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末有钱人 - xp1024.com
《明末有钱人》


楔子 第〇〇〇节 楔子

“要是有下辈子,我一定要当个有钱人!”

这是苦命的姬庆文临死之前想要说的最后一句话。

姬庆文几岁时候妈妈就没了,老爸“又当爹、又当妈”地把他拉扯大,好不容易上了大学,毕业之后做了个俗称“码农”的程序员。可他的工资到手还没几天,吃了一辈子苦的父亲就撒手人寰了。

“要是有下辈子,我一定要当个有钱人!”

这是姬庆文发自内心的感慨。他从小懂事,知道家里经济困难,吃的、用的、穿的,都是最便宜实惠的,好的餐厅没有进去过、好的手机没有使用过、好的鞋帽也从没有穿戴过……向往富裕的生活是人的天性,他太需要摆脱这种压抑贫困的生活了。

“要是有下辈子,我一定要当个有钱人!”

姬庆文只能将希望寄托在虚无缥缈的“下辈子”上了。父亲离开人世之后没几天,他就在公司例行体检中查出了急性白血病,直接送进了重症监护室,不到三个月病情就急剧恶化,直到今天花光了父亲留给他的所有储蓄,却依旧避免不了一命呜呼的结局。

“要是有下辈子,我一定要当个有钱人!”

姬庆文想要用尽自己最后的力气,呼喊出这发自肺腑的感叹,可他刚张开嘴巴,就被医生罩上了氧气面具,一股气流将他刚要出口的话生生推了回去,让他再也发不出声音。

看着医生护士们面无表情地实施着例行公事般的抢救过程,姬庆文自嘲般地摇了摇头,嘴角竟扬起微笑,用最后一点残存的意识,在心中默默念道:“要是有下辈子,我一定要当个有钱人!”

意识渐渐模糊。

视野渐渐昏暗。

“姬庆文?你想当个有钱人?”一个沉稳而又深沉的声音出现在姬庆文的脑海之中。

奄奄一息的姬庆文忽然被灌入了生命力,视线依旧模糊,却分明看见了眼前一团发光的浑浊气体。

“你是在问我吗?”姬庆文有些疑惑地问道。

“姬庆文?你想当个有钱人?”气团又重复了刚才的问题。

“当然想,当然想,我要当个有钱人!”姬庆文已经确认了气团是在朝自己说话。

“那好,给你一个机会,让你当个有钱人。”

姬庆文一阵兴奋,却还有些懵懂,问道:“你?你是谁?怎么能让我成为有钱人?”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我就是天,我就是地,我就是我。”气团的声音又平稳又深沉,“姬庆文,你真的想当个有钱人吗?”

“想!想!想!”姬庆文赶紧答应,唯恐“我”改变了主意。

“好。你已经成功了。”

气团忽然爆炸般地一亮,又猛然沉寂下去,只在姬庆文眼前留下一片虚妄的幻影,好像从未出现过。

第一章 对手们 第〇〇一节 没羞没臊的生活

“少爷,太阳升得老高了,该起床了!”

一个温柔而又清脆的声音将姬庆文从睡梦当中唤醒。

这是姬庆文“死后”的整整第六个月,是他重生之后的整整第六个月,也是他穿越来到大明天启年间的整整第六个月。

虽然莫名其妙地穿越到了古代,但能从绝症的恶魇之下捡回一条小命,就足够姬庆文庆幸的了。

花费了不多久的时间,迅速适应了这个时代的种种设定之后,姬庆文终于想起了自己“临死前”的愿望:“我一定要当一个有钱人!”

然而“有钱人”并不是那么好做的。

作为一个计算机系毕业的程序员,姬庆文在明末这个时代,除了会写几个难看得狗刨一样的字之外,可谓身无长物,既不会制冰、也不会冶铁,一丁点白手起家、发家致富的技能都没有。

其实“有钱人”也不是那么难做的。

一心想要发财的姬庆文很快发现,自己穿越投身到的这个也叫“姬庆文”的家伙,竟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富二代”——老爸姬广明乃是西安城、乃至整个陕西省至少排行前十的大地主——而他就是姬家三代单传的独生子。

那个出现在姬庆文将死未死时的“我”果然说话算数,无论如何,都让姬庆文成了不折不扣的“有钱人”。

于是有了这样有钱的老爸,姬庆文就心安理得地在大明天启年间,过起了没羞没臊的富二代的生活。

昨天夜里,姬庆文就出钱包下了渭河是上的一条画舫,命手下人点起花灯,在一群莺莺燕燕的环绕之中一直冶游到了半夜,才回到西安城中的居所休息。

夜里玩得晚了,白天自然就得了“起床困难症”这样的绝症。

只听耳边“少爷,起床了!”的呼唤不知重复了几遍,姬庆文才懒懒散散地睁开眼睛,依依不舍地从被窝里爬了出来,定了定心神,干咳两声清了清喉咙,这才说道:“杏儿,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杏儿用一双又白又嫩的手,将一碗参茶捧到姬庆文面前,答道:“少爷,现在辰时都快过去了。幸好老爷一大清早就出去了,否则听说少爷现在还不起床,非得怪我没伺候好少爷,少不了要责罚我呢!”

姬庆文一边听杏儿絮絮叨叨地说着,一边将手中的参茶一饮而尽。

这碗参茶泡得不浓不淡、冷热适宜,一碗下肚,便让姬庆文神清气爽,说道:“还是杏儿懂事,我心里有数,不会让你吃亏!”

说着姬庆文随手从枕边放着的荷包里掏出一两多重的一锭银子,塞到杏儿手里,说道:“这点钱,你拿着,上街去买盒胭脂,就当是我送你的好了。”

杏儿接过银子,立即塞在怀里,止不住地连声道谢:“多谢少爷,多谢少爷了!”脸上立即荡漾起笑容。

要知道,这一两多银子可不是个小数目,足够西安城里一户中等人家踏踏实实开销上大半个月的了。

姬庆文见杏儿圆嘟嘟、粉嫩嫩的一张俏脸上笑盈盈的表情,心里说不出的喜欢,忽然从床上站起身来,嘟起嘴朝着杏儿脸庞就亲了下去。

杏儿仿佛过了电似的向后一缩,伸手捂住方才被亲过的脸颊,嗔道:“少爷,你做什么呢!”

姬庆文看杏儿脸上飞起红霞,更加得寸进尺,一把将杏儿揽在怀里,又亲又抱、又搓又摸了好一会儿,才意犹未尽地将杏儿放开。

杏儿一张脸红得猪肝一般,说道:“少爷,你这样非礼,叫我今后怎么办?”

姬庆文闻言,索性将一整个装了银子的荷包取来,塞到杏儿怀里,说道:“什么怎么办?你杏儿迟早是我的人,过两年你长大一些,开了脸,我纳你做一房小妾,就跟着我享福吧!”说着,那只拿着荷包的手,就开始在杏儿怀里不规矩起来。

杏儿天天帮着姬庆文收拾衣服,知道这只荷包里的银子少说也有十两,是自己做姬庆文一整年贴身丫鬟也赚不来的。又听姬庆文有要纳自己做妾的打算,更是让她欣喜异常,任由姬庆文在自己胸前搅 弄得尽兴了,这才说道:“少爷还是赶紧着的吧,小多子还在外头等着呢!”

“小多子”姓郑,是姬庆文的贴身小厮。

他们郑家祖孙三代侍候姬庆文家,传到小多子这一代,更是深谙伺候人的精髓,不仅将姬庆文起居饮食安排的妥妥帖帖,还不时给姬庆文找找乐子、逗逗开心。

因此姬庆文听小多子在外头候着,以为他又想出什么花钱找乐的新门道,便赶紧让杏儿帮着自己穿戴梳洗整齐,一脚踢开卧房的大门,果然看见小多子一个人倚着院子里的一棵大槐树发愣。

于是姬庆文大喝一声:“嘿!小多子,你做什么呢!”

小多子仿佛从梦里惊醒,一个趔趄赶紧走上前来,打了个千儿,答道:“小的不是在等少爷呢么!有要紧事等着少爷去做呢!”

“得,得,得!”姬庆文有些不屑地说道,“这小半年我们做过什么要紧事?你少跟我扯。我问你,今天我们到哪里乐呵?你有主意了吗?”

小多子忙道:“小的哪敢跟少爷您扯?今天老爷临时有事出去了,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今天晚上‘议佃’的事情,就要少爷主持了。”

“议佃?议佃是怎么回事?”姬庆文有些不解地问道。

他虽然穿越到这个时代的时间也不算短了,可还有许多事情并不清楚。

只听小多子耐心解释道:“议佃嘛,就是咱们地主家,每年都要选一天好日子,请所有种咱们地的佃户们吃上一顿,再趁此机会商议下一年佃租多少的事情。每个地方、每户地主的规矩都不一样,咱们老爷心肠好,觉着要是放在春节里头寒冬腊月的叫佃户们出来跑一趟不合适,因此就放八月中秋节以后议佃。这样要紧的事情,原本老爷是要亲自主持的,就连筵席上要吃的菜,都跟咱自家开的‘老万兴饭庄’说好了。可大清早老爷就出门办事去了。没法子,这件事情谁也不能代劳,就只有请少爷您出面了。”

姬庆文虽然糊涂,历史常识却还是懂得一些的,他知道古时候的有钱人,开酒楼当铺、放高利贷、做买卖之类的赚钱法子都在其次,最紧要、也最稳定的收入还是向雇农收取佃租。

这件事情关系到他姬家今后一年的收入,自然也就关系到他姬庆文能有多少钱花。

一想到这里,姬庆文脸色变得异常严肃,就好像马路边上摆摊给手机贴膜的,问道:“老爹走之前,有没有嘱咐过,今天这佃租要怎么议?”

小多子这半年来从没见过姬庆文这样一本正经的表情,便赶紧答道:“嘱咐过,嘱咐过。老爷说了,这两年收成不好,家里头余粮不多了,现在三成的佃租不能再少了,最好能再加个半成,总之是不能减少。”

姬庆文听了,用力点了点头,又问道:“小多子你耳朵长,有没有打听过佃户们的主意?”

小多子答道:“佃户们的主意还用打听?他们当然想着能够降低些佃租了,最好干脆都免了。”

“那怎么成?都免了佃租,老子吃什么?喝什么?用什么?花什么?玩什么?”姬庆文想也不想就答道。

可他话一出口,就觉得有些不忍——穿越之前,姬庆文毕竟也是个穷小子,阶级感情还是有些的——倒也看不得那些贫苦农民受冷挨饿。

于是他思考了一下,说道:“要么这样。我前两天看粮库里头陈粮还挺多的。这些粮食我们吃着不好吃,喂牲口又太浪费了,干脆送给那些佃户们,请他们吃上一两个月的饱饭,说不定他们就肯答应不减租了。”

在小多子心里,姬庆文就是标标准准一个纨绔子弟,没想到他还会替佃户们考虑,便赶紧奉承道:“少爷这样宅心仁厚,那是东家几辈子修来的福分,也是种姬家田的这些泥腿子的福分。可惜,他们未必能够领情呢!”

姬庆文闻言眉头立即一竖,问道:“这话怎么讲?”

第一章 对手们 第〇〇二节 高迎祥?李自成!

小多子整理了一下语言,答道:“小的也认识几个种我家地的佃户。他们说了,这几年天灾不断,快吃不饱饭了,一定要想方设法把佃租减去一成。这不,他们还特意请了西安城外有名的高迎祥,替他们来说话呢!”

“高迎祥……高迎祥……”姬庆文把这三个字在肚子里念了好几遍,只觉得这个名字有几分熟悉,却又想不起到底是谁,便问道:“这个高迎祥是什么人?”

小多子答道:“他是个贩马的,平时办事仗义一些、说话公道一些,在这一片的农民里头很有威望,大家都有什么纠纷都找他去调解。这个人见多识广,好像也懂一些武功,似乎不太好对付。”

姬庆文满不在乎地说道:“再不好对付也就是他一个人,有什么了不起的。你就说是我说的,叫家里养的那些看家护院的家丁们都出来,晚上议佃时候埋伏在饭馆旁边,他敢有个风吹草动,就立即拿下,我倒要看看他是不是三头六臂。”

小多子听了这话,立即眉开眼笑,说道:“少爷果然高见,这高迎祥就真的是三头六臂,也挡不住我们七八个人上去围攻。听说他今天还找了一个在驿站里做事的外甥帮忙。听说他这个外甥有些武艺,江湖上名气也不小。不过我看一样是白搭。”

“驿站?驿站是什么意思?”姬庆文问道。

“驿站就供往来的大人们住宿的地方,可如今的官员谁还肯住在驿站这样的破地方?”小多子答道。

姬庆文想了想,说道:“大概是高迎祥觉得他外甥在驿站里头能认识几个当官的,好出面说句话。不过看来他今天这如意算盘,是打不响了。哦,对了,你打听过没有,他这个外甥叫什么名字?”

“打听过,打听过。”小多子立即接话道,“叫李自成。”

“什么!李自成!”姬庆文几乎是将这个名字喊出来的。

小多子一脸懵懂,问道:“怎么?少爷认识他么?”

这个问题倒不好回答了。

姬庆文穿越过来之后,当然没有当面见过、也没有听说过这个叫李自成的人,可后世又有几个人没有听过他的大名呢?就是这个李自成,挑旗造反,领导了明末农民起义,自封“闯王”,一手终结了大明王朝。

此时已是夏末初秋时节,西安城里并不十分炎热,可“李自成”的大名,却吓得姬庆文脸上、头上、浑身上下顿时冒出一层冷汗来,呆呆站在原地许久说不出一句话来。

怔了半晌,姬庆文才道:“看来今天议佃的事情可难办了。对了,我们现在能手里能召集起多少家丁出来?”

小多子盘算了一下,说道:“现在能召集起来的,大概有个二三十人吧。城外几个庄子里干活的庄丁倒是能凑个两三百的,可晚上就要议佃了,也来不及赶过来啊。”

二三十个人想要对付高迎祥、李自成是绝对不够用的。

姬庆文思前想后了半天,终于心生一计,说道:“小多子,备马,去秦王府求救兵去!”说着,他便快步往宅院门外走去。

小多子赶紧答应一声,也赶紧跟着往外走,口中还在追问:“那家丁、庄丁们还叫不叫了?”

“叫个屁,让他们都在家里面躺着,先给我把家给看好了!”姬庆文没好气地说道。

杏儿在屋子里忙活着收拾东西,听到姬庆文的声音,赶忙追了出来,冲着他的背影喊道:“少爷,你还没用过早餐呢,我亲手熬的小米莲子羹啊。”

“不吃了!”姬庆文心中焦急,头也不回地回答道。

其实打从姬庆文的心里,对李自成这样的农民起义领袖一点也不反感,反而有些佩服他们身上的英雄气概。

然而农民起义可不是请客吃饭,讲究的是杀地主的头、分土豪的钱。

那地主是谁?土豪又是谁?

不就是他姬庆文自己吗?

姬庆文穿越过来,拢共才过了半年的好日子,怎么舍得就让李自成把命革了?

“我过得舒坦,别人也能过得舒坦。要是我过不了舒坦日子,那就叫别人连别扭日子都过不了!”这是姬庆文的心声。

这种强烈的想要将眼下的舒坦日子过下去的欲望,让他不能不正视高迎祥和李自成的威胁,迫使他将养成了才不到半年的纨绔气收敛起来,要好好想法子对付这两个今后会闹出泼天大祸的起义领袖。

姬庆文这半年马术学得倒也还算纯熟,骑上骏马沿着西安城正中的南大街一直跑到北大街,又右拐到东大街,在掀翻了不知多少个摊贩,被咒骂了不知多少句“狗少”之后,姬庆文终于来到了坐落于西安城东北方的秦王府门口。

明朝自打燕王朱棣靖难成功之后,便对各地藩王严防死守,虽然经济上依旧十分照顾,可在政治权力、军事权力上却是严格控制,更要当地官员时刻监视,防止他们有什么异动。

然而由于第一代秦王地位尊贵,而秦王府担负着替朝廷坐镇西域的重任,因此朝廷对秦王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故而西安城东北的这座秦王府修建的极为宏大,仿佛一座城中之城,用以显示秦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至高地位。

姬庆文没有直接去敲秦王府的正门,而是纵马绕了小半个圈,来到王府侧门,这才下马伸手用力敲了几下。

过了一阵,王府之内才传来应门的声音,态度却不是十分友善:“谁啊?是给王府里送菜的吗?说好了吃了午饭才来的,怎么来得这么早?作死啊?”

明朝藩王地位尊崇,姬庆文听答话之人说话粗鲁,却也不敢放肆,清了清喉咙说道:“是我,姬庆文,来找世子爷的!”

门里听了这话,立即换了一副口气:“哟,原来是姬少爷来了,小的马上给你开门。”

话音刚落,便听王府侧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条缝隙,缝隙里冒出了秦王府门子半张带着谄媚笑容的脸,说道:“现在还不到晌午,怎么姬少爷就来找世子爷来了?”

姬庆文满腹心事,没空同开门人纠缠,便道:“你小子不就是个看门的,管天管地还管到我头上来了?还管到世子爷头上来了?”

门子赶忙解释道:“小的哪敢啊?就是昨天夜里世子爷同姬少爷玩到半夜才回来,也不知现在起床了没有。要么您在这儿稍等会儿,小的替您过去通禀一声?”

姬庆文等不及他一来一回地通禀,随手朝门里扔了二两银子,说道:“世子爷跟我什么关系?还用去通禀?我去找他就是了,要是没起床,我伺候他起床好不好?”

那门子借了钱,又想着秦王世子同眼前姬家这个大少爷关系确实密切,好起来恨不得穿一条裤子,犹豫了下,便答应下来:“也好,那小的就领姬少爷进去找世子吧。不过要是搅了世子清梦,世子怪罪下来,少爷可要替我多担待担待……”

“废话真多。”姬庆文听他唠叨个没完,当即把他的话打断,“你带我进去就是了,真啰嗦。”

门子闻言,只要将一肚子的话咽了回去,一躬身将姬庆文让进门内,说道:“好嘞,少爷跟我走。”说着,转了个弯便沿着小路朝王府深处走去。

姬庆文见状,就叫小多子在门口等着,自己则赶紧跟了上去。

如今的就藩西安的秦王名叫朱谊漶,当了快三十年秦王了,膝下四个儿子,姬庆文口中的“世子”便是其中的大儿子朱存枢。

那时是姬庆文刚刚穿越过来不久的时候,跑去西安城里有名的青楼乔芳楼里喝花酒,正好遇到微服出来找乐子的秦王世子朱存枢,这两个人年龄相仿、气味相投,便从此引为知己,常常在一起寻欢作乐,倒也结下了一番友谊。

第一章 对手们 第〇〇三节 秦王府里搬救兵

在偌大的王府之中穿行了好一会儿,姬庆文终于在门子的带领之下,来到了一栋独立小楼门前——这正是秦王世子朱存枢的卧房。

姬庆文见卧房门口站了个小厮,便招呼他过来,问道:“嘿,你小子不好好服侍世子爷,傻愣愣杵在外头做什么?我问你,世子爷是不是在房里头?”

这小厮是朱存枢贴身的小太监,因此同姬庆文也是十分熟悉,忙打个千儿道:“原来是姬少爷来了。世子就在房里头。”

“嗯,那好,我有正经事情找他。你进去通禀一声。”姬庆文说道。

那小太监却是一脸的坏笑,说道:“姬少爷,我们世子爷也在做正经事呢,要是这时候去打扰他,小的可是要吃不了兜着走的。您老行行好,就放过我吧。不过世子爷这正经事,应该也快办完了。”

正说话间,朱存枢的卧房大门忽然缓缓打开,从门内快步走出一个女子。她一边往外走,一边整理衣服,神色甚是慌张,见到门外站了两个男人,更是羞得满脸通红,赶紧别过脸去,有些仓皇地跑走了。

姬庆文不是笨人,立即猜出小厮口中的“正经事”指的是什么,便大声咳嗽了两声,说道:“世子爷龙精虎猛,艳福不浅啊!”

话音未落,房中便有人答道:“哟,原来是姬兄来了,怎么也不通禀一声,弄了我一个措手不及呢!”

随着声音,从卧房内走出一个年纪约有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只见他长得尖嘴猴腮、五短身材,若不是身上有秦王世子的身份,扔到人群里,谁也不会多看他一眼。

然而就是这个秦王世子的身份,是让人绝对无法忽视的。

因此作为堂堂一个“有钱人”的姬庆文也只能摆出一副狗腿的样子,上前一步拱手作揖道:“在下听说世子爷在做正经事,不敢打扰啊。这不,我在这儿站了老半天了,也不敢过来敲门。”

好一个“站了老半天了”。

姬庆文这马屁拍得可谓是“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了,拍得朱存枢喜笑颜看,大笑道:“哈哈哈,姬兄真是客气了,走,我们进屋去谈。”

说着,朱存枢便极客气地将姬庆文请入卧房。

然而经过方才朱存枢的那一番鏖战,这卧房之内已是一片狼藉,又弥漫着一股骚气,让姬庆文刚进门就被熏得退了回来,说道:“这天太热了,屋里闷气,我们还是外面讲好了。”

秦王世子朱存枢本就是个没多大主见的人,想也不想就答应了,选了庭院里头一套有大槐树荫蔽的石桌石墩坐下,又叫下人沏茶泡水,这才又问道:“姬兄找我什么事情到底有什么事情?是不是又想出了什么好玩的门道了?”

姬庆文道:“我今日是找世子爷帮忙来了。那个,今年老爹将议佃的事情,交给我主持,可我听说佃户们要闹事,现在手头人手又不足,想要借世子爷手里几个王府护卫去充充场面……”

“慢,慢,慢。”朱存枢将姬庆文的话打断,问道,“议佃,什么是议佃?你先给我说说清楚。”

姬庆文关爱智障一般的眼神瞪了朱存枢一眼,心想:老子刚刚穿越过来半年不懂也就算了,你堂堂一个藩王世子,活了二十来年了,怎么也不懂议佃这种事情?

然而他今日过来是有求于人,心里这么想,口中却不能这么说,只能将议佃的事情,慢慢向朱存枢解释了一遍。

朱存枢认真听完,沉思着说道:“这些农民其实也不是没有道理。这几年收成不好是事实,你们地主稍微减几颗租米也是应当的。”

姬庆文一听就犯了急,说道:“世子爷,话可不是这么讲的。老天爷一视同仁,农民收成不好,地主收成当然也好不到哪里去。况且要是我们姬家的地减了租子,那别家肯定也要跟着减租。话说整个西安、整个陕西,谁家的地有秦王府的多呢?难不成也都要减租吗?”

朱存枢听了这话,一拍大腿,立即站了起来,骂道:“果然是些不是抬举的泥腿子。给他们种地,不让他们饿死就不错了,居然还想着减租,真是白日做梦!看我怎么惩治这群刁民!”

果然是屁股决定脑袋,朱存枢一前一后两句话,态度整个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弯。

姬庆文只想安安分分做个有钱人,享受太平的日子,因此并不想将事情闹大,便打个圆场,说道:“钱是个好东西,什么人会不喜欢呢?农民也是人,他们想减几颗租子倒也是人之常情。我来找世子爷,其实也就是想要问你借几个护卫,镇镇场子罢了,犯不着跟那些草民大动干戈。”

听了姬庆文的这几句话,朱存枢也忽然想到朝廷对藩王监视得极为严密,要是私自动用王府护卫,同进城议佃的老百姓闹出纠纷来,说不定被几个吃饱了撑着的御史言官高上一状,自己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想到这里,朱存枢立即怂了,说道:“姬兄说得有道理,这些刁民,嘴上说得厉害,心里却都虚得很,吓唬他们两下,也就行了。”

姬庆文过来拜访朱存枢,就是为了做这件事的,便赶紧奉承道:“还是世子爷见识高明、张弛有度。我也就是这个意思,派些兵丁埋伏在请客吃饭的‘老万兴’饭庄左右,他们不闹事便罢,闹起事情来就伏兵四出,吓破他们的胆子。至于挑头的少数几个人,那就一并捉了,送到官府里头,定个煽动刁民造反的罪,也就处置了。世子爷,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朱存枢虽然身份尊贵,见识却十分有限,只觉得姬庆文说得十分有道理,便也附和道:“对,对,对。我就是这个道理。不过这件事情也并不十分好办,人带得少了镇不住场面,带得多了动静又太大。我想着带一个护卫出去,也就差不多了。”

“一个护卫?这个护卫是天兵天将?还是齐天大圣?难道能够仅凭一己之力,就压服住高迎祥、李自成这几个人吗?”姬庆文有些不解。

于是他试探着问道:“世子爷,一个护卫怕是不太够吧?”

朱存枢一怔,问道:“一个护卫怎么着也得有五百多人,怎么?这还不够?”

原来朱存枢口中的“护卫”并不指的是一个人,而是一个保护藩王并能够随军出战的军事单位。虽然几经削弱,秦王手下依旧保留了三个护卫,每个护卫员额定为一千人,除去老弱病残和账上空额,能够调用的人马差不多也就是五六百人的样子。

姬庆文盘算了一下,想着高迎祥、李自成虽然厉害,可是现在还没有足够大的势力,一下子出动五六百人去围攻他们,胜算怎么样也能超过九成。

于是他点了点头,回答道:“够了,够了,这场面有够大了。不过请世子爷吩咐下去,叫王府护卫们不要携带兵器,不要穿着制服,更不要成群结队行动,陆陆续续到饭馆周边埋伏起来就可以了。这些护卫兄弟们劳累了一天,一人一两银子的酒钱,那肯定是在下出了。”

朱存枢听姬庆文安排得倒也还算精细,便立即点头答应下来,又高声传来王府里领军的长史,叫他按照部署行事,又特意提醒他不要让秦王老爸知道。

老秦王现在都六十了,王位还有几天好做?朱存枢继任秦王宝座也就是这两三年的事情了,到时候他便是这座秦王府的主人。

有了这层关系,长史想也不想就答应下来,将命令复述一遍后,便下去办事去了。

第一章 对手们 第〇〇四节 洋人汤若望

姬庆文为忙活议佃的事情,没吃早饭就跑了出来,商议到现在,已然过了午餐的时间,早已饿得饥肠辘辘,便在秦王府内同世子朱存枢一同用了午餐。

吃过午饭,朱存枢就坐不住了,嚷嚷着要去“老万兴”饭庄看看热闹。

姬庆文同朱存枢接触下来,知道他也是个无风起浪、任性妄为的家伙,而他秦王世子的身份又摆在这儿,也不好太悖他的心意,便也答应下来。

于是这一个官二代、一个富二代,两人联袂从侧门出了秦王府,叫上从人、跨上骏马,旁若无人地往城南的“老万兴”饭庄疾驰而去。

两人骑马走到半路,朱存枢却忽然勒住了缰绳,指着路边一人向姬庆文问道:“姬兄,你看,那个人打扮、长相怎么这样奇怪?”

