫不叫我抱?”老妇却羞,掩口笑着打他,道:“休想,昨夜被你折腾到半夜,早起腰还嫌痛。你呵,还是让我歇歇吧。”

老翁却不甘心,哄慰道:“今夜你只管躺着瞑目而受,不需你忙碌,如何?我自会好好怜惜你。”老妇经不住老翁软语纠缠,笑着应下。

童牛儿将嘴贴在银若雪的耳边轻声道:“你也只管躺着瞑目而受,好不好?我自会比任何男儿都怜惜你,不叫你有一点疼痛。”他知银若雪还是黄花处子,初次破身最怕这个,是以先就承诺下。

银若雪听他言语体贴,深觉感动,心中那团火烧得愈加炽烈。但还是有些不甘心,挣扎着反抗。

童牛儿滚身将她压在下面,一双手游入她小衣之中。

银若雪被抚摸得慢慢昏黑了天地,恍惚了精神,口里还说着“你休想——”双手却已不由自主地抱紧了童牛儿。

睁眼片刻,才想起昨夜所发生的一切。

银若雪转头借清晨天光见童牛儿面含笑意,在一边睡得香甜。想着他出身虽卑,人也粗俗,担待自己却好。如今自己已属身于他,今后就算天倾地覆,日崩月坏,终还是他的女人,任谁也抢夺不去,任什么也更改不了。

而他自会好好对待自己,时时温柔,刻刻尽心,把自己像宝贝一样捧在掌心呵护怜惜。直到发被霜染,身如木朽,也要相依相偎,老死在一起才好——。

少女初恋之时多做此念。却不知天翻地覆易,天长地久难。造化最会弄巧,爱多必要成仇,总不如平平淡淡来得日久。

银若雪初为人妇,心中如灌蜜糖,甜彻骨髓。将一腿和童牛儿的腿贴在一起,趴伏在他胸上,伸手在他脸颊上轻轻抚摸。脑里遐思如Lang翻涌,止歇不住。

第二十三章 无赖有余勇

老妇人将碗筷摆好后,眼看相携入房的童牛儿和银若雪吟吟而笑。

原来昨夜二老刚刚上床,不等温存成欢,却听隔壁木床吱嘎作响,银若雪叫得一声比一声尖锐,直折腾了半个多时辰还不见歇。

二老初时还笑,后来却被那叫声挑逗得情起而相拥一处,这一夜倒比以往尽兴。二老始信二人果真是夫妻。

老妇人见银若雪将手扶在腰间,低声告诫道:“你已有孕在身,夜里不要做得狠了,当心动了胎气。”

银若雪此时才知老妇昨夜所言早起腰痛是怎样滋味,羞红双颊。低头笑道:“我是不肯呵,可他——他总是不够。”

童牛儿在侧却哼一声,道:“我便够时也停不下来。谁叫着要死要活的?”

银若雪听他把自己昨夜情炽之时所叫言语说出,不禁又羞又恼。下狠打了童牛儿两拳,急道:“你——你怎地赖皮?”

童牛儿忙笑着拉住她手哄慰道:“好——好——是我要死要活的,行了吧?”老妇笑着轻叹一声,出屋去了。

童牛儿见二老又到院中饮茶,便将银若雪拉入自己怀中坐下,搂抱了夺过她手中筷子,道:“我来喂你。从今而后你再不需自己动手吃饭。”

银若雪听了这一句笑得双眼眯到欲无,她却不知这是男儿惯用的哄慰伎俩。天下女子若皆不喂不食,怕一个也活不下,都早被饿死了。

童牛儿一边喂着一边问:“还痛吗?”银若雪噘嘴道:“不动便不痛,一动便痛得厉害。”童牛儿道:“歇歇吧,过两日再去探山不迟。”银若雪笑着拍他一掌,道:“今夜你别来惹我就好。”

但童牛儿对林凤凰万分牵挂,又怎等得及?

自林凤凰被劫掠至今,童牛儿在心中自责不已。以为都怪自己疏于防范,才让方威有机可乘。数日前为救林凤凰清白,自己曾绞尽脑汁。如今倒好,不屑说她的清白,便是性命能不能保得住都难说。

凤凰天生貌美,若落入老翁所说的梁济寺花和尚之手,岂不要受尽凌辱?若真如此,她还怎活得下?每想至此,童牛儿都觉得一颗心好似掉进油锅里一般,被炸得上下翻滚,痛不可当。

他以为愈早动身寻找,林凤凰生还的希望便大一分。是以不敢耽搁,待在床上将银若雪哄睡之后,便在腰间插了利斧,肩荷扁担,向二老谎称去山中打柴。要了几张面饼背在身上,另挂一捆长绳,独自向翠屏峰上行去。

他一路走来,想着自己身边这三个女孩儿,掂量着她们在心中的份量,愈觉得有趣。

赛天仙自风尘中来,世事早已窥破,没了少年的浮Lang轻狂,每日只想着操持家务,服侍自己,没有其他念头可想。平淡得似杯中白水,已没什么滋味可品。但却可活人性命,时刻不能缺少。适合为人妻子。

银若雪初通情事,万念皆新,心中所想虽都是云里雾里的,但却有趣。只是需时时哄慰,堪惹人烦。若说滋味,倒如瓶中蜜水,虽然甘甜,却不可多饮,多饮只怕要腻。她虽有朝一日也会淡如白水,但那一天太过遥远,自己怕等不及,只在此时做个家外之家最好。

而林凤凰璨如天上星斗,虽曾近在咫尺,却总觉得遥不可及。唉,她是太过完美,只适合做自己梦中所想的那个便好。但偏偏是她最让自己忧烦牵挂,魂梦相随。只要是为她,便赴汤蹈火,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了无遗憾。

午间坐在森林的树墩上吃干粮时,见两个猎户背挂弓箭,手提山鸡野兔走过。童牛儿忙拦住打听路径。

二人听他说要去梁济寺,皆吃了一惊。稍长那人打趣道:“去那里作甚?当和尚吗?”

童牛儿早想好应对之词,苦下脸来,拉长声音道:“二位大叔不知,我那过门才几天的媳妇前儿个被一群和尚趁夜劫掠去了,至今杳无音讯。人都说怕是梁济寺中僧人所为,我想着去问问看,若真是好讨要回来。”

二人对他所言立时便信以为真,另一人急道:“傻兄弟,若落入他们手中,还讨得回来吗?怕只能收回一具尸首吧?还是回家另寻一个的好。”

童牛儿却扭了身子抹泪道:“我俩个自小在一起长大——我——我只要这个——”二人听了都神色黯然。

稍长那人叹一口气,道:“你若去寻,定要找那庙中当家的主持通明大师。如能求得他心软,或可有一线希望,至少能保你性命无恙。”

童牛儿点头应下,心中已生暗恨,想到:看来这梁济寺中的僧人确是恶类,已在此地为患。今日被我遇着,定要想办法铲除掉他们。

另一人也叮嘱他几句,并将身上所剩干粮解下给他,道:“此地离梁济寺尚有一天多的路程,留着吃吧。”童牛儿见皆是肉脯,暗暗欢喜,执礼相谢。

二人走出不远,稍长那人又返身回来,拉了童牛儿道:“你这孩儿也真命苦,还这般痴心。唉,倒是难得。我告sù

你个法子,你看。”手指剑阁道:“那里面住着一群人,其中有个叫翁九和的,人称飞天神龙,是个讲理的人。你且去求求他看,他若肯帮你,你媳妇或许还能回来个完整的尸首,别抱好念头。”在童牛儿的肩头拍拍,转身去了。

直走到夕阳落山,也没有望见梁济寺的山墙。

这山路虽不甚陡峭,但曲折迂回,如羊肠盘绕,却也累人。童牛儿看天色近晚,无奈只得选个背风的草窠,扯些干草铺垫在身下。就着肉脯吃过大饼,然后和衣而卧。

想着这一夜不见自己回转,银若雪必要牵挂,心中甚觉不忍。但念头刚起,困意袭来,便朦胧睡去。

可连梦还不及做,已听到一片喧哗之声在耳边响起。睁眼迷糊片刻,立身寻找,才见距自己数丈远的小路上正行来一群人,约十五、六个,手中都举着火把,火光照耀下可见当头的正是个和尚。

那和尚头颅甚大,青色脑皮反映着火光,隐约可见上面颗颗黑淤的戒痕。后面跟随的都是青壮男子,衣饰不同,走得也慢。众人在说着什么,正到热闹的地方。童牛儿侧耳细听,不过几句,已大致明白,原来他们是要投到梁济寺去当和尚入伙的。

童牛儿心中一动,忙自草窠中窜出,手脚轻悄地在后相随,偷听众人言语。片刻后已知这些人来自不同地方,相互皆不熟识。胆子愈大,一点点向前面靠拢。待走出七、八里后,已紧跟在那领头和尚的后面。

童牛儿已知和尚法号觉能,到这梁济寺入伙也不过半年左右,原是厨下的火头师傅。说话颠三倒四,只是个混吃摸喝的小角色,也不看在眼里,和众人一起拿话逗他。

这和尚却傻,生怕大伙将他小瞧,亟不可待地将所知事情和盘托出,一一道来。童牛儿才知梁济寺中僧人所为之恶竟比自己相像还要猖獗,几到令人发指的地步,心里恨得愈加地狠。向觉能道:“你们杀这多人,官府不管吗?”

觉能哈哈大笑,道:“小老弟,官老爷只要拿到银子,他怎舍得管你?把你管死,谁去孝敬他?岂不是自断财路?从来官匪皆是一家,官要护匪,匪要养官,千古如此呵。”

这和尚本是痴愚之人,不懂什么道理。这般言语原是听来的,今日正好学舌卖弄一番,深觉得yì

,却不想他几句话已把这县治中的大小官员皆都卖了。

童牛儿自小在市井间混迹,对官匪互养,共通为患这类事并不觉得稀奇。只是猖獗到如此程度,用如此血腥手段敛财却少见,甚觉吃惊。向觉能道:“那一村子的人都杀光了?”

觉能将手一摆,道:“不屑说人,便是鸡鸭都不剩个活的。你道都怎样了?都被我们煮着吃掉了。哈——”他自觉这一语说得有味,先就大笑起来。

跟随众人多数是良家子弟,不曾做过恶事,心肠没他狠毒,倒都笑不出。童牛儿装傻追问道:“大师不是出家人吗?怎地还吃鸡鸭?”

觉能将嘴一撇,道:“什么出家人?天底下哪有真zhèng

的出家人?不过是用来骗人的掩护罢了,你倒当真?”

童牛儿又问:“抢了多少金银?”觉能道:“穷乡僻壤之地,能有多少?拢共不过几十两罢了。”童牛儿皱眉道:“只这点金银又何苦要杀那么多人?”后面跟随众人也有同感,皆作此问。

觉能扭脸愠道:“杀便杀了,哪有什么道理?大爷我杀人只图个痛快而已。”童牛儿暗自咬牙,恨不能抽出腰间的斧子立地便将他劈成两半,以消胸间忿气。后面跟随众人虽多数默默不语,却也有几个拍手叫好附和。

童牛儿又问道:“我们若参与其中,一次可分多少金银?”觉能道:“我们这里最公平不过,你抢掠得多,分的便多;抢掠的少,分的便少。”

第二十四章 佛家无净地

童牛儿道:“你干了这长时间,共分了多少?”觉能哈哈一笑,道:“我时运不济,次次抢得都少,分的自然也少,拢共不过十几两罢了。”众人听他言语憨直,也都笑。

如此直走到第二日下午时分,才远远地望见半壁青峰遮掩下那一带红脊白墙。

童牛儿转头下视,见脚下云雾缭绕,所行小径半临峭壁,如长蛇盘树,曲折而上,知自己已到了绝险之地。

这梁济寺傍峰而建,正在一个甚大的凹洼的山坳内。若从只一个开间大小的寺门来看,好像并不大;可一旦进到里面,才见院有十几重,房有数百间,僧来僧往,好不热闹。

童牛儿留心察看形势,心中愈惊。

原来这寺只能从一面进出,余下三面皆是嶙峋石壁,高有万仞,猿猱愁攀,真当得起“易守难攻”四字。

这梁济寺本是一座小寺,后为盗寇所占,因见其地势险要,便据为巢穴,日益发展壮大。不过几年光景,建到这般地步。寺中众僧为害地方,渐成祸患。

百姓也曾将一札札冤状呈到县丞大堂,县丞初时也曾几次举兵攻打,却皆大败而归。其中虽有山高寺险的原因,但主要还是从上到下的地方官员皆被打点,没一个尽心尽lì

的,是以人心参差,各怀所想,使寺中凶僧越加有恃无恐。

可怜百姓遭殃,无奈只得牵家携口逃往外地求生,使得原本住民甚众的玉台山一带渐渐荒凉。

直穿过三层院子,众人才在一间大殿前停步。

觉能打着手势,令众人安静等候。自己将腰哈下,迈过尺高门槛,向殿内去了。

童牛儿想着所过几道院门皆守卫森严,道道有人盘查。多亏自己机灵,早将短弩藏在干粮袋内,才没有引起怀疑,可见众匪防范心重。

转着眼珠四下打量,见这大殿高有五丈多,阔有十数丈。红扉朱窗,玉柱丹墙,顶檐的壁板描金错银,显得华丽。一块大匾横在门楣之上,上书三个斗大金字:佛光殿。

童牛儿见了心中暗笑,世人痴愚,便是杀人为恶,也要寻个堂皇的名目来掩护。这佛门原本是清修之地,如今却住着一群为恶最甚之人,是何等荒唐之事。

他正想时,见觉能已经小跑着出来,尖声道:“都向里去,悟明大师得闲点化各位,休忘了礼数。”童牛儿早退在后面,随众人鱼贯走入。

见大殿内不供金身,显得十分宽敞,向门靠墙放着一排紫檀雕花嵌贝的太师椅,足有四十几把。

左边墙下独放一把,上蒙红绒绣垫,显得醒目。椅内坐着一位僧人。童牛儿适才听觉能说见他们的是悟明大师,心中先就一动,想起‘一叶飘舟’这个绰号,以为必是个出奇的人物,拢目光仔细打量这僧人,却甚觉失望。

这僧人约四十几岁年纪,中等身材,脸儿略长,眉目入俗,口鼻一般。除了瘦得只共一把骨头外,没什么出奇的地方。内穿灰布僧衣,这僧衣裁得细瘦,更显他体态伶仃。外罩大红八宝袈裟,脸色腊黄,没有血色,似在病中。

童牛儿心中偷笑,暗想:无怪乎叫‘一叶飘舟’,倒也形象,比一片叶儿却也重不了多少。

悟明和尚双眼微眯,打量面前站的众人,片刻后用手指点。一旁站立的觉能将悟明所指数人拉到一边。悟明又向这几人端详片刻,缓缓张开干涩薄唇,半晌吐出一字:“杀”。

觉能头一遭干这带人入伙的勾当,以前虽也听人讲述过其中的规矩,但没有经lì

,不甚明了,以为自己听错,惊道:“什么?”

悟明见他愚呆表情,心中甚恼,向他瞪视片刻后,倏然将肩头一动。童牛儿只见红色袈裟在眼前一闪寂灭,悟明转瞬又归座中,若不是见他衣衫飘荡,倒以为眼睛花了,出现幻想。

正惊愣时,见旁边靠墙而立几人先后倒地,口中慢慢吐出血来,一声不出便死掉了。

余下众人见了皆吓得胆破魂飞,有几个双腿颤颤而抖,牙齿咯咯打架。

童牛儿心中亦骇,不想这悟明和尚竟如此阴狠,虽初见便杀人。且身形快如鬼魅,杀人易似灭蚁,看来他这‘一叶飘舟’的绰号倒不是乱叫的。

其实童牛儿不知,匪盗入伙时早有这样的规矩:挑选其中老弱绵软无用的人杀一两个,一来是为匪首立威;二来可以恫吓新来的,叫他们引以为戒,日后便于约束。

悟明和尚杀人则更有特殊。原来他曾学过相面之术,且深信不疑。看人先看五官,专挑拣眉眼低伏,容貌猥琐的人杀之。是以他所信之人皆是浓眉大眼,模样周正的。

童牛儿惊魂未定,听悟明和尚将手向他一指,道:“你——过来。”童牛儿被吓得险些跳起来,脸孔瞬时苍白,连呼吸都见促。心里暗呼糟糕,看来自己小命怕要不保。

有心想逃,转念又觉得可笑。凭着自己这鸭子一般的速度,想来无论如何怕也逃不出这个身手魔鬼一般迅捷的悟明和尚的掌心。无奈只得躬身来在悟明和尚面前,陪笑道:“给大师见礼。”

悟明在鼻中哼了一声,瞧他片刻。

可这片刻对童牛儿来说直比半生还长,额颊已微有汗湿。

悟明和尚自然瞧得出他的紧张,却不以为意,将手指一伸,做个莫名其妙的动作。童牛儿却也不知哪里来的机灵,忽地领悟,原地转了个圈儿,叫悟明和尚看个明白。

悟明和尚显然对童牛儿能领会自己的意思十分的满yì

。略点一点头,道:“不错,就是你吧。随我来。”起身便向大殿外走。童牛儿用攥在手里的干粮口袋擦去汗水,在后相随。

待出了大殿,拐过一层院子,入得跨院内,见一溜四间青瓦明房。轩窗敞亮,竹门雅致,掩映在十几棵盘虬苍松之间,沐浴在夕阳余晖里。

悟明和尚抬负在身后的手指了第一间,道:“去那里。”然后转身去了。

童牛儿已知他惜语如金,不费二字,心中虽多存疑惑,却不敢问,只怕惹得他烦,向自己痛下杀手。以自己能为万万不敌,连逃都休想。无奈只得硬着头皮向那房间走去,也顾不得里面是关着毒龙猛兽还是烧着炸人的油锅。

待推开屋门,才见里面是一间卧房,收拾得十分整洁。窗下置两张单人竹床,床上被褥齐备,纱帐低挽。

向墙有一张紫檀木的八仙桌,桌上茶盏俱全,左右各有一把翘脚扶椅。墙上挂一副泼墨写意山水中堂,走笔酣畅,设色自然,很见功底,应是大家手品。

童牛儿正不知进退时,听身后脚步声响。转头看去,见后面走来一个青年和尚。年纪与自己相仿,身材细瘦,五官端正,衣饰整洁。手中端一个白瓷青花大盆,盆边搭一条帛巾。瞧着童牛儿的犹豫模样甚觉有趣,浅浅一笑,道:“请进吧,悟明大师已吩咐下,且先更衣洗漱,待吃过饭我再和你交代。”

直过了半个时辰,童牛儿才从这个和尚口中将事情弄个明白。

原来自己已被这悟明和尚选中,和这个法号觉慧的和尚羁留在他身边做个贴身伺候的僧人。

觉慧见他面有郁郁之色,以为他不甚愿意。一边给他斟茶一边劝道:“这个勾当看似下贱,但总强于下山抢掠。不仅要杀人,弄不好还要被杀。钱财也不少得,一个月下来总能分到十几两呢。”

童牛儿装傻道:“几时分金银?”觉慧道:“他们若去抢过,必要向悟明大师纳银,大师自然就赏下来了,不需你操心。”

童牛儿面上装出欢喜模样,道:“只要有钱得就好。”又仔细问起这寺中情形。

觉慧有心和他套牢交情,将所知晓的毫不隐瞒,一一向他讲出,童牛儿才知其中真实。

原来这庙初时确由天竺来的僧人通明大师主持,并先后收下八名弟子。通明大师心性仁善,佛法精微,本是得悟的高僧。奈何他过于痴迷武学,一心只求精进。

却不想武功虽达毫巅之境,但因内息走岔,伤到脑子,如今已到人事不识,善恶不辨的地步。,每日只把自己关在房中打坐练气。

“我只在刚来时见过他一面。如今一年有余,再不曾见过,怕是已经死了也未可知。”觉慧盘腿坐在床上,一边品茶一边讲。

“如今他座下八大弟子只剩五个,余下的都已不在人世。这五个弟子中有一个现在峨眉山金光寺中修行,庙中只有四个。一个是大师伯,法号悟尘。他最不喜管事,终日只把自己关在殿中研习佛法,倒像个真zhèng

的出家人;第二个是三师伯,法号悟空,他却最多事,且心狠手辣。如今掌管前院,每次下山做买卖皆由他一手谋划,得回的金银也由他一手分派。寺中大小事情他都要插上一手,说上一语才觉甘心,最是难缠;还有个八师叔叫悟真,和三师伯却一个脾气。他俩个常因小事起争执,或为一半个小钱而叫座下弟子大打出手,致伤人命。唉,我俩个没有落在他们名下算是万幸呵。哎,不过他们俩个却最怕师父。因师父在这寺中掌管刑堂,若哪个犯错,皆由师父责罚。我俩个跟在他的后面,自然能占到老大的便宜。不需说,日后你自有体会。”

第二十五章 落发不清净

第二日悟明和尚亲手为童牛儿落发。

童牛儿跪在**之上,眼见自己的满头青丝随着剃刀的起落纷飞而下,心中甚觉郁闷。暗想:这一生真是际遇难料,不想今日我竟在这里当起和尚。唉,若叫旁人知晓,岂不笑死?这且放在一边不说,就怕林姑娘没有关在这寺中,我就亏大了。

待发落净,行过跪师之礼,悟明赐他法号觉因,收为门下弟子。

童牛儿听了心里暗骂自己:愈混愈没出息,怎地得了这两个字?我若能将万事都觉出因由来,岂不成了大智大贤之人?这个名字叫得没什么道理。

悟明和尚为他引见一班师伯师叔。

童牛儿才见大师伯悟尘和尚十分胖大,面目青白,淡眉细眼,蒜鼻方口,神色凝定。一副参透生死,万事洞明的模样。

童牛儿向他施礼时相距甚近,礼毕抬头由下看上,惊见他灰布僧衣之下隐约露出一线粉锦。虽只是动静之间便即不见,但童牛儿眼光极毒,却瞧个清楚。心中不禁暗暗奇怪,不明白他为何在僧衣的下面套穿着俗家的衣饰,觉得其中必有蹊跷。

悟空和尚是个不足两尺高的矬矮子,一双短腿悠荡在椅侧,将脚上未及提跟的僧鞋踢得噼啪作响。一张脸不足巴掌大,阴狠表情尽写在上面。尤其一双羊眼之中狼光十足,令人望之生畏。大红八宝袈裟横披背后,在颈下系个大结,成了斗篷。

童牛儿瞧了暗笑,心道:“这幅无赖相倒和我搭调。”

悟真和尚却生得白净,五官也清秀,神情间略带三分脂粉气。只是紧紧抿起的双唇显出好勇斗狠的个性。目色寒冷,在拜倒的童牛儿身前身后兜转,似要看入他骨头里去。

童牛儿心中虽不甚惧,面上却装出畏怯表情,退到师父身侧垂手站立。

悟明和尚只因入门较晚,是以排在悟尘和悟空等人之后。其实他年纪最大,已六十有余。且为人老成持重,甚得人敬。悟空、悟真二僧虽然张狂,却不敢招惹他,对他门下弟子也谦敬三分。

见悟明的这名弟子收得十分认真,不敢大意,各奉千两礼金相贺。

童牛儿见黄澄澄的金子装在托盘里捧到自己的面前,一时倒惊住,不敢接过。

悟明见了淡淡一笑,慢声道:“拿着吧,休与他们客气。”

待回到住处,才见自己的卧房已移到第二间堂屋之中,与悟明所居只隔一壁。

屋内收拾得整洁。对门墙上挂有一幅画像却叫童牛儿吓了一跳,像上那人分明就是自己。可不知是何人所绘,怎会挂到这间房中来了?上前仔细看时,见画像所用绢丝泛黄,颜色也早不新鲜,显然日久。

童牛儿端详片刻,觉得像中人只是眉目脸庞与自己酷似,但神情却比自己庄重,眉宇间甚有书卷气。像上无题无款,寻不到任何依据,判断不出年代。

童牛儿也懒得再想,拂袍袖刚刚转身,见觉慧和尚手端一盆清水在门口悄立,正陪笑道:“觉因师兄,洗漱吧?”

童牛儿先是一怔,转瞬想起自己刚刚得了新的称谓,便是这‘觉因’,不禁哑然失笑,道:“你来的正好,我且问你,画上这人是谁?”

觉慧将瓷盆放在木架上,搭好帛巾,走到童牛儿跟前,压低声音道:“是师父的儿子,但听说早就亡故了。”

童牛儿转瞬释然,才知这悟明和尚收自己为徒的原因原来在这里,心中甚觉好笑。又问觉慧:“当日师父收你做徒弟时,师伯师叔们也给礼金吗?”

觉慧摇头道:“我哪有你这好命?我只是伺候师父的下人。师父从不收徒的,你是第一个。”童牛儿听了不禁怔住,暗想:只为我长得像那个死人吗?这玩笑可开得大了。

想着一连几日不见自己回去,银若雪必急到不堪。若她一时性起,独自回京将东厂中的锦衣卫皆带来攻打这梁济寺,死些个人倒不打紧,只怕将这些秃瓢逼急了,向林凤凰痛下杀手,自己这头发岂不是白剃了?

童牛儿心中焦躁,第二日寻悟明和尚说:家中尚有父母高堂在。自己出来时他们不知,如今既已安身有处,也该回去禀告一声,免得他们惦念。

悟明和尚看他的眼光甚有慈和之色,也不多问,点头应允。为他开下一张下山的路条,并赏他一千两黄金背下山去。

童牛儿知凭自己力qì

就是一百两担在肩上也重,急忙推辞。悟明和尚却沉下脸来,道:“叫你拿便拿,怎地啰嗦?”

童牛儿见他不与自己牛马,已明白他不是真心给自己黄金,只是有意一试自己身手。无奈只得将一箱黄金拢在肩头,但任凭如何努力挣扎,却站不起来。

悟明见他憋得脸色青紫,脑筋高跳,知不是装的。脸色稍和,将僧袖一抖,道:“怎地没用?能拿多少便拿多少吧。”转身进房去了。

童牛儿想着多少总要拿些,以免引起悟明和尚的怀疑,便用装干粮的布带包了一百两拿扁担挑在肩头趁早下山去了。

一路之上连碰盘查,但僧兵见到悟明和尚的亲笔路条,并不多事,立就放行。便是如此,仍叫童牛儿心下惊诧,暗想若来日攻打这里怕要艰难。

待望见那三间歪扭土坯茅屋时,已是第三日的傍晚。

童牛儿一路走得急促,累到腿软。想着就要见到银若雪,一颗心不由得紧张起来,砰砰地跳个不停。

此时天光黯淡,走到小院门口,见左右两间房中皆点有灯火。知银若雪还在其中,不禁长抒口气。

推门入院,悄步来在西屋窗下,自窗缝中向里窥望,见银若雪衣饰整齐地独坐在榻上,以手支颐,正眼望跳荡烛火发呆。

童牛儿正想吓她一吓,却见银若雪忽然将头一低,埋入双臂之间,细薄双肩不住抖动,嘤嘤嗡嗡地哭了起来,倒把童牛儿吓了一跳。

他却不知这几日银若雪脑中胡思乱想,牵挂他到怎样不堪。

二人之间若有情,一切皆向美妙处去想。银若雪一心以为童牛儿必是不舍自己临危历险,是以撇下自己,独自探山去了。可去了这多日还不见消息,怕是遇到祸事了?若真如此,自己来日倚身何人?

她初尝情果,正嚼得甘甜,用心自然既真且深,远胜于童牛儿。若不是有二老阻拦,她今儿个白日便已入山去寻了。此时正想着且待熬过这一夜,明日必要上山找他。

童牛儿轻手轻脚地掀开木窗,一翻爬入。来在床前,向银若雪肩头轻拍。

银若雪还以为老妇人又来哄她,将身子扭了两扭。童牛儿见她不理自己,倒有些气,道:“哭个什么?我还没死呢。”

银若雪听声音有异,忙抬头看,不禁惊叫一声,张臂紧紧搂抱了他叫道:“你要吓死我吗?怎地才回来?”又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童牛儿与她相恋本只存三分真心,余下七分皆是虚假。将心拟心,他以为银若雪必也不会当真。

此时才知她这多泪水原来都是为自己而流,不禁暗道惭愧。抚了她的脸儿哄慰道:“我不是好好的吗?莫哭了。”

银若雪渐收泪水,哽咽着抬头道:“只这几日不见,头发怎地还没了?”

童牛儿嘻嘻一笑,扯开外罩粗布衣服,露出里面的灰色僧衣,道:“我做了和尚嘛。”银若雪惊道:“和尚?那——我怎办?”

第二日早起时,童牛儿按昨夜与银若雪商量的,将一块蓝布包在头上,并将僧衣塞入布袋中,金子掖入床下面。

二人推门出来,见翁媪二老正在院中推掌活动,瞧童牛儿立在银若雪身侧却不惊讶。

老妇笑道:“怎地贪玩?若再晚一日回来,怕你这小媳妇就要急死了。”童牛儿走过执礼相谢。

老翁向他头上瞄了一眼,道:“做和尚去了?”这一语叫童牛儿好不尴尬,吱唔道:“倒是想,就是舍不得我媳妇。”

老妇人吟吟一笑,道:“人呵,都是福中忘忧,愁里得烦的本性。还不趁着青春年少,与你那媳妇过几年安静日子,待老时怕后悔都来不及呢。”

老翁接口道:“自早起到此时,你所说言语中唯这一句最有道理。悔之晚矣呀——唉——悔之晚矣。”

老妇人见他摇头叹息的模样,不禁面起愠色,收手叱道:“你有什么好悔的?”转身进屋去了。

老翁缓缓划手成拳,握于腰下,收势后向童牛儿道:“人呵,总是不悔不做,不做不悔。可到底哪些事该做,哪些事该悔,总要到发白如雪,须鬓染霜时才知,却都晚了。想来真叫人心肠皆冷,肝胆俱寒呵,唉——”背负双手入屋去了。

童牛儿立在当地琢磨着老翁所说言语中的滋味,倒真有些发傻。银若雪过来拉他道:“走呵,去吃饭了。”

四人刚刚入座,听外面有人高声唤道:“云婆婆、鹤伯伯,你们在吗?”声音清脆婉转,十分地好听。老翁老妇都急忙起身向外面迎去。

第二十六章 见宝起歹意

老妇人边走边应:“在——在呵,乖孩儿,怎地才来?怕不将婆婆想死吗?”

童牛儿和银若雪从半支的窗口向外张望,见小院门前立着一个人和一匹马。

那人是十七、八岁的花儿少女。

少女身材细瘦高挑,穿一袭桃红色衣服,因离得远看不清眉眼。但那匹马却叫二人暗吃一惊,尤其银若雪更甚。

她久在东厂,锦衣卫所骑皆是产自大宛的雪域名驹,自然见得多了,是以对马匹十分在行,一望而知门前所立马匹是千金难求的良驹。这马背犁拉车可能显不出能为,但若论千里奔驰,对阵厮杀却是最适合不过,由此可见这少女出身必也不凡。

童牛儿向银若雪挤挤眼睛,低声道:“看来这婆婆伯伯都不是简单人物呵。”

银若雪若有所思,将竹筷含在双唇蹙眉道:“我曾听人说江湖间曾有一翁一媪,自名云鹤双影,十数年前曾在山东、山西一带大行侠义,名头好不响亮,后来隐居山林。这云婆婆、鹤伯伯倒有些象。”

童牛儿听得糊涂,道:“云鹤双影?这名儿有趣。”银若雪道:“他俩个自谓是闲云野鹤,是以有此名号。”

待二老陪着红衣少女走入房中,童牛儿见她生得也算秀美,只是皮肤稍黑,不衬丽色。但眉宇间的刚毅勇猛志气倒比银若雪还重几分。

少女手中提的一柄宽不足掌的黑鞘长刀却十分惹眼,饰件和盘云吞口皆是赤金打造,历世时久,被摩得锃亮,晃人的双眼,显得出众。

少女动作利落,举止大方,显然是个粗放豪爽之人。听二老介shào

童牛儿和银若雪,便即抱腕拱手,口中称礼,童牛儿和银若雪也忙起身还礼。

少女待看清银若雪容貌,不禁脱口赞道:“姐姐好美呵,我生这般大,你是我见过最美的人儿。”一语令银若雪羞起双颊,偷眼看向童牛儿。

童牛儿见她自和自己欢爱至今,不过这几日却性情大变,多将昔日凶蛮霸道的任性收拾起,渐渐露出女儿家的温婉样儿来,心中惊诧。但听人赞她,自觉得yì

,嘴角翘得甚高。

老妇为少女添了碗筷,让她同吃。少女并不推让,拾筷便夹。

童牛儿见了已知老妇人适才所说的‘少女是她远房侄女,家住一千多里地远的山西太原,已有三、五年不见’之类言语必定不实。以为这少女应当就住在附近,也是常来常往之客。若不然老妇人对她的第一餐饭岂肯如此马虎?少女虽不梗事,但若千里奔波至此,第一餐只吃稀粥馒头,又岂能不怪?焉肯吃得如此坦然?

银若雪虽没有童牛儿这些心思,但见少女衣衫洁净,发丝整齐,毫无霜染尘埋的痕迹,亦暗里存疑。

童牛儿有心试探少女来路,伸手将放在桌上的黑鞘长刀抓过。少女见了一惊,肩头微挫,便想上前来夺。但见老妇丢过的眼色,又松弛下来。

童牛儿将刀在手中掂着,感觉异常地沉重,似拿一块黄金在手。缓缓拔出,见刀背厚有半寸还多,远胜寻常,刃口却菲薄似纸。长刀通体乌黑,虽无光泽,却有丝丝寒气侵入肌肤。

童牛儿对别的兵器都还差些,独对长刀情有独钟。今见了这宝刃不禁暗在心中赞一声好,提在手中仔细端详。见吞口上錾有两个古体篆字,瞧了半天却不识,叫银若雪来看。

银若雪自然识得是“逆龙”二字,但怕被瞧出破绽,却不敢说,只笑道:“这字怎地不好好写?转这多个弯,明摆着是叫人看不懂吗?”

童牛儿也笑,将刀刃在手指上试着,假充内行道:“嗯,磨得够快,砍柴一定好用。”抬头向少女道:“我用我家传的斧头和你交换如何?你一个小姑娘拿这大个刀也没什么用处,倒不如我的斧头。这刀我砍柴正合用。”

少女见得他的憨样笑着摇头。童牛儿假装生气,将刀入鞘扔在桌上,心中却想:哼,早晚是我的。

二老眼光毒辣,早看出他俩个不是正经来路,对其言语自然不肯轻信。

老妇人见童牛儿对长刀甚感兴趣,有些担心,向少女怨怪道:“死丫头,又偷了你爹的宝贝出来显摆,看他知晓不骂死你才怪。”

少女却不在意,道:“怕什么?还有人能偷了走、抢了去吗?这个人还未生出来呢。”

老翁摇头道:“你这孩儿呵,张狂脾气总是不改,早晚要吃亏。岂不知人外有人?这屋中就有高手暗伏,你便斗不过。”

少女一脸狐疑,停筷抬眼瞧着桌前几人,片刻后嘻嘻笑着,向老翁道:“高手?我只见你和婆婆。你俩个我自然打不过——”她话未说完,老翁倏然将手一抖,把一双竹筷射向斜坐在对面的银若雪。

银若雪听他话里藏音,已暗暗留意。忽见竹筷疾飞到胸前,知不能再藏巧埋痕,头也不抬,伸手中筷子便夹。

但两双筷子刚碰到一起,却觉得那筷子上携力甚大,自己似乎夹不住。她反应却快,将腕一扭,改夹为拨,叫竹筷转了方向,径向下首坐的老妇人飞去。

老妇只随手一抓,递与老翁,道:“饭也不好好吃,当着儿小的面闹什么玄虚?”老翁嘿嘿一笑,接过吃饭。

银若雪也不言语,仍小口吃着,似乎什么也未发生过。童牛儿只稍稍紧张后便即放松,也埋头吃饭。剩少女大瞪着眼睛看几人,脸上满是惊疑之色。

童牛儿以为身份被拆穿,二老必要来为难。岂知直到掌灯,只见二老和那少女在院中絮絮而语,并不理会他们,猜不透二老的用意。

银若雪道:“人家必是不愿多生是非,是以不来招惹我们。我们也该识相点,明日一早便走吧。”

童牛儿歪头想了片刻,道:“那刀甚好,若与我正合用。”

银若雪半倚在他怀中,笑着打他,道:“那是名震江湖的逆龙宝刀,传承千年的三大神器之一,与我的赤炼金枪齐名,任谁使着都合适,岂止是你?”

童牛儿道:“这刀果真有些来历?”银若雪道:“我也是听人传言,说这刀是千多年前由巧手匠人用玄铁合金打造而成,是吹毛饮血的利刃。据说二十几年前曾有人出万金寻找这柄宝刀,惹得江湖上骤起风Lang,不少贪财敛宝之人为此丧掉性命。后来这刀好像落入一个姓端木的人手中,再就没了消息。那少女名叫段小蕊,怕是假的,该叫端木小蕊才对,可能就是这逆龙宝刀得主的后人。”

童牛儿听银若雪如此说,甚觉有理,频频点头。

银若雪猜透他心思,道:“凭你我能为,胜那女孩儿和老妇容易,独那老翁打不过。我瞧他身手可比我强些。”

童牛儿轻咦一声,道:“五将军,你今日怎地谦逊起来了?昔日的狂傲没有带在身上吗?拿出点来用用。”

银若雪笑道:“狂傲只是气势,用来唬人的。打仗只凭能为,与狂傲何干?若凭狂傲就能胜人,我就不用日日苦练了。”

童牛儿点头称善。敛眉思谋着道:“不能强取,便只好巧夺,反正走之前我定要将那把长刀弄到手才甘心。”

银若雪本是少年放Lang性格,便没人挑逗时都要多事。今听童牛儿如此说,正合心意,点头道:“好,你说怎个弄法?我帮衬你。”

童牛儿转着眼珠道:“你说放把火如何?”银若雪想着必有趣得紧,拍手道:“好呵。”二人便埋了身子,低下声音商量着如何行事。

堪堪夜半,童牛儿和银若雪穿好衣服,将一切收拾整齐。

童牛儿轻轻下地,拨开门闩。正要拉门,却见窗外忽地亮光一闪,接着“砰”地一声,那亮光正落在窗上,窗纸立时烧了起来。童牛儿和银若雪都吓了一跳,不知谁比他们还急,竟先放起火来。

银若雪正在靠窗的榻上坐着,见势不妙,窜身飞起一脚,将那扇窗踹飞。

二人隔窗张望,见院外站着黑绰绰一簇人影,约有十几个,其中一人手中张弓,弓上搭着一只绑有燃烧火绒的长箭,正准bèi

射向这边。

房中的翁媪二老和红衣少女已经走出,手中各举火把。老翁用长剑指着墙外众人高声道:“既有心来做客,怎不早打招呼?倒叫小老儿手忙脚乱。有心欺我老迈是不是?”

童牛儿见二老神态从容,似对来犯之敌早有准bèi

,心中奇怪。转念明白这少女此来必就是报信的,心中稍宽。

老妇转头看到他俩个,抱拳拱手道:“家中小事惊扰二位好梦,抱歉得紧。二位且先看会儿热闹再睡不迟。”

此时墙外已有七、八个从推倒的破门处走入院中,来到二老一小的面前。当前那人个子甚高,竹竿般瘦。穿一袭黑色肥大衣袍,看年纪该有五十几岁,花白胡须乱糟糟一大把撅在胸前,手中也提一把长剑。

第二十七章 千手佛鹤翁

他这剑却出奇,长只三尺多些,宽却过一掌,剑身当中裂有一条半寸宽的缝儿。银若雪见了低声道:“他必是桑门剑派的。”

童牛儿于江湖中事所知甚少,瞧不出端倪,道:“怎见得?”银若雪道:“你不见他拿着桑门剑吗?”

童牛儿哦过一声,道:“这剑怎如此怪样子?”银若雪道:“休小瞧它,与人打斗时妙用可是不少。”童牛儿忽地拍手道:“那他必是丧门星了?如此时刻,有丧门星上门,不是好兆头呵。”银若雪听他调侃得有趣,掩口吃吃而笑。

二人语声虽低,但夜阑人静,黑衣老者仍听得清楚,哈哈干笑两声,似夜枭啼冤一般,哑着嗓子道:“何方朋友?既已瞧出老夫来历,何不现身一见?也叫老夫知晓阁下是谁。如此躲躲藏藏地可不是英雄行径。”

按江湖规矩,对方既已出言相邀,就该出去相见。银若雪听老者如此说,便想从窗口跳出。

童牛儿却一把将她拉住,道:“你怎地听话?他叫出去便出去?偏不去。”银若雪性本顽劣,最爱胡闹,听童牛儿说得有趣,也便不再管顾甚么江湖规矩,伏身道:“好,就听你的。”

黑衣老者见二人仍暗伏不动,倒有些恼。正欲出语再邀,老翁却用剑尖指点着他道:“我还以为是何方贵客临门,却原来是桑门派的臭道士。难怪夜来暗往,尽是宵小行径。以你门清誉,自是不敢在青天白日下行走,怕不被打死才怪。”

童牛儿听老翁一直言语斯文,似是饱读诗书的雅士,今闻他对黑衣老者如此不逊,倒吃一惊。

他不知这桑门剑派在数百年前创门立派时本也十分正经,但后续不肖,门下接连有恶类出现,使这本由道人所创的剑派名声日下,到如今已归入下三滥一流。门中道人专做收金买命,替人行凶之类的万恶勾当,是以为正经人所不齿。

黑衣老者听老翁说得不堪,却未着恼,只干笑两声,道:“我门中人都是将白日用来吃喝享乐,哪有时间与你们纠缠?老贺头,你既知我是谁,也该想到我为何而来,还不快将云婆婆交与我带回?我便免了你的杀身之祸,如何?”

童牛儿和银若雪听黑衣老者如此说,都吃一惊。二人原以为这群人夜半时分打上门来,必是为了寻仇索宝一类缘由,却不想竟是为了老妇人,倒大出意料。

二老和红衣少女也都一愣,老翁奇道:“你说怎地?要带云婆婆走?”

黑衣老者怀抱桑门剑,大咧咧地道:“我桑门道士虽多有行为不良之名,但当着明人从不做暗事。老贺头,虽然你手中有些本武功秘籍,我却不稀罕。我今日此来是受人所托,要带云婆婆去见一个人。你若明白事理,便行个方便,放云婆婆随我去吧。至于她回不回得来,就看她自己的意愿了,你怕也勉强不得。”

黑衣老者大约自觉此来颇有道理,是以言语中甚有自得之味。可他话还未说完,老翁和老妇同时着恼。老翁喝了一句:“闭上你的臭嘴。”老妇则骂道:“放你的狗臭屁。”二人同时扑上。

老翁出手极快,长剑倏忽已至黑衣老者的面前。但桑门道人应得也疾,将桑门剑反手一挥,只听“喀嚓”一声,老翁手中长剑已断为两截。

二人招式交错只在电光火石之间,一触即分;院中灯火又暗,众人都未瞧清楚老翁的剑是怎样断的。

童牛儿向银若雪低声道:“那桑门剑倒是切金断玉的宝器。”银若雪却知其中奥妙,嘻嘻一笑,道:“剑也一般,只是那条缝儿开得妙。只需向敌人剑上一套,借力一扭,就把对方的剑掰断了。”

她有意卖弄所知,声音甚大,叫老妇和红衣少女都恍然明白。童牛儿道:“你怎知晓?”银若雪笑而不答。

其实她不说童牛儿也猜得到,必是东厂中的锦衣卫里有桑门剑派的徒子徒孙,也使这样一把奇形怪状的长剑。银若雪有机会得窥斑豹,今日大大地卖弄一番,叫心情格外地舒畅。

老妇手中使的却是一根长有五尺,粗如鸡卵的玉杖,跟着攻至。桑门道人见扭不到,只得挥剑外磕,同时口中道:“云婆婆,你怎不问问是谁请你去见?若不见他只怕你要后悔。”

云婆婆手上不停,道:“休胡说,若是好人请我岂能遣你来?必不是什么好货色。怕和你一样,都是不行人事的宵小之辈。”云婆婆将玉杖舞得生风,一招比一招紧迫。

桑门道人未料她这大年纪,身形却仍如此轻健,被逼迫得一步步后退。眼看自己不敌,无奈向身后喝道:“都看什么热闹?还不过来帮我?不想要银子了吗?”

后立众人中最前面是位穿一袭对襟儒服,头戴纶巾的书生,看年纪该有四十左右。听桑门道人说如此言语,笑道:“牛皮终是破了?你不是说你一个就应付得来吗?哪需我们帮衬?”

桑门道人又退一步,已在书生前面,借缓气之机辩白道:“那不是酒话吗?谁喝多时还不说几句托大的言语?”

他言未落音,云婆婆的玉杖已兜头砸下。她虽老迈,但劲力不减,杖上所挂风声呼啸。桑门道人见已无处可退,只得举剑硬挡。

可云婆婆这一招却别有乾坤,发力虽大,收得也干净。玉杖只在桑门剑上轻搭,杖头已翻到内侧,径向桑门道人持剑的手臂上扫来。这一式名唤‘棒打鸳鸯’,原有‘两分离’之意。

但桑门道人不识她杖法,自然应对不及。眼看手臂难保,正惊怔时,忽觉后襟受力,被人拉着退下一步,叫云婆婆玉杖落个空。转头看时,见正是中年书生出手相救。

桑门道人抹一把额头汗水,喘着气道:“这还有点朋友意思。”中年书生却冷哼一声,道:“谁和你是朋友?不过是嫌埋你费力罢了。”桑门道人被他一语呛住,无言以对。

云婆婆与鹤翁本是同门师兄妹。

二人自小一起习武长大,有着郎骑竹马,妾弄青梅之情。但天好生妒,缘偏弄巧,二人却因一场误会而分开八年有余,其中又多生阴阳差错。

虽然后来嫌疑尽释,二人重又到得一起,但这道伤疤却无法弥合消除,成为二人心中最深的痛处。

云婆婆今听这桑门道士等人此来所为似乎便和十数年前这一段往事有瓜葛,心中岂能不恼?为消除鹤翁猜忌,这玉杖抡得格外大力,以显其诚。今见中年书生当前,也不废话,挥杖便打。

中年书生见玉杖来的猛恶,微眯狭细双目盯住杖头,伸手便抓。云婆婆见他不出兵器,竟凭双手夺杖,显是小瞧自己,心下愈恼,反杖横扫。

这一式本是少林达摩杖法所用,但自云婆婆手中使来亦显刚猛之势。中年书生见了喝一声彩,沉肩缩胸,双手十指箕张,向云婆婆持杖手臂抓下。指风凌厉,快若疾闪,所含劲道竟是奇大。云婆婆才知这书生竟原来是鹰爪门的高手,十指便是兵器,空手入白刃本是看家本领。

鹤翁也未料到这看似绵软孱弱的中年书生竟有如此霸道的功夫,暗替云婆婆捏一把汗。向腰下摸索,将两只钢镖扣在手里。

其实照鹤翁性格本不舍叫云婆婆临危历险,但桑门道人所说言语却叫他心中不是滋味,将陈年往事一件件想起。以为至有今日全怪当年云婆婆一时气迷心窍,选择错误,才招惹下这多是非。心中怨恨已生,想瞧云婆婆怎样应对,是以在后面静观。

云婆婆武功修为虽高,但毕竟老朽,气力接济不上。中年书生早看透这一点,知dào

在招数上不易占到便宜,便在手上加劲,一招快似一招,不给云婆婆一丝喘息之机。

云婆婆初时还应对有暇,但二十几招过后慢慢显出迟滞之象。鹤翁在后面见了着急,向云婆婆高喝道:“小心了——”

二人相偕多年,自然有默契在。云婆婆听到此语,立时明白丈夫意思,借机把玉杖回旋,使一招‘云光乍现’,跳起将玉杖自上击下,向中年书生头顶砸来。中年书生见玉杖来的凶猛,怕自己接之不下,忙向后退。

可身形不等站稳,听后面同来众人喝道:“小心暗器。”中年书生一惊,正寻找时,才见自云婆婆高举的双臂之下穿出两点暗光,疾向自己胸前扑至。

但他与云婆婆相距不过尺远,虽看得到,却躲不及,无奈只得拼力缩身。但仍嫌慢,一双钢镖尽打入他双肩之中。

鹤翁当年江湖喝号‘千手佛’,名列暗器第一高手。今虽年老,但力qì

不减,钢镖直入骨中,将中年书生痛得长声惨呼,跌倒在地。

其实若论真实功夫,中年书生避开鹤翁这一双镖本不是难事,奈何云婆婆与鹤翁配合得巧妙。云婆婆在前与中年书生打斗,将鹤翁掩在后面,中年书生看不到,自然对鹤翁所发暗器防之不及,是以吃下大亏。

第二十八章 旧怨不曾了

也是鹤翁手段高明,一对钢镖打得巧妙,正在云婆婆双臂之下穿过,准头拿捏之佳令场中众人皆惊。

银若雪拍掌赞道:“好手段。”童牛儿翻她一眼,道:“好吗?我看一般。”银若雪气道:“你却打一镖我看看。”童牛儿嘻嘻一笑,道:“若是我打,那书生必就没命了。”

银若雪不明他语中意思,道:“怎地?”童牛儿道:“我定叫这双镖中他二目。”银若雪惊道:“可云婆婆在前面挡着,怎打得到?”童牛儿道:“从她后脑穿过不就行了?”

银若雪被气得哑口无言,半晌才咬牙道:“若是我立在那里,你也舍得如此?”童牛儿忙反身搂住她的纤腰哄慰道:“这天底下只除了你,余人我皆舍得。”

银若雪却不肯罢口饶过,逼问道:“赛天仙呢?”童牛儿张嘴半晌,答不上来。

银若雪又道:“林凤凰呢?”童牛儿把嘴合拢,低头不语。

银若雪自他怀中挣出,蹙眉恼道:“不是只不舍我吗?我看你哪个也舍不下。”

与中年书生同来众人将书生扶起,为他将钢镖启出,上药包扎。中年书生痛得牙齿紧咬,额颊汗湿,双手颤抖。

云婆婆却甚得yì

,提玉杖指众人道:“无耻宵小,还有哪个有胆上前与婆婆我斗上一百招?”她言未落音,已有一人缓步上前,走到云婆婆对面站定,却不言语,只静静看她。

云婆婆待借昏暗火光认清他容貌,却吓了一跳,惊道:“你——你怎地还活着?”

那人这才哈哈大笑,声音苍老,震人耳聩。道:“亏你还能认出老夫。多年不见,你却活的康健,我那孩儿还在榻上躺着呢。十三年了,今日终于得报此仇,岂不快哉?”老者倏然向前一扑,手中寒光闪动,一柄长剑已握在手中,疾向云婆婆胸前刺落。

云婆婆七年前与老者曾有过数次苦斗,知他路数,忙挥杖抵挡,金玉相交,声如鸣罄,清脆悦耳。老者运剑奇快,连珠进攻,云婆婆防得也快,一时间“叮当”之声如热锅炒豆,不绝于耳,后来听着已惹人烦。

鹤翁也认出老者正是十三年前自己与云婆婆曾联手斗败,打落山崖的无量剑派掌门汪金铭。

这汪金铭其实为人十分忠厚,江湖间口碑也好。无量剑派源自道家,自宋以来一直兴旺不衰。门下弟子数千人,开着几十家五省通联的钱庄和货栈,生意十分兴隆。虽无大帮大派的气象,倒也堪惹人妒。

奈何金无足赤,事无万全。汪金铭百事虽都顺心,只有一样不足称意,就是他膝下独子汪宝却叫人头疼。

汪金铭娶妻虽早,但却是老来得子,快四十岁时才有这汪宝,是以疼爱得甚了,叫这孩儿自小养下凶蛮霸道的品行。十五、六岁后又结交下一群市井间的无赖朋友,很快学会了吃喝嫖赌一类恶习。不过两年,已成山东运城县中的一霸。

汪宝为恶虽甚,但官私两面因着汪金铭素日为人所种恩泽,倒都不忍心与他计较。孰想如此姑息养奸,却叫汪宝更加张狂无羁,胆子愈大,任谁都不看在眼中,任什么都不惧怕。

这日云婆鹤翁访友路经运城。

二人本是精雅人物,衣饰马匹皆足堪夸,正与汪宝等人在城中相遇。汪宝一眼看中云婆婆所骑白马,又见二人风尘仆仆,显是外来之客,有意相欺,喝令跟随众人上前抢夺。

云婆鹤翁半生闯荡江湖,天南海北走了个遍,如此胆大妄为的事今日还是头一遭碰上,倒叫二人哭笑不得。

汪宝虽有好父,但他自幼贪玩,一天武功也未正经练过,怎打得过云婆鹤翁?二老身不离鞍,足不履尘,就将这群无赖少年皆打翻在地。

汪宝天性阴狠,见抢夺不下,暗中咬牙,躺身地上,猛地挥刀斩向云婆婆所乘白马的马腿。

那马随主多年,早养成机警脾性。见得刀到,竟知抬足躲闪,险将云婆婆掀下背去。待马蹄落时,其中一只正踏在扑翻在地的汪宝背上,将他脊梁骨踏断。

汪宝长声惨呼,动弹不得。随他同来的一班宵小见了皆吓得不轻,忙将他自蹄下抢出,抬了疯跑回无量剑门总舵,向汪金铭哭丧报信。

汪金铭见爱子伤得如此之重,岂能不恼?带门下徒众随后追赶二老,要为爱子报仇。

他以为二老伤人之后胆怯,必早出运城跑得远了,是以出城急追。可赶出半天有余,却不见二老踪影,想着必是岔过,无奈只好悻悻而返。

待进城中,已是入夜时分,却见很多人家张灯结彩,放鞭鸣炮,十分的热闹。

汪金铭觉得奇怪,此季离年节尚早,却不知众居民庆贺什么?难道是县丞官员有变化吗?可若如此我该早得消息呵。乱猜不出,遣人打听。

片刻后那人自后追上来,却嗫嚅双唇不敢禀,将汪金铭急到不堪,扬手中马鞭欲打。那人无奈,只得言道:“回掌门,他们——他们庆贺少爷受伤——说——说这城中少了一霸——从此——从此可过太平日子——所以放鞭炮——”

汪金铭未曾料想自己心爱亲子在这城中已惹下滔天人怨,成为扎在众人心头的一根荆刺。呆呆地在马上坐了半晌后,仰头向天长叹一声,只觉得心中忽地空空无物,意兴也变得阑珊之极,任什么再提不起半点趣味,带众人回归府里。

待进了中厅,见客椅之上端坐着一翁一媪。汪金铭不识,上前见礼,互通姓名之后才知是侠名正盛的云鹤双影。

云婆婆和鹤翁本是胸襟坦荡之人,想着那少年虽当街行抢,但罪不抵罚。如今受下如此重创,虽是误伤,二人毕竟有责在身,是以一路打听,寻到府中,才知是无量剑门的总舵所在。以为汪金铭既是江湖中人,自然该更明事理,只需将话说开,也算有个交代。

孰料汪金铭听闻是二人将爱子打伤,立时恼到眼红,不由分说,抽剑便刺。云婆鹤翁被逼还手,三人就在厅中打斗起来。

汪金铭既然位列掌门,武功修为当然不浅,尤以剑上造诣深厚,放眼天下能出其左右者也不过屈指可数的寥寥数人。云婆婆和鹤翁若论单打独斗怕均不敌,但二人联手,汪金铭又失胜算。

鹤翁向以暗器工夫独步江湖,但今日此战本是受迫无奈之应。鹤翁天性仁善宽厚,想着汪金铭既为人父,心疼亲子也是常情,不忍用暗器伤他。与云婆婆联手斗过五十几招后,二人抢到厅门,先后冲出,寻马逃离。

汪金铭岂肯罢手,在后苦追不舍。

云婆鹤翁不熟悉此间路径,仓促而逃,竟跑入一座山中。汪金铭有恨在胸,拼命策马,将一班徒众尽皆甩在后面。

云婆鹤翁虽骑良马,但因素来爱惜,不忍鞭策,是以被汪金铭赶上,三人跳落地面又打。

这一次斗得激烈,期间二老多有机会取胜,但念及汪金铭本无恶事,如此纠缠只因爱子受伤,令其心智昏乱,叫二老有愧在胸,不忍出手伤他。见他舍命相斗,无奈只得寻机又逃,汪金铭在后又追。

如此往复多次,最后二老被逼迫到一处断崖尽头。

崖下是一脉溪水,虽不甚宽,但奔流湍急,望之令人眩晕。二老见无路可退,只得回身迎战,双方又打了六十几个回合。鹤翁有意独挡汪金铭,叫云婆婆先撤去,自己再以暗器迫住敌手,然后全身而退。

二老联手行走江湖数十载,经lì

大小战阵近千起,经验丰富,配合默契,常以此法对付难缠对手,屡试不爽。云婆婆见鹤翁向她努嘴,已明其意,快刺一杖,迫得汪金铭退下一步后,转身便走。汪金铭岂肯轻舍?提剑欲追,鹤翁斜剑来挡,二人斗在一处。

汪金铭年届不惑,世事洞明,自然一眼看穿二老用意。心中暗恨,手上发狠,剑势凌厉,招招迫命。鹤翁心中本怯,如此一来高下立分。

云婆婆见丈夫似要不敌,怎敢轻离?转身回来又斗。

鹤翁乘机退下数步,剑还鞘中,自腰下摸出一双钢镖捏在手里,伺云婆婆使一招‘霞光万道’,起身举杖之时,大喝一声:“看镖。”同时双手齐扬,将一双钢镖打出。

汪金铭虽不曾与二老相识,但‘千手佛’之名在江湖中传得响亮,他自然知晓,对鹤翁早加意提防。听他先喊出来警示自己,心中倒也感激,忙退下一步,挥剑拨打。

这双镖正从云婆婆身侧穿出,齐射汪金铭的胸口。汪金铭以为凭自己剑上功夫必一拨即中。孰料钢镖不待剑到,忽地折弯,竟一个向上,射汪金铭的面门;一个向下,射他的小腹,长剑拨了个空。

汪金铭未料鹤翁暗器功夫已到鬼神难测的境界,吓得啊了一声,忙向侧扑翻躲闪。

暗器的厉害之处只在一个‘暗’字上,叫人防不胜防。对方既先出言提醒,可见无心相伤。

但江湖中向有一言说‘不惧直中直,就怕曲中曲’,是形容这暗器的来势。若发打暗器者手法普通,暗器直来直去,并不如何难防。最怕的就是如鹤翁这样可以在暗器上使用奇巧之力,飞临敌手面前尺多远时忽然改变方向,便是‘曲中曲’,令人防不胜防,但这一手自然也最难练不过。

第二十九章 新愁又结眉

鹤翁有意吓退汪金铭,是以虽出言提醒,手上却暗使巧力,令汪金铭躲得好不狼狈。刚刚起身,听鹤翁又喝道:“看镖。”汪金铭抬头见两点寒光已自鹤翁手中射出,正向自己飞来,心知拨打不及,无奈只得将双腿使力一蹬,疾向后跃。

他求生心切,势要一跃躲开,却忘了身后是几十丈高的断崖。待见身悬空中,欲要自救时,却已晚了,一声喊未了,已‘噗通’一声掉落在溪水之中。

云鹤二老也未承想会如此,一怔之后忙跑到崖头向下俯看,见水中汪了一汪鲜红的血水,汪金铭半仰其中,正随势而漂。血水很快变淡,汪金铭也去得渐远,掩在枝叶之间,很快望不见了。

云婆婆心下不忍,斜瞪鹤翁一眼,怨道:“出手怎地狠?何必伤他性命?”

鹤翁受她埋怨,甚觉委屈,摊手道:“我也未料他会跃得如此远呵。”云婆婆摇头道:“唉,又伤一条无辜性命,必少十年阳寿。看来我怕是活不过七十岁了。”

鹤翁有意哄慰她,道:“活那么久做什么?做妖怪吗?叫人见了烦你?我看六十岁便好,多了无用。”转身牵马向山下走去。

云婆婆跟随着,道:“叫你这样整日地惹我气闷,我怕六十岁都活不过。”鹤翁哈地笑了一声,却不再答言。

云婆婆是断金碎玉的爽快性格,最恼他如此温吞,皱眉道:“说你惹我,你便真地惹我?你是不是早嫌我拙,非要气死我才甘心如愿?”

鹤翁见云婆婆真的生气起来,不敢大意,忙转身回来哄她。

云婆鹤翁其实本是同门异师的师兄妹。二人的师父源出一门,后来结为夫妻,婚后感情极好。两人一日忽发奇想,以为若各收一徒,自小传授武功,长大后再叫二人结为夫妻,似他俩个一般。这样既可将自家武学发扬光大,又可设造一对人间眷属,岂不是人生快事?便分别收下云婆鹤翁二人。

云婆鹤翁皆是良家子弟。云婆婆本名云小翠,随妻学习剑术;鹤翁原称鹤万年,随夫研习暗器。

春来秋往,转瞬十二年过去,云小翠和鹤万年皆到了篦发束冠的年龄。

二人的师父见两个徒儿男似玉树,女若芙蓉,皆出落得一表人才,自然欢喜,有意撮合二人的婚姻。两人自幼青梅竹马,依伴长大,感情自然融洽,结为夫妻只是水到渠成,倒不费周折。

只是云小翠性情刚烈,脾气火爆,全不似师父那般温婉;鹤万年则天性散漫,喜欢不受拘束,自由自在。

二人婚后头两年仗着以前积攒下的感情,还能相互忍让,克己为家,日子过得倒也甜蜜。第三年云小翠有了身孕,生下一女。如此本是锦上添花,理应叫二人的日子过得更加舒畅才是。

谁知天有不测。这日夫妇应友所邀,抱了女儿前去赴宴。二人虽是后起之秀,但江湖上玉面观音云小翠和千手佛鹤万年之名却传扬得好不响亮。

古语说盛名之下难有安宁,果然不假。二人闯出了名号,自然也招惹来妒忌。这宴席上的一班青壮武人虽笑对二人,执礼恭敬,但心中却多有不服气的。待三碗烈酒下肚,言语上便不再客气,渐起争执。

鹤万年傲气本盛,受对方言语所激,竟以妻子作赌,要用钢镖射下空中飞的十只苍蝇。消息传开,厅中众**哗,无不惊讶。

云小翠却知丈夫所言不虚。

原来鹤万年练有一手独门暗器,名唤金线镖。这镖长有三寸,宽只两分,是一个四面起棱的狭细锥体,用纯金夹钢打造,尖头极锐利,便是寸厚木板在数丈内也可轻易穿透。

鹤万年暗器工夫独步天下,无人可及,尤以准头之佳见长。便是这金线镖鹤翁常常在夏夜中以耳辨音,用来打居室中的蚊子,可见已练到百发百中,神鬼难测的地步,白日打苍蝇自然更不在话下。

云小翠知丈夫稳操胜券,但却不能容忍他竟以自己做赌注。输赢不论,若此事来日被厅中这些牙尖齿利、嘴大舌长之徒添盐加醋地传扬一番,自己还有脸见人吗?岂不成为别人的送饭笑料,佐酒谈资?

云小翠越想越气。她脾气本燥,此时更如柴遇火,转瞬间心内已浓烟滚滚、烈焰冲天。但厅中有着百十几名宾客在,当着这多人自然不好发作。

云小翠本是冰聪雪慧之人,眼珠转动,已有计较。

鹤万年有意卖弄,第一手便双镖齐发,将飞在空中的两只苍蝇钉在白壁之上。

有好事之人跃起将金线镖启下检视,见镖尖正穿蝇身而过,高举叫道:“好镖法。”众人见了也皆惊叹,厅中响起一片彩声。

鹤万年被酒意所弄,更加得yì

,身形变化,使出一招‘苏秦背剑’,将双镖自身后射出,又中两只,亦惹下一片哄声。

接连射下八只苍蝇后,鹤万年再次拔镖在手。正要射时,云小翠见他手肘微动,知已到最紧要关头,伸手在刚刚足月的怀抱女儿臀上掐了一下。婴孩忍痛不过,哇地一声倏然哭出。

鹤万年对女儿最疼爱不过,素日在家从不离怀。这一声哭来得突然,令他心中一紧,手指微颤,一只金线镖略偏,没有射中苍蝇。

厅中众人见了立时哄笑、鹤万年却不管顾,忙奔到妻子身边检视女儿。云小翠趁机将女儿送入他怀中,在一旁抱臂负气而立。

十射虽然九中,但按约定仍是输了。赢家有意羞辱鹤万年,一挫他的锐气,笑道:“鹤贤弟,妻妹你已输与我。君子之诺,舍命相践,你不会抵赖吧?放心,妻妹貌美如花,我定会好好待她,不逊于你。”一边说,伸手来拉云小翠。

云小翠正要如此,任他拉着,头也不回地跟随着去了。剩鹤万年一人怀抱女儿傻呆呆地站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

众人见了心中虽都幸灾乐祸,面上却装出惋惜之色,纷纷上前劝慰。鹤万年半晌缓过神来,抱了婴孩在后急追,不待出院,手已扳上云小翠的肩头。

云小翠却将身子一扭,甩落丈夫的手,怒道:“你已将我输与人家,还想怎样?”鹤万年熟悉妻子脾气,知自己一时轻佻,已犯下不恕之错。急得酒醒大半,双膝一软,跪在云小翠面前求道:“是我之罪,求你看在昔日夫妻恩爱和女儿幼小的情分上,原谅我一次吧。”

云小翠怨恨难消,咬牙道:“情分?亏你还说得出这二字。拿我作赌注时你念过情分吗?将我输与人家时你念过情分吗?你——”云小翠有泪淹喉,哽噎难言。

片刻后抱肩仰头忍泪道:“你既肯以我为注与人打赌,又将我输与人家,可见你对我情薄何极。此时求我又有何用?你视我为什么?驴马吗?放眼天下,有几个男人肯以妻子作注与人相赌?我若原谅你,世人该如何想我看我说我?我还有脸活着吗?我——”云小翠忍悲不过,泣已成咽,转身又走。

赌赢之人本也是仁善之士,此举只为一挫云鹤双影的锋芒。今见二人因此反目,心下不忍,来在鹤万年面前拍了他肩头道:“鹤贤弟,此事兄也有错。奈何形势至此,弟妹正在火气旺的时候,怕难陡然逆转。只有且待来日,一点点化解吧。弟妹先到我府上小住时日,放心,你嫂子定会隆礼相待。我也会拿她当亲妹子一般,你不必挂怀。等过上三、五日,待弟妹火气小些,你再到我府上软语哄慰,她自然回心转意。”说罢也负手走了。

鹤万年怀抱哭泣婴孩呆跪在那里,自觉已陷入绝地,心中好不懊悔,慢慢起身,拍去膝头尘土,寻马独自回到家中。

云小翠身虽在他人府中,心却早随丈夫归家。

她自是知dào

鹤万年处事散漫,平素从不善于照顾自己。饭也不知做,衣也不知更,冷时饿时如何是好?这且不说,女儿尚幼,还需喂奶,谁来哺育?云小翠思量到此,便再坐不住,偷偷出府,飞马赶回家中。

好在两府相距只十几里地,半个多时辰便到。

待进府门,仆人见了欢喜,欲要禀报鹤万年得知,却被云小翠喝止住。自到婴儿房中喂饱婴孩,又到厨下安排膳食。一切打点妥贴,出府打马赶回。

鹤万年正在房里发愁,听仆人说妻子回来奶过女儿,又督人买回菜蔬,这才离去,心中更觉凄苦,自怨不迭。暗暗发誓从此以后将狂傲之心收拾起,谨言慎行,小心做人。

转眼五天过去,云小翠每日按时回府哺育女儿,安排其中事物,然后离去。鹤万年自是趁机百般哀求,希望妻子原谅自己。

云小翠其实心中怒气早消。但不知怎地,越听鹤万年说温言软语,心中愈觉得受用,便越不想将他轻饶,以为这一次必要狠狠整治一番才好,免他以后再犯。

第三十章 不堪怜旧爱

世间**抵如此,相爱越深越要相互伤害折磨,直到双方都心力交瘁,遍体鳞伤才觉过瘾。但情缘本是如冰似雪的浅薄之物,稍经寒热都要变化,何况受得如此刀劈斧砍,还怎能长久?但这番道理多是在情尽缘了之时才恍然有悟,却已晚了。

这日云小翠回府之时正逢秋雨突来,被浇了个透,夜里便发起烧来。也是她数日间憋闷在胸的怨气作怪,令这病来势汹汹,到第二日时已神智昏迷,沉沉不醒。

府中主人见了忙请来大夫医治。

大夫为云小翠把过腕脉后知只是偶感风寒,加上有急火攻心,成内焦外燥之症,并无大碍。只需泄去火气,稍加调理,不过数日,自可痊愈。开下一方药笺后便离去。

俗语说‘病去如抽丝’,云小翠在榻上连躺三日才怏怏起身,但头仍昏沉。想起家中的丈夫女儿,觉得好不挂念。找来自府中带出的随身丫头,吩咐悄悄出府回去打听消息。

谁知那丫头立时变了脸色,嗫嚅着双唇道:“夫人——您——您还不知dào

吗?”云小翠惊道:“知dào

什么?”丫头道:“前日主人抱了小姐到府上来找您,我和您说,您——您不肯见,您还记得吗?”

云小翠努力回忆片刻,似乎依稀有些印象,道:“好像是,怎么了?”丫头道:“后来主人赌气在府门外坐等,说您一刻不见他,原谅他,他便不离开,教您将他和小姐都饿死算了。”

云小翠听了大受感动,低叹一声,道:“这呆子,怎地执拗?我这几日便回去吧,也折磨他够了。哎,对了,小姐这些日吃谁的奶水呢?”

丫头听到这句问,将手在腿上一拍,急道:“夫人,小姐就是那夜丢的,到现在还没有消息。她现在吃谁的奶水,我也不知呵。”

云小翠被惊得怔在当地,半晌才缓过神来,道:“你说什么?”伸手欲抓丫头的衣襟,可还未触及,已合目昏倒。

待她醒来时,见床前站着几个人,府中主人夫妇和大夫皆在其中。

主妇抓了她手安慰道:“弟妹,你也别急,大批人马都撒出去寻了,这一半日必会有消息的。你病未痊愈,小心身体要紧呵。”

云小翠却哀叫一声,泣道:”孩儿若寻不回来,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姐姐,你却与我说说,我的孩儿怎会丢了呢?”

主妇低叹一声,道:“姐姐不知劝过你多少次,叫你别再赌气,回府和鹤贤弟和好吧。可你就是不肯,非要弄出个孰是孰非才觉气畅。夫妻之间只分得出孰爱孰恨,哪有对错可说?唉,那**一病不起,鹤贤弟见你接连两日不归,便寻上门来要接你回去。你大哥和他说你病了,他竟不信,以为你是借故推挡,回去又抱了孩儿来要见你。你当时头脑昏沉,不论谁问,都说不见。鹤贤弟也是倔强之人,抱着孩儿在府前坐等。我和你大哥皆出去劝,他就是不肯回去,也不愿进府。我们无奈,只得任他。那孩儿必是他夜半忍困不过,打盹时被人偷偷抱去的,鹤贤弟已带了百十号人四下寻找。唉,弟妹,此事鹤贤弟固然有责,可你若肯早日回府与他团圆,又何至于闹到如此不堪地步?追根溯源,也怪我家你大哥人品不良,喜好争强斗狠。与人打赌也罢了,竟拿人家妻儿作注。他倒是赢了,若输时,难不成还叫我跟鹤贤弟去吗?我便是死也不肯的——”

云小翠此时悔恨交叠,心痛至极,已听不清主妇言语,只一味地哭。

这样闹腾了数日后,云小翠勉强坚持着也带人出去寻找。可连寻一月有余,也不见女儿踪影。

茫茫中原,山河万里,人如草芥,密不可数,想在其中翻拣个婴孩出来真无异***捞针一般,难比登天。

此后数日间,参与寻找众人一个个泄了心气,先后罢手退出,只剩云婆鹤翁慈心不死,登山踏岭,穿城过市,四下寻觅。

二人也曾数度相逢,但已形同路人,似连相互看上一眼都不肯。可一旦擦肩,却又各自心痛,才知牵挂的仍是旧日恩爱,纵使相互怨恨到吸髓蚀骨地步,却仍旧无法释怀。

虽都有冰释前嫌,和好如初之愿,却又都怕对方不肯,是以谁也不敢先屈尊提出。

如此蹉跎了八年有余,二人仍都是孑然一身,漂泊于江湖之间,餐风饮露,斗凶杀狠,各行侠义。昔日云鹤双影之名虽已淡薄,但玉面观音和千手佛的喝号倒比以前响亮了百倍。

这日已是腊月初九。鹤翁因受官府六扇门中朋友所托跟踪查询一桩奸杀民女的命案,来到山西大同府。

瑞雪刚停,朔风凛冽。鹤翁着衣单薄,不耐寒冷,在风中瑟瑟而抖。见接应他的朋友正催马急急赶来,向他道:“我们已寻到那贼人的落脚之地。但此人极奸猾,每次犯案皆不留痕迹。虽然知dào

必是他所为,但苦无证据,不能抓捕。还望鹤兄鼎力相助,拿下他后仔细审问,将供词坐实,然后交与我们法办。若你不小心失手伤他,我们自会为你遮掩,也算为民除去一害,鹤兄以为如何?”

鹤翁点头,接过写有凶手姓名、籍贯和犯案详细的缉捕公函,见下面未加官印,知还未呈报,叠好揣入怀中。与朋友并马来在城西一家大宅的外面,绕宅而行。见正面门额匾上横书“金府”两个大字。

朋友指着道:“这凶犯现就落脚此间,据消息说这是他姨丈家。他这姨丈也了得,买卖做得甚大,这城中开着几家钱庄和赌坊,也算是个头脸人物。如无需yào

,不惊动他最好。我会带兄弟在附近接应与你。”言毕扭马隐去。

鹤翁在宅院外面驻足观看片刻,被冻得牙齿交关,瑟瑟而抖。想着夜里必然更冷,若潜伏时久,怕要冻坏身体。回马向正阳大街行来,要寻家衣舖买件棉袍御寒。

牵马走过几家,却不见什么上好的货色,鹤翁甚觉泄气。

待又进一家,看到衣架上挂的紫貂裘氅时,不禁眼前一亮。点手唤过伙计,把衣服摘下试穿,形同定做,十分合体。摸那貂裘,只觉触手生温,柔滑入骨。

鹤翁久走江湖,自然识货,知这等貂裘是可遇不可求的极品,心中爱惜,询问伙计价钱。伙计将手一伸,五指齐出,道:“五千两,不二价。”

鹤翁本是精雅人物,平素吃穿用物皆是上品。这些年虽无云婆婆在身边帮他打理,但昔日性情不改。应道:“好,就五千两。”伸手向怀中摸索,才发xiàn

袋中只有一张千两票面的汇兑飞票和十几两散碎银子。

伙计从他面上尴尬表情已看出究竟,心中不快,道:“既买不起,何必要试?若掉下几根貂毛,由谁来陪?”鹤翁听得不舒服,想争辩几句,却又忍住。自女儿失踪至今,鹤翁轻狂放Lang的脾气已改掉许多,遇事多有容忍。

正要将裘氅脱下还回,却从身后伸过一只手来拉住他。鹤翁低头看见那只纤若玉雕,指涂丹蔻的莹白素手,心中猛地一震,转脸见正是云婆婆在后站立。

云婆婆自怀中掏出五张千两银票摔在柜案之上,问伙计:“够了吗?”不等回答,转身出店。鹤翁在后急急相随。

云婆婆停身看他,嘴唇动了两下,想说什么,却又咽回。只将手一挥,止住鹤翁脚步,飞身上马,抖缰去了。

鹤翁呆立良久,直到再望不见妻子身影,才牵马缓步而行。同时心中奇怪:云婆婆怎会到了这里?

他却不知,云婆婆也为追查这件奸杀民女的案子而来。

原来被害女子中有一家其父母和云婆婆关系甚好。女儿遭害,父母心如火炼,传书找到云婆婆,托她帮忙查拿凶手。

云婆婆从来最恨此等yin滥之事,又有苦主托请,焉能不管?一路跟随追查下来。那凶手也惊觉有人在侧窥视,急急赶到大同府后,立kè

隐匿不出,如石入海,沉沉不见。

云婆婆也刚从城西那所金家大宅转过,正想回客栈休息。

策马自正阳大街上缓缓而行,抬头时惊见旁边一家衣舖前栓有一匹白马看着熟悉。正想时,胯下那马已先自奔跑起来,到了白马身边,鼻中低鸣不已,两匹白马耳鬃厮磨,好不亲热。

原来这两匹健马皆是鹤翁花重金从西域雪山之中购得的雪龙名驹,本是一雌一雄。初得时还是稚口小驹,待到成年,云婆鹤翁因爱成恨,各自殊途,两马也分东西。

转眼八年过去,却不相忘,倒比以前还要亲密。

云婆婆见马上披的坐垫仍是自己当年亲手所绣,金丝银线早已褪去华丽之色。锦帛美缎也显破烂不堪,与赤金打造的蹬韂交环甚不协调。但主人仍不舍弃,可见弥足珍爱。睹物思人,想起昔日欢愉,不禁悲从中生,有泪湿睫。

胯下马来,走入店中,见鹤翁正在试穿一件紫貂裘氅。看他身影虽仍健硕,但背已有些弯。

待听伙计出言不逊,以为凭鹤翁脾气必要发作计较,弄不好这伙计怕要挨一顿打。却不料鹤翁只略顿身形,不言一语,便要脱衣还回。

第三十一章 哪肯顾新知

云婆婆看得心中堵闷,才知昔日火气冲天的鹤翁已改变了脾性,收敛了狂傲。不禁暗暗地哀叹一声,上前相阻。

鹤翁回到客店,本拟小憩到掌灯后潜入金宅监看动静。但云婆婆的身影和从前往事轮流到眼前纠缠,挥之不去。

无奈只得起身,叫小二用新落雪水沏来一壶茶烧在炭盆之上,坐于半支窗下望着外面雪后初晴的皑皑白景,任干冷寒风吹拂着。外披紫貂裘氅,手捧碧螺金针,在那里独自发呆。

想起早就听闻的传言,说云婆婆曾与哪个勾搭。但鹤翁素知妻子是洁身自好的高贵脾性,并不肯信。以为是小人搬弄的口舌是非,旨在败坏妻子的侠义名声。

可虽如此想,心里面还是如牛毛细针扎着般不舒服,坐在那里直着目光缓不过神来。

直到小二端油灯走入,这才惊起。

收拾好夜用之物,熄了灯火,推门出屋,一人独影向金宅行来。待到府外,纵身上墙,翻落院中。

四下寻找,见第三层院中有一座二层小楼最高。一路寻到楼下,束紧裘氅,翻檐踏瓦,攀到楼顶,向四下观看。

此时有雪刚落不久,初晴之月如宝镜磨团重挂,更显明亮,将偌大金宅照如白昼一般。便有只雀儿飞起,也看得一清二楚。

鹤翁正自瞭望,倏见从二层偏院的一间屋中窜出一人。这人并不耽搁,一跃上房,低腰纵步向院外奔去。鹤翁见了忙提腰屏气,跃下木楼,在后紧紧相随。

那人轻功十分了得,左拐右旋,兜转于大同城的街巷之间。

鹤翁与云婆婆之所以得下云鹤双影的名号,轻功卓绝也是一因。但此时鹤翁自觉跟随这人却十分吃力。

那人的身影忽明忽灭,逗弄着鹤翁径向大同城墙下行去。待攀上城楼,那人抓了楼前杆上系旗的丝绒长绳飞身向城外扑落。鹤翁恐惊他知觉,不敢紧跟,直待他行出半里远才随着降下。

抬头见那人已剩一点黑影,若不是有雪反衬,怕都看不清楚。急追了一阵,黑影却越来越小。鹤翁眼见要无功而返,心中不甘,只得将紫貂裘氅闪下。但想着是云婆婆为自己所购,却舍不得扔,在手中提着。可那裘氅厚重,奔跑起来十分碍事,无奈只得扔在路边,以为一会返回时再寻路拾起。

沉气急追片刻,黑影渐大。四下看时,见已入山中,树木渐次繁密,断枝残杈在脚下磕磕绊绊,十分难行。

鹤翁瞄着前面那人已放慢脚步,暗想急追而上,先将其擒下审问一番再说。

可脚下刚刚发力,忽觉身子一沉,直向下坠。抬头上望,见一方夜空正一点点缩小,知掉入陷阱之中,暗道不好。忙伸双手向四壁上抓,正抓住一块突起的石头。

鹤翁双臂使力,停住身形,抬头仰视,见有个人正在阱边低头下望,片刻后哈哈笑道:“喂,可是千手佛鹤万年吗?早知你要来此抓我妻侄,老夫特意为你备下此陷阱当棺材,你意下如何?”

鹤翁立时明白此人必就是凶手的姨丈,金府大宅的主人。不想他轻功竟如此了得,可见市井之间果真隐有绝顶高手。但听他的话音似早就知dào

自己要来此缉拿他妻侄,是以有如此阴狠安排。鹤翁越想越恼,倏然左手一抬,将一只袖弩打出。

那人早知他能为,已有所防,忙将头向左一偏。却不知鹤翁这一弩是虚,只为探他躲向哪一边。紧跟着右手上举,第二只袖弩自阱下呼啸而至,正中那人眉心。

二人相距不过数丈,袖弩是用铁簧崩出,力道之大远胜人手,尖头又锐,整只弩箭几乎尽没。那人哼都未哼,就一头栽倒在陷阱旁。

鹤翁双手离石,身体立时向下沉落。忙扭腰折腿,变换身形。双手欲待再向阱边抓时,才发xiàn

四外空空,无着力处。鹤翁刚将双手护住头脑,觉腿下一软,已到最底。忙滚身向前一扑,发觉陷入冰雪之中,直没至腰。也幸如此,才没有受下硬伤。

待喘均一口气后,眼睛已适应这坑中黑暗。借雪光四望,见坑底竟有十几丈方圆。抬头仰望,坑口却不足五尺,上细下粗,似一个大肚小口的瓮。

那坑壁凹凸不平,土石相杂,显然系天然形成,而非人力挖掘。想来引自己来此的金氏也必是偶然发xiàn

,在上面架了树枝,蒙了白布。刚巧又赶上落雪,倒为他遮掩得天衣无缝。

这坑正在小道中间,宽有五尺,而人的步幅不足两尺,若不是早就知觉,必有一脚要踏落其中,可见金氏等人计算之周密。

鹤翁歇息片刻后,开始寻壁攀援,想要爬出陷阱。可试过十几次后,却叫他好不失望。原来这坑底四壁不仅内倾得厉害,而且土石松软,根本经不住力,只稍一抓捏,便大块掉落。

鹤翁攀墙爬壁能为虽强,但无处着力却叫他愁锁双眉,仰头长叹。才知除非自己生出一双翅膀来,否则怕难出得去了。

坐井观天到白日之后,又试过几十次,却次次失败。

鹤翁环目四望,见壁上寸寸泥土皆被自己试过,却无一处可以逃生,不禁在心中哀叹一声,以为适才金氏所言不虚,这里确就是自己的棺材坟墓。

想着一生餐霜饮露,征尘踏土,披星戴月,四处奔波,到最后竟落得如此凄凉惨淡结局,忍不住流下泪来。才知昨日衣舖中与云婆婆那一见竟是永诀,从此以后阴阳相隔,生死两世,再无相见之日。懊悔为何早不肯将云婆婆找回,便算过了一刻亲密日子,此时便死也算不枉。

这坑下落有多年不化的冰雪,比外面更加寒冷,令鹤翁不敢呆坐,时常起来揉搓手脚,拼力奔跑。但腹内无食,热力不济,只坚持到太阳落山,便已昏晕而倒,趴伏在冰雪之中沉沉不醒。

也不知过了多久,迷糊间似有人在唤自己的名字,声音听着亲切熟悉。努力半晌,睁目看时,见云婆婆一张俏面俯在眼前,正泪水朦胧地看着自己。感觉身上滚热柔软,片刻后明白,原来自己仍在坑中,云婆婆正用赤裸身体来为自己取暖,二人身上裹的却是自己扔在城外路边的那件紫貂裘氅。

一时间悲喜交加,张臂抱住云婆婆大哭起来,状若孩童。云婆婆见得丈夫的软弱模样,心中疼惜,一边软语安慰,一边跟着垂泪。

二人伤心过后,起身穿衣。鹤翁手足无力,站都不能。云婆婆将他负在背上,用衣服系了,然后攀着垂下长绳爬出深坑,把他扶上马背,共乘一骑回到大同府城中,找来大夫为鹤翁医治手足冻伤。

夜里夫妻同眠一榻,鹤翁问起云婆婆如何寻到自己。云婆婆将从前种种讲了,鹤翁这才恍然。以为古人所说‘人善天不欺’之语是对。自己一生行侠仗义,抱打不平,多积善德,老天爷见自己落身难中,不忍旁观,遣妻子前来相救。

二人借机重修秦晋之好,也算是祸里得福。

原来当日云婆婆回到客店,本也拟小憩到天黑后前往金宅潜伏查探。可想起适才情景,禁不住心潮起伏,难以安眠,在榻上辗转到日落才昏沉睡去。

因着白日奔波劳累,身心俱乏,这一觉竟睡到二更。

城楼梆声将她惊醒,想起有事在身,忙坐起穿衣。擦过一把脸,梳理了头发,因着天性使然,便是夜里出门也不忘将周身上下收拾得齐整。然后手提绿玉杖,灭灯推窗,一跃纵出,径向金家大宅行来。

待入金家宅中,见四下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整个府邸上下的人尽都入梦。

云婆婆先登上鹤翁曾登临的那座二层藏书小楼的最顶上四下望过一圈,见三层偏院内有一间房中透出灯火,便蹑足潜踪摸到窗下,将耳朵贴在窗上听屋里动静,片刻后知里面有两个男人正在饮酒。

二人已喝到大醉,说话时舌头嫌短,声音奇大。云婆婆听过一会,渐渐明白他们语中意思,不禁惊出一身的冷汗。

原来这二人中,那个年轻的便是奸杀民女,隐身到此的凶犯。岁数大些的是金府的师爷,二人正在等出府已经近两个时辰的金老爷归来。

那凶犯向师爷道:“你说——我姨丈他能是——千手佛的——对手吗?”

师爷大笑两声后,咕咚一声摔倒在地,带得碗盆皆跌,稀里哗啦碎了不少。半天爬起,道:“你姨丈若说暗器——怕——不是鹤万年的——对手——但论轻功——嘿嘿——天底下没人能比呢。”

凶犯追问道:“如此说——这千手佛今夜——是必死——无疑了?”师爷又笑,道:“除非他——有九条命。”

云婆婆听说丈夫临危,焉能不急?再无心听,飞起一脚踢开房门,冲入屋中。两个男人都喝得东倒西歪,见她进来,各自倚在椅中挣扎欲起。

云婆婆先挥杖将师爷打翻,然后逼住凶犯问道:“说,你们将贺万年怎样了?”凶犯初时吓了一跳,待看清面前立的是位貌美如花的妇人,胆气立壮,yin笑道:“管它作甚?来——陪爷乐乐——”起身欲拉云婆婆。

第三十二章 人善天不欺

云婆婆性暴似火,嫉恶如仇,见得他的丑恶样子恨到牙痒。猛挥一杖,正打在凶犯头上。也是有怒在胸,手上力量嫌大,那凶犯惨叫一声,将头一歪,仆倒在地,嘴里缓缓流出血来,眼见得不能活了。

云婆婆将吓得尿裤子的师爷拉过急问:“说,贺万年现在何处?”师爷胆都裂了,弄不清这个看似柔弱的女人出手怎地如此凶狠。抱头哀求饶命,结巴道:“金老爷要、要、要——”

云婆婆喝到:“要怎样?”师爷缓过一口气,道:“要将贺大侠——诱到城西梅花岭上——叫他掉入陷坑里——活活冻饿而死——”

云婆婆听得糊涂,又逼他细讲一遍后才恍然。一杖将师爷打翻,转身出门,跃出金宅,跳落西城围墙,一路跟随追下。

待奔过五里之后,惊见鹤翁扔在路边的紫貂裘氅堆在雪地里,忙拣入手中提着。

又向前行,直赶到天光微明,遇见行路村人打听道路,才知已在梅花岭中,可再仔细询问之后却傻了。

原来这岭广有千亩,大小路径数百条,山深林密,便是隐入千军万马,也如海中滴水,不显痕迹。若想从中找出一个人来,却真是难如登天一般。

但这人既是自己丈夫,云婆婆岂肯轻易舍弃?在山林中的过膝积雪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边行边喊。直到嗓子暗哑,也未听到一声回音。

寻到天黑,云婆婆以为这样终不是办法,摸索着下山,找到一个坐落在山脚下的小村庄。敲开一户人家,掏出十两银子借宿。

家中一对老夫妻和一对小夫妻见了这多银钱自然欢喜,热情相待。将冻在檐下的野山鸡和山蘑菇炖入砂锅,又烙了白面饼。

可云婆婆满胸急火,哪有胃口下咽?见屋中壁上挂有弓弩,似是一家猎户。想着他们终日在山中出没,对此间地理自然最熟悉不过,吃饭时问起这梅花岭上可有一处大坑是陷阱。

父子二人听得糊涂,反问道:“是怎样的大坑?用来捕捉哪种野兽?”

云婆婆苦了脸道:“我也不知呵,只知那坑深有几十丈,似是地陷而成,可用做陷阱,猎杀仇人。”

父子二人听说是用来杀人的,皆摇头道:“若说是捕獐抓鹿的,我们倒知晓,可用来杀人的我们却未曾听说过。”

夜里与婆媳共住一室。同是女人,言语自然方便,老婆婆问起云婆婆因何趁雪落时进山冒险。一语勾得云婆婆伤心落泪,将从前种种拣可说的讲了。

婆媳二人听她是来寻夫,才知事不寻常。仔细问过她那金家师爷所说言语后,各自发狠思量,将这梅花岭上的一个个险峻之处皆说了一遍,但又一一否定。

云婆婆苦走了一整天,早乏得透了,片刻后先自睡去。但夜里却噩梦连连,不得安宁,也才知自己对丈夫牵挂到怎样程度。

待到天明时被儿媳推醒,向她道:“我记得在岭西十五里左右有一片松林,林中有条小路。就在路上有个三、五尺宽的地陷,下面是个硕大深坑。秋天我去那里采蘑菇时险些掉落其中,你要寻的陷阱是不是就是那里?”

云婆婆听得眼前一亮,翻身爬起,穿衣蹬靴,便想立kè

去寻。婆媳岂肯?忙点灶生火,煮粥热饭,强按她吃下一碗。

父子也早起来,都张罗着要陪她同去。

云婆婆想着其中牵扯人命大案,不愿这农家老小染祸上身,婉言拒绝。

父子见她执意坚决,只好做罢。为她详细画下一张地图,指明路径后,又备下一捆长绳、一柄利斧和大袋的干粮绑在一匹劣马的鞍下,将缰绳牵入她手里。

云婆婆见一家人待己如此殷勤,深受感动,又掏十两纹银相赠。

老父却推回道:“我们所做不值这多。”坚辞不受。

待按图寻路找到那片松林,走入不过一里左右,就看见前面雪地中趴伏一人,已被树上随风飘落的积雪埋没大半。

云婆婆以为是丈夫,打马疾奔。待离得近了,才看清是穿一袭黑色帛衣的老者,手脚僵硬,显然已死去多时。旁边赫然便有个近五尺宽的大洞在。

云婆婆跳落马来,向下望时,见洞底雪中也卧有一人,正是自己千寻万找的丈夫鹤万年,心里不禁狂喜。疾呼几声,却不见他应。

忙拔出利斧将离坑口最近一棵松树的斜枝削砍干净,把长绳一端系在主干上,然后缘绳坠落坑中,将丈夫抱入怀里。

见他脸色惨白,口鼻俱闭,手脸冰凉,气已奄奄,仔细摸索,见他胸口还剩一点热在。

云婆婆吓得魂魄皆散,涕泪齐落,失声呼唤。慌张片刻,定下神来,将所穿紫貂裘氅脱下铺在地上,把丈夫衣服脱光,自己也裸了身体,搂丈夫在怀,裹紧裘氅,希望用自己的体温将丈夫暖热,救丈夫回来。

幸天感其诚,将游荡在奈何桥头的贺万年遣回,还与云小翠。

夫妻二人这一夜说尽温言软语,相拥相偎,时哭时笑,感觉倒比新婚之夜还甜蜜。

只是偶一提起丢失的女儿,才觉心头压石,沉重无比。

云婆婆向丈夫道:“那金家人早知你要来,已先设计害你。可见你官府中的朋友有人出卖。”

鹤翁低叹一声,道:“自女儿丢失,你又离我而去之后,我早失了活的兴致。这多年来经危历险,丢生冒死,哪曾想过以后如何?倒以为不如一死,早离苦恼才好。”

云婆婆听丈夫如此说,泣道:“怎地傻?你若死了,我还活得下去吗?”鹤翁听妻子对自己用情仍深,心中欢喜,道:“从今以后有你在侧,我自会珍重自己,还哪敢有轻生之念?”

话说到此处,鹤翁便觉得有个大大的疑问若不寻出答案来,自己无论如何也不安心;可问了又怕妻子伤心,是以嗫喏着嘴唇难堪。

云婆婆是爽利人,耐不住鹤翁如此,道:“有神么就说。怎地别的毛病都改了,这吞吞吐吐的习惯反倒重了?”

鹤翁听妻子逼迫,只好道:“江湖上都传言,说你——你一直和谁在一起,可是真的?”

云婆婆其实早料他必要有此问,伸臂搂住鹤翁的颈项,温柔声音道:“贺万年,我们做夫妻多少年了?”

鹤翁已明白妻子没有说出的意思,急忙道:“我知你是冰清玉洁的人儿,本也不信,可他们说得——”

云婆婆不待他说完,掩住其口,道:“贺万年,这件事这一生里我只许你问这一次,也只分辨这一回。以我们丢失的女儿发誓:我和那人只是相识,却从不曾做下任何苟且之事。我云小翠从里到外都干干净净,对得起你贺万年,可听得明白?”

鹤翁从不曾见妻子如此,倒被骇得呆了,张着嘴点头。

云婆婆却不肯完,又道:“可记得清楚?”不待鹤翁应答,咬牙道:“来**若再敢提,我必不饶你。”

说罢转身向壁,合目假寐,不肯再理鹤翁。

鹤翁自知理亏,只得把身体贴过去,将妻子尽都搂在怀里软语哄慰。好在云婆婆不是执拗之人,过不多时也就释怀。掉脸过来,与鹤翁重归于好,温存言欢。

二人相互安慰,决定携手再闯江湖,行侠仗义,继xù

寻找丢失的女儿。

从此江湖中原已沉寂多年的云鹤双影的名号重又彰显。

鹤翁深恐云婆婆独斗汪金铭不敌,手握钢镖在后双眼不错地盯视着二人打斗。

十几年前云婆婆的能为比汪金铭就差着些许。

如今她身已老迈,汪金铭比她小近十岁,二人只在气力上就不可同日而语。初斗时尚看不出来,时刻一长,高下便见。

鹤翁暗道不好,向云婆婆高叫道:“小心了。”

此时场中众人皆知这一语是他与云婆婆配合发打暗器的信号。童牛儿嘻嘻一笑,向银若雪道:“这老儿怎地笨?叫一次也就够了,第二次人家还会上当吗?”

银若雪沉浸武学日久,见识比童牛儿超出甚多。以为凭云鹤双影这多年行走江湖的阅历来论自然远胜常人,连童牛儿都能识破的把戏他们定不会用上两次,其中必有奥妙。道:“我看未必。”

她话音未落,倏见云婆婆将双手齐扬,耳听“咔”的一声脆响,自她袖中射出两点寒光,直扑汪金铭的双肩。

汪金铭一心抵防云婆婆身后的鹤翁,双眼尽往远处望,于身前之事却看不分明。待发觉上当时已经晚了,两只袖弩正中他肩头。

也是云婆婆心怀仁善,以为十几年前伤他孩儿就不应该。恕人为己,此时本应化解冤仇,但形势所迫,只能叫他受些小伤。

她虽作如此想,但这袖弩锐利无比,二人相距又近,射入汪金铭肉中已愈两寸,伤及锁骨,将汪金铭痛得大声惨呼。

童牛儿第一个喊出好来,余下众人见了心中也惊。

正所谓兵不厌诈,众人只想着千手佛贺万年善使暗器,却忘了玉面观音云小翠同样能打。

翁媪二人正是利用敌人顾彼失此的心理,叫人防不胜防,这一手着实巧妙。

第三十三章 阴狠是宵小

童牛儿见云婆婆所用袖弩不用敲打机关,只把小臂略弯便可激发,远胜自己所用,暗暗称奇。

却不明白其中原理,想着待此战之后定要向鹤翁弄个清楚,也仿照着做两个来用,倒比自己那一双强过百倍。

与汪金铭同来众人上前将他扶下后,一个身材矮小的黑衣人踏步向前,要与云婆婆来战。

却听立在矮墙外的人丛中传来一声低喝:“且住。”黑衣人忙停住脚步。

童牛儿和银若雪也都拢目光向矮墙外望去,见围拢着的众人都把身体向中间一人微倾,如星拱月似的,显见得那人的低位非同一般,是个说话算的。

银若雪自语道:“这声音怎地熟悉?”但夜色太浓,相距又远,她目力虽强,却仍看不清楚对方面目。

童牛儿道:“你识得他吗?”银若雪道:“似大哥的声音。”童牛儿奇怪道:“大哥?哪个大哥?”

银若雪道:“还有哪个?自然是五龙将军的大哥了。”童牛儿惊道:“杜天横?不该呵,他怎会来此?”银若雪也犹疑道:“是呵。”

二人正说时,见已从矮墙外跃入七、八个人,会和院中的众人向云婆鹤翁冲来。

云婆鹤翁见了皆惊,心中暗道不好。

敌手都不熟悉,不知能为高低,若都和刚才过招的那几人相仿,联手来攻,二老自然不敌,怕只片刻便要遭擒。

云婆婆疾向后退,与鹤翁并肩而立,将红衣少女护在身后,眦目以待。

冲上来的十几个人丝毫不停,上前便打,片刻间将三人分割开来,战成一片。

三人中数红衣少女武功最低,但她手中有逆龙宝刀相助,却大增其威。与她对战几人不识厉害,刚一交手兵器便被削断。几人才知她掌中所握这柄毫光内敛,不惹人眼的长刀竟是宝器,无奈只得各挥半截刀剑与少女游斗,但威力自然大打折扣。

童牛儿见这多人围攻翁媪二人和红衣少女,心中大起不平之忿。向银若雪道:“老婆,管是不管?”

银若雪对翁媪甚有好感,今见其受欺,凭她血性岂肯坐视?在床下将装有金枪的皮囊扯过,倒出金枪接在一起,口中只说个“管”字,身形已先跃窗而出,直向围攻云婆婆的几人扑去。

她本力弱,金枪又沉,是以枪法中只精在一个‘快’字上。再有初犊之勇相助,倒真少有人敌。

围攻云婆婆的几人突遭袭击,措不及防,片刻间便有受伤倒地的。

云婆婆见得银若雪的身手心中暗暗地惊讶。虽早料她有功夫在身,却不想竟如此了得。

她不知银若雪自小在东厂中长大,锦衣卫里多藏各家门派中的顶尖好手,使她得机学习各家精妙招数。时日一长,积涓成河,汇河成海,使银若雪武功修为远超他人,已成翘楚,不然又岂能赢下‘五龙将军’的御封?

与鹤翁缠斗的几人见同伴受挫,立时有两个补过,合力来战银若雪和云婆婆。

银若雪打得兴起,运枪快若疾闪。众人只见金光缭绕,令目为之炫,只一个回合,便又有一人受伤不起。

银若雪甩净枪尖上的血水,翻身斜挑,这一招有个好听的名目叫‘贵妃醉卧’,却是银若雪自创。

大枪本是男人善使的兵器,并无适合女人的套路,是以她所习枪招原是男子所用变化而来。

男子腰身皆硬,变招易式时多以翻转腾跳为主;银若雪腰软如柳,身柔似绵,遇大转身的变化时却被她化作仰翻。如此一来出招更快,并自拟名目,暗与杨贵妃比较。若论容貌她自是不及;但比武功贵妃却不及她。

只见她上身仰翻到平,金枪自身前飞刺出去,大出众人想象。对面那人更未料到大枪还有这般骇人使法,惊愕之余不及躲闪,正中腹下。

银若雪后手一压,将他小腹挑开数寸长的口子。那人惨叫一声,仰面摔倒。银若雪收枪横扫,正要猛击旁侧那人双腿,忽闻脑后金风暗响,同时听童牛儿高叫:“老婆小心后面。”

童牛儿此时仍在窗里趴着。

他虽不是贪生怕死之辈,但却有自知之明。看场中各人武功都比自己高强出甚多,自己若下场参战,不但救不得别人,怕还要麻烦别人来救自己,反不如在这里给别人省心。

眼见银若雪枪枪见血,童牛儿心中得yì

。看场中这多人里,不论容貌、出身、地位、武功,他这老婆样样皆夺第一,怎不叫他心花怒放?

待银若雪仰身挑倒那人后,童牛儿惊见在矮墙外抱臂而立那人已从马上摘下一条长鞭,飞身跃入夜空之中,直向银若雪扑落,忙出言提醒。

同时亦惊觉那人在火光中一晃而过的面目瞧着熟悉,猛地伸手在额头一拍,想起他正是五龙将军之首的杜天横。

银若雪收枪正想回防,攻来那人却先她收回兵器。

银若雪觉得奇怪,抬头看时,见杜天横正单手提着二十四节鬼骨钢鞭在侧站立,不禁一惊。

刚喊个“大”字,杜天横却猛喝道:“贼寇,还不随我来受死?”言罢转身就走。

银若雪冰雪聪明,已知大哥不愿轻泄行藏,忙起身装作在后追赶,急急地跟随而下。

二人奔出小院,拐入一片暗黑之中,杜天横停身等候。

俟银若雪到,问她:“五弟,你怎来了这里?”银若雪道:“我查出钦犯林水清之女林凤凰被人劫掠到这玉台山中,但详细不知。是以特和副营使童牛儿童大人假扮做夫妻来此查询林凤凰下落。”

她特意先将童牛儿供出在前,以解杜天横心中疑惑,防他回去后在爹爹面前乱弄唇舌。

杜天横年届不惑,何事不明?虽知五弟怕已与童牛儿有染,但知不好点破,一笑置之。

银若雪道:“大哥怎也到了这里?”杜天横道:“五弟不知,这玉台山北峰称作剑阁,剑阁中有一伙匪盗在那里已盘踞数年。有人报雷公公说这伙匪盗有刺王杀驾的逆反之心,是以特遣我来此查问。”

银若雪轻哦一声,道:“那又为何要抓捕这对老夫妻?”杜天横道:“这云婆鹤翁和剑阁匪盗本是一路,乃他们放在山下的眼线。欲除剑阁匪盗,需先将他俩个抓了。”

银若雪转念明白,笑道:“怪不得大哥没有带你营中兄弟来,是怕惊动他们,让剑阁的匪盗闻风先逃,是不是?”

杜天横点头赞道:“五弟聪明过人,大哥的心思一猜便中。”

银若雪得此夸奖,面有得色。道:“可已先你有人来为云婆鹤翁通风报信,让他们早有准bèi

。”

杜天横惊道:“怎么会?”略一沉吟,道:“必是我寻来这些人中与他们暗里有勾搭。待我查出,定不轻饶。”

银若雪心思灵动,有意袒护云婆鹤翁,眼珠一转,道:“大哥,你且晚些时候捉拿他们,叫我利用几日如何?追查林凤凰下落这件事怕还要着落在他二人的身上,这几日就会有消息。”

杜天横有心拒绝,但想着银若雪既有此行,必得了雷公公吩咐,自己不好在中间作梗设障,不然银若雪回京后以她尖锐性格定要向雷公公搬弄口舌,怕要为自己带来是非。

再有银若雪美丽娇柔,堪惹人怜,杜天横对这个五弟一向疼惜,相处数年间,对她所求从不曾说过一个不字,于是点头道:“好吧。”

二人回到小院时,见众人仍在打斗。

红衣少女手持逆龙宝刀与三个两手空空的黑衣人纠缠。红衣少女武功虽弱,但倚仗宝刀锋利,叫三个黑衣人心有忌惮,不敢太过靠前。四个人走马灯似的转,却谁也胜不得谁。

另一边云婆鹤翁已合在一处,贴背而战。鹤翁一手挥舞一柄拾来的单刀,另一手中扣着钢镖,伺机而发。围攻的人已减至五个,余下的皆被鹤翁用暗器伤在地上。

杜天横示意银若雪慢走,先奔到马前跃上,挥手高声喝道:“都与我撤下——”第一个打马去了。

余下众黑衣人纷纷停手,搀扶受伤众人缓缓撤去。

银若雪隐身在角落里,直到众人走净,才提金枪转出。

此时已过末更,天见微亮,云婆鹤翁和红衣少女苦战了大半夜,都累到不堪,各自找地方坐下休息。银若雪见三人无恙,放下心来。回到房中,却见童牛儿已宽了衣衫,正躺身榻上,鼾声渐起。看着有气,一掌拍醒他,道:“去打盆水来与我洗洗。”

云婆鹤翁、红衣少女、银若雪与童牛儿五人围桌团坐。

翁手持酒盏向银若雪道:“都怪小老儿眼拙,错看姑娘,数日来招待不周,还望姑娘担待则个。”言毕恭敬执礼。

银若雪忙起身还礼,口称:“不敢。”

童牛儿见二老不曾向自己言谢,甚觉扫兴,埋头自斟自饮。

云婆婆向银若雪道:“不论姑娘身出哪家,来此为的什么,既肯出手帮衬我俩个,就是朋友。来,老太婆敬姑娘一杯。”

第三十四章 称名为侠义

银若雪听云婆婆言辞慷慨,勾起胸间豪气,与云婆婆一饮而尽。然后放盏道:“二位老人家既然肯如此相待,我也不必隐瞒。我俩个皆是东厂中的锦衣卫。”

她此言一出,云婆婆与红衣少女皆惊。连童牛儿都啊了一声,不知她因何将自家实底翻给人家看。

唯有鹤翁嗞地饮下一口酒,将眼睛眨了两眨,道:“若我猜得不错,你该是神枪太保霍天卫的徒儿吧?”

银若雪惊道:“你识得我师父?”

鹤翁呵呵一笑,道:“想当年你师父为了抢夺人家祖传宝物金丝玉璧,凭手中一条赤炼金枪挑尽山西太原五行门王家,连杀十一条人命,做下轰动江湖的天大公案,惹恼武林人众,联名撒下亡命帖追杀于他。我曾带人缉拿他半年有余,与他有过数次恶斗。也是他命不该绝,皆都逃掉。后来他见江湖中已无立足之地,只好投入东厂做了一名锦衣卫。这事已在二十几年前,当时你师父既无妻儿,也无徒弟。如今你却提着他的赤炼金枪,使一套他祖传的霍家夺命枪法,自然是他在东厂中收的徒儿。我曾听人传说他收下东厂大总管雷怒海之女为徒,该不是你吧?”

银若雪应道:“正是。”

鹤翁点头道:“你那师父若论能为怕没人可及,只是人品歪斜,不成大器,甚是可惜。姑娘却心地仁善,比他强过太多,昔年恼他的武林众人若得知如此,定感欣慰呵。”

银若雪得此夸赞,颊起红晕,低头微笑。

鹤翁饮下一盏后,抹净唇上残酒,又道:“姑娘举止动作皆有雍容高贵的气度,小老儿早就猜必是出身大户的千金,果然不错。”手指童牛儿道:“这位是——”

童牛儿嘻嘻一笑,道:“我却是不折不扣、如假包换的市井无赖,自小父母双亡,讨饭的出身。武功只通皮毛,坏水却一肚子皆是。休惹我,当心我叫你家破人亡。”

云婆鹤翁和红衣少女听他说得有趣,皆哈地笑出;只有银若雪知他句句都是实话,并非欺人之语。

云婆婆道:“二位既是东厂卫士,不在京中享清闲,却来这穷僻之地做什么?”

童牛儿不知银若雪将话说透是什么主意,不敢胡乱接言,转脸看她。

银若雪放盏道:“话说至此,我便如实相告,我俩个来此只为查询一个人的下落。此人名唤林凤凰,是户部尚书林水清之女。数日前被人自春香院中劫掠去,不知二老可知其下落?”

云婆鹤翁似对林水清之名熟悉,各在口中轻念一遍,又皆叹一声。

童牛儿和银若雪自然看得出二老对林水清被冤入狱、折磨致死一事早有耳闻,只是碍于银若雪在座,不好妄加评语。

鹤翁摇头道:“不识此人,落在哪里自然也未得知。”

银若雪见二老神情坦荡,不似欺人之语。

童牛儿却见红衣少女自听闻‘林凤凰’这三个字后目光闪烁,显得惊慌,但只片刻后便淡定下来。

银若雪道:“我得人报,说林凤凰便落身在这玉台山中。但山里有两伙强人,一伙盘踞在翠屏峰梁济寺;一伙守在剑阁之中,不知林凤凰被哪家劫掠。”

鹤翁此时肚内已有五分酒在,哄得热血上涌,使言语松懈下来。听银若雪如此说,将手在桌上一拍,道:“那剑阁中住的各个都是顶天立地的英雄好汉,自不屑做这等劫掠妇女、欺人害义之事。我敢打包票,这林凤凰定不是剑阁中人劫掠的。”

他言语刚落,已见云婆婆正瞪目相向,也知话说得狠了,但势如泼水,已收不回来。

银若雪正想听这句,就势追问道:“鹤伯伯怎知他们各个都是英雄好汉?和他们很熟吗?”

鹤翁最怕她问,不敢乱说,斜眼看向云婆婆。云婆婆却不理他,自顾低头吃菜。

鹤翁无奈,只得吱唔道:“也不是很熟——只是相距不远,稍有耳闻罢了。”童牛儿道:“说来听听,也叫我们长些见识。”

云婆婆见势已至此,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只好接口道:“剑阁中住的这一群人,为首的有四个,大当家的人称飞天神龙,叫翁九和;二当家的人称屠刀客,叫端木万千。”

银若雪和童牛儿听到这个名字,互瞧一眼。

银若雪道:“端小姐所使这柄逆龙宝刀想必便是端木大侠所用吧?端木大侠既能将他爱若性命的兵器拿给端小姐出来显示,想来端小姐必是端木大侠的至亲,怕就是端木大侠的千金吧?”

红玉少女见身份被点破,面上一红,低头不语。

银若雪这番话中含讽带刺,云婆婆如何听不出来?尴尬笑道:“小姐所猜不错。这位便是端木爷的千金,闺名一个蕊字。”

端木蕊立身浅执一礼,银若雪禀手还过。

云婆婆待二人落座,续道:“三当家的江湖人称风流道人的玉尘子。四当家的人称赛金花,名叫万山红。他二人本是夫妻,共同行侠仗义,为善人间。”想着自己和丈夫原也是此等高义人品,心中豪迈,斜眼看向鹤翁,见他脸上亦有得色。

银若雪一怔,道:“她——她怎地落身在此?”

云婆婆道:“小姐和万女侠相识吗?”银若雪道:“有过一面之缘,待来日再叙吧。”

她虽不在江湖混迹,但东厂中的锦衣卫皆出身武家,与江湖间的武林人物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是以武林掌故、江湖轶闻银若雪常听他们讲起,对以侠名传世的人物皆都熟悉。

听云婆婆说罢剑阁中的四位当家人物,心中暗暗吃惊,低头默然,想着大哥杜天横此来若莽撞行事怕要吃亏。

云婆婆心思细密,对银若雪所说并不全信,以为她许是专为对付剑阁众人所来,先演一场苦肉计以博取信任也未可知。慢声道:“我夫妻俩个在玉台山下住了这多年,对山中事情素有听闻。目下山里住的这两伙人中,翠屏峰上梁济寺里那伙假和尚劫财掠色,杀人无数,是真zhèng

的恶人;而剑阁中那一群却杀富济贫,惩恶扬善,皆是以侠义行事的英雄。这两伙人虽都以盗字称名,却不可同日而语。”

银若雪低眉片刻,道:“实不相瞒二老,夜里来的那一群人便是我东厂青龙营的锦衣卫。”

云婆鹤翁和端木蕊皆惊。听银若雪又道:“他们此来便是要抓捕二老的。但我俩个在此叨扰数日,二老相待殷勤,无以为报,是以我特借故将他们遣走,给二老留下离去的时机。”

她话未说完,连童牛儿也暗自惊讶,寻思:这妮子也真胆大,若被她父雷怒海知晓必挨一顿好骂。

云婆鹤翁和端木蕊惊得更甚,三人齐齐瞪视着银若雪。银若雪神色却坦然,举杯小啜后夹菜入口,吃相端庄。

云婆婆低叹一声,道:“小姐既肯以如此赤诚肝胆相待,我便不再相瞒。其实我俩个也是剑阁一伙的。”银若雪点头道:“我早知晓。”

云婆婆道:“却不知东厂因何要抓捕我俩个?”银若雪道:“说二老是剑阁匪盗的耳目。”

鹤翁忍不住道:“是不是还要抓捕剑阁中的兄弟?”

银若雪道:“这个我不曾问。二老只管自行离去便了,余下的事何须多虑?”

鹤翁听这一句有些刺耳,拍案道:“小姐视我小老儿是偷生怕死之辈吗?”

云婆婆在侧轻叱道:“又耍什么威风?小姐本是一片好意,你怕不怕死是你自己的事,何须如此大声对人言?”鹤翁低头不答,把盏自饮。

云婆婆向银若雪道:“小姐如此善待,我俩个老儿无以为报,先行礼谢吧。”言毕起身恭敬执礼。银若雪忙闪身一旁,虚受一礼,口中客气。

云婆婆归座道:“如此说东厂锦衣卫这一半日必还要来?”

银若雪点头道:“是呵,二老还是早想对策。”

云婆婆眯起双眼想了片刻,道:“不需小姐挂怀,我俩个老儿这大把年纪,生死已不堪忧。对了,小姐欲寻的这个林凤凰很重yào

吗?”

银若雪道:“她本是朝廷钦犯,由我监管。如今被人劫掠,我自然有责在身,必要将她寻回,不然一顿好骂怕是逃不掉的。”众人皆笑。

端木蕊向云婆鹤翁各望一眼,将嘴张了张,想说什么,临了却又咽回去。童牛儿在侧瞧个清楚,心里暗暗地奇怪。

云婆婆手指童牛儿道:“难怪这孩儿去梁济寺里做了和尚,想必是要在那里查询。也真难为了你,有如此舍命之勇。”

童牛儿终于得人夸奖,心中自喜,道:“不入虎穴,怎得虎子?”

鹤翁端盏向童牛儿道:“好胆色,来,小老儿敬你。”童牛儿把盏起身,与鹤翁共饮。

云婆婆道:“其实二位不知,这翠屏峰梁济寺的僧人最惧的便是我们。这多年来,若无我们对他们的压制打击,他们怕早就扯旗造反了。只是我们人手有限,虽有为民除害之心,却无铲暴安良之力呵。说来惭愧,有辱侠义之名。”银若雪听到这一句,心中一动,慢慢生疑。

第三十五章 无赖有胸襟

转头看向童牛儿,见他正把一条硕大野鸡腿咬在口中,汁水淋漓而下,吃得狼狈。不禁皱眉暗想:他终是改不掉这讨饭时养下的泼皮无赖样。唉,哪一日若领到人前,岂不尽惹人耻笑?

夜里床上,童牛儿问起银若雪白日言语意思。

银若雪道:“我只是怜他二老仁义,不忍看他俩个惨遭横祸。我大哥他为人阴狠,犹工于心计,最是难斗。他——你也都知,还用我说吗?大哥他既得我父吩咐,不抓到他俩个绝不会罢手的,但愿他们逃得出去。”

童牛儿道:“可杜天横领的并不是东厂的人呵?”

银若雪道:“这正是他有心计的地方。找来一群江湖人物,只为叫云婆鹤翁摸不清来路,自然不会生疑,也就惊吓不到剑阁中的人了。”

童牛儿道:“可那端木蕊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银若雪道:“自然是大哥所邀众人中有和那四位当家的够交情的,先冒险报了讯息。但他们怕不知我大哥是东厂中人,不然他们岂敢?”

童牛儿道:“若从云婆鹤翁二人品行来看,这剑阁中的人也该坏不到哪里去。可你父为什么要下令剿灭他们呢?”

银若雪心中也早存此疑,道:“剿匪灭盗向来是地方官府的事,何时要我东厂中的锦衣卫出手?便是我父必就不肯。如今却破此先例,看来其中大有蹊跷。”

童牛儿道:“我倒有个主意,既能将林凤凰找出来,又可为民除害,你以为如何?”

银若雪道:“什么主意?说来听听。”

童牛儿边笑边讲。银若雪听罢拍打他道:“你这一招可够阴狠。”童牛儿道:“可算得尽妙?”

银若雪点头称是,道:“你呵,哪里都好,就是这幅吃相不雅。就不能改改吗?哪日也好叫我领你入我家门去拜见你的岳父大人,若哄得他高兴,还怕你不封个王侯将相?”童牛儿诺诺而应。

第二日几人又凑到一起商量。

云婆鹤翁感激银若雪相待之诚,听说童牛儿还要回梁济寺探查,便邀银若雪同行。

银若雪道:“去哪里?”云婆婆道:“所谓‘狡兔三窟’,我俩个早料到会有今日之祸,已另备下隐秘住处,离此并不算远。我们先到那里躲藏,小姐一并等候童大人的消息,如何?”

其实以二老自诩高洁的性格本不屑与臭名昭著的东厂锦衣卫来往。但念着二人有相救之恩,二老一心要以涌泉相报,也就顾不得这些。

银若雪自恃虽高,但并非不辨善恶之人,也知东厂之名臭若腐鲍,人人闻之掩面,唯恐避之不及,是以听云婆婆如此至诚相邀,甚觉感动。以为若不应下反倒使人生疑,便爽快点头。

几人吃过早饭,将生活用物简单收拾到一起,云婆鹤翁提了便要出门。

银若雪忙将二老拦住道:“且莫急,我若估算得不错,我大哥必率人在前后监视。如此出去哪逃得脱?”

鹤翁道:“怕什么?转到幽僻处且看我收拾他。”

银若雪笑道:“何必麻烦?这样,第一趟贺伯伯换上童大人的衣衫,与我携物同去,我大哥必不跟随。然后再回来,云婆婆换上我的衣衫与贺伯伯去,就不必回来。我和童大人再另寻衣衫揭示身份,他们便发xiàn

时却已晚了。叫蕊小姐和我走吧,这样我大哥猜不透其中缘由,必也不会跟随。二老以为如何?”

云婆鹤翁皆抚掌称妙。云婆婆道:“小小年纪,竟有这等智谋,来日必是个女诸葛呵。”银若雪含笑礼谢,面有得yì

之色。

云婆鹤翁的第二个住处在一大片松柏林内。

只是那树木乃十几年前二人立意隐居时所植,其中方位含有奇门遁甲之术。外人不识,若胡乱闯入,很容易被困其中,便不至丧命,怕也要些时日才转得出。

鹤翁一边走一边将其中窍要讲与银若雪知晓。银若雪天性聪慧,一听即明,深博鹤翁喜欢,道:“来日若有机缘,我将这套本领传与你便了。小姐愿不愿意学?”

银若雪知鹤翁仍存报恩之念,暗赞老人仁义,道:“贺伯伯既有如此美意,我便拜您为师吧。”言毕便要行礼。

鹤翁见她如此伶俐,更觉满yì

,忙搀住道:“不急一时,且待来日。”

走入密林深处,见一块亩半大方圆内建有四间石房,门窗整齐,内外洁净,显然经常过来打扫整理。空地中种满各色菜蔬,窗前檐下开着大片秋花,赏之悦目。

银若雪笑道:“如此美丽的去处,倒比世外桃源也不遑多让。”

众人起火饮食。待睡过一夜,第二日早早起来,童牛儿换穿僧衣,与银若雪作别,准bèi

回梁济寺去继xù

打探林凤凰的下落。

银若雪初尝离别滋味,心内痛如刀割,忍不住落下泪来。执了童牛儿的手不舍,万般叮咛。童牛儿却嫌她啰嗦,显得好不耐烦。

端木蕊也辞别二老,欲回剑阁与四侠覆信。二人相携同行,自松林内转出。虽各奔异地,但有三十几里路可搭伴。

走出片刻,童牛儿光着一颗青亮亮的秃头,初升阳光照耀下泛起油光一片。端木蕊瞧着有趣,终忍不住笑出。

童牛儿仍惦记着她腰下那柄逆龙宝刀,同时也觉得这孩儿天性纯净,有心逗弄,道:“休笑,看我将你头发剃了,叫你和我一个模样难看。”

端木蕊虽是女儿之身,但天性豪爽,胆气颇壮,道:“你敢,看我不将你的爪子剁了。”

童牛儿自小在青楼混迹,与女人逗趣惯了,禁忌甚少,任什么都不顾及。听端木蕊如此说,“啊呀”叫了一声,张着双手佯装要扑过,道:“看我敢不敢?我倒要瞧瞧你如何——”

他话未说完,端木蕊已跟身上前,一脚向他腹下踢来。

童牛儿武功本弱,又不及防,被踢个正着,“哎哟”叫了一声,手捂腹下倒在地上,惹得端木蕊掩口而笑。

童牛儿何等尖锐性格,岂肯甘受人欺?立时叫得震天般响,似乎肝胆皆破,肠穿腹烂了一般。

端木蕊心地本实,又不曾受过人欺,毫无处世经验。见童牛儿如此大声呼痛,立时信以为真,敛笑道:“怎么了?伤得重吗?”上前来看。

童牛儿见连银若雪都骗不倒的招数却把她唬住,心中暗笑。口里道:“痛——痛得厉害——”

他后两个字不待出口,见一双粉缎帛靴已在眼下,便伸双手使力一搂,正搂在端木蕊的双腿之上。

端木蕊不防他有诈,忽失重心,向后疾仰,摔倒在地。正要挣扎,童牛儿已一跃扑上,双拳齐出,打得端木蕊眼前金星乱冒,红光飞舞。

她却不知童牛儿下如此重手,只为她腰间的逆龙宝刀。

童牛儿以为凭她一个女孩儿家受下这两拳必就怕了,定要讨饶。谁知端木蕊是男儿性格,什么话都肯说,就是不肯说个‘服’字,拼力与他挣扎。二人在草地上翻滚扑跌,扭打成一团,竟是半斤八两,一时间谁也胜不得谁。

直滚出七、八丈远,忽觉身下一软,听得喀嗤数响,二人直坠下去,原来竟掉入当地猎户挖下捕兽的陷阱中。

那陷阱深有近丈,下面倒插几十根尖头锐利的竹签。

当时童牛儿正在上面,他反应却快,忙张开手脚撑住四壁。端木蕊毕竟是女孩儿,遇急则慌本是天性,将四肢紧紧盘在童牛儿身上,口中尖叫个不停。

童牛儿手足上的力量本弱,如果只他自己还可勉力支撑,但有端木蕊坠着却连一会也不能,憋涨了脸孔咬牙道:“下面——有竹签——快——想办法——我撑——不住了——”

端木蕊扭头下视,也骇得不轻。但她自幼习武,胆色倒比寻常女孩儿家强些。转念已有主意,翻出左手将腰间的逆龙宝刀竖起,以为凭此可支撑身体避开竹签。

刚准bèi

下,童牛儿手脚却失了力qì

,二人猛地坠落。端木蕊将刀先递出,拨翻几根竹签,然后拼力下拄,想停住身体,这一招果然奏效。

她正高兴,忽觉身上受下重重一压,原来是童牛儿几经挣扎后终于掉下,摔在她身上。

端木蕊轻叫一声,倏觉胸前一痛,低头看时,见一根竹签正刺入上胸稍左,殷红鲜血已顺签流下。

童牛儿不知端木蕊受伤,用脚踢倒身旁竹签后站起,道:“好险好险。”抬头望望坑沿,觉得一跃就可跃上。转头见端木蕊仍趴在那里,奇道:“还不起来?”伸手相拉。

待端木蕊站起,才惊见她胸上插有一根竹签已被鲜血染透。端木蕊双眼紧闭,正自忍痛。

童牛儿吓了一跳,忙扶她坐下,稳住竹签后猛地拔出。见入肉近寸,若再稍深,怕就要伤到要害。

童牛儿抹去额上汗水,道:“痛不痛?”端木蕊慢慢吐出一口气,道:“你刺一下不就知dào

了?”

童牛儿咧嘴一笑,蹲身道:“来,骑上来,我驮你上去。”端木蕊见了不禁怔住。

古时男女尊卑有别,差异严格,任一个男子皆不愿叫女人骑在胯下,以为如此必受晦气。端木蕊自小受此教育,自然深以为戒,连想都不敢想。

她却不知童牛儿真是讨饭的出身,在市井间长大,女人的裆下也不知钻过多少次了,早不以为忌。见端木蕊愣在那里,急道:“还不快些?伤口流血呢,想送命吗?”

第三十六章 手足是兄弟

待爬出坑来,童牛儿欲送端木蕊回云婆鹤翁处包束伤口。

端木蕊犹豫道:“还是不要,他们若问起缘由,你我怕都要挨骂。”

童牛儿笑道:“哪个敢骂我?”转念又觉不对,银若雪若知此事必就骂他,说不定拳头还要挨几下。便不再提,道:“可你的伤口如何是好?”

端木蕊将衣衫下摆所嵌的荷叶边撕下长长一条递与童牛儿,道:“你替我包。”童牛儿惊得“啊”了一声。

他虽久与女人纠缠,却不曾碰见过端木蕊这样纯净自然,不肯忸怩作态的女孩儿。见她将衣衫的纽襻一个个解开后,又把绣有粉荷玉叶的白绫肚兜慢慢掀起,裸出胸脯来。见正在左ru斜上寸多地方,虽只是一个甚小的破口,鲜血却不断汹涌而出,叫人瞧着心惊。

童牛儿瞧端木蕊的一双ru虽不及银若雪的丰润,但也饱满挺拔,堪惹人怜,禁不住咽下一口唾沫。

端木蕊性虽豪放,毕竟是黄花少女,虽势逼至此,心下也羞,闭目举臂等了片刻,不见童牛儿动作,急道:“还不快些?”

童牛儿在男女情事上本是无赖品行,但这品行只在面对如赛天仙、银若雪那般原也刁蛮浮漂的女人时才用得上。如今遇到如端木蕊这样纯净坦诚的女孩儿时却一分也使不出,倒把他难住,不知该如何是好。

听端木蕊喝喊,忙应一声,手略有些颤地为她包束伤口,却加了十二分的小心,生怕触及她肌肤,污了这朵才露尖角的出水青莲。

端木蕊的心思虽粗,但粗中却有别人不及的精细。

她久与剑阁四侠等人同处,常听他们讲起东厂锦衣卫的种种恶行,是以对童牛儿和银若雪至今仍无多少好感。见云婆鹤翁对二人如此相信,倒担下好大一颗心。

端木蕊心胸开阔,行事也大气。她久闻东厂中的锦衣卫各个皆是色中恶魔,花中魁盗,有意以自己的清白处子之身一试童牛儿的品行。

微眯双眼悄悄窥视,见童牛儿将手高抬,动作轻柔,神色惶恐,对自己没半点轻慢猥亵之意,这才放下悬着的心,将压在身后拉出一半的逆龙宝刀轻轻推回鞘中。

童牛儿系好结扣,抹去额上汗水,道:“好了。”

端木蕊将小衣拉下,把外衫系好,抬头时脸上绯红一片,道:“怎样谢你?”

童牛儿本惯说顽劣言语,此刻却觉齿涩舌拙,一句也无,木然半晌才道:“是我害你受伤,你不怪我就好,何谈谢字?”

端木蕊起身道:“既如此说,扯平了。”伸指入口,打个响亮的呼哨,停在远处的白马闻唤奔过。端木蕊拉住缰绳道:“走吧。”跨步便行。

童牛儿坐在草地上,望着沐浴在清晨阳光中那纤细柔弱的俏丽身影,心神不由得一荡,生出一种别样情怀。

暗道:这小妮子倒和别人不同,自有刚硬倔强之处。嗯,甚投我的脾气。

喊道:“喂,你且等等——”端木蕊停身站住,转头看他,面上带着吟吟笑意。

童牛儿咽口唾沫,道:“我有个不情之请,你愿不愿意?”端木蕊道:“什么?”

童牛儿起身来在她面前,抱拳道:“我有意和你义结金兰,成一对同生共死的兄弟,你愿不愿意?”

端木蕊对童牛儿的疑心一除,春心便起,以为自己裸身向他,他似乎总该为自己担待些个什么才好。可能让他担待什么?他有个那么美貌如花,出身高贵,武功还好的娇妻在侧,自己想什么不都是妄念?

正惆怅时,听童牛儿如此说,心中忽地一喜,拍手道:“好呵。”

童牛儿本是从烂泥中滚爬出来的,对人心之恶,世态之险了解最深。是以他朋友虽多,但尽是相互利用的泛泛之交。过命的虽也有几个,童牛儿却从来不肯深信。

这多年的寒来暑往,叫他养成桥头看水、山顶望云的个性,任什么事都拿冷眼在一旁瞧热闹,不辨清是非善恶绝不肯参与其中。二十年来虽阅人无数,但没有一个叫他信到全部的。

今日这端木蕊却令他兴起兴趣,以为这妮子人儿虽小,却既可爱,又可信。娶下她自然不能,但不拢在身边和自己拉扯些关系又觉不甘心。心念一转,才有了结拜之意。

当下二人撮土为炉,插草为香,双双跪了,结手执礼。

童牛儿先恭敬拜了三拜,道:“苍天在上,今日童牛儿与端木蕊结为异姓兄弟,生虽不是同父同母,死只愿同时同穴。从此以后,只要我有烧鸡,大腿必与兄弟吃;只要我有肥鹅,翅膀必与兄弟吃。金银与我兄弟花,锦衣与我兄弟穿,女人——哦,总而言之一句话,我的便是兄弟的。”

端木蕊听童牛儿在那里顺嘴胡诌一气,被逗得笑出。也恭敬拜了三拜,道:“苍天在上,今日端木蕊与童牛儿结义金兰之好。从今以后有福同享,有难——”

她话未说完,后脑已挨了一掌,听童牛儿叱道:“和我做兄弟怎会有难?胡说八道。”

端木蕊急道:“人家结拜时都是这样言语。”

童牛儿道:“那是他们眼瞎,非要找个有难的人做兄弟。是好汉有难便自己当,连累兄弟做什么?”

端木蕊听他言之铮铮,甚觉感动,改口道:“只愿生时共苦,死时同穴。”这两句童牛儿听来还觉满yì

,点头微笑。

二人起身报过生辰年纪,童牛儿二十有二,比只十七岁的端木蕊年长五岁。端木蕊倒身向童牛儿拜了三拜,口称大哥。

童牛儿自小独宿独眠,孤苦无依,每每想起,心中好不凄凉。最羡慕人家三哥四弟,亲友成群。今日终得人唤他大哥,欢喜得将双眼眯到欲无,一叠声地应。拉端木蕊起来,重又上下打量一番。

端木蕊五官本也清秀,一双眸子明亮净澈,虽不比银若雪那般艳丽照人,却别有韵致。尤其身材绝佳,骨架虽然细瘦,却高挑端正,举手投足皆透出一股活泼泼的灵动之气,堪称人中龙凤。

童牛儿愈看愈觉得喜欢,连她肤色中那一抹微黑也觉得可亲。

端木蕊自然看得出他眼中满含的疼惜之情,知dào

童牛儿是用一颗真心待自己,也觉高兴,拉起他手欲行。

童牛儿却将她手打落,道:“拉拉扯扯,娘们行径。兄弟该是这样。”伸臂搂过端木蕊的肩头,向前便走。

端木蕊初时甚觉别扭,但不忍扫童牛儿的兴致,只好与他相依。慢慢渐觉自然,索性将身子皆倒向童牛儿这边,偎在他怀中,任他支撑着,如此既省力又温馨,十分的好。童牛儿却不烦,脸上笑意仍浓。

走了片刻,端木蕊想起一事,道:“大哥,我有句话问你,你休恼我。”童牛儿道:“尽管说,只要不骂我爹娘祖宗,我便不恼你。”

端木蕊道:“若有日我和若雪嫂子皆临危险,命悬一线,你救哪个?”

童牛儿想也不想,道:“自然救你。”

端木蕊听他答得如此痛快,以为有诈,追问道:“为何?”

童牛儿道:“还不简单?天下女人多得是,哪一个都能讨来当老婆,死一个也无妨。兄弟却不然,天下间只你一个人可以做我的兄弟,若有长短,叫我去哪里寻第二个出来?是以自然要救兄弟。”

端木蕊万不曾想童牛儿将自己看得如此之重,见他面色端庄,不似诓骗,深觉感动。伸臂搂在童牛儿腰下,唤了声“大哥”,忍不住有泪交睫。

童牛儿转头见了笑道:“怎地哭了?”伸手来为她拭泪。

二人相偕而行,白马在侧跟随。从后面望过去,两人身高相若,体型相仿,若忽略衣衫发式,倒真不易分辨出男女来。

临近分手的岔路,端木蕊自怀中摸出一个细小的铜哨递与童牛儿,道:“你若有事去剑阁寻我,定找不到路径,便吹这个哨子。不论你在哪里,我只要听到这哨音,就会前去寻。剑阁中的人也都识这哨子,若见它在你手里,自然不会为难你。”

童牛儿接入手中,含在口里一吹,听那哨音极尖锐,如铁里拔丝,又冷又硬。道:“怎地如此难听?”

端木蕊道:“可这声音传的最远,且久久不绝,山谷之中一听便知。”童牛儿小心揣入怀中。

也有心送一样信物给端木蕊,可上下摸遍,却什么也没有,尴尬笑道:“今日不巧,且待来日——”

端木蕊笑道:“你只要疼惜我便好,别的都是多余。”童牛儿点头道:“这个不须说。”

二人又相互叮嘱一番,然后挥手作别。

童牛儿眼望策马驰远的细弱身影,想着那么可爱可亲的一个人儿竟忽然成了自己的兄弟,只觉胸间有说不出的温暖踏实,似乎在这世上终于找到依靠一般。高叫了两声后,心满yì

足地笑着向翠屏峰梁济寺方向行去。

回到寺中,却不见师父悟明和尚在。童牛儿心里奇怪,问起伺候他洗漱的觉慧。

觉慧道:“师父前日领人下山去了,说好这一半日回来。”

第三十七章 万恶淫为首

童牛儿擦抹净脸上水滴,将帛巾递与他,道:“这几日寺中可有趣事?”觉慧摇头道:“趣事没有,惨祸倒有一桩。”童牛儿道:“什么惨祸?”

觉慧道:“觉因师兄,你可曾见过仙子?”童牛儿摇头道:“那是天上的人儿,人间哪会有?”

觉慧嘻嘻一笑,道:“在后山的石洞里便关着一个。前几日我有缘得见一面,才知女子竟有美丽到如此模样的,便是天上的仙子怕也不及呢。”

童牛儿只觉得头内嗡地一声,如受重击,连精神都恍惚了片刻。待缓过神来,追问道:“她长什么样子?”

觉慧想了半晌,道:“若叫我说她的丑处,我还说得出。可若说美处,却描述不来。”

童牛儿急道:“那你便说说她的丑处与我听。”觉慧搔着青光的脑皮,道:“可她无一处不美,哪有丑处可说?”童牛儿恼得瞪眼。

觉慧忙摆手道:“休急,我带你去看不就知晓了吗?”

二人自屋中转出,穿过两层建有大殿的院子,来在最后一层。觉慧拉童牛儿拐入偏院,拣一条幽僻小径,踏着一级级石阶向山上走。

行出一里多路程,小径在前面拐个急弯,隐入一块巨岩的后面。

二人爬得正喘,忽听岩石后面隐约传来人声。觉慧忙拉童牛儿钻入小径旁边的矮树丛中躲闪。

二人刚刚藏好身形,见从巨岩后面依次转出四个和尚。童牛儿不识,指了问觉慧,觉慧却摇头不语。

当中两个和尚抬着一个大青布袋子,袋子蠕蠕而动,里面似装有什么活物。四人说笑不断,自二人藏身旁边走过,缓缓下山去了。

待众人走远,觉慧慢慢直起身子,低叹一声,也向山下走。童牛儿见了急道:“不去了吗?”

觉慧道:“还去做什么?人都被他们抬走了。”童牛儿追上他道:“你说什么?”

觉慧道:“适才他们抬的青布袋中装的必就是那个仙子。她怕活不过今夜了。人间惨祸呵,唉,人间惨祸呵——”

童牛儿此时才知他说的惨祸所指,急道:“他们是谁的弟子?”觉慧道:“还能是谁的?自然是你师伯悟尘大师的弟子。”

童牛儿道:“他们抬她去哪里?”觉慧斜他一眼,道:“你说去哪里?自然是大师的禅房里。唉,仙子命短呵——可怜可叹——”

童牛儿听到这里,已约略明白大概,暗自咬牙发狠,心中想着主意。

二人回到房中,觉慧见童牛儿脸色阴沉,目光寒冷,以为自己适才言语放肆,怕已得罪了他,陪笑道:“师兄不知,这寺中的四位师父,除去我们的师父悟明大师以外,个个都是采花之徒。”

一语出口,觉慧却被自己如此的大胆放肆吓了一跳,张目向院中望去。见无人在,暗吐一口气,在嘴上打了一掌,道:“叫你对师叔伯不敬,该打。”

然后嘻嘻一笑,压低声音向童牛儿道:“但三师伯悟空和八师叔悟真皆在外面做那事,从不敢在山上寺中乱搞,你道为何?”

不待童牛儿猜,先就答道:“他们都怕师父,因师父生平最恨这个。听说他唯一的孩儿就是因为奸杀民妇才被江湖人物惩办杀掉的,师父一怒之下便来这里入了伙。大师伯原也不敢在寺中yin辱妇人,听说那个仙子早就抓入山上,关在洞中。但因师父在,无人敢动。如今师父下山,他们的色胆便壮了。唉,只可惜了那个仙子——”

童牛儿倒身床上,闭目听着,片刻后鼾声渐起。觉慧自觉无趣,停下言语,为他盖好被子,回房中休息去了。

童牛儿鼻中的鼾声仍旧响着,身子却悄悄起来。在床下掏出三个蒲垫折成长条放在床上,用被子蒙好充作自己。又寻出鹤翁所赠的袖弩,设好机关,绑在小臂上。将僧衣收拾利落,把一柄短刀插在腿侧。闩好前门,掀开后窗跃出,翻过院墙向悟空所居院子摸去。

悟空院中有一座高过五丈的大雄宝殿,是梁济寺里最雄伟高大的建筑,十分的好找。大殿左右各有五间禅堂,明砖亮瓦,朱窗粉格,也建得气派。

此际已近傍晚,正是开斋用饭的时候。路上闲人也少,令童牛儿顺利摸到禅堂后窗下面。一间间看时,见右面几间中皆住着悟尘的徒儿,不见那仙子在。

从大雄宝殿后面转过,待来在左面禅堂的后面,寻到第三间时,见窗下放有一张宽大木榻,榻上一个青布口袋仿佛人形。

童牛儿心中忽地一喜,以为林凤凰的清白尚在,救她还来得及,掀窗跃入。正要上前解开袋口,听院中有脚步声音直奔这边来,杂沓错乱,似不是一个人。

童牛儿见势不好,忙缩身躲入榻下。木榻比床矮的甚多,他若再胖些怕就进不去。

刚刚藏好,听门上“哐”地一响,有六条打着白布裹腿,脚穿僧鞋的腿走入。屋内登时明亮许多,来人显然举着烛火。

三人来在榻前忙碌。听有人呜呜地叫,声音似是女子,口中显然塞了东西。

一个男子声音哈哈yin笑道:“美人儿,你莫急。一会佛爷就来度你去极乐世界了。”另两个人也笑。

童牛儿伏在榻下,直恼得血往上涌,手心出汗,连气也喘不均匀。榻下积尘本多,如此一来呛得他险些咳出,忙用手掩口。

三个僧人将屋中收拾整齐,用熏香除去异味,然后各寻椅子坐下闲谈,却句句不离榻上女子。言语间虽尽yin意,但大都是赞这女子生得貌美,怕满天下也寻不出第二个来。

童牛儿愈听愈怕,以为榻上之人必是林凤凰无疑。暗恨三人为何还不离去,叫自己想救不能。如此过去半个多时辰,外面响起初更的钟声。

钟声刚落,脚步声来,有人推门而入,三个僧人见了忙起身打礼。

其中一个惶急之下竟将椅子带倒,“呯”的一声巨响把童牛儿吓了老大一跳,知dào

来人必是悟尘和尚无疑。

悟尘应过一声,摆手道:“都回去睡吧,不唤你们勿来叨扰。”三人诺诺而退,出门去了。

悟尘将门闩好,待返身时模样已变,哈哈笑声中露出狰狞面容。将僧衣脱下扔在地上,一步步向榻前走来。

童牛儿见他腿上所遮是一段粉帛有些眼熟,心中奇怪,想了片刻后恍然。

这悟尘**成性,竟在僧衣下面罩有俗家衣饰,以方便他行事。难怪拜师之时也曾有见,心里恨之更甚。

本有意先在榻下用短刀削断他的双腿,转念又觉不妥。

他腿上受伤不致丧命,必要大叫;再有不知他武功高低,若和师父一般厉害,怕就是腿断,自己也不是对手。

正想时,悟尘和尚已扑向榻上女子,口中叫着**言语便要下手。女子口中之物被扯出后,高声呼惨。童牛儿听得如受刀割,再忍不得,不顾一切自榻下爬出。见悟尘已趴伏在那女子身上,双脚对向自己,想也不想,抬左手将袖弩打出。

这弩得自鹤翁所赠,已不需敲打,只要将小臂微转向内,把臂肘一弯即可击发。只听“咔”的一声,弩箭正自悟尘大张的双腿中间会阴处打入。

悟尘如受电击,立时僵在那里,四肢伸展,手脚震颤不停,口中呜呜叫着,似穿在钎上的蛤蟆。

童牛儿恐他不死,立身后右手抬起指向他后脑,将臂肘一弯,弩箭窜出,从悟尘和尚的前额透出尖来,将他钉在榻上。

童牛儿一边叫着“凤凰不怕,我来救你。”一边跳上木榻,将悟尘和尚的肥大身躯掀到一边,把被吓到半死的女子拉起。

女子脸上溅满鲜血,口中仍旧叫着,似魂魄离体了一般。

童牛儿先就觉得不对,林凤凰若遇此际必也惊慌,但决不至如此。伸手在她脸上将鲜血擦过一把,却抹得凌乱,仍看不清楚眉眼。

索性跳下榻去,端了瓷盆,将其中清水径向女子头脸泼去,“哗”地一声,把她面上血水洗个干净。

童牛儿借灯火之光打量,见她约十八、九岁年纪,看五官确实美丽无方,不过比起林凤凰还差三分。

童牛儿立时觉得泄气,把青花瓷盆向地上一丢,摔个粉碎。转身欲走,想想又觉不妥,转头看榻上少女。

少女惊魂稍定,泪随之落,正咧着小嘴呜咽。

童牛儿知若把她留在这里明日必要送命;可若救出,又向哪里去藏?犹豫片刻,叹了一声,拔出腿侧的短刀上前。

少女见了吓得又叫。童牛儿听着烦躁,瞪目喝道:“再叫割了你的舌头。”少女倒听话,立时噤声,只剩下哆嗦。

童牛儿挥刀割断她手脚上的绳索,拉她下榻,低声道:“若不想死,便随我去。且不要出声。”

少女也明目下形势,不住点头。

童牛儿将她推过后窗去。少女手足被捆了半天,不通血脉,正软弱无力,“噗通”一声摔在外面。倒把童牛儿吓了一跳,低声怨道:“怎地笨?”跳过窗来,扶她站起。

少女本就胆怯,双腿打颤,地面又不平坦,走的磕磕绊绊,十分地慢。童牛儿看着心急,索性将她负在背上,趁黑摸回自己房中。

第三十八章 百善谁为先

路上仔细思量后,已有计较。进房后先将床下收拾干净,铺上两层团垫,叫少女躺身其上,把帷幔一放,倒也遮掩得严实。想着先如此藏她一半日,待得机会再送下山去。

童牛儿倒在床上,一句一句慢慢套问少女来历。

才知她家住在离此一百五十里左右一个叫魏县的县城之中,其父便是这县的县令,名叫唐叔德。

童牛儿听着熟悉,问道:“有个人被称作‘唐清官’的可是你父?”少女应诺。童牛儿才知她是好人家子女,想着救下倒也值得。道:“唐小姐闺名何字?”

少女道:“小女贱名婉莲。”童牛儿道:“你怎地会被劫掠到这里?”

一语问起唐婉莲的伤心,忍不住哽咽起来。

童牛儿最听不得女人哭,拍床道:“不说算了,哭什么?”

唐婉莲出身大家,极有教养。听童牛儿烦,忙敛起哭声,把泪水吞在喉下,半晌才喘匀这口气。道:“那日我陪母亲到城郊散心,不想被他们撞见。他们见我——见我——便上前来劫掠。我母与他们撕扯,被他们——给杀了——”唐婉莲忍悲不住,又哭起来。

童牛儿才知她因何伤心,低叹一声,道:“对不住,你还是——哭吧。”听着唐婉莲一声声低泣在耳,如幺弦悄诉,婉转低回,并不惹烦,倒是好听。

唐婉莲哭了片刻,缓收泪水。

童牛儿想着林凤凰没有找到,又添个堵心的祸事在床底下,不禁心里烦躁。

长吐一口气,道:“老人都说‘男子怀中揣璧,女子貌美如花’皆是杀头之罪,果然不假。你说你何苦生得这般好kàn

?若丑一些哪会惹来这大祸事?把亲娘也给害了。”

唐婉莲这多日来一直自悔不已,今被童牛儿说中心事,悲从中来,又呜呜咽咽地哭。童牛儿才知这女孩子真是惹不得,忙哄慰道:“我不说了,不说了。你必饿得紧,我寻点心来与你吃。”

睡得正香甜时,忽梦有个马蜂窝在头上悬着,千万只蜂儿进进出出,嗡嗡嘤嘤,好不惹烦。

伸手一捅,蜂窝正掉落在头顶,马蜂立时惊炸,皆向他飞来,振翅之声响彻云霄般大。正奇怪时,忽闻鼓响,童牛儿一惊而醒,听外面正有大群的人在吵嚷;同时房门被擂到震天一般响,才明白自己所梦何来。有个声音高叫道:“觉因师侄,你在吗?”正是三师伯悟空和尚的声音。

童牛儿被惊得一跃坐起,暗道不好。其实他早也想过大师伯悟尘和尚的尸首被发xiàn

后怕要搜寺,但转念以为不会。试想凶手杀人后必早逃之夭夭,岂肯留在寺中?再有即便是搜,凭师父在山中的威望,任谁也不敢来这里,是以才壮胆将唐婉莲藏在床下。

但他来时日短,却不太知dào

这山里的情况和他相像的大有出入。

今早悟空和尚听闻大师兄被杀,唐婉莲被救走的消息后确实曾如童牛儿所料一般想着凶手和少女必已乘夜色逃出寺去了。

但转念又觉不对。这梁济寺傍山而建,地势险要,背靠百丈石崖,前只一条九转山路可行。但路上设有明岗暗哨十几道,若有人过,岂能不知觉?忙把昨夜里值更的僧人传唤来一个个询问。众口一词,皆说不曾见有人出入。

悟空和尚心中疑惑,以为若是轻功卓绝之士自后崖攀上逃离倒也可能;但若带个手拙体笨的少女便是神仙怕也逃不出去,必还藏在这寺中无疑。是以下令封锁全山,关闭寺门,挨房挨屋地搜。

折腾了一个多时辰后,终于寻到悟明和尚所居院中。

悟空表面虽惧这个五师弟,其实心里也最恨他不过。

悟明和尚因着爱子早亡,伤心过度,致使心性大变。心冷血寒之后,善恶虽然糊涂,但爱憎却极分明。寺中事情不论大小,但凡他看不惯的皆要插手来管,对错先不论,出手便杀人,一分人情也无,是以人人皆惧之,但也皆恨之。

悟空和尚曾数次遭悟明折辱,因忌惮他武功高出自己甚多,在寺中又有一批死党相随,是以一直隐忍,不敢和他冲突。

但悟空性格尖锐,便有一丝缝隙在也要钻入。今见悟明和尚不在寺中,正好借机折腾一下他的徒儿,以泄胸中憋闷已久的怨气,是以将童牛儿的房门擂得山响。

童牛儿慌了片刻,稳住心神,一边答yīng

着一边去摸枕下的短刀。转念又觉不妥,只好硬着头皮跳下床来开门。

悟空和尚毫不客气,将他搡到一边,喝令一声:“搜。”话音未了,立时涌进十几个他座下的弟子。

这屋子不过巴掌大,只片刻之间,唐婉莲已被人从床下揪出。

悟空并不曾想能在这间房中找到她,不禁暗吃一惊,半晌未说出话来。把眼前情景在脑中盘转了几圈后,心中已经有了阴狠的计算。

用眼神令人夹裹住正想往外挤的童牛儿,嘿嘿冷笑着缓步来在唐婉莲的面前。用一双羊眼盯视她片刻,道:“告sù

我,谁救你逃到这里?你说实话,佛爷便饶你不死,如何?”