姬庆文赶紧停了马,循着朱存枢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见一人正站在一片空地前头不知在观看什么,而那人长得金发碧眼、脸上留着蜷曲的络腮胡子,身上穿的虽是中原服饰,脑袋上却扣了个十分显眼的圆顶小帽子——果然显得与众不同。

姬庆文是从现代穿越过来的,看这人面相就知道他是个外国人,心里立即就起了几分好奇,又见时辰尚早,便对朱存枢说道:“这应该是个西洋人,我去会会他。”

说着,姬庆文便翻身下马,走到那洋人身边,喊了声:“HELLO!”

那洋人听了一怔,瞪大了一双碧蓝色的眼睛,眼中放出找到了宝藏似的惊喜眼神,说道:“You speak English?Great!”说着,便又用带着无比兴奋的口气,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套英文。

姬庆文穿越之前英语水平就一般,那洋人口音又重,开头的几句话,他还能听懂,后来那一大串鸟语他就一个字都听不清楚了。

于是姬庆文好不容易逮个空隙,把他的话打断,说道:“Wait. Can you speak Chinese?哥们,会说中国话么?”

那洋人又一愣,答道:“中国话,会说,会说一点点。”语气虽然还有些别扭生硬,可足够让人听懂了——反正这洋人的汉语水平,可要比姬庆文的英语水平高多了。

于是姬庆文松了口气,问道:“那我问你,你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的?到西安城里来做什么事?”

姬庆文这一连三个问题,就好像是居委会过来查户口的,碰到有点脾气的人,早就不搭理他了。

可这洋人倒是好脾气,如实答道:“我叫Johann Adam Schall von Bell,汉人名字叫汤若望,是耶稣会的修士,是教会派我来传教的。看西安这么大一座都市,里面还没有教堂,因此打算在这里修建一座。”

他话未说完,便听朱存枢在马上斥道:“教堂,教什么堂?洋人跑到我们西安城里吓闹腾什么?不行,不能建!”

汤若望赶紧答道:“我有户部和理藩院的批文,说是允许在城里建造教堂一座。”

朱存枢一听说这洋人有朝廷的文件,顿时有些理亏,却又不愿立即认怂,支吾着不知如何说话。

姬庆文赶紧接话道:“有朝廷的批文就没事了。想必你还在筹集资金、寻找地基吧?这种事情急不得一时的,要不你留个现在的地址给我,我到时候来找你,看有什么能帮忙的?”

汤若望倒也实诚,又见姬庆文穿着打扮都是有钱人的样子,便取出怀中的钢笔,将自己居住的地址抄给了姬庆文。

姬庆文取过纸条,见上面的汉字虽然歪歪扭扭,倒也勉强认得出来,就将纸条折叠放好,同汤若望告别之后,便又跨上坐骑,招呼着朱存枢,继续向“老万兴”饭馆走去。

朱存枢将方才那一幕看在眼里,一脸疑惑地问道:“姬兄,真是没想到,你怎么还通洋文?还有,你没事结交洋人做什么?”

姬庆文忽然意识到刚刚犯了一个可能暴露自己穿越身份的大错误,赶紧说道:“我哪里懂洋文?就曾经跟几个外国女人一起玩过,也就学着说了那么几句而已。至于结交洋人么……世子爷也算是见多识广了,大概还没见过洋妞吧?结实几个洋人又没有什么损失,对不对?”

朱存枢蹙眉道:“洋妞有什么好见的?说不定跟刚才那人一样,长得青面獠牙、满脸虬髯也说不定。而且王府的人结交洋人,说不定被哪个闲着的御史知道了,弹劾你个里通外国,可就让你吃不了兜着走了。”

姬庆文不想在这个话题上继续下去,敷衍了几句,抬头见自家开的“老万兴”饭庄就在眼前,便道:“世子爷,我们到了,那边路狭,马进不去,我们下马步行好了。”说着,姬庆文便翻身下马。

朱存枢也在下人的服侍下滚鞍下马,同姬庆文肩并肩走进了饭馆。

“老万兴”掌柜见姬庆文来了,赶紧放下手里的活,迎上前来招呼道:“哟,少东家来了!听说今天晚上议佃,老爷不能来,是少爷主持。少爷现在过来,可是来看看我们准备得如何的?”

姬庆文抬眼见中厅里头跑堂、传菜的活计忙活个不停,已摆上了二三十桌席面,倒也井然有序。

他又见中厅上首临时搭了座不大的戏台,便问道:“掌柜的,我记得‘老万兴’里没有唱戏的,这座戏台是怎么回事?”

掌柜忙赔笑道:“哦,这是老爷吩咐下来的。说是这两年收成不好,今年佃户们嚷嚷着要减租,因此请了几个卖艺的过来耍耍把式,逗佃户们开心了,也就忘了减租的事情了。这主意,还是我出的呢!”

听到这里,姬庆文觉得掌柜的想法未免有些太幼稚了——毕竟佃租是真金白银,岂是看一场戏就能忘记了的?

然而这件事情,是他明朝的老爹姬广明同意下来的,姬庆文自然也不好反对,说了一个“好”字之后,便又道:“你做得很好。我看今天大堂里都摆满了桌子,那楼上包房是不是都空着?”

掌柜如实答道:“老爷早几天就吩咐过了,今天不接外客,包房都空着呢。怎么?少爷是要请人吃饭吗?”

姬庆文点头道:“没错,楼上一共有几件包房?能坐多少人?我全要了。”

掌柜蹙眉道:“一共十八间包房,每间能坐八个人……”

姬庆文一边听,一边在心里盘算:秦王府一个护卫算他五百人,一百五十人布置在楼上,另外三百来人可以部署在饭馆周边,也算是能够互相照应了。

却听掌柜的还在絮絮叨叨地问:“少爷的意思是,要请一百来号人过来吃饭?那备什么样的菜?钱从那本账上支?什么时候来,又什么时候结束?要派多少跑堂的伺候?还请少爷指教。”

“嘿,你怎么这么多问题?”姬庆文还没一一回答,朱存枢便不耐烦起来,插话道,“这些都是下人的事情,还要问主子吗?”

掌柜的这才看见堂堂秦王世子站在身后,赶紧躬身作揖,说道:“哎哟,小人吃屎迷了眼,竟没认出世子爷您也到了,真是该死。我家少爷说是要请客,请的可是您老人家?”

朱存枢“哼”了一声,道:“请我?要是请我,就凭你刚才几句话,我就要揍你了。请的是我手下人,你刚才不是问吃饭的钱从哪里出吗?你也别问了,我手下兄弟吃饱喝足之后,你受累跑一趟秦王府,我来付账。”

姬庆文见朱存枢来了火气,一想到今天还要对付高迎祥、李自成这两个棘手的人物,便赶紧过来打了个圆场,将掌柜支开,又说了几句好话,这才将朱存枢安抚下来。

第一章 对手们 第〇〇五节 主角到齐

姬庆文看朱存枢刚才莫名其妙的怒火稍微平息了点,便赶紧请他去饭馆二楼的雅座用茶,唯恐他又发火坏事。

此刻秦王王府长史也率领护卫奉命赶到。

这位王府长史,原本是明军西北边军的一个千户,后来被现在的秦王笼络在麾下,颇有几分军事经验。他听了姬庆文的初步部署,又略微修正增补了一些之后,便下去安置人马去了。

紧接着,便有身着便衣秦王府的护卫,三三两两走进“老万兴”饭馆,又上了二楼包房,假做宾客隐藏起来。

这些人接到的命令不过是替人撑撑场面,并非是要同敌军浴血厮杀,因此脸上神情还算轻松,不过细看还是能看出他们的行动略有些不自然。

姬庆文心里想的只是将眼前的“议佃”之事对付过去,倒也并不担心自己的部署被对手识破——要是他们看出破绽、知难而退,将一场风波消弭于无形,反而正合了他的心意。

不过如果对手没有看出姬庆文设下的埋伏,没头没脑钻进设好的埋伏圈,那姬庆文就能趁此机会将高迎祥、李自成抓住,再送交官府处置,就能很大程度上推迟或是消除明末农民起义发生的可能性。

这样一来,姬庆文就能更安稳地当他这个来之不易的富二代了,同样也是他求之不得的。

就是这种有些矛盾的心理,让姬庆文一颗小心脏里仿佛住了一只小鹿,活蹦乱跳了整整一个下午。

怀着这种惴惴不安的心情,终于到了夕阳西下,该吃晚饭的时候。

饭馆掌柜见时辰不早,“登登登”跑上楼,推开雅间房门,对姬庆文说道:“少爷,楼下佃户到得差不多了,本家的几个账房先生也都到了,要么您先下去?”

姬庆文正被紧张不安的心情折磨得六神无主,听掌柜的催促,更是心焦上火,斥责了一句:“知道了,我的事还用你来催?你先下去招呼客人,到时候我自然会到。”

掌柜听少东家发火,立即唯唯诺诺了几句,便退了下去,心里却骂道:小子,要没有你爸爸、你爷爷,要是你不是姬家的少爷,老子压根不会拿正眼看你!

姬庆文忽然觉得掌柜被自己无端教训了几句有些可怜,便略带尴尬地干咳两声,起身向朱存枢作了个揖,说道:“世子爷,我这就下去议佃去了。您先在这儿坐着饮酒吃菜,等事情办妥之后,我再上来陪你。”

“别啊,这难得一见的热闹,我怎么能错过?听说你们家还请了耍把式的,我也想看看他们有没有真功夫。”朱存枢忙道。

姬庆文一脸的为难,说道:“世子爷您就饶了我吧。今天下面坐着的都是些泥腿子佃户,听说还有人打算挑头闹事,万一您有个磕着碰着的,叫我怎么担待得起?您还是在这儿坐着好了,要不我去外头找几个美女陪着您?”

朱存枢白了姬庆文一眼,说道:“好啊,原来是你嫌我累赘。没事,这热闹我不看也无所谓,这‘老万兴’饭馆里的破菜我也不想吃了,美女你也别给我找了,我这就回王府里去。”

姬庆文听了这话,立即喜笑颜开,心想:那样最好不过,西安城里没有比秦王府更安全的地方了。

却听朱存枢又道:“好小子,听说我走,你还敢笑。你以为就我一个人走啊?告诉你,我走了,我带来的护卫也都跟着走!”

姬庆文一听这话,顿感不妙,赶紧赔笑道:“世子爷这话说的。我这不是在担心您的安全呢嘛!您既然想要下去看看热闹,也行!可就有一条,您多看、少说,可千万别暴露了自己的身份。”

朱存枢听姬庆文答应了自己的要求,脸上方才愠怒的神情顿时烟消云散,换了一张笑脸道:“废话,这事还要你教我?走,我先下去了!”说着,一脚踢开房门,就往楼下中厅里走。

姬庆文看他这副飞扬跋扈的样子,心里骂道:傻×,要没有你爸爸、你爷爷,要是你不是秦王世子,老子压根不会拿正眼看你!

想归想,这话却是万万说不出口的,姬庆文只能亦步亦趋地也跟着下了楼,随身伺候他的小多子也赶紧紧跟上去。

楼下“老万兴”饭馆中厅里果然已坐满了人,三十张八仙桌,被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佃户们坐了个满满当当,整个中厅被他们身上散发出的泥土味、汗臭味、脚臭味熏得异常难闻,让姬庆文刚下楼去,便狠狠打了三个喷嚏。

佃户们听到喷嚏声音,齐齐扭头向姬庆文望去,有人问到:“这公子哥是谁啊?”

已在主桌上端坐好了的账房先生高声答道:“这位是我东家少爷。今天老爷有事要晚些过来,就让少爷先主持一下。大家快向少爷请安!”

他话音刚落,便听中厅里稀稀拉拉传来几声“少爷好”、“少爷好”的请安声音。

姬庆文脸上勉强挤出笑容,一边往主桌前走,一边说道:“大家客气了。坐,坐,坐,我们坐下说话。”

佃户们闻言,纷纷落座,两只眼睛却依旧死死盯着姬庆文看。

姬庆文被他们看得浑身难受,先请朱存枢坐了下来,自己刚要坐下去,却又觉得有些不自在,便站着说道:“今天请大家来,主要是一年不请大家吃饭了,让大家聚一聚,吃顿好吃的,也算是没白种我姬家的地了……”

他话音刚落,便听有人开口说道:“你少说风凉话,哪个白种你家的地了?每年三成的佃租,晚一天都不行,谁哪个白种了?”

姬庆文听说话之人嗓音洪亮,便问道:“是哪位仁兄说话?还请起身相见、通报姓名。”

话音未落,便见一个身材魁梧之人站了起来,向姬庆文拱了拱手,说道:“在下李自成,这厢有礼了。”

“李自成?李自成!”

姬庆文听到这个名字精神陡然一凛,立即向他注目望去,只见李自成也就二十出头的年纪,长得皮肤黝黑、威武方正,脸上续起一层薄薄的络腮胡子,两只眸子却透着又黑又黄的颜色。

于是姬庆文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遍,这才拱手道:“原来是李兄啊,久仰大名了!”

这原本是一句客套话,可从姬庆文口中说出来,却别有一番意义,毕竟李自成在历史上推翻了明朝,是一位鼎鼎大名的英雄人物,姬庆文在课本上、小说里、电视上看了他不知多少次了,“久仰”二字可谓实至名归。

李自成当然没有听出他话中涵义,一挥手道:“你少来这些虚的,有话不如直说!今天我跟我舅舅过来,就是为了替这些农民兄弟说话的。”

姬庆文没想到李自成讲话居然这样直接,三言两语就将话题引入正题,一时竟不知如何应答。

正在此时,却见李自成身边站起一人,拍了拍李自成的肩膀,微笑着对姬庆文说道:“姬少爷还请见谅,在下高迎祥,我这个外甥是个急脾气,虽然话都说在理上,不过还是太着急生硬了些。这样方才姬少爷既然说了是请兄弟们吃饭的,那就请先上菜好了,我们酒足饭饱之后再商量正事。”

姬庆文见说话之人四十来岁的样子,同李自成长得有几分相像,一样的虎背熊腰、一样的面圆口方,又从他口中“外甥”的称呼之中,不废功夫就猜出了他的身份——他就是李自成的舅舅高迎祥了。

主角既已到齐,那大戏也该开场了。

于是姬庆文顺着高迎祥的话说道:“好。这位先生说得在理。我们今日吃饭也好,议佃也罢,为的都是填饱肚子。所谓‘今朝有酒今朝醉’,我既然已经备下了酒菜,那也不能浪费了不是?”

说着,姬庆文便高声吩咐道:“掌柜的,上菜!”

掌柜答应一声:“好嘞!”便开始指挥八九个跑堂、传菜,从后厨房里端来热气腾腾的酒菜往桌上摆,转眼之间酒菜香味四溢,毫不费力便将佃户们身上的体臭掩盖住了。

第一章 对手们 第〇〇六节 卖艺来了个九分女

摆上台面的,都是些大鱼大肉之类的粗简菜肴,却贵在量大,每份菜都将碗碟填了个满满当当。

底下坐着的这些佃户们,平日里吃糠咽菜,一整年没见到过荤腥,见到这些菜肴,立即操起碗筷便狼吞虎咽起来,唯恐自己比别人吃得少了。

姬庆文、朱存枢吃惯了山珍海味,原本是看不惯这些粗陋食品的,可看到佃户们这样的吃相,居然也被激起食欲,同样大吃大嚼起来。

姬庆文还怀着心事,一边吃,一边偷眼观察高迎祥、李自成二人,见他们的吃相同寻常佃户也没有什么两样,同样的胡吃海塞,吃得是满脸油光。

众人吃喝一阵,掌柜战战兢兢走上前来,向姬庆文打了个千,道:“少爷,请的两个卖艺的等了好久了,是不是可以要他们上台表演了?”

姬庆文已是吃得半饱,摆摆手道:“既然给了钱了,那就叫他们上去试试身手吧。对了,让他们好好演,演得好了,本少爷另有赏赐。”

掌柜答应一声,便赶紧退了下去。

不一会儿,临时搭建的简陋的舞台上,便走上了个身材瘦削、满脸皱纹的小老头子,身后却跟了个身材高挑、一身红衣的年轻女子。

只见这老头子向众人团团一揖,说道:“诸位大爷,老头儿和我女儿都是苦命人,逃荒到省城里讨口饭吃,也没什么本事,大家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

他话说一半,底下的佃户们便不耐烦起来,说道:

“废话,没本事还卖什么艺,还捧什么场?”

“就是。老子们今天是来议佃的,否则看见你这张老头子的脸,扭头就走了!”

“没错!你个老头儿少说两句,让你身后那个妞出来!”

老头子听下面起哄,赶紧又作了个揖,说道:“好,好。那老头儿就不多说了,大家看表演吧。”

说着,老头子半转身,对身后那个红衣女子说道:“女儿,那你就先给诸位大爷跳段舞吧!”

红衣女“哦”地答应一声,怯生生走上前来,从袖中取出两面小花鼓,向众人鞠了个躬,便一面敲鼓、一面舞蹈起来。

在轻快而有节奏的鼓点声中,姬庆文慢慢抬头,向那红衣女子望去。

可他这一看,眼神就再也离不开了——只见女子不过二十来岁的样子,身上穿的虽是一身极为艳俗的红色碎花衣服,却将面容映衬得清丽中带着几分妖艳——这女子放在后世不用化妆、不用修图,就是一个极品大网红,结结实实一个九分女!

姬庆文呆呆看了一盏茶功夫,那女子已将一支舞蹈跳完,怯怯地缩在舞台一角。

姬庆文穿越过来之后,凭着家里有钱,也结识过不少美女,可这个红衣女子竟是这样的与众不同,看得他心神荡漾、心潮起伏、心猿意马、心醉神迷。

于是姬庆文用力咽了口唾沫,让给喉头发出“咕咚”的蠕动声音,又对身边的朱存枢低声说道:“世子爷,我们请的这两个耍把戏的,还看得过眼吗?”

“把戏?还行。这个女子哪里来的,好漂亮啊……”朱存枢回答的声音神态,都仿佛是在梦游一般。

而方才还在吃喝聊天的佃户们,也不知何时停止了说话,“老万兴”饭馆整个中厅之内居然变得一片寂静。

正在这时,那老头子哆嗦着爬上了舞台,朝众人作了个揖,说道:“诸位,我这女儿跳的这段舞,还看得过去吗?”

众人听了,便立即起哄起来:

“好看,好看,再上来跳一段!”

“你个干瘪老头子快些下去,谁要听你说话?”

“要说话也行,叫那个小娘子上来说!”

“说话有什么意思?叫小娘子配老子喝杯酒!”

“这娘子陪你喝杯酒少说也要一钱银子,你小子有钱吗?”

“他没钱,可以把裤子当了,反正到时候他裤子也穿不住!”

没说几句话,这群农民的污言秽语就起来了。

姬庆文也不想看这老头子,便也提高了声音说道:“你少说两句,有什么真本事,就都拿出来,赏银少不了你的。演得好了,本少爷自然另有赏赐。”

那老头儿听了这话,立即躬身道:“看来这位就是姬家少爷了。您请我们过来堂会,那就是我们父女的衣食父母。不过老头儿还有两句话要将,您听听我说得有没有道理?”

姬庆文不耐烦地答道:“你有话快说,有屁快放。不管有没有道理,反正收了我的钱,你们总得给我拿点绝招出来!”

“是,是。”老头子赶紧赔笑道,又抬头对台下的佃户们朗声说道,“老汉和我女儿,都是姬少爷请来耍把式的,收了少爷一两银子的钱,自然是要献绝技出来的。可是人嘛,谁会嫌钱少呢?各位爷看我女儿演得好,也请多给两个铜板,也让老汉我给女儿买根红绳子扎头发。听说今天是各位同地主议佃的日子,那就更要赏钱给我们了。”

下面立即有人问到:“这是这么道理?为什么议佃时候就要赏你们钱?”

老头儿笑道:“大家都是穷苦人,不能给别人看扁了。各位爷多给几个钱我们,让这位姬少爷知道大家也是有钱的,议起佃来自然就有些顾忌,说不定能让大家个一分半分的。大家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老头儿这几句话说得好听,可又怎么能诓得住台下这么多狡诈的佃户?

只听这些农民丝毫不吃她这一套,又起哄起来:

“老头儿好一张嘴,想骗我们钱啊!”

“你少废话,叫你女儿再来跳上一段,伺候得好了才有赏钱!”

“你们这钱也太好赚了,露个脸,跳个舞,就能收钱。老子辛辛苦苦在田里耕一年,才几个钱?”

“哈哈哈!你羡慕,你也可以上去跳跳,就看姬少爷肯不肯花钱请你了!”

“就凭你?就是倒贴钱,姬少爷也不敢请你啊!”

众人哄笑声响成一片。

那老头子仿佛没有听见台下的起哄,自顾自说道:“既然大家想看我女儿,那老汉我也不能藏着掖着,看今天大家兴致好,就给来段绝的!”

那老头子显然是行走江湖惯了,懂得揣摩别人的心理,在一个“绝”字上加上了重音,便让熙熙攘攘的看客们平静下来,屏息看他女儿到底有什么“绝”招。

只见老头儿从舞台后头取来一只箩筐,箩筐里摆满了鸡蛋,对众人说道:“各位大爷,我女儿接下去表演的,同这些鸡蛋有莫大关系。要是哪位有心,不如出一文钱买一个,打碎了试试真假。”

一提到钱,众佃户都不说话,面面相觑都不愿掏这一枚铜板。

忽听有人说道:“我出两文,你打两个给我看,不过我要亲自选!”

话音刚落,便有人赞道:“好!还是高大爷说得好!让高大爷自己选,看这老头子怎么作弊。”

那老头子倒也不着急,笑道:“原来这位就是高迎祥高大爷啊,那就怪不得心思这么细了!没关系,您给两个铜钱,让你尽心挑两个鸡蛋就是了。”一边说,一边将箩筐提到高迎祥面前。

姬庆文一听是高迎祥名字,便好不容易将自己的眼神从那红衣女子身上移开,往高迎祥方向望去。

只见高迎祥递给那老头儿两枚铜钱,又伸手在一箩筐二十来个鸡蛋里随手挑出了两个,倒空了面前一只陶碗,亲手把鸡蛋打碎在茶碗里,看了看,说了句:“嗯!货真价实,鸡蛋确实是真的。”

老头子打了个千,说道:“多谢高大爷验视,诸位要是不信,也请检验检验。”便又将装了蛋黄、蛋清的茶碗分送给各桌审看。

第一章 对手们 第〇〇七节 绝技!

那老头子端着碗绕了一圈,终于走到主桌前头,对姬庆文说道:“姬少爷,您见识广,您瞧瞧这是不是真鸡蛋?”

这话却将秦王世子朱存枢给惹急了,斥道:“什么叫他见识广?我见识就不广么?”

姬庆文生怕这个喜怒无常的朱存枢发作起来坏了事,便赶紧打个圆场,对那老头儿说道:“你老小子真是有眼不识泰山,我这点见识,还是从这位爷这里学来的呢。你少废话,让这位爷也挑一颗鸡蛋,让他看看真假,钱我出了。”

老头儿赶紧赔笑着将装了鸡蛋的箩筐捧到朱存枢面前。

朱存枢倒也不客气,眼睛看也不看地就从箩筐里取了一枚鸡蛋,在手里掂量了两下,忽然就往那老头儿脸上扔了过去。

那老头儿怎能意料到朱存枢居然还有这样一招,毫无反应地被鸡蛋砸中了脑袋,满脸都是碎裂的蛋壳和留下来的蛋清蛋黄。

朱存枢见状,却抚掌大笑起来:“哈哈哈,不错,不错,果然是真鸡蛋。”说着,便又狂笑起来。

姬庆文看了眼朱存枢这副神态,忽然觉得自己这个富二代相对而言还是比较有人性的,于是他便叫身后侍立着的小多子递块手巾给那老头,说道:“好了,看来这些鸡蛋都是真的。你和你女儿有什么能耐,要变什么戏法,那就都显摆出来吧!”

老头儿用手巾擦干净了脸,不无感激地看了姬庆文一眼,又笑呵呵说道:“这位爷,我们可不是变戏法,是真功夫!女儿啊,露一手绝招给各位爷瞅瞅!”

那年轻的红衣女子答应一声,便走了上来。她胸前两块丰满而不累赘的香肉随着脚步一上一下地颤动,看得姬庆文心里小鹿乱撞,呼吸也跟着急促起来。

红衣女子接过老头儿手里的箩筐,向姬庆文一桌人微微一笑算是打过招呼,便又转身往临时舞台走去。

姬庆文往那红衣女子背影看去,只见她身姿窈窕、风情万种,尤其是圆挺的臀部在一层薄布下起伏蠕动,让他更是心猿意马,心里只想着办妥议佃这件大事之后,好说歹说都要留住她陪自己一晚上。

又见那女子转眼之间已走到舞台之上,将箩筐轻轻放在地上,随手挑出一个鸡蛋捏在三根手指当中,忽然手指一捻,将鸡蛋高高抛起,一直飞到一两丈的高空,这才坠落下来。

就在众人都觉得鸡蛋就要掉下来砸碎在坚硬的地面上的时候,却见这枚鸡蛋竟好似被透明的绳子扯住一般,陡然间减缓了速度轻轻飘落到了地面上,并飞快地旋转起来。

鸡蛋十分脆弱,能够抛起这么高掉下来又不碎,就已是十分困难的了。而生鸡蛋因为重心不稳,一般是难以旋转起来的,现在居然也能转得好像陀螺一样,那就更加不容易了。

尤其难能可贵的是,这两样极难完成的技艺,那红衣女子竟然只用一个动作便轻描淡写地实现了——老头儿方才所说的一个“绝”字竟没有半点夸张!

在这样的绝技面前,众人都无话可说,“老万兴”饭馆偌大的中厅之内鸦雀无声,只听见鸡蛋旋转时候发出的“嗤嗤”声音。

那红衣女子不慌不忙,又从箩筐里拿出一颗鸡蛋,又用同样的手法抛向空中,落在桌面上又开始飞速旋转起来,却并不同方才那颗鸡蛋相撞。

这样的动作重复了三次,便有四枚鸡蛋在桌上乱旋,仿佛是四个活泼的精灵,正在为众人舞蹈一般。

佃户们这才反应过来,起身高声叫道:“好!好功夫!好功夫!”

那红衣女子仿佛没有听见叫“好”之声,又捻起一枚鸡蛋,让它飞到空中,再平平稳稳地落到地上,旋转起来。

众人见状又齐声叫了声:“好!”

这样的叫好声,越喊越整齐、越喊越响亮,仿佛要将饭馆的屋顶掀翻了一样。

终于在叫了十几声“好”之后,一个并不十分宽敞的舞台上,便滴溜溜旋转起将近二十个鸡蛋,它们都好像是在内部装了遥控器一般,互不干扰又互不碰撞,自顾自地飞速转动。

姬庆文无论是在穿越前的现代、还是在穿越后的明朝,都没见过这样的绝艺,只觉得这红衣女子的功夫有些匪夷所思,便轻轻拉了拉身边的朱存枢,问道:“世子爷,您见识广,可曾见过这样的功夫?”

朱存枢眼睛瞪得老大,半晌才结巴着说道:“没……没……从没见过。可别是什么妖术,使的是障眼法!”

侍立一旁的小多子听到“障眼法”三个字,忙伸手揉了揉眼睛,见二十个鸡蛋依旧旋转不止,这才低声惊呼:“天爷,这是什么功夫啊!要不是世子爷方才验过,我还以为是假的鸡蛋呢!”

众人正在嗟呀之际,却听那干瘪老头子大叫一声:“女儿啊,别吊几位爷的胃口了,还不快拿正经绝活出来!”

众人听了为之一振——原来这旋转鸡蛋的本事,还不是这个红衣女子的绝招,便赶紧瞪圆了眼睛紧紧注视着台上红衣女的一举一动,唯恐一眨眼就错过了什么紧要的细节。

只听红衣女子答应一声“好”,便忽然纵身跃起在半空之中,又羽毛般飘然落下,一只玉足正巧踩在一枚鸡蛋上,做了个金鸡独立的姿势。而承载了她体重的这枚鸡蛋,非但没有被踩碎,竟还在兀自旋转。

满堂之人见到这一幕都看呆了,就连叫好都忘了,静悄悄看着真真从一个鸡蛋上又跳到另一个鸡蛋之上,翩然起舞。

就在这一片奇异的静谧气氛当中,红衣女子一边舞蹈,一边开口唱起歌来。

姬庆文听这女子歌声虽是清唱,却异常悦耳,比起后世那些“女生”、“好声音”什么的不知强到哪里去了,渐渐听得如痴如醉,完全被她的歌声吸引住了……

就在这样诡谲的气氛当中,红衣女子终于把歌唱完,从从一枚鸡蛋上跃身而下,又稳稳站在地上,那二十枚鸡蛋,犹自旋转个不停。

却见红衣女子,叫声“停”,便抬起右脚,往舞台上使劲一踩。

那些鸡蛋听见鞋面踩踏地面发出的“啪”的声音,就好似听见了命令,向上微微一跳,便慢慢停止了转动,横卧在地面上微微摆动。

到此为止,那老头儿口中、红衣女子身上的“绝技”终于演完,一众人等却都还沉浸在鸡蛋、舞姿和歌喉营造起的曼妙氛围当中,无不屏息静气,就连叫好都忘记了。

姬庆文看着红衣女子随着急促的呼吸上下起伏的胸脯,就好像隔着衣服看见两只活泼的小白兔,心中更是心猿意马,忽然说道:“我怀疑鸡蛋被换了,再出一文钱,买一颗转过的鸡蛋。”

众人闻言,无不注目向姬庆文看了一眼,便又扭头往那老头儿脸上看去。

那老头儿笑道:“这位爷,方才一颗鸡蛋一文钱,现在可要十文了……”

林易泽尚未回答,朱存枢却抢在前头说道:“十文?你们坐地起价啊?”

老头子脸上的笑容不改,说道:“也不叫坐地起价,这鸡蛋经过我女儿发了功的,自然就不是寻常鸡蛋了,这位爷若是诚心,买了一枚去敲开来看看就知道了。”

姬庆文还真不信这个邪,立即从怀中摸出十枚铜钱,扔在舞台上,说道:“十文就十文,你叫你女儿拿一颗鸡蛋过来。”

老头子立即爬上舞台,一边附身捡着铜钱,一边赞道:“还是少东家爽气。女儿,你还不挑一颗鸡蛋,送给那位爷?”

第一章 对手们 第〇〇八节 进入正题

红衣女子答应一声,在满地的鸡蛋里头选了颗大的,从舞台上跃下,双手捧着送到姬庆文面前。

姬庆文却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注意力完全被红衣女子衣服下那上下摇动不止的乳|房吸引过去了,恨不得把眼珠子挖出来扔在那红衣女子的胸口。

那红衣女看到姬庆文这样一幅色眯眯的表情,脸上顿时飞起一片红霞,怯怯说道:“少爷,您要的鸡蛋,来了。”说着,便双手捧着向前送了送。

姬庆文邪邪一笑,说道:“小娘子,你再递上来一点,我手受伤了够不着啊。”

红衣女子无奈,只能躬着身子、挺直了双臂,将鸡蛋一直送到姬庆文的面前。

姬庆文却不去接这枚自己花了十文钱巨款买来的鸡蛋,而是伸手整个握住了那红衣女玉雕一般的双手。

明朝男女之防甚严,哪怕是像红衣女子这样出来卖艺的女子,被姬庆文这样一握,有了肌肤之亲,还是被羞得脸孔仿佛猪肝一般,双手立即往后一缩。

这红衣女身负武功,膂力要比娇生惯养的富二代姬庆文大得多,一下就将手从姬庆文的魔掌之中挣脱了,而她手中那枚鸡蛋,却再也把持不住,立即就跌在桌面上被砸碎了。

一旁的朱存枢见了,立即斥道:“嘿,你个下九流的卖艺的女子,姬家少爷摸摸你是瞧得起你,你倒还不识抬举……”

姬庆文忙在朱存枢耳边说道:“世子爷别生气,女子千依百顺的有什么意思?还是这种女子,你来我往、明推暗就的,才有味道,不是吗?”

朱存枢闻言,立时“哈哈”大笑起来,赞道:“还是姬兄有情调,懂得女人的心思……”

姬庆文跟着笑了一阵,低头忽然看见那枚打碎在桌面上的鸡蛋,顿时一愣——原来这枚鸡蛋蛋黄却都已碎了,同透明的蛋白混合在一起,变成一坨粘稠的黄酱——想必是鸡蛋内部被刚才旋转时候巨大的离心力搅碎了内部结构。

“果然有真功夫!”姬庆文赞道。

台上那老头儿听了,便也笑道:“这蛋经过我女儿的发功,已含了真气在里面,吃了以后能够延年益寿、祛病除灾呢!就是可惜这颗鸡蛋打碎了,否则正好叫店里人煮了吃呢!”

姬庆文在穿越来明朝之前虽然是个屌丝,却也毕竟是一个经过九年制义务教育的有文化、懂科学的新时代的新青年,像这种来路不明的东西,他当然是不会吃的。

可下面坐着的那些佃户却沸腾了,又高声起哄起来:

“十文钱一个蛋?真的能治病吗?那我买一个。”

“我也来一个,给我老娘吃。”

“十文钱在这里,给我一个,就是别打碎了。”

“不打碎怎么吃?你小子连壳吞下去?”

“你懂个屁,老子买了不是吃的。没看见这蛋被那个小娘子捏过又踩过吗?一定留着香味呢,老子买来是闻的!”

“什么香味,分明是脚臭。我的脚比那娘们臭多了,要么给你闻闻,我倒贴你十文钱!”

众人说笑着、叫骂着,桌上剩下的十多个鸡蛋转眼便一扫而空了。

老头子将收来的铜钱放在褡裢里,领着女儿朝中厅之人团团一揖,道:“各位爷,我们父女两个献丑了。今天是议佃的好日子,老头儿我就不打扰各位了。祝大家年年有余、节节高升!”

说完这两句吉利话,老头儿拉着红衣女子的手,就要下台去。

底下却又起哄起来:

“别走啊,再给爷们跳个舞、唱首歌!”

“你想得美,她们是姬家少爷花了二两银子请来的,你出得起钱吗?”

“我出不起,可我们这么多人,凑一凑,还是可以的。”

“你就想想算了。这娘们长得这么标致,说不定晚上还要陪姬少爷睡觉呢,哪有空给你唱歌跳舞?”

佃户们的话说得虽然粗俗,可姬庆文却未必没有这样的想法,便起身轻咳了两声,对那对身后的掌柜说道:“掌柜的,你眼光不错,请来的人果然有些本事。这样,你给他们准备些便饭。若是议佃进行得顺利,我再出二两银子,叫他们再演一段也就是了。”

老头儿听又有生意好做,立即眉开眼笑,答应道:“多谢少爷,多谢少爷。您老一看就是乐善好施的主,看佃户们可怜,让几分佃租出来,大家高兴高兴,保您公侯万代、子孙满堂。”

一提起议佃,姬庆文又想到面前还坐着高迎祥、李自成这两个难缠的对手,脸色顿时一紧,便道:“行了,留着吉祥话过年时候说吧,你们先退下。”

老头儿闻言,收拾起赏钱,便退了下去。

姬庆文这才正色道:“大家都吃饱喝足了吧?那我们也就别多废话了,议一议明年的佃租好了。”

听到“议佃”正题即将开始,方才还人声鼎沸的中厅里顿时变得鸦雀无声,佃户们无不放下手中的酒菜碗筷,双眼注视着姬庆文。

姬庆文被他们看得有些紧张,下意识干咳了两声,接着说道:“这件事情原本应当由老爹主持的,不过他老人家今日有些事情,要晚点才会到,就临时由我来主持。诸位都知道,我是个年轻后生,里头还有许多事情并不十分清楚,还要诸位多多指教……”

下面端坐着的高迎祥未待姬庆文把话说完,便打断道:“少爷这几句说得又谦虚、又有理。小人白吃了几碗饭,比少爷多活了几岁,因此有些道理,想同少爷讲一讲?不知姬少爷愿不愿意听?”

姬庆文当然不愿听高迎祥说话,恨不得他和他那个外甥李自成当场就变成哑巴。

然而刚才那句“指教”的话是自己说出口的,被人抓住把柄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于是姬庆文只能说道:“你有什么道理,说来听听也无妨。”

高迎祥起身侃侃而谈,说道:“姬老爷家的地,现在每亩田交三成的佃租,租子老实说并不算贵。可最近几年天灾不断,不是旱、就是蝗,佃户们的日子实在是过不下去了。不如请老爷、少爷高抬贵手,让几颗粮食出来,也好让佃户们能吃顿饱饭。”

高迎祥此言一出,底下佃户们纷纷附和起来。

姬庆文原本还准备了几句套近乎的说辞,却没料到高迎祥单刀直入,直接挑明了要减少佃租,便只能针锋相对地把话顶回去,说道:“这位高兄说得在理,最近几年是收成不好。可老天爷收成不好,又不是单单针对佃户们的,我们地主家也没有余粮啊。要不这样,今年先不减租,我们一起将这几年的旱灾对付过去,等收成好了,再减几分租子,大家一起过个好年,如何?”

他这样的主张,高迎祥当然不会同意,只听他说道:“你这样巧言令色,不过是不愿减租而已。如此这般一拖再拖,永无兑现之日。你要是真有诚意,何不今年就减租呢?”

“诚意?我有!”姬庆文立即答道,“减租,今年是绝对不能减的。不过为了表达诚意,我姬家可以从粮库里,允一些粮食分给大家,让大家可以吃几顿饱饭,不知道大家愿意不愿意?”

高迎祥立即回答道:“哈哈,你当是我们是讨饭的?几斤粮食,就想打发我们?做梦!”

说罢,高迎祥又煽动一众佃户道:“乡亲们,一看姬家这个小子就没有诚意,大家可不能上了他的当。今天不减租,无论如何也不行!”

佃户们听了,立即高声附和:“对,今天不减租,无论如何也不行!”

第一章 对手们 第〇〇九节 均田免粮!

姬庆文原本还以为高迎祥有什么更大的要求,却不料他反复说的,便只是想要减去几分佃租而已,并没有什么雄心大志,陡然间松了一口气。

于是姬庆文朝身边坐着的账房先生看了一眼,问道:“先生,你算一下,我们三年以前入库的存粮,还有多少?”

发放陈粮的打算,姬庆文并没有同账房先生通气过,因此账房先生听了他的吩咐一时有些慌乱,将一本发了黄的账册反反复复翻阅了好几遍,又将手边的算盘“噼噼啪啪”打得山响,许久才回答道:“少爷,小人算了一下,三年以前的,也就是天启四年之前入库的存粮,大概能有个五百石左右吧。”

听到这个数字,一秒钟之前还“叽叽喳喳”嚷嚷个不停的佃户们顿时哑口无言。

姬庆文点了点头,说道:“先生,你算一下,这里来的人,每人能分到多少粮食。”

账房先生一边打着算盘,一边念道:“一石大约一百五十斤,那五百石就差不多是七万五千斤。今天来了有三百来人,每人能够分到二百五十斤粮食。”

姬庆文又道:“这二百五十斤虽然是陈米陈面,味道略微差了些,却也够你们全家半饥半饱吃个小半年的,相当于我免去了你们整整一成的佃租。怎么样?”

这样的条件可谓是十分优厚的了,可在座的佃户们或许是来之前已结好了攻守同盟,因此虽然有些动心,却没人敢挑头答应。

倒是那账房先生低声提醒道:“少爷。最近粮少米贵,原本一两银子能买二石的米,现在已涨到一两一石了。这五百石陈米,怎么着也能卖到四百两以上,就这么放出去了?”

姬庆文穿越过来半年时间,寻欢作乐了一百五十天,还是头回听说明朝时候的米价,忽然又想起自己今天早上调戏小丫鬟杏儿,随手就花了十几两银子,心中顿时升起一股罪恶感来,便咬牙说道:“五百石就五百石,四百两就四百两。本少爷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就这么定了!”

佃户们听了这话,却依旧还在犹豫不决。

姬庆文见状,火上浇油道:“好了,明年佃租不涨,我再给你们每人发二百五十斤粮食,事情就这么定了。凡是同意的,请到账房先生这里签字画押,凭字条领粮食。大家都听了,这些粮食都是陈年旧粮,先到的先挑,后到的就只能搬发了霉的回去了!”

姬庆文此话一出,好比在茅坑里扔了个炮仗,让一众佃户们瞬间喧嚣起来,无不争先恐后地涌到姬庆文和账房先生面前,就要抢先报名领粮。

高迎祥见佃户们已被姬庆文说服,只好叹了口气,颓然坐下,不住地摇头叹息。

可他身旁坐着的李自成却还不服气,用力一拍桌子,厉声呵斥道:“你们这些家伙,之前是怎么商量好的?难道现在两百多斤陈年旧粮就将你们收买了吗?”

立即有农民答道:

“这可是两百多斤粮食啊!够我们全家吃上小半年的。”

“就是说!方才台上那小娘们又唱又跳,赚的钱也不过就这两百多斤粮食。”

“可不是嘛!这么多粮食,哪个不要,哪个是呆子!”

李自成听了怒不可遏,运足丹田之气怒吼道:“鼠目寸光!这点粮食,吃不光、用不光了吗?你们就不能有些志气吗?”

佃户们虽然哄哄乱乱,可姬庆文却始终将注意力集中在高迎祥和李自成身上,听李自成这样说话,忍不住问道:“李自成,你到底有什么志气?说出来听听!”

“呸!你一个地主家的小崽子懂得什么?”李自成声音洪亮、中气十足地答道,“不妨告诉你,就四个字:均田免粮!”

他话音刚落,便见李自成身后挺身站起七八个汉子,跟着齐声大喊:“均田免粮!均田免粮!均田免粮!”

这几个人显然是李自成的铁杆,而口号喊得极为齐整,也显然是经过了排练。

这几人口中“均田免粮”的口号喊得一声高过一声,渐渐将争夺陈粮的喧嚣声压了下去,而那些本就没有什么主见的佃户们,立即被这样极有煽动力的口号感染了,也跟着齐声高呼:“均田免粮!均田免粮!均田免粮!”

这是姬庆文最不愿意发生的事情——原来李自成是早有准备,就在今日议佃之时伺机起事——看来同他的交锋,是不可避免的了。

于是姬庆文朝中厅里的高迎祥、李自成看了看,又抬头向二楼埋伏着从秦王府调来的护卫的房间望了望,抬手向众人做一个噤声的手势,说道:“好一个‘均田免粮’,那李自成我问你,这田如何均?这粮如何免?”

李自成听了,叫身后同党停止呼喊口号,沉着脸对姬庆文说道:“很简单。‘均田’就是要将你们地主手里的田都分给农民,田都在大伙儿手里了,自然也就不用交佃租了,这就叫‘免粮’。”

他这番解释之言刚刚落定,佃户们便爆发出震天撼地的欢呼之声,又齐声高呼:“均田免粮!均田免粮!均田免粮!”

“哈哈哈!”姬庆文笑道,“你说得轻巧,田产都在地主的手里,你想叫他们交出来,他们就会乖乖交出来了?真是幼稚!”

李自成狞笑道:“哼!这就由不得你了,你交也得交,不交也得交!”两只黄色的眸子里顿时冒出慑人的凶光。

姬庆文被他这眼神看得浑身一凛,禁不住向后退了一步,问道:“你……你……你想干什么?”

李自成看姬庆文这样一幅惊惧的样子,心中异常得意,说道:“你待会儿就知道了。”

说着,李自成抬起手向前一挥,招呼身后站着的同党们,说道:“兄弟们上前,给我把姬家这位少爷拿住!”

那几个彪形大汉齐声答应了个“好”字,便绕过前头的桌椅,杀气腾腾向姬庆文身前走去。

姬庆文见这群人来者不善,一时有些懵逼,身边的秦王世子朱存枢却已沉不住气了,厉声叫道:“姬兄,还等什么?赶紧掀桌子吧!”

原来是姬庆文在同秦王府领兵的长史商议暗号时候,觉得摔杯、砸碗之类的声势太小,便约定掀桌为号——只要楼上的护卫们看见楼下有人掀翻桌子,便要伏兵齐出,下楼替姬家立威站台。

姬庆文经朱存枢如此提醒,这才想起这样的约定,立即将手伸到台板底下,铆足全身气力,就要将桌子往上掀。

没想到这张桌子是“老万兴”掌柜的临时派人从库房里端出来,专门用来招待少东家的红木桌子,分量死沉死沉的,任凭姬庆文两只手怎样往上抬,竟全然纹丝不动。

这样一来,姬庆文被急得满脸通红,扭头就骂掌柜的:“你他妈换什么红木桌子?吃饱了撑的?”

掌柜不知自己犯了什么错,顿时觉得有些冤枉,却又不敢同少东家顶嘴,只好委屈地答应:“是……是……”

“是个屁!”姬庆文又骂道,“你有这闲工夫,还不过来帮忙,帮我把这桌子给掀了!账房先生、小多子,你们也一起过来帮忙!”

这三个下人不知道姬庆文的用意,只能机械般地走上前来,学着少东家的样子,想要将面前的桌子给掀了。

然而这三个人,都是一样的手无缚鸡之力,即便使出了一百二十分的力气,那张红木桌子的四只脚却依然好像在青砖地上生了根一样,没有移动分毫。

第一章 对手们 第〇一〇节 掀桌为号 伏兵尽出

眼看高迎祥、李自成手下那几个大汉越走越近,姬庆文已是紧张得满脸通红、满头大汗,正在这时,却见身边的朱存枢猛地抄起身后的椅子,就往桌子上砸,一边砸还一边大叫:“小崽子们,动手了,动手了!”

朱存枢扯着公鸭般的嗓子喊了没几声,就已经喊破了嗓子,没法发出声音来。

可他砸椅子的声势却极为大,终于惊动了躲藏在楼上包房里的护卫头领。

他赶忙推开房门出来,倚着栏杆却见底下大厅里已乱成一锅粥,而自己的主子——秦王世子朱存枢正抄着一把椅子乱挥乱打,显然是遇到了麻烦。

长史立即斥责负责望风的兵丁:“你小子眼瞎了?没看下面出了事?怎么也不进来通知我?”

那兵丁一脸的无辜,答道:“约好了掀桌子为号的,这桌子还好端端摆着,小的也不敢谎报军情啊……”

那长史见这兵士这样呆板,举起巴掌不由分说就狠狠抽了那兵士一个嘴巴,高声命令道:“叫小的们都出来,跟我下楼办事,要是世子爷伤到一根汗毛,大家全都吃不了兜着走!”

说着,他便往楼下快步而去。

王府护卫们这才明白事情的紧迫性,便立即互相招呼着从二楼的包房里跑了出来,跟在头领身后下了楼梯。

这些王府护卫平日里缺乏训练,乱乱哄哄、吵吵闹闹、你推我挤地就从楼上往楼下涌,声势倒也十分壮大,吓得中厅里的佃户们胆战心惊,纷纷往角落里缩。

高迎祥见状大惊失色,忙对李自成说道:“自成,没想到姓姬的早有准备,看来今日之事怕是要做不成了。”

李自成黄眸一闪,剑眉一耸,说道:“怕什么,这些人我也认识几个,都是秦王府里的护卫,不知怎么被姓姬的小子请到这里来的。这群人平时作践百姓尚且欺软怕硬,最是不中用的,舅舅看我怎么对付他们!”

说着,李自成抄起身边的一条板凳,高呼一声:“小的们,看爷爷的本事!”说着,便往刚刚下楼的秦王府护卫人群之中打去。

这李自成手中只有一条板凳作为兵器,一招一式异常笨拙呆滞,然而他天生神力,板凳在他手里一挥一甩之间似乎蕴藏了无穷的气力。那几十个王府护卫被李自成这样虎虎生威的气势所迫,没有一个敢于向前的。

秦王长史见状着急,催促道:“愣着做什么?他就一个人,你们一人一泡尿也淹死他了,还不上去给我打!拿住这个小贼,世子爷和姬少爷必有重赏!”

真有两个略微胆大些的护卫,互相对了一下眼神,一上一下就往李自成身上扑去,想要抱住他的腰、绊住他的腿。

李自成见状反应极快,板凳立即从上往下往那个打算抱腰的护卫头上砸去,抬脚又往那准备绊腿的护卫胸口踢去。

可怜那两个护卫一个被打得口吐白沫,另一个则被踢断了几根肋骨,痛苦地嚎叫着在地上乱滚。

李自成见自己一击得手,高兴得放声大笑:“哈哈哈!瞧瞧你们这窝囊的样子!有不怕死的尽管上来!”

王府护卫们过来埋伏之时,就按照上头的吩咐,没有携带兵器,现在又见到李自成这样一幅英勇神武的样子,早已被吓得胆战心惊,哪里还敢上来送死?

士气这东西,最讲究此消彼长。

伏兵们气势衰退,高迎祥、李自成一伙自然士气高涨。

尤其是李自成带来的那七八个死党,也不去捉拿姬庆文了,却拆了几条板凳的木腿,做成短棍,便在秦王府护卫人群之中乱打乱抡,打得护卫们哭爹喊娘般地大声哀嚎。

姬庆文见自己这边落了下风,顿时有些不知所措,正想着脱身而去的办法,却不料身旁的秦王世子朱存枢倒是颇为冷静,大喊道:“嘿!外头不是还有救兵么!赶紧叫他们抄家伙进来啊!拿住李自成,老子重重有赏!”

他这话还真提醒了那王府护卫头领,他推开身边的窗户,扯开嗓子就喊:“小的们,饭馆里头打起来了,赶紧抄家伙进来帮忙啊!”

埋伏在“老万兴”饭馆周围茶摊、小巷、亭子里的王府护卫们听到这个命令,立即闪身出来,三百来人的队伍将饭馆围了个水泄不通,却就是不肯进来。

长史见状着急,把脑袋伸出窗户,大声问道:“你们都聋了吗?老子叫你们进来,你们他妈的还站在外边做什么?等过年吗?”

其中一个领头的上前一步,挠着脑袋回道:“头儿,来的时候我们没带着兵器,您老叫我们抄家伙进来,我们已经派了几个人到王府里搬家伙去了……”

“扯淡!”护卫头领立即骂道,“王府搬东西过来要多少工夫?你们看手边有什么木棍、叉子、锄头,拿了就进来。世子爷说了,拿住反贼,重重有赏!”

那人闻言,赶紧“哦”地答应一声。

过不半晌,便有无数王府护卫,从门里、窗口杀入了“老万兴”饭馆,他们身穿便衣,手里拿的又都是些不成制式的工具和农具,一点秦王府护卫的样子都看不出来,比起李自成手下几个齐心协力的兄弟,反而更像临时纠集起来的乌合之众。

然而兵力就是兵力。

秦王府这几百人一下涌进“老万兴”饭馆,立即就占了上风,将高迎祥、李自成和他们其他的同党,拢共十来个人又逼又挤地压缩到了角落里头,准备做最后的困兽之斗。

这下方才还失魂落魄的姬庆文立即得意起来,让朱存枢命令护卫们暂不动手,微笑着挤到李自成跟前,说道:“李自成,这事就是你做得不对了。你看我虽然是个纨绔子弟,可说话做事还是挺讲道理的。那我的道理究竟是什么呢?你有没有兴趣听我讲一讲?”

李自成手里还紧紧拿着那条板凳,满脸不服气的神色,说道:“你爱说不说,关我屁事?”

姬庆文最喜欢这种“别人看不惯我,却又拿我无可奈何”的感觉了,便笑盈盈地说道:“我的道理很简单,就是我过得上舒坦日子,那你们一样也能过得舒坦。今天我不给你们佃户减租,却又分发陈旧粮给大家,就是这个道理。”

他顿了顿又说道:“我的道理还有另一层,那就是我过不上舒坦日子,那就要让你连别扭日子都过不上!你李自成不识抬举,要分我的田、抢我的钱,那可就对不住了,我就要把你小子的命都给夺了去!”

说着,姬庆文大吼一声:“秦王府的兄弟们,谁替我把李自成拿住,我赏他十两银子!”

王府护卫们听到这么多赏银,眼中顿时放出光来,握紧了手中临时凑起的家伙,就要去捉拿李自成。

而李自成也意识到这恐怕是自己最后的战斗了,咬着牙一脸严肃地对身边之人说道:“弟兄们,对不住了,老子要成大事,却没料到第一步还没跨出去,就折在姓姬的这小子身上,对不住弟兄们了。”

他那些死党倒极硬气,回道:“大哥说什么见外话,我们兄弟当初既然答应了,那就是吧性命交托给了大哥。现在死在这里,那是天数,没什么好抱怨的!”

就连方才表现得有些懦弱的高迎祥也道:“自成,舅舅我窝窝囊囊一辈子了,死在这里也算是轰轰烈烈,我们就同他们拼个你死我活吧!”

正当众人都做好了迎接最后搏杀的准备之时,忽然传来姬庆文颤抖的声音:“慢……慢……慢着,有……有……有话好说……”

第一章 对手们 第〇一一节 白莲教主徐鸿儒

众人往姬庆文那边看去,只见姬庆文还是那个姬庆文,身上一样东西也没少,只在喉头多了一样东西——多的是一柄寒光闪闪的匕首!而拿着这柄匕首的,竟然是方才那个卖艺的红衣女子!