他以为这少女孤弱,此时必已吓破肝胆。不曾想唐婉莲外表虽然柔软,但骨子里却十分刚烈,早将生死置于九霄云外。

惧死之心一去,轻生之念便长,唐婉莲瞪目厉声道:“没人救我,那和尚是我杀的,是我自己逃来这里藏在床下的,与那人没有关系。”

悟空听闻她竟为童牛儿开脱,好不气恼。自腰下抽出一柄雪亮短刀塞入她手中,咬牙道:“是你杀的?你再杀一个与我瞧瞧?来呵——”将刀尖对在自己胸口之上。

唐婉莲素日连只蚊蝇都不忍打,哪有胆色杀人?把牙齿咬到欲碎,终是颤颤的下不去手。但仍口硬道:“你我无冤无仇,我杀你做什么?”

悟空和尚哈了一声,反手一掌抽在她脸上。跟着便来撕扯她衣服,恶声道:“我这便奸了你,看你我之间有没有冤仇?”唐婉莲才知面前这人更非善类,拼死哀叫挣扎。

童牛儿在侧冷眼瞧着,见唐婉莲竟为自己开脱抵挡,倒也佩服她有仁有义。知今日形势已定,悟空和尚无论如何必不肯放过自己,何苦牵连这少女跟着受辱?分开两边的人向前大声道:“大师伯是我杀的,你们休为难她。”

悟空正要听这一句。放开唐婉莲,转身来在童牛儿面前,一双羊眼之中闪着森冷光芒上下打量童牛儿。半晌道:“你因何要杀我师兄?”童牛儿此时脑中所想正是他此问,但真zhèng

原因自然不能说。

正为难时,忽然灵光一闪,想起自己初上翠屏峰遇见两名猎户时随口编造的谎言今日此时正好可拿来一用。便装出害pà

的样子,指了唐婉莲道:“她——她是我自小定下的,未成婚的妻子,我来这里就是为寻她。我们——我们从小伴大,不曾相离,恩爱非常。大师伯要侮辱她,我——我一时冲动,就杀了大师伯,将她救到这里。”

童牛儿出身无赖,最善欺骗,演戏是拿手之能。说到后来,眼中已汪下泪水,连声音都颤抖了,叫人看着可怜。

悟空和尚万不曾想自己这一问竟逗出他这样一段言语,一时怔住,倒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并不是怜惜童牛儿,而是顾忌四围众人和悟明和尚。童牛儿所说理由堂皇,任谁听着都觉堪怜,自己若一力主张惩办,只怕众人不服。再有悟明和尚回来听说后岂肯善罢?必要与自己理论。

犹豫着向唐婉莲道:“他说的可是实情?”

唐婉莲身出官宦之家,自幼好读书卷,于古今之事所知甚多,自然冰雪聪明。听童牛儿如此说,立时明白他用意,点头道:“是。”

悟空问完便即后悔,暗骂自己笨。眼珠转动,又道:“你说他叫什么?”

唐婉莲背上立时见汗。昨夜两人说了那么多言语,自己却不曾问过救命恩人的名姓,暗自后悔。童牛儿在侧听这一问也觉头大,以为谎言怕要被揭穿。

不想唐婉莲反应却快,只稍一疏神便即淡定,答道:“他是我远房表哥,也姓唐,叫唐楚萧。”

童牛儿险些喷出笑来,以为这少女看似纯净,不想骗人的能为比自己还强,竟能无中生有,执黑说白,倒是厉害,暗暗赞叹。

悟空和尚记性虽差,可对童牛儿还有些印象,道:“唐楚萧?不对吧?我记得他叫什么牛儿。”童牛儿在侧接口道:“徒侄ru名牛儿,大号叫唐楚萧。只是我天生粗鲁,嫌这大号太雅,和我不相衬,所以从来不提,只叫这ru名。”

悟空虽觉不对,却挑不出错处。想再考问些什么,才想起余下的自己皆不知,问也多余。可若如此放过童牛儿,又太不甘心。

他本是蛇蝎心性,狠毒非常。想了片刻,将心一横,向童牛儿道:“不论怎样讲,大师兄毕竟是你所杀。以小犯上,其罪当诛,绝不容绕,师侄,你别怪我无情。来人,且将他俩个推到前院斩了,让他们去阴间做夫妻吧。”

第三十九章 陌路成恩爱

四周众人应声虎狼般扑上,把童牛儿和唐婉莲的双手背后绑起,推了径向前院走,悟空和尚在后昂头跟随。

唐婉莲以为自己死不足惜,却连累童牛儿跟着送命,心中不忍,流下泪来。待在木桩上绑实,转头看他。

她却不知童牛儿是生死无忌的脾性,一向不拿自己的性命当回事。舍生赴死倒不叫他害pà

,他只牵挂着林凤凰尚未救出;赛天仙从此没了依靠,以后怕又要遭人欺辱;银若雪最可怜,一心恋着自己,如今却忽失爱侣,心中该是何等样的痛?

转脸见唐婉莲正泪眼朦胧地看着自己,双唇瑟瑟而抖,如雨中桃蕊,虽弱尤娇,不胜美丽。想着她也可怜,努力向她展颜一笑。

唐婉莲见了心中更痛,双唇嗫嚅片刻,泣道:“到阴间——你会不会——娶我?”

她本想说句温婉言语来表达歉意,想了半天,以为这句够情深,应该最好。虽努力摒却少女羞涩,但说完仍怯,叫两颊生红。

童牛儿听了却觉头大,暗想:女人真是麻烦,怎都喜欢问这一句?死都临头,娶不娶又如何?

但也知唐婉莲是一番赤诚心思,不好拒绝,只得摇头道:“等到了阴间再说吧。”

唐婉莲不曾想自己舍去脸皮问的这一句竟换来如此无可奈何的回答,甚觉委屈,将细小眉峰蹙起,把嘴儿高噘,哭得更甚了。

悟空和尚在一旁看得不耐烦,摆手道:“准bèi

行刑。”有两名僧人袒裸上身,手提长刀来在二人身后,将刀高举。悟空和尚眼中闪过一丝冷笑,把手一挥,道:”砍吧。”

童牛儿闭目待死。

等了片刻,却不觉刀落,四周的嘈杂之声似也弱了。

心里奇怪,睁眼看时,惊见师父悟明和尚正在面前负手站立,眼神冷漠地环视四周众人。

执刀二僧见得他到,还哪里敢砍?早把长刀垂地,矮了身形欲躲入人群之中。

四围众人多是悟空和尚的座前弟子,被悟明盯视得各个噤若寒蝉,皆低头不语,生怕惹得他恼,出手杀人。以他快如鬼魅的身手哪个逃得掉?

悟空和尚也暗吃一惊,不曾想悟明回来得如此恰好。知dào

这对男女是杀不成了,只得干咳两声,赔笑上前道:“师弟,你回来了?一路辛苦。大师兄他——”

悟明和尚将手一摆,止住悟空言语。径直来在童牛儿面前,凝目看他片刻,道:“你上山来只为救她?”手指唐婉莲。

童牛儿想着事已至此,只有死硬到底,点头道:“是呵。”悟明道:“她是你未婚之妻?”童牛儿又应。悟明道:“你爱她不爱?”童牛儿道:“我自然——爱她。”

悟明转头向唐婉莲道:“你呢?爱他不爱?”

唐婉莲不知这个须眉皆白的老和尚是谁,但见他威仪猛恶,似乎人人皆惧;又听他问童牛儿的言语似乎有缓和余地。想着只要能救下童牛儿一命,任什么自己都承担了,当下毫不犹豫地点头道:“爱。”

悟明和尚得此爽脆回答甚觉满yì

,嗯了一声,道:“好。今夜你二人便成婚吧,教我来年此时能抱上孙儿最好。”

一语将场中众人皆都惊住。童牛儿和唐婉莲更是大瞪起双眼,不知该说什么。

红烛已燃到过半。

童牛儿独在椅里坐着,一脚踩在椅面上,把双翅大红喜帽扣在膝头,一指弹着绣有七色牡丹的花翅,望着翅儿震颤怔怔出神。

唐婉莲身穿大红嫁衣,肩披珍珠霞帔,头戴凤冠,上罩金丝彩绣的盖头,在雕花大床的缘沿结手而坐,心中翻江涌Lang,好不是滋味。

自己身出大家,本是闺秀,没有媒礼之聘,换书之约,怎能如此轻率言嫁?可若不从,只怕自己和救命恩人的性命不保。但若如此苟且活着又怎甘心?

按说自己的清白是得童牛儿所救,自己以身相报也不为过;可亲娘新丧,尸骨未寒,自己却在这里成婚,此为不孝,日后若叫人知岂不耻笑?

这童牛儿也不知是怎样性格,待自己会不会好?他——他一会来轻薄自己,自己从是不从?按说不该从他,可——可堂都拜过了,按名分自己已是他的妻子,怎好不从?

唐婉莲胡思乱想了好大一转,也不见童牛儿过来掀起盖头。等得心慌,伸小指悄悄挑起一角向外窥望,见童牛儿仍在椅上坐着出神。

听外面钟敲二更,夜已近半,却猜不透童牛儿是怎样打算。难道就如此坐一夜不成?

正想时,听脚步声响,知童牛儿正向自己走过,立时紧张起来。

想着若他来脱自己衣服,定要推挡几下才好。但又不能过分,以免惹他不痛快,毕竟这是新婚之夜。待衣服脱尽自己定要逃入帐里才好,让他费些力qì

把自己捉出来。自己切不可太过迎合,以免叫他疑心自己是个浮Lang之人——唐婉莲正想时,却听“噗通”一声,片刻之后鼾声渐起。挑起盖头看时,见童牛儿已和衣躺入账内,酣然睡去。

唐婉莲怔怔地坐了片刻,只觉得心下空荡荡的好不失望,禁不住委屈得落下泪来。

一觉睡醒,睁眼见天已大亮,明媚阳光透过粉罗纱帐照入。

童牛儿恍惚片刻,才想起那帐上绣的大红喜字是何来由。转头看时,见唐婉莲蜷身睡在后面,盖头半遮在脸上。泪水早枯,但脂粉痕在,已成阑干。心中也觉不忍,想悄悄摸下床去。

才刚动,唐婉莲一惊而起,慌张躲向帐后。待看清身边是童牛儿,长舒一口气,松弛下来。轻轻揉揉眼睛,道:“相公你起得早。去哪里呵?”

童牛儿摆手道:“唐小姐休如此称呼。你是好人家的女儿,我只是个市井无赖,配你不上,是以昨夜未敢轻薄。这几日我便寻机送你下山,你叫你爹爹为你寻户好人家罢。你——你休怪我。”说罢下床去了。

唐婉莲此时才知童牛儿心中所想,有些感动,却又有些失落。怔怔地坐了一会,又忍不住想哭,却又说不清这欲落之泪是悲是喜。

转念想起因自己丧命的亲娘,终于有了落泪的籍口,伏身床上。知dào

童牛儿烦听哭声,将盖头咬入齿间,吞声而泣。

童牛儿正换去喜服,将僧衣穿好。见唐婉莲身体抖动,呜呜咽咽哭得好不伤心,以为也是因为自己,犹豫片刻,上前来哄慰。

唐婉莲三从四德礼教之念极重,以为自己既已和童牛儿拜过天地,童牛儿口中虽说配不上自己,但天地不可欺,又岂能不算?无论如何,自己终是他的妻子。

女孩儿家心神本就软弱,又身处如此险恶境地之中,最想能有人依靠支撑。见童牛儿在侧,翻身抱了,将头拱在他怀里放声大哭。

童牛儿抚着她披落的黑发,也不禁低声叹息。

悟明和尚昨日其实一早便已入寺,但因安排事物滞留在哨卡。不待忙完,已有亲近他的僧人飞跑着来报。

悟明和尚听明白经过后大吃一惊,但细想之下又觉淡然。

他本就瞧不上外披人皮僧衣,内里娼盗满腹的大师兄悟尘和尚,以为这样的人死不足惜,自己早有心杀之,只是碍于他在寺中地位才一直隐忍。

这悟尘和尚本是个一直追随师父通明大师左右,伺候他生活起居的小沙弥。后来通明大师落尘在此,念他半生辛苦,收为驾前首座弟子。但悟尘和尚天性好吃懒做,学武功是极辛苦的事,他自然不肯,是以一分武功也不会。

后来师父心性迷乱,闭关自修,寺中诸事皆交由他主持,他便慢慢露出兽类本性,专干yin奸之事。

悟明和尚听说他死,心神大悦。但知是自己徒儿所杀,又不禁担心。一边安排可靠之人集齐赶往后院,自己先就动身前去观看。

他出家之前武功本好,后因爱子被杀,心念成灰,肝胆皆冷,踏入空门,追随在通明大师的身侧。

通明大师喜他武功根基扎实,悉心点拨,下力传他轻身工夫。不过数年之间,悟明和尚的轻功已远超别家,自成一派,在江湖上得下‘一叶飘舟’的喝号。

悟明素知三师兄悟空和尚对自己深有成见,想着正好借此机会看他如何打压自己,是以自童牛儿和唐婉莲被抓之时起,他便隐身在暗处监看,二人所说言语皆听入耳中。

悟明和尚之所以收童牛儿为徒,只因他模样酷似爱子,尤其那副吊儿郎当,什么都不在乎的神情更像,是以一见便觉可亲。

如今得知他是为寻未婚之妻才上山入寺,又见唐婉莲美胜仙子,二人站在一起自他眼中看来已是珠璧相连,班配之极。暗赞童牛儿有情有义,又添三分喜欢。有意成全他俩个,是以现身后便问二人,然后安排下婚礼,叫俩人洞房花烛。

悟明和尚如此安排自有深意。他知大师兄被爱徒所杀,此事如水中投石,必引得波翻Lang涌。

第四十章 清官清几许

别人不说,便是矮矬子悟空和尚就不会消停。

此人心狠手黑,百事无忌,什么都做得出来,怕不会轻易放过童牛儿和唐婉莲。若叫他二人早日成婚,有了名分在,悟空和尚自然会有所忌惮。

悟明和尚一想到年多后自己或可抱上孙儿,心中就有说不出的清爽舒畅,暗暗得yì



刚用过早饭,听有人敲门,转头见童牛儿和唐婉莲衣饰整齐,垂手在门口侍立。略点一点头,唤二人进来。受过二人的礼数,教座看茶,面带微笑,目色慈和地上下打量二人,如看宝贝一般。

瞧了片刻,突然开口:“你俩个昨夜没有同房吗?唐姑娘怎地还是处子之身?”一语将童牛儿和唐婉莲皆问住,二人未料这一个也能看得出。

唐婉莲反应却快,忙欠身道:“我这两日——身上正不干净,是以——昨夜没有和相公同房。”话未说完,已羞得颊似朱染,面如火烧,将头深埋。

悟空和尚轻轻点头,道:“早日到得一起,也好叫我早日抱上孙儿,知dào

吗?”二人怎敢不应?各自点头。

待回到房中,童牛儿坐在椅上拧眉不语。

唐婉莲端庄坐在床侧凝目看他,却看不透他在想些什么。听童牛儿轻叹一声,道:“师父怎知你还是处子之身?”

唐婉莲听他如此问,面上渐红,羞色又起,低头片刻,道:“相公,我知你怜惜我。可我们已拜过天地,入过洞房,不论怎样说,我都已是你的妻子,今夜你便——你便——要了我吧。”

童牛儿默然片刻,道:“你若知我家中情形,必不作此想了。”唐婉莲惊得抬头,道:“你——你有妻室了?”

童牛儿略点一点头,想想又觉得不对。自己与赛天仙和银若雪虽都有关系,但都不曾明媒正娶。要说妻室,唐婉莲倒算是正室。沉吟着道:“说到妻室,你是第一个。只是我与别人有情,但还不曾娶。”

唐婉莲知书达理,听童牛儿如此说,暗舒一口气,道:“我不争名分,你若不愿叫我为大,我——我愿做小,只要你不欺我就好。”

童牛儿摆手道:“休说,这三五日内我必送你下山,叫你和家人团聚。你还是另寻户好人家吧,若和我一起,必没有好日子过,岂不将你害了?”

唐婉莲听童牛儿力拒自己,倒觉委屈,噘了嘴儿闷闷不乐。

第二日童牛儿刚起,听觉慧在门外唤道:“师兄起了吗?师父有请。”

童牛儿应声推门走出,见觉慧正翘脚向窗内张望,心中觉烦,喝道:“看什么呢?”

觉慧立觉尴尬,陪笑道:“师兄好艳福,竟娶下仙子为妻,我——我真是羡慕得紧。师兄,帐内风光如何?”

童牛儿心思转动,佯装叹过一声,道:“她呵,只是中看,做起乐事来却象块木头。温存的话也不说一句,连一声叫都无。唉,没意思,倒不如野店里的姑娘解风情。”

觉慧道:“她是好人家女儿,自然不肯放Lang。师兄,你还需好好调教才是,我以前在山下时——”

童牛儿瞪目道:“少罗嗦,师父找我什么事?”

不知为什么,觉慧对童牛儿十分敬畏,如鼠儿遇猫,那种怕是骨子里的。听他一声喝,吓得立时噤声。低头道:“师父在前面大殿中侯你,什么事我却不知。”

二人兜转了半里路,来在头道院子的一座天神殿中。

这殿只有迎头的一块匾额,里面却无金身。向门的白壁上用朱砂书有‘普渡众生’四个大字,叫童牛儿瞧着有趣。

他对这四个字虽识不准,但久听人说,大概意思也明白,以为写在这里十分讽刺。

向里看时,见一张八仙桌旁团坐着三个人,为首的正是三师伯悟空和尚。中间是师父悟明和尚,下手是八师叔悟真和尚。

六只眼睛皆向他看过来,其中意思却大不相同:悟空前日杀他不成,折了好大个面子,对他恨到牙痒,看他的目光凶狠无比,如若兽类;悟明和尚看他自然慈爱非常;悟真的目色却冷漠淡定,空洞无物。

童牛儿行过礼后,来在师父身侧垂手站立。悟明缓声道:“徒儿,前**失手杀死大师伯,按罪本当斩首。但三师伯和八师叔念你救妻心切,情有可原,这才饶你不死,还不谢过他俩个?”

童牛儿心中暗笑,分别向悟空和尚和悟真和尚执礼,口中称谢。二人面无表情,不置一语。

悟明见了心中虽恼,但想着如此强硬地将徒儿救下,这中间的便宜也占得够大,区区小事已不必计较,眯起眼睛只当不见。向童牛儿道:“你到寺里至今寸功未立,却欠下这大个人情,终须要还。今日刚好有个机会,离此七十里有个大镇,名唤宝马镇,你可知dào

?”

童牛儿其实本知,但想着还是装傻为妙,摇头道:“徒儿孤陋,不知dào

。”悟明和尚点头道:“没关系,这有草图一张,已标明方位,你只需按图行走,就能到达那里。数日前我已去过一次,查明那里守卫情况,但还不够详细。你此次去就是要仔细打听清楚那里驻有多少军队,何人领兵,兵营在何处,一日几次换防巡视,攻城哪里容易等等。以五日为限,五日后若攻下宝马镇,你立下头功一件,可折抵你杀死大师伯却未遭惩办这个人情,明白吗?”

童牛儿听得脑中轰地一声响,暗自道:这群和尚贪心倒大,竟想要洗劫宝马镇,我岂能让你们得逞?且看我调动人马将你们消灭在那里。口中却应道:“徒儿记下了。

他言声未落,听悟空和尚阴恻恻地道:“徒侄,一切谨慎,休耍诡计,你新婚之妻还押在这里。若坏了我们的大事,她的死活可很难料了。”童牛儿才知原来他有如此阴狠计算在,咬牙执礼应下。

当夜叫唐婉莲给她爹爹修书一封,童牛儿仔细揣入袋内。

唐婉莲恐父亲不肯轻信童牛儿,想托带一件信物。可怀里空空,无以为凭。为难半晌,入帐内将粉绫肚兜解下,捧出交与童牛儿,红着脸道:“你拿这个给我ru娘看,她会和我父说,我父自然信你。”

童牛儿不识她信中之乎者也的言语,也未多想,应着将肚兜收好。

二人无眠,对坐到天明。

唐婉莲心思纯净,用情自然深湛,也不肯多说言语,只用一双漆黑晶亮的眸子定定地看着童牛儿,一夜不肯稍离。将童牛儿看得春心也动,口舌干涩,强自隐忍,暗暗告诫自己不要作孽。

到出门时,唐婉莲再耐不住,扑过抱了童牛儿哭。

童牛儿轻拍她背哄慰道:“不必担心,有我师父在,任谁也不敢把你如何。”

唐婉莲泣道:“我早不惧生死——我只担心你——你要平安回来才好——”童牛儿听得这一语,怔了半晌,才知这女孩儿是世间难得的宝贝。暗叹口气,想:若得她为妻,这一生该是怎样的幸福呵。

骑马下山,童牛儿以为后面必有人跟随监看,是以先寻人打听了去宝马镇的路径,缘路驰出十几里后,确信跟随之人已经回行,这才拨转马头向魏县方向奔去。

两地一在东南,一在东北,相距不过二十几里路,倒也不算耽搁。时近中午时分已经进了魏县的城门。

寻到县衙,着人通报后,来在衙堂的后厅落座。

等候片刻,听脚步声响,抬头见走入一位四十几岁的中年男子,身体高壮,生得甚有威仪。穿一袭宝蓝色对襟长袍,发上加簪,口下无须,显得干净利落。以为必是唐婉莲之父,人称‘唐清官’的唐叔德,起身恭敬执下一礼。

唐叔德见这青年身材甚高,只是细瘦,五官清朗端正,倒也耐看。但眉宇间有股子玩世不恭的Lang荡神气却惹人烦,瞧着叫人不舒服。穿一身肥大农家衣饰,光着一颗青头,显得不伦不类。

想着他说知dào

小姐下落,以为怕又是来诓骗赏钱的。但不好怠慢,唤人看座赐茶,且听他如何说。

童牛儿自怀里掏出书信递与唐叔德。唐叔德接过看到皮宣信封上‘父亲大人亲阅’六个工整的簪花小楷字体,惊得立时站起,双手颤颤而抖,半晌才将书信取出。

展开看了几遍,才知女儿落身何处,如今状况如何,禁不住落下泪来。暗谢苍天有眼,女儿虽在危境之中,但性命得保,未遭侮辱,已是不幸中的大幸抬头上下打量童牛儿片刻,道:“莲儿可有信物给你?”童牛儿才想起怀内还有一件幽香萦人的粉绫肚兜在,忙掏出递过。唐叔德却不接,命人唤小姐的ru娘来。

那四十几岁的胖大妇人见了双绣鸳鸯的肚兜,立时将嘴一咧,哭了起来,道:“是小姐贴身穿的。”

唐叔德已敛起泪水,点了点头,居上而坐,向童牛儿道:“贤婿,还不拜见泰山大人吗?”

童牛儿怔道:“什么?”

第四十一章 浊心无奈何

唐叔德见他耍如此赖皮,心中不悦,道:“莲儿在信中说亏你救下她性命和清白,她已与你成婚,且将她贴身穿的小衣叫你拿回作为凭证。怎么?你还想不认吗?”

童牛儿才知唐婉莲用肚兜做信物的用意何在,暗骂“该死”。呆了片刻,只好起身向唐叔德拜下,口称:“岳父大人在上,小婿这厢有礼。”唐叔德面上却无笑意。

只因他实在不喜欢童牛儿这幅懒散无忌、任什么事都不在意的泼皮无赖相,以为自己的女儿貌若天仙,且性格温婉,知书达理,是万里难求的绝佳良配,本该嫁与一名贤达良善之士。

可苍天捉弄,促巧成拙,怎会嫁了这样个人?以后岂能鼓瑟和谐?相敬如宾?不禁在心中哀叹一声,以为女儿命苦。

但不论自己如何不愿意,奈何事已至此,再无可更改的余地,女婿还是要认下。命人在厅中摆下酒宴招待。

童牛儿自入东厂后,各种礼数学得周全。骨子里虽仍是乞儿脾性,但行为举止已经中规中矩。

与唐叔德把盏三圈后,唐叔德心下暗惊,以为这小儿衣饰虽粗陋,但听他言谈,看他气度,却绝非出身农家的平庸之辈,小心套问其来历。

童牛儿何等精明?自然知dào

岳父大人的心思。

但想着东厂锦衣卫的名声太臭,自己若报出来怕会将岳父吓到半死。便婉转道:“小婿救下婉莲也是凑巧。小婿其实是兵部派出到山上寺中打探消息的密作。只因这梁济寺中的匪盗太过猖狂,惹下极大民愤。兵部受刑部所托,有意将其一网打尽,为民除害。”唐叔德听了这番言语自然欢喜,以为若真如此女儿就有得获自由之日。

但转念又觉不可信,折弯打听兵部中的情形。

童牛儿久在御林军中混事当差,自然熟悉,将黄坚等人一一描述。唐叔德听他说得一字不差,始信其真。问起他的官职,竟是正五品的副将。自己苦熬这多年,才升到从七品的县令,无法与之相比。忙起身浅执一礼,心中暗喜,想着:这青年不过二十几岁,已是这等官阶,来日前途不可限量。女儿嫁与他,倒也算般配。

唐叔德小心问起童牛儿准bèi

如何剿灭这股匪患。

童牛儿有半斤老酒在肚中,言语自然放肆起来。所幸他原在御林军中当差,对京城左近驻军十分熟悉。此时将嘴一撇,把各路军马都调来用,似乎他是总领督军的大元帅一般。

唐叔德听罢在心里暗暗一算,发觉自童牛儿口中流出的军队加在一起竟有十数万之众,才知这小儿在说酒话,又把心提了起来。以为他以前所说怕也都是假的,自己的女儿可能还是救不出来,不禁又愁上眉头,渐渐少了言语。

童牛儿酒量惊人,虽醉但不糊涂,已看出唐叔德的脸色,暗自嬉笑。想着吓他一吓,向怀中摸索片刻,掏出一物亮在掌心向唐叔德道:“泰山大人,你看这是什么?”

唐叔德凝目看时,见是一块雕工精美的银质小牌,正面有一只似凤非凤,似鸦非鸦的怪鸟。下面刻有‘朱雀’二字。翻转过来看,见上有‘皇家御用锦衣卫制’字样。

唐叔德虽不曾见过此物,却识得上面字迹,不禁骇了一跳,道:“这——这是调遣锦衣卫朱雀营的令牌呵。”童牛儿又将另一只手一张,正是白虎营的令牌。

唐叔德见他有双令在手,心下更惊,道:“你怎会有这个?”童牛儿道:“我本是兵部尚书黄坚大人委任的特遣使,专为剿灭梁济寺的匪盗而来。因怕军队兵士武艺低微,攻寺不利,是以特借下东厂中朱雀白虎二营的锦衣卫归我差遣,随时听调。”

唐叔德本不欲信,奈何两块银牌就在他手中,叫人不得不信。想了半晌,猜不透童牛儿是何来路,怎地会有这大权势?竟能调遣皇家御卫来用。

童牛儿见他脸上仍有疑色,眼珠转动,已有主意。将朱雀营的令牌放入唐叔德手中,郑重道:“泰山大人,我刚好有一事相托。你明日便亲自启程入京,凭此令到东厂调朱雀营一百八十六名锦衣卫尽皆赶往玉台山翠屏峰下埋伏,我回去后自有安排。”

唐叔德不待他说完,早吓得慌忙将银牌放回童牛儿手中,道:“贤婿,你身在京中,或许不知,外放官员不屑说见到锦衣卫,便听人说起这三个字心中都惊。你——你还是休让我去了。”

童牛儿正色道:“泰山大人,你有令牌在手,怕的何来?救婉莲下山,必得他们相助才可,你若不去,还叫我托谁去?”

唐叔德听他如此说,也觉无奈。转念想着为了女儿,也只好拼命一行了,点头答yīng

。童牛儿又仔细叮嘱他一番,并将后面安排也和他说了。

唐叔德虽是文官,却颇有韬略。听童牛儿安排得丝丝入扣,榫卯相合,不禁暗赞这小儿有心计。对他又加三分青眼看待,以为女儿甚有眼光,这女婿选的倒也不差。

在东床之上住过一夜,第二日童牛儿辞别岳丈,早早起程赶往宝马镇。

宝马镇是京畿左近第一大镇,地处入京必经之路上。商旅众多,人口数万,市集繁华,民众富庶。

童牛儿初入镇中时被其热闹的景象吓了一跳,真不曾想到京师之外竟有如此繁华之地。暗想:若将此地洗劫,怕不弄上百万两金银才怪,梁济寺匪盗的胃口可真不小。

寻到镇东的都尉府,向守门兵士打听,知晓镇守的驻军都尉大人姓齐。亮出东厂锦衣卫的金漆制令,叫兵士入内通报。

兵士先就吓了一跳,待入厅中时禀报的声音都嘶哑了。齐都尉听说有京城来的锦衣卫登门,脊梁上立时窜出一股寒气,额颊汗出。

但他毕竟是行伍出身,胆色还有几分,道个“请”字,先入内更换衣服。

出来时见一农家打扮的青年大刺刺地岔着双腿居上而坐,目光冷峻,神态狂傲。上前执礼问候,接过金漆制令,见背面所书官阶竟是正四品,领职是朱雀营副营使,不敢怠慢,重新恭敬见礼。

童牛儿见这齐都尉是条四十左右岁的粗壮汉字,气宇还算轩昂,觉得满yì

。赐他坐下后,将此来的目的从头说一遍。

齐都尉才知他不是为自己而来,大放宽心。对童牛儿所说不以为然,拱手道:“大人,区区几个毛贼何足挂虑?卑职不才,只要稍加调遣就可以将他们消灭在宝马镇,叫他们有来无回。”

童牛儿听他说得轻松,心里有气。但想着此仗最要倚赖他,不能打压。摇头道:“齐都尉有所不知,这股匪盗中有些武功高强的江湖人物十分厉害,怕不是你能对付得了的。”

齐都尉看着虽粗,但粗中有细。想着京中的锦衣卫是何等厉害的角色,这群匪盗若是易与之辈,刑部多得是捕快,兵部多得是兵马,何苦要他们出手?是以不再逞勇。

童牛儿道:“你手下有多少兵士可用?”齐都尉执礼道:“回大人,有两个营,计一千二百人。”童牛儿点头道:“够了。你且过来,听我的安排。”将自己计划的拣可说的讲与他知。齐都尉听罢暗自咧嘴,以为童牛儿这番计算多有疏漏之处。

但他久在官场混迹,自然懂得迎合上意,溜须拍马是为官的根本之道。挑大指赞道:“大人高明。”

童牛儿自小看人脸色吃饭,极善察言观色,一瞥之下已知他心中所想,沉下脸色叮嘱道:“你若有一丝安排与我所说不和,到时侯出了纰漏,叫匪盗得逃,我必拿你项上的人头试问,知dào

吗?”齐都尉吓得慌忙起身执礼道:“属下不敢。”

在宝马镇住过一夜,童牛儿早早起程,攒马加鞭往回赶。

他并不是急着回去给梁济寺的僧人报信,而是想着去云婆鹤翁处与银若雪小聚。一晃数日不见,倒是想念。另外还有些事情需她笔墨安排。

童牛儿此时才知不识字的恶处,想传个消息也不能,难怪银若雪说自己难成大事。

一路平安,夕阳落山时已进了松林。牵马匹按鹤翁所说照着奇门之数一路折转前行,走出不过一里路远,见一株松树下躺着一个死人。上前看时,正是那一晚随杜天横围攻云婆鹤翁的桑门派恶道人。

此季天气仍热,尸体已经鼓胀出水,眼看就要生出尸虫来,看样子已经死掉两、三日。

童牛儿在他要害处左右查找伤口,却遍寻不见。正奇怪时,见他左腿脚踝处有一块青黑十分明显,一滩黑血早已凝固。凑前一闻,奇臭无比。

童牛儿自小钻破庙,睡野窠,最明白这个,立时知dào

这人必是在此潜伏时遭毒虫所噬。这虫儿非蛇即蝎,毒性厉害,叫他枉送了性命。转念暗道不好,这恶道人既然死在这里,可见杜天横不曾远离,也必跟随而来,是不是已经攻到了里面?忙向里奔。

第四十二章 无情恼多情

待看到那三间石屋时,天已擦黑,左右两间各有灯火。

童牛儿知左面一间为银若雪所居,心中顿觉温暖踏实。长出一口气,直向窗下奔去。

刚要掀窗,忽觉眼前一黑,原来屋中人已将灯火吹熄。

童牛儿一怔。他本有意吓银若雪一吓,叫她意wài

欢喜一场。以为被发xiàn

,忙伏下身侧耳窃听。才知屋中人脱衣躺卧,准bèi

就寝。

童牛儿心中窃笑,听榻上人呼吸渐平,似已入梦。悄悄翻窗而入,摸到床边,俯身向她唇上吻下。

但双唇刚接,那人惊呼一声,双拳齐出,正击在童牛儿的胸前,叫他翻身倒地。不待爬起,床上那人已一跃而下,拔出压在枕下的长刀就向他劈来。

童牛儿见势不妙,忙滚身高呼:“老婆,是我呵。”那人迟疑一下,惊道:“大哥?是你吗?”

童牛儿听声音有异,自怀中摸出火镰敲打。

待点燃那人端过的油灯,才见面前站的是身穿小衣,手提逆龙宝刀的端木蕊,不禁惊道:“你怎在这里?若雪呢?”

端木蕊将外衣结束整齐,来在爬起的童牛儿面前端庄抱拳执礼道:“大哥在上,小弟有礼。”童牛儿摆手道:“罢了罢了。快告sù

我,若雪去哪里了?”

端木蕊道:“嫂子前几日回京去了,说有事安排,这一半日就该赶回来了。”童牛儿听罢甚觉泄气,在椅上坐下闷闷不语。

端木蕊还是初熟少女,不谙风情,想不透他为何懊恼。沏过茶来端到他面前,道:“大哥,你怎地回来了?”

童牛儿道:“你先说,你怎会在这里?”端木蕊抿唇一笑,道:“我是奉父命来请云婆婆和贺伯伯上山的,他们担心二老出事。”童牛儿轻哦一声。听门上响动,见云婆鹤翁披衣走入。

二老早被惊起,但听闻是童牛儿回来,以为这个时候将他俩个堵在一间房内叫人难堪,还不如明天再说,是以本不欲入房。但听端木蕊提起,云婆婆想进来解释些个。

与童牛儿叙过礼,云婆婆落座道:“那些个和尚怎会放你下山来?”童牛儿便将自己受命入宝马镇打探一事说了。

云婆鹤翁和端木蕊听罢皆惊。鹤翁拍案道:“这些个秃驴倒贪,连宝马镇也敢劫掠。”端木蕊道:“若叫他们阴谋得逞,不知又要害多少无辜性命。”

童牛儿道:“有我在,他们休想。”云婆婆道:“你怎样打算?”童牛儿将数日间思谋的计算一一说出,三人听罢皆拍手称妙。

鹤翁道:“最好借此机会将他们一网打尽,以绝后患。”童牛儿心中一动,有个主意冒出来,低头寻思片刻,先按捺下,道:“我进来时遇到那晚来攻的桑门道人死在松林里,你们可曾看到?”

云婆婆笑道:“这片松林看着不起眼,但可顶一千精兵来用,比起三国诸葛孔明的八卦阵也不差哪去,他们一半时攻不进来的。”

童牛儿摇头道:“我不是担心这个。我是想青龙营的杜天横那日还是跟随我们到了这里,可见他对若雪也不放心。若雪离开有几日了?”

云婆婆道:“算起来大约有五日了吧。她临行前叮嘱我告sù

你她回去打探消息,你若回来定要等她。”

童牛儿立时明白银若雪必是为救云婆鹤翁及剑阁上众人才回京的,暗赞她伶俐,想在自己前面。这一趟她若不去,好多事还真定不下来。

四人又聚在一起说会闲语,鹤翁便吩咐端木蕊去陪云婆婆同睡,自己与童牛儿一房。

端木蕊向童牛儿道过安,临转身时将手指向唇上一抹,嘻嘻而笑。

童牛儿自然明白她意思,心神不由得一荡,暗骂自己该死。

鹤翁见他脸上竟显忸怩之色,觉得奇怪,不知二人之间有何勾搭。

但想着童牛儿心术可能歪斜,端木蕊却是冰雪性情,心里容不下半分龌龊在,不会弄出是非来的,也便宽心。

他却忘记男女情事本无对错可说,何以分辨出是非来?待是非在时,一切都晚了。

第二日下午近晚时银若雪已经赶回。这一次却换了装束:头上发髻高绾,碧玉簪子别着。穿一袭雪白素锦长袍,用金龙银丝大带扎束。手提水牛皮枪囊,跨骑白马,看起来既威风又俏丽。

端木蕊见了好不倾慕,上前拉住银若雪的手赞个不停,叫她满心的得yì



银若雪见童牛儿自屋里走出,欢叫一声,扑上抱住他喜滋滋地道:“相公你几时回来的?”

童牛儿眼看她如花朵般娇艳的俏面,想着凭自己一个乞儿出身的Lang荡子竟得权倾天下的东厂大总管雷怒海的掌上千金爱恋,心中好不得yì

。伸手揽在银若雪的腰下,道:“昨日回来的,想相公了吗?”银若雪轻应一声。

二人如此肆无忌惮地亲热,将云婆鹤翁皆惊住,以为这两个小儿太过浮Lang放纵。端木蕊则看得眼热心跳,捂嘴窃笑。

童牛儿道:“回京如何?”银若雪听他问起这一句,将嘴噘起道:“还能如何?自然挨下爹爹一顿好骂。”童牛儿明知故问,道:“因何骂你?”

银若雪道:“自然是因为钦犯林凤凰被劫掠,至今下落不明,此事如今满朝上下人人皆知。爹爹恼我监看不利,叫东厂在别人言语间失了威风,让他没了面子。”

童牛儿道:“我们不是在找吗?”银若雪道:“是呵,可是爹爹——唉,你可有消息?”童牛儿道:“还没有。对了,可否查问杜天横因何要抓捕云鹤二老和剑阁众人?”

银若雪点头道:“我问过爹爹了,爹爹说是方威举报剑阁众人要扯旗造反,有刺王杀驾的阴谋。是以爹爹命大哥带人抓捕,以防对圣上不利。”

童牛儿一怔,转头看向云婆鹤翁和端木蕊。三人把他俩个的言语听得清楚,云婆婆追问道:“方威是什么人?”待听明白后摇头道:“我们和方威这人并无过节,他因何要诬告我们?”几人面面相觑,皆猜不透缘由。

当夜童牛儿将此次下山的目的仔细讲与银若雪知晓,并把自己的诸般计算一起告sù

她。

银若雪听罢点头道:“不错,如此将梁济寺的匪类一举歼灭,自然可找出林凤凰的下落来。”

童牛儿的心猛地一沉,暗想:这多日没有凤凰的消息,也不知她现在如何,是不是已经不在人世了?唉,我真是对她不起。”这样想着,觉得有说不出的憋闷,眼中忍不住眶下两汪泪水,同时也倏然懂得自己在心中真zhèng

疼惜的原来只有林凤凰一个。

银若雪不知他心中所想,道:“你说要我回去将方威的白虎营调来参与攻打梁济寺,怎个调法?”

童牛儿强敛心中的哀戚之悲,道:“我有白虎营的调兵令牌,你明日回京先找藉口将方威支去别处,然后用令牌将他营中众人皆调来为我们所用。”

银若雪性本顽劣,听罢拍手称好,笑道:“待方威得知后怕不气死才怪。”

童牛儿沉吟道:“剑阁中人既然皆是侠士,该想办法救他们一救才好。”

银若雪因云婆鹤翁待她挚诚,是以对二老深有好感,爱屋及乌,也觉得童牛儿言之有理,道:“可怎个帮法?”

童牛儿道:“梁济寺此次劫掠宝马镇,只是大半僧兵。还有少部分在寺中守卫,待锦衣卫攻入后必要四散奔逃。他们熟悉此间地理,一旦遁入山中,则如水入川,消隐于无形,再想抓就难了。我看不如叫剑阁中的众人埋伏堵截,帮忙抓捕,日后也好为他们开脱。”

银若雪道:“这主意不错。”童牛儿道:“我还有个更妙的。”银若雪道:“说来听听。”童牛儿道:“明**回京时找大哥杜天横,说你得到确切消息,剑阁中的匪盗三日后化装成梁济寺的僧人要摸下剑阁进京刺王杀驾,叫他带本部人马在昔日云婆鹤翁所居之处截杀。”

银若雪听得糊涂,道:“什么呵?”

童牛儿笑道:“你想,攻打宝马镇的僧人一旦被攻,必向回逃;而梁济寺的也要往山下跑。若无人堵截,岂能全歼?杜天横为人阴狠,手段毒辣,最适合干这个,管叫一个都逃不掉。”

银若雪拍掌道:“这一招够狠,是断子绝孙的主意。”童牛儿笑着打她,二人闹成一团。

回到梁济寺时刚好五日。

悟明和尚见徒儿平安归来,将悬着的心放下,让童牛儿净面更衣。

问起此行状况,童牛儿一面随口胡编,一面暗想:这老和尚救我性命,待我不薄。我总须图报才好。”自怀中摸出由齐都尉着人画的城防地图,将驻守军队人数、巡查间隔时间、哪里易攻打等等皆按事先谋划好的一一讲了。

他笔下虽拙,口齿却伶俐,悟明听他讲得明白,十分高兴,拿了地图去找悟空悟真商量去。

童牛儿送他出院,转身回走时,见唐婉莲正在自家房间门口掩身而立,向自己眼巴巴地望着。童牛儿心中忽地一热,觉得那间屋子倒真叫自己有想回家的冲动。

第四十三章 忘却凡尘事

待进房中,唐婉莲先就哭出,扑过抱了童牛儿道:“真怕你——平安回来就好。”童牛儿软语哄慰片刻,自怀内摸出一封信来交与她。

唐婉莲展开看时,见是父亲唐叔德所书,其中言语间对童牛儿多有赞誉。唐婉莲见爹爹满yì

,抿唇窃笑,心下甚觉甜蜜。

童牛儿看着奇怪,道:“你笑什么?”唐婉莲羞红双颊,低头道:“爹爹说我——有眼光,为他挑了个——好女婿。”

童牛儿忙摆手道:“不算的、不算的。唐小姐,我配不上你,你待来日另寻佳偶吧。”唐婉莲听他又拒自己,心中委屈。但此事不好强辩,只有暗自垂泪。

童牛儿自坐一旁,暗想:便是若雪那脾气又岂能容你在侧与她争夫?怕不一枪把你挑了才怪。唉,天仙遭受的我终不能让你也受一次。”

想着这一半日战事就起,到时刀枪齐举,血肉纷飞,人人自危,怕没有人会在意管顾林凤凰的死活,需提前将她寻到救出才好。童牛儿见寺中抽调人手准bèi

进攻宝马镇,正是趁乱之时,便四下寻找关押林凤凰的所在。

凌晨天刚初晓,他推门出房,悄悄绕过巡夜的岗哨,穿过五层院子,向后山摸去。

翠屏峰山势嵯峨,峰谷回环,地势外看平平无奇,其实内里复杂险峻。梁济寺便依山势建在一个回凹的山怀之中,三面临壁,易守难攻。在寺后有一片甚大的空旷之地,方圆足有二十几亩,筑有大大小小数百个砖塔、石塔,是寺中高僧圆寂埋骨之处。

梁济寺历时本远,已经千年。但因为名声不显,不为世人所知,是以香火不盛,只算是小僧小寺的规模。寺中原也都是吃斋念佛、一心向善修行的正经僧人。

直到天竺武僧通明大师落身其中,极力倡导武学,不想竟招惹来大批心术歪斜的江湖人物投身到门下。

通明大师武功虽然精妙绝伦,与人情事故却一窍不通。他心性纯如孩童,不辨善恶,任人欺骗,只数年间便把好端端一座佛家净地变成阳间屠场,他却被蒙在鼓里,惘然不知。

但寺经千年百代,代代皆有得道的高僧坐化圆寂。按佛家的规矩,照其生前功绩的大小和声名彰显的程度建塔埋骨,累时至今,已建了几百座塔,渐成规模。

但童牛儿却早听寺中僧人暗地里议论,说那塔有几座是空心的,里面不埋佛骨,专藏金银珠宝。更有人传有的里面藏有女人,以供悟尘悟空等人背着悟明和尚偷偷yin乐。

童牛儿听此言语入耳,先就想到林凤凰怕就被藏在其中,是以第一个去处便选了这里。

待钻入塔林,倒被吓了一跳,不曾想到骨塔竟如此之多。一座座砖塔、石塔看过,却不见一个是空的。

他寻来寻去,来在一座白石叠砌,堆棱鼓檐的九层高塔前。见这塔甚少风吹雨打的痕迹,显是近几十年里新建的。转到后面,有一扇石门半掩,四外沙土打扫的干净,显然有人常来常往。

童牛儿心中忽地一喜,以为终于找到关押林凤凰的所在。想着里面必要有僧人守卫,将腰间僧衣下掩着的短刀抽出握紧背在身后,轻推石门。

石门虽重,却开得悄无声息。童牛儿先将短刀伸出,向里挥了两下,谛听片刻,却不闻一点动静。心中奇怪,探头张望,待看清里面,不禁哑然失笑。

原来石塔里空间狭小,洞无一物。只在当地有个入口,有一段石阶折转弯曲,沉入下面,显然有个地宫在。

童牛儿悄步走入塔内,向地宫入口里探视片刻,看不出所以。将短刀举在身前,缓步走下石阶。石阶宽不足尺,回环向下,所构空间促狭。想着马上就能见到林凤凰灿如春花般明艳的容颜,童牛儿心中一阵狂喜。

可缘石阶下到里面,见是一个空旷石室,四下宽敞,空荡无物。只在地当中有一个甚大的**,**上跌坐着一名苍老僧人。

老僧枯似败叶般的面孔在身旁一盏亮如蚕豆样大的油灯光芒照耀下显得十分怪异骇人。他颏下的雪白胡须长过一尺,伶仃身体罩在宽大僧衣下更显细瘦。老僧五心朝天,双目虚闭,如木雕石刻般一动不动。若不是**旁的一碗一碟,童牛儿还以为他是不食人间烟火的肉身舍利。

瞪着他瞧了片刻,在这悄然无声的地宫之中竟不闻丝毫呼吸之声。童牛儿胆子本大,可不知怎地,此时却觉得头皮扎针,心中空荡。想着此地不可久留,转身便走。

谁知双脚刚动,忽觉颈下一紧,已被人抓衣领提到半空,不待叫出,腾身飞起,摔落在石室的墙壁之下。

转头见那盏灯上的豆大萤火正自摇曳,可老僧仍在枯坐,连一根胡须也不见飘动,但四下却再无人影。

童牛儿张嘴愣了半晌,猛地爬起便跑。可一只脚刚踏上石阶,忽觉衣领收紧,身悬空中。他早有计算,反臂便是一肘撞出。

可肩头刚动,忽觉衣领上的力道已失,身体疾速下落,此时收肘已经不及,正撞在地宫的石壁上。痛得童牛儿大叫出来,口中嘶嘶吸气。

转头见老僧仍在原地枯坐,连衣褶也不见一痕改变,瞧不出丝毫动过的迹象。

童牛儿不敢相信世上竟有人可将身手修liàn

到如此神鬼难测的地步。明明摔落自己的就是这老僧,却为何寻不到一丝痕迹在?

他喘着气坐了片刻,脑中转着主意,暗把短刀在手中握紧,倏然跳起便奔,同时眼光溜向身后,见老僧果然转瞬不见。还不等从惊讶中缓过神来,觉衣领又被人抓住,身体悬入半空。

童牛儿平生最恨被耍弄。任他是鬼是神,恼怒一生,惊惧皆去,咬牙把短刀向身后狠命刺出。却听叮的一声响,原来已经刺中石壁。

他用力猛恶,回弹之力自然也大,震得手臂发麻,连短刀也握不住,先他掉落。

童牛儿直恨得齿舌生痒,心肝皆颤,也顾不得被摔的七荤八素,头晕脑涨,略缓一口气,将短刀用双手一合,翻身拼力向前,直向老僧刺去。

老僧双眼眯闭,气息细微,对寒光一泓的短刀似乎毫无察觉,没有一点动静。直到短刀刀尖已及僧衣,老僧才倏然抬手伸二指夹住短刀。

童牛儿知他武功了得,生怕他攻向自己,忙松手弃刀,反身后退。想着已证明他是个活物,目的达到,纵身又向台阶上跑。

老僧怎肯让他走?身形一闪,挡在童牛儿前面。

童牛儿猛觉眼前一花,倏见一柄短刀的刀尖正在身前寸远左右,若再向前,必刺入自己的胸口。可收脚不及,不禁惊叫出来,身体正撞在刀上。却不觉痛,也不见血。低头见刀尖已换作刀柄,才觉周身上下冷汗湿衣,一颗心扑通扑通狂跳不止。

抬头见面前老僧双眼仍闭,但嘴角微翘,略带笑容中含着一丝顽皮意思。

童牛儿心知自己的生死只在老僧的转念之间,自己斗也无用,逃也难脱。索性放胆向老僧吼道:“你这老鬼,干嘛不让我走?”

老僧缓声道:“你这小鬼,干嘛来扰我清净?”语速虽然平和缓慢,声音却清脆悦耳,似十七、八岁的少年,叫童牛儿好不惊讶。才想起确是自己先闯进来的,论理倒是亏了三分。

但嘴上不肯认下,硬气道:“人家的塔墓都是死心的,你的这一个非砌成空心的。也罢了,还要留个门在,既然有门,又怎能怪我闯进来?”

老僧听他胡搅,非但不恼,还觉有趣,道:“如此说倒怪我不对,需我向你赔礼了?”

童牛儿摆手道:“赔礼就不用,叫我刺上三刀,我就不再怪你。”他这话本是混市面的无赖言语,没有人肯当真去计较。谁知老僧听罢却点头道:“好,只要施主不怪我,便让你刺上三刀又何妨?”转捏刀尖,将刀柄递过。

童牛儿见这老僧如此易欺,立时来了兴致,将刀抓入手中,咬牙发狠道:“是你让我刺的,可怪不得我。”老僧微笑道:“不怪你,尽管刺。”将双手平平伸起,昂头站立。

童牛儿自然知dào

世间没有无故寻死的人,老僧既然有如此胆量,定然有出奇的手段,他武功高不可测,自己这三刀怕奈何他不得。这样想着,眼珠转动,已有计较。

持刀向老僧道:“好了吗?我可刺了?”老僧道:“刺吧。”双眼仍闭,也不瞧他。童牛儿拿个虚势,一刀刺出。

他站得比老僧低一个台阶,这一刀正向老僧的小腹。眼看刀尖及衣,那灰布僧衣霍地鼓起,似乎转瞬间便灌满了空气。僧衣肥大,立时变作一个球样,童牛儿一刀刺入,将僧衣撕裂。

老僧瞑目而笑,显得气定神闲。童牛儿知老僧将身体在僧衣内随意移动,叫自己伤之不及,暗想主意。

第二刀自左边刺入后,假装失力,向右边划去,将僧衣扯开半尺多长一个大口子。地宫中灯火虽暗,仍可从口子向里看清老僧瘦如麻杆一样的身体正躲在一边刀尖不及的地方,童牛儿见了心中偷笑。

第四十四章 难了善恶心

待第三刀刺出时老僧又将身体移向另一边。童牛儿早料他会如此,瞧着僧衣内黑影闪动,他猛地将臂肘一弯,只听“咔”的一声脆响。老僧身体倏然一震,双目霍然睁开,定定地看向童牛儿,道:“你怎地使诈?”声音仍是平和缓慢。

童牛儿心肠虽狠,却并不恶毒,本无心伤这老僧。但他天性好勇争狠,最喜与人斗气,老僧所说‘三刀之赌’正合他脾性。

可他又是小儿品质,只要能赢下对方,从来都是不择手段,行事一向只任自己的喜好随意施为,毫无君子之德。是以见三刀刺不中老僧,便又加了一弩,非要伤到他的身体,不让他得yì

心下才觉舒畅。

那袖弩用钢簧激发,力道奇大;二人相距又近,老僧万不曾想他会有此阴招,毫无防备,怎能躲得开?弩箭自上腹打入,从后面透出尖来。

老僧盯视童牛儿片刻,嘴角缓缓流下一缕鲜血。这一弩箭已伤及脏器要害,断了老僧的经脉。老僧气血接济不续,慢慢萎顿下去,一头栽倒在石阶下的土地上。

童牛儿瞧他片刻,见他不再与自己纠缠,心中得yì

,哼了一声,自语道:“与我斗?你还差些。”他却不曾想过老僧与他差在哪里。

地宫之中原就阴森寒冷,地上如今又添一具尸体,叫童牛儿瞧着愈觉得可怖,想着还是赶快离开这里才好,踏步蹬上石阶便向外走。

出了地宫,刚到门口,足未迈出,忽觉肩上有人轻拍一下。待转头看时,见正是那名老僧大瞪双眼定定地看着他,面色如灰,形似死人。

童牛儿吓得大叫一声,拔腿便奔。跑出十几步,转头看时,见老僧只在身后两尺左右远近跟随。地上滴有点点鲜血,灰布僧衣的下襟已染黑大片。

童牛儿最不怕的是活人,因他有手段致他于死地;但对鬼却没什么办法,是以怕得厉害。一路狂奔,不择方向,直向后山攀爬而去。

后山尽处是一壁断崖,高有百仞,下面生有藤萝植物,织蔓布挂,缠缠绕绕,形似一张大网。但人若真的落身其中,则会立kè

失足坠下。

至于下面还有什么则没人知晓,因为掉下去的无一生还,一两年间总要有一半个屈死在此的鬼魂。

童牛儿奔得急促,待到崖头时已经收足不住。也是他智急,眼看就要跌落,匆忙中伸脚勾住突出于地面的一块石头,这才稳住了身体。

可刚刚站定,猛觉身后有人扑来,“砰”地一声响,将童牛儿撞得直飞出去。那人收脚不住,也随他一起跌落,童牛儿在半空看清正是老僧。

二人待沉入藤萝织就的大网里,立时激起一片烟尘弥漫在口鼻之间,呛得人喘不过气来。

藤萝先发出咔咔脆响,然后便轰然塌落,扯出一个大口子,将二人漏下。

童牛儿知若落到底必不得好处,也是他反应敏捷,伸手抓住一束藤萝,希望能挂住身体。

但那藤萝已愈几百年,早枯败得脆软,经不得力,不过片刻便即崩断。童牛儿眼望下面,见是一溪潭水,老僧早他落下,正漂在水面上。想着自己水性甚佳,若落入水中倒也不惧,忙收拢身体,双手护住头脸,扑落水中,激起一片Lang花。

待冒出水面,见老僧就在身旁,正大瞪双眼看向自己,嘴唇嗫嚅而动,似要说什么。

童牛儿吓得转身便游。可身形刚浮,忽见水中冒起一串气泡,接着有个巨大怪兽的半张大嘴露出水面。

那嘴长吻长颚,口内尖牙森森,望之令人心下生寒。一双圆珠似的眼睛冰冷无光,两个朝天鼻孔中喷出一股股水汽。随着这张骇人面孔浮出水面的是长足三丈有余的身体,上面怪甲嶙峋,正是一条巨大鳄鱼。

鳄鱼与童牛儿对视片刻,猛地张开大口便向他咬下。童牛儿惊得魂儿都飞了,大叫一声,扭身便逃。

但水里不比陆上,他手脚划得虽然快如纺轮,身体动得却缓慢。鳄鱼快如闪电,只向前一窜,已到他的身后,张口又咬。

童牛儿奋力猛扑,堪堪躲过,但一条裤腿已落在鱼口之中。长大尖利的牙齿从他小腿的肌肤之上滑过,惹得童牛儿毛发皆竖,肝胆俱寒,心中叫苦不迭。

想着这一次怕是要玩儿完,千灾万难都逃过了,不想最后竟葬身在这腥臭难看的鳄鱼腹中,闹下一副世间罕有的鳄鱼皮棺材。

他越想越觉不甘,猛地转身向后,将左手一抬,把袖中弩箭射向鳄鱼的脑门。

鳄鱼自然不知躲闪,正中两眼之间,但却如射石壁,只稍一停留便即滑落水中。

童牛儿见连袖弩都伤它不得,心下更寒,才知这怪物皮甲之坚远超想象。再也无法可想,只能拼力向前,逃得一时是一时。

抬头见老僧就在前面不远处飘浮,双眼仍定定地望着自己,身前身后已浮起大片殷红,转念有个阴狠主意,将手脚划得更加勤奋,向老僧游去。

鳄鱼眼见到口的美食,岂肯放过?在后面急追。它四肢虽短,划水却比童牛儿那长大的有力迅捷,转瞬已经与他相接,张口又咬。

此时正是午时,阳光直射而下,叫童牛儿眼看着一个巨大黑影向自己的头顶压来,半个身子就要葬入鱼口,不禁在心中哀叹一声,将双眼闭起待死。此刻他正在老僧的旁边,左手已搭上他的肩头。

忽听耳边‘啪’的一声脆响,睁眼看时,见在水中浮沉的老僧正缓缓收掌。转头见那鳄鱼张开的少半个颚已被打得变形,正软软地垂下。

但这恶物冲势不竭,仍向童牛儿撞来,下颚已抵在他背上,推着他向前。

老僧见了又缓缓推出一掌,正击在来到面前鳄鱼的脑门上,立时脆响一声,突起的脑骨塌下一个坑,眼见得不能活了。

童牛儿虽头一次见这怪物,但适才用袖弩打它也伤不到分毫,已知非是易猎之物,怕要用钢砂火炮才能结果它的性命。可这老僧竟在受下如此重伤,真气涣散到不堪的状况下用肉掌轻松将它毙掉,叫童牛儿惊骇不已,才知他掌力修为已达摧金化玉、碎岩裂石的境界。

转头见老僧正目光凛冽地看着自己,其中意思似乎也要用一双肉掌向自己脑门上一拍。不禁吓得脸上变色,以为若受下这一掌,自己怕比那鳄鱼死得要快,忙划动双臂拼力向岸上游去。

待登上岸来,转头见老僧已追在身后不远处,双手向前伸着,形同僵尸相仿。

童牛儿无奈,顾不得神疲体乏,拔腿又逃。同时心中恼火,早知这老僧如此难缠,何苦惹他?如今可倒好,打又打不过,逃也逃不脱,这样纠缠到哪里是个完?但性命最重yào

,还是要保全,只能拼命向前。他却不曾想过这些烦恼全是他好勇斗狠的脾性惹下的祸。

三转两转,二人奔出十几里地,已渐渐出了翠屏峰,辗转向剑阁上爬去。

剑阁上峰势险绝,怪石林立,树木稀少,只有蒿草茂盛,堪比人高。童牛儿若在平时攀爬起来定觉艰难,可此时有索命无常在后追赶,却叫他自感手脚轻便,在怪石蒿草之中跑得飞快。但不论他如何拼力,却终甩不脱老僧。

老僧一手捂在腹上,另一手向前伸着,仍在后面不舍追赶,叫童牛儿自觉天地无路。想着怕最后终要落入他手被活活打死,心下深感绝望。

抬头见峰顶那一片红顶房屋在飘渺云雾间隐约可见,猛地想起一事,忙伸手向怀内袋中摸索,掏寻出端木蕊所赠那只铜哨,放入口中鼓气猛吹。尖锐哨音立时冲破云雾,在山谷间回响激荡。

童牛儿奔得急迫,口中喘气如牛,那哨音也便随着他的呼吸一起一落,听来如秋蝉振翅,余音袅绝。

他想着此地离剑阁足有几十里之遥,加上山林空荡,纵有哨音指引,但若叫端木蕊寻到他怕没有一两个时辰难以办到,是以心中并不抱多大希望,以为不过是东溟之水,难灭近火。

他正奔得急时,忽听远处传来一声哨音和他这一声相应和,将童牛儿吓了一跳,以为自己幻听。片刻后又是一声,这一声却在另一个方向,但仍遥远,显然是另一人所吹。

哨音虽渺,却叫他精神大振,以为获救有望,立时觉得倍添力量,奔得更加快了,口中仍紧紧咬着铜哨,一声接一声拼力吹着。

他的哨音在山林间回荡不绝,片刻后再次响起相应和的哨音。初时只是一两声,后来便越来越多,渐渐地已是此起彼落,连绵不绝,愈来愈近,显然鸣哨之人正循着他的哨音向这边靠拢。

童牛儿心下越加兴奋,转头却见老僧已追到身后,伸出的手指只距他数寸远,似乎稍一加速便能搭上他的肩头,然后将另一掌向他头顶一拍,他的小命必就丧了童牛儿吓得“啊”地惊叫一声,却忘了咬在唇间的铜哨。铜哨跌滚下落,没入草丛中不见了,叫他好不懊悔。

第四十五章 凭谁顾生死

无奈只能拼力向前,希望离老僧的手指远些。奈何腿上乏力,心虽有余,却再快不得一分。转头望夕阳半落,才想起从早晨到此时已和这老僧折腾了一天,水不曾喝一滴,米不曾食一粒,所奔路途足有数十里之遥,远超自己想象。

侧耳听四外哨音虽多,但因失了他的指引,已寻不到目标,正渐渐向远处飘去,叫童牛儿好不绝望。想高叫几声,才知口舌粘涩,连唾沫都干了,嗓子早已是肿的,除了喘气,已别无用途。

不禁在心中暗骂道:该死的老天爷,既叫我死便痛痛快快的,何苦将我累成个驴样?老子这就歇了,任那老僧一掌拍死便了。

虽然这样想着,双腿却停不下来。原来早跑得麻木,似已不受他控zhì

,但力量却一丝也无,肌肉渐软。终于受得石块一绊,噗通一下趴伏在地,想要爬起来却再也不能,感觉浑身瘫软如泥,已拿捏不起形状来。

老僧离他本近,收脚不住,也被绊得仰天摔倒,滚落一旁。缓了片刻,双手抓着地上草木,双眼大瞪着向他缓缓爬来。

童牛儿将头枕在摊开的臂间,虚目看着老僧,却觉此时情景十分可笑。

翻起眼珠向上看时,见夕阳正好,将半壁蔚蓝晴空染上彤红。大片的火烧云在天际漫卷开来,如仙似幻,好不美丽。

童牛儿嘴角翘出一个笑容,暗将赛天仙,银若雪,端木蕊这几个名字都呼唤一遍,最后念着‘林凤凰’三个字,才惊觉人活一世,到头来都是空的。将死在即,却无一个亲人在身边,心下好不凄凉。

想着自己一生中虽也有过风光瞬间,但大多时候都是自己一个人苦熬挣扎。今日一切终于完结,倒有如释重负的感觉,眼中忍不住流下泪来。

见老僧已到身前,左手正搭向自己的肩头,知dào

命悬一线,转瞬便亡,索性将眼睛闭起等死。

老僧双手虽搭上童牛儿的肩头,却也再无力qì

,慢慢软下身体,倒在他的旁边。童牛儿还不等想明白为何没有开碑碎石的金刚掌落在自己头上,就已经昏晕过去,人事不觉了。

此际如火的夕阳正自在西天燃烧得灿烂。阵阵微风夹杂着山野间的花草清香从倒地的二人身体上轻拂而过,不曾稍停。似乎是大睿的智者,对人世间所发生的一切早已看惯,已不以为怪。

天色渐渐黯淡下来,但仍有哨音间或响起,东一声,西一声,相互呼唤应答有一双绣有虎头吞口的粉缎夹靴缓缓向童牛儿躺卧之处走来,略一向前,正绊在他身上,险些跌倒。那人一惊,俯身端详。待看清童牛儿的面目,脱口叫道:“大哥——”忙伏身将他抱起,摇晃着呼唤:“大哥——你醒醒呵——大哥——”

童牛儿缓缓睁开双眼,凝神半晌,才看清眼前是一张少女的如花俏面,认出正是结拜的义弟端木蕊。

猛地想到自己临终前终于有亲人相送,心中忽地涌起一片温暖,努力片刻,咧嘴嘻嘻一笑,嘶哑着嗓子道:“记得多给我烧些纸钱——我在那边——若缺钱花——夜半——必向你索——骰子——来一副——记得么——”将头一歪,昏死过去。

端木蕊听他满嘴胡话,怔了片刻,不明意思。见他浑身上下被荆棘树枝撕扯得衣衫褴褛,尽是伤痕,已体无完肤,惨不忍睹。发髻早散,四下披垂,只有三分人样子在。不禁心疼得眼中含泪,抱紧童牛儿唤个不停。童牛儿任她摇动,却再不肯醒。

端木蕊慌乱片刻,宁定心神,将铜哨含入口中吹响,片刻后有数人奔到她身旁。

当前是一名一袭白袍的中年汉子,身材高大魁梧,面色赤红,眉眼端正,颏下生有短须,根根刚硬笔直,铁线一般散向四边,倒像刺猬抖甲。头上盘髻,鎏金铜簪别着,显得干净利落。手中提一柄黑鞘长刀,正是端木蕊曾四处显摆的当今江湖四大名器之一的逆龙宝刀。他纵身来在端木蕊身边低声道:“蕊儿,你怀中是谁?”

端木蕊抹泪道:“是我大哥,他——他要死了——爹你救他呵——”

白衣汉子抓过童牛儿手腕,指搭寸关尺,诊视片刻,道:“他是劳力过度,伤了心神气血。不碍事,养上数日就好。”

转头看见旁边趴伏的老僧,大吃一惊,失声道:“通明大师?”

童牛儿昏沉两日两夜不醒。

听耳边常有人叽叽喳喳吵闹个不停,还伴有呜咽哭声。也常有或苦或涩,或甜或香的各类汤水灌入口中,然后便会或全身发冷,如入寒宫炼狱一般;或四肢滚热,似掉落在火坑里一样。

想着自己在阳间多为恶事,今日遭亡来到地府必要饱受折磨,素常听说过的十八层地狱中各种酷刑一起涌上心头,在梦中一一受来。直吓得他额上冷汗如雨而下,身体不住抽搐,手脚蹬刨,模样可怖。

床前守护那人骇得抱了他失声呼唤,颗颗泪水滴落在他面上。

童牛儿听那声音如惊似喜,闻那幽香好不熟悉,将心神慢慢凝聚起来,终于缓缓睁眼。待看清抱他那人娇艳如仙子般的面目时,不禁惊得大叫一声,又昏晕过去。

原来那人正是林凤凰。

他这一次醒得倒快。

缓缓睁眼,见头顶白纱帐高挑,四周素幔低垂,帐外桌上一盏油灯灯火跳荡。刚一翻身,惊动在床边趴伏的人。

那人立身来在他面前喜道:“大哥,你醒了?”

童牛儿待看清是端木蕊,忽觉心下好不失望。想着必是自己欲救林凤凰之心太切,适才所见都是幻想,她必仍被困在什么地方吃苦受罪。

如此思来,感觉似坠下万仞悬崖一般,心中空荡荡的不着边际。将嘴唇动了两动,却说不出话来。

端木蕊似猜透他心思,笑道:“你且等等,有个人儿想你呢。”转身出去,片刻后回来,身后跟着一人。

秀发披在肩头来不及梳,身上的白色纱衣也来不及束,赤脚趿着一双绣鞋,急急地奔到床前,俯身向童牛儿端详。见他双眼闭着,似沉沉睡去,不忍扰他,正转身要走。

童牛儿闻得和端木蕊毫不相同的一缕幽香入帐,在鼻间穿来绕去,好不熟悉。急忙睁目,见林凤凰正在床前站立,眼中含泪怔怔看他。

以为不是真的,将眼睛眨了几眨再看,见林凤凰还在,才知非梦非幻。哑了嗓子道:“仙女姐姐——是你吗?”

林凤凰落泪点头,才想起这一声‘仙女姐姐’自从自己进入春香院后便再不曾听童牛儿叫,此刻却不知怎地又让他想起。

童牛儿忽觉一颗心沉落到地面,胸间有说不出的舒畅踏实,似乎此时便是天塌地陷也不足虑了。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面上显出怡然笑容,合目欲睡。

林凤凰不舍离开,在床边坐下。见童牛儿颤着一只手向自己伸来,忙握入手中。

端木蕊在旁劝道:“林姐姐,你已两夜未眠,还是先休息一会吧,当心熬坏了身子,有我在这儿守着呢。”

林凤凰轻轻摇头,却觉童牛儿将手抽回,向她轻轻摆动。无奈只得起身,抹去眼中泪水,俯身向童牛儿道:“好好睡吧,一会儿我过来看你。”童牛儿轻轻颔首。

到第二日午时左右,童牛儿的体力已恢复七分,能在地下行走无碍。

随端木蕊来在旁边小厅之中,见林凤凰正将一盘盘水果点心向小几上摆着。见他进来,莞尔一笑,让他在椅上落座后,在侧相陪。

端木蕊甚明事理,知二人必有有话要说,有情要表,借故退出,将门轻带。

林凤凰满斟一杯茶水,端起向童牛儿道:“童大人舍生冒死,拼力相救,此番情意,凤凰刻骨铭心。奈何身卑体贱,无以为报,今生只有这一盏清茶相谢。来世便做牛马,结草衔环也要回报童大人。”话未说完,泪已盈眶欲滴,双膝一软,便要跪谢。

童牛儿惊得一步窜到旁边,将林凤凰紧紧拉住,忙不迭地道:“仙女姐姐,你要吓死我吗?受你这一礼,怕二十年的阳寿都折进去了。万万使不得,我还不想早死呢。”

他顺口胡诌言语,林凤凰险被逗笑,只好起身。

童牛儿接盏在手,喝下一口,咋舌道:“有茶代谢也就够了。仙女姐姐,你怎会落身在此?”

林凤凰轻叹一声,道:“许是老天怜我孤弱,不忍太过相欺吧,叫这里的人把我救下。若不然,我怕是——怕是活不到今日了。”以手拭泪,轻泣片刻,将事情从头讲起。

童牛儿听过后才恍然,以为“人善天不欺”这一语言的极是,暗暗感激苍天有眼,护佑林凤凰身心平安。

原来当日潜入林凤凰房中的确是梁济寺里的悟明和尚。

悟明和尚落发在梁济寺之前本是山西通州城中一家镖局的掌柜,俗家名叫黄飘舟。

他武功本好,为人又善,是以在江湖黑白两道上皆有几分颜面在。一晃走镖十几年,竟趟趟平安,不曾出过差错。收入自然也丰,大金小银入库,吃喝穿用不愁。加上妻贤子孝,百事无忧,叫黄飘舟闲来闭目遐思,倒真想不起有什么事值得一愁。

第四十六章 老天弄人狠

但天地不仁,从不肯让哪一个多得一分清福。松高招风,地洼聚水,恒常之理,自古如此。黄飘舟万不曾想要有天大的祸事临到自己头上,弄得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也不过年多左右时间。

他有一独子,溺爱愈甚,平时连一句冷语也舍不得说,诸事皆顺其意。时日一长,自然养成其张狂无羁的个性。幼少时还不显露,待过弱冠之年后因结交下一批心术歪斜,逞恶人间的江湖人物而走上歧途。

人在年少时因心性单纯,不辨善恶,交友最是凶险之事。稍一不慎,便坠深渊,虽经万劫亦难复返。

黄飘舟的孩儿本是聪明伶俐之人,学武甚快,年纪虽稚,在当地武界已小有名气。尤擅轻身工夫,当然均得传于其父黄飘舟。

黄飘舟正暗喜虎子可教时,却不想这孩儿学起恶事来也远速于常人。只一年不到,已连做数起凶案,杀伤十余人。

青年血旺,戒之本该在色,所以易犯的也是这个‘色’字上。这孩儿便利用其轻身功夫了得这一长技而夜潜民宅,奸杀民妇。

也是他自作孽不可活,犯到第五起案子时被数个结伴游玩到此的江湖人物巧遇,前截后追,堵在一处死地。

其中有人和籶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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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子见逃之不脱,跪下苦求。那人念及情意,不忍断绝黄家之后,绑了其子交与黄飘舟令其自行处罚。

黄飘舟心气极高,是个最要脸面的人。听闻其子竟依仗嫡传轻功行**这最为人所不齿之道,直恼得肝胆皆炸,气血欲喷。

想动用家法杖杀其子,但其妻抱臂死命哀求,令黄飘舟犹豫难决。只因心念这一偏差,叫其妻得机会趁夜将其子放走,令其逃遁。

黄飘舟苦思一夜,最后决定携子入庙,与子一起落发为僧,共同修行,以降其心中之邪魔,赎其所造之罪孽。待惊见其子已逃时,不禁大怒。可从柴房中找到悬于西梁之上,尸身已寒的妻子时又不禁大哀,恸哭不止。

暗恨自己教子不严,竟出此大逆。但事已至此,无法逆转,日夜苦恼。时日一长,竟心性大变,由原来一个乐善好施,性仁心软之人变成一个心性寒冷,万念皆枯之人。

其子自从家中逃出后越加猖狂无忌,连做大案,惹下滔天公愤。众多江湖人物联名发下辑杀令追杀其子,当年云婆鹤翁也在此列。

后来其子逃入山西大同城其姨母家中躲藏,被官家六扇门中人和云婆婆发xiàn

踪迹。

但其子奸猾,作案虽多,却不曾留下任何直接证人、证物,叫官家捕快无法下手,无奈托请鹤翁帮忙私下抓捕。

不料其中有知情者和其子的姨丈交往甚密,将鹤翁卖了人情,令他被诱陷落深坑之中,险些丧命,多亏云婆婆及时赶到将他救出。

自得知其子在大同城其姨母家中被云婆婆一杖打死,其姨夫在梅花岭上被鹤翁一弩箭射杀之后,黄飘舟更是心哀如死,万念成灰。关掉镖局,遣散人员,变卖家产后,漂泊于江湖间一年有余。

他本拟寻云婆鹤翁一报杀子之仇,然后遁迹于空门之内了此残生。奈何中原辽阔,茫茫万里,云鹤双影也似他一般居游无定,是以总无谋面之时,叫黄飘舟好不恼恨,慢慢地灰冷了心意。

正拟隐退之时,这一日来在洛阳城中。看天已近午,想着寻个小店打尖吃饭。

沿街而行,走出里许,折个弯时,见已岔入正阳大街。裹在熙攘人流之中正走时,忽见前面急急燥燥地跑来一名少女。

不待看清她面目,少女已和他撞个满怀。黄飘舟若不及时沉气下桩,双腿扎实,怕要被撞个趔趄。

少女只向他顽皮一笑,却不道歉。扭身又跑,转瞬消隐在人群之中。黄飘舟见少女明眸皓齿,容颜娇艳,年刚及篦,也未多想。

见路边有一家酒楼十分整洁,客人也少,显得清净,倒合心意,拐入其中。随小二来在二楼,拣靠窗一张独桌坐了,随口点下四样素菜,要下一壶酒,在早秋微醺的风中自斟自饮。

待觉腹中已饱,唤小二结账时,才发觉怀内空空,装有数十张千两飞钱兑票和几十两散碎银子的黑色大绒钱袋已不在其中。

黄飘舟一怔之后转瞬明白,原来适才撞入自己怀中的那名少女竟是个偷儿。自己被她容貌所惑,又见其年幼,不曾起疑,叫她轻易得逞。但此时懊悔却来不及了。

小二年纪虽轻,但阅人颇多,早熟悉吃白食人这般初时惊愕,转又懊恼,继而满不在乎的一副‘大爷我没钱,你能将我怎地?’的典型表情。将收银钱的木盘抱在怀中,冷眼看黄飘舟表现,想知这老儿是否还能弄出别种花样来。

黄飘舟心性虽冷,但还是要脸面的人,白吃人家饭食终究过意不去。正想着寻随身之物抵押以解窘迫时,忽听楼梯上脚步声响起,有叽叽喳喳脆如鹊鸣的人语传过。

抬头看时,见五、六个女孩子正嬉闹着走上来。当前穿一身粉翠衣裤的正是撞他怀的偷儿。那黑色大绒钱袋此时正在她手里摇着,内中大金小银相撞,叮当作响之声不绝,衬着少女得yì

面色,倒是动人景致。

少女转脸之间也惊见正站在桌前向她张望的黄飘舟,“哎呦”叫了一声,吐一下舌头,转身欲逃。

黄飘舟岂肯放过?闪身便追。

小二只觉眼前一花,见黄飘舟已纵出在数丈之外。少女跑出不过两步,衣领已被扯住,双足离地而起,悬入半空。转头见一张银须飘摆的老脸正怒目向她,模样可怖,不禁吓得惊呼。

但这类情景她早遭遇过,应对起来倒有经验,将手一扬,把钱袋向身前伙伴头上抛去。那少女挑起接入手中又扔,转瞬已传过三、四个人的手。最后那名少女将钱袋向怀内一塞,扭身便奔,身影立时没入楼梯之下。

黄飘舟万不曾想这群少女竟是惯犯,练就如此奸猾。他自然明白‘捉贼坐赃’的道理,同时也无心和她们计较些个,只要将钱袋找回就好。见其易手,追之不及,忙松了少女,反身扑向窗口。

少女自然明白他用意,反臂抱住他腰部嘶声呼喊:“这老儿非礼我呵——”

黄飘舟被纠缠得火起,抬掌欲拍,但又觉不忍,伸双手捏住少女肩窝,略将她臂筋一挫。少女痛得大叫,双臂无力垂下。

黄飘舟起身又欲走,可腿刚迈出,少女却倏然蹲身将一腿横扫。这一机变大出黄飘舟意料,防之不及,身体向前踉跄出两步,正撞在当前的饭桌之上。

只听“哗啦”一声响,桌上的碗碟立时飞入空中,四下跌散,落地后摔得粉碎。里面盛的汤汤水水洒得黄飘舟满身满脸皆是,叫他好不狼狈。

黄飘舟为人半生,从不曾受过如此侮辱,直恼得肝胆皆炸。起身便向那少女扑去,十指错开,欲将其毙在掌下。

他此时虽还不曾得下‘一叶飘舟’的喝号,但能为之高已叫一般俗人瞠目。少女见他逼至身前,惊呼着想逃,却那来得及?

眼看着双掌盖顶,命将不保……突然从旁边滑过一条长凳正撞在她身侧,力道奇大,将她撞向一边。

黄飘舟收掌不及,正击在滑入掌下的长凳之上,立时木屑纷飞,一条铁梨木做的长凳被打得稀烂,同时传来一声喝彩“好掌力”。

黄飘舟循声望去,见不远处抱臂立着一名青年,身高体瘦,眉眼方正,发梳成髻,上加玉簪别着。一袭白色素花衣袍到地,遮在绣有银丝虎头吞口的白缎帛靴上面,目光炯炯,显得甚有威仪。

黄飘舟见他年纪和那偷儿少女相若,又出手相帮,以为必是一伙。想着自己若大年纪,和一班花儿少女纠缠叫人观之不雅,好说难听,不如且先擒下这青年拷问,不怕查不出自己钱袋的下落。

这样想着,将左手在地上一撑,双腿荡起,使招‘乌龙盘云’,两足径向白袍青年踢落。

白袍青年未料这老儿脾气如此暴烈,上手便攻,“哎呦”叫了一声,向前疾窜,闪身躲开。

黄飘舟怎肯善罢?起身又攻,二人来来往往战在一处。

那几名偷儿少女见有人出面挡灾,自然高兴,乘机溜下酒楼,转瞬消隐了身影,到别处使唤银子取乐去了。

黄飘舟待和白袍青年斗过二十几招,暗暗吃惊。

这青年年纪虽稚,身手却好,一招一式皆使得沉稳扎实,干净利落,不留俗痕。

黄飘舟生无所好,唯‘武’这一道,沁yin其中四十余年,眼光自然毒辣,知这青年武学必得传于名家宿辈。

若既如此,他也必该出身不凡,难道和那群偷儿少女不是一伙?闪目向四下窥望,才见围观众人里早没了那群少女身影,不禁在心中暗骂该死。

第四十七章 难测是人心

黄飘舟忙抽手撤步,止住青年,道:“你和那几个女孩子可是一起的?”

青年摇头道:“我不识得她们。”黄飘舟皱眉急道:“你既不识她们,因何相帮?”

青年道:“这酒楼是我家所开,你若在此行凶杀人,叫血染楼板,我这酒楼还如何开得下去?”

黄飘舟这才恍然,道:“可那女孩儿偷了我的钱袋,我若不抓拿到她,要回钱袋,如何汇过你的饭帐?”

青年笑着摆手道:“区区一餐,何足道哉?凭老伯身手能为便在这里吃上百餐千餐也是应该。休再提,且随我到后面净面更衣,我与老伯把盏压惊。”一边说,举手相让。

黄飘舟以为与他素昧平生,本不欲讨扰。但看自己一身油汤菜水显得肮脏不堪,怕连这酒楼的门都走不出,无奈只得随青年向厨后走去。

待沐浴更衣已毕,黄飘舟与白袍青年在重设的桌面旁落座举盏。

一杯饮罢,知这青年姓方名威,年及弱冠。他年纪虽小,来头却大。方威之祖便是百年前名动江湖,素有‘银戟霸王’之誉的方敬之。

其父虽不曾继承侠名,弃武从商,但方威自幼随祖父学习,将家传的一条银戟练到出神之境。

但他天性奸猾,内心虽然狂傲不羁,蔑视众生,却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是以今日一见黄飘舟身手,立时有意结交,另存异想。

黄飘舟未料这黄口小儿竟暗藏不轨之心,见他和自己过世的孩儿年纪相若,甚觉可亲,对方威所问一一作答。

方威此际尚未进入东厂,武功修为也只在自家戟上精熟。但他懂得藏拙使巧,遮盖不足,是以一般人看不出其长短。

方威却有自知之明,今见黄飘舟轻身功夫了得,有心请教。

但武学之界历来门户森严,各人自高崖岸,若无师徒之名,谁肯将绝学轻传?方威自然明白其中规矩,可又不愿拜在黄飘舟名下受他左右。

把话说过几十句后,已知这老者是心地坦荡的易欺之辈,于是大献殷勤,强留黄飘舟在府上居住。

黄飘舟自妻子俱亡之后,因无亲人在侧,心念已经灰冷。但这样人却又最受不得别人善待,见方威对自己嘘寒问暖,关心有加,甚觉感动。

二人相处日久,自然生情,方威乘机请教。黄飘舟以为无以回报,机会难得,倾囊相授。

只一年左右,方威的能为便有千里之进,连乃父也惊到瞠目,以为其子可教,将他举荐入东厂之中做了一名锦衣卫。

方威倒真不负其父所望,在第三年举行的‘五龙将军御封’争夺中凭手中一条银戟连败三十余人,一举夺下御封,成为五龙将军之一,执掌白虎营。

黄飘舟自离开方府后又在江湖间漂泊数月,却始终寻不见云婆鹤翁的踪迹,以为为子报仇无望,心意更加灰冷。

后来巧遇下山办事的通明大师,二人一谈便觉倾心,相互引为知己。

通明大师久在佛家托身,心性纯净如水,待人亦诚,力邀黄飘舟随他进山入寺。

黄飘舟想着世间虽大,却无自己容身之处,便随通明大师落脚在梁济寺中。半年后拜在其名下做了一名僧人,得赐法号悟明,追随在通明大师左右学习武功。

这玉台山距京城不是很远,悟明和尚常奉师命进京办事,几次得巧遇到方威。方威知他能为,以为有日或可利用,热情待他。

悟明和尚此时已无心辨别善恶,只凭自己的爱憎喜好行事。也不计较方威存心之恶,更不在意他是锦衣卫的身份,随意与他来往,如此数年。

方威此时权势之大已几到号令天下,无往不利的境地,哪有事情能用到悟明?

却不想此次因童牛儿与银若雪发生纠缠,叫方威数遭折辱。

凭他小儿脾性自然恨到牙痒,心思兜转之后,想出阴狠计算:先花银买通数名在重yào

位置监看林凤凰和白玉香的锦衣卫,然后亲自上玉台山,入梁济寺寻到悟明和尚,求他潜入春香院林凤凰房中将其劫出,并先就言明要其性命。

方威如此做欲达两个目的:首先他知童牛儿对林凤凰用情之深远非寻常,若将其杀死,对童牛儿的打击自然巨大。既可出胸中一口恶气,又能借机在雷怒海面前打压童牛儿,说不定叫雷怒海在盛怒之下杀掉童牛儿也未可知。

其次可教银若雪落下监看不利之罪,对她与童牛儿勾搭小作惩戒。

是以自林凤凰失踪之后,方威在朝中上下大散消息。

朝中众臣多对东厂的锦衣卫既怕又恨,今听闻出事,自然乐得传播。一时间闲言碎语四起,传入雷怒海耳中,叫他好不恼恨。

其实林凤凰自失踪那刻起,早有人暗暗报知与他,但雷怒海以为此时林凤凰已经没什么用处,也未在意,还因涉及女儿,不便追究。

但此时情境不同,趁银若雪回京探看消息时将她臭骂一顿,限令她十日之内将林凤凰找回,以平息满朝上下的风言风语。

悟明和尚当日潜入林凤凰房中之前,恐二女发觉挣扎,先喷入迷药。

他本拟带一具死尸走。待自房顶翻入屋中,见到林凤凰灿如桃蕊,皓似明月的容颜后,心不禁为之颤。惜美之怜人皆有之,此乃天性,悟明和尚虽投身方外亦难免俗。

在榻前呆立半晌,终不忍下毒手,将被迷药弄得昏晕的林凤凰装入布袋之中,负在背上劫出春香院后返回玉台山。

他本想从正面回寺。但想着自己素有洁净之名,生平不曾做过**之事,若从正面入山,必要经过数道关卡,叫其他僧人瞧见岂不猜测袋中所装何物?又哪有猜不中的?闲语一出,必坏了自己的清白。

于是决定绕到后山攀崖入寺。但这样一来则要先经过横在剑阁峰半腰的小径。

悟明和尚虽知剑阁中众人向来与他梁济寺僧人为仇作对,十数年之间见仗过百次,各有死伤,早相互恨入骨髓。但自恃武功高强,却不曾将以飞天神龙翁九和为首的众人看入眼中,以为此时已近黄昏,未必那么巧便能相遇。

他却不知自他踏入剑阁峰那一刻起,便已被监看之人发xiàn

,飞速报入剑阁中去了。

是以悟明只在小径上行过半里不到,便见苍郁松林里走出两个大汉。当前那人身高过丈,粗如铁塔,面色黝黑。一头花白长发不髻不束,散披在肩,因梳理得整齐,并不显纷乱。一双狭细鹰目微眯,鼻头犹大,但却方正,高耸在脸面中间,如天外飞峰,显得突兀。唇若狮口,牙似狼齿,半呲向外,极显凶恶。穿一袭青色帛袍,腰束玄带,双手负在身后,叉腿而立,状如天神一般。

后面那人身材亦壮,面色赤红,眉目端正。一把短须生得出色,根根独立,皆似钢针一般四射向外,远望如颏下趴有一只受惊自保的刺猬。头上盘髻,玉簪别着,穿一袭白袍,腰束深蓝色丝带,正目色寒冷地看向他。

悟明和尚虽身在梁济寺里,但他早淡争斗之心,除去寺内事务,余皆懒得插手过问。是以梁济寺和剑阁众人相争虽久,他却一次也不曾参与,对各人并不熟悉。

但面虽不曾谋,名却早闻,一看就知前立二人中脸黑的便是剑阁中的大当家,江湖上二十几年前便称雄名的飞天神龙翁九和;脸红者则是二当家,人称屠刀客的端木万千。

悟明和尚自视虽高,但见当前立的二人威风八面,势猛如山,直向自己压来,也不禁心中生怯。尤其飞天神龙翁九和,近看是人,远望如魔,胆若小些便吓也吓瘫了。

悟明自讨若真动手,一个还许能胜,两个便有万难,更何况背上还负着一个林凤凰,不如走之为妙。这样想着,脚下使劲,就想逃脱。

他与翁九和一个称‘一叶飘舟’,一个称‘飞天神龙’,皆以轻身功夫了得称名于世。二人虽各出一门,所学不同,但轻身功夫百变不离其宗,只存小异而已。

是以悟明和尚肩头稍倾,翁九和便已知他企图,身形跟着移动,率先拦在他欲逃的路径上。

悟明见走不通,忙改变方向,但只微露意思,翁九和便已抢先截下。如此数次之后,悟明和尚暗暗心惊,才知这飞天神龙不是Lang得虚名。

二人皆是大行家,眼界自然高远,如妙手对弈,虽落一招之子而料百步之变,都清楚高下就一念之差,胜负只些微之间。

悟明见前路难行,便想后退,可刚转身,见路上早立二人,这二人却比前面两个还要出色。

前面这个是名道士。这道士身高也已近丈,却不魁梧,只平常胖瘦。但双肩宽阔,足有三尺,远超常人,偏偏腰却甚细,堪称杨柳。道袍裁得合体,贴身而穿,不见一丝褶皱,更衬得玉树挺拔,临风而立,英气迫人。眉眼俊朗,鼻垂唇朱,额宽耳阔,堪称男儿榜样,人中秀士。双手交叠在胸前,怀中抱着一根拂尘,三尺多长的杆儿油碧碧地,竟是精玉磨制而成。

第四十八章 情深不堪负

道士的后面是位中年妇人,看容貌约有四十几岁,徐娘虽然半老,但颜色仍堪动人,可以想见年青时曾有怎样风韵。头上青丝挽成一髻,用绣有金丝牡丹的红色帛帕包束,身穿大红帛袍,腰扎青玉大带,手中提一柄长剑。与道士比肩而立,如珠玉相配,交辉映衬,各显光彩。

悟明和尚一望已知这道士必就是剑阁四侠中的三当家,人称风流道人的玉尘子,中年美貌妇人自然便是有‘赛金花’之誉的万山红。

这一对夫妻闯荡江湖,行侠仗义二十余载,早有英名。悟明当年走镖时便有耳闻,但素未谋面。今日一见,不禁在心中暗暗称赞,二人果然是人中龙凤。

悟明和尚眼光虽飘向二人,身形却不停,径向斜刺里腾身跃起。

人在半空,已闻后面传来尖锐破空之声,知必是玉尘子的拂尘袭来。身形微挫,右手后抓,作势欲将拂尘夺下。

他知拂尘前有三尺多的长丝是软的,但若以力贯之,这软丝却可硬如钢线,正好可抓。但玉尘子赖此称名,岂能让自己夺下?是以这一招是虚的,只为叫玉尘子稍停,给自己一丝罅隙可乘。

但他手刚出,已见白光闪动,随着一声娇叱入耳,万山红的长剑已斜斜扑至,直向自己身前刺到,自己若不变势躲闪,必中肩头。无奈扭腰沉肩,在空中变换身形。

不想万山红应得更快,不待剑势走尽,已将腕轻抖,长剑划个小弧,径向他抓口袋的左手手腕削来。

剑阁四侠心地仁善,虑事细密,见悟明和尚所负青色布袋软伏硬起,里面显然装着个人,都想着相斗之时刀剑无眼,容易伤及到,是以想着先将悟明和尚所负之人救下。

悟明估错形势,未料玉尘子和万山红身手也如此之迅,自己虽拼力施为,竟逃不脱。

但不甘心如此落败,急沉丹田之气,坠下身形。

可双脚还未沾尘,见青影闪动,翁九和那张猛恶大脸已在眼前,双手箕张,直向他面门击来。

悟明和尚久在梁济寺中自修,如蛙坐井,以为天只一隅,此时才知剑阁四侠远比自己想象得厉害。

他身在空中,无处借力,不能躲闪……而翁九和击到的双掌只能以双掌来应,不然非受下重伤不可,无奈只得松了口袋,举双掌自防。

四掌相交,一声闷响,悟明自然不敢以实相斗,借劲将身形遁出五、六丈远,扭身便逃,转瞬消隐在树林之中。

玉尘子纵身欲追,翁九和在后面喝止道:“四弟,穷寇莫追,当心有诈。”

万山红见布袋下坠,伸臂一抄,接入怀中。待将布袋放下,解开袋口,露出一个人的头来。

四人看清这人脸孔,都不禁轻呼一声。翁九和、端木万千和玉尘子均急忙缩身退后,将林凤凰送入万山红的怀中。

万山红向这张脸孔端详片刻,抬头对玉尘子道:“相公你说我二十年前有没有她美?”

玉尘子微微一笑,点头道:“有呵。”

万山红自然知dào

玉尘子有意哄她,笑道:“我只算得倾城,她却是倾国之色。若叫皇帝老儿见了,怕不弄进宫里才怪。”

翁九和在侧摇头道:“自古红颜惹祸,美色招灾。天赐一副这样容貌,怕是多凶少吉之相。”

万山红见林凤凰双目紧闭,昏沉不醒,伸指点在她胸口的二穴上,催迫她体内气血行走。

片刻后,林凤凰神智渐复,慢慢睁开眼睛,恍惚半晌。待看清万山红是陌生脸孔,惊怔道:“你是谁?我——我在哪呵?”

童牛儿听林凤凰讲罢被救经过,暗暗感激天有怜香之悯,叫林凤凰逃过这一劫。道:“他们对你如何?”

林凤凰为他将茶斟满端过,道:“自然是好。尤其蕊妹妹,待我如同亲姐妹一般。对了,我已经认下翁大侠为义父,他老人家待我最仁。”

童牛儿应过一声,正要言语,听门上有人轻敲。

林凤凰上前打开,端木蕊先将脸孔探入,嘻嘻一笑,走进屋来。后面跟随翁九和、端木万千、玉尘子和万山红四人,端木蕊一一引见给童牛儿。

童牛儿见了四侠却吃一惊,才知正是当日救霍家姐弟时碰到的那四人。

他本对四侠甚有好感,今见林凤凰又被其救下,心中感激,上前见礼。

四人早就听端木蕊讲述过童牛儿与银若雪的种种。当时林凤凰虽然在侧,但她经过此番抄家灭门的惨痛巨变和卖入青楼的痛苦历练,心性早成熟许多,遇事能多思多虑,以为不该插口,免得将来为童牛儿带来无谓的麻烦。

但听说童牛儿为查访自己下落,竟甘冒大险扮作僧人潜入翠屏峰梁济寺中,一面暗暗忧心,一面深觉感动。夜半偷偷哭了几次,默默祈祷苍天护佑童牛儿逢凶化吉,平安无事。

端木蕊自然追问她与童牛儿关系,林凤凰初时只以平常籍口遮掩;后来闻知她与童牛儿义结金兰,以为已无需隐瞒,忍不住将以前种种讲与端木蕊知晓。

端木蕊听罢义兄竟曾做下如此大仁大义之事,深受感动,才知童牛儿不是凡俗之人。想着他如今是自己的结义大哥,也觉骄傲。

林凤凰本是少女心性,将端木蕊引为闺中密友,心中喜欢着谁,便忍不住想讲与她知,叫她分享自己的幸福。

端木蕊听罢惊道:“可大哥他和银姑娘已经——已经——”

林凤凰噘嘴道:“我不管,我就是喜欢他。这一世除了他,我再不会嫁第二个人,否则只有一死。”

端木蕊听过这一语,才知dào

林凤凰外表虽然柔弱,内心却刚烈,不禁摇头苦笑。

剑阁四侠自端木蕊口中听闻这些,也都吃惊。没想到林凤凰年纪虽轻,经lì

的苦难却多。同时也均对童牛儿心怀臆想,不知这个外表放Lang形骸,内里却有仁义之心的青年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儿,是以不住上下打量他。

童牛儿身体尚虚,面无血色,精神恹恹不振。林凤凰见他与众人见过礼后因耗力甚多,微有些晃,忙抢上伸臂抱了他的胳膊,将他的肩头倚在自己的怀中。

如此一来,她的嘴儿已几乎贴在童牛儿的颊侧,显得不胜亲昵。剑阁四侠和端木蕊虽早知她所怀春心,但此时见了仍暗暗吃惊。

其实人在少年时本是如此,一旦恋上某个人儿,任什么德从之念,贞守之操,书礼之教便都不管用了。眼中见的,耳中听的,心中想的只这个人而已。

但童牛儿在心里对林凤凰一直深怀敬畏,以为她便如自己所称,是天上的仙女下界,早晚哪一日老天爷还要收回去。是以心中虽然爱恋,却从不敢有丝毫亵渎念头和非份之想,总是尽诚尽礼相敬。

今见林凤凰如此亲待自己,倒觉得不自在,忙轻闪一旁,把林凤凰推在前面。剑阁四侠见了倒觉意wài

,不明白二人之间究竟是怎样关系,都怀有什么心思。

童牛儿初见剑阁四侠,暗吃一惊。

四人各禀异相,都是出众人物。尤其大当家翁九和,坐在那里巍如山岳,气势之盛任谁见了怕都要自矮三分。

童牛儿听林凤凰引见后在心里笑一声,暗想:这爷儿倆一个似仙子下界,美到极致;一个如阎罗再生,恶到骇人,站在一起倒搭调得紧。

剑阁四侠看着童牛儿也觉得有趣。这青年五官生得虽然清秀,但神情间那股嘲讽不屑的Lang子之气却叫人瞧着别扭。似乎任什么自他眼中看来都不打紧,任哪一个在他面前都是平常,任天大的事对他都没什么所谓。

他们却不知童牛儿从小自大是踏冰步雪活过来的,久在寒冷中忍捱,自然养成一副咬牙硬抗到死也不肯放口的无赖相。

其实他心中有多苦,只有自己明白。但表面上又最怕别人知,是以努力装得满不在乎,久而久之,养成这副招牌表情。

林凤凰扶童牛儿在椅上落座,双手轻按在他肩头不肯稍离,目光温柔地看着他。端木蕊在侧见了她的痴迷模样,忍不住掩口窃笑。

但剑阁四侠却暗中吃惊,才知林凤凰对童牛儿用情之深远超众人想象。

林凤凰本是一孤弱少女,又落身难中,最受不得别人下心对她好。童牛儿偏肯拼却一身数次舍命相救,这番海般深情,叫林凤凰如何能轻放得下?早顾不得二人之间的各种差异,暗把一颗芳心窃许,却不曾细想过将来如何。

也是她觉得自己前途多桀,命运动荡,后日难料,是以早不愿顾及其它,只活在目下这一时三刻之内。

童牛儿先谢过四侠相救之恩,四侠各自谦让;童牛儿又谢四侠解救林凤凰之恩。翁九和摆手道:“童大人,不是老夫不承领你的谢意。如今凤凰已是我的义女,他们三人的世侄,相救本是应该,不需你言谢。”

童牛儿回眸望过身侧的林凤凰一眼,笑道:“仙女姐姐得翁大侠垂怜厚爱,收为螟蛉,今后看谁还敢欺你?”众人听了皆笑。

第四十九章 把恩将仇报

端木蕊扮个鬼脸,道:“大哥,你不欺她就好,哪还有别人能欺她?”剑阁四侠虽觉她这一语太过尖锐直白,但也都以为所言不差,正是心中想的。

童牛儿却莫名其妙,道:“我欺她?我为什么要欺她?”众人又笑。把林凤凰羞得两颊生热,面绽桃红,向端木蕊佯怒道:“怎地要你多嘴?”扭身向里屋去了。端木蕊“哎哟”叫过一声,忙在后面追着去哄。

屋中剩剑阁四侠和童牛儿。

五人静坐片刻,翁九和道:“童大人,恕老夫言语不敬。我看你也是个重情重义的奇士男儿,为何要投身在臭名昭著的东厂门下为其鹰犬?岂不屈枉了你的才华?”

童牛儿将嘴角一翘,笑道:“翁大侠曲意赞我了。我哪有什么才华?至于投身在何家却没有想过。我这人鼻子不灵,香臭不分,倒不曾要做谁的鹰犬。当时充当锦衣卫,只为救助仙女姐姐方便。待她哪日得脱困厄,我的锦衣卫也便做到头了。”剑阁四侠这才恍然。

端木万千慨然道:“不想童大人用心如此之深,倒是我几个多虑了。”

童牛儿自然猜度得出四人所想,起身拱手道:“童牛儿出身虽贫,也不曾读过圣贤之书,得过礼乐教化,但善恶总还分得清。是以虽身在东厂,却不敢做助纣为虐之事。只怕来日天公罚我,将我断成十几块,下到油锅里炸了又炸,岂不受罪?”

他这番言语中的前面几句本来说得端正,叫剑阁四侠暗中称赞。可他是浮儿Lang性,偏偏不能坚持到底,半路改变风格,让四侠哭笑不得,把前面赞誉推翻,以为这孩儿还是不可深信。

尤其翁九和将一双半闭鹰目微睁,内里冷光滚动,看向童牛儿,似立时便要扑上杀他一般。

翁九和一生行侠仗义,杀人无数,早练就一副钢肠铁胆,他的眼色任谁见了都怕。

可偏偏童牛儿不惧生死,加上他自幼在市井间滚爬长大,这类目光受得多了,早不在意。

二人对视片刻,才知对方也是将杀人做儿戏的狠辣性格,都觉得心下生寒,凉意满腹。

四侠详细问起童牛儿因何受梁济寺中通明大师的追赶而逃到剑阁。童牛儿将从前种种拣能说的一一述来。

四侠听闻梁济寺中的僧人意欲劫掠宝马镇,均大吃一惊。

一直缄口不语的玉尘子将掌在案上重重一拍,怒道:“这班宵小的贼胆忒也大了。为恶愈甚,若不将其根除还了得吗?”万山红等人也应。

但四人皆知剑阁中拢共不过三百十几号人马,论实力不敌梁济寺众僧,若想平灭怕有万难。

四人皆是不说虚言诳语的坦诚之士,是以片刻后便都沉默,各个拧眉思虑。

童牛儿见了微微一笑,道:“四位莫愁,牛儿虽不才,已安排下千军万马,定将这群恶僧一网打尽。”

四侠对他言语本不肯信,今听他将众人无法办到的事说得如此轻松,脸上皆流露出丝缕鄙夷表情。

童牛儿最善察言观色,一望已知。他却沉得住气,有意逗弄四侠,装作精神不振,将头靠在椅背上默默不语。

四侠都是仗义为怀之人,对惩奸除恶这类事最上心。今听童牛儿刚起个头便不肯再往下说,岂能不急?

但各个自重身份,不愿先张口询问。如此屋中顿时沉默下来,气氛慢慢显得尴尬。

童牛儿性格促狭,最爱捉弄人,见四侠在椅中渐渐现出不安,眉目也都蹙到一起,心中暗笑。

万山红自己倒忍得,但见丈夫玉尘子低头凝眉,脸色阴沉,心中不忍。

犹豫片刻,向童牛儿道:“童大人,你倒说说,你要怎样安排人马将众恶僧歼灭?”

其实四人中,童牛儿对万山红最有好感,只因她看向自己的眼中不曾有过丝毫轻视怀疑的目色。

是以听她先问,不再搪塞,端正神态将过去安排和未来所想一一讲出。

四侠听了他这番计算,面上虽喜,口里也赞他想得周到,心中却都想:这小儿好不阴狠,如此安排下,怕梁济寺中的僧人一个也活不得。

但转念着众僧为恶人间这多年,早已成为天怒之祸,便都亡命在刀下也没一个冤的。

只是听童牛儿言语虽然散乱粗俗,但一番安排却丝丝入扣,环节相连,细想之下竟无一点疏漏,甚有运筹帷幄之谋,都不禁对他另眼相看。

但以为近千条人命就这样决断在他的股掌口舌之间,心中均生出三分寒意。

童牛儿以前一直想不通为何方威要在雷怒海面前诬陷剑阁众人,叫杜天横领人来攻打捉拿。

今见林凤凰被他们救下,心下恍然。暗恨方威阴毒,想着来日得机会必要狠狠治理他。

他与方威皆是小儿性格,一个如狼,一个似虎,都以狠辣猛恶相拼。一场酷战已如箭扭弦,势在难免。

童牛儿所强之处是他自小练就的本领,能够审时度势,知晓己长彼短,从不强为,不吃冤亏。

但世事轮转,总在来往盈缺之间。哪有千日不凋之花?谁见百阵不败之将?可总要等祸临头上,才知一切今日所受的苦痛都是昔日做下的冤孽所招致,想后悔时已经晚了。

童牛儿喜好随心,什么事都率性而为,自然想不到那么多。

今见剑阁四侠在座,起身抱拳道:“恕牛儿无礼,在下还有个不情之请,望四侠看在公理大义的情份上能够答yīng

。”

剑阁四侠不知他欲言何事,怎地还请出这大个名目来?翁九和点头道:“说吧。”

童牛儿道:“锦衣卫攻打梁济寺时,必有僧人向你们这里逃窜。我想四位若能率兄弟拦截堵杀,必叫他们一个也逃不脱。”

端木万千笑道:“以你前面的安排已是铜墙铁壁。再说翠屏峰山势险绝,梁济寺三面临渊,除非如悟明和尚那般身手,岂能逃得出?我们便参与怕也抓不到。”

童牛儿道:“也不尽然,我不就逃出来了?”四侠皆笑。

翁九和道:“好吧,届时我四人便在各处通路上设卡堵截,一个也抓不住不打紧,若叫他们逃出去一个却糟了,怕还要为患人间。童大人的一番苦心岂不白搭?”童牛儿笑着点头。

玉尘子道:“童大人,我一直不明白那老僧为何要追你到此?”

童牛儿才想起这一段还没有讲。便把寻找林凤凰时如何在石塔里遇到老僧,二人怎样纠缠略略讲述一遍。

四侠愈听愈惊。待他讲完,端木万千道:“如此说来,老僧腹上那一箭是你射的?”

童牛儿点头道:“不错。”四侠各自叹息,神色黯然。

童牛儿见了不解,追问道:“怎么了?”

玉尘子道:“你可知那老僧是谁?”童牛儿摇头道:“不知。”

玉尘子道:“他便是昔年曾在五岳僧人斗法大会上夺得‘天下第一武僧’名号的通明大师。”

童牛儿早在心里猜到,但面上仍装出惊讶,轻啊一声。

端木万千道:“通明大师武功修为之高已到神鬼不测的地步,堪称当今武林第一人。我不明白,却怎会被你射中?”

童牛儿心里偷笑一声,暗道:岂是神鬼不测?他就是个鬼。但可惜是个傻鬼,轻易便被骗倒。又将二人怎样打赌,自己如何暗算于老僧仔细讲了。

他自小到大玩尽鬼魅伎俩,讲到欺事骗人,不但不以为耻,反引以为能。

四侠从来都行光明磊落之事,对他这般宵小行为自然不齿,刚刚有的一点好印象立时消弥,各将目光低下,脸色沉沉。

童牛儿自然知觉。

但他是偏执脾气,别人愈瞧他不起,他愈要逞脸。直讲得眉飞色舞,口角生沫,原本隐藏的Lang子本性暴显无遗。

剑阁四侠愈瞧愈觉生厌,均闭口不语。童牛儿自然瞧得明白,在心里冷笑一声。

临到最后将话锋一转,道:“我自小父母双亡,三岁不到便以讨饭为生,每日饥饱无定,寒暖不测,挣扎活命。字不曾识,书不曾念,不懂得甚么仁义道德,也没什么么光明磊落的胸怀。只要能达目的,不计手段,自不能和众位大侠相比。这点粗浅能为只堪惹众位一笑罢了。”

四侠听他如此自嘲,倒觉这小儿有自知之明。

翁九和道:“童大人不必自谦。凭你小小年纪能做下如此利民之事,已经难得。”伸手入怀摸出一个油布包递与童牛儿。

童牛儿一怔后接入手中,将油布打开,露出一卷书来,封面用古篆写有四个寸大的字。

童牛儿自然不识,抬头看向翁九和。

翁九和低叹一声,道:“那日通明大师圆寂之前托我把这卷书交与你。并说叫你好好通读,学了能为行侠义之事,造福人间。”

童牛儿把书翻过一遍,见里面写的均是蝇头草字,密密麻麻,看了片刻,一个也不识。向翁九和道:“这书中写的什么?”

翁九和道:“这卷书中所写是通明大师毕生对武学参悟的心得,堪称武林至宝。你若能将书中所写本领学到身上,怕天下没一个人是你的对手。”

第五十章 将心难比心

童牛儿怔得大张了嘴,半晌才合拢,道:“可我不识字呵。”翁九和又叹一声,也不答言,起身先自去了。端木万千、万山红随他出门。

玉尘子走在最后,在童牛儿肩头轻拍道:“你造化了得,好好珍惜,莫辜负了通明大师寄予你的一片厚望。”

童牛儿嗯了一声,但不知怎地,心中堵的厉害。把书又翻过一遍,可还是一字也识认不出。

端木蕊和林凤凰在里间屋中听四侠离去,开门出来。走到童牛儿跟前,见他正对着膝上摊的一卷书呆呆地发愣。

端木蕊道:“大哥,你怎地了?”

童牛儿将书递过,指着封皮四字道:“识得吗?”

端木蕊读书不博,端详片刻,只认出前面一个‘通’字,余下三字皆不识。向林凤凰道:“林姐姐,你必识得。”

林凤凰道:“是‘通明拳经’四字,童大哥,这书自哪里得来?”

童牛儿黯然片刻,低叹一声,将他与通明大师的一路纠缠慢慢讲了。

二女听罢也均不解。林凤凰道:“那通明大师既被你打成重伤,又为何赠与你如此珍贵的拳经呢?”童牛儿默默摇头,表示不知。

三人沉默片刻,端木蕊将手一拍,道:“我想起来了,以前曾听爹爹说起过通明大师,其中有这样言语,他说通明大师慧心明澈,佛法精微,早参悟透生死恩怨,已临无嗔无颠之境。这几句话是不是说他已不计较谁好谁坏,任什么都不放在心上?”

林凤凰点头道:“通明大师既是得道的高僧,世俗之事必早窥破,便是生死也不似我们常人这般看法。童大哥虽然暗算于他,他却不愿计较,是以肯将这部集他毕生心血的拳经传与童大哥。”

童牛儿抬头看了林凤凰片刻,低下目光摇头道:“我头一次觉得自己莽撞,错杀了好人。仙女姐姐,这一半**带我到老和尚的坟前,我需多烧些纸钱与他,免得他在那世怨我,化作冤鬼来扰我梦境,我可怕得紧。”

二女听了暗笑,才知原来他也有怕的。

在山上住过一夜,第二日二女陪童牛儿到通明大师的坟上烧化纸马香箔。

童牛儿一边将一张张黄钱纸投在黄泥盆里的火焰中,一边嘟囔道:“老和尚,我不是故yì

伤你,你不要恼我。这些钱财你在那世尽管享用,吃喝嫖赌都去玩玩,别一力苦着自己。我收入虽薄,却也供养得起你。你呵,在这世下心修行,尘俗的快乐一点也未受用到,白活了一场。到那世就别再煎熬着自己了,听到吗?”

二女在侧听他信口胡诌,笑也不是,哭也不是。

见他脸色愈阴,几次叹息后又道:“我本是个乞丐花儿出身,自小在别人的辱骂中长大,不曾受过礼乐的教化,善恶也不分,好坏也不识。一失手伤到你,我心里也好不是滋味,我——我对你不起呵——可惜我爹娘去得早——叫我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好不可怜——”

童牛儿越说越哽咽,后来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一时间涕泣齐下。

林凤凰和他相处经年,头一次见他落泪,心下疼惜,上前欲加哄慰。

端木蕊一直以为童牛儿是钢肠铁胆,任事也不放在心上,却不想他也有柔弱的一面,忙上前扶他。

童牛儿哭得泪眼朦胧,先搂住林凤凰。待抬头看清她脸孔,恍觉不妥,将林凤凰推到一边,转身抱定端木蕊,将头投在她的怀中又哭。

林凤凰看着二人一下子呆住。端木蕊也不明白为何会这样,转脸看向林凤凰。林凤凰抱臂而立,面上表情好不无奈。

童牛儿哭的够了,抹去涕泪,在坟前端正跪倒,恭敬叩下头去,立身道:“你既然肯将拳经传与我,我定不负你所望,下心练功。从此学习辨善识恶,行侠仗义,造福人间。我——我便拜你为师吧,你再受徒儿几个头——”说罢又叩,前额砸地,咚咚有声。待九个头叩尽,已顺颊流下血来。

林凤凰在侧看得清楚,惊呼一声,忙从怀中掏出帛帕上前欲为他擦。

童牛儿却不肯,将林凤凰拨到一边,挺直身子道:“师父,徒儿失手伤你,已是不孝。可你——你也未疼惜过徒儿——咱俩个算扯平了——待初一、十五我都为你上香上祭,你就等着受用吧——师父——”

他一边叨咕,一边唏嘘而泣。林凤凰和端木蕊在侧见了跟着伤心,陪着落泪。

三人正哭时,剑阁四侠从后面隐身处走出。

四人其实早到,童牛儿的言语行为均听在耳里,看在眼中。知他也是个血性男儿,纷纷上前劝慰。

玉尘子扶住他肩头道:“通明大师既肯将拳经传你,说明他无心怨你,你也不必太过自责。”

童牛儿哭道:“就因为他不怨我——我才觉得难过——我何苦伤他——”

翁九和在侧道:“若通明大师之死能叫你幡然悔悟,得辨善恶,明晰是非,他便不白死。唉,能启你佛祉,这才是无量上德,倒比苦修百年来得实在。他在天有知,必觉得欣慰。”

想着离开梁济寺时久,寺中众人见不到他必生疑心,易坏大事,童牛儿下午便辞别众人动身,急急回赶,于天刚擦黑时从前山进入寺中。

巡哨僧兵将他带到悟明和尚的房里。

悟明正自焦急,见他额上缠有从僧衣上撕下的布条,布条下血色斑斑,头脸之上满是尘土,挽袖露出的臂上也刮有一道道伤痕。僧衣条条缕缕,破烂不堪。不禁大吃一惊,道:“你怎地这样?谁欺你了?”

童牛儿将眼睛挤了两挤,有泪滴落,道:“徒儿——徒儿差一点死在山崖下。”将早编好的一篇谎言说出。

悟明和尚听闻他因误闯石塔,被师父通明大师追落断崖,坠入水中,水里又遭鳄鱼咬他。亏他命大,百般挣扎后才逃脱。在山里走了这多天,才寻到路径,爬回寺里,倒也觉得合情合理。

悟明早知师父因嗜武过甚,致心智混乱,行为已不可以常理猜度。童牛儿所说山崖位置和崖下情景也与事实相符,若不曾亲临,必不得知,是以不曾怀疑。

查看过他的伤势,见并不严重,放下心来。道:‘回来就好,安心养伤吧。只因你不在寺中,悟空等人把攻打宝马镇的日期都推迟了,我这便去和他们说明。你且回去吧。唐姑娘正焦急,好好安慰她。”

童牛儿未料师父如此易欺,转念明白他是疼惜自己,所以才肯轻信。心中不忍,走到门口,转身道:“师父,那老和尚他真是你师父吗?”

悟明点头道:“不许不敬,你该称他师祖。”

童牛儿嗯过一声,眼珠转动,道:“可他——可师祖和我一起坠落在崖下,也伤的不轻。你——你要不要去救他?”

悟明和尚惊道:“他在什么地方?”

童牛儿道:“我离去时他尚能行走,这多天过去,我也不知呵。”

悟明脸色阴沉下来,蹙眉将僧衣下襟掖在腰间带中,摘下壁上的一对戒刀提在手里,向童牛儿道:“你且回去休息,我这便去寻。”

童牛儿见得他面上急色,才知他师徒感情匪浅,忙拦道:“天这般黑,路又难行,不如明天去吧。”

悟明拨他在侧,纵身出门,回头道:“不必担心,师父无事。”言未落音,身影已消隐在夜色里。

童牛儿想着:这大一座山,待他寻到通明大师的坟时必已在三、五日后,那时梁济寺已破,便保下师父无恙。只是山陡林深,师父武功虽高,却也叫人担心,暗暗祈祷老天佑护师父平安。

一边默念有词,已经来在自己所居房前。见窗上灯光明亮,映着一个纤细人影在上面呆立不动,知dào

必是唐婉莲。

想着她正牵挂自己,心中甚觉温暖,将门轻拍两下,唤道:“老婆,相公回来啦。”

那人影先是一晃,转瞬不见。接着门上传来落闩之声,‘吱呀‘一响打开,童牛儿迈步走入。

进了里间,转头见唐婉莲在后跟随,素白双手结在胸前,一双大大眸子怔怔看他。

童牛儿才觉只数日不见,唐婉莲瘦下一大圈,面上尽是憔悴之色,不禁惊道:“你怎地了?”唐婉莲扑上抱住他呜咽不止。

童牛儿知她必是焦虑自己不归才致如此,心下疼惜。抚着她乌黑秀发哄慰道:“莫哭呵,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唐婉莲渐收悲声,道:“你若再不回来——我便去那世寻你了。”

童牛儿知这孩儿心思纯净,用情真挚。此句怕不是欺哄,深觉感动,道:“我怎会舍得下你?”

唐婉莲听他说如此言语,自然认真,又哭起来,惹得童牛儿又哄。同时心下痒痒,暗道:便要了她吧,其中的温柔定不是寻常滋味。

但转念想到银若雪的雌虎性格,心中升起寒意,以为还是少做孽事的好。将唐婉莲哄睡后,自寻地方躺倒,忍着身上的冷清辗转难眠,直到天明。

第五十一章 攻打梁济寺

梁济寺中有大小僧人近千名。此次劫掠宝马镇,共选出七百精壮,有悟真和尚率领分作数十批,假扮商贾旅客、贩夫脚足等俗闲之人先后摸下山去,到宝马镇外集齐后准bèi

趁夜偷袭。

童牛儿见他们的一只脚已踏入鬼门关内,知dào

计策成功,心中暗喜,当夜近子时去后山一处高地放起三颗早备下的银色火箭。

火箭升入高空,炸出一片炫目彩花。这是和银若雪约好的,叫在山下已埋伏了数日的众锦衣卫和官军进攻的讯号。

童牛儿知这烟花一起,寺中人必要警觉,凭留守在此的悟空和尚的阴毒脾气,怕第一个便会怀疑到自己。是以先将唐婉莲藏入一间大殿的佛龛之下,然后自己也缩入其中,与唐婉莲依偎着听外面的动静。

不过片刻,果然响起警示的串锣之声。

初时只一个在敲,后来逐渐增多,很快响成一片。众僧均被惊起,穿衣提兵器在院中集齐。

悟空和尚自然也想不出凭梁济寺地势之险,官兵会从哪里攻入,只挑最薄弱的地方布置,以防万一。

他此时心中所急正是想查出在寺中放烟花报信的人是谁。

也确不出童牛儿所料,悟空第一个想到的便是他。只因在一班新入伙的人中他最特出,也最招悟空和尚恼恨,但因忌惮悟明,终是不敢来查问。

此时悟明不在,又有堂皇籍口,正是最好时机,悟空焉肯放过?马上率人明火执仗地来抓拿童牛儿和唐婉莲。

待推开房门,才见人去屋空,只在白墙上有用黑墨歪歪扭扭地写着一个半**的‘傻’字,叫悟空恼得把脚狠跺,懊悔不已。

向手下僧兵吼道:“去搜,无论如何也要把他俩个给我抓住,叫我摘了他们的心肝炒来吃。”众人应过一声,便向外跑。

可刚出院门,听四下里喊杀声已在耳畔,早来不及了。

童牛儿和唐婉莲此时躲在佛龛之下,听外面吵嚷成一片,乱到不堪,倒甚觉安然。

唐婉莲偶借晃过的火光见童牛儿双眸之中精光闪动,面含笑意,显然对此时状况早有所料。心中奇怪,俯他耳边道:“相公你到底是什么人?”

童牛儿以为事已至此,不必再瞒她,道:“我是官府中的人,前数日下山早安排好计算,教官兵今夜便来破山捉匪。天亮之后你就能回家与你父团圆了。”

唐婉莲听罢怔愕半晌,竟缓不过神来。这喜讯来得太过突然,倒真叫她一时无措。

二人又伏片刻,却听外面喧闹之声渐弱下去,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童牛儿正奇怪时,突听后山左近响起数声号炮。接着号炮之声便如闷锅炒豆一般,接连响起,不绝于耳。

童牛儿知必是锦衣卫已攻入寺中,向山下督兵之人报信,喜得将手一拍,道:“来了。”

唐婉莲倒被吓一跳,道:“什么来了?”童牛儿道:“自然是官军来了。这班秃毛驴的好日子算是过到头了。”

唐婉莲想着再过数个时辰便能逃离这里,与爹爹团聚,得过青天白昼的光明舒心日子,欢喜得几乎要落下泪来。

可转念想到怕要和童牛儿分离,又觉怅惘。

二人相处时日虽短,但童牛儿舍命相救,拼力维护她,这番恩情自然最动人心。

唐婉莲虽出身诗书半壁,礼乐持家的闺秀之门,毕竟是少女本性。自知自己貌美体娇,任哪个少年见了也动春心。不屑说主动投怀送抱,便是自己万般拒绝,怕也没人能抵挡得住自己妩媚的诱惑。可偏偏这童牛儿就是不肯垂怜于她,叫唐婉莲心中不服。

她却不知童牛儿自小到大阅女无数,如今在侧的赛天仙、银若雪皆是万里挑一的人儿;林凤凰更是世间罕有的仙子。唐婉莲和她们相比起来只在伯仲之间,是以难叫童牛儿动心。

但越是如此,越叫唐婉莲心里不甘,想不明白自己差在哪里。

这佛龛之上便是塑有观音大士的莲台。

佛龛之下本窄,二人藏身于内只能躬腰低头,半缩手脚。唐婉莲侧坐在童牛儿身后,离他不过存许远,细密呼吸皆喷在童牛儿耳侧。

少女口齿洁净,呵气芬芳,撩拨得童牛儿心下生痒。

他并非不为唐婉莲的娇美所动,只是阅世日久,知这好人家的女孩儿最招惹不得,一旦染指便有无穷无尽的麻烦在后面。不如赛天仙这样的风尘中人,聚散都痛快容易。更何况有银若雪在侧,自己一旦与她勾搭岂不是将这无辜孩儿害了?

但心虽如此想,奈何情如春水,一旦泛滥,自然成灾,哪禁止得住?

唐婉莲也知这几个时辰怕是自己与童牛儿相处的最后时光。一旦分离,受千丈红尘阻隔,怕就再无见面的机缘。

此时三更已过,正是夜黑之时,佛龛下遮有明黄布帘,更是一分暗光都投不进来。二人身处其中,如入墨里,倒叫唐婉莲心胆放宽,将少女羞涩收拾起数分。

想着不论自己如何,任谁也瞧不见,且放荡招惹童牛儿一回看看能怎样?便伸手来搂在他颈下,将头前伸。

童牛儿不知她要做什么,扭头来应。不待出声,双唇已被唐婉莲捉个正着。

童牛儿立时觉得触处柔软,如遭电击,叫他浑身酸麻,一动也不想动了。

唐婉莲自小家教严厉,不曾得知吻为何物,只将童牛儿双唇含在口中,接下来该如何却不懂得。

二人相持片刻,童牛儿将舌递过,轻敲齿关。唐婉莲才知玄妙所在,暗自偷笑,摸索着抓了童牛儿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任他揉搓。

只不过片刻已引得童牛儿火起,再耐不住,将那柔软身体搂入怀中,解开衣襟,向里面摸去。

此时外面喧嚷之声已响成一片,可隐约见有数点火光亮起。

二人正自情炽,忽听外面脚步之声杂沓,先后有人喝喊着奔入大殿之中,接着便响起兵刃相碰之声,似有十几个人打斗在一起。

此时二人衣衫俱落,想停下来已经不能。

唐婉莲耳中轰响如雷,对身外之事已漠然不知;童牛儿却是勇狠脾性,愈听杀人溅血之声愈觉兴起,把唐婉莲柔滑身体抱在怀中,将腰拼力一挺。

唐婉莲是黄花处子,初次破蕊,怎堪承shòu?立时痛得闭目仰头大叫。

她这一声喊正好与外面中刀之人的一声惨叫响在一起,竟被遮掩得一丝不差。但其中意思却大大不同,唐婉莲虽痛尤喜;那人却把性命都丢了,其间的霄壤之别竟正好印证了佛家的生死轮转之理。

银若雪自童牛儿走后第二日再次赶回京中,先到父亲雷怒海办公的衙府中寻他。

雷怒海一边与女儿共用午饭,一边听她将这些日发生的种种事情讲了。

银若雪自然不敢提与童牛儿的事。但雷怒海何等奸猾,闻知二人共寝一室,又见银若雪在说到童牛儿时颊泛嫣红,目含春色,已想个大概。

但以为婚姻之事向来只有老天说了算,人力总是不及,也懒得问。只交待诸事小心,并向九门提督府借来一块虎头兵符交与银若雪,叫她在守城的飞虎营官军中选出五千人带在身边,以防人手不够用。

银若雪再次问起杜天横带人捉拿云婆鹤翁之事可有结果。雷怒海微微一笑,瞧她一眼,道:“你一力护着他们,叫你大哥怎能捉拿得到?”

银若雪捉了父亲的手摇着撒娇道:“爹爹,你信女儿,他二老不是方威所说的恶人,何苦为难他们?”

雷怒海最经不起她如此,笑着道:“好吧好吧,你说不是便不是。我本也不甚信方威所言,且先放在一边不提吧。”

银若雪想起童牛儿的阴狠安排,道:“爹爹,翠屏峰上梁济寺中的那伙匪盗此次去攻宝马镇。那里的驻军虽多,但没有运筹全局之人,怕也难胜,不如叫四哥前去总领调度。凭他能为,定能将那一伙草寇皆灭在那里,如此攻打梁济寺自然容易。一则可减少我锦衣卫的伤亡;二则找出林凤凰也必轻松些,好不好?”

雷怒海听女儿竟赞起方威来,暗觉奇怪。看她片刻,想着所说也有道理,点头道:“好吧。”

待听闻方威领命去往宝马镇后,银若雪先就持白虎营的调兵令牌将方威所辖营中锦衣卫尽皆调出,同时心中得yì



可入自己的朱雀营中后却吓了一跳。见营里的众锦衣卫各个披挂,手提兵器正在小校场内集齐,心中奇怪:我还不及传下令去,他们怎地倒先准bèi

下了?

见丈高阅礼台上站着一名四十几岁的男子,方面大耳,十分入相。身穿宝蓝色长衫,似名教书先生,正负着双手向下望着,却不识得。

点手唤过最末一名锦衣卫,指了道:“他是何人?”那名锦衣卫见是银若雪,惊道:“五将军,您回来了?”转头向众人高呼:“营主驾到。”先就单腿打千见礼。

朱雀营众人皆转身来看,片刻间跪倒一片。

第五十二章 此身何所依

阅礼台上的唐叔德见了一怔,不知这个粉嫩如珠的花儿少女是何来历,竟有这大威势,叫众多锦衣卫行此大礼?

想着必是个人物,不敢怠慢,奔下阅礼台来在银若雪面前。将嘴张了两张,却不知该怎样称呼。

银若雪先问道:“你是何人?在此作什么?”

唐叔德道:“我乃魏县县令唐叔德,请问姑娘是——”

银若雪道:“我便是朱雀营的营主,御封五龙将军的银若雪。”

唐叔德此时虽身在东厂之中,但听得‘五龙将军’之名,仍被唬得脑袋嗡地一声涨出两三圈大。

他原以为人人盛传的五龙将军皆是面黑体壮、张目呲牙的食肉饮血之士。却不想竟有一个是如此娇柔美丽的少女,倒有万分的意wài



银若雪不待他缓过神来,问道:“你不在魏县做主,到我营中干什么?”

唐叔德忙将手一张,道:“我来调你营中锦衣卫去攻打翠屏峰上的梁济寺。”

银若雪见他手中握的竟是朱雀营的调兵令牌,奇道:“你怎有此物?”

唐叔德道:“是我小婿所给。他叫我凭此令来调遣众人。”

银若雪道:“你小婿?谁是你小婿?”

唐叔德道:“他叫童牛儿,是兵部的副将。”

这一语将银若雪惊得张口瞠目怔在那里,半晌结舌问道:“童牛儿——是你小婿?他——他娶了你女儿?”

唐叔德点头道:“不错。”

银若雪疑道:“何时的事?”

唐叔德道:“也就这几日吧,在梁济寺中行的大礼。”

银若雪凝眉片刻,慢慢明白。直恼得血往上涌,双目圆睁,咬牙道:“童牛儿,看我不扒了你的牛皮。”

唐叔德见了大骇,不知这五龙将军听闻童牛儿娶下自己的女儿,为何要如此气愤。心中不悦,道:“将军和童大人是何关系?”

银若雪瞪他一眼,恨恨地道:“我——我是他老婆。”转身搬鞍牣镫,跨马扬鞭,带领营中锦衣卫去了。

唐叔德惊愣在当地,久久缓不过神来,以为自己女儿的麻烦怕是大了。

银若雪提调朱雀、白虎两营锦衣卫三百多人,另加五千名飞虎营的官军,一路浩荡,开往玉台山下。

她临来时早得云婆鹤翁指点,知dào

哪里伏兵最妙,将这五千多人马皆仔细安排下。

可连等了四日,也不见山上响起与童牛儿约好的攻打信号,叫银若雪好不心焦。以为童牛儿怕是遇到了天大的麻烦,或许已经被人识破,正捆绑在暗牢里;也可能早把命丧了,只剩阴魂正在南天门左近打转,准bèi

投胎也说不定。

银若雪胡思乱想,心里懊糟到不堪,原本被唐叔德所说言语勾引起的怒火一分也不剩了,只暗暗祷告老天爷保佑童牛儿平安。

今日白天得报从梁济寺方向山路上下来大批商贾旅客、贩夫脚足等人,且都暗藏长大兵器。知必是乔装的僧人,叫众兵士好好暗伏,放他们过去。

夜里时正想念童牛儿到不可忍,思量着是否该就此发起进攻。忽听帐外兵士进来禀,说见有报信的烟花升空。

银若雪一跃而起,忙奔到帐外看,见翠屏峰上梁济寺方向接连又升起两颗,暗淡夜幕托衬下显得格外醒目。

知dào

必是童牛儿所放,看来他必也平安无事。喜到无措,竟有泪交睫,暗暗感激苍天亲待。

可转念又觉得不对。这几日间,一想到童牛儿或有闪失,自己竟紧张牵挂到如此不堪。似乎天也要塌,地也要陷,未来茫茫,连活着的兴致都黯淡了;刚知晓他应该无恙,立时感觉天地一新,日月灿烂,似乎前面有了无限的光明和奔头一样。

银若雪暗问自己原是任事都不挂怀,任谁都不在意的脾气,今日怎地忽然变成如此割舍不下的不爽快性格?

才知童牛儿在自己心中竟不知不觉间偷偷霸占下全部,叫自己连一分翻悔放qì

的余地都无。

想着梁济寺中的僧人已兵出宝马镇,此时寺内空虚,正是攻打的最佳时机。将手中金枪一挥,命人放起三颗火红色的烟花流弹,叫在四下埋伏的众锦衣卫和飞虎营官军发起进攻。

所来的官军武艺低微,不值一提。

但朱雀、白虎二营的众锦衣卫却都是十拔九选,万里挑一的武功高手。其中更有不少人若放入江湖之中,已是可以开宗立派,独成一家的大师巨匠。

是以梁济寺立势虽险,但对这些人来说却平如沟坎,只一跃可逾,并不费多少力qì

。待摸上后山,立时便与守卫众僧人打到一处。

僧人中也有武功上佳者,但毕竟稀少。大多是三脚猫般的师娘把式,入这寺只为混吃混喝混日子,今夜不想把命也混没了。

随着摸上来的锦衣卫的增多,众僧兵渐渐难敌,不过片刻便即溃败,纷纷后退逃命。好在他们熟悉地形,梁济寺大,众僧各找地方躲藏。可又躲得了几时?

银若雪手提金枪率本营众锦衣卫一路而下,几乎没有遇到什么像样的阻挡。

因她早放出‘一个不留,全部杀之’的狠话,是以路上的僧兵皆被锦衣卫劈杀在当场。

自埋骨的石塔后山冲到第六层院子里,见地界宽敞,当中有一座嵯峨大殿矗立,殿前有近百人在一起正厮杀得热闹。

为首是一名矮矬僧人,手使一把长刀。他四周围了五、六名锦衣卫,虽是群攻,却仍战他不下。

另外三十几名僧人武功也都了得,且都相背而战,打得十分得法,叫众锦衣卫苦斗不下。其他锦衣卫虽有心上前相助,奈何这院中已无兜转余地,上前也是无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银若雪却不顾这些,高喝一声,拧金枪向矮矬僧人攻来。这僧人正是悟空和尚,余下的皆是他座前弟子。

其实这梁济寺中僧**致分成两派:一派是悟空名下弟子;一派是悟真名下弟子。

悟尘不会武功,没有弟子亲传;悟明和尚嫌寺里众僧人心脏体污,根本不看在眼里,不肯收弟子,只有五十几名刑堂掌刑僧人相随。

悟空和尚和悟真和尚皆是阴狠毒辣性格,最容不得别人与其争大,是以虽明是同门师兄弟,其实暗里比杀亲仇人还要相妒。

但二人自然也知一山虽不容二虎,可凭他们所为之恶早晚必遭围剿,到时二虎联手对抗总比一虎孤掌难鸣要强。是以虽长起摩擦,倒也相安无事。

二人善恶虽不分明,但教徒却极严厉,是以名下弟子武功皆都不弱。入门早些的,其修为已堪与江湖上一流好手争高下。这班人平时还显不出能为,此刻却尽成众锦衣卫的劲敌。

银若雪单枪来战悟空和尚,与他纠缠的锦衣卫见了皆退。他们知dào

银若雪眼睛生在头顶上,目高一切,最厌有人助阵,何必惹她恼恨?

悟空本是yin邪之人,见来了一名花儿少女,手舞一条金枪。人如玉刻,枪似游龙,快若疾闪般扑向自己,心下不禁暗笑,以为有便宜可占,将长刀向前递出,与银若雪打在一处。

但十几招过后,二人皆惊,才知对方都不是易与之辈。

银若雪素来是遇弱不弱,逢强更强的性格。见这和尚身材虽矬,武功却好,一柄单刀神出鬼没,端的难防。立时惹起她的兴致,暗自加了三分小心,与悟空和尚下力纠缠。

悟空眼见这名花儿少女生得虽娇,能为却大,一条金枪竟全是进手的招式,绵密严谨,巧妙非常,显是名家门下弟子,一时半刻怕斗之不下。

偷闲瞧见围上来的锦衣卫越来越多。悟空和尚纵是凶恶,心胆也寒,知这梁济寺是守不住了。暗叹一声,才明白原以为固若金汤的翠屏峰原来也禁不起官府的一攻。眼下最紧要的唯有保住自己的性命这一条,无心与银若雪恋战,寻机欲逃。

银若雪正打得兴起,岂肯轻放他走?

悟空和尚见逃不脱,转念已有主意。看自己的一群弟子在不远处与众锦衣卫战得正酣,便向他们靠拢过去,堪堪离得近了,突然纵身一跃。

他身形虽矬,跳的却高,飘过众锦衣卫和弟子的头顶,已落身在隔院的山墙下面,向众弟子喝道:“拦住她。”转身越过山墙,跳落在旁边院中,向后山寻小路逃去。

银若雪欲待追时,已有五、六名僧人拦在前面,无奈只得放悟空去了,和他的弟子打在一处。

这些僧人皆是悟空和尚座前的得yì

弟子,武功自然都不弱。但银若雪以一敌众,却丝毫不怯。奈何双方相差势微,谁想先胜都难些。

如此斗了二十几个回合。银若雪见占不到便宜,想这院中地势宽敞,于对方有利。抬头见面前佛殿森然,以为其中空间狭小,他们人多,必周转不开,自己却易施展。

如此想着,一步步退入殿中,她却不知那佛龛下面童牛儿与唐婉莲也战得正酣。

童牛儿惯经风月,自有高妙手段。把唐婉莲弄得生生死死,已几个来回,早不知今夕何夕,身处何地,只搂定童牛儿拼命喘息。

第五十三章 此心何所寄

童牛儿动得正欢,忽听外面有个喝喊的声音清脆悦耳,听着熟悉。待想起那人名字来,不禁唬得立时汗出,任什么心情都没了。

他虽不惧生死,但素知银若雪的脾气,却怕唐婉莲因此遭遇不测。赶紧草草收兵,跑出一马。

然后搂定唐婉莲温柔片刻,俯她耳边叮嘱道:“一会不论外面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要出去,知dào

吗?锦衣卫皆是好色之徒,怕比这寺中僧人还yin,他们若见你容貌,定不会放过,必要先奸后杀,我的一番苦心可全白费了。”

他生怕唐婉莲不识深浅,冒险出去,是以净说狠话吓唬。

唐婉莲听他语中意思原来如此惊天动地的这番举动皆是为救自己,不禁大受感动。以为童牛儿不但本领了得,对自己用情也深湛,点头答yīng



二人摸索着穿好衣裳。

童牛儿听外面激战仍烈,俯下身子爬到明黄围帘前从贴地缝隙向外窥视。

此刻虽仍在夜里,但早有锦衣卫先放起火来。只见一处处火光冲天而起,烈焰腾空,飞星流萤,透过半敞的轩窗映入殿中,将四下照得明亮。

童牛儿见十几只脚正在飞也似地盘错挪移,蹦跳走动。但其中只一双巴掌大的白色锦缎做面,前后各用金丝绣有虎头吞口的小战靴看着熟悉。余下的皆是尺长大脚,穿着麻耳僧鞋,上打鱼鳞裹腿。

银若雪待入殿中才知后悔。原来地上横七竖八地躺满尸体,皆是寺里的僧人,看来这里刚刚经过一场激战。烛台、香炉等器物也均被打翻,四下散落。

在这样地方打斗,不仅要防对方刀剑,还要时刻留意脚下,小心跌倒,不但占不到便宜,怕还要吃亏。

与她相斗的众僧也早瞧出门道,有三个守在门口,以防她逃,形成关门打狗之势。

银若雪见了暗暗叫苦,无奈之下只得提起十二分精神与众僧纠缠。

童牛儿见那双白色帛靴在僧鞋之间磕磕绊绊,左突右闪,显得惶急狼狈。略一思索,已明原因。

想着若叫银若雪有丝毫闪失,自己可心疼不起。看一柄单刀就在围帘前,悄悄伸手抓过,蓄势以待。

不过片刻,一名僧人正跳到佛龛前。童牛儿见时机恰好,将刀贴地挥出,砍向他的脚踝。

那僧人万不曾想这里会藏有如此阴狠之人,那会知觉?惨叫一声,摔在地上,半个身子跌入围帘。

童牛儿将刀顺势回带,在他颈下滑过,僧人立时毙命。

其他僧人不明缘由,皆转头来看。分神之间,银若雪出枪如电,将另一名僧人挑杀。

六名僧人转瞬间死了两个,令她暗舒长气,以为胜出有望,放下心来。同时奇怪是何方能人在暗中相助自己,为何不肯现身合力斗敌?

她正想时,忽听又有一僧惨叫。

原来那僧人怀疑佛龛下藏有敌手,探长枪去刺。童牛儿早防在先,见得枪到,一把抓住,向里一拉。僧人恐长枪被夺,使力回撤。

童牛儿正要他如此,借力窜出,将长刀贯胸劈入,把那名僧人砍翻。

银若雪见是他,欢喜得低唤一声,立时添了精神。金枪反把挥舞,一式‘横扫千军’,将另一名僧人拦腰打出,正跌在童牛儿脚前。

童牛儿毫不犹豫,低身一刀,把那滚圆的僧头削去半个。

四名僧人又死两个,只剩两名,叫场上形势立变。

银若雪跃到童牛儿近前,拉住他手欢喜道:“相公你怎在这里?”

童牛儿道:“自然是为暗里保护你。你若有闪失,叫我如何活?”

他说的本是哄人的言语。但此时此势之下听来,银若雪却信以为真,心中甜如灌蜜,好不感动。

她却忘了凭童牛儿能为自保尚且难些,又用什么来护佑她?

佛龛下的唐婉莲先见童牛儿杀人似切瓜宰禽一般娴熟痛快,惊到瞠目。待他窜出,又听有个女声叫他相公,更是惊骇。

爬前伸指将围帘挑起个缝儿向外张望,才见火光映照下有个一身白袍,手提金枪的少女正拉着童牛儿的手亲热说话。

少女面若桃花,星眸贝齿,英气逼人。

想起童牛儿刚刚对少女所说言语,知她怕就是他恋而未娶的人儿,以后则要与自己共居一室,时时和自己抢夺童牛儿。

这少女显然有功夫在身,五、六个大男人都斗她不倒。看她神情似十分的霸道,自己手无擒鸡之力,又岂能争得过她?怕要吃亏。

这样想时,心中立觉憋闷委屈,将小嘴咧了两咧,悄悄哭泣起来。

童牛儿与银若雪见剩下的两名僧人已夺门逃出,在后各提兵刃追赶。

待回到院中,见已有大批飞虎营的御林军攻入,显然寺门的道道哨卡皆破,整座梁济寺已均被掌控。

童牛儿牵挂殿中佛龛下的唐婉莲,生怕她被御林军搜到遭遇侮辱,向银若雪道:“我救下一个人,是这僧匪自山下劫掠来的良家女子,藏在里面,你送她下山吧。”

银若雪瞧四外奔跑的军兵皆向她俩个看,笑道:“你剃个光头,穿着僧衣,若无我在侧,怕不被当做僧人杀掉才怪,还有心思管顾别人?”

童牛儿看看自己也觉得可笑,将僧衣脱下甩在一边。回到殿内唤出佛龛下的唐婉莲,送到银若雪面前。

银若雪见这少女眉眼妩媚,姿容绝色,竟比自己还美三分,心下喜欢,道:“这样的妹妹怕我也动心,难怪遭劫。好吧,我送她回家。”

童牛儿想着还要赶到剑阁接林凤凰护送去林猛那里。此时若不动身,待剑阁中众英雄参与劫杀梁济寺外逃僧人之事露出,难保不把‘林凤凰’三个字传入银若雪耳中,那时再救可就晚了。

想到这里,轻拍唐婉莲的肩头,道:“你便随她去吧,她自会保你平安,不必担心。”

唐婉莲听闻童牛儿不与她同行,心下紧张,蹙眉道:“你去哪里?”

童牛儿生怕银若雪自他俩言语间听出蹊跷,为唐婉莲带来不测的灾祸,不敢答言。只向银若雪道:“我去后山搜寻林凤凰下落。若找她不见,一切都是白忙,回去雷公公怕要怪罪。”

银若雪不舍他走,道:“我早吩咐过了,何劳你去?”

童牛儿却不理会,自去一边剥下一名御林军兵尸体上血迹未干的号衣套在身上,摘下他红缨团簇的帽子扣在头顶,手提单刀寻路向后山去了。

银若雪见他执意坚决,无奈只得在后高喊:“相公你一切小心,早些回来。”

见四下的锦衣卫和御林军兵皆用怪异眼色瞧她,才猛地醒悟,以为这一声‘相公’怕是叫得坏了。

银若雪手提金枪与唐婉莲并肩缘山路而行。

此刻拂晓早破,天色通明。

唐婉莲眼见一路倒毙的僧人和锦衣卫、御林军兵尸体,心中不忍,面有戚戚之色。

银若雪在侧见了觉得好笑,道:“姑娘是被这寺中僧人掠到山上的吗?”唐婉莲点头而应。

银若雪见她胸襟半敞,露出一小片雪白胸脯,里面似未穿小衣,忍不住问:“可曾遭受侮辱?”

唐婉莲听这一语,想着刚刚所受破身之痛,忍不住自心里笑出。面现桃红,摇头道:“多亏童大人救我,不然怕是难逃。”

银若雪见得她的羞色,心里奇怪。倏然想起唐叔德所说言语,暗道糟糕,一时忙乱,倒忘记问罪于童牛儿。

转头端详唐婉莲,见她衣衫虽然脏污不整,但胸背挺直,步态规矩稳重。双手抄在身前不摇不晃,显然受过严格教养,是出自广阔门庭的大家之秀。不禁在心中起了一丝疑惑,道:“姑娘贵姓?”

唐婉莲含齿一笑,道:“贵不敢当,俗姓唐氏,闺字婉莲。”

银若雪惊道:“你姓唐?”唐婉莲双睫交垂,轻轻颔首。

银若雪道:“那魏县县令唐叔德和你可有关系?”唐婉莲道:“是家中慈父。”

银若雪停步咬牙道:“你可是嫁与了童牛儿?”

唐婉莲自幼好读,五经皆熟,诗书满腹,胸中自有不可与常人同日而语的智慧。

早知必要惹她恼怒,已想好言语应对。点头道:“是呵,童大人救我性命,我以身相报。可童大人怎样都不肯答yīng

,教我好不伤心。”

银若雪听得奇怪,暗想:那童牛儿本是偷花采蜜、蕊里求欢的无赖品性。这少女容貌如此清丽,他怎会不动心?问道:“他为何不答yīng

?”

唐婉莲轻叹一声,道:“他说京中有个他恋而未娶的姑娘,叫甚么冰雪之名,比我温柔美丽百倍,他对这姑娘用情至深。说便是海水枯,顽石烂,天柱崩,地心陷,也不能叫他做出任何对这姑娘不起的事情来。”

银若雪初听还觉得欢喜,后来便觉得不对。以为凭童牛儿那张狗嘴,喷的都是粗俗不堪的烂词,决计吐不出这样斯文的象牙来,这少女显然是在欺她。不禁心中火起,当胸推了唐婉莲一把。

唐婉莲哪经受得住?一跤跌坐在地。

第五十四章 救卿出风尘

银若雪举金枪抵在她胸口恨声道:“胡说八道,那童牛儿大字都识不出几个,还能用如此言语剖白心迹?你当我是三岁孩童一样易哄吗?说——你与童牛儿可曾拜过天地?”

唐婉莲才知画虎不成反类犬,心下懊恼。但并不害pà

,点头道:“拜过。”

银若雪双眉拧结,将金枪递前寸许,道:“入过洞房?”唐婉莲道:“入过。”

银若雪双眉竖起,枪尖前伸,已透衣刺在唐婉莲肌肤之上,咬牙道:“你们——你们可有过肌肤之亲?”

唐婉莲双臂支地,昂头肃容朗声道:“我和童大人身心相交,已是名符其实的夫妻。姑娘想杀便杀,不必再问。我生是童大人枕边的人,死是童大人身后的鬼,不论今生来世我都跟定他了。”说罢将眼一闭,仰脸向天待死。

银若雪万不曾想这少女看似柔弱,骨子里却如此刚硬,宁死不折,心下倒十分钦佩。

其实她是遇强则服,遇弱则欺的俗人性格。此时唐婉莲若软语相求一活,叫银若雪瞧不起,说不定便真的一枪挑了。可现在却下不去手。

僵持了片刻,暗想:男儿若是英雄,总难免多惹红颜。这少女外表美丽温婉,内心却刚烈方贞,倒投我的脾性。且出身诗书礼教之家,总比赛天仙那娼妓强过百倍。若来日与她同处一室,共侍一夫,倒也不惹人耻笑。

这样想着,收回金枪,拉唐婉莲起来,道:“我便是童牛儿口中那个恋而未娶的人儿。我姓银,名若雪,是东厂朱雀营的营主,御封五龙将军之一。”

唐婉莲虽是闺阁之秀,极少出门阅历。但东厂之名在世间传扬得实在太过招摇响亮,早将她双耳灌满。

唐婉莲适才胸承金枪之痛时不曾有丝毫的恐惧;此时听银若雪报过名号身份,却骇出脊背上的冷汗。暗自惊异,不曾料到东厂中竟有如此出众的人儿。

想着来日若有一语惹得她恼火,不但自己性命不保,怕九族俱抄,祖坟皆毁,那时自己的罪过可就大了。

但事已至此,如朱染白纱,清水覆地,无法更改。唯有事事小心,言语谨慎,万不要惹恼了她才好。

这样想着,将双唇紧紧抿起,跟在银若雪的身后,缓缓下山去了。

童牛儿来到上次与通明大师一起跌落的断崖处,寻出早藏好的绳索,将一端拴在树上,然后缘绳而下。

他计算好位置,待穿过藤萝,所落之处已是浅水。仔细望过一圈,见无鳄鱼踪迹,匆忙跳落,连滚带爬地在水中奔跑,直到踏上坚实地面才长出一口气,放心前行。

他却不知鳄鱼也能在陆上称霸,只是此时不巧,都去别处游荡,让他保下一条命在。

童牛儿自幼讨食,惯走野径,练就超乎常人的记路本领。上次被通明大师追赶,虽逃得惶急,但此时仍能辨出方向,寻到路途。

直走至太阳悬顶,才来在埋葬通明大师的坟墓前。

见墓上花草烂漫,知必是林凤凰和端木蕊所放,微笑点头。在坟前恭敬跪倒,拜了九拜。

先叹一声,道:“师父,这两**过得好吗?传我的拳经我还未学——只因徒儿笨拙,不曾识过字,要想练你的功夫,需先将字认全,却难办得紧。”

伸手在头上搔了两下,觉得左右为难。沉吟片刻,似下了好大决心,道:“好,我既拜你为师,答yīng

学你功夫,这字我便下力去识——”

说罢又有些犹豫,道:“可徒儿蠢得紧,这字又太难认,我怕——”

他话未说完,听身后有个脆亮声音道:“不想学便说,何苦找这些唐璜籍口?不怕别人听去笑你?”

童牛儿被喝破心事,甚觉懊恼。转头见端木蕊和林凤凰各捧一束山花在身后悄立。出语讽他的正是站在前面的端木蕊。不禁惊道:“你俩个怎地来了?”

端木蕊走到墓前,将半枯的花草抛到一边,把手中新鲜的放好。道:“自然是林姐姐以为你失手错杀通明大师,孽业太重,想着能帮你赎救几分也好。是以我俩个天天都来看他,叫他坟前热闹些。”

林凤凰也将怀抱中的山花在墓前端正放好,道:“童大哥,你来寻我吗?”

童牛儿立起身来道:“是呵,梁济寺已破,我这便送你下山去你大哥那里,叫你和你娘团聚。”

林凤凰听到这一句,欢喜得将手拍在一起,道:“我娘她好吗?”

童牛儿道:“我也不知,应该好吧。你去了正可照顾她。”

端木蕊却不高兴,上前拉住林凤凰道:“林姐姐,你真要走吗?怎舍得我?”

林凤凰面含盈盈笑意,道:“那你便随我去呵。陪我一起去看我娘,好不好?”

端木蕊是开阔性格,最喜欢四处游走,立时变忧为喜,拍手道:“好呵。”

转念又蹙起双眉,道:“可爹爹定不允我。他——他总当我是小孩子,不肯舍我远走。”

林凤凰道:“我去和端木叔叔说,叫他允你随我去。”端木蕊又舒展开眉眼,喜滋滋地道:“最好不过。”

童牛儿在侧见她俩个为这点小事纠缠不清,耽误时间,不禁拧起双眉焦躁。

才知不论什么样的女人,天性终是一个模样,都那么啰嗦惹烦,心里着急。道:“仙女姐姐,时不迟疑,你这便随我去吧。若再晚些怕要走不脱了。”

林凤凰惊道:“这就走吗?我还未拜别义父和各位叔叔呢。”

童牛儿道:“今日来不及了,以后机会多得是。”向端木蕊道:“兄弟,麻烦你回去和众叔叔说,我护送仙女姐姐去他哥哥那里,叫他母女团聚。”说罢拉住林凤凰的手便走。

林凤凰想着就要见到日思夜想的哥哥和母亲,自然欢喜。

只端木蕊想着热闹了这多日,忽然又剩下自己好不孤单,噘嘴颦眉站在那里,眼望二人渐远背影气闷。

童牛儿却想着:凭银若雪性格若发觉在梁济寺里寻找不到林凤凰,必然恼怒,必然遣下全部人马在这四周搜寻;若搜不到,必然将重兵扎在山口左近守候。不找到林凤凰,她怎敢回京复命?到那时想将林凤凰送出和她的家人团圆怕比登天还难。

再有若一旦她在剑阁的消息走漏,银若雪必然翻脸,怕要举兵攻打剑阁,岂不要为剑阁四侠带来无尽的麻烦?所以最好的时机就是现在。然后自己再编出林凤凰被林猛救走的胡话去骗银若雪。

银若雪自然不会相信,但她定也不舍得因此将我如何,到最后只能和我一起编造唐璜籍口去骗她父雷怒海。

有银若雪在前面抵挡一切,雷怒海自然不能将哪个如何。时日一长,这事也就不了了之,化为乌有。林凤凰既失,白玉香自然不再重yào

,东厂就会撤去监看的锦衣卫。

待风平Lang静,一切暗淡,再将她送与林猛,周济他伉俪团圆便万事齐备,诸法完满。

童牛儿将一切想得周详,以为自己所料不错,万无一失,得yì

地在心里笑出。

他却不曾想世事若皆如人愿,这世间该会纷乱到怎样不堪?还有哪个肯守一丝消闲?怕都要去弄事生非,搅扰天下了。

林凤凰身娇体弱,便是平道也不耐久走,何况这崎岖不平的山路?行出不到五、六里地,已累得汗湿衣衫,脚步踉跄。

但她天性刚强。尤其在童牛儿面前,更不肯说个软字,咬牙拼力跟随。

但这类事又岂是逞得起能的?待又走出一里多路,只觉得腿有千钧,如坠铅块,再也移不动一步,只得停下喘息。

童牛儿时时偷眼瞧她。见她发粘额颊,脸上挂有痛色,回身道:“怎么了?”

林凤凰蹲下身来,将左脚上的帛靴脱下。抬脚看时,见脚底已打起几个小指甲大的血泡。

童牛儿见了疼惜,将她脚捧在手里道:“疼得厉害吗?”林凤凰轻嗯一声。

童牛儿把衣襟撕下一条为她包裹,帮她将靴穿好,背转身道:“上来。”

林凤凰犹豫稍许,将身体慢慢趴伏到童牛儿的背上。心却似打鼓般咚咚地狂跳个不停,羞得颊似火烧,连颈项都红了。

好在童牛儿无法回头,看不到,叫林凤凰心下稍安。她将双手结在童牛儿的颈下,感觉隔着薄薄衣衫传来他的滚热体温,甜蜜得在嘴角翘起一缕笑意。

林凤凰身体虽然细瘦,但却高挑,也有近百斤的份量。

童牛儿本没有多少力qì

,平常便提一块豆腐也嫌重。可负着林凤凰走出三、四里远,却毫不觉累。

山路虽然坎坷不平,童牛儿却将每一步都走得平稳,似乎生怕将背上这枝娇美花儿震得凋落,只盼着能这样走到老死那一天才好。

林凤凰初时还绷着身体紧张,后来便慢慢放松。此时已将手脚紧紧盘绕在童牛儿的身上,把头枕在他的肩头,微闭双眼,将呼吸轻轻喷洒在他的耳侧。

想和他说些什么,却又觉得此时此刻任什么言语都是多余。只把双手收拢,在童牛儿的颊上轻轻抚摸,口中呢喃道:“童大哥,你娶下我好不好?”

第五十五章 红颜多劫难

林凤凰这一语微如蚊哼,童牛儿听入耳中却响过春雷,直震得他头比斗大。却不敢答言,只一脚深,一脚浅,急急地走。

林凤凰也被自己这一句情炽之语吓了一跳,暗骂自己该死。觑视童牛儿,见他没什么反应,以为必是没有听到,放下三分宽心。

走到太阳落西时,已近剑阁峰的山口。

童牛儿见脚下已经渐平,知离大路不远,暗舒长气。

他心虽一万个愿意将林凤凰直背到天涯海角才好,叫她将热气呵在自己的耳边,把双手结在自己的颈下,让自己可以如此真切地感觉到她温暖柔软的身体就在自己的背上,与自己挨贴得如此之近,连一丝缝隙也无。

奈何体力不支,他已累到双腿打颤,颈背愈弯,快将脑袋触到地上。

林凤凰自然看得出,道:“童大哥,歇一会儿吧,也不急这一时。”

童牛儿应过一声,将她放到一块平整的大石上,扶她坐下。

林凤凰将早捏在手中的一块锦帕递过。童牛儿接入手中擦抹汗水,欲待还时,林凤凰温柔一笑,道:“你留着吧。”

童牛儿见那帕上双绣鸾鸟,雄雌依偎,交颈而栖,显然是极有深意的物件,并非随手可弃的东西,心头不禁忽地一热,已约略明白林凤凰的用意。

虽然觉得这锦帕自己不该要,却又不知如何还回,只得抓在手里摆弄。

林凤凰低头片刻,道:“童大哥,我以后随我娘生活,不能和你天天相见,你要好好保重自己才是。”

童牛儿轻嗯一声。惹得林凤凰抬头看他,道:“你要记得经常来看我才好。不得你的疼惜,我总是快活不起来。”说罢又忙低头。

这句言语既似小儿撒娇,又如情人语恨,叫童牛儿心中慌乱到不堪。又不敢应,只将锦帕在手中搓弄个不停。

林凤凰自然也羞。但她此时心境已非昔日尚书府中那个不谙世事的千金小姐,早摈弃众多俗杂之念,以为人生苦短,灾祸难料,生死无常。若爱时便说爱,若恨时便语恨,就算爱恨到头都成空,至少还有三分痛快在,总强于窝屈在胸,难展愁眉。

等了片刻,不闻童牛儿应声。林凤凰抬头道:“你答yīng

我呵?”

童牛儿自小到大,在任一个女人面前都是一副呲牙tian脸的无赖相,任什么话都敢说,任什么事都敢做,向来百无禁忌。

偏偏在林凤凰面前,便是喘气也加三分小心,不敢稍有放纵。听她问自己,忙点了点头。

林凤凰知他本性,见他如此,咬唇轻笑,道:“童大哥,你和银姑娘——你俩个——何日成婚?”

童牛儿听他问起这个,摇头苦笑,道:“人家是雷公公的千金,东厂的五龙将军,岂肯下嫁我这个任什么也不是的白丁?我倒不敢想。”

林凤凰最愿听这一句,面上绽出笑容。口里虽不说,心中却想:我愿嫁你呵,你怎地就不知?但这一句无论如何也不敢说。

忍了片刻,道:“香姐姐还在春香院中,你怎样救她出来?”

童牛儿道:“总有办法,便是这三、五日,我必周济玉香姑娘和你哥哥团聚。”

林凤凰正想替哥哥道一声谢,忽听身旁树林里传来一声大笑。有人高声喝道:“童牛儿,你终于露出嘴脸来,我看你还怎样分辨?”

林凤凰吓得急忙站起,童牛儿抢步挡在她的身前。二人向林中仔细看时,见方威肩扛银戟,正一步步自林中走出。

方威自得雷怒海叫他去宝马镇督战的口谕那一刻起,心中便生疑惑:贼盗闹得再凶,祸害的不过是些个贱如草芥的白丁庶民,根本触及不到皇权官家。更不能对魏忠贤、雷怒海等人构成威胁。而抓贼捕盗向来是官府六扇门中捕快和当地驻军的事,何曾动用过大内东厂里的锦衣卫?

但既是雷公公亲命,其中自该有深意。倒也不敢怠慢,稍作收拾后便带领贴身小校上路赶往宝马镇。

雷怒海早得银若雪提醒,没有将事情全部告知方威,是以方威并不知所剿之匪便是翠屏峰梁济寺里的僧人。

待赶到宝马镇,寻来驻军官齐都尉询问详情。

齐都尉也早得童牛儿警诫,不敢以实相告,只推说有匪来犯,至于匪从何来自己却不知。

方威一向好大喜功,有心全歼匪盗。先仔细查看过地形,将部署略作调整,把一切安排得周密。

可等了三天多,也不见匪盗的影子。

众兵士昼眠夜伏,均都倦到不堪,精神松弛下来。

方威人虽宵小,做事却认真,以为此令既然来自雷公公,必不会错。夜里肩扛银戟,手提马鞭亲到设伏之处巡视,见有兵士懈怠偷懒便赏下一顿好打。

众兵士心中虽恨,却不敢说。

第四日夜刚过二更,忽听城外有一只响箭升空,接着便传来喊杀之声。方威蹲身在城楼垛口后面向下看时,见数百只火把映着一片明晃晃的刀枪正掩杀过来。

这宝马镇傍山而建,东、南、西地势皆低,显出城墙高耸。唯有北面因山势陡起,接连在城墙之下,使城墙距地只有两丈多些,正是此城的最弱点。

童牛儿告知梁济寺众僧正是从此攻打;但方威等人也正在此设伏等候。

率众僧前来的悟真和尚年纪虽然不老,性格却沉稳持重。他已先把地势看过一遍,见童牛儿所言不虚,放下心来。

但仍怕误中埋伏。待听城上梆敲二更,正是换岗时辰,叫人放起一支响箭后,众僧点起火把向城下冲去。

齐都尉见众人已入一箭之地,就想命守卫兵士反击。方威在侧见了大怒,一掌将他拍翻,叫众人仍旧悄伏,不许稍动。

众僧待到城下后果不攻城,转身又向回跑。撤出十几丈远后听又有一只响箭升空,才挥舞手中兵器齐向城下攻来,并自腰下解出长绳。

绳上栓有大铁钩,一抛上城,勾住垛口,缘绳攀上。

方威阴狠毒辣,早安排在前。命人抬出一根根三丈多长的滚木预备,待众僧兵攀绳过半时命向城下丢去。

那滚木粗细虽然不等,却遍钉数寸长的铁钉。钉尖向外,磨得锋利,自城上滚下,呼啸生风。众僧如麦逢镰,一排排被撂倒。

城上的千多名弓弩手同时拉弓放箭,一时间飞矢如雨,把躲开滚木仍向城上攀爬的僧兵射杀。

在远处立的悟真和尚见果中埋伏,直恼得双眼暴突,额颊流汗,命人敲响铜锣,叫众人后撤。

可不及转身,听城上号炮连天,一时间四下里伏兵皆起,喊杀之声震耳欲聋般响起。

宝马镇的城门也开。最前面一匹白马,马上那人手舞银戟,高叫着冲来,正是方威。

悟真一眼认出,大吃一惊,不明白他怎会领人剿杀自己?

方威曾十数次到梁济寺中看望悟明和尚,和悟空、悟真等人也熟。但众僧怕暴露行踪,此来皆换了百姓衣裳,头上裹巾,方威自然识认不出。

追出里许,接连挑翻五、六名僧人。正杀得兴起,突然从山道边的茂密树丛中跳出一人,向他喝道:“方大人,怎地杀起自家人来了?”

方威一怔,带住马匹,借火光认出是梁济寺的悟真和尚,惊道:“你怎地在这里?”

悟真向他摆手示意后,先向树林里跑去。

方威知他必有话对自己说,跳下马来,提银戟在后跟随。

走出一段后,悟真停身站定,向赶到近前的方威合什打礼道:“方大人别来无恙?”

方威还礼道:“大师此来为何?”

悟真和尚道:“我今夜带人来劫掠宝马镇,不想却中了官军的埋伏,怕要全军皆没。方大人,是你带兵吗?”

方威听罢惊住,才知所谓匪盗原来是梁济寺中的僧人。他既惊众僧胆大妄为,竟敢对这大镇甸存有贪念;又惊自己竟不知情。

心念转动之间,一串串疑问升起。向悟真和尚道:“我是领东厂大总管雷公公之命前来督战,并不知匪盗就是你们。你们想来早已被出卖了吧?”

悟真听了更惊。此事既已传到东厂的雷怒海耳中,可见时日不短。但寺中只有悟空、悟明和自己知dào

这个计划,余下的人昨晚才知,不可能泄露。

对了,还有童牛儿,他倒是早就知晓,而且对细节也一清二楚,必定是他。

悟真和尚恼得将右拳猛力砸入左掌,恨声道:“该死的童牛儿,看我回去要儿的狗命。”

方威一惊,道:“童牛儿?你识得他吗?”

悟真便将童牛儿入寺,被悟明收为弟子,后因救他未婚之妻射杀悟尘,又被遣来探寻宝马镇的经过大略讲述一遍。

方威听罢大叫道:“我等皆上了大当。”将童牛儿的真实身份和其来历讲述一遍。

悟真和尚气得几欲喷血,嘶声道:“我这便赶回寺中将他剁成千百块,解我心中之恨。”转身欲走。

方威一把拉住他劝道:“梁济寺此时必已破了,童牛儿早不在寺中,你回去不是寻死吗?”

悟真和尚咬牙道:“可不杀他,我怎咽得下这口气?”

方威心思转动,冒出个阴狠主意,想着正好借此机会利用这和尚干掉童牛儿。道:“官府天一亮便会下力抓你。你先寻处躲藏,等我消息。我必叫你手刃童牛儿,报你心中之仇,雪你血中之恨。”

悟真知方威所言是真,想了片刻,道:“我先去峨眉山金光寺我师兄处藏身,你到那里寻我。”言毕转身去了。

方威目送他身影消隐在夜色之中,嘴角翘出一缕得yì

笑容。暗道:童牛儿,看我叫你死的有多难看。

第五十六章 无赖亦多情

方威缓步走出树林,将事情又前后想过一遍,猛地甦醒,“啊哟”叫了一声,抓缰上马,双腿使力一夹,直向剑阁方向赶来。

他天性心胸狭窄,好妒人能。五龙将军里面只和杜天横关系还好,余下几人皆貌合神离。

杜天横为人极奸猾,善于利用,只把方威看做马前之卒,并不真心交他。是以虽早知童牛儿与银若雪相伴在一起和云婆鹤翁厮混,正下力寻找林凤凰,却一直没有告sù

他。

只因杜天横知方威是小儿脾性,若得此消息必气炸肝肺,怕不去寻童牛儿拼命才怪。

童牛儿生死倒无所谓,银若雪却惹不得,若被她恼,在雷公公面前言自己一句恶语,怕易倒大霉。

是以方威一直不知童牛儿和银若雪行踪。

待听悟真和尚说童牛儿混入梁济寺中卧底,且拜在悟明座前,心念转动,已知凭这小儿的机灵必能查出林凤凰落身在剑阁四侠手中。

当日他也曾问起悟明和尚,林凤凰被四侠劫去会怎样。

悟明虽不曾和四侠有过交往,但素闻其仁义之名,道:“还能怎样?自然平安无事。”

方威听罢恼怒,道:“大师当初若不起妇人之仁,将她杀了,何苦留今日之患?”

悟明和尚忽地将半眯的双目睁开,定定地看他,似头一次认清他嘴脸本性。

方威也知言语有误,起身拂衣而去。二人从此心生罅隙,相去渐远。

一路纵马驰骋,方威将事情思谋数遍,看得愈加清楚。知童牛儿早晚必要带林凤凰离开剑阁,护送她去她哥哥林猛处,只是不定在哪一日,哪一时。

但他要回京交差复职,必不能在剑阁耽搁,不过三、五日必要下山。自己只需调出营中锦衣卫在山口埋伏,早晚定能将童牛儿和林凤凰一并抓获。

若如此将他俩个押到雷公公的面前,雷公公必恼,不杀他才怪,到时候便是银若雪怕也保他不得。这样既除去眼中之钉,拔掉肉中之刺,又可立下一大功,岂不是两全其美之举?

他和童牛儿一样,将如意算盘在心里拨弄得噼啪作响,以为只有自己是上天的宠儿,一切皆要按自己意愿向前。

却不知老天视万物为刍狗,并不曾亲待哪一个。

但也是机缘凑巧、苍天逗弄,叫他行入山口之后自觉疲倦,下马入树林休息。可刚坐到石上不久,就见林外山路间有人影恍惚闪动。

待看得清楚,方威欢喜得险些昏晕过去。悄悄凑向近前听二人言语,却是愈听愈气,忍不住大喝一声,从林中走出。

童牛儿和林凤凰万不曾想会在此地遇到他,皆都惊住。

方威难掩面上得yì

之色,绕二人走了一圈,指点道:“狗男女,终于苟且到一起勾搭成奸——”

他话未落音,童牛儿拔腰下长刀便要扑上拼命。

林凤凰早见过方威能为,知便是十个童牛儿怕也不敌。忙一把拉住哀求道:“童大哥,休听他说,且忍一时之怒吧。”

童牛儿自然知dào

自己若与方威对阵,怕三招都走不过就会受伤丧命;但听他说出污秽言语辱及林凤凰,叫童牛儿恼得心血上涌,难以自控。

长喘一口气后冷静稍许,暗想:自己如何不打紧,凤凰怎办?若落入方威之手焉能被善待?可方威若想杀他二人也只是举手之劳,自己想保林凤凰之命,只能见机行事。

想着因与唐婉莲偷欢,将袖弩解去后遗落在佛龛之下,如今用时却不在身边,倒是憾事。将长刀横在胸前护住林凤凰,怒目瞪着方威。

方威冷笑一声,单手提戟,戟尖向地,恶狠狠地看着童牛儿。片刻后倏然将戟一抬,快如闪电般刺向童牛儿胸口。

童牛儿见他来攻,本能地将身后退,同时挥刀去挡。

方威有心戏弄他,把戟轻挑,正磕在他长刀之上。

童牛儿把握不住,长刀立时飞上天去。锋锐戟尖将他胸前兵衣划开一条尺长口子,露出里面的绛色僧衣。

那银戟有六十几斤重,方威只单臂使来仍圆转如意,童牛儿暗惊他功夫了得。知今日怕是难逃一死,把心先就横下。

但他是泼皮本色,便死也要拉个垫背的才觉甘心,将双眼死死地盯着方威,想寻找机会与他同归于尽。

方威自然看得出他的心思,岂肯给他机会?

将银戟逼在童牛儿胸前又笑两声,道:“怎地?你还不服吗?难道还不肯认下?说——你是不是已与她勾搭成奸?”

童牛儿怎肯应声?只将口中双齿咬得咯嘣嘣地响,双臂半支,护着林凤凰。

方威见他扛硬,心中恼怒,将银戟前递,戟尖刺破衣衫,直入肌肤。

林凤凰双手抵在他背上,只觉他身体猛地一颤,不禁惊得哀叫一声,忙拼力将童牛儿拉退一步。

伸手摸时,手上尽染鲜血,心疼得落泪,泣道:“童大哥——你便应他一声吧——何苦为我——我——我愿与你勾搭——童大哥——”

林凤凰性本刚烈,和童牛儿一样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品格。若是她自己受此威胁,早一头撞死以保清白。

可有童牛儿在侧,见他连方威对自己的言语之辱也不肯忍,深受感动,伸双臂在后面抱住童牛儿哀哀而泣。

童牛儿在心中将林凤凰看得如天上仙子一样高贵圣洁,岂肯让她受辱?恨声道:“一死而已,何必惧他?仙女姐姐,你愿不愿意和我死在一起?”

林凤凰哽咽道:“你知我的——我何曾惧死?——和你死在一起——我当然愿意——我只疼惜你——”

二人言语却提醒了方威,叫他暗想:二人若真的拼却一死,自己又怎拦得下?可两具冰凉尸体对自己有什么用处?怕解释不清,反要惹来不尽的麻烦。看来此时不能将二人逼入绝境,且等到京中再寻机消遣他俩个不迟。

于是将银戟低下,向二人喝道:“在前面走。”

童牛儿想着只要他不在此地下毒手,若回到京中则周旋的余地便大得多。只要能保住凤凰清白和性命,自己任什么都可忍下。见方威让步,搀扶了林凤凰向前走去。

方威唤出马匹骑上,手提银戟在后面跟随。

此时天已擦黑,远山近树等诸般景物都变得朦胧。

林凤凰脚底受力,血泡皆破,每走一步都如针穿心,疼得她额颊汗出,眼中噙泪。

童牛儿见了疼惜,欲将她再负在背上。

林凤凰想着此时不比彼时。彼时只有她俩个,任怎样亲热都无所谓。此时有方威在后,用一双狼眼死死盯着,令她背上生芒,好不难熬,还怎肯让童牛儿背?只紧咬牙关拼力忍痛前行。

童牛儿左右为难,眼珠转动,已有主意。

迈步时瞧准一块半悬不稳的圆滑石块一脚踩下,只听“喀嗤”一声,童牛儿仰天摔倒。待将脚举起看时,脚踝处已肿有指高。

林凤凰瞧得清楚,明知他是故yì

,却不明他所因为何,扶住他惊叫。

方威上前见了也骇,不知该如何是好。

童牛儿抹去额上痛出的汗水,道:“你要么将我俩个杀了,要么借马来骑。想叫我再向前走一步也不能了。”

林凤凰这才恍然童牛儿用心之苦,原来皆是为了自己。心中疼得如被手揉,落泪道:“童大哥——你何苦呵——凤凰不值得你如此疼惜——”

方威听林凤凰如此说,立时明白其中曲直。冷冷点头,道:“好,童牛儿,你有种,为了心爱的女人,竟肯如此为难自己。”

童牛儿也冷漠地瞪视他,双唇紧抿,不置一语。

方威牵过马来,童牛儿先扶林凤凰骑上,然后自己跨坐在他后面,操缰在手,暗舒长气。

夜渐黑透,玄月半挂,映着远处险峻山峰,甚显孤寒之意。

林凤凰折腾到此时,早乏得透了,将身体瘫如软泥一样尽数偎入童牛儿怀中,把脸贴在他胸口。

仰头上视,见童牛儿正俯看自己,微笑道:“童大哥。”童牛儿轻应一声。

林凤凰道:“痛得厉害吗?”

童牛儿轻轻摇头,道:“你若不痛,我便不痛。”

林凤凰懂他语中意思,眼中忍不住又汪下泪水。抽泣几下鼻子,将悲伤咽下。

探头见方威黑黝黝的身影在马后四、五丈远的地方蠕蠕而行,形同山鬼。心中奇怪,忍不住问:“童大哥,我们若催马逃去,他怎追得上?”

童牛儿摇头道:“你不知,锦衣卫所骑马匹皆训liàn

有素,只听主人召唤。何况这山路崎岖难行,他轻功又好,我们逃不掉的。”

林凤凰才明白方威为何有恃无恐。别传脸来轻叹一声,沉默片刻,道:“都说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我也不知自己与你在前世修得多少缘分,能同船渡便同船渡,能共枕眠便共枕眠,不论怎样,我都欢喜。童大哥,你说好不好?”

她这番话早在心里翻转了千万遍,只羞于启齿,才一直隐忍。

此时却觉得前途如这暗夜一般茫缈难测,怕是凶多吉少。若再不说出,恐无机会,岂不遗憾?是以强摒少女羞怯,大胆直言。

第五十七章 此心难托付

这几句话已浅白到底,如利剑入体,洞穿童牛儿的心腹胸怀,叫他一时怔住,不知该如何回答。沉吟半晌才低声道:“好。”

林凤凰听他应下,如饮醍醐,甜透魂窍,将脸庞重又贴回他胸前轻轻笑着。揽过他双手环在自己腰下,把双眼闭起,任那马儿左摇右晃,自己随之起伏不定,一路向前。

她却不知她和童牛儿的缘分只浅到同骑共乘而已,余下的只有在心中思虑着苦恼自己罢了。

如此走到夜半,在大路上行出二十多里。

忽听身后有杂沓蹄音传来,不过片刻,已响如爆豆。三人知有大批马匹奔驰,恐受踩踏,忙闪到路边躲避。

刚刚站定,见一群骑士抖缰策羁,飞跑而过。童牛儿眼光最毒,虽是暗夜,仍认出马上之人皆是身穿飞鱼服,手提素缨秀春长刀的锦衣卫。

他知此来有方威所辖白虎营,却看不出这一队是谁的属下。若真是方威的,自己怕更要受困。

可还不等他辨明,马上人中还有目力比他厉害的,带缰绳高叫道:“可是童大人吗?”

童牛儿不知要来的是福是祸,无奈应声道:“是我,你是哪个?”

那人却不理他,喝止住跑在前面的众人回转,向后高叫道:“营主,寻到童大人了。”

童牛儿转头看去,见自黑暗中又冲出十几匹马。当前那人拔背挺胸,手提金枪,正是银若雪,心中不禁猛地一动,以为自己和林凤凰的性命无忧。

银若雪在童牛儿面前将马带住,先欢喜道:“你没事吧?”又瞧林凤凰,道:“寻到她了?”

见二人共乘一骑,身依体靠,显得亲昵,醋意顿起,怒哼一声,道:“倒挨得近?”童牛儿不知是该喜还是该愁,没有应声。

银若雪猛地想起一事,跳下马来,把缰绳甩给旁人,向童牛儿道:“你下来,我有话问你。”

童牛儿不知何事,磕磕绊绊地滚鞍下马。刚刚站定,银若雪软如柔荑的小手便猛地抽至,一声脆响后叫他左颊上火辣辣地痛,忙跳着后闪。

可他手灵脚利时尚躲之不及,何况此刻有伤在身?还未退利索,右颊上又挨一掌。无奈只得用双手护住头脸,口中高叫道:“因何打我?”

银若雪气咻咻地道:“因何打你?你不知吗?”双手齐出,也不再管顾是哪个地方,只拼力地打。

她本是有武功在身之人,若按所学殴打童牛儿,招招皆向他要害处下手,怕不过几拳便能致其于死地。

但童牛儿毕竟是她所恋之人,纵有天大的错,也不舍将他如何。是以这顿打只似蛮妇殴夫,看着凶猛,其实伤在皮外,无甚大碍。

四围立的锦衣卫皆是打人的行家,如何看不出门道?都在心中奇怪,以为少女的心思如高天流云,难以捉摸。

方威在侧瞧着好笑,误认二人之间生有仇怨,心中十分地舒畅,暗叫痛快;林凤凰在马上见了却疼惜。但她知二人关系,以为夫妻吵架理所应当,自己只是局外之人,根本无从劝解,是以只能隐忍。

童牛儿虽隐约感觉怕是和唐婉莲有些关系,但不敢叫准,自然不认,大呼冤枉。

银若雪也打得累了,罢手喘着道:“冤枉?等你见到她尸首就不觉得冤枉了。”

童牛儿听到这一句直骇得通身冷汗,大瞪双眼结舌道:“你——你——将她怎样了?”

银若雪冷笑一声,道:“你想我将她怎样?”

童牛儿被她这一句噎得将嘴开闭数下,却没有发出声音。

银若雪不再理他,飞身上马,唤手下锦衣卫道:“给童大人备匹马。”

又瞧了林凤凰一眼,道:“也给她一匹,好生看护着,休再叫人劫掠了去。”一边说,狠狠地瞪了在侧拄戟而立的方威一眼。

方威有愧在胸,不敢与她对视,忙低下头,才知自己白日所想皆是妄念。

银若雪催马奔出两步,觉得胸中恶气难平,带缰扭头向童牛儿恨声道:“只不过这几日便娶下一个,倒好能!看回京后我怎样收拾你。”

方威听这句呵斥表面好似凶狠,其实里面含义却暧昧不堪,才明白二人之间的关系已发展得远超自己想象,心中快意慢慢变成懊恼,似打翻万顷醋海,兴起百丈波涛,叫他平复不下。

林凤凰却如被人从后面刺入一剑,正中心窝,疼得她险从马上栽落。半晌缓过神来,见童牛儿正立在旁边仰脸看她,目光之中满是痛色。

想要问他,想想又不知从何问起,只能哀哀地叹过一声,伸手扶住童牛儿的肩头下马,换乘由锦衣卫牵过的另一匹。

方威刚搬鞍牣镫,跨上马去,听有人在不远处向他执礼,转头见正是自己营中的锦衣卫夹杂在朱雀营的人丛里,不禁轻咦一声,觉得奇怪。

自己不在营中,是谁未经自己允许擅自调用?但只略想便明白大概,暗恼银若雪欺人太甚。

转念以为必是童牛儿主意。直恨得将手中银戟抬起,欲一跃扑上,把正催马前行的童牛儿挑于马下。

童牛儿似早知有危临头,转头看他,寒冷目色叫方威止息了凶恶念头。以为此时冲动不得,且待来日好好对付他才是上策。

银若雪见已寻到林凤凰,想着梁济寺里的匪盗已经全歼,梁济寺也烧成一片白地,再无可用力之处,不敢耽搁,连夜提军回京。

一路急行,第四日天交末更时来到城下。

叫开城门,进入城中。童牛儿别过银若雪,和数名锦衣卫押送林凤凰回到春香院。

此时已近凌晨,何妈妈被从梦中叫醒,揉着惺忪睡眼,待看清回来的是童牛儿和林凤凰,不禁惊得“啊”了一声,立时睡意全无。

二人消失近二十天里,春香院中好不太平。

赛天仙每过一日,脸色愈阴,近几天更是双眼红肿,泪痕常新,茶饭不思,和白玉香、霍敏玉三个整日呆呆地发愣。

何妈妈心中却美,以为童牛儿这丧门星怕已死在外面,从此再不会回来。昨日刚和东家商议过,正想今天就逼二女接客,挣些银两,把童牛儿在时耽误的损失弥补回来。

此时才知噩梦未醒,这小儿尚在人间。

但何妈妈是何等样人,浑身上下无一处不历练得机敏。扑上抱住童牛儿便哭,口中道:“童大人——叫妈妈想煞你了——”

童牛儿正打哈欠,将她拨到一边,皱眉道:“我还未死呢,哭丧吗?”径直向里去了。林凤凰被数名锦衣卫押着跟在后面。

童牛儿来在自家门前,见小丫头正撅在那里打盹,低身在她头上轻拍。

小丫头一惊而醒,睁眼见是他,欢喜道:“童大人,你可回来了。”

童牛儿轻嘘一声,道:“姑娘睡着吗?”小丫头未明他意思,嗯过一声,道:‘我这就去唤。”转身要去拍门。

童牛儿一把拉住,道:“不要惊她,去寻热水来叫我洗浴。”

赛天仙自掌灯时孤身独坐,眼望跳荡烛火怔怔出神,片刻后泪水簌簌而下。觉有股恶气憋屈在胸,想嚎啕大哭一场,却没有力qì

,只能任泪水如此缓缓地流。

这十几日里白天夜晚地哭,眼角被撕扯得已经破裂,经常把血水掺和到泪水里。

抓起竹筷挑些米饭入口,就着泪水慢慢嚼着,却怎样也咽不下。只得将筷子一丢,伏在桌上抽噎。

哭了片刻,慢慢收拢心神,思谋着待童牛儿死讯传来时,自己必要陪他去,这个没什么商量余地。

倒也没人同她商量,叫她愈觉凄凉。

想着童牛儿死后还有自己为他发丧烧纸,摔泥盆,打灵幡,张罗着叫他在黄泉路上风光热闹地走。

可轮到自己时呢?有谁肯为自己落一滴泪?喊一声亲?不过是三个铜字一领的黄席子卷了,向城外的乱坟岗上一丢,任凭狼食狗啃,风吹雨淋,连个完整尸身都剩不下。

好在有童牛儿在阴曹地府等侯。到了那边,他必也不肯让别人欺凌自己,自己在他怀抱中自可找到那份安然。

这样想时,死后的万般凄凉也就不甚在意。

只是白玉香该如何是好?要叫林猛接去才是。这一半日便去寻他师父,那胖大和尚通个音讯,叫他告知林猛想想办法吧,我是无力照顾她了。

赛天仙将这个在脑中兜转了数日的念头又想一遍,慢慢坚决了意志。这才填些精神,把饭又吃两口,唤小丫头进来收拾去了,打热水洗漱睡下。

可怎睡得着?听隔壁白玉香和霍敏玉的床榻也都吱呀作响,知她们必也难眠。

转念想起昔日童牛儿的怀抱何等温暖,泪水又忍不住流。口中轻唤道:“相公呵。”才知这个称谓对自己来说便是天地,是自己的全部。他若没了,天便塌,地便陷,一切都不复在。

睡到将醒,噩梦频来,见有个鬼样的人手舞铁链来锁自己。赛天仙吓得大叫:“相公救我——”伸臂向童牛儿平时睡的那侧来抱。

第五十八章 无计悔多情

赛天仙这梦近日已做过数次,每次都不见相公来救,每次都抱个空。惊醒之后自然泪湿枕席,哭到天明。是以这一次以为必如从前,却不想竟抱个实在。

还未缓过神来,有人在她脸上狠拍一掌,含混骂道:“叫什么鸟声?好好睡。”

赛天仙迷糊半晌,睁眼认出旁边裸身躺在那里的果真是童牛儿。天虽未亮,面孔虽瞧不清,但只听那一抽一喷的鼾声已知必是无疑。

可还是不敢信,在自己ru上猛掐一把,火辣辣地疼,才知不是幻觉,一时欢喜得又哭。

却怕惊到童牛儿,将半个拳头咬在齿间吞声而泣,片刻后终忍不住,张臂抱住他大放悲声。

童牛儿被惊醒后伸手在她发上轻抚,安慰道:“莫哭了,相公不是在吗?”可赛天仙就是停不下来,只是其中喜悦已多于悲伤。

想起这些天来为这冤家叫自己担下多少心?流过多少泪?差点烦忧死。这样想时,渐渐火气上窜,猛地张口向童牛儿肩头咬下。

童牛儿早想到她这些日来所忍受的,知她心思,虽痛入心肺,也不觉恼。只闷哼一声,在她背上轻拍道:“睡吧。”渐渐鼾声又起。

赛天仙吧嗒着口中血味,才觉胸间积郁这多日的恶气已消,紧紧搂抱着童牛儿甜甜入梦。

隔壁的林凤凰和白玉香、霍敏玉三个却睡不着,相拥着又哭又笑,七言八语地直聊到天明。

雷怒海听银若雪讲述事情经过后,对方威唆使他人劫掠林凤凰一节却不肯轻信。叫银若雪抓住悟明和尚,与方威、林凤凰三头对证,将事情坐实再说。

银若雪自知抓拿悟明和尚艰难,只得噘嘴不语。回府中时见童牛儿正在侯她,便将一腔怨气尽数发泄在他身上。

童牛儿只听三句便已明了,早想到怕会如此,是以并不奇怪。

他知其实倒不是雷怒海对银若雪所说怀疑,而是因着没有确凿证据叫他无法处置。一番温言软语将银若雪哄到心骨皆软,乘机占过便宜后便逃之夭夭。

先到天字牢营中大赌了一场,赢下百多两银子。见夕阳向晚,天色渐沉,想着赛天仙必担心自己,打马赶回春香院。

刚到楼下,见从暗处走出两个人来。其中一个低声道:“童大人,别来无恙?”

童牛儿一惊,仔细看时才认出正是云婆鹤翁二老,喜道:“你俩个怎地来了?”下马将缰绳抛与院中小厮,让二老上楼。

二老眼望春楼踌躇迟疑。鹤翁道:“童大人怎住在这等地方?若不是亲见我倒真难相信。”

童牛儿一怔之后哈哈大笑,道:“我本是从这类地方滚爬出来的,住在这里最相宜不过。二位且到里面说话。”云婆鹤翁无奈,随他走入。

三人入房时,赛天仙正把床侧木厨里的东西翻拣着,准bèi

将夏秋盖的薄被,铺的竹席等物收拾起。

听到门响,忙走出来迎,见童牛儿带入一翁一媪,心中奇怪。看两位老者神情慈和,衣饰整洁,皆是精雅人物,不敢怠慢,向里相让。

童牛儿指了赛天仙道:“这是我老婆。”

二老一直以为他还未成家,是以才和银若雪勾搭。却不想竟有妻室,且养在这春楼之中,倒真堪称奇。

云婆婆毕竟是女人,心思细密,更通情理,略想之后已猜个大概。

以为眼前这个容貌清秀美丽的少女必是风尘中人,后与童牛儿相狎,久交成欢,自称夫妻,相互帮衬着活在一起。

这样想时,看赛天仙的眼色中便含了三分笑意。落座后道:“姑娘本家贵姓呵?”

赛天仙最怕别人问她这个。因她未足岁时便被拐卖,自小孤零,不知自己姓氏,只有‘赛天仙’这个招惹人的称呼。

她也不知百家姓中有没有‘赛’这一字,是以口齿立时生涩起来,低下眼光道:“我——姓赛——名——天仙。”

云婆婆一听便知自己所猜不错,笑道:“果然名如其人,姑娘容貌堪比天仙。”

赛天仙被这一句夸羞得额颊生热,斟茶的手都有些抖,向二老浅施一礼后逃也似地回到里屋去了。

在床侧坐下,只觉得胸中生堵。噘嘴半晌,看见自己那一包婴儿时穿的衣饰正收拾在外面。

拿过打开,一件件翻看,想着自己本也是好人家出身,干净父母的女儿。如今却落下如此脏污之名,心里愈觉委屈,眼中汪下泪水。

童牛儿问起二老因何而来,怎地寻到这里。

鹤翁道:“我二人受四侠所托,特来向童大人报喜。那日一战,我等奉童大人所差,在山中抓捕漏网僧人。还真不出童大人所料,竟抓了十七、八个。其中一人最是值得,大人猜猜是哪一个?”

童牛儿何等机敏,眼珠略转,道:“是悟空和尚。”

云婆婆挑指道:“童大人年纪虽少,心思却聪慧,果然猜中。”

鹤翁道:“那悟空和尚倒也了得,竟独斗翁大侠和玉四侠二人。打了三十几个回合,翁大侠才将他毙于掌下。”

童牛儿听说悟空丧命,暗舒长气,心中念着“阿弥陀佛,老天佑我,少个索命的小鬼。”见二老茶盏渐空,端壶欲斟,才发xiàn

壶内少水,向里屋喊道:“天仙,添些水来。”

赛天仙听童牛儿唤得急迫,不待将手中物件放下,赶忙走出。

童牛儿指指水壶。赛天仙“啊”了一声,将东西随手放在小几上,持壶去厨下添加热水去了。

云婆婆借昏黄油灯之光见那物似是一件小儿衣饰,上面红丝金缕,绣着什么东西,看着有些特别。伸手拿过,展开瞧时,原来是足月婴孩包在体外的襁褓。

那襁褓用帛缎裁成,绣着‘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一行字。云婆婆愈看愈惊,双手抖个不停。

鹤翁转头瞥见,奇怪道:“怎么了?”

云婆婆却不理他,抬头向童牛儿道:“这——这是谁的?”

童牛儿听她语声失常,道:“是我老婆儿时用物,怎地?”

云婆婆抖着双唇向鹤翁道:“还记得这几个字吗?”

鹤翁低头见了也大惊失色,一把抓过,举在眼前看了半晌,道:“不错,不错,正是我书你绣的这几个字。”

云婆婆不待他说完,已低下头去摇着泣道:“我那苦命的孩儿呵——”

赛天仙双手捧壶推门进屋,来在小几前,不等放下,已觉有异。抬头见三个人六只眼睛正定定地看她,惊道:“你们——干什么?”

云婆婆将嘴张了两张,欲待说什么,可声还未出,泪已先落。

鹤翁见了心中焦躁,握住妻子的手在膝上不住拍打,向赛天仙道:“你可还记得你父母的模样吗?”

赛天仙不知他问这个作甚,迟疑着道:“我还不满岁时便被易手,哪里记得?”

鹤翁还想再问什么,可不等话出口,云婆婆已再忍不住,扑过小几抱住赛天仙哭道:“我的孩儿呵——”

赛天仙一时惊住,愕然道:“你——叫我——什么?”

童牛儿在侧冷眼瞧着倒觉得有趣。以为二老仅凭这一块绣有几个烂字的破布便断定赛天仙是他们失散多年的女儿未免太过轻率。

但想起听端木蕊所讲,二老寻这孩儿已到呕尽心血的境地,眼看发染霜白,骨朽年高,若再不认下一个怕要抱憾终生。

赛天仙人虽低贱,其实心地最好,可称得上是冰玉般洁净的品行。苦熬了二十年,也该得人疼爱一番才算老天有眼。

这样想着,嘴角翘出一个微笑,对眼前景象甚觉满yì

。忆起自己从小父母俱亡,怕再无缘得逢双亲,不禁凄凉满腹。

赛天仙待弄明白事情缘由,惊得大瞪双眼怔在那里。

云婆婆伸手刚要抱她,赛天仙却哀叫一声,仰身便倒,昏晕过去。鹤翁忙扑前抱住呼唤,云婆婆在侧抓了她手也哭。

童牛儿见了烦躁,过来伸指在赛天仙唇上使力一掐,赛天仙才将一口气续上。

鹤翁见她人中处留下一个紫痕,疼惜得呵气轻揉,云婆婆也用泪眼瞪向童牛儿。

童牛儿见了心中暗笑,想道:孩儿还是亲生的最好呵。见三个人搂抱着哭成一团,觉得无趣,回椅坐下,自顾饮茶。

云婆婆将赛天仙的脸儿捧在双手之中,举在眼前愈看愈爱,紧紧搂在怀里大哭不止。赛天仙万不曾想自己的父母竟是如此出色的人物,心中愈喜,哭得更加嚎啕。鹤翁在侧搓着双手不知该如何是好,陪着垂泪。

睡过一觉醒来,睁眼见父女三个仍相拥一处喁喁絮语。

云婆婆的手不住在赛天仙脸颊上抚摸,眼中爱怜之色愈盛;鹤翁自重身份,在椅上端坐,虽不敢将女儿搂入怀中亲热,但身体前倾得厉害,脸上笑意盈盈,双眼不错地看着赛天仙;赛天仙双臂紧紧抱着云婆婆的一臂,嘴儿噘着,泪水虽流,笑容已如花绽放,灿烂无垠。

她生得本就美丽,五官又清秀,加上这样一幅表情,更惹人怜。把云婆鹤翁喜欢得不知该如何,至于她曾误落风尘这类芝麻小事早无心计较。

第五十九章 有女已长成

童牛儿看了片刻,低叹一声,听窗边梆敲二更。起身来在屋外,唤醒蜷在门口正睡得香甜的小丫头,掏出一锭五两重的大银与她,道:“去买桌上好的菜肴,酒要多些。”又摸出一锭二两左右的小银递过道:“这个收好,留着给娘买肉吃。”

小丫头欢喜得两眼放光,一叠声地谢,转身搾着双臂,雀儿一样飞去了。

童牛儿知赛天仙手上收得紧,计算得又精细,小丫头便把双腿跑断,怕一文小钱也落不下。自己这多日不在家,她必渴得厉害,想着得机会该再给她些才好。

鹤翁酒喝得愈多,话却越少,脸色慢慢平和。他已觉得只凭那几个字便认下这个女儿有些唐突。

其实当年自己将字写成何样,妻子又绣成何样二人早不记得。而在这襁褓上绣这几个字的父母天底下何止百千?

他望向云婆婆,见妻子仍将赛天仙的手紧攥在手里,眼中目光热切,不住地为她夹菜添酒。

赛天仙哪吃得下?哭一阵笑一阵,左一声爹,右一声娘,如羔啼奶,似犊唤亲,听着叫人心碎。

鹤翁低叹一声,转头见童牛儿将盏举在唇边,正微笑着看他。

二人目光相碰,心下各自了了。

鹤翁轻轻点头,道:“好不容易寻到她,再不会叫她失去了。”

童牛儿明白他语中所指,道:“那是最好。其实人情虽杂,只一个‘亲’字便了。你若以亲子之心待她,她也必以亲父亲母之心待你二老,真假又如何?”

鹤翁听他竟说出如此言语,正中自己心窝,一时惊住,才知这小儿确是不可小窥之辈。

这日童牛儿刚入营中,见一名锦衣卫飞步向他跑来,大口喘着道:“童大人,我正要去寻你,快去雷公公那里报号。”

童牛儿心中一惊,暗想:无恩无怨的,他寻我作什么?莫不是我前两日去林猛那里的事被他知晓了?不该呵。”

一路之上心中忐忑,马上加鞭,飞驰到内廷,雷怒海办公的府衙门外。落马后一路报着姓名,瘸着一足向里行去。

其实他脚踝的伤早已好了,如此只为教别人看着可怜,少拿事情麻烦他,让他多些时间赌钱吃酒耍乐。

待入厅门,见杜天横、申宁、董霸、方威、银若雪五龙将军和三十多名东厂首领大人俱在。

雷怒海踞案而坐,花白长发飘摇,目光冷漠地看向他。

童牛儿来在案下,跪膝禀礼。雷怒海轻哼一声,缓缓地道:“童牛儿,宝马镇府丞兵督和地方乡绅等人联名上折,奏你剿匪保镇之功。圣上听闻,龙颜大悦,御笔亲批,特隆恩加封你副将军之职,领正三品。还不谢恩?”

童牛儿千想万想,也没想到会有这大一个喜讯砸在自己头上,只觉得忽悠一下,险些趴伏在地起不来。缓了片刻,叩头谢恩。

四立众人却以为这小儿托大,得下这大个好处还如此傲慢。除去银若雪外,各个瞧着有气。

尤其方威,将双拳攥得叫指甲抠入肉中,却不觉得痛,一双眼睛似要喷出火来。五龙将军中只有杜天横领正三品,余下四人皆是从三品。童牛儿却是一步登天,已将众人踩在脚下,怎不叫人恼恨?

待散堂后,童牛儿晕晕乎乎地随众人从厅中出来,连装瘸一事都忘了。可还未等笑出,头上已挨一掌,抬眼见银若雪正狠狠瞧他。

童牛儿心思电转,立时明白自己得此天恩必与她有极大关系。听银若雪低声道:“你干的好事,还不随我来?”

童牛儿一时迷糊,不知自己又因何事惹她恼自己,只得在后垂头跟随。

待入雷府,登上绣楼,关好房门,银若雪却不理他,直入里间去了。童牛儿在地中央站着等了片刻,不见她来呵斥,倒觉得奇怪。

银若雪本是比他还要小儿的脾性,自从以身相许以来,将全部心思尽数投入他怀抱。

若换做别家女孩儿,如此本是正常。可偏偏银若雪从小养成偏执小姐脾气,以为自己与童牛儿既已合二为一,任事都不用再遮掩,索性撕扯去全部伪装,向童牛儿直白面对。

童牛儿待见了银若雪对他颐指气使、刁蛮无度的本来嘴脸,不禁吓得胆寒。

他以前自然也遇到过这类女子,但经不住他镇压打击,最后全都驯服。可这些手段他怎敢向银若雪使?

首先银若雪是当朝权专天下的东厂大总管雷怒海之女。

童牛儿纵是不畏死的无赖性格,但也只是不畏死而已。人死之后一了百了,怎样都好说;难的是活时的日子不易过。他知凭这个吓不倒人家,是以也不敢拿出来显摆。

其次他也想以力降服银若雪,可怎么能够?银若雪只在他怀抱中不是对手,余下的时侯出一只脚就能将他踢得屁滚尿流,跌爬不起。叫他暗里咬牙,却毫无办法。

二人如此相处日久,心下已各自生厌,都以为要纠缠到尽头,情感比从前冷淡些许。只是情如离弦飞矢,此时余势仍在,不能立kè

停下来罢了。

童牛儿以为银若雪叫自己来,却把自己晾晒在这,必又是有意耍蛮刁难,心中愈气。想转身偷偷逃走,可又怕明日相见时落下胆小的恶名在银若雪的口中被她讥讽嘲笑。转过几个念头后,悄步来在里间的门口向内张望。

一看之后不禁吓了一跳。见银若雪半身伏在金丝楠木雕花的大床上,九色翻绣的白绡帐内,正双肩抖动,哭得好不伤心。

童牛儿心中奇怪,想不明白自己又不曾惹她伤心,她哭个什么?

犹豫片刻,终不忍束手冷淡,走入上前来扳银若雪的肩头,想好言安慰她一番。

可手刚搭,猛觉腹上已受下重重地一踹。站立不稳,退后几步,一跤跌在厚厚的雪白羊毛线毯上。翻身刚要爬起,屁股拱到一半,又被踢了一脚,重新扑倒。

童牛儿生平最恨有人如此捉弄他,直恼得五脏生烟,七窍冒火。猛地斜身滚出,正好到门口,爬起就向外窜。

银若雪早防他这招,已先站在那里等,一脚将他蹬回房中,泪眼朦胧地瞪视着。童牛儿见逃之不脱,无奈只好拿出最后一招,索性向地上一躺放起赖来。

银若雪仍旧哭着,泪水双对而下,如雨似瀑,滔滔不绝,滴落在童牛儿的脸颊上。童牛儿瞧她片刻,将嘴一咧,道:“打死我算了,叫你做了寡妇,再哭不迟。”

不想这一语惹得银若雪更加伤心,哇地放出声来,将双拳轮番砸在他胸膛上,道:“你以为我不想吗?——要不是怕我的孩儿生来没有父亲——我便打死你——”

童牛儿还以为她在耍娇胡闹,乱说诳语。哈地笑一声,道:“想要个孩儿吗?我偏不给你。”

银若雪也打得累了,停手抹一把泪水,坐回床上,抽咽着道:“再过几个月我就生下了——谁稀罕你?”

童牛儿看她双眉微颦,嘴儿高噘,不似在说玩笑。慢慢坐起,仰脸道:“生下了?谁家的?”

银若雪听他如此问,岂能不恼?飞起一脚踢在童牛儿的胸前,将他重新撂倒,扑上抡拳又殴。童牛儿自然不甘受打,与她撕扯在一起。

可二人刚在地上翻了个滚,银若雪马上尖声大叫:“轻些,我肚里有你家孩儿呵。”

童牛儿被这一句喝得手脚酥麻,刚一愣神,脸上立时受下两拳,眼中冒出斗那么大的星星几个。正迷糊得不知该如何是好,已被银若雪乘势骑在胯下,又挨了几拳。

好在自和银若雪相恋以来,这样的粉拳早受得习惯,童牛儿已不甚在意。一边护住头脸,一边高声问她:“你不诳我吗?你——哎呦——怀上我的——啊呀——孩儿了?”

银若雪停手喘着点头,半晌后道:“你以为我想吗?都是你干的好事,害死我了。”言罢泪水又落,伏下身来,将头拱入童牛儿的怀里哭泣。

童牛儿天生怜弱,最见不得女人如此,忍不住伸手搂住银若雪的柔软身体轻轻拍着哄慰,一边慢慢套问实情。

待银若雪哭哭唧唧地把这几日发生的事断续讲过,童牛儿才明白原委,不仅傻在那里。

原来数日前银若雪早起时突然干呕不止。

她一向自诩身康体健,最怕生病,忙遣人入宫请来御医珍视。

御医待为她把过腕脉,吓了老大一跳。却不敢说,只叫她小心饮食,多多卧床休息,勿动肝火怒气。开下一方养血安胎的药后离开,马上赶往去见雷怒海。

雷怒海初听大怒,命人唤银若雪来。

可待见了如花似玉般的女儿哄慰自己的娇憨模样,却一句狠话也不舍得说,只连连叹气,惹得银若雪蹙眉跺脚着急。

雷怒海最后道:“你是真心喜欢那童牛儿?”

银若雪不明白父亲为何问起这个,犹豫片刻,轻轻点头。

雷怒海见了又接连叹气,道:“若叫你嫁他,你肯不肯?”

第六十章 不堪红颜妒

银若雪心中道:便想不肯也来不及了,生米煮成熟饭,朽木雕刻成舟,任什么都晚了。又点一点头,可想想不妥,道:“他只是个都尉,小小的从五品。我若嫁他,岂不折辱了门楣?”

雷怒海摇头道:“这个不需你操心。三个月内,你俩个便典行大礼吧。若再晚些怕就不好kàn

了。”

银若雪听得糊涂,道:“什么不好kàn

?”

雷怒海目光柔柔地看她片刻,道:“你已怀有两个月的身孕。少骑马,莫乱动,小心伤了胎气。我以后每日遣御医为你诊视。生第一个孩儿最是凶险,一定要小心。”

银若雪“啊”了一声,大张着嘴半天合不拢,木雕泥塑般立在当地反不过神来。才知一时的快活换来的却是天大的麻烦。

童牛儿把马牵在身后不骑,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头也不抬,只胡思乱想。可到底想些什么,自己却不甚清楚。

进了春香院,上楼入房,却遍寻不见赛天仙。才想起那夜她随云婆鹤翁二老去剑阁下的石屋小住,至今未归。少个人在,屋中好不冷清。

想起俗语所说的‘世路难行钱做马,愁城欲破酒为军’有三分道理。唤小丫头进来,与她一锭银去买酒,把盏自饮,喝到酩酊,在椅上已坐不住,轰隆一声跌摔在地下。

林凤凰和白玉香在隔壁早闻他归。但赛天仙不在,不方便过来。忽听小丫头失声叫唤,忙过来看,三人合力将童牛儿抬到榻上。

童牛儿极有酒量,虽醉不迷,见二女在前,遣走小丫头后将事情原委从头细细讲了,口齿清楚,一事不漏。

二女听罢亦惊。尤其林凤凰,失望得险些哭出。

白玉香瞧见自然明白,为她遮掩道:“童大哥,这是好事呵。管她谁生的孩儿,总要姓童,就是你童家的后代。你为祖上延续香火,可喜可贺,愁从何来?更何况银姑娘那么出众的一个人儿,生下的孩儿必也不差。而你身为雷公公的东床快婿,虽是父因子贵,但从此掌权得势,岂不快哉!”

童牛儿最喜欢平白无故占人家便宜,这本是俗人共性。

他此际之所以苦恼不堪,只因忧虑赛天仙和林凤凰该落身何处,此其一;其二是他过惯放荡无羁,没有勒绊的自由日子,突然要被关入金铸银镶的笼中,怎受得了?

一想到从此要过钱也不能赌,酒也不得喝的惨淡日子,童牛儿便觉得活着再没甚意思,倒不如死了清爽些。

可听白玉香一番言语开导后又恍然有所醒悟,才想起自己有个孩儿正在银若雪的肚腹之中慢慢长大。那孩儿确是自己的骨肉,待降生后须叫自己为父。

这情形便如有样宝贝,虽揣在别人怀中,但天下人皆知那宝贝是自己的,是以早晚要归入自己手里,想来怎不叫人高兴?

他虽不曾受过礼乐教化,但子嗣之念却重。这样一路思虑下来,慢慢将前景看得清楚,脸上也一点点绽出笑容。

想到极乐之处,忍不住猛地坐起,将手一拍,哈地笑出。倒把白玉香和林凤凰吓了一跳,不知他哪根神经搭错,怎地犯起疯来?

林凤凰本也有意劝他两句,奈何泪在眼底,就是不敢开口。只怕话未说出,泪已先流。想着他若娶下银若雪,自己又该怎办?可若劝他不娶,那银若雪已怀了他的骨肉,又怎能不娶?

转念又恼银若雪,倒是厉害,竟将孩儿怀上了。早知如此,自己先就与童大哥苟且一把,说不定自己先有孕在身,童大哥娶下的必就是自己。

这些念头在林凤凰的脑中一闪寂灭,叫她大吃一惊,不明白自己怎会有如此不顾廉耻的心思?

才知自小到大所受下的礼乐之教,所读过的子曰诗云,只在这短时日内便已被消磨殆尽,叫如今的自己变得和这春香院中的娼妓没甚区别。

但转念又觉得坦然,自己早已不是大家闺秀,王侯千金,还何必拿那些不着边际的东西苦恼自己?

爱恨只是一念之间的事,任是对错也如白马过隙,转瞬即逝,难得长久,自己又何必沁yin其中,变乐为苦呢?

因有喜在胸,这一夜童牛儿折腾到天明才睡实。

正梦见将银若雪未生的孩儿搂抱在怀中亲昵时,那孩儿突然伸出小手在他脸上拍打。童牛儿初时尚能忍得,只呵斥他。可那小儿毫无惧色,倒一巴掌比一巴掌打得重,叫他恼羞成怒,把那孩儿高举过头顶,不顾银若雪的哀求,向地上便摔。

可不待孩儿落地,梦却醒了,但仍觉有人在他脸上拍打。睁眼看时,见赛天仙正俯身向他,脸上挂着盈盈笑意。

童牛儿怔愣片刻,才明白梦从何来。将被子猛地掀起,一把扯赛天仙入自己的怀中,二人笑闹成一团。直到衣衫剥尽,兴风成云,聚云化雨。

酣畅淋漓之后,童牛儿手捧赛天仙的脸儿细看,才发xiàn

虽只一月不见,这妮子变化却大。

原本低伏的眉脚高扬着,一双眸子灼灼有神,含春蕴色。两颊添肉,肤脂增白,比原来更显清秀美丽。

在那红润唇上香下一口后笑道:“有爹娘疼爱的孩儿就是不一样,气也舒畅,神也飞扬。这些日子过得不错吧?”

赛天仙嘻嘻笑着,掩不住心中得yì

。张臂搂住他颈项道:“相公,爹娘叫我问你,你何时娶下我呵?他二老说要为我备一份丰厚的嫁妆,叫你娶了不悔。”

童牛儿听她说这句,似一把钢刀猛地捅入胸中,疼得笑容凝结在脸上。

赛天仙见了奇怪,道:“相公你怎地了?”童牛儿长喘一口气,翻身躺倒,道:“若雪她怀了身孕。”

赛天仙久在风月场中讨生活,只听这一句,便立时明白这故事是怎样来去情节,也知dào

自己的结局该如何落幕。呆呆地躺了片刻,忍不住自眼中流下泪来。

其实她早在心中掂量过自己和童牛儿的高轻低重。

童牛儿虽出身乞儿,长大无赖,可如今却是东厂中的锦衣卫,在这京城里是最掌权势,尽拔人尖的人物。他若不是顾及林凤凰和白玉香二女,怕早已搬出春香院,置宅另过,自有一番风光在身前身后。

自己虽已从良,但娼妓之名却如颊上刺印,额头烙花,便一生过尽怕也消磨不掉。若在初识童牛儿,当他还只是个兵爷时自己或许还可动一动相攀之念。可如今二人地位却已高下悬殊,相差万里,自己还怎敢妄想?

赛天仙自幼便在别人的眼色中求活,早养下低卑心境,最能把形势看个清楚。

哭了片刻,哽咽道:“我知自己出身卑贱——不该贪你疼惜——可我——你来日必要娶下银小姐——她自然容不得我在室——你不必顾虑我——我不求名份——只要你肯常常来看我——便好——我既跟了你——便再不允别人碰我——以前身不由己——今后——我自会好好做个清白人家的女儿——”

童牛儿最受不得这样言语,愈听心中愈恼,猛地喝道:“休说了。”

翻身将赛天仙压在下面,双目瞪她,恶狠狠地道:“我偏要娶你,看谁能将我怎地?”

赛天仙听他如此说,欢喜得不能自持,紧紧搂抱着他哭道:“相公——你不是哄我吗?”

童牛儿在鼻中哼一声,道:“我想娶谁便娶谁,我自己的事,怎能由别人说了算?若雪便不嫁我,也必要生下那个孩儿。那个孩儿也还是我童家的,我怕什么?”

二人直睡至午。

赛天仙起身整顿饭食,端到榻前喂童牛儿吃下。

然后提过一个大包袱来,先抖出一套月白色锦绣对襟长衫在身上比划着道:“好kàn

吗?”童牛儿歪头瞧着,轻嗯一声。

赛天仙又抖出一套天青色纺纱衣裤披在身上,道:“这一套呢?”

童牛儿见两套衣裳面料华美,做工考究,尤以刺绣出众,皆是价值百金的名贵货色。暗想:云婆鹤翁二老出手也真大方。瞧这大包袱内足有十几套衣裳,怕要千多两银子才买得下。明明叫不准这女儿是真是假,却肯花这大血本装扮她,唉,二老心地真是善良。

见赛天仙又自包袱内拿出镶有硕大珍珠的金钿,嵌有祖母绿宝石的银簪和水钻耳坠等名贵首饰,道:“打扮起来给相公看。”赛天仙却羞,忸怩着不肯。

童牛儿见了烦躁,道:“叫你穿便穿,怎地啰嗦?”赛天仙这才将旧日素贱衣衫脱了,先将一件粉绫湘绣,金丝做链的肚兜系在胸前,又穿了白色绡丝裁做,蝉翼般薄透的渎裤,内穿天青色纺纱衣裤,外罩月白色对襟长衫。把长长秀发盘起用银簪别好,将额前散乱短发用金钿收拾整齐,耳坠明钻,腕带银镯,结手站在当地。

童牛儿只觉得眼前一亮,张了嘴傻呆呆地直视她。

赛天仙不耐久看,低首道:“这衣饰太过华美,穿在我身上——倒糟践了。”一边说,便要脱去。

第六十一章 何曾入风尘

童牛儿忙阻拦道:“莫脱莫脱,我还未看够呢。”赛天仙见他面色认真,不似玩笑,只得重又站好。

童牛儿端详着摇头道:“若说你是王府千金,官家小姐,甚至皇家公主,怕没一个会不信。你呵,便与凤凰玉香她俩个站在一起,也不输半分,更别说与若雪相比,一丝一毫也不差。”

赛天仙听童牛儿如此下力夸她,颊泛桃红,笑着扑过偎入他怀中道:“你若喜欢,以后我便天天穿着叫你看,只怕你终有瞧腻的那一天。”

童牛儿扳过她的脸庞抚摸着道:“任谁都有个够的时候,任什么都有个无的尽头。这打什么紧?生时本就短促,何必在意那些个?”

他语声未落,听小丫头在门外道:“童大人,有位大人寻你。”童牛儿也不起身,大咧咧地道:“叫他报号进见。”

他本就好托大,如今位列三品,已晋极位,更加如腾云驾舞一般,叫他双足离地,把一颗心飞翔在半空之中安静不下来。和方威一样,除却当今圣上和雷怒海之外,他已不知还有谁比他官大。

趴在赛天仙的腿上向门口望时,见报号进来的竟是多日不见的卓十七,不禁起身喜道:“你怎地来了?”

卓十七自得童牛儿帮他调出天字牢营,入礼部办差以来,因诸事顺心,油水又大,已比以前肥胖许多,更显身壮体拙。向童牛儿跪下时如塌倒一座肉山似的,激得地上尘土飞扬。卓十七口中念着:“给童大人见礼。”便要叩头。

童牛儿忙叫赛天仙拦他,道:“自家兄弟,何必多礼?”

卓十七已有年余不见赛天仙,早不识得。见这女子容貌秀美,衣饰华贵,甚显端淑之态,似是大家女子。过来伸手搀扶自己,倒觉得受宠若惊,忙躲避着起身道:“这位是——?”

童牛儿笑道:“天仙嘛,怎地不识得了?”

卓十七“啊”了一声,也笑,道:“多日不见,竟出落得这般出色,颇有三品夫人之态,倒不敢认了。”

童牛儿哈地笑出,道:“在礼部办差就是不同,只这几日不见就学得油滑了?快坐吧。”

赛天仙被夸赞得面红耳赤,低头抿唇笑着立在一边。想要说句三品夫人该说的场面话,却不知哪一句是,一时急得汗出,连手脚都不知该怎样放了,倒局促起来。才知自己真个不是做三品夫人的料,心中好不泄气。

童牛儿穿衣起身,问卓十七:“怎地想起来看我?”

卓十七捧盏在手,喝一口,道:“一半为私,来贺你荣升之喜;一半为公,已为你备下官邸,我这就带你过去看看,若不满yì

,叫人换过。”

童牛儿“唔”了一声,道:“在哪里?”

卓十七道:“你的这座宅子却出奇,竟是自内廷拨过来的。原是前任户部尚书林水清林大人的私宅。林大人曾是当朝一品大员,宅子自然也气派的不得了,若按朝廷的规矩来看,把这宅子给童大人住倒是超过太多。”

童牛儿听他如此说,心中一动,转瞬明白这自然是雷怒海做的安排,为叫自己与银若雪典行大礼做下准bèi

,暗暗冷笑。

在卓十七等人的陪同下,童牛儿和赛天仙到那大宅游历一圈。

其时封条刚启,尚未收拾。园内荒草掩径,蜂蝶乱飞,放眼望去,极显凄凉。

故地重返,童牛儿想起当日拘捕林家众人时的情景,不禁唏嘘。

当来在林凤凰和白玉香曾住的,挂有‘栖凤’二字匾额的绣楼前,童牛儿喝止众人,携了赛天仙的手拾级而上。

推开尘埋灰掩,蛛网封户的闺房房门,见一地狼藉不堪。随手翻拣,有一本玉版撒金熟宣订册的书上写满簪花小楷。童牛儿看那封面,认出‘凤凰’二字,想来是林凤凰之物,拾起拍去灰尘揣入怀中。

临窗站了片刻,体味那日林凤凰在此初见自己领众御林军兵虎狼般闯入园中时的心情当是怎样的惊悸和恐慌,不禁摇头轻叹。

赛天仙来在金丝楠木雕花大床旁,轻撩白纱帷幔,立时升起一缕烟尘,掩人呼吸。

她转头向童牛儿笑一声,道:“也不知来日谁和谁睡在这上面?”

童牛儿知她语中所指,走过搂住她肩头道:“我们不睡这个,睡这个腰痛。我们睡那木榻,睡那个踏实。”赛天仙听他如此说,放下心来,笑容渐浓。

二人相拥缓步走下楼来。

童牛儿踏下最后一级木梯,转头回望,仿佛又见当日林凤凰环抱双肩,胆颤心惊地缓步走来。如仙子临界,似圣女下凡,那般娇弱柔美模样叫人一见难忘。

二人回到春香院时,天已黑透。

童牛儿买回酒食菜蔬,叫赛天仙请来林凤凰和白玉香过来同吃。

把盏三巡,童牛儿自怀内掏出那本书来递与林凤凰。

林凤凰一怔之后接入手中。待看到封面‘凤凰诗钞’四个字时,不禁惊得叫了一声,向童牛儿道:“自哪里得来?”

童牛儿将白日所游讲了。林凤凰和白玉香皆呆呆地听着,不言一语。

童牛儿将盏中残酒饮尽,轻嘘一口气,抬眼见二女正自垂泪。

林凤凰透过朦胧泪光,翻看着自己曾在少年怀春时所写一首首言语轻飘的诗句,想起当时如诗似画的烂漫情怀,何曾想到今日此时会身陷青楼,头顶娼妓之名,沦为贱如埃土的风尘中人?而那时心境与此刻比较起来相差又何止千万里?

才知世事轮转难料,天意弄人最狠。不论你是怎样豪气冲天的英雄男儿,冰清雪洁的雅致女子,都经不起世事的拨弄而仆翻跌倒,滚爬于万丈红尘之中。

不禁悲从中来,奋力将那卷诗钞撕扯成碎块,哭着向空中一扬。立时白蝶漫天,纷飞而下,飘落尘埃。

林凤凰眼望一地碎纸片片,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也似亦如此,痛到难忍。

将桌上酒盏捉入手中,和泪一口饮干,将嘴儿一抹,紧紧抿起。似下了好大决心,面上慢慢显出坚毅冷酷之色,泪水也缓缓收敛起来。

童牛儿见她如此,自然疼惜,但知此事无从劝解,只在一边冷眼瞧着,一语不发。

二女离去时天已交二更。

赛天仙与小丫头将残席收拾后,正为童牛儿准bèi

下热水,在一边捧帛巾等他洗漱。

童牛儿脱去罩衣,刚走到盆边,听窗口传来异声。转头欲看时,忽然“喀嚓”一声大响,两扇木窗已被踢碎纷飞,一人纵身窜入,手中所提长刀映着桌上油灯,闪着烁烁光芒。

童牛儿立时认出来的正是梁济寺中的悟真和尚。他反应却快,飞起一脚踢向面前瓷盆。悟真见瓷盆兜头罩落,挥刀劈碎,立时惹来半盆热水洒满全身。

童牛儿不待他将水拂尽,腾身扑上,一脚踹在他腹下。悟真飞跌出去,靠身墙边。

他从不曾与童牛儿交过手,只听方威讲说这小儿的武功稀松平常,是以心里轻视。却不曾想他身手竟如此迅捷,先吃下个亏。

但他乃是通明大师的弟子,随之左右学习十余年,武功毕竟高强,所经战阵又多,乱而不慌。低身躲过童牛儿击来的一拳,伏身贴地窜出,滚身在另一边,也不言语,挥刀便上,劈向童牛儿。

童牛儿见他来势猛恶,忙跃到桌边,拾起一条长凳来挡,二人在屋中打成一团。

赛天仙初时还惊,后来把小几上的茶壶端在手里,双眼死死盯住悟真和尚,随时准bèi

扑上。

童牛儿与悟真武功相差甚多,本不堪比。只五、六招后,童牛儿已被逼入墙角,眼看着不敌。

赛天仙在侧见了着急,将双手一扬,茶壶飞出。

悟真和尚一心要杀童牛儿,倒不曾注意赛天仙行为,是以躲之不及,正砸在额上。将他额角击破,鲜血淋漓而下。

悟真一时气恼之极,转身挥刀便欲杀赛天仙。

童牛儿见了忙将手中长凳向他腿下丢去。悟真早有所防,一跃躲开。童牛儿借机将赛天仙拉过掩在身后,反手将挂在壁上的长刀拔出,双手握住与悟真和尚对恃。

悟真万不曾想杀童牛儿竟如此麻烦,心中恼恨,挥刀又上。童牛儿摆刀相迎,叮地一声响,二人各自退下一步。悟真和尚嘿嘿冷笑两声,猛地舞刀便砍,直向童牛儿的头顶。

童牛儿举刀来挡。不想他这一招是虚的,悟真和尚半路改变招数,长刀下撩,直向童牛儿的腹侧。

童牛儿武功本弱,长刀来的又快,怎躲得干净?被刀尖在肚皮上划出一道口子,鲜血喷洒出来,赛天仙在侧见了惊得掩口失声。

童牛儿却不在乎,挥刀向悟真猛劈。

悟真闪身躲开,飞起一脚,正踢中他手腕。长刀立时脱手,童牛儿也栽向一边,跌倒在地。

悟真和尚见时机正好,反手一刀向童牛儿劈落。可他刀刚出,赛天仙在侧见了着急,飞身扑上,张臂死死抱住他手臂,令悟真的刀砍不下去。

童牛儿得一时喘息之机,翻爬着滚出,高喊道:“老婆快躲呵。”赛天仙却不肯松手,转头道:“相公你快跑。”

第六十二章 痛失我所爱

悟真持刀的手臂被架在半空,既不得抬,也不能落。他机变却快,将手一松,叫长刀坠下,伸左手接住,顺势戳入赛天仙的胸口。

赛天仙惨叫一声,大瞪双眼盯着悟真和尚,目色之锐令悟真心胆也寒,一脚踹在赛天仙的腹侧。

赛天仙身体被踢得飞起,可双手却仍紧紧抱在他右臂之上不肯松开。悟真又踢,赛天仙这才软下双手,跌翻在地。

童牛儿见赛天仙被伤,双眼立时充血。

他不急于逃脱,而是想着怎样能杀死悟真和尚为赛天仙报仇。情急之下,猛地有个主意,转身向里屋逃去。

悟真追得也快,两纵便到他身后,挥刀就砍。

童牛儿听得金器破空之声响在脑后,猛地低身躲开,悟真一刀走空。童牛儿就势躺倒,向床下滚去。

悟真见他向那里边逃,心中暗笑,以为是自入死地,伏身也向里钻,同时挥刀横划。

床下空间狭小,按理童牛儿本无处躲藏。可悟真和尚连划数刀,却不闻惨呼之声,心里奇怪。伏身向里窥视,奈何四围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到。

他正张望时,猛听“咔”地一声脆响,接着胸口一凉,伸手摸时,有只短弩已入肉中。正惊惧,又听一响,另一支弩箭直射入他咽喉。

悟真干咳几声后,咽喉被鲜血淹没,喷得四下都是。撒手扔刀,张臂扑倒,不过转瞬就气绝身亡。

原来童牛儿一向都把袖弩藏在床下开有出口的地道里,以为那里隐秘,不容易叫别人发xiàn



他滚入之后便掀开木板钻入其中,抓了两只袖弩,然后半伏在洞口,听声音定准悟真和尚所在方位,连连击发,叫双弩齐中。

待钻出床下,奔到外屋,见林凤凰、白玉香、霍敏玉、何妈妈等十数人正围着赛天仙呼唤。

童牛儿分开众人,从林凤凰手里接过赛天仙抱入怀中,转头向何妈妈暴喝道:“还不去请大夫来?”何妈妈应过一声,急急地去了。

童牛儿低头见赛天仙双眼半睁,目光迷离,气息显见得微弱。忙握住她手,不待开口,已泪落如雨。

赛天仙见了却笑,道:“得你疼惜到今日——我已知足——哭什么呵?”伸手欲为童牛儿抹泪。可只抬到半路,却因力qì

不及而软软垂下。

狠狠地喘一口气,又道:“可惜我爹娘——好不容易——寻到我——还不曾得我孝敬——我——”将头一歪昏晕过去,再不曾醒。

童牛儿如裂肝胆,痛彻心肺,放声嚎啕,模样骇人。将四围众人皆吓住,才知赛天仙在他心中何等之重。

林凤凰正欲劝解,童牛儿却将赛天仙向她怀里一送,站起寻了自己被踢飞那把长刀,提握在手,冲进里屋。

白玉香不明白他要做什么,略一迟疑,跟过来看。

可刚到门口,猛见一颗硕大头颅滚到脚下。颅上眉眼狰狞,口裂牙呲,好不可怖,将白玉香吓得险些昏过去。

扶住门框朝里看时,见童牛儿正挥刀向地上猛砍,同时口内不住呜咽。

待将那具尸首砍成几十块后,童牛儿将刀一扔,重又冲到外屋,自林凤凰怀里接过赛天仙,将脸儿贴在她脸上摩挲着又哭。

他满身上下皆是鲜血,灯下望之尤显可怖。不少来看热闹的人见了忙退出屋去,生怕他杀得一时性起,连活人也不放过。

只有林凤凰、白玉香、霍敏玉和小丫头四个守在他身边陪着垂泪。

赛天仙的坟茔与通明大师并列而埋。

此处是个地处山腰的小谷,四围风景奇秀。前有剑阁峰突兀而起,插天耸立;后有翠屏峰连绵起落,苍松叠翠,玉柏含荫,好不明媚。

一块三尺多高的石碑上刻有‘妻童贺氏之墓’六个大字,出于鹤翁笔下,瘦硬有力,甚见功底。字内朱漆新干,阳光照耀下晃人二目。

童牛儿将一张张黄钱纸投化在泥盆之中,眼盯碑上字迹,精神恍惚。

想起赛天仙生前曾数次说起要为自己而死,当时听来以为不过是她情到极致的痴语玩笑。不料竟被言中,今日成真。

剑阁四侠、端木蕊、云婆鹤翁等人在童牛儿身后站立。云婆婆伏在丈夫怀中掩口而泣,不胜其悲。鹤翁双眼红肿,唇仍颤抖,强忍泪水,手在妻子背上轻拍。

待将黄钱纸烧尽,童牛儿伸手抚摸碑上字迹泣道:“老婆——这里甚好——有我师父在侧护佑——没人敢欺你——你在那边若缺什么——夜里便来告sù

我——我都送与你——这钱——不必吝啬——尽管花费——置一部车马——买些奴仆——生前伺候别人快活——死了也叫别人伺候伺候你吧——”

众人听他又顺嘴胡诌,都觉可笑,以为他没个正经。

童牛儿却猛地张臂搂抱了冰凉坚硬的石碑大哭道:“老婆——你怎地舍我呵?——”众人见他伤心如此,才知他用情之深,均受感动,纷纷陪着垂泪。

其实童牛儿在心中最怜惜赛天仙。

二人皆自幼孤苦,都是从冰雪泥水中滚爬过来的人,最懂得对方心思。

童牛儿从前一直过着饥饱无度,榻凉被冷的寂寞日子。只在有了赛天仙相伴后才尝到家的温暖,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是以他在心中把赛天仙看作是自己性命的一部分,在时不觉得有,无时痛到不可忍。

更何况赛天仙把一颗心尽捧与他,不论挨打受骂皆不计较,只尽lì

为他操持,却无一句怨语。童牛儿口虽不说,心里自然感动。

今此赛天仙丧失,令童牛儿忽然感觉似又失双亲一般。以为从此怕再不会有人下心疼惜自己,心中寒意又浓,是以伤痛非常。

哭了一阵又一阵,终于身心皆乏。

起身向剑阁四侠和端木蕊作别后,来在云婆鹤翁面前跪倒,道:“天仙临去前说,唯一遗憾是自己不曾在二老面前尽孝。她既是我妻子,你二老自然便是我父母。以后但凡有什么事需我,一唤便到,无不尽lì

。”

言罢不顾云婆鹤翁的搀扶,强行叩头,也不计数,胡乱地磕,然后起身要回京去。

众人怕他伤心过度,闷出病来,下力挽留他在剑阁住些时日闲散精神。

但童牛儿记挂着春香院里无人照料的林凤凰、白玉香、霍敏玉和小丫头,想着赛天仙新丧,何妈妈等宵小必不甘心,自己若不在,怕容易弄出是非来残害她三个。是以无论如何也不肯,垂头弯腰,萎顿着精神独自缓缓去了。

众人望着他走在山路上的萧索身影,也觉他可怜,各自唏嘘。

端木蕊抹泪在后喊道:“大哥,你挺住呵——”

童牛儿头也无力回,只将手略抬挥挥,算作应答。

待到春香院楼前时,天已黑透。

一连数天不得好好吃喝休息,童牛儿连马也下得艰难,拖着腿一步步捱到楼上。

来在自家门前时,小丫头上来扶住他,道:“童大人,有位小姐找您。”

童牛儿一怔,道:“小姐?哪一个?”小丫头摇头道:“不知,在房里呢。”童牛儿推门进屋,见椅上坐着个美人儿,她后面立位胖大妇人。

童牛儿恍惚片刻才认出正是唐婉莲和她的ru娘,不禁“啊”了一声,道:“你怎地来了?”

唐婉莲双手结在胸下,正绞着一方丝帕着急。见他进来,慌忙站起,欲待上前,想想却又忍住,羞红双颊低头不语。

ru娘见了焦躁,上前道:“姑婿爷,您可真沉得住气。这一晃都两个多月了,怎地就不去看看我家小姐?非叫她这娇躯贵体来这——这地方寻您吗?您还问这句?再不来——再不来怕孩儿都生下了,那时再来岂不是晚了?”

童牛儿惊得张嘴傻在那里,半晌才反过味来,道:“婉莲,你——你有身孕了?”

ru娘瞪他一眼,道:“你们都已洞房花烛,她有身孕还意wài

吗?”

童牛儿不待她说完,将双手拍在一起,哈地大笑一声。转身唤入小丫头道:“快去买酒,今夜总需一醉才好。”

掏出一锭大银塞入她手,又道:“定桌上好酒席,越快越好。”唐婉莲和她的ru娘见童牛儿如此欢喜,也都笑了。

这一顿酒除去童牛儿,便数林凤凰饮得最多。

她头一遭醉到酩酊,头痛得似要涨裂开,一口气憋闷在胸,愈加难忍。酒水自肚内翻腾到眼中,化作泪水簌簌而落。

座中几人只有唐婉莲不知这位貌可倾国的林姐姐为何哭泣,掏出丝帕递她。

林凤凰却不接,只端起空盏歪斜着向白玉香索酒。白玉香自然不肯再为她斟,将盏退回劝道:“休再喝,当心醉了难过。”

林凤凰抹一把泪水,惨笑道:“你错了——醒时——倒比醉了——还难过——”将手一松,瓷盏跌落桌上,把一只盘子砸碎。

林凤凰起身便向外走。白玉香见她欲倒,忙伸手去扶。转头见童牛儿正以手支腮,向这边怔怔看着,眼中似有一层水光闪动,知他心必也痛彻。

二人表面看地位高低悬殊,其实是骨子里的截然不同。

林凤凰虽落魄至此,但凤凰终究是凤凰,总有一天要涅槃而飞;童牛儿虽官居三品,但牛儿就是牛儿,只一张皮值些银钱,余下的皆不堪夸。

是以两人虽都有情,终究缘浅,无法到得一起。只恨苍天弄巧,以情逗人,叫凤凰遇着牛儿,本非一类,岂能善终?

第六十三章 人老心奸猾

童牛儿仰卧榻上,任唐婉莲用湿巾为他擦抹手脸。

看着她一张花儿般明艳的面容和含羞蕴怯的娇柔神情,脑中忽然灵光一闪,才发觉这孩儿既有林凤凰的大家闺秀之品,又有银若雪的美丽容貌,更有赛天仙对自己的一片深情,正是自己的最佳良配。面上忍不住浮起微笑,张臂搂抱住唐婉莲,便向她唇上吻下。

唐婉莲羞不可当,欲待挣扎,却又不忍拂了童牛儿的兴致,软了身体偎入童牛儿怀中任他如何。

二人亲热过后,童牛儿将手盖在她温软腹上,道:“怎知有了?”

唐婉莲将头拱在他怀中轻笑道:“一直呕,后来瞧大夫,说有两个月了。”童牛儿道:“怎地寻到这里?”

唐婉莲长舒一口气,道:“想你呵。若不是这腹内有个孩儿时时捉弄我,叫我吃不香、睡不稳,我真怀疑梁济寺那一切只是场梦。你不是真的,我根本没有地方寻你。你——你怎地狠心?——”话未说完,已哽咽起来。

童牛儿却不知从何说起,只将她柔软身体紧紧抱在怀里,怕被人抢夺去似的。

唐婉莲哭了片刻,渐收泪水,道:“我瞒了爹爹,和ru娘偷偷跑出来,先去那个兵部寻你。他们却说查无此人,将我吓得不轻,以为——以为你欺我。没办法,我和ru娘到东厂寻银姑娘,她说你住在这里。”

童牛儿听说是银若雪指点她到这里,心头先是一紧,然后慢慢又松懈下来。道:“银姑娘待你如何?”

唐婉莲犹豫片刻,道:“还好呵。”

童牛儿知她言不由衷,轻笑一声,道:“她可曾想杀你?”

唐婉莲嗯过一声,道:“任她杀,我也是你的妻子。”童牛儿听她语声虽低,但口气却坚决,心中喜欢。

唐婉莲稍停片刻,道:“我和ru娘转了半天才寻到这里。这里是不是——?”

童牛儿笑着吻她,道:“不错,是妓院。”

唐婉莲虽早知隐约,可还是惊得“啊”了一声,道:“你怎地住在这种地方?”

因害pà

被父亲责骂,唐婉莲不敢久留,第三日便与ru娘匆匆离去。

临别前央告童牛儿尽快去接自己来与他团圆。童牛儿心中正纷乱烦恼,也不仔细想想,草草答yīng



想着不出几日自己就要被银若雪所迫搬离春香院。可林凤凰、白玉香和霍敏玉怎办?

银若雪为防方威那小儿再行诡计,或林猛来救应二女,是以自林凤凰被寻回后就在这春香院中暗里加派众多人手。其中更有不少是借其父雷怒海关系自皇宫内廷中调出的高手。

童牛儿虽然不识,好在他双眼毒辣,只照过一面便知院中新换的看门人和厨夫皆非凡俗之辈,无奈找林猛商量。

林猛自然更无良策,又怕童牛儿不在时妹妹和未婚妻遭人骚扰,是以力主将二女救出。童牛儿识得事情的险恶,摇头不肯。

林猛救人之心虽切,但他也知此事操之不可过急,不然怕人救不出,自己不但要惹祸上身,还要牵连借自己人手的兵部尚书黄坚也会跟着倒霉。

如今东厂之势正如日在天,炙手可热,将朝中百官烤得连喘气都难。是以不敢妄动,只能叹气。

童牛儿思来想去,知dào

此事还需在春香院内下手,而关键人物当然就是何妈妈,眼珠转动,已有计较。

这日何妈妈早起便见一只喜鹊飞落在半开窗棂上向她啼叫,不禁欢喜,以为要有好事临头。

可这鸟儿一曲唱罢,见她不肯舍些米粒水果来喂,必是恼了,竟将一滩鸟粪泄在窗台上,才拍拍翅膀,飞去了。

这一下把何妈妈弄得糊涂,不知这是吉兆还是凶示。梳洗一番之后带着两名杂役去集市采买院中用物。

可她刚出门,后面已有几个腰粗体壮的大汉先后跟随而上。

待行到僻静处,何妈妈正扭着肥大屁股走得起劲,忽听后面脚步声急。刚要转头看,一只粗如房檩的胳膊已勒在她颈下。

那人未料她如此脆弱,劲只稍大些,待扳过头来看时,见她已昏晕过去。把何妈妈装入黑色布袋中,扔上驰来的马车,飞也似地载出城去了。

何妈妈因颠簸而醒。睁眼见似在墨池中一般,漆黑不可见物。只闻蹄声嘚嘚,轮声辚辚,在耳边轰响个不停。

挣扎着欲起,可刚一欠身,额头已磕在板上,才知自己存身在一个长方形的木盒之中。

明白已经遭遇不测,怕是凶多吉少,一颗心先就哆嗦起来。才知有喜鹊在窗台上排泄是大凶之兆,忍不住呜呜咽咽地哭。

车行两个多时辰才停下来。

一番零碎声响后,座板掀起,日光投入,晃得何妈妈眼花。

待看清俯在面前这张暴眼环突,兽口大裂的脸孔时吓得尖叫一声,将眼一闭,又成半昏的死人样。

朱大哥见了呸下一口,伸手将她自车内拎出。直提到内堂林猛的面前,向地上重重地一摔。

何妈妈又叫一声,睁开双眼,见面前已换成一个眉眼方正的青年,穿一袭月白色帛袍,头上挽髻加簪,正目光锐利地盯着她,神色之间甚有威严。

何妈妈知必是他主谋劫掠自己。可瞧了半天,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他,曾和他结下过什么冤仇。

半支了身子颤声道:“大爷,老奴混做个妈妈,也只为讨口饭吃。我可是一直把良心放正,这多年不曾害过一个人,不曾贪过一文小利——”

她话未说完,后面已踏过一只两尺多长的大脚,正踩在她背上。

何妈妈身体虽丰腴,但这多年沁yin在声色之中,早把里外都糟蹋得如裹着一张人皮的腐肉,软如泥捏一般,那经得起如此大力的踩?立时摊塌下去,伏在地上只能喘得出气,却吸不进气,把一张肥嘟嘟的胖脸涨得通红。

林猛见她怕扛熬不过,向朱大哥摆一摆手。朱大哥嘿地笑一声,抬脚后撤。

何妈妈缓了半晌,才从嗓子眼里发出一声鸡啼,之后眼泪鼻涕齐下,泣道:“我——虽也害过人——贪过财——可没法子呵——似我这样人——若不如此——又怎活得下去?——”

林猛摆手止住她的絮叨,道:“你以前害过谁我不管,可今**需应我,有两个人不能害,不然我便让他一脚把你踩死。”

何妈妈听得糊涂,道:“哪两个?”林猛道:“林凤凰和白玉香。”

何妈妈这才恍然,轻哦一声,道:“这两个人是东厂的童大人所护佑,我本不敢惹。今日您又如此,我——我自然更不敢——”

林猛不待她说完,截住她话道:“别人如何我不管,你需答yīng

我。她俩个便倒一根毫毛,我也决不放过你,知dào

吗?”

何妈妈如何敢不应?把好话说下一箩筐,林猛才命朱大哥将她重又拎回车中,送入城里,扔在春香院的后街上。

但童牛儿和林猛却都将何妈妈估错。

他们原想先用这样手段吓住何妈妈,然后叫她寻机会配合着将林凤凰和白玉香救出春香院;便不能够,也能叫她止息了窥探的心思和计算,让林凤凰和白玉香在春香院里呆的太平些。

但这妇人虽老弱,可久在风月场这无情地中混迹,如一辈子活在枯骨遍野,鬼怪出没的乱坟岗中,早锻炼出一副虎狼肝胆和一挂蛇蝎心肠,不然又岂能苟活到今日?

且她自林凤凰和白玉香入春香院那日起,就得银若雪叮嘱,要她留意二女动静,若有变故,提早禀报。是以不论童牛儿如何照顾二女,或二女与院中何人稍有来往,银若雪都了如指掌,不差分毫。

何妈妈之所以如此,是因她早在心里掂量过童牛儿和林猛等人的份量。以为这些人面上虽装得凶恶,毕竟是伏在草中的小虫罢了;真zhèng

卧在山梁上,吃人不吐骨头的猛兽乃是东厂的锦衣卫。

两者的区别在于:童牛儿等人要杀自己还需暗里下手;而东厂却可在光天白日下明着行凶,还不落一点怨恨,似这等凶顽自己怎惹得起?

是以她只回到春香院不过两个时辰,一封写下详细内容的信函便已递入银若雪的手中。

此时已敲初更,银若雪刚刚梳洗完毕,正要准bèi

睡下。

待看过何妈妈字迹歪扭,错漏百出的信后,不禁喜得将手轻拍,精神立振。

她在半月前曾得其父雷怒海授意,要她留心童牛儿行踪,最好能从他身上寻出林猛下落,好借林猛搬倒如今处处与东厂作对,时时和雷怒海为难的兵部尚书黄坚。

银若雪自从知dào

自己怀下童牛儿的孩儿后,心里已不做二想,只一味思量着嫁与童牛儿后如何与他和谐生活。

但童牛儿出身太过卑贱,如今虽官封三品,可毕竟功不曾立,业不曾建,难叫人赞他。若令人服,唯有立下奇功这一径。

如能自他身上抓住林猛这名在逃钦犯,借机搬倒黄坚,不但可叫爹爹欢喜,童牛儿也有了在人前吹嘘的本钱。

她一心想着自己的一厢情愿。却忘了她的相公是怎样本色,岂肯被她如此安排?

第六十四章 怎堪被情困

银若雪自与林猛相斗以来次次皆败.尤以天字牢营那一役最惨,叫十数名锦衣卫殒命,银若雪也受下折臂之伤。令雷怒海好不震怒,以为减损了东厂的威名。

虽不曾责骂女儿,但从对方威等人的处罚之重亦叫银若雪心下惴惴。是以她一直有气暗憋,想着早晚要将林猛擒下,把爹爹的颜面挣回来,也叫众人知她这个五龙将军不是白吃素食的。

同时她于这数次惨败之后看清林猛非是易与之辈,需小心对付才是。

她却不知一直与她明来暗往相斗的并不只是林猛,而是童牛儿。

童牛儿与她相伴时久,对其所思所想自然了如指掌。胜她本在意料之中,没有意wài



银若雪想着此次机遇难得,需好好把握,力求大胜。是以左手支腮,右手捉笔,转着眼珠思谋了好一会,这才分别给大哥杜天横、二哥申宁、三哥董霸写下书信,唤身边机警之人送出。

然后叫仆妇为她披挂整齐,下了绣楼,提金枪飞身上马。

待赶到京城西门时,见东厂五营除去方威的白虎营外,都已聚集整齐,提缰待命。

城门守卫见得雷公公的亲笔手谕,不敢怠慢,忙打开城门。

四营锦衣卫旋风般冲出城去,在一挂双马驾辕的马车引领下径向林猛所居的小王庄奔去。

此时童牛儿正在春香院自己房中将那卷《通明拳经》摊在榻上费力翻看,不曾留意到何妈妈今夜没有穿花拂柳般行走在姑娘和客人之间;也不曾发xiàn

有一辆马车在楼前悄停,俟何妈妈钻入其中便飞也似地赶去了。

何妈妈人老心奸,在朱大哥送她回转京城的路上将何处折转,何处直行,何处过桥,何处涉溪皆记得清清楚楚。

她久居此间,对地理状况本就熟悉。此时虽是逆行,却也计算得不差分毫。坐在车中指挥车夫左兜右转,两个多时辰后已入小王庄中。而她叫停之地距林猛所居宅院不过四、五丈远。

银若雪见马车停在一扇破烂柴扉之前,已觉不对,向何妈妈道:“是这一家?”何妈妈摇头道:“不是,但就在这左近。”

银若雪挥金枪命众锦衣卫肃静埋伏,自己与杜天横、申宁、董霸商量。

其实这小王庄中约有百十几户人家,多是赤贫。阔大院落只有三座,余下皆藏不住人。杜天横分派众人将这三座宅院围下,然后叫点起火把灯笼,挨户搜查。

一时间人喊马嘶,鸡飞狗吠,喧闹顿起,将睡在屋中的林猛惊醒。

待向窗外望时,见院子的大门已被冲开,数百名身穿大红飞鱼服的锦衣卫捉刀抓剑,提弩张弓,已在院中蓄势以待;银若雪与杜天横、申宁、董霸三人并肩而立。

林猛见得四条金龙银丝大带,已知所来者谁,暗道不妙。

林猛先就想到:锦衣卫怎会寻到这里?莫不是童牛儿因要娶下银若雪,贪得荣华富贵,将我出卖了吗?用眼睛在人群中搜寻一圈,却不见他身影。

转念又觉不应该。童牛儿人虽无赖,但一直见似是个极义气的男儿,岂会做出卖友求荣之事?

可若不是他,自己从来都深居简出,丝毫痕迹也不曾给东厂的锦衣卫留下,他们怎么可能查到这里?如此想来必就是他。

他若肯将我出卖,在春香院的妹妹和玉香岂不也要临危受辱?

林猛愈想愈怕,额颊慢慢渗出冷汗来。

他本是不惧生死的性格,却受不得亲人遭难,立时将双眼瞪到眦裂,内里漫灌鲜血。把手中双剑一震,挥舞着便向外冲。

此时院中只剩下随他左右的二十几名死士在,朱大哥和石佛侠姜楚因护送霍氏姐弟去剑阁藏身,带了百十余人傍晚上路,侥幸逃过一劫。

院里众人见锦衣卫四下包围过来,已无路可退,激起同仇之忾,各摆兵器高喊着扑上,和众锦衣卫打在一起。

他们本都是马上的战将,若论舞大刀、开硬弓可以一顶十,但若比小巧能为与锦衣卫相差却远。是以虽死力相拼,奈何寡难敌众。不过一炷香左右便或被诛杀,或被擒下,只有林猛与青龙营营使申宁打得激烈。

申宁原是五台山玉泉寺出家的方外僧人。

玉泉寺寺虽不大,却藏有龙虎。当家主持僧人法号戒痴,是一名隐居世外的顶尖武学高手,尤擅使三尖两刃刀。

申宁自十岁入寺,追随其左右十五、六年,将他能为学到大半,却已够用。

待下了五台山,巧遇雷怒海,得入东厂之后,全凭自己实力一步一步走上青龙营营主之位。是以林猛与他刚一接手便暗吃一惊,以为胜之艰难。

但申宁百般皆好,唯一样欠缺,就是心地太过实在,心思不够圆滑。于武学则过于拘泥招数,不知融会贯通。

林猛何等机灵,斗过几招后已瞧出他软弱所在,有意相欺,双剑尽使虚势骗他。但申宁功底扎实,应变也快,二人各仗所长才打到此时,仍难分胜负。

银若雪在侧早瞧着林猛有气,只是碍于二哥颜面不愿出手擒他。

但见二人久斗不下,心中焦躁,看林猛正退下一步躲闪申宁斜划而至的三尖两刃刀,便倏然向前一窜,挥金枪猛扫。

林猛正全心对付申宁,未料她有如此阴狠的一招,哪躲得开?正中双腿腿弯,向前一扑,跌倒在地,双剑扔出丈远。

欲待抬头时,觉后背已有一尖锐之物顶在脊梁上。听一个雌儿娇脆声音高喝道:“绑。”

童牛儿这一夜睡得好不郁闷,接连噩梦一次次将他搅扰得失声而呼,把隔壁的林凤凰和白玉香都惊醒。

林凤凰拉白玉香欲过来看。白玉香却笑着推辞道:“你一个人去就好,何必扯上我?我可是有主之花,更深夜暗时偷入男子睡房,若叫你哥哥知晓岂能饶我?你去却无妨,任谁也不会伤心难过,你俩个还乐得逍遥,岂不是快事?”

林凤凰知她看自己因与童牛儿纠结不清而太过痛苦,是以在为自己寻找机会,心中不禁感激。

但却瞪她一眼,口中硬气道:“去就去,你以为我不敢吗?”

白玉香看她走到门口,嘴角噙笑在后道:“莫把贞洁也送与人家,小心把买卖做得亏了。”

林凤凰将手扶在门框上,轻叹一声,道:“我倒想,只怕人家不要。”

待秉烛来在童牛儿床前,见他额颊之上满是汗水。双眼虽闭,牙齿却咬得咯嘣嘣响,似在梦中与人拼命,甚觉疼惜。将烛台放在小几上,绞来帛巾为他轻轻擦拭。

林凤凰本是多情之女,对童牛儿爱而不可得。这般情景最折磨人不过,如热铁入怀,叫烙印深刻,不能自已。

童牛儿一惊而醒,恍惚见面前有一个倩影在昏黄烛光中朦胧,忍不住抓了她手惊道:“天仙救我。”

这一声喊却叫林凤凰的心猛地收紧,似被狠狠地攥了一把,泛起隐隐的疼。但口中仍安慰道:“不怕呵,我在这里。”

童牛儿端详她片刻,才看清是林凤凰。轻啊一声,长吐一口气,道:“你怎地在这里?”

林凤凰毕竟是黄花处子,听他如此问,颊上生热,道:“这一夜你叫得好凶,我怕你有事,过来瞧。你——你好些吗?”

童牛儿觉得胸间闷恶难当,似有一口冤气憋在那里吐不出来,只想大哭一场才觉痛快。

他从小独自挣扎长大,受尽人世间的困顿折磨、危险恫吓,早养成暗夜咬牙、心里发狠的癖性。

虽将事事都计较得精细,但也正因多行阴狠之事,是以食也难得香甜,睡也不够安眠,常受噩梦侵扰。

以前赛天仙在时他喜怒不隐,必抱了她大哭一场才觉得痛快。

赛天仙似他一样,也是从寒冰锐雪中滚爬过来的,和他有着一样不堪的委屈,也最懂得其中滋味。自然对他极尽温柔,给予安慰。

如今伊人已经不在,童牛儿只能将冤气憋屈在胸里。

他在林凤凰面前觉得手脚被束,怎样也自在不起来。沉声半晌,摆手道:“我没事,你回去睡吧。”林凤凰听他如此冷淡相拒,一时怔住,倒不知该如何是好。

其实此时最是关键。林凤凰若肯摒弃少女羞涩,逞了脸皮不要,沉下心来温言软语安慰童牛儿一番,童牛儿正是心思软弱之时,必就能接受她,二人自然到得一起。

可奈何林凤凰毕竟出身诗书半壁的礼教之家,自小受下的从德教化极深。平素说些咸言淡语都觉心惊,此时真叫她不顾一切地作飞蛾扑火之搏,她却无论如何也放不下青涩之羞而主动去投怀送抱。这正是她和童牛儿在骨子里的不同之处。

林凤凰将嘴儿抿了片刻,起身道:“童大哥,你好好睡吧,有事便唤我。”缓步向外走去。

待出得房来,将身在门侧倚了,暗暗恼恨自己没用。咬牙狠了片刻,却终没有胆量再回去。

只得伸手在瞧着她笑的小丫头头上轻抚一把,推门进自己房里去了。

第六十五章 无赖有仁义

白玉香一直张耳听隔壁动静,以为二人若是亲热,声音必不会小.

可半晌不闻。正觉得奇怪,见林凤凰手举烛台推门缓步走入,半批罩衣整齐,笑道:‘怎地?人家真的不要你?”

林凤凰将烛台放在桌上,在榻侧坐下,呆了一会,将手慢慢捂在脸上,双肩耸动,悄声而泣。

白玉香虽不曾亲见,却也能想象得出是怎样情形。知她心中苦楚,低叹一声,上前劝慰道:“你我终是要脸皮的人,做不到别人那一步。童大哥必也明白,你何苦为难自己?”

可林凤凰却无法释怀,回身偎上白玉香的肩头,将脸埋在她颈下哭个不停。

白玉香拍着她的背哽咽道:“女儿家怎地难做?如何才是个好?”

童牛儿自林凤凰走后,大瞪着双眼直到天亮。看着一缕金黄阳光射在脸上,耀得他眼底生花。

刚刚闭起,听小丫头探头入门道:“童大人,有老爷来寻你。”

童牛儿道:“哪个胆大的?敢在我面前称老爷?不想活了吗?”

小丫头踏进一步,将门半掩,略低声音道:“雷府那个没卵的鸟人。”

童牛儿忍不住笑出,一边起身穿衣一边道:“你怎地敢?若被他听去,怕不扒了你的嫩皮。”

小丫头嘻嘻笑道:“有你在,他不敢。”

童牛儿蹬靴来在外屋,低身在她粉嫩如珠的小脸上轻抚一把,道:“你呵,自跟了我,胆子愈来愈大,女孩儿家怕不是好事。收敛些,待我们入主雷府之后再猖狂。”小丫头笑着应声。

童牛儿来在楼下正厅,见雷府的杨公公正撇开双腿,大刺刺地坐着。

但见得童牛儿走下楼梯,却不敢怠慢。忙一跃而起迎上前去,将腰弯下大半,脸上陪着腐烂笑容道:“童大人,我家小姐请您即时进府呢。”

他对童牛儿本就惧怕,如今童牛儿欲娶银若雪的消息朝中的人还不知,雷府中的下人却早传得鼎沸。

杨公公听闻之后如遭雷劈,张着嘴傻了半晌,才知今后的日子怕要难熬了。

但他是被人欺压惯了的小人品格,自有应对的策略。其实说来也简单,不过是将自己看做一条狗,摇尾下力巴结童牛儿,以求在夹缝中活得滋润些罢了。

银若雪小睡之后起来,刚刚在香汤中沐浴而出,披垂长发上还沾有一片片白玉般晶莹剔透的茉莉花瓣。

小衣也不穿,只着一件半透纱衫,脂雕玉琢般的身体高起低伏,晃得童牛儿双眼放光,暗咽口水。

银若雪手捉金勺,正将一口参汤送入嘴里,见得童牛儿虎狼般的模样心中悄笑。女人从来最喜欢能将男人逗弄到如此才觉得yì



可参汤还未咽下,却觉胃中酸水泛起,叫她“啊”地一声,将参汤吐在雪般白的线毯上。

童牛儿忙过来扶住她道:“怎地了?”

银若雪将拳头打在他胸上,噘嘴嗔道:“还不是你做下的孽事?叫他在我腹中天天折磨我,吃不让我吃,睡不让我睡,连一刻消闲都没有。你说你怎地陪我?”

她口中虽如此说,心里却甜甜地,甚觉舒畅。

童牛儿自然懂得如何应对,将她抱入怀中便向床帐那边走,口里道:“我这就好好陪你,叫你去天上飞一圈回来,你不就满yì

了?”

银若雪笑着挣扎道:“休耍赖皮,我有事和你说呢?”

童牛儿却不依,将她扔到帐里扑过道:“被窝里说来听听。”便撕扯银若雪所穿纱衣。

银若雪也不拦他,只道:“你轻些对我,怕孩儿受不得。”童牛儿应过一声,心里却道:轻些?轻些还有甚意思?

待风歇雨霁,银若雪偎在童牛儿怀中,一口口吃着他喂过的参汤,缓声道:“林猛已经捉下,现押在天字牢营里,你不去看他吗?”

童牛儿惊得双手齐颤,将银碗里和金勺中的参汤尽数泼洒在银若雪的胸前和腹下。

银若雪早知怕会如此,是以并不着恼,道:“你怎地了?”童牛儿扯过帛巾在她身上胡乱擦抹一番,反身便要下床。

银若雪拉住他道:“你去哪里?”童牛儿头也不回,挣开她手道:“你不是叫我去看他吗?我这就去。”

银若雪终忍不住胸中气忿,猛地一脚将他自帐里踹到地下,怒道:“你怎地和他好?连我也不顾惜吗?”

童牛儿却不答言,起身便要穿衣。银若雪见他执拗如此,愈加恼恨,一窜扑出,又一脚将他踢翻在地,飞身扑上,把童牛儿骑在身下,挥拳便揍。

童牛儿自然不肯甘受,拼力挣扎,二人扭打在一起。

银若雪武功修为虽高,但须在捉枪对阵时才能表现。此时贴身肉搏却用不上,加之力弱,不过片刻已被童牛儿压在下面。

童牛儿将拳头举了两举,但看着这张如花俏面,想着她已是自己孩儿之母,世间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叫人亲?终下不去手,只在银若雪的颊上轻抚一下。

银若雪双手被他捉在一起,按在一边,挣扎半晌却动弹不得。无奈只得喘气高叫道:“你今日若想去见他需先杀了我,不然你便休想。”

童牛儿却不理她,松手起身又去穿衣。

银若雪见他仍旧,气恼得血向上涌,火烧眉头。也不多想,转身见壁上挂的镇宅宝剑离自己不过尺远,刚好合用。伸手摘下,按簧一甩,将鞘脱去,反手便刺。

童牛儿刚将裤子蹬上,正直起身来。赶巧长剑走到后侧,正自肋下刺入。童牛儿只觉得腹内一片寒凉,转头看向银若雪。

银若雪万不曾想一剑便中,惊得大瞪双眼呆住。

童牛儿将牙狠咬,向前半步,把身体自剑上脱出。鲜血立时如泉般自伤口中喷涌,点点殷红洒在白色线毯上,分外地刺目。

童牛儿却不理,仍捡了罩衣披在身上向外走,一任血水将裤子洇透,滴落在脚下。

银若雪哀叫一声,扔剑扑过抱住童牛儿哭道:“你要逼死我吗?——你怎地就不肯怜惜我?”撕扯下他罩衣想查看伤口。但血流如注,却看不清楚。

银若雪拼力将手捂在伤口上止住流血,向外尖声喊:“来人——快去内廷找御医来——”

门外立的众仆妇早听得室内有扑翻跌倒之声,以为二人必又扭打在一起,正掩口窃笑。忽听银若雪声音失常,如若兽嚎,皆吓了一跳。

推门看时,见她赤裸身体上满是鲜血,惊得呆住。以为她小产,都扑过来扶,一叠声地道:“小姐你莫动,小姐你躺倒。”

银若雪恼道:“不是我,是相公——”众仆妇才看清形势。都以为这是表现的良机,有的绞来湿巾擦抹血迹;有的反身去取药箱;有的奔下楼去叫人入内廷找御医,一时间纷乱成团,好不热闹。

银若雪等不及,用牙齿撕扯下自己纱衣的下襟,将童牛儿的伤口草草包束起来。扶他在床上躺倒后伏在他胸上大哭道:“你——你舍得我守寡吗——”

童牛儿失血甚多,脸色瞬时苍白。惨淡一笑,嘶哑着声音道:“我怎舍得?”

银若雪泣道:“既不舍得——为何不躲闪?”

童牛儿将手抚在她脸颊上,目色温柔地看着她道:“臭牛儿的性命都是五将军的,五将军杀也杀得,剐也剐得,便刺一剑何妨?臭牛儿哪里敢躲?”

银若雪见他这个样子还逞口舌、耍贫嘴逗自己笑,心下愈觉疼惜,轻打他一拳泣道:“事事都要和我作对,我——我恨死你了。”

所幸伤口不甚深。御医赶到为童牛儿仔细包束整齐,又开出一笺补血养精的方子叫他服用,叮嘱一番后接过银若雪抛来的一锭大银礼谢离去。

银若雪将没有结扣的雪纺金锦长衫的两襟拉在一起,把双手对插其中,夹在腋下,在床侧坐了。低眉半晌,道:“林猛怎地要紧?”

童牛儿见得她收束身体的模样,知她心中必有一番激烈争斗。道:“他是我朋友。”

银若雪道:“你要救他?”童牛儿嗯一声。

银若雪抬头看他,道:“不是因为林凤凰吗?”童牛儿摇头道:“与她有什么关系?”

银若雪重低下头,半晌后道:“可他是朝廷钦犯呵。”

童牛儿道:“可他是你相公的朋友。你相公既官居三品,又是雷公公的女婿,却连自己的朋友都救不下,岂不叫人耻笑?还有何脸面活着?”

银若雪虽生作女儿身,但因自小便和东厂中的江湖人物厮混,使她肚内却装有一挂侠义心肠,以为朝廷禁令远不及江湖义气来得重yào

。是以听童牛儿如此说,以为所言不差。也知凭童牛儿那犟牛脾气若不依他,还不知要闹到怎样不堪境地。

爹爹虽掌权势,但朝中上下多树政敌,天下有千万人恨他不死。若叫这些人听去风声,并凭此铸刀做剑来伤害爹爹,爹爹必恼童牛儿,他的小命还能保得住吗?自己怀胎已愈三月,总不能叫孩儿坠世之后却没有父亲呵。

第六十六章 方外天地宽

银若雪柔肠百结,心思转动,左右为难,不知该如何是好.

想了半晌,向童牛儿道:“我只给你三日时间。三日之内你想办法将他救走,三日后我将他解往东厂诏狱,你想救就难了。”

童牛儿长喘一口气,道:“天字牢营防卫森严,救人本难。凭我一人,三日怎够?你不是为难我吗?”

银若雪道:“若不是昨夜宫门关闭,林猛早被押入东厂诏狱之中,你怕连这个机会也无。我今日先将他手下众人交与爹爹搪塞,但最多也只能拖上两三日,爹爹必也要我将林猛解进。你信我,我只能做到如此了。”

其实童牛儿对各个环节了若指掌,自然明白她所言不虚,轻轻点头。

银若雪瞩目他片刻,抽出双手张臂抱了他低叹一声,道:“你呵,怎地非要如此逼迫我?叫我做下这等大逆之事。若来日爹爹知晓了,怕不杀了我才怪。”

童牛儿道:“我叫他连我也杀,我们去那世做夫妻去,怕比这里要快活些。”银若雪最耐不住被他逗弄,忍不住笑出。

小丫头一年以前曾随赛天仙来京城南郊的万安寺寻过万善大师一次。今日又来,却已是孑身独影。

赛天仙待她虽不宽容,却远胜于一般娼妓与侍女关系。小丫头口虽不说,但心中感念,每每想起,忍不住偷偷抹泪。

此时立在寺门口,想起昔时情形,心底泛酸,有泪湿睫。

缓步走入寺门,将装有香纸金锞的竹篮自肘弯卸到手里提着,一路寻找,来在大雄宝殿前。

向里张望时,见万善大师刚巧做完一场法事,正低身整理案上法器,片刻后走出。

小丫头迎上前道:“万善大师,还识得我吗?”

其实一年多前她身体细瘦,面黄肤糙,尚是发育不良的侍女模样。

如今已长得眉黑眼亮,肤白唇红,渐显珠圆玉润的少女姿色。穿戴着由云婆鹤翁为赛天仙买下,童牛儿皆送与她的华丽衣裳和精美首饰,倒似殷实人家的乖巧女儿。

小丫头虽然家境窘迫,自幼被其母卖入娼门充作侍女,不曾受过任何礼乐之教。但她天性聪慧,品质洁净,虽长大于污泥潭中,却如出水之莲,甚少肮脏沾染,神情间自然透出端正庄重的气质来,令万善大师不做多想。

万善大师纵有慧眼如炬,却又如何识认得出?看她片刻,合什道:“女施主恕罪,老衲眼拙,识认不出,请施主赐名。”

小丫头见老和尚识认不出自己,倒一时为难,道:“去年为了林家猛公子,我曾陪我家主人来过一次,就是童牛儿童大人的妻室。”她如此一说,万善大师心下立时明了。

林猛虽隐居在城外,但常常与师父互通消息,言语间对童牛儿和赛天仙自然多有提及,万善大师并不陌生。

忙摆手止住小丫头言语,窥四下闲人不曾注意他俩个,道:“女施主请借一步说话。”引领小丫头向自修的禅堂走去。

养过一日,童牛儿略有些精神,得小丫头述说如何谒见万善大师经过后,甚觉满yì

,出春香院骑马径向天字牢营行来。

此时已近黄昏,他向西去,叫如火夕阳晃得睁不开眼睛。

正懒散地走时,忽觉马收四蹄,心里奇怪。低目看时,见有个人正抓了缰绳站在马前。刚要张口骂时,却觉不对,拢目光仔细瞧清楚那人脸孔,不禁又惊又喜,道:“兄弟,你怎地在这里?”

那人嘻嘻一笑,道:“这多日不见,想念得紧,特来看你。”

童牛儿跳下马来,捉了她手道:“走,寻处喝酒去。”那人见他意兴甚高,也觉舒畅,随他前行,二人来在当街一家酒楼前。

童牛儿本是常客,店中小二自然熟悉,忙一步自门内窜出,赔笑上前。

见他拉的这人身体细瘦,头上系宝蓝色扎巾,身穿月白色长袍,腰束墨绿色玉串大带,是公子打扮。

可她粉颊桃腮,星目流转,顾盼之间妩媚自生,且胸前鼓鼓,显然是个雌儿。

手中提的一柄长刀尤其出色,小二虽不识其珍,但吞口处那一大块黄澄澄的赤金却认得。

童牛儿见他眼光留恋处,笑对端木蕊道:“又偷了你爹爹的宝贝出来张扬?他若知怕不骂你才怪。”

端木蕊把脸儿一扬,鼻中哼下一声,却不分辨,显然被童牛儿一语说中。

二人在二楼向里一张桌前落座,点下几个菜式,要下一壶陈酿,边饮边谈。

端木蕊问起童牛儿最近情形。

童牛儿当她是这世上唯一亲人,任什么也不隐瞒,都一一道来。

他虽说得平静,端木蕊却愈听愈惊,恼得以掌击案,道:“这女人怎地狠毒?你俩个都要成婚,她何忍伤你?”

童牛儿摆手道:“怪不得她,是我逼得太凶狠。”

端木蕊尚不通情事,想不明白男女之间的种种恩来怨去,犹自忿忿,叫童牛儿瞧着有趣。

端木蕊捉盏饮下一口,道:“林家公子你想如何救他?”童牛儿道:“我已通知他师父万善大师,叫他这一半日想办法。可惜只凭他一人之力怕难些。”

他言语至此,心中一动,忽然有个主意,向端木蕊咧嘴一笑,道:“好兄弟,按说翁大侠既是林姑娘的义父,和林家公子也算至亲。如今林家公子有难——”童牛儿只说到此,停口不言。

端木蕊自然明白他语中意思,沉吟片刻,道:“按说林水清林大人本是好官,却无端遭难。如今他的后人受拘,便为林大人也该出手相救。”

转头看天色尚早,道:“趁城门未关,我这便出城赶回剑阁,和翁伯伯述说详情,叫他们定夺吧。”

童牛儿喜道:“如此最好。剑阁四侠若肯出手相助,林家公子必保无恙。”端木蕊又饮一口酒后,起身抓刀便走。

童牛儿哎了一声,端木蕊却不理,只留下一句:“明日午时在这里侯我。”急急地去了。

童牛儿眼望她欣长背影,脸上浮起一抹笑容,暗道:“这妮子,却是一副风风火火的性格讨我喜欢。嗯,这个兄弟结的甚好。”

唤小二算过饭帐,又付银钱将明日正午的桌订下,这才起身缓步下楼,牵马爬上。用力稍嫌大,扯动伤口撕裂般疼。

正咬牙时,眼光流转处,见有两个人影一闪没入人群,但二人显然在瞩目自己。

童牛儿自小练就过人本领,眼力极毒,立kè

认出二人是雷府上的护府武师,转瞬明白必是银若雪派来监看自己的,先就觉得着恼。

明明说叫自己去救林猛,却又如此,分明是想利用自己引出其他与林猛有瓜搭的人来,好一网尽捕,这女人怎地阴狠?

其实银若雪并没有这层计算。她只是好奇,想知dào

凭童牛儿能为如何救林猛出来,是以暗命家将在后跟从,还怕他有伤在身,若遇闪失能照顾一把。

童牛儿将心思转过几圈后也即明白,银若雪若真有意利用自己,必从内廷调派自己从不曾见过的高手尾随,而不是如此不中用的半废,叫自己一眼便识认出,岂不太笨?

转动眼珠,已有个主意冒上来,嘴角翘起一个诡异笑容,缓拨马头,径向甲字大营行去。

银若雪接连得报,说童牛儿自入甲字大营至今,已聚人赌钱两昼两夜,却仍不休,不禁又恼又奇。

恼的是他伤未合痂便如此放Lang形骸,作践自己,不拿身体当回事。若有长短,自己如何是好?

奇的是今夜便是所约三日的最后一夜,可他却贪赌至此,难道林猛不救了吗?

转念想着天字死牢防卫森严,童牛儿最清楚不过,若叫他救人,又去哪里寻来如此多的高手相帮?

两日前押入东厂诏狱中的那十几人已有数个挺刑不过,招认自己是兵部尚书黄坚帐下死士,受黄坚差遣帮林猛救护其母和妹妹。

但这几个人已被折磨得没有人形,需些时日休养,把刑杖痕迹遮掩住才能利用他们到堂作证,凿实口供,把黄坚搬倒。

昨日见到父亲时虽不曾得夸奖,但从他眼色中已知自己早晚必要受下一个大大的奖赏。要什么呢?大婚在即,自然该为自己寻些风光颜面贴在脸上才好。

凭爹爹在皇上跟前所受的恩宠,若叫他向皇廷将贵妃所乘的銮驾借来供自己在大婚时一用如何?

嗯,这主意妙极。朝中百官见了必回家向他们的妻子女儿讲述,则自己的名字必会在她们中间传得更加响亮,岂不叫她们慕煞?

看来童牛儿也必已掂量出轻重,以为凭他本领也救不出林猛,是以放qì

。这样最好,叫我少担些心。不然他不论胜败,爹爹知晓后必要恼恨,若一力追查,怕不查到他头上才怪。凭爹爹脾气岂能轻饶他?

哎呦——这孩儿怎地折腾?唉,臭牛儿,凭我堂堂的五将军竟折辱在你的手中,怀下你的孩儿,为你忍受这等折磨,想着就叫人着恼。且看来日,你若不待我好些,看我不用大耳刮子抽你?

嗯,以后不论如何,再不能用刀剑向他。这一次便好险,差一点叫我落下手刃亲夫的大罪。不过——这臭牛儿倒有硬气男儿样,教我好不喜欢——。

第六十七章 酒中日月长

银若雪手托腮下,卧在锦帐之中,一路胡思乱想着,迷糊睡去.

正香甜时,忽听有人在远处唤她:“五将军请禀——五将军请禀——”

银若雪一惊而醒。睁眼朦胧片刻,听出声音来自闺房门外,正是自己安排在天字牢营里日夜监看的营中锦衣卫。忙坐起撩帐道:“什么事?”

门外那人喘息未停,道:“禀五将军——关押在天字牢营的——林猛——被人——救去了——”

银若雪惊得险些跌下地去,道:“什么?”那人又禀一遍。

银若雪呆了片刻,道:“去通知九门提督府,叫将城门紧闭,挨户搜查,定要将林猛和救他的人都拿获归案。另外禀报我爹爹知晓,请示手谕,放东厂锦衣卫出来协助缉拿。”那人应声去了。

银若雪又坐片刻,心中疑惑愈重。再忍不住,唤在门外守候的仆妇道:“去寻童大人来,就说我有要事和他商量。”

有仆妇进来点起数盏灯火,打来清水,绞干帛巾与她擦抹手脸。

银若雪稍得精神,披衣起身。推开楼窗向外望时,见月早沉隐,幽暗夜空只剩数点繁星闪烁,显得分外冷漠。

寒凉罡风扑面吹来,叫她扯起衣襟,抱拢双臂,暗打寒噤。

此时已近中秋,正是寒热分明的季节。听城上钟鼓楼里正敲末更,银若雪轻叹一声,以为这个钟点正是人困马乏之时,劫牢自然正好。

将窗关了,反身在屋中来回地走,心中却烦,也分不清是喜是忧。

童牛儿能冒死将林猛救走,说明他是个重情重义的男儿,品性中自有奇异之处,来日待自己必也不会错,叫自己值得一嫁。

可此事太过重大,若一旦走漏消息,任谁知晓了怕都要惹下塌天大祸,叫他不得善终,自己该如何为他遮掩才能叫他逃脱此劫?

银若雪反复走了十几趟,也想不出个良策来。

叹过一声,停下脚步,抬起半埋在白色线毯中的赤足端详片刻,才发xiàn

自己的脚儿不肥不瘦,骨小筋紧,粉白红润。尤其五个趾甲好似五片白玉片雕琢而成,煞是好kàn

,难怪童牛儿常常捉在手里喜欢。

这样想着,忍不住又扑哧一声笑出,将在胸中憋闷的烦躁尽都消散了。伸手抚在自己腹上,感觉其中胎儿好像正蠕蠕而动,叫心中升腾起一缕难以名状的喜悦。

正胡思乱想时,听外面脚步声重,踉跄而来,知是童牛儿到了。在床边坐下,故yì

不看门口,低头凝眉。

听得‘啪’地一声响,不过片刻,一股浓重酒气迫面而至,掩人呼吸。叫银若雪一下子把原本思量好的一番情意悱恻言语全都抛到九霄,抬头怒道:“怎地敢饮酒?你伤还未好呢,怕不死得早吗?”

童牛儿脚下虽歪斜,舌头还灵光,哈哈笑道:“你休恼呵——看我这几日好运当头——赢下这多银子——数数——足有千两呢——还不值得一醉吗——你数——”将一大叠飞钱兑票举到银若雪面前。

银若雪最见不得他这幅贪钱喜宝的俗人模样,恼得咬牙。一掌将他手中攥的银票打散,骂道:“乞儿出身,终改不了贪得嘴脸。这点银子便让你欢喜成这样吗?真丢死个人,你——”

还想说些羞辱他的言语,猛地想起这小儿面子最矮,性子最倔,心肠最狠,若真惹得他恼,怕不易哄,忙停住口,抬头看时,却已晚了。

只见童牛儿站直身体,敛起脸上笑意,正用一双酒染通红的眼睛死死瞪向她,内里目光渐渐寒凉。

童牛儿盯视银若雪片刻,转身欲走。

银若雪面上虽装得凶恶,其实心里情却缠绵。见童牛儿果真恼了,顾不得自重身份,一扑抱住他哀求道:“相公我错了,相公你别怪我。”

童牛儿酒意浓烈,是任意用事的时候,拖着银若雪走出丈远。但想着她正有孕在身,怀的是他童家骨肉,一旦动了胎气可不是玩的。只得停步恨声道:“我是乞儿出身不假,别人可以瞧我不起,你却不能;你若真也瞧我不起,别人可以说,你却不能说,只在心里想着就够了,知dào

吗?”

银若雪自从得知自己怀下童牛儿的孩儿后,早将刁蛮脾性尽都收拾起,把满怀心思放在他身上。是以听任童牛儿呵斥轻贱也不觉羞,呜咽两声,道:“相公我错了,你饶我这次吧。”

童牛儿听她言语顺耳,稍泄怒气,哼了一声,低身将她抱起。银若雪偎入他怀便不肯动,叫童牛儿抱入帐里。

二人亲热片刻,银若雪引着他言语问道:“你说,你怎地将林猛救走的?”

童牛儿一怔,道:“林猛被救走了吗?”

银若雪以为他装颠,道:“你做下的,怎地不敢认?”

童牛儿摆手道:“没有呵。我虽有意救他,可人单力弱,又无帮手,怎能救得?这几日我一直在甲字大营中赌钱,辕门都不曾出过一步,如何救他?不信你寻那营里兵士来问,看我可曾稍离。”

其实银若雪早得家将禀报,和童牛儿所说一样。

原以为是他使诡计安排外人施救,可天字牢营防守何等严密?童牛儿朋友虽多,大都是和他本性上下相仿的市井无赖。若论偷奸耍诈还有些能耐,要说劫牢救人,正如童牛儿所言,怕一个都用不上。

想到此,银若雪竟觉得有些失望,原来童牛儿也是个无能之辈。

念头一转,暗道:难道是黄坚那老儿查知此事,暗中派人将林猛救走?或是童牛儿本就与黄坚有勾搭,通风报信在先,叫黄坚遣人去救的?可自他离开我这里那刻起,我便叫人暗里监看,从不曾放松,就算他咳嗽一声我也知晓;黄坚那边也有我锦衣卫日夜监看,若有变故,我也早该得报。何况黄坚的帐下死士都在数千里之外的边塞驻军大营中,只在这两日间通报讯息,调遣人手根本来不及,不会是黄坚。那究竟是谁呢?

银若雪越想越糊涂,蹙起双眉噘嘴傻在童牛儿怀中。童牛儿瞧着有趣,心里偷笑。

自牢营中劫掠林猛自然是童牛儿一手策划安排。凭他小儿脾性最爱逞这诡异之能,焉肯安静?

但他早想到林猛一旦被救走,雷怒海必不肯善罢,定要下力追查。银若雪虽是他妻,却难保不对她爹爹说出真相,最后倒霉的还不是自己?就要到手的荣华富贵、娇妻贵子失去不说,怕是这条小命也不保。

正好有雷府家将监看自己,童牛儿想起一条百试不爽的金蝉脱壳之计:先入甲字大营,聚来一群死党设局开赌。但他这一局不为赢钱,只为赢下时间。

暗中吩咐人将随他入营的那两名雷府家将隔开在四、五丈之外远,叫他俩个既能看到自己,但又瞧不甚清楚。

那营里多是他这般大的兵士,与他酷似之人总有三、五个。拣一个换过他的衣衫立在那里托着几粒骰子吆喝便轻易将两名家将骗倒。

二人虽也曾起疑,拼力挤到近前去看。众人既然敢放他靠前,立在那里的自然就是童牛儿。

但不过片刻,又将他俩个挤到外围,叫他俩个隔雾看花,一也不清,二也不楚。

但人总是先入为主,既不肯承认自己犯错,更不肯承认自己无能。是以二人一口咬定他俩个一直盯紧童牛儿,连眼睛都不曾眨。而童牛儿确实一直便在甲字大营里设局赌钱,不曾稍离。

童牛儿便这样轻易将自己撇清,自杀身之危中脱离逃出。

剑阁中的大当家翁九和人虽生得凶悍,心思却极精细。听端木蕊讲述事情经过后,与端木万千、玉尘子、万山红、云婆鹤翁、朱大哥、姜楚等人仔细思谋安排。

朱大哥和姜楚原是因为林猛想着在一家农院中住着一百多人太过嘈杂,容易引起注意,若被锦衣卫的缇骑侦知,怕惹下不必要的麻烦,是以叫他二人借护送霍家姐弟的机会带领黄坚帐下的百多名死士暂时在剑阁安身躲避。

不想这一走正好躲过锦衣卫的搜捕,并和剑阁众人同力参与劫掠林猛。

翁九和从手下兄弟中选出八十名精壮之士,加上朱大哥带来的百十多名死士,共计二百人左右,分作三伙,一一吩咐交代明白。

这三伙人一早便扮作贩柴卖艺、脚夫走卒等,纷纷潜入城中。

剑阁四侠等人直到日近正午才分头进京。

端木蕊踏上那家酒楼的木梯时,童牛儿刚将第一盏酒斟满。正端在唇边要饮时,见一张笑面已探到眼前。

端木蕊道:“怎地来得早?”童牛儿“嗞”地饮干盏中之酒,咂咂嘴,道:“也是刚到。翁大侠他们——”

端木蕊看着他少年神情间带出的几分老成模样,想起自认识他以来所发生过的一桩桩事情,心中泛起一缕难言的酸涩。咽下一口气,点头道:“都好了,只等你吩咐。”

童牛儿自怀中摸出一张叠得方正的纸递与她,道:“这是牢营的地图,你且看看,不懂的问我。”

第六十八章 救人出水火

端木蕊接过后环视四周,见人虽多,但没有注意他俩个的,这才将纸展开.上面详细标注了天字牢营的各处,包括门窗岗哨,十分的清楚。

看过片刻,指了几个不甚明了的询问童牛儿,童牛儿一一为她讲解。待一餐饭吃尽,端木蕊对他的全盘安排已经了然于胸。

二人举盏作别,童牛儿向她眨眨眼睛,道:“我断定,你父定不舍你去救人,你信不信?”

端木蕊早得她父吩咐,叫她在城外等候接应。可她正是好奇心重、喜凑热闹的年纪,岂能甘心?

今被童牛儿一语叫破心事,恼得蹙眉,噘嘴道:“我偏要去,看他能怎地?”口中虽如此说,但心知乃父一向慈严相济,若违他命,怕不被骂得狗血淋头才怪。

万善大师这两日却过得艰难。

爱徒定要去救,便逞一己之能也救不出,大不了和徒儿同赴黄泉。但自己已倾尽全力,生时心下得安,死后魂魄宁静,正是数十年来清修所求,也算得证正果。

难的是这万安寺中还有百十几位大小僧人,自己若落难中,定要牵连他们跟着受累。自己生死不惧,可这些僧人若因自己而有闪失,所造罪业可就大了。自己便救出徒儿远遁他乡,可生时心中何忍?死后魂魄怎安?

左思右想,只得一策,便是乔装改扮,让自己变成一具死尸也不叫人识认出来。

他香客朋友中有位巧手之士擅制人皮面具。万善大师遣人将他寻来,谎称有人重金急购此物。这仁兄也真了得,为挣那十两黄金,苦干两日一夜,傍晚时分送来一套物件。

万善大师打开看时,见正是一张用人皮雕制的面皮。

这面皮上连头皮,皮上植有万根尺长青丝;下联脖颈,颏下飘有千根三寸胡须。

万善大师礼谢那人后,自入禅堂,对铜镜将面皮缓缓带上,刚好合适。

看镜中人面色焦黄,五官普通,略带些许萎顿病态,年纪约有四十几岁,任谁见了也认不出自己便是万法寺的主持万善大师。不禁暗舒长气,将一颗悬着的心放下。

又做了些许万全的安排,然后换上俗家衣饰,手提一双师传戒刀。听城上梆敲三更,已是时候,推门出寺,独自迎着猎猎夜风径向天字牢营行来。

他不曾得童牛儿相告,不知还有人将助他劫救林猛,是以抱了以死相拼的决心。如此一想,立觉胸间坦荡,百无挂碍,大步闯入牢营中来。

这正是童牛儿所求。他知万善大师武功了得,若在前面先大打大杀一通,将众守卫皆吸引过去,剑阁四侠才好救人。

果然不出童牛儿所料,万善大师刚入牢营大门,便提丹田之气大喝一声,叫正在瞌睡的众守卫皆吓了一跳,纷纷自营房中跑出观看。

见门口立着一座肉山。这肉山高逾两丈,腰围五尺,头大似斗,长发高挽,竹簪斜插,颏下一把杂乱胡须,穿一袭黑色麻布长袍。房檩般粗的双臂平伸,大手中各抓一柄门扇般宽的镔铁戒刀。

此时已近夜末,正是黑时。牢营门口点有几盏白衣灯笼,昏黄灯光本就幽暗,映着这样一个迎风而立、衣袂飘飘的硕大怪物,胆儿小些的被吓得将舌头吐出,惊在当地,还以为有在这牢营里冤死的恶鬼来闹。

万善大师飞起一脚,将用铁链锁得牢靠的两扇木栅营门踢开,大步走入。

但只到丈远,已有兵士挥舞刀枪过来拦他。可只一个照面,听得叮叮数响,这些兵士便一个个飞出,摔得四脚向天,呼痛不已。

万善大师虽知此战需痛下狠手,大开杀戒,否则怕难将爱徒救出。但他这多年来早经晚祷,潜修佛法,已养成慈悲之怀。心中想得虽猛,临到出手时却终不忍。只将众人手中兵器磕飞,用戒刀的刀背将其打出。

可他臂粗力大,这些兵士性命虽得保,却落下腿断手折的下场。

银若雪虽并不愿童牛儿将林猛救出,但也怕他救时遭遇不测,是以暗中寻籍口将在此监护的兵士和锦衣卫调出过半,使牢营里只剩下一百几十名兵士和三十几名锦衣卫,帮了众**忙。

众营兵被院中的吵闹声惊醒,见有人来劫牢,各发一声喊,抄兵器来围攻。但不过片刻,一个个被打出,横七竖八躺得满院子皆是。

众锦衣卫自然奸猾,先只站在远处观望,直到营兵折尽,这才三三两两挥舞兵器上前来战。

万善大师武功虽高强,却终有个尽头。一两名锦衣卫他虽不惧,三五个齐上时想胜便难;待有七八个同时围攻便叫万善大师额颊渗汗,应接不暇。

不禁在心中暗暗叫苦,才知众锦衣卫武功之高远超自己想象。难怪他们能横行至此,倒有些真实本事。

可如此拖延,时刻一长,待东厂得到消息,来人增援,则自己想救徒儿怕便不能。

正着急时,听牢房那边突起喧哗。不远处立的十几名锦衣卫闻声向里面跑,可不过片刻,又退回来。

万善大师借营兵点起的十几盏灯笼火把光亮看清正有一群人自牢房里冲出。当前的竟是一名中年妇人,穿一袭大红锦袍,手中使柄长剑。

与她并肩的是名中年道人,一根拂尘挥舞得巧妙。尘丝本细,暗夜之中更加难防,转瞬间便有两名锦衣卫中招,掩面蹲地不起,鲜血自指缝中淋漓而下,显然伤的不轻。

道人后面跟随一名面色赤红的大汉,手中提一柄雪亮长刀,背上负着一人。

断后的两人身材却和自己相仿,也肉山般壮。其中一个手里提一条鹅卵般粗的镔铁大棍。那棍长足三丈,重怕愈百斤,挥舞起来携风挟雷,威势骇人,众锦衣卫无一个靠得前去,正是姜楚。

另一人呲牙狞目,生得凶恶,虽赤手空拳,却矫捷异常。手脚到处,无一下空投,将近身的锦衣卫打得痛叫着跌出,纷纷避让。眼睁睁地看他几个冲出牢房,向院外奔去。

万善大师见这几人如此猛恶,也觉惊讶。正好从面前奔过,仔细看时,惊见红面大汉背上负的那人正是自己的徒儿林猛。“啊”地叫了一声,双刀齐挥,将围攻的众锦衣卫迫退数步,在后追赶几人而去。

翁九和本听端木蕊讲说另一个来救林猛的是他师父,一名光头受戒,身披袈裟的老和尚。此时却见是个身穿俗家衣饰,挽发别簪,颏下有须的中年壮士,不禁暗觉奇怪。有心唤他一声,又觉得鲁莽。转头见他跟随而来,想着也许是老和尚邀来的帮手,将心放下。

众人冲出牢营,按事先安排,寻路向城外奔。

可行出不过里许,听前面马蹄声急,已有东厂中的驻守锦衣卫得人急报,整顿出营来援。

几人停下脚步,向前面张望。万善大师见这几人既不慌张,也不转回另择退路,心中有些急躁,向翁九和道:“英雄,我们退回如何?”翁九和道:“不必。”仍旧向前看着。

此际已过末更,熹微初显,十几丈内的景物依稀可辨。隐约见三、四匹马从稀薄晨雾中露出头来,转眼间便已是一大群马狂奔而至,越来越近。

万善大师心下虽急,但他毕竟是修德之人,性情远比常人沉稳。以为这几人既能将徒儿救出,必有出奇的安排,且看他们如何。便一旦临危,自己也能从容应对。

他正想时,忽听身旁大汉暴喝一声:“放。”声音未落,从巷路两侧的民房上倏然响起弓弦鸣叫之声,立时有一排弩箭如雨落下。

奔在最前面的三、四匹马受下重创,狂嘶暴跳,冲出数步远便即翻倒毙命。

这巷道本窄,宽不过丈多,前面有马尸一横,后面的马收蹄不住,被绊个正着,立时摔趴。马上骑的锦衣卫被甩出丈远,不等爬起,已被民房上落下的弩箭射杀。

只片刻间,二十几名锦衣卫和十几匹马的尸首交叠在地,将巷道堵个严实。

这边尘埃未落,身后已传来嘈杂人声,显是牢营中的兵士和锦衣卫正追杀而来。

万善大师刚刚回头,见弩箭已落,跑在最前面的立时跌倒丧命。后面的见有埋伏,转身便逃。

这群人中多是营兵,天性贪生畏死,若不被众锦衣卫督着,怎肯来无故送命?可双腿毕竟嫌短,跑不过弩箭。转眼已被射杀一大片,如麦逢镰,倒伏不起。

万善大师虽料这几人即如此沉着,必有办法逃脱。却不想眼前情景会如此惨烈,看得心下寒凉,摇头轻轻叹气。

翁九和瞟他一眼,道:“随我来。”先腾身跃上身侧民房。众人在后跟随,万善大师手提戒刀落在最末一个断后。

翁九和回目见了,知他不是贪生之辈,心下佩服,暗暗喜欢。

待上得房顶,才见在瓦脊内侧卧有五十几名青壮汉子,皆着素衣,腰后别刀,胯下悬壶,弓弩已斜挎在背,正准bèi

下房撤离。

第六十九章 善恶一念间

为首这人生得雄壮,正是朱大哥.万善大师心下暗惊,不曾想来救徒儿的竟有这多人。

待下到地面,见院中停着一辆破旧大车。驾辕的驽马遍体生疮,使身上的毛皮大块掉落,模样惨不忍睹,看着叫人心中泛恶。

车上拉有一口薄板棺材,盖子半敞,红面大汉正将徒儿林猛放入其中。

林猛手脚疲软,显然被封点了穴道,正自昏沉。

红面大汉命人将棺材盖用竹钉钉死,把腰间的逆龙宝刀藏入破车上铺的草帘下面,亲自操缰驾车。

另有数名汉字早换好破旧衣衫,赤脚蹬鞋,面涂炭色,身上扬灰,用秸秆挑了几挂剪得乱糟糟的白幡,打开院门,跟在车后鱼贯而出。

余下众汉子在姜楚率领下早撤得干净,只剩狰狞大汉、红衣妇人和中年道士在侧陪他。

万善大师见众人安排得如此周密,心中略宽。

散漫目光四下看时,见屋中炕上绑着几个人,似有妇人孩童在其中。一怔之后明白必是这房屋的主人。

翁九和向他瞩目片刻,道:“请问壮士姓名。”

万善大师双手合十,低诵佛号,道:“贫僧是万安寺中的僧人,法号万善。”翁九和、玉尘子和万山红听罢皆吃一惊。

万善大师虽极少在江湖上走动,但他名头却响亮。京城左近的习武之人皆知京郊万安寺中的主持僧人万善大师武功卓绝,深藏不显,如云中神龙,不见首尾。

翁九和“啊”了一声,道:“林家猛公子原来是您的徒儿?”

万善大师应过一声。想着事到此时,任什么都不必再隐瞒。将戒刀入鞘插在腰下,双手抓住胡须使力一扯,慢慢露出面皮下遮盖的脸孔来。

此际天已透亮,晨光初曙,正照在他和翁九和的脸上。玉尘子与万山红在侧见了都不禁大惊。

原来万善大师面色红润,衬着雪白双眉和一对笑目,显得异常慈祥可亲,如庙里佛塑,不染尘俗;翁九和则生得鹰目狮口,狼齿铁面,凶似恶煞,狠比鬼魅,倒更像阎罗殿里的阎王转世。

二人并肩而立,善恶互衬,相映成趣,教人瞧着叫绝。

翁九和貌虽凶恶,其实心肠最慈。与万善大师虽不曾谋面,但神交已久。今日得见自然欢喜,忙执下一礼,万善大师忙接礼还回。

翁九和道:“此地险恶,且随我等先寻地方躲避吧。”

万山红笑道:“大哥,你俩个可不能在一处走,太过惹目。还是叫我相公引领大师吧,他俩个一僧一道,搭调得紧。”

翁九和一怔之后哈哈大笑,道:“不错不错,便叫三弟陪大师吧。”

四人前后相随,择路出城。

待来到京城西门,见起早出城的人排出半里多远。拉有林猛的破车夹在其中,正一步步向前挨。守门兵士早得银若雪传下的命令,对来往行人搜查得格外仔细。

剑阁四侠和万善大师见了心中均忧,以为车上的棺材怕也不能幸免。城门口处就立有天子牢营中的锦衣卫,他几个曾负责看守林猛,对他自然熟悉,如何识认不出?

万善大师心思灵动,忽然想出个主意,俯在玉尘子耳边轻语。

玉尘子听罢点头,缓步来在坐在破车上操缰的端木万千跟前,向他说了片刻。端木万千轻哦一声,道:“如此甚好。”

扯转马头,对在后扯幡的众人高声道:“在这里几时才出得城去?不如转奔南门吧,那里把守的兄弟和我都好,叫他行个方便。不然错过吉时便不能下葬了,我们岂不要白走一趟?”

众人一哄而应,吵骂着在后跟随。

这番言语遮掩得十分巧妙。守门兵士和在一边瞪目监看的锦衣卫并不起疑,目送他们急促促地去了。

众人待躲入僻静小巷,端木万千跳下马车,命将棺材盖撬开,把万善大师递过的那张人皮面具给林猛戴上,重将盖钉死。

众人出了小巷,又转回西门。端木万千心中有底,把马车直向前赶。众人见了那丑马皆吓得趋避躲闪,让出一条路来,叫他们直到门下。

守门兵士见他们又回到这里,冷笑道:“怎地不走南门?那里的兄弟不是和你好吗?”

端木万千陪笑道:“那里的人比这儿还多,足排出一里地远。兄弟——嘿嘿——也不曾找到。兵大哥,行个方便吧,穷人家葬个人都难。您就抬抬手,这点钱大伙买包茶喝。”

兵士接过半串老钱,欲向怀里揣。想想不妥,双手捧了奉到几名面目寒冷的锦衣卫面前。

众锦衣卫过手的向来只有金银,铜钱岂能叫他们动心?其中一人抬手将其打落在地,令兵士面现尴尬,拣也不是,不拣又不舍,傻愣愣地站在那里。

一名锦衣卫手指棺材道:“打开检看。”

端木万千“啊”一声,道:“官爷,这棺材已下了竹钉封死,一旦开棺,死人面见天日,便寻不到西天大道。寻不到西天大道,便到不了奈何桥,就无法转世投胎,成了阴间怨鬼。我怕他——他夜里骚扰几位官爷。”

那名锦衣卫冷笑道:“生时落魄到如此,死了还这多臭讲究?你若不开,我便叫人用刀劈开。来人——”

端木万千忙摆手道:“我开——我开——我开就是。”亲手持铁撬将棺盖撬开。

几名锦衣卫围过向下看了片刻,见棺中这人面色姜黄,颏下有须,约四十几岁,不是林猛模样,均摇头离开。

端木万千暗出长气,正要叫人盖棺,一名锦衣卫却恰在此时又向棺内瞟一眼,惊见死尸颏下的胡须略有飘动,似受风吹。

但这棺口甚深,不要说此时无风,便有些风也吹不下,显然是受鼻息而动。不禁惊道:“等等。”伸手入棺内向林猛鼻下探来。

林猛要穴受制,正自昏沉,哪里知dào

要控zhì

呼吸?

端木万千见了暗道不好,忙上前拦阻道:“官爷,死人摸不得呵。”

却已晚了,那名锦衣卫惊道:“这人鼻息尚在,不是活人吗?”

端木万千知事情败露,唯有一拼。一边将手伸向车下一边笑道:“不错,我们要埋的本就是个活人。”言未落音,已将逆龙宝刀自鞘里抽出,反手一挥,向那名锦衣卫削去。

此变来的太过突然,那锦衣卫躲避不及,被砍个正着。叫都没有,头颅已跌落在地上,只剩个喷血的腔子立在那里不倒。

端木万千一掌将棺盖推严,反刀背拍在赖皮马的臀上。

这马是精心挑选出来的,看着虽叫人恶心,其实奔跑最迅,耐力又好,实在是万里难寻的良驹。此时吃痛不过,立时扬蹄长嘶一声,撒腿便跑。撞翻挡在前面的几名兵士,转瞬冲出城门。

后面跟随挑幡的壮汉见了皆把纸幡扯去,露出包裹在下面明晃晃的枪尖,将栓在城门两侧木桩上的十几匹马戳翻,与众兵士边打边向外逃。

翁九和与万山红见了各提兵器分开看热闹的众人向里猛冲,和他们一起杀出城去了。

待万善大师和玉尘子赶到时,见门下空空,众人已经不见。

守门兵士死伤过半,几名锦衣卫追赶众人跟随而下,这城门一时倒无人把守了。城里众人一拥而出,如泄潮之水,汹涌四散,把万善大师和玉尘子夹裹出来。

玉尘子拉万善大师奔出里许,转入一片树林,到深处寻到栓在树上的四、五匹马。

玉尘子道:“大哥他们的马匹已被解走,应该无恙。大师,且随我去剑阁盘桓几日,与你的徒儿小聚吧。”

万善大师想着事情已经弄到如此不堪的地步,万法寺暂且是不能回去了,倒也不妨就和这道人去。正思念徒儿,挂记他的伤势,恰好陪伴他几日,便答yīng

下来。

二人想着一路上恐怕还要遭遇官兵,需遮掩行藏,是以不敢疾驰,只缓羁而行。

走出不过半里,听后面蹄声渐起,杂沓而来。转瞬有数十匹马从身侧奔驰而过,马上骑的皆是一身大红色飞鱼服的锦衣卫。

玉尘子暗惊,道:“他们怎地知dào

向这里寻?”