这样的情形,显然超出在场所有人的意料,王府护卫们忘了捉拿高迎祥、李自成,而李自成、高迎祥也同样忘了反抗或是逃走,至于那些佃户们则早已吓得魂飞魄散、恍若做梦。

就在这一片诡异的平静之中,脖子里还被架着刀刃姬庆文忽然尴尬地笑了两声,说道:“姑娘,你手上可要小心一些,我细皮嫩肉的,要是受了伤可就不好了。”

那红衣姑娘没有回答,倒听她那个老头子父亲说道:“姬少爷放心,我们并不想杀你,老夫心里有数。不过还请姬少爷听我们的吩咐,否则情急之下,我们父女也就顾不得那么许多了。”

姬庆文听了,不知他说话真假,只好随声附和:“好说,好说。两位有什么想法,尽管说。要金子、要银子,尽管开个价。要是想替佃户们减几分佃租,那也一样好商量。”

却听那老头子说道:“那些泥腿子佃户,到底给姬家交几颗粮食,老头我毫不关心。而老头我同姬少爷往日无怨、近日无仇,其实打心里也不愿这样得罪姬少爷。”

姬庆文听着老头子絮絮叨叨地说话,忽然闻见身后那红衣女子身上的体香,后背后清晰地感受到两团柔软而富有弹性的肉,顿时心猿意马起来。

可他低头又见到那口匕首上放出的闪闪寒光,心情一下又冷却到了冰点,赶紧将思绪拉了回来,干笑了两声:“呵呵,老人家这样说,我就放心了。不过这世上少有做事情没有目的的人。老人家的女儿这样劫持于我,乃是犯了王法,做出这样大的事情,不会只是为了好玩吧?”

老头儿冷笑冷笑两声,说道:“目的其实很简单,就是想请姬少爷卖我个面子,能够放那边的高迎祥、李自成离开而已。”

姬庆文听了这话,顿时松了口气,想也不想就答应下来:“原来是这样啊。好说,好说!我同高迎祥、李自成两位也没什么恩怨。今天这一点点小小误会,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那就看在老人家和你女儿的面子上,让他们走吧。”

说完,姬庆文便又长舒了一口气——事到如今,能够保住性命,可要比捉拿高、李二人重要多了。

却不料那边的李自成却不高兴起来,挺身说道:“嘿,老头儿,我跟你素不相识,凭什么要你救我出去?”

老头儿说道:“自成兄弟,你我虽然素未相识,可老朽我却是久仰您的大名了,知道你现在虽不过是个驿丞,却是胸怀大志,响当当一个英雄好汉。所谓英雄不吃眼前亏,到了现在这个时候,我们还是先脱身而去,别的事情另寻地方再说,如何?”

李自成略加沉思,依旧拒绝道:“不行!我可不愿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欠了你的人情!”

这下连姬庆文也急了,说道:“李自成,你怎么这样不懂事?就算你胸有大志好了,那也要有性命去实现啊,还不快给我走!”

听姬庆文这样一说,李自成就更不高兴了,说道:“今日我有意起事,却部署不周,中了你姓姬的圈套。这既是天意,又是我技不如人,被你所捉,任杀任剐我都毫无怨言!总之不说明白不行!”

那老头儿说道:“既然如此,那老夫不妨直说了!李兄有意起事,老夫一样想要做出一番事业,正有意同你共襄盛举!”

众人听他这声音虽依旧苍老,可原来那种谄媚而又讨好的语气已是荡然无存,反而有一种凛然苍茫之气。

只听那老头又继续说道:“老夫名号,在江湖上也有些名气,名叫徐鸿儒,不知自成兄弟听说过没有?”

“徐鸿儒!你就是徐鸿儒?”李自成没有回答,倒是高迎祥先惊呼出来,“你就是白莲教主徐鸿儒?”

白莲教!

姬庆文穿越之前,在教科书上学到过这个名词,知道白莲教在历史上乃是一个秘密宗教,教义、教规、教徒等记载都十分模糊,只知道他们流传数百年,从没断了挑旗造反,就连太祖朱元璋在开国之时,也曾借助过白莲教的力量。

听说这样一个颇具神秘色彩的宗教的教主,就站在自己身旁,姬庆文也顾不得脖子上的架着的匕首,扭头往徐鸿儒身上看去。

只见徐鸿儒虽还是那个矮小瘦削的老头,此刻却挺直了佝偻的身子,显得高大了不少,声音也变得洪亮起来:“不错!老夫就是圣教教主徐鸿儒。一点虚名,何足挂齿?”

却听高迎祥说道:“记得数十年前,徐教主曾于江西起事,当时也是声势浩大。可惜为朝廷所扑灭,徐教主也是音讯杳然,竟没想到今日会出现在这西安城中,真是令人匪夷所思。”

徐鸿儒脸色阴晴不定,嗓音仿佛是从深渊之中传出来的一般:“那时老夫年纪尚轻,很多事情没有想清楚、没有做干净,因此才功败垂成。今时与往日不同,这么多年了,很多事情老夫已经参透……”

众人正聚精会神听他说话,却听一人将他打断,说道:“看你这一把年纪了,又失败过一次,为什么不苟延残喘了此残生呢?何苦又出来造反?就算你真的造反成功了,又能当几年皇帝?”

姬庆文斜眼望去,说话之人乃是秦王世子朱存枢。

这就麻烦了,万一这个徐鸿儒被朱存枢激怒,出手伤人,那就会发生堂堂藩王世子、龙子凤孙被白莲教刺杀的泼天大案,到时候朝廷追究起来,姬家也未必不会被牵连到……

却没料到徐鸿儒气量颇大,一笑道:“这位公子不知何人,见识倒也不浅。老夫年纪确实大了,有些事情也是力不从心。这也就是我要过来寻李自成的理由。自成兄弟声名远播,若是愿意继承老夫的衣钵,老夫情愿将这教主之位禅让出来!”

他这话虽然不知其中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可语气却极为诚恳。

不料换来的却只是李自成狂放的笑声:“哈哈哈!徐教主,你可太瞧得起我了。我何德何能,你这么大一个白莲教,我凭什么能够执掌?更何况我们意念不合,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这件事,我就是死了也不会答应。今后请莫提起。”

徐鸿儒问道:“那老夫就要问了,李兄到底有什么意念?”

李自成说道:“简单,均田免粮,创造一个终生平等的太平世界!”

“好!说得好!”徐鸿儒赞道,“不愧是李自成,能有这样的宏大志向!其实老夫也一样想要推翻这荒唐世界,一样想要一个终生平等的太平世界!”

李自成却丝毫不买徐鸿儒的帐,哂笑道:“你我可大不一样。至少在我创造的太平世界里,可没有白莲教这样的邪教肆孽!”

徐鸿儒听李自成咒骂白莲教为“邪教”,脸上肌肉不由自主地抽动了一下,可他毕竟城府深厚,没有当场发作出来,却又笑道:“李兄何必如此?这些小小争议,我们不如暂且放下,等事成之后再议论不迟。”

他顿了顿,又道:“自成兄弟会不会嫌我诚意不足?”说着,便往手持匕首威胁着姬庆文的那个红衣女子说道,“看见了吗?她是老夫十几年前认下的义女秀英,相貌、本事都是第一流的。如果李兄现在答应同我共赴大义,那老夫可以当场将秀英许配给你,如何?”

第一章 对手们 第〇一二节 我不会快断气了吧?

李自成听了一怔,目光朝姬庆文身后的红衣女子脸上扫去,一双黄澄澄的眼珠里射出的目光,刚同红衣女子那张美艳万方的俏脸接触,便如被晴空霹雳击中一般,吓得赶紧离开。

而目光的主人——李自成,脸上则是阴晴不定,眉头一会儿舒展开来、一会儿又紧锁起来,宽厚的嘴唇嗫喏着想要说话,可双唇刚打开一条缝,便又紧紧闭拢了。

那个叫“秀英”的红衣女子被李自成的目光看得心神一荡,娇嗔道:“爹爹……你怎么这么说话……”

这是姬庆文头回听那红衣女子说话,说话之时又紧贴着自己的耳朵,顿时觉得她呵气如兰、娇羞不可名状,心中顿时产生了邪恶的念头。

而那白莲教主徐鸿儒是何等样洞悉人心的人物,从李自成这般暧昧的态度之中,就已猜出李自成的心思,含笑说道:“既然自成兄弟没有反对,那就请姬少爷斥退众人,老夫下去同李自成兄弟还有要事商议。”

姬庆文听了这话,脑袋“轰”地一声懵了——这红衣女子可是自己看中的人啊,怎么能便宜了这个李自成?

精 虫上脑的他,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忽然大叫一声:“不行,你女儿秀英不能跟李自成走!”

“老万兴”饭馆里头,朱存枢、高迎祥、李自成、徐鸿儒、红衣女、小多子、掌柜的、账房先生、李自成的死党、两三百个佃户、三五百秦王府护卫——这零零总总将近一千个人当中,谁也没想到姬庆文会在生死攸关之时,喊出这么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来。

还是徐鸿儒城府深、反应快,冷笑一声道:“姬少爷,老夫不过跟你客气两句,你还当真了?你瞧瞧你脖子上的刀,现在哪还有你说话的地方?”

姬庆文也略觉尴尬,可自己话已出口,作为堂堂正正一个富二代,是绝对不能认怂的,于是他又鼓起勇气,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你女儿要和谁好,那是她自己的事情,凭什么你替她做主?那个啥,恋爱自由,婚姻自主,你懂不懂?”

这是可是后世的新观念,在场之人听了无不讶异。

只听徐鸿儒“嘿嘿”一笑道:“老夫十几年前就收留了秀英,供她吃、供她喝,要是没有老夫,她早就不知死在何处了。就凭这个,老夫就能替她做主!”

“胡说!权利和义务相匹配你懂不懂?”姬庆文忽然想起自己在穿越之前学过的法律常识,“你给她吃喝,那是你尽了抚养的义务;将来你女儿只要还你口饭吃、等你死了她给你出殡,那就算尽了赡养的义务。因此在法理上,你没有权利包办她的婚姻。”

“法理?你说的是《大明律》吧?老夫就是要挑起造反,管他什么《大明律》上写的法理!”徐鸿儒咬牙切齿道。

话说到这里,姬庆文已没了半点胆怯之心,侃侃而谈道:“好!就算你不把法律放在眼里好了。你,还有李自成,刚才口口声声说要创造一个众生平等的太平世界。可男尊女卑,女子家的终生大事,却要男人来把持,这算是什么众生平等?又算是什么太平世界?看来你们说得好听,原也不过是那种口是心非的无信小人!”

姬庆文这话说得众人哑口无言,尤其是方才将“众生平等、太平世界”挂在口上的李自成,更好像是被自己抬起的手狠狠扇了个巴掌,打得他脸上一阵青、一阵紫,就是没有半点血色。

不单李自成,就连老奸巨猾的徐鸿儒也没法反驳姬庆文的话,他恼羞成怒,上前半步抬起一只苍白得仿佛白蜡一般的手,朝着姬庆文肚子上就是一拳。

这徐鸿儒显然也是颇有武艺的,这一拳虽然已经收了力,却也打得姬庆文肠胃翻涌,刚才吃下肚子的鸡鸭鱼肉,一下子就从口中喷涌了出来。

而姬庆文呕吐出来的几滴秽 物,正好溅到了秀英拿着匕首的手上,恶心得她玉雕般的手立即向后一缩。

姬庆文以为自己有了逃脱的机会,便忍着肚子上的剧痛,乘势往旁边躲闪。

谁料秀英反应甚快,唯恐姬庆文挣脱,又赶紧将匕首横向他的脖子。

这一来一去之间,秀英手里也没了轻重,那口匕首薄如蝶翼的刀刃刚接触到姬庆文脖子上的肌肤,便在其上留下了一道两寸来长的伤口,丝丝鲜血立即从伤口处汨汨渗出。

秀英原本就不打算伤害姬庆文的性命,现在见他被自己所伤,顿时不好意思起来,说道:“公子,对不住了……”

这是秀英对姬庆文所说的第一句话。

姬庆文听了,还想表现出男子汉大丈夫临危不惧的神采,可从脖子上分明传来的隐隐疼痛,让他再也无法保持风度,结结巴巴、抖抖索索问道:“我……我……我是不是……是不是……快……快断气了?”

秀英忙道:“没有,就是一点皮外伤,不妨事的,要么……我替你先止血?”

“止血?好,好的,快帮我止血!”姬庆文带着几分斯德哥尔摩综合征似的感激说道。

没料到秀英虽然武艺高强,却是个心软的,听到姬庆文这发自肺腑的诚挚请求,还真把匕首从他喉口拿了下来,把手伸入袖中,摸索着掏出一块手帕,就捂在姬庆文犹自冒出鲜血的脖子的伤口处。

她这举动却惹恼了徐鸿儒,只听这老头子斥道:“女儿,你做什么?真要给这口误遮拦的小子止血?让他流血流尽了死了,岂不干脆?”

秀英听了,赶紧答应一声,把手移开,却留下那条粉红色的手帕对姬庆文低声说道:“公子,你自己按着伤口吧,得罪之处,小女子日后谢罪……”

好一个“日后谢罪”。

刚刚冷静下来的姬庆文听了这话,便又想入非非起来,脸上露出淫 荡而又诡异的笑容。

他这笑容又将徐鸿儒惹怒,忽见他不知从身上何处抽出一柄软剑,剑尖正好对住姬庆文的鼻子,斥道:“你小子再笑,老夫就将你的嘴唇削了去!”

此言一出,姬庆文脸上的笑容顿时凝固。

却听徐鸿儒扭头又对李自成说道:“自成兄弟,都怪这个姓姬的小子打岔。老夫方才所言,想必自成兄弟也已动心了吧?依老夫所见,此处乃是是非之地、不宜久留。我们还是先离开此处,选个僻静之处,再商议大事如何?”

李自成怅然若失地看了眼徐鸿儒,忽然说道:“徐教主,在下本有意起事,可听方才姬公子所言,确有几分道理。在下虽有大志,可现在想想,却有许多事情没有考虑清楚。若是现在勉强为之,恐怕就真成了姬公子口中的那种口是心非之徒了。”

说罢,李自成朝姬庆文走了两步,居然朝他深深一揖,说道:“姬公子今日一言,在下有如醍醐灌顶。不过在下刷新寰宇、荡涤天下之心不改,今日既然已经反了,那就再无回头之日,今后若是有缘再见,定当另行讨教!”

高迎祥虽是李自成的长辈,却似乎没有什么主见,听了外甥这话,便也附和道:“对,我们今日虽然起事失败,然而雄心不改,待我等积蓄力量之后,定要将这大明江山闹个翻天覆地!兄弟们,走!”

说着,高迎祥便招呼李自成和其他七八个死党,就要从“老万兴”饭馆中离开。

正当此时,却听饭馆外头传来一阵大喝:“何人在饭馆之中闹事?官差来了,还不给我束手就擒!”

第一章 对手们 第〇一三节 各回各家 各找各妈

姬庆文听到官兵前来,顿时松了口气,扭了扭腰,想要活动一下站立许久已经有些僵硬的筋骨。

徐鸿儒见他身上有些异动,立即就挺了挺手中长剑,让姬庆文感到自己肚子上似乎被刺出了一颗绿豆般大小的伤口,立即又停止了行动。

然而姬庆文身子不能行动,嘴巴却不闲着,说道:“徐教主,你是聪明人,现在的形势你不会不知道——饭馆里头是我们人多,外头又来了官军。就算你们有些武功,可要从这千军万马之中脱身,怕也是不太容易吧?”

姬庆文这话得极有道理,让徐鸿儒无以反驳,却还嘴硬道:“那也是天数,老夫今日就同你们拼个你死我活!”

姬庆文脑子却是极为清晰,所谓“你死我活”,第一个“死”的不就是正在徐鸿儒剑下的自己嘛!

于是他勉强挤出笑容,说道:“这个不叫‘你死我活’,叫‘你死我也是’,徐教主那又何必呢?只要你放下手中宝剑,那等官军进来之后,我可以说是大家议佃起了些纷争,将官军打发走也就是了。然后我们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从此井水不犯河水,如何?否则,你就算现在将我杀了,也逃不出这天罗地网。”

这是徐鸿儒这个五六十岁的干瘪老头子成就大业的最后机会,他在潜意识里是不愿在这个不知名的小饭馆里送了性命的。

因此他沉思了一下,说道:“你这话说得好听,可我若是将你放了,你要是反悔,那叫我怎么办?”手中的宝剑依旧直直抵住姬庆文的肚皮。

姬庆文道:“这点徐教主尽管放心。你就站在我身边,以你的武功,想要杀我,那还不是一眨眼的事情吗?”

徐鸿儒盘算了一阵,这才慢慢放下手中利剑,移步站到姬庆文旁边,不忘警告一声:“那你要小心了,别耍什么花招!”

姬庆文赶紧点头答应,又朗声说道:“诸位,在下不想惹麻烦,现在官军来了,大家手里的家伙式请都放下!”

刚才姬庆文同徐鸿儒商议的话,秦王府长史听得清清楚楚,又见世子朱存枢没有异议,便赶紧命令手下护卫将手中的兵器扔在地上。

李自成见状,也将怀中抱着的那张临时充做兵器的长凳放下,他身后那几个死党便也跟着放下了兵器。

正在这时,“老万兴”饭馆大门“砰”地一声被人踢开,从门里簇拥着走进一名身穿身穿四品文官官服之人,眼光冷峻地朝众人扫视一眼,问道:“你们这是怎么回事?弄得这样一片狼藉?是不是有人在此处闹事?掌柜的何在?请出来说话!”

掌柜闻言,赶紧上前朝那官员拜了一拜,说道:“哟,原来是知府大人来了,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那西安知府老爷四十多岁的年纪,一脸的严肃,说道:“你少废话,我问你,这里到底是怎么回事?”

掌柜既不能说实话,又不知怎样说假话,支吾着不知如何应答。

姬庆文知道来者乃是现任西安知府陈应元,做人虽然迂腐了一些,却是个难得的刚正清廉的好官。

于是姬庆文上前一步说道:“原来是陈大人来了!草民给陈大人请安了。”说着便遥遥作了个揖。

陈应元眼光一扫,问道:“你又是什么人?本官没有问你,你怎么敢出来答话?”

姬庆文赶紧回答道:“小可姬庆文。今日是我家同佃户们越好了在这里议佃。议佃嘛,难免有些纠纷,因此刚才几个佃户同我家的几个庄丁争吵起来,已被小可训斥过了……”

陈应元冷笑一声,反驳道:“胡扯!我问你,你这边摆了几桌酒席?请了几个佃户?又派了多少庄丁过来?”

这几句话立刻将姬庆文问傻了。

这“老万兴”饭馆中厅里,拢共才摆了三十桌席面,再怎么挤也不过容纳四百人吃饭,可如今中厅里却满满当当挤进来了六七百人之多——因此姬庆文方才的说法显然站不住脚。

眼看谎言就要被陈应元拆穿,却听人群之中一人说道:“陈大人,你还认得我吗?”

陈应元听了一愣,忙向说话之人望去,见却是秦王世子朱存枢,便赶紧走上几步向他行了礼,说道:“原来是世子爷来了,下官有礼了。不知世子爷不在王府之中读书,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明朝藩王虽然被朝廷严格控制,然而毕竟是龙子凤孙、皇亲国戚,地位上要比寻常官员高上不少。

因此朱存枢同知府大人说话时候,便多了几分底气,说道:“是我领人巡视城防,见这里似乎起了些纠纷,又因为姬庆文是我的朋友,因此才过来帮他站脚助威的。”

陈应元蹙眉道:“按照世子爷的说法,这里这么多人,都是秦王府的护卫了?”

朱存枢点头道:“不错,就是我王府里的护卫,怎么了?不行吗?”

按照惯例,藩王护卫是不能随意插手地方政务的,然而秦王府却是例外,按条例确实担负了西安城防和城内治安事务。因此秦王世子朱存枢带领王府护卫,干预姬家议佃之事,虽然不符常例,不过在法理上却也无可指责。

正当朱存枢和陈应元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话之时,站在姬庆文身边的徐鸿儒,已经几乎要将场子悔青了。

他后悔自己怎么就没瞧出来坐在姬庆文身边的这个年轻人,居然就是秦王世子。要是自己早知道了,那又何必去对付姬庆文这个小子,只消将朱存枢劫持住,自己面对投鼠忌器的官府,就能占据毫无置疑的主动地位了。

可是现在西安知府已领着官军到来,朱存枢也早已退到一大群王府护卫的重重保护之中,莫说是徐鸿儒现在年老力衰了,就是当年他在春秋鼎盛之时,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能够将现在的朱存枢拿住。

却见陈应元沉思了片刻,说道:“既然秦王府出面,那这件议佃之争,也应当化于无形了吧?不知还有什么需要下官效劳的地方?”

姬庆文一心想要将支付陈应元打发走,便将话茬抢在自己这边,说道:“没事了,没事了。世子爷出马,还有谁敢造次?经过方才一场风波,小可已同佃户们商议好了,佃租不涨也不减,就按照去年的样子,每亩田收三成的佃租。诸位,还有没有反对的?”

事态发展到了这个地步,当然没人敢于出来反对,刚才闹得极凶的高迎祥、李自成、徐鸿儒、秀英等人无不默然不语,就好像死了一般。

知府陈应元还不放心,一双眼睛在众人身上扫视了一遍又一遍,明知其中必然有些诡异,却又问不出什么所以然来,便说道:“既然议佃已经议好,那这顿饭便也没什么好多吃的了。这样,本官做主了,众人各自由官兵护送回家,不许在这里久留!”

说完,陈应元又朝朱存枢作了个揖,问道:“世子爷,本官这样处置,还算稳妥吗?”

朱存枢是个没主意的,听了这话,扭头看了一眼姬庆文,见他正暗暗点头表示同意,便说道:“也好,挺稳妥的,就照你的法子去做吧。”

陈应元接过话头,说道:“既然如此,那就请世子爷先率领王府护卫回去,这边治安防务,便由本官接管了。”

朱存枢听了这话,便又不高兴了,反问道:“你这是要赶我走吗?”

陈应元神色严峻道:“不敢,只是下官听说朝廷派了延绥巡抚下来,早则今日晚上、晚则明天早上,就要进驻西安城。王府护卫维护城防治安固然不错,可插手民间纠纷似乎有些不妥,就怕巡抚大人脸上不太好看。”

第二章 朋友们 第〇一四节 我要去考进士?

一听说朝廷派了巡抚这样的大官下来,就连秦王世子朱存枢也有些犯怂,沉默了一下,答应道:“可以。那你先派人将佃户们送出城去,我叫王府长史收拾整顿起队伍,便即回府。”

陈应元也不想太过得罪秦王府,便装作听从朱存枢的号令的样子,拱了拱手说道:“那下官就谨遵世子之命了。”算是给朱存枢留了面子。

于是在西安知府陈应元的指挥之下,几百名佃户和王府护卫逐一撤出。这座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老万兴”饭馆,方才还哄哄闹闹仿佛一锅沸腾的开水,现在终于随着众人的离开,慢慢恢复了之前的平静。

饭馆乃是姬家的产业,因此姬庆文并没有随众人离开,而是一个人呆呆坐在椅子上,脑海中波澜起伏、脸上阴晴不定,似乎还没有从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动荡之中反应过来。

可他不知道的是,经过刚才那场风波,他竟已将一触即发的明末高迎祥、李自成起义推迟了——而他这个穿越者的到来,已如一只正在扇动翅膀的蝴蝶,即将引发一场改变历史进程的无可阻挡的猛烈飓风!

正在姬庆文若有所思之时,忽听饭馆门外传来焦急的声音:“怎么了?怎么回事?庆儿没出事吧?”

这声音,姬庆文再熟悉不过了,正是他明朝的父亲姬广明。

只见姬广明一个又矮又白的胖子,腰围几乎比身高还长,吃力地快步跑到姬庆文身前,拉住儿子的手,上下端详了不知多少遍,这才松了口气:“哎哟,还好,没有受伤。这些佃户太可恶,看我今后怎么收拾他们。”

穿越过来半年的时间,让姬庆文多多少少接受了姬广明是自己老爸的设定,便顺着他的意思说道:“算了,老爹,跟这些泥腿子计较什么?哦,对了,议佃议下来了,明年佃租照旧,一分不加、一分不少。”

姬广明听了有些喜出望外,拍了拍姬庆文的肩膀说道:“好儿子,有本事!这两年这样的收成,你能够稳住佃租不变已很不容易了。你这样有出息,老爸我也算是对得起你死了的老娘的在天之灵了……”他被自己这一句话触动心肠,眼中竟渗出了泪水。

姬庆文却是满肚子的不屑,说道:“老爹啊,老妈看到我有出息了,当然就高兴了。可她要是看见你娶的六房姨太太,不知道还高不高兴得出来呢……”

姬广明被这话说得满脸尴尬,抬起右手在姬庆文脑门上拍了一下,说道:“好小子,居然敢开拿你老爹开涮,真是昏头了!”

姬庆文挠挠头皮,说道:“老爹啊,今天议佃闹成这样,现在都快子时了,我实在是困得受不了了,我得先回去睡觉了,有话我们明天再说好不好?”

姬广明点头道:“你这么说,我还真有几件要紧的事情跟你说,你先回去睡觉,明天我再来找你。”说着,姬广明便吩咐掌柜的叫来几个饭馆里的跑堂,同小多子一道,护送姬庆文等人回府休息。

这一晚上,姬庆文闭上眼睛浮现的尽是李自成那一双黄澄澄的瞳孔、徐鸿儒那一张满是皱纹的老脸,睁开眼睛又仿佛看见秀英那婀娜的身材和端丽的面容……

就这样,姬庆文辗转反侧,竟一夜没有睡好。直到太阳渐渐从地平线上升起,他才勉强入睡。

可他刚合上眼睛没过多久,耳边便又传来姬广明的嗓音:“儿子,快起床了!快起床了!”

没奈何,姬庆文只好传来杏儿,服侍自己起床梳洗。

姬庆文还没梳理整齐,老爸姬广明便迫不及待地推门进来,说道:“儿子啊,老爸有要紧事情跟你说,你起床怎么这么慢?”

姬庆文埋怨道:“老爹,我动作已经很快了,你到底有什么紧要的事情跟我说?我肚子还饿,能不能等我吃完早饭再讲?”

“吃早饭哪有我说的事情要紧?”姬广明话虽这么说,到底还是爱子心切,吩咐杏儿做一碗莲子粥送上来,待姬庆文喝了几口,才又说道,“儿子,我问你,你知道老爹我昨天办什么事情去了吗?”

姬庆文一边喝粥,一边说道:“议佃这样大的事情,老爹你都没空来主持,想必一定是在办一件更加重要的事情了吧?”