万善大师心思灵动,笑道:“他们也不知,用的是筛子过物的方法。每条路上怕都有追兵,哪个追上哪个算。”玉尘子微笑点头。

二人又走出里许,拐个急弯,猛见路上人仰马翻,有十数人马受射而亡,正是适才擦身奔过的那班锦衣卫。

箭羽皆中要害,可见操弓持弩者都是善射之士。鲜血淋漓,洇染尘沙,血气浓烈,迫人呼吸。

万善大师与玉尘子勒马片刻,万善大师道:“想必是你家兄弟安排下的?”玉尘子点头道:“不错。”

二人又向前行,一个时辰后渐入山路。走出不远,又见有十几人马被射翻倒毙在沙尘里。

玉尘子估算着这批锦衣卫至此难剩几个,已经不足虑。放下心来,带领万善大师踏上往玉台山中剑阁峰的去路。

此时带领第一批人马出城埋伏的石佛侠姜楚已经与带领第二批人马的端木蕊会合,追赶上赶着大车急急趱路的翁九和、端木万千和万山红、朱大哥等。

各人见都无恙,均放下心来,一路说笑着往回走。

第七十章 谁肯念生死

到玉台山剑阁峰还有三天多的路程.翁九和以为锦衣卫必要在沿路多设关卡盘查,是以命众人放qì

大路,改走山径。其间虽多崎岖,总强于与锦衣卫遭逢。

但人虽百算,总有一疏。不想就在玉尘子料知得活的那几名锦衣卫中却有兄弟两个成为众人的麻烦。

这两人一个叫张旺、一个叫李昭,原都是江湖败类,干尽伤天良,害人理的勾当,惹得官府抓拿,江湖辑杀。

二人见天地间已无立足之地,无奈托了熟人引荐,投入到东厂无极营里杜天横的名下做了锦衣卫。

这二人武功倒也一般,但有样能为却出奇,就是极善藏行匿迹,伪装易容,叫别人识认不出本来面目。

他俩个一早随众无极营的锦衣卫奉命出城追赶劫掠林猛的匪盗。

刚上大路,行出不过三、五里,就被路两边树林里埋伏的弓弩手射杀一批。二人皆是惧死的小儿,每逢差干,向来走在最后面,因此得活。

但奔出十余里地后又遭暗箭,叫这批锦衣卫只剩下五条性命。其中三个都受了伤,唯他俩只从马上跌下,却毫发未损。

二人既然惜命,逃跑的功夫自也高明,脚下加力,很快就逃离。

但奔出里许后又慢下脚步,想着若如此回去叫杜天横问起时却无法答复。

这二人既是小儿品性,行事自然苟且。杜天横虽也如此,可怪就怪在小儿偏偏最瞧不起小儿,以为别人都是偷来暗往的鼠辈,只自己从来光明正大。

二人在无极营中也呆了一年有余,却不曾立下丝缕功劳,因而常受杜天横的言语敲打。

二人自然不甘,也有心争些脸面,好在东厂立足。可奈何能为不济,还一向狭隘自私惯了,没有多余的勇气叫他俩个拼死向前。因此时至今日在杜天横的眼里这二人却仍旧是狗屁不值的东西。

此时驻足在路边林中,李昭拉住还想狂奔逃命的张旺阻拦道:“哥哥,休再跑了,离得远,他们追不上了。”

张旺大口地喘着道:“这些时日——尽顾着——吃喝——嫖女人——连逃命都——逃不动了——”一边说,一屁股坐在地上休息。

李昭低身道:“说到嫖女人,数日前我看上的那个周家女儿竟被人先奸后杀,是不是你干的?”

张旺一怔之后嘿嘿奸笑着道:“兄弟,你说什么呢?这等脏水怎地要往哥哥身上泼洒?”

李昭被这一语惹恼,猛地拔刀架在张旺颈下便向里逼迫进去三分。口中恶狠狠地道:“我只曾说与你知,不是你还有谁?是你也就是你,我也不怪你,却还不敢承认?说,是你不是?”

张旺见颈下的皮肉被刀锋抹开,竟已经流出血来,心下也慌。

他自是知dào

这李昭和他是一路货色:干起明目张胆与人拼杀的勾当时没什么本事,只有逃命;可要做暗里下手、背后捅刀这等卑鄙下流的宵小行径却比谁都心狠手辣。不要说他这个没有名分的哥哥,就是亲爹亲娘,这李昭一旦恼了,想来也不会顾及到什么而必能痛下狠手。

无奈只得软下口吻央求道:“好弟弟,你就饶过哥哥这一回吧。哥哥再不敢招惹你看上的了。”

李昭见他如此说,把刀收回。

但怒气未消,冷声道:“若不是怕在东厂里孤单,没人帮衬我,今日就在这里抹了你——”

张旺心里想:若不是因为这个,我也早把你干掉,怎能叫你在我的面前猖狂?

但嘴上不肯这样说,笑着道:“好弟弟,那周家女儿落在你的手里也是先奸后杀的下场,和如今也没什么分别。你只是恼恨哥哥抢先一步罢了。哥哥答yīng

你,这几日一定寻个好人家的女儿叫你糟蹋,要比那周家女儿还出色,如何?”

李昭听得此语才转怒为喜,道:“哥哥既然如此说,此事也就作罢,休再提。哥哥,前几**不是说你亲姑姑家的女儿,你的堂妹年届妙龄,姿色不错吗?叫弟弟染上一指如何?我只奸不杀,留她一条性命,怎样?”

张旺万不曾想李昭竟还记得自己那一句原本为了卖弄的无心之语。瞠目半晌,想着此地荒凉,若真的惹恼他对自己如何却不好办。

无奈只得点头道:“好吧。待回到京里,我带弟弟去寻。到时候我也干上一炮,可好?”李昭听罢哈哈大笑,连呼过瘾。

话既然说到这里,二人之间的隔阂自然尽消,又像从前那样兄弟般亲热起来。

但这等关系只如猫鼠相戏,早晚成仇,是宵小之辈的促狭本性如此,无法更改。

也因此可知,交友只应交本性忠厚、心地朴实的君子。一定要远离那些舌尖齿利、自诩圆滑的奸妄小人。不然远灾近祸,早晚殃及。

张旺歇过乏来,起身拉着李昭就要走。

李昭随他几步,停住道:“哥哥,咱俩个回去后,若那天杀的杜天横问起来,可怎么说是好?”

张旺愚鲁,道:“就说抵挡贼人不过,败回来,他还能如何?”

李昭道:“可怎地就咱俩个逃回来了?”

一句把张旺问住。他自然也知杜天横最恼恨他俩个这等不敢拼杀,只会逃命的本事,怕不将他俩个推出辕门斩了才怪。

无奈反问李昭道:“你说如何?”

李昭眯着眼睛道:“弟弟倒有个主意。你我既然已经追踪到此,干脆去百姓家抢夺两套平常衣衫换上。然后就跟随着这群贼人,把他们藏身的老巢找出来。回去报与杜天横知晓,岂不是大大的功劳一件?也好叫他不敢再轻看你我,如何?”

张旺心里虽然一万个不愿意干这等犯险冒死,辛苦非常的勾当。可想着若不如此,杜天横必不会轻饶。无奈只得点头道:“好,且随弟弟去走一遭。”

也是剑阁四侠等**意,以为既然已经没有锦衣卫和官军来追,就算平安无事。是以不再遮掩行藏,把杂沓马蹄印清晰地留在去往剑阁峰的小路上,叫李昭和张旺没费什么功夫就寻到。

二人见蹄印到了剑阁峰下的农家门前便隐入其中,猜想一定是去往哪里的道路逶迤难行,马匹上不去,是以寄养在这边。

但不敢肯定,于是敲开一家农户,想使银两买通开门的老翁,在他家里盘横观察。

却不想剑阁四侠行事仁义,杀贪劫富所得从来不敢独吞,一年四季都向山下周边小村落里的人家分金洒银,救济贫困。叫这一带无论旱涝,都从来不曾有人家遭灾。

其实每人心里都有杆公平秤,自然量得出善恶是非。剑阁四侠如此,怎能不得下人心的偏袒?况且这老翁的儿子还在山上做着一名小头目,叫老翁与剑阁峰的关系非比寻常。

老翁虽是农人出身,一辈子只在这山下的土里刨食,不曾见过什么世面。但活到这大一把年纪,攒下成堆的咸盐也不是白吃的,一眼就看出上门的这俩人眉眼灵动,暗藏奸邪,不是什么好鸟。

又见站在前面的李昭入怀掏银子的动作极麻利,且出手递到面前的就是十两的大银,显然是使惯钱物的Lang荡子,而不是他口中所称的什么‘来收山货的小商贩’。脸上虽逞出笑容相迎,心里却冷冷地不为所动。

待将二人让进屋里,唤老伴起身为他们烧火做饭,自己却悄步轻脚地绕到后窗户下偷听。

李昭和张旺二人平素里也是奸猾惯了,总以为只有自己最聪明,别人都是傻子。不曾把这个衣衫不整,皱纹堆叠的老翁看在眼里。言语也不怎么遮掩,说来说去,都是吃喝嫖赌这一套拿手的本事。

老翁听得愈久,心下愈明,知自己所料不错。二人待吃喝起来,又有酒纵恿着,更加猖狂,慢慢说起将要到手的荣华富贵如何享shòu



老翁见他二人每当谈论到这里的什么,就都压低声音,显得神mì

,心里生疑。以为这二人必定没安善心,怕要对山上的众英雄不利。当下不敢犹豫,趁夜色上山报信去了。

剑阁四侠听闻后都吃一惊,忙带领人手下山来捉。

李昭和张旺正在烧得热烘烘的炕上睡得香甜,酒还未曾醒,哪来得及反抗?被抓个结实。

待一路捆绑着推搡到山上,二人才知这看似刀砍般陡峭的剑阁峰上竟然还居住着一伙强人。却不用再费工夫寻找,自到其中把一切看个明白。

剑阁四侠都是久走江湖的人物,目光何等毒辣?一眼看穿二人的伪装,喝破他俩个的身份。

二人自知锦衣卫臭名昭彰,惹天下人怨恨,若认下必要被杀,是以强挺着摇头否认。

翁九和见了冷笑,道:“真的有几分筋骨吗?来人,把他二人绑到外面的树上冻饿三日,且看如何。”

此季的室外恶风正寒,滴水成冰。人若置身其中,不要说三日,只需一个昼夜也就完了。

二人听到此句,都吓得脸色苍白,肝胆打颤。不待向外拖,张旺先就崩溃,失声叫唤起来。把锦衣卫的身份认下不算,还将因何滞留村落中的图谋全都说了。

第七十一章 何苦担安危

李昭心下虽然不甘,但想着与其遭着零罪被活活冻死,还不如领受一刀痛快,也就不怎么怨恨张旺的胆小怯懦.

翁九和听罢捋须哈哈大笑,道:“来人,且将他二人先关入后山的洞里,拿些剩菜剩饭喂养着。待来日再好好盘问个仔细,所得下的口供或许有些用处。”

李昭和张旺听说性命暂时得以保全,都暗抹冷汗,感谢菩萨。

他二人却不知自己的恶事做得多到连菩萨也惧,早就恨他们不死。只是阳寿未尽,不敢擅改生死簿,叫这两个不知死期的鬼再多残喘几日而已。

李昭和张旺待走入那山洞中,才发xiàn

这里阴暗潮湿不说,还四处漏风,寒冷非常,不比外面好到哪里去。地上只有一堆稻草和两床薄薄的棉被,纵然整日披在身上遮挡,也存不下一点热气可以温暖身体。

而三餐只有少得可怜的刷锅水,喝下肚去也充不得饱,叫二人整日饥饿得似有千百只老鼠在肚肠里蹿着般难熬。

这般生不如死的折磨却比绑在树上冻毙还要痛苦万倍,只因要一时一刻地忍受,却看不到完结的尽头,叫人愈加地绝望。

却不想这李昭还有自救的手段。他素来Lang荡惯了,养下防范困厄的准bèi

,总喜欢在贴身穿的内衣里暗藏些银票。

他和张旺虽将外面锦衣卫的衣饰都换做平常百姓穿的,但内衣还在,银票自然也无恙。此时二人饥渴难忍,眼看出不了几日怕就被饿死。李昭无奈,便想在这些银票上弄出文章来。

窥着把守的兵士里有一个小头目眉眼虽然凶恶,但目光却也贪婪,有事没事常向身边的兄弟勒索些吃喝。

李昭数次看在眼里,便知这人和自己在骨子里一样,是个好小便宜的恶类,暗自欢喜。

这日恰逢这个小头目当值。

李昭见四下无人,便凑上前去,隔着木栅栏把一张一百两的银票递到他眼前。

小头目先是一怔,然后看没有人在,一把抢入手里,拢于袖中,转身呼唤着旁人过来,自顾着大步去了。

张旺见了担心,向李昭道:“岂不是白费了?”李昭却狞笑道:“他既肯吞饵,也必是个明事理的。且待晚上,定能有好吃喝给我们。”

张旺还不肯信,嘲笑李昭做着好梦。道:“你也没有和他说起,他怎知你要的是吃喝?”李昭暗骂张旺痴愚,道:“就凭你我此时,还能希望什么?他终日守在这里,怎会看不出?”

夜里入更以后,那小头目果然悄悄送来一大堆煮熟的牛肉、鸡鸭等吃食,还有两坛家酿的粗酒。

这酒入口虽寡淡,但却能叫二人热血奔流,抵御寒冷。那些肉食凉了虽难下咽,却能饱腹。

也多亏得这两样在,才救下李昭和张旺的性命,叫他俩个一直残喘到剑阁四侠去救应黄坚黄大人这一天。

林猛转醒之后见到师父万善大师在侧,倒先吃一惊。待听闻自己被救经过,起身向剑阁四侠拜下。

翁九和上前将他搀起,呵呵笑着道:“你我虽无骨肉关系,可若从凤凰那里论起来,也算得至亲。救你本是应该,不值如此礼谢。”

林猛并不知妹妹林凤凰拜认翁九和为义父这件事,听得糊涂。

端木蕊一旁见了掩嘴偷笑,抢言将从前经过简略说一遍,让林猛恍然。忙向翁九和跪行大礼,口称:“义父在上,义子有礼。”

翁九和秉性怪僻,一生不曾婚娶,叫膝下凄凉。如今年纪愈苍,自然惦记老来光景。

林猛虽早不曾见过这个相貌凶恶的飞天神龙,却已听石佛侠姜楚多次与他讲过翁九和的侠义肝胆和仁慈心肠,早神往日久,有意结交。今日得此良机,自然不肯交臂失之。

翁九和见这青年模样周整,气宇轩昂,心下自然也喜欢。想着这一子一女虽只是螟蛉,但都乃忠良之后,人中龙凤,唤自己一声‘义父’倒也不屈枉。忍不住仰头哈哈大笑,好不得yì



众人见了也都跟着欢喜,纷纷上前道贺。

一番热闹过后,坐下来说起林猛这件事情的前因后果,众人又烦愁起来。

林猛道:“如今多有黄大人的帐下死士被抓,想来必要被东厂弄入诏狱受下百般折磨。所谓‘慷慨就义易,曲折赴死难’,那诏狱里的种种手段岂是好忍熬的?他们一旦挺刑不过,把帮我做下的尽都召来,黄大人岂能不受下牵连?这可如何是好?”

端木万千性格鲁直,第一个跳起道:“还不容易?杀回京城去,将黄大人救出来便了。”

玉尘子摇头道:“雷怒海那厮何等奸猾?必早在黄大人左右安排下大批锦衣卫监看他,二哥所说要做起来怕不容易。”众人想来必是如此,一时间都没了声音。

倒是端木蕊机灵,道:“要不,我去寻我大哥想想办法?他主意最多,路子也广,应该有个计较在。”

林猛不明她所说的是谁,道:“哪个是你大哥?”

这一问却叫端木蕊羞红双颊,道:“他最和你好,你怎地不知?”

待听闻是童牛儿,林猛笑着抚掌道:“端木小姐所言极是,这件事还真需着落在他身上最恰当。”

端木蕊想着可藉此见到童牛儿,心里泛起一缕甜意,转头看向爹爹端木万千。

端木万千自然明白女儿心思,点头道:“一路上多加小心,京城里必要查得紧。”端木蕊应过一声,起身去了。

其实众人所忧虑的童牛儿也早想到。

在相好的锦衣卫里暗中打听一番,立时得到消息:雷怒海已遣下玉面判官杜天横和所辖无极营负责监看黄坚黄大人。只等将所擒几人的口供坐实,在皇帝面前将他扳倒后便即抓捕。

童牛儿想着当初为了救应林猛,曾遣赛天仙去见过他。黄大人看着虽刚硬,却不知有几两钢筋铁骨在。若真的被抓,必挺熬不过诏狱的五刑折磨,恨不将有的、无的都招认出来才怪。

别人不论,自己这脖颈可细,若被他咬上一口必死无疑,便是雷怒海怕也保不下自己。到时候好不容易混上身的荣华富贵都没了不说,连小命也要丧掉。

再有那几个被抓捕的死士虽是后来才到林猛手下的,没有见过自己,却难保不曾听朱大哥等人说起过。若一旦忍熬不过折磨,不论咸的、淡的都顺嘴胡诌起来,怕也要将自己牵累其中,还是讨不到好处去。

童牛儿本是俗人性格,虽不惜命,但只在以命相搏的时候。而如此暗里思量得来的恐惧和害pà

失却富贵荣华的龌龊念头虽只是庸人常态,却最折磨人不过,叫他每每想起都惊得额颊汗湿,在心里偷偷计较主意。

但此时一切还在暗里进行,任什么都不明朗。童牛儿虽机灵,也没甚管用的办法可想,只能是瞎子过河——走深便深,走浅便浅罢了。

偏偏银若雪此时得到雷怒海吩咐,叫她督促童牛儿抓紧收拾由内廷拨过来的府邸,筹备将在一月之后举行的婚事。

童牛儿瞧着银若雪渐渐鼓起的肚腹已有几分珠圆玉润模样,也知若再拖延下去怕就不好kàn

了,无奈只得硬着头皮唤来卓十七商量。

卓十七听说有用到自己的地方,自然逞勇向前,一力承揽下来,叫童牛儿暗舒长气。

银若雪尚不知正有危险一步步逼向她和童牛儿,欲将她俩个抓在手里摆弄。只一力沉浸在大婚的喜悦中,终日由几名喜婆陪伴着穿梭在内府的库房之间,挑拣由各地贡进的金丝银绸,珠雕玉刻。一车车的拉回府上,想着来日用这些将自己的婚房打扮得温馨华丽,灿烂耀眼,惹全天下的人嫉妒才过瘾。

却不知人心贪得是最大的祸事,早晚必要将所有都丧在上面才知dào

后悔,却晚了。

对于银若雪和童牛儿的婚事,别人思虑的都还少些,只有方威解脱不得。

一想到原该属于自己的荣华富贵如今却穿戴在那个出身低卑,贱如草芥的乞儿身上;一想到原该躺卧在自己怀中的娇美人儿如今却被本从污泥浊水里滚爬出来的肮脏无赖所玷污;一想到从此自己将在雷公公面前失去恩宠;一想到自己将被童牛儿喝令;一想到——一想到以上种种,方威就恼得牙齿奇痒,五脏如焚,肝肠寸断,痛不欲生。恨不得捉戟在手,去将童牛儿的身上戳几个洞穿的透明窟窿,把银若雪抢回来才过瘾。

但他空有心思,却无胆量,无奈只能用那些‘一想到’来折磨着自己,终日拿没什么滋味的酒水将自己灌得酩酊,藉此来逃避不堪承shòu下的现实。

方威以为天底下只他一人如此痛苦。却不知上下数千年,纵横百万里,这世间唯似他这般心高胆弱,志昂气短的狭窄俗人最多。任事都只能提得起,临到该撒手时却放不下,一任自己哭喊着煎熬。

若将这些人流过的泪水收敛起来,怕足将这世界淹没还余些。

第七十二章 富贵杀人狠

玉面判官杜天横自然也是嫉贤妒能的宵小之辈.

眼见得数次整治童牛儿都不得逞,心下何曾甘心?如今凭童牛儿一个文不能断字、武不能擒敌,只会在被窝里哄女人高兴的市井无赖竟爬到和自己一平起坐的三品高位之上,杜天横一想到这个,恼怒得却也不比方威差些。

待见到方威这副醉酒颓废窝囊样,心里虽然不屑,但也有个阴损主意冒上来。以为凭方威对童牛儿积攒下的怨恨,此时已到了堪用的程度。若拿来好好发挥一番,必能借他的手将童牛儿置于死地而后快。

但杜天横是谨慎性格,若不被逼到极处,从不肯冒险行事。

先拿言语试探着方威,见他对童牛儿的怨恨有余,但胆色还嫌不足,不能一勇向前。明白这方威虽已是登弦之弩,早晚必要击发。只是时机还不到,且先等等再说,总有离弦杀人那一天。到时候只需自己轻扣一下扳机就够了,何等快活?

他们却不知童牛儿从小自生死困厄中滚爬过来,早磨练出一只狗儿鼻子,最能嗅闻出四下潜伏的危险。

将心比心,他也揣摩得透杜天横对自己的嫉妒、方威对自己的恼恨。

除他两个,还有青龙营营主二将军申宁、玄武营营主三将军董霸也一样在暗里咬牙,向他以刃。

而东厂里余下的锦衣卫自然也见不得他这个狗屁不是的乞儿无赖每日穿着钉有三品补子的官衣踩在他们头上招摇来往,都用含刀敛剑的目光看他。

得yì

之余,童牛儿想着有这多只眼睛在后面窥伺,有这多颗心在暗里琢磨,倒也觉得如芒在背,叫脊梁生寒,好不紧张。

他是过惯身心放纵,无一处不自在的无赖生活。此时却感到自己好似个被绳索捆绑住手脚的小兽。虽躺身在帐暖被香的明堂之上,吃着海味山珍,喝着琼浆玉液,可却要时刻紧张着将要砍落的刀斧,提防着将要射来的箭弩。

这样的心思叫他食也不香甜,寝也不安然,只剩下终日不休的煎熬在。

每到夜里,独自躺在春香院的床榻之上,童牛儿大张双目,望着隐在暗处的棚顶发呆,也暗问自己如今的日子虽事事得yì

,却为何不能像以前那般无忧无虑地快活?

其实这个疑问前人早给出答案,看客诸君皆知。只有童牛儿不识字,没有在书本里听孔孟等老夫子啰嗦过,兀自在那里煞费苦心地瞎琢磨,却仍懵懂。

这天他回来的早些,洗漱已毕,闲着无事,将得自‘天下第一武僧’通明大师所赠的《通明拳经》翻出来摊在膝头闲看。

努力瞧了半晌,还是一个字也识认不出。无奈只得深叹一口气,自语道:“师父你也别怪徒儿。徒儿愚笨得紧,怕是学不来你的这些高深武功——何苦赠我这等折磨人的劳什子?还不如给些金银花着实在——想来你也不是真心疼我,是以才拿这等荒谬玩意儿哄蒙我吧?”

他正嘟囔得有兴致,听门上一响,抬头见林凤凰衣衫整齐地走进来。忙起身让道:“仙女姐姐,你怎地——有事吗?”

林凤凰自赛天仙死后,不知为的什么,虽对童牛儿有着千想万念,却再不好意思单独面对他,是以无事时从来不肯独自过来相扰。

偏偏今日刚用过晚饭,白玉香便被别个房中的姑娘邀去捉笔代书家信,剩她自己在屋中孤单。

听到隔壁房门大响,小丫头呼喊着进出端盆倒水,热闹起来,知dào

必是童牛儿回来了。心里忽地就燃起一堆明旺旺的火来,烧得她心似油烹般急燎。

咬唇忍了片刻,终还是耐不住,上下收拾整齐了,过来看望童牛儿。

童牛儿见她不语,也自尴尬。唤入小丫头斟上茶水,与林凤凰隔案而坐。

小丫头人儿虽小,目光却毒辣,早从林凤凰的眼角眉梢看出她的女儿玲珑心思。

想着自赛天仙去后,童牛儿每每回来这满楼尽是姑娘的春香院里,只自己一个倒在榻上独眠,再不肯去招惹谁,必也冷清得紧。

而林凤凰是知书达理的仙子,对自己又好,倒也愿意他俩个到得一处,想来必能比那个只听任谁说起都咬牙,却还不曾谋过面的什么五将军要强些。是以见林凤凰进去,便守在门口抿着嘴儿笑。

听童牛儿唤她冲茶,忙去厨下打来热水,又自柜里端出几样素雅的点心摆上桌案。

童牛儿瞧着惊道:“何时买得?我怎不知?也不拿出给我吃——”

望着小丫头愈显俏丽的背影谑趣道:“姑娘不在,她倒当起我的家来了。”

小丫头早练就的齿舌厉害,趁掩门时回嘴道:“你以为我愿意吗?还是趁早找个当家的人儿吧,也省了我操心。”

一边说,满含笑意的眼光在童牛儿和林凤凰之间飘来飘去地逗弄。

林凤凰被她一语喝破心事,立时羞得额颊皆红,低头不语。

却不知童牛儿最怕她如此,一时间感觉二人坐得虽近,却好像距离十万九千里那般遥远,连孙猴子的一个筋头也翻不回来。自己就更没有主意在,也低下眉眼呐呐地不知该说些什么解窘才好。

倒是林凤凰慢慢去了羞涩后,拿起摊在案上的《通明拳经》。略略翻过几页,道:“便要学习起来了吗?”

童牛儿笑着摆手,道:“休臊我,明知我看不懂的,学习什么?”

林凤凰道:“凭童大哥的机敏聪慧,学这个还不容易?看我读些与你后,你必就能融会贯通,得悟明澈。”

童牛儿听了心里倒是一动,点头道:“好呵,你念一段与我听听。”

林凤凰翻到起页,断句读道:“拳者,臂之长也;臂者,身之展也;身者,意之属也;意者,心之明也;心者,人之主也——”

童牛儿听这之乎者也如坠入云里雾里一般,半分意思也不得要领,蹙眉道:“说什么呢?怎地糊涂?”

林凤凰却不急,微笑着道:“听我解释呵,这一句的意思是:拳是手臂的延长;而手臂是身体的伸展——”

不待她说完,童牛儿却不耐烦起来,摆手道:“仙女姐姐,先不说这个,我有个要紧的问你。”林凤凰见他神色端庄,以为所言重yào

,也便敛起笑容相对。

童牛儿却踟蹰好一会儿,才斟酌着字句道:“你说——这些日子里——我怎地快活不起来了呢?就好像——噩梦不醒似的。神也敛得不飞扬,气也喘得不舒畅,总是感觉似要有灾祸临头一样,心里惴惴地不安宁,为的什么?”

童牛儿的话说得虽然直白,奈何林凤凰心里有情于他,却会错了意,笑着道:“必是因为天仙姐姐不在了,你觉得空落,才有这般丧失什么的感觉。待和银姑娘的婚事完结了,你身边有她陪伴,必就好了。”

一边说,偷眼瞧着童牛儿,要看他脸色怎样变化。

童牛儿听她将自己言语曲解到如此不堪,心里懊恼,摇头道:“与这个没什么关系的。自打我穿上锦衣卫这身官服后心里就一直别扭,却说不上为个什么——唉——你怕是不会懂得——”

林凤凰自幼饱读书卷,何等的聪慧?听到这里,心下立时雪亮。跟着猛地一喜,暗想:这倒是个警醒他的好时机,叫他自那潭不堪腐朽的荣华富贵的泥沼里爬上来,也免得哪日有不测的灾祸降临到他头上而悔之不及。

但这大个名目想着都觉得浩瀚,一时间不知该从何说起。

低眉片刻,道:“童大哥,我问你,你说你穿的这身官服和性命,于你哪个重yào

?”

童牛儿嗤地笑一声,道:“还用说?自然是性命重yào

。若没了性命,便是龙袍穿在身上又有什么意思?”

林凤凰却摇头道:“不见得吧?我看你将官服看得比性命重yào

呢。此时这身官服就招惹得无数人嫉恨你,要在暗里将刀斧砍在你的身前,把箭弩射向你的后背。你却不觉得,仍拼力抓着挣扎,就怕谁抢夺了,叫你失去荣华富贵。却不知不等荣华富贵消隐不见,你的性命怕先就没了,你还怎说性命重yào

呢?”

这番言语说得虽然直白透彻,但奈何童牛儿被欲望障目,却还不甦醒。道:“可世人都是如此呵,怎不见哪个回头?”

林凤凰听得心下生痛,凄惨一笑,道:“童大哥,你却看如今的世态如何?奸妄当道,宵小盈朝,叫忠良失势,贤臣无依。任善恶都没有个缘由,任喜怒都没有个规矩,原本错的如今都变成了对;原本坏的如今都变成了好。似这般颠倒黑白,混淆是非的世道下,怕连性命都不周,还有哪个敢说自己的荣华富贵可以长久呢?岂不是痴人说梦吗?想想我爹爹他一生努力为官,事事清廉,到头来又如何?还不是——”

林凤凰初时说得激昂,后来却掩面忍悲,半晌无语。

童牛儿听她言辞恳切,自然也想得到自己此时所临深渊之险。但要他即刻放手,却又有万般的不舍,犹豫着道:“可我——我——倒是舍不得——”

第七十三章 恩爱总不长

林凤凰抹去泪水,轻叹一声,道:“我原也不识世事之险峻,人心之凶恶.可经lì

过这番水里火里的折磨后,教我将一切都看穿了。若有来日,我宁可过粗衣淡饭,苦耕艰劳的勤俭生活。虽丝毫都要计算,但那点忧愁只在眉头罢了,却不会上到心头,叫顿顿都吃得香甜,夜夜都睡得安然,任怎样都强于为了那些摧眉折腰得来的荣华富贵而时刻苦恼着自己要好上千万倍,叫身心都自在,没什么束缚。童大哥,你说是不是?”

童牛儿听到最后两句,忽地明白自己终日苦恼的正是这番情形。霍然一喜,拍案道:“不错,我说怎地快活不起来了呢?原来这些日我已没个心思赌钱睡女人,尽想着不要让人害了。整日地迷迷糊糊,昏昏沉沉地,叫手脚也不得伸展,身心也不得自由。看来这身官服真个不是什么好东西——”

眯起双眼沉吟着道:“待将你和白姑娘稳妥地送走了,我便将它脱去,还是去过我昔日吃喝嫖赌的好日子,岂不快活?”

林凤凰不想自己的这一番苦劝竟惹出他这般念头,忍不住泄气。

但还是暗喜童牛儿能想透其中的利害关系,叫自己来日和他在一起也有半分希望,低头涩了声音道:“待你将来回归平常,便来寻我。我——我——等着你——陪你过——好不好?”

这一问直白到底,将童牛儿惊住。

正不知该如何回答,却听门上砰地一声大响,被猛地推开。

小丫头高叫着拦阻道:“你这人怎地蛮横?说不叫你进么——你怎地——”一边和那人拉扯。

童牛儿被惊得抬头,待看清已将一只脚踏进房来的那人,忍不住欢喜地叫一声:“好兄弟,你怎来了?”

林凤凰转头也看,见走入一个眉目俊美的白衣公子,手里提着一柄赤金吞口的黑鞘长刀。忙站起扑过搂抱住她道:“蕊妹妹,真是你吗?”

端木蕊见得林凤凰,也笑得欢畅。向童牛儿道:“你家门前的这孩儿可够霸道,还不让我进呢。”

童牛儿笑着走过,在小丫头的脸颊上抚过一把,道:“她当着我的家呢。连我都要管束,岂能不凶恶?”

小丫头见来的是熟人,倒不好意思起来。向端木蕊忸怩道:“也不知您是客,刚才得罪了。”

端木蕊见她认真,笑着拱手道:“不知者无罪,怎能怪你?”

童牛儿将一锭大银塞入小丫头手中,道:“去置办一桌上好的酒席来吃,愈快愈好。”

小丫头见童牛儿不怪自己,心下的忐忑渐消,拿着银子去了。

端木蕊在椅上落坐,接过林凤凰斟来的茶盏。听童牛儿一叠声地问自己所来为何,知dào

他必是担心被救出的林猛和救人的剑阁四侠等众人的安危。便将茶盏举在唇边不饮,先回应道:“大哥不必多虑,一切均好。林公子身上也有些伤,都是锦衣卫在牢里打的。但皆在皮里肉外,不碍事的,休息些日子便好了。”

林凤凰听了吃惊,道:“哪个林公子?”

端木蕊没有瞧见童牛儿丢过来的眼色,直口相告:“还有哪个林公子?你哥哥呵。”

林凤凰吓得倏地站起,白了脸孔道:“我哥哥?他——他怎地了?”

还不等端木蕊回答,听门口有人也叫一声,道:“林猛他——他如何?”惊得几人回头,才见白玉香正在那里站立,手扶在门框上,便似要瘫软下去一般。

童牛儿见她俩个紧张到这般,指点着端木蕊道:“怎地胡说?”忙过去将白玉香搀进房来。

端木蕊这才恍然,掩嘴道:“没有告sù

她们吗?”

童牛儿道:“哪敢?”见瞒不住,便将林猛被抓的前后经过都向林凤凰和白玉香讲述一遍。

端木蕊将众人怎样救林猛出牢狱的细节补齐,也叫童牛儿明白其中曲折。

二女听闻林猛无恙,这才长出口气,将一颗悬着的心踏实放下。

林凤凰知悉又是童牛儿救下了哥哥,心里感念,忍泪向童牛儿拜下,口里道:“童大哥,你便受我一拜吧,也叫我心里安宁些。”白玉香也跟着倒身。

童牛儿自然不肯,忙将她俩个搀起,道:“都是万善大师和剑阁的翁大侠他们出的力qì

,与我何干?你要谢也该谢你的干爹才对。”

端木蕊拍手道:“林公子也认下翁伯伯做义父呢,这个人情却不需谢了。”林凤凰听了自然欢喜。

待安静下来后,端木蕊将自己此来为何向童牛儿讲了。

童牛儿听罢沉默片刻,道:“不错,如今的黄大人身边远近都是锦衣卫,无法靠前,便想通个消息都难。若问我——我也没什么好计较堪用,只能相机行事吧。”

林凤凰和白玉香自然也不知这个信息,都惊得瞠目,道:“黄大人——也出事了吗?”

童牛儿摇头道:“早晚而已。”

端木蕊道:“大哥,在东厂抓捕黄大人之前,你还需想办法救他呵。临来时翁伯伯教我捎话给你:但凡需yào

剑阁的人做什么,召唤一声就行,水里火里都去得。”

童牛儿抬头看她一眼,噏动嘴唇,想说什么。但顾念着林凤凰和白玉香在侧,又把话咽了回去,低头不语。

别人都还差些,只林凤凰却将童牛儿心思猜个透。知他肝胆虽热,心肠还冷。而若想从东厂锦衣卫的重重监看之下救出黄大人,必要冒极大的风险,弄不好怕连命都不保。

童牛儿骨子里向来有着贪财得利的小儿秉性,黄大人与他却半文关系都没有,叫他舍命去救,他心里自然不甘。

但黄大人是难得的好官,若真的丧在魏忠贤、雷怒海等一班宵小手里,却实在可惜得紧。

看来还需劝说童牛儿才行。可如何劝呢?童牛儿为自己一家出生入死,数次临危,好不容易,还不够吗?自己又怎张得开嘴求他为个不相干的人去行凶犯险呢?

只恨自己不是个男儿之身,没有翻覆乾坤、颠倒天下的能为。要不然只为‘忠义’二字,便死他一万次又能如何?

林凤凰眼望童牛儿,自己在心里煎熬着自己,觉得好不为难。

其实童牛儿心里所思与她想的还有差异。

他倒也愿意能救下黄大人才好,因为自己的性命毕竟也在黄大人的口齿间含着。若真被杜天横或方威等哪个锦衣卫知晓自己曾与黄大人勾搭过,怕不下死手整治自己才怪,是以救下黄大人也便是救下自己。

顾虑到这个时,童牛儿又想起适才林凤凰对自己说的那番话,不禁深叹一声,以为这一件荣华富贵之衣真不是好穿在身上的。看时机成熟了,还是赶紧褪去的好,免得惹灾祸临头时来不及。反正这些年自己也已经小有些积蓄,未来虽过不上挥金似土的日子,但温饱衣食还有余。

可这样的平常生活和谁过才好呢?

唐婉莲自然是首选。

银若雪呢?她已怀了自己的孩儿,总不能不顾及吧?可她——肯吗?还有林凤凰,自己——也带了去?她三个在一起该有一番怎样的热闹?会不会打起架来?银若雪自然不肯吃亏,怕也没有人打得过她。可自己又怎舍得叫唐婉莲或林凤凰受下委屈?若叫自己约束银若雪——可自己也打不过她呵,该如何是好?

这番心思正是世间所有男儿的如意算计,以为把自己所恋全都留在身边才好。

岂不知就算人都愿意,老天又怎肯?早晚因乐转悲,由爱生恨,把费尽心思笼络来的相聚又都变成离散才甘心。

童牛儿本是贪得之辈,自然难免其俗,也是常情。只是不知唐婉莲、银若雪和林凤凰三个若知他所转的龌龊心思该作何感想?怕心里也不会有什么好滋味在吧?

童牛儿忽然想起唐婉莲来,倒觉得挂念。

一别月多不见,也不知她怎样了?肚里的孩儿可好?自己虽左右想着要去看望,可自打受伤之后一直无暇前往。这几天倒清闲,便去一趟看看她母子吧,也聊解自己的相思之苦。

可转念又觉得不妥,自己和银若雪的大婚之期就在眼前,唐婉莲若问起该如何说?她上面还有个岳父唐叔德,若见到自己,必要逼迫着自己将唐婉莲接回来,自己却向哪里安置她?还是等到这些事都平定下来再说吧,何苦在这个风Lang俱涌时去招惹她?

端木蕊、白玉香等几个见他独自在那里瞪着眼睛发呆,瞧着好笑。

端木蕊唤他道:“大哥,你想到怎样救黄大人了吗?”

童牛儿一惊,随口道:“差不多。”

听门上乒乒乓乓地响,众人转头看去,见小丫头正引入几个肩挑硕大食盒的伙计走进来,张罗着将里面热气腾腾的菜肴一样样端出来摆上桌子。

待席面整齐,童牛儿让着端木蕊入坐,和林凤凰与白玉香相陪。几人说说笑笑,这一顿饭吃的倒也热闹。

宴罢撤去盘碗,小丫头冲下浓茶给几人解腻。

第七十四章 解救黄大人

端木蕊端盏一边饮,眼光四下扫视.见到那册摊在小几上的《通明拳经》,便伸手拿过。随意翻检几页,慢慢地读起来。

那《通明拳经》乃是通明大师穷毕生心血所著,里面内容自然精彩绝伦,一下子便将好武的端木蕊深深地吸引住。

童牛儿见她看得入神,道:“送与你吧。”

端木蕊听到这一句,倒吓得忙将书册扔与童牛儿,好似烫手一般,慌张道:“这是通明大师遗留给你的,我怎敢要?便看都不应该,爹爹若知必要怪我。”

童牛儿见她说得郑重,奇怪道:“一册破书罢了,怎地要紧?”

端木蕊摇头道:“休如此说。这可是天下武人个个欲得的宝贝,任哪个看过一遍都能长几分能为。”

童牛儿嗤地笑一声,道:“可我又不识字。于你是个宝贝,于我却只是废纸,有什么用?还不如你拿了去弄个明白,先将能为增长几分,再来教教我,我便也从中得些实在的好处,岂不是妙?”

端木蕊任凭他说,还是摇头,道:“我可不敢,若被爹爹知dào

了,怕要挨上一顿好骂。”

林凤凰在侧看他俩个争执不下,眨眼有个主意,道:“蕊妹妹,这样吧,反正山上也没有什么事,你便在这里住上几日,将这册书里写的道理讲与你大哥明白。这样你也受益,他也得利,岂不两全?”

林凤凰本是喜欢和端木蕊在一起,大家热闹,才想着找如此籍口挽留她。

童牛儿听罢拍手道:“仙女姐姐的主意甚妙,兄弟以为如何?”

端木蕊本也是个散漫惯了的性格,自然喜欢和他几个在一起,略犹豫后点头答yīng



几个人促在一起直聊到定更方散。

端木蕊却不顾一路奔波之苦,捧了《通明拳经》读将起来。俟看得明白一段,便把昏昏欲睡的童牛儿召唤着,讲与他知。

童牛儿对武学本也喜欢,只是不得名师指点,心里多有困顿不通之处。这情形便如暗夜行路,只见得几点微弱星光指引,走得磕磕绊绊,自然提不起多少兴致。

端木蕊的武功虽说是得她父端木万千传授,但翁九和、玉尘子和万山红都是堪称宗匠的大行家,又怎能不指点她?

是以端木蕊年纪虽稚,武功却不弱,尤其所学庞杂,对各家各派都知一二。她齿舌伶俐,犹善讲解,把通明大师在《通明拳经》里所写结合自己所学后,能说出五、六分与童牛儿知晓。

童牛儿心思本就玲珑,一经点化,立时通透。如同在暗夜里瞧见自己面前点起的一只火把,将什么都看个明白,有时领悟的倒比端木蕊还多些。

二人直鼓捣到天明才睡下。

黄坚自魏忠贤掌印纽那一天起就已知自己的兵部尚书当不长久,已想好退身之策。

但他不是神府仙君,不能事事先知,哪曾料得待他察觉自己被锦衣卫重重监看时想要脱身却已经不及。

以为覆顶难免,深渊渐近,临掉落之前还是尽量少牵累他人为好。是以下朝之后便将自己终日关在书房里,把惹嫌疑的书信札函等物品挑拣着焚烧个干净,做好举身赴死的准bèi



他却忘了魏忠贤等一班宵小若想整治谁从来都不用什么确凿证据,只需子虚乌有的罪名就够,他加的这番小心倒有些多余。

想着自己一生戎马倥偬,为保全大明朝的万里江山而奔波厮杀,耗尽一腔心血。却不料到头来竟落得如此凄惨下场,黄坚只觉得乾坤寒冷,世界萧索,再没什么可教自己有丝毫留恋的。

如此思量过后,倒觉得前路纵然漫漫,还真不如一死来得痛快干净。

这日下朝入府,也没心思用膳,只在书房里枯坐,一到天黑。

眼见得落日渐远,阴暗将四围景物慢慢遮掩其中,叫一切都不再清晰。心情也如受尘染一般,也愈加地灰蒙不堪。

正烦乱时,听门上轻响,一团昏黄光明渐渐飘到自己的面前。一个僮儿左手举烛,右手端盏来在案前。逐个放下后向他展颜一笑,道:“黄大人,请用茶。”

黄坚被一语惊醒,抬目光看她一眼。见这僮儿明眸皓齿,唇颊嫣红,模样灿烂,却不熟悉。奇道:“你是——哪个?”僮儿低声道:“黄大人休惊,我来救你出离困境。”

黄坚听得一震,道:“你是——”僮儿却向他摆手,然后从衣袖里抽出一纸素笺递到面前。

黄坚也知此时四围的墙壁之外不知趴伏有多少耳目在听他的丝毫动静,见这僮儿如此谨慎,也不禁暗暗佩服。

接过素笺,缓缓展开,借烛火细看。见上面写满簪花小楷,笔墨工整,一读之后才知竟是亡故好友林水清之女林凤凰所写。

林凤凰在信中道:“已知东厂将黄大人部下死士抓捕数名,现拘押在诏狱中。那里酷刑严厉,人皆不堪忍捱。黄大人怕已受下诬告,叫锦衣卫抓到把柄,想来必要对大人不利。女侄听闻,心内忧焚。拟在近日间救大人脱离此地,潜出京城,暂避一时之乱。”

黄坚待读完毕,心内起伏。才知自己过去所为一切皆不枉,叫人肯甘冒大险,舍身来救。

同时亦觉得自己真的已是老迈苍苍,不堪一用,竟要叫原本落魄困厄的林凤凰想办法照应自己,一时间好不感慨。

将素笺翻转过来,提笔写下‘从命’二字给在侧张目看他的僮儿瞧。

僮儿见了微笑着点头,将素笺举到烛火上点燃,扔入地上的铜盆内,用铁钳子翻转着烧个干净。起身向黄坚执下一礼,然后退身去了。

这个僮儿正是端木蕊所扮。但为了叫她混入黄府,却让童牛儿费了一番的脑筋。

好在他久在市井混迹,心思鬼马,倒也难不住。

先拐搭关系买通一名在黄府听差的仆妇,叫她带着一个身高模样和端木蕊相似的僮儿出府到万善大师主持的万法寺进香。

已经从剑阁回到寺里的万善大师自然已在寺里做下安排,叫从禅堂里走出的仆妇所带的僮儿变作换过衣衫的端木蕊离开。

监看的锦衣卫对那僮儿本不熟悉,远远地望着相似也就罢了,跟随而去。

童牛儿与他们厮混日久,虽不能各个叫上来名字,但多已熟悉。暗处里瞧见偷笑,放下心来。

这日黄坚下朝后带领随从逶迤向府邸回走。

行程过半,已到菜市口附近,忽听前面传来熙攘吵闹之声。

领队的兵卫张望,见自大路上翻滚着涌来大批的花儿乞丐,前后两伙,加在一起有数千人,将通行的道路塞堵个严实。

这两伙乞丐各自挥舞着手中所提的棍棒相互追逐厮打,竟是在殴斗。且下手之凶狠、场面之猛恶叫人瞧着胆寒。

这京城里本是鱼龙混杂之地,最高处居着目空四海的帝王将相;最低处住着讨饭活命的花儿乞丐。

两者表面看起来虽有霄壤之别,其实骨子里却是一样:该龌龊时都龌龊;该卑鄙时皆卑鄙。

说到极处,花儿乞丐或许要比帝王将相活得更加自由快乐,因他们更少束缚和羁绊。

但京城里的叫花儿自然不比荒凉之地的乞丐,其中规矩也如同朝纲之上一样森严。各个堂口都有自己的龙头大哥和打手小弟,形成划地而治的奇怪模样,格局倒和朝堂之上相差无几。

但国有强弱,总免不了杀伐吞并;堂口也是如此,为争亩半大小的地盘,殴斗自然在所难免。少时几百人,多时数千人,已叫京城里的百姓习以为常,见怪不怪。最后虽总要有十数条人命丧尽。

但一来乞丐的性命本贱,不叫人怜惜;二来他们都是拼死的精神,根本无从劝解。是以官府也懒得管,只放任他们相互湮灭,最后埋些尸首而已。

兵卫见今日回府的路上碰到这般触霉头的情形,暗骂‘倒霉’。喝止住打着‘肃静’牌和‘回避’牌的引导,等着众乞丐闹过去了事。

却不想这些人不但愈打愈热闹,且蜂拥着直向黄坚的仪仗冲撞而来。

当前的兵卫见了大惊,忙提马向前,高叫着:“这是兵部尚书黄大人的队伍——休再向前——”伸出长枪阻拦。

却不防哪个乞丐忙里偷闲,忽然伸手捉住枪杆倏地使力一拉,将兵卫掀翻在马下。

那兵卫挣扎着刚要爬起,猛地见一只尺多长的大脚兜头踏来,将他重新踹倒在地。抬头看时,见一条身高过丈,铁塔般黝黑粗壮的大汉正用鸡卵般大的眼珠瞧他,咧开的阔口里呲出野兽般尖利的白牙,望之可怖。

吓得刚要叫时,那大汉已一跃不见。接下来便有数不清的脏脚从他的身上踏过,将他喉里的声音踩成一声鸡鸣。

黄坚坐身在绿呢子蒙顶的八抬大轿里正想心事,忽听前面纷乱,便将脚在轿底重踏两下。轿夫听得讯号,把大轿平稳落地。

黄坚半掀绣着麒麟走兽的轿帘向外问道:“出什么事了?怎地吵闹?”

不待轿旁的兵卫答言,已有一匹马啸叫着奔到跟前。马上的兵卫滚身下鞍,喘着向黄坚插手禀礼道:“大人——前面有大群的乞丐闹事,冲撞大人仪仗,正向这边来——我等阻拦不住——大人——且先躲躲吧——”

第七十五章 英雄嫌气短

黄坚心中一动,轻哦一声.放下轿帘道:“不需慌乱,稍等片刻,看看再说。”

可他话音刚落,已听得众人的喝喊之声如翻波滚Lang般直向这边汹涌而来。

黄坚的仪仗前后相加也只有百多人,怎经得起这数千个花儿乞丐的淹没?还不等兵卫们反应,已被挤身在距离黄坚大轿甚远的街道两旁了。

黄坚不明众乞丐殴斗缘由,亦恐其中变故对自己不利,将藏在大轿座位底下的一柄短剑拔出提在手里防备不测。

正听外面的动静,猛地见轿帘被掀起,探进一颗额上缠着蓝色破烂家织布带的硕大头颅。头颅上嵌的两粒鸡卵般大的眼珠瞧见他在,竟转瞬间凝聚了泪水,颤抖着牛般厚实的双唇道:“大人——我来接你——”双膝一软,便即跪下。

黄坚见得正是曾跟随自己出生入死,与外族匈奴苦战多年的朱大哥,喜不自禁,忙上前搀扶道:“你怎地来了?你——你——还好吗?”

朱大哥哽咽着点头,道:“大人——休迟疑——且将这身衣裳换了——我保护你出城去——”一边说,从怀里掏出一身缀着补丁的破烂衣衫递过。

黄坚虽早料想要有这一天,但此刻真个临近,却叫他犹豫起来。

这多年一直身居高位,手把权柄,自然养成威仪天下的胸襟和气概,习惯自重身份。此时叫他扮作肮脏下贱的花儿乞丐潜逃出城,以求苟活性命,黄坚觉得心里好不是个滋味。

想着自从十六岁入伍至今,随军征伐近三十年,大小战事经lì

数百场。多少次死里求活,危中夺路,本是从飞矢锐羽里滚爬出来的一条性命。从来都横刀立马向前,虽曾九死一生,却从没皱过眉头。

不想苦熬到今日,竟要如此惨淡缩身退却,怎不叫他自觉英雄气短?意冷心灰?

朱大哥本是黄坚帐下亲随,跟从左右多年,对他的秉性最了解不过。知他是宁为玉碎的脾气,在侧瞧见他脸上疑色,暗自着急,起身一把捋去黄坚头顶的官帽。

不想使的力qì

大了,将别在发髻间的湘妃竹簪折断,叫黄坚的一头花白长发披散下来。

朱大哥见了骇得不轻,忙折膝跪地请免不敬之罪。

黄坚低叹一声,伸手将朱大哥拉起,道:“怎地不记得了?男儿膝下有黄金,我不是叫你不要轻易跪人吗?”

朱大哥含泪应过一声,道:“大人——我只怕你——不肯随我去呵——”

黄坚却不言语,在轿中半直身体,平展两臂。

朱大哥见了亦觉凄凉,颤着双手抖开那身缀满补丁的破烂衣衫为黄大人套上身体。

二人钻出大轿,见四周围的皆是跟随朱大哥相助林猛的黄坚帐下死士。

众人见得黄坚长发散乱、身披烂衫的惨淡模样,均觉得心下凄凉。各叫了一声“大人”,眼中都汪下泪水。

黄坚看到一张张熟悉脸孔,如逢亲人,甚感欣慰,倒觉得欢喜。

但转头见四下的花儿乞丐仍在拼力厮打,猛恶不减。

他们手中提的都是雪亮锋利的刀剑和镔铁打制的枪棒,杀起人来一样干脆利落。是以殴斗的时刻虽短,却已有十几个人挂花倒地,嘶声哀嚎,听着叫人心寒。

黄坚原以为众人如此本是为遮掩自己行藏而故yì

演的一幕戏。此时才知一切是真,大觉惊骇,向朱大哥道:“他们——怎地如此凶狠?”

朱大哥也不明其中缘由,摇头道:“大人不必顾虑,还是快随我走吧。”黄坚无奈,只得跟随在朱大哥的后面,混在众乞儿里乘乱向前行去。

这一切自然是童牛儿一手策划。他为救应黄大人,曾冥思苦想多日而不得主意。

谁料这天早起时忽地灵光一闪,记起这京城里官府最不愿招惹的唯有一群人,就是自己昔日也曾做过的花儿乞丐。

此路一通,立时有了计较。

先遣端木蕊回剑阁召众英雄下山来准bèi

;又找到自己相熟的堂口龙头,使用银钱交代一番,弄出群丐相殴的这一幕。

但他心思细密,担心若叫众乞丐知晓真相,怕会走漏消息。索性假戏真做,叫众丐以争夺地盘为由肆意殴斗。死伤人命不论,一律按半两银子一条折算。

这正是童牛儿心肠狠毒的地方,与林猛等人毫不相同之处,就是没有孔孟圣人讲的仁义在。

众乞丐不知被人出卖,听得龙头大哥有令,便拼死向前,将这一幕戏演到最真。

朱大哥和同来的黄坚帐下死士护佑着黄大人夹裹在前呼后拥、肆虐奔跑的花儿乞丐之中向城南奔去。

可行出不到里许,却见前面已立有百多匹鞍韂光明的高头战马堵塞在街道之上。

那马显然是刚刚赶到,正喷着响鼻儿,将硕大蹄碗用力地踏落在青石板铺就的路面上,发出杂乱清脆的踢踏之声。

马上所乘皆是一身铠甲的军士,手中都端持着装有箭匣的硬弩。

黄坚距离他们尚远时就一眼认出,这些人正是隶属于东厂的弓弩手。这群军士皆是从京师驻军各营里拔选出来的擅射之人,都配有十支连击的硬弩,端的厉害。

想当初童牛儿因林凤凰曾与魏忠贤的干孙儿、京城团营都统汪宁有过交恶,并假传号令召出这群手持飞弩的军士,将汪宁等百多名营兵射死在街道上。这群兵士因装备精良,手段高强,最难缠不过。

黄坚身居兵部尚书之职,自然清楚。见是他们立在前面,先就一怔,心里暗道“不好”。

待看到立身在侧的方威时,转瞬明白东厂必早已经准bèi

下,自己想要逃离这里怕不容易。忙喝住朱大哥等人,远远地看着他们动作。

此时领队的仍是那个陈校尉。

但他今日也是个不敢拿主意的,只逞着笑脸看向旁边一身锦衣卫飞鱼服,肩扛银戟,一脸肃容端坐在马上的方威。

方威见黄坚等人远远地停住不肯向前,嘴角翘出一丝冷笑。低头看众花儿乞丐已经喧闹厮打到数丈之外,唯恐他们靠近惊吓到坐骑,便将手一挥。

陈校尉见了明白,向众军士高喝:“准bèi

——放——”一时间飞矢如雨而落,转瞬将前面的十几名花儿乞丐射杀。

余下众人见了皆都吓得呆住,不明白今日这些军士为何要向他们这些素来没人肯纠缠的‘下贱人’痛下狠手。

但只片刻,众乞丐便都转头四散奔逃,如溃堤之水般哗地一声流个干净。只将黄坚和朱大哥等几十个人剩在当地,好似潮水退去之后显露出的几座孤零零的小岛。

朱大哥原也想保着黄坚随众乞丐一起后撤。待伸手拉扯黄大人时,黄坚却一把将他推开,低叹一声,道:“锦衣卫既然截住了去路,自然也早断了退路。逃也是枉然,何苦?你们去吧,他们要抓捕的是我。”

朱大哥听黄坚如此说,心下亦觉寒凉。

但他没有黄坚的胸襟和远见,自然不甘,急道:“大人,怎能束手待毙?我等拼掉性命也要保您逃出去。”

黄坚摇头苦笑,道:“逃出又如何?”

这一问倒叫朱大哥怔住,愣愣地道:“大人说什么?天下广大,大人难道还怕没有容身之处吗?”

黄坚长舒口气,道:“想我一生戎马,为大明朝拼死征战,却不料临到老时竟落得如此凄惨下场,我心何甘?天下虽然广大,却教我这一腔热血向何处播洒?教我这一颗魂灵向何处安放?唉——你等且去吧——我自有安排自己的地方——”

朱大哥却听不懂黄大人言语,自然不肯。急道:“大人若不去,我等怎肯?休说——大人且随我去,我等保着大人杀出城去——”

方威率领的东厂小营弓弩手之所以如此之快地赶到截杀黄坚等人,正应了那句话:苍天不计也显巧,世人万算亦是拙。

今日带领锦衣卫监看黄坚的本是无极营里杜天横手下一个略有些憨呆的小头目。此人头脑虽不灵活,却极听话。

因早得营主杜天横吩咐:但有变化,即刻向他禀报。是以刚见黄坚的仪仗受到众乞丐的冲撞,便遣人飞马报与身在东厂的杜天横知晓,连片刻功夫也没有耽搁,这是童牛儿第一个没料到。

杜天横何等奸猾,不待报事的人说完,已将童牛儿的安排瞧个大概清楚。嘿嘿冷笑两声,命人将正在自己营帐中主办公事的申宁、董霸、方威三人找来,向他们仔细交代一番。

三人听罢嘴里虽不说什么,心中却都暗骂,以为杜天横的计算够阴狠,各自下去准bèi



他们却不知杜天横已在心里思虑过千百样黄坚耍诈脱逃时可能出现的情况,此类也在其中。

而杜天横一向喜欢未雨绸缪,早想好如何应对。此时只是照方抓药罢了,并不犯难,这也是童牛儿第二个没料到。

方威和董霸各提调东厂小营的弓弩手赶到菜市口大街,先将两头皆都堵住;申宁另率数百锦衣卫攀上大街两旁的房顶准bèi

擒拿黄坚。

方威这边因距离花儿乞丐较近,先就放箭射杀,将众乞丐赶向另一边。

第七十六章 锦衣卫逞威

这条街道虽宽,但两边都是飞檐翘角的官家府邸.里面的仆人听到外面有大批花儿乞丐内杠闹事,都怕受到殃及,早将大门关闭,把顶门杠顶得结实。

如此一来,这条街就成了只通前后的直街,并无第二条路可走。两头截断后自然变成插翅也难逃的死胡同。

众乞丐见方威这边凶狠,无奈只得向那一边跑;他们却不知挡在那一边的董霸比方威还要冷血,不待众乞丐靠近就已将箭雨洒落,又射杀十余人。

众乞丐见此路还是不通,只好转身又向回跑。这边黄坚正被朱大哥等一班死士拉扯着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忽听哗地一声响,似大潮猛涨,转瞬间四周又都是破衣烂衫的花儿乞丐在嘶叫奔逃。叫人瞧着有些滑稽,以为世界荒诞,只瞬忽间便将繁华荒芜、桑田沧海这出戏演过一遍。

方威身在马上,正指挥众弓弩手上前射杀朱大哥等人,然后捉拿黄坚。忽见众乞丐又冲到马前,心中怒起,命陈校尉令弓弩手准bèi

放箭。

陈校尉领命后毫不迟疑,将手高抬。

众弓弩手早已将硬弩下的箭匣添装停当,见陈校尉举手,纷纷准bèi

。可不待陈校尉的手落,却猛地见自众乞丐的人群中射出一道亮芒。

此时正是近午时分,阳光尤烈,照得这亮芒分外刺目,叫人人瞧得清楚,呼啸而至,正中陈校尉的咽喉。

陈校尉哼一声都不及,一头栽落到马下,将方威和众弓弩手皆都惊住,才看清插在陈校尉喉间的是一只没有尾缨的钢镖。

不等众人缓过神来,倏见从乞丐群里又散出十几道亮芒疾飞而至,分别扑向方威和他身侧的弓弩手。

方威武艺高强,自然伤他不得;但众弓弩手却只擅长射箭,再有便是吃喝嫖赌,躲避暗器这一项却没有练习过,是以纷纷被打中跌落马下。一时间人仰马嘶,乱到不堪,瞧来好不热闹。

方威见所出暗器挟力刚猛,方位拿捏准确,几无虚发,暗暗吃惊,不料想这乞丐中竟暗藏高手。

他却不知这高手身份了得,想当年在江湖闯荡时行侠仗义,曾得下‘千手佛’的喝号,十数年名列暗器第一,每被提起都要得下大大的赞扬。不是别个,正是自称鹤翁的鹤万年。

童牛儿既然想救黄坚黄大人,自然将可能发生的状况一一料想。他几经婉转打听,得知如今的黄坚身边遍布锦衣卫,一举一动都被监看。

这还差些,东厂更是拨出大批御卫在他左近埋伏,防他逃离。是以这一次童牛儿便将剑阁峰上的一众英雄尽都邀请而来,只为势在必得,百无一失。

剑阁四侠不消说,云婆鹤翁、石佛侠姜楚等也都身穿破烂衣衫潜藏在花儿乞丐当中。

东厂小营弓弩手第一次放箭时,众人正在另一边观察动静。见众乞丐南逃而去,剑阁四侠先吃一惊。

玉尘子和万山红正想回身去保护黄大人,却被翁九和伸臂拦住。鹤翁在侧低声道:“二位莫急,这锦衣卫既然在前边设下阻挡,必也截断了后面的退路,他们定然还要回来。”

翁九和听与自己所想一样,点头道:“如今唯有拼死向前,将那群弓弩手冲开,才有一条生路在。”

鹤翁道:“这个容易,且看老夫手段。翁大侠,你几个只需鼓动众乞丐一起向前,叫大家同仇敌忾,必能将他们打个落花流水——”翁九和道:“不需虑,我等自会振臂高呼。”

那被封锁的街道不过百多丈长短,跑个来回只用盏茶功夫。几人正自计较,见众乞丐已经被那边的箭弩射回来,便也混在其中,跟随着向方威这边跑。

鹤翁早将一只钢镖扣在手里,见陈校尉正要命令众弓弩手放箭,便先将他射杀。然后自围在腰下的皮囊里掏出十几只独门暗器金线镖来。

这镖长有三寸,宽只两分,是一个四面起棱的狭细锥体。为了增加重量,镖身乃用纯金夹钢打造。尖头极锐利,便是寸厚木板在数丈内也可轻易洞穿。

鹤万年暗器工夫独步天下,无人可及,尤以准头之佳见长。便是这金线镖鹤翁常常在夏夜中以耳辨音,用来打居室中的蚊子,可见已练到百发百中,神鬼难测的地步。

但云婆婆老来生活节俭,而金线镖每支打造颇费金钱,是以云婆曾正告鹤翁:不到万般无奈的境地,不须使用。

鹤翁领此严令,自然遵守。今日见形势紧迫,已到毫发之下悬万钧的境地,无奈一扬手便撒出十几只出去,旨在将众弓弩手吓退。

翁九和见时机已到,高声喝喊:“兄弟们,拼命的时候到了。今日不是他们死,就是我们亡。想活命的——跟我冲呵——”

他话音未落,玉尘子也高声道:“官军要将我们全都射杀,大伙冲呵——”

正所谓‘万众一心,志可锻金’,这一帮花儿乞丐的殴斗本就打得糊涂,突然遭到东厂小营弓弩手的射杀,心里正都不忿。而他们原是自甘轻贱,把性命看得不值半文的一群,听有人出来号召,立时齐都响应。两伙合zuò

一伙,各举刀枪棍棒,潮水般向方威和众弓弩手冲来。

方威见众人来势猛恶,心知抵挡不住,忙拨转马头想要逃离。

奈何这街道在人少时还显得宽阔,此时拥塞着百多匹马,却立时兜转不开,将方威的去路阻住。

方威见前不能行,听身后喝喊之声震撼天地般响着迫近,肝胆也颤。慌乱之下甩掉马镫,腾身跃上身旁的民宅围墙,然后一纵跳落到丈远左右的房顶之上。

待回头看时,见众乞丐正汹涌而过,将一班惊慌着挤作一团逃离的弓弩手冲撞得人仰马翻,仆倒在地。不等挣扎起,已被刀剑砍伤,棍棒击打,倾忽间丧命当场。

方威对人命本不疼惜,死伤多少也博不下他一哂。他此时眼中只见他的坐骑,那匹购自大宛的战马正被从腹侧划开一条长长的伤口,内里的肚肠下水伴着鲜血滚落出来,撒了一地皆是,被它自己践踏着,踩得愈加不堪,显见怕是活不得了。

这马虽是东厂所买,但自方威夺下五龙将军的封号至今,一直陪伴在他身边,已两年有余。

方威本是个性情冷淡之人,又存身在这明暗都要争斗的东厂之中,早将一颗心寒凉得透彻。觉得这世间除了未亡的父亲之外,只有这匹不会使奸耍诈计算他的畜生还可亲些,是以从来都下力疼惜。

此时见爱骑受屠,如割他肉般疼,咬牙想要跃下救援。

但见得正轰轰隆隆奔跑过的众乞丐那一张张眉眼都歪扭到狰狞的脸孔,知dào

去便无回,没奈何只得忍下。眼睁睁地看着那马儿挣扎片刻,慢慢滑倒在人群中,被淹没不见。

和所辖营中锦衣卫伏身在街道旁的民房顶上监看众乞丐殴斗的青龙营营主申宁却是个不要命的主儿。

此人没什么长处,唯‘勇’这一字堪夸。心地又实在,顾虑也少,倒没有方威那般束手畏尾的恐惧。

见众乞丐闹得猛恶,心里火起,手提三尖两刃刀腾身纵下,直扑向发镖打伤众弓弩手的鹤翁。

鹤翁早见得他在,已将两枚金线镖扣在手里防范。忽听到耳后金风不善,暗道不妙。头也不回,只将肘下小臂一折,抖手打出。

他这一手能为正是当日童牛儿和银若雪在玉台山下的茅草屋中见到的抛甩炊饼时所用,今日也把申宁骇得不轻。

他并不曾见鹤翁双肩有丝毫动作,是以未加防范。但倏见两道耀目亮芒已自他身侧激射而出,直扑向自己的面门。

所谓‘暗器’旨在欺人不知才能伤人。鹤翁能够只动小臂便将金线镖打出,且挟力猛恶,手法精准,是为大家典范。

那金线镖的镖身乃是纯金夹钢打造,虽然细小,却十分的重,自然压手,打出后速度奇快,尖啸声只是刚闻便到申宁的眼前。

申宁头脑虽然笨拙,但武功却精纯,早将身体练的灵活。见得不好,急忙停身坠势,猛抬三尖两刃刀遮挡。只听得‘叮’的一声脆响,申宁心里欢喜,以为已拨打出去。

可此念刚起,却觉得肩头突地一歪,痛得他猛地咬牙。低头见那镖尾金赤灿烂,正半在自己的肉里闪耀着光芒。

申宁性格刚烈,虽然受伤,却不挫余勇。大喝一声,仍向鹤翁扑下。

鹤翁身旁的玉尘子见了怕鹤翁老迈吃亏,不待鹤翁应对,先就转身,忽然扬手将拢藏在破烂衣衫袖里的拂尘抖出,把三尺多长的尘丝向申宁胸口打来。

申宁虽也料到这老翁左近可能会有帮手,却万不曾想是如此厉害的角色。没见到刀枪棍棒向自己招呼,竟是一大捧柔细的金丝来袭。

但他历练日久,自然懂得兵器中愈是软细的便愈凶险,也便愈厉害。是以不敢大意,忙不迭地提气折腰,将三尖两刃刀抵在身下,借力腾转,堪堪避过。才见自己已经落身在众乞丐之中,被冲撞得险些跌倒,叫他好不郁闷。

第七十七章 史实冷人血

申宁本是个憨直的犟人,被惹得一时怒起,大叫着挥舞三尖两刃刀接连劈杀五、六名乞丐.其状如疯似颠,将众乞丐皆都吓住,纷纷奔逃躲闪,叫人群更加混乱不堪。

他所辖营中锦衣卫见营主临危,不敢怠慢,都从房顶上纵落,将申宁围在中间护佑。申宁待停下挥舞的手臂,才见鲜血正淋漓而下,半条胳膊渐觉酥麻,似已不听使唤。

他以为所中镖上涂有毒药,吓得脸白,忙命人将金线镖起出。见镖下血色鲜红,并无异味,不似有毒的样子,才知使镖的是仁义侠士。虽以暗器伤人,却不做龌龊勾当,心里倒也佩服。

此时众乞丐已跑得不剩些许。董霸带领一班弓弩手正兜着屁股追赶而来,用箭弩射杀人命取乐。

落在后面的乞丐见身旁的人纷纷惨叫着倒地,自然惊骇,拼了命地奔跑。奈何双腿再长,也难比箭弩迅疾,还是一个个被射杀在当街之上,叫人看着惊骇,不知人命为何如此的轻贱。

剑阁四侠和云婆鹤翁等人在前面带领着众乞丐奔跑,朱大哥等一班死士护佑着黄坚黄大人紧随其后。

众人一路向南,冲过直街后,已到了城门左近。

剑阁四侠和朱大哥等人所想自然是护佑着黄大人一路杀出城去,择路逃回天台山剑阁峰躲藏。

但他们却忘了众花儿乞丐和他们并不是一路,自然也就不能一心,尤其在被快马疾弩追赶着的此时。

是以刚到岔路口,数千乞丐便‘轰’地一声散个干净,只把剑阁四侠和朱大哥等一班死士护佑下的黄坚遗留在那里,几十个人孤单单地冷清,进退都不是主意。

其实童牛儿当初的计算是要借这班花儿乞丐的内杠殴斗作掩护,让剑阁四侠等众人带领着他们把黄大人送出京城。只要出了这困笼一样的城门,便如鱼入汪洋,似龙腾云雾,自然自由。

但童牛儿万般安排,却不如老天一时的颠倒,叫东厂早早现身,将他的计划全都打乱,把一众乞丐尽都赶散。

飞天神龙翁九和见安排落空,后面又有锦衣卫追赶,知dào

今日恐怕难以全身而退。向朱大哥道:“你等保护黄大人从城门冲出,我等在后面掩护,快走——”

朱大哥并非惧死之辈,对阵时从来都冲锋在前,不曾在别人的掩护下退却过。

今日他虽有意逞勇,但却不敢让黄坚黄大人临危,无奈只得应道:“有劳翁大侠。”和一班兄弟护佑着黄坚向数十丈远之外的城门冲去。

剑阁四侠、云婆鹤翁和石佛侠姜楚几人只稍稍耽搁,董霸带着一班弓弩手在前、申宁和方威各领营下的锦衣卫在后,已翻云卷雨般追赶上来。

申宁、董霸和方威等早得杜天横吩咐:不论黄坚还是来救援的人,都要生擒为上,杀死为下。

因这些人的身上牵扯着另一班人的性命,只要将他们捉拿,押入诏狱之中,自然可做下大把的文章,找出莫须有的罪名,把朝堂之上和街巷之间明里暗里反对九千岁魏忠贤的逆贼一网打尽,皆都诛灭。

这番借刀杀人的计较若不是久在官场中沉浮历练,早将肝胆煮得刚硬,把心肠冻得寒凉,又岂能想得出来?

上望中国数千年前,第一朝天子坐殿,文武臣工列班至今,类此阴狠毒辣的场景倒是上演得最多不过。

是以若无些许冷漠寡淡心思,却难将《二十四史》仔细翻检一遍。只因里面所载尽都是鬼哭狼嚎、腥风血雨,叫人看了直把肝胆吓破、叫心肠寒冷,以为人间险恶到如此的不堪,活着有什么乐趣可言?

董霸见剑阁四侠等人有意阻拦,嘴角翘起一抹冷笑。命众弓弩手端弩在胸,先将百多只飞弩射在众人的面前。

弩箭的铁簇钉在青石板铺就的街面之上,迸溅起无数电石火花,虽是白昼,仍看得清楚。

董霸以为众人见了必惧,定要退却,捉拿起来自然容易。

可不料几人瞧弩箭着落之处还远,竟都不动。董霸见了恼怒,命令又射。

众弓弩手虽得他吩咐不得伤人,但向来都是肆意放纵惯了的,并不真的当回事。见众人进入射程,就有喜欢逞勇斗狠的把弩箭向几人身上招呼。

翁九和见了大叫一声:“大家小心了。”先自涌身而上,将飞临面前的十几只弩箭皆都抓住,然后甩手打出他虽勇武,但手上之力毕竟不能和硬弩相比,弩箭不待飞到众弓弩手面前就已经跌落于地。

翁九和本也不曾想凭这把飞弩能伤到人,只想做个障眼法,借机近身而战罢了。

但与他同时发难的鹤翁却不同,脱手飞出的十几只金线镖几无虚发,将十几名弓弩手射杀在马上,把董霸都吓得急忙勒住缰绳退闪。

才知这老者的手上功夫了得,甩打暗器的劲道之大竟能与硬弩一比高下。

端木万千、玉尘子、万山红、云婆婆、石佛侠姜楚等人见翁九和与鹤翁向前,自然不肯居后,也皆跟着冲入疾飞的箭弩之中。

众人对面的众弓弩手虽久在京城里横行,但一直以欺负弱小为乐,从不曾与真zhèng

凶悍的较量过。今日遭遇如此猛恶的对手,一时都吓得胆寒。只有少数几个还想得起端弩激发,余下的都忙着拨转马头逃命。

董霸在侧见了恼怒,大喝一声,先自提缰绳冲去。待奔出几丈远,回头望时,见只自己孤单向前,却没一个跟随的,心里好不泄气。

也才知这群豢养在东厂的弓弩手皆是怕死的废物而已,并没什么堪用的厉害在。

翁九和见向前的董霸身穿大红色飞鱼服,正是人见都要咬牙的锦衣卫,忍不住在心里暗骂一声,腾身跃起向他扑下。

董霸见了不敢怠慢,忙将抱在怀里的大宝剑翻转着掣出横在面前。

尚在半空之中的翁九和见那柄剑既长且宽,雕有狰狞怪兽模样的吞口乃用纯金打造,上镶数颗硕大明珠,弥显奢华。

尤其剑身在当空阳光的照耀下青辉闪烁,澄如一潭清波,似乎深有百丈。相距虽远,却能感到弥散开来的丝缕寒气侵人肌肤。

此季虽不是盛夏,但初秋的骄阳仍烈。翁九和久走江湖,自然懂得识别刀剑,明白只有经过几千次淬炼和捶打的好钢才会有如此精粹之寒扑面。不禁暗自吃惊,以为此剑之锋锐怕和二弟端木万千的逆龙宝刀有一拼。

不敢怠慢,忙拧身收手,左掌在董霸的面前一晃,撩拨得他抬剑来挡;右手已入怀里,将自己的兵器一挥弹出。

随着一声极尖锐的啸叫,一道暗影直向董霸的胸前凌空扑下。

董霸早知翁九和左手一掌是虚,是以挡得也并不实。但却没想到他右手里竟转瞬之间多了一件兵器,且暗淡无华,虽在阳光下亦不易见。倒吓得不轻,忙纵身而起,同时挥舞手中宝剑向那兵器上砍去。

翁九和出手猛恶,来不及中途折转,兵器没有打到董霸,正击在他坐骑的马鞍上。只听得‘波’的一声后,待翁九和重新挥动兵器时,上面已经带起一片腥红血色,阳光照耀下尤显刺目。

董霸看着心惊,以为被鲜血溅到不吉,急忙收宝剑躲闪。

刚刚落身一旁,却见自己骑的那匹马突然痛叫一声,猛地向起一跃。但四蹄不及离地,身体已经从中间断成两截,各自挣扎着向两边倒去。鲜血倏然喷洒而出,似瀑布相仿,溅出在数丈之外。

最诡异的是被截断之处平整得彷如刀切,连那用厚牛皮缝制的鞍垫也是一样。

董霸不是方威,与坐骑没什么感情,对其生死并不计较。

但翁九和只凭由上击下的一挥之力便将马和鞍皆都整齐削成两半,手上这份功夫当真骇人。

抬眼光望去,见翁九和立身在不远处,两手却徒攥成拳,空无一物,叫董霸又吃一惊,不知翁九和玩的什么把戏,将那兵器藏到哪里去了。

申宁原本紧随在董霸和众弓弩手的后面。

正奔跑时,忽见众人惊慌后退,惹得他恼怒,大喝一声。

奈何众弓弩手都是被喝惯了的,并不惧怕,仍旧奔逃。

申宁瞧着有气,挥动三尖两刃刀戳翻两匹马,将从马上跌落的弓弩手一并砍杀。但余下众人都是顾命的,却不肯停,仍旧慌张地逃窜个干净。

申宁又向前奔时,迎面遇上一个须发苍白的老者。

老者身高愈丈,十分魁梧。一张大脸上凹凸不平,皆是细小伤痕。左眼半矇,如遮云雾,睁得犹大,有些骇人。狮鼻虎口,犬齿暴突,状若猛兽相仿。

手里提着一条和他一般长短、两头包金的镔铁大棍,却粗得怕人,比鹅卵还阔一圈。不待申宁动手,镔铁大棍已经挟风裹雨般兜头向他砸下。

申宁瞧着老者年纪足有六十几岁,以为气力必已衰竭,这一棍还能有多大劲道?想也不想,横三尖两刃刀便向外招架。

只听‘叮’的一声脆响,申宁的双腿膝盖处跟着一弯。待撤回兵器看时,见双手的虎口已经开裂见血。

但他向来是死硬到底的性格,虽被震得双臂发麻,却不哼一声,挥舞三尖两刃刀向老者胸前戳去。

第七十八章 疼惜暖我心

老者正是石佛侠姜楚.

姜楚天生神力,虽老不衰。身手亦健,见得白森森的刀尖递到眼前,将身子向后猛地一仰,堪堪避过。然后横扫大棍,直击向申宁所骑马匹的腿胯之处。

申宁武功虽高强,可奈何马匹嫌笨,却不如他,怎能躲得过?被打个正着。马儿痛叫一声,欲待窜起,但胯骨已碎,使不上力qì

。只能歪斜着向一边倾倒,把啊呀呀叫着的申宁折下去摔仆。

不待申宁翻身跃起,姜楚的大棍已兜头砸落下来。逼得申宁无奈,只好支三尖两刃刀也戳向姜楚,来个两败俱伤的不要命打法。

姜楚自然不肯陪他丧命,半路收棍向外拨挑自救,叫申宁得机求活,倒转三尖两刃刀对着姜楚的肋下刺来。

姜楚见申宁应变也快,知不是易与之辈,忙收敛心神,全力相斗。

那边方威刚刚冲到前边,正和赛金花万山红打个照面。

万山红见他一身大红色的飞鱼服,正是人见人恨的锦衣卫,杀之也不为过,怎肯放他过去?拧眉挥雌雄双剑扑上。

方威未料想这俏女子刚刚还在丈远之外,噏呼间便已逼到眼前,暗惊她身手之迅疾。忙挺银戟把长剑封出,同时腾身侧闪,然后搬弄手脚,把戟尾向万山红的腰间打去。

万山红见势不妙,翻身躲闪。同时右手偷招,分出一柄长剑斜横,奔向方威的腹侧撩来。

方威见万山红出手狠辣,才知是个劲敌。不敢大意,一纵跃起,反把抽大戟打响万山红的后背。

他毕竟是男儿,腕上力大,兵器又长,占尽诸多便宜。万山红和他武功虽然相当,战到最后还说不定胜败。

但在一旁的风流道人玉尘子眼里看来却觉得凶险。再忍不得,腾身跳过,甩怀里拂尘向方威兜头罩下,口中道:“月儿退下,我来战他。”

万山红虽然知dào

丈夫疼惜自己,不愿自己临危历险,却仍忸怩道:“我能胜他,何用你来?”但心里甜甜地受用,叫嘴角翘起一抹美丽的笑容。

玉尘子和万山红本是两小无猜的情分,因此相互牵挂得也最厉害,非一般夫妻可比。这多年来,只要二人一同携手,共闯战阵,玉尘子便要把五分心思都拿出来放在妻子身上。

万山红自然早知,是以每当此时,也总要偷眼瞧着丈夫,唯恐他有什么闪失。

而二人之所以属意彼此到这等地步,却是历遍坎坷,千生万死才得来的。其间的经lì

说起来真个好不容易,里面的曲折倒值得破费些笔墨一述。

玉尘子本是法名。他俗家姓雨,名叫孤云。‘雨孤云’这个名字其实得来的蹊跷,乃是从小恩养他的师父所赐。

雨孤云的出身和童牛儿有些相似,都是自小便没了爹娘,落下孤单的一个。但他却不曾有童牛儿那般的硬气,能够独自挣扎着长大。

雨孤云天生体弱,家境又贫,不得吃喝滋补,两岁多了还腿软不能站立。她娘喂了他最后几口奶后,不等把ru头扯回,将衣衫整束,就咽下最后一口气丧命。

雨孤云伏在娘亲的尸体上哭了两天多,只剩下游离的气在。但饥渴得难熬,仍旧干憋着嗓音断续着嚎叫。

恰巧一位云游的僧人路过听到,以为哭声有异,一边报着佛号一边推开将塌的柴门向屋里观看。

才见徒有四壁,满眼破烂,好不凄惨。

地上的草席里卧着一位衣衫不整的妇人,瘦得只剩骨头一把。脸上爬满苍蝇虫蚁,显见得已经死去多时。

旁边趴着一个同样瘦弱的婴孩,裹在破烂的襁褓里,却已经不动。只是有时如野兽的幼崽般大叫一声,表示他还有一分命在。

僧人心性慈悲,见到如此凄惨,怎敢不救?先去邻舍家里化来粥饭米汤喂饱婴孩,又将妇人仔细埋葬。在坟前立一块石碑,却不知这孤落在此的人家姓甚名谁,只好刻下‘贞良妇人之墓’几个字。

又种下一株翠柏算作记号,等着怀里的孩儿长大后来认亲,也好有个哭冤抱屈的地方能够缅怀。

诸般料理得停当,僧人抱着婴孩又踏上云游的苦旅。

一路走来,僧人宁可自己忍饿,也要叫婴孩饱暖。十几日后,婴孩已经缓过精神,伏在僧人的背上咿呀学语,逗话嬉笑,叫一直孤单的僧人好不开心。才知佛若肯现身世间,必就是这纯净无比的婴孩模样。

这日恰巧落雨不停,把僧人隔在屋檐下不能上路。

僧人抱着婴孩的细瘦身体在怀里哄慰,问他:“你姓什么可记得?”婴孩也不太明白他所说,只随手指着天地间的昏暗细声细气地道:“雨——”这个音本是数日前所学,此时用来倒恰好。

僧人自然明白他所语非焉,不禁低叹一声。以为这孩儿命苦,独活下来不算,竟连自己的姓氏都不知。思量片刻,道:“你便姓雨吧,可喜欢?”

婴孩也不知僧人意思,只嘻嘻笑着将两只小手拍在一起没来由地欢愉。

僧人见了也笑,自觉得只如此便已是佛家情怀,叫胸间满溢温柔,似有无限的怜爱在。略想一想,自语道:“姓氏有了,还要个名字。便叫——”

抬头见偌大的天地间,什么都笼罩在朦胧的雨雾里不甚清楚,只有天际那片漂浮着的阴云显得厚重;又想到这孩儿自幼丧亲,一生孤苦已成定局,无可更改。家也没有,必要像自己一般居无定所,四处飘荡,岂不真的和那朵阴云相仿?

但‘阴云’二字太过晦暗,不如‘孤云’来得洒脱。于是便道:“你就叫——雨孤云,如何?”说罢思量着这个名儿里的字面和意思暗谐双关,不禁得yì



雨孤云自从跟随着师父僧人云游四方之后,因终日不停脚步,早晚锻炼,身体倒康健起来。个子也长得快,六岁时却已经和八、九岁的孩子一般壮实。

尤其一张脸孔生得出色,眉目分明不说,神色间总有一团勃勃英气迫人,叫人一见之后印象深刻。以为这小儿不是寻常之辈,来日必要如何。

僧人视雨孤云如同己出,自然疼爱非常,也最喜欢听别人赞他俊俏。见这孩儿生得这般好容貌,又如此伶俐,以为必是佛前驾下伺候的童子因一时犯错,被贬下界来,教自己抚养教化,是自己修行的恩德体现。

是以每到闲暇,总要逼着雨孤云认字背经。结果年多下来,雨孤云不曾读过孔孟的典籍,却把《金刚经》、《楞严经》等诵念得滚瓜烂熟,满腹皆是。

但这样也有些可见的好处在。

就是每逢到有人家做丧葬法事请僧人参与,僧人便叫雨孤云在法坛前合掌诵经。

人家待见到这个玉娃娃般可爱的小沙尼睁着一双净澈的大眼睛,动着红润嘴唇,把一部万多字的经文一字不差地直滚到底,都惊得瞠目。以为是天神下凡,欢喜得不得了。

如此一来,施舍的财物自然超多,叫这一老一小不愁吃喝穿戴。

饱暖既然无忧,日子也就无愁。这一老一小整天悠游于天地之间,凡事不问造化,只管等闲安享,倒是帝王也比不得的好福气。

可奈何‘乐极总要生悲,笑罢必定成愁’是万古不易的真理。僧人和雨孤云虽将心神都脱出俗尘,但身体还在三界之内轮回,又怎能逃得掉?

这日正是僧人救下雨孤云六年的头上,便想着把这一日就算做孩儿的生日,好好为他庆贺一番,讨他的高兴。

雨孤云经lì

这多年的锻炼,心智早比一般孩儿成熟太多。凡事都知为僧人着想,也尽着心思疼爱自己的师父。

见僧人这般,自然不忍拂扫了他的好意,答yīng

着与僧人在大名府的十字街上行,想要寻一家干净的饭馆,买些素斋吃喝。

正走着,却见前面热闹的人群一阵大乱,全都撒着命地奔逃。

二人初到此地,不熟风俗,见了惊诧莫名。

有好心人见他俩个还呆呆地愣着,经过时提醒道:“还不快走?皇爷的仪仗就过来了,凶恶得骇人,不要命了吗?”僧人这才反应,忙拉住雨孤云转身就跑。

可还是嫌慢,被从后面赶上来开路的飞骑用铁枪的杆子打在后脑上。

这一下力大,僧人飞出丈多远才摔落,从嘴里喷出一口血来,然后便汩汩地流个不停,怎样也止不住。

雨孤云见了骇得亡魂,抱住僧人拼力摇着大哭,一时间没了主意。

旁边的见这僧人伤得如此重,显然不能活了,便劝说雨孤云撒手。可雨孤云怎肯?只当是耳聋眼瞎一般,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到,只有伤心。

他却不知就在此时身边发生的事。

原来这数百人的仪仗刚刚经过他的旁边,就从人群里蹿出几十名衣饰虽然破烂,却身强体壮,手拿刀剑的人来,向兵士掩护下的那部金雕玉砌的马车冲杀而来。

众兵士自然不肯叫他们过去,舞刀枪阻拦。如此一乱,又惹得内层护驾的御卫涌身向前,参与捉拿刺王杀驾的罪犯。

两边待交上手,才发xiàn

武功相当,都一样的窝囊。结果谁也赢不下,一时胶着。

第七十九章 从小定缘分

其实来的都是当地不堪被这个素来凶顽的皇爷压榨的百姓.因为学过几日功夫,便纠集在一起要寻这个皇爷的晦气。

可奈何这仪仗里护卫严密,兵士众多,根本靠不得前。不过盏茶功夫,刺杀的人被杀的杀,捉的捉,倒一个也未逃掉。

那边乱得虽然厉害,雨孤云这里却只顾着哭,星点也不知觉。

他旁边两尺多远就停着那部八马驾辕,锦幔高垂的大车。

此时车窗的帘子正被挑起一个缝隙,有双秋水般明丽的眸子带着盈盈的笑意看着他觉得有趣。

片刻后缝隙被扩大,有个双梳抓髻的小脑瓜从尺多宽的车窗里探出来向雨孤云喊道:“喂,干嘛要哭?”声音如碎金玉,清脆无比。

雨孤云虽然什么也不入耳,但这一声却听得清楚。一边抽泣着,一边抹泪转头,朦胧着看见那张粉嫩脸庞上浮现的娇美笑容,一时倒惊得说不出话来。

小女童见了愈觉得好玩,歪着小脑瓜追问道:“干嘛要哭?没有好吃的吗?”

这一句叫雨孤云更加觉得委屈,指着地上的僧人哽咽道:“我师父——他——要死了——”

小女童对生死本没什么概念,轻唔一声,道:“那又怎样?也不值得哭呵。爹爹说,爱哭不是好娃儿。”

雨孤云见她不给安慰,无奈只得又俯下身嚎啕。

小女童见了觉得扫兴,缩回头向旁边坐着的奶娘道:“我要他和我玩——”一边伸手指着雨孤云。

奶娘哪里懂得这个年龄虽然只有四岁多些,可心思却比谁都玲珑的孩儿所想?有心不办,但以为这孩儿乃是当今皇爷的第九个千金,老来所得的公主殿下,看待得直比他自己的性命都宝贝。任事从来都只听这孩儿的哭闹,不听别人的辩解。

更何况这皇爷一生里都在为大明朝杀伐征战,早养下轻贱人命的性格。如今年届六十,头脑昏聩,更加地不辨是非。若真的惹他兴起,怕不要了自己的性命?

看那小沙弥似是个游方的僧人,应该没有亲眷在这里,便带回去也无妨。无奈只得吩咐人去掳雨孤云走。

她却不知这小女童只随手一指,就为自己定下了终生的姻缘,和雨孤云纠缠到死也未罢休。

由此可见,万事都好勘破,唯‘缘’这一字最混沌,是谁都说不清的由来。

雨孤云哪里肯?死死地抱定师父不放手。

奶娘见了也觉得无情,便叫把这已死的僧人搭上后面的一辆车,随同拉回去,好好的安葬便了。

可怜这僧人一句话都来不及留给下心疼爱了这多年的雨孤云,就仓促奔赴佛家净土去了,倒是这多年清修得来的正果。

其实人世间又有什么值得牵挂的?哪个都有该去的归宿在。

待进到府里,奶娘先下车来,伸手欲抱这九公主殿下。

小女童却死活不肯,哭闹着要雨孤云来抱。奶娘被弄得好不无奈,向从大厅里出来看女儿的老皇爷苦着脸孔道:“皇爷,可怎么好?”

这老皇爷本是前朝的皇亲。祖上曾与大明的太祖朱元璋一起打过天下,功高盖世。

待朝廷建立,大伙坐下来论功行赏,朱元璋便把这位功劳虽高,但懂得隐藏,不叫其震主的功臣封在大名府为王。

老皇爷家上几代的女儿也有曾做过正宫的皇后和妃子的。是以若论起来,老皇爷和当今天子的关系十分密切,倒是他娘亲里辈分最大的一个,该叫一声舅爷才是。

老皇爷一生好武,从小练就满身不俗的马上功夫。任凭刀枪棍棒,都能耍得赢下一片彩声。他一辈子为将,替大明朝开疆固土,戎马倥偬。

如今因着老迈,退居在家。倚仗着险些拼掉性命才得来的劳苦功高飞扬跋扈,却也没有人敢把他如何。

他从不曾想自己年纪一大把,却还能造出个小人儿来。是以自从得下这排行第九的小女儿后,便把满怀的心思都放在她的身上,疼爱得没个样子。

听奶娘这么说,奇怪道:“她要哪个抱?”奶娘只好把路上的经lì

如实地讲了。老皇爷听得稀奇,哈哈笑一声,道:“把小沙弥带上来。”

雨孤云被从僧人师父的身边扯开,一路推推搡搡地来到老皇爷面前。

老皇爷叫人扳着他的下巴,仔细端详片刻,突地开颜,大笑着道:“不错,我女儿有眼光。生得这般好模样,倒也配抱我的宝贝。嘿——小娃儿,你叫什么?”

雨孤云抽着鼻子,抹着泪水道:“雨孤云。”老皇爷听了惊讶,道:“出家人么,怎地叫这个名儿?”

其实僧人自知方外的佛家世界清苦寒冷,是以从不曾想过叫雨孤云为僧。还以为来日叫他能娶妻生子,在方内过温暖纷乱的世俗生活才是正经。给他剃个光头,穿件僧衣只为诵经化缘方便,却从不曾给他起过法号。

雨孤云自然不知师父这番良苦心思,也答不上来老皇爷所问,只是呜呜咽咽地哭个没完没了。

老皇爷看着不耐烦,摆手道:“去抱我的宝贝下车。你若能哄得她不哭闹,皇爷我就大大地赏你;若不能——就推出去杀了——快去——”

雨孤云见这老皇爷身高过丈,腰粗十围,立在面前如铁塔般压迫。尤其一双苍眉下的硕大眼珠里射出晶亮的光芒如刀剑般尖利,叫人看着害pà

。加上颏下那一大把连做扫帚都不嫌少的络腮胡须,真似个恶神一般。

可纵是如此,雨孤云却也不甚惧他。仰头道:“你手下人打死了我的师父,怎么说?”

老皇爷哈一声,道:“你师父?你师父是个什么鸟?打死便打死了,要怎么说?”

雨孤云听得有气,怒目道:“要偿命。”

老皇爷好似听到天大的笑话,直乐得前仰后翻,指着雨孤云向身边陪伴的人道:“偿命——他要我偿命——我一生里杀人无数,盘珠难计,有多少条命好偿?怕不笑死个人——”

雨孤云见他如此,蹙眉道:“若不给我师父偿命,我便不去。”说罢梗起脖子,咬唇不语。

老皇爷怎肯依他?怒道:“给脸不要脸?来人,与我杖毙在此——”

他话未落音,那边的小女童早等得不耐烦,大声哭闹起来。

老皇爷听着如抓心肝,立时没了主意,摆手道:“好好好,算你狠,就与你师父偿命。且去哄我女儿下车来。”

雨孤云却不干,道:“先与我师父偿命。”

老皇爷见这孩儿竟是个不畏生死的倔犟性格,倒有几分喜欢。点手唤过护卫长,吩咐去把打死僧人的兵士找出来带到这里。

护卫长自然懂得做人情,只片刻就回来报说:“那名兵士在刚刚那场与刺客的打斗中丧生了,还来不及埋。”

老皇爷也清楚他用意,顺势道:“既是如此,就算了。功过相抵,无可追究。好好抚恤家属,多与钱财。”

雨孤云在侧听着,虽然知dào

其中必有曲折,但一来当时自己只顾着伤心,没有看清那人面目,不知是何人所打,无从查找;二来人家势大,相互帮衬着,组成的阻碍却不是自己能够突pò

的。无奈只得承认世道黑暗,叫师父死得冤枉。心里愈加地委屈,又埋头哭起来。

凭他小小年纪,当时心里就有这般清楚的计算,可知心智成熟到怎样程度。

老皇爷也觉得这孩儿瞬间孤零,有些可怜。不忍心再发狠吓他,低身柔声道:“莫哭了,去把我家的女儿抱下来吧?听她哭得——倒比你还凄惨呢,你怎忍得?”

雨孤云本是温良的柔软心思,最耐不住人家的善待,只得一步步走向那挂大车。

小女童正哭得舒畅,见他过来,便只剩呜咽在喉间。把一双肥白的小手揸开,等着雨孤云来抱。

雨孤云见这小女童穿一身湖锦裁做的衣衫,上面尽是湘绣的牡丹,更衬得她粉嫩宜人,好不可爱。也觉得喜欢,将她胖嘟嘟的身体揽入怀里。

小女童待将双手搂定在他的颈下,便立时欢颜,嘻嘻地笑个不停。尤其一双明艳大眼睛不住地眨动,却只定定地看着雨孤云,好似看不够一般。

闻着小女童身上散发出的淡淡奶香,感觉着她偎靠在怀里的温暖和柔软,雨孤云心里也涌起一阵无限怜惜的异样情怀。缓步走到老皇爷的面前,道:“还有何吩咐?”

老皇爷瞧着这对组合倒觉得搭调,哈哈笑着对雨孤云道:“甚好——从今而后,你就休做什么沙弥了,只管陪伴我这宝贝女儿。就要哄她高兴,别的不需你虑。可不许叫我听到她的哭声,若不然,我可不饶你,知dào

吗?”

雨孤云生来孤独,虽与僧人为伴,但毕竟缺少只有父母才能给予的温暖和关怀,是以养成倔犟天性,最不耐被人吩咐如何。听着老皇爷的差遣,却只默默地低着头,也不应答。

老皇爷虽觉得恼火,但碍着女儿喜欢,不敢把雨孤云如何。无奈低叹一声,没有言语。想着女儿虽还年幼,却正是喜欢玩耍的时候。若有这看着端正的孩儿陪伴,必要比那些奶娘丫鬟强过不少。

第八十章 两小无嫌猜

老皇爷最后对身边的管家吩咐道:“叫他好好洗漱,必要干净;裁最好的衣衫给他穿,做最好的饭食给他吃.休要怠慢了,知dào

吗?有事便禀与我知,且看我——”

然后狠狠地瞪了雨孤云一眼,其中带有恫吓意思,带着众人轰轰隆隆地去了。

见老皇爷的身影没入中堂的门内,雨孤云便想将小女童放在地上,任她行走。女童虽小,却也重。雨孤云才八岁,手臂细弱,哪堪担负?抱了这么久,早已酸麻。

可小女童的双脚刚刚着地,便把红嘟嘟的嘴儿噘起,哇地哭起来,声音嘹亮,好似鹤啼。

那老皇爷只闻这一声,便似被皮筋拉扯着一般,立时转身探头,把锐利目光射向雨孤云。

雨孤云虽然胆大,却也不堪被他注视,忙又把小女童抱入怀里。

怪就怪在小女童只要一入他的怀抱,立时收泪,把表情换做笑容,拍着一双小手咯咯个不停,叫人惊讶。老皇爷还以为自己听错,纳罕片刻,收身缓步去了。

这一下倒叫雨孤云奇怪,问旁边的奶娘:“这孩儿——莫不是腿脚有毛病吗?落不得地?”

奶娘见老皇爷不在身边,胆子大些,摇头叹息道:“什么毛病?还不是惯的。这孩儿自打降生那日起,就一直活在我的怀里,叫双脚不曾沾染过尘土。不然就是个哭,谁能奈何?如今可好,这差事就着落在你的头上了。且待来日吧,你就知dào

苦处了。”

其实不必等到来日,只抱到过午,雨孤云的双臂就已经失力,无奈只好将小女童负在背上。

小女童却无赖得紧,片刻也不肯离开雨孤云。用一双手臂搂紧雨孤云的颈项,在他的背上酣睡不醒。雨孤云自然也困,可无法入座,无奈又将小女童翻入怀里,然后靠身在榻上休息片刻。

这样折腾一天下来,把雨孤云累得双腿酸软,肩背疼痛,苦不堪言。才知这小女童是自己命里的煞星,只为折磨自己而生。

这小女童自然就是后来和雨孤云一辈子纠缠不清的赛金花万山红。

却不想二人的缘分从这般小时就开始结伴,用雨孤云不堪担负的重量开始。

雨孤云后来和万山红提起这段往事时虽然口气幽怨,其实二人心里皆甜。都以为这世间没有什么比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彼此相属更加美好,是神仙也倾慕的恩爱。

但那时的雨孤云却不知日后的这番变化。还道自己早晚要累死在这小女童的身下,心里对这个芬芳的小东西生出无限的厌倦。

但皇爷府虽大,却不是他哪里都能随意出入的。其中禁卫自然森严,叫他想逃也逃不脱,想躲也躲不掉。只能背负着心里怨恨的小女童,随着她的高兴被驱使着四处游走玩耍。

小女童随老皇爷,本姓龙,闺字琏月。

这名儿虽然好听,可老皇爷却不许雨孤云唤。以为他出身卑贱,没来由地脏污了女儿的清白。

雨孤云虽然不忿,奈何自古由来的等级如同界限明确的壁垒,却不是他这小小孩儿能打破的。

气闷时说与小女童听,本没指望能如何。小女童却懂得些许,偎在他的怀里道:“你便叫我月儿好了,我自会应你。”雨孤云奇道:“谁唤你月儿?”小女童道:“娘亲。”

雨孤云不禁哑然,以为这个名字更加亲密,自己哪里敢?不禁摇头。

龙月儿见她不肯,嘟着嘴儿道:“你没人时唤,不叫爹爹听见便了。我喜欢你这样唤我——”一边说,把两条胖嘟嘟的小胳膊缠上雨孤云的颈下。

雨孤云见消停不过一盏茶左右她又来闹,心里烦乱。用眼睛四下扫视,见无人在侧,低声呵斥道:“休惹我,当心我揍你。”

龙月儿自然不惧怕,等同玩闹般嘻嘻笑个不停。

但见得雨孤云寒冷下来的脸色,也知惹他不高兴,自觉得无趣。只好收回双臂,把小嘴里的唾沫向雨孤云虚啐一口表示不满,然后将小脑瓜一歪,睡在雨孤云的怀里。

孩儿最得yì

的地方就是洁白无暇的佛陀心地,没有贪、嗔、痴,喜、怒、怨等一切狂妄执著之念。合目即睡,睁眼便醒,任凭自在,如何随心。

雨孤云见她如此,也便趁机休息,靠在花架下的秋千里假寐。

正在迷糊时候,却觉得身下一片温热。惊醒后把龙月儿抱起,才见她将自己的裤子都尿湿,忙唤在那边树荫下与几个侍女耍舌头的奶娘过来给龙月儿换干净的衣衫。

龙月儿却不醒,把双眼乜斜的小脑瓜晃得似要掉下来般柔软,被奶娘抱着去了。

雨孤云站在原地揸撒着双手,心里觉得有说不出的委屈,想不明白自己怎会摊上如此窝囊的事情。

晚饭开在一张钿贝镶嵌的紫檀木八仙桌上,十几个菜式都是雨孤云不曾见过的,蒸腾热气夹着诱人香味扑入他的鼻孔。

劳累一天下来,雨孤云早已饿得饥肠辘辘,恨不能吞下一头牛去。此时见得这多好吃的,如何不贪婪?一面把龙月儿腾挪到不碍事的左手里,一面抓起筷子就吃。

可龙月儿却怎肯叫他吃得消闲?把身子扭了两扭,将小屁股一撅,登时叫满屋子里都是臭味弥漫,让雨孤云恶心得把刚刚咽到嗓子眼的一口饭菜吐得干净。

也才知这龙月儿已经被娇惯得没个样子,都这么大了,拉屎撒尿还如此随意,不知约束。

雨孤云瞪着眼睛看噘着嘴儿立在膝上的龙月儿,打也打不得,说也说不得,憋屈的直想大哭一场。

他却不知男女的恩爱经营起来就是这般,说到底便如伺候孩儿一样。不但要加着百倍的小心,还要陪着千般的不是才行。

纵然如此,世事的阴差阳错也不肯善罢,总要在其中挑拨唆使,叫你长久不得,奈何?

还道白天最累,可雨孤云哪知这龙月儿夜里更加地难缠。睡过一个时辰后便醒,爬上雨孤云的身体摇晃着他叫唤,非要去到花园里玩。

雨孤云正香甜,怎有耐心哄她?一掌扒拉到旁边,翻个身又睡。龙月儿也倔犟,重又爬上雨孤云的身体,抓着他的头发使狠。

雨孤云忍痛不过,抬胳膊把龙月儿撞倒。不想这一下可有些重了,叫本就站不稳当的龙月儿一个筋斗从榻上跌落,摔在铺着寸厚绒线毯的地上。

虽然没有伤到哪里,但龙月儿却痛得不可忍,咧开小嘴嚎啕起来。

这一下不但将雨孤云惊得睡意全无,也把就在隔壁安歇的奶娘和几个丫鬟都吓得跑进房里。

见小公主趴在地上,都好似失火了般扯开嗓门大叫不止。倒把龙月儿骇得不知所以,惊怔地看着张牙舞爪地扑向自己的奶娘,忘了哭泣。

老皇爷得闻报讯,自然恼怒。叫把雨孤云摁在地上,用藤条抽打。

雨孤云倒刚强,紧咬牙关,不言弱语。

藤条上生有枝节,每挨一下,总要撕扯些嫩皮破烂,叫雨孤云痛得眉眼歪扭,心肺抽搐。

抬目光看向倚在老皇爷怀里的龙月儿,却见她对眼前之事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已经睡去。

其实这样小的一个孩儿还是任事懵懂的年纪,纵然看着雨孤云受责又能明白什么?

奶娘毕竟是心地良善的妇人,倒疼惜他。找来上好的伤药为雨孤云擦抹包束,然后把仍旧向他身上赖着的龙月儿哄走。叫雨孤云得机好好地大哭一场,将这一天下来憋在心里的委屈发泄个干净。

第二日一早龙月儿就又过来缠他。雨孤云背上有伤,只好抱着。

一路闲散着随意地逛,不知不觉间来到后花园里。

此季正是八月初,满园花草生长得灿烂的时候。尤其牡丹开得旺盛,如在半空里烧着一大片粉白生香的火焰,叫人心神皆醉。

雨孤云却没有心思陶冶其间,只顶着堆积在脑门子上的愁苦煎熬。

孩童的世界虽然单纯,但其善恶也最狭窄,容易做出不计后果的事情来。

雨孤云此时抱着龙月儿,感觉便是抱着无限的压迫和疼痛,有说不出的沉重,只想尽快甩掉脱身才轻松。

他信步走着,正好来在养着锦鲤的一大排白瓷大缸前。

这大缸虽不甚高,但沿口宽阔,足有二尺多。雨孤云望着里面盛的碧澄澄的清水,心里陡地升起一个恶念,以为若将怀里这小儿抛入这缸水中,任凭她挣扎,过不多时必就淹死了,自己不就解脱了?

他却忘了龙月儿若由他手里丧命,那老皇爷还能让他安闲地活着吗?怕不将他大卸八块难消心中恨意。

但雨孤云毕竟还是个孩童,不知思虑得远些,只想着要把眼前的麻烦消灭掉。使力把龙月儿的身体举在眼前,就要往水缸里放。

龙月儿不知祸灾临头,还道雨孤云在逗她,嘻嘻地笑的好不开心。

眼见得龙月儿脚上的那双软缎子苏绣小鞋已经沾到水面上濡湿,雨孤云却猛地如遭雷击般激灵灵地打个寒颤,豁然明白自己在干什么。

他本是天性敏善之人,不曾做过杀伤之事。此时良知泛起,叫他猛醒。忙一把将龙月儿紧紧地搂抱在怀里,直骇得浑身是汗,瑟瑟而抖。

才知世间怎样的鬼魅跳出来吓人也不及自己心里善与恶的挣扎来得可怕,直教人肝胆皆裂,心肺热焚,好不煎熬。

第八十一章 为君何所惧

龙月儿却喜欢被他如此逗弄。高兴得手舞足蹈,把柔滑脸颊紧紧地贴在雨孤云的脸上讨巧。

她却不知自己刚刚在生死之间兜转了一圈,只把脚尖在黄泉水里沾湿就幸而回头。

雨孤云自然感觉得出龙月儿对自己那发自心底,没有任何伪诈的信任和依恋,却想不明白缘由何来。

只觉得心下愧对于她,把龙月儿的小小身体拥在怀里久久地不舍放开。

想起自己从小失亲的悲惨,遍觅世间已经没有亲人在。如此说来,如今倒是这个小女童是和自己最亲近的人。

雨孤云痴痴地怔了片刻,悲从心生,忍不住落下泪来。

龙月儿见了惊讶,伸出小手抹在他的面颊上,道:“你怎地哭了?月儿不乖吗?月儿不惹你生气了——”

雨孤云听得愈加地伤心,搂着龙月儿大哭起来。

经此一险之后,雨孤云却觉得和龙月儿亲近许多,把她当做自己的什么亲人般下心疼爱起来。

虽然有时因着龙月儿的任性耍闹而偶然恼火,但龙月儿日渐长大,也愈加地懂事。见得雨孤云的寒冷脸色,知dào

惹他不高兴,只得嘟起嘴唇收敛。

这夜已是初冬,天气却寒冷得早。听外面朔风逆嚎,直如野兽殴斗般惨烈,更衬得生着紫铜大炭火盆的屋内温暖宜人。

雨孤云斜卧在榻上哄着龙月儿玩,教她将串在白玉柄上的九连环一个个地拆下来。

龙月儿聪明得厉害,只学一遍就玩得熟,叫雨孤云省心。

正被熏香的暖气弄得昏昏欲睡,猛地听门上发出一声大响。雨孤云被惊得抬头,还不等看清闯入的是谁,却见一柄雪亮的长刀已经逼在眼前。

持刀者是名猛硕大汉,用黑布蒙着半边脸庞,只露出一双微眯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雨孤云,好像要用目光将他洞穿般用力。

对面屋里闷着的龙月儿ru娘和七、八个伺候的丫鬟听到这边响动,纷纷开门过来看。待见得这般阵势,都吓得尖叫。

闯入的人显然怕惊起其他,不等叫声响彻,已经挥刀扑上,把一班妇人尽皆砍倒。雨孤云借被他们旋转身形带动的冷风扇动得明灭不定的灯火看清这伙黑布蒙面的强人竟有八、九个之多,自知反抗无用,只好等着领死。

面前的大汉见那边已经溅血于尘,便也想杀雨孤云灭口。

可把长刀递到他的颈下后却嘿嘿冷笑,上下打量着道:“这娃儿,生得倒是个俊,杀了可惜。”

又转头看向在一旁停下手来瞪着双目的龙月儿,道:“这孩儿就是小公主吧?”见雨孤云点头,把长刀一摆,道:“抱着她走——”先就转身。

雨孤云立时明白,这伙人是来绑架龙月儿。但知抗拒不得,只好把紫貂的大氅从衣架上拿来把龙月儿严严实实地包裹了;又将白狐的风帽给她戴上,连着脸儿全都遮盖。怕她哭闹起来惹下责打杀身的祸端,低声哄慰着:“哥哥带你出去玩,好不好?月儿乖——”

龙月儿纵然年幼,却也看得出临到眼前的危险。虽然满心的不情愿,但只憋着小嘴不敢哭,任凭雨孤云把自己负在背上夹在众黑衣人里出得门去。

一行人顶着狂风向后花园的角门走。

雨孤云后面的大汉嫌他脚步拖拉,用刀柄撞在龙月儿的背上催促。

龙月儿还小,怎忍得疼?立时哭了起来,呜呜咽咽的声音就在雨孤云的耳边响个不停。

雨孤云听得好不疼惜,不禁咬牙暗恨这班人歹毒,只好发力狂奔,紧紧地跟在大汉的后面。

待出了皇爷府,转过后街一条冷清的巷子,才见僻静处有一挂拉柴的破烂大车和几匹马在静静地候着。

大汉将抱着龙月儿的雨孤云埋在柴草里,然后威胁道:“休言语。若敢出一声,就叫你和小公主都死在这柴里,明白吗?”

雨孤云心知这群人手黑,不到适宜的时机不能反抗,容易弄巧成拙,把自己和龙月儿的性命都害了,只好点头。

众大汉见一切停当,都飞身上马,赶着柴车向大名府的城门去。

守门的兵士哪有心思呆在如此寒冷的门洞里挨个检查过往车辆?都躲入门房里守着火炉喝老酒,叫这辆柴车顺利出城。然后一路西行,轱辘不停。

雨孤云虽然将龙月儿包裹得严实,临出门时却忘了给自己多添件衣裳。这车上偏又柴多草少,叫四处漏风,夹裹着尖利寒冷,透过雨孤云穿的单薄衣衫直刺入肌肤里面,把骨髓都冻得凝固住。

雨孤云只有紧紧地搂着怀里的龙月儿,从她身上获得一点稀薄的热来温暖自己。

龙月儿好似也知此去凶多吉少,虽然冷得不厉害,却一直哆嗦着停不下来,显然在幼小的心里满是莫名的恐惧。

好在大车行得不是很远,只一个多时辰后就刹住。

可纵使如此,却已经把雨孤云的手脚冻得僵硬,连动也不能,叫那大汉和龙月儿一同抱下车来,送进圈在木栅小院里的一间堂屋中。

屋里虽然没有生火,但毕竟少了寒风的吹拂,让雨孤云去掉被活活冻死的担心。

四下打量,见土壁盈尘,蛛网盘空,显见得是长久无人居住的。只有窗户上簇新的草纸是刚糊上去的,显得和哪里都不协调。

雨孤云恍然这草纸只为遮挡别人眼光,看来这伙强人早有绸缪,将这里当做关押自己和龙月儿的囚室来用。

坐入厚实的稻草堆里,把龙月儿头上的白狐风帽打开叫憋闷到如今的她透一口气。龙月儿却憋着小嘴哭起来,道:“哥哥——我怕——”

雨孤云从不曾听她如此叫自己,倒惊讶,才明白这小儿临到危难时也知示弱。问她:“怕什么?”龙月儿不肯说,张着手儿抱定雨孤云不撒开。

雨孤云搂紧哄慰道:“月儿不怕。哥哥便拼掉性命不要,也必护得月儿周全。”龙月儿好似听得懂一般,嗯嗯地应着哽咽。

两个孩儿正慌乱时,听门扇响动,抬头见一个身材干瘪的汉子探进身来,把一个深阔的大碗放在地上,抽回泡在其中汤水里的多半个拇指。又扔下两个掺有糠谷的馍馍,横视两个孩儿一眼,嘶哑着嗓子道:“吃——吃饭吧。”转身去了。

此刻已近傍晚,却早过饭时,两个孩儿都饿得透了,只是一直害pà

,皆不记得。如今看到地上的食物,肚子立时咕噜得厉害起来。

龙月儿先就指着向雨孤云道:“哥哥,我要吃。”声音细弱,叫雨孤云的心猛地一疼。忙挣扎起来过去,把那碗汤水和两个馍馍拿到龙月儿的面前。掰开其中一个,撕下一小块喂入她的口里。

可龙月儿从来都是吃着金盏燕窝、银盘莲子长大的,何曾咽过这般粗糙的食物?只刚嚼便猛地一口吐在地上,皱着小脸摇头。

雨孤云惊道:“怎地?”龙月儿噘嘴道:“难吃。”

雨孤云自己尝过,发xiàn

也不知是面粉还是掺在里面的糠谷已经霉变,入口苦涩不堪,确实无法下咽。无奈只好把馍馍放在一边,将大碗端起。

可还不等靠近鼻子,已经闻到里面飘出的恶臭,却原来是刷锅水一类。雨孤云又想起送饭那人插在其中的大拇指,忍不住翻涌的恶心,把汤水泼洒在地上。

龙月儿见没有吃的可以入口,自然不愿意。抱着雨孤云纠缠道:“哥哥,我饿,哥哥,月儿饿呢——”

雨孤云耐下心来哄她道:“来,哥哥抱你。便睡吧,睡着就不饿了。”龙月儿生到如今还从不曾尝过饿的滋味,哪里肯依?仍旧抱着雨孤云哭闹不休。

雨孤云也没个办法,只小心着不让她坠落到地上,任凭她如何。

龙月儿毕竟年稚,片刻之后就疲乏,靠在雨孤云的怀里沉沉不醒。雨孤云却一丝困意都无,想着如何能得机会逃走。

但以为这伙强人有九个之多,自己和龙月儿又这般孤弱,如何能敌?怕不容易。思量前后,叫希望慢慢晦暗,觉得只有等待老皇爷遣人来救这一个办法可行。

正迷迷糊糊地睡着,却听到怀里传出隐隐的哭声。

睁开眼睛看时,只见一片漆黑,原来夜早已深了。循着声音分辨,是龙月儿埋在胸前的嘴里发出咕哝不清的呓语和抽泣,显然白日受到过度的惊吓,此时做起噩梦来。

雨孤云忙把她抱得端正,摇晃她醒来,一边抹着她脸颊上的泪水一边哄慰道:“月儿不怕,这一半天里爹爹就来接月儿回去了。”龙月儿待忍住悲声,却再睡不着,拍着肚子喊饿。

雨孤云也是饥肠辘辘,无奈起身到门前拍打着叫嚷。

那边的人正睡得香,被吵得火起。点起油灯后开门就给雨孤云当胸一脚,把他踢出一溜滚儿去,口里骂着:“寻——寻死吗?大半夜——夜的——不消停——”正是白日送饭的那个结巴。

雨孤云捂着胸口,咽下汹涌上来的酸呕,向他求道:“小公主一天未吃东西,怕要饿坏了。你们——你们也不想她死吧?”雨孤云揣摩着他们的心思随口乱语,不想竟然说中。

结巴瞧他片刻,又看看龙月儿,道:“等——等着——我去——问问——”将门扇虚掩,去里屋了。

第八十二章 云与月相伴

雨孤云自然机灵,忙扑到门前,把一目瞄在宽大的门缝上向外面窥视.

可那边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清楚,只隐约可见一个门的轮廓立在一团晕黄的微光里。但那边说的言语却字字入耳,听得明白。

结巴声音诚恐,显然十分惧面对之人,道:“大——大哥——那个公——公主不吃东西——怕要饿——死了——怎么好?”

被唤作大哥的人却不耐烦,怒声道:“管我什么鸟事?就饿死吧。休来扰我,当心老子兴起揍你,滚——”结巴不敢再言语,应一声后转身。

刚走出几步,却被大哥唤住,半晌后听道:“去把剩下的鹿肉给拿些过去。再斟几碗酒——就叫他们醉了吧,免得来烦我——”结巴一叠声地应着,高高兴兴地回来。

雨孤云见灯光飘近,忙要转身离开,却与紧贴着自己的额头撞个端正,叫两个人都痛得“哎呦”轻叫。

雨孤云听出是龙月儿的声音,可不晓得她什么时候靠过来的。才知自己太过紧张,额颊已经见汗。忙摸索着掩住她的小嘴,低声道:“当心呵。”龙月儿只嗤嗤地笑个不停,觉得这个游戏好玩得紧。

雨孤云不禁在心里暗叹,才知她毕竟还是个孩儿,分不清眼前形势的好恶,一切都随着心情如何。

结巴在外面忙乎片刻后,先把油灯举进来放在地上,然后端入一盘切成大片的鹿肉,跟着是一个扣着粗瓷碗的大酒坛子。直起腰后指着道:“吃——吃吧——休要——醉了——难过——”端了油灯就要走。

雨孤云忙拦住道:“把光亮留下吧,不然容易吃到鼻子里。”

结巴看着酒坛子想想,觉得鹿肉摸着黑吃倒还好,可酒却无法摸着黑喝,雨孤云说得也有道理。只好将油灯递与雨孤云,道:“小心了——不要弄着火——可没——没人——救你。”然后出去,把门扇锁个仔细。

不等雨孤云来喂,早饿得发慌的龙月儿已经抓起一块鹿肉迫不及待地塞进嘴里,吧唧吧唧地用力嚼着,在脸上绽出甜美的笑容,惹得雨孤云也笑。将酒水斟入粗瓷碗里,端到龙月儿的嘴边。

可龙月儿只稍闻就摇着小脑瓜,说什么也不肯喝。雨孤云待尝一口才知这是家酿的粗酒,又涩又烈,不堪入嘴,无奈只好抓着鹿肉干吃。

可这肉煮的过咸,堪堪觉得饱后便无法下咽。接着咽喉和嘴里都干燥得厉害,好像连舌头都拉不开栓了。

雨孤云无奈,只好端起大碗,喝下他此生中的第一口酒。谁知酒是火性,虽然解咸,却也叫他肚子里如同烧着般滚烫,叫周身都轰轰隆隆地热起来。无奈只好一再地喝,希望能将这火灭下去。

龙月儿也渴到不可忍,见雨孤云不停口地喝那碗里难闻的东西,也便忍不住跟着啜上几口。如此这般,不消一会儿,两个小儿皆都醉倒,昏沉睡去。

结巴倒不放心,打开锁头探看。见此情景也不禁笑起来,端出油灯去了。

第二天中午时听外面马蹄声杂沓,接着几个人相互吆喝着走进房来。

从里屋奔出来迎接的那个大哥粗着声音问:“如何?”

一个人回道:“大名府里都闹翻天了。外不让进,内不让出,正一家家的搜呢。”

另一个声音填进来道:“满街都是老皇爷手下的军队。听说把城外的驻军都调进城里去了,加在一起和百姓一样多。”

大哥冷笑一声,道:“叫他搜。便把地翻上天去也搜不出来,看他能折腾到几时。”

雨孤云知dào

他们所说正与自己和龙月儿有关,支着耳朵听得仔细。

龙月儿见了他的表情觉得好奇,爬上他的身体,把肥白的小脸蛋贴过来,细声细气地问:“哥哥,怎地了?”

雨孤云向她轻嘘一声,摆一摆手。龙月儿倒懂起事来,立时噤声,只趴在他的怀里蜷起细小的身体睡觉。

外面的人仍在言语。

一个声音问:“大哥,怎样办好?”大哥嗯过一声,道:“休急,且等等看。过几日送一封书信去,叫他准bèi

下一千两黄金来赎。”

旁边有个善拍马屁的跟着道:“此计甚妙。”可另一个人道:“叫谁写信?大哥,你识字吗?”

大哥听到此问立时恼怒,骂道:“放什么没味的狗屁?我若识字,还干这等腌臜勾当?怕早就去考个状元,当个宰相威风了。”几个人都跟着起哄般笑起来。

然后大哥问道:“你几个都不识字?”几个人都不言语,但显然皆在点头。

大哥低声骂道:“没用的东西。”一边说一边向里屋走,叫声音飘忽不定。

后面的人看他走远,低声笑着道:“放什么没味的狗屁?我若识字,还干这等腌臜勾当?怕早就去考个状元,当个宰相威风了——”正是大哥刚才的言语,把另外几个人都逗笑。

晚饭送来的甚早,都是吃剩的酒菜,倒丰盛。可惜肉食都冷得透了,叫雨孤云不敢给龙月儿吃,怕她细嫩的肠胃消化不了,反倒要坏肚子。

可龙月儿偏偏喜欢吃肉,一味地闹着要。看雨孤云不给,就趁他不注意时偷来填进嘴里。怕他发xiàn

又抠出,也来不及细嚼便囫囵吞咽下去。

到了夜里,正睡着的龙月儿忽然哭闹起来,把小手捂在肚子上喊痛。初时还只轻声,后来便嘶哑了嗓子嚎叫起来,将身体扭得吓人。

雨孤云把她抱在怀里为她揉,却不管用,急得浑身冷汗湿衣,无奈只得去敲那扇门。

门外的结巴也早被龙月儿的哭喊惊起,隔着门问:“怎地?”雨孤云道:“小公主肚子痛的厉害——怎么是好?去讨副药来吧。”

结巴听雨孤云声音急迫,把将军不下马的大锁打开,举着油灯向里面照耀片刻,也不言语,掩上门摇晃着脚步向里屋去了。

片刻后听到那个大哥的声音骂骂咧咧地走过来,把门砰地一声拉开,将硕大的脑袋探进来,好似狗熊探进兔儿的洞里般骇人。叫疼到不可忍的龙月儿也吃一惊,把哭泣停歇片刻。

这大哥匆匆看过龙月儿的脸色,又抓过她细瘦的手腕装模作样地诊视一番,摇头道:“不打紧,忍忍便好了。”起身就要走。

雨孤云看得出他根本不懂医术,只在哄骗他们两个孩儿,哪敢放他走?忙扑过拦在前面跪下哀求道:“大英雄,小公主她晚饭吃了好多凉的肉,怕是不消化,还是请个大夫来瞧瞧吧。她还小,怎忍得痛?怕不折磨死她。”

大哥冷冷地瞧着雨孤云,半晌才哼一声,道:“公主便金贵吗?馋嘴要吃肉;吃罢又要肚子痛,看大夫?都是富贵人家的毛病——”一边说,就想绕开雨孤云出去。

雨孤云听着龙月儿一声声唤出的痛字,只觉得好似有把尖刀刺在心上一般疼。转身一把抱住大哥的双腿哭着道:“求你——找个大夫救她——她会痛死的——”

这大哥身高体壮,仿佛是座塔般敦实。力qì

也大,对雨孤云倒无情,只把双腿一叉,就将他扒拉个滚,然后又向外走。

雨孤云见阻拦不住他,恸哭不已,眼望着大哥就要消失在门口的身影好不绝望。

也是他技穷心急,猛地想起个计较,高叫道:“我给你们写书信——向皇爷要一千两黄金——”

大哥听到这一句猛地停住脚步,转头瞧着雨孤云道:“你会写字?”雨孤云抹一把泪水,点一点头。

大哥见了立时开颜,几大步迈到他身边,一把从地上提起来,道:“不诳我?”雨孤云抽噎着道:“可你要去寻大夫给她看病,不然休想叫我写——”

大哥冷哼一声,寒下脸色。但看着雨孤云倔犟地咬紧的嘴唇,知dào

这孩儿怕也不是个易欺之辈。无奈只得把他向地上狠狠地一摔,也不说答yīng

,起身快步走出。

片刻后听到外面响起吆喝声和马蹄声奔出院子,渐渐远去了。

雨孤云不敢相信他们肯定去请大夫来,只能抱着痛得脸色白惨,浑身是汗的龙月儿在怀里,一边柔声哄慰,一边为她尽lì

揉着肚子,可哪管用?

约一盏茶左右,门扇砰地一声被推开,然后和着跳荡不定的灯光一并搡进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

老者身穿扣错纽襻的长衫,显然是被从榻上揪起来的,叫衣饰结束的仓促。怀里抱着个青藤编就的药箱,脸色惶惑惊恐,昏花的眼睛望着地上的雨孤云和他怀里的龙月儿不知该如何是好。

那大哥指着两个孩儿向老者道:“就是他们,好好医治,不然——哼——”把门砰地一声关闭,只留下结巴在里面看着他们。

老者镇定片刻,向雨孤云道:“是你吗?”

雨孤云见他如此昏聩,连病人也瞧不出,倒觉得失望。指着怀里的龙月儿道:“是小公主。”

老者听到这个称呼一惊,道:“小公主?是老皇爷的小——”说到这里又连忙闭嘴,好似已经明白眼前情景为何如此。

低下身来,一边把住龙月儿腕上的寸关尺处摸着脉搏一边问:“何时如此?”雨孤云将自己以为的和他说一遍。

第八十三章 小儿有胆色

老者频频点头,临了收手道:“不碍事,就是肉食吃得多了胀气.”

将药箱打开,从里面的角落里捧出一大把还红艳的山楂来,脸上堆着慈善的笑容道:“这本是常见的毛病,是以我这里总要备着这个。和黄姜熬一碗水,喝下便好了。”

待将老者亲手熬制的山楂黄姜水一口口喂入龙月儿的小嘴里,龙月儿的腹痛果然随之减轻。把一碗都饮净后,龙月儿已经不再叫,只因着挣扎一个多时辰的疲乏而晃着小脑瓜昏昏欲睡。

雨孤云暗舒长气,一连声地谢过老者。老者只笑着摆手,然后随结巴出去了。

雨孤云正想也便倚身在稻草里睡一会儿,却听窗下猛地响起惨叫,接着是什么跌落在地的哗啦声。然后听到结巴骂他:“老东西——还——还不死——”

雨孤云一惊之后明白,必是强人怕老者泄露龙月儿的行踪,把他杀掉灭口。不禁咬牙暗恨这群人歹毒,竟是百死都不足以赎其罪的恶人。

他和别家的孩儿有一点不同,就是生来便有嫉恶如仇的秉性。只要想到杀的是大恶之人,心头就会生出无限的快意。想来这可能也和他自小孤弱,常受人欺凌而积压下满腹的仇怨有些关系吧?

早晨刚刚醒来不久,结巴就打开门扇,把雨孤云扯出来交予大哥。

大哥指着桌上一张皱巴巴的草宣道:“与我写。”

雨孤云虽不曾读过私塾,受过教化,但那僧人曾一力逼迫他诵读经卷,叫他把文字识认得全。只是少些文采,不能下笔成章,叫辞藻华丽罢了。但应付日常却绰绰有余。

他早在心里盘算好:既然这些人都不识字,自己写些什么他们自然也看不出。正好趁这个机会把自己和龙月儿关押在这里的消息传递给老皇爷,叫他想办法来救。

雨孤云毕竟还只是个八岁多点的孩儿,心智浅显,忘了这些强人既然能把这件事筹谋得如此周全,又岂能被他这样个小人儿轻易骗倒?

大哥瞧着雨孤云执管的姿势生硬,倒不信他会写字。轻蔑着眼光沉吟片刻,道:“你只需写这十三个字:‘公主在我手里,一千两黄金来赎’就好。别的——不需多写,最烦啰嗦。”

雨孤云听他把字数都计算的清楚,知dào

自己所想有谬,怕是做不到,无奈只好按着大哥所说写好。

他本不善此道,把字写得大小参差,墨色淋漓,满纸皆是。大哥扯过来端详片刻,好似看得懂一般,满yì

地哈哈一笑,道:“不错,就是这个意思。”

转眼四日过去,却不闻一点消息。

龙月儿整日不得温饱,渐渐消瘦下去,把两只大眼睛皆陷入眶中,里面没了素日活泼顽皮的光彩。甚至连哭闹的力qì

都不够,只安静地卧在雨孤云的怀里不言语。

雨孤云看得好不难过,一颗心似被热油烹着般煎熬,不明白老皇爷为何还不来救?非要叫自己和龙月儿死在这里吗?

结巴来送晚饭时停身看着龙月儿恶狠狠地道:“你那老爹——也该死,连一千两——黄金都——都不舍得——”还想再说些言语,可把嘴唇蠕动片刻,却说不出来。只跺一下脚,恨恨地去了。

雨孤云从这一句里听明白,老皇爷一向张狂惯了,是死也不肯低头的脾气,竟不愿相信自己的心肝被这群人劫掠,是以不肯拿出黄金来赎。若如此,这伙强人必要恼怒,自己和龙月儿的性命岂不是难保?

他正胡思乱想,听门上响动,模糊油灯光照耀着结巴陪着大哥和另外两个汉子走进来。

大哥冷冷地看着雨孤云怀里半睡不醒的龙月儿道:“剁下她的小手指,送与那老昏聩。他若再不肯,就再剁一根。等到凑足两只手的,就把脚剁下来送过去。嘿嘿——且看谁够狠——”

雨孤云听到这一句,直被吓得魂魄皆散。忙把龙月儿拼死抱紧躲入墙角里,一边护住她一边嘶声哀求道:“你们放过她吧——她还是个孩儿——怕不痛死了?”

可这些人怎肯听?结巴和另一个汉子踏步上来,只一下便将龙月儿扯入他们手里。龙月儿被惊吓,嘶哑着声音嚎啕,好似一只小猫儿落入虎狼的口里般可怜。

雨孤云在后面疯着般扑上来抢夺。

结巴瞧着有气,向他肋下狠踹一脚,将雨孤云踢得飞出,直跌在对面的土墙上,痛得咝咝地吸气。

结巴把龙月儿的小手抓紧摊在门槛上,从腿侧抽出一把寒光刺目的硕大匕首举在空中,就要向龙月儿手上的小指剁下。

雨孤云在旁边瞧得清楚,直骇得连气都喘不上来。忙大叫一声:“剁我的小指不行吗?”结巴一怔,停住匕首看向大哥。

大哥仰起脸看向雨孤云,冷笑一声,道:“你是她家的什么人?怎地如此忠勇?”

雨孤云先就落泪,摇头道:“我只是看不得这孩儿受苦。她还小,怕要痛死了——”大哥轻蔑地道:“既然与她没什么关系,何必如此?”转头示意结巴动手。

雨孤云忙又叫道:“剁不得她的。”一语把几人都惊住。

大哥看着雨孤云道:“怎地剁不得?”

雨孤云扑过先将龙月儿抱入怀里,和结巴抢夺着道:“那老皇爷一向凶狠,又最疼这个孩儿。来日他若见小公主被伤,岂肯与你们善罢?必要满天下抓捕。你们纵使拿到黄金,又怎能花的消停?怕早晚有难。”

他这一席话入情入理,倒把几个人都惊住。

那大哥沉吟片刻,向地上啐一口,道:“既然做下了,就不怕有难。不然当初何必要做?如今走到这般,后悔也来不及。”

雨孤云听他口气不善,知dào

不能消解今日的血光之灾。无奈只得道:“那便剁我的吧。我只是个没有爹娘的孤苦孩儿,来日也不能将你们如何。”

大哥仔细想了片刻,觉得这样也好。点头道:“那老昏聩怕也分不清这小指是谁的,又免他来日忌恨我们。嗯,就剁他的吧。”说罢先就出门去了。

待将左手摊开放在门槛上,看着结巴举在半空里的匕首闪着烁烁寒光晃着双眼,雨孤云才知这一刻的惊恐是怎样难以忍耐的煎熬。

只怕自己挺不住失却勇气,无奈把双眼闭起,将头扭到一边不敢看。

结巴倒也佩服他只这般小的年纪就有如此刚硬血性,一边按住他的小指一边安慰道:“小兄弟——我的刀快——只一下便——便好——忍住——”不等话音落地,已将匕首剁下。

都说十指连心,如何能不痛得狠?雨孤云觉得断处只一凉,然后便如在火中烧着般麻辣。但只片刻,麻辣尽去,唯有钻心的疼痛如决堤的江水似的铺天盖地般汹涌而来,把自己淹没。

他睁开眼睛时正好kàn

到龙月儿瞪着满含恐惧目光的眸子怔怔地望着他,把干涩的嘴唇抿得结实。

雨孤云恐怕自己的惨叫必要叫龙月儿更加地怕,忙将脸孔扭转,歪扭着眉眼,咬住右手的袖子忍痛,不肯发出一声呻吟。

结巴和另一名汉子见了都惊,相互对望一眼。以为这个孩儿当真了得,远胜寻常人的胆色。去寻来刀伤药为他草草地包扎了,然后拿着断指离开。

雨孤云独自窝在角落里,在口中咬住一块叠起的衣襟,把头插在两腿之间忍熬着撕心裂肺般的滋味。拼命地摇晃着身体,就是不肯发出一声呻吟叫龙月儿听到。

龙月儿好似也知他难过,在后面搂紧他安静地呆着,不肯闹他来抱。

这一夜好似没个尽头般漫长,睁开眼睛只见沉沉的黑暗在眼前弥散。雨孤云噩梦不断,听着自己喊出的爹娘二字惊醒。然后想起自己凄苦的身世,忍不住满眼的泪水洇湿胸襟。

才知世事凶顽如虎,却再没有人能为自己抵挡。唯有依靠自己拼力挣扎才能活下去,不然只有死路一条。

雨孤云好似在一夜之间突然恍悟并长大,暗在心里切齿痛恨这世道的不公。并将孩童才有的天真和软弱全都泯灭得干净,只剩下无所畏惧的勇猛在。

接连两日过去,还是没有什么动静。

但这两日雨孤云却不肯消闲,夜里就用一片碎瓦挖后山墙的一角,把残土都掩在稻草的下面。

这房屋因着年久,土墙也早酥脆,倒好挖,到第二日的夜半时就已经洞穿。雨孤云慢慢将其扩大,堪堪能将脑袋塞过去。

正得yì

时,却觉得有股冷风扑面。还来不及躲,一只脚已经踹在自己的面上。这一下端的凶狠,把雨孤云的口鼻尽皆打破,教里面全是血腥。

原来大哥夜半起身来在后山墙下解手。刚刚完毕,却听得脚下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低头片刻,见那墙上竟慢慢塌下个洞口出来,倒骇得不轻。蹲身等着,待看到雨孤云探出的头来时,飞起一脚踢过去。

然后命令结巴打开房门,扑入把雨孤云摁在地上一顿踢打,直到他连挣扎和呻吟都无才停手。命令结巴用木板在外面把洞口堵死,夜里不许睡觉,在房内好好kàn

着两个小儿。

第八十四章 凭谁断善恶

雨孤云躺了一天一夜才缓过神来.

睁眼见龙月儿憋着小嘴,红着眼圈看着他,正将小手里哆哆嗦嗦端着的碗倾斜在他的嘴边,要倒些水入他的嘴里。

雨孤云抖着双唇喝下些许,努力向龙月儿展颜一笑。

却不想这一下倒惹得龙月儿大哭起来,丢下水碗抱住他道:“哥哥——你不要死呵——月儿——再不闹你——”雨孤云伸臂将她抱入怀里,轻轻拍着哄慰。

中午有几匹马急急地奔入院子里。然后听到大哥的脚步声从里屋迎出来问:“怎样?”一个声音回道:“有几千人呢,正往这边搜,怕明日晚间就到这里了。”

另一个接续道:“那边也有人,把两面都堵死了。大哥,怎么办?”

半晌不闻动静,显然那个大哥也没了计较。

之后听大哥狠着声音道:“且等明日。他们若搜过来,就将这两个孩儿都杀掉,然后就地埋了。我们拿不到金子,他们也休想得到孩子。”说罢独自回屋去了。

几个人听到这般言语,都没了主意。

其中一个道:“早知如此,当初何必去惹这个老皇爷?枉费了这多力qì

,却什么也得不到。”

另一个劝解道:“谁知他是这等倔犟作风?竟连小公主的性命都不顾惜,怎样也不肯拿黄金来赎,真个气死人。”一边议论着,一边牵马去了。

夜里窥着结巴抱着膝头坐在门边打盹,雨孤云见龙月儿萎在稻草堆里睡熟,轻手轻脚地起身,悄悄摸过去,将结巴拿在手里把玩的那把大匕首一点点从他手里抽出来。

结巴显然困得狠了,虽然也有所惊觉,但只略微晃动,可醒不过来。

这一下却把雨孤云吓得不轻,屏住呼吸滞在那里等待着将要临到头上的杀身之祸。

片刻后见结巴又重新睡去,慢慢吐出一口气。把匕首握紧,猛地向他脖颈的侧面,要紧的咽喉处刺下。

雨孤云头一次杀人,心里不免恐惧。

但想着若不杀他,自己和龙月儿只有一死;更何况这结巴曾把给龙月儿看病的老者都干掉,自然不是什么善类,死也不枉。

于是刚硬了心肠,叫这一刀不带半点软弱,直接把结巴的喉管和动脉切断。然后合身扑上,把结巴死死地压在下面,不叫他发出挣扎的声音。

片刻后直起身体,才见衣衫上溅满腥臭的鲜血,淋漓得浑身都是。

雨孤云被这血气所激,不但不觉得害pà

,反倒杀得兴起,叫红染瞳仁。

提着滴血的匕首慢慢推开房门,一步步小心地走入里屋,寻着鼾声来到榻前。借着透窗而入的夜光朦胧看清上面的人形,把匕首狠狠地插入他的心窝。

这个大哥死得倒窝囊,连杀他之人是谁都不知就奔赴黄泉而去。

雨孤云抱着仍旧迷糊的龙月儿走出这囚禁他多日的土屋后,心里有说不出的舒畅。把龙月儿放到地上,拉着她的小手哄着道:“寻你爹爹去。”

龙月儿听到这一句立时欢颜,把困倦都消失得干净,磕磕绊绊地跟在雨孤云身边向前走。

两个小儿直行到天光将明时才看见为寻找他们而来的驻军的帐篷。龙月儿伏在雨孤云的背上指着道:“有灯火,在前面——”

雨孤云却再走不动一步,慢慢软了双腿瘫下去。抬头见一颗硕大的启明星就在眼前悬着,为自己照耀出一片宽广的天地来。

老皇爷见到瘦得不成样子的龙月儿后老泪纵横,泣不成声。龙月儿却有些怕,躲在雨孤云的身后不肯出来。

雨孤云把前后经过仔细讲述一遍,叫满堂的人皆惊得瞠目结舌,都不肯信。但有送他们回来的军官佐证,却又叫人不得不信。

老皇爷看着雨孤云轻轻点头,道:“小小年纪竟有如此忠勇,真个难得。去,先到账房领一百两银子花销,待来日再好好奖赏你。”

经过这件事的教xùn

后,老皇爷以为龙月儿只有像自己一般,学会满身的武艺能够自保才是上策。于是花重金请来一位名声不显,但怀有绝技的道姑到府里教授龙月儿。

这名道姑法号金莲子,本是自幼在祁连山的上清观出家,跟随上清老祖修行的得道高人。多年前因缘与老皇爷相交,并欠下他一个甚大的人情。

此番受其所邀,以为要还回这个人情,是以来到大名府,答yīng

以八年为限,教授龙月儿武功。

龙月儿还是小儿性格,怎肯忍受别人的约束?不论金莲上人使用怎样手段,也不肯学她的武艺。

金莲上人自是知晓这小公主是老皇爷的掌上明珠,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无奈只好软语哄慰。

可她一个六十几岁的出家人,过惯青灯独对的冷淡生活,哪来的这多耐心娇惯小儿?很快就灰冷了心思。只好另作别图,再做打算。

数天之后,金莲上人慢慢看出这刁蛮任性的小公主对谁的话语都违背,就是肯听雨孤云的吩咐,不论怎样皆可以,叫人奇怪。

仔细打听出详细,才明白二人之间的情分竟是共历生死换回来的,不禁暗暗地赞叹。同时有个计较浮上心头,以为或许可行,便说与老皇爷知晓。

老皇爷听闻金莲上人说要先教雨孤云武功,然后叫雨孤云教给龙月儿,倒惊讶。问明缘由后也觉得无奈,只好点头。让人把雨孤云唤来,好好地吩咐叮嘱一番。

雨孤云本有争强好胜之心,也自然愿意学习武艺。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向金莲上人恭恭敬敬地叩下头去,算是认师之礼。

金莲上人见这少年容貌俊美,气宇不凡,倒也喜欢。以为能收到这样的徒儿关门,可算作大上之幸。

待教过三、五日后,金莲上人不禁惊讶,才知这个少年竟是不可多得的习武奇才。

举一反三只是寻常,更能从所学中自寻变化,领悟精奇,把金莲上人没有说破的奥妙演化出个大概。似这样的徒儿教起来自然快乐,叫金莲上人得偿不曾有过的喜悦,是为师之道里所谓‘得天下英才教化之’的得yì



龙月儿自从和雨孤云一同经lì

过患难之后,虽然不能深悟其中情意,但也懂得自己的周全都是雨孤云忍痛拼死换来的,是以对他依赖得更加地厉害,无时无刻不扯着他的衣襟跟随。只要转脸不见雨孤云的身影,便要把正逞得灿烂的笑意瞬间换成哭泣,叫泪水横飞起来。

皇爷府上下见她如此,皆都无奈,只有慌忙四下里去喊雨孤云来。龙月儿也乖,只要远远地望见雨孤云的身影过来,就能把泪水收拾起,立马换成一副美丽的欢颜,令众人叫绝。

老皇爷虽然昏聩,却是个从战场的生死里拼杀过来的血性汉子,从来不讲善恶,可极重恩仇。

自从得知雨孤云为护佑龙月儿所做的一切后,以为自己欠他的人情巨大,是以不论雨孤云如何,就再不肯吼他一声。并吩咐府中上下其他人,都不得为难他半分,拿他当知近的人看待。

只是嫌他年纪还小,若与他说些人生如何的咸淡言语倒有些滑稽,叫老皇爷想起来郁闷。

雨孤云自从跟随金莲上人学习武艺后,便立kè

迷入其中,不能自拔。

才知人间并不是只有这一个肮脏压抑的世界在,武学里还另有一个纯粹干净的天地可以叫自己快乐。

其实何止这一个?只要你喜欢上一个行当,也就拥有了一个与众不同的世界,是别人无法窥视和争抢的广阔。

而只有在这样的世界里才能获得纯净而平和的欢愉,是尘世里没有的喜悦。

雨孤云和龙月儿相处日久,自然了解这个小人儿的脾气。知dào

她是争强好胜的秉性,最喜欢博人的夸奖,是以用言语挑逗,叫她和自己一同练习武功。

龙月儿毕竟还小,哪有雨孤云这般的奸猾?只当是游戏一样和他一起蹦跳,倒玩得不亦乐乎,以为比其他有意思。

光阴荏苒,如滑行在水面上的小艇,经不住日月的轻轻一拨就飞速向前,没有滞涩。唯见身后留下的那一道渐渐荡漾的涟漪正泛起悄波,然后平静,不肯留下丁点痕迹可寻。

而苍白的记忆又怎能只凭着这点虚无的证据就喜怒?总要在夜深无眠时把过去拿出来一遍遍地温习,却总是不小心遗失那些微小的细节,叫画面渐显模糊,直到再也分辨不清,这便是老去的过程吧?

但人生就是如此呵,没有什么可以扭转的余地在。不管谁怎样地不甘心,也留不住少年的那份青涩,拒绝老来的那缕花白。都只能任凭岁月拿在手里把玩,一点点剥离掉你曾拼命挽留的珍惜,叫你直到一无所有,和来时一样干净地去。

才知生命只是个赤条条,什么都不需牵挂的过程,不论如何行走都不能跨出生死划定的界限去。

若知这一层,才发xiàn

人生不可悲也不可喜,只是平静而已,一如佛陀常有的表情。

第八十五章 我心何所惜

雨孤云二十岁时龙月儿已经十六岁。正是桃花初绽的烂漫年纪。

少女的情思虽然浅显,却也早就有心事萦怀。再不肯如幼儿那般时刻纠缠着雨孤云不放,宁愿独自闷在绣楼里拿着涩墨的毛笔在洒金的梅花笺上把某个人的名字写过几百遍也不觉得厌;也不肯在雨孤云唤她时就答yīng

,总要深沉着拿捏一番,直到自己忍不住时才转过脸儿来。

可每当二人面对,雨孤云就总有被龙月儿容貌的明艳逼迫得窘不可当的尴尬,常常叫他暗自奇怪,不明白当年那个连屎尿都不知拉撒的小东西怎地转眼就出落成这般可人的花儿少女?

才知造化最善耍巧,天工总能玉成,在最出其不意的地方幻化出夺目的光彩来把自己照耀。

金莲上人瞧着自己的这一双徒儿都是世间罕有的人中龙凤,自然最欢喜,总有看不够的得yì

。恨不能把自己擅长的都传与雨孤云和龙月儿才觉得痛快,是以督促起二人来自然严厉。

雨孤云倒能体味师父的用心良苦;可龙月儿还是懵懂的年纪,加上自幼娇惯,养成凶蛮霸道的骄傲性格,却常常挑剔师父的苛责。

好在有雨孤云在其中周旋哄慰,叫龙月儿不舍放纵自己,只恐怕伤到雨孤云的心。

金莲上人原拟以八年为限,还净人情后就回到道观潜心伺候那盏青灯,继xù

自己还不曾圆满的修行。

可八年已过,她却舍不得这两个徒儿,只任凭老皇爷把自己一留再留。

才知努力戒除了这多年的尘根其实还是不曾干净,总有叫自己心怀喜悦的痴妄之念在胸间泛滥,把自己打落在红尘里不能翻身。

虽然觉得牺牲了几十年的清修可惜,但只要看到两个徒儿的笑脸,就觉得一切都不枉。

这日正是初秋的早晨,天气渐凉。

龙月儿却不肯听娘的劝阻,还是新裁做了一套薄凉的衣衫,仔细地换好。叫丫鬟给自己梳一个利索的发式,用金丝抹额勒了,然后满心欢喜地奔下绣楼寻雨孤云讨夸赞。

她知师兄起得早,此时必然还在后花园的演武厅里练剑,就一路兴冲冲地奔来。

演武厅的举架高大,当中挂着一根垂地的粗绳索,本是用来比较军士攀登本领的。

此时雨孤云正把身体悬在上面,双手使剑,练一套金莲上人嫡传的功夫。

金莲上人所习武功得传自师父上清老祖,是佛家大乘**里最纯正的一路。但也最难练习,没有十年以上的功夫无法登堂入室,得窥奥妙。

雨孤云练就的双手剑功夫却是金莲上人独习的绝技,放眼世间无人能及。

这手功夫本是女子习练的,其中多有折腰回转的轻灵变化,如风摆苇柳般,显得婀娜。雨孤云因为迁就龙月儿,学习在先,然后传授于她。

可龙月儿贪玩,用的心思远不如雨孤云深湛。加上雨孤云智慧灵巧,身体有力,把其中软弱的招数都变化得刚硬之后,舞起来倒比金莲上人还出色。叫金莲上人鼓掌叫绝,赞叹不已。

龙月儿推门进来,先就叫一声:“哥哥,看我美不美丽?”然后抬头才见师父金莲上人和爹爹老皇爷都在观武台上的大案后面端坐。忙伸下舌头,收敛起张狂,向二人恭敬见礼。可遍寻演武厅里,却不见雨孤云的身影。

正奇怪时,听头上‘哎’地传来一声喊,抬头见雨孤云从绳索的高处掉落下来,不禁惊得失声尖叫,飞身上前来救。

雨孤云这一跌却该怪龙月儿。

他只顾着看她穿一袭红粉的衣衫上用银丝遍绣的灿烂,衬得那张粉白生香的脸儿更加娇嫩照人,叫他心弦大动,魂魄沉迷。却忘了自己身处半空里,让盘着绳索的双腿失力,不慎跌下。

但这多年的下心苦练自然不是枉然,雨孤云的身手之迅疾已经远超寻常,能在电光火石般转瞬的变化之间应对自如。

忙撒手向上扔出一柄长剑,长臂抓住在身前疾速掠过的绳索,一个轻灵的翻腾,落身在龙月儿的面前。

恰巧头顶的长剑正好跟随而到。也不必看,只伸手一捉,就在掌里。然后向后背一挽,旋出一串漂亮的剑花。

龙月儿从来最喜欢看雨孤云在自己跟前这般潇洒地耍帅,还道适才之险是他有意逗弄自己。脸上逞出的表情却矛盾,半含着嗔怪的笑意半噘着嘴儿,将手轻打在雨孤云的胸上怨道:“又吓人家?怎地讨厌?”

雨孤云只笑着不语,一双眼睛从龙月儿的头顶端详到脚下,却怎样都看不够。

他两个在这里卿卿我我的一番郎情妾意如此昭彰,坐在观武台上的金莲上人如何看不出来?

她却也乐得自己这对郎才女貌、金装玉配的徒儿能够喜结鸾俦,恩爱白头,以为必是天下少有的圆满夫妻。

但想着龙月儿是出身金贵的皇亲公主,而雨孤云不过是个皇爷府里的使唤,二人的身份直如天上地下般相差悬殊,老皇爷怎肯答yīng

?不禁转头看他。

老皇爷虽然看似昏聩,却只在应该糊涂时才如此。其实他一生戎马,在生死间游荡漂泊,最能把世态人情瞧得清楚透彻,又如何看不出女儿和雨孤云之间那点不加掩饰的猫腻?

但他以为女儿还小,如此这般也不过是春情初萌的胡乱用情罢了,不值得惊讶。等她大一些,自然会明白自己身份的尊贵,地位的显赫。也自然就会知dào

该喜欢怎样的人儿,攀附怎样的门庭了。是以此时只把双眼虚眯,当一切都没看见。

雨孤云收双剑在手,和龙月儿一起来在金莲上人面前执礼请教。

金莲上人微笑着点头,正想评说,听门外传来报号之声。然后见一名府役手执一封书信急急地进来,躬身道:“皇爷,有金莲上人的八百里加急传送书信到。”一边说,快步呈放到大案上。

金莲上人听了暗自奇怪。自己非官非宦,怎地要惊动驿使用这般急迫的速度送书信来?又有怎样不堪等待的事情要如此呢?见老皇爷捏在手里端详,心里不禁有些焦躁。

但此念刚起,马上暗诵道号,以为自己持心不够端正,叫执着之欲纷乱。

老皇爷只粗看封皮就已经明白大概,转手递到金莲上人的面前。

金莲上人见上面上首写着老皇爷的封号,立kè

明白就是这几个字叫官家以为重yào

,是以用八百里加急的方式送达。看后面缀的自己名字的手体似是师兄的笔迹,不禁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抽出内瓤展开,见一块白净的素笺上红阑肃穆,只有“师父驾鹤,速归。”这几个字入目。

金莲上人怔怔地看着,却说不清心里是悲是喜。

若说悲,但道家虽然只修今生,也知活着即是受苦。为道的一世清修也为死后能得欢愉喜悦的圆满。师父终于如愿,这本是可喜之事。

可若说喜,一想起从此再看不到他慈祥光明的笑容,听不到他煦暖人心的教诲,叫自己似乎丧失了可以指望的依靠般孤独无助,心里便似嚼烂黄连般,不是个滋味。

也才知万法都可悟,唯生死是难以逾越的鸿沟,是修行到今日的自己也不堪面对的险隘。

老皇爷年纪虽苍,目光却锐利,在旁边把素笺上的内容看得明白。低叹一声,道:“上人敛悲吧。”

抬头向还在大案前立着的府役吩咐:“去为金莲上人准bèi

行囊。另外从府库里取一千两黄金、五十双玉璧,还有丝绸锦缎各十匹,先叫人送到祁连山的上清观里,是为老祖做丧葬法事用。”府役领命去了。

老皇爷转头看向金莲上人,见她仍旧呆呆地回不过神来。

送走老皇爷和金莲上人后,龙月儿眨着目光顽皮的眸子向雨孤云道:“哥哥,你我有多久没有出去玩耍过了?”

雨孤云怎样聪明,立时明白她的意思。笑着道:“你和老皇爷说吧,我可再不敢去讨骂。去年陪你到东京汴梁城买衣饰,你差点惹出祸端,叫官府来公文询问皇爷。若不是师父遮掩,皇爷必要责怪你我。你却还不识趣,又想着出去撒野吗?”

龙月儿见雨孤云态度如此,心下不甘。忸怩着捉住他的一臂抱在怀里求道:“哥哥,只有你能叫爹爹那老昏聩——”

雨孤云听她言语不敬,忙把手臂抽回,假装恼道:“休说,当心叫人听了去。”

龙月儿也是一时失口,自知不妥,把手掩在嘴上转动眼珠四下瞧着。见各处空荡,没有人来往,笑着打了雨孤云一掌,嗔道:“又吓我?”二人一路耍闹着回到龙月儿的绣楼里。

金莲上人自在房中的**上静静地坐着。

目光虽然盯在供奉的三清老祖面上不动,其实心里却如风吹苍茫,叫万尘飞起,弥漫天地。

想起师父上清老祖当年怎样在野狼口边救下被饥贫不堪的父母遗弃在祁连山上的自己;又怎样把自己从小当做一个男孩儿一点点养大。而上清观没有女院,当年还只是功德堂主事的师父又怎样力排众议,专为自己另建女院,供自己修行至今。

想起师父生前总说:“人生一世,最不堪被声名所累,是脱尘的锁链,开悟的屏障。”

是以上清老祖虽然道法精宏,参悟高深,却只肯默默无闻地帮人度化,从来不叫名号彰显。

如今提起上清观,信徒都知师兄和自己的森严道法,却不识上清老祖的金光灿烂。目下师父圆寂,有多少人会去凭吊呢?想来师父生前宁愿默默,必也不在意死后的冷清吧?

第八十六章 山野藏虎豹

她正胡思乱想,听门上轻动.转头见龙月儿把额角干净的脑瓜探进来,向自己微笑。

金莲上人清修到如今,早已经心似枯井,难见微澜。可只要一看到这两个徒儿,就觉得胸间光明,叫喜悦充盈。不禁也微笑相对,道:“有事吗?”

龙月儿来在师父面前跪下在**上,支吾着道:“师父,我想——随您——”

金莲上人立kè

明白,摇头道:“祁连山离此几千里,道路崎岖难行,旅途困顿不堪。你从来娇惯,怎忍得?更何况这一去来回就要数个月的时间,你爹娘怕不想死你了?舍不得叫你去吧?”

龙月儿听金莲上人正问到关键所在上,不禁踌躇着,道:“我娘还好说,只要有人陪她玩乐,就想不起我来;就是爹爹看我看得紧。所以,师父呵,我来求你和他说,叫我去吧——”一边在脸上堆出可怜的表情。

金莲上人却不为所动,摇头道:“你每次出门都要耍公主脾气,惹下无辜祸端到无法收拾的地步。若不是孤云他极力维护你,就上次——”

龙月儿没想到情没求着,还落下这多的埋怨,心里老大不高兴。鼓着双腮静静地听着,眉眼却低伏得似要哭出来一般委屈。

在外面等候的雨孤云见她这副不堪描画的嘴脸出来,立kè

猜个大概,笑道:“如何?还不信我。”

龙月儿却把脚在地上狠狠地一跺,道:“我一定要去。便放把火将这大名府烧了我也要去——”雨孤云听她说出这般凶蛮的言语来,不禁惊得瞠目。

和老皇爷及府上一班男丁女眷作别后,金莲上人一边驱马上路,一边暗暗奇怪自己的两个宝贝徒儿怎地只在开始时露过一下脸,然后就再不曾见呢?猛地转瞬明白个大概,暗道一声不好。

龙月儿若真如自己所料行事,老皇爷必要责怪自己管教不周的过失。可此时事情没有明朗,还不知龙月儿如何,该怎样挽救?金莲上人左思右想,没有了主意。

果然不出她所料,龙月儿和雨孤云真的就在赶往离大名府百多里远的万马镇的途中。

其实他二人只比金莲上人动身稍早。但仗着精骑快马,人又年轻有精神,一路奔驰下来,天黑前已经脱离官道,走上崎岖不平的小径。

二人头一遭向这边来,都不熟道路。雨孤云问龙月儿:“是这么走?”

龙月儿初出樊笼,正神采飞扬着得yì

,点头道:“我都打听得明白,这条路虽然难行,却能赶超到师父的前面。我们且在万马镇等她,给她个大大的惊喜。”

雨孤云听她还是一副小女儿的天真烂漫情怀,忍不住笑道:“惊喜?师父怕不骂死你我才怪。”

其实雨孤云有一万个不愿意陪龙月儿来行此大险。这险不在一路的途中,却在回归之后老皇爷的责问里,教自己如何面对?

可他无论刚硬起怎样心肠,也挡不住龙月儿从后面的温柔一抱和软语哀求。

感受着她初蕾的双ru紧紧地贴在自己背上的揉搓,闻着她散发出的兰麝芬芳,雨孤云只觉得整个人都似酥麻成尘埃般轻飘。不要说陪她远涉这点小事,就是去屠龙杀虎怕也不会眨一下眼睛。

龙月儿听他应下,自然欢喜,转到前面闹着索抱。

这是两个人从小玩惯的把戏,本不值得惊讶。但此时毕竟都已经长大,叫雨孤云暗暗地奇怪龙月儿怎地不避男女之嫌,还要如此胡闹?

他却不知龙月儿早把一颗芳心悄许,又怎肯吝啬身体的触碰?以为只要是雨孤云,不论如何都无所谓。

更何况二人耍闹到今日,龙月儿也习惯和他亲昵,懒得顾虑其他。只觉得这世间处处寒冷寂寞,唯有雨孤云的怀抱里是最温暖安全的去处,这一生一世怕都再舍不下。

雨孤云任凭龙月儿做主,领着自己向前。

可他却忘了这孩儿还是任事烂漫,不辨东西的懵懂年纪,除了和他的爱恋,能把什么事情认真?二人一路打马,奔驰到星月交辉的深夜,望前面仍是浓重的黑暗,看不到丁点灯火。

雨孤云有些担心,问:“真的这么走?”

龙月儿也不敢再担当,支吾道:“是——吧?且再走走看。”叫雨孤云哭笑不得,带住马匹道:“回头吧,当心迷路。”龙月儿倒乖巧,随他拨转。

可走出一个多时辰,感觉脚下的路不但不见平坦,反倒愈加崎岖。

雨孤云停下抬头望着夜空辨别方向,见北斗七星在左,太白星在后,这一路显然是向东。而去往万马镇应该是多北偏东,自己和龙月儿果然偏离。

有心取正方向,可脚下这条山径狭窄,两边又都是生长茂盛的树林,根本没有余地回旋。想着此段也许正是道路折转之处也未可知,无奈只好催马又行。

奔出盏茶左右,雨孤云望四周山势起伏剧烈,前面不但不见宽广,反倒多出无数重黑黝黝的暗影挡住去路,自己和龙月儿显然正向山里走。

龙月儿见他又停,在后面问:“怎地?”

雨孤云没有心思理她,跳下马来,低身抓起地上的尘土捻搓。才发xiàn

入手柔软,竟都是细沙。

转瞬明白这只是山上雨水长年冲刷出来的一道罅隙,并非人马踩踏出的道路。自己和龙月儿因着夜黑而不曾辨别,却错得远了。

龙月儿听雨孤云说完后噘嘴道:“怎办是好?我饿得紧,想吃东西。”

雨孤云拉着她的马头缓步而行,道:“也不曾料想行到夜半还在这山里,你呵,只有饿着。”

龙月儿自知是错的罪魁,不敢分辨,低头俯身在马上小声地哼唧,任凭被驮着向前。

二人正没精打采地走,听随着呼啸山风传来远处模糊呼号人声。

龙月儿侧耳片刻,欢喜道:“前面必有人家,去讨些吃的。”雨孤云低头忍笑,跃上马来,和龙月儿一同加鞭攒行。

可奔驰一会儿,渐渐把那声音听得清楚些,二人却惊。

雨孤云拦住龙月儿,道:“不对,这声音怎地凄惨?”

龙月儿也起疑惑,道:“好似在哭喊。”转瞬骇起一身的寒颤,道:“哥哥,莫不是鬼魂在烦冤吗?倒有些怕。”

雨孤云正是血气方刚,胆气豪壮的年纪,怎肯相信?道:“莫言语,我们悄悄地靠过去看个究竟。”

二人跳下马,把缰绳都拴在路边的树上,然后低身扑入没腰高的草丛里,向着那边摸去。龙月儿毕竟胆小,死力拉着雨孤云的手不敢放松,跟随在他的后面。

这声音听着嫌近,其实距离二人尚远。直走出半个时辰,拐过一个山坳后才望见下面的低洼里正亮着熊熊的火光,照着百十几户人家歪扭的房舍。

龙月儿见果然有个村落在,又来精神,道:“赶快呵。”恰在此时,听一声惨叫随风入耳,骇人的心神,也止住龙月儿的脚步。

雨孤云拢目光眺望,见在燃烧的那所房屋前面的空地上聚集着黑压压的一片人,围拢着当中的两个好像在打斗,偶尔可见刀剑闪烁的寒光跳荡。

二人沿着陡峭山势回环向下,慢慢行到人群的后面。

从衣饰姿态上可以分辨这群人里男女老幼,鳏寡孤贫,无不齐全。

看向对面,见有十几个一身黑衣劲束,手提各形兵器的大汉气势汹汹地立在当地。被明灭不定的火光映照的脸上都满含杀机,好似索命的恶鬼差不多。

众人簇拥着的却是一个戴着银色面具的白衣人。这人体态细瘦,比男子略矮,看胸前鼓鼓,显然是个雌儿。尤其一头青丝披散在脑后,可知年纪不会太大。

她的面具倒怪异,是个边缘满是生有向上尖刺的两个菱形对在一起,抠着眼睛、鼻子和嘴四个圆溜溜的窟窿。

这个模样在夜色里远远地望去,好像看到她的脸上趴着一只摊开四肢死掉的刺猬般滑稽,叫龙月儿指着向雨孤云笑个不停。

白衣人显然看到有人在嘲笑自己,猛地抬起抱在胸前的一只手臂向二人戟指过来。

雨孤云不愿徒惹是非,忙拉住龙月儿躲入众乡民之中,叫白衣人瞧不见。但她另一只手里提的一件奇形兵器却叫雨孤云悄悄注意。

这兵器长约三尺左右,只是寻常;但宽有五寸还多,显得不协调。而且直上直下,头部斜断,刀也不像刀,剑也不像剑,是他从来没有见识过的。

龙月儿此时的目光却被场中打斗的两个人吸引。

这二人一个穿一身黑衣,显然和对面那些人是一伙;另一个却穿得破烂,只比花儿乞丐还不如。

黑衣**约三十岁左右年纪,虽不甚高,但却孔武有力,把一柄折钢长刀舞得烁烁生寒,直围着那人的身前身后转动。

那人是个须发花白的老者,约有七十几岁。生得虽瘦小枯干,不堪端详,但神情间自有一股凛凛然的刚正之气迫人。他在黑衣人的刀光之间蹦来跳去,显得异常狼狈,好似随时都有可能被伤的危险,叫龙月儿为他暗捏一把冷汗。

第八十七章 渊泽卧苍龙

若论起武功高低,龙月儿和雨孤云差得并不甚多;但比较眼光的毒辣,雨孤云却值下龙月儿的来回.

他只粗看一眼便知,那老者虽然每次躲避黑衣人的长刀时都险到毫厘,叫人为他紧张。其实黑衣人还不等把招数使出,老者就已经先行动作,将真zhèng

凶恶的皆都避过。所谓手忙脚乱,本是装出来迷惑人的把戏而已,只为逗弄这黑衣人。

老者既然以如此本领和黑衣人相斗,自然比他高出甚多。但叫雨孤云不明白的是,老者虽然空着一双手入那黑衣人的白刃,也屡次有机会取胜,但总是点到即止,不肯深入。

黑衣人却不顾脸皮,虽然知dào

老者有意相让,仍没完没了地纠缠,叫人看着生厌。

雨孤云目光流转,见两厢的旁边都躺着尸体。黑衣人那边是两具,孤零零地没人理会;乡民这边有五具,却都围着各自的亲人嚎啕哀伤。和打斗的场面形成悲喜不同的鲜明对比,瞧着既有趣又怪异,让人不知所措。

他正奇怪时,听场上传来一声叫。抬头看去,见老者已经滚落一旁,正把手捂在大腿上,指缝间渗出在火光下看似黑色般的鲜血。

老者抬手止住要扑过来的黑衣人,嘶哑着声音道:“小老儿认输就是,你等还想如何?”

黑衣人好似也不知要如何,转头看向戴着银面具的白衣人。

白衣人嘿嘿地笑一声,道:“这些人里,你最知我要如何,还装什么糊涂?”声音虽清脆,却冷冰冰地没丝毫烟火味。

老者却摇头道:“去年我曾和你哥哥有约在前,每年一百两银子的岁贡,就已经不少。如今一年不到,你却又要添加,我等怎堪负担得起?”

白衣人摆手道:“休说。如今官府猖狂,日夜攻打,叫我山寨里损失惨重。既要添丁买马,又要修缮防御,哪一样不要银子填补?”

二人的言语叫雨孤云和龙月儿都听得糊涂,不明白其中缘由。相互对望着琢磨,却还是一头的雾水。

听那老者又道:“可今年雨水不调,山洪又多,把田地冲毁过半。各家的收成怕都好不到哪里去,连一百两的岁贡都凑不齐,还怎有余地添加?岂不是要逼死我们吗?”他的这番话立时引得一帮相亲响应,纷纷跟着吵嚷起来。

白衣人却不耐烦,道:“少罗嗦,若拿不出银子,就挑出所有青壮男丁到我山寨里去做苦役。砸石筑墙,挖土盖屋,但吃喝自备。”

这一条似更加地苛刻,叫众乡亲交头接耳,纷乱到不堪。

老者挥手止住众人的喧哗,向白衣人道:“可眼下正是农时,若叫青壮劳力都去你那里,田里的活谁干?到了秋天没有收成,这一村子的人怕不都饿死了吗?”

老者的这番话赢下乡民的应和,却叫白衣人恼怒起来。把手里提的大刀一摆,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怎地啰嗦?好,我们再打过。你若胜,就一切依你,如何?”

老者似深感无奈,长长地叹一口气,望着那边被亲人围着哭嚎的死尸道:“都是有亲人的儿女,你怎忍心?”

这一句惹来白衣人的冷笑,道:“你们有亲人,我的兄弟们就是石头缝儿里蹦出来的吗?如今官府哪一天不杀我几个兄弟?他们又为谁死?却不曾见你怜惜过。”

老者见白衣人持强如此,知今日之事无论如何怕也拖延不过。无奈只得道:“这样,你且给我三日期限,让我与他们商议。三日之后你来听信如何?若不依你,再杀我等不迟。”

白衣人见老者软下口气,轻哼一声,道:“好,便信你一回。三日之后你若再敢无赖,便将这村子屠成白地,叫你们知晓厉害。”

向众黑衣人道:“把兄弟的尸体背着,走——”先将大刀扛上肩头,大步而行。步态刚硬,竟然不带丝毫女相,叫雨孤云看着惊讶。

众乡民虽见黑衣人上马走远,却仍旧围着老者默默地不肯散。

老者先将腿上的刀伤用布条包束起来,然后抬头扫视众人,高声道:“大伙拿个主意吧,怎样是好?”但等了半晌,没有人肯应声。

老者似乎也知众人软弱,没有主意,又叹口气,道:“小老儿虽然不才,得大伙儿拥戴,为大伙儿出头。但这大的事情,关乎每一家的安危,小老儿却不敢做主。大伙儿还是商议商议吧,也叫小老儿在三天之后给她个满yì

的答复,免除今日这般的血光之灾——”

他语未落音,那边扑过一个老婆婆,哭着道:“我的孩儿就白死了吗?怎地不为他报仇?”

老者摇头道:“今日之事怪我来得迟了,教你的孩儿丧命。可——”他将两手摊开,满脸的无奈。

老婆婆却不肯依饶,嘶哑着嗓子叫道:“都是你无能,害死我的孩儿。你且为他偿命——”一边说,就要扑过来。旁边的乡民忙将她拦住,叫老者脱身。

老者见说不清楚道理,只得摇着头散漫着脚步去了。

雨孤云对他却有兴趣,拉龙月儿在后面跟随。

老者走入一条小径,在折转处望见二人身影。但不惊讶,低头又走。

龙月儿一边跟随一边悄声问雨孤云:“他那边有吃的吗?我愈加地饿。”雨孤云也不理她,只快步跟随在老者的后面。

在被黑暗遮掩的树林里摸索着走出里多远,见朦胧现出两间歪扭破茅草屋的形状。

老者推开柴扉,临进入前回头道:“远来是客,二位里面请吧。”雨孤云听老者相邀,心里欢喜,拉着龙月儿跟随而入。

在老者点亮的油灯照耀下,雨孤云慢慢看清这茅屋里的陈设虽然简单,却十分的洁净雅致,和老者的破烂穿戴不搭调,倒好似他进错了门。

老者先将半埋在地上的粗泥茶炉里的炭火点燃,然后用白瓷大缸里的山泉水洗净两个钧窑的红釉茶盏放在二人面前。又将茶炉上被烧得响边的紫砂大茶壶里的热水倾掉一半,兑入凉的重新烧起。

雨孤云虽然不是雅致之人,但久在皇爷府里长大,见识自然广博。

他既看得出老者所用的茶具都是官窑上品,也明白他烧茶的手法深得茶品三妙,不禁对老者另眼相看,以为他必有些不同凡响的来历。

龙月儿却只顾着四下寻找能吃的,但把这大的地方仔细看过一遍后却大失所望。

老者沉默着独自忙碌片刻后,向雨孤云和龙月儿展颜一笑,叫伏在乱糟糟胡须里的嘴唇似一只僵活过来的虫儿般蠕蠕而动,灯影之下瞧着有趣。嘶哑着声音道:“黄山毛峰,冻顶乌龙,哪一样鲜香?”

雨孤云还是用白水解渴的年纪,怎能知dào

?只好摇头。老者也不为怪,低头默默。

龙月儿突然想起有日师父金莲上人曾和爹爹说起这个。

记得爹爹当时告sù

金莲上人说:“若将黄山毛峰和冻顶乌龙同煮,可得无上神妙滋味。”于是脱口道:“都不如两样一起烹煮香甜。”

老者惊得抬头,瞪大双眼看着龙月儿,道:“小姐怎晓得?”

龙月儿嘻嘻一笑,道:“听我爹爹说的。”

老者点头道:“不错。小姐的爹爹必定是个闲雅的人物。”一边将煮开的茶水满入二人面前的杯内,道:“请品尝。”

这茶水不等入口,已闻得鼻前尽是芬芳,甘冽的清香似要将人迷醉般浓厚。

雨孤云头一遭喝到如此好味的茶汤,不禁连连摇头赞叹,以为口舌上绵密无边的香醇和齿颊间回味悠长的黏腻是用什么也形容不来的美妙感觉。

龙月儿却贪婪,饮净一盏后道:“茶是妙品,若有点心佐味就更好。”

老者听罢会心微笑,道:“小姐深夜赶路,必是饥饿了。但可惜我这里是荒山野岭,不比那繁华的去处,没有花品样式的点心给小姐吃。不过说到佐茶,倒也有一样无上的妙品请二位尝个鲜。”一边说,从身旁的紫檀纱橱里端出个竹编的笸箩放在二人的面前。

龙月儿见其中盛的都是一块块褐色的、不规则的什么,上面沾满黏糊糊的液体,瞧来倒有些怕人。

老者见她面有畏怯之色,笑道:“小姐若能猜出这妙品的出处,小老儿便佩服小姐的博闻广识。”

龙月儿正是争强好胜的年纪,最不堪被言语挑逗。听老者如此说,便敛眉伸指,掂起一小块放入嘴里慢慢地嚼起来。

雨孤云因自小曾随僧人野游在外,多有见识。不用品尝,只略瞧一眼就已经知dào

那必是野蜂儿的巢穴,因里面裹有尚未孵化出的蜂蛹,外边又蘸着蜂蜜,是以入口细嚼起来后又香又甜,实在是天底下最好吃的美味。

龙月儿果然把表情变化得复杂,将眉眼慢慢舒朗,终于露出笑容。也不言语,又拿起一块填入嘴里,还吮着手指上沾的蜂蜜,一副贪吃的模样。

老者见了笑道:“喝一口茶再吃,滋味更妙。”并摆手叫雨孤云共用。

雨孤云如老者所言尝过,果然。那茶的苦涩衬得蜜的香甜更加醉人,直教人有醺醺之感,不禁点头称奇。

第八十八章 天下遍不平

老者却只呵呵笑着,道:“不足为怪.其实人生若此,不尝得贫贱困厄的苦痛,又怎知富贵安闲的甜蜜?这两样滋味从来都是相映成趣,彼此衬托,才显得苦中之甜如蜜,涩里之蜜似饴,滋味最绵长不过。只是世人愚钝,视物短浅,琢磨不透这个道理。”

雨孤云听老者的言语之中充满禅机,好似在点悟自己和龙月儿,倒有些奇怪。

其实不过是老者看二人似良家子女,心里喜欢,随口说些感悟罢了,并无其他。

雨孤云略想片刻,恍然明白些许。但以为还是从头问起省事,道:“适才那些黑衣人——”

老者自饮一口茶水,咂着嘴唇道:“二位身居富贵里,且远道而来,不知乡间的艰难呵。”

说罢低叹一声,默默良久才道:“此山名叫雁鸣山,此地名唤金银洼。听这名儿,金银洼,嘿嘿——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那时刚刚有人迁居到此,发xiàn

这一带有大片山上雨水冲积而成的肥沃良田,不需如何耕作就得大好的收成,是以有此名。可到今日几百年都过去了,金银洼自然也早名存实亡。”

龙月儿听得奇怪,问道:“为何?”

老者撩她一眼,道:“道理简单。一个是迁入的人越来越多,叫这洼里的良田渐少。人们见所得不够,自然又另行开垦。但人心虎狼,每个都只独贪自己的那点好处,却不肯管顾其他,叫四周的地形尽被破坏。结果每逢雨季,山洪下来都要遭殃,且一年甚似一年,叫各家的收成都少;再一个官府早将这里编入户籍,按时收纳钱粮赋税。都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也不堪怪。可如今索要的名目也太过繁多,累在一起直比——直比——”

老者说得虽然激动,但毕竟年长,明白万言万当,不如一默的道理。想着二人是生客,说得多了容易为自己带来不必要的灾祸,是以在关键处收敛言语,闭口低头。

雨孤云自然看得出,可没多少心肝的龙月儿却不明白,追问道:“直比什么?”

老者摇头低叹一声,道:“直比阎王索债还要厉害呢。”

龙月儿生长在皇爷府里,耳闻目染之下倒也懂得一些官府的治民之道。问:“可这里一旦遭灾,你们上报后官家就会免除徭役,还要拨发钱粮救济,怎地会难过?”

雨孤云想着此地离大名府不过百里之遥,按说该在老皇爷的治下,龙月儿问得也有道理。

可老者听闻后摇头道:“小姐不知呵,我等申报灾荒之后,州里虽然发下黄竹纸的免税文书,可随后就见白麻纸的催缴公告贴在上面覆盖了,唉——”

雨孤云和龙月儿都听得糊涂,道:“怎地如此?”

老者为二人填过一巡茶,道:“还不明白?这府县治下的贪官一面把这里上报为遭灾之地,领受一份钱粮的救济中饱私囊;一面还要逼讨赋税,以充官用,叫他吃喝嫖赌的花销都有着落处。”

龙月儿听得气愤,击掌道:“都说官治猛于虎,虐人害物比豺狼,果然不假。且待来日,我和爹爹说——”

雨孤云见她要逞口舌之快泄露行藏,以为容易招惹灾祸,忙轻碰阻拦。

龙月儿只是单纯,没有阅历世事的经验而已。其实冰雪聪明,立时醒悟,闭起口齿,假装低头饮茶遮掩。

老者是怎样锐利的眼光?见后只微微一笑,权当不觉。继xù

道:“这里的乡民辛苦劳作一年所得的钱粮也不过几两银子,连糊口都难,却还要缴纳名目不清,多比牛毛的赋税,出做不到尽头的徭役,何堪担负?无奈只得上山挖野菜草根充饥,苦苦忍熬。更有卖儿卖女的,逼良为娼的,上吊自尽的——唉——人间疾苦,怎一个难字了得?”

“后来呀,也是逼得没办法。听说旁边的英雄岭上来个大王,带着百十几个弟兄与官府作对。其实也都是活不下去的人,不然谁肯如此?我们合计着这英雄岭就在雁南山中,距离金银洼不过十几里远,若得他们照应,日子也许就好过些。”

老者抬眼扫视雨孤云和龙月儿,见他两个听得仔细,讲道:“小老儿是个散淡的人,长年隐居在此,本不愿问这纷乱不清的世事。可奈何乡民一直照顾,又下力来求,叫小老儿心软,就为他们出头,与那个大王商谈。最后大王答yīng

只要每年交予他一百两银子,他便肯替乡民与官府对抗,叫大伙免除了赋税徭役。其实算下来,比照着赋税,每家也就能省下不足半两而已,本不值得。可如此只是一次缴清,再不用整年的担惊受怕,日子虽不温饱,毕竟安稳,也就答yīng

了。”

略一停顿,老者又道:“去年还好,可如今——你二人也看到了,那个大王的妹妹说官军在围攻她山寨,就要增加五十两充作军费。只恨我去得晚些,两边言语不合,就动起手来,叫几条人命白白丧失。唉——怎地狠毒?”

龙月儿听着奇怪,道:“不就五十两吗?给她何妨?”

老者闻她言语轻松,心里不屑。但面上不留痕迹,只摇头道:“小姐是富贵人家的孩儿,想必裁一件衣裳也不止这些吧?可你不知呵,乡民便苦攒一世,怕也得不下呢。”

轻啜一口茶后,老者又道:“目下正是春季,禾苗刚刚下田,还没有收成,拿什么与她?再有,就与她了,这洼里的几百口子人又拿什么活命?岂不都要饿死?如此一来,和索人性命的官家又有什么区别?唉,这真是,前边有狼,后面又来虎,叫人两头都顾不得呵。”老者摇头不已,口中唏嘘。

雨孤云虽然儿时曾经漂泊,但毕竟幼小,对经lì

过的风霜雪雨、艰难坎坷记忆不多;龙月儿却是在蜜水里泡大的,对人间疾苦更加一无所知。听到此处才恍然这世上还有这样死里求活的人在挣扎,不禁惊得瞠目。道:“便去官府里告他,不行吗?”

老者惨然一笑,道:“小姐言语倒轻巧。不知天下官府是一家吗?又怎告得赢?”

龙月儿斜睨雨孤云一眼,咬牙道:“不要叫这群贪官遭遇在我的手里——”

雨孤云见她又要痛快口舌,忙打个哈欠截断下面的话。向老者道:“我和妹妹二人本想去万马镇的,不料贪走夜路,迷失在这山里。还求老伯收留一夜,明日指点迷津,定当好好相谢。”

老者呵呵一笑,道:“出门即是天下,入户便为嘉宾。小哥说的什么客气话?一切都是应当,不需多说个谢字。”

雨孤云听老者如此客气,忙起身执礼。

龙月儿把头下的草枕拉过来,将嘴贴在雨孤云的耳边低声道:“这等不平的事,怎地不管?”

雨孤云轻嘘一声,道:“睡觉,别的明日再计较不迟。”

龙月儿却不甘心,道:“若不把这件事计较明白,我怎睡得着?”

雨孤云知她是从小养下的偏执小姐脾气,无奈只得翻身面对,道:“这件事如此为难,怎样管?”

龙月儿把垫在身下的稻草抽出一根咬在齿间,道:“便杀了那个大王,叫他们不能再为难这里的乡民。”

雨孤云听她说得天真,笑道:“可若如此,乡民又落入贪官之手,怕也活不下去,奈何?”

龙月儿呸地吐掉草棍,道:“把那贪官也杀了,岂不痛快?”雨孤云摇头道:“杀掉这个,还来那个,都一样的凶狠顽冥。不是根治的办法——”

龙月儿急道:“可怎地?叫爹爹发一道手谕,把里面写得明白:凡是贪赃枉法的,一旦查知,立即从严法办,如何?”

这一句叫雨孤云笑得更加厉害,道:“如今官官都贪,已经沆瀣一气,蔚然成风,你叫谁去查?谁又查得明白?”

龙月儿拧眉道:“就没有廉洁的好官吗?”

雨孤云道:“也曾有,但都被贪财的坏官整治死了。”听到这句,叫涉世不深的龙月儿郁闷起来,不再言语。

睡在外间屋的老者听两个孩儿言语有趣,忍不住偷笑。

他虽然从二人的表情颜色里看得出这一男一女不是同姓兄妹。但见男儿英武,女孩儿娇美,端的班配。以为怕是瞒着家人偷跑出来的情侣,有意成全,是以叫二人同住一起。

他却不知龙月儿在雨孤云的怀抱里直睡到十岁头上,经血初来才分开。这样的安排二人倒都不甚在意。

山野里空气纯净,叫睡觉也觉得享shòu

,一夜美梦到醒。

龙月儿睁眼片刻,才见外面的阳光正明媚得耀目。伸手一摸,旁边空空,转头见雨孤云已经不在。连稻草都是凉的,显然早就起来。

龙月儿习惯地高叫:“哥哥——”可只闻自己的声音随着扑入窗户的风儿回荡,没有应答。

龙月儿无奈,只得懒懒地爬起。

她天**洁,先将身上沾的稻草摘除干净,然后就着在屋外山岩上流淌的溪水洗过手脸。

第八十九章 宝剑把示君

龙月儿正把水弄得淋漓时,听不远处传来言语声.转头见老者和雨孤云从掩映的树林间转出向这边来。

老者手里提一张简陋的竹弓和几只铁头羽箭,雨孤云则提着两只锦翎翠羽的山鸡和用草杆串起的蘑菇。

龙月儿瞧着不忿,远远地便喊:“怎地不带我去?”

老者看她是如此小女儿的娇蛮性格,觉得可爱,笑着对雨孤云道:“你来日可要一生都忍下这等不堪的折磨?”

雨孤云自然听得出老者语气间的调侃,不禁羞红双颊,抿唇笑着不答。只向走近的龙月儿道:“看你睡得香,不忍心唤。”

吃罢山鸡炖蘑菇,龙月儿懂事地夸奖老者烹煮手艺高超,叫山珍变成美味。

雨孤云见了却惊奇,以为是世间罕见,这个只要人赞的皇家公主竟也知dào

让别人得yì

。才知她正在一点点长大,慢慢学得懂事。心里分外地感动,看向她的目光也满含深情。

龙月儿却忸怩起来,低下头不敢与雨孤云对视。

老者在侧见了忍不住哈哈大笑,以为人间万般都堪称短,唯有儿女之情最长。瞧着这对俊俏的小情人这般昭彰地秀恩爱,叫人忍不住怦然心动,倾慕不已,恨自己不再年轻。

一边把盏,老者一边和雨孤云接续着二人之间未完的话题。道:“听人言,那个大王的武艺还一般,没什么称奇的能为;但他的妹妹却厉害,人称铁刀母夜叉,是个打遍这一带也寻不出敌手的人物。”

龙月儿听这名号有趣,忍不住笑出,道:“怪不得戴个面具吓人。既然叫母夜叉,想必生得奇丑,所以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吧?”

老者摇头道:“小老儿虽然和她打过多次交道,但只见她终日如此,不曾见过本来眉眼如何。也有机会和她过招,但不敌,丈量不出她武功的深浅。可她手重刀沉,堪比男子。招法更精奇,是个受过名师指点、下过功夫苦练的。”

雨孤云饮一口茶,就着唇齿间的湿润轻嗯一声,道:“就没有别的办法吗?”

这一问惹得老者不住地苦笑,半晌才道:“老天逼人如此地凶狠,叫一班虎狼当道,还能有什么办法?”

雨孤云道:“就迁入更深的山里去,叫不论官家还是匪类都寻不到,不好吗?”

老者摇头道:“没用的。其一,这些乡民的祖宗坟地都在这左近,怎肯舍弃?其二,山野穷僻,灯油盐茶等很多东西不能自足,只能到相近的县镇上购买。这里距万马镇只有不到两个时辰的路程,一天就可来回。若进更深山里,必要在途中过夜,一旦遇险可怎么是好?更何况那官府也必要寻了去不肯放过的。”

听老者说得如此明白,雨孤云知dào

他也早已把前后左右都思虑得清楚,不用自己费心,无奈只得默声。

龙月儿听出二人言语之中的意思,问雨孤云:“就和那个大王打吗?”

雨孤云转头看她片刻,道:“不是正合你的心意?”

龙月儿还是不知山高地厚的年纪,最好逞能,兴奋得把双手拍在一起。

老者道:“虽然打这一字不是最好的办法,但目下没有其他计较,只好勉强一试。只愿那铁刀母夜叉能知难而退,暂时不再与乡民为难就好。其他的——等逼到眉头上再说吧——”

抬眼看向雨孤云,道:“你可有十足的把握胜她?”

雨孤云不善托大,道:“且等打过才知。虽不敢说胜,但也不致落败吧?”

老者自知被逼入绝境,叫天地无门。没奈何,只好让雨孤云一试。先就起身跪下伏地行礼,道:“不论胜负,我先替众乡亲谢你的大恩。”雨孤云吓得忙过来拉他。

和龙月儿去把拴在树上的马匹拉回,路上雨孤云一直无语。

龙月儿不堪烦闷,道:“怎地不说话?”

雨孤云咬唇片刻,道:“都说不惹灾祸,却还要乱搅这不相干的浑水,老皇爷知晓后岂不要骂我?”龙月儿道:“我不会说。”

雨孤云道:“可三日之后又去哪里寻师父?”

龙月儿安慰道:“师父行得慢,我们早晚都能赶上,不差这三日。”

雨孤云又道:“只怕因此牵连到你,叫你临危历险,可怎么是好?”

龙月儿凝眉嗔道:“瞧你,前也怕,后也怕,不像个男儿。大不了我回去搬来救兵,把那个什么夜叉都一把抓了,如何?”

雨孤云被她堵得无语。只有暗恼自己一时冲动,不该失口应承下这样不相干的事。

可如今已经这般,如水泼地,无可更改。自己又不是失信于人的性格,唯有硬着头皮向前,且看以后的变化,随机应对吧。

龙月儿看出他的愁苦,温柔声音道:“只要你小心就好,不要受伤。我只怕这个。”雨孤云听她言语含情,微笑着应下。

老者待看到雨孤云拿在手里的一对长剑,不禁暗惊。问道:“可是恩师所赠?”见雨孤云点头,敛眉道:“知晓这剑的来历吗?”

雨孤云却不曾听金莲上人说起,只有摇头。

老者接过后一边把玩一边道:“我也是在三十多年前有缘听人说起过,且学与你知。对与不对,权当玩笑,不必介yì

。”

“那一年我在京都走镖,曾接过一个押银十万两的大票。货物只是一个这长的锦盒,里面装的就是这对剑。”一边说,用手细细地抚摸黯淡无光的剑身,似满怀深情。

雨孤云和龙月儿听闻都不曾拿着当过一回事的这对剑竟价值十万,皆大吃一惊,满脸的不相信。

老者自然瞧得出,缓一口气,道:“我听托镖的人讲,这对剑是隋朝的锻剑大师欧阳子所造。看似相同,其实乃雌雄异体,有诸多奇妙之处呢。”把一双剑轻轻分作两半。

“这第一妙处不需讲,就是能切金段玉,削铁剃发,且是百折之钢,能绕指不断。”一边说,将一柄剑的剑身折弯,直到首尾相叠才放手。那剑立时发出嗡的一声大响,通体震颤,抖个不停。

“第二个妙处就是这双剑如一对恩爱至深的男女,能相互吸引,不舍分开。”老者把两柄剑慢慢靠近,待只剩寸多时,一柄立kè

猛地扑到另一柄身上,紧紧地贴在一起。

其实雨孤云和龙月儿都经常把玩双剑,对这一奇异自然早就知晓。只是见惯皇爷府里的诸多珍宝,也从未当做过一回事认真计较。此时听老者说起,二人的心里都不禁怦然悄动,相互对望一眼,脸都红了。

老者偷瞥,看到后抿唇一笑,以为人间这般男欢女爱的情景最有动人之处。

“这第三个妙处就是这双剑每当饮血,都会在暗夜里发出悄响,声音如人低泣,不胜其悲。只为提醒剑主要以仁慈为怀,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杀生。”

雨孤云和龙月儿听到这个也都吃惊,以为老者说得玄乎,好似剑有灵性一般,是以脸上均有轻蔑之色。

但这双剑自从随着金莲上人进入皇爷府后,不曾有机会饮血开荤,倒也无从验证。

老者自然看得出二人眼神的不屑,微笑道:“人若有慈悲之怀,何须剑的提醒?可若无,纵然被剑提醒也是枉然。你们又何必计较这个呢?”

听到这一语,龙月儿倒还差些,雨孤云却心头大震,有猛然警醒之感。不禁想起把自己救活的僧人师父曾为自己讲解过的那些佛家经文,便如光火霍闪,照亮天地,叫他顿然领悟许多当年懵懂的意思。

老者把雨孤云脸上神情的瞬间变化看得清楚,点头微笑道:“人命的贵贱不是别人说的,只看你是否怜惜。若肯怜,蝼蚁亦是万金之躯,焉敢伤害?若不怜,佛祖也不过是一堆砖瓦土泥,何敬之有?一切自在,都于我心呵。”

雨孤云怔怔地听着,慢慢明白老者如此苦口婆心地开悟自己,想来只怕自己因为年轻而心狠手辣,后日与那个铁刀母夜叉等人打斗时若多有杀戮,必要惹下无端的仇怨。自己可以一走了之,而那英雄岭上的大王又岂肯善罢?来日必要寻机报复。这些乡民却无处可逃,怕只有引颈以待屠宰的困境等待着他们。

雨孤云起身向老者执下一礼,道:“老人家请放心,后日一战,我自能掌握分寸,手下容情。”老者似觉得满yì

,把满脸的皱纹笑得舒展。

龙月儿却不甘心,问:“这剑还有何妙处?”

老者见她认真,道:“再有一妙,却是最值钱的地方,就是这双剑曾是大唐天子李世民的爱物。据传,太宗世民当年就是凭着这双剑和其父高祖李渊东征西讨,平定天下的。后来发动玄武门之变,杀死建成、元吉两个同姓兄弟,得登帝位。而那建成、元吉二人被杀时不服,抱冤不歇。太宗也怕二人死后冤魂不散,缠上他的身体,于是便用这双剑把二人斩首。然后御封这双剑为‘斩妖除孽大将军’,长年供奉在居住的大殿里,叫人早晚三炷香伺候着,不敢间断。你们瞧,这字还清楚地錾在这里呢。”

第九十章 抱打不平事

雨孤云和龙月儿探头过去,见双剑靠近剑柄的地方果然都刻满蝇头大的回文古篆,密密麻麻,足有百千之多.

二人虽都识字,但对金石学素无研究,自然认不出这些历史上古的篆文的意思,也从没当过回事去琢磨。

此时听老者讲起,才知其中含义重大,都不禁肃然。也才明白托镖之人为何为这双剑押金十万之巨,原来确是物有所值。

但二人又觉得奇怪:这双剑既然如此稀有,为何从不曾听闻师父金莲上人说起过?难道她不知?

但想着金莲上人不但佛法恢弘,慧悟精微,武学造诣也高深,是当世凤毛麟角的开宗巨匠,掌派大家之一,所交往的朋友香客自然都是不同凡响的出色人物。她佩戴此剑至少也有三十几年,怎会没有人与她说起?

雨孤云转念恍然:凭师父这多年的佛前苦修,早把世间的一切看淡。怕连生死都不放在心里,何况区区一双剑?就算是价值十万的皇家珍宝,也毕竟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身外之物,何足珍视?

道家戒律中也视‘贪’为恶念,一力戒除。想来师父却早已无欲,是以只把这对俗人看得极重的‘斩妖除孽大将军’视作平常而已,不当回事。

龙月儿却领会到另一层,轻碰雨孤云,笑着向他扮个鬼脸,道:“还是师父偏心,竟把这么珍惜的宝物赠于你了。来日见到她,我一定要讨个更好的——”

雨孤云听她说得执拗,不禁苦笑。

老者却已经明白,笑道:“你们的师父呵,其实用心良苦。这双剑本是雌雄一体,不相分离。她是把这双剑赠与你们两个,叫你们便如这双剑一般,生死不分,永远一体,还不明白吗?”

雨孤云和龙月儿虽然彼此有意,相互爱恋,但毕竟不曾言明,还在朦胧之中。

此时听老者说得如此直白,把最后一层遮掩都揭去,皆羞得红颊粉脸的,慌忙埋头,各自默默。

老者却最喜欢看他二人这般忸怩的小女儿态,哈哈笑着起身走出茅屋,去村里告知众乡民和雨孤云商议的结果,把二人剩在一张竹榻上面对。

此际只听到风吹屋前树林发出的呜呜声,叫和煦宜人的秋日芬芳从窗口扑入,把二人迷醉其中。

雨孤云转头看向龙月儿,见她也正偷眼瞧着自己,眉目之间饱含妩媚。二人对视片刻,都不禁心里怦怦,叫血脉喷张。

雨孤云再忍不住,伸臂将龙月儿抱入怀里。

龙月儿却软弱得似被抽去浑身的骨头,只能够大张着嘴急促地喘息,别的好似都顾不上。

可还不等把气喘得匀净,只见一张双唇红润的嘴儿已经慢慢覆盖过来,将自己的呼吸都憋在里面,叫龙月儿更加地气闷,心儿也跳得愈加地厉害。不由得紧紧地搂抱着雨孤云,在他的怀里任凭如何。

吃罢晚饭,三人正在屋外的木墩上啜茶清谈,听不远处的树林里响起吵嚷之声。转头看去,见一班乡民朝这边走来。

几人以为情况有异,都起身相迎。

当前的一名中年人拉住老者道:“哪位是要为我等出头的英雄?”老者指向雨孤云。

中年人见他神情虽英武,但如此青涩,却有些怀疑。道:“小哥,那铁刀母夜叉可是厉害。你战败不怕,若伤到性命,叫我等岂不愧对你的父母?你还是想清楚吧。”

雨孤云轻轻摇头,道:“我没有父母,他们早就不在了。”

中年人稍愣片刻,摆手道:“既如此,就更使不得。怎能叫你一个孤弱少年冒此大险为我等做主?若叫祖宗知dào

,在那世必也要怪我等糊涂。”

他话未落音,听一个娇脆声音道:“谁说他孤弱?还有我呢。”中年人转头见龙月儿正昂着粉白的小脸瞪视过来,忙浅执一礼,道:“请问小姐贵姓?”

中年人这句本是习惯的随口之问,不想听完龙月儿的回答后却大吃一惊。

龙月儿道:“我姓龙,叫琏月。我爹爹就是管辖大名府周围三百里方圆的老皇爷,你们也都在他的辖治下,是他的子民呢。”

雨孤云听她道破身份,倒骇得不轻。转头低声责怪:“谁要你说的?怕不招惹来灾祸吗?”

龙月儿却只向他狡黠地眨眨眼睛,微笑着不分辨。

老者和中年人,以及他身后跟随的众乡民都被吓得半晌寂静,没一个人反应过来。

最后老者第一个扑身跪倒,口中高声道:“公主殿下福寿。小老儿给公主殿下见礼。”

中年人和众乡民也有样学样,呼啦啦地在空地里跪下一大片,嘴里呼喊个不停,乱七八糟地听不出个数来。

龙月儿最能装扮她的公主派头,笑吟吟地把左手背在身后,将右手在胸前划过一圈,道:“都平身吧。”叫雨孤云瞧着好笑。

老者一边扑打着膝头沾染的尘土一边道:“小老儿早就看出公主殿下满脸的贵像,言谈有尊,不是寻常人物。”

龙月儿最受不得别人的赞,把脸上的得yì

表现得淋漓。

雨孤云却知这老者看似普通低下,其实心里最高傲不过,是轻贱王侯的隐士性格。他既肯如此奉承龙月儿,后面必有目的。

果不其然,老者接着道:“公主殿下如今既已知众乡民的难处,还望在老皇爷面前进言,救他们于水火呵。”

龙月儿心思浅显,哪知老者用意深湛的圈划?应道:“不需说。待我回去后一定和爹爹说,叫他免除这里的赋税徭役。”

众乡民最想听到这一句,各个激动不已,立时把欢声如雷般响。

当前的中年人道:“可明日这一战——”

龙月儿截断他的话道:“我之所以告sù

你们我的身份,就是要你们知dào

:我哥哥不是孤弱之人。不但有我和他在一起,还有我爹爹老皇爷和他手里调遣的大名府二十万驻军、三千官差呢,你们怕什么?”

这一句立时叫众乡民心里有底,又都欢呼起来,以为终于找到依靠。

雨孤云听龙月儿如此说,觉得好不温暖。把她伸过来的手儿紧握,四目相对,深情满溢。

直等到太阳西落,月上梢头,才见进村的山径上走来十几匹马。

当前的一匹上端坐着一袭白衣过膝,肩扛截头铁刀,戴着银面具的铁刀母夜叉。随后跟着一众黑衣人。

雨孤云手提双剑,与龙月儿和老者并肩而立。

后面是熙攘的乡民环拱,但见得众黑衣人一步步逼近,都吓得闭起口齿,渐渐悄静。

铁刀母夜叉第一眼便瞧见挺拔着身体站在那里的雨孤云,明显地一愣。叫胯下的黑马都跟着迟滞了一下,让人看着奇怪。

待跳下马来,在黑衣人的簇拥下和众乡民对峙而立片刻,她却一语都无,只定定地看着雨孤云。好似他的脸上刻着什么花纹,值得仔细琢磨一番。

雨孤云却被那两道自面具后面射出的尖锐目光盯视得尴尬,不由得低头。

龙月儿在旁边见了大不乐意,蹙眉戟指道:“喂,来看戏吗?怎地如此?”

铁刀母夜叉缓缓移动目光,端详着龙月儿道:“你是谁?来这里作什么?”龙月儿抱起双臂,梗着脖子傲声道:“管不平的。”铁刀母夜叉冷笑一声,道:“就凭你?”

龙月儿向来是挨宰也要叫到死的鸭儿脾气,最喜欢逞口舌之强,怎肯默声?

可不等还嘴,却见一团白影迎面扑来,裹着那柄大铁刀挥在空中的一道铮亮的光芒。

龙月儿武艺虽练得精熟,可没半点对阵的经验。须知临敌不乱的镇静是要经过多次的弃生奔死才能磨练出来,没有哪个天生。龙月儿虽贵为皇家的公主,却也不能例外。

眼见得刀来,先吓得呆住,把平常练习的反应都抛到三千里外了。

雨孤云见铁刀母夜叉身手如此迅疾,暗吃一惊,才信老者对她的夸赞不虚。

忙伸手把龙月儿一拉,叫她脚下磕绊着退后三、四步,避开这淬不及防的一击。同时跨前半尺,抬黏在一起的双剑挡住这一刀。

铁刀母夜叉见得变化,竟硬生生地把去势凶猛的铁刀收在半空里不动,将被银面具遮掩着的脸孔转向雨孤云,道:“你和她——是一伙的?”声音里竟满是颤动的惊慌和疑惑。

雨孤云自是明白挥舞起来的铁刀有着一两贯一斤还多的力道,若不有天生神力,便是男儿想要这般举重若轻也无法想象。别人不说,自己恐怕就无论如何做不到,是以对铁刀母夜叉更添一分佩服。

听她问得滑稽,点头道:“不错。”

铁刀母夜叉唔一声,把刀慢慢扛回到肩头,收步退后。

在一旁的老者向铁刀母夜叉抱拳拱手道:“二当家,我等商议之后,公推这位少侠出来做主。二当家有什么要求,只管对他说起,他说如何,我等便如何。”

雨孤云听老者只几句言语便把一切推得干净,将自己抛在风口Lang尖之上,倒觉得惊讶,不明白他用意为何。

但自己既然答yīng

站出来承担,就已经没有退路,只好硬着头皮向前。索性向铁刀母夜叉点头,确认老者所言不虚。

第九十一章 美色迷人眼

铁刀母夜叉凝目望着雨孤云,半晌才问:“你——要和我打?”

雨孤云抱拳浅执一礼,道:“强权相争,从来都是先力后礼.二当家若能以力服我,我自然会为众乡民出那一百五十两银子,不须二当家多费口舌。”

铁刀母夜叉听他强硬言语里自有一番道理,轻轻点头,道:“好吧。”

龙月儿听着却不忿,伸臂拦住就要向前的雨孤云,向铁刀母夜叉道:“若你输了呢?如何?”

铁刀母夜叉见她语气逼人,有些着恼,冷嗖嗖地看着她,道:“你要如何?”

龙月儿哼一声,仰头道:“你若输了,就需给我们一百五十两银子,这才公平。”

铁刀母夜叉被气得嘿嘿冷笑,然后点头道:“好,就如此。”一边说,把铁刀平端在胸前。但斜截的刀头不指向要与她战的雨孤云,却朝着龙月儿。

龙月儿自然不惧,傲目瞪视。

雨孤云把双剑都提在左手里背在身后,将右手在身前展开,做个客气的‘请’字姿势。

铁刀母夜叉见他如此,也缓缓收刀于怀,微微低头,算作回礼。

龙月儿在后面瞧着有气,向雨孤云道:“与母夜叉客气什么?还不叫她知dào

厉害?”雨孤云直被弄的哭笑不得,回头瞥她一眼。

铁刀母夜叉轻哼道:“她做得了你的主吗?”虽是低声,但龙月儿耳朵灵光,仍听得清楚。

不待雨孤云回言,先就抢着道:“我是他未婚之妻,自然做得了他的主。”说罢自己先就一怔,不明白此言何出?

其实这句话若在平常,龙月儿想着怕都嫌羞,无论如何也不敢出口;可此时头一遭看雨孤云与人对阵,她的心里没来由地兴奋与紧张。只怕雨孤云自觉孤单,心里凄悲,不敌对手,落下死伤之祸。

正想着如何才能叫他知dào

自己和他一心,听闻铁刀母夜叉这一问,便冲口而出,却是剖白心迹的最好言语。

雨孤云也自惊讶,转头愣愣地看向龙月儿。心里却如有千万花朵绽放,叫满怀喜悦芬芳漫溢。以为想过无数次的美梦终于成真,连精神都有些恍惚。

那边龙月儿早羞得把头低埋,再不敢看雨孤云一眼。只觉得后面众乡民望向自己的目光尖锐,似一支支芒刺在背,叫遍体生痒,好不难熬。

铁刀母夜叉把目光在雨孤云和龙月儿之间游移了好半天才停住,向雨孤云道:“她说的——是真?”似不肯信。

雨孤云还在身处云端里的欢喜中,只轻轻点头,却不敢言语,好像怕自己被惊吓而从美梦里醒来般小心翼翼。

铁刀母夜叉却似十分失望,长长地叹息一声,里面满含怅惘。摇着头轻声自语道:“未婚之妻?还未婚呢,骄傲什么?”

雨孤云离她不过尺多远,自然听得清楚,却不明白意思。

把双剑在左手里领起,右手掐着剑诀向铁刀母夜叉道:“二当家请。”

铁刀母夜叉也不再犹豫,双手持大刀向雨孤云行个凤凰三点头的礼数,先抢前扑出,挥刀砍向雨孤云的肩头。

雨孤云听着挂在刀上的凛冽风声,暗惊所挟力道的刚猛,不明白凭着这个身体细瘦的女子,怎地会有这大的力qì

?忙缩身侧闪,抬双剑斜撩铁刀母夜叉的肋下。

铁刀母夜叉见他来得也快,回刀封挡。

雨孤云趁机分开雌雄一体的双剑在两手里,使招‘shuangfeng向月’,奔向铁刀母夜叉的胸前。

其实金莲上人这一派嫡传的武艺虽是中原佛家都在修行的大乘**,但因着门内多出灵慧高人,叫世代传承有序,都努力创新发展,自有独辟的蹊径与别家不同。雨孤云学来的这一路双剑招数中就多有不被人识的变化叫人惊讶。

铁刀母夜叉眼见得双剑从奇异方位刺出,让自己左右不能相顾,骇得忙把铁刀前推,借力退后躲闪。

却不想雨孤云的招数里早藏着环套的埋伏,见铁刀母夜叉重心后移,左手的长剑已回旋向下,直奔她持刀的右臂上切来。

但铁刀母夜叉的全身力qì

都在双腿上僵持,怎来得及收回手臂?眼见得寒森森的剑刃及肤,无奈只得撒刀下垂。可毕竟长剑在先,还是嫌晚。铁刀母夜叉见只刚交手一招就把手臂断送,惊得失声叫唤,听来凄惨。

雨孤云一来怜她是个女子,凭自己的英雄胸怀,怎肯欺凌?二来不想把仇怨结深,叫一班乡民来日遭受报复。是以只把长剑在铁刀母夜叉的手臂之上悬停,向她微微一笑,道:“二当家,承让。”

铁刀母夜叉见得雨孤云这一笑,只觉得心神皆荡,魂魄都飞,似要拿捏不住般迷醉。呆呆地把铁刀收在怀里,却不知该怎样应对才好。

后面的龙月儿见雨孤云只一招就胜了铁刀母夜叉,欢喜得大叫。

众乡民也都耸容,才知这英俊青年的武功竟深不可测,少人能及。

老者是个行家,更加地惊讶,不明白雨孤云怎能把双剑习练到如此化神的境地?能从别人防范不及的空当递入,端的厉害。难怪使用一双价值万金的稀世宝剑,确也班配。

铁刀母夜叉听到龙月儿的叫声,似从梦里惊醒般怔愣。片刻后咬唇向雨孤云道:“再来。”挥刀就要扑上。

龙月儿在后面听到哪里肯依?指着喊:“怎地赖皮?”

铁刀母夜叉却不理她,已经逼住雨孤云的双剑,叫他不得不还招,与自己打在一处。

若论真实本领,铁刀母夜叉虽百战怕也赢不下雨孤云一阵,但还不至于上来就败。适才那一险实在要怪她自己贪看雨孤云的音容笑貌,疏于防范。

此时她聚拢精神,全力以赴,一时间也与雨孤云打个好似对平,叫乡民以为二人不分胜负。

雨孤云这是头一遭与人对阵,怯在临变经验不足,不能把所学的奥妙全都发挥出来。

但纵是如此,他招法上的精巧和奇异还是叫铁刀母夜叉应对艰难,多次遇险。

雨孤云有意忍让,每次都手下容情,不肯连环相逼,将她轻轻放过。

但铁刀母夜叉却不肯善罢,似在和谁怄气般挥刀又来,叫雨孤云觉得无奈。

龙月儿自然看得出情形,一两次都忍了,可三四次后却恼火起来。向雨孤云高叫:“哥哥,干嘛饶她?”

老者明白雨孤云的用心良苦,一边在心里暗赞他仁善,有侠义胸怀,一边蹙眉怨怪铁刀母夜叉,输了罢手就是,怎地缠斗起来没个完呢?

此时二十几招已过,雨孤云也自不耐烦起来。

想着及早结束打斗,又不伤到和气,叫这铁刀母夜叉恼恨自己,唯有让她把手里的铁刀撒开。她若失了兵器,自然就该停手吧?

雨孤云这样想着,见那形状虽规整,但看起来却怪异的铁刀又兜头砍下,忙沉肩卸肘,抬左手的长剑抵挡。同时右手的剑斜穿而出,奔向铁刀母夜叉握在刀柄上的左手手腕。

铁刀母夜叉见他剑势来得猛恶,忙反臂抽刀,想凭力qì

把长剑磕出。

哪知斗到如今,雨孤云对她应变的套路已有几分熟悉。早料她必要如此应对,已先埋伏下机巧的变化。

趁转身时偷眼看她将铁刀的去势用尽,再不能更改,疾把双剑收回,背对着铁刀母夜叉使招‘勾云射月’,左右齐出,分别挑向她握刀的双手。

这一招亦是金莲上人门内独善的绝活,别人从不曾见过。

铁刀母夜叉也没有想到雨孤云背向自己,却能把双腕后翻到如此程度,将剑势拿捏得这般巧妙,大出想象,直骇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一怔之时,觉得右手突痛,原来先到的左手剑剑尖已经割裂手背薄细肌肤,留下一点只刚刚见红的伤口。

铁刀母夜叉却不知雨孤云剑上功夫了得,曾练习过纸上雕花的绝技,能把分寸拿捏得丝毫不差。吓得忙把右手抽回自保,唯恐被伤。

可铁刀沉重,她凭一只左手却举不起来。正下落时,雨孤云的右手剑已经追风般快地赶来,在她手腕上轻啄一下。

铁刀母夜叉虽有万般不舍,但本能反应,还是轻叫一声,将铁刀撒手扔出,看它旋转着向身前的尘埃里落去。

雨孤云见一招奏功,心里得yì

。一边收束双剑向背,一边转过身来要和铁刀母夜叉面对讲话。

可哪知就在这一瞬间,却见铁刀母夜叉将手伸向遮掩在脸庞上的银质怪异面具,一把扯落,叫本来面目倏然呈现在雨孤云的面前。

雨孤云目光刚及就被震慑,一下子呆住,原来面具之下竟是张清丽绝俗的花儿少女的粉嫩脸庞。

这脸上眉眼净澈,口鼻精巧,肌肤柔腻。尤其被长长睫毛包围的一双水润眸子形如狭长杏仁,特别好kàn



更绝妙的是内里似有泪光晶莹欲滴般明亮,好像随时都要哭泣一样的委屈,叫人一望即生怜惜之心。再加上微抿的朱红双唇和不笑也凹的一对硕大酒窝,竟有夺人心魄的神韵。

此时所立众人都是初见这位号称自己是‘铁刀母夜叉’的少女模样,皆被惊得瞠目结舌,爆fā

出一片啊呀的赞叹之声。

第九十二章 生死任凭君

可铁刀母夜叉却不是为了这个才扯落面具的.

她趁着雨孤云一怔之际,把银面具抛上半空,双手齐出,分别点向他胸前任脉的天突、华盖两处大穴之上。然后接住落下的面具,重新戴在脸上,把堪比明月般姣好的容颜重新遮掩起来。

雨孤云被点的这两处穴道正是通往丹田气海的窍要所在,一旦被闭塞,立时叫四肢气血不通,浑身酸软,连半分力qì

都使不出。

雨孤云万不曾想这铁刀母夜叉竟使出这样花巧手段耍诈,待想要防时,奈何双手都在身后,救应不及。只觉得自己在瞬间就成了一堆棉花般轻飘,没有骨头支撑的人,连站立都不能,一截截地瘫软下去。

龙月儿见了大惊,正要向前去扶,却见离得近的铁刀母夜叉已经跨步来在雨孤云的旁边,一把将他搂入怀里支撑住他的身体。右手顺势接住雨孤云因手指无力而慢慢撒开的长剑,提起架在他的颈下,高声道:“若不想他死就别过来——”

后面的众黑衣人见二当家得手,纷纷冲过,手舞刀剑护佑在其左右。

龙月儿见雨孤云临危,急得跺脚,提长剑就要跃上拼命。

老者见势头不对,忙一把拉住她劝道:“你想要你哥哥的性命吗?冲动不得。”

龙月儿无奈道:“你说如何?”

老者道:“且看我问她。”上前一步,向铁刀母夜叉拱手道:“二当家,就算我等输了。二当家心怀大量,放了这小哥,我等就把一百五十两银子奉上,如何?”

他话未落音,听身后的龙月儿叫道:“给她三百两,五百两——只要把哥哥还与我就好——”声音里已带了三分哭腔。

谁知铁刀母夜叉却不为所动,把雨孤云推给众黑衣人,道:“把他绑结实带回山寨里,我们走。”接过黑衣人捡回的铁刀和雌雄双剑都提在手里,飞身上马,先自去了。

众黑衣人见铁刀母夜叉没有其他吩咐,图着省事,用绳子将雨孤云直接横捆在马鞍上,然后一声唿哨,风卷枯叶般痛快地走个干净。

龙月儿在老者铁钳般有力的双手里挣扎不出,哭闹不已。

老者见众黑衣人走远,才撒开手叫龙月儿自由。跪下施礼道:“小老儿冒犯公主殿下,乞请恕罪。还望公主殿下清醒心神,速回大名府调遣军队来攻打她山寨,救出侠义小哥才是上策。公主殿下以为如何?”

没了主意计较的龙月儿经这句提醒,立时恍然。抹一把脸上泪水,咬牙道:“对,我这就去带兵来,且等着——”一句没说完,泪水又落,拧着鼻子哽咽。

她自三岁多些和雨孤云在一起,朝夕相处,从不曾分开过一天,至今十几年。

此时突然离散,龙月儿只觉得不胜孤独,心里悲伤万分,如摘肝胆般难过。

从飞跑着去牵来马匹的乡民手里接过缰绳,想飞身跃上。可身体乏力,险些跌落。老者在侧见了吓得不轻,忙一把扶住。

龙月儿整敛散乱心神,重新上马。拨转着马头兜了一圈才想起问老者:“哪条路是出山的?”

老者也是慌得懵了,急忙跳上雨孤云那匹马,在前面跑着道:“我带公主殿下出山,护送公主殿下回大名府吧。”一老一小乘着夜色奔驰而去了。

这山径崎岖,一路颠簸得厉害,叫横担在马背上,脑袋向下的雨孤云好不难过。

眼见着地面的嶙峋坎坷和两边的狼牙怪石与自己的头顶似只有毫厘之差,好像随时都会撞过来一般骇人,无奈只好闭起眼睛忍挨。

铁刀母夜叉心思却精细,走出不远就回头检视,见此情景倒吓一跳。

才知只有自己在意这个男儿,别人哪肯管顾他的死活?忙叫人把雨孤云从马上解下。

但雨孤云要穴被制,气血受阻,使浑身酸软,自己一个人又骑不得马。

铁刀母夜叉为难片刻,索性把雨孤云扶上自己的鞍前,抱在怀里扬鞭去了。

众黑衣人见二当家如此,都惊得不轻。心思干净的皆猜不出其中缘由;可心思肮脏的却都明白个大概。

但素知这二当家是不容龌龊的火爆脾性,是以都在心里乱猜,没一个敢出声的。

铁刀母夜叉的怀抱虽小,却是不同寻常的温暖柔软的去处。雨孤云虽心怀侠义,可也只是个普通的男儿,正在血气方刚的年纪上,哪有圣人贤士那般坐怀不乱的德行?

靠身在风光如此旋旎的怀抱里,闻着时刻飘荡在口鼻间的馨香,只觉得似连魂魄都醉。

偶然回头,见面对的虽仍是一张冰凉的银面具,但后面那双晶莹剔透的眸子里射出的目光却如春水扬波,悄动涟漪,似含着无限的甜蜜。叫雨孤云的一颗心跳得乱七八糟,不知要临头的是福是祸,该如何应对。

进入山寨,雨孤云被抬进和马厩相邻的一座土屋里。

这里本是储藏饲料的仓库,里面满是干爽的稻草。两名黑衣人将他扔入其中,锁好门扇,拍打着双手去了。

剩雨孤云瘫软在稻草堆里,仰脸望着窗外悬浮在黑暗里一颗颗闪烁不定的星星,心里却觉得好笑。

以为人生便如一场儿闹,是生死无常,变化难测的把戏。不论福祸悲喜临到面前,自己却没有半点回旋的余地,只能任凭如何,尴尬着承shòu。

这样想着,心里坦然下来,叫疲倦袭上眼皮,慢慢昏沉。

迷迷糊糊地睡,直到明亮的阳光刺入双眼。

雨孤云睁目片刻,恍然看清敞开的门口站着一人。正是换了一袭同样白色,式样多些花哨素绣的长衣,面上戴着怪异银质面具的铁刀母夜叉。

铁刀母夜叉环抱双臂,静静地看着雨孤云。片刻后道:“你想好了吗?”

雨孤云听她这句没有来由地问,奇怪道:“想好什么?”

铁刀母夜叉道:“若想活,便嫁我为夫;若想死,我便成全你。”

那时礼教严厉,男尊女卑。门户之间若无悬殊的差距,从来都是男娶女,哪曾听说女娶男?雨孤云是心地干净的汉子,怎容得这般侮辱?被气得笑起来,道:“还请二当家成全。”

铁刀母夜叉却好似早料到雨孤云会拒绝,也不着恼。只叹一声,向门外立的两名随身女侍吩咐道:“去远些地方候我。”

然后缓步走入,在雨孤云旁边的草堆上坐下。慢慢摘下面具,用双手抹一把脸孔,抬起对向雨孤云。

雨孤云最怕看她灿如明月的容颜,只觉得被那脸儿散发出的幽幽清辉逼迫得似要不能呼吸一般的窘迫。

心里和龙月儿的美丽比较,才发xiàn

龙月儿还是没有绽放的蓓蕾形色,其中多有暗含的娇俏;而铁刀母夜叉却已是正盛开得恣意的少女妩媚,有叫人无法抵抗的魅力。

雨孤云想要埋头,可又不舍;想要端详,还觉得尴尬。

这般折磨却是让人心里发痒的挑逗,无论怎样挣扎也不能胜利的战争。

铁刀母夜叉见得他的不自在,微笑道:“怎地怕我?”

雨孤云被她一语逼入无法反复的境地。但又不甘心,反问道:“怎知我怕你?”

铁刀母夜叉道:“若不怕我,怎地不敢看我?”

雨孤云瞥她一眼,道:“男女有别,我怎好辱没二当家的清白?”

铁刀母夜叉摇头道:“都是武林里的同道门生,怎地讲究?”

雨孤云不愿被她抢白,反语相讥道:“既然不讲究,为何还要遮掩面目,不叫人识?”

铁刀母夜叉听到这一问立时无语。埋首半晌,竟哽咽一声,道:“奴家的这份容颜虽然丑陋,却也不是谁都能见的。”

然后抬头向雨孤云道:“可若瞧过,就要娶我为妻,否则我只有一死。”

雨孤云听她说得骇人,虽觉得奇怪,却不肯信,以为她在讲欺人之语。

铁刀母夜叉见得他面上的疑惑神情,自然猜得到其心里所想。略抿双唇,叫更加红润,道:“英雄不必怀疑,且听奴家仔细道来。”

“奴家本姓花,闺字盛开,原就是大名府里的住民。我父母都是良善,凭着经营小本生意养活我和哥哥。奴家从小体弱多病,几曾奄奄。父母怕我活不下来,就把我送到离此二百多里远的净瓶山水泉庵里寄养,叫我在佛前伺候,希望能得佛祖的护佑,活得长久一些。”

讲到这里,花盛开低叹一声,敛眉道:“可谁想我倒是康健起来,父母却先后遭害离世。最恨那个老皇爷,不辨黑白是非,叫我父母短寿——”

雨孤云听她把牙齿咬得咯嘣嘣响,心里显然恨到了极处,觉得惊讶,忍不住问:“老皇爷——怎地你父母了?”

第九十三章 莫笑我心痴

花盛开却没听出来雨孤云语声有异,继xù

道:“我家本在十字大街上开着一家小客栈,赚些薄利糊口.相邻的却是一个地痞帮衬下的赌场,终日纷乱不堪。那家的老板看好我家的房舍,非要花极少的钱盘过去扩充经营。可若如此我家上下就断绝了活路,我父母怎肯答yīng

?结果惹得那个地痞带领一帮无赖日夜地来闹,还趁乱把房舍的地契都偷了去。我父不堪被搅扰,到官衙里去告。谁知那个地痞竟拿着地契反告我家贪占他的房舍。可恨那个昏官收了地痞的银子,也不问详细,就判我家输掉官司,还要在三日之内腾空房舍与那地痞。可我家徒有这四壁,再无余财,出了这里,又往哪里去存身?可怜我父母被那个地痞带着一群无赖打出家门,领着我不到五岁的哥哥流落街头,睡卧风雪,好不凄惨——”

花盛开再说不下去,把头埋入双臂之间,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雨孤云最听不得这般不公,也恼得咬牙。

他却不知在世上这等苦难举目皆是,不堪历数。若皆放在眼前看过一遍,怕谁都活活地气死了。

花盛开忍悲抹泪,又道:“我父自然不服,就到皇爷府告状,指望那个昏聩无能的老皇爷能主持公道,还我家的栖居之地。可那老皇爷只听属下的一面之词,不但偏袒他无过,还诬陷我父贪赖人家房产,将我父暴打一顿,赶出皇爷府。最可怜我娘,先被那地痞打得吐血,又几受风寒侵袭。后来得知冤不能申,苦不能诉,气得连哭数日,死时都不肯瞑目——”

雨孤云自知无语可劝,只有跟着唏嘘。

伤心片刻,花盛开道:“我父怎咽得下这口冤气?但自知人单力薄,不能把那个万死都该的老皇爷怎样,于是和我哥哥一起去了南少林的俗家禅院学习武艺。可我父报仇心切,不等把功夫练得精熟,就下山暗里联合十几个和他一样含冤的汉子去埋伏在老皇爷车仗经过的路边,想要刺杀他。谁料谋事不密,叫老皇爷知觉,早早地准bèi

下。其实那车里只坐着他的女儿和奶娘,诱骗我父等人上当。我父知dào

老皇爷最喜欢那个孩儿,还道他也必在车里,和那些汉子跳出来截杀。却不想——都没活得下——”

雨孤云听到这里,猛地想起自己初遇龙月儿时的情景。

那一幕虽然经过这多年时光之水的洇湿,岁月风雨的吹打,早泛黄粗糙。但雨孤云当时已经八岁,经lì

的又悲惨,是以记得极深刻。

他恍然害死师父性命的那刻却正是花盛开之父遭难之时,不禁在心里感慨时空交错得诡秘。

却原来远在十几年前,自己和面前女孩儿的命运就已经从某个地方开始纠结不清。而就恰在那次看似毫无由来的擦肩中教自己认识龙月儿,和她结下在劫难逃的缘分。

如今一切从头,如丝似缕般把自己和她们两个捆绑在一起,教自己如何面对?怎样解脱?雨孤云想到这里,不禁苦笑起来。

花盛开自顾着伤心,朦胧的泪眼却不曾看清他的表情。又续道:“那时我在净瓶山水泉庵里跟随师父习练武艺,对家里的塌天之变毫不知晓。直到五年前哥哥来告sù

我,我才——哥哥下山后潜入大名府杀了那个地痞和贪官,为我父母报了仇。可奈何官府缉拿得紧,叫这大的天底下无处容身。逼不得已,只好啸聚了一班穷苦得不聊生计的庶民占据了这英雄岭和官府对抗。”

停顿片刻,道:“我原已在佛前发过宏愿:要许身佛祖,终生伺候。可听闻父母冤死之后,还哪有心思修行?便一意要下山杀老皇爷,为父母报仇。师父见留不住我,只好应允。但她怕我贪恋红尘,经不住俗世**的引诱而做下违戒之事,就叫我戴着这个面具行走。并让我在佛前发下重誓:若叫人见我容颜,女子只有杀之;男子要么娶我,要么杀之,没有第三样可选。”

雨孤云听到这里,虽然相信花盛开所说不是诓骗之语,但在心里奇怪:都说僧道均以慈悲为怀,为何她的师父却这般凶狠?总要一杀再杀?难道就不怕佛家所说的来世轮回的报应吗?可见人心迥异,何止千万里之差?简直就不可同日而语。

花盛开似看出雨孤云心里的疑惑,解释道:“我师父说世间男儿多是喜新厌旧的负心之辈,都不如佛祖可靠,能够托付终生也不辜负。她说我容颜诱惑,叫我不要与人轻见,以免惹得灾祸上身。”

雨孤云听到这句以为所言不差。自古‘男儿怀中揣宝,女子貌美如花’都是招惹凄惨之悲、杀身之祸的无端根苗,纵观千年,少人幸免。

只是可惜世人目浅,还道得下这两样是老天的眷顾,不费心思的馈赠。

却不知男儿的怀中之宝和女子的如花之貌都是世人争抢的贪得之物,其中埋藏的困厄折磨又岂能稀少?怕要用一生去消解忍受,甚至赔上身家性命也难平复,能奈何?

花盛开悄瞄雨孤云一眼,见他目光飘忽,似在思想什么,便忍住唇边的言语。

她却不知雨孤云正在想着:既然你师父不肯叫人阅你容颜,把面具戴得严实就是,又何苦叫我瞧见?没来由地生出这多曲折罗嗦个没完。

但顾虑着少女羞涩,这样的话自然不能说得露骨。委婉道:“二当家怎地在意输赢?”

花盛开自是听得出雨孤云潜藏不显的意思,立时被勾引出娇怯的模样。微笑着把脸儿低埋,道:“奴家从来自重名节,又怎肯为了这一时的胜负而牺牲色相?只是——只是一见到你,我就——任什么都顾不得了——”

这一句里的意思直白到底,叫雨孤云都羞起双颊。

才知花盛开对自己竟是一见倾心,万千关系原来都牵扯在自己的身上。

二人说到这里,已经把一切掀开,叫彼此都明白。气氛也立时尴尬起来,各自默默,皆无一语。

此季正是万物竞生,**情烂漫的时候。和煦的阳光透过窗口照耀在二人的身上,把早晨的料峭寒意变成柔情无限的温暖,令人身心舒泰。

阵阵略含泥土苦涩芬芳的微风扑面掠过,撩起花盛开垂落在前面的乌黑长发,飘荡在雨孤云的面颊上,叫雨孤云从心里生出一阵阵不可解的细痒。

睁眼偷望,见花盛开正瞪着晶亮的眸子怔怔地端详自己,目光中却含着稠浓得化不开的怅惘,正是少女怀春时得逢良人而无缘相伴的愁怨。

雨孤云亦感到无奈。

有心劝慰花盛开几句,却觉得万千头绪,没一根清晰的,不知该从哪里说起。

只得听着从远处传来的断续喧嚣,更衬得身边静谧安详,如一潭清水,不起涟漪。

但他自是知dào

宁静着不动的花盛开有倔犟性格,不会轻易善罢,只这般表白后就把自己放过。

可她能如何?

还不识风月的雨孤云虽然想不出,却也知从花盛开那里汹涌而来的暗流正澎湃潮头,蓄势待发,早晚怕要把自己和龙月儿淹没。

心里因此掠过不祥的预感,叫身上惊起一阵寒噤,有冷汗湿润额头。

花盛开当然也能从雨孤云冷淡的态度里猜测出他心里所想。虽觉得失望,但也知是正常。

那个自称是他未婚之妻的少女虽还嫌小,却眉眼出色,容貌娇美,对他一往情深。他二人相恋想必日久,他又怎能轻易对自己移情?

若这雨孤云真是个心思轻浮的Lang荡子,只听自己的一番言语就如何,倒是自己把人看错,只有杀了他了事。

花盛开一边这样想,一边窥着雨孤云琢磨,心里云翻雨滚地不安静。

二人却都不知,此时在各自心里的这番争斗怕比昨夜刀剑上的拼杀还来得凶险,是显露人格品行的对战。虽然从表面上看不出胜负,但决定了明日里的命运。

雨孤云身上的气血行走到如今,早已把被封的穴道冲开。而压在背后的双手受到绳子一夜的深勒,也都麻木得没了知觉,倒和穴道被封时的感觉差不多。

花盛开见他偶尔扭动身体挣扎时掠过眉眼上的一丝阴霾,却觉得心疼。

有心放开绳索,但想着雨孤云武功高不可测,这破败的土屋又怎困得住?他若逃了去,自己在佛前发过的誓言又如何践守?可若不放,看着心爱的人儿如此忍痛,倒不如把自己和他绑在一起好些。

花盛开左右不能,一时间好不为难。无奈只得起身出去,唤来人把雨孤云扶起,叫他周身的血液活络起来。

然后开出十几个菜式的膳食,就在屋外的空地里摆到抬出的方桌上。遣散众人,亲自持勺一口口喂与雨孤云吃。

雨孤云不是心思僵硬的倔犟性格。想着这少女虽使诈拿住自己,但用心并不歪扭,又何必与她为难?辜负她的一番深情?

少女的纯真虽然烂漫,但也最敏感脆弱。如初绽的花朵,稍经风雨的吹打就要凋零。可那一地落英缤纷的凄凉却是人世间最不可见的悲惨,是任什么也换不回的曾经。

第九十四章 痴心最伤人

花盛开见雨孤云吃得香甜,亦觉得欢喜.以为自己选的人果然是个懂得惜香怜玉的男儿,不是任事糊涂的木头。

但也因此明白雨孤云不曾说起的用心,心手之间不敢有半点肤浅轻薄的意思。

二人都持心纯净,叫这一餐饭宾主尽欢,少去许多隔阂。

夜刚垂幕,门被打开。几名黑衣人秉烛进来,把一条黑布蒙上雨孤云的双眼,然后抬着他走出土屋。折转片刻,进入一间香气漫溢的房间。

雨孤云心里奇怪,不知这花盛开又要把自己如何。

待被揭去蒙在眼睛上的黑布,才见自己置身在一间四壁落白到底,脚下铺着雪白绒线毯的房间里。

当中一张高挑金锦帐幔的梨木雕花大床,虽不甚华美,却也堪夸。对壁一张胡桃木打制的梳妆台,上面摆满装着香脂凝露、花膏头油的瓶瓶罐罐,都是当朝民窑烧制的青花京瓷。从其中飘出的幽袅香气弥漫周围,挑逗鼻息。

几个黑衣人推搡着雨孤云在窗下云石贴面的花腿圈椅坐下,又另外点起几只烛火,叫房内更加地明亮。然后顺序走出,把门轻掩。

雨孤云见屋内整洁得不染纤尘,又有各色花绣的锦帛装饰,显然是女子的闺房。转瞬明白,必是花盛开的居所。

他虽久住皇爷府,这多年里少经世事锻炼。但‘情’这一事从来都是天性使然,不需指点。

雨孤云心思灵巧,就算没有人告sù

他,他也猜得出花盛开将他领到这间房里所为何来。不禁把一颗心跳得慌乱,以为花盛开最好能自守节操,不要对自己做出苟且的事来教自己瞧不起。

正想时,听门上轻响。抬头见花盛开仍旧那身白衣,戴着怪异的银面具缓步走入。

她来在雨孤云的面前,拉过一把椅子坐下,正好和雨孤云等高,与他的双眼对望。

雨孤云怎敢放肆?忙低埋下头。花盛开也不言语,只在他面前坐着静静地等待。

雨孤云半晌不闻声音,觉得奇怪。抬头看去,见花盛开已经摘下面具。而那双似漾有泪水般莹润的双眸里真的就流下泪来,正双对而坠,滴洒在被双ru支撑得鼓胀的胸襟上。

雨孤云生平不论困厄危险,向来无所畏惧,是刚硬不屈的男儿性格。也最有惜贫怜弱之心,见不得别人受欺。尤其怕看女人的泪水,以为凄惨。

见花盛开如此,立时没了主意,劝道:“你——你莫哭呵——”

花盛开听他声音里似有怜惜自己的意思,心里甜甜地受用。又再抽泣一声,道:“我知这样对你不能叫你喜欢我,可我——我真的没奈何呵。我只怕一旦与你分离,今生恐都再无机缘相见,我可——怎么是好?”说罢又抽噎起来。

雨孤云却觉得好不尴尬,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蹙着眉头无奈。

两人正面对着沉默时,却听外面渐渐传来喊杀之声,愈来愈近,转瞬已到耳边。

花盛开惊得站起,抹一把泪水,把面具戴好后向屋外喊:“怎地?”

正巧有报事的跑到门前,大口地喘着气道:“不好了,二当家,有大批官军——来攻打了——”

花盛开却不惧,向雨孤云道:“且在这里委屈你,我片刻就归。”转身去了。

雨孤云脑中念头电转,立时明白,必是龙月儿回大名府叫老皇爷调来军队救应自己。

可心头虽喜,却有一层担忧浮现。

花盛开的铁刀再厉害,又怎挡得上千万兵士的冲杀?这小小的英雄岭想来不过一半日怕就被攻破,到那时她和手下的众兄弟又往哪里去?

若都被杀,却是因着自己而死,倒冤枉。而自己的罪孽也在其中,来日思想着心里又岂能坦然?

雨孤云本是仁义胸怀,对花盛开虽无情爱,但却怜惜,自然不愿见她临危历险。

可此时自己手脚被缚,又能奈何?只有在心里叫老天佑护,不要伤到花盛开才好。

他不知此时最危险的不是花盛开,而是龙月儿。

龙月儿前夜和老者一同转出雁鸣山后,赶到大名府城下时约有末更,天未亮,城门还在紧闭。

龙月儿却等不得,大声呼唤,要把守城的兵士吵起来为她开门。兵士怎耐得被她惊扰好梦?见在城下的只是一老一少两个衣饰普通的百姓,也不问个清楚,张弓就射。

此时夜色正浓,二人离得又远,哪看得清楚?多亏老者手快,听见弦音,暗叫不好,一把将龙月儿从马上拉下,和她一同滚落在尘埃里。

待二人抬头看,见两匹马皆被射中。虽不致命,却都受到惊吓,嘶鸣着狂奔而去,任凭如何呼唤也不肯回头。

龙月儿贵为皇家的公主,胯下坐骑岂能不珍稀?乃是花万金购自西域的雪山宝马,养了这多年,从来是她夸口的骄傲。

今见失散,直恨得流下泪来,高跳着向城上叫喊。

射箭的众兵士听到了相互指着笑,道:“那疯子,说自己是九公主呢。”

其中倒也有心细的,道:“前两日我确实听说月公主殿下独自出城去了,害得老皇爷把随她的那些人都骂得不轻,叫他们四下里找呢。”

另一个笑道:“怎地巧?这个便是?休理会,回去睡觉。”先自去了。

心细的这个不放心,手扒垛口喊:“你是哪里的九公主?”

龙月儿恼得险些喷血,高叫道:“还哪里有九公主?自然是老皇爷的九公主。”

这人吓一跳,连喘气都粗浊起来,道:“你——果真是九公主殿下?”

龙月儿这才想起,从腰下摸出一面凸雕着九条龙凤的金牌叫:“将吊桥放下来,叫你们瞎了狗眼的看个仔细。”

城上众兵士到此时多已信了五分,都吓得面如土色,双腿打颤。

有人埋怨心细的那个:“何必要问?就装作不知回去睡觉多好。如今你让不让她进来?就凭老皇爷那样脾气,你我还有命在吗?”

心细的也是久在这大名府里生活的,对这九公主的刁蛮任性和老皇爷的昏聩残暴自然了解。此时也怕得哆嗦个不停,暗恼自己多事,道:“可——可怎么是好?”

众兵士虽然没有主意,但也知事到如今不能再做其他的计较,只有先把城门打开放九公主进来是求她高抬贵手饶过性命的唯一办法。

待胆战心惊地把龙月儿迎入,却听到这句吼:“牵两匹马来——”然后和老者飞身跳上,攒鞭吆喝着去了。

众兵士见素来暴躁的九公主竟不及追究他们这大的过错,都懵得瞠目,不知什么大事叫她如此急迫。

老皇爷正睡得迷糊,听闻心肝宝贝回府,欢喜得连衣衫都来不及换,一路磕绊着奔入中庭,甩开来扶他那人的手,把扑在怀里的龙月儿抱住道:“要吓死爹爹吗?怎地——”

却见龙月儿泪水横飞,哼哼唧唧地哭个不停,惊道:“谁欺你?怎地委屈?”

待听完龙月儿前后情节不搭,言辞模糊难猜的讲述,老皇爷已经明白个大概,以为和自己想象的没有多少出入。

他其实在心里对雨孤云没有多少怜惜,反倒一直觉得是他横亘在自己和宝贝女儿之间,叫女儿亲近自己不如亲近他甚。

是以每当看到雨孤云,老皇爷的心里都有一股言说不清的酸醋味,以为这小儿来日若能消失倒也不错。

但他已经活到这大一把年纪,早把世事的玲珑八面都看得明白。知dào

自己老迈昏庸,不能时刻守在女儿身边护佑她。

雨孤云这孩儿心地纯正,胸怀又忠义,还习练得一身的好功夫。有他和女儿在一起,也叫自己少些挂念。

但此时听说雨孤云被山贼捉去,却有些幸灾乐祸的心思从面上逗引出一缕微笑翘在唇边。

不过也知此事若不给女儿个圆满的答复怕不容易完结,只好敷衍道:“待爹爹明日选将派兵去救——女儿先去用饭——”

龙月儿哪里肯依?把脑袋拱在老皇爷的怀里哭嚎。

老皇爷看着有气,暗想:也不知有日自己死掉,她会不会也这般伤心?

无奈只得吩咐:“去把帐下的副将叫来。”反身劝龙月儿:“你可千万不要去,当心伤到,如何是好?”

龙月儿怎肯?挣扎出老皇爷的怀抱就往外跑,一边高叫道:“哥哥若是有个长短,我也不活了,随他去——”

老皇爷虽不信女儿真能像所说的那样干出来,但也知dào

女儿已经长大,怕不容易再留在身边娇宠着,时间长了要惹出祸事来。

望着女儿远去的身影自语道:“该给她找个婆家,寻个丈夫管教了。”

和副将拿着老皇爷亲拟的手令与调兵虎符来到驻扎在城外的大营时,天光已经见亮。

龙月儿以为用不了多久就能兵发雁鸣山英雄岭,一举救出雨孤云来,不禁兴奋得两眼放光,把双颊都涨得通红。

亲自去皇爷府的马厩里又精挑了一匹好马,叫人配好鞍韂绞环。自到绣楼的闺房里把从不曾穿过的一身鲜亮银丝编织的犀皮宝铠披挂整齐,操了师父金莲上人赠与的一杆素缨亮银枪,就等着和众军士一起去催马征战。

可她不知要调遣军队是件比什么都麻烦的事。

第九十五章 老天何堪问

直到日上午时,才在小校场里把三千兵将聚拢齐整.点过名号,分派部属,备齐辎重给养,然后放过三声起兵的壮行炮,这才开拔。

龙月儿从早到晚折腾了一夜,已疲累得透。久等不见启程,索性回到闺房里,也不解衣甲,就势扑倒在自己的床上大睡起来。

副将带着军队直到走出大名府才发觉月公主还没来,急忙遣人去找。

这人来在皇爷府,听说月公主正睡着,道:“可三千兵将都在城外的大太阳地儿里晒着等候呢,去唤九公主殿下起来呵。”

传话的仆人一瞪眼,道:“谁敢?你去?就多等一时又能怎地?还有比我家九公主睡觉更重yào

的事?除非天塌下来。老皇爷都不敢去唤呢——”嘟嘟囔囔地去了。

老者也等得焦躁。无奈只好返回城中,自到皇爷府来寻。

守门的兵士还认得这乞儿一样破烂的人是和九公主一起回来的,不敢得罪,放他入内。

老者一路寻找着,来在绣楼下。不顾门前丫鬟的阻拦,强闯到二楼龙月儿的闺房前敲打着高喊:“月公主殿下,再不去你那哥哥就没命了——”

如此耽搁下来,叫大军行到英雄岭前时已经是半夜时分。

按着副将的意思,先扎下营寨叫众兵士休息一路奔波的疲劳,等明天再攻打不迟。可龙月儿一心要救雨孤云出困厄,分秒都等不得。

副将不敢违她的心思,无奈只好命令攻打。

龙月儿牵挂着雨孤云的生死安危,不顾副将的阻拦,提枪催马冲在最前面。

花盛开站在崖头向下张望,见一片灯笼火把照耀下的山野上黑压压地尽是挥舞着刀枪奔来的兵士,也不禁暗吃一惊。

不明白往日都是百十多个前来招惹一番而已,今儿怎地忽然动起这大干戈?莫不是真的要灭掉这个自己和哥哥赖以安身立命的地方吗?

想到这里,花盛开心里涌起一阵悲愤,以为这官府逼人忒狠,竟然非要置自己和哥哥于死地而后快。把铁刀扛上肩头,就要下山去拼命。

忽听身后有人高声唤她,转头见哥哥催马奔来。

花盛开道:“怎地?”

这哥哥不顾得跳下马,急急地问:“好妹妹,你可是抓了个叫什么雨孤云的青年在山上?”

花盛开一怔,道:“雨孤云?没有呵——”

转念又觉得不对,道:“莫不是他?”才想起还从不曾问过绑在自己房里的心上人姓甚名谁。

哥哥见得她脸上的疑色,已知自己所猜的不错,道:“你可知他是谁的人?”花盛开道:“不知。谁的?”

哥哥道:“他便是那个和九公主形影不离的护卫,人言里传说的金莲上人的徒弟。”

花盛开猛地恍然,自语道:“怪不得他剑法这般了得——”

哥哥道:“就是他招惹得九公主带兵来救。妹妹,你快把他放了吧,不然这多官军,我们怎抵挡得了?”

花盛开眼光倏地一亮,道:“既然他是雨孤云,那个和他在一起自称是他未婚之妻的女孩儿莫非就是九公主?可他们之间怎会有情?”

迷惑片刻,抬头道:“哥哥,哪里来的消息?”哥哥道:“自然是城里来的。他们说这官军中午就出城了,为等这九公主,才这个时候到达。妹妹,还是把雨孤云还给他们吧,不然——”

花盛开不待哥哥说完,截断恼怒道:“可我的脸儿都叫他看过了。若还回去,我只有在佛前一死谢罪,别无其他。你以为如何?”

哥哥在马上呆怔半晌,道:“你要嫁他?”

花盛开执拗地点点头,道:“我心已决,要么嫁与他为妻;要么一死。就在这几日里,总有一样要做。”

抬起戴着银面具的脸庞向哥哥道:“你这便为我准bèi

两样:一个张灯结彩的洞房;一副黑漆桐油的棺材,看我能用到哪个吧。”说罢飞身上马,带着十几名亲随去前山对抗官军的攻打。

这哥哥虽然不曾和妹妹结伴长大,但素知她贞烈刚硬的倔犟脾性,一旦决定,宁死不悔。以为劝说无用,只好按照妹妹说的去准bèi



心里却没底,不知官军何时能攻打上来,把各处都踏为平地,到那时这洞房和棺材哪个能用得上?

英雄岭地势虽然不甚高,但却十分险要。

花盛开领人据守的山寨建在半山腰,三面都临堆满嶙峋怪石的陡坡,只有一条宽窄不定的山径从左侧盘曲而上,能进入寨里。

这条山径原也平整好走,但自从花盛开的哥哥占据这里后,为防止官军来剿灭,早将上面遍布机关,深挖上百个铺有翻板,下插尖刺的陷坑。若不是熟悉关节窍要的人,怕走不出多远就要掉落其中,丧掉性命。

众官军自然不知详细,还道这山寨看着渺小,以为能一股荡平,然后回去睡觉。

可还不等爬过十丈,就有七、八名掉入陷阱里,串在铁钎上变成刺猬。但并不立kè

就死,只在那里挣扎着哀嚎。一时间叫空旷山坡上遍响凄惨哭喊,如此暗夜里听来尤其瘆人。

众官军都是要性命的胆小鬼,没有愿意为这每月十几吊老钱的军饷妄送性命的。见势不妙,都冷了热切的心血,以为虽然疲倦,晚些睡也不打紧。皆站在山脚下仰头看着黑乎乎的上面,却没一个敢再逞勇向前的。

龙月儿见了急躁,拨马回来向在后面督军保命的副将怨道:“怎地胆小?这样什么时候能攻下来?”

副将插手施礼道:“九公主殿下,上面遍布埋伏,兄弟们已经多有损伤。这天色又黑,无法清楚地探知。兄弟们也是想好活的,不如就明日再攻不迟——”

龙月儿不待他说完,不耐烦地打断道:“什么埋伏?不过是些个陷阱罢了。去多叫些人填在里面,踏着不就过去了?我哥哥此时在那山寨里生死不明,若不早早地救出来,一旦有个好歹,你赔得起他的性命吗?”

副将听龙月儿的言语如此无情,立时寒冷了肝胆,强硬顶撞道:“九公主,你那哥哥是个人的性命,怎地我的兄弟就是该死的猪狗吗?非要轻贱得拿去填在陷阱里?你去和他们说吧,我说不出口。”转头一边,再不肯理会龙月儿。

龙月儿虽刁蛮,却不是无情的心思。只因一时急迫,口不择言地说些狠话痛快齿舌罢了。见副将如此,再没了主意。哽咽几声就哭起来,抹着泪水道:“可怎办是好——”

一直跟在她身后的老者在这里住得久,自然知dào

其中的详细。也以为夜里攻打不是办法,必要多致损伤。

此时趁机劝道:“公主殿下,不如就明日再攻不迟。我想那铁刀母夜叉若有意加害少侠,到这时怕十个也杀了;若不想加害,明日也该无事。您以为呢?”

龙月儿虽然听他说得有道理,却疑惑道:“她若不杀哥哥,留着作什么?”老者毕竟熟练世事,倒猜出几分。但不敢和这脾气暴躁、矫情任性的九公主殿下说起惹她的不痛快。

花盛开领着众兄弟趴在山墙后向下张望,见他们慢慢地退去,放下心来。以为哥哥这多年的经营准bèi

还是有道理,在危难时刻发挥作用,将官军拒挡在外。

回转心思,想起哥哥适才所说,不禁恼怒雨孤云奸猾。自己任什么都和他说了,他却把重yào

的都隐瞒下,一字不肯透漏。

她却不肯怪自己多情,只一厢情愿地以为自己有多爱他,他便该有多爱自己。是以也该把一切对等,不应有丝毫保留。

这本是俗人共性,又岂止她一个这么想?其实凡是夫妻、朋友,甚至父子、兄弟,最后互生罅隙,甚或反目成仇的,无不是被如花盛开这般没道理的念头给害了。

只因着人心向私,都想着自己给予的贵,别人还回来的贱,多少也不满足。叫心里的怨恨慢慢积攒,最后失却一切,只剩孤独,何苦?

花盛开气冲冲地返回自己的房中,推门见雨孤云仍窝在圈椅里,反绑着双手在后,低着头假寐。

转身掩好房门,除下面具抛在小几上,上前一把拧住雨孤云的胸襟咬牙道:“怎地诳我?”

雨孤云被问得懵懂,抬头看着她虽然美丽,但盛怒之下也显狰狞的嘴脸,道:“我何时诳你?”

花盛开道:“你可叫雨孤云?”

雨孤云听到这一问,心里恍然。笑着点头道:“不错。”

花盛开道:“你可是和那个什么九公主在一起的?”见雨孤云又点头,却再忍不得,叫泪水涌出眼眶。撒开手抽泣道:“既如此——何苦招惹我?”

雨孤云惊讶道:“是你擒我来的呀。”

花盛开又何尝不记得?可她却好不甘心自己辛苦爱上的这个男儿竟和那死上千万次也不解心头之恨的老皇爷有瓜葛。不禁一点点绵软下去,哭倒在雨孤云的脚边。

雨孤云见了也自怜惜,但又不知该如何劝慰,只能轻声叹息着。以为自己和花盛开的这段缘分里有太多曲折阻碍,恐怕是两个人怎样都无法跨越的。

转念又怨自己的命运多舛,叫老天如此不堪地颠倒捉弄。怎地就不肯让自己和龙月儿平静地恩爱一生?安闲地偕老白头?总要有这多兴波涌Lang的是非在?叫人怎堪承shòu?

他却不知连神仙都在这般不可预料的荡漾里被折磨着,何况是活在恩怨虽然分明,善恶却不容易撇清的尘世里的俗人?

第九十六章 我心为情困

待心里痛快些许,花盛开忍泪道:“那个自称是你未婚之妻的女孩儿可就是九公主?”

雨孤云以为她既然问出这一句,也就不必再隐瞒,点一点头.

花盛开虽早猜到答案,但被肯定后还是如遭棒击般眩晕片刻,冷笑一声,道:“若和那人人羡慕的驸马比起来,你自然不愿意娶我这个孤贫低贱的女儿。”

雨孤云听她说得歪扭,摇头叹息一声,道:“我虽然喜欢龙月儿,却从不曾想过要做什么驸马。这称呼想来都叫人气闷,是个没意思的差事。”

花盛开听他语气转折,奇怪道:“可九公主若嫁与你,你不就是驸马吗?还能叫个别的?”

雨孤云苦笑一下,道:“可老皇爷怎肯把他最宝贝的龙月儿下嫁与我?都是龙月儿的一厢情愿罢了,从不曾说与老皇爷知晓呢。”

花盛开听到这一句,如从云雾里瞧见星点阳光般欢喜,以为自己和雨孤云之间还有渺茫的希望在。

吸一下鼻子,在脸庞上浮起笑容,叫两个深陷的酒窝更加地凹下。想说句什么讨雨孤云的高兴,可双唇蠕动几下,却不知说什么是好。

临了道:“你今夜就睡在这里吧,总还暖和些。”一边说,上前伸指,就来封点他胸前的穴道。

雨孤云却好似被雷电劈到般,脑袋里嗡地一声响。以为花盛开必是要强迫自己和她做什么龌龊事,着急该如何为龙月儿保全自己的清白。

想要挣扎反抗,奈何双手被绑到现在,早已连带着臂膀都麻木,哪有丝毫力qì

能使得出?眼见得花盛开纤瘦的手指在自己胸前连点几下,然后觉得呼吸立时急迫,丹田里的内息一点都搬运不出。只能哀叹一声,任凭花盛开把绑绳松开,为他活动着麻木的双臂。

到隔壁洗漱已毕,花盛开穿着一身宽松的睡袍,端着一盆清水回来。先将瘫软的雨孤云抱到榻上,然后洇湿帛巾来为他擦洗手脸。

那睡袍开胸甚低,叫雨孤云第一眼便望见一对饱满挺拔的ru突兀在里面悠荡,吓得急忙闭起眼睛。

花盛开也惊觉,直羞得耳颊红透。忙把上下前后都遮掩得严实,这才重新过来。

感觉着那温热的帛巾从额头仔细地抹过,闻着喷洒在口鼻间的、花盛开那少女洁净芬芳的呼吸,雨孤云心里不禁漾起一缕异样。

悄悄睁目偷窥,见花盛开正停着双手,痴痴地俯看着自己。相距不过半尺远,似就要把那双红润的唇儿吻下来一般危险。

雨孤云吓得心跳,忙又把双眼紧紧地闭起。

其实这番**和心智的争斗最折磨不过,是谁都不堪承shòu的诱惑。

雨孤云虽有君子之德,但也忍熬得好不辛苦。以为只要花盛开张臂把自己抱入怀中,自己怕就任什么都顾不得了。

这样想着,不禁骇得胆颤,以为对不起龙月儿。

正等待着,却见花盛开把自己抱下床榻,放在铺着厚厚棉褥的地上。又为自己垫好枕头,盖好被子。然后听她拍着双手开心地道:“这样——我就不用牵挂你睡得是不是安稳?会不会冷着?有没有虫儿咬你?怕不怕老鼠惊扰——”

雨孤云纵然是刚硬的脾性,也不堪被如此温柔对待。

想着自己从小失却双亲,到如今唯有救活自己的僧人曾如此细心地照顾过自己。

但那都已是十几年前的记忆,连线条轮廓都模糊不清,更别说其中的滋味了。

龙月儿对自己虽也好,却是颐指气使的霸道风格。塞给自己一块蛋糕就要吃;搂住自己的脖子就要抱,任事都是勉强,从不曾这般过。

花盛开一瞥之间看到雨孤云的颊侧有泪水蜿蜒而下,惊道:“怎地了?不舒服吗?”

雨孤云急忙遮掩道:“没有——只是——迷了眼睛——”

花盛开此时用情正浓,怎会猜不出雨孤云的心思?暗暗地得yì

。以为他也不是感受不出暖热的一块石头,总有缝隙可以叫温柔浸入。

取来搭在盆边的帛巾慢慢擦去雨孤云的泪水,最后终忍不住在他的额头轻印一吻,道:“就睡吧,休去想其他。”

可雨孤云怎睡得着?

想着龙月儿明日还要带兵来攻打,这山寨早晚要破。到那时叫花盛开向哪里去?自己又怎忍心看她临危?

可若向龙月儿求情,龙月儿会不会饶?不饶自己又该如何?

雨孤云左右为难,忍不住叹一口气。

睡在榻上的花盛开听得清楚,道:“你不必顾虑我。我已叫哥哥为我准bèi

下两样,都是我的去处。”

雨孤云听得糊涂,忍不住追问:“哪两样?”

花盛开道:“一个结婚用的洞房;一副成殓我尸体的棺材。明日一战若胜,我便娶你为夫;若败,你便将我殓入棺材,安葬在这山峰向阳的一面,任凭哪里都好。我在九泉之下也感念你的大恩。”

雨孤云听她说得凄惨,心里也跟着悲痛,道:“休说不吉利的言语,你怎地会死?”

花盛开听他口气里竟满溢疼惜自己的意思,忍不住哽咽着道:“就要这一句——足够了——”

雨孤云才知少女的情爱堪怜,原也不过为求一句温柔而已。

他却不懂得其实里面都有一个‘贪’字做主,这句温柔的后边还隐藏着万千的苛求和心愿呢。但只要这句才能逗引出那个亦悲亦喜的未来,叫人死无遗憾。

二人沉默片刻,听雨孤云道:“二当家何必执著?不如就此离去吧,非要等那官军攻破寨门吗?”

花盛开咬唇片刻,道:“你若肯随我去,我便去。”这一句叫雨孤云立时噤声,不知该如何回答。

花盛开久等不闻声音,低低地叹一声,口气幽怨地道:“还是勉强呵。我便怎地都不如那九公主是不是?不值得你如何。”

雨孤云最不堪被人这般逼迫,也听不得花盛开如此轻贱自己。安慰道:“你和龙月儿——倒叫我都放不下。”

花盛开以为他虽是男儿,但要亲口说出如何怕也为难。而这一句已经把自己和那九公主相提并论,心里不禁一阵狂喜,觉得自己离雨孤云又近了许多。

不敢再说什么,只把脸孔埋在柔软芬芳的棉被里忍着得yì

偷偷地笑个不停。

雨孤云第二日醒来时见榻上已空,花盛开早不知何踪。

试着调养内息,想要把被封点的穴道冲开。可接连搬运数次,都做不到。才知这花盛开也确有过人的本领,单这一手就是比自己强的。

无奈只好大睁着眼睛望着悬在头顶的一根根粗大房梁怔怔地发呆,想着以后可能发生的变化。

却不知世事万千,其中的颠倒都不是谁能猜得到的。不然诸般悲喜岂不都乏味?叫活着没有可惊诧的意wài

,还有什么意思?

雨孤云正胡思乱想,渐渐听到随风传来的喊杀之声,知dào

是龙月儿带领着官军又来攻打了。

想着花盛开必定也在前面戴着面具,扛着铁刀督战。却不知哪一方胜,哪一方败?不禁把心紧紧地揪着悬起,替两方都各担着一半牵挂,教自己好不折磨。

龙月儿这一夜几次从噩梦里惊醒,都是见雨孤云提着身首异处的头颅鲜血淋漓地来找她,要她陪着一起去,把龙月儿吓得拼命躲闪。

雨孤云见了失望,被抓在手里的脸孔上眉眼歪拧得狰狞。但也不啰嗦,转身欲走。

龙月儿却怎舍得?又急忙追过去扑上从后面抱住了哭,口中道:“待明日——若不能救你出来——我便随你去——无论哪里——”

这一句直说到把睡在帐外的侍女都惊起,小心翼翼地进来摇晃她。

龙月儿睁目片刻,才发xiàn

泪水已经把枕巾洇湿大片,喉间仍自哽咽着喘不平静这口气。待慢慢想起梦里的情景,不禁伤心得又大哭起来。

以为雨孤云必定已经被铁刀母夜叉给杀了,不然他怎会托如此吓人的梦给自己?再三咬牙,发誓待给雨孤云报过仇,自己就寻个舒服些的法子了断,无论生死都不和他分开。

‘情’这一字就是如此,愈认真,其中便愈多快乐与悲伤,都是刻骨铭心的感觉,值得一再地想起与回味。

但情事悦人虽浓,伤心却也最重,叫人生死不得,好不挣扎。一次三番后,多数男女都怕了,不敢再认真。

却不知悲伤虽然少了,但那份动人的快乐也冲淡许多,到最后留下的都是蜗牛爬过时浅显的痕迹,不值得如何,又有什么意思?

大睁着双眼一到天明,龙月儿经过这番折磨与惊吓,哪有心思吃早饭?早早地就到中军帐来催促副将擂鼓聚兵,准bèi

攻打。

副将哭笑不得,道:“公主殿下,打仗最需yào

的是力qì

。若不让兵士吃饱,又岂能胜?”

龙月儿只是自己着急,但没有道理反驳。无奈只好嘟着嘴儿看众兵士埋锅造饭,蚂蚁般来来去去地忙碌。凸显着她一人清闲,无所事事。

待一切停当,副将督着众兵士从斜坡上攻打山寨。

第九十七章 何堪受折磨

龙月儿比谁都急迫,自然提枪驱马冲在最前面.

老者见她临险,忙拦住马头,道:“月公主殿下,那山径上都是机关,且等一等,叫他们把机关破掉再上不迟。”

龙月儿知他说得不错,只好勒马停在半山腰,仰头望着距自己十数丈之遥的寨墙。

却见阳光照耀下,有一抹银色倏地闪过,叫双眼都花。凝目细看,见正是铁刀母夜叉伏在后面,指挥着众家兄弟开弓放箭,抵抗官军。

花盛开也早将她瞧得清楚。

见她一身戎装结束,提着一条亮闪闪的银枪,骑在金鞍银饰的高壮马上,倒甚有凛凛的威风。

花盛开不曾见过她的能为,以为好不到哪里去。忍不住在鼻子里哼一声,道:“吓人的小东西——”

转头见那边的官军正用砍伐来的长木杆在山径上戳着,把暗藏的翻板一个个挑出,叫机关失灵。眼见着一步步逼近,再过个把时辰怕就能到达寨口。

花盛开放眼望去,见陡坡之下漫山都是官军,足有数千之众。手里提的刀枪好似一片一夜之间就长到这高的玉米地,反射的阳光如海面上跳荡的金鳞,叫人不敢逼视。

暗想着自己的山寨里只有二百多人而已,和官军比起来犹如江河之水,不过一掬。当他们一旦冲入山寨,这些人便被踩也踩死了,岂能胜得了?

这样想着,花盛开渐觉泄气。

拢目光见龙月儿正挥舞着手里的银枪督促官军加快攻山的速度,模样好不娇横。以为再过片刻,就尽是她的得yì

,不禁在心里恨得痒不可忍。

眼珠转动之后,忽然有个主意冒上来,叫她暗叫一声好。

看着自己和龙月儿之间隔着的十几丈里都是嶙峋怪石,如天插刀剑,突兀险峻。

在心里掂量一番,以为只有如此,便拼掉性命不要,也不能叫自家的仇人猖狂。

更何况一旦山寨被破,雨孤云自然要被救出,这个九公主就会投入他的怀抱里,叫他拥着怜惜,自己又怎甘心?

花盛开愈想愈恼,胆气也愈壮,由此可见‘情’这一字最逼人不过。

索性把沉重铁刀弃在一边不用,向身边的兄弟手里拿一柄雁翅长刀提着;摘去银面具,将披散长发用九色编就的线绳抹额勒好,然后立身在寨墙之上回头一望。

她手下的兄弟也是头一次见得她的真面目,都惊得呆怔。才知在那片冷冰冰的面具下面竟隐藏有如此娇艳美丽的容颜,真个大出意料。

花盛开自知那乱石之间险峻难行,此去怕是凶多吉少,难保全身而归。这一望只为和哥哥、众家兄弟,尤其是雨孤云都说一声珍重。

然后飞身跳下数丈高的寨墙,攀着石头向着龙月儿这边飞奔而来。

山寨里的兄弟都不曾想到二当家如此骁勇,皆惊住,相互指着瞠目结舌地说不出话来。

这边的老者第一个望见,也吓得不轻,以为就这片嶙峋乱石,怕猴儿都要摔落在里面,更何况是个人?这铁刀母夜叉如此岂不是自己寻死吗?

这片怪石也不知因何形成,高低之间的差异巨大。山寨里的众兄弟从上俯视,能望见花盛开着一袭白袍的俏丽身影时隐时现,在其中疾速穿行。

而下面的龙月儿和老者等人却因为巨石的遮挡,叫花盛开离他们越近越看不到,也就不知觉,还道她失足摔死在里面了。

花盛开自然知dào

若想偷袭成功,隐匿行藏是最重yào

的,是以尽lì

拣着能遮掩自己的地方走。虽然难行,却能欺近到龙月儿的旁边。

龙月儿自怜容颜,不愿被阳光晒到,正躲在一块巨石的阴影里手搭凉棚向山坡上张望。倏觉巨石上好像有个什么突然晃动,忙回头。可还不待看清,花盛开已经从上面跳落,就坠身在龙月儿骑的马的后边。

龙月儿虽然惊得变色,但应对得也快,扔枪要从马上跌下逃脱。

可奈何踩在脚里的马镫乃是照着她细瘦的脚型专门打造的,穿着虽不易脱落,但情急之间想甩掉却也不能够。

正急迫,觉得颈下冷冰冰地,低头看时,一柄雁翅长刀已经架在那里。寒森森的刃子逼在细嫩肌肤之上,生出钻心的疼痛。

龙月儿自知无奈,但嘴里不肯服软,咬牙道:“便杀了我吧,正不想好活呢。”

这一句却叫花盛开惊讶,道:“怎地不想好活?”

龙月儿听得此问心里委屈,道:“还用说?你将我哥哥害了,也便把我杀了吧,叫我去那世里陪他。”

花盛开这才恍然,暗暗地想:雨孤云,你倒有好手段,叫这公主般尊贵的女孩儿如此死心塌地地恋着你。

但嘴里不再和她啰嗦,向拥在马前的老者,急急地赶来的副将和众官军高喝道:“叫他们都退下——不然我就杀了她——”

众人见了都吓得胆寒,尤其那副将差一点跪在地上。以为什么都好说,可月公主殿下不要说丧掉性命,就是碰破尘埃大点的皮肤,出蚊子叮咬般多的血来,若叫老皇爷得知,怕都要把自己大卸八块才能泄愤。

慌忙摆手哀声道:“好说——一切都好说——千万不要伤到月公主殿下——”转身道:“快叫他们都回来——鸣金收兵——”

众兵士正不愿意打这场含糊不清的仗,送这冤枉的性命。听得锣响,都发疯般往回跑,转瞬间叫山坡上撤离得干净。

副将长喘口气,抹一把额头的冷汗,道:“把我家月公主殿下——就放了吧?”

花盛开冷冷地瞪他一眼,哼一声,道:“休想——”

副将听到这两个字,恨得一咬牙。但也没有办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匹马载着她两个慢慢地向山坡上走去。

山寨里的众兄弟见二当家偷袭得手,都欢呼不已。以为这女儿之勇不让须眉,真的堪夸。纷纷跑出来接应,把走到跟前的马匹牵入山寨里面。

花盛开临进山门之前用长刀指着副将等人高声道:“若叫我看见有一个官军来攻城,便砍下你家月公主殿下的手来扔在你们的面前。”

副将连忙作揖行礼道:“万万不敢,万万不敢。还请高抬贵手,保全我家月公主殿下的身家性命——”

花盛开向他微微一笑,道:“她保不保全,还要看你如何。”转头去了。

将封点过穴道的龙月儿推落马,交予手下跟随的女兵严密地看管了。一路欢欢喜喜地向自己的房里跑,要给雨孤云报个喜。

她却忘了雨孤云身虽在她这里,心却还在龙月儿那边。她的喜事就是雨孤云的忧愁,雨孤云听到了又岂能高兴得起来?

推门而入后,见他还软在被窝里闭着眼睛装睡。顾不得羞,扑过去在那滑润的颊上轻吻一下。然后笑嘻嘻地看着他,满脸掩饰不住的得yì



雨孤云久闻外面的喊杀声不停,心里忧烦得似被火烹着般难熬。

几次拼命地挣扎,要起来出去看个究竟。可奈何花盛开的点穴功夫高明,叫内力深透,无论怎样也冲不开。

只好在心里暗暗地祈祷从来不曾恭敬过的佛祖保佑她二人都平安,哪怕把所有的杀伤疼痛都叫自己一人承担,即刻就丧失性命,只要她二人无恙,自己也甘心。

正纠结时,忽然觉得外面声音渐稀,慢慢安静下来。

知dào

胜败已分,心里却闹腾得更加厉害,不知是哪一方赢,哪一方输。龙月儿和花盛开两个都如何?有谁受伤丧命?

可不管想着哪个,都叫心如被刀割着般痛,无论如何也平复不下来。

忽然听到门外传来银铃般清脆的笑声,接着一个人影闪进来,裹着一缕粉嫩芬芳扑到自己的跟前,在脸上落下一吻。

雨孤云睁开眼睛,怔怔地看着欢喜的花盛开,惊疑道:“龙月儿她——如何了?”

这一问叫花盛开如遭雷击般难受,才恍然雨孤云的牵挂还在那个该死的月公主殿下身上,不禁怒满胸间。起身冷冷地道:“还能如何?自然是被我杀死了,不然我怎能完整地回来?”

雨孤云听到这一句,忍不住嗷地痛叫一声,好似野兽被伤一般凄惨。然后猛地咬起双唇,浑身激烈地颤抖着大哭起来。但不肯发出声音,只叫泪水肆意奔流。

花盛开见了骇得不轻,怔在当地傻了片刻。

才明白若真叫那月公主殿下丧命在自己的手里,这雨孤云就算不死,也必把魂魄都失却,和个僵尸没什么区别了。

这样想着,一颗心虽然如被虫噬般疼得揪扯,可还是软下双膝跪在雨孤云的旁边,一面为他抹着泪水一面问:“怎地难过?若是我死掉,你也能这般,我就知足——”

雨孤云只顾着晃着头哭,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花盛开轻叹一声,道:“骗你的。你的月公主殿下那般娇蛮专横,怎地轻易便死?”

雨孤云哪里肯信?收拾些泪水,定定地望着她。

花盛开自然看得出他目光里的疑色,起身向外面吩咐:“去把那个月公主殿下带来。”然后低头向雨孤云道:“你可见得?我连面具都不戴了。知dào

为的什么?”

雨孤云自然不敢猜,轻轻摇头。

第九十八章 难得有所属

花盛开长吁一口气,道:“我叫所有人都看我容颜,只因为她已有所属.”低下眼光直视着雨孤云,道:“你——肯要吗?”

这一问叫雨孤云好不尴尬,不知该如何回答。花盛开说完这句也觉得羞,忙转头看向别处。

二人正各自窘迫,听外间屋里喧哗。扭头见几个女兵抬着一扇门板进来,上面躺的是一身甲胄,打扮得威武的龙月儿。

当头的一个女兵向花盛开执礼道:“二当家,她不肯走,只好抬来。”

花盛开略点一下头,摆手叫放在地上。

龙月儿转头见雨孤云正躺身在花盛开的脚边,喜得惊叫,道:“哥哥,你没有被这母夜叉侮辱吧?”

雨孤云被这一问弄得哭笑不得,道:“月儿,你没事吗?”

龙月儿道:“我没事。不是我不敌她,都是她使卑鄙手段偷袭我,将我擒住。”抬眼光向花盛开高叫道:“母夜叉,你人长得丑也就罢了,心思怎地也这般歪扭?敢不敢和我打过?叫我真心服你?”

花盛开缓步来在龙月儿的面前,俯身道:“好,我们便以雨孤云为赌。我若输了,立时放你和雨孤云下山;可你若输了,就独自离开,再不许与我争夺他,如何?”

龙月儿武功练得虽也高妙,但从不曾与人交手对阵,是以根本不知自己的能为如何,心里没有一点底。

听花盛开如此说,暗想着自己若胜了倒什么都好说;可一旦败了,雨孤云就属于别家,与自己再无关系。若真如此,还不如一刀把自己杀了好些,不然那般撕心裂肺的痛苦自己岂能忍得?竟不敢答言。花盛开见了哈哈大笑,道:“怎地怕了?舍不得你的雨孤云哥哥吗?”

不想这一句逗引出龙月儿满眼的泪水,哽咽着道:“若无哥哥在身边——我——我宁愿死掉——”

花盛开见她还是任事放纵的小儿脾性,摇头向雨孤云道:“你怎忍得她如此?”

雨孤云见龙月儿对自己这般深情,却觉得心里甜甜地受用。以为自己下心拼力地疼爱她这多年,终是不枉。

花盛开见雨孤云不肯搭理自己,只怔怔地痴望着那边的龙月儿,心里好似打个厉闪般明亮,叫她把一切看个清楚。才知若不用非常手段,雨孤云无论如何也不会移情别恋,和自己在一起的。

抬眼望着还在哭泣的龙月儿,想着她就是那个害死自己双亲的老皇爷的心肝宝贝,忍不住咬牙切齿。

但以为杀之不能,雨孤云必要和自己反目;可伤她的心却做得到,叫她生不如死。回去之后必要捉闹,叫老皇爷好好地忍受,倒也是报仇的手段之一。

花盛开眼珠转动,片刻之间就有个阴狠的主意浮上心头,叫她一边想着一边都觉得好不舒畅,是快意恩仇的意思,不禁得yì



洞房布置在后山新盖不久的一排房舍之中,原要用做聚义大厅的,是以建得尤其高大唐璜。花盛开在哥哥的陪同下看过一圈儿,见四下里都打扮得红粉绿意的,瞧着喜庆非常,觉得满yì



房内向里放着一张雕花的红枝樱木大床,高挑的四根帐柱上按着自己吩咐的挂着一件红粉透亮的纱帐。

这纱帐四面尽是漏风的细小窟窿,本应该在夏天用来防蚊虫的。此季还是春末,倒有些早。但既然妹妹这样吩咐,哥哥以为自然有她的道理,也就照着做了。

花盛开见床侧的铁梨木梳妆台、左边的雕花大柜、窗下的紫檀木八仙桌等皆都簇新油亮,摆在雪般白的绒线毯上。

床里都是上好的湖锦缝制的铺盖齐全,红彤彤的颜色扎人的眼睛。想着自己今夜就要把操守了十八年的贞洁丧失在这里,心中倒有些感慨。

抬头瞧一瞧正对向那床的粗大檩梁,嘴角漾出一抹微笑。以为自己的新婚之夜最精彩不过,竟要有个人来做观众,亲眼看着自己与人如何。想着都叫人脸热心跳,好不害羞,怕是古今以来都不曾有过的吧?

走出房间,花盛开向哥哥道:“就是今晚,我便嫁与雨孤云为妻,和他恩爱一场。”

哥哥只有妹妹这一个亲人在,岂能不疼惜?但听她言语有异,心里牵挂,试探着问:“他——答yīng

你了?”

花盛开深喘一口气,道:“早晚,我必叫他答yīng

。”哥哥才知二人之间还有不妥之处。

想着这婚姻从来都是你情我愿的才能美满,哪有强拧下的瓜儿能甜的?有心阻拦妹妹,但知dào

她一向倔犟,不堪劝说,只好闭嘴不言,摇头轻轻叹息。

花盛开在侧见了微笑。

虽然明白哥哥的心思,却也知dào

此事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才能叫一切有个了断。来日自己纵然伤心也因为是自找而无从埋怨,不留遗恨。

回到自己的房里,花盛开命人开出一餐饭食,端来在雨孤云的面前,和着一大盅酒喂与他吃。

雨孤云得知龙月儿无恙,又听花盛开亲口保证绝不为难她,放下心来。倒觉得该感念花盛开的恩德,是以这一餐饭也吃得痛快,不肯与花盛开为难。

花盛开见得他做出的欢颜,也知其中的勉强。暗在心里赞扬雨孤云仁义不说,还是个有情爱,肯怜惜的男儿,实在是千万里挑一的良人。自己便得下他一刻的温存相待,这一世都不枉做过一回女儿。

这样想着,花盛开手上轻颤,把盏中的酒水洒出少许在雨孤云的胸前,洇湿他的衣襟。

雨孤云也不怪,只温柔地看她。花盛开抱歉地笑笑,道:“都喝尽了吧?”雨孤云倒听话,一口饮干。

可刚刚咽净,却觉得头脑渐渐昏沉起来,眼前的景象都晃动个不停。

转头看向花盛开,见她的笑脸也慢慢歪扭。

花盛开伸手在昏晕过去的雨孤云的面颊上轻抚片刻,伸指解开那几处被封点的穴道,转头向门外吩咐道:“来人,扶我家官人去好好地洗浴。然后装扮起来,等着今夜与我洞房花烛。”

龙月儿也是在吃过临晚时那一餐饭后昏晕不醒的。

隐隐约约地听着身边的人忙碌穿梭,好似在深沉的梦里一般恍惚。待睁开眼睛,发xiàn

自己正置身在一张结绳密实的渔网里,挂在一间房里的檩梁上。

想要挣扎,浑身却软塌塌地没有力qì

,知dào

穴道还未开,叫气血不能畅通。

低下眼光看去,见下面是被数支粗壮红烛照耀得分外明亮的一间卧室,四下里都装扮得好不喜庆,倒似哪家结婚时新人的洞房。

正对着自己的是一张挂着纱帐的大床。

那纱帐薄细,有等于无,从上面可以清楚地看见里面铺陈开的红色彩绣的崭新被褥间正斜卧着一个人。

那人似是热了,只肯把锦被盖到胸口,裸着肌肉茁壮的肩膀和后背。下面的一条腿也扔在外边,可见少半个骨肉密实的臀部挑逗目光。

龙月儿先就一怔,待仔细分辨,立时认出正是自己在心里千怜万爱也不够的雨孤云。不禁惊得莫名,不知dào

他为何睡在这里。

忽听得门上轻响,转眼见走进一个人儿来,一边卸着头上的凤冠扔在线毯上,一边向床上的雨孤云怨道:“怎地贪杯?不知今日是你我的好日子吗?非要醉了才过瘾?就算高兴,可也不能冷落了我呀——”

然后将霞帔也脱下来落在脚下,解开身上大红九绣的嫁衣和湘绫裁做的衬袍,只剩一件粉绫之上双绣鸳鸯的肚兜和一条贴身的渎裤。

换过脚上的软缎子绣鞋,撩起纱帐来在床边,俯下身来向雨孤云腻声道:“相公,怎地不来怜奴家?”

龙月儿瞧着花盛开如此,直恼得心肝皆炸,血冲顶梁,叫双眼瞪得欲眦。想要大叫出来,才发xiàn

口内已被填入两颗胡桃,把齿舌撑开,外面系着帛巾,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无奈只得哀哀怨怨地哭,任凭泪水滴落在那纱帐之上。

花盛开撩起目光偷偷瞧去,见龙月儿如此,心里更添快意。

将雨孤云的身体揽过抱在怀里恣意亲吻着道:“怎地不肯醒?不是说要亲手给奴家脱衣吗?说了不算,来日也必是个辜负人心的郎君。你且讲讲,都把哪个女孩儿欺骗了?那一心要嫁与你的老皇爷的九公主算不算一个?还有哪个?今**不说个明白,休想碰奴家的身子——”

一边说,花盛开感到怀里的雨孤云身体渐渐翻动,似已经有了知觉。便将他放在一边,滑落到地上,将肚兜和渎裤都除去。

她身材细高,体态玲珑,凹凸有致,滑腻肌肤在跳荡烛光的映照下发出烁烁光华,直如玉雕脂刻的一般美丽。

龙月儿眼见得花盛开索性掀掉雨孤云身上的被子,把自己的身体蜷到他的旁边。

雨孤云好似一觉刚刚醒来,张开手臂把花盛开抱个满怀。嘴里糊涂不清地说着什么,一边在花盛开的身上胡乱吻着,一边紧紧地搂入他自己怀中。

花盛开被弄得细痒,嘻嘻笑着躲闪道:“轻一些呵,怎地不肯怜惜?”

第九十九章 情字最伤人

龙月儿瞧着雨孤云如狼似虎般凶猛地蹂躏着身下的花盛开,只觉着眼前的一切有说不出地飘忽,都好像是一场醒不过来的梦境般迷幻.只张着嘴傻傻地看着,连泪水都不再流淌。

待雨孤云把花盛开的双腿架起,抖枪进入时,龙月儿不禁发出一声撕裂肝胆般不可忍的痛叫,一下子昏晕过去。

但她这一声只在心里回荡,房里真zhèng

响起的却是帐里花盛开的那声尖锐高呼。其中虽然也有少半瓜蕊初破时疼的意思,但多数却是把自己的贞洁交予心爱人儿的得yì

与欢愉。

第二日早晨雨孤云醒得艰难,睁开眼睛后恍惚好半天缓不过神来。

只觉得额头上好似勒了个粗重的铁匝,叫内里如要炸裂开一般地痛不可当。身体上剩余的火热还在,让肌肤仍有隐隐的烧灼感。

待目光里的景物明亮起来,第一个看清的就是花盛开伏在自己臂弯里那张睡得如孩儿般娇艳无比的脸庞。微微噘起的嘴儿似仍含着没有说尽的爱怜,和添满笑意的两个酒窝一并教眉眼显得更加地妩媚。

雨孤云知觉渐复,才发xiàn

怀抱中满是滑腻温暖,散发出的柔柔春意直透心脾,让骨髓酥麻,不可抵挡。

尤其两腿间的尘根硬得骇人,却正在一个狭窄滚热的去处里留恋不出,叫他惊得呆住。慢慢缩身向后,然后到下面摸一把,拿到眼前看时,见手掌上尽是湿淋淋的,其中多有鲜血。

这时虽是春末,夜里还凉。但二人正是气血旺盛的青年,又初次搂抱在一起,都早睡得热,把被子尽踢在一边。

雨孤云低头下视,见自己挪出的那里是昨夜花盛开亲手铺下的一块白绫,上面已经溅满点点血痕。红白相衬,如雪里绽梅,分外地刺目,正是花盛开处子破身的证据。

雨孤云虽是头一次,但看到这多,自然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了。骇异之后,拧起眉头细想,却发xiàn

记忆里只有模糊不清的一点轮廓,是自己不顾一切地将一个柔软人儿摁在身下如何的片段。

但那个人儿是谁,自己为何如此等细节都不清楚,无论怎样回忆也不得要领。只有脑壳里仍旧似要破裂开一般的痛在持续,叫他忍不住挣扎起来。

花盛开被惊醒,睁开眼睛后向他甜甜一笑,慵懒地把滚烫的脸儿重又拱入他的怀里,羞涩道:“相公你醒得早呵。”

雨孤云结舌道:“你——我——怎地会——睡在一起?”

花盛开伸出双臂环在他的腰下,浅浅地打个哈欠,嗔道:“怎地健忘?昨夜不是你我新婚的好日子吗?只顾着贪杯,醉得什么都不记得了?”

听她言之凿凿,倒把雨孤云弄得糊涂起来。莫名半晌,还是什么都不敢肯定。疑惑道:“我何时答yīng

与你成婚了?”

花盛开却有耐心,解释道:“就昨日呵。我答yīng

你放过那个月公主殿下,你就肯与我成婚了。男子汉大丈夫,不是要反悔吧?”

雨孤云凝神想了半晌,可还是一点印象都没有。不禁恼得伸双手在自己的头上使力拍打,道:“什么都不记得了,只是胀——”

花盛开见得他的痛苦表情,心里好不疼惜。再不忍欺他,轻叹一声,支起身体道:“不要想了,我来告sù

你吧。”

整敛眉眼,沉吟片刻,道:“昨日晚间你喝的那一大盅酒里,我下了蒙汗药,还有——春药。月公主的饭食里,我也下了蒙汗药,然后把她挂在那里——”伸手指向帐外的房梁顶上。

雨孤云惊道:“月儿?”转头看去,却见那里空空。

花盛开摇头道:“早有人把她解下去了。”

雨孤云却不明白她为何要将龙月儿悬在那里。大瞪着眼睛看着花盛开疑惑半晌,猛地醒悟,惊愕道:“你竟然——竟然叫她——”

花盛开微微一笑,道:“不错,我就是要叫她把昨夜这帐里你我做下的一切都看得清楚,从此对你死了所有的妄想。”

雨孤云此时才懂得花盛开用心的歹毒,不禁恼得咬牙,举拳便要打。

花盛开却无半点惧色,向他的拳头仰起脸儿,道:“我已将操守多年的清白都送与你,算了却最大心愿,此生再无遗憾。来吧,我甘心死在你的手里,叫我的一世都得圆满——”

其实世间最动人的不是其他,只有‘深情’这二字。

雨孤云纵然心肠刚硬,又怎堪被花盛开的这番言语笼罩?只能慢慢地垂下手,无奈地看着她难过。

花盛开却觉得好不委屈,俯下身去,把脸庞埋在被子里呜呜咽咽地哭。半晌之后缓缓抬起,道:“那个月公主殿下我已经放下山去了。你若想和她解释,就快去追赶。”

雨孤云好似被一语点醒,猛地反应过来,起身就要下榻。

花盛开怎肯舍得?在后面拦腰抱住,把身体尽都贴在他的背上哭道:“你真的要去吗?”

雨孤云挣扎两下,见甩不脱,冷冷地道:“月儿怎堪被你如此伤害?还活得下去吗?”

花盛开听出其中的寒意,松手抹泪道:“她爹爹害死了我的爹娘,让我这做女儿的痛不欲生;如今我叫她爹爹的女儿伤一次心,不公平吗?你还要我如何?”

雨孤云自然知dào

花盛开心里的杀父之仇有多浓烈。但她不肯为难龙月儿,全是看在自己在意她的份上。这样的人情若不领受,倒显得自己够冷酷。一下子犹豫住,不知该怎样进退。

花盛开知dào

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就算勉强挽住雨孤云的人,却也留不住他不肯甘愿的心。不如叫他到月公主那里去碰碰看,死了胡思乱想的痴怔。

可一旦他俩个化解讲和,重归于好怎么办?自己的这一往深情岂不都要付之流水?剩下的无边孤单寒冷和痛苦思念又岂是好忍熬的?不禁也呆在那里,抖着身体不知如何是好。

两个人就这样僵持着,半晌都不肯言语。

见雨孤云久久地不动,只留给自己一个僵硬的脊背,花盛开感觉原本热烈的心思慢慢地灰冷下来。

深喘一口气,tian一下干涩的嘴唇,把早已想好预备在这里说的言语缓缓道来:“你还是去吧,将一切都对那月公主说明。是我卑鄙,设计陷害你们俩个。她若肯原谅你——你——你就不必回来——留在她——身边吧——”却再说不下去,哭倒在榻上。

雨孤云听得心里亦痛,把牙一咬,起身欲走。

花盛开忍泪抬头道:“还有一句——”

见雨孤云回头,道:“我等你三日。三日之后你若不肯回来,明年的那日,你就到这山的向阳一面去寻我的坟墓。在碑前为我焚三炷香,化些纸钱,念叨几句温暖的言语给我听,不要叫我整年的寂寞凄冷——”又伏下身哭起来。

雨孤云本是柔软的心肠,哪受得花盛开这般伤心的言语挤兑?反身上前扶住她双肩道:“说什么傻话呢?怎地就肯等我三日?”

花盛开涌身伸臂紧紧地搂住他的颈项,把泪水尽都沾在他的面颊上,哭道:“我也不想呵——可你不在——我还不如死了好过些——”

雨孤云在她光滑后背轻轻地拍打抚摸着哄慰道:“好,就三日。三日之内我一定回来,你必定要等我。”

花盛开抽咽片刻,支起身体,泪眼朦胧地望着他道:“早料你要离开——外面已经为你备下马匹和双剑——就去吧——”但双手却无论如何也不舍得松。

看着雨孤云把衣衫结束整齐,身影就要消失在门口,忍不住又喊一声:“可快些回来——我只等你三日——”

龙月儿早晨走出山寨大门时,整个人都已经似没了魂魄般呆傻。骑在马上缓缓地走着,把素缨的亮银枪倒拖在地上,一路哗哗啷啷地响。

山寨里的人待将她送上没有机关埋伏的正路,在马臀上重打一掌,叫跑得快些,使哗啷声连成一串。

下面大帐边负责警戒瞭望的官军远远地看见,欢喜得大叫一声,扔下兵刃就往回跑,口里高叫着:“九公主殿下回来了——大人——您不用上吊了——”

副将正在帐里坐着苦闷,瞪着熬得通红的眼睛望着下面几个和他好的军官懊丧地道:“千军万马里都活过来了,却不想死在这里,真是——”

低下头展泪。续道:“回去告sù

你们的嫂子,再走一步吧。只是记得养好我们的孩儿,叫他长大后不要当兵,像我这样死得窝囊——”

一语未完,听闯进来的兵士大口喘着道:“大人,九公主殿下回来了——”副将却不肯信,斥道:“胡说什么?我还不曾去救,怎能回来?”

兵士指着外面急道:“还不信?去看——”副将待冲出大帐,望见在晨雾里缓缓地走来的正是九公主殿下时,哎呀大叫一声,软双膝跪在地上,向她不住地磕起头来。

谁料九公主殿下走到帐前却不停,好似没有看到出来迎接她的大小将官和一众兵士,也不挽缰,任凭马儿自己蹄儿嘚嘚地走上回往大名府的出山道路。

副将见九公主殿下的脸色极苍白,连原本红似涂朱的双唇都少血染。目光也直直地没一点变化,好像耳聋眼瞎了一般,对四周的什么都不知觉。不禁大惊,拦在马前挥舞着双臂大叫着:“九公主殿下——九公主殿下——”一边向后蹦跳着退闪,叫场面看着好不滑稽。

有认真的在后面喊:“大人,这山寨还攻不攻打?”

副将恼道:“九公主殿下都这样了,还攻打什么?收兵——”众兵士听得轰地一声欢呼,急忙拔起帐篷,收拾辎重粮草,一时间忙得不亦乐乎。

副将调出五百骑兵把九公主殿下围在当中,以防备不测,直接送入皇爷府里才罢。

老皇爷听说战事结束,忙出来观看。

却见女儿也不理他,径自去往后院,把自己关入绣楼的闺房里去了。

点手唤过跟在后面的副将询问详细。副将不敢隐瞒,前后左右的都说一遍。

老皇爷却听得糊涂,抬手扇他一巴掌,骂道:“废物,这点小事都办不好。滚——”副将见所得责罚不过如此,欢喜得险些晕过去,一溜烟地跑掉。

龙月儿把自己掩埋在被褥之间。虽然疲累之极,却不敢闭上眼睛睡。

因为眼前一旦黑暗,所见尽都是雨孤云和花盛开两个雪白的身体纠缠在一起的画面;所闻皆是花盛开欢畅的呻吟和雨孤云哈哧不停的喘息声。

龙月儿觉得要大哭出来才痛快些。可不论怎样都没有泪水,只能大瞪着眼睛望着棚顶的某个角落,感觉着一颗心被不断想起的回忆割裂的疼痛那么清晰又尖锐地一再,却没有任何办法阻止,觉得绝望。

正发呆,听被自己闩起的门上响起敲打声。然后是雨孤云焦急的叫喊:“月儿,莫信你看到的,听我解释——月儿,开门——”

龙月儿先将手掩在耳上不听,倔犟地咬着嘴唇拒绝。但经不住雨孤云苦苦地哀求,无奈起身把门打开让他进来。

雨孤云站在床前看着闭目仰躺在帐中,翘着下颌的龙月儿,却不知该用怎样言语解释。呐呐地把嘴唇蠕动片刻,一个字也未说出。

龙月儿久等不闻声音,睁开眼睛瞧他。可待目光里映入雨孤云的模样,心里的委屈也就随之翻腾上来,叫酝酿已久的泪水如决堤溃坝般汹涌而出,哭得连呼吸都急迫。

雨孤云想伸臂把她抱在怀里,就如从前那般哄慰。可犹豫片刻,觉得自己既然已经和花盛开如此,这世间自己唯一能够触碰的人儿便也只有她一个,余下的已经都不该。不然不仅对不起龙月儿,沾污了她的清白,又岂不辜负了花盛开的一片痴心,叫她知dào

后情何以堪?

这样想时,雨孤云猛地醒悟:原来言语是来去自如的东西,就算山盟海誓也可以不做准;但那片白绫上溅满的花盛开处子鲜血却再不能回去,叫她身体里已经被自己破损的复原如初。

龙月儿心里虽痛,毕竟还不曾和自己如何;可花盛开一旦被自己遗弃,便如那染血的白绫,该当如何?还能如何?

自己此时面对的这件事若从‘情’这一字上说起,是花盛开勉强彼此;可若从‘仁义’二字上看开来,却是她最悲惨不过,要自己更加地怜惜才是。

若这样说,自己来这里已是多余。只该守在花盛开的身边,把她好好地爱着才是。

可看着龙月儿这般不要命似地哭泣,雨孤云的心却又如被钢刀扎着,痛得抽搐。也才知‘情’这一字伤人最深,是无论如何也躲闪不开的折磨。

龙月儿嚎啕半晌,慢慢收起泪水。也不言语,转身向壁,合起眼睛睡觉。

雨孤云见了低叹一声,如往常般为她把脚上的锦靴脱去,替她盖好被子。然后把门轻掩,自在檐下靠墙坐着,眼望天上飘过的朵朵状如苍狗的白云发呆。

老皇爷打发人过来瞧,见二人如此,又悄悄地去了。

晚饭开到餐桌上。龙月儿起身胡乱吃些,扒在窗口上看雨孤云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那里,便如往常般高声叫他:“哎,来喂我——不然我怎吃得下?”

雨孤云爬上楼来,却见龙月儿已经躺倒在榻上,指着桌上道:“吃吧,吃饱了再与我怄气。”

雨孤云也不知她这句话从何说起,摇头道:“我不吃。”转身就想走。

龙月儿噘嘴道:“那我以后也不吃了,陪着你饿死。”雨孤云听她言语里有些意思,心不禁怦地大跳一下,坐下来吃饭。

但也只是吃饭,之后并无其他。雨孤云见龙月儿仍旧把脸向壁躺着,不想理会自己,无奈只得出来,还在那里坐着。

星光渐渐灿满苍穹,和一弦下弯的月儿共同明亮。

雨孤云想着楼上房里的那个龙月儿却比这个要温暖美丽,嘴角不禁漾起一抹微笑。

正得yì

,听头顶的声音道:“把这个盖着,夜里总还有些凉。”不待抬眼,一床棉被已经扔在自己的怀里。转头见龙月儿急匆匆地去了,好似怕雨孤云追来。

第二日也就这般。两个人都不知该如何面对彼此,也就相互躲着对方。

老皇爷自然乐得见女儿和雨孤云之间的疏远,听报说她无恙,便装作一切不知般不予过问,这是老年人才有的奸猾。

吃过晚饭,雨孤云想着这是自己留下的最后一夜,明日无论如何要赶回去,便唤住洗漱之后要往帐里躺身的龙月儿。

龙月儿也觉出他有话要对自己说,停住道:“怎样?”却把雨孤云问住,想不起来要怎样,只能痛苦地看着龙月儿抿紧嘴唇沉默。

二人对着一支插满蜡烛的烛台斜切而坐,都被烛台上面跳荡的明亮晃得眼花。

龙月儿见到雨孤云如此为难的表情,倒也能体会他纠结不清的心思。

整敛一下精神,道:“不用和我说什么。你已经和她做下那么苟且的事情,说什么言语能遮掩?你还是回去吧,相比于我,她更需yào

你在身边。”

雨孤云没想到龙月儿有这等心思,倒惊讶。才知她已经比自己想的长大许多,勇敢到能够承shòu看似不堪的事情。

第三日雨孤云孤单单地走出皇爷府,没有人出来相送。

一人独骑踯躅在去往雁鸣山英雄岭的路上,想着在其中生活了十几年的皇爷府从此与自己再无丝毫关系;想着和自己相伴了这多年的龙月儿从此再也无缘相见,雨孤云还是觉得有满腹说不出的伤感,忍不住眼中的泪水簌簌滑落。

才知世事变化无端,叫一切都不能恒常。昨日还属于自己的什么,今儿早晨便都不见,能奈何?

花盛开在雨孤云走的第一日里精神尚好,一个人微微地笑着把洞房里的一切都收拾整齐。

尤其那块染血的白绫,拿在手里瞧了又瞧,觉得骄傲。仔细折起,压在枕头下面,等着待雨孤云回来时再给他看。

第二日却有些焦急,常常走到门前向下面那条弯曲在草丛里的上山小径上张望。

但又怕别人知觉,匆忙地闪回房里,扑在不舍叠起的被褥间闻着似还有雨孤云身体的气味,想着那夜曾经的一切,笑一会儿,哭一会儿,然后迷迷糊糊地睡。

第三日却再坐不住,早起就守在寨墙的后面眼巴巴地望着面前的一片空旷烦躁。

哥哥见了过来劝:“有他身影就告sù

你,何必亲自等?”

花盛开摇头道:“可我觉得,他不会回来了。”一语将哥哥惊住,道:“为何?”

花盛开又说不出为何,埋头不语。

直等到太阳西坠,那山径上也没有个人影出现。

哥哥暗里派出去寻的兄弟先后回来报说不曾见到雨孤云向这边来,叫花盛开更加地焦急。眼看着最后一抹金红就要被山的暗影淹没,花盛开已经绝望,把早横在手里的铁刀端起放在肩头。

但这一次却是将刃口朝向自己。向哥哥道:“只答yīng

我一件事,把我葬在这山向阳的坡上,叫他在明年我的祭日时能够寻到就好。”

哥哥早哭得不堪,阻拦道:“何苦如此?”

花盛开低叹一声,摇头道:“若不如此,我在佛前发过的誓言岂不成空?还有什么意思?”

哥哥知dào

妹妹是个凡事认真的人,无奈只得点头道:“好——我应你就是——”

花盛开站在寨墙之上,望着远方道:“雨孤云,我不恨你——”

她一语未完,听旁边有个人高声叫道:“那不是二当家的相公吗?”众人都凝目光张望,很快有人也认出来,纷纷跟着叫喊。

花盛开看清从另一边漫生的荒草里正有个人奋力地向这边跑,手里还挥舞着什么,却正是雨孤云。不禁从心里生出一阵狂喜,叫手腕失力,把铁刀跌落在脚下,身体摇晃着便要倒。哥哥见了忙一把扶住。

雨孤云自从进山之后,只顾着伤心,任凭着那马自己胡乱地走。待缓过神来,想起四下里看时,才发xiàn

早已迷失。

他对山里的路径和风景本就不熟悉,怎会知dào

如何回到英雄岭?只管胡乱地奔驰。一天下来,把胯下的马都累得劈腿,趴在地上起不来。

眼见得夕阳向晚,雨孤云心里愈急,暗恼自己颠倒。

幸好碰见一个打柴的樵夫经过,向他问起,指点去往英雄岭的捷径。雨孤云见马儿已经帮不上忙,为保全它性命,索性送与樵夫,叫他欢喜到不堪。提着双剑手脚并用地一路攀爬,在最后期限里叫花盛开看到自己挥舞双剑的身影。

花盛开由绝望中忽地转入极喜悦的境地,只觉得胸间幸福满溢。顾不得羞涩,在雨孤云奔进寨门时一跃扑入他的怀抱,偎着脸儿嘤嘤地哭个不停。

众人见了自觉多余,纷纷散去,剩她俩个在漫吹的山风中站立。

第一章 冤家才聚首

时光流转,一晃数月.

雨孤云自从落户英雄岭后,和山寨里众人相谐甚欢。

大家都抛下花盛开不提,把雨孤云唤作‘二当家的’。花盛开听着自然欢喜,躲在雨孤云的身后抿唇偷笑。

雨孤云心里虽不太愿意听这个名号,但也不计较,只任他们叫。

这日的晚饭刚吃几口,花盛开便猛地干呕起来,把手掩在嘴边跑出去。片刻后抹着泪水回来,向雨孤云微笑道:“可难受得紧。”

雨孤云惊讶道:“是不是病了?去大夫那里瞧瞧吧。”花盛开想说什么,把嘴唇动几下,却又忍住,只点点头答yīng



夜里睡入帐中,花盛开委身在雨孤云怀里娇怯地问:“若要个孩儿,你喜欢雌儿还是雄儿?”

雨孤云听她言语有趣,道:“自然是雄儿,说起来都威武。”花盛开哟一声,道:“可若我不争气,生个雌儿怎办?”

雨孤云听着可笑,在她拥在自己眼前的ru上吻着道:“你生的雌儿必定像你这般凶猛,怕比个雄儿还出色呢。”

花盛开笑得颤抖,好不得yì

,翻身将雨孤云压在下面,抚着他的脸庞道:“从今儿起,就数日子吧。再过二百天,你就有个孩儿了。”

雨孤云惊叫一声,道:“你——怀有身孕了?”花盛开吃吃笑着道:“休叫,怕不羞死人——”

第二日二人起得都晚。

刚刚结束整齐,还不及把被子叠起,就听门外有人来禀:“二当家,您的——您的妹妹——来了。”

雨孤云一怔,道:“我妹妹?是哪个?”转瞬恍然,向花盛开道:“莫不是——龙月儿?”

花盛开倒被这个名字吓一跳,不愿意相信,立时噘起嘴儿道:“就想着是她。你没别的妹妹了?”

雨孤云没心思与她缠斗言语,疾步就向外走。

冲入待客的中厅,见在太师椅里坐着的正是龙月儿。

可只这么久不见,却明显的消瘦许多,连原本圆润的双颊都凹陷,衬得眸子更大一圈。里面的目光也暗淡,似没了精神。

雨孤云瞧着好不心疼,上前就问:“怎地?谁欺负你?”

想如从前一般伸臂搂在怀里怜惜。但听到身后的脚步声,知dào

花盛开已经跟来。她醋意最浓,若看见必不舒服,无奈只得隐忍。

可龙月儿却不顾这些,起身就扑在雨孤云的肩头上呜呜咽咽地哭。

花盛开在后面见了也觉得无奈,在心里低叹一声,缓慢住脚步。

她自是明白其实若论情爱,还是二人之间那份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来得深湛,怕不是自己这勉强挽留下的能够比拟。

而雨孤云肯留在自己身边,其中念及夺取了自己贞洁的仁义之心倒是更甚。

花盛开每想到此,虽佩服雨孤云的君子胸怀,但一颗心也如被千万根钢针刺着般疼痛,叫夜里独醒时熬过的时光都好不折磨。

待听完龙月儿讲述的这几个月中在皇爷府里发生一切,不但雨孤云和花盛开,连哥哥都惊住。

才知龙月儿自小宠溺养下的娇蛮霸道性格有多凶悍,竟惹下这等翻天覆地般的大祸,连老皇爷也承担不起。

原来自从雨孤云离去后,龙月儿曾大病一场,经月才痊愈。

但这一病却叫她性格变化,从此整日沉默不语,自然更无欢笑。

老皇爷见了焦急,遍请名医来珍视。但龙月儿的病根在心里,岂是汤药可治疗的?