姬广明含笑颔首道:“不愧是我儿子,果然聪明!告诉你,你下半辈子的前程,老爸我已经给你铺好了路了。”

姬庆文满脸的疑惑,问道:“我家都这么有钱了,就是我躺着花也花不完,只要我不败家,下半辈子还是不舒舒服服的?还能有什么更好的前程?”

姬广明答道:“有钱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家这些产业,朝廷、官府一句话,就能剥个干干净净,想当年张江陵老相公(张居正)在的时候,咱们家险些就……所以说,有钱只是其次,最重要的是朝廷里面得有人!”

姬庆文接话道:“听老爹的意思,是不是在官府里搭上哪个大官的线了?”

姬广明一脸的得意,说道:“线,老爹我早就搭上了,就是昨天朝廷派过来巡抚陕西的戴厘音老大人。倒是昨天老爹迎接戴大人时候,得到几条重要消息。”

姬庆文看姬广明一脸的神秘表情,便问道:“什么消息?”

姬广明抬眼环视了一下四周的环境,低声道:“戴大人说了,他这次来西安,就是为了向城里的秦王老爷传旨,说是天启皇上已经驾崩,立了亲弟弟信王爷为帝,明年就要改年号为崇祯了!”

姬庆文听了这话浑身一震——他知道崇祯皇帝是明朝的末代皇帝,他在位十几年,大明朝就灭亡了,到时候天下大乱,自己家里这份产业还真的未必就能保住——自己可要好好想想办法,能在乱世之中求生存、谋发展,继续当这个来之不易的有钱人。

姬广明瞧见姬庆文这若有所思的表情,还以为是他被皇帝驾崩的消息震惊了,便笑道:“皇上驾崩,对我们姬家倒也算不上什么坏事。听戴大人讲,新皇上明年登基,立即就要开科取士,那时候只要你赴京赶考,就一定能够高中进士,光耀门庭,我姬家也就有了一个当官的嫡派子弟,从此飞黄腾达……”

“慢,慢,慢……”姬庆文将姬广明的话打断,问道,“老爹啊,你这算盘打得也太精了,就我这点才学,想来想去也中不了进士啊……”

姬广明笑道:“没想到你小子倒还有点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告诉你,当初你的举人是怎么来的,这回的进士也是这么来的……”

姬庆文这才知道自己身上还有举人的功名,又想着自己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想要中举除非是……

于是他试探着问道:“莫非是老爹贿赂了考官?”

“那是当然了!”姬广明立即接话道,“这回也是一样,老爹我靠着巡抚戴大人的面子,让他老人家牵头,上上下下都打点好了,只要你进了考场,试卷上随便写上几个字,朝廷里就一定有人照顾的。”

姬庆文听了高兴,转念一想忽觉不妙,又问道:“老爹,我记得考进士除了会试之外,还有殿试。会试的主考好收买,殿试可是皇上万岁爷把关,又怎么收买皇上呢?”

其实他心里还想说崇祯皇帝办事急躁认真,不是那么好糊弄的,然而他这话一出口,就必然暴露穿越者的身份,只能把话咽了回去。

姬广明却不知他心里想的,脸上更加得意,说道:“你放心,这回老爹我打通的关节,可比万岁爷管用……”

第二章 朋友们 第〇一五节 我不要做阉党!

比皇帝还管用?

这倒是激起了姬庆文的好奇,赶紧问道:“老爹你就别卖关子了,到底说的是谁啊?”

姬广明笑得一双眼睛眯成了缝:“比万岁爷少一千岁,乃是九千岁魏老公公!”

姬庆文听了这话大惊失色,赶紧问道:“老爹口中那个‘九千岁’,说的莫非是魏忠贤……”

“对,没错!”姬广明笑盈盈说道,“就是魏忠贤魏老公公。老爹没骗你吧,魏公公说话,可不是比万岁爷还管用?”

“不对啊,老爹。”姬庆文忙说道,“天启皇上不是驾崩了吗?那魏忠贤还能有几天好日子过?”

姬广明一脸的紧张,忙道:“庆儿可别胡说,小心叫东厂、锦衣卫的人听了去。魏老公权倾朝野,是朝廷栋梁。如今信王登基,在朝廷里没有根基,不依靠魏老公,还能依靠谁?我看魏老公在新皇上这里,权势更加熏天呢。听戴大人说,前两天皇上还说过……”

姬广明还在滔滔不绝地讲,姬庆文心中却别有盘算。

他虽然并不精通明朝的历史,却也知道崇祯皇帝和魏忠贤乃是不共戴天的死对头——崇祯皇帝登基不过一年时间,就出手将魏忠贤拿下,那时候魏忠贤别说是继续掌控朝政了,就连性命都没能保住,依附于魏忠贤的阉党也就这样同样遭到了清算。

姬庆文正思索间,却听姬广明又继续说道:“庆儿,你现在明白了吧。巡抚戴大人是魏老公身边的红人,由他出面在魏老公面前说上几句好话,魏老公点头答应,那你这次进京考试,还不是板上钉钉?”

姬庆文听了这话,口中虽然没有表态,心中却清楚得如明镜一般。

他知道,要是自己走了魏忠贤的门路而中了进士,那不就成了“阉党”中的一员了吗?而崇祯皇帝既然已经登极,那魏忠贤倒霉就在眼前,自己这个小“阉党”还不跟着一起遭殃么?

想到这里,姬庆文已然决定,自己宁可这个进士不中,也决不能去蹚“阉党”这趟浑水。

于是姬庆文试探着问道:“老爹,魏忠贤也不是开慈善坊的,不会无缘无故就会帮我们姬家办事吧?”

姬广明欣慰地一笑,道:“庆儿究竟长大了,还懂得这里的规矩。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戴巡抚大人想在西安城里给魏老公建一座生祠,可惜没有钱。因此老爹我就将这桩事情揽了下来,由我姬家出钱,替戴大人修生祠。戴大人狮子大开口,说是要花两千两白银造一座比谁都好的生祠。唉!两千两银子可不是个小数目,不过不要紧,能换庆儿一个堂堂正正的进士功名……值!值了!”

姬广明这一份拳拳爱子之心,不能不让姬庆文感动。可若是西安城里的这间魏忠贤的生祠真的修建起来,那出面办事的姬家不是阉党,也成了阉党了。到时候魏忠贤的被崇祯皇帝处置,不但姬广明会时候到牵连,而且自己这个富二代也就当不下去了。

这种情况,是姬庆文要极力避免的。

面对这样的难题,姬庆文忽然灵机一动,想到了一条瞒天过海的主意,便说道:“老爹,我想既然这生祠要建,那就要建好。这两天我认识了一个叫汤若望的西洋人,建造祠堂什么的很有本事,不如请他主持营造,如何?”

姬广明蹙眉道:“西洋人的钟表、器械倒是确实有过人之处,却不知道还有建造祠堂的本事,庆儿,你说的靠谱吗?”

姬庆文拍着胸脯说道:“那是自然。就连秦王府的世子爷也想请他挑头造间房子,想必不会出什么岔子。”

姬广明听儿子抬出了秦王世子朱存枢,却还有些踟蹰。

姬庆文见他这样一幅犹豫的样子,赶紧加了一句:“老爹,我这点小小要求,你都不肯答应,那我京师也不去了,会试也不考了,在西安城里享乐,比什么不强?”

姬广明听了这话,态度立即就软了下来,答应道:“好,那我就从账上划两千两银子给你,让那个姓汤的洋人来造这座生祠好了。”

姬广明顿了顿,又道:“好了。听戴大人说,恩科会试就在明年二月。我们西安城距离京师远隔千里,过去一趟怎么着也得两三个月时间。你可以先准备一下,下个月,也就是九月头里,就要出发了。”

…………

有了老爹姬广明的首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地将给魏忠贤修生祠这件事情搞黄,在姬庆文眼中,俨然成了比进京赶考更加紧要的一件事情。

幸好姬庆文之前遇到汤若望时候,特地问他讨了暂住的地址,便立即按照地址去寻找这位洋人传教士。

汤若望也正为了筹款建造教堂的事情而上下奔走,听姬庆文送钱过来,自然是喜不自胜,想也不想就答应下来。

姬庆文因下个月就要进京赶考,要赶在自己离开之前,就将这件事情大抵确定,便也不愿多耽搁。因此他见汤若望同意了自己的建议,便立即拿出三百两银子交给汤若望,让他立即选定地址、画好图纸,并开始教堂的建设事宜。

汤若望其实早有准备,拿了银子之后,便即购买了西安城中的一处空地作为建设教堂的地基。至于图纸,他也早已准备好了,待丈量好了地块长宽面积,略加修改之后,便将图纸拿给姬庆文看。

姬庆文对建筑学是一窍不通,可他看见图纸上两座高耸入云的塔楼,便脱口而出道:“这,不是巴黎圣母院嘛!”

汤若望却是大惊失色,答道:“公子见多识广,这间教堂,就是按照巴黎圣母院的样式设计的。可惜科隆的教堂没有竣工,否则就能依照科隆教堂的模样建造了……”

姬庆文忙问:“巴黎圣母院可是个大工程,不知道要花多少银子?”

汤若望打了保票,说道:“姬公子放心,西安城里这座教堂,要比巴黎城里那座小得多,我算了一下,两千五百两银子足够用了。之前公子已经给了我三百两,再出两千多两也就够了。”

姬庆文盘算着老爹给了自己两千两的预算,零零总总加起来,等教堂建好,还得从自己的私房钱里拿出几百两银子出来,这就让姬庆文有些肉疼了。

然而在阉党这样场事关生死的风波跟前,这几百两银子的成本,实在是一间微不足道的小事。于是姬庆文便凑满了两千两银子的数目,交给汤若望,让他立即开始工程。

汤若望是个虔诚的传教士,巴不得教堂工程赶紧开始、赶紧完成,工程款项刚刚到位,他便采购材料、召集人手,热火朝天地开始建造教堂。

工程开始不过三五天时间,延绥巡抚戴厘音就听说自己替魏忠贤造的生祠乃是由一个洋人主持,心中不免有些不安,便找了姬广明到工地上来查看。

此时工程只是略见规模,还看不出什么端倪,戴厘音左右走了两圈,只看见工程进展顺利,却瞧不出什么诡异,也就悻悻离开了。

这件事情反倒提醒了姬庆文,便又找来汤若望,让他放缓教堂建设进度,怎么着也要等到崇祯二年时候才能完成建设,否则就要抽回所有的投资。

汤若望是个老实人,真怕教堂建设就这样半途而废了,便赶忙答应下来,渐渐放缓了工程进度。

姬广明见工程进展不快,便过来询问,姬庆文只推脱说洋人建造房屋讲究慢工出细活,虽然建造的速度慢一些,可建成之后便与众不同,保管能够引人瞩目,况且现在银子都已出了,总不能收回重建吧?

于是姬庆文时而关注一下汤若望的教堂,时而找秦王世子出去游玩一下,时而也翻阅翻阅科考的讲章,不知不觉便已到了九月中旬,该是自己动身前往京师会试的日子了。

第二章 朋友们 第〇一六节 出发,进京赶考

姬广明显然是对儿子这场科举之事十分重视,专门请了风水先生看好了良辰吉日,作为姬庆文出发赴京之日。

出发那天,姬广明又特意出银子买了上万响炮仗,在家门口“噼里啪啦”放了小半个时辰,让不明真相的过路人,还以为姬家的公子已经高中进士、衣锦还乡了。

然而这样热闹的氛围,却丝毫不能让姬庆文的心情有半点放松,因为他知道,此次进京赶考,不中固然丢人,可要是中了说不定就要丢命了——实在是已经被顶到进退两难、左右为难的地步了。

姬庆文满怀心事,他父亲姬广明却是春风得意,一直将宝贝儿子护送出门,指着门口停着的一辆马车道:“庆儿看见了吧?这辆马车是老爹我新为你打的,拉车的两匹马也是托人从蒙古那边买来的,保你马到成功!”

姬庆文抬眼望去,只见门口果然停了一车二马——这辆马车虽不华丽,却是榫卯齐整、油漆平亮,一看就是由能工巧匠精心制造的;而那两匹骏马虽然不甚高大,然而肌肉紧实、双目有神,显然也是一等一的良驹。

姬庆文见状,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看来不去是不行了啊,只有走一步瞧一步了……”

姬广明近在咫尺,听了姬庆文的喃喃自语,便问:“好儿子,你在说什么呢?”

姬庆文蹙眉道:“老爹,这次虽然走通了魏忠贤的门路,可我也没什么把握一定能够高中。要是科举失败,我原样回来好不好?”

姬广明哪里知道姬庆文的心思,只当他是没有信心,便道:“庆儿尽管放心,前两天戴大人还给我打了保票了的……不过考不中也不用担心,这事情就好像是乌龟吃老虎——真把老虎吃了,就是开天辟地头一遭;要是吃不了老虎,脑袋一缩接着当乌龟——有什么了不起的?是不是?”

姬广明这话把姬庆文逗得一乐,忽然又想到自己穿越之前的老爸,在高考前一天给自己减压的情景,鼻子忽然一酸,几乎要流下眼泪来。

姬广明见姬庆文这幅样子,赶紧安慰两句,又高声叫道:“老九,还不过来扶少爷上车?”

话音刚落,便从马车车篷里钻出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答应着快步走到姬庆文跟前,打了个千儿说道:“少爷请安心,这次老爷派我服侍少爷进京,保管一路上让少爷就好像在家里一样,一路舒舒服服、平平稳稳地进京,回来可就是进士老爷了!”

姬庆文有些讶异,用衣袖擦了一下眼泪,问道:“咦?怎么是九公送我进京?你儿子小多子呢?”

九公没有答话,姬广明却抢过话头,说道:“这是我安排的。要是我让小多子同你进京,你们两个玩起来无法无天的,你还有什么心思去考试?还是让老九送你进京的好。”

这个“老九”乃是小多子的父亲,家里排行老二,但是族中为了显得人丁兴旺,便从堂兄弟算起,却是排行老九,因此晚辈大多称呼他为“多九公”。

就是这个“多九公”,自小就在姬家府里帮忙,走南闯北这么多年,积累了下谁也比不上的丰富的江湖经验,乃是姬家下人里头第一号能够独挡一面的人才。

让多九公护送姬庆文进京,又从另一个侧面显示出姬广明对此事的重视。

然而姬庆文却不这么想,只觉得这一路往返小半年时间,同一个面向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大得多的男人同行,实在不是一件惬意舒心的事情。

于是姬庆文请求道:“老爸,你看就我和多九公两个人去京城,一路上怪闷的,能不能多带一个人去?”

姬广明反问道:“你的意思,是要带谁去?难不成是要带小多子去?”

姬庆文挠了挠头皮,说道:“老爹不是不让小多子去嘛,我也不敢再说,只是想叫杏儿跟我一起去,路上有个女人服侍,很多事情方便许多……”

姬庆文的心思,姬广明知道得一清二楚,立即拒绝道:“不行!哪有带着丫头去京师赶考的?不行!”

姬庆文本来就不怎么想去京城,现在又听姬广明拒绝得这样果断,索性耍起小性子来,说道:“得了,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心情不好,京城去了也是白去,干脆就不去了!”说着就要往屋子里走。

姬广明爱子心切,实在是拗不过姬庆文,只好勉强答应下来,又对一同上路的多九公、杏儿反反复复交代了无数句话,这才将他们三人一行送出了西安城。

姬庆文自打穿越过来之后,就一直在西安城附近活动,从没出过远门,今日离开西安城,就好像放出笼子的一只小鸟,原本那种惴惴不安的心情转眼之间便已烟消云散,想要饱览大明朝这大好江山。

然而这天启末年、崇祯初年时候的大明江山,虽还能勉强称得上一个“大”字,却同“好”字没有一丝半点的联系。

只见离了西安城外几十里的地界,便是一片一片黄褐色的土地,土地上稀稀拉拉生长着的庄稼,因为缺乏足够的水分而显得毫无气力,一阵狂风刮过,便将这些植物吹得东倒西歪,顺带扬起一阵烟尘,呛得人不住地咳嗽。

看到这样一幅情景,端坐在马车之上的姬庆文,不禁询问道:“九公,这些地一看就没什么收成,该不是我家的吧?”

多九公正坐在车篷外头赶车,听了问题四下张望了一番,说道:“少爷,我们姬家的田都在黄河边上,虽然这几年遇到了旱灾,却也没干成这副样子。这里的田都是新开出来的荒地,贫农随便种种,能收几颗粮食也是好的,反正荒地也不用缴皇粮、纳佃租。”

之前那场“议佃之争”中,姬庆文咬定了三成的佃租不放,一开始还有些于心不忍,现在听到多九公的介绍,心里反而好受了些,又问道:“我看这些地粮食产量不高,地价应该也不贵,老爹为什么不买了,租给佃户们种,哪怕是佃租收得少些,那也是聊胜于无嘛!”

多九公头也不回地答道:“地买下来容易,租出去却难。佃户们租了十亩地,辛辛苦苦一年种出来的粮食,哪怕不交佃租也养不起自己,那谁还会废这个苦功夫?”

姬庆文说道:“九公这话道理是有的。最好能想出什么法子,将这些荒地利用起来,那我家可就又要发财了。”

多九公心不在焉地答道:“哪那么容易?除非引黄河水灌溉到这里。可黄河离这儿那么远,水渠修窄了不管用、修宽了又不知要耗费多少银子。要真能用起这些荒地来,也不是今天这副光景了。”

姬庆文诺诺地搭着话,心里却在想:其实利用土地,也并不是一定要种庄稼的……然而他虽然有这样的现代意识,却毕竟没有什么具体方法——总不能拿下这些荒地以后,造了商品房卖出去吧?

就这样,姬庆文一行走了三天时间,才离开陕西境内,进入了山西省。

山西地面比陕西略好一些,走了一天时间,便能看见绿油油的农田,路边行人脸上的血色也好看了许多,姬庆文向多九公一打听才知道山西百姓除了种田之外,还能够挖煤供应京师换钱。

这样多了一条谋生的手段,百姓日子自然也好过许多,整个省分也多了一些生气,就连在山西地界赶路的姬庆文一行的心情也好了许多,一路上的话也渐渐开始多了起来。

第二章 朋友们 第〇一七节 进不去的碛口镇

姬庆文一行人因有轻快马车代步,因此行动倒也颇为迅速,自进入山西境内,又走了四天时间,便已来到黄河边上。

九曲黄河在山西、陕西的黄土高原上,走了一个有史以来、地球之上最大的“几”字。

姬庆文在“几”字右边那个“弯钩”旁边寻找渡船,直到第三天傍晚才等到一艘能够运载马车过河的大船,这才渡过了黄河天堑,过河之时已是日薄西山、漫天飞霞。

多九公见时辰不早,指着东边一座小镇,对姬庆文说道:“少爷,那边就是黄河边上有名的碛口镇。现在天色晚了,我们就在那边住宿过夜如何?”

姬庆文不通水性,在黄河渡船之上颠得头昏脑胀,听了多九公的建议便立即说道:“好,就在那边过夜,我们早点到就早点休息。”

多九公“哦”地答应一声,甩开马鞭催促着两匹蒙古骏马拉着身后马车,便向前疾驰而去。

山西境内的官道不甚平坦,多九公这样快马加鞭,饶是这辆精心打造的马车也颠簸得起伏不定,让本就有些晕船的姬庆文更加难受,探出脑袋对多九公说道:“九公啊,你车慢点赶,那碛口镇就在前头,你走慢了,还怕镇子跑了不成?”

多九公丝毫没有放慢速度,说道:“少爷这就有所不知了。碛口镇规矩大,要是太阳落山了,就不放人进镇了,那我们可就得在镇子外头过夜了。”

姬庆文皱着眉头,扶了一下晕晕乎乎的脑袋,说道:“不就是个小镇吗?这么大的规矩?他们不让我进镇,我多出几两银子,让他们放我们进去不就得了?这世上还有不爱钱的人?”

多九公头也不回地说道:“碛口镇上下都听李家的话,这规矩便是李家老太爷定下的。他家大业大,以前还是朝廷里的高官,还真未必看得上我们这几两银子呢……”

姬庆文被颠得几乎要呕吐出来,又道:“原来还有这么大来头……不能进镇,就不能进镇呗,在镇外找家干净客栈过夜也是一样的。哎哟,我都快被你颠死了!”

东家毕竟是东家、下人究竟是下人,多九公虽然满肚子的不愿意,可还是不得不听从姬庆文的吩咐,放慢了马车的速度,向着官道尽头的碛口镇缓缓而去。

昏昏沉沉走了多半个时辰,多九公终于勒住马头,扭头对车里坐着的姬庆文说道:“少爷,到了,就是镇口的大门已经关上了,要不您去叫个门?”

叫门这种下人做的事情,还犯得着麻烦姬庆文这个少爷吗?多九公这样说,摆明了是要为难一下姬庆文。

姬庆文却不吃这一套,白了一眼多九公,趿上鞋便从马车上跳了下来,举目一看,却吓了一跳——

原来这座叫“碛口”的小镇,竟被一圈一丈多高的城墙围了个水泄不通,而这城墙都是用山西产的上号的黄泥砖砌成,显得坚固齐整,比起寻常小县城的城墙还更结实不少。城墙正中开了一扇能够供一辆马车进出的门洞,门洞两边吊起两排六只灯笼,而城门果真如多九公之言,被一丝不苟地紧紧关闭着。

于是姬庆文上前两步,抬脚用力往厚实的城门上踢了两脚,喊道:“开门!开门!开门!”

他话音刚落,门内就传来回答声音:“喊什么?太阳落山了,城门关了,再喊也没用!”

姬庆文听有人回答,立刻放心了一半,说道:“门关了,自然可以再开的。来,我给你二两银子,你行个方便,让我们进镇子,借宿一晚就好。”

门里答话之人却不吃这一套,反问道:“你们是从哪里来的?碛口镇的规矩不知道?太阳落山、下钥关门,李老相公多少年定出的规矩,你给我钱,我也不敢收……”

姬庆文还真不相信这世上能有不爱钱的人,便又说道:“是不是嫌二两银子太少了?来来来,我出五两,行了吧?”

门里那人却满不在乎地说道:“五两?就是五十两也不行!走、走、走,我们碛口镇不缺你这几两银子!”

姬庆文还要说话,却听一旁的多九公抢先说道:“门里这位爷,我们不是闲杂人等,我们少爷是进京赶考的举人。因为赶着时间渡黄河,过了时辰日头,这才没来及进镇子。您老能不能行个方便,让少爷进去过一晚?”

听了多九公这话,门里的人态度显然改善了不少,语气也软了下来,说道:“原来是位举人老爷啊?不是小人作难几位,实在是李老相公规矩严。不过不要紧,你们扭头左转,走没几步就是西湾村了,那边有家四方客栈,就是小人舅哥开的,干净得很,在那边住一晚上也是很妥帖的。”

多九公连忙感谢道:“那就多承这位爷关照了。”

说着,他又扭头对姬庆文说道:“少爷,没法子了,看来我们今天没法进镇休息了……”

姬庆文却道:“我就弄不明白了,这碛口镇,还有那个什么李老相公,到底有什么来头?至于弄得这样紧张吗?”

多九公答道:“李老相公可了不得了。他是原来是兵部尚书,二品的大官,就连九千岁魏公公面前都说得上话的。前两年致仕回乡,才常住在碛口镇上荣养,左右的地方官哪位不给他老人家几分面子?”

姬庆文心中一哂,心想:原来是魏忠贤条线上的人,那看来离倒霉也没多少日子了……

想到这点,姬庆文刚刚被吃了闭门羹的郁闷顿时消解了一大半,便微笑着问多九公道:“九公,那我们就去那个西湾村的四方客栈住宿如何?”

多九公蹙眉道:“好是好,就怕这年头山西地面不太平,住在镇外容易遇到歹人。”

有钱人大多怕死,姬庆文也不例外。

听多九公这么一说,姬庆文心中不免有些害怕,思量了一下还是说道:“可现在已经晚了,连夜赶路更加危险。要么我们先去瞧瞧,看着好了就住下,看着不好,扭头就走也就是了。”

然而这也是眼下没有办法的办法了,于是多九公便赶着马车,载着姬庆文和杏儿两人,轻快地原地调了个头,便左转而去。

那看门人果然没有扯谎,马车走了没多少时候,便进了一座村庄,村庄里头灯火稀疏,只有一座两层小楼上挂着几只红灯笼。

一行人战战兢兢地往灯笼而去,果真在一间客栈门前停下,抬眼一看匾额,确是那碛口镇的看门人口中那间“四方客栈”。

多九公停稳马车便跳了下来,见客栈外头没人招呼,木门却虚掩着,便小心翼翼地推开了房门,抬高了声音向店里叫道:“请问?有店家做生意吗?”

他话音刚落,便从旁边闪身而出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用清脆的嗓音答应道:“哟,是客官来投宿啊!烦您在这儿稍等一会儿,我叫我叔叔过来。”

此时姬庆文也带着杏儿从车上下来,见这小孩儿长得虎头虎脑,十分伶俐,口齿也很清晰,心中顿时产生几分好感,便问道:“你叔叔是谁?这里的掌柜的吗?”

那小孩闪动着一双极精神的眼睛,点头道:“这位客官说得没错,这家店就是我叔叔开的,我在这里帮忙。您稍等,我这就叫他出来。”

姬庆文挥手示意小孩下去办事,又笑着对多九公说道:“九公,我刚才还担心这是一处黑店,不过开黑店还找自己小侄子帮忙的,似乎也不多吧?我看今天就在这里对付一晚上也就是了。”

多九公还是有些不放心,蹙眉道:“少爷说得有理,不过我们还是等等掌柜的过来,看下房间如何再说。”

第二章 朋友们 第〇一八节 四方客栈

过不许久,那小孩子的叔叔——也就是本店的掌柜——便走了出来,朝门外三人团团一揖,道:“听我侄子说,您三位客官想要借宿小店,也不知是不是我听错了?”

姬庆文见那掌柜的三十来岁,满脸的笑容,便答道:“你没听错,就是我们三个要住店。还有两匹马,你也要牵下去喂好了。”

掌柜陪笑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不过小的却要打听一声,几位怎么会到我们这穷乡僻壤来呢?”

姬庆文耐住性子答道:“我是进京赶考的举人,这两位是陪同我一起的,不行吗?”

“行,行!”掌柜听姬庆文说话有些着急,便赶紧接过话头,说道,“既是进京的举人老爷,那小人便祝老爷连中两元、步步高升、公侯万代!只是……”

姬庆文另有心事,听了掌柜的这几句奉承话,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将他的话打断道:“只是什么?难道你这客栈住满了不成?”

掌柜又满脸笑容说道:“不,不,小店空房有的是。不过小人无知,推算着今年也不是科考之年,现在进京赶考也显得太过仓促了一些。不知老爷随身有没有带着路引呢?能不能拿出来给小人看看?”

“嗳?”姬庆文听掌柜的没完没了,立即就不满意起来,说道,“你这家四方客栈难道是官府开的吗?怎么问起来还没个完?还要看什么路引?”