老皇爷并不糊涂,也知女儿已经长大,到了思念人儿的年纪,怕不容再留在身边为自己聊解烦闷。便下手为她张罗,要寻一桩门当户对的姻亲来叫女儿高兴。

龙月儿身家的显赫和容貌的出众不仅在大名府一带传扬得神奇,就是再跑出三、五百里地提起,也有人知晓。是以慕名而来的人当真不少,叫原本寂静的皇爷府突然热闹得不成个样子。

门口整日都停满远路赶来提亲的月老媒婆乘坐的车马,把这条通往府里的青石板铺就的阔大道路踏得铮亮,倒比过去十几年里磨损得还厉害。

老皇爷既然自重身份,双眼必要抬得高,挑剔的也厉害。不消说门户的高低,就是那孩儿的眉毛长得淡些也不肯,叫来提亲的众人无奈,才知这门姻缘不是好攀附的。

龙月儿虽从下人口里得知详细,但以为雨孤云既然已经离弃自己而去,一切也就都无所谓,任凭爹爹安排。

千挑万选之后,终于择定一家,却是当年曾和老皇爷共历生死,在刀戈里冲杀过的兄弟,如今驻守云滇之境的金王爷。

这金王爷虽无显赫的门庭家世可以依靠,但一来他曾在青年时立的军功巨大,叫那时的君主赏识,得封王位;二来他为人圆滑,善于笼络,和朝廷里的不少俊卿官宦都有来往,把势力延伸得庞大;三来这位王爷尚武,不但在手里养着一批从前称霸武林的好手,更与江湖上的门户帮派多有瓜葛。

尤其他最后娶的这房妾小厉害,江湖人称‘粉衣母阎罗’,是个江洋大盗的女儿,一向横行无忌。后来机缘得巧,竟嫁入王爷府,当起王妃来,而且极得金王爷的宠幸。

一年后,这个粉衣母阎罗生下一子,取名金贵儿。

这金贵儿既然生在大富之家,又有权势和爹娘的溺爱,自然骄横。

少年时就最喜欢干欺凌弱小,蛮霸无度的宵小勾当;长大后更加嚣张,在当地为恶之深叫他的父母自己说着都觉得齿舌寒冷,不堪担当。

但粉衣母阎罗从来逞强惯了,却不肯认下自己约束不严,管教无力的错,只一味地袒护。却不知惯子从来如杀子,是千古不易的道理,把金贵儿的性命丧掉在龙月儿的手里。

老皇爷听说金王爷不远几千里,从云滇赶来提亲,十分欢喜。和他握手言旧,遥想当年金戈铁马、浴血脱生的经lì

,都不禁老泪纵横,以为不堪回首。

待见到歪扭得没个人样子的金贵儿,却因着爱屋及乌心思的摆布而看不到他目光里的阴暗和神情间的龌龊,把亲事满口答允。将龙月儿一生的幸福轻易出卖,只为换来与人说起时心里的那点得yì



但他和那金皇爷夫妇却不曾想过这两个孩儿都是怎样不堪的性格,若关在一起要有何等尖锐的冲突?直比把两只大虫关在一起还可怕。

天下父母虽都觉得自己爱着亲生的孩儿,但其实大多都做着错的事情。

他们不知来日里孩儿犯下的种种错误,受下的种种痛苦,若究其根源,多半是得自幼小里父母教诲导致品德的歪邪,溺爱造成心灵的扭曲。

但这种必然的因果却是一代代的传承,造就了整个民族的懦弱性格和这个民族必然要经lì

的曲折阴暗的历史,可叹可悲。但不可怜,因都是天咎其罪的自作自受,无可更改。

因着双方父母的张罗,叫龙月儿和金贵儿的婚事进行的迅速。

十几天不到,已将二人的八字批过,互换了庚帖,定下吉日。

老皇爷仗着自家沾着皇亲的地位显贵,非要先在大名府办上一场,叫一双儿女在这边完婚。

金王爷虽也骄横,但和这个长他十几岁的老哥哥比起来却还差些,只好不顾着粉衣母阎罗的反对勉强答yīng



这婚礼就在昨夜。

办得虽然浩大,但来的宾客因为都是皇亲国戚和朝中大员,叫消息封锁得严密,使庶民百姓不知。

其中还有个不可告人的原因,就是老皇爷自知自己在地方上的口碑并不如何,想着若大肆铺张,恐怕叫那些一直对自己有所图谋的小人乘势,反倒容易闹出惹人耻笑的不非之事。

是以直到今日,若不是听龙月儿亲口讲来,雨孤云和花盛开等都还不知有这桩婚事在,皆大吃一惊。

可再往下听,才知其中暗含的凶险,都骇得不轻。

龙月儿虽被人披红挂彩地打扮起来,其实心里却如封冻的一泫湖水般不起涟漪,平静得好似在看着别人如何般冷淡。

待和只被一条大红绸子联系着牵在一起的那个金贵儿拜过天地,木偶般教人摆布着送入洞房,她仍僵硬着没有一点活人的喜气,不肯放半点心思在这件事情上认真。

虽不能说贪酒之人多是没什么正事的无赖,但可以说无赖大多贪酒。

金贵儿从小便好饮,在匹介武夫出身的父亲教唆下养成嗜酒如命的德行,便是大婚之日也不肯罢。

入了洞房后不愿安静地哄着龙月儿如何,又返回席面上与众宾客嬉闹着喝酒。

他是最不成事的人来疯性格,愈瞧着热闹,便愈要逞脸。也不顾得爹娘的劝阻,在众宾客的哄声里一杯接一杯地干掉,很快醉得酩酊。

老皇爷活到这大一把年纪,阅人无数,料事自然高远。

在上首远远地见了金贵儿的丑态,才知招来的这个女婿是个狗屁不值的Lang荡子,来日不但不能叫自己脸上增光,怕反要把自己的宝贝女儿害了。不禁暗暗地后悔,以为自己今日犯下的错可能大了。

第二章 索命阎罗狠

金贵儿待被搀扶进洞房里,见龙月儿已经把盖头掀在一边,裹着大红的喜服早早地睡下.金贵儿哪肯依?扑到帐里就来拉扯,一边高叫着污言秽语,一边向龙月儿的脸上亲来。

龙月儿怎肯受这等不堪的侮辱?与他撕打在一起。

金贵儿虽然出身在武将家里,但因为素日骄纵,练功不勤,却只会些三脚猫的功夫。用来在集市上追打卖货的商贩,到庙会里欺凌进香的女子还管用,可碰上龙月儿就差得远。

龙月儿本就不曾把他放在心上,又见他如此,心里愈恼,出手也就分外地重。一顿拳脚之后,金贵儿已经钻到床底下不敢出来。龙月儿见他怕了,又回到帐里去睡。

从不曾叫人打骂过的金贵儿却又岂肯罢休?在床下趴伏半晌,等着自己的酒劲平复些许,悄悄地爬出来,去到墙上将镇宅的宝剑摘下,哗啷一声拔出,挥舞着就向床上扑来。

龙月儿听声音不善,睁眼看时,见一道耀目的白光已逼在面前,忙拼力缩身一滚。

可还是嫌慢,叫剑锋在肩头划开一道寸长的口子。虽不甚深,但鲜血却涌得猛烈。只是所染的喜服也是红色,烛光之下倒看不出来。

金贵儿乘着酒意,早已什么都不顾,收回长剑后又刺。

龙月儿见他拉开的架势竟然要置自己于死地,立时翻脸。先一脚把他手里拿捏不稳的长剑踢飞,然后纵身蹿出,反臂捞在手里。想也不想,使招‘犀牛望月’,径直刺出,正中这金贵儿的后心。

龙月儿也狠,拔出后恐他不死,又在颈下补上一剑,叫脑袋和身子只剩一层薄薄的皮连着。

她今夜出手之所以如此无情,与金贵儿的主动招惹固然有关,但还是想着雨孤云多些。以为这一夜睡在自己身边,与自己如何的本该是他,别人却都多余。这一腔憋闷这久的恶气正愁没有地方出,恰好金贵儿自己送过来,成了冤死的鬼。

龙月儿待气血平静下来,望着身首异处的死尸呆呆地站着傻了好半晌,才明白自己已经闯下大祸。

这个祸事到底有多大她虽然掂量不出,但也知dào

爹爹怕不会轻易容饶。

思索片刻,拿定个主意,就是三十六策里的走为上策,先逃离这里再说。

转头见金贵儿的那张脸正呲眉咧目地望着自己,觉得害pà

,抬脚将其踢入床下。

然后慌张地将一身的喜服脱下,把肩头的伤口简单包束,换上便装,提剑悄步下得绣楼。去到马厩里牵出自己的马,搭上鞍韂,飞身翻上,驱策而去。

来到城门前,将守把的兵士唤起,叫他们开门。

兵士虽知夜半里在没有老皇爷手谕时擅自打开城门是掉脑袋的重罪。但想着月公主殿下是老皇爷最宠爱的女儿,在他面前向来说一不二,她的吩咐也顶下老皇爷的手谕了。是以开关落锁,将城门推出一条缝儿,放下吊桥叫龙月儿打马过去。

龙月儿本不知自己要往哪里去。待出了城门才坚定决心,以为只有找到雨孤云才是自己最后的归宿。只要能守在他的身边,怎样都无所谓,便一路驱驰而来。

山路本就崎岖,夜里更加难行。龙月儿直走了小半夜才望见山寨的轮廓映在旭日的朝辉里,心里一阵酸楚,泪水扑簌而下。

待见到守把的喽啰问起要如何通报时,龙月儿犹豫片刻,道:“就说——妹妹来叨扰吧。”

雨孤云是喜欢快意恩仇的决绝性格,听完龙月儿的讲述,把双手重重地一拍,道:“好,痛快——”

花盛开却在后面打他一掌,道:“倒痛快了,以后如何?”

雨孤云被问住,沉吟半晌,抬头道:“你还是去师父那里躲避一时如何?等老皇爷的心气平静了,他自会去接你。”

龙月儿噘嘴片刻,道:“你陪我去吗?我一个可不敢。”

雨孤云倒想答yīng

,但念及去往祁连山上清观的路途遥远,一个来回要将近一年时间。而妻子新孕,正需yào

自己安慰,怎肯允许?面上现出难色。

龙月儿见了立时明白,翻起眼睛瞥过花盛开,怨道:“就知你不肯——”

一边起身自怜道:“便自己去吧,还怕死在路上吗?大不了被人抢了、奸了、卖了、杀了,还能如何?怎样都是没人心疼在意的——”一边就流下泪水来。

雨孤云哪堪被她这样的言语挤兑,把脸皮都涨得通红。

正要说话,早在一边冷眼瞧他的花盛开却把格局看得清楚,上前拦住龙月儿温柔道:“好妹子,休要逞强。孤云固然不便去送你,而你也不要独身前往。”

转头向雨孤云道:“相公,不如这样吧,我们一同去送月儿妹妹如何?来去都是个伴儿,叫路途上不寂寞。”

雨孤云听妻子如此说,心里感动,道:“可你有孕在身,怎堪长途奔波?怕不生在路上?”

龙月儿倒吓一跳,失口叫道:“怎地快?”立时觉得尴尬,忙补白道:“要恭喜嫂子——”

花盛开微微一笑,道:“我也不想,是他着急。”

这一问一答却叫雨孤云窘迫不堪,不知该说什么应对,只能埋头。

花盛开见各人所说都不行,道:“妹子先在这山寨里耽搁几日吧,也不急着去你师父那里,且先听听城里的动静。或许老皇爷这一半日就把事情平息,来接你回去呢?也未可知。”

龙月儿其实最想这件事永远不能平息,她便有籍口时刻赖在雨孤云的身边,寻求他的保护。听花盛开这样说,乐得答yīng



雨孤云想着目下真的没有什么好办法,也只有如此,就便点头。

他们却不知有些恶事一旦开始,只能一路坏下去,哪有轻易便平息的便宜?

但这般报应却是堵塞多时才惹下的决溃千里,是人间最常看到的惨象。让那些从来得yì

的人能够警醒,小心收敛起张狂,不要叫这般的祸事临到自己的头上。

老皇爷在龙月儿母亲的陪伴下和金家夫妻一早起来就等在中堂里,一边笑着说些没有咸淡的言语叫气氛不尴尬,一边暗暗地纳闷睡在楼上洞房里的小夫妻怎地贪恋帐里春色?还不起身来给老人请个早安?

老皇爷呵呵笑着,刚要张口,却先听到金王爷致歉道:“这孩儿,都被你这弟妹给娇惯坏了,不懂个礼数。”

粉衣母阎罗却不肯认,刁蛮道:“怎地说我?你就不曾吗?”

老皇爷微微一笑,暗想:我本也想这样说。既然你们抢在前面,就让与你们吧。端盏堵在嘴上不语。

四人正焦急,忽听门外响起不似人声的叫唤:“老皇爷——不好了——”

接着一个在龙月儿房里伺候的小丫鬟扑翻跌倒地冲进来,颤着声音道:“不好了——房里——都是血——一对新人都——不见了——”

金王爷被吓得猛地站起,急道:“你——你怎地知dào

?”

小丫鬟缓过一口气,道:“奴婢每日的早晨都要伺候着小姐方便,时候是不能改的。昨夜我也问小姐,她说照常。可今儿早晨我打门,没人肯应。以为小姐还没起,就趴在门缝上看,却见地上好像汪着一滩水。我看不清,就推开进去了,可哪知却是血。而小姐和少爷都——都不见了——”

屋中的人皆都大惊。

老皇爷还不肯信,向小丫鬟骂道:“寻死的东西,怎地说不吉利的话?新人的房里,又怎会有血?”

金王爷却狐疑,道:“我们且去看过如何?这晚也不见过来,倒是叫人担心。”

老皇爷心思奸猾,先向金王爷和粉衣母阎罗遮掩道:“休听下人胡言。”一边转头对小丫鬟瞪起眼睛:“看我回来收拾你。”忿忿地去了。

小丫鬟吓得伏在地上哭起来,不知一会儿临到头上的是福是祸。

老皇爷第一个推门进入,待把凌乱不堪的洞房扫视一遍后,心里已经凉了半截,身子一软就要往下倒。

龙月儿的娘亲见了急忙扶住,大声呼唤在门外结手等待的下人去叫大夫。

金王爷和粉衣母阎罗原本顾及此乃老皇爷的府邸,女儿又是人家的,不好随便打扰,先站在门侧等候。

猛听里面的声音凄惨,都骇得不轻,拥挤着冲入。二人看过一遍后也全懵了,搞不懂发生过什么。

粉衣母阎罗毕竟是女流,先就慌了,摊着双手哀叫道:“我的贵儿呢?我的金贵儿——”

金王爷也傻了片刻,然后向已经支撑着站起的老皇爷道:“是不是——有人趁昨夜来劫杀他二人,把他们掠去了?”

老皇爷还不肯承认自己的无能,摇头道:“我这王府固若金汤,守把的森严,怎可能?”

他话未落音,听粉衣母阎罗啊地痛叫一声,噗通摔倒,哭嚎着:“贵儿呵——怎地不把娘疼死——”

金王爷听她声音有异,转头道:“还不知如何,你怎地——”

却见粉衣母阎罗正颤着手指向床下,忙也低头去看,正和那张歪扭着眉眼狰狞的脸打个照面。

第三章 为恶终须偿

金王爷先一怔神,然后认出就是他家的金贵儿,也大叫一声,一屁股坐在地上.但只噏动着嘴唇,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老皇爷说死也不肯认是龙月儿把金贵儿如何,只一口咬定必是自己的仇家昨夜趁乱闯进府来,先将金贵儿杀害,然后把女儿绑走。

金王爷和粉衣母阎罗因为没有证据,又想着这对小儿女只刚刚成婚,还来不及结下仇恨,怎地会相互残害?也就不再提。

他们却不知婚姻都是前世的纠缠没有完结,延续到这一世再来。而其中是恩是怨,有的只有过到后来才知,有的一开头就见分晓,无需多说。

可待叫人查证起来,才发xiàn

昨夜只有月公主殿下一人骑马走出王府;也只有她一人叫打开城门,驱驰而去,不知方向。

这个答案却叫所有人都迷惑,不明白其中含着怎样不被人知的隐情。

这情景就好似猜谜语,最后的谜底只给出一半;而另一半只因为这一半的明了倒显得更加地折磨人。

老皇爷自然不肯认自己女儿的不是,还一口咬定必是被人左右才离家出走。

金王爷夫妻知dào

不能和他争辩。先把金贵儿的尸首成殓,然后和老皇爷告辞,打道回往家府。

老皇爷以为此事还需慢慢探查,早晚能给金王爷一个回复。而他们也该就此罢手了吧?却不知金王爷夫妻的人还未到家,一封八百里加急的快报却已经送到金府大管家的手里。

这个大管家虽位居人下,但却是个江湖上大有来头的人物。

他原是岭南人,俗姓古,单字一个桥,字来希,出家后的法号悟因。后来闯荡江湖,又得喝号赤臂神龙。

古来希家境贫寒,因求活艰难,自幼被父母送入山西五台山的折箩小寺出家。

这折箩小寺虽是五台山里最小的一座寺院,但来历却不简单,值得破费笔墨一叙。

寺里的大殿不过一间,里面虽也供奉大智菩萨的金身,但从不上香火伺候。院子也只两重,住的的僧侣也少,拢共只有五人,除却当家的师父,余下四个都是跟随的徒儿。

折箩小寺的门楣上没有匾额,只在框上挂着一块小牌儿,上面写着这四个字。笔力挺拔,结构遒劲,甚见功底。

这块牌儿一挂就是二百多年,经lì

风吹雨打到如今,早见霜雪的苍白和冷暖的更迭在上面留下的痕迹明显。

好在那块木牌儿本是质地坚硬的铁梨木,虽也龟裂,却不严重,从古来希眼里看来就是再挂二百年怕也没啥问题。

此时在折箩小寺里当家的僧人法号了然,是个头目皆都巨大的和尚,叫幼小古来希瞧着害pà



待跟随他几个月后,才知这人心肠还好,对四个徒儿都肯尽心。

折箩小寺由来虽久,但传承却奇怪。原来这寺本由一名云游头陀所创,因缘不明。想是走的乏累了,不愿再奔波;又或来到五台山后,发xiàn

这里山明水秀,还是大智菩萨的道场,合了心意,是以盖了这座小小的寺院驻留修行也未可知。

而‘折箩小寺’这名字的来历也颇费思谋,叫人迷惑。

更奇怪的是那僧人创下这寺院后,竟还俗去山下娶了一房媳妇,怀下个孩儿来。

僧人待孩儿十月坠地后,自回寺里修行,再不肯管顾,只叫他娘亲挣扎着独自养大。

等孩儿长到五岁,又从妻子手里把孩儿抢夺过来,收在身前为徒,传授他佛法和武艺。这样传承几代后,这般形式却成为折箩小寺不成文的规矩,叫这一代的当家主持都是上一代的孩儿,令人叫绝。也算得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古来希进入折箩小寺时,了然和尚已经有了自己的孩儿,正和他一般大小。

余下的和尚却都是大人,虽也跟随了然和尚学习佛法和武艺,但只和他以兄弟相称,叫辈分纷乱,令人不明所以。

了然和尚佛法虽不精微,但武功极高强。只是折箩小寺一向规矩森严,从不允许寺里僧人和尘俗较量,叫他们的能为不彰显,是以无人知晓。

古来希跟随师父学习十八年多,已经有了通天彻地的本领。虽与了然和尚的孩儿,自己的师兄比起来还差些,但若放入江湖里,却已是一条能够翻江倒海的巨龙,恐怕无人能及。

这一天家里传来消息,说古来希的父亲病重,恐怕不久于人世,叫他回家看望。

他家虽是岭南人,但早迁居在五台山下,不然岂能把孩儿送入折箩小寺里寄养?

古来希来在父亲的病榻前伺候数日后,老人溘然长逝。可身后干净,只有薄田半顷,草屋两间。古来希将其变卖,为父亲下葬。

他家贫穷,又是外来的,没有祖地,只好随意掩埋。

却不想被当地一家富户挑了理,说古来希的父亲正好葬在他家的祖坟边,破坏了好风水,要古来希迁走重埋。当时的古来希只有二十六岁,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怎肯轻易迁就别人?话不投机便动起手来。

那家富户里虽也有几个练过武的,但和古来希比起来却差得远,都被打得跌扑在地。

富户见受了欺辱,自然不甘。第二日就请了人来,把正要回寺的古来希堵在村头,十几个上来打他一个。

古来希见挥舞在眼前的不是长刀就是锐剑,且都向自己致命的地方下手,明白人家是立意要取自己的性命。便将牙一咬,夺过一把单刀,使出杀人的招数,将来的人尽都斩杀在当地,不留一个活口。

当时大雨正下得瓢泼,叫罢手之后的古来希很快平复心血,望着满地的死尸发呆。

知dào

折箩小寺是不能回了,无奈只好把双脚一跺,从此远走他乡。

也是他操守不严,善恶浑浊,自从投身江湖后,尽干些偷盗抢劫的勾当,不曾花过干净的钱财。

但因他出手狠辣,武功高强,叫江湖人提起都怕,常拿他起誓:“若说话不算数,出门就碰上赤臂神龙古来希。”由此可见他当时恶名之盛。

但江湖浩大,世事多舛。若多结仇怨,就算你武功再高,怕也保不了一生的太平。

古来希五十一岁时因民愤过大,遭到十三省的道上兄弟联手围歼,叫他带着妻子和三个孩儿四处躲藏逃命。

可奈何天理昭昭,早把他网定,纵然到天涯海角,也难免这一难。几场仗打下来,不但把妻子和三个孩儿的性命都丧掉,更逼得古来希从数百尺高的崖头跳落,摔断双腿才勉强得活。

没了为恶的资本,古来希便投身到云滇,在金王爷的府上做了一名管家。

因他在江湖上名头响亮,交游广泛,加之做事严谨,滴水不漏,是以深得金王爷的赏识,无事不与他商量,叫他为自己拿半个主意。

如今接到金王爷亲笔写来的信笺,得知小王爷丧失在大名府,不禁惊诧。

立时把手下的十几名寄住在王爷府的武师召集起来,稍做准bèi

后,匆匆赶往大名府,要替金王爷暗查金贵儿的死因并加以报复。

其实这件事并不复杂,只略微动问,就把其中详细揭破。

金王爷待看完古来希传回的消息,直恼得肝胆皆炸,在回函上只写一个字:杀。

龙月儿在英雄岭上一住半个多月。

虽然无聊,但因着日日都能看到雨孤云的身影,倒也安慰。

花盛开虽是女儿,但甚有须眉胸怀。也信得丈夫的忠贞,以为雨孤云不是心思龌龊、随意苟且之人,是以对二人常在一起说笑毫不在意。

龙月儿倒想有意惹得花盛开恼火,但见她并不如何,却把自己弄得好不尴尬。以为和人家比起来,显得不够光明磊落,知dào

及时收敛。

是以相处到今日,三个人之间不但没有隔阂,反倒十分和睦。

这夜雨孤云在妻子后面进入帐里。花盛开早准bèi

下,猛地扑过抱住他亲热。二人新婚至今,激情愈甚,总要缠绵得没完没了。

正喘息时,却听窗后传来一声轻响。

二人都是习武之人,耳目自然超常。雨孤云停身向花盛开眨眨眼睛,叫她不要出声。花盛开会意,把扔在枕边的金簪抄起,只略瞄,然后抖手打出。

金簪洞破纱帐,正向后窗飞去。然后听得一声惨叫,接着是扑翻跌倒之声响亮。

雨孤云一跃下榻,把衣裳胡乱结束后,抓放在小几上的双剑踢门窜出。

刚拐过房山,猛听头顶一声啸叫,知有兵刃袭来,忙缩腰低头,纵身闪过。同时把双剑脱鞘,使招‘白Lang滔天’,左右双击而去。

对面那人未料他身手如此迅疾,不待应对,已被穿个透膛,仰身倒下。

雨孤云抬头看时,见两条黑影搀着一个人正急匆匆地奔逃。提剑欲追,却听身后刚刚赶来的花盛开阻拦道:“相公,穷寇莫追,防他有诈。”

二人待把地上死的这个拖入房里翻检,却见他身上干净,竟无一物,才知来的是个**湖。

第四章 谁堪被情困

正愁弄不明白他身份来历,花盛开忽然看到死尸手里一直紧握的刀把上好像有字.扯落后凑到灯光下仔细看时,见似是一方打造时錾上的名号,叫‘滇金府’。

雨孤云心念转动,猛地叫声“不好”,冲出房门就向龙月儿住的那边奔。

待敲开房门,见龙月儿抹着眼睛问:“哥哥?这个时候——”雨孤云见她无恙,放下心。摆手道:“娶你那家姓什么来着?”

龙月儿却羞,低头道:“怎地问起这个?我又不曾真的嫁与他。”

雨孤云急得恼火,道:“有人来追杀你呢。”这一句把龙月儿吓得抬头,惊讶道:“怎地知dào

?”

三人对坐桌前,半晌皆都无语。

雨孤云低叹一声,道:“看来今夜这几个只是来探动静的,大队人马应该立kè

就到。”

花盛开接续道:“虽早料要有今日,却不想来得这样快。这金家在云南势力庞大,这一次怕是不能善罢。相公,你还是带着妹妹去躲一躲,不要和他们正面厮杀,免有损伤。”雨孤云点一点头。

龙月儿却不服,拍案道:“叫他们尽管来,且看我手段——”

雨孤云却不理她,向花盛开道:“这便准bèi

,我送她去我师父那里。你和哥哥也休在这里了,且先寻个隐秘安稳的去处,躲过这一时再说。”

花盛开想着雨孤云若走,要等一年才能回来,心里好不舍得,眼圈便见红。龙月儿伸手拦下二人道:“大不了回我家里,叫我爹爹保护我,干嘛千里迢迢去叨扰师父?不去——”

雨孤云见她又上来倔犟劲儿,觉得无奈,缓缓摇头。

三人商量不到一起,只好分散,等天亮后再拿主意。

早饭刚刚吃罢,听外面有人一叠声地喊,不是好听的动静。花盛开觉得奇怪,开门看时,见是山寨埋伏在大名府里的一名眼线。

这人跑得歪扭,气喘嘘嘘,汗水已经把前后衣衫都湿透。花盛开见他如此焦急,以为必有大事来告知,忙请入房里。

这人不待在椅上落座,先就道:“老皇爷——叫人给——杀了——”

花盛开正要为他斟茶,听到这一句,惊得把杯子失手打落,结舌道:“你说——什么?”

这人喘均匀这口气,道:“老皇爷被杀了。一家百十几口人呢,都杀了——皇爷府里血流成河,惨得——唉——没个看去——”

雨孤云正在门口进来,听到这一句,直惊得瞬失血色,双腿一软,就要往下跌。忙一把扶住门框,把身体靠在上面,道:“怎得知?”

这人道:“全城的人都在看呢。我早早就出来,只为给你们报个信。”雨孤云知他所言必定不虚,心痛得把牙紧咬,眼泪霎时落下。

他虽从不曾得过老皇爷的真实疼爱,也在心里瞧不起他为官的昏聩和辖治的残暴。但不论如何,那个皇爷府曾给过他一片土地驻足,一方床榻安歇,一双碗筷吃喝,把他从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年养到这大。虽不是家,可雨孤云对那里却有着家一样的感情,暗在心里把老皇爷当做亲人般看待。这份纯真情怀虽不能用言语描述,但却那么浓烈地存zài

他的心里,不敢碰触。

花盛开心情却矛盾,一半是喜,一半有惊。

喜倒不用说,假与别人之手报了杀父大仇,叫心情快慰;惊的是不用怀疑,必是金家所为。并由此可知昨夜他们为何没有大举来犯这里,原来都去屠杀皇爷府。

想那皇爷府戒备森严,里面也有几十名在当地叫得响的武师看护,却不料一个也活不下,去的人武功之高不可想象。他们今夜若来偷袭这里,后果如何?

花盛开惊得半晌无语,望着雨孤云发呆。

雨孤云落座椅上,缓了片刻,敛起伤心,摇头道:“不要叫月儿知dào

。”

花盛开虽知丈夫疼爱龙月儿,但在心里骂他一声糊涂。道:“你瞒得了一时,还瞒得了一世吗?来日若叫她从别人口里听知,岂不恨你?更何况马上就要有人来杀她,若不把详细告sù

,让她如何应对?要有闪失,你心何安?”

雨孤云自然明白妻子说得有理,但心下仍旧不忍,道:“她怎受得了?”泪水又落。

花盛开低叹一声,起身走过,把丈夫搂抱在怀里安慰道:“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曾受得,她必也能。”

龙月儿待听闻这个消息,只轻叫一声就软在雨孤云的臂弯里。

将她安顿在床榻上后,命人守在外屋好好kàn

护,防她冲动起来意气用事。雨孤云、花盛开和哥哥聚在一起商议对策。

其实也没什么可讨论的,雨孤云咬牙一意要给老皇爷一家报仇,坚决不肯送龙月儿离开躲避。

花盛开明白他心思,想着龙月儿也是倔犟到死的性格,岂肯善罢?于是沉吟道:“好,既如此,就玩个狠的。”把自己的计较说出来。

雨孤云和哥哥听罢都惊,才知都说‘最毒莫过妇人心’,当真不假。

哥哥道:“他们昨夜既然能来探山,今日也必安排人手在远处监视,行动时还需小心。”

花盛开点头道:“不错,叫大家一切如常,不要露出破绽。不然这班贼子该不上当了,我等的心血岂不是白费?”

雨孤云听到这一语就想叫个好,但碍于心情沉重,又忍下了。

龙月儿缓过神来,睁眼见雨孤云正在床边目光柔和地看着自己。忍不住低叫一声:“哥哥——”就哽咽住。

雨孤云抓起她的手握着道:“莫哭,你我齐心,给老皇爷报仇。”龙月儿听到这句觉得安慰,忍泪点头。

雨孤云道:“我们已经有了万全的安排,你且听我的,可好?”龙月儿正是心思软弱的时候,皆都答yīng

下。

一天的时光转眼匆促,眼见得日落西山,月挂梢头。

山寨里也渐渐安静,把一间间房里的灯火等次熄灭。

只是初更十分,远远地见山径上悄步奔来一行人,约有三十几个,手里提的兵刃反映着月光的惨淡。

他们在山寨下圈立商议片刻,然后分作三伙,轻易绕过埋伏在寨门前的机关,摸进山寨里。

三伙人分别扑向雨孤云和花盛开所居的一处、龙月儿住的房间和众兄弟的房间。

可他们撬开门闩,刚刚入内,猛地就听惊天动地三声巨响,接着见红光闪烁,把这几处房屋尽都裹入其中。然后是如雨般纷飞落下的砖瓦石块,里面夹杂着血肉模糊的人的肢体。

赤臂神龙古来希和另外两个人正在山寨下等候,以为这一趟也必要像在皇爷府一样顺手。

待爆zhà

过去半晌,三个人仍旧怔怔地傻着,不知dào

发生怎样状况。

等将能走动的人聚拢到一起清点,发xiàn

只剩下四个活的。其中一人双臂皆残;另一个瞎掉一只眼睛。

古来希见这一下损失巨大,叫全军几乎覆灭,不禁恼得大叫。也才知这几个看似没什么轻重的小儿不是好斗的,竟有如此狠辣的手段,心里添上几分寒意。

这个安排正是花盛开想到的。

原来当初哥哥抢掠官家时,曾得下百多桶黑火药,一直存zài

库里无处使用。花盛开便安排人在房里地上遍处挖下深坑,把火药桶填入其中,上面覆盖大量碎石。

然后将引信计算得等长,套在竹管里埋入土中,一直引到西侧一片蒿草里。在那里挖下隐身的埋伏,叫雨孤云手拿火刀火镰藏入其中。

这山寨本是建在半山腰,后面就临着一个几十丈高的断崖。当初选在这里,只为易守难攻,不想今日逃命也占尽地利。

待夜里天黑之后,各人按照早安排下的一个个熄灭房间灯火,顺着悬在后山崖头的粗绳索垂下。

下面原是山上雨季流水的罅隙,漫坡都是软沙,正好适合降落。随着罅隙前行,可轻松走出英雄岭。

雨孤云以为夜里不好赶路,先写一封信给金银洼的老者。叫龙月儿带着交予,让他帮着安排各人的住处。

在埋伏里透过夜色可以轻松看到山下的情景。雨孤云见众人靠近,暗暗地咬牙。计算着时间,把引信点燃。

这引信套在被打通的竹管里,叫人看不见火光,只有火药气味发散在空气中。

可来的众人的精神都集中在要进的房里,哪能注意到?

也是雨孤云拿捏得恰好,叫火药桶几乎在同一时间炸开,崩得碎石乱飞,大增威力。将冲进房里来的众人身体洞穿,都打成筛子一样破碎。

雨孤云在埋伏里见计算得逞,喜悦得暗叫一声好,以为老皇爷的仇便报下少半了。

远远地见山坡下还有三个人站立,知dào

必是金王府里领头的。有心冲出去一并斩杀,想想适才花盛开离开前教自己摸着她的肚腹说过的言语,还是按耐住,以为自己如今不比从前。

从前是一个人,无论如何都担得下;如今却有妻儿牵挂,自己若再莽撞,可教她们来日依靠谁去?

第五章 姻缘天注定

老者听完龙月儿的讲述后也惊得失色,陪着她一掬同情的泪水.

花盛开和他相见倒有些尴尬,想着从前的敌对。

老者却豁达,拱手道:“二当家,休怪小老儿当初的莽撞,叫雨少侠与你为难。哎,雨少侠呢——”他转脸问龙月儿:“怎地没有和你同来?”

龙月儿正伤心父母的亡故。听到这一问,心下更加地委屈,把嘴儿一裂就要哭。

花盛开却笑道:“还多亏您老人家当初叫雨少侠与我为难,不然又岂能叫我嫁了个如此如意的相公?我还真当好好谢谢您呢。”

此处地里偏僻,消息闭塞。不要说是雨孤云和花盛开成婚这样不值得如何的消息,就是老皇爷全家被杀这等震动天下的新闻,他们怕也要等上一半个月才能得知。

老者隐居在此,心思本就淡漠,不愿意招惹尘世里的事情。当初龙月儿被花盛开擒拿后,他自觉得和一向欺压良善的官军无法相处,立kè

就离开回到自家檐下。

虽也担忧雨孤云和龙月儿两个孩儿的安危,但以为人家都是有老皇爷这大倚仗的,必能得脱险境,不需yào

自己操心。

是以此时听得花盛开这句言语,倒觉得莫名其妙,不知从哪里说起。

待听完花盛开含羞带怯的解释,老者心下恍然。暗里慨叹姻缘无定,都是老天弄巧,凑出一对儿的甜蜜时,必定要给出拆散一对儿的痛苦才觉得舒畅。

却不知这老天都安的怎样心肠?到底偏爱哪一个多些?

众人惶惶不安地等到半夜,见雨孤云毫发无损地归来,皆都放下提吊着的心,听他讲述当时。

龙月儿得知今夜一下子就除去了杀害爹娘的三十几个凶手,只剩三名生还,高兴得朝向大名府方向跪拜,泣道:“爹,娘,等孩儿给你们报仇吧——我要亲手杀了金王爷——”

雨孤云闭目半晌,没有倦意。

转头感觉着旁边的花盛开熟睡中喷洒在自己脸上的鼻息,想着那日也是在这间屋里的地上,就在这堆稻草里,自己曾和龙月儿也这般并头而眠。时至今朝,却换了别人,不禁感慨良多。

正想时,花盛开轻翻个身,已把双臂搂抱在他的颈下,将身体蜷入他的怀中。口里梦呓着:“相公——抱我呵——”

这一声叫雨孤云的胸间柔情翻涌。以为花盛开醒着时虽然伪装的坚强,其实内心里还是小女孩的烂漫情怀,喜欢在自己的面前示弱。忍不住把她紧紧地拥住,在贴过来的柔滑面颊上轻吻。

他却不知,和他们共处一室,躺身在老者榻上的龙月儿也正无眠。

时至此时,她仍然无法相信父母真的已经亡故;皇爷府里那一百多口子都惨遭杀戮。而其中还有十几个是仆役膝下的孩儿,不过丁点大,凶手怎能下得去手?

正难过,听到旁边的花盛开那一声叫,叫她转念恍然:如今自己已经成了真zhèng

无依无靠的人,连雨孤云的疼惜都失去了。忍不住心下更痛,悄悄地抹泪,直到天明。

吃罢早饭,几人围在一起商量。

老者低叹一声,道:“说起滇金王府,小老儿还真的知dào

一二呢。”

雨孤云听得高兴,道:“且请道来。”

老者轻嗯一声,沉吟着道:“你们可曾听过赤臂神龙古来希的名头?”

见几人摇头,苦笑一下,道:“说起在二十年前,若要提起这个名号,江湖里讨生活的恐怕无人不知呵。”

龙月儿道:“他很有来头吗?”

老者摇头道:“来头倒没有,就是凶狠。而且武功极高,深不可测。当年他惹下民愤,叫十三省武林同道撒下必杀令,纠集了几十名顶尖人物联手追杀。哎,你们两个的师父,金莲上人也在其中呢。当年把这赤臂神龙古来希逼迫得一路西逃,接连打了几战,叫妻儿都跟着丧命。最后从一处断崖上跳落,从此后杳无音讯,不知死活。”

花盛开听得糊涂,道:“和滇金王府有什么关系?”

老者微微一笑,道:“可我知dào

,如今滇金王府的大管家就是这个赤臂神龙古来希。听说他跌断了双腿后被人救起,怕江湖人再追杀他,便自荐到滇金王府里做了一名花匠隐藏行踪。后来养好双腿,虽然叫行动不方便,但从前的功夫还在。加上他为人奸猾,做事谨慎,很得滇金王爷的赏识,一步步升他做了大管家。这古来希不是甘心平常的人物,这些年在王府里下功夫苦练,怕是有意图谋当年曾逼迫过他的那些人,要为妻儿报仇也未可知。但只要听说老皇爷府里的惨状,我就敢肯定,领头的一定是他。别人岂有这般凶残的作风?”

龙月儿听到此恼得咬牙,把掌在案上拍着道:“赤臂神龙古来希——好,且看我杀你。”

老者见她豪迈,摇头道:“月公主殿下,不是小老儿吓你,凭你现在的武功,怕三、五个捆在一起也不敌他,如何杀得?”

龙月儿被噎得一语都无。但不服气,满脸忿忿之色。

雨孤云向老者道:“以您之见呢?该当如何是好?”

老者沉吟着道:“老皇爷满门被杀,这在大明建朝以来也是惊天动地的大案,必要惹得官府出面察查凶手。可六扇门里么——想来怕只有甘凉道上的总捕头,人称铜头狮子的梁子超能降服他吧?别人也就不用提了。”

花盛开听老者把这赤臂神龙古来希说得邪乎,心里不服。道:“自古兵不厌诈,明打不过,我们可以暗来,却也不必请哪个出手。试想自家的仇恨,只要能够,还是自己报着痛快。”

这一语正中龙月儿的心怀,拍手叫好,道:“嫂子说的极是。我一定要亲手杀了这个古来希和滇金王爷才心安。”

花盛开头一遭听龙月儿这般称呼自己,不禁心里一热,转头看她。龙月儿却羞,连忙低头。

老者见这几个孩儿不知天高地厚,要逞能上前,心里不屑。但并不说,只低眉微笑。

雨孤云抿唇片刻,道:“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我们且下力计算他们,总有机会能够得手。”

老者见他也是这般言语,便不再说什么,只忙着斟茶。

他们却不知那边的赤臂神龙古来希此时正伏身在店房里的案上,提着笔于素笺上刷刷点点,要召集曾经一起为恶的朋友来帮忙,共同抓拿龙月儿,为那个狗屁不值的金贵儿报仇。

第五日的傍晚时有进大名府城里打探的兄弟回来,报说已经在南街的鹏程客栈里找到一位双腿不能打弯,但长相极凶恶,颏下有一把大胡子的五十几岁客人。他身边就伴着三个人。另外听客栈里的伙计说房里还睡着四个,两个受了很重的伤。

雨孤云听样样都对,拍手道:“不错。”抓案上的双剑起身就要往外走。

花盛开见了着慌,一把拉住道:“这晚了,又要落雪,何必急?”

雨孤云道:“事不迟疑,我先去那鹏程客栈里埋伏下。你和月儿等明日一早城门开了再去,记得带蒙汗药。”说罢抖落花盛开的手走出屋门,到树下解下马匹,跃上飞奔而去。

花盛开虽然担心,但想着丈夫为人谨慎,武功又高强,应该无恙吧?可这一夜翻来覆去,怎样都睡不安稳,才知牵挂一个人竟是这等如在火上煎熬的痛苦滋味。

大名府的城墙虽高,却挡不住雨孤云。他轻功虽不卓越,但仗着身手敏捷,抠着墙缝攀爬而上,轻松进城。

左弯右转,来在坐落于南街上的鹏程客栈门口。

他在王爷府里呆了这多年,早已是大名府里叫得响的人物。无论老幼,不分男女,大都识得。

雨孤云顾及这个,先买下一个大斗笠遮在头顶上。此时正好天空飘起细碎的雪花,叫戴这个不显得突兀。

进到店里,问起小二楼上的上房可有?小二摆手道:“拢共只有五间,都被人租住了。客官就委屈一下,住在楼下的通铺里吧。”

雨孤云想着那里人多眼杂,容易被认出叫古来希知觉,摇头欲走。

小二见生意要黄牛,忙阻拦道:“楼下把头还有一间空的——可那里正对着茅房,味道不好,都没人喜欢。客官要是不嫌弃——”

随小二走入其中,见陈设简单。

雨孤云先叫厨下做一大碗热馄饨送过来吃。自己就在门的后面摆把椅子坐了,把一目瞄在门的裂缝上向外面窥视。

其时正是各人困倦的当口儿,都来把屎尿撒净,好回去睡下。叫这茅房里人影穿梭,倒比哪里都热闹。

雨孤云很快看到一个魁梧汉子一步步移着僵硬的双腿缓缓走来。

果如老者所言,他的膝盖不能弯曲,想是伤在脚筋上,痊愈后叫筋头短促,使双腿如此吧?

雨孤云一边猜测,一边把目光抬高,却猛地发xiàn

这汉子也正在向这边看,叫两人打个照面。

这人是一双倒三角形的眼睛,夹着一个虎头大鼻子,和两边高高耸立的颧骨相映成趣。但整个面目第一眼看来却显得极凶狠,是其本性的真实描画。下颏的胡子直长到耳边,均都花白,遮盖着一张棱角不甚分明的嘴。

第六章 洒泪祭亡魂

雨孤云只和他的眼光一碰,看见其中满含的狂傲无羁和阴冷狡黠,便立时断定这人必就是那个赤臂神龙古来希无疑.但怕他发xiàn

自己,急忙闪身到一边躲藏。

古来希小解之后出来,转头见店门口站着两个人:当前是名身材甚矮的老者,面目灰败,好似大病在身,还未痊愈;后面跟的这人与他年纪相仿,却是一副喜气洋洋的紫红脸膛,有满腔的精神勃发,把前面这人衬得更加不堪。

古来希不禁喜得大叫,赶忙紧走几步迎上,抓了前面老者的手道:“大哥,怎地找来的?”

老者一眼认出他来,脸色却平静,只淡淡地道:“鼻子底下一张嘴,问问便知。”说罢甩脱古来希的手,自到店内的客桌边敲着道:“小二,端两碗面来吃,正饿得紧——”

古来希见他如此,觉得尴尬。向后面这人抱拳道:“南大哥,多年不见,一向可好?”这南大哥回礼后笑道:“你也不是初识他,怎地不知他脾气?”拉着古来希坐在老者对面。

古来希喊来小二,摸出一锭五两的大银礅在桌面上,道:“照这些整治酒菜。我要给两位哥哥接风洗尘——”小二见银子足够多,答yīng

着欢喜地去了。

老者似不领情,摆手道:“有什么尘可洗?多余。”

古来希抱拳道:“大哥,都这多年了,怎地还恼恨弟弟吗?”

老者将嘴一撇,道:“若恼恨你,我怎肯来?只嫌你看不起我,把信写给你南大哥,却不肯叫我。嗤——”

古来希被老者抢白得窘迫,干涩地笑着搓手道:“只怕大哥不给小弟面子——”老者呸他一口,道:“也不知是我恼恨你,还是你仍恼恨我?”

南大哥见二人争个不休,插进来道:“莫要吵了。只刚见,就不能说些高兴的?”

老者却转头道:“和他有什么高兴的可说?一想起当年他做下的恶事,我的气就不打一处来。若不是他,我的妹子和外甥岂能丧命?唉——”

古来希自觉亏心,不敢回嘴,只诺诺地应。

坐在旁边桌上饮茶偷听的雨孤云却糊涂,不明白古来希和这老者的关系,之间到底有怎样恩怨。

正把壶斟满,却听另一张桌上有个**声嘿嘿冷笑,道:“你当年就不该把你那如花似玉的妹子嫁与他。今日才想起埋怨,岂不是晚的狠了?”

老者和南大哥、古来希都惊,扭头看他。

见这人弓着背对向几人,只露出一侧头发蓬松的鬓角。但他衣饰褴褛,倒和个乞儿差不多。

古来希脾气虽然暴躁,但觉得这个当口也不值为他这一句话如何,便低头不理。

谁知那人却不肯善罢,叹一口气,又道:“只可怜我那凤儿妹子,直到今日还把尸骨都抛在深山老林里无人收殓。妹子呵,你怎地命苦?”

一边说,声音哽咽,竟片刻嚎啕,把店里七、八张桌子后面坐的众人都惊住。

古来希见此人明显是来挑逗自己,再忍不得,拍案站起就想过去理论。

南大哥处事老练,伸手按住他。然后向那人道:“兄弟,何必管人家的闲事?”

不料那人敛悲暴叫:“你懂个鸟?凤儿妹子的事能叫闲事吗?”然后又哭道:“只恨当年我和她堵那一时的气,不肯服个软,叫他含恨嫁了个狼心狗肺的畜生,把一生的幸福都葬送了——凤儿呵——我对你不起——”

古来希听他把妻子的小名在嘴里呼来喝去地侮辱自己,再忍不得,猛地就地窜起,迅捷无伦地扑向那人。

那人似早想他会如此,却把身体一斜,叫屁股底下的长条板凳倏然翘起,正对向古来希攻来的方位。

古来希未料他应对得如此巧妙,收手不及,把双掌都拍在那坚硬梨木打造的板凳上。登时叫木屑纷飞而起,四下溅落。

凳上这人也再坐不住,哎呀一声叫着飞身跃出,扭身大喊:“古老二,你来真的?”

古来希待看清这人面目,一下子愣在当地。片刻后喜悦道:“贾大哥,可真地是你?叫兄弟都——”扑上抓住那人的手摇个不停。

这贾大哥哈哈大笑着,摆手道:“都十几年不见了,怎认得出?”

点手指着老者和南大哥道:“你两个老儿,还不过来和兄弟相认?”一边被古来希拉着到桌上与他们同坐。

老者只轻哼一声,道:“听你放出第一个响屁,我就知是谁。不过这一路乏累,懒得揭穿,叫你乐一乐罢了。”

南大哥向他抱拳叫声“贾大哥”,神色十分恭敬。

雨孤云见得适才二人过这一招,暗暗地吃惊。以为这古来希双腿虽残,但轻身功夫之高妙怕比正常人还强些;而那个贾大哥也必是怀有绝技的顶尖好手和处事油滑的**湖。

对方帮手渐众,而自己这边却力量薄弱,心里不禁暗暗地发愁。同时以为双方实力相差悬殊,看来只能行诡异宵小的伎俩为老皇爷报仇,别的已经不堪计较。

在侧再听片刻,已经知dào

原来那病恹恹的老者竟是古来希的大舅哥,姓张,名字虽模糊,但江湖的喝号却响亮,叫做‘病无常’;而那个南大哥名叫南怀亮,人称‘抖精神’,却不知所为何来,想必有个出处。

贾大哥被唤作‘贫贱王爷’,却是一副笑骂无忌的豪爽样子,和几个人拍拍打打,显得亲热。

雨孤云想着要把所见告知花盛开等众人,一起商量个万全的对策。便连夜出城,赶回金银洼。

老者听完雨孤云所述,脸色微变,道:“好呵,倒把当年的几个老魔头都逗引到大名府了。”

雨孤云听着惊异,道:“老人家知晓他们的来历?”

老者哼一声,道:“都是打过多年交道的老朋友,怎会陌生?”

啜一口茶,把围在身上的狼皮掖得严实,道:“这几人当年都是绑在一起为恶的伙伴。那个病无常最难缠,武功不在古来希之下,也曾是十三省联名捕杀的逃犯;还有那个南怀亮,最奸猾不过,向来是为他几个出谋划策的军师。”

雨孤云道:“可怎地叫什么‘抖精神’?”

老者呵呵一笑,道:“此人一向喜好显摆自己能为,到哪里都要叫手下打扮得精精神神地,是以落下这个名头。”花盛开和龙月儿听了都笑。

老者又道:“那个贫贱王爷贾胖子是少林俗家弟子,最擅长靠身短打和小擒拿,也是一等一的高手。嗯,这古来希把他们都约请来,倒真是肯下功夫。”

雨孤云道:“老人家,该怎样对付他们?”老者摇头道:“凭你们的能为,怕一个都打不过。而这几人都是**湖,对下毒偷袭最熟悉不过,本是他们的看家本领,又岂能着了你们的道儿?我看难些。不如——找你们的师父吧。目下看来,只有金莲上人出手能和他们有一拼。”

雨孤云和花盛开等人听老者说得肯定,都灰暗几分心情,低头不语。

龙月儿却不肯,道:“可师父远在万里之外,关山重重。要她回来,怕在一年之后,我怎等得?你们若不肯,我自己给爹娘报仇去。”一边说,就想起身。

雨孤云忙一把拦住她,安慰道:“没有人不肯。只是敌强我弱,要想取胜,还需从长计议才好。”

龙月儿正是心思软弱的时候,最想能得雨孤云的安慰,扑在他的怀里哭起来。花盛开在侧见了觉得尴尬,自到屋外躲避。

抬头看星月无光,都在落雪的薄云后面遮掩着。不禁低叹一声,以为和此时的形势相似,都没有明朗的可能。

雨孤云醒来时见窗外早已明亮。

转头看向那边龙月儿的榻上,却只有叠得整齐的被子在,把他骇得不轻,一跃而起。

睡在一边的花盛开被惊醒,睁眼道:“怎地?”

雨孤云道:“月儿不在——必是去大名府了——”

花盛开也吓一跳,急忙坐起道:“只她自己吗?不会吧?”

二人来在外屋,见老者盖着狼皮仍旧睡得熟。

推门看时,一行足印在雪地上清晰可见,正是龙月儿的。雨孤云缩身回去,抓了双剑便向外冲,口里一边吩咐道:“我去截她回来——”

金银洼距大名府虽不甚远,但雪地湿滑,马匹比昨夜雨孤云回来时走得慢,叫他直追入大名府也不见龙月儿的身影。

雨孤云暗道糟糕,径向南街上的鹏程客栈来寻。可里外转过一圈,却不见龙月儿的行踪。叫雨孤云急得双眼冒火,深喘一口气,猛地一拍脑袋,上马向皇爷府赶来。

皇爷府的门前有兵士日夜把守。见是雨孤云,只轻轻点头,将侧门推开。

雨孤云知自己所猜不错,龙月儿果然在里面,催马奔入。

一路瞧来,见散落各处的尸首都已被收殓,只剩下溅洒的血痕依稀,被飘落的雪花渐渐掩盖起来。

没了活的人在里面来往,虽然只有这些天功夫,却叫四下都显得荒凉凄冷。

雨孤云寻着马蹄印直追到老皇爷的寝室外,见龙月儿的马匹正甩着尾巴啃吃窗前凋敝的草根。

第七章 暗里藏宵小

缓步走入里面,看着跪在榻前一动不动的龙月儿细瘦身影,也忍不住叫泪水湿润眼眶.榻上的被褥都不曾动,可清楚地瞧见大块已经黑瘀的血迹凹凸。地上的桌椅凌乱,好似有过一番挣扎打斗。

雨孤云走到龙月儿旁边,和她并肩而跪。

二人皆都无语。想起从前日子的甜蜜安详,龙月儿终忍不住伤心,哭倒在雨孤云的怀里。

伸手把龙月儿昔日的绣楼,曾经的洞房的门扇推开,见里面一切依旧。只是没人来关的窗扇被风吹得忽闪,叫地上飘入一层雪花。龙月儿看着汪在床前白线毯上的那滩黑色血瘀,想起当日正是把金贵儿杀在这里,不禁又悔又恨。

二人流连片刻,正要转身下楼,猛听得榻里传来一声怪笑,接着粉被翻飞,从其中跳出一人,挥双掌直向龙月儿胸口击来。

二人相距足有丈多,叫龙月儿得机反应。见势不妙,退身侧闪避开。那边雨孤云已把双剑脱鞘,纵身挡在龙月儿前面来刺。

这人见了嘿嘿冷笑,骂一声:“找死——”左掌一托先到身前的长剑,右指便向上面弹去。

雨孤云趁机把他的面目瞧个清楚,见正是昨夜才到的那个病无常,古来希的大舅子。想起老者夸他的言语,不敢大意,递剑挑他的手腕。

病无常见雨孤云身手也快,暗吃一惊,抽手缩身。雨孤云却丝毫不停,如茧里拔丝般跟随而上,双剑挽个花儿晃他的双眼,一招‘披荆斩棘’,分刺他的两肩。

病无常退势才尽,哪来得及躲闪?无奈只得向后猛倒,堪堪避过,却十分的狼狈。待直起身后惊愕得大瞪双眼,结舌道:“你是——金莲上人的徒儿?”

雨孤云听他喊出师父的名号,点头道:“不错。”病无常暗嘘一口气,道:“怪不得。”伸手向背,缓缓地抽出一把敦厚的砍山大刀来。

这刀看着似短,其实是被其宽阔所衬,让人误以为。逾两指厚的刀背上錾有一条龙纹,内嵌金丝,端的漂亮。

病无常把刀指向雨孤云,道:“小一辈里没值得我动兵器的。念你是金莲子那老女道的徒儿,且破一回例吧——”不待话音落地,已飞身扑上,挥大刀直向雨孤云的顶门劈下。

这刀之所以得名叫砍山大刀,只因为刀身是镔铁夹钢打制,加上厚度远超寻常,是以十分的沉重,用着压手。若无惊人臂力,万难把它耍得出彩。

但这等兵刃一旦挥舞起来自然迅捷无伦,夹着扑面冷风,极有声势。叫在侧瞧着的龙月儿惊骇,向雨孤云叫嚷:“哥哥当心——”

雨孤云所学剑法本以‘巧’字见长,不与人比拼蛮力。是以窥得刀到头顶后,急忙腾身旁跃,摆双剑攻病无常的两肋。

病无常见双剑虽是后发,但因着轻灵,却先至,逼自己不得不救。无奈硬生生地回刀封挡。

雨孤云见了心里暗笑,以为这病无常也不过如此,抽回双剑躲开大刀,反手来削他的脑瓜。

却不知病无常早料他剑上有此变化,正要这般。见雨孤云上当,就势把大刀斜推,身子跟随前抢,直向他怀里扑来,叫雨孤云的双剑走空不说,还逼着他接连倒退。

但因着病无常离自己太近,把剑压在手外,回救不及,雨孤云无奈只得奋力蹿出,直向帐里摔去。

可还是嫌慢,叫砍山大刀锋利的刀锋在腿上掠过,划出一条两寸多的口子,把鲜血淋漓得纷飞。

龙月儿在侧见了惊叫一声,挥长剑扑上,使一招‘昭君遮面’,直取病无常的后心,逼他自救。

病无常看这姿势又是金莲子嫡传的双剑套路,不敢大意,凝神来接。兵刃交错后冷笑一声,向龙月儿道:“你也是那老女道的徒儿了?可比你师兄差些。”

龙月儿哪有心思理他?向雨孤云急道:“哥哥你怎样了?”

雨孤云低头见血流得虽多,幸伤口并不甚深,没有割断筋脉,摇头道:“不碍事。”才知自己得yì

得嫌早,这病无常端的难斗。挺双剑从帐里飞身扑出,再次攻上。

病无常虽不惧怕这二小儿,但知dào

若想取胜也不容易。无奈向窗外大喊:“贾胖子,小妞儿就在这里。别瞧热闹了,伸手来擒吧——”

不等他说完,猛听楼下响起一声尖利啸叫,随之和着一个团滚滚的身影一并跃入房里,直向龙月儿扑落。

龙月儿倒吓一跳,急忙领剑直挑,对着这人的面门。

这人丝毫不惧,合双掌就向剑上夹来,竟是空手夺白刃的招数。

龙月儿应得也快,将手腕一抖,叫剑身猛地乱颤。同时脚下滑动,把身体躺倒,就势挥剑直向尚在空中的这人胸腹剖下。

这一势变化极尽巧妙,叫贫贱王爷贾胖子轻咦一声。匆忙间伸指在剑尖上一抵,借着反弹之力躲开凶险一击。然后把手指举到眼前看时,见上面已经有个细小的口子,殷红的鲜血正迅速渗出。

贾胖子甩掉血滴,在嘴里允吸着道:“好招数,叫个什么名目?”

龙月儿哪有他这等好整以暇的兴致?只怒着眉眼盯视他,不肯答言。

贾胖子哈哈一笑,道:“南贤弟掐指一算,就知你必要来祭奠,果然不错。还怎地?不束手就擒吗?”一边说,猛地抢出,分双掌直拍向龙月儿的双臂。

这贾胖子内力深湛,叫掌上所携劲风凛冽,迫住龙月儿的呼吸。

龙月儿见他来得猛恶,索性向旁边一滚身,飞脚把个花墩踢起挡在身前,叫贾胖子的双掌正击在上面。只听得一声脆响,花柳实木打制的花墩登时粉碎,木屑纷飞而起。

贾胖子被扑面而来的木屑崩得闭起双眼,扭头躲闪。待睁开看时,见寒光刺目的剑尖正在木屑的掩映中直向自己而来,已逼到面门上。

也是他这多年临危历险,攒下足够多的经验。眼见得形式急迫,却丝毫不乱。伸掌把剑身打歪躲开不说,还趁机在龙月儿的左肩上拍下,叫她那臂发麻,立时就抬不起来。

龙月儿痛得轻叫出来,叫雨孤云听到后牵挂,问她:“还好吗?”

龙月儿咬牙道:“不碍事。”挥长剑又再扑向贾胖子。

但她学艺本就不够精熟,加上左臂带伤,叫心里慌乱,招法自然就差些。

贾胖子是何等厉害的角色?一眼就看出端倪所在。见欺她的时机到了,再不犹豫,双臂展开,如鹰扑黄鹂,直向龙月儿击下。

那边的雨孤云刚将病无常逼退一步,转头见龙月儿这边形式急迫,骇得心惊。舍开病无常,飞身跃前,叫双剑直取贾胖子,逼他来应。同时向龙月儿大叫:“还不快走?”

龙月儿借这转瞬之机跳起从敞开的窗口蹿出。

可身形刚落地上,却听后背金器破空之声响亮,正兜头罩落,原来是病无常的砍山大刀已如影随形般跟来。

龙月儿自知手腕软弱,若是硬挡怕不敌,无奈只好坠身滚开,躲避这碎碑裂石般猛恶的一击。

不想病无常在这刀上下了几十年的功夫,已经练到运转如意的地步。见龙月儿向侧,便把大刀斜走,好似附骨之蛆一般砍到。

龙月儿闻耳边刀风倏然,但自己退势已尽,再无可避的余地,无奈只好横剑抵挡。眼见刀剑相交,却听得喀的一声脆响,长剑已被砍成两半。但刀势不绝,仍向龙月儿的胸口劈下。

龙月儿再也没有自救的办法可想,只能闭起眼睛等死。

病无常早得赤臂神龙古来希告知:只要擒到龙月儿,生死不计,金王爷一样都有重赏。是以他这一刀不肯收敛凶猛,只为把龙月儿杀死在当地。

此时势在千钧,眼看一发将断,却见早从这绣楼顶上跳落一人,恰好把手里的长剑由上刺下,挡在龙月儿的身前。

这把剑的剑身虽也柔软,但因有强dà

内息贯注其中,是以被大刀砍上后不但不弯,而且将其崩起一尺多高。

这人则借着一挫之力把身体悬停在半空,左掌挥出,直向病无常面门打来。

病无常见机变猝然,来不及应对,只好舍下手里的大刀,拼力把身体向后缩去。但还是慢些,叫这人的五指在他脸颊上划过,留下火辣辣的疼痛。

龙月儿的这番生死只在瞬息之间转换,叫她后怕时才惊出一身的冷汗。

睁眼见身前立着一个身材细瘦,着一袭灰布道袍过膝,打着干净白布鱼鳞裹腿,穿一双麻耳靸鞋,手里被剑的女道士。

这女道虽已六十有几,但满头黑丝整齐,脸上不带丁点老相。尤其一双眼睛出色,里面射出的净澈目光暗含凛冽,有不怒自威的气势。红润双唇抿得紧张,好似天下道理都在她心中装载,不用言说一字,别人自会懂得。

龙月儿怔愣一下,惊叫道:“师父?您怎地在这里?”

女道却不理她,只盯着病无常缓声道:“欺我徒儿软弱吗?这多年过去,还是恶性不改,当初何必饶你?”

第九章 杀尽不平事

金莲上人本是剑上功夫的大行家,瞧这人的姿态勇猛有余,但轻灵不足,以为平素里必是使惯沉重兵器的.今日用剑只为偷袭得力而已,却正是他的短处。

把顶门杠向着长剑迎上,教来不及回转的长剑刺入其中。然后趁着他拔剑的当口纵步向前,飞起一脚,正踹中他胸口。

这人经不起这大力道,撒开握剑的手,直向火焰燃烧得猛烈的地方跌去。金莲上人见了轻叫一声,暗悔出手的凶狠。

可还不待她凝神,猛地见斜刺里一堆什么突然崩裂,从其中蹿出一柄映着跳荡火光的大刀,向她搂头带背地砍来。所挟恶风卷起燃烧的烈焰一并袭到,让她呼吸急迫。

金莲上人这多年的清修,早教心思宁定,临危不乱。将手中握着的顶门杠奋力扔起,直向那刀头迎去,叫它砍个正着。

然后借着这一顿挫之际拔下那人插入杠中的长剑,使一招双手剑法中狠辣的招数‘日月争辉’,径向他小腹刺下。

这人见一刀走空,应变得也快。把腕一转,叫刀身横扫,既能挡开金莲上人的长剑,又可攻她的手臂。

金莲上人见那刀来得猛恶,知他臂力了得,不能硬磕。忙斜退一步,抽剑换招,挑他持刀的手腕。

这人见长剑滑如灵蛇,疾速刺到,忙回手横切,要挡在身前。

金莲上人窥他动作稍慢,似有可乘之机。腾起长剑,使一招‘光火乍现’,反臂横划,叫剑尖巧妙绕过大刀,在他胸下刺出个两寸多长的口子。

这一突变只在毫厘之间,金莲上人把分寸拿捏得恰好。却将那人惊得瞠目,才知自己的武功修为和她比起来差的还远。

她所擅剑法本以轻灵迅疾为长。而此处正是火焰飞扑,浓烟猛烈的所在,把一根根架在头顶上的椽梁烧得噼叭炸响,和流萤般纷飞的稻草一起塌落下来,在二人的四周不断轰倒,叫形势愈加地逼迫。

而使刀那人定力远不如金莲上人,受伤后心生怯意,已把一开始的威势收拾起。加上空间狭窄,是以招数上大打折扣,既无开阖之猛,又无变化之迅,叫金莲上人占多便宜。

正拟进身刺他面门,却见从后面的火里跳出一人,周身烧得吱吱作响,揸着双手直向金莲上人扑来。

金莲上人见了惊骇。可四周都是裹着火焰的椽梁横竖,已无处可躲;但若被他抱个满怀,怕只能同归于尽,葬身在这火海里。

匆忙间窥得旁边被桌子架起的一个空间里还有巴掌大的地方,便把身体倏然一缩,手脚齐并,低身蹿入下面。

那个火人双眼已经半残,看不清金莲上人的方位,只顾着向前冲。哐啷一下子撞到横在面前的梁木上,登时跌倒,再也爬不起来。

持刀这人见了痛叫一声,挥刀向金莲上人藏身的桌子砍来。

金莲上人见势不好,从桌下一跃而出,在方桌被砍开的瞬间躲过,可谓是险到了极处。同时奋起长剑刺向这人的双腿,逼得他后退一步,为自己腾身站起让出地方。

这人眼见得四周火势愈旺,再打斗下去,杀不杀得金莲上人不说,只怕自己也要葬身其中,心下先就怕了。这一退便再停不下来,转身挥舞着大刀砍开一条通路,跃出窗户逃掉。

这饭铺幸是草顶,叫火焰烧得虽然猛烈,但只片刻就都成飞灰。

金莲上人见落下的星火仍多,已把四周皆都掩埋,根本无法去寻找那个啼哭的孩儿。无奈只好退出残垣断檩支翘的屋里,也从窗户跳出。

待在围观的人群里寻找哭喊孩儿的妇人时,却不见其踪影。

金莲上人恍然是有人设下圈套,要趁自己救人时陷害。想着适才的打斗虽只有瞬间,但却端的凶险,不禁暗在心里道一声“无量天尊”,感谢道祖的佑护。

同时觉得这个安排真个歹毒,竟是不顾一切地要置自己于死地,也在胆边升起一缕寒意。

到估衣铺里换掉已被星火烧得满是大小窟窿的夹袍后,金莲上人看天色已晚,便在临街的客店租房住下,一边等着官府差人整理被烧饭铺的结果。

吃晚饭时得到消息:经营饭铺的一家四口人都被杀死在后厨,烧得面目全非。而扑向自己那人也烧得炭化,根本辨认不出本来。

金莲上人恼怒他们出手的狠毒,竟叫那一家人陪着丧命,以为是自己欠下的罪业,心中深感愧疚。

想着自己青年时脾气火爆,嫉恶如仇,喜欢行侠仗义。常常参与对江湖上大奸大恶之人的围捕猎杀,惹下的祸患着实不少。当初身在祁连山上清观时就常常有人寻来打入门内,找自己报仇。

幸好师父上清老祖是个淡看生死,不计得失的正直道人,一力为自己秉持公平,帮着自己抵抗,叫那些宵小不敢窥伺。

后来自己到皇爷府寄住这十几年,一直深居简出,小心行藏,让人寻找不到自己的踪迹,是以太平至今。

却不想此次只刚刚出门,就又有人跟随谋害,看来这一路上倒要多加小心防范。

回到客店,金莲上人以为白日里宵小的计算没有得逞,怕要趁夜前来。自己孤身一人,又如此疲倦,不好防范。索性把行李铺在床下,将长剑横在身边,和衣而眠。

堪堪夜半,听窗上果然响起细琐动静,慢慢地飘入一股甜甜的香气。

金莲上人知dào

是迷香的味道,急忙把被子掩在口上,在心里暗骂“卑鄙”。然后听得吱呀一声,接着有人扑入。

金莲上人从床下望出去,见有八条穿着暗色长裤的腿在黯淡夜光里晃动着向跟前摸来,便把长剑慢慢褪出鞘预备着伺机杀出。

可还不等她动手,却听门上砰地巨响,有个打着白色鱼鳞裹腿的人直撞而入,也不言语,就和这四人打在一起,把金莲上人惊住。

这四人武功显然不低,又是群殴,叫那人剑招忙乱,堪堪不敌。

金莲上人在床下瞧得明白,不敢怠慢,挥剑向正来在床前的这人腿上砍去。这人不曾防备,“哎呦”一声叫,摔倒在地。

金莲上人左手的剑鞘戳出,正点在他胸下的穴上,叫他挣扎不起。

此时房内漆黑,叫人视物不清。另三个人见他猝然如此,都以为是着了对手的暗算,也没多想,仍和那人缠斗。

金莲上人见没有被发觉,暗暗地好笑,索性就此埋伏,伺机偷袭。以为如此虽然卑鄙,但也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办法,不必计较。

正巧又有一人来在近处,金莲上人长剑前递,正挑在他腿下的穴上。这人只略微摇晃,然后扑跌。

但他应变的却比前一个快,把手里的长刀顺过劈出,直向床下而来。

金莲上人见再藏不住,无奈只好把双脚在墙上使力一蹬,直蹿出去。同时将剑鞘脱手,打向这人的手腕。

这人正要收刀,来不及躲闪,被打个正着。只听咔哧一声脆响,手腕立时软下,显然折断了。

但他却十分刚硬,仍挣扎着跳起,用另一只手提刀支撑着向还在和那人打斗的两人高叫:“今日不成了,先撤下——”便向门口奔逃。

那两人倒也听话,其中一个分身来抢被金莲上人点住穴道的同伙。金莲上人哪里肯让?挺剑向他攻去。

这人见剑势迅疾,自己怕是防不住,无奈只得退身,一边甩手打出一蓬尖细暗器阻挡金莲上人追来。

此时夜色虽暗,叫双眼辨物困难,但金莲上人这多年经危历险,早练就寻常人远远不及的本领。只看他手上一张就暗叫“不好”,忙飞身向侧躲闪。

待转头再看时,见屋里已经空空,三个宵小和那个来帮忙的都已经奔出门去了,只剩被点住穴道这人横卧在床前。

金莲上人点起油灯,端着来看这人的脸孔。

见他约有五十几岁,眉眼生得猥琐。尤其颏下一把乱蓬蓬的大胡子看起来显得十分肮脏,叫人不由得心里生厌。

他眨着眼睛看坐在床上的金莲上人,紧紧地抿着双唇不语。

金莲上人倒也不急着问他,先斟一杯凉茶小口地啜着,斜目光上下打量。

猛地见他低垂的颈上,分开的发髻间有个小小的刺青模糊。凝神细看,分辨出是个扎得粗糙的蝎子图案,心下立时恍然,淡淡地道:“你是——肖老七的手下,对不对?”

这人却惊得厉害,抬头愕然地看着她,道:“你怎知晓?”

金莲上人道:“蝎毒帮当年横行江湖,为恶无数,惹得天人共愤,叫十三省正义之士联手诛杀。当年的蝎毒帮帮主肖老七就在那一战里丧命——在我的剑下。”

略缓一缓,道:“你是肖老七的徒弟?”

这人点一点头,先叹口气,道:“师父待我不薄。那一战我死里逃生,苟活至今,但时刻不敢忘记杀师之仇,灭帮之恨。这多年来一直四下寻找你的下落,后来终于得知你在大名府的皇爷府里潜藏。我本主张就去那府里寻你的晦气,可他们都是胆小怕事的,以为其中多有护卫的武师,一旦被发觉怕不易脱身,不敢去。无奈便叫人伪造了封信函,骗你出府,要在路上下手——”

第十章 万法皆归缘

金莲上人不等他说完,先就惊叫一声,道:“你说——那封信是你们伪造的?”

这人倒吓一跳,忙不迭地点头.

金莲上人却还不确定,又问:“我师父他老人家——无恙吗?”这人摇头道:“你师父如何——我怎知dào

?”

金莲上人才惊觉自己这句问得糊涂。

但想着师父应该建在,一时喜悦得不知该如何,禁不住叫泪湿双睫。暗在心里默诵道号,感谢道祖。然后回想自己当初怎地会轻易上当?

以为和师父、众师兄一别十几年,叫自己心思恍惚。只看见那几个字就已经被骇得痴怔,倒真的想不起分辨其中的真假。

这人见得金莲上人脸上泛起的喜色,以为此时若求一活或许能够。便道:“可不想他们几个无能,竟在路上把你跟丢了,直到这里才——”

金莲上人摆手道:“白日里那饭铺中也是你们设的埋伏吧?”这人却惊,道:“不是呵。我们傍晚才赶来,是翻墙进的城。”

金莲上人凝眉片刻,在心里低叹一声,以为必然还有另外一伙仇家暗伏。

但转念又想,自己当年做下的都是叫人拍手称快的善事;所杀的都是贪财好色的恶人。此时就算有人前来烦冤索报,又有什么可懊悔的?

沉吟片刻,道:“你要为师报仇,但习艺不精,只靠这些为人不齿的宵小手段,能奈我何?我也不想怎样为难你。待天明后自有官府的差役来和你理论。”

这人自是知晓‘官差凶愈虎’这个道理,听金莲上人如此说倒吓一跳。忙哀求道:“上人慈悲,若叫我落入官差之手,怕比死还要难熬,上人不如——一剑把我杀了吧。”

金莲上人冷哼一声,道:“想你这般能耐,要为恶却也不大,还不够死在我手里的资格。想要我放你?也不难。你要告sù

我你等落脚何处,我如何能擒到那几个?”

这人听说叫他出卖同伙,却装出为难的样子,道:“可我怎能——”

金莲上人不耐烦他啰嗦,将手一摆。这人以为金莲上人要如何,忙道:“上人莫急,我说就是。出城向西不到一里地,有座甚大的土地庙空闲,我们约好在那里相聚。”

金莲上人微笑着点头,倏然把手里的剑鞘斜戳,正中他颈侧的哑穴上。然后起身道:“待我回来,自然放你。”

这人身不能动,口不能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金莲上人出房去了。

飞身跃下不甚高的城墙,向西行出盏茶时候,便已望见在一片空旷的荒地里突兀地立着一座院墙颓塌的建筑。

金莲上人放轻脚步,悄悄摸近。待进得院子,见从那片菱格破碎不堪的窗口里透出隐隐的光亮。

贴身窗下,慢慢探头向里面张望,见这间大殿建得原本宏阔,如今金身倒坍,只是凌乱。

当中地上此时正生着一堆不太旺的柴火,围坐着六、七个人,各个在手里横握刀剑兵器。金莲上人的眼光在他们的脸上逐一流转,却没一个识得的。

偶一转目,惊见一边的墙角萎坐一人,双手被绑在身后。他穿一袭月白色的长衣,光头没戴帽子,只以竹簪别顶。颏下有三缕花白胡须,叫年纪看上去十分的苍老。

金莲上人瞧着那眉眼,依稀觉得熟悉,可又不敢确认。待看到他腿上的鱼鳞裹腿,恍然这人必就是适才进房里出手救援自己的那个。可曾见他武功也自不弱,怎地却被这群小儿擒下?

当下不再细想,以为救人要紧,飞脚把半掩的破烂门扇踢开,被剑走入其中。

地上坐的几人都惊,纷纷跳起,仗着兵刃瞪视金莲上人。

当前一个高声喝道:“喂,老道儿,这是土地庙,你找错地方了。”

金莲上人哼一声,道:“可你们不是一直在找我吗?怎地送上门来,你们反倒要赶我出去?”

几人听得糊涂,相互瞪视。却也有反应快些的,叫一声:“你就是金莲上人?”

金莲上人微笑着点头,道:“蝎毒帮的徒子徒孙们,不是要给你们的帮主肖老七报仇吗?来吧,本上人在此恭候。”几人听她言语猖狂,都恼得不堪,各发一声喊,挥舞刀剑冲上来。

绑在墙角那人见了倒担心,提醒道:“上人,小心他们施毒害你。”

金莲上人早和他们打过交道,各种卑劣手段都曾领教,心下有数。然后明白这人必就是一不小心着了他们的暗算才被擒获,是以警告自己在先。口里道:“多谢提醒。”手上的长剑已经脱去外鞘,接住劈下的第一刀,和几人打在一起。

蝎毒帮向来把施毒害人作为第一本领来练习,是以并没有出奇厉害的武功嫡传,只是寻常招数而已,怎架得住金莲上人一打?不过四、五个照面,已有两人受伤退在一边。

金莲上人一边抵挡砍刺来的刀剑,一边散开目光溜着众人,提防他们的卑劣手段。

果不其然,闪身在后的那人正把左手伸入怀里,将要掏什么出来。

金莲上人动作却快,猛地蹿前分剑斜刺,正中他半扬在空中的腕上,叫他五指瞬间失力,把要抛向自己的东西都撒在他的脸上。

这一下惹来的嚎叫声如野兽被伤,在这般静谧的夜里听来尤显凄惨。这人早把长剑扔在一边,双手拼命地在脸上抓挠,撕下一条条的皮肉,叫鲜血淋漓而下。

纵是金莲上人惯见生死,也被眼前的景象骇得瞠目。才知这毒药凶狠,若扔到自己的脸上可该当如何?

此时蝎毒帮众人都停手罢斗,只呆呆地看着那人一点点萎顿在地,慢慢止歇了声息死掉。各人脸上却没什么表情,好像看着与己毫无关系的事情一般,冷漠得叫金莲上人瞧着肝胆都觉得寒凉。

这几人静默片刻,其中一人道:“二师哥不该使用金磷粉这么厉害的毒药。”另一人也点头应道:“都是大师兄的主意,却不想把二师哥给害了。”

金莲上人听得糊涂,不明白这些人为何有这般不明不白的言语?用剑指点着道:“你们只为杀本上人而来吗?怎地这么啰嗦?便一起来吧——”

蝎毒帮众人见金莲上人年纪如此,却仍有青壮血性,都在心里暗道一声“了得”。

当前一个向金莲上人抱拳道:“我们与你素日无怨,何苦为难?都是大师兄一力相逼,没有办法,才随同前来。”转头瞧着那个萎顿在地的死尸,摇头道:“似这等阴毒的死法,我们都不想招惹。我看还是算了吧,为谁死都不值得。”

他这一语深得其它人的赞同,皆都跟着应和。

其中一个道:“都说这帮会好混,能吃口饱饭。可到头来干的皆都是杀身卖命的勾当,总要把脑袋吊在半空里活着。我看也没多大意思,不如回家种地去稳当。”

他对面一个却不同意,抗声道:“算了吧。如今的苛捐杂税多如牛毛,辛苦一年,连这些都挣不出,哪来的余粮吃饭?怕不饿死才怪。还不如干这猪狗不如的勾当,至少能活在当下,不至于立kè

就忍饥。”

那人也被他说得无语,寻思着道:“也是。如此说来,还是要和这老道婆打。若不擒下她,大师兄回来怎肯给我们饭吃?”

这一句说中个人的心思。众人相互对望一眼,又纷纷领起长剑对准金莲上人。但皆知金莲上人的能为,却都不愿意第一个动手。

金莲上人听得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同时也深恨苛政猛于虎,把一班善良庶民逼成匪盗宵小,让他们向前不是,退后也不是,活得矛盾憋屈。

与金莲上人面对的一个向其他人道:“既然要擒下这道人,凭我们的武功怎么能够?只有使用金磷粉才办得到。”

他旁边一个却嗤鼻道:“没看见二师兄的下场吗?这老道人可不好招惹。”那人摇头道:“一个人使用肯定不成;可若我们一起来用,她又怎防得住?”

这句话让金莲上人暗吃一惊,想着却有道理。自己只有一支剑,不能同时管顾所有;而对方有六个人圈绕在前后左右,若同时把这个什么金磷粉扬出,自己怕怎样也躲不过,总要沾染一些。瞧适才那个二师兄的惨状,这毒药端的厉害,可能只需丁点就能要人的性命。

金莲上人想的虽多,其实不过是转瞬之间的事。目光扫视之间,见蝎毒帮众人都已经从怀里掏出一个金灿灿的小布袋,纷纷举到空中,就要向自己的身上招呼。

金莲上人性格刚硬,从来是嫉恶如仇的脾气,生平最恨这般下三滥的无赖手段。眼见众人如此,不禁暗暗地咬牙。以为便拼却一死,也要把这些宵小杀在当地。

恰在此时,猛地听头上哗啦啦一声大响,把金莲上人和蝎毒帮众人全都惊得抬头。可还不等看清楚,已经被劈头盖脸落下的东西浇的浑身湿透,没一处是干的,都好不狼狈。

蝎毒帮众人纷纷跳到一边,抖着身上的水,同时还想把金磷粉抛向金莲上人。才见那装金磷粉的口袋也早被浸湿,叫里面的粉末成了一个坨,扬不出去了。

第十一章 痴心不曾改

金莲上人待抹去脸上的水珠,抬头看时,才发xiàn

自己和蝎毒帮众人站立的地方恰好在这间破烂大殿的中间.而上面的殿顶早已腐烂得露出个硕大的洞口在,叫日月星辉都在那里闪耀。

但此时却见有四张脸孔正趴在那里向下张望。

其中一个瞧着金莲上人哈哈大笑,声音虽嫌苍老,但豪迈非常,显得中气十足。然后高声道:“老道姑,以前你用这般手段救我一次。今日我如法炮制,还你个人情。我们两不相欠了。”

声音未落,人却已经从那个大窟窿里穿过坠下,轻飘飘地落在金莲上人面前;剩下三个也跟随而来,站立在这人的左右。

金莲上人待认出面前这人,不禁惊喜的高颂道号,道:“打不死的,你怎地还活在这世上?倒是个奇迹。”

蝎毒帮众人见刚才还自持身份而端庄稳重,法度谨严的金莲上人此时竟然用这样世俗的随便言语说话,都有些吃惊,怔怔地看着她。

那人却不觉得yì

wài

,仍大笑着道:“我倒也想,可今日谁来救你?怕不就被这些个宵小给害了?”

金莲上人却似不肯承下这份人情,莞尔道:“休说。这多年不见你在我身边,我不还是健在?也不曾被谁害过。”

这人不再与她斗嘴打趣,转身引荐着左右三人,道:“大哥一生中不曾爱慕过谁,只有这个老道姑。可奈何她早把自己嫁与太上老君,日夜在那尊泥像前伺候,不曾把我放在心上。唉——且待来生吧,总要娶了你才甘心。”

金莲上人虽然是个修心度性的方外人,但却不肯成为心思灰败、万念皆空的朽木顽石,还一直保留着活泼泼的少年纯净心性。听这人如此直白大胆地刨露心迹,倒觉得羞,怨道:“怎地没个出息?和谁都说这般不干净的言语吗?”

这人却不以为然,仍是高亢的嗓门道:“男欢女爱,人之所欲,本就是干净的事;你我都这把年纪,还怕什么羞?便是日夜都挂在嘴边来说,又还能说几日?你呵,还是这般忸怩的性格,和三十年前一样,多少都不曾改变。”

金莲上人知dào

他为了自己,一生都不曾婚娶。如今这大一把年纪,孩儿也没有一个,叫膝下凄凉,倒觉得心里亏欠;又被他这番坦荡荡的言语堵住了嘴,一时间倒不知该说什么。

这人指着三个人道:“都是我孪生的兄弟,汪老二、汪老三、汪老四,你随意称呼吧。”

金莲上人才见这三个人都和那人一般,生得高大威猛,十足的粗壮。面色也都红润,炯目直鼻、方口长须,相互间有七分神似之处可寻。

但四人都已经是近七十岁的老者,早被岁月风霜雕刻成喜怒不相同的表情,所以分辨起来容易。便打稽首诵着道号见礼。

这汪家的二、三、四虽然和老大是孪生兄弟,但性格显然迥异,都是和大哥毫不相同的沉默谦和。只含笑回礼,却不肯说一字落地,叫金莲上人暗暗地惊讶。

汪老大把手里提的硕大牛皮水囊向空中一扬,戟指四围的蝎毒帮众人道:“喂,天杀的小儿们,还不赶快自己找地方投水上吊,自己寻个死处,难道等着麻烦爷爷亲自动手吗?”

蝎毒帮众人虽然不知他能为如何,但见得这般猛恶的气势便都惧了。先后退步,纷纷寻大殿门口,一窝蜂地逃出去没了踪影。

金莲上人是个念恩的人。想起墙角还有个曾经拼死帮衬自己的中年人在,赶快奔过去。先挥剑将他身上的棕绳割断,然后搀扶起道:“多谢你了。”

那中年人“哎呀”叫着挣扎起来,金莲上人才见他腿上有一处伤口。但夜里黑暗,那堆火又因为这长时间没人添柴,已经黯淡下去,叫什么看着都模糊。

金莲上人向他打稽首浅执一礼,道:“多谢英雄相帮之恩。”

那中年人张口却是饶舌的地方话,嘀里嘟噜地说了半天。金莲上人饶是见多识广,也未听懂一句,不禁转头看向汪家四兄弟。

这四人显然也未弄个明白,纷纷摇头。

汪老大走过来向这人端详片刻,问:“什么交情?”

金莲上人把自己遭蝎毒帮众暗袭,这人舍命帮衬,却遭被抓受伤粗略地讲了一遍。汪老大听完哼一声,道:“自保都不能,怎地还想着帮别人?倒是怪事。”

金莲上人与汪老大前后打了近三十年的交道,素知他对所有和自己有丁点瓜葛的男人都视为情敌,一向尽lì

贬斥,不给人家留退身的余地,却常常叫自己尴尬。

不想过了这么多年不曾相见,他的毛病还是没改,干醋喝得依然凶猛。

那中年人显然听得懂汪老大的言语,脸上不禁现出愧色,低头不语。

金莲上人见了心中不忍,软语呵斥汪老大:“人家是一片好心,你怎地刻薄?”

汪老大哈哈几声,道:“都刻了这多年了,早成习惯,还怎么改得掉?”

金莲上人懒得与他斗嘴,扶了这中年人向庙门口走,道:“且回我的店房休息。我那里备有上好的金创药,为你好好地包扎。”

中年人唔唔地应着,把金莲上人递过的长剑拄在地上,拖着一条腿走。汪家四兄弟各在手里提着硕大的水牛皮口袋在后面相随。

众人回到金莲上人寄身的客栈。金莲上人将中年人让到自己的房间落座后,便想为他包束伤口。汪老大在侧瞧了却不乐意,拦住金莲上人道:“男女授受不亲,你怎地不肯避个嫌?”金莲上人听他说得认真,不禁莞尔。只好将金疮药递与他道:“便麻烦你了。”

其实这多年的清修,早让金莲上人的心里没了男女之别的念头,又怎会去顾及这没什么所谓的尘俗?

众人吃罢早饭,围在桌前品茗清谈,说起这些年来的个人遭遇,都不禁唏嘘一番。

金莲上人问汪老大:“你哥儿四个怎地恰巧到这里来?”

汪老大却哼一声,撇嘴道:“哪来的这多恰巧?这穷乡僻壤的,要不是为了你,我怎么会来?闲的骨头痒痒吗?也不到这里来撒野。”

金莲上人听他如此说,才知dào

他几个竟然是专程为了救应自己而来,不禁大吃一惊。想着既是如此,他必知dào

是谁在暗算自己,忙追问道:“怎么知dào

我要遭难?”

汪老大哈地大笑一声,指着汪老三道:“说起这个,倒要谢谢三弟。不然我今生怕没有借口见你这最后一面了。”金莲上人轻哦一声,道:“三哥,从哪里听说有人要害我?”

汪老三却是个腼腆的人,虽然这大一把年纪,却还是没什么起色。连金莲上人的眼睛也不敢正视,恍惚着目光道:“都是凑巧。总听大哥念叨上人的法号,是以听别人说起时就注意到。呵呵,那日我的徒儿领着几个人在我那里赌钱,无意间说起有人要对上人不利。我便追问,才知dào

是上人昔日的仇家正谋划着要对上人暗施报复,所以才和哥哥等人一起赶到这里。呵呵,多亏来的及时,不然——”

汪老三斜眼看向汪老大,显见他怕自己言语失误,得罪了霸道的大哥。

可金莲上人还是听得迷糊,道:“昔日的仇家?是哪个?蝎毒帮吗?”汪老大却不耐烦地摆手道:“何苦知dào

这些?想当年我等联手斗杀的大奸大恶岂止百千?哪个没有孝子贤孙?哪个不想为祖宗报仇?不知也罢。”

金莲上人与汪老大相处日久,素知他向来是个心直口快的爽利人,问一句说十句的性格。怎么今日却这么费劲地吞吐起来了?倒有些奇怪。但她是方外修行的有德之人,听汪老大这般遮掩,以为其中必然有不堪和自己说的什么在。也便不再追问,挑话头说起别的。

只有那受伤的中年人低头一直不语。金莲上人以为他必然是痛得难熬,心下歉然。但语言不通,他说的什么都听不懂。无奈只能不停地为他斟茶,算是聊尽心意。

堪堪捱到中午,众人正要起身去用饭,却听门上传来轻敲。金莲上人过去拉开,见店小二手里举着一个皮宣的信封向她道:“是金莲上人吗?有位客爷叫小的把这个交予您。”

金莲上人一怔之后接入手里,心里更加觉得奇怪。暗想:怎地越来越莫名其妙?在这生疏地方还有人给自己留信?便追问店小二:“什么样人啊?”

店小二稍一迟疑,用手比划着道:“这么高的一个男人,嗯,瘦得厉害——”金莲上人目色多毒辣,见得他游弋不定的眼光,已知是在随口胡编欺骗她。可见他定是拿了人家的银钱,不肯随意泄露。

待把信封里的素笺抽出看过,金莲上人却大吃一惊。汪老大见了她忽然阴沉下来的脸色,过来道:“怎么了?又有什么状况发生?”金莲上人低喘一口气,把信纸递与他。汪老大看罢也惊,道:“怎么会这样?”

第十二章 情深不堪问

原来信里所写正是龙月儿在新婚之夜误杀那金贵儿,然后出逃而走这件事.并提醒说那滇金王府里藏有赤臂神龙古来希等一帮心狠手辣之辈,这件事怕不会善终,叫金莲上人立kè

回转救应。只是笔墨简单,都匆匆而叙。让人不明白其中有怎样的勾连穿插和因果来回。

金莲上人最惦记的自然还是雨孤云和龙月儿这两个宝贝徒儿。不知dào

他俩个经此灾变,如今怎样?落身何处?这样的纠结念头一起,金莲上人再也坐不住,便想转身回去。

汪老大待看完书信也就恍然大悟,指着汪老三道:“原来如此。我就知dào

那人嘴里说的该是赤臂神龙古来希,你却还不肯承认。现在怎么说?”

汪老三自知理亏,埋头不语。

金莲上人听了这几句也便明白他兄弟间有怎样的冲突了。必然是这汪老三和赤臂神龙古来希素有交情,古来希写了书信求他相帮。汪老三见其中牵扯到自己,知dào

汪老大若知必不肯答yīng

,是以遮掩着告sù

大哥,一起赶来救应自己。

想明白这一层,其余一直让金莲上人不甚明了的也便一起清晰起来:既然这金贵儿是被龙月儿所杀,那滇金王爷自然不会放过她。定是让这赤臂神龙古来希来杀自己的两个徒儿,但顾虑自己的手段,怕自己来日报复;再加上二十几年前的宿怨,想要和自己一起了结。怪不得一路上碰到这多麻烦,自然都是赤臂神龙古来希一手安排下的。

想到这里,金莲上人不禁咬牙暗恨古来希手段卑劣狠毒,所干的尽是宵小行径,让人说着都觉得齿寒。

低头沉吟片刻,向汪老大道:“我要赶回大名府去照应我的徒儿。他俩个还嫌稚弱,没有江湖经验,怕敌不过那赤臂神龙古来希一伙的计算。你——便帮我约些以前的同道中人,一起赶往大名府吧,我怕我孤掌难鸣。”

汪老大是个爱凑热闹的人。听金莲上人如此说,立时喜上眉梢,点头道:“没问题。你先去吧,剩下的事我自会办得圆满妥帖。”

可金莲上人念头转动,还是觉得不对劲。自己从王爷府出来时这一切还都没有发生,赤臂神龙古来希也就不可能要与自己为仇作对。若如此,那封报说师父驾鹤的信自然也就不是他伪造的。看来其中还有自己不知dào

的隐情在,还需yào

追查下去。

虽然说急着要走,可金莲上人还是想应该等到把眼前的事情安排妥当,明天一早上路为好。纵然急迫,也不差这一时三刻。

吃过午饭,和汪家四兄弟商量要请的江湖宿辈,开列出一张几十人的名单出来。

汪老大见又要重演二十几年前英雄聚首,围歼大恶的热闹场面,兴奋得像个孩子般手舞足蹈,全没有一点他这个年龄应该有的老成持重。

夜黑之后,众人散去,各自回店房休息。

金莲上人躺在榻上辗转着睡不着,想着前后发生的一切,却捋不出个完整的头绪来。

正胡思乱想,猛地听房间外面响起打斗之声。接着有人惨叫起来,听着却熟悉。金莲上人忙爬起,从枕下抽出长剑,飞脚踢开房门便向外冲。

此夜刚过十五,月光正皎洁,把院子里照得雪亮。金莲上人见地上躺着两个人,离自己近些的正是那个中年人,离自己远的赫然便是汪老大,不禁吓一大跳,急忙向他跑去。

汪老大神智仍在,伸手阻住金莲上人,嘶哑着嗓子道:“我中了剧毒——休要过来——”金莲上人怎肯?还要向前去,却被先后赶到的汪老二等兄弟死死地拉住不放。

汪老大指着躺在不远处的中年人道:“他是——蝎毒帮的——要用毒害你——被我杀了——”金莲上人转身就要去中年人身上寻找解药。汪老三拦住她道:“他用的是金磷粉,没有解药的,救不得——”

金莲上人惊怔片刻,恍然明白,道:“你们是不是早知他要害我?不然怎么会知dào

那毒是金鳞粉?”

汪老三听到这一问才惊觉自己露出痕迹,羞愧得低头不语。金莲上人脾气火爆,见他如此,立时翻脸,把剑指着道:“你们竟然肯害死你们的亲哥哥吗?”

躺在地上的汪老大断续阻拦道:“不怪他们——是我——是我——”猛地喷出一口血来,便不动了。

金莲上人想着汪老大为救自己而死得如此不明不白,心里老大的不甘心。用手里的剑指着余下的三个兄弟逼问道:“谁给我解释?今天若不把事情说出个让我服的道理,我便叫你三个陪你们的大哥去,如何?”

一直不肯开口说话的汪家老四低沉着声音道:“上人,休要气恼。我大哥早已中了蝎毒帮的五阳还魂散,就算没有今日,怕也活不过多少时刻了。”金莲上人听得吃惊,道:“既然知dào

中了剧毒,为何不想办法救命?还要拖延到今日?”

汪老四苦笑一下,道:“又何尝没有想过办法?不然岂能追随着蝎毒帮来到这里?所以才巧遇上人你。”

金莲上人这才恍然,道:“蝎毒帮也没有这五阳还魂散的解药吗?”汪老四摇头道:“也不知有没有。反正?——他们不论如何也不肯拿出来,都说是在什么大师兄身上。”抬手指着中年人道:“就应该是他吧?”

金莲上人听得糊涂,道:“既然知dào

是他,为何不早早下手,将他擒下?老大他吃了解药不就没事了?”

汪老三接言道:“我们也不知。只是那时大哥给他包束伤口,见伤口上浅下深,觉得奇怪,和我几个说。后来想着这样的伤口不是别人所伤,而是自己砍出来的。这人既然肯下如此狠手伪装,自然应该有大图谋才对。大哥不放心上人安危,是以出来监看他,没想到正好碰上他要向上人房间内喷迷魂香。唉——切天定,本该如此啊——大哥一生倾心爱恋上人,能为你而死,他在九泉之下也该瞑目了。”

金莲上人纵然是心思灰败的出家人,却也不堪被如此感动。望着不远处因为中毒而死的汪老大面上呈现的僵硬笑容,好像果真死得其所一般怡然。忍不住悲从中来,有泪湿睫。

汪老四道:“那日有个人到我们的村中来送一封书信,说这蝎毒帮要为他们的帮主报仇,叫你和大哥这样当年参与过杀害他们帮主的人都到山西大同聚齐,和他们蝎毒帮决一死战。唉,上人你也知dào

,我大哥从来都是小孩性格,最受不得别人言语上的挤兑。听人家如此说,便非要去,我几个怎样都拦不住。却不想那果然是个阴谋,山西大同只有他一个,没有第二个去的。也不知他在那里遭遇什么,回来之后就说自己中了蝎毒帮暗算,已经没有多少日好活了。我几个自然不能看着大哥就这样毒发身亡,便一路寻找这蝎毒帮众人的下落,跟随着追踪到这里。”

金莲上人毕竟是清修这多年的得道之人,因为少了欲望的困扰,看事情远比一般人透彻深远。听到这里灵机一动,问道:“你们几时得知那赤臂神龙古来希要害我的?”

汪老四却不敢说这个,转头看向汪老三。汪老三显然对金莲上人有愧于心,嗫嚅着双唇半晌才道:“其实——在大哥去大同之前我便收到古来希的来信了——我原本没打算要帮他对付上人的——大哥知dào

了岂能饶过我?”

金莲上人不愿听他啰嗦,道:“老大什么时候知dào

的?”汪老三看过老二和老四一遍,道:“这个我也说不准,恐怕还是从大同回来之后吧?”

金莲上人沉吟片刻,道:“他恐怕是在大同时得知详细的。他——他根本就没有中什么五阳还魂散,只是拿这个做借口,教你几个跟着他追寻这蝎毒帮的下落,好能救得我的性命。”

经金莲上人这样一说,汪家三兄弟都呆呆地想过片刻,然后各自露出醒悟的表情。汪老四点头道:“我说呢。他总说自己时日无多,可却一点中毒的迹象都没有,吃也吃得下,睡也睡得香。却原来——”

汪老三低叹一声,摇头道:“我这大哥什么都好,就是太过执拗。便爱也爱得和别人不一样,非要惊天地、泣鬼神才罢休。”

金莲上人想着自己这一生虽然都在青灯经卷间伺候度过,从来不曾尝到男欢女爱的销魂滋味。但却被人家舍命爱过一场,倒也够了。只是可怜了汪老大,为自己这般,却连一句温柔的话都不曾听自己说过,倒是委屈。

但自己毕竟是方外之人,不能随着俗家的心思去如何。只能站在汪老大的身前为他将《往生经》仔细咏念数遍,算是超度。

然后和汪家三兄弟商量。汪家三兄弟见事已至此,没有了回转的余地,只好答yīng

金莲上人帮忙邀请之前开列出来名单上的众人。金莲上人想着那古来稀都能邀请到汪老三的头上,这一次他是真的想大搞一把。自己这边的能人若是不够数,怕不能敌他。于是又斟酌着填上几个人名。

第十三章 举棋定胜负

汪家三兄弟见了却吃惊,问金莲上人:“这几个都是怎样尊贵的身份?我们怎么请得来?”金莲上人想着也是,便亲自提笔刷下几封书信,要他们交与.

待把一切安排妥帖,金莲上人和汪家三兄弟匆匆把汪老大的尸身殓入棺内,花钱着人送回原籍入土。这才打马上路,向大名府回赶。

奇怪的是这一路上倒平安,让金莲上人加的种种小心都成多余。

征尘踏土地奔驰了两个月左右,远比去时来的迅疾,这才进入大名府中。

看此季却已经入冬,从走时算起来,半年已经匆促而逝。金莲上人一心牵挂两个徒儿的安危,急急地赶到皇爷府前,却被眼中看到的一片荒凉惊呆。

待向路人打听之后才知,老皇爷一家百余口已经在数日前尽遭杀戮。上至八十几岁的老叟,下到刚满月的婴孩,没一个给留口气的。其中惨状至今仍让路人唏嘘不已,以为是难得一见的人间凄凉。

金莲上人没想到事情竟然闹到如此不堪的地步。想这老皇爷不要说在此地,就算在朝中也算得位尊名显的人物。这一生倥偬戎马,在刀剑丛中混迹半生,连一根毫毛也未伤到,却不想最后竟然被一群江湖人物杀死,说起来倒够窝囊。

这老皇爷虽然性格粗俗残暴,嗜杀成性,但也有为人鲁直、不拘小节等值得尊敬的一面。生前虽然曾经不可一世,可最后竟然连善终都没有得下,是不是也算报应?

金莲上人潜入皇爷府,看着眼前依稀而是的景物,想着半年前这里还是一片喧哗热闹,如今那些人却都已经入土成尘,不堪回想。忍不住感叹人生无常,不值得留恋。

但她又怎会知晓雨孤云和龙月儿此时落身何处?自然也寻找不到。无奈只得在皇爷府里隐身等候,以为二人早晚有一天要来。

果然不出她所料,等到第三天的上午就已经听到有清脆马蹄声进入。金莲上人隐身在暗处观看,见是龙月儿,心中先就一喜,但也奇怪为何雨孤云没有和她在一起。想出来相见,转念以为这件事里还有太多让自己迷惑不明的,不如先在暗处看看再说。只要知dào

徒儿平安无事就已经够了,也不急着亲热在这一时三刻。

正如她所虑,片刻后见雨孤云追随而来;之后就是病无常和贾胖子先后从房顶翻入龙月儿的绣楼潜藏起来,准bèi

暗下毒手。金莲上人有心看看这一别半年,两个徒儿的能为到底有怎样长进,是以一直躲在绣楼的高顶之侧,把双脚挂在栋梁上往下窥视。

待看了雨孤云大战病无常之后心里暗暗地喜悦,以为这孩儿的能为进阶之迅捷远超自己的想象,果真是一块可造之材,来日怕要超过自己,成为一代开宗立派的巨匠也未可料。

可见了龙月儿的表现却觉得失望。以为这孩儿功底原本就不怎么扎实,如今看来又退步不少,心下恼怒。

是以金莲上人虽然见龙月儿被贾胖子打得狼狈不堪,却一直隐忍着不肯出来。只想让她受些教xùn

,知dào

勤练武功的重yào

,不然岂能有精进?

直到龙月儿遭遇危险,命悬一线,金莲上人见已经逼到无法回转的万难之处,这才出手搭救。

众人听她讲述完毕,却也和金莲上人一般,在脑子里存着诸多疑惑。雨孤云道:“师父,那个中年人既然是蝎毒帮的,为何要用这么复杂的手段对付你?岂不嫌啰嗦?”

侯大侠也轻嗯一声,道:“不错。这中年人既然为了得到上人的信任而肯自伤身体,演这么费心思的苦肉计来给你看,其中必定还有重大的图谋才对。我想他那夜可能不是要对上人用毒,而是另有企图。但被汪大侠撞破,一掌取了他的性命,叫他的一番谋划成空。”

金莲上人听他说的有道理,不住地点头。

雨孤云又道:“会不会这蝎毒帮和那赤臂神龙古来希本就不是一伙的?只是巧合让他们先后来谋害师父,让人误以为他们是串通好的?”侯大侠拍手赞道:“雨少侠所言正是老夫的心思,应该就是如此吧。”

金莲上人此时已不觉得这些重yào

。向雨孤云道:“云儿,为师已经召集江湖宿辈和侠义同道赶往这里,与我们一起对付赤臂神龙古来希等人。但那时我不曾想老皇爷会遭害,把聚首的地点就定在皇爷府中。你去走一遭吧,到皇爷府里等候几日,见有人来就引领到这里与我相见。等人手够了,我们就去寻那古来希等人的晦气,为老皇爷等人报仇雪恨。”

雨孤云起身应下,抓了双剑就要走。花盛开和龙月儿见了都焦急起来,两个一起道:“我陪你去。”

花盛开是懂事的,不肯在别人面前显露自己的心思,以为够肤浅。听龙月儿也这样说,先就退后一步;可龙月儿向来是逞强抢前,张狂惯了的。见花盛开缩身,倒觉得高兴,拉起雨孤云的手就想往外走。

金莲上人在后面见了心中不悦,低声道:“月儿,你且留步,师父还有事和你说。”转脸向立在自己身侧,已经把嘴儿半噘的花盛开道:“你陪云儿去吧。”

龙月儿自然明白师父用意,心里不爽。但不敢违抗,只得扭着身子回到金莲上人身边垂手侍立。金莲上人在鼻子里哼一声,轻轻摇头。以为龙月儿虽然经lì

这多灾变,但自小养成的乖张性格却还是不知dào

收敛,来日怕还要吃下更大的亏才算罢休。不禁为她暗暗地担心忧虑。

雨孤云原本想着妻子有孕在身,不方便随自己同去;但看师父对待龙月儿的意思昭彰,也便觉得不好拒绝。无奈只得和花盛开出来,然后扶她上马,二人赶往大名府去。

花盛开待踏步在皇爷府中,心里却好不是滋味。想着自己此次下山本是为了杀这暴虐成性的老皇爷给自己的爹娘报仇的,没想到如今却变成了要自己为这老皇爷报仇,说起来真个叫人哭笑不得。才知老天弄人最狠,都是出人意表的安排,让人不敢想象。

把这个和雨孤云说起,雨孤云却笑道:“从来是人死万事休,恩怨都罢了。老皇爷如今已经殡天,何苦还去计较这些都已经逝去的?没来由地苦恼着自己,不值得。还是想着等为老皇爷报了仇,我们便去寻一个山青水凝的太平地方,把这些刀枪入库,只买些犁耙来用。种上几亩薄田,好好地养我们的孩儿,不是比什么都强?”

花盛开自然明白雨孤云的心思。将身体靠入他的怀抱里,把脸颊依偎过去,道:“只要和你在一起,怎样都好。”

二人在与皇爷府面对的客栈内守了三天,终于看到第一个在皇爷府门前张望着不肯离去的人。

这人是个六十几岁的胖大带发和尚,方内称作行者。他面目入俗,眉眼低迷,怎么看着都像还没睡醒似的。手里提的一对戒刀却出色,是从来没有看过的硕大,让人想不明白是干什么用的。便是用来杀人也不用这么大的呀。

雨孤云迎上道:“敢问师傅是在等人吗?”这行者粗着嗓门应一声,自语道:“什么皇爷府?怎地破败到这样?莫不是弄错了地方?”

雨孤云见他痴苶,觉得有趣,暗里奇怪师父怎么会请这样的人来助拳?忙跟进一步道:“可是金莲上人邀您来的?”行者哦过一声后才转脸上下打量雨孤云,点头道:“不错。那老道姑在哪里呢?怎地不肯亲自来接我?”

待将这人送到金银洼,听金莲上人仔细介shào

了,雨孤云和众人皆大吃一惊,才知这个看似不起眼的行者是个有来历的。

这行者法号一了,自然是取自一了百了之意。他原本出家在峨眉山一座不为人知的小寺院中,倒也没怎么练习过武功。但天生神力,而且反应极迅捷,远超常人。只是精神总显得萎顿,让人不怎么注意。

这一了行者曾在三十几年前和金莲上人等江湖一等好手并力捉拿过无数大奸大恶,身手不凡,叫人佩服。

雨孤云听师父如此称赞,才知并不是谁都要苦练才能出众,竟然还有这样天生就厉害的人物在。可看着他,却叫人生出不忿的感慨,以为老天不公,没有平等地对待所有人。

第二个迎到的一双夫妻却正是如今在江湖上号称云鹤双影的云婆鹤翁二老。他们和金莲上人都是有多年交情的老相识,见面后也不客气,相互的用言语逗趣,让人听着觉得亲切。

第三个却是一对师徒。只是二人之间的差异太过巨大,叫人看着有趣。

这师父身高不足四尺,比平常人矮一头还多。看年纪应该已经有七十几岁,动作迟缓,足显老相;可那徒儿却是个身高一丈还多,粗如铁塔相仿。生得鹰目狮口,狼齿铁面,极显凶恶,让人一望生畏。

第十四章 不辞生死役

金莲上人和那老者十分的熟悉,相互寒暄着落座.金莲上人唤过雨孤云向老者道:“这是我的关门弟子,你若有心,就指点他一二吧。”然后向雨孤云道:“还不见过风雷大侠黄鼎?”

雨孤云虽然是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头,但还是被其响亮的气势吓一跳,忙向老者恭敬执礼。黄鼎呵呵笑着伸手相搀,上下打量着道:“这老道姑一向最挑剔不过,能被你收为关门的徒儿,必要是个出众的人物。嗯,果然不假,好一幅人样子。”

雨孤云听他这样称赞自己,心里觉得不痛快。这幅皮囊本是天生的,便再好又有什么可堪夸耀的?他不赞自己的本领,却说这个,可见也必是个狂傲惯了的。

金莲上人却似早知这黄鼎的秉性如此,并不在意,只笑吟吟地看着他。

黄鼎目色高傲地望了雨孤云一眼,呵呵笑一声,指着随他来的那个大汉道:“小徒翁九和,还望上人多多指教。”金莲上人上下打量片刻,笑道:“看你我的徒儿若是站在一起,倒真当得起‘善恶分明’这四个字。”

黄鼎一怔之后恍然,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道:“你这老道姑,总有出人意表的心思在。”然后把雨孤云和翁九和来回看了片刻,嗯一声,道:“果然不错。看你的徒儿似天上的玲珑童子下凡;而我的徒儿倒像幽冥的恶鬼转世,专为索那着急投胎的魂魄所来。”向翁九和道:“你两个既然是天造地设的一双,如此的般配,便多多地亲近吧。”

翁九和在颜色上对师父极恭敬,低头应一声“是”,过来便拉雨孤云的手向外走,倒把从来不曾如此的雨孤云弄得好不尴尬。

翁九和看在眼里,暗在心中笑一声。以为这个比自己略小几岁的男儿是个出色的汉子,觉得喜欢。

待来在屋檐下,翁九和放开雨孤云的手,哈哈笑几声,道:“这大个男儿,怎地扭扭捏捏的?便拉一会手打什么紧?又不会像女人那样甩不脱。”

雨孤云被他这番透彻有趣的言语逗笑,觉得这汉子方正刚硬,鲁直可爱,是个值得倾心相交的兄弟。于是索性把双手伸过,和翁九和那双大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却不想这一握就是几十年的交情,直到死的那一天才放开。

第四个来助拳的更加凶狠,竟然是七个一伙的老道人。待听完师父金莲上人的介shào

,雨孤云才知这七个人就是一直在江湖间被传扬的昆仑上北冥宫中的天罡七星,也是名动天下的人物。

还不等来第五个宾客,已经有一封书信放在了金莲上人的手中。

金莲上人展开看过后微微一笑,向在座的众人道:“赤臂神龙古来希的战书在这里了,各位以为如何?”

座上众人都是惯见世面的,怎肯把这古来稀看在眼中?号称风雷大侠的黄鼎第一个就笑起来,道:“不过是去费些吃饭的力qì

玩耍一次而已,还要弄得这么有模样吗?”

金莲上人摇头道:“黄兄也不要小窥了他们。如今刚刚又有几个当年和他们一起为恶的加入,实力倒也不弱。”

黄鼎在鼻子里冷哼一声,道:“不就是那个当年被我打残一只左臂的,叫什么九头鲲鹏的鹿野吗?还有那个号称什么莽苍妖孽的欧阳瑾、欧阳鸿兄弟俩。呵呵,都不是值得一提的人物,何必在意?”

鹤翁和这个黄鼎也熟识,言语间不肯收敛。笑道:“若如此,我等都不用去了,就黄兄一个便可搞定。”黄鼎把嫌短的双腿盘在臀下坐着,撇嘴道:“休如此说,我若真的胜了他们,这功劳可能算作我一个人的?”众人听了皆笑。

其实赤臂神龙古来希性本宵小,原不想用这等光明正大的手段和金莲上人等人较量。可奈何他们要杀的龙月儿就在金莲上人等的保护包围之下,连丝毫可以下手的机会都没有,将古来稀逼迫到不堪。

再有他手下目前聚集的这些人都是昔日里曾经在江湖上称霸为王的,秉性自然狂妄,也不肯把金莲上人等看在眼里。一力鼓动赤臂神龙古来希下战书,要和金莲上人等光明正大地一决高下。

其实古来希和众恶之所以如此,还有个阴暗的心里在作祟。就是他们都是曾经被这些江湖忠义之士联手诛杀过的,虽然留下性命,但也叫仇恨填满胸膛,这多年来都存有报复的念头。

这些人都是喜欢快意恩仇的汉子,以为为恶可以偷来暗往,没什么可顾忌的。但报仇却一定要光明正大地来才过瘾,是以把战书送到金莲上人的手里。

金莲上人在心里衡量再三,以为两边此时的力量可算是势均力敌,要说胜负还真不容易。但事已至此,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无奈只得和众人安排应战。

比试的战场就设在皇爷府的后花园里,其中有个宽阔的演武厅正好堪用。

金莲上人第一个走入。待看到上面那个紫檀打制的巨大长案,想起当日自己和老皇爷就经常坐在后面看两个徒儿演练武艺。如今物是人非,皆都恍惚,怎不叫人心里感伤?

雨孤云紧随在师父的后面。看着四下一片尘埃覆盖的凄惨景象,想起这里曾经是怎样干净清爽的场所,而自己又在这里和月儿、师父、老皇爷等度过怎样无忧的时光。如今这一切都如东川之水,一去不回了。雨孤云只觉得胸间憋闷已久的那口恶气猛地翻涌起来,似要将自己炸裂开一般难受。把凶狠目光向在对面站立的赤臂神龙古来希等人射去,以为若无这班宵小为恶,这世间岂能如此纷乱不堪?

龙月儿只刚走到门口,泪水就把双眼模糊,待进到里面时已经泣不成声。花盛开早得金莲上人吩咐照顾她,见了也觉得疼惜,不住地劝解。可怎劝得住?

对面站立的赤臂神龙古来希等人见了却觉得扫兴,以为为了这个哭哭啼啼的丫头摆下这大的阵势有些不值得。但看着进来的都是昔日让自己折威受辱的冤家死对头,才知其实这一仗杀不杀得龙月儿已经不重yào

,重yào

的是把曾经丢失的颜面找回来,让隐忍了这么多年的憋屈得以发泄一番。

金莲上人把对面的众人扫视一遍,见各个都是熟面孔,忍不住微微一笑,暗想:万种缘法都有轮回寂灭,无一个能逃得出这般掌控。这群宵小又在人间为恶这多年,此时又到了和他们清算的时候。抬手戟指赤臂神龙古来希等人朗声道:“尔等妄自为恶,惹得天怒人怨,怎地还要挣扎吗?不如束手就擒好些,免得再受次杀戮之苦。”

还不等古来希说话,贫贱王爷贾胖子先就忍不住,哈哈一笑,道:“休拿这样的言语拍打我们,也不是二十几岁的懵懂少年。都活到这大一把年纪,什么不懂得?还能被你的几句合头语骗了不成?争论对错从来都是先服之以力,然后才晓之以理。你能为若比我强,说什么自然都是对的;可若不如我,嘿嘿,说什么都是多余。”

金莲上人这边最喜欢与人争口舌之长短的就是号称风雷大侠的黄鼎。他听贾胖子说的歪扭,自然不肯沉默,跨前一步道:“死胖子,胡说八道什么?从来天理昭彰,善恶自明,还用谁来评说吗?尔等宵小,做下的孽事无以计数,便是老天也不肯容饶,还在这里枉自逞强?”

贾胖子却不在乎黄鼎的疾言厉色,摇着脑壳道:“就逞强了,你能如何?有本事就过来抓拿与我,说这些没有咸淡的作甚?”

他却忘了黄鼎之所以落下‘风雷大侠’的喝号,不仅是因为能为出众,还怪他脾气火爆,无火都能自燃,何况他如此煽动?言未落声,倏见黄衫闪动,已经疾向自己扑来。

黄鼎人虽老迈,但劲健不减,平时行动虽然显得缓慢,可一旦动起手来却仍旧如壮年一般迅疾猛烈,叫在旁观战的雨孤云、龙月儿、花盛开等一班小一辈的见了都大吃一惊,暗道了得。

但这个贾胖子也不是白给的。他从小为盗,偷遍黄河两岸的大小商贾富户,身手十分了得。后来因为失手致伤人命,叫江湖人物联手缉拿,险些丧命。贾胖子心性阴狠,知dào

从此无法在江湖立足,只得隐姓埋名,苦练功夫。时至今日,二十余年过去,他的能为不但没有退步,反倒更见精进。眼见黄鼎逼到眼前,并不慌乱,探手便抓,直奔他面门。

黄鼎见贾胖子出招虽晚,但却比自己先至,不禁暗吃一惊。才知这多年过去,这老儿的能为并没有荒废。忙提气折腰,向旁边纵落,堪堪避开这一击。不料贾胖子得势不饶人,见黄鼎躲得狼狈,心里窃喜,跟身扑上,翻掌就向黄鼎胸口拍下。

黄鼎所擅长的能为里有个柔筋缩骨的本领最是出奇,但因为不是紧关节要的时候他极少使用,所以一般人都不知dào

。此时黄鼎见贾胖子这一击来得如此猛恶,无奈只得使用绝学,吞胸塌腰,把身体猛地向后一仰,在脚下不动分毫的情况下,竟然把上身退出半尺有余,瞧着叫人惊骇不已。

第十六章 神龙初逞威

还真让他猜对了.翁九和年纪虽然不大,但能为却比贾胖子强着一大截。见他再次近前,微微冷笑,猛地抖起乌金鞭,由上击下,朝着贾胖子的头顶打来。贾胖子原本打算迫到翁九和的身前,发挥自己手中这柄金丝宝刀独特的厉害之处,给翁九和致命的一击。

他却忘了刚刚翁九和的师父黄鼎就这个死法,翁九和岂能再上当?还不等他靠前,便一鞭将他拦住。贾胖子无奈,只得横刀来挡。哪想到翁九和变招极快,乌金鞭刚走到半路,手腕轻翻,已经叫鞭梢陡然转变方向,直向贾胖子的颈下击来。贾胖子未料翁九和驾驭这乌金鞭的能为丝毫不输于他的师父黄鼎,变化之诡异有过之而无不及,忙缩身向后躲避。

翁九和早计算到他必要如此,已经在后面埋伏下招数。见时机已到,腾身跃入半空,好像一只展翅飞起的大鸟一般,将乌金鞭由上击下,打向贾胖子的后脑。

贾胖子刚把身体缩回,正是力qì

用尽的时候,根本来不及再躲这一鞭,被打个正着。只听一声轻响,跟着血花飞溅,贾胖子的后脑立kè

塌下一大块,白花花的颅水流了出来。翁九和却还觉得不解恨,落地后又飞起一脚,把贾胖子的尸身踢入半空,跌在十几丈远之外。

众人都不曾想到这黄鼎的徒儿翁九和能有多么大的能为,此时见他不过两个照面就把杀他师父的贾胖子料理个干净,都不禁大吃一惊,想不明白凭着黄鼎怎么能够教出如此厉害的徒弟来。

赤臂神龙古来希这边和贾胖子最好的就是古来希的大舅哥病无常。他两个原本是从小的朋友,在一起厮混了大半辈子,相互勾搭着为恶,很有些交情。此时见贾胖子死得这么惨,病无常立kè

就恼了,伸手向背,抽出那柄砍山大刀,纵身向翁九和扑来。

却不想翁九和比他还要猛恶,还不等他落地,已经飞身纵起迎上,抖手就是一鞭,直向病无常的面门抽下。

此时的翁九和还没有得下飞天神龙的喝号,但能为却已经练成。他看着虽然沉重笨拙,但跳跃起来却远比一般人轻盈得多,是以在病无常的上方也就不足为奇。但病无常却没有料到会如此,眼看着那乌金鞭挂着呼啸风声直向自己而来,忙横大刀向外拨挡。翁九和原想着变换个招式,但临时却改变主意,有心试一试这个病无常到底有多大的力qì

,所以这一鞭就实实在在地打在那柄开山大刀上。

病无常虽然看着病恹恹地,其实那都是他多年来伪装着骗人的把戏,只为了叫敌手轻看自己,对阵时疏忽大意,好叫自己多几分胜算。他手中那柄开山大刀重有六十几斤,若没有一把子好力qì

怎么能耍得动?却不想今天碰上翁九和,在力量上比他还生猛。大刀和乌金鞭刚刚碰到一起,病无常就听到一声爆响,然后感到一阵剧痛从手腕上传来,让他差一点把开山大刀扔出去。才知dào

这翁九和果然不是寻常人,那贾胖子死在他的手里倒也不算冤枉。

但病无常毕竟不是贾胖子那么没用的,见力不能胜,便改变打法,要在巧妙上做些文章。可待真的过上三招之后才发xiàn

,这个翁九和不但力量够大,招法上的变换更是出神入化,诡异难防,把一条乌金鞭使得如同活蛇般灵巧,比他师父黄鼎怕还强几分。

二人来往之间就斗过十几个回合。众人一面赞叹翁九和年纪虽小,但能为却高强,一面也佩服这病无常的能为确实比贾胖子强多了,堪堪和翁九和打个平手。

翁九和临敌经验虽然不如病无常,但因为年轻,心思却活跃得多。见和他久斗不胜,暗暗地想主意。病无常毕竟上了一把年纪,虽然还能撑得一时的勇猛,但时间一长就显出疲惫的老相来。翁九和的眼光有多锐利?自然瞧得出,也便有了狠毒的计较。

他趁着二人错身之际,猛地翻掌打向病无常的后背。病无常久经战阵,早防着翁九和的偷袭,忙反臂挥刀来挡。哪知dào

翁九和这一招本是诱敌之计,就要他将开山大刀使到外手来,自己的乌金鞭则快若疾闪般钻过去,在病无常的腿上狠狠地抽下。

乌金鞭乃是用四面见棱的五金丝编成,看着似是平常,其实一旦抽打到肉上就会掀起一层,原也是极歹毒的兵器。而翁九和手沉力大,这一鞭上所挟持的力量可着实不小,将病无常打出一溜滚儿去,趴在地上半天起不来。低头看时,见腿上已经深下去足有半寸的一条沟,血肉淋漓,看着令人头皮发乍。

病无常原是心气极高的一个人,向来以为他若自认天下第二,便没人配得上天下第一这个称呼。却不想今日竟败在一个毛头小子的手下,而且败得如此之惨,怎么不叫他自觉得颜面扫地,羞愧满腔?

咬着牙在赤臂神龙古来希的搀扶下挣扎起来,把开山大刀当拐杖支着身体,向古来希等人苦笑一下,抱拳道:“老朽今日所来就是自取其辱。罢了,这就告辞别过,从此山高水长,各位兄弟保重吧。”转身一瘸一拐地去了。

赤臂神龙古来希有心上前拦他,但想着这个大舅子从来最狂妄不过,任谁说什么都听不进去。他既然决意要走,自己恐怕也拦不下。反倒让自己把脸面折了,更加地不好kàn

。无奈只得目送着曾经一起结伴为恶的兄弟离开,想着从此恐怕再也没有相见的机会,不禁愁苦满腹。

金莲上人见翁九和如此神勇,只片刻之间就胜了贾胖子和病无常两个强手,不禁暗暗地为黄鼎高兴,以为他教出了一个值得骄傲的好徒儿,来日必要称霸武林、笑傲天下。这样想着,忍不住转头看向在身边站立的雨孤云,觉得自己的徒儿也堪称龙凤,并不比翁九和差到哪里去。

赤臂神龙古来希见自己这边折煞了这么大的锐气,心中自然不忿,便想亲自上前和翁九和厮杀。可旁边却伸过一只手拦他,古来希转脸见正是号称莽苍妖孽的欧阳瑾、欧阳鸿兄弟两个。

这双兄弟本是孪生。二人模样虽然相似,但因为一个肤色生得黑,一个生得白,倒是好认。这二人原也是当年和赤臂神龙古来希一起放任本性,任意胡为的凶蛮之辈。他两个武功本就高强,尤其特出的是孪生之间的心思意图能够相互感知,所以只要是对阵临敌,便两个人一起上,没有不胜的时候。

这兄弟两个心思还极奸猾,只要见势不妙,第一个就闪人,从来不肯顾及什么兄弟道义之类虚无缥缈的东西。是以在江湖上行走了这多年,却很少吃亏的时候。他们此次接到赤臂神龙古来希的信函后,还以为只是平常的麻烦,不会有多大的风险。想着这里的风光还不曾看过,权且当做游历一番。可不曾想最后竟然把金莲上人等多年前的仇家都勾引来,在这里摆下战场拼命。

二人见翁九和猛恶异常,倒有心斗上一斗,想看看他能比二人联手强过多少,是以拦下古来希,缓步上前。一边走一边把背在身后的鹿皮囊打开,从里面拿出自己独门的兵器来,却是和翁九和一样的家伙:鞭。

但他二人的鞭是两丈有余的长鞭。更特出的是鞭梢是一把半尺长短、四面有楞,开着刃口的匕首,只为了取人的性命方便。此时场中如翁九和、雨孤云等年轻一辈的自然不知dào

这两条长鞭的厉害,但金莲上人等人早就和这莽苍妖孽打过多年的交道,自然清楚,都不禁暗暗地为翁九和捏一把汗。

翁九和却毫无惧色,提乌金鞭站在那里,目光寒冷地看着欧阳兄弟。金莲上人在后面见了心中一动,转头向雨孤云道:“云儿,你去助你翁兄一臂之力可好?你两个联手斗一斗那莽苍妖孽吧。”

雨孤云见翁九和已经连胜两阵,在众人面前露了好大的脸,早就忍得心痒难耐。听师父如此说,忙应一声,提双剑就向前去。金莲上人却还是不放心,拦住低声叮嘱道:“不要逞一己之强,要和翁九和好好地配合,你两个才有取胜的把握,知dào

吗?”雨孤云忙点头应下。

翁九和见雨孤云走过来与自己并肩而立,脸上露出会心的微笑。雨孤云也望他一眼,撇撇嘴,却不肯说什么。二人见到对方,都有心意相通,彼此懂得的感觉,以为言语多余,无需表白。

莽苍妖孽兄弟见对面站立的这两人一个生得极凶恶,另一个却极英俊,反差之大让人都忍俊不住想要叫出来。欧阳瑾嘿嘿冷笑,道:“把这两个娃儿挂在门上倒般配,充作门神可是正好。”欧阳鸿在鼻子里哼一声,道:“可见得你我都落魄了,今日只能陪着这些小娃娃玩耍,来找些热闹凑凑。”欧阳瑾把手里的长鞭啪地抖个响,道:“打败了小娃娃,那些老东西自然就出来找我们算账了,你急的什么?”

第十七章 患难成兄弟

欧阳鸿不再言语,把长鞭倏然一抖,直向雨孤云的胸前击来.他之所以先向雨孤云发难,只是没有见过他的能为高低,以为凭着他的模样和神情间的软弱劲,怕厉害不到哪里去。如果能先把他搞定,剩下一个翁九和自然就好对付得多了。

雨孤云见长鞭最后的那柄匕首闪着凛冽寒光迫到眼前,忙抬左手剑向外一拨,同时纵身向前,右手里的长剑就向欧阳鸿刺来。二人相距原有差不多两丈远,欧阳鸿不曾想到这新来的青年身手也够了得,转瞬就已经在自己的身前,把寒光霍霍的长剑递进来,倒吃一惊,忙收鞭回挡。

可那长鞭适合远攻,说到近战就非常吃亏,总是嫌着回转不灵。欧阳瑾在侧见了忙抖起长鞭救应,直向雨孤云握剑的手腕攻来。翁九和见此时正是自己发动进攻的最好时机,便把乌金鞭一抖,抖成一条直线,径向欧阳瑾大开的胸口刺来。

欧阳瑾此时只刚出手,招数正在半路,哪来得及变化救应?可欧阳鸿却是恰好来得及,将长鞭回转,叫鞭梢的匕首向翁九和的腿上打来。如此一来,兄弟两个就把敌手做了一个交换,这般巧妙的变化却也叫人称奇。

旁边的众人看到此处才明白二人为什么不论与谁对阵都一起上,原来只为了这般相互照应,能够远近兼顾,彼此补偿,倒是好安排。

翁九和不但武功高强,还有别人不及的胆色。他见那长鞭的尾梢已经到了自己的身前,稍退半步让过那柄匕首,然后伸手就把后面的抓住,使力向怀中拉扯。欧阳鸿没有想到这大汉竟然眼疾手快到这个程度,粹不及防,被拉得险些仆倒。忙把手腕一抖,叫鞭身涌起翻滚,直向翁九和打来。翁九和的应变却比他还快,见势不好,抖手就把鞭梢上的那柄匕首甩回来,直向欧阳鸿的腹下飞至。

这一下机变来的太过突然,让欧阳鸿想不起该如何应对,情急之下本能地向旁边跳落。虽然躲开了自己长鞭上的匕首,但却滑跌在地,重重地摔倒在云石铺就的地面上,惹得四围众人都哗地笑起来,觉得他这一跤来得够滑稽。

那边雨孤云已经把欧阳瑾的长鞭缠到自己的左手剑上,正挥舞右手的长剑攻过去。欧阳瑾万不曾想到这个白面英俊青年的剑法如此迅捷诡异,见长鞭用不上,无奈只得纵身后跃躲闪。但如此一来就要松手弃鞭,可他又舍不得,正为难时,雨孤云的剑尖已经刺透他的衣服,在肌肤上裂开一个口子。欧阳瑾尝到痛的滋味,无奈只得撒手。

众人见两个青年一个把欧阳鸿打得跌倒在地,一个把欧阳瑾打得丢了兵器,叫血染衣袍,都大吃一惊。金莲上人这边自然是高兴,都纷纷喝起彩来。金莲上人见徒儿胜得如此神勇,脸上禁不住得yì

起来,笑吟吟地向众人回望。

赤臂神龙古来希等人却都寒了脸色,不明白新起来这一代青年怎么都如此的了得?好像比他们的师父还要厉害几分。看自己这边就剩下自己和断掉一臂,没有多少战斗力的九头鲲鹏鹿野两个人,以为今日大败亏输已经成为定局,不禁觉得心灰意冷。才知dào

如今的江湖已经不是自己称王称霸时的江湖,早已换了主人,就是这些个新出道的青年。自己这些年纵然下功夫苦练,可奈何年纪不饶人。毕竟武学一道力qì

和身体都是基础,缺少了这两样,招数再新奇也还是差些,无法和这些年轻人比拼。

莽苍妖孽也是要脸面的人,见自己败得这样惨,而且还是败在年轻的晚辈手里,自然不肯再打。兄弟两个都把长鞭卷起收入身后的鹿皮囊中,然后向赤臂神龙古来希抱一抱拳,话也懒得说,就大步去了。古来希也只抬手回了个礼了事,不肯说一个字。

金莲上人见对面只剩下赤臂神龙古来希和九头鲲鹏鹿野两个人,冷笑道:“还用打吗?不如自残省事吧?”赤臂神龙古来希冷哼一声,道:“凭什么?就凭你们吗?想要抓住我怕还难些。”一边说,从腰下拔出一柄长剑横在手里。

来的这些人里,自然是龙月儿最恨他不过。见此情景,再忍不得,纵身扑过,挥剑便刺。古来希见是她到,心里有底,摆剑相应。雨孤云见了倒吓一跳,忙飞身向前,舞双剑来助龙月儿。翁九和自然知dào

其中的纠葛,想着龙月儿的武功虽弱,但有雨孤云在侧,应该不会有什么闪失。所以也不出手,就把乌金鞭蜷入手中,抱臂在一旁观阵。

龙月儿有恨在胸,神智自然不够清明,打斗起来也就慌乱,破绽自然也就多。雨孤云见了只好为她补救。如此一来倒叫他发挥不出来真实的本事,让赤臂神龙古来希占了好大的便宜。

这样打过十几招后,古来希趁着雨孤云忙于救应龙月儿之际,猛地向他急攻过来。雨孤云应变不及,叫长剑在后背划出一条数寸长的口子,鲜血登时淋漓而下,染红白衣。龙月儿见了惊呼一声,才知自己为雨孤云带来的麻烦当真不小。

旁边观阵的众人也立kè

紧张,尤其是金莲上人和花盛开,都吓得变了颜色。花盛开从后背抽出长刀就想扑过去救应雨孤云,被金莲上人一把拦住,道:“不碍事,云儿自有分寸。”花盛开心疼的眼中噙泪,但见金莲上人执意坚决,无奈只好忍下。

龙月儿的心里自然不比花盛开好过。咬牙凝定心神,转头看向雨孤云,见他脸色如常,并没有什么变化,只是眼神里更添几分坚毅。二人稍一顿挫后,又挥剑扑向赤臂神龙古来希。

其实他两个从小相伴长大,这多年在一起,心意自然相通。后来又在一起学武,经常练习联手攻敌,共同进退的套路,原本应该占着上风。只因龙月儿有恨在胸,杀敌心切,叫招法错乱,让古来希有可乘之机,才能伤到雨孤云。

此时二人重新再战,龙月儿不再鲁莽进攻,只防守的严密,叫古来希没有破绽可寻。而雨孤云见她没有危险,放下心进攻,把自己的能为尽数发挥出来,叫古来希暗自叫苦,才知dào

这对青年男女的组合也够厉害。

雨孤云早见古来希双腿行动不便,知dào

那里是他最软弱的地方,便招招都向他双腿进攻。古来希虽然知dào

雨孤云这个打法够阴损,可也没办法,只有尽lì

地防守。但他毕竟老迈,时间一长便有疏忽,一个不小心,叫雨孤云左手的长剑在他的腿上划出一条三寸多长的伤口。古来希疼得咬牙,差一点就跪到地上。

雨孤云见一招得势,手上不停,再次进攻,又在古来希的另一条腿上刺下一剑。古来希再坚持不住,双腿一软,往下就倒。这一下摔得实在,把手里的长剑都扔出丈多远。龙月儿见了立kè

扑上,把剑尖抵在古来希的背上。想要刺下,但想着师父等人都在,自己擅作主张怕要惹下师父的埋怨,便回头张望,等着金莲上人示下。

古来希就趁着这个空档,从怀里摸出一柄匕首,猛地仰天大笑一声,然后把匕首插入自己的喉下。鲜血立时迸溅而出,把雪白的云石地面染红大片。雨孤云和龙月儿都吓了一大跳,惊得瞠目,才知这赤臂神龙古来希也是个刚硬的汉子,宁死也不肯忍受别人的侮辱。

金莲上人见了不禁高颂道号,点一点头,道:“人死恩怨了,一切都尘烟。古施主有如此勇气倒也可嘉,不让大家为难。”在旁边的一了行者、云婆鹤翁、天罡七星等人见金莲上人的两个徒儿联手就逼死了赤臂神龙古来希,都暗暗地惊讶,没想到新起来这一辈里竟都是出类拔萃的人物。同时各人感到此来没有出一份力,心里都有些揣揣不安。

最干脆的是一了行者,他本就是个不善言辞客气的,只向金莲上人抱一抱拳,然后转身就走,什么都不肯说。金莲上人素知他秉性如此,也不奇怪,打稽首回过一礼了事。

云婆鹤翁见那边只剩个半残的鹿野,不用打就已经败了,已经没有什么意思,也向金莲上人告辞,这便上路。金莲上人知dào

这翁媪二人从来都是闲云野鹤般潇洒的人物,来去不见首尾,一向不愿滞留。也便不和他们客气,摆手告别。天罡七星见众人都走了,也无心再留,和金莲上人说过几句场面上的客气话后也都去了。

大厅里只剩下金莲上人和一双徒儿、翁九和、花盛开和那个独臂的鹿野。众人都以为这鹿野残到如此程度,不用打也该服了,还能如何?是以都没拿他当回事。雨孤云回身来在翁九和的面前,抱拳谢他相助之恩。翁九和笑着摆手,道:“你若当我是朋友,就不必如此,只要心里记得就好,说别的都是多余。”

第十八章 痛失我所爱

雨孤云听他说的言语如此开阔,心里喜欢,点头道:“翁兄既然如此说,小弟也就不再客气.且待来日,翁兄若有用得到小弟的地方——”他言未落音,猛听身后响起一声惊叫。待转头看时,见师父金莲上人正和那单手执刀的鹿野打斗,而龙月儿正抱着妻子花盛开一动不动地傻在那里,不禁吓得神魂出窍,傻在那里。

原来这鹿野原本就是个混混僵僵的人,从来分不清善恶是非,只是凭着自己的喜好恣意胡为。曾跟随着赤臂神龙古来希等人一起做过不少恶事,后来被风雷大侠黄鼎断去一臂作为惩罚。

但如此只是让他不能为恶,脑筋却还是那么混沌不清的。此次听到古来希的召唤,立kè

就急急地赶来,还以为又能如从前一般痛快地为恶,痛快地活着。可不想酒没喝几顿,肉没吃几口,这赤臂神龙古来希就被雨孤云和龙月儿联手逼死在这儿,让这鹿野立kè

懵了,不知dào

以后该怎么办好。低头片刻,就慢慢咬牙怨恨雨孤云和龙月儿。

但想着雨孤云的能为比自己高出甚多,怕不是对手;而龙月儿还一般,杀她应该可能,所以便悄悄拔出刀来,然后趁着龙月儿正和师父金莲上人说话的空档猛地扑上,想要为古来希报仇。

龙月儿此时见大仇已报,心神舒泰不少,完全没有防备身后的鹿野;她旁边的花盛开只顾看着丈夫雨孤云和翁九和在那里客气,也没有注意。等她在眼角的余光里瞧见那一抹被挥舞到半空里的寒光时,想要拔刀抵挡已经晚了。无奈只得向前猛冲一步,把被刀光笼罩的龙月儿推开,却将自己舍弃到了刀下。

雨孤云见妻子受伤,被惊得不知该如何是好。待扑过来看时,见那一刀正砍在脖子的下面,鲜血喷如泉涌,怎样都止不住。花盛开还想说些言语,可奈何刚一张口,嘴里冒出的全都是鲜血,一个字都吐不出。无奈只得抬手指指龙月儿,又指指雨孤云,然后慢慢合目,就再也没有醒来。

雨孤云心痛得如同被开膛破腹,摘去肝胆,抱住花盛开的身体放声大哭,毫无顾忌,一时间把什么都忘了。

那边金莲上人已经将鹿野持刀的手腕斩断,然后一剑刺穿他胸膛,把他放倒在地上。金莲上人见鹿野已经不动,赶紧返身来看花盛开,才知已经香消玉殒,只等腐烂成尘,也觉得太可惜。

最痛心的是龙月儿,傻呆呆地抱着花盛开,怎么都反应不过来。其实她在心里一直都把花盛开当成是自己最大的敌人,时刻忘不了她从自己的身边夺去了雨孤云,总想着得机会报复。却没想到花盛开竟然肯舍身救援自己,让她觉得自己浑身的龌龊,无论怎样都无法原谅。

金莲上人见雨孤云哭得如此悲戚,才知dào

他对花盛开的感情也够深湛,并不是自己猜想的露水般浅显。以为这个徒儿不论是做事还是为人都认真踏实,确是难得的人物,暗在心里欢喜。

然后想起花盛开正有孕在身,这一死却是两条人命,叫雨孤云不但失妻,也丧去亲子,这样的打击够沉重,不知dào

雨孤云是否能堪称得起?

果然如金莲上人所担心的,雨孤云自从花盛开去世之后一度萎靡不振,不思茶饭,日渐消沉憔悴下去。龙月儿看着自然疼惜,想尽办法劝慰。可奈何雨孤云心思已经寒冷,不论怎样都不展容颜。金莲上人见了无奈,便将雨孤云带回自己修行的祁连山上清观中。龙月儿自然舍不得,也跟随而至。待看到雨孤云束发为道时,龙月儿伤心欲绝,但却无可奈何。

雨孤云就这样追随师父金莲上人出家在上清观中,得赐道号玉尘子。龙月儿见他如此,也想陪着他置身方外,求个心里的清净。但金莲上人知她尘心未死,还一直惦记着要去滇南杀那个金王爷和他的小妾粉衣母阎罗为父母报仇,就没有答yīng



龙月儿虽几次想要动身,奈何怎么都舍不得雨孤云,就这样接连耽误了半年有余。在这半年中雨孤云随师父潜心学习道法,数有精进,慢慢把爱恨情仇和生死转折看得通透,心思逐渐开阔起来,情绪也日趋平静,不再一味地折磨自己。

堪堪春去秋来,时近中秋,已经快要到老皇爷的周年祭日。龙月儿再忍不得,悄悄打点行囊,一个人踏上去滇南寻仇的道路。

下了祁连山,出了大风口,龙月儿回头望着日光下自己的孤单身影,想着这一去凶多吉少,怕就丧命他乡,黄沙掩命也未可知,恐怕就再也见不到师父金莲上人和雨孤云,忍不住眼眶中的泪水簌簌而下。咬牙飞身上马,猛地抽出一鞭,叫胯下的马儿奋蹄扬尘,把眼泪甩在身后。

一路折转,直走了四个多月,才进入滇南境内。

这一日来到大理的城中,龙月儿寻人打听,很快就找到金王爷的府邸。待来在门前,见是一座恢弘气派,金碧辉煌的大院落,竟不比自家的皇爷府差到哪里去。龙月儿骑在马上,绕着阔大的府邸绕过一圈,大概知dào

前后门的准确位置,然后在一家干净的客房入住休息。

连日奔波,倒也是疲乏得透了,自从下午睡倒之后,直到第二日中午才醒。龙月儿寻一家酒楼好好地吃过一顿,然后回到客房倒头又睡,为晚上做准bèi



堪堪夜半,听城上梆敲二更。龙月儿收拾整齐后,掀开临街的后窗,提剑窜出,向金王爷府的后院摸去。

翻身越过院墙,见是一个植满花草的花园,一座座亭台楼阁散落其间,但此时看来只是一个个模糊不清的暗影。龙月儿一边侧耳听着四下的动静,一边悄步向内宅摸去。她从小就在这样的王爷府里长大,自然最熟悉其中的一切。知dào

凡是官大的,都是怕死的,必要安排下许多的卫士巡查,所以一路小心躲闪着,不让那些卫士发xiàn



这金王爷贵为滇南王,老婆自然不止一个,倒叫龙月儿犯难,不知dào

他这一夜能睡在哪里。念头转动,有个主意,随便撬开一个玲珑绣楼正房的房门,掩住其中主人的口低声询问。那妇人吓得立时胆寒,告sù

她金王爷今夜还是睡在那个霸道的粉衣母阎罗的榻上。龙月儿听罢暗自咬牙,以为这样倒好,让自己不必费力寻找,一下子就把杀害自己父母的两个主谋全都找到。

按照妇人所说的,龙月儿很快找到粉衣母阎罗住的绣楼。悄步摸到门前,倾听四下无人,用短刀一点点拨开门揷,慢慢推开,然后左手持着短刀,右手提着长剑就向屋子当中那个挂着帐幔的大床前走去。

可她刚刚把一只脚踏在床前的地上,就听到“咔吧”一声脆响。龙月儿觉得身体猛地向下一沉,接着便急速坠落。心里暗道不好,猛地把左手里握着的匕首挥出,拼力插入楼板之上,把身体吊在半空之中。

可还不等她挣扎上来,已见一件柔软的物件从天而降,把她罩入其中。龙月儿身体被束,手脚立kè

都使不上力qì

,才知罩住自己的渔网原来关联着机关,竟然能自动收紧,不禁恨得咬牙。

屋里发出这么多稀里哗啦的动静,自然早把睡在床上的二人惊醒。下地摸出火镰点燃烛火,第一个映入龙月儿眼帘的是粉衣母阎罗那张因为看到她而显得惊喜若狂的脸孔,然后是金王爷惊讶不已的模样。

粉衣母阎罗忍不住荡漾在唇边的得yì

,向金王爷道:“如何?果然不出我的所料吧?早知这个死丫头会来寻仇报复,何必要古来希这些废物前去送命?不过是多等些时日罢了。今日终于等到了吧?”

金王爷满脸的狰狞笑容,低身向龙月儿道:“你杀了我的爱子,却还想杀我吗?真个好大的胆子,够猖狂的。可还是寻不到半点的便宜,一样要陪着你的父母去死。哼,千想万想要为我那孩儿报仇,却正好就是今日。”

粉衣母阎罗在一边扳动机关,将罩在渔网中的龙月儿缓缓地吊起来。龙月儿被坚韧的渔网捆成个粽子型,半点也挣扎不得,便想自己了断也做不到,直恨得咬牙切齿,却无可奈何,只能懊恼自己没用。

其实倒也怪不得她。这粉衣母阎罗原是在江湖中混迹的人物,最擅长这些偷来暗往的手段,早把一切都安排的巧妙,只等着像龙月儿这样的仇家来自投罗网。她床前的这套机关也不是今日才捉住来暗杀她夫妻二人的杀手,只因为这夫妻两个都是暴虐无度的脾气秉性,从来都横行无忌,视人命如草芥,所以结下无数的冤仇,让很多人都日夜惦记着他俩个的性命。也让他俩个时刻小心,处处提防,活得倒也够辛苦。

第十九章 夺命不须问

要是依着粉衣母阎罗的阴狠性格,就地就把龙月儿杀掉,然后将她的尸首往后花园里掩埋,做得人不知鬼不觉最好.但金王爷却不同意,非要等到再过几日,那个金贵儿的周年祭日时,把龙月儿摁在他孩儿的坟前杀掉才过瘾,才觉得是把仇恨发泄得彻底的手段。

龙月儿被人架着直接扔进了阴湿的地牢之中。听着铁门被关闭时发出的那声冷冰冰的巨响,龙月儿的心也似掉进冰窟窿一般寒凉,绝望得没了半点活气。

就这样等了四天,第五日就是那个金贵儿的祭日。早晨龙月儿正倒在稻草堆里迷糊,听铁门上稀里哗啦地响,知dào

送饭的又来了。龙月儿原本想用绝食来饿死自己相抗,但前思后想之后,以为自己既然是出身高贵的老皇爷的女儿,便是个死也该有些骨气才够意思,所以决定无论如何也要咬牙坚持到那一天,然后来个慷慨就义,也算对得起九泉之下的父母,相见之后不会被埋怨。

抬头见今日来的这个送饭的不是以前那个体格健壮的大汉,换成一个身形瘦削,弯腰驼背的老人家。这老人家把装着盘子碗筷的大食盒放在龙月儿的面前,直起腰粗着声音道:“丫头,吃吧,最后一顿了,吃饱好上路啊。”龙月儿听到这一句,忍不住一直在心里漂浮的泪水就汹涌进眼眶之中,便要往下滴落。但她性格自有刚强的一面,拼力忍住。

老人家把食盒里的饭菜端出来摆放在龙月儿的面前后,呵呵一笑,道:“觉不觉得死的冤枉啊?”龙月儿听他问得蹊跷,不禁抬起头看他。他脸上虽然被一层苍老的皮肤遮掩,但双眼之中的灼灼目光却是她最熟悉不过的,不禁一下子惊住,道:“你是——”老人家忙向她轻嘘一声,道:“还不快吃?都要上路了,啰嗦个什么?自小到大都是如此,没有让人省心的时候。”

龙月儿此时的一颗心激动得都要跳出嗓子眼了,再忍不住眼中的泪水扑簌而下。忙抹一把,然后收敛心神,把饭菜胡乱地填进嘴里,却已经尝不出半点滋味。

老人家在一边看她吃完,将盘子碗都收拾起来后,趁着低身的机会,从怀里掏出一柄匕首塞在龙月儿的手中,然后向她点点头,起身蹒跚着脚步缓慢地去了。龙月儿在后面望着他的背影,忍不住就想笑出来,想不到他还有演戏的天份。

这老人家正是雨孤云装扮的。

正所谓“知徒莫若师”,其实金莲上人早看透龙月儿的心思,知dào

她早晚必要独自下山,去滇南寻金王爷给她的父母报仇,是以暗中嘱咐雨孤云时刻注意。其实不用师父叮嘱,他也早就留着心呢。

雨孤云见龙月儿启程,也把早就打点好的行囊挂上马匹,在后面悄悄跟随。他原也想和龙月儿并马同行,一起去为老皇爷报仇,但想着自己现在已经遁入空门,孤男寡女在一起有诸多不便,只好隐忍着暗中跟随。

龙月儿既然是习武之人,自然机敏,警惕性很高。雨孤云不敢跟的太近,只是在远处瞄着她的身影缀着。但这样一来却在龙月儿进大理城后一不小心跟丢了,叫二人失散。雨孤云也是第一次来这里,人生地不熟,看哪儿都迷糊。胡乱地转着找寻龙月儿,却怎样也找不到,无奈只好在一家客栈投宿。

想着龙月儿报仇的心切,恐怕当晚就会冒险去金王爷的府邸行刺报仇。雨孤云不敢大意,早早地就寻着王爷府,翻入里面,在房上的隐蔽处蹲守,等着龙月儿来。可是直等到雄鸡高啼,天边欲曙,也不见龙月儿的身影,叫雨孤云好不奇怪。无奈只得返回客房,蒙头睡下,想着养好精神,晚上再去。

却不想这一路上也是疲乏得透了,加上昨夜被风寒侵袭,雨孤云睡下后竟然发起烧来。等醒来时头脑昏沉,走路都摇晃。但他知dào

龙月儿今夜肯定会去金王爷府刺杀,所以咬牙坚持,起身来到王爷府外,飞身翻入院墙,向里面摸去。

待行到金王爷和那个粉衣母阎罗住的小楼的外面,见正有大批的人在那里喧哗吵闹,不知发生什么事情,忙纵上楼顶躲好,探头向下张望。然后见龙月儿被罩在一张渔网里从楼上抬下来,后面就跟着金王爷和粉衣母阎罗。

雨孤云才知dào

自己来晚了,不禁恼恨得把牙齿咬得嘎巴直响。但见下面的护院的武师众多,龙月儿又在人家的手里掌握,雨孤云投鼠忌器,不敢莽撞,只好眼睁睁地看着龙月儿被押走。

一路尾随,见龙月儿被关入地牢里面。想着既然如此,短时间内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雨孤云这才放下心。转身回来,重新攀上金王爷和粉衣母阎罗住的小楼,把耳朵贴在窗纸上听里面的动静。里面的人已经重新躺下,正说着等到他们的儿子金贵儿周年祭日那天用龙月儿的性命祭奠这件事。雨孤云听到这里才明白他们为什么没有杀龙月儿,不禁暗暗地恼恨其用意的歹毒。

离开金王爷府,雨孤云回到客房,在脑子里想着主意。其实若想把龙月儿从地牢里救出来对雨孤云来说不是什么难事,但他却想着要在救出龙月儿的那一天直接把金王爷和粉衣母阎罗一起杀掉,为老皇爷报仇雪恨才够痛快。

一直耐心地等到金贵儿的祭日这一天,雨孤云把前日在街上买的人皮面具戴好,穿一身家仆的衣衫,然后潜入金王爷府。其实这些天里他每日都偷偷地来看龙月儿的安危,只怕她受到虐待。见她一切安好,才放心的离开。

来的次数多了,自然也就对四周环境熟悉起来,知dào

厨房在什么地方。先潜身在厨房外面的茅草垛里,等那个给龙月儿送饭的家伙走过时在后面一掌将他打得昏晕过去,然后拖入草垛里藏好,自己提着食盒去地牢送饭。

看守地牢的武师见今日来个面生的,不禁奇怪。但瞧着这老头满脸的皱纹堆叠,走路都颤颤巍巍的,也不在意,打开锁头放雨孤云进去。等他出来后,也不肯拿正眼瞧他,任他去了。

龙月儿将匕首藏在袖笼里,等着来人将她的双手背在身后绑好,然后跟随着往外走。因为心里有底,脸上不但没有丝毫的恐惧颜色,反倒在嘴角噙着一丝笑意。金王爷和粉衣母阎罗见了都奇怪,不明白这个将死的人怎么比他们还高兴。

来到金贵儿的坟前,见早已搭起了祭坛,上面摆着纸马香锞等祭奠的用物。金王爷命人把龙月儿绑在祭坛前立的一根木桩上,然后和粉衣母阎罗到祭坛上烧化纸钱等物后,就等着时辰一到,把龙月儿的胸膛割开,取出心来祭奠他们那个冤死的孩儿。

龙月儿见自己身后没什么人在,悄悄地褪出匕首,一点点把绳子割断,然后把匕首握在手里,等着恰当时机的到来。

金王爷抬头见太阳已经当头,正是好时辰,转头向在一边站立的准bèi

为龙月儿摘心的那名刽子手点点头。刽子手满脸得yì

的神色,向金王爷弓腰行个礼,然后向龙月儿走去。

龙月儿看着他这幅自大的样子觉得可笑。暗暗地把手中的匕首握紧,等着给他致命的一击。这刽子手自然不知dào

自己正一步步走向死亡,看着龙月儿美丽的脸儿,忍不住在唇角荡起一抹yin笑,以为自己今日的运道不错,竟要摘取这么标致的美人儿的心肝。也暗暗地觉得可惜,不如先叫自己睡过再杀该有多好。

把手里的短刀颠倒着缓步来到龙月儿的面前,看着龙月儿的眼神也是操纵着别人命运的那种得yì

。想着要先把龙月儿上身的衣衫挑开,露出胸脯才好下手,便将短刀递过去。可还不等他动作,猛地见眼前亮起一道寒光,接着感觉脖子上凉飕飕的就完事了。

龙月儿飞起一脚把刽子手的尸身踹向一边后,纵身就向金王爷扑去。这一变化出乎在场所有人的意料,都惊得呆住。金王爷本是个马上的将官,不擅长步下的短兵相接。这多年养尊处优,早就笨得和一头熊差不多。见寒光闪闪的匕首刺到身前,吓得啊地大叫一声,仰身向后倒去。

但他身边的粉衣母阎罗却是个有功夫在身的,见龙月儿来得猛恶,却毫不慌乱,伸手就来擒她的腕子,想要把匕首夺下来。龙月儿自然不肯,反臂刺向她,二人就在这祭坛上打起来。

下面站立的众家将武师见了慌忙就想往上冲,没注意后面站立的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从背后抽出一双宝剑,猛地赶杀过来,转瞬就砍翻四、五个。众人才知原来这龙月儿竟然还有个同伙在,忙返身一起来攻。可他们怎经得起雨孤云的打?不过片刻就被杀得死伤过半,剩下的东逃西窜,乱作一团,都不知dào

把自己藏到哪里才好了。

第二十章 与君长恩爱

粉衣母阎罗想当年在江湖中也曾经有过十分响亮的名号,提起来叫很多人都怕.只因这个女人心肠狠毒,行事宵小,从来不肯讲仁义道德这些不着边际的东西,只凭着她自己的喜好任性为之,不然怎么会得下这样凶狠的喝号?

但自从她嫁给金王爷后,虽然也经常习练武功,可毕竟生活优越,再不需yào

去临危历险,整个人也就渐渐地松弛下来,早没了当年那般的凶狠和凌厉。

龙月儿此时却正是身轻体健的好时候,加上有恨在胸,手上凶猛,粉衣母阎罗真就招架不住。只十几个照面过去,已经把粉衣母阎罗忙活得气喘吁吁,头昏眼花,应对不暇。眼看着寒光凛冽的匕首再一次刺到面前,忙退身躲闪,可脚下却已经不够利索,一跤跌翻在祭坛上。

龙月儿见了心里发出一声冷笑,猛扑向前,把手里的匕首在她的面前虚晃一下,然后分心就刺,正中粉衣母阎罗的心窝。粉衣母阎罗却不甘心就这么死,伸手紧紧地握住正往自己的胸口里刺入的匕首,反掌就给了龙月儿一拳。龙月儿缩身躲闪,同时把匕首拔出。鲜血立kè

狂喷出来,把粉衣母阎罗的一张脸弄得斑驳可怖。

但这一刀并不深,没有立kè

就要了粉衣母阎罗的性命。她挣扎起来,纵身就向龙月儿扑过。龙月儿倒没见过如此狰狞的嘴脸,一下子惊住。祭坛下的雨孤云见了大喝一声,把左手里的长剑抛出。龙月儿被这一声喝惊醒,翻手接住,然后转腕刺入粉衣母阎罗的腹下。这一剑刺得够深,已经从后面露出剑尖来。粉衣母阎罗挣扎两下,终于不动。龙月儿飞起一脚,将她踢得直飞出去,跌落在祭坛之下。

转身看那个金王爷,见他正缩身在那张供桌的下面瑟瑟而抖,全没了平时颐指气使的那般凶狠,才知dào

是个没什么胆色的。龙月儿过去一把揪住他的衣服领子,将他从供桌下面拖出来,正在那个金贵儿的坟前。把长剑逼在他的颈下,咬牙道:“你不是要摘我的心肝祭奠你儿子吗?好,今日我便学一次你的模样,也摘下你的心肝祭奠我家被你杀死的那些冤魂。”

金王爷从前在战场上因为惯见生死伤亡,还真有几分胆色,很少有什么是他怕的。但自从封王在此,每日里养尊处优,无忧无虑这么多年;尤其随着年纪越大,早把他的那点勇猛消磨没了,只剩下贪生怕死的怯懦。听龙月儿如此说,直吓得险些尿在裤子里。但知dào

今日在她的手里想要保全住性命肯定是妄想,只要死的痛快些就算不错。于是哀声求道:“且看在我和你爹爹曾经出生入死的情分上,你便给我个痛快的吧,何苦再折磨我?”

这一句立kè

勾引起龙月儿的伤心,让她泪湿双睫。把长剑抵在他的胸口上咬牙道:“你怎么还有脸提起我爹爹?想当年要不是我爹爹一手提拔你、重用你,你岂能有今日?可你却恩将仇报,竟然把我一家都斩尽杀绝。如今到了你被杀的时候,却如此的没用了吗?”她一边说,一边把长剑慢慢刺入金王爷的胸膛。金王爷自然不肯安分,手刨脚蹬地挣扎。龙月儿见他如此,再不犹豫,一剑刺透过去,把他钉在祭坛之上。

想要剖开他的胸膛摘取心肝,但终究还是下不了这样的狠手。只好把长剑拔出,长叹一声,向着金王爷的尸身唾一口,道:“便宜了你。”然后抬头看向下面的雨孤云。

雨孤云也正在看她,两个人劫后重逢,心里都有一番不平常的滋味。龙月儿跳下祭坛,来在雨孤云的面前,把长剑还回,笑着道:“怎么总要叫你救我性命?让我又欠下你个好大的人情。”雨孤云笑着不语。

二人返身回到客栈,各自找寻自己的马匹,收拾好随身的东西,然后踏上归程。

一路上雨孤云都没什么话说,只是默默地照顾着龙月儿的饮食起居。龙月儿自然明白他心里所想,不禁咬牙暗恨,转着眼珠想主意。

这一日行到太原地界,二人看天色向晚,便急急地攒鞭赶路,终于在太原城门关闭之前进入城中。二人寻一家干净的客栈投宿,先吃过晚饭,然后来到客房前准bèi

分手休息。

龙月儿在就要进门的一刹那转身向雨孤云道:“我这几日都睡不着。要不,你陪我坐一会儿好不好?我们清谈片刻。”雨孤云听她如此邀请自己,便点头答yīng

,随着龙月儿进了她的房间。

龙月儿唤小二沏来一壶新茶,与雨孤云把盏佐兴。二人一边饮茶,一边絮絮地说起从前的种种往事。如此一来,自然惹得二人都唏嘘不已,以为人生艰难,多起风Lang,瞬息变化,叫人应变不及。

待喝到第三壶茶时,雨孤云感觉入口微甜,却也没有多想,不曾在意。可两盏饮干之后,却觉得头脑渐渐昏沉,连目光都散乱起来。他是习武之人,自然警觉,暗道一声不好,向龙月儿道:“这茶里有毒,你小心——”话没说完,已经翻身扑倒在地上。

龙月儿见他这么牵挂自己,心里好不感动。上前把雨孤云抱在怀里,低头向那张英俊的面庞上凝目片刻,轻叹一声。把他抱起,放在自己的床榻之上,犹豫片刻,终于还是咬着牙来解雨孤云腰间的丝绦,为他脱去衣衫。

雨孤云一觉醒来,只觉得头大似斗,昏沉沉地不清醒。勉强睁开双眼,看桌上的烛火还在跳荡闪耀,而窗外的那一片天空还是暗黑不明。

正迷惑时,突然发觉怀里竟然有个人在,不禁吓了一跳。低头端详,却怎么也看不清她的容颜,分不出到底是花盛开还是龙月儿。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就是这个人儿贴靠在自己身上的是滑腻的肌肤,二人中间没有寸缕相隔。

意识到这个,雨孤云的心里猛地燃起一大片旺盛的火来,只觉得周身好像在火里烧着一般难熬。尤其下面两腿间的那个东西已经坚硬的似要爆裂开一般。雨孤云忍不住低声呻吟着翻身把怀里的柔软人儿压在下面,把腰一挺,进入她的身体。那人儿痛得大叫一声,把双手缠绕到他的脖子上。

雨孤云再次醒来时见天光早已见亮。迷糊片刻才看清怀里睡着的人儿双颊潮红,正自香甜。雨孤云恍惚间以为自己回到过去,正是搂着花盛开酣睡之后的清晨,忍不住一阵的激动。但等到把目光凝聚起来之后才看清,自己怀里的人儿原来是龙月儿,不禁吓得啊地轻叫出来。

龙月儿被这一声惊醒,睁开眼睛看他片刻,甜甜地一笑,低低地叫一声“相公”,又把滚烫的脸庞贴在了雨孤云的胸膛上。

雨孤云此时不用如何费力地猜想就已经明白个大概,龙月儿定然是学了一把花盛开曾经在自己身上使用的诡计,昨夜邀自己谈心是假,要与自己这般是真。而那茶水里自然下了蒙汗药和春药,叫自己不能自控,和她做下这样苟且之事。

想到这里,雨孤云真是哭笑不得,不知该怪龙月儿还是该感谢她。

转念想着自己其实心里所爱的还是她,这次出家只因为一下子痛失花盛开母子二人,让自己无法释怀,才选择遁入空门来逃避痛苦的折磨。可如今却与龙月儿做下这样的事,占有了她的身体,却还叫自己如何能再去方外修行?

雨孤云本是个重情重义的男儿,从来不肯做毁情灭意的事。见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知dào

自己已经无路可退,没得选择,索性张臂把龙月儿紧紧地拥入怀里。

龙月儿虽然躺得平静,其实心里却翻波涌Lang,正不知dào

雨孤云要怎样责怪自己,煎熬得不知该如何是好。猛地被雨孤云紧紧地抱起,才知他终于肯接纳自己,将一颗紧张的心放下。却再忍不住眼中的泪水,把雨孤云胸前的肌肤濡湿大片。

二人回到祁连山上清观中,见到金莲上人后,雨孤云毫不隐瞒,把这些日发生的一切都告知师父。金莲上人清修这么多年,早有登高望远的智慧,知dào

二人之间的情缘还没有了断,早晚得机会必然还要重续,所以听罢之后并不吃惊,只微微一笑,道:“你二人有什么打算?”

雨孤云想着既然已经如此,自己自然不能在此存身,可去往哪里呢?心里却没有计较。正犹豫,听师父金莲上人道:“数日前我接到一封书信,是那个风雷大侠黄鼎的徒儿翁九和写来的。他如今占着一座高山,专做杀富济贫的勾当,想邀你入伙。”雨孤云听罢一惊,道:“可我——我——”

金莲上人明白他心里顾虑的,摇头道:“如今天下正乱,民不聊生。你身为男儿丈夫,自当有一番横行天下的作为才是。正所谓‘杀恶人即是善念’,却不必忧虑这个,去为天下疾苦担待些也是好的。”

雨孤云明白金莲上人在有意成全自己和龙月儿,心里好不感激。向师父磕下九个头算是拜别,然后带着龙月儿就向翁九和占据的剑阁而来。从此二人就在这里安家落户,一直到今日。

因着官府的抓捕,二人都把原来的姓名丢弃不用。雨孤云便唤着自己的道号玉尘子;龙月儿也把名字改作映山红。两个人和翁九和结拜之后,便帮衬着在这一带行侠仗义,闯下了好大的名头。

第二十一章 无心归田园

风流道人玉尘子见妻子万山红与方威对阵凶险,忙挥拂尘接架住方威的银戟,把万山红替下.

方威虽然从不曾与玉尘子过招,但却早听他熟悉的梁济寺的悟明和尚说起过,知dào

这是个不好惹的,心里加着十分的小心;玉尘子也自然知dào

得皇帝亲口加封的五龙将军哪一个都是能为出众的御卫,是以也不敢大意。如此一来,两个人打斗的自然精彩。只是旁边的各人都在和对手以命相搏,没有心思留心他们两个。只有万山红在和其他锦衣卫打斗时会偶尔偷偷飘过目光来看,生怕自己的丈夫有什么危险。

那边翁九和仍旧在和董霸打得激烈;申宁则与石佛侠姜楚斗成一团,余下的端木万千、云婆鹤翁等人皆被其他锦衣卫包围缠住,脱身不得。

朱大哥和一班死士护着黄坚黄大人正往城门下猛冲。守门的兵士见了忙把沉重的城门关起,将顶门杠等各种玩意都放了上去。朱大哥见城门下至少聚集着上百名手拿刀枪的兵士,其中还夹杂着十几名武功高强的锦衣卫,想要从那里冲出去实在难些。无奈抬头四下张望,见城楼上的兵士不多,以为从那里或许可能打开一条出路,便搀扶着黄大人向那里奔去。

窝在城门下的众兵士见了忙在后面兜杀而来。在不远处正和十几名锦衣卫打斗的鹤翁见了心里焦躁,趁着得空的时机,从怀里摸出最后一把金线镖,抖手打出,将跑在最前面的七、八个兵士撂倒在地,阻住他们向前的脚步,为朱大哥等人争取到一点时间。

另一边的翁九和见了黄大人等遇到的窘境也咬牙暗恨,以为今日若不速战速决,恐怕难把黄大人救出险境。无奈伸手入怀,将董霸一直奇怪他用的兵器亮出来,正是他师父风雷大侠黄鼎赠与他的乌金软鞭。

翁九和看着模样凶狠,其实最有悲天悯人的心肠。他总是顾忌这乌金软鞭使用起来威力巨大,不好掌控,容易误伤他人的性命,不如双拳那么好控zhì

,所以若对方不是该死的万恶之人,他轻易不肯使用。今日见势逼至此,心里无奈,只好出手。

董霸适才和翁九和打时,翁九和是空着双手与他过招,二人才堪堪斗个平手。如今翁九和用上兵器,则如虎添翼,勇猛倍增,董霸便打不过了。只十几招之后,董霸见那乌金软鞭好似哪里都有,已经分辨不清翁九和所用的招数和软鞭打来的方向。

翁九和窥着他胸腹洞开的机会,用左掌虚晃,将董霸的兵器引开,右手里的五金软鞭就直击进去,正打在董霸的肋下。翁九和用这软鞭能一下子把战马从中间断为两截,可见力道有多刚猛,董霸怎么受得了这一鞭?立时把肋骨击个粉碎,并在那里裂开一个拳头大的洞来。

董霸痛得翻身栽倒,立时昏晕过去。翁九和此时已经动了杀机,本想上前一鞭结果他的性命,但跟随董霸的营中锦衣卫怎肯答yīng

?纷纷扑过阻拦。翁九和见人数众多,知dào

力战恐怕不行,只好转身离开,去救应朱大哥,一并保护黄大人。

方威虽然也听说过这个玉尘子武功高强,但他一向狂傲惯了,怎么肯轻易地把谁放在眼里?可等二人打过十几招之后,方威才知面前这个道儿不好惹,总要自己用尽平生所学才能堪堪应付。但想占到便宜却怎样都不能,不禁心里焦躁。

玉尘子也没有想到这个系着金龙银丝大带的青年身手如此迅捷,应变如此灵活,不禁暗暗地惊讶。才知dào

这五龙将军原来真的不是Lang得虚名的摆设,果真有过人之处。玉尘子一边和方威过招,一边偷偷地瞧向黄大人那边,见百十几名兵士和锦衣卫正把那几个人团团地围着,看样子想要突pò

出去怕难些。而另一边的石佛侠姜楚正和申宁两个人较量着力qì

,看样子一时半会儿分不出胜负;云婆鹤翁则和十几名锦衣卫缠斗得热闹。只有二哥端木万千刚刚砍杀了几个挡在身前的兵士,正向黄大人那边跑。

玉尘子看得焦躁,有心也去救应黄大人。可奈何这方威一招也不肯放松,叫自己无法脱身。玉尘子本是个心底磊落的人,本不愿意使用宵小的伎俩。但见此时形势急迫,已经到了万不得已的关键时候,也就再顾不得许多。把手中的拂尘在方威的面前虚晃一招,返身就走。方威以为他要逃,怎肯答yīng

?挥银戟就追。却不曾想玉尘子猛地转身,把拂尘的尾巴一拧。原来他的拂尘杆里装有机关,如此立时能让拂尘杆加长一尺有余。

这一突变来得太过迅捷,方威怎么都没有想到,自然也就没有防范,被打个正着,就在面门的鼻梁子上。那里的骨头最脆弱不过,哪经得住这么大的力量打击?只听见咔的一声,方威就觉得脑子里面一片混沌,立kè

什么滋味都有了。接着鲜血从鼻子里喷涌而出,把他的白色长衣的前襟染红。

玉尘子见一招得势,再不肯犹豫,反拂尘打倒正和万山红打斗的两名兵士,将她脱出围困,两个人直向黄大人那边奔去。

申宁论力qì

不是石佛侠姜楚的对手,但他胜在年轻,体能恢复的比较快。虽然被姜楚的大棍震得双臂发麻,不过片刻也就没事了,是以和姜楚一直僵持到现在,两个人还是没有分出胜负。

姜楚也早见到黄大人那边危急,可奈何自己想要在数招之内就打败申宁却还真就做不到,无奈只得凝聚心神,和申宁一招招的厮杀。

其实此时黄大人这边因为翁九和、端木万千、玉尘子和万山红等人先后赶到,形势已经好转很多。围困的兵士和锦衣卫已经被斩杀过半,剩下的也都落荒而逃。朱大哥见前面挡路的已经清除干净,便搀着黄大人向城楼上爬去。翁九和、玉尘子、端木万千等人挡住还要上前的兵士掩护断后。

此时的童牛儿却正在不远处的一座春楼里的二楼上,正扒着窗户向下看。这座春楼就建在城门的旁边,正好让他把下面的情景看个清楚。见形势发展得大大出乎自己的安排和预料,不禁暗暗地叫苦不迭。但也知dào

自己不是神,不能操纵天机,让事事如意。

可他从来就是个不论怎样都不肯服输的性格,咬着牙在那里转着眼珠想主意。但此时形势如此急迫,任凭他想破脑袋也无法立kè

就能安排出救应黄大人的办法来,最后只能一筹莫展地坐在窗边生闷气。

这边朱大哥已经搀着黄大人登上城楼的顶端,可待向下看时,却见这楼顶距离地面足有五、六丈高,想要平安地下去怕是不容易。其实凭着翁九和等人的能为自然不算事,但黄大人没有武功在身,就无论如何也不敢跳。朱大哥便想把黄大人负在背上下去,可黄大人知dào

他的能为,以为这样落地自己虽然能保住没事,但朱大哥必定要被自己砸死,所以怎么都不肯。

翁九和见了不再犹豫,上前一把抓住黄大人的衣襟就要往自己的背上放。黄大人自然明白他的用意,猛地挣扎开,然后把一直握在手中的短刀横在自己的颈下,高声道:“众位英雄,黄某今日有一言,且听我说。”

众人见黄大人神色庄重,只好停手看他。

黄大人猛喘一口气,然后咬牙道:“黄某今日感谢众位英雄的好心和忠勇。可奈何黄某已经没有归隐山林之心,所以不能和你们同去了。想我一生戎马倥偬,为大明朝的江山拼死征战,却不料临到老时竟被一班宵小陷害,落得如此凄惨的下场,我心何甘啊?这天下虽然广大,却教我这一腔热血向何处播洒?教我这一颗魂灵向何处安放?”黄大人说到这里,已经泪流满面。

哽咽片刻,黄坚又道:“你们去吧,只要能平安离开这里就好,不用再顾虑我了。”说完把手中的短刀向里一推,切开喉管,倒地身亡。

翁九和一直等着机会救应,可他出手再快,却也赶不上黄大人自己的手快。待看到短刀向里切去,翁九和挥出乌金软鞭时已经来不及了。朱大哥和一班一直追随黄大人的死士都痛叫一声,纷纷扑上,但抱住的却是一具已经开始冰凉的尸首而已。

翁九和低头见下面已经聚集越来越多的兵士,正把无数的疾弩射上城来,忙喝止住已经红了眼睛,就要往城下冲,欲为黄大人报仇的朱大哥等人,叫大家赶快下城,速速逃离此地。朱大哥自然舍不下黄大人的尸首,负在背上,顺着城墙攀爬下去。然后去不远处的树林里寻着马匹,骑上就走。

翁九和和玉尘子、端木万千等几个见同来的石佛侠姜楚、云婆鹤翁等人还在下面和众军兵厮杀,忙返回身去救援。

趴在春楼上的童牛儿见黄大人自杀身亡,不禁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心里竟然有一种解脱的快感。才知dào

其实最担心的还是自己的安危,别人的怎么说都还是多余。同时也暗暗地奇怪自己还是这么不长进的小儿性格,难怪银若雪总要拿这个来消遣自己。

第二十二章 出卖得利益

这一战虽然死掉三十几名锦衣卫,又叫董霸受了重伤,恐怕从此再也不能上阵对战.但除掉了兵部尚书黄坚,却让雷怒海好不高兴,以为从此朝中再无阻碍,尽都是他们阉党的天下了。魏忠贤得知这个消息后也很满yì

,夸奖雷怒海办事得力。

因着黄坚自杀身亡,众锦衣卫见了也就没有多少兴致再卖命拼死,所以翁九和等人没有费多大力qì

就将石佛侠姜楚、云婆鹤翁等人从围困之中救出来,一同逃出城去,回到剑阁。林猛听说这个噩耗,呆呆地傻了好一会缓不过神来。才知dào

生死都只是一瞬间的事,却不知在谁的手里操控着。

众人将黄大人葬在剑阁的后山,埋有通明大师和赛天仙的那块风水之地里。三个坟茔并排而立,虽然生前是毫不相同的人物,可死后却都要埋在这黄土之下,变成一块石碑上的几个红字而已,再无其他。想来不禁让人心生哀叹,万念皆空。

杜天横当日将追赶林猛和剑阁四侠等人的锦衣卫收回后清点一番,发xiàn

竟有二十余名丧命,不禁恨得牙痒,报与雷怒海知晓。

其实不仅是他,方威的白虎营、董霸的玄武营也各有十余人伤亡。

雷怒海听闻之后大为震怒,将除去准bèi

婚事的银若雪之外的四龙将军皆都召到东厂里,劈头大骂一顿。责备众人办事不利,叫锦衣卫损失惨重。

临了吩咐杜天横等人以一个月为限,速速追查到林猛等人下落,报与他知。且一旦发xiàn

有人与林猛等人勾搭牵连,立时按‘逆反’之罪予以抓捕,严惩不贷。

杜天横等人得此严令,哪敢不从?撒出全部锦衣卫、缇骑和暗探,从城里到城外,上下左右地查访,却不得半点线索。中间又有黄坚被救这件事扰断,叫时间过得更加地快。

他却不知当日放走的剑阁四侠就是目前要缉拿的凶犯。

眼看一个月转瞬即逝,雷怒海所限之期将到。

正愁时,杜天横听守在府外的人来禀,说原已拟报失踪的锦衣卫张旺归来,正在门口候着等待见他。

杜天横对此人本不怎么待见,正烦时,挥手道:“叫他滚得远些。”

侍卫不待转身,听后面有人高声道:“大人,我知晓林猛的下落。”扭头看时,见张旺已经急匆匆地冲进来了。

杜天横倒不甚信,微眯着眼睛看他道:“不诳我?”

张旺忙打千施礼,道:“怎敢?”然后将自己经过的事情拣可说与人知的仔细讲述一遍,其中不连贯的便顺嘴胡诌一番。

好在这本是他拿手的看家本事,编得也似方似圆,若不仔细思量,还真找不到破绽。

原来当日剑阁四侠决定要去京城救应黄坚黄大人后,飞天神龙翁九和虑事详细,立kè

想起后山的洞里还押着两个锦衣卫。以为众人去后山上空虚,这两个祸害嘴里能说的都已经问遍,没什么可活的籍口,不如杀掉省心。便传下命令去,叫看守他俩个的兵士就在后山找个僻静处解决掉。

不想得到这个命令的正是被李昭收买的那个小头目。他得知后心下渐凉,以为自己一条上好的财路被截断,觉得不甘。

先到栅栏外通知二人准bèi

上路,然后把与他生涩的兄弟皆都找借口遣散,只留下两个和他交好的。

李昭料到早晚要有这一天,已经和这个小头目在暗地里达成协议:只要他能救下自己的性命,就把怀里的一千多两银票都送与。

小头目倒痴傻,还问:“那个怎么办?”

李昭狞笑一声,在颈下用手比划。

小头目恍然,才知这俩个平素看起来好得恨不能把脑袋都换着用的锦衣卫临到生死关头却是这般争先恐后的龌龊样,心里有些瞧不起。

但这小头目怕也不曾想过,一向把‘义’字顶在额头膜拜,又从来都有恩于他的翁九和若知他如此,心里该是怎样酸楚滋味?

由此可见,无论男人的仁义忠孝,还是女子的贞洁廉耻,多数人心里都有个可以出卖的价码。

很多人之所以一生清白,却不是他不想如何,实在是没有人曾出够他想要的价钱,以为不值得而已。

看透这一层,便觉得人世黯淡,没什么可留恋的了。

但李昭不曾想到那张旺看着好像比他呆傻,其实奸诈藏在见不到的地方。

这张旺比李昭多活了十几年,早懂得收敛聪明,装傻卖呆才是活得长久的办法。

他虽然不动声色,却早把李昭那点肮脏心思瞧破。也在暗中为自己计算得明白,只等着恰好时机的到来。

李昭和张旺被小头目带领两个弟兄押解着往洞外的僻静处走。

张旺暗暗地把在洞里磨得飞快的一片石块从袖子里滑出,用锋利刃口把绑在腕上的绳子悄悄割开。

小头目和两个兄弟都没有提防。刚转过一个急弯,张旺已经拧身回扑,飞脚把其中一个踢倒。

他和李昭的武功虽然不堪,却看和谁比。杀剑阁四侠等人是妄想,但杀这些个粗手笨脚的小喽啰还是富余。

张旺一边扑向小头目,一边向李昭大叫:“兄弟,还不动手?”

这个变化倒出李昭的预料,但转念也就恍然。试想鸡狗死时还要挣扎,这张旺岂肯束手待毙?也便不再犹豫,回身把另一个撞倒在地。

那小头目见李昭把雪亮的单刀递在自己的颈下,直骇得浑身打颤,一叠声地叫:“你怎地——不讲究?”

李昭有意逗弄他,用单刀拍着他肥白的脸颊道:“讲究?你叫我讲究什么?”

小头目还不甘心就死,分辨道:“这些日里,我送肉送酒救你俩个,总该有些恩情在吧?”

李昭听罢哈哈大笑,道:“可我也给了银子与你呵,我们两不相欠才对。”一边说,手下不再犹豫,向里一推,把小头目的喉管割断。

然后直起身体自语道:“还敢说我不讲究?就凭这一点,你就该死——”

他话未落音,倏然觉得后心一凉。转头看时,见张旺正狰狞着嘴脸恶狠狠地看着他,一面把手里的单刀拔出,甩着上面沾染的鲜血。

李昭拼尽最后力qì

指点着张旺道:“你——怎地不讲究?竟然杀我?”

张旺嘿嘿冷笑,低身俯在他面前道:“你不知吧?那小头目曾暗里问我可有银票与他。我说没有,他说若没有就只有一死。我说怎地?他说你许给他千两银票救你自己性命,却要把我杀了。你怎地狠毒?还说我不讲究?呸——”

李昭这才恍然,不禁暗骂小头目贪婪,把自己害了。

他却不知善恶周转,是非更迭,一切后果都有前因。若不是自己贪私,又怎能招惹下杀身之祸?

这番道理有些人临到死时还是懵懂,白白地在这世上活过一回。终其一生,也只是一架糙衣造粪的机器罢了,没有其他用处在。

杜天横听说林猛潜身在玉台山剑阁峰上,惊得一跃而起,半晌无语。

他想起数月之前曾得雷怒海吩咐要他暗查隐匿在剑阁峰里的一伙匪盗,当时在捉拿藏在峰下小村庄中的云婆鹤翁时还碰到假扮夫妻的银若雪和童牛儿。

后来不待事情进展,自己就被召回京中委派别的差遣,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不成想今日却又跳出来在自己的面前,怎不叫他惊讶?

雷怒海听闻杜天横的回报后也锁起眉头,沉思片刻,道:“既然那剑阁地势险峻,易守难攻,你有什么好主意?”

杜天横奸邪一笑,道:“既然难攻,可以通达的道路必少,也自然好围。如今年关就在眼下,天寒地冻,万物凋败,山上可吃的食物必然也少。且先困上几个月,叫他们水粮皆断,到最后便不用攻打,那剑阁怕也破了。”

雷怒海觉得有理,轻轻点头。

他却不知杜天横这一招还有个更深沉的计算在,就是他早怀疑童牛儿与林猛之间似有勾搭。

但童牛儿行事奸猾,叫他一直抓不到切实的把柄在,没有理由整治他。

如今将林猛藏身的剑阁围起,童牛儿若得知,必要想办法救援。如此一来,自然能找到要命的籍口将他除去。

杜天横愈想愈得yì

,以为童牛儿倒霉的期限怕就要到了。

东厂调动杜天横的玄武营、银若雪的朱雀营、申宁的青龙营和方威的白虎营中大部分锦衣卫,计有九百余名;外加京城驻军三千人,由杜天横督统,申宁、方威跟随,共同开赴离京城三百二十多里远的玉台山去。

这个举动直如惊天动地一般,叫京城里的人皆知,童牛儿又怎会不晓得?立时骇得通身是汗,不知该如何是好。

正滞留在春香院里还不曾回去的端木蕊听闻后心神大乱,哀叫一声,抓起那柄逆龙宝刀便要向外冲。

童牛儿一把扯住她急道:“去送死吗?”

端木蕊瘫软在他的臂弯里,哽咽道:“便死也要和我爹爹死在一起——”

童牛儿夺下她手里的宝刀,搀她在椅上坐下后,深叹一声,道:“怎地傻?便死也要拉些垫背的才值得,不然岂不冤枉?”

端木蕊整敛心神,半晌后咬牙道:“对,终不能便宜了他们。”

第二十三章 圈定做计算

林凤凰和白玉香刚刚进门,见他俩个面有戚容,忙探问缘由.

童牛儿本不想据实相告,怕她俩个承担不起,忧烦出病来。但想着有心口爽快的端木蕊在,又怎瞒得住?无奈只得照实说了。

二女得知有大批锦衣卫和官军已经开到玉台山下,怕是去攻打剑阁,捉拿林猛和剑阁四侠等人的,都惊得胆寒心颤,慌乱到不堪,一叠声地问童牛儿该如何是好。

童牛儿摆手叫二女安静,道:“我已打听过了,因剑阁峰地势险恶,易守难攻,雷怒海下令只围不打,要叫剑阁上的水粮断绝,不攻自破——如此看来,还有时间和余地周旋。”

转头向端木蕊道:“剑阁上现在住有多少人马?”端木蕊沉吟着道:“拢共算起来,大概有三百七十多人吧。马匹皆都养在峰下的村庄里,约有二百八十余匹。”

童牛儿又问:“峰上粮草能坚持到几时?”

端木蕊长嘘口气,道:“翁伯伯若得知官军围困,必要节省着过。如此一来么——坚持逾月应该没有问题。关键是水。那剑阁一峰孤独,地势险绝,流水自然上不去。每日都有专人走五十几里山路下到半截处去挑。如今被围,唉——老天若肯成全,在这冬日里下两场大雪,就能守得长久。不然,三、五天都难。”

童牛儿听罢轻轻点头。抬眼看向窗外,见一轮硕大的太阳在远处冷嗖嗖地高照着,空中连半丝云彩都无,不禁苦笑。

但口里却道:“今冬的第一场雪还不曾下。转眼就来也难料,不需虑。”这一句既是在安慰六神无主的三女,也是在向自己说,但心里却不肯信。

三女也知他所言是虚,都在脸上再浮一层忧愁。各自默默,不愿应他。

小丫头推门进来,引领着京城第一名楼天香楼中的几个伙计将食盒里的菜肴一盘盘端出摆上桌面。

可此时的童牛儿和三女心忧似焚,急火过顶,哪还能吃得下?只围在桌旁拢手而坐,谁也不肯举箸。

童牛儿见气氛沉闷萧索,先就不耐烦起来,摆手道:“怎地软弱?这点事就怕了吗?连饭也不肯吃了?顶大不过是个死而已,有什么要烦忧的?来来来——”

先就夹下一口菜填入嘴里,吧嗒吧嗒嚼着。又端起一盅酒,嗞的一声饮干,用手把嘴头一抹,道:“活一天就要痛快一天,任事来时都有办法抵挡应对,愁眉苦脸地没什么意思。”

端木蕊还是少年情怀,心胸尚且开阔,怎耐得住他如此逗弄?先就扑哧一下笑出来。林凤凰和白玉香见了也都跟着开颜,将压人的愤懑冲淡许多。

童牛儿向端木蕊道:“剑阁地势既然险峻,上下的路径必然也少,是不是?”

端木蕊点头道:“只有两条。一条在前山,一条在后山。皆狭窄,仅容两人并排上下。”

童牛儿停箸片刻,道:“虽然易守,却也易困呵,两边一堵,任只鸟儿都飞不上去。”

白玉香没有见过,不知情形,向端木蕊道:“似你这有功夫在身的,别的地方就爬不上去吗?”

端木蕊摇头道:“白姐姐不知,那剑阁突兀而立,四围皆是高逾千仞的峭壁。不要说人,就是猴儿攀起来也难。”

林凤凰低叹一声,道:“便如蜀道一样,猿猱欲渡愁攀援,可如何是好?”

童牛儿将酒盏向桌上重重地一蹾,道:“自古天佑善人。我就不信救不出他们来,总有办法的。”

三女见他抖擞精神,也都跟着振奋。

端木蕊把掌向桌上一拍,道:“我总想着有机会显示能为,叫爹爹和叔伯他们夸我。今日机会不就来了吗?且看我救他们出来。”说罢端盏向唇,一口喝尽,显出豪爽本色。

林凤凰和白玉香见她如此,不肯示弱,也想说几句刚硬言语。可奈何她俩个天生就不是能够舍却生死、披肝沥胆的人物,强逞出来的这点精神只够支撑着自己不倒下,还哪有可用来慷慨的?

童牛儿宁定心神后,脑中已经转出个主意。把酒盏举在唇边不饮,将眼珠在框里叽里咕噜地滚着,暗里思量是否可行。

如今座中三女唯林凤凰对他最熟悉,知dào

已有计较在,放下三分心来。道:“童大哥,有什么好办法了?说与我们听听,也解些愁烦。”童牛儿闻得此问,竟有些恍惚,轻‘啊’了一声。

以前赛天仙在时,与他知心,最好喝破他心事,拿言语相逗弄。

如今伊人故丧,叫童牛儿常常感到无人解语的孤独。此时听林凤凰这样问,倒觉得似有些许赛天仙模样,让他的心为之一颤。略想得多些,凄凉愈甚,有泪水随之漫溢上来,湿润双睫。

忙遮掩着抹过一把,道:“我以为,东厂既然把锦衣卫大都调去围困剑阁,对你们的监看必然松懈,倒是个可利用的好时机,看得机把霍家小姐送出城去。”这一句叫三女都惊。白玉香第一个拍掌道:“不错,是个好主意。”林凤凰也点头赞道:“可行。”转念又愁,道:“安全么?”童牛儿低头片刻,道:“休急,我再好好想想。”

端木蕊虽做男儿打扮,但林凤凰和白玉香自然将她当女子看待,本来邀她到她们房里居住。谁知端木蕊拉定童牛儿道:“不,我要和大哥睡在一起。”二女听了惊讶,不明白端木蕊如何想。只有童牛儿闻后心里温暖,面露怡然笑容。以为这个兄弟认得甚好,没有半点女儿家忸怩作态、拖泥带水的温吞样,投合自己的脾气。

可待见到端木蕊洗漱后秀发散披、素面嫣然的娇俏模样,童牛儿的心里却轰地燃起一片火来。银若雪前些时日得宫中御医告诫,为了腹内胎儿康健,已不肯与童牛儿亲热。童牛儿心里虽然不忿,奈何自己武功不济,不是银若雪对手,降伏不住她。若一味地使蛮,又怕失手伤到胎儿,无奈只得忍下。他也曾想去哪家青楼寻个姑娘来发泄,可又觉得对不起死去的赛天仙。如此憋屈到今日,倒是一番好不容易的煎熬。此时见了女儿装扮的端木蕊,才知是自己的心思肮脏。生怕被端木蕊瞧破尴尬,忙扯过被子头上脚下地蒙个严实。端木蕊原本有一肚子的话要和他说,可刚上榻来就听他鼾声渐起,觉得好不扫兴。嘟着嘴唇看他片刻,无奈只得吹熄蜡烛,合目而眠。

童牛儿却哪里睡得着?绞尽脑汁地左思右想大半夜,终于有个主意在脑海里渐渐形成。想要说与共寝一榻的端木蕊听,唤她两声,不闻回应。才知端木蕊这两天确是倦得狠了,已经沉沉入梦。童牛儿无奈,只能自瞪着一双眼睛望着隐在暗淡夜色里的苍白天空发呆。

想着曾经过去的悲喜和将要到来的困厄,以为人生一世,不过就是在冷热不定的水里煮着一般。任凭人情寒凉的折磨,世事起伏的打击,慢慢地消耗了心里的热情,熄灭了挣扎的欲望,最后只剩一个被吓得呆傻的魂儿在那里痴怔,不知活了这一世所为何来。这样想着,愈觉得可笑,便把性命看得更加轻贱了。

他正朦胧时,听睡在旁边的端木蕊猛地惊呼一声:“爹——爹你不要——爹——”知她必是被梦魇所困,正要相推,端木蕊却一惊而醒,倏然坐起。虽大瞪着眼睛,但仍凄声呼喊:“爹——爹你不要走——”童牛儿瞧着疼惜,伸手拉她。端木蕊这才从昏沉里回转过来,但余悸尚存,茫然片刻,倒身投入到童牛儿怀中大哭起来,断续泣道:“我梦见——爹爹他——”童牛儿轻拍她背,哄慰道:“休瞎想,端大侠不会有事的。”

端木蕊头一次听他称呼自己父亲,差一点就笑起来。才知童牛儿竟不知自己复姓‘端木’,还道也和他一样,只姓个‘端’字而已。这一岔却将悲痛心思冲淡许多,叫泪水慢慢收敛。又哽咽几声,道:“傻哥哥,我姓端木的——”不料童牛儿却嗤地笑一声,道:“我还姓诸葛呢,用你说?”端木蕊才恍然原来童牛儿是假装痴傻,只为逗自己高兴,不禁恼得挥拳打他。童牛儿笑着躲闪,道:“我怎忍心看你难过?”

二人闹了片刻,渐渐宁定下来。端木蕊想着和童牛儿虽是兄弟之名,但自己毕竟是女儿之身,还该有所顾忌才好。从童牛儿怀里脱出后端正躺好,道:“大哥,你可想到甚么主意救我爹爹?”童牛儿嗯过一声,半晌后道:“主意倒是有一个,就是忒也地狠毒了。一旦实行起来,怕要断子绝孙。”端木蕊听他说得玄乎,倒不肯信,转过脸来追问道:“甚么主意?说来听听?”童牛儿轻笑一下,道:“放火呵。一把火将这个世界烧成白地,叫一切都从头再来,岂不清爽?”端木蕊没有听明白,奇怪道:“和救我爹爹有甚关系?”童牛儿道:“怎地笨?这京城若烧到不堪,那锦衣卫还有心思去围困剑阁么?必都要撤回来自救家眷,剑阁的围不就解了么?”端木蕊这才明白童牛儿言语所指,也不禁被其中所含的凶恶吓倒,半晌说不出话来。

第二十四章 谁能定生死

童牛儿久等不闻她声音,道:“如何?怎地不言语?”端木蕊低叹一声,道:“就像你所说,过于狠毒了.这一下要叫多少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呵。罪孽太大,大哥,做不得。”童牛儿轻应一声,沉默片刻后道:“我也知。可是一无兵将,二无银钱,就凭你我何等孤弱?拿甚么去解剑阁之围?救各位英雄?岂不是比登天还难些?”端木蕊也知他所言是实。可这京城里房屋堆叠,人口稠密,一旦失火损失必然巨大。而那些人都是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岂能为一己之利而丧心病狂的将其葬送?摇头道:“就算如此,也不能干丧尽天良的事呵。那些人何等无辜——”

童牛儿听她言语单纯,哼一声,道:“无辜?他们只是不得机会为恶罢了,不然哪一个都要比我们凶狠。你看看帮着魏忠贤之流干龌龊勾当的那些帮凶,哪一个不是你说的无辜人家的儿女?他们伤天害理时可曾想过谁是无辜?可曾顾念过天理良心?还不是一样干的心安理得,吃也香甜,睡也安然,子孙满堂,身康体健,叫人瞧着好不气闷。”童牛儿说得激愤起来,声音愈大。

端木蕊自然明白他所言不假,可真要叫自己如此为之,却无论如何也不可想象。还是摇头道:“不行。我若用这个办法将爹爹等人救出来,叫他们知晓,必要将我杀了才觉得对得起‘忠义’二字。而我——便死良心也不得安稳的。”童牛儿见谈不拢,只得将被子拉过,重又把头脸都蒙起来。

其实童牛儿和端木蕊二人看似兄弟,但骨子里却有天上地下的差别,只是不临到这种大善大恶的事情面前看不出来罢了。童牛儿自小从险恶困苦的污浊泥泞中摸爬过来,吃透了人情的炎凉,世事的无常。早将一颗心淬炼得冷酷残忍,连半分怜慈软弱都无,最能冷下脸来干伤天害理的勾当。其心肠之狠毒已到了为泄一己之愤,便杀尽天下人也不惜的地步。

但愈是如此,他也愈想能蜷在温柔乡里得些烟火来暖和这腔早已寒凉的心血肝胆。是以才肯和端木蕊结成兄弟,为救护林凤凰和白玉香等人而不惜出生入死,临危踏险,叫众人赞他仁义忠勇,让自己得些快意而已。可如此所为究竟为甚?能得下怎样好处?他却从不曾仔细想过,只逞着单薄之勇任意胡为。

而端木蕊心思虽然单纯,但因自小耳闻目染剑阁四侠的所作所为,自然养成恒常不变的仁义善良。对此念头固守之坚定,秉持之执着,却不是童牛儿所能比拟的。是以能够为天下之利而慷慨就义,从容赴死。在这一点上与童牛儿那种市井无赖的不惜命也是毫不相同。但其中的差别只在各人心里装着,外表却无从分辨,唯有临到善恶分明的事情上时才显露出山高水长的迥异。这种差别看似无用,其实却最要紧,叫人在临到十字路口时能够做出正确的抉择,不会在将来有翻肠噬脐之悔,摘肝卸胆之恨。

童牛儿所想的主意虽然不得端木蕊赞同,但他自有一番计较:为了救出剑阁四侠和林猛等人,保下自己的性命,这京城若到需yào

烧时也一定要烧;京城里的人若到需yào

死时也一定要死,没甚可顾虑的。只是这番念头再不与端木蕊说起罢了,免得惹她啰嗦自己。端木蕊自然不知他的龌龊心思,还道被劝下。以为这个大哥肯听自己言语,心下甚感欣慰。

知所见不同,不能相谋,童牛儿便不再言语,闭目睡去。端木蕊瞪着双眸望着压在眼前的重重黑暗发呆,以为其中怎堪憋闷,正如世事一般无二,不敢再看。久等不闻童牛儿的声音,也就昏沉起来。

恰在将睡未睡之际,忽听童牛儿那边发出一声凄厉尖叫,好似被人掐住咽喉般难熬。接着便听到噼里啪啦的,像是手刨脚蹬床铺的声音。端木蕊一向独睡,不知别人在梦里还能有这般凶狠的挣扎,吓得不轻。却不敢如何,只缩着身体静静地忍挨。

原以为不过片刻也就完了。却不想只稍停歇,还不等端木蕊把大气喘均匀,童牛儿就又被梦魔所困,骇人地折腾起来,叫端木蕊好不惊诧。

她却不知童牛儿自小在困厄里挣扎求活,受下的寒冷冻饿自不必说,便是生死两半,命悬一线的危险也不知经lì

过多少回,不然岂能叫他养下计算阴毒、行事狠辣的作风?但这般曲折的经lì

却也把他的心态折磨得歪扭到不堪,大迥于常人。叫他后来每当做下恶事,表面瞧着凶恶,其实在心里的追悔也便愈烈;但世事严酷,却又要常常逼迫到面前,让他不得不狠毒。

这情景就如海里赶Lang,前边的还不等消停,后面的又扑打而至,让人没有喘息的时机。童牛儿心里本苦,又受这多冤魂恶鬼的骚扰,梦里岂能清静?今夜这般与人打斗厮杀、被追索命的情景是他最常忍受的。但昔时有赛天仙在侧,每当如此,都要博下一番如母亲伺弄婴孩般的温柔,被抱在怀里软语安慰,轻言抚摸。叫童牛儿被惊吓出的汗水渐退,悸动的灵魂得安。

自从赛天仙丧失之后,童牛儿每到夜里便只有独自挣扎,在噩梦里沉浮不定,八面无依,不论如何也无法醒来。这番睡眠里的折磨却远比清醒时的其他来得尖锐,叫童牛儿在筋疲力尽到无处可逃,只能在梦里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无数的豺狼虎豹、恶鬼僵尸撕裂噬咬,把心肠下水等洒得淋漓。然后浑身冷汗,大口喘着气睁目时独对黑暗,不敢再睡后感受的那般痛彻脊髓,寒透肝胆的凄凉是何等的刻骨铭心。

每到此时,童牛儿便灰暗了所有心思,冷淡了全部欲望。一个人抱膝坐在榻上瞪视着浓浓的黑暗发呆,以为人间寂寥,不堪留恋。可待晨曦渐明,曙光入眼,却又叫他想象将要看到的林凤凰那张如花笑靥;将要吃到的美味佳肴;将要抚摸到的银若雪柔滑肌肤。还有赢下银钱的快慰、管教手下的张狂、无所顾忌的跋扈,诸如这般,如此等等,把夜里所受下的苦楚都忘个一干二净。

其实这本是俗人共性,不足为怪。若不然,他岂能有勇气活到今日?

端木蕊见童牛儿久久不能从梦境里醒来,又听他挣扎得实在凄惨,心中不忍,凑上前来摸索着拉他。不想童牛儿知觉后却张臂把端木蕊狠狠地抱住,口里一叠声地叫:“天仙救我——天仙救我——”

端木蕊还是纯净少女的天地心思,对童牛儿本也怀有一腔春意。可听到这一句,好似被雷电击到般尴尬着不知所措。忍泪半晌,还是搂抱着童牛儿呜咽地哭起来。童牛儿却不醒,只平静了身体依偎在端木蕊的怀里酣睡,一到天明。

睁开眼睛,发xiàn

自己靠身之处柔软,倒把童牛儿吓一跳。待看清俯在自己眼前仍旧睡着的那张粉红灿烂的脸庞,更是骇得目瞪口呆,急忙挣扎着脱出。端木蕊被惊醒,打着哈欠道:“大哥你——你睡得好么?”童牛儿却不敢答言,只怔怔地看她,片刻后结巴着道:“我——我——没把你——如何罢?”

端木蕊却不明白童牛儿话语意思,道:“把我如何?”童牛儿见她如此,放下心来。长出口气,摆手道:“我只怕自己做下对你不起的事。没有就好——”一边说,跳下榻去喊小丫头去灶下打热水来洗漱。

端木蕊此时才明白童牛儿转着的心思,直羞得面红耳热,恨不能找条缝隙钻进去藏身才好。把被子蒙在头上,一边忍着涌到眼前的泪水,一边痴痴地笑个不停。才知dào

爱恋一个人儿竟是如此悲喜交集、苦甜参半的事情,要教自己这般载浮载沉地摇摆不定。

想着若要打探出雷怒海对付剑阁四侠和林猛等人的真zhèng

意图及手段,还需从银若雪这里下手,童牛儿一早便来推绣楼上闺房金漆描摹的门扇。

银若雪已经醒来,只是懒得起身,正倚在枕上把散披在肩头的秀发捉在手指间缠绕着想心事。她此时的念头全在来日就要举行的大婚典礼上,一心要在那个时刻尽lì

地张狂一把,叫天下人都倾慕于她才痛快。正想到得yì

的地方,忽见童牛儿进来,意兴立时便被熄灭三分。银若雪如今心里烦恼的唯有童牛儿拿不到大庭广众之下说起的乞儿出身和上不了庙堂的这副吊儿郎当泼皮无赖样。但这些都是他从来有之,如今想改变已经不及的东西,似天上日月般昭彰难匿,叫银若雪无可奈何。

童牛儿却不知自己的斤两,大咧咧地在金丝楠木雕花的大床旁坐下,伸手便来揽银若雪的肩头。二人纠缠到今日,本不甚多的那点恩爱眼看着就要丧尽,相互间只剩下不得不遮掩的厌烦。但银若雪是何等孤傲的脾性,怎耐得住心思与童牛儿周旋?正慢慢撕扯下那张逞着笑容的脸皮,将呲牙怒目的本来面目露出来给童牛儿看。

第二十五章 爱恨都成仇

童牛儿也是同样不甘忍耐的尖锐性格,岂肯受她的冷落?自然极力反抗.奈何银若雪却不是一个人,她后面还有个狠如恶鬼般难缠的雷阎王倚靠,叫童牛儿临到较真的时候心虚气短,不敢深究。这也正是他愈来愈厌烦穿身上这套荣华富贵的缘由所在,只因为可以预见的危险已经慢慢显现得清晰,叫童牛儿暗自惴惴,以为不如早早退身为妙,免得临到眼前不及,若不然他又岂能舍得?

银若雪自然不耐烦被他叨扰,一掌将童牛儿推个趔趄,险些跌倒在线毯里。恶声道:“怎地惹厌?就不能叫我消停会儿么?”童牛儿虽然顾虑雷怒海,却也不堪忍受被银若雪如此轻慢,恼得立眉。想说句狠话回敬她,思量前后却没有过瘾的,憋了片刻,吐出一句:“你是我老婆。”却不想惹得银若雪嗤他一声,歪扭了唇角道:“甚么狗屁男儿?说这样无赖的籍口?就凭这一个唬我么?你看我怕不怕?”

童牛儿也知她不怕。但此来本有所求,不能与她闹僵,无奈只得软下性子,拿出无赖那一套,猛地扑上床去,将银若雪兜头搂抱在怀里胡乱亲着高叫:“看你怕不怕——”女人本是只愿矫情、不喜欢讲理的雌儿,最吃不住这一套。银若雪虽然厌烦童牛儿,也被哄得开怀,缩身笑着挣扎,道:“休闹了,怕你还不成么?”童牛儿得寸进尺,乘机便脱衣裤,滑入银若雪的被窝里。银若雪却不肯,拉着贴身渎裤叫道:“不可以。”奈何经不住童牛儿的逗引,最后还是被占了便宜去。

童牛儿以为如此一来,二人之间的隔阂便就消融,银若雪又回归那个被自己骑在胯下的痴傻女儿,任凭自己如何都无所谓,胆气愈壮。抚着怀里娇柔,毫不遮掩地道:“你爹爹为何要叫杜天横领人围下玉台山的剑阁?他怎地晓得林猛被救到那里?”银若雪半闭着眼睛道:“自然有人探知,还用问么?”童牛儿道:“哪个探知的?”银若雪摇头道:“我多日不去东厂,其中详细不曾听人讲起。”伸展一下腰身,道:“想救应林猛么?看你还有甚么能为实施?”低叹一声,道:“我只可惜云婆鹤翁那两个老人家,多英雄的一双夫妻,若有闪失却不该——”

童牛儿听得心中一动,未料想银若雪倒有情,还记挂着二老对她的疼爱。以为凭此或许可以利用,便道:“想办法救他两个出来呵。”银若雪轻笑一声,道:“那么多的兵将围困,怎么救?”童牛儿哼一声,道:“我若知dào

,还用来问你么?”银若雪听到这一句,才猛地醒悟童牛儿来纠缠的真实目的。不禁懊恼自己软弱,竟被他用如此卑劣的手段利用。恨得牙痒,猛地飞起一脚将童牛儿踹下床榻,掖好被角怒声道:“再休想碰我。”

童牛儿对受此待遇倒不吃惊,起身拂落所沾的尘土。穿上衣衫后向银若雪冷淡道:“小心我家孩儿,若有个长短,必不饶你。”银若雪此时最疼惜的虽然就是腹内的胎儿,但最让她纠结的也是这个。每当想起这个孩儿的父亲竟是童牛儿这样一个出身卑贱,行为无赖,任怎样说都没一分可傲之处的人,银若雪就懊恼得心肠酸楚,肝胆苦痛,恨自己当初怎地软弱,就肯与童牛儿勾搭成奸了呢?却不想一时的快意竟将自己一生的幸福都葬送了。

奈何此时水泼在地,木雕成舟,想要挽回已经不能,只有暗自后悔的份儿。此时听童牛儿竟拿这个打击自己,直气得牙齿顿挫,双睛暴突,猛地举起拳头就要向自己的腹上打落。可这胎儿已在她肚中生长了近五个月,终究还是不舍得。无奈只得将手腕缓缓柔软下来,望向童牛儿消失在闺房门口细瘦身影的眼中慢慢眶下两汪委屈的泪水。也才知懿德不淑,轻易许身是女子最大的不幸,足以令她悔恨终生却无以翻覆,只能忍捱着独自煎熬。

众人正担心剑阁上的水不够用,叫一班英雄忍熬不了几时。可第三天早晨起来,童牛儿无意间向窗外张望,才见已经是个铺银裹玉的世界,喜悦得欢声大叫。把正蒙头睡着的端木蕊惊醒,起身穿衣,跟着过来扑到窗下扒着张望。

二人正兴奋时,听门口有林凤凰的声音道:“童大哥,你起来了么?”童牛儿忙把门打开,让林凤凰和白玉香进来。二女自然也是为这新降的瑞雪高兴,想要来和童牛儿与端木蕊分享。四人围桌对坐,童牛儿叫小丫头去捧雪煮茗,然后与端木蕊、林凤凰和白玉香将茶做酒,把盏互邀,庆贺剑阁众人的性命一时无忧。

童牛儿待饮尽第一杯,吧嗒着嘴道:“却不想我一个粗俗人,今日竟也干起这等雅事来,倒惹你们笑话。”林凤凰笑道:“雅俗本无事情上的分别,只在人心而已。人心若俗,便饮琼浆也是马尿滋味;人心若雅,就喝白水也有香甜感觉。童大哥,你怎地想不透?”

众人听她这番言语里雅俗相杂,和要说明的道理是一个模样,都觉得够巧妙,忍不住笑。白玉香轻拍林凤凰一掌,道:“你怎地说起这等粗糙词字了?倒学得坏。”林凤凰低叹一声,道:“若说雅事,就算词字粗糙,也还是个雅;若说俗事,就算词字雅致,可总归是个俗,又有何关系?”

白玉香知林凤凰有感慨满腹,以为自己虽然落身在这肮脏不堪的环境里,终日与一班娼妓混在一起苟且求活,但本性高洁不改,心思素雅难移。只是这番苦衷只有自己知dào

,又怎堪与别人说起?童牛儿虽然机灵,但骨子里却是块没有慧心的顽石,又怎能与玲珑剔透的林凤凰有钟磬之鸣、琴瑟之和?

白玉香看着虽身处众人之中,却显得如此孤高迥异的林凤凰,不禁暗暗地怜悯她。以为天下万般皆苦,却唯有孤掌难鸣最甚。这种能把灵魂都冻彻的寒冷怕是世间最折磨的痛苦,无论怎样挣扎都不能逃离的困境,只能等着那个懂你的人来拯救。可若这世上根本就没有那个人在,又奈何?

这样想着,白玉香愈加觉得林凤凰可怜,忍不住在眼中汪下泪水。

童牛儿把眼下的情景再三、仔细地思量之后,慢慢看清格局。以为就凭着自己这点力量想要解救剑阁的围困,无异于从虎口里拔下最里面那颗最大牙齿般难,可以辗转腾挪的空余实在狭细得紧;可若不救,林猛是自己的朋友,又是林凤凰的哥哥、白玉香的相公;端木万千是端木蕊的父亲,说起来也和自己有些沾边的渊源;翁九和又是林凤凰的义父;而云婆鹤翁更是赛天仙的父母,自己的异姓爹娘。有这多瓜葛在里面,自己怎能舍弃?

这些且都放下不说,若叫众人被捉,一旦供出自己,叫杜天横、方威等人抓到确切的把柄在手里,自己还有个好么?就怕银若雪和雷怒海也顶扛不住,教自己落下五马分尸,祸灭九族的大罪,还哪有机会象上次那般稀里糊涂地逃脱?就凭这一层,自己又怎敢舍弃?

童牛儿虽把前后的因果关系想得透彻,可奈何救人的主意却一个都无。纵然想用放火屠城这般凶狠到极致的手段,可奈何就凭他人单势孤的,又怎办得到?但这番愁苦只能在没人时长吁短叹,却不敢叫端木蕊、林凤凰等女看到。怕她们更乱方寸,做出自不量力的事情来,叫自己无法收拾。

想着‘世路难行钱做马,愁城欲破酒为军’这句俗语里的道理正合自己此时心境,童牛儿独在酒肆里把自己灌个半醉,凭此遮掩心中的烦乱。然后骑马回行,斜睨着眼睛看半空中才升到一竿子高的月亮发呆。

突然有阵冷风扑面吹来,叫童牛儿激灵一下打个寒战。才想起季到隆冬,已是呵气成冰的时候,而自己穿的还是单薄的夹棉袍子,怎奈侵袭?不由得想起昔日赛天仙在时,早把换季的衣衫为自己打点整齐,码放在枕边。也不需自己多虑,只要穿就是,保管这一天里不会热着,也不会冷着。还服帖熨平,显得干净利落,提精神打气,有说不出的舒服。

思量到这里,童牛儿慢慢把赛天仙的好处一样样搁到眼前端详着和当下的比较,才觉出那时的日子是自己这一生里过得最温暖惬意、舒心快活的一段时光。心里悲凉渐浓,忍不住呜咽着叫一声:“老婆呵——”已经泪如雨下。把悬在眼前的那多半个月亮也弄得朦胧起来,在泪光里渐显圆润。

可这一下却叫童牛儿的心里猛地跳出个念头,暗道:今日是几时?却想不起来。索性抹净泪水,催马狂奔,直到春香院的楼前。一跃跳下,把缰绳扔与门前的小厮,冲入楼中,劈手抓住第一个遇到的人的胸襟,急急地问:“今日是几月几日?”

第二十六章 奈何无退路

恰巧这人正是在门口迎客的何妈妈.见得童牛儿拧眉立目的模样,闻着喷人窒气的酒味,倒吓得不轻。还以为他要如何,抖着道:“童大人——童大爷——您绕过我罢——”童牛儿见她如此,愈加地急,一把将她搡到地下,伸脚踩着逼问道:“少罗嗦,且说,今日是几月几日?”

何妈妈挡着童牛儿晃在自己面前的巴掌,躲闪着结结巴巴地道:“今儿个是——正月——初七罢?”童牛儿还不肯饶,问道:“确准?”何妈妈点头道:“老身早晨——看过黄历——黄道吉日——宜婚嫁——出行——”童牛儿不再听她嚼舌,收脚后兴冲冲地地向楼上去了。

何妈妈见灾星远离,这才慢慢地从地上爬起。一边拍打着身上的尘土,一边忿忿地在嘴里嘟囔着不堪言语发泄愤恨。以为这小儿可恼,不肯给自己留一点颜面在。自己也是五十几岁的妇人,他怎地就能这般轻贱地踏在脚下恣意侮辱呢?何妈妈却忘了自己的所作所为尽是叫人瞧不起的,又凭甚么博下别人的尊重?

其实春节刚过,除夕夜里的鞭炮之声还犹在耳,童牛儿本不该想不起来此夕何夕。但这些时日他实在是忧烦得太过厉害,连春节里也不曾放松过半点牵挂的心思,叫吃也不香甜,睡也不安然,任事都在恍惚里度过,是以倒不记得了。

不过就在马上忍泪望月的那一刹,童牛儿却猛地想起,按照往年惯例,每到正月十五元宵节这一天,京城里都要扎束彩灯来****。到那时,遍地花火,尽显灿烂,岂不是放火的最好时机?这个念头刚一出现时,童牛儿也被骇得惊讶,自觉得够阴狠。但想着剑阁被困,救援无策,还能如何?也只好这般。

回到房中,见端木蕊、林凤凰、霍敏英和白玉香四人正围坐在火炉旁品茗清议。但各个愁苦满面,显然都没有甚么堪用的计较在。童牛儿虽想起一个,却不敢和她们说,以为必要惹来骂声一片。只好暗道:且叫你们都做仁义事罢,丧天良的我来,看老天能将我如何?大不了若雪生的孩儿没屁眼。

但转念又觉得好笑,想:银若雪本是雷怒海的女儿,就算生的孩儿没屁眼,也是雷怒海的报应,和自己不相干;只怕唐婉莲生的孩儿若有残缺,却是自己的应得,该如何是好?但现在这样的念头也烦扰不了他多一会儿,童牛儿一心只想着如何能帮zhù

剑阁四侠和林猛等人脱离锦衣卫和官军的围困,别的什么已经顾及不得。

四女见他进来,都忙起身。林凤凰转头向在门口立着的小丫头道:“快去给童大哥安排些热的吃食。今儿外面冷得厉害,童大哥奔波到现在必定饿的紧,且喝点酒暖暖身子吧,当心冻坏了。”小丫头听她说得急促,知dào

这番关切是出于真心,心里觉得高兴,以为童牛儿总算又找到个真心待他的,叫以后的日子不会太凄凉。至于马上要嫁给童牛儿的那个五将军银若雪,小丫头却不看好。以为童牛儿与她差距巨大,怕不会长久,早晚总要分开。

其实人间的许多事大抵都是如此,很难有什么让人惊讶的意wài

在。因为世事发展内在规律在左右着,而不是人力能改变的。而这也正是让人觉得无可奈何的地方,就是不能都遂人意。

端木蕊接过童牛儿脱下的大氅挂在壁上,道:“大哥,可想到什么好办法?”童牛儿明知她所问为何,却因为没什么可说的而不愿意正面回答,只吱唔着道:“要什么好办法?”端木蕊聪明非常,听他这样说,立kè

明白,道:“看来你也是一筹莫展呵。”童牛儿见她倒是领悟的快,微笑着点头。但转脸见白玉香颊上泪痕犹在,又忙把笑容收敛起,以为这个时候任凭自己怎么逗弄,她们几个怕都开心不起来。

霍敏英心里最牵挂的自然是自己的弟弟。想着他年纪稚弱,此时正在被官军围困的剑阁之上,吃也不得吃,喝也不得喝,怕要多受困苦,心疼得愁眉紧锁;白玉香自然最挂怀林猛,这番**上的折磨却比别人都厉害;而林凤凰不但牵挂着哥哥,更在意义父翁九和其他人的安危。她当初在剑阁上呆的时间虽然不长,但众人对她赤诚相待,叫她好不感念,至今也无法忘怀。林凤凰本是个心地良善,最受不得别人的好,总要记在心里,是以也就牵挂的分外厉害。

童牛儿一边吃饭,一边与她几个闲聊,不时地用言语开导。但他也说不出个能救剑阁众人的主意,四女自然也就无法释怀,照样紧锁双眉,郁郁不乐。童牛儿看着疼惜,忍不住道:“休如此,我保管在正月十五前后把你们的亲人都救出围困,让他们平安无恙。”

四女哪里肯信?都以为童牛儿说的是安慰她们的言语,仍旧都沉默着,各个面有戚容。童牛儿见了暗自咬牙,以为就算是用火烧京城这种狠毒到绝地的办法,就算是把诺大个京城都烧成一片白地,只要能救出剑阁四侠等人,叫四女得展容颜,也都值得了。

童牛儿原本还没有多少胆量干这等断子绝孙的恶事,但此时他却下定决心要这么干了。因为他觉得事情已经逼迫到这个地步,没有了可以回旋的余地,让他无从选择,只能如此了。

但想要这么干是一回事,真的干却又是另一回事。童牛儿一夜无眠,慢慢地把计划想得周全。同时也暗自惊讶自己真的是个作恶的天才,这么多的计算怎么一下子就能想得出来呢?转脸见被夜光笼罩的端木蕊的脸庞上仍旧一片哀戚,知dào

她的梦里也在挣扎,正为如何救出父亲和其他剑阁英雄而发愁呢。

剩下日子里童牛儿一直在忙碌,经常整晚都不回来睡。四女见他如此,自然担心。但问起他,童牛儿却只是笑着,不肯说什么。

银若雪也很少能见到他,暗自觉得奇怪。近来两个人的关系虽然僵持,但目下大婚在即,正是忙碌的时候。银若雪偏偏又想着要把婚礼办得风光好kàn

,来为自己和爹爹挣一份颜面出来,叫朝中有女儿要嫁的都羡慕。此时找不见童牛儿,她岂能不着急?

再有肚子里的孩儿也挣扎得越来越厉害,时刻提醒着银若雪,让她想着要把童牛儿紧紧地抓在手里,不能让他有什么闪失。不然孩儿生下来时,他这个该死的爹爹却没了踪影岂不是最糟糕的事?去向哪里给他再找个爹出来?

可童牛儿偏偏就不肯出现,把银若雪急得好不焦躁。无奈破例遣人去春香院里问,得来的消息却说那里也没有童牛儿的踪影。银若雪听说如此,不禁恼得咬牙暗恨,却越加地纠结在“当初怎么就被他迷惑了心窍,肯一心一意地爱上他了呢?”这个问了自己无数次的问题上。但知dào

此时后悔已经来不及,只能这样任凭如何地向前走,没有了可以反悔的余地。同时也才知dào

女儿在选择夫婿上其实都最马虎不过,只任凭着一时的喜好冲动左右着自己而铸下不能改变的大错。到最后弄得满心苦涩,却不能对任何人说起,只能自己吞咽。

这份委屈其实是最折磨人的,只因为一切都是自找,怨不得任何人,所以也无处发泄,只能和自己较劲。

雷怒海秉性奸猾,最擅长察言观色。见女儿常常闷闷不乐,不用问也能猜得出为了什么。有心让人教xùn

一下童牛儿给女儿出口恶气,但想着二人马上就要大婚,总不能让童牛儿带着伤去当那个新郎官吧?一旦传扬开去,别人说起来口舌轻巧,但听着又成何体统?还不都要怨怪自己这个岳父太过心狠手辣?

再有银若雪已经怀下了童牛儿的孩儿,怎么说都无法和银若雪分开了。自己还怎么去招惹?怎么招惹怕都是错的,怕都讨不来女儿的欢心了。想到这里,雷怒海不禁再一次后悔当初不该过继个女儿,要是个男孩,怎么会有这些麻烦和苦恼在?

他却不知这孩儿要是个不省心的,男女都一样的要命,根本没有什么分别。

但此时后悔却已经晚了,只能跟着她一起苦恼焦躁,却没个可奈何的办法想。

此时的剑阁已经被围困了十天到头。正如端木蕊所说,吃的倒还差些,因着储备充足,还不缺。就是喝的水越来越少,让众人头疼不已。

这剑阁山势险绝,正在高处。什么都好,唯有一样,就是水上不去,平时只能靠着人力下到半山的泉眼处去担。但此时的锦衣卫却在剑阁四周的泉眼里都投下剧毒将其污染,已经无法再饮用。多亏翁九和心细如发,早想到这一层,把偷回来的水先让喂养的禽畜喝,结果毒死几只正下蛋的母鸡。众人见锦衣卫用心如此歹毒,竟使用这等下三滥的手段,都不禁恨得咬牙切齿。

翁九和知dào

此时的形势严峻,马虎不得,立kè

把山寨里存的饮用水进行严格的管理和分配,不叫一滴被Lang费。同时暗暗地祈祷老天爷有眼,能降下一场大雪才好,救下这些人的性命。

第二十七章 火烧元宵夜

但老天从来都是最不靠谱的,一向喜欢耍巧捉弄人.自从入冬到现在,只零星地飘过两场小雪,落下的雪花连地皮都遮盖不住,又怎么会有足够的可以融化成水呢?但眼看着一口口储水的大缸都见底干涸,山寨里马上就要没有水可饮,翁九和的心如同被油烹着一般难熬。

锦衣卫对剑阁只围不攻的打法着实厉害,正是剑阁的软肋所在。剑阁四侠自然不甘心众人被困死在这,也曾试着从唯一下山的小径突围。但那里正因为易守难攻,也成了遏制众人的咽喉所在。锦衣卫不需yào

用多少人手,只架上一排硬弩,就能把那里守得风雨不透。

要凭着剑阁四侠的能为,想要突pò

锦衣卫的围困自然不是什么难事。但这四个人都是仁义心肠,怎么舍得把朝夕相处这么久的这些兄弟扔在山上独活?

转眼剑阁被困已经半个多月过去,因为饮用水不够,已经有多人病倒。剑阁四侠、林猛、姜楚等人整日在房里商量对策,却都想不出有用的主意,还是愁眉不展,无可奈何。

山上的兵丁自然也并不都是不怕死的,有那忍熬不住的,偷偷摸下山去向锦衣卫投降,只为苟活一条性命。杜天横等人从这些人口中听到山上的惨状,自然高兴,忙修书禀报雷怒海知晓。

雷怒海读罢书信,面上露出得yì

笑容,以为自己这一次又能在魏忠贤面前邀下一份功劳了。

童牛儿此时已经把趁着正月十五放花灯时放火烧京城的事谋划得十有八九,只等到那夜的到来。他这一次找的自然还是他儿时讨饭结交下的那帮兄弟。这些人心肠虽然实在,却也最现实。童牛儿自然明白,废话也不多说,只把上万两的银票拍在他们的面前就把一切搞定。

收受这些银票的都是控zhì

各个堂口的把头舵主,他们却比童牛儿还多想一层,就是一旦大火烧起来,不但能得下童牛儿给的这些好处,更可以趁乱抢掠钱财,再横发一笔。这样的计算虽然够阴狠,但他们都是惯见人间悲惨的铁石心肠,却不觉得怎样,只以为都是应该。

童牛儿把一切都安排好之后,忍不住在心里暗自得yì

,以为这一次是个大手笔,恐怕从古至今也没有人敢干得这么狠毒。他却不知每次的朝代更迭,战乱祸起,都要比他做的这点恶事凶狠千百倍。和那些争夺江山、称霸天下的人比起来,他这点计算根本不值得一提。

正月十五转眼就到。

童牛儿趴在春香院三楼的窗上,看着外面夕阳沉落,暮霭渐起。随着第一盏灯火被点亮,他的心不知为什么也倏然收紧。想着安排下的一切,以为后果足够严重,自己也有些怕了。

正月十五逛花灯这个习俗不知始于哪一年,到如今已经成为京城节令的一景。上到皇帝百官,下到庶民百姓,都喜欢趁着这个时候凑热闹,花银钱,请巧匠,制作出足够别人夸赞的花灯摆放在自家门前,只为让别人羡慕自家的实力。

这春香院建在地势较高的地方,童牛儿所在的又是三楼上面,尽可以把下面的景致一览无余。他在心里计算着时间,以为此时应该已经差不多。

林凤凰、白玉香和霍敏玉因为都不能出门,也只好在窗口向外面张看热闹。只有端木蕊在屋子里闷不住,一个人出去四下里走动去了。她临出门之前,童牛儿叮嘱千万不可往长安大街左右去。端木蕊听着奇怪,道:“今儿夜里就那里最热闹,若不往那里去,还有什么意思?”童牛儿急道:“休问。不让你往那边去,自然有我的道理,你照做就是,怎地啰嗦?”

端木蕊不得他的解释,倒有些郁闷,只好点头答yīng

着出门。但心里却在想:“这两条腿长在我的身上,往哪里去自然由我说了算。且先听你说,去不去我自有主张。”

长安大街是京城最宽阔的一条大街,贯通南北,两旁所居住的均为权贵之家。童牛儿今夜所要烧毁的也就是这些人家,因为其中多是家有锦衣卫出身的。但他不敢告sù

端木蕊知晓,怕她那嫉恶如仇的性格,不允许自己这样做。

端木蕊不知dào

童牛儿如此阴狠的安排,出门不久就向这边走来。背着双手看着一家家门前的花灯,在心里品评着制作的精美和创意的新颖,倒也觉得十分自在。然后想起去年此时曾和剑阁诸位英雄一起下山潜入这京城里同看花灯,有过一番怎样的热闹。如今他们却被困山上,生死未卜,只剩自己一人,好不孤单。端木蕊突然就觉得心情萧索落寞,再也提不起一点兴致来了。

她正走着,猛地听到前面大起喧哗之声,然后看到一大群人往这边奔跑。此时道路的两边因为摆满花灯而照得分外明亮,可以很容易地分辨出跑过来的都是衣衫褴褛的花儿乞丐。这些人一边跑一边高声叫嚷,同时挥舞手里的刀枪兵器打斗成一团,看着好不骇人。

京城中的人虽然惯见如此,却也不愿意溅到身上鲜血,是以纷纷后退躲避,很快就把一条大街清空。那些花儿乞丐分工明确,有的人专门负责打斗,有的则专门负责放火,还有的专门干那抢夺偷盗的勾当。

此时街上满是烛火烧得正旺的花灯,放起火来真是最容易不过。只消把那些花灯推到,将灯油、烛火倾覆,立kè

就点燃一片。这火势一旦燃起就无法控zhì

,很快祸及旁边的宅院,烧到房子里面去了。

童牛儿趴在窗口远远地瞧见那边的半个天很快就被火光照亮,心中不禁一喜,知dào

计算的已经成功。然后却又担心,暗暗地祷告上苍不要多伤性命,叫自己这次做的恶事不要有太大的罪孽才好,不然死后怕偿还不起,到了阴间要多受折磨。

端木蕊远远地看着大火很快烧起来,转瞬之间就燃成一条火龙,把长安街两边的房屋都吞噬其中。房中的**多数都来得及逃出,但也有困死屋里,只听得到几声哀呼就完蛋的。端木蕊觉得这场大火烧得蹊跷,不明白这些花儿乞丐为什么就在这时要惹这场大祸呢?

猛地想起童牛儿曾经说过的言语,不禁暗道一声不好。再没心思看什么花灯,转身往春香院走。

守在门前的小丫头见她的脸色不善,倒吓了一跳,不知dào

怎么了。但不敢问,只能暗暗地为童牛儿担心。

端木蕊见到趴在窗前的童牛儿,劈头就问:“那火是不是你放的?”童牛儿听她如此说,脸色里有几分尴尬的神色闪过。但知dào

这件事打死也不能承认,不然和端木蕊的兄弟怕就做不成了,于是把脑袋摇得像个拨Lang鼓似的否认。端木蕊却知dào

她这个义兄最奸猾不过,自然不肯轻易地信他,追问道:“真的不是你?”

童牛儿低叹一声,道:“这样的恶事,我怎么敢做?不怕死后下地狱被扔进油锅里炸吗?”端木蕊听他说的这么严重,才信了几分,点头道:“不是你就好。”童牛儿怕自己哪句话说得过了,被端木蕊瞧出破绽,便把嘴边的话都咽回去,转身回到窗前,探身向外面张望。

此时那条街已经烧成一片火海,冲天火光把整个京城都照得通亮。四下里都是鼎沸嘈杂的人声。报讯火警的铜锣敲得震天般响,震得人耳鼓生疼。童牛儿见计算得逞,暗暗地得yì

,以为这样就够意思。想着自己买通的那几名朱雀营的锦衣卫明天早晨必然就能把这个消息在众锦衣卫中传播开去,让军心大乱;而山上的众人也该早就得知消息,能够趁机突围出来吧?

童牛儿虽然这样想,但知dào

人算不如天算,怎样巧妙的安排也不及老天爷计算的周到,是以一颗心仍然悬在半空里放不下来。

翁九和正月十四的早晨从守在山寨的兵士手里拿到一封书信,里面写的正是要他在十五的夜里或者十六的凌晨率众突围的消息。这书信是用箭射到山寨内的,下面的落款是童牛儿的。翁九和等人见了虽然不敢深信,但以为这或许就是个机会,能够让众人突围出去,得活性命,是以也加紧准bèi



这锦衣卫大多出身官宦,就住在长安街附近,正是童牛儿安排放火的那一带。其中还真就有几个昨夜请假回家陪着家人过正月十五看花灯的。等一把火烧下来,全都懵了。死伤的人里有不少是锦衣卫的家属,这个消息传到围困剑阁的众人耳中之后,立kè

叫这群人乱了分寸,都不知dào

自己家里如何,纷纷吵嚷着要回去探看。

坐镇在此的杜天横原本是个心机深湛的人,这样的事其实很容易引起他的怀疑。但此次童牛儿安排的巧妙,叫这把火在正月十五这夜烧起,却是正好。往年因为花灯起火伤人的事件屡屡不断,并不稀奇,所以杜天横没有多想,就把大部分锦衣卫放回家中,让他们看望家人的平安,却给了剑阁众人一个绝好的机会。

第二十八章 救君出风尘

翁九和在大厅中听到隐身在树上瞭望的人禀报说果然看到大部分锦衣卫骑马离开军营,往京城的方向去了,不禁喜上眉梢.但还是害pà

这是一个藏有诡诈的陷阱,迟疑着不敢下突围的命令。

端木万千和玉尘子、万山红、石佛侠姜楚、林猛等人自然也明白翁九和目下的心思,知dào

他不敢拿山寨里的这些人的性命去冒险。但这样的机会恐怕稍纵即逝,以后再也没有了,若不紧紧地抓住,将来后悔可来不及。

玉尘子见翁九和一直沉默着不言语,道:“大哥,我们不妨兵分两路。一路都挑拣精壮的,先杀出去吸引敌兵的注意;另一路则为老弱病残,待前一路人马把敌人的主力都吸引开,再从另一个方向突围,想来应该能够成功。”

端木万千听玉尘子这样说,觉得有道理。道:“大哥,我们早晚都要突围,管他如何?趁现在山下的敌营之中兵力薄弱,倒是个好机会,何不就按照三弟所说的一试?”翁九和低头片刻,终于咬牙道:“好,就按三弟说的办吧。”

第一路的一千多人都是武艺高强的青年,由翁九和、玉尘子和端木万千带领;第二路则都是老弱,由万山红、石佛侠姜楚和林猛带领。

林猛听到这样的安排却不愿意,嚷着要陪在义父翁九和的身边,与他一同打前阵,保护义父的安危。翁九和听了心下喜欢,以为这个义子认得甚好,觉得满yì

。向林猛道:“你带领的这些人都是需yào

保护的。若都是武功底下的,遇到高手如何是好?岂不要吃亏?听从义父的安排,把这些人都带到安全的地方,安顿好,就算帮了义父的忙了。”

林猛听翁九和这么说,知dào

不好再说什么,只得低头服从。

山寨里很快整顿停当,等着夜色降临。

翁九和、玉尘子、端木万千等武功高强的,先摸下山去,把在紧要处守卫的锦衣卫干掉,然后引着第一批人一路冲杀而去。

杜天横虽然早就防着剑阁四侠带人突围,可奈何如今他手下多是从京城里带来的御林军兵,锦衣卫大多回京城看望家眷去了,战斗力大打折扣,想要拦住翁九和等人已经是不可能。这御林军兵都是怕死的,没几个有胆色上前搏命,拼死抵抗的;而山上下来的众人却为了活着而冲杀,都憋着一口气呢,自然勇不可挡,不过片刻就把众御林军杀得溃败,任凭杜天横如何喝止也不管用。

杜天横没有办法,横刀斩杀了跑在前面的几名兵士,让后面的人见了害pà

,无奈只得转身向翁九和等人这边跑。但只刚一接触就败,很快四散奔逃而去。

林猛、万山红、石佛侠姜楚等人带领着第二队人马很快也从山寨里杀出,向另一个方向突围。因为多数官军都被翁九和等人吸引过去,所以阻拦他们的人很少,很快被打败,任凭林猛等人驱马消失在夜色里。

翁九和等人不敢恋战,看敌军溃败,立kè

寻机突围,也很快逃出。这剑阁一带山高林密,藏入几千人就如同滴水入海一般,根本无处寻找。此时夜色又深,便举着灯笼火把也是白搭,叫杜天横等人无可奈何,只得放qì



雷怒海听闻剑阁四侠带人突围成功,逃离剑阁,直恼得双眼暴突,血灌瞳仁,模样骇人,把杜天横等人吓得不轻。他们却不知dào

雷怒海早在魏忠贤面前夸下海口,说了大话。如今却叫剑阁四侠等人轻易逃脱,让他不知该如何向魏忠贤交代,岂能不恼怒?

雷怒海的这口怒气无处发泄,自然就只能着落在杜天横等人的身上。不但将他几个破口大骂一顿,但觉得还不够,又赏了他们每人三十军棍,叫几人都拖着腿走出大堂,一个个痛得口歪眼斜,在心里大骂雷怒海够阴狠。

童牛儿第二天下午从回来的锦衣卫那里听说消息,面上虽然装作平静,其实心里却高兴得如同听说唐婉莲有孕在身一般,只觉得压在心头的一块大石头被掀掉,感觉无比的轻松。在朱雀营里忍熬到天黑之后,急匆匆地赶回春香院。先遣小丫头去京城第一名楼天香楼买回一桌上好的酒菜,然后把林凤凰、白玉香、霍敏英等都请来,将房门关好,这才把消息告知她们几个。

几人听罢都惊得傻了半晌反应不过来。童牛儿怕她们声张出去,忙在嘴上轻嘘,叫几人噤声。

林凤凰高兴得泪如雨下,哽咽道:“童大哥你不是诳我们吗?”童牛儿笑道:“这等重大的事,我怎敢诓骗你们?”

端木蕊道:“可那剑阁被这多锦衣卫和官军围困,我爹爹他们怎么如此容易地就能突围出去?就没有谁受伤丧命的吗?”

童牛儿见她几个都不肯轻易就信,无奈只好道:“正月十五晚上不是烧过一把大火吗?被烧的那一带就是长安街左右,正好是锦衣卫住的地方,其中家眷多有烧死的。这锦衣卫听说之后,自然再没心思在剑阁那里打仗,都回来看望。如此一来,剑阁下面自然空虚。翁九和等诸位大侠探知后就乘此机会突围逃脱了,所以几乎没有什么伤亡,都全身而退。”

他这番虚虚实实的言语糊弄林凤凰、白玉香等人还管用,但端木蕊却立kè

就识破其中的破绽,追问道:“我爹爹他们如何能探知?岂不是奇怪?童大哥是不是你安排的人告知的?”童牛儿知dào

想骗她怕是不容易,无奈只好点头道:“不错。”

林凤凰、白玉香、霍敏英才知救下剑阁众人的还是童牛儿,都不禁在心里暗道一声惭愧。林凤凰拉着白玉香、霍敏英便要跪下给童牛儿行大礼。童牛儿吓得急忙闪开,伸手把她几个搀扶起来,道:“都是自家亲人,值得一谢吗?”

林凤凰哽咽道:“童大哥,我们的性命都是你救下的,却叫我们怎么报答你啊?”童牛儿摆手道:“我这一生做下的孽事实在不少,这次做一件救人性命的善事也算是偿还,免得以后死掉下到地狱之中,去受那下油锅的痛苦,想着都害pà

。”

众人听他言语又开始歪扭起来,都忍不住笑。

翁九和带领众人离开剑阁之后,一路折转向西,连着奔波了十几日,最后终于在一座大山里落脚。这里早已被一伙强人站着,但敌不过翁九和等人的凶猛,无奈只好俯首称臣,让剑阁四侠当家。

这山寨建的虽然寒酸,但地方宽敞,足够住下几千人。翁九和也不愿喧宾夺主,和原来的主人仔细计算安排,把手下的众兄弟都安排得稳妥。

转眼就到了童牛儿和银若雪大婚的时候,正是二月二这一天。此时的银若雪的肚子已经鼓得看得出模样,任凭用怎样的衣服遮挡都没有用了。雷怒海见了自然不高兴,可奈何已经如此,他也没有办法,只能听任之。

原是户部尚书林水清的宅院早已经粉饰一新,装点得奢华富贵。童牛儿和银若雪牵手在里面走过一圈,两个人的感觉却截然不同。银若雪只想着来日在这里作息生活,伴着孩儿玩耍快乐;童牛儿却想起当年当日自己领着御林军闯入这里,初见林凤凰时是怎样美丽的情境。如今一转眼,两年多都过去了,物是人非,没想到昔日那个御林军兵却入住这里做了主人。而原来的主人非死即亡,活着的也只能寄生在青楼和山野之间苟且,想着真叫人好不伤感。

近来因为大婚在即,童牛儿和银若雪的关系和缓很多。银若雪之所以如此,自然因为要嫁给童牛儿,把心里潜藏的柔情拿出来些许使用,只为在迎来送往的众位宾客面前博个好印象,让他们回去后讲说自己的言语动听一些。

而童牛儿却只为一个安排:就是要趁着自己和银若雪大婚的机会,想办法把林凤凰、白玉香和霍敏英三人救出春香院去,让她们得脱风尘,去过正常人的生活。这个念头自从童牛儿把林凤凰等人接入春香院那一天开始就在他的脑子里盘旋不去,但因为锦衣卫看管的实在严密,让他一直不得机会。如今这楼下只剩几个无关紧要的人在,远不如以前,让童牛儿以为时机已经成熟,此时下手应该是正好。

他早已经让端木蕊出城去联系了翁九和和林猛等人,叫他们得机会救应,将林凤凰、白玉香和霍敏英接出城去。林猛听闻这个消息自然兴奋,带领朱大哥等人早早地就潜入京城,在春香院附近埋伏,只等着童牛儿大婚这天,把她几个接出春香院,然后带出京城,两家人团圆。

林凤凰、白玉香和霍敏英知dào

后也高兴得夜夜无眠。得知就要脱离困厄,从此再不用过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三个人每当想起都忍不住眼中的泪水,簌簌落下,只因为盼望这一天盼得太久了。

第二十九章 亲人得团圆

童牛儿从小就在困厄的环境里长大,惯经风Lang,对什么事都计算的仔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的出现.所以这次帮zhù

林凤凰、白玉香和霍敏英逃离春香院他也早就暗暗地安排下,把能想到的都一一梳理得整齐。

银若雪的大婚自然招惹得满朝的文武百官都来祝hè,送来的贺礼把一间间屋子塞满。谁都知dào

雷怒海在阉儿魏忠贤面前说一不二,若叫他记恨上你,只消把嘴略微地歪一歪,你的小命不保不说,恐怕你的全家满门都要遭殃,还要连带着你的祖坟都要被刨个尸骨朝天。所以谁不想趁着这个大好的机会好好地拍一拍雷怒海的马屁呢?

不但是满朝的文武官员,就是外放的各级官员也早早地就遣心腹带着贵重的礼物回京孝敬,把家中祖传的宝贝、地方上搜刮来的金银都奉到雷怒海的面前。雷怒海自然也懂得利用这样大好的机会,想着能狠狠地捞上一笔,自然高兴,不论谁来送的什么都一概笑纳。

当今皇上听说之后,也御笔亲题了一幅中堂送来,并着内府拨下万两白银作为贺礼。如此更叫雷怒海觉得脸上有光,看人的目光愈加地狂傲起来。

童牛儿对这些却都不怎么在意,以为都是糊弄人的东西,不值得自己留心。他如今最挂怀的就是能平安地把林凤凰、白玉香和霍敏英三人送出城去,与她们的亲人团聚。

可这件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不简单。须知这春香院的窗下和楼前都还有锦衣卫在暗中看守着,自己若不用个巧妙的办法把她们三个送出去,怕就会惹出葬送三人性命的大麻烦。童牛儿自知其中的危险,所以也就格外地小心。

这日天公却不肯作美,一大早就下起鹅毛大雪,堪堪吉时已到也不见转晴。但各路宾客都已经迎门,也只好开始拜堂。童牛儿这边没什么亲人,倒简单省事;银若雪这边来的亲属却多,叫人一一引荐给童牛儿,只是见礼就把童牛儿累得头昏脑胀,在心里暗骂:怎地人多?干嘛生出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来?

终于等到银若雪蒙着红盖头从内堂里被喜娘搀扶出来,和童牛儿牵着一根红绸子跪在雷怒海的面前行大礼。童牛儿此时的心却已经飞回春香院,想着不知那边进行得怎么样了,林凤凰、白玉香和霍敏英三人是不是已经平安离开?

这些事都是童牛儿安排卓十七替他料理的。

卓十七一大早就安排下三顶暖轿在离春香院不远的巷子里等着,看童牛儿那边的时辰差不多了,便领着直向春香院中来。这轿子却不是空的,里面分别装着从别的春楼中找来的三个姑娘,只为顶替林凤凰、白玉香和霍敏英三人。

这招偷梁换柱自然是童牛儿的主意。他知dào

那何妈妈是银若雪安排监看林凤凰等人的眼线,最重yào

的是不能让她立kè

就发xiàn

三人不见,总要等到把三个人送出城去之后才行。所以他也早就花钱买通春香院里的姑娘把何妈妈缠住在房里,然后叫卓十七带着三个姑娘上楼去把林凤凰、白玉香和霍敏英三个人换出来,装进轿子里抬走。

如此做还为了让守在春香院门前的锦衣卫心里不会生疑。他眼睁睁地看着三个女人下轿子进了春香院,又看着她们三个走出来,一路说笑着钻进轿子走掉,自然不会多想,也就不会找什么麻烦了。

在暗处埋伏的林猛等人早就等不及了,见三顶轿子离开春香院,林猛就和朱大哥带领的一班死士在四下里紧随着保护。众人一路折转,直向出城的西直门而来。

却不想这何妈妈今日也不知怎么了,眼皮总是跳,叫她心神不宁的。只在房中呆了片刻就从姑娘的纠缠里挣扎出来,到楼上楼下走过一圈。待来到林凤凰、白玉香和霍敏英居住的房门前时,她听到里面说话的声音不对,奇怪明明是京城的口音,怎么忽然变作山西左近的了?

这却是卓十七做事不细致的地方,他在春楼中找人时,只注意长相、身高和胖瘦与林凤凰、白玉香和霍敏英三人是否相像,却没有想到口音。而这三个姑娘都是从山西那一边过来的,在京城里呆的时间虽然也已经不短,但乡音难改,说起话来还是酸溜溜山西味。三个人并不知dào

其中的安排,所以也没想到要遮掩什么,说起话来还是那么高门大嗓的,让何妈妈听得真切。

何妈妈推门瞧着三个人奇怪片刻,问她们为何在这里。待听完三个人莫名其妙的回答,何妈妈立kè

恍然其中所藏的玄妙,明白林凤凰、白玉香和霍敏英三个怕是被人救走了。她从来最怕锦衣卫的狠毒手段,想着如此,一旦银若雪知晓,怕不扒了自己的老皮才怪,不禁吓得颜色更变,连两条腿都打起颤来。

沉一口气,想起门前还有锦衣卫守着,忙踉踉跄跄地奔下楼去报信,只希望能尽快抓到林凤凰等三人,叫自己将功补过,不要被责怪得太厉害。不然自己这幅身子骨可怎么受得了那虎狼般狠毒的锦衣卫的折磨?怕还不挨不过一时三刻就死定了?

锦衣卫听说后立kè

醒悟,知dào

那三顶轿子里装的必定就是林凤凰、白玉香和霍敏英三人,忙疾步去营中报信,叫人骑了快马去四门安排抓捕。然后和营中的锦衣卫、巡城的御林军一起在大街小巷找这三顶暖轿。

他们却不知奸猾的童牛儿早就想到这个,是以也早就做了万全的安排。三顶暖轿行到一个僻静的巷子中后,拐进一个院子里面。院子里停着三辆装满冻得结实的粪便的大车,原是京城里往外面拉的。这大车却是经过仔细改装的,一面的木板装有机关,可以打开,露出里面的空间来,足够让一个人躺进去。

林凤凰、白玉香和霍敏英三个人见了都不禁皱眉,但想着只要能逃出这里,去到外面过上自由自在的日子,便怎么都值得了。三个人无奈,只好躺进粪车里,被埋在下面,一路赶着向城门行去。

林猛和朱大哥等人都化装成担柴的樵夫,或者打把势卖艺的庶民白丁,跟随在粪车的左右,以防不测。

这粪车每天都要在这城门出入几趟,早就和守城的兵士熟悉。其中拉的东西又这么肮脏,是以从来没有人肯仔细检查,总是匆匆就放行。童牛儿正是瞧中这一点,才有这样的安排。

但今日却不顺利。粪车来在城门下,跟在旁边的林猛见守城门的兵士旁还站着几名身穿大红色飞鱼服,腰挎绣春刀的锦衣卫,不禁在心里暗道一声不好。这几名锦衣卫对过往的男人不理不睬,专门拣那些年轻的女孩子仔细端详。林猛等人见了立时明白,知dào

这城门怕是不好走了。

粪车来到众锦衣卫的面前,其中一个指着向守城的兵士道:“去,搜搜看,下面是不是埋着人?”那名兵士一皱眉,知dào

这是在有意刁难自己。但想着若不肯上前,自己的日子怕也不会好过,无奈只得提着一只长枪过来,端起就要往粪堆里刺。

林猛见了吓出一身的冷汗。那木板并不如何的厚,他若是用的力量大些,把木板刺穿,里面的人还有好吗?一旦见血,岂不就把一切秘密都拆穿?林猛见自己正在第二辆粪车的旁边,急中生智,把在袖子里藏的短刀的尖恨恨地刺向拉车的那匹老马的屁股。那马怎么能忍得了这样的疼痛?立时暴跳起来,就向前冲,把前面这辆撞得也跑起来。

驾车的车夫虽然收了童牛儿的钱,却没想到是这么麻烦的事,早就吓得不行。突然见如此,立kè

有了主意,跟着高叫着“马惊了,各位小心——”便在后面再抽上一鞭子,叫这马跑得更加地快。

在马匹前面挡着的众兵士本来就不愿意检查如此肮脏的粪车,见是这样,立kè

闪身让路,叫这三辆粪车顺利奔出京城,一路向西去了。

林猛和朱大哥等人见了暗自高兴,在后面跟随而下,很快赶上。把粪车赶到僻静没人的地方,将林凤凰、白玉香和霍敏英三个人从车里弄出来。三个人却已经被冻得四肢发麻,双唇颤抖。

早有等候在此的大车过来,让众人进入其中。车上高搭着暖棚,里面生着炉火,叫众人很快缓过精神。林猛和林凤凰、白玉香终于团圆,三个人拥bào

在一起,自然满心的欢喜,有说不完的知心话;霍敏英想着过不了多久就能见到日夜惦念的弟弟霍敏玉,也满心期待,让脸上有了久违的笑容。

大车粼粼而动,碾压着地上新落的瑞雪,一路折转着向前去了。

刚入洞房没有多久的银若雪很快就得到禀报,说春香院里的林凤凰、白玉香和霍敏英三人被救出去了,至今找不到任何下落。银若雪眼珠转动,已经明白个大概,转身来在穿着大红湘绣新衣的童牛儿面前,柔声道:“相公,你我今日成婚,你高不高兴?”

童牛儿自然明白她的用意,但装着糊涂道:“高兴啊。”银若雪微微一笑,道:“既然高兴,你且与我说句实话,林凤凰、白玉香和霍敏英她们三个是不是你安排人救出去的?”童牛儿却把头摇得厉害,道:“怎么可能?”

银若雪却不肯信,呸他一口,道:“除了你,还有谁有这等手段?”

第三十章 爱恨都成仇

虽然明知dào

是童牛儿将林凤凰、白玉香和霍敏英三人救出城去的,但现在堂也拜过了,洞房也入了,已经成为自己名正言顺的丈夫,银若雪就算心里再恨又能如何?只得忍了.

把各路报上来的呈文压在手边,自然不敢和雷怒海说起。只能等着什么时候有人忽然想起这件事时再说该如何应对了,目下却没什么好办法。银若雪每当想到这个心里就忐忑,但以为童牛儿所为也算是个英雄男儿应该做的,倒在心里对他有几分佩服。

童牛儿却淡看此事,以为不值得夸耀,是任哪个男儿都会去做的。所以不论银若雪如何诳问他,就是咬紧牙关不肯承认。如此一来让银若雪也迷糊起来,以为也许真的就不是童牛儿干的也未可知。童牛儿见她最后还是被自己蒙骗,不禁在心里暗笑。

转眼就到了银若雪的产期,数日后顺利生下一个男婴。童牛儿从产婆手里接过孩子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手伸向后面摸着,然后哈哈大笑不止。银若雪见了先是奇怪,转瞬恍然,不禁也笑,道:“休说,不会报应到我孩儿的身上的。”童牛儿点头称是。

自从把林凤凰、白玉香和霍敏英三女送走之后,童牛儿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是把千钧重担卸肩的那种,让他突然恍惚着不知dào

自己该做些什么。但很快他就重新回到以前吃喝嫖赌的日子里,以为这样的自由是最大的快乐。

但他一贯是没有禁忌的性格,一旦玩起来就忘记日夜,经常夜不归宿,叫银若雪独守空房,一个人照料着怀里的孩儿。凭着银若雪的娇蛮性格怎能容忍?常常来找童牛儿闹,叫赌局不欢而散。把童牛儿逼得经常要改换地方,东躲西藏,好不狼狈。

这夜银若雪又独自一人在家,哄着襁褓里的孩儿入睡。但这孩儿却顽皮的厉害,任凭银若雪怎样也不肯闭上眼睛,只是看着她嘻嘻地笑个不停。银若雪对这孩儿喜爱至极,自然舍不得呵斥,只能陪着他耍闹。

娘儿两个玩得正高兴,猛地听楼下响起一声惊呼和器皿打碎的声音。银若雪以为必是哪个下人不小心,倒也未在意。可声音刚息,房门被突然踹开,有个人飞身扑入,向银若雪劈面就是一掌。这一下来得突然,银若雪毫无防范,怔愣之后本能地缩身躲闪。那人却不再为难她,而是探掌向床上襁褓里的婴孩身上拍去。银若雪见了惊呼一声,返身扑上救应,却还是晚了,那人的手掌已经实实地打在婴孩的身上。

银若雪见这人一袭黑衣,半张脸用黑布蒙着,便左手做个虚的晃他,右手探出向他面门抓来。这黑衣人因为把精神都放在婴孩的身上,反应慢了瞬间,叫银若雪一把将脸上的黑布扯去,露出被遮盖的眉眼来。这人也惊得怔住,抬头看向银若雪,四目相对,银若雪被吓得傻在那里。

黑衣人见机会正好,转身就向外逃。银若雪有心去追,但心里挂记自己的孩儿,忙低身抱入怀里查看。才见婴孩脸白似纸,已经气息奄奄,命悬一线。银若雪啊地一声惨叫,忙奔到窗口向外面召唤,命人去请大夫来。

可还不等大夫进屋,那婴孩就已经亡命夭折。银若雪在瞬间崩溃,嘶声哭号,怎样都不肯把怀里的孩儿给别人看。待童牛儿听闻后急急地赶回来时,见银若雪披头散发,脸上挂着痴痴的傻笑,怀里紧紧地抱着孩儿,已经疯癫。

童牛儿自然痛心,恼恨自己不在家中,致使孩儿遭此毒手。想要问问事情的经过,可除了秀楼下的仆人见过是个黑衣人外就什么都不知dào

了。童牛儿想着凭银若雪的武功一般人根本不是对手,她对这孩儿又极挂心,怎肯让他轻易被害?可见来的这人武功必定奇高,进来后先制服了银若雪,然后才对这孩儿下了毒手。若是如此,银若雪必定知dào

其中的隐情。

可不论童牛儿如何追问,此时的银若雪却好像什么都不知觉了,只是嘿嘿地傻笑不已。童牛儿见昔日狂傲到没边的五龙将军之一的五将军如今竟然变成这个模样,心中也好不疼惜。再也没有心情去吃喝嫖赌地胡闹,只在家里终日陪着银若雪,看着她抱着怀里的布偶呆呆地坐在床上终日一动不动,好像死掉一般,几乎没有什么活人的迹象可循。

雷怒海见得女儿的这幅模样,自然更加心痛,把秀楼下的几个仆人抓入诏狱里严刑拷打,希望能从她们的口中得到丝缕的线索,把凶手缉拿,为女儿报仇。可奈何这些人真的不知dào

来者何人,任凭怎样也说不出什么,最后一个个被活活打死,倒是惨。

见问不出什么,雷怒海也没了办法,只好把一腔怒气都发泄在童牛儿的身上。可见他整日只在家里陪着女儿,悉心地照料她的起居饮食,倒像是变了个人一般,也没办法责怪他什么,只得作罢。

童牛儿是怎样坚韧刻苦的人,他一心想从银若雪的嘴里问出凶手的线索报仇,所以不厌其烦地在她耳边嘟囔。可一个多月过去,换来的只是银若雪的嘿嘿傻笑,并没有其他。童牛儿慢慢地感觉失望,却不肯就这么放qì

,只要看银若雪心情稍好,就低声追问。

真是皇天不负苦心人。这一天不知为什么,银若雪的神智突然清明片刻,听童牛儿问起那夜是谁害了他们的孩儿,突然咧嘴哭起来,哽咽着吐出两个字:方威。

童牛儿听到这两个字吓了一大跳,竟不敢信,忙追问银若雪。可银若雪突然又回到她的那个混沌不明的世界里去了,不论童牛儿如何问也不管用,只是对着他傻笑不止。童牛儿知dào

不会错了,低头转念想了片刻,有个阴狠的主意冒上来。

那日闯入银若雪的绣楼来杀婴孩的正是五龙将军的四将军方威,但这个主意却是杜天横给他出的。

原来自从剑阁那一战失败之后,雷怒海恼怒不已,把五龙将军中的四个,除去银若雪之外,全都责打一遍,并痛骂几人办事不利,惹得朝中其他大臣耻笑。

这四个人中,别人都还好些,只有杜天横最咽不下这口气。想着自己为了雷怒海整日的奔波忙碌,东征西战,没有过片刻的消闲,到最后却换来这样的回报,怎不叫人心里恼恨?但他自然知dào

凭自己的能为不可能把雷怒海怎样,所以就把这一腔的怒气都发泄到童牛儿的身上了。

他和方威都是嫉贤妒能的小人,早就把春风得yì

的童牛儿视为眼中之钉、肉中之刺,想着有朝一日除掉才舒畅。可童牛儿自有他的奸猾,从来不叫什么把柄落入二人的手中,又从来不肯落单,总是十几、二十几个人一起呼来喝往地,让杜天横和方威想要暗杀他都没机会下手。

要知dào

现在的童牛儿已经是雷怒海的乘龙快婿,再不是不值几文的性命轻贱之辈。杀他虽然容易,可一旦露出马脚,叫雷怒海查知,他们还有个好吗?必定要弄入诏狱里折磨。一旦陷身在那里,死都是好说的,关键是死前受的各种刑法却实在是无法忍受,让杜天横和方威想起来都不寒而栗。

可若就放任着童牛儿这么逍遥快活,他二人却又实在是不甘心。在一起商量了数日之后,杜天横皱眉道:“就算把童牛儿杀了也都便宜这个小子。不如这样,去把他的孩儿干掉,必定能让他伤心。而这个孩儿一死,银若雪也必定和童牛儿反目,说不定你还有机会呢。”

望着杜天横一脸阴邪的笑容,方威不但不觉得可怕,反倒有突然醒悟的感觉,以为他说得有道理。其实他不在意如何能让童牛儿心痛,他更在意的是能娶到银若雪,成为雷怒海的女婿,从此可以耀武扬威,飞扬跋扈。

低头思索片刻,咬牙道:“好,我就去把那小儿干掉。”杜天横听他如此说,不禁暗自得yì

,以为这只弩箭终于到了可以射出伤人的时候了。

方威之所以敢去杀童牛儿和银若雪的孩儿,只因为他一直一厢情愿地以为银若雪对自己还有几分余情在,却因着童牛儿的挑拨才和自己翻脸到现在。而银若雪肯下嫁给童牛儿,也只因为她怀了童牛儿的孩儿而不得不如此。

所以方威在心里竟有几分肆无忌惮的得yì

,以为就算银若雪发xiàn

是他害了她的孩儿也不会如何,必定还要袒护他才是。却不知这样天真的想法是从何而来的,把这几个人都害了。

当银若雪扯去方威脸上的黑布,看到他的真面目时,方威却从银若雪瞪视他的眼中看到无限的惊恐和不敢相信。方威被银若雪的目光吓得不轻,匆忙出逃后好一会儿缓不过神来,才知dào

自己怕是想错了。有心回去杀银若雪灭口,但又担心被人知觉,无奈只好恨恨地回府去了。

第三十一章 谁见天地暗

之后方威也好不害pà

,以为银若雪已经见过自己的容貌,必要告sù

她爹爹雷怒海.雷怒海听闻之后岂能容饶自己,必要遣下大批的锦衣卫抓拿自己,是以吓得不敢在府里逗留,稍稍收拾后就连马也不敢骑,一人顺着城墙爬下,躲到离京城二十几里地远的村庄里去了。

但第二天他就从相熟的人嘴里打听出确切的消息,说银若雪因为悲伤过度,精神已经失常,连人都分辨不出来,更别说来指认他。

知dào

这个之后,方威呆呆地傻了好一会,才知dào

自己这次怕是把银若雪彻底害了。而银若雪既然已经如此,自己曾经想的再与她如何的美梦自然也就跟随着破灭,变成不可能。明白了这个之后,方威不禁恨得咬牙。他不是疼惜银若雪,而是遗憾自己所希望的落空,让自己盼了这么多年的、借着雷怒海的势力一步登天的念头再没有实现的可能了。

他却不知世事的周转自然有它自己的公平和均等。不然事事若都如人愿,这个世界真的就不知dào

要纷乱到怎样不堪的地步了。

但他也没想到银若雪还会有片刻的清醒,把自己的名字告sù

了童牛儿。童牛儿是何等阴狠的宵小?这一下和在阎王爷的生死簿上标了名、挂了号没有多大分别,只等着拘死的恶鬼登门了。

童牛儿心里虽然恨到流血,但并不急着动手报仇。只因为他从来都是暗里下手,背后杀人的主儿,不肯莽撞地把自己搭进去。他自然知dào

方威的武功高出自己太多,凭着自己这点能耐,就算再有十个、八个的恐怕也是白扯,都不够方威一个人杀的。

再有方威毕竟是当今皇帝御口亲封的五龙将军之一,若杀他时留下痕迹可查,恐怕还是要为自己带来不必要的麻烦。虽然他杀死了自己和银若雪的孩儿,可现在银若雪痴痴傻傻,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明白。自己若是说是她指认方威是凶手,谁又肯信?怕都要以为是自己瞎编的。

把这些利害关系都想明白之后,童牛儿自然不肯莽撞行事,以为还是等把一切都准bèi

停当,找到合适的机会再杀他为自己的孩儿报仇不迟。

数日之后,童牛儿独自一人,骑马离开京城,前往唐婉莲落脚的魏县驰来。

时至今日,唐婉莲已经有了将近十个月的身孕,临盆也就在这几天。童牛儿早已经偷偷摸摸地来看望过数次,并把自己攒下的家私也全都弄到这里隐藏。他的岳父唐叔德待见了童牛儿的身价,不禁惊得瞠目,才知这小儿官儿虽然不大,权势也并不如何显赫,但所运用的手段却高妙,竟然只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攒下这么大的一笔家财,可比他这个地方的父母官强多了。

问起童牛儿这些钱财的来路,童牛儿笑着说:“总不是从良善那里欺压来的,你怕什么?”唐叔德听他这么说才放下担着的心,道:“你也该知dào

我的清名,若不小心被你污染了,岂不叫我辛苦这么多年得来的一切都冤枉了?”童牛儿点头称是。

经lì

过这么多的生死磨难,如今童牛儿已经知dào

“善恶到头终有报应”这句话不是虚说的,有它真zhèng

的道理在里面。所以他早已经不敢一如当初那般凭着自己的性子,不辨善恶地任意胡为,只怕到头来还是要报应在自己和儿女的身上。自己倒还好说,可那孩儿死的岂不是太过冤枉?

每当想到这个,童牛儿的心都会立kè

痛得缩成一团,颤抖不止。并以为应该是对自己、对银若雪,还有雷怒海几个人做下的恶事的报应。只是可惜了那个孩儿,还不等把这个世界看得清楚明白,还来不及叫一声爹娘就又回到他来的地方去了。

但这样的痛苦童牛儿自然不肯和唐婉莲说起。唐婉莲听说他已经把林凤凰、白玉香、霍敏英三女都安全地送出城去了,也暗暗地长出一口气,把一直都悬着的心放下。她本就是个敏感的女人,在童牛儿身边的时日虽然不多,却早把他的心肠看透,知dào

自己的相公看着似是一个惹人烦的无赖,其实骨子里却是最有情义的男儿。

唐婉莲自然也看得出童牛儿对林凤凰的感情极不一般,怕比对自己来的还要深湛。而林凤凰等人就藏身在那最招惹是非的春香院里,怕早晚要为自己的相公带来不可知的灾祸。而自己又不能守在他的身边,自然也就帮不上什么忙。若真的如此,可如何是好?

唐婉莲只是个普通的女子,有这样的尘俗念头自然不值得惊讶。如今听说童牛儿已经把林凤凰等人送出京城去,到了安全的地方藏身,自然高兴。

然后问起银若雪怎样了,是不是早已经生产了吧?童牛儿却不愿意让她知dào

自己经lì

的那些痛苦的事,以为够龌龊。而唐婉莲却是个心思洁净的女子,听说之后必要为自己伤心难过,却又何必?于是遮掩道:“虽然生产,但孩儿生下来就死掉了,连一刻都没有活过去。若雪因此难过成疾,患了心病,终日闷闷不乐,连话都不肯和自己说,倒是难过。”

唐婉莲听到此也深觉同情,低叹一声,道:“是啊,若是我的孩儿生下来就死掉,我怕也要如此。”童牛儿却呵斥道:“休胡说,你的孩儿怎么会?”唐婉莲见他这样说,忍不住微笑着,不再言语。

等了三天,第四日的傍晚,随着一声啼哭,唐婉莲终于生下一个女孩儿。那时男尊女卑的思想和风气严重,唐婉莲一直想着能为童牛儿生个男儿,好叫他童家的香火得以延续。所以见是个女孩,有些闷闷不乐。童牛儿却不以为意,喜欢的不得了,一直抱在怀里不肯放下。唐婉莲见他如此,心情稍宽,也便高兴起来了。

在唐婉莲的身边耽搁了十几日,想着京城里还有个呆呆傻傻的银若雪没有管顾,无奈只得离开。唐婉莲自然不舍,万般挽留。但童牛儿向来是个脾气死犟的个性,一旦决定了就不肯改变,还是去了。

刚进自己的府邸,见安排在方威身边的锦衣卫从侧厅的窗子里探出头来向自己打招呼。童牛儿知dào

自己花在他身上的大笔钱财有了回报,方威肯定有了叫自己杀他的机会在,忙喝退四周的人,和这个锦衣卫单独相对。

这个锦衣卫正是在方威身边当值伺候他的。按说若如此,和方威的关系应该密切才是,不可能只为了贪图一点蝇头小利而出卖主子。但方威为人阴狠不说,而且心胸狭隘,极不容人。对手下更是没道理地严厉,常常呼来喝去,疾言厉色地谩骂侮辱,甚至殴打致伤。他手下的锦衣卫虽然不堪忍受,但因为怕着五龙将军的威名,而且知dào

那号称雷阎王的雷怒海最袒护他们五个,从来不肯因着小事为难,所以都只能暗气暗憋,没有报复的办法。

这般离心离德地维持到今日,这些人也早就够了,都盼着方威能够早死,让这些人都松松快快地喘一口气才好。有这样的念头在,又见到童牛儿递到自己面前的上万两的银票,这名锦衣卫自然痛痛快快地就答yīng

了童牛儿的条件。

童牛儿虚掩了房门,听听四下确实没人。请这名锦衣卫坐下,亲自把茶盏捧到他的手里,然后低声问道:“可有恰当的机会?”这名锦衣卫微微一笑,道:“童大人,若没有恰当的机会,我怎么肯冒险来见您呢?”童牛儿点头称是,道:“说说看。”

这名锦衣卫却不急,端起茶盏,把盖碗掀开,不停地吹着上面漂浮的茶叶沫儿,但眼光却向童牛儿飘过来。童牛儿自然明白他的意思,伸手入怀,掏出十张面额千两的银票递到他的面前,道:“先拿去花,过后还补,不计多少。”

这锦衣卫见童牛儿如此,立kè

改换了神情,笑得两眼眯成一条缝儿,一边假装推辞着,一边笑道:“童大人,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我岂是那贪财负义的人?实在是方威这厮做的太过绝情,不给我等留活着的余地,把我们逼到绝路上,才肯做这么对不起他的事。若不然谁又敢干这等见不得人的勾当?”

童牛儿自然明白他的意思,道:“不须说,我最清楚这个小儿的为人。想当初我被冤屈下入诏狱,差点砍去脑袋。要不是魏大人目光如炬,审清我的冤情,我现在怕已经投胎做个另一回人了。而这一切却正是方威这小儿栽赃陷害我的,叫我在那诏狱里吃了无数的苦头。我就想报这个仇,一切都与兄弟无关,兄弟自然不必往心里去。”

这锦衣卫听童牛儿说得开阔,慢慢把心放下,低声向童牛儿道:“你要杀他报仇,如今就有个绝好的机会在。”

第三十二章 为报杀子仇

童牛儿听这锦衣卫说得神mì

,立时勾起兴致,追问道:“怎样的机会?”锦衣卫微微一笑,把方威那点龌龊事和盘托出,也把方威的性命交到了童牛儿的手中.

原来最近方威勾搭上了春楼中的一名风尘女子。这女子名叫花无双,二人偷来暗往已经有一段时间。但方威顾虑着自己的名声在外,却不敢如童牛儿那般嚣张,在外面另置了一所宅子安顿花无双,然后趁夜前去相会。

他做的虽然隐秘,但时间一长,又怎能瞒得住身边的人?这名锦衣卫本是伺候他日常事务的,第一个便先知dào

了。以为这对童牛儿来说应该是个好机会,是以立kè

就来出卖。

童牛儿听罢心里忽地一喜,觉得果然不错,值得利用,双眼便放出光来。锦衣卫见了心却忽地一沉,想着这小儿一向狠毒,若他真的把方威干掉,怕不能放过自己,必要杀了自己灭口。想明白这一层,不禁吓得胆寒,忽然后悔不该干这种丧尽天良的事,可已经晚了。

他想的果然不错。童牛儿既然要干这样阴狠的事,自然不肯冒险让他还活着逍遥。不等去杀方威,先就把这名锦衣卫干掉来掩灭痕迹。

又等了数日,直到把那锦衣卫所说的都证实了,并查知那花无双确切的住址和方威来往的规律之后,童牛儿才开始准bèi

动手。

这段时间银若雪的病情也稍有好转,不再像以往那般经常哭闹。但仍旧呆傻,终日抱着那个布偶沉闷地坐在床上整日不语,却比以前看着还可怕。童牛儿先把晚饭喂着她吃了,然后又在旁边看着她洗漱完毕,躺入被窝里面。软语哄慰片刻,见银若雪合上双眼,沉沉睡去,这才长出一口气,开始准bèi

自己今夜要做的事。

其实他所能准bèi

的无非就是绑在双臂之上的那两张鹤翁送他的袖弩,还有那把长刀而已。

童牛儿一边把周身上下收拾的整齐,一边暗在心里想着早已计划好的安排。嘴角不禁翘起一个微笑,以为这样够狠毒。他匆匆下了绣楼,叫人牵过自己的马匹,飞身骑上出了宅院,直向花无双居住的地方飞驰而去。

方威一向吝啬,从不肯多花银钱在女人身上。所以他为花无双买的这所宅院是只有三间正房的普通小院子,并没有特别的地方。房里也只有花无双和两个伺候的老妈子而已,没有其他方威认为多余的人在。

不过这样倒方便童牛儿行事。他将马匹拴在宅院后面的树上,然后翻身跳进院子里面,一路摸索着,放轻脚步向前面走。

此时的花无双刚吃完晚饭,正在两个老妈子的服侍下洗漱。因为早知dào

今夜方威要来,所以收拾的格外仔细。她却不知窗外有个提着长刀的恶鬼正趴在那里窥视,想着要把她如何。

但童牛儿犹豫再三,还是决定不要伤害这些人性命的好。只怕自己把恶事都做到绝,叫唐婉莲生的孩儿再有什么不测,自己可真的就追悔不及了。所以他一直低伏在院子里的柴垛旁不动,直等到花无双脱衣睡下,两个老妈出来到旁边的房里也安歇了,这才悄步摸到门前。

花无双因为在等着方威的到来,所以没有销门。童牛儿伸手一推,双扇的房门便应手而开。童牛儿见了心里暗乐,以为倒是省了麻烦。花无双躺在床上并没有睡实,听到门上有响动,还以为是方威进来,也没在意,只静静地等着。

却不想等到的是一把冷森森的长刀逼到自己的眼前,然后听到耳边一声低喝:“休言语,我便饶你不死。”花无双只是个没什么胆色的青楼女子,最想活命要紧,其他的并不在意。听说不让言语,立kè

噤声。

童牛儿不敢大意,用带来的绳索将花无双的双手捆好,在嘴里塞满东西,然后扔入床底下。花无双却听话,任凭童牛儿如何折腾,以为只要能保住性命就好,所以一声都无,让童牛儿觉得满yì



待一切料理停当,童牛儿先把蜡烛吹灭,将烛台和引火的东西都藏到隐秘的地方。自己躺入花无双的被窝里,把长刀顺在手边待用。将双手都放在外边,把袖弩顶上绷簧,就等着方威进门。

方威今夜原本打算早早就来会花无双,但因为营中的事务耽搁了好一会。终于处理完,欲火焚心的方威立kè

打马向这里赶。他却不知那床上已经不是温柔满怀的花无双在等他,而是个索命的阎罗正咬着牙准bèi

要他的性命。

方威进入院子后,先把马匹拴好,然后小心地四下查看一圈,见没有什么异常,这才放心地推门走进房中。见四下漆黑一片,连一盏灯火都没有,心中不高兴。向四下里摸索片刻,却找不到点火的东西,连原先放烛台的地方也是空的。想不明白今夜花无双又在玩什么玄虚,只得摸着黑脱掉衣裳,然后一步步走到床前。

童牛儿见得他的黑影慢慢靠过来,紧张的连大气都不敢喘。他自是知dào

今夜他们两个只能有一个人活着走出这间屋子。他如果杀方威不成,则必定要被方威所杀。童牛儿虽然淡看生死,但想着若杀子之仇报不了,自己再死在他的手里,可就窝囊到家了。

方威来到床前,刚伸手要掀被子,猛地听黑暗里咔的一声脆响,接着便觉得腹下一凉,好像有个什么特别尖锐的东西进到里面去了,而方威的身体也被带的向后急退两步。童牛儿见一击得中,心里高兴,翻身坐起,把另一只胳膊抬起,臂弯一折,触动机关。只见暗夜里闪动一道寒光,直向方威的胸口扑去。

方威此时已经被腹下的伤痛疼得浑身冷汗,神智混乱,哪里还能看得清再次射来的袖弩?再有这袖弩是用绷簧发射,力道奇大,二人相距又近,怎么来得及防范?方威正伸着手摸索腹下的伤口,突然觉得胸口一震,不禁哎呀大叫一声,翻身摔倒。

童牛儿却奸猾,并不肯马上下地去看,而是提着长刀就在床上坐着静静地等。因为他知dào

方威的武功高深莫测,一旦他耍诈欺骗自己,等自己靠到身前偷袭,那可就什么都晚了。

等了足有半个时辰之后,见躺在地上的方威没有一点动静,童牛儿这才放下心来。慢慢摸下地,把烛台和点火的东西都翻找出来,将蜡烛点燃,端着缓步来到方威的身前。低头见两只袖弩都射中要害,这人想要活过来已经是不可能,这才长出一口气。

低下身,看着方威半睁半闭的眼睛,童牛儿忍不住心里的得yì

,嘿嘿冷笑。这两弩射得虽然准确,但所中之处都不是立kè

就能要人命的地方,所以方威残喘着,还有一口气游移。待他看清面前的是童牛儿,立kè

什么都明白了,也没了求活的念头。

童牛儿把长刀抵在方威的脖子上,咬牙道:“你我虽然不和,我却从来没有想过害你的性命,为难你的家里人。你却狠毒,竟然害了我的孩儿。你怎地肯这么做?”听童牛儿这么说,方威倒有些奇怪,不知他从哪里得知自己是凶手?

童牛儿从他看向自己的眼睛里瞧出疑问所在,道:“你只以为若雪已经痴呆,从此就再也没有人知dào

真相是不是?你却不知dào

若雪也会有片刻明白的时候,自然就把你指认出来了。这正是天理昭彰,循环报应,且看哪个能逃得了?”

方威这才恍然,不禁在心里哀叹一声。但想着自己若就这么死了倒是冤枉,便用最后一点力qì

嘶声道:“是——杜天横叫我——这么做的——”

只从这一句就能看出方威的本性,要是不拉上个垫背的陪着自己一起死,他总是不肯甘心。方威知dào

自己这一句话就把童牛儿和杜天横二人之间拉上解脱不掉的关系,凭着童牛儿的阴狠,若不杀掉杜天横是不会善罢甘休的。而杜天横也是个狠毒的家伙,两个人若争斗起来,还不一定是怎样的胜负。但不论哪个陪着自己一起死,都能让自己在阴间的魂魄不凄凉,也算消解了这口冤气。

童牛儿自然也识得破方威的这番狠毒用心。但想着杜天横一向与自己不和,已经到了磨刀相向的程度,所以方威所说很可能是真的。若真如此,杀掉方威,这仇只能算是报了一半,另一半却要着落在杜天横的身上了。

想到这里,童牛儿直恨得要把满口的牙齿咬到欲碎。眼珠转动,有个主意冒上来,手起刀落,先就把方威的人头割了下来。

童牛儿想着杜天横一向奸猾,若要叫他知觉方威被害,很可能会联想到自己,定然要提高防范自己的警惕。如今只能毁尸灭迹,叫谁都不知觉方威的消失才是最好的办法。所以他把方威的尸首拖出屋子,直接埋入柴垛之中。然后把花无双从床底下弄出来,把身上的银两都与她,叫她天明后立kè

动身离开京城,跑得越远越好。不然一旦查知方威被杀,她也算是同谋,必定要被论罪杀头。

花无双只是个无知的女子,怎经得住童牛儿如此的吓唬?立时信以为真,把东西都收拾好,先就出门逃命去了。

第三十三章 杀机皆暗藏

待花无双逃远,童牛儿就把那柴堆点燃,放起一把火来.

这火他倒是放得熟练了,一次又一次,已经不知烧毁过多少罪孽,把一切都遮掩掉。但苍天在上,却总能把一切俯视,任你如何,都无法逃脱。

童牛儿在远处见那把火直把一大堆柴草都烧得干净才熄灭,心里觉得满yì

,这才匆匆回府。他却不知自己加的这份小心有些多余,因为方威促狭的奸猾让他从没有对花无双泄露过自己的真实身份,只怕花无双无意间泄露出去,把他自以为的高贵身份玷污,让别人传扬他沾花惹草的恶名。这样的事一旦叫雷怒海知觉,必然不会轻饶了自己。

却不想他加的这份小心倒给童牛儿帮了大忙。如今一把火把方威烧的如同一段焦木头,任谁都认不出来,什么麻烦都省了。

童牛儿回到府中时,夜刚过半。进到房里,见银若雪还在床上沉沉睡着,不远处桌上的黯淡烛光映照着她苍白的容颜。银若雪虽然神智不明,但只在醒着时才看得出来,此时睡着,却好像又回到了从前。童牛儿来在床前,向她端详片刻,见那脸上依然是少女才有的明艳光彩,和刚见时没有什么区别。这样看了片刻,再忍不住眼中的泪水,滴落在银若雪的面庞上。

银若雪被惊醒,睁开眼睛向他凝望片刻,恍惚着微微一笑,又倦怠地睡去。童牛儿伸手在她的脸上轻抚片刻,不知dào

该怎样才好。最后就趴伏在银若雪的身边睡着了,直到天明。

接连数日不见方威出现,东厂自然大乱。雷怒海下令派人四处寻找,却怎么都不见踪迹。

但万密也总有一疏,知dào

方威与花无双勾搭的并不止向童牛儿告密出卖的那一个锦衣卫。当杜天横从别人嘴里查知此事后,派人去抓拿花无双时,她早拿着童牛儿给的钱逃得没了踪影。但最后还是查到那个小院落,从一堆柴草的灰烬里找到方威被烧得面目全非的尸体。

可杜天横却有办法辨认。他知dào

方威曾受过一次伤,就在后背,是一道有半尺长的刀疤。这刀伤甚深,愈合得也就不算好,所以叫皮肤抽搐得明显。如今这具尸体虽然被烧得面目全非,但那道刀疤却依稀可辨,让杜天横立kè

就断定这就是方威无疑。

尸身虽然找到,但头颅却遍寻不见。杜天横何等的奸猾?想着方威虽然杀人无数,可这些仇家里真的有胆色来找他麻烦的却没几个。其中有这等心机手段的更是少之又少。而最有可能的只有一个人,就是童牛儿。

杜天横虽然听方威说起他去童牛儿的府中杀那婴孩的过程,也知dào

银若雪虽然看到方威的真面目,但却因为伤心过度而痴傻。但他不像方威那么天真,以为这件事从此就天下太平了。所以当他断定被杀掉的就是方威时,也就知dào

童牛儿必定已经肯定方威就是杀他孩儿的凶手,所以才会这么义无反顾地绝情报复,痛下杀手。

既然如此,那童牛儿在杀方威之前岂能不逼问?而方威性格宵小,又怎能不把自己供出来拉个垫背的,好叫去黄泉的路上不凄凉?杜天横越想越怕,仿佛已经看见童牛儿手中的钢刀正向自己砍过来一般恐惧。

要说杜天横一点胆色没有肯定不是,但关键的是如今童牛儿在暗处,他自己在明处。正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杜天横和童牛儿在东厂共事到如今也已经一年有余,对这个小儿早就有所了解。知dào

他是个真zhèng

心狠手黑的恶鬼,不论杀谁都不会皱一下眉头,有丝毫的犹豫。

更重yào

的是如今的童牛儿是雷怒海的东床快婿,身份极其特殊。自己虽然可以暗中整治他,把他干掉,却难免不留下蛛丝马迹。雷怒海虽然对童牛儿没有半点好印象,之所以把宝贝女儿银若雪嫁与他,完全是因为她怀了童牛儿的孩儿,不得不奉子成婚。

虽然如此,杜天横却知雷怒海是个极好脸面的人。一旦自己的女婿被杀,他岂能善罢?必定全力排查,直到抓到凶手为止。不然满朝上下岂不笑他无能?

这些关节要隘杜天横自然比谁都清楚,所以也知dào

自己如今面临的是怎样尴尬的局面:只允许童牛儿来杀自己,却不准自己去杀童牛儿。这样被动的情境想着都够憋屈的,让杜天横经常在夜半惊醒,噩梦连连。这样的折磨却是更加难熬的痛苦,让杜天横觉得无法忍受。

但他毕竟是在生死之间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的行家里手,怎么肯束手待毙?慢慢地想出阴狠的主意,要把童牛儿消灭在让人不知觉的意wài

之中。

可杜天横千想万想,也没想到童牛儿早花重金将他身边的人买通,和对付方威用的是一样的手段。杜天横什么都好,就是拿金银特别当回事,对钱财使用起来极吝啬。这样的人岂能善待身边的人?不仅如此,杜天横还常常找各种借口克扣身边人的薪水俸禄,宁可遭人嫉恨也要去贪那不值得如何一文两文小钱。

其实按说杜天横现在的身份地位,每月的俸禄就已经够可观。加上他肆意盘剥得来的,别人孝敬的,每月的收入足以抵得上普通百姓一年的进项。但人的本性就是贪得无厌,不论得到多少。却总还是嫌不够,以为自己应该得到更多。

如此一来,他身边的人自然恨他不死,也饥渴得无奈。看童牛儿一次就给这么多金银,都感恩戴德地为他办事。如此一来,杜天横那些他自以为的秘密还怎么藏得住?童牛儿虽然没有知dào

全部,却也了解个大概。不禁在心里暗笑,以为杜天横只是看着精明,其实还是呆傻。

这日临到雷怒海在大堂上办公,杜天横在旁边伺候。见四下无人,杜天横凑到大案前向雷怒海道:“大人,近日多有人传言说童牛儿童大人聚众赌博,通宵达旦,且还经常狂欢夜饮,毫无节制。我担心如此会招来同僚的嫉恨,一旦把这些事传扬到其他人的耳朵里,让那些宵小当做把柄抓在手里大做文章,恐怕对大人您不利。”

雷怒海也早知童牛儿的本性如此,但因为银若雪如今已经呆傻,是以不好对他加以约束。此时听杜天横说起,知dào

不会是空穴来风的谣传,忍不住点头。

杜天横见时机到来,又进一步进言道:“不如给童大人分派个差事,把他的身子占住了,也就没有时间精力去玩那些没甚意思的消遣了,不知大人意下如何?”雷怒海沉吟片刻,道:“有什么合适的差事给他干?”杜天横道:“如今朱雀营的营使还没有着落。童大人虽然武功不高强,但头脑够用,做个营使代替大小姐倒也不算委屈他,大人觉得怎样?”

雷怒海听杜天横提起银若雪,忍不住低叹一声,道:“若雪命苦啊,嫁了个这么不成事的,只为了这个孩儿,没想到最后却是这样的结果。嗯,以前的五营都是在你们五龙将军手里掌握。如今若雪这个样子,方威又丧命,唉,倒也不必拘泥于此了。只是那童牛儿没什么能耐,怕撑不起这朱雀营的门面来。嗯,若哪日战死,也算是为国捐躯,倒强于这样的丢人现眼,到最后连祖宗都辱没了。好吧,你且拟个呈文,我报上去,若能批下来最好,批不下来也就算了。”

本来雷怒海对这件事不敢报多大的希望。只因为东厂五营的营主向来都是武功高强,能为出众的人担任,却从不曾用到象童牛儿这么废物,只知dào

用袖中暗藏的硬弩偷袭射人的宵小。一旦他战死在阵前,说起来也不比赌钱饮酒好听到哪去,因为这东厂朱雀营的营主够无能的,岂不连他雷怒海一起都耻笑了?

却没想到,不过三天,呈文就批下来了。上面还是魏忠贤亲笔的一个朱批的准字,写得歪扭。雷怒海看着奇怪,想不明白一向办事小心的魏忠贤怎么还不等问过自己详细就准了呢?

他却忘了那时为了童牛儿伪造魏忠贤调兵手谕一事,叫魏忠贤对这个童牛儿印象深刻。尤其那个没脚的虫儿写来的奏折中对童牛儿极尽奉承之词,夸他智勇双全,是不可多得的人才,魏忠贤看过后一直不忘。

此时见到雷怒海提拔童牛儿的呈文,心里倒还赞扬雷怒海举贤不避亲,是以批得痛快,什么都不问就照准了。

可当这道批文传到童牛儿手里时,却叫童牛儿咧着嘴暗自叫苦。才知dào

快乐逍遥,自由自在的好日子恐怕一去不返了,从今又被束缚绑得牢靠,当起魏忠贤和雷怒海的爪牙了。这件事不用问,童牛儿都想得到必定是杜天横的主意,只为了谋害自己的性命。不禁暗暗地咬牙,以为杀杜天横的机会也就在这件事中暗藏着呢。

第三十四章 痴傻真境界

在林凤凰被劫掠那次,因为银若雪胳膊受伤,曾叫童牛儿发雄威,主持过一次朱雀营的营务.当时童牛儿为了立威,曾把一名与他对立的锦衣卫耍手段杀掉,叫满营的锦衣卫都认识他的凶狠和阴险,没有人再敢拿他这个副营使不当回事。

童牛儿也便趁着这个而拉拢下营中不少好手为自己办事。他使用银钱一向大方,也最善于笼络人心,一来二去之后,这些人也便死心塌地地跟着他为恶了。如今他贵为雷怒海的东床快婿,这些在雷怒海手下当差的锦衣卫自然对他更加地高看一眼,不敢有半点违拗之处了。但听说他顶替银若雪当了正营主,还是有不少人咧嘴,以为童牛儿什么能耐都没有,只会耍奸弄狠,不能冲锋陷阵,这个营主怕当不好。

童牛儿也有自知之明,懂得这些人所想的。但他如今的心思和以前已经大不一样,早不拿这个朱雀营的营主当回事。只是形势所迫,还想着要杀杜天横,所以不得不干罢了。如此一来,他对手下人自然宽泛,不肯为难谁。众人见了才知这小儿已经不是从前那个,都暗自庆幸。

杜天横见童牛儿走马上任,偷偷地高兴,以为自己的计算得逞。接下来便想着找寻怎样的机会来谋害他的性命了。如今的锦衣卫因为宦官集团当政,把天下弄得越来越不堪,民愤一天甚过一天强烈,没办法只好四处镇压,所以一直疲于奔命,为魏忠贤这个连屌都没有的人效劳。

这一天童牛儿正在营里聚着几个和他一样好赌的锦衣卫支着局扔骰子,忽然听到在外面守风报信的人进来禀报:“杜天横杜大人正向这边来呢。”童牛儿一惊之后立kè

叫众人把局面收拾起来,按秩序站好。他则在那张大案后面居高而坐,弄出一副研究公务的模样。

杜天横进来之后见了不禁暗暗地冷笑,以为这小儿倒是会伪装。童牛儿看着杜天横那不冷不热、喜怒不显的模样,忍不住就想扑上去,直接用暗藏的袖弩把他射杀在当地才过瘾。他是个最喜欢快意恩仇的人,有这样的心思倒不奇怪。但知dào

时机还未到来,所以只能强压着心里翻滚的仇恨,在脸上开出笑容来,起身转过大案,一边寒暄着,一边上前拉住杜天横的手亲热。

杜天横此时和童牛儿却是一样的心思,所以两个人面对着,都能感觉到对方暗藏的杀机,也都觉得够尴尬,够无奈。

二人按着宾主落座之后,童牛儿一边吩咐上茶,一边向杜天横道:“什么好事有劳杜大人亲自跑一趟来为我报信啊?”这话语里自然有挤兑杜天横的意思,杜天横自然听得出来。但想着小不忍则乱大谋,且先让这小儿猖狂几日吧,看他能占到什么便宜?等我结果了他的性命,就知dào

是谁笑到最后了。

所以听童牛儿这么问,杜天横只是微微一笑,并不着恼。道:“刚刚得雷大人吩咐,叫你我共同领营中锦衣卫出城去平灭匪患。我特意来寻童大人商量应对的办法,看看这一仗怎样个打法最好。立不立功还在其次,不要叫大伙枉送了性命才是真的,童大人以为呢?”

童牛儿听他说得唐璜,想起救霍敏玉那次,他为了逃跑,不惜把马上的锦衣卫打下马去来夺取马匹,忍不住在嘴边翘起一个嘲讽的微笑。杜天横最奸猾不过,立kè

就猜出几分意思,暗暗地在心里骂他。

童牛儿用眼光扫视着帐中的其他锦衣卫,点头道:“杜大人说的极是。那功劳就算立了也是别人的,终究落不到我和我的这些兄弟头上;只有性命是自己的,且只有这一条,一旦弄没了可没地方找去。不但如此,怕连个抱委屈的地方都没有,当真冤枉得紧。”

他这番话连讽带刺,把杜天横以前瞒报军功,为自己捞好处的底子都抖落出来。说的虽然不够分明,但这样的事众锦衣卫都早有听闻,自然明白,皆忍不住笑出声来。杜天横何曾受过这样的憋屈,直恼得脸皮青色,眉眼跳动,就想发作。

但想着这里是朱雀营的大帐,一旦真的喧闹起来,自己怕占不到什么好出去。更何况童牛儿毕竟是雷怒海的女婿,不比以前那个狗屁不值的小小副营使。就算自己压住了他,这小儿岂肯善罢?肯定要到雷怒海那里为难自己。而雷怒海是怎样尖锐的性格?必定要设下圈套报复。自己在人家的手底下混饭吃,处处都要受他的挟制,如不肯隐忍,以后的日子怕要不好过了。

想到这里,杜天横强压下心头燃得正旺的怒火,陪出笑脸来,道:“童大人说的极是,我也是这个意思。此次要去剿灭的匪患不比以往,各个都是武功高强之辈,若没有好功夫和他们对抗,怕最后讨不到什么便宜。所以我特意来找童牛儿商量一个保全性命的办法。”

杜天横的话音刚落,帐中的众锦衣卫都忍不住笑,拿眼光看着童牛儿,不知dào

他要怎样应付。因为谁都听得出这番话是专门说给童牛儿听的,只为讥讽他武功太弱,没什么真实本事。却不想童牛儿并不在意,笑着对杜天横道:“杜大人怎地不知dào

?阵前死的从来都是那些自持武功高强的狂傲之辈。似我等这样没本事的哪敢上前去送死?怕早就找个稳当的地方躲藏起来保全性命了,哪敢劳烦杜大人为我等操心?杜大人还是想一想自己的性命如何保全吧,不要等到钢刀压到脖子上那一刻想可就晚了。”

杜天横听童牛儿说的话越来越不堪入耳,倒被他喝住了,不敢再往下接,以为真的闹起来怕要对自己不利。以童牛儿现在的身份,若真的暴喝一声,叫这帐里的众锦衣卫扑上来一起把自己杀掉,那雷怒海怕也不能把他怎地。

想到这里,杜天横回缩身体,端正态度,向童牛儿道:“童大人笑谈了。你我同在人家的帐下当差听喝,本就应该同仇敌忾,相互帮zhù

才是。如此不但能保全性命,还能不负九千岁魏大人和雷大人的信任与托付,和东厂的众兄弟共享那荣华富贵,童大人以为如何?”

童牛儿听他把话锋变得柔软,知dào

他已经怕了,也就无心再逼迫。他知dào

若把这杜天横逼急了,怕也不会对自己有什么好处。还不如先就这样将就着,等到适当的时机到来时再收拾他不迟。童牛儿虽然知dào

自己凭着是雷怒海的女婿这个身份可以任意为恶,谁也拿他奈何不得。但他从来都是个以为自己如何的人,不肯干那狗仗人势的龌龊事,所以也就懒得往那方面想。

二人收拾起彼此的敌意,把事情拿出来商量一番。但这样的商量只是相互说着没用的废话,并没有什么好的结果可以期待。杜天横来之前也早就预料到,所以并不感到失望。然后和童牛儿拱手告别,回营去了。

童牛儿望着他消失在营门口的背影,忍不住向地上啐一口,暗骂道:不知死的鬼,看我早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回头看身后的众锦衣卫正都望着自己,才知自己刚才的表现有些过分,于是装着咳嗽地又向地上吐了两口遮掩。但终究是假,让众锦衣卫都掩嘴窃笑,以为他和杜天横之间早晚要有一场龙争虎斗的好戏上演,却不知最后谁死谁生。

回到府里,见银若雪正抱着那个任谁都夺不去的布偶坐在床上发呆。但看见童牛儿进来,原本呆滞的目光却忽然清澈片刻,用含混不清的声音问:“可为我的孩儿报仇了么?”童牛儿听了却吓一跳,不明白她怎么会忽然问出这一句?走到近前低身道:“若雪,你——你好些了吗?”

银若雪却不理他,重复着那句问:“为我们的孩儿报仇了吗?”童牛儿才知她此时神智复明,倒欢喜得不知dào

该说什么,结巴半晌才道:“报了,怎能不报?方威那小儿已经被我杀了,人头现在就在咱们孩儿的坟上祭奠着呢,你放心吧。”

银若雪听他如此说,忽然裂开嘴大哭起来。童牛儿看着好不疼惜,忙拥入怀里哄慰。同时以为银若雪的病可能到此也就好起来了,暗暗地觉得欣慰。却不料银若雪哭过片刻,重新又回到她自己那个混沌不明的世界里去了,双眼再次模糊起来,对童牛儿的呼唤没什么反应。

童牛儿才知银若雪还是依旧,并没有什么改变。转念想着她对那孩儿极疼惜,若神智清明,必要日夜地想念哭泣,不知dào

还要受下多少痛苦的折磨。倒真的不如像现在这样,什么都不知dào

好些,也让自己的心里好受些。

这样想着,呆呆地看着银若雪,真的分不清到底是她痴傻,还是自己也如此了呢?

第三十五章 好友重相聚

这次要去剿灭的所为匪患其实是一群被魏忠贤等宦官集团逼反的地方清流和随之起事的江湖人物.为首的是一位在京津一带颇有声望的文士,名叫张子望,字汉臣,号南金先生。此人博古通今,学识渊博,且极有政治头脑。曾考取功名,但因为不满魏忠贤等一班宦官把持朝政,祸害天下而退身在乡野之间,不肯出来为官。后来得遇一位高人指点,叫他啸聚山林,领着一伙江湖人物造起反来。

他们所占的地方名叫南宫山,距离京城四百余里远。按说现在天下处处皆乱,占山为王的大有人在。这样的案子本应由地方或者刑部处理,本不会交与东厂,要出动人命尊贵的锦衣卫前去平灭。

但南金先生这一伙却有些特出,就是他们从来不干打家劫舍的卑劣勾当,专门暗杀那些与魏忠贤等宦官勾搭着在地方为恶的官员。并且每次杀完,总要留下此人的罪状,把他所为的罪孽桩桩件件地写个清楚。如此一来,自然让那些曾经为魏忠贤建过生祠,替魏忠贤陷害过人命的人各个自危,纷纷上书陈条,请求魏忠贤派人将这群人擒拿歼灭。

魏忠贤也曾责令地方官出兵办理此事。却不想和南金先生在一起的众江湖人物各个厉害,手下的兵士也都勇猛异常,官军去多少败多少,都是白搭。魏忠贤无奈,只得令雷怒海派遣东厂的锦衣卫前往。

这样的事雷怒海都习惯和杜天横商议,此次也不例外。杜天横听说后却高兴,以为好机会终于来了,立kè

建议调派自己的无极营和童牛儿的朱雀营前往。而自己自会帮着童牛儿建功立业,也好给雷大人的脸上增添些光彩,让众人知dào

雷大人的女婿不是只知dào

赌钱饮酒作乱的废物。

雷怒海自然不知dào

杜天横心里转的阴邪心思,还以为他一心在为自己考lǜ

,十分的高兴,当即照准。就这样,杜天横与童牛儿各自提调本营的锦衣卫,外带着五千御林军兵,开拔前往南宫山来平灭南金先生众人。

走在路上,童牛儿心里就觉得奇怪,不知dào

这个南金先生是怎样的人物,倒有胆色,敢做这等大快人心的义事,真是难得。而追随在他身边的这些江湖人物也够了得,值得钦佩。既然如此,自己到了那里自然不能为虎作伥,和杜天横等一群锦衣卫去为难他们。嗯,还要想个办法通知他们,让他们好好地准bèi

应对才好。

到了南宫山下,杜天横才知自己带的人手远远不够。只因这座南宫山是方圆数千里的一座大山,而且山高林密,到处都是陡壁石崖,地形虽然不比剑阁那么险峻,但绵延无尽,想在里面埋伏千军万马也不是难事,但要找出来却不容易。这样的地形不要说平灭他们,就算把这些人撒出去找出南金先生等人藏身之处都无法想象。

杜天横看得好不泄气,不知dào

该怎样计较,于是把童牛儿找来商量。童牛儿岂能给他好脸色和好言语?几句话就把杜天横噎得没了动静。童牛儿也不理会,自回帐中去睡大觉了。杜天横也不敢为难他,只能暗气暗憋,想着寻机会把这小儿杀掉,这口恶气就算出来了。

童牛儿这夜在帐中睡得正香甜,猛地觉得有股子异常的甜香之气飘入鼻孔。不待挣扎,已经感到浑身无力,昏沉睡去。但神志却不迷乱,依稀间好像还记得似是有人把自己负在背上,一路走高爬低,穿山越岭的,却不知dào

是往哪里去。

待他醒来时,发xiàn

自己躺身在一间明亮的屋舍之中。这屋子里的摆设虽然不华美,但却收拾的一尘不染,十分的干净。身上盖的锦被也有股子淡淡的幽香入鼻,闻着有些熟悉。

正奇怪自己到底落身在什么地方,听外面有人一边走来一边说:“必定是醒了,都这个时辰,便饿也饿醒了,去看看吧。”话音未落,听门上轻响,有人走入。童牛儿一向喜欢耍滑,不知dào

来的人是谁,意思凶吉如何,不敢面对,忙闭起眼睛装睡,同时竖着耳朵倾听动静。

进来的人显然不止两、三个,好似有一群,都轻手轻脚地走到他的榻前向他看着。过了片刻,不闻什么动静,童牛儿再忍不住,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儿偷窥。这一眼看去却把他惊骇得啊地大叫出来,一下子从榻上跳起来,倒把榻前站立的众人都吓了一跳。

原来榻前站的正是林猛、林凤凰、白玉香、霍敏英、霍敏玉他们五个。童牛儿早就知dào

他们已经出关远遁到外蒙一带躲避官军的追捕,此时在这里见到岂能不惊讶?还以为自己也到了外蒙那片蛮荒之地呢,不然怎么能见到他们?

可等他看清随后进来这人,惊讶得更加厉害了,原来后面进来的正是与他结义的妹妹端木蕊。

“你几个——怎么会在一起啊?”童牛儿指着几个人道。林猛笑着在榻侧落身,道:“童大哥,不必惊慌,且听兄弟道来。”

原来当初林凤凰、白玉香、霍敏英三人被救出后,为了躲避官军的追捕,又怕把灾祸带到剑阁四侠等众英雄藏身的地方,无奈林猛何朱大哥等人只好保护着三女一路躲藏着,一直逃到外蒙才平安。但那里毕竟是人迹罕至的蛮荒之地,又没有人护佑照顾,众人对那里的水土人情都不适应,无法长期居住。后来无奈只得又冒着被抓的危险,化妆后偷偷潜回内地,最终与剑阁四侠等人会合。

亲人相逢,自然分外地喜悦。大家坐在一起说起以往,最感激的自然还是童牛儿。都以为若不是他拼死照顾,林凤凰、白玉香、霍敏英三女万难保下女儿的清白,众人怕也没有今日的团圆。

而这些人里最感慨的自然就是林凤凰。想着此时的童牛儿已经与银若雪结为夫妻,相处一室,林凤凰的心便痛得失去知觉,茫茫然不知dào

该如何是好。才知dào

爱着一个人竟然是如此痛苦的折磨,而不是自己所想象的那般甜蜜幸福。

童牛儿听林猛如此说,这才恍然。转念又奇怪,道:“这里却是哪里?我怎地到了这里?”