掌柜的忙又说道:“老爷这是哪里话?不过是最近地面不太平,我们小心一些,大家也能互相放心,不是吗?”他态度虽然坚决,但嘴上说话却十分客气,脸上也始终挂着笑容。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姬庆文肚子里虽然有气,却也发泄不出来,只能朝多九公努努嘴,说道:“九公,路引你带了吗?”

多九公闻言,赶忙从怀中掏出几分小心折叠好的文书,双手递给掌柜,说道:“而今礼崩乐坏,太祖爷爷定下的规矩,早就不知坏了多少了。现在上路的人,还有几个带着路引?幸好我家老爷出门时候留了个心,找学政衙门开了路引出来。喏,就在这里……”

掌柜接过路引展开,就着灯火细细阅读了一遍,又重新折叠好,脸上依旧带着笑容,说道:“原来是老爷姓姬,从陕西那边过来的……听说陕西西安城里有位老爷也姓姬,生意做得大得不得了,不知同这位爷有什么渊源?”

多九公取回路引,不无自豪地说道:“掌柜的好眼力、好见识!这位就是姬家少爷,奉了老爷的命令,进京赶考去的!”

掌柜的笑容里立即多了几分恭敬,说道:“噢哟,失敬、失敬!既是姬家少爷,能够光临本店,那就是小店的荣幸。店里空房多的是,那我这就给几位开几间上房如何?”

姬庆文、多九公见掌柜的这样小心谨慎,反而放下心来,略商议了几句,便决定住宿下来。

于是多九公朝掌柜的拱了拱手,说道:“也好,那就有劳掌柜的开几间干净房间,我们住宿一宿就好。另外我们赶了一天的路,少爷肚子已经饿了,掌柜的能不能做几样菜给我们充饥?”

掌柜笑道:“现在天色晚了,厨子都回家去了。不过不要紧,我也会做几样小菜,今天就露上一手让各位爷尝尝我的手艺!”

说着,掌柜便高声招呼道:“黄得功!还不快出来,替几位客官将行李从车上搬下来!”

掌柜话音刚落,便听客栈里传来一声响亮的回答:“来啦!”

众人循声望去,却见一人从客栈后院大步走了出来。

只见那人身材高大,脸上留了一部络腮胡子,双目炯炯有神,左脸上却挂着一条又红又紫的刀疤,就好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夜叉……

众人见他这样一幅凶狠的样子,都不由有些心悸,却听掌柜笑道:“诸位客官别怕,这个黄得功长得虽然丑陋,却是一个好人。家里早早死了爹爹,老娘又有疾病,因此他白天种完了田,夜里就到我这客栈里头帮忙,也好赚几分散碎银子……”

“哦!原来还是个孝子。”姬庆文感叹道。

姬庆文穿越之前就是一个先死了母亲、又没了父亲的苦孩子;穿越之后虽然成了个有钱的富二代,却也早早死了母亲。

因此他听说黄得功是个孝顺儿子,立即就对他有了几分好感,从荷包里摸出一两的一锭银子,递到黄得功手里,说道:“懂得自食其力,好样的。这是我赏你的银子,你拿着。”

黄得功拿了这一两银子,竟有些不知所措,张口结舌连感恩的话都不知怎么说。

还是那方才那小男孩儿伶牙俐齿,笑道:“黄大哥,这是这位爷赏你的银子,你还不收着谢谢他?”

黄得功这才反应过来,将银子收入怀中,千恩万谢道:“谢谢少爷,谢谢少爷。有了这银子,小的也能给老娘买几斤白米细面,让她老人家吃个饱……”说着,黄得功眼睛里竟噙满了泪,几乎要哭出来了。

掌柜的忙打个圆场,说道:“得功,你是怎么回事?客官好好的过来住店,你哭个什么劲?”

姬庆文也道:“掌柜说的有理。你哭什么?伺候得好了,我还有赏银。还不小心把我的行李从搬下来,送到房间里去?”

黄得功立即答应了一声,跟着多九公快步走到门外,将姬庆文一行三人带着的七七八八的几包行李,两只手就提了下来,毫不吃力地放到掌柜的安排好的几间房间里去。

姬庆文见状满意,又看自己的房间装饰虽不华丽,却也宽敞整洁,便又赏了黄得功一两银子,重又从房间里出来,同多九公、杏儿两人一起用过掌柜的亲自下厨做的饭菜之后,才又回屋休息。

他今天在黄河渡船上颠得不轻,早已是疲惫不堪,刚进屋子便摸上床合眼打起盹来。

也不知睡了多久,姬庆文忽觉有人正在自己房门被人推开,一惊之下赶紧睁开眼睛,就着桌上昏黄的灯光,却看见是杏儿端了一碰热水从外面进来。

于是姬庆文问道:“杏儿,现在是什么时辰了?你进来做什么?”

杏儿笑盈盈说道:“少爷,现在已过了子时了。这家客栈没备着热水,好不容易烧烫了水,我来给少爷洗洗脸、泡泡脚。”

说着,杏儿便拿了一条毛巾,在热水里搓湿了递给姬庆文。

姬庆文取过烫毛巾,在脸上用力一抹,顿觉神清气爽,一路上积累下的疲惫霎时被驱散了一多半。

杏儿接过姬庆文手里的毛巾,又蹲下身子替他脱下鞋袜,将他的一双脚浸到装了半盆热水的木盆里头。这水不凉不烫,让一股暖意从姬庆文的脚心蔓延上来,让他浑身上下说不出的舒服。

于是姬庆文笑道:“幸好出门时候,我好说歹说,也要带着你一起出来。多九公也是个不怕琐碎的人,可毕竟没有女孩子那么心细,光这一盆热水,就不是他能端进来的。”

杏儿一边用双手替姬庆文搓洗着脚丫,一边笑道:“少爷,你这半年可是变得多了……”

姬庆文听了一惊,忙问:“这……这话怎么讲?我不是一直都是这个样子嘛!”

杏儿微笑道:“我从小就伺候少爷,这里头的变化,别人发觉不了,我还不清楚吗?放半年前,就凭少爷这性子,对我们下人别说是夸奖两句了,就是不打不骂,我就谢天谢地了。”

姬庆文满以为自己穿越到明末之后,这个富二代当得有够荒淫的了,却没想到之前的那个自己居然是这样一个不知冷暖的纨绔子弟,顿时有些不好意思,忙道:“原来是这样,那我就在这里给你陪个不是了……”

第二章 朋友们 第〇一九节 “黄虎”下山

姬庆文诚心致歉,却让杏儿有些惶恐,说道:“少爷,你这是什么话?我在少爷这里做事,不吃苦、不受累,每个月拿那么多的银子,老爷、少爷有时候还能赏些钱,换我家一个温饱。这么着,已经比我同辈的几个姐妹强到不知哪里去了呢。”

姬庆文自打穿越过来之后,特别是这几天离开西安城以来,通过他的所见所闻,知道明末时候老百姓能够混口饭吃,实在是一件不甚容易的事情,因此对杏儿的话深有感触。

却听杏儿继续往下说道:“杏儿全家的好日子,都是东家老爷、少爷给的,感恩还来不及,又怎么敢让少爷给我道歉呢?”

此时姬庆文心中忽然闪过一个邪恶的念头,对还在附身给自己搓脚的杏儿说道:“杏儿,你说要报恩,那我问你,你要怎么给我报恩呢?”

他话中的意思已是再明确不过了,杏儿脸上一红,赶紧给姬庆文擦干了脚,低着一张臊红了的脸,紧紧挨着姬庆文坐在床上。

到了这临门一脚的关键时刻,脸皮厚得好像城墙一样的姬庆文居然也不好意思起来,努力寻找着能够表达自己内心欲望的词汇,可他搜肠刮肚地想了许久,却还是无言以对……

却听杏儿红着脸说道:“少爷,你是不是……想跟我……跟我做……做那种事情?”

姬庆文没想到杏儿会直言不讳地表达出来,顿时赶到无比尴尬,强挤出笑容道:“那种事情?哪种事情?你倒是跟我说说啊。”

杏儿幽幽说道:“少爷又在拿我开玩笑了,什么事情,少爷还会不知道吗?唉……我是什么身份,杏儿自己知道,通房大丫鬟罢了,迟早都会有这么一天的……”

说着,杏儿起身将房门门闩插上,又回到床边,慢慢解开身上的衣扣,露出圆润香滑的肩膀、又露出胸前鲜红欲滴的肚兜儿……

一场春梦飘然而至。

然而姬庆文在这香甜软糯的温柔乡中沉溺了没有多久,便被门外一阵惊慌失措的高声呼喊拉回了冰冷的现实。

“黄虎,你做什么!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店里住着客人呢!”听声音,正是四方客栈的掌柜在高声大喊。

他话音刚落,便又传来嘶哑粗粝的嗓音:“明天?老子等不及了!你先借我二两银子,让老子还了今天的赌债再说!”

“二两?怎么这么多?我店里现在也拿不出来啊!”掌柜求情道,“要不明天如何?明天你再过来。”

“明天?没听说过赌债不过夜吗?要是到了明天,二两的欠钱就变成三两了,还有一两银子你能给我吗?”那“黄虎”说道。

掌柜回答的声音有些颤抖:“那我也没法子,拿不出那么多钱出来。要么你找别家问问?”

“别家?现在都什么时辰了?别家店面都关了,就你这儿吊着灯笼,不找你找谁?”黄虎又道,“快,麻利一点,早点取银子出来,老子拿了好再去赌。”

话说到这里,姬庆文已将事情本末来由听了个明白,对被窝里头裸着身子的杏儿说道:“没事,应该是村子里头哪个游手好闲的家伙,赌输了钱找掌柜的麻烦。”

杏儿今天是第一回行云雨之事,本就十分紧张,现在听外头有人争吵,就更加慌张了,小声问道:“少爷,听声音似乎来者不善,别出什么事吧。”

姬庆文微笑道:“你放心,掌柜的要是连村里几个无赖都赶不走,那还在这里开什么店?”

果然听掌柜的立即换了一副略微强硬的口气,斥道:“黄虎,你少跟我在这儿胡搅蛮缠。信不信明天我进镇子,到李老相公面前告你一状,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黄虎”听掌柜的抬出碛口镇里的“李老相公”,似乎颇有几分忌惮,沉默了半晌,方才说道:“行,你有本事,敢去李老相公那里告我,我惹不起你……”

掌柜倒也没把事情做绝,说道:“你知道就好。这样,你也别在这里闹了,我带你下楼去,给你打一壶酒,你带回去喝饱了先睡一觉再说,怎么样?”

那“黄虎”用颇为无奈的口气回答了一个“嗯”字,可他话音未落,便听又有一人说道:“大哥,我看今天客栈后院里头停了一辆好车、两匹好马。看这架势是店里住了有钱人,要么我们兄弟问那客人借点钱如何?”

掌柜听了一惊,忙道:“不行,那可不行。客人都已经睡下了,你要是去打扰他,将来传言出去,叫我这四方客栈今后怎么开下去?”

“那你给我二两银子,我就不去问客人讨钱。”黄虎说道。

掌柜显然是软了下来,说道:“今天我店里是真没钱。要不明天,明天我借也去借了二两……哦不,是三两银子给你,行不行?”

那“黄虎”是个欺软怕硬的,听掌柜的放了软档,立即得寸进尺道:“不行!老子废了那么多口舌,你才加一两,这样可不行。我给你两条路,要么现在就给我三两银子,要么明天凑五两给我。你选吧!”

这两条路,掌柜的都不愿走。

只听他近乎讨饶地说道:“黄虎啊,你这就不讲道理了。我这家小客栈,一个月辛辛苦苦才能赚几两银子?你这样狮子大开口,叫我一家子怎么过得下去?”

姬庆文听掌柜的被逼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突然起了几分恻隐之心,便在房中高声叫道:“别吵了,不就是三五两银子的事情嘛。你们都回去,等天亮了,我来出这点钱也就是了。”

掌柜用感激的口气说道:“客官,您出钱住我们的店,怎么还好意思让你破费呢?”

姬庆文道:“没关系。我走了一天的路,你们让我饱饱地睡一觉,就值这几两银子了。”

那“黄虎”听姬庆文答应得如此爽快,忽然心生歹意,说道:“房里这位爷一听就是爽快人。既然五两银子都给了,能不能看在我们深更半夜在这间破店里相会的缘分,再多给我几两银子?”

姬庆文丝毫没有犹豫,高声说道:“行了。你现在快走,天亮以后到我这里来领十两银子。我还要睡觉呢!”他此次进京赶考,一共带了三百两白银的盘缠,多出个五两、十两的,他也不在心上,只想快些将这个“黄虎”打发走。

“人心不足蛇吞象”。

那“黄虎”听姬庆文答应得如此爽快,也猜出屋子里住的是一个大富商,既然不在乎给自己十两银子、那自然也不在乎再多出十两银子给自己。

于是“黄虎”扯着干枯的嗓子笑了两声,说道:“嘿嘿。还是这位爷爽气,比这四方客栈的李掌柜强多了。要不小人现在进屋来,给您磕个头、说两句好话,您再多赏我们几两银子?”

姬庆文倒不是怕见这个“黄虎”,只是因为自己床上还躺着个赤身裸体的杏儿,实在是颇有不便,便说道:“现在时辰不早了,你进来做什么?有什么话,明天再说。”

掌柜的也帮腔道:“就是这么说。客官已经答应了,‘黄虎’你急什么?明天一早你过来,我给你引见。”

却不料那“黄虎”犯起粗性来,伸出巴掌在掌柜的脸上“啪”地抽了个耳光,骂道:“我跟这位爷说话呢,你插什么嘴?这位爷是要赏我钱,凭什么要你引见?”

掌柜的这计打挨得不轻,捂着被打得发红发胀的脸缩在走道一边,终于不再说话。

那“黄虎”见状,愈发得意,高声道:“屋里的爷,我们碛口镇是教化之乡,没有拿人的钱不道谢的道理。小的这就进来给您老请安了!”说着就要推门进屋。

姬庆文听了一怔,看了一眼之前被杏儿插好了的门闩,顿时有了几分底气,说道:“不……不用了……”

第二章 朋友们 第〇二〇节 抢个压寨夫人

那“黄虎”有意为恶,当然不会被姬庆文这两句话就给打发了。

他伸手用力推了两下门,知道房门被从里锁住了,立即就犯起粗性来,抓着门把手更加用力推搡起来。

客栈里的房门本就“只防君子不防小人”,做得并不十分结实,被这“黄虎”这样地推搡,立即发出“咿咿呀呀”的呻吟,眼看就要被掀翻了。

这时多九公从姬庆文隔壁房间走了出来,朗声责问道:“你们做什么呢?里头是我家少爷,不是你们能够随意搅扰的。不就是为了几两银子么?喏,这里是二十两纹银,你们拿了就走吧。”

“黄虎”闻言转身,果然见一个半老不老的多九公站在身后,手里捧着十两一锭的两锭银子。

看见银子这“黄虎”眼前一亮,立即上前一步,几乎是将这两锭银子抢在手里,立即眉开眼笑道:“哦,听您老说话,大概是管家老爷吧?行嘞,那我就谢了赏了。”

说着“黄虎”将银锭放入怀中,转身就要离开。

他抬脚走了不过两步,却又被身边一个小喽啰拉住了,那人在他耳边低语道:“大哥,瞧这家伙不过是个下人,可一出手就是二十两银子。还不知道那主子还不知随身带了多少银两呢。我们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抢了他的银子,下半辈子可就发达了。”

“黄虎”听了这话倒有几分踟蹰,说道:“可望啊,明抢可是要杀头的,做了这样的事情,我们兄弟还怎么在这里混下去?”

那喽啰却道:“大哥这样果断的人,怎么今天犯起迟疑来了?只要我们兄弟有了几百两银子,哪还用待在这里?跑到外乡去,用这点钱招兵买马、打家劫舍,快快活活当个山大王,不知比现在窝窝囊囊的强出多少倍来。”

“黄虎”闻言眼睛一亮,随即又暗淡下去,似乎被这喽啰几句话打动了,却又似乎还是下不定决心。

却听缩在一旁许久没有说话的掌柜规劝道:“嘿,‘黄虎’,你可不能糊涂啊。你敲诈勒索几两银子,那都是小事情,我们乡里乡亲的也能替你包涵。可要是抢劫过往客商,那可就犯了盗抢大罪,抓住了不杀头也要充军。‘黄虎’,你可不能一时糊涂啊!”

多九公也帮腔道:“就是,年轻人走错一步,那就是步步错。今天你拿我这二十两银子,都是小事,可一旦犯了盗罪,那就等同于谋反了。天下之大,哪还有你安身立命之处呢?”

“黄虎”听了更加犹豫,扭头对身边那喽啰说道:“兄弟,他们几个说得都有道理,要不我们拿了银子,先还了债,然后痛痛快快喝个一醉方休,怎么样?”

那喽啰道:“大哥,你是怎么了?往日里头尽听你吹牛,说是要趁着现在天下大乱,做一番大事出来。今天是老天爷开眼,把大好的机会放在大哥眼前,大哥怎么就不珍惜了呢?真是太让我失望了。”

喽啰的这几句话,就好像是放在“黄虎”心头的最后一颗砝码,终于让他下定了决心,也不再用手去推门,而是抬起脚就往门上猛踹。

姬庆文的房门经过刚才那阵推搡,早已是摇摇欲坠,再被“黄虎”这样猛踢了一脚,终于支撑不住,一边的门轴被踢成了两段,无力地耷拉了下来。

杏儿缩在床角,见房门被踢了开来,吓得用被子蒙住眼睛,说道:“少爷,他们进来了,怎么办?”

姬庆文强作镇定道:“别怕,没听见吗?他们是为了讨钱,不会害人性命的。大不了我把带着的几百两银子都给他,叫家里再送钱过来也就是了。”

杏儿听了还是不放心,慌张得蒙在被子里念起佛来。

这时“黄虎”也从门外进来,倒也不失礼数,朝姬庆文作了个揖,说道:“这位就是少爷吧?刚才我在门外说的话,少爷也听见了吧?不过就是问少爷您借些银子。您家大业大,肯定不在乎这点钱,就赏了我吧。”

姬庆文床上的被子全都被杏儿裹了去,因此裸了上半身坐在床上,被九月初的北方寒夜里的空气冻得瑟瑟发抖,一指床前桌上一盏油灯下放着的一个包裹,说道:“你自己掏,这里面连银子带银票,零零总总也有两三百两,你拿走了,就赶紧出去。”

那“黄虎”听了这话,脸上浮现出明显的喜悦表情,立即迈步走到桌前,将那包裹拆开抖落了个干净——果真见包裹里面掉出几锭银子,又有几张画着各式花样的纸张。

这“黄虎”似乎不太认字,伸手从门外招呼个喽啰进来,问道:“你瞧瞧,这是不是就是银票?”

姬庆文终于逮到当口,就着昏暗的灯光,好好打量一下这个“黄虎”了。

只见此人三十不到的年纪,身材长得极为魁梧高大,浓密的胡须略略泛黄,而胡须下的脸皮也黄得好像蜂蜡——想必这就是此人“黄虎”绰号的由来了。

门外的喽啰听了“黄虎”的号令,赶紧进了屋,贼眉鼠眼地在屋子里扫视了一圈,接过银票一张张翻阅起来,终于带着无比兴奋的语气说道:“大哥,这就是银票,还是陕西商会签发的,一兑一(即面额一两即能兑换一两)的硬票子!加起来值三百多两呢!”

“黄虎”听了立即将银票夺了过来,藏在怀中,又朝姬庆文作了个揖,说道:“这位爷,今天我拿了你三百多两银子,那您就是小人的恩人。山高水长,改日我们再有相会之日,这滴水之恩、必将涌泉相报……”

姬庆文冻得脸色发青,没空听他说着些虚头巴脑的话,摆摆手说道:“好了,拿了银子就快些走吧。”

此时多九公也闪身进屋,附和道:“没错,拿了银子就赶紧离开。你们把我们的盘缠都拿光了,我还得想着这么付掌柜的房钱呢。”

“黄虎”听了这话,似乎也觉得有些不太好意思,挠了挠头皮,说道:“好,好,我这就走,这就走。”

然而他还未转身,便又被那喽啰拦住,说道:“大哥,你要上山做大王,不能没有个压寨夫人。我看那小子被窝里正藏了个女人,我们干脆把她也抢上了山,岂不美哉?”

他此言一出,房间内所有人无不吓得一怔。

而第一个开口反对的,居然就是“黄虎”本人。只听他说道:“那可不成。我们是要做一番大事业的人,要是当了采花贼,那江湖上谁还看得起我们?谁还会来投奔我们?”

那喽啰却不以为然,说道:“大哥,人活一世,还不及时行乐?要是这个压寨夫人你不要,那我可就收下了。”说着,那人快步向前,走到姬庆文床前,俯下身子、伸出手来,就要过来拉扯床上的被子。

“抢我的钱也就算了,居然还敢抢我的女人?”

姬庆文想到这里,哪能容他如此放肆,握紧拳头就往那人脸上打了过去。

可姬庆文现在正坐在床上,拳头里使不上力量,一拳打去,既没有速度、又没有力度,被那喽啰十分轻松地闪身躲过,自己却失去了平衡,侧着身子倒在床上。

姬庆文心觉得不妙,赶紧叫道:“九公,你还愣着做什么?还不过来把他拦住?”

多九公却满不在乎地说道:“少爷,反正你被窝里也没人,就让他瞧瞧又能怎样?”

姬庆文却犯了急,忙低声说道:“杏儿,杏儿,杏儿在我床上!”

这时候,上前来掀被子的喽啰离开姬庆文,要比多九公近得多,因此姬庆文方才这几句话,多九公没有听清,却被那喽啰听了个清清楚楚,顿时兴奋起来,叫道:“哈哈,这小子床上果然有女人,还是个叫什么杏儿的。好嘞!大哥不要,那这个杏儿,我就收下了!”

第二章 朋友们 第〇二一节 蛮熊斗黄虎

多九公听那喽啰喊出“杏儿”的名字,立即就明白了姬庆文不肯让人查看床铺的理由,便慌忙上前双手将那人抱住,说道:“这位兄弟手下留情,我们稍存体面,日后也好相见。”

那人毫不领情,抬手就往多九公脸上打去。

不料此人身上居然有些功夫,灯光昏暗之下,多九公躲闪不及,被他劈头盖脸打了个巴掌,脚下一个踉跄,在地上滚了两圈,颓然坐在地上,再也站不起来了。

那喽啰见状“哈哈”一笑,哂笑道:“你个老头子,手上没功夫,也敢来强出头,现在知道老子的厉害了吧?”

说着他也不再搭理多九公,又将头转回来,重新往姬庆文床上扑来。

这下躲在床角被子里的杏儿可算是被吓破了胆,立即扯起嗓子高声喊道:“救……救……救命啊!”

姬庆文已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也只好跟着高声喊道:“救命啊!救命啊!谁过来救我,我赏他一百两银子!”

那喽啰闻言大笑:“哈哈哈,你这一百两银子出得太少了,谁肯豁出性命来赚这点银子?干脆些把床上那小娘子交出来,免得我动粗伤了性命!”

他话音未落,却听屋外传来粗粗傻傻的声音,问道:“客官,只要把‘黄虎’他们打跑,就真的可以拿你这一百两银子吗?”

那喽啰听了这声音,手上的动作立即听了下来。

而姬庆文听了却是喜出望外,赶紧答应:“真的,真的,当然是真的。那叫什么,对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好嘞,那我就进来了!”

屋内几人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却见一个身高九尺的大汉,从那扇被毁坏了一半的屋门里走了进来,朝姬庆文憨憨一笑,说道:“客官,你可要说话算数,我把‘黄虎’他们打跑了,一百两的赏银,你可别赖账啊……”

姬庆文定睛一看,来者却是那个在四方客栈里帮佣的黄得功,知道他是个孝子,品行必然不差,便赶忙说道:“那是自然,刚才我赏你银子的时候,犹豫过吗?那啥,也别一百两了,我随身带的三百两银子的盘缠,都被那‘黄虎’抢走了,你只要能拿回来,就全归你了。”

“好嘞!”黄得功答应一声,极为灵活地闪身跃到那喽啰身后,一把提起他的领子,便用力向后一提一甩。那喽啰身材也并不十分矮小,然而被黄得功这样简简单单的一招,就好像小鸡一般被扔了出去,在客房地上摔了个四脚朝天。

姬庆文见状大喜,高声叫好道:“好,好,好,好一个黄得功,果然厉害,看来我这几百两银子今天就要被你赚去了……”

而“黄虎”却是一惊,赶紧将那喽啰扶起,说道:“黄得功,我跟你往日无怨你、近日无仇,今日你何苦要为难我?我正要图谋大事,不如你跟我一起上山,我们兄弟共创一番大事业如何?”

黄得功挠挠脑袋,说道:“落草为寇?那可不成!我家里还有老娘要侍奉,怎么能跟你去造反?”

姬庆文反应极快,顺着黄得功至孝的性子说道:“黄得功,你这话说得在理。你只要把这两人赶跑了,拿了我的银子,你去买上几十亩地,你老娘下半辈子可就有了着落了!”

姬庆文这几句话还真说到了黄得功心里,让他立即感谢道:“那我就先谢谢客官了。”

“黄虎”见黄得功已被姬庆文说服,便狞笑道:“黄得功,你别以为这三百两银子是好赚的,有本事就从我身上来拿啊!”

“好,我这就来拿!”

黄得功也不客气,大步向前,好像一只魁梧健硕的大黑熊一般伸出两只大手,就往“黄虎”面前扑来。

那“黄虎”也颇懂武艺,知道自己身材要比黄得功矮小不少,立即一个猫腰,就用自己宽厚的肩膀,往黄得功腰间软肋顶去。

却不料黄得功身材高大,身法却毫不笨重,忽然一弯腰,将“黄虎”从身后抱住,整个提了起来,又重重往地上一摔。

这一摔气力极大,摔得“黄虎”浑身酸疼,俯身趴在地上一时缓不上劲来。

黄得功心里惦记着赏银,见“黄虎”被自己摔得失去了战斗力,便伸手从他身上掏出那几锭银子和一叠银票,交给坐在床上的姬庆文,说道:“客官你说话可要算话,从里面点三百两银子给我。”

姬庆文接过银两,说了声“那是自然”,刚要低头点钱,却见“黄虎”已被那喽啰扶了起来,从身上掏出一柄短刀,就往黄得功背后扎来。

姬庆文见状,赶紧大喊:“小心,‘黄虎’杀过来了!”

黄得功虽然天生神力,然而对敌经验不足,在还没有彻底将对手击败的情况下,就背对着对手,显然十分危险。

然而好在他力大手长,并且反应极快,听了姬庆文的警告,立即一个转身,两只大手铁钳一般死死捏住“黄虎”拿着匕首的右手。他手劲极大,捏得“黄虎”手腕发出“咯吱咯吱”的骨骼摩擦声音。

而那“黄虎”倒也不是什么孬种,尽管手腕几乎要被黄得功捏碎了,却是毫不讨饶,继续用足浑身上下、从腿到腰的全部力量,向黄得功身上压去,口中还不忘招呼那喽啰道:“可望,还不快过来帮忙!”

那喽啰这才反应过来,身上却没带着兵刃,见客房桌上放了个茶壶,便抄起茶壶,就往黄得功脑袋上砸了下去。

只听见“哐啷”一声,那瓷壶在黄得功脑门上被击得粉碎,几片瓷器的碎片划破了黄得功的头皮,两股鲜血顿时从他面颊之上流了下来。

然而黄得功丝毫没有退让,两手继续捏住“黄虎”的手腕,两只眼睛却睁圆了死死瞪住那叫“可望”的喽啰。

只见黄得功脸上筋肉不停颤抖,而、一条纵贯左脸的刀疤不住抽动,而从脑门流下的鲜红的血液,更在昏黄的灯光的映射下,显得狰狞无比。

那喽啰被黄得功这样的神色吓得呆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还是那“黄虎”见机得快,说道:“可望,你还愣着做什么,黄得功被我制住了,你还不快找些桌椅板凳往他脑袋上砸呀!”

那喽啰这才从黄得功的威压当中反应过来,瞥见地上摆着一个实木墩子,立即上前将它拿了起来,高举过头顶,就要往黄得功身上砸去。

姬庆文一看不妙,知道若是黄得功被打伤了,那“黄虎”下一个要对付的就是自己了,因此他也顾不得浑身赤裸,一下从床上蹦了下来,一脚就朝那喽啰后背踢去。

那喽啰不曾料想到姬庆文会攻击他的后背,既没有躲闪、也没有格挡,背上结结实实挨了一下,脚下一个踉跄才勉强站稳身子,高高举起的木墩子也拿不住,从手里掉了下来,险些砸到自己的脚面。

姬庆文是个身娇体弱的富家子弟,这一击虽然使上了全力,然而并没有将那喽啰击倒,反而将他彻底激怒。

只见那喽啰“哇呀呀”大喊一声,一转身就朝姬庆文扑来,将他打倒在地,挥起两只拳头,便如疾风骤雨般往姬庆文脸上打来。

姬庆文不懂武功路数,只能胡乱挥手格挡,不一会儿身上就被打了七八拳,脸上、胸口撕心裂肺的疼。

眼看姬庆文就要被那人打得晕厥过去,却听“黄虎”叫道:“嘿,你别跟这小子多纠缠,赶紧过来帮忙,这黄得功太厉害了!”

原来是黄得功方才捏住“黄虎”手腕的两只手用力往下一拧,立即就让“黄虎”手腕疼得手中使不上劲,手中匕首霎时掉在地上。

黄得功见“黄虎”手上没了兵刃,便更加肆无忌惮,放开双手、捏起双拳,就劈头盖脸往“黄虎”身上打去,打得他鼻青眼肿、眼冒金星,几乎要晕厥过去。

第二章 朋友们 第〇二二节 活捉张献忠

“黄虎”被黄得功打得吃不住疼,自然高声求救。

他身边那喽啰听了他的呼救,赶紧从姬庆文身上下来,纵身跃到黄得功身后,抬起拳头就往他后背打去。

黄得功注意力全在“黄虎”身上,对那喽啰的攻击毫无防备。然而他浑身筋骨好似铁打的一般,吃了那喽啰两拳,居然毫不在乎,回过身去,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子,当空提了起来,张开蒲扇大小的手,就往他脸上猛抽。

那喽啰哪经得起这样的殴打,当场被打得耳晕目眩,嘴角渗出血沫子来。

姬庆文从地上爬起,见到这样一幕,唯恐黄得功将那人打死,便连忙说道:“黄得功,别打了,小心把他打死。到时候你赏银是拿了,可自己也得吃官司!”

黄得功这才觉醒过来,将那喽啰扔在地上不再继续殴打,口中却感谢道:“多谢客官提醒,否则我这官司一吃,家里老娘可就没人照顾了。”

姬庆文点点头,又见“黄虎”和他那个喽啰兄弟,全都被黄得功打得恹恹躺在地上,比起死人也就多了口气,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忽才想起自己还赤裸着身子,脸上一红,便赶紧拿起床边的衣服穿了起来。

他正穿着衣服,却听躲在被窝里的杏儿说道:“少爷,你们能不能先出去……我……我也好把衣服穿上……”

姬庆文“哦”地答应一声,便对黄得功说道:“这里不方便,你将这两个无赖拖到外头去。”

黄得功果然膂力惊人,那“黄虎”二人身材高大,体重自然也都不轻,可他两只手一左一右拉住他们的衣领,毫不费力地就将他们拖出了房间,又仿佛扔两块烂肉一般,将那两人扔在了门口走廊的地面上。

姬庆文见状,一边扶起受伤倒地的多九公,一边心里在想:这个黄得功居然这样厉害,说不定是明末一个了不起的人物,今天我得想法子将他笼络在身边,哪怕当个保镖也是好的……

于是姬庆文将多九公搀出了房间,让他就地坐好,回身将房门掩上,便对蜷缩在角落里的掌柜说道:“掌柜的别担心,还是你店里这个黄得功厉害,那个叫‘黄虎’的两个人,已经被他打败了。”

掌柜依旧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看到黄得功满脸的血,颤抖着问道:“得功,你是怎么了?受了伤了吗?”

黄得功这才得空摸了一把头脸,见手上果然沾了暗红色的血液,顿时皱起眉头来,说道:“哎呀,这可不好。要是被老娘知道我跟人打架,可就要揍我了。”

姬庆文听黄得功还有空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便知他伤得不重,便对掌柜的说道:“掌柜请放心,黄得功受的伤,比起‘黄虎’他们两人可要轻多了。”

掌柜这才转头看了看躺在地上的“黄虎”二人,说道:“那是他们活该!”

此时行走江湖经验丰富的多九公却多了个心眼,说道:“掌柜的,这两个家伙敲诈也好、打劫也罢,总归是犯了《大明律》了。不过我们不过是过路的,又赶着要进京考试,今天的纠纷不想再多掺和了。这两人如何发落,还请掌柜的您来主持。”

然而多九公字字句句都说在理上,让掌柜没法推辞,便说道:“这‘黄虎’虽是我们河湾村里的一个恶霸,今天又闹出这种抢劫过往客商的事情来,实在是没法包庇。不过念在他自幼死了爹妈,也是个可怜人的份上,我们还是不要直接报官,先将他绑在这里,等天亮了,请碛口镇里的李老相公先发落一番为好。”

姬庆文不愿再在这件事情上多掺和,听掌柜的这么说,想也不想就答应下来,只补充了一句:“他们两个不是好人,就怕再弄出什么事情来,一定要绑紧了。另外,这个黄得功厉害,今天晚上就别回去了,看守他们到白天再说。”

掌柜闻言忙道:“还是姬少爷想得周到,得功,你这就到马厩里拿两根拴马的绳子,把他们都给绑起来。”

姬庆文一听黄得功要走,立即叫了起来:“不行,黄得功可不能走。这样,麻烦九公到马厩里面拿两根绳子来,好不好?”

多九公也是惊魂未定,赶忙答应道:“好,好,我走一趟就是了,只是别走脱了‘黄虎’两人。”

说着,多九公刚要迈步往后院马厩里走,却听外头传来一阵细密的脚步声,紧接着客栈大门便被从外推开,进来一群十五六个汉子,个个手持火把松明,将一座不大的客栈照了个恍如白昼。

众人都在惊惧之时,却见一个身穿青白长褂的年轻人从人群之中上前半步,背着手问道:“怎么?有人在这里闹事吗?”

掌柜的见到这人容貌如释重负,几乎带着哭腔说道:“公子,你可来了,可真是要吓死小人了。”

姬庆文听掌柜的称呼这年轻人为“公子”,料想他在此处必然有些身份,便上前一揖道:“这位公子,不知如何称呼?”

那人赶紧回了个礼,答道:“在下姓李,单名一个岩字。却不知这位公子应当如何称呼,为何来到我碛口镇?”

姬庆文赶紧学着他的样子,自我介绍道:“在下姬庆文,是进京赶考路过贵地的。”

李岩态度本就十分谦逊,听姬庆文是个举人,脸上又多了几分恭敬,说道:“原来是位举人老爷,失敬、失敬。你在在下这里受了惊吓,那是在下的不对,待此事处理完毕,定当赔礼。”

说着,李岩扭头看了一眼趴在地上的“黄虎”两人,立即气不打一处来,骂道:“好啊,又是你!张献忠、孙可望,你们两个素来为非作歹,没想到今天碰到了硬石头,终于吃了亏了吧……”

姬庆文一听这两个名字,心中顿时一惊,忙问:“李公子刚才说这两人叫什么来着?”

李岩伸手一指,回答道:“喏,这个满脸黄皮,号称‘黄虎’的就是张献忠,他身边的就叫孙可望。他们两个是村里的泼皮无赖,这边的父老乡亲不知饶过他们多少回了。今日居然敢得罪外来的客商,那我也不能再包庇了……却不知他们是怎样得罪客官的,我也好按例惩处。”

李岩话音刚落,掌柜的便接话上去,将今晚的遭遇滔滔不绝地讲了出来。

掌柜的惊惧之下,说话十分没有条理,却依旧把事情本末说了出来,说得李岩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待掌柜把话说完,立即训斥张献忠、孙可望道:“好啊,你们敲诈几两银子也就算了,居然还敢抢劫客商、强抢民女,这是十恶不赦的大罪,我们碛口镇李家也没法处置了。”

说罢,李岩对跟着自己一起过来的壮汉们说道:“来人呐,把这两个小子绑起来,吊在碛口镇大门口,等天色一亮,就请县官过来给他们定罪断案。”

那些汉子答应一声,随即取出随身携带的绳索,将张献忠、孙可望绑了起来,连拉带拽地送出了客栈大门。

姬庆文不知道这话“孙可望”的名字,却知道“张献忠”在历史上是声名仅次于李自成的农民起义领袖,而且他行动之诡谲、手段之毒辣,更有甚于李自成。

然而如今张献忠未出茅庐就被拿住,而且即将要以抢劫、强奸之罪交官定罪,显然是在劫难逃。

一想到这里,姬庆文顿时觉得自己在明末能够安安心心当一个富二代有钱人的概率又一次大大增加了,不觉有些感激眼前的这个李岩,便赶紧作揖道:“李公子这样做事,叫我们外来之人心服口服。却不知深更半夜的,镇外客栈里这场风波,是怎样惊动了公子的?”

第二章 朋友们 第〇二三节 李公子李岩

李岩笑着招招手,唤来一个小男孩,说道:“喏,就是这个小娃儿半夜跑来通知我的。”

姬庆文定睛看去,竟是四方客栈掌柜的那个十岁不到的小男孩,没想到他遇到张献忠过来打劫这样的大事,居然还能够临危不惧、处变不惊地跑去搬救兵——这样的见识和胆识,莫说是同其他小孩相比了,就是比起姬庆文、多九公这些大人来也要高出不少。

于是姬庆文笑摸了摸小男孩的头,说道:“原来是掌柜的侄儿啊,了不起、了不起,果然是少年英雄。你叫什么名字?我知道了,也好送些钱粮给你父母,报一报你的救命之恩。”

听姬庆文说到这里,那小男孩眼中机灵聪慧的眼神顿时暗淡下来,嗫喏着说不出话来。

客栈掌柜连忙接过话头,说道:“客官,我这侄儿是个可怜人,爹妈早就没了,因此才在我这小店里帮忙换口饭吃 。他同我一样姓李,名字是我哥起的,叫定国。”

“李定国?”姬庆文听了这名字又是一愣,隐约间记得李定国乃是明末第一良将,在抗清大业岌岌可危之时力挽狂澜、两阙名王,以至天下震动,乃是一个不世出的人才。

“可惜现在年纪还太小了些……”姬庆文想到这里,禁不住自言自语道。

掌柜的就正对着姬庆文,听了这话,忙问道:“什么‘年纪太小’?姬少爷这话是什么意思?”

姬庆文轻咳了一声,想了想说道:“哦,是这样的,我看李定国年纪虽小,却也是个可造之材,想着能不能带他离开此处,去京师也罢、回西安也好,邀请名师指教,将他培养成一个了不起的人才。”

掌柜闻言,脸上初是一喜、随后又是一忧,说道:“姬少爷的好意,我替死去的哥哥、嫂嫂谢过了。然而我家族里还有人,要是就这样让少爷带定国离开,未免有人说小人不恤亲情……”

掌柜这话确实符合情理,让姬庆文听了无法反驳,略感有些失望。

李岩却笑着插话道:“姬公子也是一番好意,李定国我见过几次,也确实是个聪明孩子。然而十年树木、百年树人,这种事情急不得一时……好了,现在天色不早,这里又出了这样的事情,实在不宜居住。若是姬公子不弃,可否愿意随我进碛口镇过夜?”

姬庆文受了惊吓,也确实不愿意继续住在西湾村了,便点头答应下来,又吩咐多九公和杏儿收拾起包裹行李和马匹车辆,跟着李岩往碛口镇而去。

一路之上,姬庆文同李岩攀谈了几句,终于知道这李岩就是传言当中的李老相公——李精白的儿子。他李家乃是此间的名门望族,碛口镇及镇外一多半的土地都是他家的,就连他今夜带来的这些精壮汉子,也都是李家组织起来的乡勇团练。

因此既是李岩领人过来,城门守卫便没有继续紧闭城门的理由,赶紧开门迎接李岩等人进镇,还不忘打听一声:“我小舅哥没事吧?”

姬庆文这才想起来,这个之前将自己拒之门外的城门守卫,乃是四方客栈掌柜的亲戚,那自然也就是李定国的亲戚——那也就难怪李定国这个小孩子能够半夜进镇报信了。

因是半夜时分,因此碛口镇内一片昏暗,姬庆文仗着天上星星、月亮放出的暗淡的光,只能看出这座碛口镇是一座依山而建、规模颇大的城镇。

在李岩的带领下,姬庆文一行穿过整座城镇,终于在一座门前有两座五尺来高的石狮子坐镇的大宅院门前停了下来。

李岩朝姬庆文拱了拱手,说道:“这里便是寒舍,若是姬公子不嫌弃,不如就在寒舍委屈一夜如何?”

能在前任兵部尚书、二品大员家里过夜,那也算是一桩奇遇了,姬庆文当然没有拒绝,略谦逊客气了几句,便跟着李岩进了门。

一进李府大门,李岩便吩咐几个早已等候着的家丁,让他们照管好姬庆文的马匹车辆,再收拾起府里客房,让几位贵客居住。李岩安排妥当之后,便又亲自领姬庆文一行,向李府深处走去。

这座府邸十分宽大,比起姬家在西安城的宅邸不知大了多少,因此姬庆文跟着李岩走了许久,这才停下脚步,抬眼见几个下人已奉命将三间客房收拾好了,便又谢过李岩,就在这几间客房内住下。

经过今日夜里这场有惊无险的风波的,姬庆文已是疲惫不堪,后脑勺刚刚接触到枕头,双眼一合就进入了梦乡。

也不知睡了多久,姬庆文耳边传来“笃笃笃”的敲门声,他尚未睡醒,脑子有些糊涂,听了这几声并不急促的敲门声,居然有些紧张,忙问:“谁啊?”

门外有人回答:“少爷,是我,杏儿。”

姬庆文听了心中一定,吩咐道:“哦,是杏儿啊,你进来吧。”

他话音刚落,房门便被从外轻轻推开,只见杏儿捧了盆温水缓缓走了进来,将水盆放在桌上,又搓了把毛巾,送到姬庆文床边,柔柔地说道:“少爷,该起床了,杏儿侍候你……”

经过昨夜破 瓜和遇袭带来的双重刺激,杏儿圆润的脸盘上挂满了不安和紧张,显示出一种与众不同的娇羞之态来。

姬庆文见了,吐了吐舌头,邪邪一笑,问道:“你要侍候我?那我问你,你打算怎么个侍候法?”

说着,姬庆文一手抓过杏儿的手腕,将她拖倒在床上,另一只手便从她的衣领口伸了进去,不安分起来。

杏儿脸上立即红得仿佛要滴出血来,赶紧压低了声音说道:“少爷,少爷,都天亮了,你别做……”

姬庆文意犹未尽,调笑道:“天亮了又怎么了?我别做什么事情?”

杏儿眉毛拧得仿佛一根打了死结的麻绳,娇嗔道:“少爷,别,李公子在外头等着你起床呢!”

听了这话,姬庆文才记起自己现在借宿在前兵部尚书李精白的府里,便赶忙将手从杏儿怀里抽了出来,低声问道:“你说李公子就等在门外?”

杏儿蹙眉点了点头。

姬庆文轻咳两声,立即换了一副一本正经的嘴脸,抬高了声音说道:“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快服侍我起床,我还要去拜见李公子呢。”

说着,姬庆文便赶紧从床上跳了下来,穿着梳洗完毕,这才从杏儿刚才还来不及掩好的房门里出来,果然看见李岩已站在屋前小院之中等候姬庆文。

现在正是辰牌时分,日头正亮,让姬庆文能够好好打量一下这个别人口中的尚书公子李岩——只见李岩也是二十来岁的年纪,身穿一身湖青色的蜀锦长袍、头上扎起儒巾、手中摇着湘妃竹扇,脸上还没续起胡须,五官长得甚是清秀——标标准准一个翩然美公子。

相比起来,姬庆文自己不过是个商人家的子弟,长得也很普通,在李岩面前顿时有些黯然失色,便赶紧上前作揖道:“在下是客,应当是在下要先来拜访的,现在居然劳动李公子先过来了,真是失礼了。”

李岩展开折扇,掩嘴道:“哦?原来姬公子是要来拜访我啊?不知是怎么个拜访法?”说着,便“哈哈”大笑起来。

姬庆文这才知道是自己方才同杏儿调笑的几句话被李岩听去了,脸上顿时一阵尴尬,说道:“在下失礼了,失礼了。”

李岩摆了摆手,笑道:“圣人都说‘食、色,性也’,哪有什么好失礼的?倒是姬公子手下一个丫鬟都这样标致,却是令人艳羡。”

第二章 朋友们 第〇二四节 父命难违

李岩这句玩笑一开,气氛顿时轻松了不少。

姬庆文挠了挠头皮,说道:“听说令尊是兵部尚书,李公子便是世家子弟,在下一个商人的儿子,怎么比得上你啊?”说着掩嘴就笑。

李岩听姬庆文提起自己的父亲,脸上倒严肃起来,说道:“在下这么早就来搅扰姬公子,乃是因为家父听说公子是进京赶考的举子,因此想要同公子见上一面……”

姬庆文听了一怔,赶紧摇头拒绝:“在下经过昨日一场风波,实在是狼狈不堪,又没有做好准备,这就要去见令尊李老相公,似乎有些不便吧?”

李岩答道:“姬公子的心思我知道。然而家父固执得很,不太好违逆。公子随便去见一见他,随便说上几句也就是了。”

姬庆文现在是寄人篱下,不好再三拒绝,只能勉强答应下来,硬着头皮跟着李岩去见他的父亲。

李岩的父亲李精白就等在书房里头,同姬庆文寒暄了两句,随即吩咐李岩将房门关上,单刀直入道:“姬公子,你说你是要进京赶考去的,然而当今皇上开恩科取士的圣旨尚未明发天下,这消息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姬庆文不知道这个退下来的尚书大人知道多少朝廷内部,只能如实答道:“是延绥巡抚戴厘音大人,告诉了家父,家父再命我到京师去的。”

李精白脸上露出不屑的表情,说道:“这个戴厘音,混了这么多年才做到巡抚任上,可怜,可怜啊!”

说着李精白便考起姬庆文的文章学问来。

姬庆文哪有什么才学,才回答了两个问题,就支支吾吾地答不上来了。

李精白脸上的不屑表情更加明显,说道:“姬公子才学过人,现在又走了戴大人的门路,想必此次进京必然能够高中。”

姬庆文不是个笨人,立即听出了李精白话语之中的调侃和戏谑,却不敢顶撞他,只得唯唯诺诺地拱手称“是”。

两人又说了几句,李精白便道:“好了,老夫精神不济,需要休息了,姬公子就请便吧。”算是下了逐客令。

姬庆文一点也不想多陪这个刻薄的老头子说话,听他这么说,立即拱了拱手,转身就出了书房。

李岩也跟了上来,拉着姬庆文走远了些,才说道:“姬公子请见谅,我父亲就是这个性子,平日同我说话还要更严峻些呢。你可不要放在心上。”

姬庆文一笑道:“令尊说得其实已经很客气了。不满李公子说,我身上这个举人的名号,是我爹买来的,这次进京赶考,走的还是九千岁魏忠贤的门路。唉!其实我是不想去的,无奈父命难违啊!”

李岩听了一怔,沉默了半晌,忽然说道:“我大清早搅扰姬公子起来,想必公子还没用过早饭吧?这样,我请公子上街去吃,也好品尝品尝我碛口镇里的美食。”

说着,李岩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便引姬庆文往左手边一条小路走去。

两人穿过一座曲径通幽的小花园,通过李府的偏门,便到了碛口镇上。李岩领着姬庆文,在小镇起伏的小路上拐了几个弯,便进了一家茶馆。

茶馆跑堂的小厮显然对李岩十分熟悉,赶紧上来迎接:“哟,公子一大早就来了啊?是不是照老规矩,还是一碗清茶?”

李岩笑道:“没看见我领着贵客吗?一碗清茶不变,你们店里有什么拿手的点心,尽管做了送上来,不要想着替我省钱。”

跑堂赶紧应和了一声“好嘞”,便请李岩、姬庆文上了二楼,挑了临街的一张桌子坐下,转身下楼,过不多久就提了一壶茶、端着几碟子点心摆到桌上。

姬庆文肚子正饿,吃了两块糕点、饮了两口茶,这才赞道:“碛口镇果然是好地方,看街道这样繁华、又有这等美食,怪不得关防得如此严格,害得在下半夜进不了城,险些被‘黄虎’张献忠害了。”

李岩喝了口茶,说道:“这也是无可奈何。如今天下虽然还算太平,然而暗流涌动,不少宵小之徒蠢蠢欲动。这碛口镇仗着黄河渡口水运之利颇为繁华,因此便也容易让人起了觊觎之心。你看镇外这依山而建的城墙,就是镇里几代百姓一点一点修建起来的;而在下昨夜领着的那些汉子,便也是镇里的乡勇团练。”

姬庆文一边听,一边点头,想到自己短短一个月不到的时间里头,就先后同李自成、张献忠两大起义领袖发生了瓜葛,李岩口中这“暗流涌动”四个字竟没有半字虚言。

然而这种开了上帝视角才能预料的事情,姬庆文是不能同李岩说的,只好指着远方一处工地说道:“李公子所言不虚,碛口城墙现在都还在不断整修加固,可见镇民的保家卫国之心了。”

李岩却觉好奇,站起身来,循着姬庆文手指的方向望去,忽然长叹了口气,说道:“姬公子误会了,那边可不是在修葺城墙,而是……而是在……在给九千岁魏公公修生祠!”

“什么!”姬庆文惊道,“西安城里给魏忠贤修生祠也就算了,怎么这里也在修?”

李岩赶紧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低声说道:“姬公子请小声说话。”说着,他紧张地环视四周,见确无旁人偷听,才又接着说道,“这普天之下,人人都在讨好魏忠贤,碛口是黄河边上的一座大镇,修一修也没有什么不寻常的……”

姬庆文听李岩口中隐隐有所不满,便道:“听李公子所言,似乎对修生祠这件事情不以为然。既然这样,凭李家在碛口镇的威望势力,想要将这件事情搅黄了,怕也不是什么难办的事情吧?”

李岩闻言,又长叹一声:“唉!公子有所不知,这个主持修建生祠之人,不是旁人,正是家父……”

“啊?”姬庆文听了几乎绝倒,忙追问,“令尊不是都从朝廷重臣位置上退下来了嘛,怎么还要给魏忠贤修生祠啊?”

李岩一脸的落寞和无奈,说道:“那都是我父亲的一片爱子之心啊!不瞒姬公子说,这次恩科考试,在下也要进京赴考。而家父在朝廷中做官之时,就已是阉党中人。这次科考,他在黄河边上修建生祠,又亲自给魏忠贤写了信,说是保我此次科举前三,唉!真是叫人无可奈何!”

姬庆文听李岩话语诚恳,便也坦诚说道:“不是在下羡慕李公子的名次,只是阉党这趟浑水实在是不能轻易掺和的。公子不妨想想,这次新皇登极,眼前却横亘了一个权倾朝野的阉党,皇上想要坐稳龙椅,能不出手除掉阉党吗?”

李岩点头道:“这还在其次。阉党这几年当政,对内屠戮忠良、对外战场失利、对上欺瞒圣上、对下盘剥百姓,像阉党这样倒行逆施,即便一时得逞,也会遗臭万年。好似这样的奸徒恶党,在下再怎么胸无大志,也绝不会与其为伍!”

姬庆文点头道:“在下没有李公子这样的雅量宏志,只觉得跟着魏忠贤没有半点出路。西安城里那座生祠,现在正被在下以瞒天过海之计拖延住了……至于这次恩科考试么……去不去是个态度问题,能不能中,那可就是我本事到家不到家的问题了……”

“哈哈!”李岩抚掌笑道,“方才在家父的书房里头,听姬兄答题颠三倒四、毫无章法,原来是有意藏拙,这样的韬光养晦,李某实不能及!”

说着说着,李岩口中对姬庆文的称呼,已从“姬公子”改成了“姬兄”,俨然在称兄道弟了。

第二章 朋友们 第〇二五节 知耻近乎勇

姬庆文同李岩说得投机,便也换了称呼道:“李兄,我哪有这样的才华。我举人的功名本就是买的,现在又要去买这个进士。说起来也真是惭愧。”

李岩道:“唉!姬兄过谦了,所谓‘知耻近乎勇’,该惭愧的不是你,而是这个朝廷、是这个世道才对。”

两人正说话间,太阳渐渐升上中天,往来碛口镇营生的百姓也是越聚越多,叫卖声、呼喊声响成一片,让这座黄河边上的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城镇变得朝气盎然、生机勃勃。

姬庆文自从西安城里出来,所闻所见尽是一片萧条破败的景象,今日见到碛口镇如此这般繁华喧闹,真有种恍若隔世之感,不禁感慨道:“若是大明天下,处处都像这碛口镇一般,又何愁国不富民不强呢?”