林猛道:“这里便是南宫山,童大哥不是带兵来攻打这里吗?”童牛儿一怔之后道:“是啊,可你们怎么也在这里?”林猛道:“我们却比童大哥来得早,自从南金先生在这里立下聚义的大旗那天我们就来了。”童牛儿听到这句有些恍然,道:“难道在这里占山为王,专门杀那些与魏忠贤等一班阉党勾搭的地方官的义士就是你们吗?”

林猛笑道:“不错。剑阁四侠、石佛侠姜楚姜大侠、云婆鹤翁等人,自从自剑阁逃出来之后,就辗转到了这里。”童牛儿忍不住笑出来,道:“果然便是你们。我还想这天底下怎还会有如此胆色的英雄肯做这等大逆不道之事?也只有你等敢这般妄为了吧?”

一直在一旁束着双手没有说话的林凤凰插言道:“童大哥,你这一向可好?”童牛儿听到这温柔声音,感觉自己的心都迷醉其中,无法自拔。望过林凤凰一眼,才发xiàn

她因为没有了在春香院中的压抑,眉眼早已舒展开,瞧着更显丽色,越加地好kàn

了。不禁感到脸热心跳,忙低埋下头,道:“算不得好。”

林凤凰听着惊讶,道:“怎么?”童牛儿就把自己的孩儿被害,银若雪因悲伤过度而变得痴傻等事情大略地说了。众人听罢都大吃一惊,没想到童牛儿与银若雪结婚只半年多些,就发生这么多不幸的事。林凤凰和白玉香、霍敏英、端木蕊等都是和童牛儿好的,都忍不住替他伤心,纷纷垂泪。

童牛儿见了却笑,道:“何必如此?今日大家能够相见,本是开心的事。来来来,弄些酒菜,我们且一醉庆贺如何?”林猛点头道:“不错。我等都是被童大哥救过性命的,今日大家终于都平安,正好可以向童大哥谢过救命之恩才是。”

童牛儿听他说得如此生分,摇头道:“怎地就不能免俗?非要谢什么恩呢?就痛痛快快地大醉一场不好么?”林猛见他说得认真,点头道:“好,且去大醉一场吧。南金先生和四侠他们也都在前面等着童大哥相见呢。”童牛儿点头道:“好,我就去见见这个南金先生,看看是个怎样出众的人,怎地被人传扬成这般出色的人物了?”

待出了房门,童牛儿才见这房子是建在一大片空旷的山坡上。这里的山势显然颇高,低头可以俯视不远处的山头林立。再放开眼光向远处眺望,见崇山峻岭,连绵不绝,好像无穷无尽一般。童牛儿看得惊讶,道:“这南宫山竟然是如此大的一片山啊。”

林猛道:“这里的山势虽然不如剑阁险峻,但因为林木茂密,若不熟悉其中的山径,很难在其间行走的,倒比剑阁还容易守住。”童牛儿以为他说的有道理,点头称是。

第三十六章 深山藏虎豹

经过一大片建得整齐的房舍,童牛儿看着在其中进出的都是身强体健、年纪与自己仿佛上下的青年,各个精神饱满,有说有笑,不禁在心里觉得羡慕,以为这般痛快地呼吸着才是活着.

然后把所见的房屋和人数大致估计一下,才发xiàn

只是自己所见的就已经不下于万人的规模,暗暗地惊骇。转头问林猛:“你这里现在有多少人马?”林猛道:“两万人左右吧。还在扩大,每日都有近千人前来投奔。”童牛儿忍不住啊了一声,道:“这么多吗?”想着自己和杜天横此来加在一起不过七千多人,却想攻打相差如此悬殊的人马,还要进林木如此茂密的山中寻找,说起来真是个笑话。

转念又觉得庆幸,这里多亏是剑阁四侠掌权,都是自己的朋友,不然若是真的打起来,自己和杜天横都不用相互耍奸就都被干掉了,倒省事。然后又在心里嘿嘿冷笑,以为这一次杜天横必然要死在这里无疑了。

突然想起一个问题,向林猛道:“你们怎么知dào

我在营中?是谁把我弄到这里的?”林猛微笑着道:“我们自然也有可靠的消息来源,从童大哥出京那一刻就知dào

了。能从高手如云的锦衣卫大营里把童大哥请来这里而不被知觉,怕只有我义父飞天神龙翁大侠才有这样绝世的轻功,没有第二个人选了。”

童牛儿才知是翁九和把自己用迷香迷晕后背到这山寨里,不禁有些奇怪,道:“为什么要烦劳翁大侠如此?”林猛道:“自然是我们准bèi

攻打你们,怕乱军之中误伤了童大哥的性命,所以才先一步把童大哥就出来。不然若真的叫童大哥有什么闪失,我等怎么担负得起?怕不要落下忘恩负义的骂名?”

童牛儿听得心里好不温暖,以为自己以前忘生冒死所做下的一切都值得了,没有半点可遗憾的。但他从来都是死犟的个性,嘴上不肯承认心里的感动,只笑着摆手道:“我这贱命一条,怎值得如此?生死都无所谓。只是有劳翁大侠,还要冒死去那绝险之地救我,真个不容易。”

一行人说着话,就已经走到聚义大厅的门前。童牛儿见这大厅建的甚有气派,梁架高举,宽敞明亮。迎头一块大匾高悬,上面横书四个血色大字:扫荡乾坤,笔意纵横,显得极有气势。童牛儿读书虽然不多,但自从赛天仙去世之后,多得林凤凰教他识字,已经比从前进步很多,都能够把一般的书整句的读下来。所以这四个字倒是难不倒他,都识得,也明白其中的含义,不禁拍掌喝一声好,向林猛道:“这是哪位高人的手笔?当真是天下人的呼声啊。”

林猛笑道:“还有哪个能有这样的气势和胸怀?自然是南金先生啊。”童牛儿原以为应该是飞天神龙翁九和呢,正要再喝一声彩,听说是不相识的南金先生,把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又咽回去了。

林猛早就从他多变的神情间看出端倪,微笑着道:“这南金先生可是当今的大儒,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比三国时的诸葛亮都不差到哪里去。童大哥一会见了就知dào

了。”童牛儿嗯一声,和林猛相让着走进聚义大厅之中。

厅里正有一伙人俯在大案上商量着什么,听到脚步声杂沓,都抬起头来看。童牛儿看到的第一张笑脸就是云婆婆,忙抢前一步,低身跪在地上,口里道:“娘亲在上,孩儿这里有礼。”说完就磕头,声声带响。

云婆婆没想到童牛儿竟然用这样的大礼待她,倒一时间不知所措起来。怔愣了片刻才想起伸手相搀,口里道:“童大人快快请起,这样的大礼老身怎堪承得住?怕不折了阳寿?”可待童牛儿起身,看到他的脸时,又不禁惊住。原来此时的童牛儿已经是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云婆婆略一思索便明白,童牛儿必定是看到自己后想起了赛天仙,勾引起伤心,所以才如此。也才知dào

二人之间的感情不但真挚,而是远比自己想象的深湛。心里觉得感动,伸手为童牛儿拭去泪水,劝道:“莫要伤心了。天仙在那世若见你如此,必要跟着难过,却又何苦?”童牛儿哽咽着答yīng



鹤翁在旁边扶住童牛儿,跟着劝道:“天仙若知你对她如此情深,必要笑出来才是,又怎会难过?”云婆婆见他这句是和自己唱着反调,心里不高兴,沉下脸来呵斥道:“又多嘴气我是不是?童大人又不是第一次见你,就不说话也不会误认为你是个哑巴,你急的什么?”

童牛儿早惯见二人如此,也不以为意,反倒被逗笑。鹤翁还是一向的好脾气,摆手道:“是我多嘴,是我多嘴。”旁边的剑阁四侠等人见了都笑起来。

童牛儿又转身向正看着自己的翁九和执礼道:“多些翁大侠冒险去营里救我出来,这等恩德,童牛儿感激不尽,没齿不忘。”翁九和摆手道:“我虽努力,却总不如童大人救下的性命多。我也只是代我的一双儿女还个人情罢了,童大人不必客气。”

童牛儿又和二爷端木万千、三爷玉尘子、四爷万山红、石佛侠姜楚和朱大哥等人相见过。待众人闪退到两边,露出一个面白似玉、模样儒雅的先生来。童牛儿瞧他的斯文模样,知dào

必定就是名闻朝野的南金先生无疑,忍不住仔细打量。

翁九和在侧笑着介shào

道:“这位就是你们此来要抓拿的南金先生,你二人便认识一下吧。”南金先生微笑着向童牛儿浅执一礼,道:“久闻童大人的传奇,为救下林家兄妹和白姑娘、霍家姐弟的清白性命,不惜冒死忘生,当真难得,可配得起‘英雄’二字的夸赞。”

童牛儿听他用如此盛赞的言语说自己,不禁羞怯起来,忙摆手道:“都是自家人之间的事,哪用得上如此?先生千万不要这么说。”南金先生见他看着似是个Lang荡人儿模样,没想到说起话来竟如此谦逊,倒觉得yì

wài

,同时心里喜欢,忙让着童牛儿在上首位置落座。

童牛儿哪里肯?只在旁边坐下。剑阁四侠、云婆鹤翁等人陪着落座。林猛、林凤凰、白玉香、端木蕊等一班小辈的都在后面垂手站立着相陪。南金先生指着案上铺的一张白绫上勾勒的线条道:“童大人,你来的正好。我们正在商量怎样能把与童大人同来的这些朝廷鹰犬一网打尽,其中详细童大人最知dào

,自然也就衡量的出是否可行。还请童大人不吝赐教。”

童牛儿向那白绫端详片刻,看出是一张地图,只是画的粗糙,不容易辨认。上面用朱笔画着几个红点,童牛儿略一衡量,就看出靠边的那个应该是自己带兵驻扎的地方,便用手指着道:“我们相距如此的远吗?”

南金先生没想到不用自己指点,童牛儿就能分辨出敌我双方的位置,倒有些惊讶,道:“我们的山寨共有三座,最前面的是前寨,离童大人驻兵之地很近;现在我们在的是中寨,就远些;向后十里地还有一座后寨,却是我们最后的居处。”童牛儿点头道:“正所谓狡兔三窟,这样的安排可算作高明。”南金先生知dào

他在夸赞自己,不禁在面上浮起一个微笑。

童牛儿把此来的兵种、兵力、辎重等各种情况尽都向大家说个透彻,最后道:“那杜天横一向奸猾,喜欢耍诡诈,南金先生还要小心他才是。至于其他就没有什么厉害的了,因为对你们的实力知之甚少,所以此次只来了七千多人,怕还不够撒在这林子里喂狼虫虎豹的呢。”众人听他这么说,都笑起来。

南金先生道:“我等想就在这数日内,一举全歼童大人带来的这些京兵,童大人以为如何?”童牛儿沉吟片刻,道:“却不知先生对未来有什么打算?是扯起大旗造反呢?还是继xù

隐藏行迹,就在这山林里干那劫富济贫的仁义勾当?”

这一句却把包括南金先生在内的众人都问得懵了。南金先生道:“有什么区别吗?”童牛儿点头道:“是啊。若想扯旗造反,自然不用顾虑什么,把事情搅得越大越好,不论是谁都滚他妈的去,来多少兵马就消灭多少,痛痛快开地干他一场才是。”说道这里,童牛儿笑吟吟地看着南金先生和剑阁四侠等人。

南金先生听到这里就已经明白童牛儿接下来要说的言语。但想着若由他把意思说个清楚倒是比自己说更有力,便道:“若不想这样呢?”童牛儿笑着道:“若不想扯旗造反,我看还是不要把和我同来的这些人赶尽杀绝的好些。”

翁九和从来是喜欢快意恩仇的汉子,就连杀人也不愿意拖泥带水的。听童牛儿这么说,有些不解,道:“为什么?”

第三十七章 生死两难计

童牛儿微微一笑,道:“如今营寨里的人数虽然众多,但和阉党能够调动的军队比起来还是少.若真的把与我同来的这些人全部干掉,那雷怒海必然觉得脸面无光,会叫魏忠贤起倾城之兵来这里屠杀。这南宫山地面虽然广大,但若来个十万八万人平推一遍,各位怕也就无处藏身了吧?目下的朝廷虽然昏暗不明,阉党虽然不得人心,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我以为还不到和他们正面对抗的时候,容易引火上身啊。”

其实这个道理南金先生自然想得明白,但因为翁九和等剑阁四侠一力主张把山下的锦衣卫和御林军统统干掉,所以他也不好说什么,为了兄弟之间的团结,只好尽lì

配合。此时听童牛儿这么说,不禁露出会心的微笑。想着还需借着童牛儿的嘴好好劝劝剑阁四侠等人,便道:“童大人所言也有些道理。依照童大人所见,但不知我等该如何行动?”

童牛儿听他问得认真,便低头沉吟着想了片刻,然后道:“我以为可以小部分消灭,让雷怒海知dào

南宫山不是好惹的;但大部分放生,叫雷怒海的颜面得以保全,让他暂时先不要有攻打南宫山的想法便是最好不过了。”

他的这番言语听起来似乎合情合理,没有什么毛病,其实只有童牛儿自己知dào

,所谓的‘小部分’是指谁,自然就是杜天横。

童牛儿虽然一心想杀杜天横,但他也明白,杜天横不比方威,不但武功高强,而且计算深湛,最奸猾不过,想要象杀方威那般杀他怕是妄想。所以童牛儿虽然也和杜天横一样,在心里转着借这次剿匪的机会干掉对方的龌龊念头,但他却以为杜天横干掉自己的机会远比自己干掉他要大得多,所以他的心里并不踏实。

如今见这么多英雄在场,童牛儿立时觉得胆气豪壮许多,杀掉杜天横有了十足的把握。但他从来都是不肯把自己的肮脏心思拿到眼前光明正大地给别人看的脾气,总是喜欢夜刀杀人,暗箭算计才觉得过瘾,所以在心里就想着利用剑阁四侠等人的手干掉杜天横。

而他之所以不想让剑阁四侠等人把所来的锦衣卫和御林军全都歼灭在此,也并不是真的都在为南宫山上的众人着想,而是以为自己回京时能有所交代,总比一个人回去要好kàn

些吧?

但这番心思总不能和剑阁四侠等人说,所以便想出这么个完美的托词来。但这其中倒也真的有为南宫山众人打算的成分在,所以说起来也让人觉得有道理,尤其南金先生深以为然。

南金先生虽然有胆色,但毕竟是一介书生,私心里总有三分安稳念头,想的是长远的打算,倒比剑阁四侠等人要多想一层。剑阁四侠等人向来喜欢快意恩仇,是江湖侠义道的作风,和南金先生所想的自然有区别,倒也不足为怪。

翁九和却不喜欢童牛儿的这番言语,以为畏手畏脚的,不够痛快。但顾念着童牛儿对林家兄妹和白玉香、霍家姐弟的恩德,不好直言所想,所以没有说什么。端木万千、玉尘子和万山红虽然和翁九和想的一样,但见大哥不言语,也就都没有多说。

童牛儿见众人都没有声音,以为皆被自己所说的道理折服,觉得高兴。南金先生想着趁此机会让童牛儿帮自己拿个主意,于是进一步追问道:“童大人可有什么良策吗?”童牛儿和南金先生虽然没有交往过,但他凭着这么多年养成的警觉,却已经大略猜到南金先生这样问他的目的。他自然不愿意被人这么痛快地利用,于是摇头道:“我只是站在我自己这里看这件事,其中难免多有不妥的地方,也就很难想出什么好主意。还是别问我了,容易把大家都害了。”

南金先生听他回答的奸猾,才知dào

童牛儿果然如自己所见到的一样,不禁暗在心里泛起隐忧,以为这个青年也许不堪依靠。

如此一来,剑阁四侠等人也就明白了原来南金先生还有这层打算,和他们四个想的也不一样,倒有些惊讶,都不言语了。

其实若平心而论,以当时的状况而言,南金先生所想和童牛儿所说都有些道理。毕竟南宫山上的众人所杀的不是一般的贪官污吏,地痞恶绅,而是和宦官集团关系密切的地方要员。这样的行为魏忠贤等人自然不肯坐视不管,早晚要出大军剿灭。而南宫山说到底也不过是快弹丸之地,怕还经不起大批官军的剿灭。

但这样的心思总还是有求安稳的苟且在,让剑阁四侠等人不以为然。这也是南金先生不能直白提出,而要让童牛儿来说的原因,同时也从这件事上看出读书人的奸猾之处和心思深湛的计算,倒是和童牛儿这般没有读过书的没什么区别。

但童牛儿的这番话还是打动了剑阁四侠等人,让他们也多想一层,以为童牛儿说的也不无道理。于是和南金先生商议着,看怎样攻打官军比较稳妥。南金先生见四人果然也这么想,觉得高兴,把自己的计算说出来。

杜天横一早起来后还不等在自己的大帐里坐稳,就听见门外传来嘶哑喊声:“禀报杜将军,童大人——童大人不见了——”杜天横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站起来问:“怎地不见了?”

那名锦衣卫是在童牛儿帐下伺候的,一大早进帐后本想着要为童牛儿把里外的衣服更换一套。可连喊了数声也不闻回应,有些吃惊。把帐幔撩起才发xiàn

床上是空的,童牛儿已经不知去向。

锦衣卫还以为童大人可能昨晚烦闷睡不着,一早就起来出去溜达了?可转头发xiàn

他穿的外衣都在昨晚脱下后的原处放着,正是自己折叠的样子,一点没变。这名锦衣卫吓得颜色更变,忙叫唤着四下寻找,可把军营上下都问个遍,也不见童牛儿的踪影,无奈只得来杜天横这里禀报。

杜天横听罢也吓了一跳。要知dào

童牛儿此时的身份特出,他若是战死在这里倒还好说,可无端失踪,连尸首都不见,回去后让自己如何向雷怒海雷阎王交代啊?杜天横不敢怠慢,马上把营中的锦衣卫和兵士都撒出去寻。

可把四周都寻遍了,也不见童牛儿。杜天横心里觉得好不奇怪,想不明白童牛儿这么个大活人怎么就会突然之间就不见了呢?要知dào

这是在遍布锦衣卫和御林军的军营里,任你多高的武功,要想来去都不留下一点痕迹可寻,当真难以想象。

可童牛儿就是没了,好像突然蒸发掉一样,怎样都寻不到一点痕迹了,令杜天横百思不得其解。难道是童牛儿了解到自己要谋害他,因为心里害pà

而自己逃掉了?可杜天横自然知dào

童牛儿的武功,简直和个废物没什么区别。他大帐四周都是他朱雀营锦衣卫的营帐,那些锦衣卫各个武功高强,便是在睡梦之中也能惊觉有人走动,不可能让童牛儿溜走而毫无知觉。

若是如此,就是来人把童牛儿劫掠走了。可这个人的轻功该怎样高强才能如此啊?简直不可想象。他却不知dào

翁九和的喝号叫飞天神龙,乃是当今世上顶尖的高手,若想进这兵营里掠走个人真的不费多大事。

因为遍寻不见童牛儿,叫杜天横好不为难。他虽然一心想要干掉童牛儿,但却不想因此而影响自己的仕途。可如今雷怒海的女婿不见了,回去之后该怎么向雷阎王交代?雷阎王一向是最要脸面的人,听说如此后该怎样恼火?怕不要了自己的性命也差不到哪去吧?杜天横越想越怕,此时倒希望童牛儿能健康无恙地出现在自己的面前才是最好,哪怕自己叫他几声爷爷都认了。

杜天横接连郁闷了两日,最后只能认定童牛儿一定是被山上的强人劫掠去了。既然如此,这人也只好就向山上的强人索要了。但杜天横知dào

,无论如何也不能和雷怒海承认童牛儿是在自己的军营里被人劫掠去的,不然岂不显得自己太过无能?这么多的锦衣卫和御林军兵,竟然连一个大活人都看不住,怎么解释?

若如此,只能说童牛儿是在与敌人对阵时失踪的,这样也许雷怒海就不会如何追究自己的责任,别人听着也不会嚼舌头多说什么。可要是真的这么说,就要把同来的两千多锦衣卫的嘴都封起来才行,不能走漏半点消息。自己营里的还好说,那由童牛儿辖管的朱雀营可如何是好?自己怕是左右不得。再说这么多人,又怎么管得住?

杜天横正在左右为难不下,忽然听有人在帐外禀报:“大人,有一伙强人正从山上下来,正向我们这边前进。请问大人该如何定夺?”杜天横听到这里心中一动,立时有个阴狠的计较浮上心头,暗暗地咬牙道:朱雀营的兄弟们,别怪我对不起你们了。要怪就怪童牛儿吧,是他害你们如此的。

第三十八章 冤家各计算

杜天横以为要想封住朱雀营众锦衣卫的口,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们都战死沙场,从此成为一个个开不了口的死尸,自己也就不用担心了.这个想法虽然够狠毒,但杜天横以为没有比这个更断绝后患的了。他还不知dào

他自己营中那些锦衣卫对他的看法,不然他一定疯了。

带领着朱雀营的锦衣卫出来迎敌,杜天横见对面约有五百多名衣衫不整齐的青壮正手提刀枪从树林里出来向这边走。当前是一名大汉,身高过丈,颏下一把红色的胡子,好像在烧着火,看着骇人。手里提着一把金赤灿灿的宝刀,正是剑阁四侠的二爷端木万千。

杜天横当日在押解霍敏玉等一班囚犯去往边疆时曾与剑阁四侠相遇过,也和二爷端木万千有过一面之缘。这剑阁四侠各个生得相貌奇特,都让人一见难忘。杜天横对他们自然印象深刻,此时一见,立时就知dào

是谁,不禁恨得咬牙。把手里的骨节钢鞭一抖,纵身就想扑上。

不知为什么,当官的身边总要有几个喜欢拍马屁的在。杜天横的身边也不例外,还不等他动,已经有一名锦衣卫伸手拦住道:“大人勿动,且看小人前去胜他。”杜天横自然愿意如此,点头答yīng



这名锦衣卫提刀来战端木万千,本以为能在杜天横的面前显显能为,也许是个加官进爵的好机会。却不想那端木万千不但能为出色,手里的逆龙宝刀削铁如泥,切金断玉,更是厉害。两个人一照面,锦衣卫手里的长刀就被削成两截。端木万千也不客气,趁着他愣神的瞬间,反手一刀把他的一只胳膊砍断,让他做了残废。

这名锦衣卫痛得一路怪叫,转身就往回跑。端木万千岂能让他平安回去?把手一摆,后面埋伏的弓弩手将两支硬弩崩出,正中这名锦衣卫的后心,让他还不等跑到杜天横的面前就一头栽倒在地。

杜天横唯有一样还值得夸耀,就是最看不得自己的手下人受欺。见这名锦衣卫就这样死在自己的面前,立时被气得双眼喷火。可还不等他发作,从身后又过来两个不怕死的,向杜天横请命,要去为刚刚死掉的锦衣卫报仇。杜天横眼珠一转,奸诈的心思就有了,于是点头答yīng



可这两名锦衣卫同样不是端木万千的对手,只是打斗的时间稍微长一些罢了。但片刻之后,二人不论怎样加小心,兵刃还是被端木万千手里的逆龙宝刀削断,最后丧命在刀下。到了这个时候,杜天横以为时机已经恰好,转头瞧向身后朱雀营的众人,见他们果然都被挑逗得动了肝火,正跃跃欲试想要往前冲,便把手一挥,高声道:“大伙上啊,为死去的兄弟们报仇雪恨。”

人其实是最经不起挑逗的,眼看着和自己在一起的被杀,又听到杜天横这么喊,这些人自然眼红,都一窝蜂地向前冲。杜天横见了暗自高兴,同时吩咐身边的人回去把营中的御林军兵都调出来,从两翼包抄,争取把这些人都剿灭在此。

端木万千见对面的锦衣卫冲过来,并不肯与他们对战,而是带领着手下人转身就跑,转瞬间就消失在繁茂的树林里寻不见了。杜天横在后面见了倒吃一惊,惊觉这些人来此好像就是为了吸引自己,并不是真的想和自己对战。若是如此,其中必定藏有阴谋,难道四周有什么埋伏吗?要真是如此倒是好,能叫朱雀营的这些人都葬身在此,省了自己多少麻烦?

这样想着,杜天横在后面高声断喝,督促众锦衣卫去追。可他声音刚落,就听到身后传来惨叫声:“大人,不好了,我们的营寨被端掉了,里面的锦衣卫和御林军兵差不多都战死了。”

杜天横听到这一声,惊得心都不跳了。才知dào

这果然是个埋伏,只为了吸引自己出来,然后在后面下手。但如今死的都是自己无极营的锦衣卫,而童牛儿的朱雀营的倒是都活下来了,正和自己想的相反,可如何是好?

还不等杜天横想得明白,听身后喊杀声已经响成一片,正向着他这个方向而来。杜天横知dào

大事已去,眼下保全性命才最要紧,无奈只得命众锦衣卫寻找下山的道路,赶快逃离此地。

其实这番计算本不是南金先生的本意。但之所以要夺取营寨,只因为山上缺少此类物资,想要劫掠来补充不足。他安排二爷端木万千带人去挑zhàn

,原本以为能把大部分官军和锦衣卫都吸引过来,这样翁九和等人去抢夺营寨的物资自然也就容易些,还能少些杀伤。可没想到杜天横先耍了个心眼,要把童牛儿带领的朱雀营的众锦衣卫都葬送在此。

但人算总不如天算那么巧妙,朱雀营的众锦衣卫反倒没事,却把杜天横自己营中的锦衣卫都搭里了。翁九和对这些人一向痛恨,下手自然狠辣。先带领人马把营寨围了,然后命人放箭射杀。此时营中只有五、六千人在,怎能经得起近万人的围剿?等杜天横派去传令的人远远地看到时,战斗已经快要结束了,众人正打扫战场呢。

翁九和原本还担心二爷端木万千不敌杜天横带领的这些人,所以还是从后面包抄上来,要帮端木万千一把。却不知此时的杜天横和朱雀营的锦衣卫早成了惊弓之鸟,正不知dào

往哪里跑呢,都逃得格外地狼狈。

童牛儿早就有心把杜天横在这里干掉,所以他也趁着这个机会做了周密的安排。就是在杜天横逃离南宫山的必经之路上埋伏下,等着他的到来。童牛儿自然不敢和杜天横面对面决战,知dào

那样自己不消一个照面就变成死的鬼了。但他有的是各种阴狠的手段可以使用,所以并不担心自己胜不了。

杜天横以为童牛儿早就死掉了,所以不曾想到前面还有个索命的恶鬼在那埋伏着。和朱雀营的众锦衣卫逃到出南宫山的路口之后,想着这一败下来,自己不但损兵折将,还把雷怒海的唯一女婿童牛儿也葬送在此,回去该如何向雷阎王交代啊?不禁觉得好不沮丧。

但知dào

事已至此,无可更改,无奈只得站在山口,转头回望,暗暗地咬牙,要回去多带领兵马,再来踏平南宫山。他正在这生闷气,突然听到身后有一声箭响,转头见果然一支羽箭落在不远处。

此时本来还有不少的锦衣卫在他的身边,他若是招呼一声,让大家帮他寻找也就没事了。可杜天横一向自高自大,目中无人,以为天底下只有自己最了不起,所以从来不肯向人示弱。见有人放冷箭射自己,便提着鬼骨钢鞭一路寻找着往这边走。

童牛儿其实就隐身在路边的一棵大树上。他本来离杜天横还远,所以就张弓射出一箭来招引他。杜天横果然上当,一个人慢慢寻找着向这树下走。童牛儿早在树上垂着一块大石,是他昨晚费尽lì



弄上去的,就用一根木棒担在树枝之间,只等着杜天横走近后用来砸他。

杜天横自然不知dào

横祸就在头顶数尺之上,待确定就是这棵树后,抬头向上观看。童牛儿见时机恰好,把绑在那根木棒上的绳索猛地一扯。那块大石头失去平衡,立kè

呼啸生风地向下砸去。但杜天横是怎样敏捷的身手,怎能被一块石头砸到?眼见不好,立kè

腾身向后跃出。

童牛儿早就料到他必然有这样的应变,所以还有厉害的后手安排在。原来那块大石头一旦下落,也就立时触发下一个机关,是在树顶吊着的十几根粗大的木钎。这木钎的一头被削得尖锐,从树顶坠落时速度极快,本是林猛带人安排下的。杜天横万不曾想还有这样厉害的机关等着自己,抬头见木钎已经逼到眼前。也是他这么多年坚持苦练,虽然四十几岁的人,身手却比少年还敏捷。不等伤到自己,已经再次缩身向后,这一下又退出近丈远,叫一根根木钎都钉入地中,激起的尘土飞扬,迷人的眼睛。

但这一下也把杜天横吓得够呛,不明白是谁在这里安排下如此厉害的机关算计自己。可他的惊魂还不等安定,已经听到身后十几声脆响,转头见一排弩箭正直扑向自己的胸前。杜天横吓得大叫一声,纵身跃起,足有丈高,才堪堪避开。童牛儿在枝桠间见如此还是伤不到他,不禁恨得咬牙。无奈只得使出自己想的最后一招,把身体向下一滚,猛地从树上坠落而下,重重地摔到地面上。

杜天横正惊慌间,突然见从树上跌下个人来,忙把手中的鬼骨钢鞭提起准bèi

应战。可待看清这个人时,才发xiàn

是童牛儿,不禁又惊又喜。他的这番心情其实最复杂不过,因为他既希望童牛儿死,又不想他死在这个时候,只怕因此连累自己。所以看到童牛儿趴伏在那,倒一时不知dào

该如何是好了。

第三十九章 仔细巧安排

童牛儿在落下时就已经有了仔细的计算,已经把暗藏在袖子里的弩箭都挂上了绷簧,随时准bèi

激发.但他藏身的地方实在是太高了。这一下摔得当真是不轻,脑袋已经晕晕乎乎的。由此可见童牛儿不同于寻常人的地方,就是为了达到目的,肯拼着性命去干。

挣扎着睁开眼睛,窥着杜天横一步步向这边走,童牛儿暗暗地在心里发出一声狞笑,以为自己的安排就要成功。杜天横远远地见躺在那里的童牛儿穿的衣衫破烂,上面染着许多斑点的血迹,好像受尽折磨似的。但想不明白他怎么会存身在这棵大树上,而刚才又从那里落下这多的暗器,到底什么意思?是冲着自己来的吗?这童牛儿会不会是诱骗自己的?

杜天横胡思乱想着,迟疑地不敢靠过去,只站在原地四下打量。在不远处埋伏的林猛等人见了心下焦躁,不知dào

他要干什么。有那个按耐不住的就想飞身扑出去,却被林猛一把按住。他与童牛儿打了这么长时间的交道,自然了解他也是个喜欢快意恩仇的汉子,最厌烦别人帮衬,以为不够痛快。

童牛儿远远地见杜天横不敢过来,也着急。转念之间有个主意,挣扎着翻了个身,但仍旧把双臂放在前面,同时口中发出几声呻吟,高低错落着,好像受了很重的伤似的。杜天横在远处听得清楚,但仍不敢靠近,犹豫着高声道:“童大人,你怎么样了?感觉如何啊?伤在哪里?”童牛儿见他如此的谨慎,不禁在心里暗骂:狗东西,怎地难以欺骗?同时也才知dào

传闻中所说杜天横的奸猾果真不假,倒是比一般人要多出很多心眼。

童牛儿见他不肯上当,只好把这出戏演到足。当下呻吟着道:“杜大人吗?快来救我——我伤的不轻——在肚子上呢——”杜天横却还是不肯信,站在那里道:“谁这么大胆?竟敢打伤我家雷大人的东床快婿,怕是活得不耐烦了吧?童大人你告sù

我是哪一个?我好替你报仇。”童牛儿听他如此说,立时明白他的用意,不禁在心里暗骂:狗东西,真的是恨我不死啊。你这一番明火执仗地叫喊,分明是想告sù

山上的人我的身份,好叫他们加害于我。哼哼,多亏这山上的都是我的朋友,不然今天我怕是不能全身而退了。

杜天横还真就是童牛儿所想的这个意思。他一开始的时候还庆幸童牛儿尚有一条命在,让自己不至于回去后因为保护童牛儿不利而受到雷怒海的责罚,使自己的仕途受到影响。但后来却把心思一转,以为这个小儿实在是可恶得厉害,倒真的不如就死在这里利索。正所谓两害相侵取其轻,左右衡量之后,杜天横倒宁愿童牛儿被山上的强人杀死在这里,省的回京之后他又要生出各种是非,让自己疲于应付。

因为有着这个龌龊的念头作祟,所以杜天横并不打算过去救应童牛儿,只站在那里高声的喊叫,想要山上的众人知dào

童牛儿的真实身份,就杀死在这里算了。让童牛儿恨得咬牙,却一点办法也没有了。以为自己的奸猾和杜天横比起来还是有着一定的差距,以后还是要多加磨练才是。

但童牛儿毕竟是在市井间混迹多年的老油滑,就算被逼迫到绝境上也不肯轻易认输。见杜天横迟迟地不肯上套,眼珠转动,又有个主意。假装挣扎着向杜天横一点点爬去,口中同时高声叫喊:“杜大人,怎地见死不救?若叫我岳父知dào

你今日这样对我,还能有你的好处吗?是不是想我死啊?欺我不知dào

你的阴狠吗?你让方威去我府上杀死我的孩儿这件事方威已经全都告sù

我了,待我回去就告sù

我岳父,看他怎么收拾你——”

杜天横听童牛儿说出这番话,立时就乱了方寸。他最怕的就是和方威的这段勾搭泄露出去,因为这件事一旦让别人知晓,不但自己的前途不保,怕性命都堪忧。要知dào

如今银若雪就因为孩儿被害而悲伤过度变得痴傻,若叫雷怒海知dào

自己是幕后主使那还了得?那雷阎王怕不将自己下入诏狱,用尽酷刑,扒掉自己的皮也不能消解心头的痛恨吧?

所以杜天横被童牛儿的这番话吓得冷汗沁出,湿润额头,同时心里也明白方威果然就是童牛儿所杀;而最后方威真的就将自己出卖个痛快。这样的惊惧一起,杜天横自然也就无法镇静,忍不住把鬼骨钢鞭在手里一横,咬牙道:“就是我又怎地?如今在这荒山野岭上,你的小命还不是我说了算?我叫你生你便生,我若叫你死,你怕是活不过一时三刻去。”

杜天横一边说,一边就向童牛儿走去。童牛儿见他上当,心里暗笑,口中不肯停歇,继xù

高叫道:“你这阴贼,我童牛儿就算变作厉鬼也不会放过你的。我定要夜夜都到你的梦里扰你,把你折磨得生不如死——”童牛儿见杜天横已经进入自己袖弩的射程,暗暗地咬牙,猛地把左臂一折,只听到咔的一声响,袖弩从他的袖筒里窜出,直向杜天横扑去。

但童牛儿却太过低估杜天横的能为了,还以为能像射杀方威那般轻而易举。他忘了方威只因为被情所迷而毫无防备,才让他钻了个空子。此时的杜天横对他防范到十足,岂能被他一弩射中?眼见到了面前,只轻轻一纵就轻易躲开。

却不想童牛儿也料到杜天横不是容易射的,所以立kè

就把第二支袖弩打出,正奔向杜天横的胸口。但杜天横毕竟是五龙将军之首,若没有真实的本领又岂能当选?所以躲开这一支也并不费多少力qì

,只再次腾挪之后就安然无恙。

童牛儿见两支皆落空,不禁有些傻,因为他赖以杀人的手段只有这些,用尽之后就没了主意。杜天横也早就知dào

他这点能为,落地之后忍不住心里的得yì

,哈哈大笑个不停,同时把嘴脸抽搐得更加狰狞。手里摇晃着鬼骨钢鞭哗啷啷地响,一步步向童牛儿走来。以为这小儿的性命终于落到自己的掌心里,任由自己如何,感觉说不出的痛快,就想上前一鞭料理掉童牛儿的性命。

童牛儿好像吓得魂魄皆散,身体抖个不停,看向杜天横的双眼里满是惊恐,嘴里啊啊地乱叫,似乎连一句整话都说不出来了。杜天横看得更加高兴,仰头哈哈大笑,一步步逼近。他正舒畅,却猛地听咔的一声响,接着就觉得自己的腹下一凉,好似有什么钉入其中。低头看时,见一支弩箭的多半已经没入,只剩个羽毛光秃的尾巴在外面露着。

童牛儿却不肯就此罢手,把另一只手一抬,指向杜天横的胸口,用另一只手猛地敲打,把第二支袖弩打出。二人此时相距不过半丈多远,杜天横又痛得神智混乱,哪里能躲得开?射个正中。这一弩却是致命的,叫杜天横痛叫一声,仰身翻倒在地,把鬼骨钢鞭扔出在一边。

童牛儿见这次的计算成功,忍不住心里的高兴,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哈哈大笑,比杜天横还要得yì

三分,一边拍打身上的尘土,一边向杜天横走来。

童牛儿比一般人强的地方就是从来不肯受世俗念头的约束,把别人以为是作孽的杀人当做有趣的游戏来做,所以不达到目的绝不肯罢休。他在心里想了无数遍杀死杜天横的场景,把其中可能发生的都一一模拟,然后做出应对。这番功夫正是他在苦难中挣扎了这么多年磨练出来的,是苦中求生的本领。

所以他也早就料想到自己的那两支袖弩怕不能奈何杜天横。但没关系,既然他知dào

自己有两支袖弩可以用来射他,一旦不中,他自然也就没有了戒备的心思。之后自己若再为他准bèi

两支能如何?他怕就躲不开了吧?

果然不出童牛儿的所料,杜天横怎么也没想到他的胳膊上还能绑着两张弩机,所以对后来的这两支弩箭毫无防备。这一点也是童牛儿算计过杜天横的地方,就是他原本有的那两支弩机是平常的,若想绑到一支胳膊上就很难。杜天横虽然不使用这个,但他营中的锦衣卫多有暗器的行家,经常说起摆弄,所以杜天横并不陌生,也就知dào

一只胳膊上根本不可能绑有两支弩机。而每支弩机每次只能发射一支弩箭,射完就成了没用的。

杜天横却没想到童牛儿还从暗器大行家千佛手贺万年那里得到两支经过改良的袖弩。这两支弩机的机身远比寻常的小巧,和那两个寻常的绑在一起用着也很方便。正是这一点把杜天横骗倒,所以对射完两支袖弩的童牛儿毫无防范。

再有童牛儿演戏的能为也确实超人,把自己的惊恐表现得淋漓尽致,将杜天横糊弄了。其实说到底杜天横还是死在自己的张狂无度上,总以为只有自己天下第一,别人都不如他。却不想童牛儿还是要比他强过三分,最后还是让他死在自己的手里,为自己的孩儿报了仇。

第四十章 师徒如父子

童牛儿见杜天横倒地不起,以为他必死无疑,嘿嘿笑着一步步逼上前去.想着他的人头也要摘下来拿到自己孩儿的墓前去祭奠一番才好,就算是自己这个当父亲的为自己的孩儿把仇报个干净,也算对得起他了。

可刚到杜天横的身前,还不等童牛儿动作,却见杜天横猛地一跃而起,直向童牛儿扑来,两只手死死地掐上童牛儿的脖子。

童牛儿万不曾想到这个看似已经死掉的恶鬼还有这样一手,毫无防备,被杜天横抓个正着,连跑的机会都没有。原来杜天横虽然身中两箭,但都不是立kè

就死的要害,所以趴在那里残喘。他自然不甘心就这样让童牛儿得yì

,所以拼尽最后一点力qì

扑上,要和童牛儿同归于尽。

在不远处埋伏的林猛等人见了都骇得不轻,忙跑出来拉住杜天横的双手往下掰扯。可奈何杜天横使上了蛮劲,无论怎样也拉不开。不但如此,杜天横的双手还在一点点的收紧,把童牛儿掐的眼睛上翻,眼看着就要断气。童牛儿一边挣扎,一边在心里暗恨自己没用,怎地就这么大意,最后还是着了杜天横的道。

其实从始至终童牛儿也没有想明白一个道理,就是计算本就是个无边无际的东西,永远没有完结的时候。不论怎样高明的计算,最后都要成为别人计算你的借口,并因此永远没有尽头地循环下去,无穷无尽。

就在童牛儿命悬一线的时候,突然从树林里窜出一人,直向这边扑来,身手极为快捷,好似闪电相仿。林猛等人见了不禁吓一跳,还以为是漏网的锦衣卫,忙上前阻挡。哪知dào

这个人根本就拦不住,只见他左一飘,右一晃,就已经越过众人,欺身到童牛儿的身边,然后伸出双手,却不是向童牛儿,而是掐住了杜天横的双腕,使力向内一拗,只听见咔吧一声响,硬生生把杜天横的一双手腕子掰折。

如此一来,杜天横的双手五指失力,软软地垂下,叫童牛儿猛地喘上来一口气,然后好像风箱一般呼啦啦地喘起来没完。童牛儿待看清楚救下自己这个人的容貌时,不禁惊得目瞪口呆,结巴着道:“师父——怎么是——是您老人家?”这个人微微一笑,道:“若不是我,还能有你的命在吗?”

来的人正是当日在梁济寺童牛儿曾拜认下的师父,江湖喝号一叶飘舟的悟明和尚。自从那日童牛儿糊弄他说他的师父通明大师在山中失踪,悟明和尚前去寻找之后直到现在,童牛儿一直没有他的消息,也不知他去了哪里。虽然一直记挂着这个杀人不眨眼的老和尚对自己的好,但想着二人之间搭上的关系模模糊糊,稀里糊涂,怎样都说不清楚,所以也就懒得寻找。

却不想就在自己的性命堪忧的时候,这个老和尚再次出现,而且又救了自己一次,这样的人情可算是欠得大了。童牛儿待把这口气喘均匀了,忙低身执礼道:“师父一向可好?想死徒儿了。”悟明和尚看向童牛儿的眼色仍旧慈和,就像父亲看着孩儿一般,道:“还好。你怎样?师父一直在寻找你的下落,就怕你被什么强人给害了。今日终于见你无恙,师父就放心了。”

童牛儿听他如此说,不禁暗在心里道一声惭愧。知dào

这老和尚把自己当做他的孩儿一般看待,这番言语应该不是假的。将悟明和尚向林猛等人介shào

了,让他们相互认识。林猛听说这人就是江湖上名声响亮,和义父翁九和齐名的一叶飘舟,不禁肃然起敬。同时暗暗地佩服童牛儿神通了得,竟然能认下这样的人物做师父。他却不知童牛儿对这件事有多为难,正不知dào

该如何是好。

转念以为山上已经不必回去,因为想当年剑阁四侠和这悟明和尚乃是争斗了多年的死对头,此时一旦相见,怕还要打起来。两边都是对自己好的人,自己夹在中间如何是好?还不如不让他们见面,省得调解起来麻烦。这样想着,转头先安慰一番悟明和尚,然后向林猛等人告别。

林猛听说童牛儿这就要离开,倒有些惊讶,问他:“童大哥,你此来本是要剿灭我们的。如今损兵折将,大败而归,岂不要受下处罚?我看你还是别回去了,不如就在我们南宫山入伙,一起干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岂不是痛快?也是横行男儿的作为。”

童牛儿听他说得天真,笑着摇头道:“在我的心里,早就没了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也不曾想过要干什么事业出来才是正经。我觉得像我这样的人还是那样窝窝囊囊地活着舒服些,自由自在的,没什么约束。”说罢拉着悟明和尚就走。

不知是不是童牛儿对林猛说的这番言语甚合悟明和尚的心思,老和尚的嘴角翘起一个会心的微笑。把沾满灰尘的僧袍掸一掸,和童牛儿并肩而行。林猛见阻拦不住童牛儿,只得在后面拱手相送。

离开南宫山不远就到了一座小镇子。童牛儿看天色近晚,就在一家干净的店铺租下两间客房休息,然后请着悟明和尚到饭铺吃素斋。席间师徒二人谈起离别这段时间的遭遇,童牛儿才知dào

悟明和尚自从与他分手之后所经lì

的一切。

原来那天晚上童牛儿告sù

他说通明大师失踪之后,悟明和尚就提着一双戒刀一路寻找。他先来到了通明大师清修的那座石塔,见里面果然没有师父,尤其地上还有一摊凝固成黑色的血迹,更加让悟明和尚担心,不知这血迹来自谁。但他以为凭着师父神鬼都难测的武功应该不会遭遇不幸,若如此就是别人的。可悟明和尚就没想到,武功再高强,也不敌人心来得狠毒,若遇上童牛儿这样的恶人,便是通明大师也白搭。

童牛儿听悟明和尚讲到这里,不禁脸热心跳,觉得羞愧。暗自思量要不要告sù

他通明大师是自己杀的,但以为这件事解释起来太过麻烦,还是忍下算了,于是低头假装吃菜,默默不语,听着悟明和尚讲述以往。

悟明和尚一路呼唤着师父的法号,从山上直接摸下那处断崖。那里的地势极为险峻,要不是悟明和尚的轻功了得,怕要在那里遇险。他顺着小径一直走到剑阁峰的南坡,在天光见明时终于找到埋葬通明大师的坟墓。悟明和尚和师父的感情极好,如同父子一般亲切。所以当他看到石碑上刻的那几个字时,不禁惊骇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在墓碑前站了好一会,悟明和尚才缓过劲来,也明白石塔里的那摊血迹应该就是师父的。师父因为痴迷武功,导致神智不明,善恶不分,常常把恶人当善类,想来很可能被宵小计算了,因此丧掉性命,埋葬在此。

悟明和尚在师父的坟前大哭了一场,之后便感到世界茫茫,好像再没有值得自己留恋的,想不出来应该往哪里去才是自己的归宿。就这样迷迷糊糊地在师父的坟前坐着,依着冰凉的石碑小睡了片刻,然后想起山上还有个和自己的孩儿长得酷肖的童牛儿。自己离开梁济寺,那几个痛恨自己的师兄想必要难为童牛儿和他的新婚妻子,自己应该去把他们接出来才好。

悟明和尚于是起身往梁济寺方向走。一路看到许多官军纷乱地从那个地方走过来,让他有不好的预感。加快脚步奔向梁济寺,还不等进入山门,就被迎面而来的血腥气呛得恶心。待一路走到自己居住的房前,见沿路之上全是伏卧而亡的死尸,有寺里的和尚,也有官军。悟明和尚里里外外地寻找一遍,竟然没有发xiàn

一个有活气的,才知dào

梁济寺此次迎来的竟然是屠寺之灾。

把众多的死尸翻找一遍,却不见童牛儿,也不见唐婉莲。想着童牛儿武功低微,能生还的可能性应该不大,怎么会死不见尸呢?通明大师百思不得其解,后来也就懒得纠缠,索性在各处放一把大火,把还没有烧完的殿堂全部点燃,将梁济寺烧成一片白地。

离开天台山,悟明和尚还是不死心,想着反正也无事可做,就在四周寻找童牛儿和唐婉莲。他记得童牛儿曾和他说自己就是这左近的人氏,却不知那是瞎编出来骗他的,倒叫这老和尚找的好不辛苦。

接连找了半个多月,把天台山附近的大小村落都走遍了,也不见童牛儿和唐婉莲的踪迹。通明大师无奈,只得扩大范围,向远的地方寻找。可人海茫茫,想要从中翻拣出个人来无异***里寻针一般艰难,通明大师穿城过县,漫无目的的寻找了小半年,说来也巧,竟然寻到唐婉莲居住的魏县。

这日唐婉莲正和奶娘在府门前下轿,要往门里走,却不防从后面窜过个人来,伸手就拉住了唐婉莲的衣袖。奶娘见是个面容苍老,身材瘦削的和尚,不禁吓了一跳,就想大叫。唐婉莲转头见是悟明和尚,不禁又惊又喜,忙止住奶娘,然后把悟明和尚请入府中说话。

第四十一章 此去恐难归

唐婉莲把童牛儿的师父悟明和尚让进府里,先引荐爹爹相见并陪着吃茶说话.唐叔德听说是曾经在天台山梁济寺中救下女儿的恩人,自然隆礼相待,热情非常。此时的悟明和尚因为饱经世态炎凉的打击,早已经灰败了心思,寒冷了胸怀,以为这世间已经没有什么值得自己期待。此时受到唐家父女的如此款待,才知dào

为善的报答原来就是人情的温暖。

和唐婉莲说起从前。唐婉莲却不知dào

悟明和尚并不知童牛儿的真实身份,口无遮拦地把一切都说破。悟明和尚惯经世事,怎样的聪明?听一知百,心下立kè

恍然。但不知怎地,他对童牛儿却没有一点怨恨的意思,以为这样也好,把那些自己一直看着恶心的宵小消灭个干净,让自己有个清幽的世界存身。这样想着,倒对童牛儿有三分感激。

听说唐婉莲已经为童牛儿生下一个孩儿,悟明和尚高兴非常。待把孩儿抱入怀里,觉得和自己亲生的孙儿差不多,当即便要认下亲戚。唐婉莲因为想着悟明和尚本是童牛儿的师父,对二人还有救命的恩德,以为关系密切,也就一口答yīng

下来。

在唐府住了一些时日,一直不见童牛儿到来,让悟明和尚心里焦躁。再无心等下去,便起身赶往京城中,直接来东厂寻找童牛儿的下落。他到时,童牛儿刚刚带领人马离开,在去往南宫山的路上。悟明和尚听说后,便在后面追赶。但他不识路途,曾经走岔,耽误了一些时间。后来终于又寻回正路,但已经晚到了一天一夜。

悟明和尚刚进南宫山,还不等深入,就看见大批的锦衣卫和官军汹涌逃出,四散而没。不知dào

前面战事如何,他便潜身在树林之中。后来见童牛儿现身,倒把他吓了一跳。但悟明和尚这多年的清修,让他目光锐利,一眼便看穿童牛儿玩的把戏,知dào

他在刻意伪装,只为了要杀这个杜天横。悟明和尚也想看看童牛儿到底怎样杀掉杜天横,所以一直藏身不出。

待见了杜天横终于还是被童牛儿骗过上当,被射中两支弩箭,忍不住暗中挑大指赞叹,以为自己的这个徒儿能为虽然臭屁至极,但聪明和狠毒却堪比枭雄,不遑多让。其实在心里他最看不起这等下三滥的宵小手段,以为不是英雄行径。但不知怎地,此时见童牛儿使用却不觉得恶心,反倒十分的欣赏。

后来见那杜天横垂死挣扎,要把童牛儿掐死在当地,悟明和尚立时急了,从藏身之处猛扑出来,把杜天横的双腕拗断,救下童牛儿。

听完悟明和尚讲述的以往种种,童牛儿不禁暗在心里道一声惭愧。自己对这个老和尚从来没有一点真心,只是加以利用而已,却不想他对自己竟然如此,叫童牛儿自觉汗颜。于是说些安慰的言语,便邀请悟明和尚与自己一同回京,到自己的府内居住。悟明和尚心思寒冷,本就没什么打算。如今见到长得酷似自己死去的孩儿的童牛儿,便好象看到希望一般,怎么舍得离开?听童牛儿如此说,立kè

就答yīng

下来。

安稳住了悟明和尚之后,童牛儿心里却愁,想不出来回去之后该如何向雷怒海禀报杜天横死掉的经过。以为那雷怒海精明至极,自己所说的稍有破绽怕就要被识破。虽然说自己现在的地位不同寻常,就算雷怒海知dào

杜天横是自己所杀也不能如何,但一顿臭骂怕还是免不了。童牛儿是个极要脸面的人,就算别人对他稍加脸色都受不了,何况是一顿辱骂?自然更不愿忍受。

可还是要硬着头皮面对。思来想去,以为还不如实话实说的好些,毕竟被害的也是他的外孙,看雷怒海知dào

真情之后还能把自己怎地?

果然,当童牛儿把前因后果都和雷怒海讲述一遍之后,雷怒海不禁恼怒的拍案而起。但转念又觉得不妥,眯着眼睛问童牛儿:“你不是在诓骗老夫吧?”童牛儿摇头道:“怎敢?若不信,可以去问若雪,她如今常常清醒,可以告sù

你真相。”

雷怒海一向自大,以为凭着童牛儿的这点胆量,这么重大的事不敢欺骗自己,所以也就不再怀疑。低头思量片刻,摆手道:“且去吧,容我好好思量。”童牛儿听他这么说,心里暗乐,以为一天的云彩满散,危险已经过去。恭恭敬敬地行个礼,然后转身退出。

回到府中,见银若雪仍旧痴痴傻傻地坐在床侧,怀里抱着那个当做婴孩喜欢的布偶,脸上含着迷蒙不清的笑容,瞧着让人心碎。童牛儿在她身边坐下,伸臂将她揽入怀里。银若雪对别人都还差着,只对童牛儿还不嫌陌生,觉得这个怀抱还算熟悉,便无力地依靠进来,把头拱入其中不肯出来。

童牛儿想着这一切说到底都是自己做的孽,招致杜天横和方威的嫉妒,才让自己的孩儿被害,银若雪变成如此模样,倒是真的对不起她们娘俩儿个,觉得心里泛起一阵阵的隐痛。

从银若雪的房中出来,童牛儿缓步来到悟明和尚居住的房门前。在外面问个好,得到允许后缓步走入。见师父正在榻上盘膝打坐,面容清淡,没有悲喜之色。童牛儿见了倒有些恍惚,以为似师父这般不理尘世的困厄,没有那些梳理不清的扰乱倒是最好。

师徒二人促膝倾谈,各自把心里的苦楚和对方说起。悟明和尚待听闻童牛儿最近一段时间的所遭所遇,才知dào

他都在怎样凶险的波Lang里求活,也明白了他为什么要冒着那么大的风险杀死杜天横,原来只要报杀子之仇。

童牛儿待听完悟明和尚的言语,也才明白方外的世界寒冷凄苦,其中艰辛滋味也不是他这样方内的人能够体谅的。才知dào

其实人间满布惨祸和愁苦,无论活在怎样一个状态里都有摆脱不掉的枷锁在身上。所以到底要活成什么样子才算最好真的没有一个确切的答案。

懂得了这个,童牛儿感觉心里的郁闷减去不少,轻松许多。正要再和师父说些知心的话,听外面有人高声禀报:“童大人,雷大人请您过去说话。”童牛儿一惊,然后向悟明和尚苦笑道:“官身不自由啊。师父且在这里候我,我去去就回。”

来到东厂办公的大堂中,童牛儿抬头见雷怒海满脸愁色,坐在那里低头不语。听到童牛儿的禀报也不搭理,自顾着在那里郁闷。童牛儿见了也不敢言语,就在下面垂手埋头站着。

过了好半天,雷怒海终于抬头,看着童牛儿发了一会愣,然后嘶哑着声音开口道:“若派你带兵去攻打那南宫山,可有取胜的把握?”童牛儿听到这一句吓了一大跳,在脑子里飞快地转着想主意。立时明白必定是他向魏忠贤说起杜天横战死在南宫山,还损失了数百名锦衣卫和几千官军。魏忠贤听后必然大为震怒,把办事不利的罪名压在雷怒海的头上,并钦点自己带兵出征,去攻打南宫山,为东厂找回颜面。

而雷怒海顾及女儿银若雪,自然不愿意童牛儿出征,以为就凭着他的能为怕很难生还而归。若真的如此,那呆呆傻傻的银若雪以后却依靠何人去?可魏忠贤向来说一不二,雷怒海又不敢违抗,所以愁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其实去剿灭南宫山对童牛儿来说只是小事一件,因为那里都是自己的好朋友,把这件事放在桌面上摊开了说,谁都不会难为他,必定要给他个说得过去的交代,所以童牛儿并不如何为难。

但之后要如何却叫他没有计较。让这些人怎么办?为了自己而离开南宫山吗?却往哪里去?若真的如此倒是有些对不起朋友。可自己若不去,雷怒海必定要为难;再有魏忠贤可能会委派比自己厉害的人物去,要是那样可够南金先生和剑阁四侠等人应付的了。

童牛儿左右为难不下,不知dào

自己到底应不应该答yīng

下来,一时间脸上的无奈比雷怒海的还要多些。雷怒海自然看得出他的为难,却以为他思量着自己的能为不济,怕去了枉送性命,所以正在为难。有心不让他去,可魏忠贤亲口点下他的名字,自己当时也答yīng

了,此时再送人情怕是有些晚了;可若让他去,一旦真的战死在那,女儿若雪以后可怎么办?谁来照顾?

想着这些,雷怒海也就不肯说话,和童牛儿两个人面对着尴尬。

童牛儿咬牙片刻,无奈只得执礼道:“大人既然有意让小的去剿灭南宫山的匪患,小的这便去走一遭,不论如何,都算是为大人分忧解难。”这几句话说得很有些心酸的味道,让雷怒海听着心里不是滋味,以为这番情景倒好像是自家人在相互利用一般残忍。但事已至此,他也没有什么折转的办法,只好听任由之了。

第四十二章 树倒猢狲散

选了个好日子,童牛儿在东厂的小校场点起自己营中的千多名锦衣卫,和董霸一起,率领着一并征调的一万官军共同开往南宫山.

曾经叱咤天下,不可一世的五龙将军如今只剩下申宁和董霸,而五人中倒有两个死在童牛儿的手里,还有一个嫁与他做妻子。让童牛儿每当想起就觉得心里凄惶,不明白自己怎么会与这五龙将军有如此深的渊源。此次又与董霸一起出战,却想不出最后会是个怎样的结果,怕也好不到哪里去。

董霸本来就是个哑巴脾气,不善于讨巧献乖地与童牛儿沟通,所以一路上两个人都很闷,相互不搭理。如此一来倒叫童牛儿喜欢。一路无话,待来到南宫山下,扎下营寨,童牛儿想着此时山上的南金先生和剑阁四侠想必已经得到禀报,却不知夜里会不会还来把自己劫持到山上去?

存着这样的疑问,所以童牛儿这一夜都没睡好。临到天明时终于成眠,却不想竟然做了一个十分奇怪的梦。他梦到皇宫里一片雪白,每个人都穿着白色的丧服四处行走,脸上都挂着木讷的表情,瞧着让人惊讶。然后便听见一片哀声四起,好像有无数的人在哭。

童牛儿就在这哭声里惊醒,然后发xiàn

自己的腮边还挂着两行清泪。坐起后低头把刚才的梦又回想一遍,以为其中必有隐藏的含义。可是什么呢?想了半天也不得而知。其实他心里不是没有答案,而是不敢往那边想,就是:皇帝驾崩!

此时正是明朝最昏庸的木匠皇帝熹宗朱由校在位当政的时候。这个皇帝可太要命了,什么都不喜欢,就喜欢干木匠活,整天和刨子斧子锯子较劲。但从史料记载来看,不得不承认朱由校是个十分出色的木匠,不但心灵手巧,而且技法娴熟,远比一般的木匠出色,能打造出很多巧夺天工的作品。据说他曾在皇宫里亲手制作了一座宫殿的模型,其中曲折回廊,异常的精巧。

由此可见,朱由校天生就是个当木匠的坯子,可惜老天捉弄,非让他当什么皇帝,结果弄得天怒人怨,民不聊生。最后自己也不得善终,年仅二十三岁就死了。

而童牛儿这个梦醒来之后,那边的内宫里已经传出朱由校驾崩的噩耗,此时正是天启七年八月乙卯日。但当时通讯不发达,童牛儿自然不能马上知dào

,只是心里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以为要有什么重大的事情发生。

他此来本就是应付差事的勾当,所以对攻打南宫山并不热心。董霸临来的时候已经得到雷怒海的吩咐,一切听童牛儿的吩咐行事。此时见他终日闷坐在大帐里,并不肯计较如何攻打南宫山,也就安静着等待,不肯上前说什么。

就这样过了十几日后,终于从京中传来消息。童牛儿听罢先是一惊,然后颓然坐到椅子上。他此时当然不能预测到新登基的崇祯皇帝要对魏忠贤等人如何,但却觉得天下要变,而自己已经坐在火山口上,十分的不安稳。

董霸却对这件事毫无感觉,以为掌权的既然是魏忠贤等宦官阉党,就一定会一直如此,不应该有什么改变。再说就算改变,也应该对自己的冲击不大,所以并不肯在意。

这日的夜里,童牛儿睡得正香,听到有人在耳边轻呼自己的名字,便一惊而醒。睁开眼睛迷糊片刻,看清榻前站着一个人。此时夜光虽然黯淡,但他仍然认出这人正是林猛。童牛儿虽然早就想着山上的众人必要来和他联系,可此时见到,还是吓了一跳,低声道:“你怎么来了?”

林猛道:“山上的人都惦记着童大哥,所以让我来接你去相聚呢。”童牛儿自然愿意和众人相见,尤其想见林凤凰。自从把林凤凰安全地送出城以后,童牛儿才发xiàn

自己对她的牵挂远远超出寻常。但知dào

二人相差悬殊,是毫不相同的两种活法,所以没有在一起的可能。在这一点上他的认识倒是比林凤凰来得清醒,所以不肯做让两个人都痛苦的事情。

随着林猛悄悄地摸出军营后,才见还有端木蕊带着一票人在暗处接应。端木蕊见到童牛儿后自然亲热,上前拉住他的手不肯放开。林猛见了却觉得奇怪,不明白童牛儿怎么能把所有人都搞定,都和他这般的亲昵。

众人一路折转,在树林里走了两个时辰才到达前寨。在这里歇息吃饭,然后等到天亮时来到中寨。南金先生和剑阁四侠等人都在聚义大厅里等候着他,再次相见倒都觉得分外地亲近。林凤凰、白玉香和霍家姐弟也早就在等着他,见面后却又都发xiàn

没什么可说的了。

南金先生让着童牛儿坐下后道:“童大人到这南宫山下已经快三个月了吧,怎么一直不肯攻打啊?”童牛儿笑着摆手道:“都是自家亲人,怎么攻打?且先在这里耗着吧,静等变化再说。”南金先生挑起大拇指道:“童大人真的好计算,如今这个变化就叫童大人等到了。”

童牛儿听到这句话一怔,不明白南金先生的意思。南金先生接着解释道:“童大人一定还不知dào

吧?我们也是刚刚才得到的消息,新近登基的信王朱由检已经把魏忠贤的一切职务罢免,正准bèi

查办呢。”

童牛儿听到这句话竟一下子傻在那里,半天说不出话来。恍惚半天才知dào

自己的预感果真灵验,京城里果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若是如此,雷怒海会如何?自己是雷怒海的女婿,要不要被抓下狱?还有银若雪,现在正自己一个人守在府中,是不是已经受到株连?

这一连串的疑问让童牛儿立kè

就坐不住了。可站起身后不知该怎样说,只好又坐下。他的犹疑不决自然逃不过南金先生的眼睛,南金先生道:“是不是担心还在京城里的银若雪啊?”童牛儿听他喝破自己的心事,倒觉得有些尴尬,只好轻轻地点头。林凤凰等人在旁边见了,都不禁在心里对童牛儿发出赞叹,以为他是个有情有义的汉子,对已经变得痴傻的银若雪不离不弃。

南金先生道:“这个简单,这几天就派人去京城把她接来与你团聚,你看可好?”童牛儿抬头望过林凤凰一眼,见她也在看着自己,目色之中满是幽怨。童牛儿移开目光,向南金先生点一点头。剑阁四侠对林凤凰钟情于童牛儿这件事也都知dào

,此时见童牛儿还是选择废人一个的银若雪,也都觉得他能如此十分的难得。

南金先生见已经把废话说完,便直接转入正题,道:“如今魏忠贤已经不再掌握权势,可他欠下的血债却罄竹难书,还是要偿还。我们正在研究去杀这个阉贼,为那些被他迫害致死的忠勇之士报仇雪恨。童大人,你对京城里的状况最熟悉不过,能不能帮我们参谋一二?”

童牛儿听到这一句才明白今天把自己请来的真实目的。但想着林家兄妹的父亲和霍家姐弟的父亲都是死在魏忠贤的手里,这番血海深仇谁又能忍得下?只要是个有血性的怕都要想着报仇雪恨。转头向林猛、林凤凰和霍敏英、霍敏玉望过一眼,然后点头答yīng



南金先生见了高兴,道:“都说童大人深明大义,今日一见,果然不假。在下今日就代表天下苍生感激童大人的恩德。”说罢低身就要行礼。童牛儿早听他话锋不正,已经提防。忙闪身躲到一边,阻拦道:“我哪有那些大义可明?只不过见这里多有被那阉贼逼迫得家破人亡的在,还都是我最好的朋友。他们的仇恨就是我的仇恨,至于别人么——我就懒得管。”南金先生听他说得如此直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把京城中可能叫落难之后的魏忠贤藏身的地方和南金先生及剑阁四侠等人仔细的说过之后,童牛儿以为还是诏狱之中的可能性最大。

“可那里防卫得异常森严,怕比皇宫有过之而无不及。你们若要去那里杀那阉贼可是太过危险了。”童牛儿提醒道。还不等别人说话,林猛先就按捺不住,抢过道:“就算万死,也要把这个老贼和他的余党手刃,为那些被他们屈死的忠义人臣报仇雪恨。”

童牛儿听到这一句先是一愣,然后恍然,原来自己的岳父雷怒海就是魏忠贤的第一余党,林猛必然是顾虑自己,所以没有直言。但看着他气愤满胸的样子,童牛儿知dào

雷怒海必定也是要被手刃的对象。可自己该怎么好呢?不管怎么说,雷怒海毕竟是自己的泰山大人,总不能看着他被杀呀。

可户部尚书林水清被折磨得也太过凄惨;还有霍家姐弟的父母,最后都不得善终,这样的仇恨又怎么能不清算?童牛儿翻来覆去的想着,左右为难不下。

第四十三章 冒死回京城

要杀魏忠贤报仇这件事说着容易,可真的做起来却是千难万难.因为魏忠贤虽然被夺去官职,但并未被定下实在的罪名,身份仍然尊贵。南金先生按照童牛儿所描述的各个地点分派了人手去监视,希望能够查实魏忠贤到底羁押在哪里。可这些地方都是有兵士把手的京畿重地,岂是好接近的?是以接连过了十几天,也没有得到确实的答案。

这段时间童牛儿一直呆在山上,没有回兵营里去。而董霸因为知dào

魏忠贤倒台,没有得到新的命令,所以也按兵不动,一直没有攻打山寨。他倒并不在乎童牛儿的失踪,以为少了他在身边更好,所以既不把消息传回京里让雷怒海知晓定夺,也不派人寻找,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平静。

童牛儿见回山寨的人一直都没有带回有关魏忠贤的消息,心里也跟着着急。同时惦念独居在府中的银若雪,便和南金先生说要回京探看。其实众人都知dào

,打探魏忠贤现在状况如何的最佳人选就是童牛儿,因为他不但是雷怒海的女婿,还是东厂的锦衣卫,这双重的特殊身份让他有机会接触到一般人根本不可能接触的许多秘密,也包括魏忠贤现在的下落。

但如今魏忠贤倒台,不可能不波及曾是他手下第一爪牙的雷怒海,而童牛儿贵为雷怒海的女婿,又怎能幸免?但这样的消息南金先生派去的人自然探听不出来,所以如今新登基的崇祯皇帝到底要将宦官集团怎样,要将和宦官集团有牵连的人怎样,大家都不得而知。

既是如此,这个时候让童牛儿回京自然就冒着很大的风险。所以听童牛儿这样要求,没有一个人同意的。林猛拉着童牛儿的手急道:“童大哥,你疯了?如今京城里的人各个自危,都不知dào

什么时候倒霉落在自己的脑袋上,躲都还来不及,怎么能再回到那里去?不是找死吗?”

童牛儿自然感激众人待他的一片热心,也明白自己此去有多大的风险,但想着林猛等人杀魏忠贤,为死去的亲人报仇的心切,自己总不能坐视不管吧?但知dào

拿这个当借口众人一定不会答yīng

,无奈只好道:“我去看看若雪是否平安,这么多天不见她,心里实在牵挂的紧。若没有什么困难,我就把她接到山上来。”

南金先生听他如此说,不禁摇头道:“童大人不是已经知dào

我们去接夫人的人回来的禀报了吗?现在你的府前都是官军,我们的人根本不得机会进入。只是不知dào

这些人在那里是何用意,若是对童大人不利的,童大人此去岂不是自投罗网吗?叫我等怎么放心得下?童大人若是有什么闪失,叫我等的心怎能安稳?”

童牛儿虽然知dào

南金先生说的都是肺腑之言,但此时却没有一点心思在这南宫山上呆下去,只想要一步跨回京中,看看到底发生了怎样翻天覆地的变化。可见不仅南金先生和剑阁四侠,还有林猛、林凤凰等人都不肯放自己走,知dào

强来已经行不通,只有暗往了。

这夜睡到梆敲二更,童牛儿悄悄起身,把衣服穿好,随身带着自己的长刀。然后推开后窗,小心翼翼地爬出去,摸着黑往山下走。他虽然不熟悉此间的路径,但大致的方向却还分辨得清。只是脚下尽都是磕磕绊绊的草茎和灌木丛,把他拦阻得一路滚爬,直到天明也没有走出南宫山。

好在他从小锻炼出的看家本领就是如此这般的乱走,但最后总能找到正确的大路。眼看着晨曦喷薄而出,童牛儿停下身,张着大嘴喘了片刻,确定自己走的没错之后,正要迈步,却听身后有人高喊:“大哥,等等我——”童牛儿转头看去,见从树林里正飞跑过来一个人,细瘦的身影在草丛间跳跃着。

童牛儿立kè

认出来的正是端木蕊。这段时间由于端木蕊被南金先生分派到山下搜集粮草,早出晚归,所以两个人一直没有机会在一起好好地聊一聊。童牛儿昨晚想着要走时还以为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和端木蕊好好地亲近一番。此时见她飞奔向自己,脸上不禁露出会心的微笑。

待端木蕊来到近前,童牛儿打她一拳,逗弄道:“怎地知dào

我要走?谁叫你来送我?”端木蕊嘻嘻一笑,道:“早就看出来你的心思,只是不愿意喝破罢了。谁说我来送你?我要和你一起去京城,好保护你的安全。”一边说,把手里提的长刀晃了晃。赤金的刀柄反射着阳光,晃童牛儿的眼睛。童牛儿才发xiàn

正是自己曾经喜欢过的那把逆龙宝刀,不禁笑着道:“又偷了端木叔叔的宝贝出来招摇,看他知dào

后不骂你才怪。”

端木蕊向童牛儿拌个鬼脸,道:“谁说是偷的?这次可是我爹爹亲手交给我的,只为了护佑你的周全。”童牛儿嘴上虽然说着:“真的假的?不是又骗我吧?”但心里知dào

端木蕊所言定然不虚,看来剑阁四侠等人也早看穿自己的心思,所以做了万全的安排。既然如此,看来端木蕊此次下山定然也得到了南金先生和剑阁四侠的允许。

这样想着,童牛儿觉得心里温暖。把手臂搭在端木蕊的肩头,将她当做亲密的哥们一般搂在身旁,依傍着往前走。此时的端木蕊已经不是当初刚刚和童牛儿结拜那个心思纯净的少女,对童牛儿早已有了些许的牵挂,所以心里也羞,被童牛儿搂抱着倒觉得别扭起来,但不忍心扫了他的兴,只好这般了。

两个人一路歪扭着向山下走。端木蕊在这里居住日久,自然认识路径,一路走下来,倒比童牛儿一个人瞎逛要快当得多。待来到山下的小镇上,童牛儿拿银钱买了两匹骡子和简陋的鞍韂,两个人骑着一路奔驰,径直向京城里去了。

在路上走了十天有余,这日中午时已经看见高大的城门。童牛儿想着在城门守卫的其中也有和自己熟悉的兵士,还是不要叫他们认出自己的好些,所以特意抓了一把灰土涂在自己的脸上。

其实他和端木蕊两个这一路上暴土扬尘地奔跑,早把自己弄得灰头土脸,便不如此,怕也少有人能认得出来他。再有童牛儿此次已经把那身锦衣卫的飞鱼服脱去,换穿了一袭家织布的衣褂。手里的长刀也不是他惯用的绣春刀,只是普通的兵器,所以浑身上下没有一点惹眼的地方,便想叫别人多看他两眼都不能,还怎么认出他来?

端木蕊见他加的小心,心里暗笑。但也佩服童牛儿的谨慎,以为只有如此才能全身而返。

二人顺利进城之后,先在僻静的胡同里找到一家干净的小客栈住下,然后各自洗漱,更换干净衣服,吃饭睡觉,好好地休息一番。

第二天早晨,童牛儿还没有醒来,就听见外面喧哗声起,好像有很多人在哀嚎。这样的吵闹扰了童牛儿的好梦,让他不情愿地睁开眼睛,同时在心里暗骂,不知dào

哪来的衰人在哭丧。

他正纳闷,听房门被人敲响,然后是端木蕊的声音在叫他。童牛儿知dào

再睡不成,只好起身穿衣,然后开门让端木蕊进来。端木蕊进房后就转身把门关好,面对童牛儿的脸上尽是惊慌的神色。童牛儿见了奇怪,道:“怎地了?出了什么事情?”

端木蕊听他这么问倒有些奇怪,道:“不知dào

外面在抓人吗?”童牛儿一怔,道:“抓什么人?”端木蕊才知他睡得够死的,什么都没有听闻,道:“说是抓阉党的余孽,可见人就杀,都已经砍死五、六个人了,瞧着恐怖。”

童牛儿这才明白外面的哀嚎为了什么,同时也惊讶这天地变换得如此的快速和彻底。就在数月之前,还是阉党的人在四处抓拿反对他们的人,可此时却开始抓拿阉党余孽了。就是不知dào

奉命抓拿的是不是同一伙人,他们在心里对这件事作何感想?是不是觉得够讽刺?

端木蕊担心童牛儿的安危,要离开客栈。童牛儿想着这里毕竟偏僻,就算来官兵查询,也不会如何盘问,还是要比其他地方安全,所以不肯走。端木蕊自然拧不过童牛儿,无奈只好陪着他在房里呆着。

可不想两个人安静地坐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就听见有杂乱的脚步声直向这里奔来。然后房门被人啪的一声用力推开,从外面虎狼般冲进十几个官兵来。为首的是个高大壮实的汉子,穿一身禁卫的暗色衣衫,转着牛一般大的眼珠子上下打量着童牛儿和端木蕊。

“你两个是——夫妻吗?”大汉嘶哑着嗓子高声问。童牛儿冷冷地坐着,斜视他一眼,却不愿意起身,道:“不是夫妻,是兄妹。”大汉哦了一声,然后把目光停留在童牛儿的身上,半天不肯移开。

“看着这么面熟呢?你是——”

第四十四章 为救痴傻妻

童牛儿听他问出这一句心里却吃惊,努力回忆,但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他.不过自己自从进到东厂,当了人见人怕的锦衣卫以后,一直都是被别人仰视着,所以认识自己的人多,自己认识的人少。这名禁卫若是在哪里见过自己也不稀奇。

但童牛儿还是装作平静地否认道:“我一个乡下的农户,这是头一遭进城来寻亲戚,从来没有见过大人,大人怎么可能见过我呢?”禁卫还不等想起童牛儿是谁就被封挡回去,也就不再起疑,带领众兵士稀里哗啦地去了。

端木蕊见童牛儿应付得从容,这才放下悬着的心。把半敞的房门关好,笑着对童牛儿道:“你倒是镇定。他若认出你是谁如何是好?这里可没有地方逃走——”端木蕊的话音未落,听门外又响起急迫的脚步声。接着房门再一次被啪地推开,那个禁卫站在门口死死地盯着童牛儿看了片刻,高声道:“你是东厂的锦衣卫,叫童牛儿,是雷怒海的女婿,对不对?”

童牛儿听自己的真实身份被喝破,倒真的惊出一身的冷汗,一时间不知该如何遮掩,只怔怔地看着那名禁卫。禁卫从他的神情里已经知dào

自己所说的不错,立时来了精神,将手一挥,向身后的兵士高声道:“他是阉党的余孽,将他拿下。”

童牛儿没想到自己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伸手抓过横在身边的长刀提在手里,纵身就想往外闯。端木蕊在后面见了自然跟着着急,也把逆龙宝刀从鞘里抽出,跟在童牛儿的身后往外冲。

童牛儿武功虽然一般,但身手却够快,第一刀就砍在那名高大禁卫的肩头,把他掀翻在地,然后踩着他的肚子奔过去。禁卫疼得拼命地哀嚎,还不等挣扎起来,端木蕊又踩上,差点把他的肚子踹破。

在门口站立的这些禁卫都是怕死的,谁也不想把性命搭在这等没什么意思的事情上,以为不值得。所以见童牛儿和端木蕊凶神恶煞似的往外冲,谁也不想阻挡,都哗啦一下子躲得干净,叫童牛儿和端木蕊不费什么力qì

就逃出客栈。

可还不等二人跑出这条小巷,已经听到后面那些禁卫大呼小叫地喊个不停。童牛儿自然最知dào

他们的本事,打仗时都是孬种,诈唬起来却一个顶十个。但此时这样的叫喊却是最要命的,可能会招惹别的兵士来抓捕自己和端木蕊。

果然不出童牛儿所料,两个人刚拐入下一个街口,就已经听到后面传来马蹄踏在青石板上发出的清脆声音。童牛儿知dào

自己的这两只脚肯定跑不过那畜生的四条腿,索性停身站住不动。端木蕊见了焦急,拉扯着他道:“大哥你快跑,我在这里挡住他们。”童牛儿苦笑一下,道:“傻兄弟,你一个人怎么挡得住?还是你快跑吧,不用管大哥。”

端木蕊怎么肯撇下他独自求生?无奈只好和童牛儿并肩而立,横着逆龙宝刀在这里等着众官军的马队逼近。当前的这匹马上坐着这人手里提着一条长索,见童牛儿就在眼前,便扬手抖出,要把童牛儿套上后拉倒在马下。这一手段本来是他们惯用抓捕百姓的,从来都百用不爽,因为没有人敢反抗。

可这次还不等他把长索抖出,已经从旁边的房坡上打来一道寒光,正中他的后脑。这人哼都没有,就一头栽倒在马下,把鲜血染红在青石板上。旁边的兵士见了大吃一惊,正要勒马看时,已经从房坡上飞下无数的羽箭,把这些兵士连同他们胯下的马匹都射杀在原地。

童牛儿和端木蕊见了皆惊,不明白怎么会如此。但房上的人待把箭射完就安静无声,一点痕迹都没了。童牛儿和端木蕊挺身翘脚往上面张望,却一个人也看不到。二人无奈,只得赶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找稳妥的地方躲藏。

童牛儿从小在这京城里混迹,自然最清楚哪里安全。领着端木蕊直接投奔到花儿乞丐的堂口里。这里本就是当年童牛儿走出的地方,因为势力庞大,所以官府极少来查,都惹不起这些不要命的穷光蛋。

童牛儿在当锦衣卫时经常利用手中的权利为这些和他关系亲近的堂口打掩护,给方便,让他们从中捞取好处。他之所以这样做,就是因为早料到会有今日这般的困厄。而童牛儿知dào

,这些堂口里的兄弟远比外面那些靠喝酒赌钱结交下的朋友靠得住,不会在自己落难时出卖,这也正是他经lì

这多年磨难换来的人生经验。

果然,堂口的兄弟见是他来,立kè

让到里面的隐蔽处,然后急着告sù

他:“现在京城里正在抓捕阉党的余孽,各处都在搜像你这样和魏忠贤、雷怒海有直接关系的人,你怎么还敢在大街上招摇啊?一旦被人认出来就坏了。”

不用他们说,童牛儿也明白其中的厉害关系。笑着逗弄道:“所以我才躲到你们这里嘛。”堂口的兄弟拍着胸膛道:“童兄弟,你尽管在这里呆着,有什么事我都保你。”童牛儿知dào

他所言不虚,笑着点头。

端木蕊对和这些人打交道却一点都没底,待这些穿着破烂的人退出房去之后低声问童牛儿:“大哥,他们靠得住吗?”童牛儿嗯一声,道:“现在官府还没有悬赏金银抓我,所以他们就算把我出卖也无利可图,不值得。也因此,他们就靠得住。”端木蕊听童牛儿说得有理,也就不再问。

然后两个人猜想刚才在房上放箭射杀兵士救下二人的是谁。但答案很明显,定然是南金先生派来保护二人的,所以也不用如何争执就统一了。童牛儿想着南金先生和剑阁四侠等人对自己如此挂心,觉得感动。

忍过这一夜,第二天早晨童牛儿得到确实的消息,自己的府邸还被官军包围着,想要进去怕难些。但童牛儿自然不甘心把银若雪一个人留在那里,无论如何都要带着她走,所以闷着头想主意。

霍震仍旧在骠骑营当着不值一文的都尉,靠那点微薄的俸禄养活一家老小。这天他刚刚下岗,正收拾好准bèi

回家,却在营门口被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拦住。

“霍大哥,还认得我吗?”霍震看着眼前这张被披散下来的头发遮住少半的脏兮兮的脸孔,半晌也认不出在哪里见过。这人看出他脸上的疑惑,笑着低声道:“我是童牛儿啊。”霍震惊得轻啊一声,但不敢说话,把童牛儿拉到僻静处,然后急迫地问:“兄弟,你怎么到这来了?不知dào

整个京城都在抓捕你吗?”

童牛儿点头道:“知dào

,所以才这样打扮来见你啊。”霍震转头见来往的人没有注意他们两个的,便拉住童牛儿道:“去家里吧,咱妈正惦记你呢。都问起好多次了,为什么没有你的消息,我只好编瞎话骗她,说你去了外地公干,过些时日就回来了。如今正好,咱妈见了你一定高兴。”

童牛儿却知dào

自己此时的身份特出,弄不好怕要给一直下力照顾自己的霍家带来无妄之灾,于是摇头道:“霍大哥,我不能去。且等过了这一阵再说吧,等一切都太平了我就去看咱娘。”

霍震自然也明白童牛儿所顾虑的,无奈只好道:“好,待来日,总有机会相见的。”童牛儿点头道:“霍大哥,兄弟今日来找你,只有一事相求。”霍震摆手道:“你我是兄弟,什么事要说到一个求字?岂不是侮辱哥哥呢吗?”童牛儿正色道:“这件事有很大的风险,哥哥还要照顾嫂子和侄子,还有咱娘,所以若做起来麻烦就不必,免得惹来灾祸。霍大哥一旦因我而如何,我可没脸再去见咱娘了。”

霍震听他如此说,知dào

事情严重,道:“且先说说看,也许于我就是好办的事情呢?”童牛儿沉吟片刻,道:“我想把我的老婆银若雪救出来,可我的府邸一直被官军围着,无从下手。霍大哥可否帮我打听一下,为何围着我的府邸?我该怎样才能把若雪救出来。”

霍震听他原来是为了这件事来找自己,笑着点头道:“这个简单,那里的兵士有和我熟悉的。且待明日,你听我的消息吧。”童牛儿点头答yīng

,转身匆匆地去了。

第二天他按约来见霍震。霍震告sù

他:“银若雪早已不在那座府邸里,因为是雷怒海的女儿,被抓入诏狱很久了。之所以用兵围着,就是弄个假象,为了引诱你上钩,好抓捕你方便。”童牛儿听到这里才明白事情的原委,不禁恨得咬牙。然后问:“雷怒海也在诏狱里吗?”霍震摇头道:“雷怒海老奸巨猾,早就逃之夭夭了,怎能在诏狱里?”童牛儿听罢一惊,又问:“那魏忠贤呢?”霍震道:“听说魏忠贤被软禁在宫里,要怎样发落他还不知dào

呢。”

第四十五章 何堪忘生死

从霍震那里得到了银若雪、雷怒海和魏忠贤的确切下落后,童牛儿的心中好不烦躁.他不担心别的,只担心银若雪此时落身在那暗无天日的诏狱之中,又是那么痴痴傻傻的样子,怕要受下非人的折磨和凌辱。那诏狱里的种种情境他都经lì

过,自然知dào

的最清楚不过,这番担心却好不折磨。

但想着诏狱守卫森严,自己想要去那里救银若雪出来可是千难万难,一时间没了主意。

端木蕊见他自从回来后就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里苦恼,放心不下,几次进来询问。童牛儿一开始懒得和她说,以为没有什么用处。后来禁不住端木蕊问得勤,叫童牛儿也没了耐性,只好讲了。端木蕊听罢也愁,左右想不出办法。

傍晚童牛儿憋闷难熬,便来寻端木蕊商量。可敲了半天门也不闻有人应,童牛儿的心往下一沉,暗道不好,用力一推,那门应手而开。进到里面巡视一圈,不见端木蕊的人影,而且那把逆龙宝刀也不见了。童牛儿出来寻堂口把门的人询问,果然端木蕊刚刚离开。

童牛儿与端木蕊相处的时间虽然不长,但早把她的脾气吃透。知dào

这个兄弟虽然只是一介女流,但胸怀不让须眉,最重情义。她早些时候问起银若雪的事情时,眉宇间就有股子杀气在,叫童牛儿看着担心。此时不见了她的身影,知dào

自己所担心的已经应验,端木蕊必定一个人去诏狱想办法救应银若雪去了。

可那诏狱堪比龙潭虎穴,她就算有再大的能为怕也白搭,去了岂不是白白地送死吗?童牛儿一时间急得额上冒汗,搓着双手着急。无奈只得把长刀提在手里,出堂口去往诏狱救应,以为便死也要和银若雪与端木蕊死在一起。

此时天已经黑得透了,街上行人稀少。童牛儿知dào

新帝登基时间还短,京城里戒备森严,所以不敢大意,把长刀藏在衣服里,低着头慢慢地走,免得引起巡逻兵士的注意,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可他现在这身破烂不堪的乞丐打扮实在太过惹眼,不能不叫别人注意。尤其这段时间花儿乞丐常常趁着夜色掩护干偷盗**之事,已经让京府尹大老爷十分恼火,发下公文晓谕兵士严治这些挣扎在最底层的烂人。所以当童牛儿走到东厂的门前左近时就被巡逻的兵士给拦下询问,童牛儿虽然对答得还流畅,但当兵士搜查他的身上时却把藏在怀里的长刀露了出来。

众兵士见了如临大敌一般,哗地一下子闪个干净,把童牛儿围在当中,刀剑都指向他。童牛儿见最后还是被困,恨得咬牙,只得把长刀拔出,与众兵士对峙着准bèi

拼命。

但他的能为只适用于单打独斗,还要给他机会能够暗里使诈才有胜的可能。如今被这么多的兵士围着,哪还有赢的可能?童牛儿自知不敌,索性把心一横,就想不要这条性命了。

那兵士里有认识童牛儿的,早已惊叫出来,指着他告sù

别人说这个是阉党余孽,若抓住可以得下一大笔赏银。其他兵士听了兴奋,都跃跃欲试地想要往上扑。

就在童牛儿命悬一线的时候,突然从旁边的房上飞身跃下一人,快得好像急速划过的闪电一般扑向围在童牛儿四周的兵士。这人穿一袭黑衣,从头到脚包得严实,被夜色遮掩得叫人分辨不清。他手里拿着一柄神光内敛的暗色匕首,那匕首极锋利,只是横划而过,就把当前的三名兵士放倒在地。

黑衣人闯入包围之中,一把拉住童牛儿,然后大叫一声,飞身跃上旁边高耸的屋檐。童牛儿不擅轻功,险些跌落下去。多亏黑衣人反手一抓,将童牛儿扯上去。黑衣人却不停身,抓着童牛儿的手腕就跑,翻过房脊,躲入后坡的阴暗之中,叫下面叫嚷的众兵士瞧不见他们两个。

童牛儿待喘均匀这口气,借着晦暗夜光仔细瞧向黑衣人,半晌才人出正是自己的岳父,曾经的东厂督主雷怒海,不禁大吃一惊。张口正要询问,雷怒海却将手指竖起,叫他不要言语。童牛儿早习惯听从他的号令,见他如此,听话地闭上嘴巴。

雷怒海待下面的兵士散尽,拉着童牛儿低身潜行,从房上跳落在后街,然后掩入一个半开的角门。雷怒海关好门,上了栓,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了片刻,确信没有人追寻而来,这才领着童牛儿往前院走。

童牛儿一路打量,发xiàn

是个不算太大的后花园,里面草木凋蔽,显得荒芜,显然少人打理。二人一路兜转,来到二层院子,雷怒海推开正厅的房门,叫童牛儿进入其中,然后把房门关起。

屋子里没有灯火,童牛儿见暗的看不清东西,便想掏出火镰火石点起蜡烛照明。他刚擦两下,却不防被雷怒海一把夺过,扔在地上。雷怒海对惊讶的童牛儿低声道:“不要点火,会招引官兵来查。”童牛儿听到这句才明白这里原来是雷怒海的私密藏身之所,还不曾暴漏过。不禁暗觉雷怒海奸猾,看来早已经为自己安排下退身之路了。

两个人就在黑暗里落座,相互看着对方模糊的身影,都觉得有些诡异。雷怒海问童牛儿:“你来此作甚?不怕被抓捕吗?现在城里正查的严密。”童牛儿点头道:“知dào

。可若雪还在诏狱里押着,我怎能看她在里面受苦而不去救?便舍了这条性命不要,也要把若雪救出来。”

雷怒海听童牛儿这么说,不禁动容。正所谓‘患难见真情’,雷怒海原对童牛儿没什么好印象,以为他就是个市井出身的无赖罢了,浑身上下长满心眼,没一句话可信。对女儿银若雪也必定就是在欺骗,只为了让自己给他荣华富贵而已。却不想如今都沦落到如此不堪的地步,童牛儿还能记挂着自己的女儿,并且肯舍身来救,当真难得,心里好不感动。

但雷怒海从来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冷淡之人,嘴上从不肯说什么。只轻轻点头,道:“就凭你吗?怕若雪还不等救出来,你已经把命丧了,值得吗?”童牛儿冷哼一声,道:“有什么值不值得的?生死都是一样的惨淡,什么值得?”

这一句倒是得到雷怒海的赞同,以为如今的天下已更换了主人,他们呼风唤雨的时候已经过去,阉党一伙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连个躲藏的地方都不安稳,这世界已经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了。

如今雷怒海唯一牵挂于心的自然就是被押在诏狱之中的女儿银若雪,想不到自己曾一手控zhì

的诏狱如今却成了让自己头疼的地方,竟然把自己的女儿囚禁其中。这不能不让雷怒海感叹世事无常,变化难测,远不是自己所能料想和掌握的。

这所宅院是雷怒海早在十几年前就偷偷地买下放置在这里的。他虽然料想不到自己的末日何时到来,但也明白善恶到头终有报应这个浅显道理,以为早晚怕都要有让自己倒霉的那一天。所以早早就预备下藏身的地方。这里除了他以外,只有杜天横知dào

,并一直帮他打理。如今杜天横已经死在童牛儿的手里,这里就成了无人知晓的秘密所在。

但雷怒海人老心滑,处处加着小心防范,只怕这个最后寄身的地方也被发xiàn

,自己可真的就无处去了。他今夜原本也是想去东厂之中探看动静,寻机要把女儿银若雪救出来。可刚走出不远,就见前面乱得厉害,雷怒海怕暴露自己,忙隐身在暗处向这边望,才见童牛儿被围在当中,正是形势危急的时候。

雷怒海也犹豫片刻,不知dào

该不该出手救应。左右为难之后,以为童牛儿便再不好,也终究还是自己的女婿。俗语说:一个女婿半个儿,自己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丧命在面前呢?雷怒海想到这里,不再犹豫,拔出那把老和尚传与他的宝器饮光飞身扑出,把童牛儿救下。

此时的童牛儿想着端木蕊正在搭救银若雪,还不知dào

进展如何,心里分外地牵挂,怎能安心在这里坐着?于是问雷怒海可否想到什么办法?雷怒海摇头说没有。童牛儿看着着急,起身道:“既然如此,我就先去救若雪,也算为你探路。我若失陷在那里,你也不必管我,再想办法救若雪就是了。”

雷怒海听了奇怪道:“就凭着你的能为怎么能救出若雪?也太人单势孤些了。且等几日,我想到办法,我们一起去救最好。”童牛儿摇头道:“我的兄弟已经去救若雪了,我怎么还能在这里等着?她若是为此送掉性命,我怎么忍心?”说罢跨步就走,要出门去。

雷怒海听得奇怪,没想到童牛儿竟然结交有如此义气的朋友。但还是不忍心童牛儿就此去白送性命,无奈只得咬牙道:“好,我便和你一起去救若雪吧。”

第四十六章 爱恨总关情

雷怒海和童牛儿一前一后,从院子花园的后角门出来,看四下无人,便躲藏在暗影里向东厂行来.

这东厂曾经在雷怒海手里掌管多年,他自然最熟悉不过,领着童牛儿直向西山墙行来。童牛儿虽然不明白他的用意,但知dào

必然有捷径可走,所以也不问什么,就在后面紧紧地跟随。

两个人走到西山墙下,行出十几丈后,雷怒海站住。童牛儿才见那山墙上原来开着一个一尺多高的洞,是用来排放污水的。但洞口竖有一排粗如鸡卵的铁栅栏挡得严实,别说是人,就算一只老鼠胖了都钻不进去。

童牛儿不明白雷怒海的用意,怔怔地看着他。雷怒海却向他诡异的一笑,然后低下身,把手里的匕首向那铁栅栏上砍去。童牛儿虽然常听人说起吹毛利刃,也见过端木蕊手里的逆龙宝刀,但从没想过这种被传得神乎其神的东西能有多厉害。见雷怒海如此,忍不住在心里冷笑一声,不明白他手里那片破烂的铁片能把如此粗壮的铁栅栏如何。

却不想只听到一声脆响,那栅栏竟然应手而断,干净利索。童牛儿被惊呆,才知掉传言不虚,这个世间竟然真的有这种切金断玉的宝器。雷怒海挥动饮光,把栅栏一一放倒,直到洞口已经宽敞到能容一个人通过为止,然后低身钻入。童牛儿在后面跟随着,两个人向里面摸去。

这诏狱就坐落在东厂的西南角,所以二人进入东厂后没走多远就到了诏狱的外面。抬头见诏狱之中灯火通明,一队队士兵在灯光里站立。雷怒海自然知dào

这样森严的守卫还是自己曾经立下的规矩,却不想今日竟然成为阻拦自己救女儿的障碍。

其实凭着雷怒海的武功,想要杀进去并不费什么力qì

。但要是进入诏狱,再带着个活人出来,还想全身而退就难了。这些卫士只要被惊动,就会立kè

向在东厂内驻扎的锦衣卫求救。锦衣卫却不比他们,里面有不少武功造诣深湛的好手,若齐力围攻自己,自己恐怕无论如何也敌不过。更何况身边还跟随着一个童牛儿这样的废物需yào

自己保护,若叫他陷落在这里,就算救出女儿又能如何?谁来养她?自己已经年近六旬,还能有多少天好活?又怎么能照顾痴傻的女儿到老?

每当想到这些,雷怒海都不禁悲从中生,觉得活着毫无希望可言。其实他早就潜伏在那个小院里,已经无数次潜入东厂来探看女儿的安危。但之所以一直迟迟不肯出手救女儿,就是因为不知dào

救出之后该如何。此时见童牛儿现身,雷怒海恍然他才是女儿最后的归宿。看童牛儿肯拼死来救女儿,以后好好照顾若雪应该不成问题,让雷怒海放下心来。

童牛儿怎样的机灵?自然看得出雷怒海为什么站在这里不动。低声向他道:“我去那边放几把火,把他们都吸引去,你就有机会救人了。”雷怒海听罢不禁暗暗地赞叹童牛儿聪明。他却不知这是童牛儿最擅长的,到如今这火已经不知dào

放了多少把了,早已经轻车熟路。

童牛儿在暗影里悄悄摸到自己坐帐的朱雀营的后面,来到存放柴草的地方。他曾经管理这里,自然最熟悉。把在草垛里埋着的几坛好酒扒出来,然后一一打碎,洒在柴草上。从怀里摸出打火的用物,不过片刻就把火点燃了。

童牛儿生火有一手绝的,就是能在最低点燃烧起来,然后慢慢扩大,这样等别人发xiàn

起火,想要救应却已经来不及了。这一招是在市井间混迹的无赖都擅长的,因为要靠这个骗吃骗喝,也算是一手本领。

童牛儿待把这堆柴草点燃之后,觉得不过瘾,又到无极营的马棚旁边,把堆在那里的饲料点燃。饲料堆连着马棚,都是被秋风吹拂得干燥的木板搭建的,正好是上好的柴火,一旦燃起就腾火窜烟,烧得汹汹,片刻之间就把马棚烧塌。里面的马匹早就惊炸了群,咆哮着四处奔跑躲避,很快就在东厂的院子里撒开欢了。

这样大的动静自然早就惊动了值守的众兵士,顿时报警的串锣响成一片,把各处的兵士都召唤起来,纷纷撇下刀枪,寻找盆桶打水救火。童牛儿见时机已到,召唤着雷怒海就往诏狱里闯。

诏狱的门前自然也不肯没有人站岗守卫,毕竟这里是看押要犯的重地,没人敢擅离职守,出了事谁也担待不起。雷怒海手下却麻利,只把饮光轻带,就将守卫的兵士放倒在地,叫一边看着的童牛儿暗暗惊讶他手段哦狠毒和武功的高强。

其实在东厂之中谁也没有见过雷怒海使用武功,是以从不知被传言的他是大内第一高手这件事是真是假。此时童牛儿才知dào

,果然不虚。二人闪身进了诏狱,顺着那条隐蔽在小门后面的楼梯曲折而下,来到幽暗潮湿的地下囚室。

里面值守的兵士听到动静,起身前来观看。可刚近身,已经被雷怒海的饮光撂倒。童牛儿再顾不得一切,大步就往里冲,口中高喊着:“若雪,老婆,你在哪?老公来救你了。”他跑出没几步,迎面就遇到一个守卫过来。童牛儿也不犹豫,手起刀落,把他砍倒在地,然后逼在他的颈下咬牙问:“说,银若雪关押在哪里?”

那守卫早被吓得胆寒,忍着肩头的伤痛颤着声音道:“在里面,左数第二排囚室,到头就能看到了。”童牛儿曾经在这里关押过,对他们这些专门靠盘剥犯人活命的早就恨之入骨。听他说完,也不客气,把长刀向里一推,结果了他的性命。

童牛儿和雷怒海按照卫士所说寻到那里,果然见银若雪就倒在一堆稻草里,衣衫肮脏,披头散发,已经没有了人的模样。雷怒海看见之后眼泪立kè

就下来了,忍悲道:“孩儿,爹爹来救你了。”一边说,挥饮光把锁头砍掉,将铁门拉开,然后就向地上那人扑去。

童牛儿跟在他的后面,借着昏暗的灯光看着那个趴伏在草堆里的银若雪,却觉得哪里不对,可又说不出是哪里。待雷怒海劈开锁头,扑向那人时,童牛儿猛地醒悟,这个银若雪太胖了,或者说,太壮实了。童牛儿是银若雪的丈夫,时常与她亲热,自然熟悉她身体的胖瘦粗细。而雷怒海并不经常与女儿见面,哪分辨得出?

童牛儿感觉有诈之后,马上向雷怒海大叫:“那不是若雪。”可还是晚了,只见地上那人猛地窜起,把在手里藏着的短刀直向已经扑到身前的雷怒海刺去。雷怒海惊觉不对,想要应变,却已经来不及,那短刀猛地刺入他的胸口。

但雷怒海身手毕竟了得,左手紧紧地握住那人持刀的手腕,右手把饮光也插进了他的腹下,然后拼尽最后的力qì

用力一划,给他来个大开膛,把里面的下水都抖落在地上。

童牛儿跟着扑进来,想要抱起雷怒海,却见他已经把双眼紧闭。将手在他鼻子下面试探,发xiàn

已经没有了呼吸。童牛儿不曾想到曾经风光一时的雷怒海竟然惨死在自己用来迫害别人的诏狱之中,说起来也算得报应吧。将他轻轻放倒,把他手里的那把锋锐匕首饮光拿过来,然后抵在地上那个还未死的人的颈下逼问:“说,银若雪在哪里?我就给你个痛快的。”

那人早痛得忍挨不过,听童牛儿这么说,倒觉得高兴。断续到:“银若雪关押在,最后那间囚室里。”童牛儿将手一低,把匕首刺入他的颈下,割断气管,叫他脱离苦海,实现了自己的诺言。

最后这间囚室的门是整块厚重木板打制,上面连个气窗都没有,不知dào

里面什么情况。童牛儿加着小心,先把锁头用饮光砍落,然后一点点将门推开,慢慢探头张望。见昏黑的里面有一张木榻,上面果然躺着一个人,长发披散。童牛儿虽然看不清她容貌,但认得她穿的衣服,果然就是银若雪惯穿的那件素绣襟角的长衣。

可童牛儿还是担心上当,把匕首挡在身前,一步步逼近到这人的面前,低唤道:“若雪。”那人听到这一声,身体猛地一震,含混不清地应道:“相公啊。”童牛儿立kè

认出果然是银若雪的声音,喜出望外,扑上把她抱入怀里。银若雪立kè

如孩童一般大哭起来,嘴里嘟囔道:“你怎么才来呀,看不把我想死了。”

童牛儿听得好不心酸,跟着落泪,道:“相公来晚了,该罚。相公这就带你离开这里。”童牛儿一边说,一边把银若雪负在背上,起身就往外走。

第四十七章 无路可进退

童牛儿背着银若雪走出囚室,刚要转身,猛地觉得颈下凉飕飕的,低头见一柄雪亮的长刀正逼在那里.抬头见一张阴测测的脸孔正看向自己,嘴角的笑意满含嘲讽。童牛儿识得这个人是方威营中的锦衣卫,现在已经代替方威提调白虎营,是个武功一般,但溜须拍马、攀爬能为一流的家伙。

“童大人,没想到能在这里相见吧?早就料想你会来,在这里恭候你多时了。”童牛儿虽然早知四周会有埋伏,但没想到竟然是锦衣卫。可见自己在朝廷的眼中也算是个重yào

的人物了,竟然用银若雪做诱饵来诱骗自己上钩,叫锦衣卫在这里埋伏,只为了抓拿自己。

想到这里,童牛儿忍不住轻笑出来,道:“吴大人,让你费心了,在这里久等。”他一边说,一边用眼角的余光看着这名锦衣卫,同时把左臂慢慢抬起,准bèi

激发臂上绑着的袖弩。童牛儿虽然知dào

不论自己出手多快,但总不及人家架在自己颈下的长刀来得迅疾,自己这样做无异于自寻死路。但他从来是便死也要赚一个来垫背的促狭心胸和阴狠性格,岂肯轻易地束手就范?

可他的这点小伎俩早就成为东厂的笑谈之一,传扬得锦衣卫几乎个个熟知。是以这名吴大人见他有如此动作,立kè

提防,把身体侧闪后道:“童大人,别逼着兄弟杀你。”童牛儿冷哼一声,道:“既然想,动手就是了,何必啰嗦?”这吴大人却不被童牛儿的言语所激,道:“童大人,我也是奉差公干,和你并无冤仇。童大人只要乖乖地束手就范,我一定不难为童大人就是。”

童牛儿最知dào

锦衣卫的手段,只为了把自己拿下,好能邀功请赏,此时什么好听就说什么。可一旦自己真的被绑,他们就会变个狰狞的脸色,不论怎样狠毒的手段都会向自己的身上招呼了。

所以他冷笑一声,道:“吴大人,我们都是在这里一起共事多年的,有什么是谁不知dào

的?何必拿这等言语糊弄我?我岂肯被你耍弄?”这吴大人听童牛儿把自己的心思喝破,不禁恼羞成怒,冷了脸色道:“童大人,你还是明白点事情吧。这周围都埋伏了兄弟,你今日想站着出去怕是不能了。”童牛儿点头道:“那我就躺着出去吧。”

他一边说,同时把左臂一抬,咔的一声将袖弩打出,直奔向这个吴大人。吴大人见他作困兽斗,也急了,就想把架在童牛儿颈下的长刀推进去,结果了童牛儿的性命。可他手腕刚动,猛地感觉一阵剧痛传来,低下眼光才见腕上已经钉入一只金赤灿烂的尖镖。这吴大人刚一愣神,童牛儿的弩箭也跟着射到,正中面门。吴大人只轻哼一声,仰身摔倒在地,浑身抽搐成一团,眼见着不能活了。

童牛儿见了倒觉得有些奇怪,不明白这个武功远比自己高强的吴大人怎么出手反倒比自己还慢,倒叫自己占了便宜?但此时也不及细想这些没用的了,背着银若雪急急地往外就跑。

顺着湿滑的石级一路旋转上升,很快来到地面上。推开那道铁门,见外面的火烧得更加地旺盛了,赤红的光芒把诏狱的内外都映照得明亮。童牛儿低身就向前冲,想要从诏狱的大门出去。

可还不等跑出几步,已经见几名锦衣卫从那门进入,手里提着刀剑。转头看见他,便直扑过来。童牛儿此时两手空空,只剩下右臂里的一只袖箭可用,见这多人奔向自己,知dào

再难脱身,无奈只得停身站住。暗想:逼不得已,只好和银若雪一起死在这里了。

童牛儿正在这儿绝望,猛地见从身后射出几点寒光,几乎是贴着自己的脸颊呼啸而过。还以为后面有人偷袭,忙转头去看,才见鹤翁正笑意吟吟地在距离自己丈多远的地方站着。童牛儿一惊之后回头再看,见那几名锦衣卫已经倒地大半,剩下的也不敢再向前,就站在那瞪视着童牛儿和他身后的鹤翁。童牛儿不禁长喘一口气,才发xiàn

一颗心砰砰地跳得厉害。

还不等他与鹤翁说话,见已经从诏狱的大门口又走进几个人,当前的正是飞天神龙翁九和。他身后跟随的这人却叫童牛儿大吃一惊,原来正是自己的师父一叶飘舟悟明和尚。童牛儿素知当年两人各据一方,相互仇视,都恨不得把对方如何才能消解心头之痒。却不想今日两人竟然并肩站在一起,看着倒是叫人惊奇。

二人的身后跟随着端木万千、玉尘子和万山红,再后面则是林猛和石佛侠姜楚。童牛儿才知南宫山众人为了照应自己已经倾巢而出,全都到了这里,心中感觉热乎乎的,以为以前为他们所做的一切全都值得了。但他没有看到结义的兄弟端木蕊,心不禁一沉,以为这个宝贝弟弟出了什么意wài



正想询问已经来到身边的鹤翁,却见在鹤翁的后面又探出一张明艳的脸儿来,上面带着顽皮的笑容,正是端木蕊。童牛儿见了不禁长出一口气,把悬着的心放下。

众人见他和银若雪平安,也都舒展开紧锁的眉头。大家转身向外走,出了诏狱的大门,见各处喊杀声响成一片,外面已经乱成一锅粥。

童牛儿眼光毒辣,只大略地望一遍,就已经知dào

此时燃起的大火远比自己放的要多,知dào

众人为了吸引官军和锦衣卫的注意,又仿效着自己如法炮制了一番,不禁在心里暗乐。众人还不知dào

他是怎么进来的,都抢过来要背他和银若雪翻出东厂的高墙去。童牛儿自然不肯,摆手止住众人,然后领着大家来到西山墙下。

众人见了那个被砍倒铁栅栏的排水沟才恍然。端木万千还以为是女儿用她手里的逆龙宝刀所为,转头问端木蕊。端木蕊自然莫名其妙,摇头否认。童牛儿笑着举起手里的那柄匕首道:“是这个家伙厉害,怕不比那逆龙宝刀差到哪里去。”端木万千是个行家,接过在手里端详片刻,道:“这是有来历的宝器啊,怎么会落在童大人的手里?”童牛儿笑着不语,和众人钻过排水沟,来到外面。

在距离东厂不远的小巷里,朱大哥带着几十人正在那里接应,见众人平安出来,忙牵过马匹叫众人骑跨,然后急速离开此地。

童牛儿心里却奇怪怎么东厂没有对自己和众人进行截杀就如此轻易地放过?倒不像是一贯的作风。难道改换了皇帝,连东厂从来凶狠霸道的品质也跟着变得绵软了吗?

可刚走出没多远,已经见前面亮起一片灯火,数百人的马队就在那里横着等候。童牛儿见了脸色微变,以为自己所料想的不错,东厂果然把兵力都放在了外面,想来只怕里面地方狭小,施展不开。

转脸看向一马当前的翁九和,想从他的表情里看出点名堂。可翁九和从来都是喜怒不形于色的性格,一张脸总是阴沉沉的,不肯显露心里的想法,叫童牛儿看不出什么端倪。

翁九和在距离官军十几丈远的时候带住马匹,众人都随在后面。童牛儿不知dào

翁九和如此有怎样的计算和安排,心里惴惴不安。

可只等了片刻,就见那群官军的后面已经乱了起来,然后很快溃败下去。童牛儿瞧得好不惊奇,转头见南宫山的众人都在,却不知是谁带领人马把官军杀散的?但知dào

此时不是问这些长短的时机,抱紧坐在身前的银若雪,和众人催马向前。

他们这一行**约有十几个,此时奔跑在嘈杂的东厂周围并不如何显眼,所以倒没有再遇到什么阻拦。翁九和带着众人来到一条僻静的小巷里,敲开一座深宅大院的后门进入其中。有人上前把马匹牵过,然后安顿众人进入房间休息。

悟明和尚一直想和徒弟说话,但一直不得机会。此时见安静下来,便来到童牛儿的房里。童牛儿刚把银若雪哄着睡下,见师父进来,想着正好问他怎么也到了这里。悟明和尚却痛快,还不等童牛儿开口询问,自己就先说了。

原来那日官军来围捕银若雪时,正赶上悟明和尚心中烦闷,到京郊去散步。等他回来时却已经晚了,银若雪早被带走多时。悟明和尚见府邸的前后站满官军,不想给童牛儿惹不必要的麻烦,便趁夜翻入府中。四下寻找,才见银若雪已经不见。悟明和尚自觉得关系重大,便夹持一名官军的小头目询问详细,才得知银若雪被关入诏狱之中。

悟明和尚素有一叶飘舟的美誉,轻身功夫了得,就算来去高手如云的东厂也不费什么力qì

,但若想救银若雪出来却叫他大费思量。他心思淡漠,对世事早就没了兴趣。不谙政治,也就想不明白所谓的宦官和新帝之间的冲突为了什么。但也正因为如此,所以悟明和尚不敢唐突,只怕耽误了童牛儿的大好前程。他还不知此时的童牛儿已经上了官府的黑名单,成了必要除掉的阉党余孽。

第四十八章 一雪心中恨

虽然不能救出银若雪,但想要查明事情的原委对悟明和尚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只几天时间,他就从那些醉后胡言的锦衣卫那里听闻了银若雪的关押地点和要拿她做诱饵来抓捕童牛儿等各种细节。

悟明和尚此时对什么都不肯上心,只有对这个长得酷似自己死去的孩儿的徒弟十分挂怀,舍不得让童牛儿有半点闪失,其用心之良苦真的和慈父没有什么区别。他知dào

如此之后,自然心焦,把前后都思量一遍,决定还是去找童牛儿商量为好,于是上路赶往南宫山。

到了童牛儿带领驻扎的军营,问过里面的兵士,才知dào

童牛儿已经失踪多日,而且没有人知dào

下落。但悟明和尚明了这南宫山上的所谓强人就是剑阁四侠一伙,原都是和童牛儿好的。童牛儿在此失踪,也不会有别的地方可去,肯定是被剑阁四侠等人请去了。

想起当年在天屏山曾和剑阁四侠为敌多年,还有过一次交手,让自己败退而归。如今往事如烟,都已经淡然。再有悟明和尚对这些事本就不肯挂怀,想着一切都可以放下,还是自己徒儿的安危最重yào

。所以也就不再犹豫,直接钻入南宫山的树林,到山上来寻童牛儿。

南宫山的守卫虽然森严,但怎么能挡得住轻功卓绝的悟明和尚?他一直摸到南金先生和剑阁四侠议事的聚义大厅才现身。剑阁四侠和他是老相识,见了自然吃惊,不知dào

他是什么意思。待听闻是为了童牛儿而来,这才都放下心。

此时山上已经派出林猛和朱大哥带领一班兄弟暗中保护童牛儿和端木蕊的安危,可待听闻悟明和尚讲述他所知dào

的朝廷安排下的阴谋之后都大吃一惊,以为若是如此,童牛儿此去恐怕要凶多吉少,非吃亏不可。

南金先生见此情景,便和大家商议,分派众人下山前去救应。剑阁四侠都是古道热肠,以为童牛儿对山上众人皆有救命之恩,他此时落难,怎能坐视不管?所以倾巢而出,全都前往京城来救童牛儿。

端木蕊自从听闻童牛儿所说之后一直苦恼,想不出救银若雪的好办法。无奈只得出门来寻林猛和朱大哥想主意。她几个原是在山上就约好了见面地点的,所以寻找起来并不费事。林猛听说如此,也愁得皱眉。谁都知dào

那诏狱在东厂之中,而东厂又是锦衣卫的巢穴,里面高手如云。自己带领的这点人要是去救应,无异于飞蛾扑火一般,不但救不出银若雪,恐怕还要将这些人都陷落其中,可如何是好?

他几个正闹心,听守在门口的人来通报:“剑阁四侠等人都到了。”林猛和端木蕊心中一喜,忙出来迎接。相见之后把各自知dào

的详细一说,才发xiàn

都为了一件事情而来。翁九和见事情紧急,便决定这几天就去东厂里想办法把银若雪救出来,完整地交与童牛儿。

端木蕊听说之后自然高兴,忙回堂口来告sù

童牛儿。可进房才发xiàn

童牛儿已经踪迹不见,倒吓了一跳。询问堂口的人,才得知童牛儿已经自己去诏狱救银若雪了。端木蕊听罢急到不堪,以为童牛儿此去怕是难以生还,无奈只得又回来找剑阁四侠等人商议对策。

可事情已经逼迫到眼前,还有什么好商议的?只得去救。但翁九和以为这多人一起出动,去搅闹那禁卫森严的东厂和诏狱,必定要招引无数的官军来追捕,还需有个应急的措施才行。于是兵分两路,分头埋伏。去东厂里救人的都是能为高强的,能为差的便安排在预定的退路上,多准bèi

弓弩,防备官军的阻挡。

剑阁四侠等人进到东厂时,童牛儿和雷怒海还在那小院里躲避。剑阁四侠见诏狱左近一片安静,不像有人前来劫牢的样子,便都在暗处低伏下来。翁九和以为准bèi

的不够充分,若童牛儿今夜不来,自己等人也便全身而退,不惊扰东厂的人,以免不敌。

可不过片刻,就见有几个地方燃起火来,然后就看到童牛儿一路急急地跑过。剑阁四侠等人刚要行动,却见从暗处又跳出一个人来,与童牛儿一起向诏狱里闯。这人身手敏捷,动作干净利落,一看便知是武功高强之辈。

众人里最沉不住气的就是悟明和尚。他见童牛儿还平安,心里喜悦,立kè

就想过去帮他。但翁九和想得细致,以为和童牛儿在一起这人不知底细,而且武功高强,看来还能保护童牛儿,自己等人还是先不要现身的为好。于是按捺住悟明和尚,然后分派林猛和朱大哥带几个人学着童牛儿四处放火,把东厂众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那火上,好叫众人退身容易。

剑阁四侠等人见那诏狱的卫士多从里面出来救火,便让鹤翁前去暗中保护,余下的人就在外面准bèi

接应。可端木蕊放心不下,也跟着鹤翁一起潜入诏狱里。

两个人顺着楼梯下到里面时,雷怒海已经遭人暗算,倒在血泊中。鹤翁见救援不及,不禁暗恼自己来得晚了。可他要是知dào

这人便是不论是谁提起都要恨得牙痒的雷怒海雷阎王恐怕就不会有这样的懊恼了,反倒要拍手称快。

后来见那名锦衣卫要出手伤害童牛儿,鹤翁便打出金线镖,将他救下。要依着端木蕊的意思就出去和童牛儿相见了,但鹤翁经验老道,怕还有锦衣卫在暗处埋伏,便拦住端木蕊,两个人在暗处潜藏,保护童牛儿和银若雪,直到二人平安走出地下,来到上面。

翁九和等人也是看到有大批的锦衣卫冲入诏狱,担心童牛儿和鹤翁、端木蕊人单势孤,应付不来,所以立kè

从藏身的暗处跳出,跟随着进入诏狱。却不想鹤翁手段高明,只一扬手就用金线镖放倒好几个,把剩下的都吓破了胆。

童牛儿听悟明和尚讲完事情的原委经过之后,暗暗地感激剑阁四侠等人,以为善恶到头终有报应,自己以前担着风险做下的一切都值得了。

第二日一早,众人化整为零,分成几批,扮作各种角色出城去了。一路上倒还都顺利,回到南宫山的大寨中。南金先生见众人平安而归,自然高兴,命大排筵宴,为众英雄接风、洗尘、压惊。

在吃饭的时候,童牛儿把听来的说魏忠贤现在押在皇宫的某个地方这个消息说了。众人听罢都不言语,以为若是如此,要杀魏忠贤怕就难了。童牛儿见大家都面有难色,便道:“我料想这阉贼不过有两个下场:一个是被杀。这样倒也省了我们的力qì

,不用亲自动手,也少了麻烦。”

他的话刚说完,林猛就起身道:“我倒宁愿亲自去杀他,不然真个消解不了我胸中的恨意。”童牛儿自然明白他说的意思,接续道:“再一个,就是被流放,若如此就有杀他的机会了。”

座上众人对朝廷上的事都不熟悉,不明白按照大明的律法应该怎样惩处魏忠贤这类,所以没有出来反驳童牛儿所说。其实童牛儿也不知会如何,他只是按照自己素常所知的猜测而已,觉得这两种可能性最大。

林猛听他这样说,立时有了精神,道:“这便最好,让那老贼得到他应得的下场。”转脸又愁,道:“可我等怎么能知dào

那阉贼什么时候流放,流放到哪里?若他悄悄地便出京藏匿起来,这旷大天地,茫茫人海,我们要去哪里找他?这仇岂不是报不了了?”

童牛儿点头道:“这个正是我担心的,所以我明日便下山,偷偷地潜回京里,找相熟的人打听。一旦那老贼有消息,我便用最快的速度告知你们。无论如何,总要他死在我们的手里才甘心。”

众人听他这么说,都吃一惊。林猛摇头道:“童大哥你万万不能再回京城去。那里现在正在抓捕你,对你来说不啻于龙潭虎穴。刚刚逃离出来,还怎么能再回去,岂不是寻死吗?”众人和他的想法都一样,七言八语地劝童牛儿。

童牛儿微笑着听了片刻,然后摇头道:“正所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干大事总要冒些风险的。只要能将天底下被这阉贼害死的英烈义士的仇报了,我便万死又能如何?总也值下了。大家的心意我领受,但这趟京城我一定要去,大不了还和上次一样,偷偷地开溜就是。”

众人听他语气坚决,知dào

劝说不住,无奈只得沉默。

南金先生过来握住童牛儿的手道:“童大人果然是义胆忠心的勇士,能有这等豪气,可堪比古时的聂政、荆轲啊。”童牛儿却不知他说的这两个人名都是谁,所以对这样的夸奖也不领情,只笑着摇头。

酒宴散去,童牛儿回到房里看望银若雪。经过诏狱这番刺激和惊吓,银若雪的病症又进一步加重,不但认不出童牛儿,还经常胡言乱语,呼鬼叫神,没有一刻安静的时候。童牛儿见了自然痛心,想着自己这一去凶多吉少,若真的有长短,剩下她谁来照顾?

第四十九章 人老心奸猾

早晨起来之后,还不等出门,林猛、林凤凰、白玉香、霍家姐弟等人就来送.

这几个人里自然还是林凤凰最舍不得童牛儿,但又不好说什么,只在一双眼睛里含着潮湿的雾水,静静地看着他。童牛儿自然明白这目光的含义,但也只能低叹一声而已。霍敏玉上前来拉住童牛儿的手道:“童大哥,你几时回来陪我玩啊?别去的太久,叫我们都想念你。”

童牛儿听着这感情真挚的童言稚语,心里一阵感动。低身搂住霍敏玉在怀里,道:“童大哥一定尽快赶回来陪你玩,好不好?你要听姐姐的话啊,知dào

吗?”霍敏玉懂事的点点头。

下山的时候,南金先生和剑阁四侠、云婆鹤翁、石佛侠姜楚等人都来送,拉着童牛儿的手把珍重小心的话说了无数遍,让童牛儿觉得啰嗦。他拿眼光左右扫视,就是不见端木蕊的身影,立时就想到这个兄弟必定比自己先走一步,在下山的哪个地方等着自己呢。想来剑阁四侠等人也不会放心自己一个人去,必要叫她陪在自己的身边保护,以防不测。

这样想着,心里坦然许多,原本的孤独寂寞感觉涤荡而空。

挥别众人之后,童牛儿缓步走下山来。待转过两个山环,见端木蕊果然牵着两匹马站在不远处的树下看着自己笑。待走到近前,童牛儿在她的脸颊上轻抚一把,算是打过招呼,然后牵过马匹,飞身骑上,痛打一掌,先就向前跑去。

端木蕊早已习惯他这番没什么规矩的胡闹,也不以为意,在后面追赶而下。两个人一前一后,直向京城方向驰来。

待进了城里,还是到那家堂口暂住。堂口的主人原是和童牛儿从小就一起讨饭的伙伴,对他既怕又喜欢,极力地讨好。两个人因为以前的交情深湛,所以即使童牛儿现在落难,也不肯有丝毫的为难,仍旧尽心尽lì

地维护他。

第二日童牛儿仍旧来骠骑营寻霍震询问消息。但霍震却把嘴一裂,道:“牛儿兄弟,你也不是不晓得你霍大哥我是个怎样职位的人物,听闻的向来都是人家说过几百遍的消息,准确的几时到过我这里?我也不是能够掌握这样消息的灵通啊,这消息若到了我这里,怕早就过时了。再有处罚魏忠贤这样的大事,一向都办的隐秘,岂会让我这等无足轻重的小人物知dào

?”

童牛儿自然也明白霍震说的不错。转念忧愁,不知dào

还应该向哪里去打听才好。缓步往回走,刚过正阳大街,听后面传来急促马蹄声。转头看去,见一辆四马拉着的华丽马车正疾驰而过。童牛儿忙让到路边,看着马车经过。

就在马车经过的一刹那,童牛儿却看到从车窗里探出一张皱纹堆叠的脸来。这张脸他太熟悉了,正是曾在雷怒海的府里当差的杨公公那张他打过无数巴掌的脸。但杨公公却没有看到童牛儿,只顾着向远处张望了。

童牛儿见那马车上的围帘竟然是正黄色,上面盘绣团龙,显然是从皇宫里出来的,心中不禁一动,想不明白这个杨公公自从离开雷府之后,怎么会混入皇宫里听差去了?而且看他这样的派头,好似还有些权势呢。嗯,他会不会有机会知晓魏忠贤的事?

这样想着,童牛儿的眼前不禁猛地亮起,以为自己要知dào

的事情有了眉目。

回到堂口,立kè

把当家的找来,要他把手下的乞丐都撒出去,注意留心这个杨公公的行踪下落。

这堂口是京城中比较大的,管理着千多名花儿乞丐。要这些人留心一个老太监倒是容易,是以童牛儿很快就得到消息,知dào

了这就要倒霉的杨公公经常出没的地方有哪些。

原来自从雷怒海的府邸被查抄之后,这杨公公就托着旧日的关系进了皇宫里当差。他本就是个奸猾透顶,又不要脸皮的无赖,就算和童牛儿比起来也不差分毫,可能有很多地方还要超越呢。尤其有一点和童牛儿不同,就是这个杨公公根本就没了人的心肠,做事都凭着得失的支配,信奉着“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人生哲理。

但世界就是这么奇怪,越是这样自私势力的人,攀爬得越快,越要欺压到那些善良无能的人头顶上作威作福。这杨公公就是个例子,他进入皇宫后不久,就凭着多年来练就的依附权贵的厚颜无耻的本领,很快站稳脚跟,并结交了一批和他一样本质的恶人,结成强dà

的势力,很快就控zhì

了皇宫中的很多地方。而杨公公也成为有权势的殿前值守太监。

可千万别小看这个只是在皇帝早朝时捧着一个拂尘站在殿脚的老太监,其实他把一切都看在眼里,把一切都记在心里,很多事都远比坐在那把龙椅里的皇帝想得明白。正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个殿前值守的太监就是个对一切事情都洞若观火的旁观者,能把一切都在心里周转不停,自然也就对什么事都有个计较。

正因为如此,这些太监在皇帝下朝之后常常成为征求意见的对象,无形中就是皇帝的秘书一般。虽然历朝历代都有太监不得干政的祖训,但很多皇帝却都忍不住要向这些本来不该让他说话的身边人问计,让他们有了干政的机会。也正因为如此,这些太监就成了有权势的,成为很多太监和大臣巴结的对象,希望能通过他们达到自己的目的。

杨公公这段时间好不得yì

,没有想到自己也能有今天,离开了雷怒海之后不但没有没落,反倒更加春风得yì

起来,倒真的不知dào

祖上的那座坟茔埋对了好风水的地方,让自己开始走好运了。

可他这样的人天生一副轻贱的骨头,禁不住好风的吹拂,总想着要去那云的顶端漂浮一圈才过瘾。所以现在的杨公公也最张扬不过,好像满京城里只有他是最重yào

的人物,简直要把皇帝都比下去了。

这天他又偷偷地溜出皇宫,来到京城有名的茶楼喝茶听书。他却没注意到不远处有个人正用一双凶狠的眼睛注视着他,好像老虎看着兔儿一般的冰冷。杨公公尖着嗓子叫了几声好,从怀里摸出一点散碎的银子给那说书的打赏。然后在小太监的搀扶下,一步三摇地走出茶楼。

在一边停着的马车还不等他召唤,早已经麻溜儿地赶过来停在他的脚前。杨公公见小太监已经撩起围帘,低头就想往里钻。可肩膀刚进去,感觉里面已经伸出一只手,一把就紧紧地攥住了他的衣服前襟,死命地往里拉扯。

杨公公人老心滑,立时就知dào

不妙。刚要挣扎,猛地觉得后面有什么凉飕飕地顶在腰间。低头看时,见一把匕首正在那闪着寒光。杨公公从来都是不吃眼前亏的主儿,见已经如此,立时乖乖地钻进马车。

待看到跟随而上的这个人时,杨公公吓得险些尿在裤子里,正是他最头痛的童牛儿。童牛儿自从认识他那一天开始就没给过他好脸色,对他非打即骂,从来都是变本加厉地折磨。杨公公本来就是一副奴才的本性,越是打骂虐待他,他便越怕,也就越肯巴结依附你。

而今这样的恐惧已经进入到杨公公的骨髓里,任凭怎样都消灭不了了,所以他看到童牛儿就开始哆嗦,怎样都控zhì

不住。

童牛儿见了却觉得好笑,道:“好久不见,公公别来无恙?”杨公公把嘴唇抖了半晌,才结巴着道:“童大人——一向可好?”童牛儿呵呵一笑,道:“我一向都好,不劳公公挂怀。”杨公公转头看看刚才抓自己衣领前襟的这个人,见是个长得美貌的公子,倒觉得奇怪。

其实这人是端木蕊装扮的,她刚才想一把将杨公公拉进车里,可奈何杨公公身高体胖,竟然没有拉动,叫端木蕊好不气恼。此时见杨公公看向自己,便将手里提着的逆龙宝刀向他的脑袋上狠敲了一下,口里骂道:“老贼,怎地看我?”

杨公公本来就是个胆小怕死的,见童牛儿在侧心里就没底,以为今日怕要性命不保,好不容易弄到手的荣华富贵恐怕就要到头了。此时又见端木蕊这样凶他,更加地没了勇气,竟把脸俯在双膝之间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这一招也就糊弄端木蕊这样的还管用,以为他这样一大把年纪的被自己欺负成这个样子,心里有些过不去;但对童牛儿来说却毫无用处。因为童牛儿最知dào

这些人的底细,所以从来不被他们伪装出来的软弱和可怜所迷惑,也从不肯对他们有半点怜惜,以为都是些死不足惜的东西。

所以他见这个老太监哭成一团,不但不可怜,反觉得反感。猛地打他一巴掌,高声喝道:“哭个屁?你老子我还没死呢。”这一招却管用,杨公公立时就把哭声憋回去了。

第五十章 怎堪经风雨

杨公公从来只怜惜自己,所以当他听闻童牛儿只是想知dào

魏忠贤将被崇祯皇帝如何处置时,不禁长出一口气.

“我的好牛儿爷爷,你就为了这点小事来寻老奴我的麻烦吗?早说啊,瞧把老奴吓得这一身的冷汗。”童牛儿点头道:“不错,我就为了这个来麻烦公公,这件事你可要为我办的漂亮,身后有几万兄弟看着我呢。你要是让我丢脸,哼哼,后果不用我说你也知dào

吧?”

杨公公早对童牛儿的凶狠体验多时,认识的最清楚不过,所以听他这么说,立时陪着笑脸道:“不需童大人叮嘱,老奴知dào

该怎么办。”童牛儿知dào

早已经拿捏住这个奸猾又胆小的半个人,觉得心里有底,道::“好,就这么说吧。有消息立kè

派人去告sù

我,不要拖延。若误了我的大事,哼哼——”

杨公公忙摆手道:“童大人放心,绝对不会。你与老奴相识多年,看老奴何时误过童大人的事?就算借老奴十个豹子胆老奴也不敢啊。”童牛儿点点头,把地址告sù

他,然后挥手叫停下马车,和端木蕊跳下车,大摇大摆地走掉。

杨公公望着他们渐远的身影,忍不住恼恨得牙痒。想着自己现在已经贵为皇帝身边的站殿大太监,就算在朝廷上也是个叫得响的人物。且不说那些小官小宦,就算各部的尚书一类,见了自己也要恭恭敬敬地叫一声,哪个敢说个不字,给脸色看?

可偏偏就这个无赖童牛儿却死死地拿捏住自己,叫自己连半分反抗的余地都没有,只能任他摆布,说起来真叫人恼火。

杨公公虽然不甘心,但他知dào

自己无论如何怕也挣扎不开童牛儿的捆绑,只能童牛儿怎样说,他便怎样做了。因为他不但惧怕童牛儿的凶狠,更惧怕他结交的那一群换命死党,知dào

若真的把童牛儿怎样,会有不少人来找自己算账,这样的风险他不敢冒。

其实说到底,这杨公公就是个没胆色的软货,欺软怕硬的废物而已。

等了二十天有余,这日童牛儿正在房里和端木蕊饮茶闲聊,听门口有人禀报:“杨公公派人传信来了。”童牛儿一惊站起,和端木蕊迎到门口,见来的也是个太监,生的尖嘴猴腮,虽然有五十几岁年纪,但颏下却光溜溜的。只是他穿一身平民衣饰,已经做了伪装。

童牛儿将他让到房里,请他坐下。这人却不敢,只诚惶诚恐地笑着,把双手搓个不停,口里软软地应着,可还是站在那里没有主意。最后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双手呈与童牛儿,然后就要走。好像这里是龙潭虎穴一般,让他觉得害pà

,怎样都呆的不安稳。

童牛儿见了心里暗笑,知dào

这人必是得了杨公公的警告,所以才这么胆怯。也不挽留,直接把他送出去完事。

回到屋中,童牛儿将信封撕开,抽出内瓤展视,见是一张梅花素笺,上面只有两行潦草墨迹。童牛儿识字有限,看这样的实在力不从心,只好递与端木蕊。端木蕊接过后瞧了片刻,也认不出几个字。童牛儿想找堂口的人给看看,转念又怕消息外泄,造成什么不方便,于是果duàn

向端木蕊道:“走,这便回南宫山去,给众英雄报信。”

端木蕊也是这个心思。两个人便离开堂口,直接出城,策马向南宫山赶。

在路上只耽搁了三天多,两个人归心急切,都想早一天到达。端木蕊想早一天看到爹爹和剑阁众人;而童牛儿则是真心牵挂银若雪,不知dào

自己不在她身边,她如今怎样。

众人见他二人平安归来,都倍感欣慰,喜笑颜开,把一颗悬着的心放下。童牛儿将那封信呈上,南金先生接入手里,展开从头看到尾,忍不住叫一声好。然后抬头对众人说:“魏忠贤已经被处以谪发凤阳看守祖陵。这是个苍天赐予我等的好机会,可以在途中劫杀于他,为众位英烈义士报仇雪恨。

众人听罢齐声欢呼,都觉得这是个天大的喜讯。翁九和向门口的人高喝道:“传令下去,整备酒宴,好好地庆贺一番才是。”下面的人答yīng

着去了。

童牛儿回到房里来看望银若雪,推门进来后见林凤凰正坐在榻边,拉着银若雪的手和她说着什么。银若雪拥被身前,面上带着恍惚的笑容,目光直直地看着林凤凰,嘴里不知在低声嘟囔着什么。

林凤凰见童牛儿进来,忙起身叫一声“童大哥。”童牛儿点点头,道:“她好些吗?”林凤凰点头道:“若雪姐姐这段时间大见好转了,已经不那么狂躁,很安静。看,她不再叫喊了,就这么看着我笑呢。只是她还听不懂我说什么,所以——”

童牛儿点点头,道:“多谢你一直陪着她。以前她那么难为你和玉香姐姐,你却不肯计较,仙女姐姐,你的心肠真是难得。”林凤凰听他突然又想起这个听起来陌生的称呼,忍不住微笑,道:“还叫什么仙女姐姐?都是那么遥远的事情了。”一边说,却忽然想起第一次听童牛儿这样称呼自己时的情境。

而那时的自己是多么慌乱啊,胆怯得像一只受惊的小老鼠,不知dào

该往哪里躲藏自己才好。却不想一眨眼,这多年已经过去了,如今物是人非,一切都不复当年模样。而每当想起,那时感觉到的那种恐惧却还是那么真实地存zài

着,让今日的自己仍旧不寒而栗。

回顾这多年来所经lì

的困苦危厄,才觉得真的好像一场噩梦相仿,都奇怪自己是怎么忍熬过来的。然后看着坐在桌边的童牛儿,想着他曾为了自己而多少次冒着杀身丧命的风险奔波,忍不住有泪水盈眶。

童牛儿却不知觉,只把茶盏里的茶水一口喝干,却还是不解渴,只好再倒一杯。

既然知dào

了魏忠贤要去往何处,剩下的事自然就简单了。南金先生和剑阁四侠等人密议一番之后,众人便整理行囊,起身奔赴。

此时围在山下的由董霸带领的锦衣卫和官军都早已经撤去。这个命令却是由兵部发出,将这只人马调派往匪患更加严重的地区去了。此时的大明朝已经是风中之烛,飘摇不定。各处灾民因为食不饱腹、衣不蔽体,已经到了无法生存下去的地步,所以都揭竿而反,把天下闹腾得一片混乱。

此次前去劫杀魏忠贤的除了剑阁四侠之外,还有林猛和石佛侠姜楚,云婆鹤翁等人。童牛儿原本不想前往,但众人之中除了他以外没有一个见过魏忠贤的,怕到时候认不出这个老贼,再无功而返。

童牛儿想着既然要帮着众人报仇,索性就帮到底吧,于是爽快答yīng

,与众人同行。

第二日一大早,众人喝过践行的酒,便打马上路,直奔北京至凤阳的这条路上行来。然后追寻着向前,希望能在途中碰到押解魏忠贤的人马,再找机会下手。

可一路走下来,却一直不见魏忠贤等人的身影。众人心下焦急,以为没有追赶上,于是加快行进的速度。但直到凤阳,也还是不见魏忠贤的行踪。这些人中最焦急的不是别个,却是童牛儿。他是极好面子的人,以为自己花费心思弄来的情报有假,竟然把众人全都骗了,一路奔波到此,却还是找不到这老贼的身影,心里好不闹腾,咬牙暗恨杨公公这个不人不兽的东西。

其实杨公公给童牛儿的消息并没有假,只是时间上延后比较多。此时的魏忠贤已经离开凤阳,奉旨回京去了。

原来崇祯皇帝是一向看着魏忠贤专横跋扈长大的,所以心里对他十分的畏惧,并不敢一下子就把这阉贼废掉。他在九月采取了第一个措施,把客氏赶出皇宫。当时的魏忠贤虽然不甘心,但也不敢如何,只得忍下,并以为以后还有机会把客氏接回来。

可不想进入十月之后,弹劾魏忠贤和魏党的奏疏突然出现,而且铺天盖地一般多。魏忠贤自然不傻,他身边又多有能人,自然猜得出若没有崇祯皇帝的暗中指使,怕没有人敢这么干。他们猜想得果然不错,这正是崇祯皇帝打击阉党集团的借口。

到十一月份,魏忠贤被免去司礼监和提督东厂的所有职务,谪发凤阳守祖陵,这就是杨公公传给童牛儿的消息。只不过杨公公有他自己的计算,以为这魏忠贤不管怎么说也是和自己一样的货色,而且曾经位高权重,左右天下,是自己崇拜的偶像。若真的叫他死在童牛儿的手里,自己实在是不甘心。但他也不敢得罪童牛儿,以为还是自己的性命更重yào

。所以他在魏忠贤上路十余日后才把这个消息告sù

童牛儿,以为这样自己两边都对得起。而魏忠贤到底能不能死在童牛儿的手里,就看老天的安排了。

却不想其实这是崇祯皇帝一个试探性的决定,就是想看看阉党集团如何应对,能不能引起大的骚乱。等魏忠贤去往凤阳之后,朝中一切太平,阉党集团并不敢做螳臂当车的事。崇祯皇帝见没有事,于是命锦衣卫去凤阳擒拿魏忠贤,押解回京治罪。

当童牛儿等人赶到凤阳时,魏忠贤已经在押解回京的路上。两边交错而过,所以童牛儿等人到达凤阳时没有找到魏忠贤,也并不为怪。

第五十一章 善恶终有善报(大结局)

?

在凤阳找了三天多,却四处不见魏忠贤的踪影。 众人无奈,只好把看守祖陵的人绑出来拷问。可来带走魏忠贤的乃是权倾天下的锦衣卫,并不肯对这些不值一提的守陵人透漏半个字。所以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也没什么能够告诉童牛儿等人的。

魏忠贤消失不见,又不知他被押解往哪里,让童牛儿等人都没了主意,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但童牛儿心思一向诡秘,想得自然比别人多,前后思量之下,他以为魏忠贤怕是已经被召回京中,等待重判了。

但林猛却不肯同意,以为魏忠贤可能被押往别的地方流放去了。童牛儿见无法说服他们,心下愁烦。转念灵机一动,伸手从怀里‘摸’出他惯用的骰子放在面前道:“这样吧,赌一把如何?若我赢,就往京城方向追赶;若你赢,就向边境的那些穷苦之地去寻找,如何?”

林猛没想到童牛儿还有这样鬼马的主意,倒一下子惊得不知该如何是好,转脸看向翁九和等人。翁九和也判断不出他俩个谁说的对,所以不肯言语。

其实对剑阁四侠来说,杀魏忠贤只是为民除害,并没有其他个人的恩怨在其中。但对林猛却不一样,他的父亲就惨死在魏忠贤的手里,这样的仇恨堪比天地,若不叫他亲手杀了魏忠贤,怕这一生他都要耿耿于怀,不能安心。

所以众人也就不敢妄断魏忠贤在哪,怕一旦说错,真的找不到,林猛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必要怨恨。这样的芥蒂谁敢招惹?所以都不说话,只看着童牛儿与他计较个没完。翁九和见林猛瞧向自己,只是微微一笑,却不肯言语。

林猛见他如此,只好自己拿主意,看了童牛儿片刻,点头道:“好,就依你。”童牛儿听他答应,心里暗笑,把骰子抓在手里摇晃着,口中高叫道:“押啊押啊,押大得大,押小得小,押上皮‘裤’赢棉袄啊——”神情像极了赌局的伙计。

剑阁四侠等众人见了他这幅嘴脸,都忍不住在心里笑,以为这才是他的本‘色’。

童牛儿一边摇着骰子一边问林猛:“你押什么?大还是小?”林猛不擅此道,问:“有什么区别?”童牛儿笑道:“就看你的运气了。”林猛迟疑片刻,选了个小。童牛儿见了暗笑,想:你选什么都是个输,还不是一样?然后把双手猛地一摊,叫两粒骰子从掌心蹦跳着落在桌上。

众人此时都把目光盯在这两粒骰子上,不知结局如何。但童牛儿心里有底,知自己必赢无疑。他这两粒骰子本就是灌水银的,加上这多年练就的娴熟手法,想要扔出多大的点数全是自己说了算,岂能不赢?

众人待骰子宁定,见是个天九,把什么都通杀了,不禁笑起来。林猛见自己输得彻底,也无话可说。只有鹤翁嘻嘻笑着抓过两粒骰子在手心里掂着道:“若叫我来,也是这个点数,童大人,你信不信?”童牛儿立时想起他乃是暗器高手,手上最有准头,怕比自己还要厉害,这句话应该不是吹的。怕他揭穿自己耍的把戏,忙一把抢过骰子揣入怀里,笑着道:“知道老英雄身手了得,不试也罢。”

众人都是老江湖,见鹤翁和童牛儿如此对答,都立时恍然,明白童牛儿的那两粒骰子里藏有猫腻。只有林猛懵懂不知,只是傻笑。众人冲着童牛儿也不好点破,都暗暗地为林猛捏一把汗,以为这一趟若是空走,他的杀父之仇可真的就报不了了。

童牛儿自然也想林猛能手刃魏忠贤,为死去的户部尚书林水清林大人报仇。所以他才出此计策,只为了‘逼’迫林猛能按照他所料想的去做。童牛儿对自己所估算的有十足的把握,因为他久在东厂‘混’迹,熟悉朝廷恨人不死,必要斩除才快慰的作风,知道魏忠贤已经成为人人喊打的落水狗,崇祯皇帝必定要拿他的‘性’命来为自己立威,必定要杀之,以此来平定天下人这多年来被阉党集团招惹下的怨恨。

所以童牛儿料定,魏忠贤此时不是在回京的路上,就是已经到达京城了。

林猛见自己输得彻底,无奈只得听从童牛儿的,和众人急急地离开凤阳,在后面追赶魏忠贤而下。

其实魏忠贤此时刚刚离开凤阳不过三天左右,走出还不到一百里地。

之所以走得这样慢,是因为抓捕他的都是曾在他辖下管制的锦衣卫。魏忠贤为人虽恶,却也知道培植一己势力,所以他对东厂的锦衣卫一向宽容。锦衣卫也都念着他的这点好处,见他此时落难,不忍心为难,每日只走出不远就停歇下来休息。

此时的魏忠贤虽然只是年近六十的人,但因为常年在宫中养尊处优,身体早已经垮掉。再加上从高处跌落之后的颓废,令他心思灰败,已经没了做人的‘精’神,所以虽然是坐在车里,却仍旧疲倦得浑身无力,堆在那里好像半个死人相仿。这正是做人做到绝处的模样,因为前面已经没有半点可见的希望在。

这么多年的宦海浮尘,这么多年的角斗历练,叫魏忠贤的心里比谁都清楚自己将要面对的是什么。在听说叫自己到凤阳守祖陵时,他心里还存着一丝侥幸,以为崇祯皇帝不忍心杀他,或许还能叫他苟活到善终那天。可不过几时众锦衣卫就气势汹汹地闯进‘门’,一言不发地把他装上车,拉着就走,半刻的迟疑都没有。魏忠贤就知道,自己的死期就在前面等着自己呢。

到了此时,他不禁暗悔当初还不如就把朱家的人都干掉,索‘性’自己登基当皇帝才是保全‘性’命最稳当的办法啊。但转念又觉得自己想得有些荒唐,若自己真的那么干,满朝的文武大臣和天下的百姓会不会答应?自己以前只是仗着熹宗的势力胡作非为,身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不论有了什么麻烦,大不了往熹宗这个糊涂蛋那一推,就算万事大吉,他自会为自己遮挡。

却不想新登基的这个崇祯皇帝却不肯吃自己这一套糊‘弄’,非要至死己于死地而后快。魏忠贤因此想不明白自己哪里得罪了他,何必这样赶尽杀绝?他却忘了这一向是自己整治别人的作风,从来不肯留下丁点让别人缓活的余地在。如今天道轮回,这一切又都归他领受了。

若翻看历史就会发现一件可笑之极的事:从古至今,那些大‘奸’大恶到了最终的时候,也都象那些忠孝义士一般感叹时运不济,老天待自己不周,没有让他把恶事做到绝处。其实老天也想,只是若还叫他活着,别人便没有了活路。所以只有赐他一死,救些别的‘性’命,以此来显得老天还有些人情味,不要总被人唾骂。

童牛儿和林猛等众人一路追赶而下。他们都是‘精’骑快马,每日奔跑的路程自然远多于魏忠贤等人走的,不过五天左右就在一座小县城里看到他们的身影。

锦衣卫素来知道魏忠贤是天下人都痛恨的大‘奸’大恶,若叫老百姓知道这辆车里装的是他,怕在这一路之上容易多惹事端,徒生麻烦,所以都更换了衣服,只做素常的百姓打扮来遮掩身份。但那身大红‘色’的飞鱼服换掉了,手里的绣‘春’刀却还都提着。童牛儿一直就用那个,怎能识认不出?所以在他纵马从众锦衣卫身边跑过时就一眼看到,不禁暗在心里欢呼一声,以为恐怕就是了。

但他却‘奸’猾,不肯勒住马匹,害怕惊到众人和车里的魏忠贤,让他们有所防备,就不容易下手了。所以当做什么也没看到一般飞马而过,匆匆地去了。他身后跟随的众人自然看不出这样的端倪,也随着他向前。

待驰过三条大街,临近城‘门’时,童牛儿圈住马匹,向众人点头道:“错不了,就在后面,一定是了。”林猛听到这一句忍不住一阵的狂喜,‘抽’出双剑就要回去寻找报仇。童牛儿反手一把拉住他急道:“他身边都是锦衣卫,若打起来,一时半会儿不能取胜,必定要招惹大批的官军赶来救应,你还杀不了他了,怎办?”林猛自然明白童牛儿说的道理,只好忍下。

一边盯着有十几个锦衣卫押解的这辆马车,众人随着在左近找客店住下。

堪堪夜半,众人倾巢而出,‘摸’入魏忠贤和众锦衣卫居住的客店。童牛儿扒着窗户向里面张望,见魏忠贤面容憔悴,果然就在油灯前坐着发呆。众锦衣卫都被剑阁四侠等人用刀剑‘逼’住,没有敢动的,剩下林猛提着双剑一脚踢开房‘门’,怒目瞪着魏忠贤,咬牙道:“阉贼,你也有今日吗?”

魏忠贤只看到林猛的满脸怒气就知道寻仇的来了,不禁低叹一声。想着回京也是个死,恐怕还要多受诏狱的折磨,倒真的不如就死在这个人的手里痛快些。便把眼睛一闭,将脖子伸长待毙。林猛也不客气,跨步上前,一剑挥出。

回南明山的路上,童牛儿顺道去唐婉莲的家里,把自己的妻儿全都接出来。众英雄见他在这里还藏有娇妻爱子,都忍不住暗中赞叹,以为这小儿看着无赖,其实自有高强的手段应对惨淡的命运和无常的世事。

唐婉莲苦盼了这么久,眼看着怀里的孩儿都要满岁了,终于与童牛儿团圆,自然喜不自禁,有泪湿睫。童牛儿也暗吐长气,以为自己所能做的一切今日终于完结,且看大明的天地怎样翻覆吧,下一个朝代又能好到哪里去。

众人回到南宫山,自然庆贺一番。林猛将魏忠贤的人头供在父母的坟前,和妹妹林凤凰、白‘玉’香、霍敏英、霍敏‘玉’几人恭恭敬敬地叩拜了,算是为几家人都报了灭‘门’的大仇。

童牛儿见此处再无自己可以用命的地方,便执意辞别。可当南金先生等人问起他的去处,童牛儿却又说不出。南金先生见了劝道:“如今天下已经不太平,看来大‘乱’之时就要到了,你还何苦四处漂泊?不如就在这南宫山里寻一块清幽之地颐养天年岂不是好?”童牛儿听着也有道理,便点头答应。

果然不出南金先生所料,时间不长,张献忠、李自成先后率众起事,势如破竹般攻城夺地。后来清兵入关,把大明的统治彻底推翻结束,开始了中国历史的新一页。

林凤凰早知自己和童牛儿不会有结果,一腔柔情只有付之东流。无奈在距离南明山不远的清风庵出家,把一颗心尽都奉献给佛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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