李岩赞道:“姬兄心怀天下,在下真是佩服万分。来,我带你去看样东西,给你解闷出气。”说罢,李岩站起身来,又说了声“走”,便往茶楼楼下走去。

姬庆文不知李岩要给他看什么好东西,倒也有了几分好奇,便赶紧跟了上去。

姬庆文跟着李岩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之中走了一盏茶功夫方才停下脚步,抬眼却见自己已停在城墙门口,便问李岩道:“李兄,这里有什么好东西给我看?”

李岩用折扇一指城门口的一支旗杆,说道:“姬兄请看!”

姬庆文定睛望去,只见旗杆底下结结实实捆绑了两个人——其中一人身材魁梧、满脸黄皮;另一人则是中等身材、贼眉鼠眼——就是昨夜意图谋害自己的张献忠、孙可望两人。

他们二人被绳索牢牢捆绑在旗杆上,眼睛死死闭住,不知是在睡觉还是在躲避过往行人投来的鄙夷的目光。而看守他们的,除了镇上的四五个乡勇团练,还有那身材极为高大的黄得功。

姬庆文有意招揽黄得功,正想着应当如何提起话头,却听李岩说道:“姬兄,你昨夜虽然受了些委屈,可也让我们能够趁此机会,除去这两个为害百姓的无赖,阴差阳错之间,也算是我们碛口的恩人了。”

姬庆文道声“不敢”,向前两步走到张献忠跟前,用脚踢了踢他的胸口,问道:“张献忠,你还活着吗?”

张献忠缓缓睁开眼睛,眸子里露出由愤怒、不甘、无奈、迷茫等种种情绪掺杂起来的复杂眼神,鼻孔发出“哼”的声音,说道:“我是死是活,与你有什么关系?”

姬庆文一想到绑在自己面前的,就是历史上那个杀人不眨眼、搅动大明天下不得安宁的张献忠,心中便有说不出的得意。

于是他“呵呵”笑了两声,说道:“张献忠,你当我是在有意为难你吗?不是的!我做人做事很简单,我有舒服日子过,那你也能过舒服日子;昨天你不让我舒服,那我叫你连别扭日子都过不成!”

张献忠抬起眼睛往姬庆文脸上一瞟,依旧是一副桀骜不驯的样子。

姬庆文却不理他,接着往下说道:“昨天我已答应了给你们钱,你们要是拿了就走,怎么会落到今日的下场?什么叫贪得无厌,什么叫咎由自取,你懂了吧?”

张献忠没有说话,绑在他身边的那个孙可望倒张口答道:“懂了,懂了。都是昨天小的不懂事,得罪了大爷……求大爷能够开恩,放了小的吧!”

昨天夜里的事,姬庆文记得清清楚楚,张献忠拿了钱都想扭头走人了,偏偏是这个孙可望还不依不饶,偏要抢杏儿做压寨夫人。

因此出于私愤,姬庆文是不想放孙可望走的;而出于维持大明江山太平的公义——当然,这点公义里头也夹杂这他想继续做个太平有钱人的私情——他更不愿放张献忠走。

于是姬庆文咬了咬牙,说道:“现在讨饶?晚了!你们就等着明正典刑吧!”

说罢,他便再不理睬张、孙二人,扭头对正拿着几个包子,旁若无人地往自己嘴巴里塞的黄得功说道:“黄得功,好样的,昨天要不是你,说不定我就糟了毒手了。”

黄得功却回了一句:“昨夜乱乱哄哄的,公子答应的三百两银子,还没给我呢!”

“三百两银子”这几句话从黄得功嘴里刚一说了出来,就引发了人群之中一阵骚动——要知道,明末一个农夫辛辛苦苦耕种一辈子,也未必能够攒下三百两银子。

姬庆文听了却是脸上一红,说道:“那是我忘了。这样,我刚才看镇上有家陕西商会,你跟我走,我这就兑三百两银子给你。”

黄得功听了,赶紧将手里的包子塞进嘴里,又囫囵吞到肚子里,说声:“那好,走!”

姬庆文作为西安城里有名的姬家的继承人,陕西商会自然是给足面子,连银票都没收,便让姬庆文签字画押,兑了三百两纹银出来。

三百两银子就是整整三十斤,可黄得功提起这包裹起来的三十斤白银,却只好像提了几根小葱,带着满脸的轻松,对姬庆文说道:“公子果然讲信用,银子落袋,我可就放心了。”

姬庆文抓住话头,说道:“这点银子算什么?我看你本领高强,又是个孝子,想带你出去闯荡一番,从今往后吃香的、喝辣的,荣华富贵享用不尽……”

黄得功听了这话,眉头却渐渐皱了起来,答道:“其实我也想着窝在这里种几亩田实在是没有什么出路。可我老爸死了,老娘又年老体弱,我要是就这么走了,谁来照顾我老娘?”

姬庆文笑道:“这你怕什么?有我给你的三百两银子,你老娘请个老婆子照顾,下半辈子躺着花也花不完啊。你要再不放心,那我请李兄派人照应一下,想必李兄也不会拒绝吧?”

李岩听了,含笑着点了点头。

黄得功还是不放心,支支吾吾地就是不肯答应下来。

姬庆文是个急脾气,见不得黄得功这副犹豫的样子,便说道:“你也别想了,你这就带我去见你老娘,听听她老人家是什么主意。要是她同意你跟我走,那你还能有什么话说?你看,李兄也在这边,他就是见证。”

说罢,姬庆文便催促着黄得功去见他老娘。

黄得功家中果然十分贫困,除了两间东倒西歪的破茅屋之外,便只有三亩长得稀稀拉拉的麦田,也就勉强能维持他母子二人的生活。

因此黄母听说自己的儿子有个出人头地的机会,想也不想就替儿子做了主:“你小子多大了,还成天围着我这个老太婆做什么?姬公子不是给了你三百两银子了嘛,你留一百两给我,剩下的自己拿着,跟着公子去做事好了。哼!老娘不中用,不会赚银子,还不会花银子吗?”

姬庆文听了高兴,抬起手拍着黄得功的肩膀说道:“得功,你听见了吗?你老娘可比你有见识多了!这下总肯放心跟我走了吧?”

李岩却道:“老人家留这么大一笔钱在身边,似乎有些不放心。不如这样,一百两银子给我,我从我家地里划五十亩良田出来,老人家每年收收佃租,能足够过上好日子了。”

黄得功听姬庆文、李岩安排得这样妥善,终于下定了决心,咬牙道:“那好,既然是姬公子瞧得上我,那我这就跟着公子出去闯荡闯荡。不过……”

“不过什么?”姬庆文追问道。

黄得功挠了挠头,答道:“要是闯不出什么名堂,我还是要回来伺候老娘的……”

话音刚落,李岩便用手里的折扇敲了一下黄得功的脑袋,骂道:“不吉利!姬公子又有才又有财,又怎么会闯不出名堂?”

第三章 魏忠贤之死 第〇二六节 风云突变

姬庆文将黄得功说服之后,又在碛口镇里盘桓了两日,又安排四方客栈里的李定国进李精白家学念书,便出城往京师方向赶路去了。

原本姬庆文还打算邀请李岩一道出发,可李岩还有一些琐碎事情需要处理,不能立即启程,便只好婉拒了姬庆文的好意。

然而他们两人毕竟有缘。姬庆文不紧不慢地走了七天时间,竟在大同府境内又同李岩碰了面。

两人相遇,来不及寒暄几句,李岩便给姬庆文带来了一个坏消息——

张献忠、孙可望在被押解去县衙的路上,被一伙不明来历的人半路劫走了。劫走强盗,可是一件大事,不仅官府十分重视,就连碛口镇的李家也不得不插手进来,派出镇里的乡勇团练四处打探。这样紧锣密鼓地调查了整整一天,才查清楚劫走张献忠两人的,是从陕西过河来的一伙人,而这伙人里领头的就是高迎祥和李自成!

姬庆文听了大惊失色:他千防万防,最后李自成、张献忠这两个民军领袖,最后还是用这种方式合流了。

这让他不免有些心虚:自己虽是一个知道了日后历史走向的穿越者,可凭借自己的一己之力,到底能在多大程度上改变这历史的进程?而眼看大明即将进入崇祯年间,一场席卷整个中原大地的风暴即将袭来,自己到底还能不能在这场风暴中独善其身,当一个太太平平的有钱人?

一想到这里,姬庆文的脸色立即阴沉下来。

李岩见了,还以为姬庆文时候在生他的气,赶忙道歉道:“这张献忠如此得罪姬兄,在下却让他在眼皮底下跑了,真是罪过。不过不要紧,我离开碛口之前,已吩咐过了镇里的团练教头,让他继续寻找张献忠的踪迹,一定将他捉拿归案,给姬兄出气。”

姬庆文苦笑道:“我出不出气的倒在其次。只是这个张献忠胆子大、有武艺,现在又成了个亡命之徒,我怕他走投无路、狗急跳墙,闹出什么大的动静来。”

李岩听了一个劲地点头:“还是姬兄深谋远虑,我这就写信回去,要镇里好好关防,防止这些宵小之徒作祟。”

这两人既然又复相遇,便结伴而行,离开山西境内,进入直隶辖区,一路往京师方向而去。

进入直隶省,年景比起山西来又好了许多,现在正值秋高气爽时节,官道两旁成熟的麦田好似金色的海洋,随着朔风波涛翻滚,煞是好看。

姬庆文和李岩见到这副丰收的景色,心情变得大好,便也不急于往京师赶路,而是一路游山玩水,好不痛快。

他们一行走走停停,走了两个月时间,将直隶省内的名胜景点游览了一遍,依旧觉得不过瘾,便绕着京师冶游起来,偏偏就是不向京城接近一步。

这样游玩到了十一月隆冬将至时候,却从京城里面传出来一道明发天下的圣旨,让姬庆文、李岩听来喜不自胜,一听到圣旨便当即停下脚步,选了一处酒楼痛饮了一场。

原来是尚未正式登极继位的崇祯皇帝,以“一与皇帝并列,二蔑视皇后,三搬弄兵权,四无二祖列宗,五克削藩王封爵,六目无圣人,七滥加爵赏,八掩盖边功,九剥削百姓,十交通关节”等十大罪革除魏忠贤本兼一切职务,发往凤阳看守太祖灵位。

这道圣旨一下,意味着在天启朝权倾朝野的魏忠贤,还未见到崇祯朝的太阳,便已然走向了末路,而那依附于魏忠贤为非作歹的阉党的烟消云散,也就近在眼前。

紧随着这道圣旨而来的,是另一道同样意义重大的旨意。

根据这道圣旨,来年元月,新皇帝就要举办登极大典,改元“崇祯”,并于二月举行恩科考试,广收天下良才。

姬庆文听闻这道圣旨是有忧有喜、又忧又喜——忧的是阉党坏事之后,老爸给自己安排下的门路自然也就走不通了,那凭自己肚子里这点墨水,是绝对中不了进士的,此次进京无疑是做了一趟无用功;喜的是,阉党倒霉得这样迅速,西安城里那座名义上是生祠的教堂必然没有建设成功,那姬家自然也就避免了被当成阉党一同清算的命运。

李岩听了这消息则则是只喜不忧——原来是他本来就有投身功名、做出一番事业的心愿,现在没了父亲在自己脑袋上扣着的阉党的帽子,便能够凭借自己的真才实学,肆无忌惮地在科场上拼搏比试一番,堂堂正正地换区正正经经的功名。

于是李岩再也没有心思游山玩水,催促着姬庆文便往京城兼程而去。

这一日,他们两人来到河间府阜城县,因为贪赶了几步路,错过了县城里的客栈。

因在碛口镇发生了被张献忠劫掠的事情,因此姬庆文一路投宿都极为小心,宁可少走路、多花钱,也要住在有名的大客栈之中。

今日他们错过宿头,又不愿摸黑走回头路,正在焦急之时,却远远望见前头官道旁边坐落着一座不小的驿站。

驿站乃是明太祖朱元璋的祖制,是为了防止官员袭扰地方而特意设置来接待各方官员的机构。

虽然经过两百多年的变迁,驿站制度日渐荒驰,各级官员们也越来越不愿在驿站之中居住。然而驿站毕竟是太祖定下的规矩,属于大明体制的一部分,有专门的驿丞兵丁守护。

故而驿站居住条件虽不甚好,却是颇为安全,于是姬庆文和李岩同多九公商量了一下,便决定快走几步,到驿站之中住宿。

只见阜城驿站虽然破败,规模却不甚小,而驿站门口则停着二十几匹马、十几辆车,显然是有大队人马已经入住于此。

姬庆文见此处并不是什么荒郊小店,更感放心,便叫多九公前去叫门。

却不料阜城驿站的驿丞十分傲慢,直接拒绝道:“哪里来的客商草民,居然也敢来驿站投宿?走走走,本官到底也是朝廷命官,你们也敢过来戏弄我么?”

本来驿站驿丞为了获取补贴、赚些银两,多多少少也会破例接待一些客商。

这点,江湖经验丰富的多九公是知道的,却没想到阜城的这个驿丞如此刻板,于是他便掏出怀中路引,拱手递给驿丞,说道:“大人,我家少爷可不是什么草民,是奉了圣旨进京赶考的举人。按律是可以在驿站投宿的。”

那驿丞接过路引,认真阅读了一番,顿时换了一副恭敬的嘴脸,说道:“哦,原来是位举人,失敬、失敬。不过不是下官有意作难,今天驿站里已住满了客人,实在是难以接待了。”

多九公收回路引,又道:“大人这是在同我们开玩笑么?小人看阜城驿站这样宽敞,而门口就这几匹马、几辆车,恐怕不会就这样住满了吧?”

驿丞结结巴巴说道:“这个……这个……今天确实是不太方便,诸位还是另寻去处吧。”说着,转身就要返回驿站。

驿丞这样推脱,却害得姬庆文犯起有钱人的性子来,从马车上一跃而下,指着那驿丞的鼻子说道:“你这也不好,那也不好。不就是怕我们不出投宿的钱嘛!喏,这里是十两银子,给我们开三间房间,就住宿一晚,总可以了吧?”

他一边说,一边从怀中掏出一张银票,在驿丞面前晃了一晃。

谁知驿丞丝毫不为所动,轻蔑地说道:“这位就是举人老爷了吧?下官虽然也是举人出身,然而清贫得很,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一张的银票。你还是收起银票,小心晃晕了下官!”

第三章 魏忠贤之死 第〇二七节 九千岁魏忠贤

这话姬庆文就不爱听了,说道:“钱你爱收就收,冷嘲热讽做什么?我给你钱,还成了我的不是了?”

李岩也过来帮腔道:“我们是进京赶考的举子,各地驿站有接待的义务。你这驿站了又没住满,凭什么据我们于门外?”

那驿丞本来就有三分理亏,听姬庆文、李岩这样据理力争,顿时恼羞成怒,挥手召唤道:“来人呐,这几个人搅闹驿站,给我把他们轰出去!”

他话音刚落,身后便走上来四个驿站的兵丁,手持长矛,就要过来赶人。

姬庆文见这四人瘦骨嶙峋、面有饥色,手里的长矛细得好似两根面条,不觉心中好笑,便对黄得功说道:“得功,这几个人要打我,你还不快过来护驾?”

黄得功面露难色道:“东家,这几个都是朝廷兵丁,我可不敢打他们……”

“废话,他们打我,总不能叫我连还手都不行吧?”姬庆文道,“我叫你怎样,你就怎样,一切后果由我承担。”

“好嘞!”黄得功答应得有些犹豫,却依旧走上几步,护在姬庆文身前。

那几个驿站里的瘦弱兵丁,看见黄得功这铁塔一般的身躯,早有了几分气馁,胆怯得紧紧握住手中兵器护在胸口,唯恐这座铁塔倾倒下来,将自己砸个粉身碎骨。

那驿丞见状,立即骂道:“你们几个,平日拿的、吃的都不比谁少,到了关键时候,怎么这样一幅脓包相,还不快给我上去!”

驿丞催促得虽紧,可那几个驿站的兵丁进一步、退两步,就是不肯向前。

正在这时,忽从驿站之中传来声音:“哟,是哪里来的猴崽子?搅得杂家没法睡觉。”这声音又苍老、又嘶哑,偏偏捏声捏气,听得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于是众人的注意力都被这声音吸引了过去,抬眼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却见一人从驿站里一步三摇地缓缓走出,身后则簇拥着十来个彪形大汉。

姬庆文等人不知来者身份,那驿丞却是一脸的惶恐,赶紧撇下姬庆文不管,转身走到那人跟前深深作了一揖,说道:“九千岁,是这两个进京赶考的穷举人想要住进驿站来。小的怕他们搅扰到九千岁休息,因此让他们另寻地方过夜。可这他们不识抬举,还在这里不依不挠,终于惊动了九千岁,还请九千岁恕罪……”

这驿丞一口一个“九千岁”,顿时将姬庆文、李岩等人说傻了。

莫非这个走出来说话的“九千岁”就是被崇祯皇帝贬斥了的魏忠贤?

只听那人又说道:“你小子叫杂家魏老公也好、老太监也好,哪怕就是直呼我魏忠贤也行,就别再叫什么‘九千岁’了。杂家被万岁爷革了差事,你们又不是不知道。”

此言一处,众人无不震惊,慌忙朝九千岁魏忠贤身上看去:只见他身材颇为高大,腰板却没了气力,微微前倾似乎有些驼背;面色又青又白,颧骨上的皮肤松弛着耷拉下来,几乎要垂到脖子上;头发白而稀疏,连一个发髻都没法挽起来。

“原来他就是魏忠贤!”姬庆文带着几分惶恐,在李岩耳边低声说道,“看来这驿站也不是那么好住的……”

李岩尚未回答,却见魏忠贤抬起一只干枯的手指,指着他们二人,说道:“这两个就是赶考去的孝廉?嗯,好,一表人才,能够为国效力,这是极好的。你们要住店就住吧,驿丞这猴崽子乱拍马屁,你们不要理他。”

说罢,魏忠贤便一转身,重新往驿站里头走去,脚步倒还算灵活。

待魏忠贤在护卫的簇拥下拐了个弯,消失在众人视线内之后,驿丞才说道:“都听见了?既然是九千岁说话,那你们就住进来吧。”

这回反倒是姬庆文犹豫起来,同李岩商量道:“李兄,今日这驿站,是住好?还是不住好?”

李岩眸子一闪,说道:“看来这驿站是不住也得住了。不过魏忠贤乃是是非之人,我总觉得今夜要出大事,我们可要小心仔细着点儿。”

姬庆文一听可能要出事,立即犯起怂来,说道:“我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魏忠贤既然是是非之人,那这驿站就是是非之地。是非之地、不宜久留,我们不如另寻去处吧?”

李岩一笑道:“姬兄何必如此?都这时辰了,要是如果不住这驿站,就只能露宿于外,岂不更加危险?”

姬庆文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叫驿丞安排了三间最靠边的房间——自己和杏儿共处一室、李岩独住一间、多九公和黄得功合住一间——战战兢兢地住了下来。

他心情紧张,只觉得自己身处龙潭虎穴之中,连驿站里做的饭食都不敢吃,随意吃了几口随身带来的干粮,便躺下睡觉了。原本他同杏儿同处一室,总要行些云雨之事,可今日却也没了兴致,总觉得有人想要谋害自己,辗转反侧到了半夜还是睡不着。

于是姬庆文便叫醒黄得功,让他守在自己房间门外,这才略微放心,渐渐睡了过去。

可姬庆文睡了没多久,便又从梦中惊醒,耳中似乎传来刀兵声和喊杀声,吓得他一下从床上坐起,高声叫道:“黄得功,外面是什么情况?”

黄得功在门外答道:“东家,是外头来了两个黑衣蒙面人,同魏忠贤的护卫们打起来了!”

黄得功这一声回答甚是响亮,就连隔壁的李岩也听见了,说道:“姬兄,此事非同小可,你赶紧过来,我要同你商议商议。”

姬庆文胆小,本来是不愿出门到隔壁去的,可一想到杏儿还在自己房内,请李岩过来确有几分不方便,便只好穿好衣服,硬着头皮推开自己的房门,快跑两步,又推开李岩的房门,进了他的屋子。

李岩端坐屋内,脸色被摇曳的一盏油灯的灯火映托得分外深沉,说道:“在下一语成谶,这里果然出事。依我看,为今之计,只有速速离开这里。”

姬庆文不解道:“不至于吧?我看魏忠贤名气这么大,这里又是朝廷驿站,这几个人绝不是什么打家劫舍的蟊贼,应该就是冲着魏忠贤去的。既然这样,我们只要在房里假装睡觉什么都不知道,那他们多半也是不会搭理我们的。”

李岩摆摆手,说道:“就怪魏忠贤名气太大。现在皇上心里虽然恨之入骨,却还不能杀他。若是他死在这驿站之内,必定是要追究相关人等的责任的——如此,驿站驿丞自然是逃不了的,地方有司官员也必然是要受到牵连,而我们恐怕也得不到什么好果子吃……”

姬庆文一脸疑惑:“皇帝这样恨魏忠贤,又不便动手,那巴不得他就这样死了,为何还要追究旁人的责任呢?”

李岩脸色铁青,说道:“姬兄有所不知。魏忠贤虽已被削除官职,可阉党势力仍大。魏忠贤死了,皇上固然开心,却总要暂时安抚一下那些阉党官员。如何安抚?不就是处置几个替罪羊么?姬兄是个聪明人,这任人宰割的替罪羔羊,恐怕是不愿意当的吧?”

“哼!替罪羊谁爱当谁去当,反正我不当!”姬庆文毫不迟疑地答道。

说着,他便高声吩咐杏儿和多九公,让他们准备好行李,就要连夜一走了之,以免受这无妄之灾的波及。

一行五人从屋内走出,果然看见两个黑衣蒙面人正在同魏忠贤的十几个护卫相互厮杀——这些护卫身负武功,一招一式都有章法;而那两个蒙面人武功更高,以寡敌众依旧同对手杀了个不分胜负。

第三章 魏忠贤之死 第〇二八节 又是白莲教

李岩见了这一幕却产生了兴趣,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驻足观看这两伙人之间的搏斗。

姬庆文虽然好奇心强,却也不想再次被拉入纠纷,只想快些离开,拉着李岩说道:“李兄,我们快走,这有什么看头?”

李岩依依不舍地挪动了几步,说道:“当然有看头了,你看这两个黑衣人功夫了得,可不是随处可见的。”

姬庆文又用力拖了李岩一把,道:“我在西安城里见过白莲教的妖人,他们的武功一点不比这两个黑衣人差,等到了安全地方,我一五一十说给李兄听。”

谁知姬庆文此话一出,却把自己吓了一跳,原来这两个蒙面黑衣人身段招式,竟同西安城里的徐鸿儒、周秀英一模一样。

一想到这两人同自己有仇,姬庆文便吓得心惊肉跳,赶忙又使出全力,将李岩往门外一拉,几乎把他拽倒在地上,急得李岩大喊:“姬兄你做什么?我走就是了,拉拉扯扯的成何体统?”

他们这样一拉一喊,立即引起了原本全神贯注于眼前厮杀的那两个黑衣人的注意,其中一人忽然向后跳出半步,对其他人说道:“且慢,这里有我的一位故人,诸位少歇,我要同他说话。”

另一个黑衣人闻言,也随之向后一跃,收回手中两柄匕首,婷婷站在那黑衣人的身旁。

魏忠贤的那些护卫对付那两个黑衣人本就十分吃力,见他们后退却也不敢向前追击,也立即停下了手中招式,肩并肩站着护住一间房间的房门——显然那九千岁魏忠贤,就在房门之后。

却见那黑衣人一把扯下蒙住自己口鼻的黑布,“嘿嘿”一笑道:“姬公子,数月不见,别来无恙啊?”

姬庆文定睛一看,见那黑衣人在月光的照射下显露出一张干瘪消瘦的老脸,果不其然,他就是白莲教主徐鸿儒。

姬庆文又见旁边一人身段扭捏,显然是个女子,便立即猜出了此人身份,便向那女子拱手道:“原来秀英姑娘也来了,这一向可好?”

那女子闻言,揭开掩住口鼻的黑布,露出一张既清秀又艳丽的脸庞,在月光下显得更加娇艳无比,略微点头道:“还好,还好,姬公子,小女子这厢有礼了。”

她话未说完,便被徐鸿儒打断了:“所谓衣不如新、人不如故,今日有缘同姬公子见面,正有一件事情要拜托公子帮忙。”

“什么事情?”话赶话说到这里,姬庆文倒产生了几分好奇。

徐鸿儒摸了一把下巴上续起的山羊胡须,说到:“这屋子里住的便是阉人魏忠贤。此人残害忠良、荼毒百姓,老夫正要手刃此人,为百姓除一祸害。烦请姬公子将老夫的这一义举遍传天下,为我扬名。”

说罢,徐鸿儒又挥出手中宝剑,揉身上前同魏忠贤的护卫们厮杀起来。

周秀英见状,也忙拔出两柄匕首,杀入战局之中。

姬庆文叫声:“且慢!”可他话未出口,徐鸿儒和周秀英便已同对手杀成一团,也不知有没有听见自己的呼喊。

却听耳边李岩问道:“姬兄,你似乎同这两人认识,不知这两人是何来历?又为何要诛杀魏忠贤?”

姬庆文蹙眉道:“这个老头子,就是白莲教教主徐鸿儒;那女子是他的养女,叫周秀英。至于他们为什么要杀魏忠贤,我就不知道了。”

李岩却已参透其中玄机,脸色一沉道:“我已猜出来了。白莲教意图起事谋反,却又怕自己这点荒诞不经的教义不能吸引百姓,因此才想到要将诛杀魏忠贤的功绩揽到自己名下,这样才好收买人心。”

姬庆文一听一想,还真是这个道理,便道:“魏忠贤该杀,却又不能死在白莲教手下。李兄,你说要不要去阻止他们呢?”

李岩想了想,说道:“魏忠贤已是冢中枯骨,只要皇上坐稳了皇位,回过手来,第一件要做的事情,便是要将魏忠贤处置掉。因此,无论白莲教动手与否,这魏忠贤也活不了多少时日了。因此,诛杀魏忠贤的这份功劳,可千万不能落到白莲教手中。”

姬庆文点了点头,说了句“有理”,便吩咐身旁的黄得功道:“得功,你都听见了?还不过去,帮一帮魏忠贤的忙。”

黄得功犹豫道:“东家,这可不行,你看他们一个个手持兵刃,我赤手空拳和他们打,就怕受了伤。”

姬庆文怒道:“你怎么这么多废话?手里没有兵刃,不会自己想想法子吗?”他眼睛忽然瞥到几步开外的墙角里,靠着十来根晾衣服用的竹竿,便指着说道,“瞧见那些竹竿了吗?你拿在手里,不就是一支长矛了吗?”

黄得功见了,立即喜上眉梢:“还是东家聪明,这竹竿这么长,我远远地打,他们手里的刀剑便也伤不到我了。”

说着,黄得功上前几步,挑了一支一丈多长的竹竿擎在手里,说声:“东家,你就瞧好吧!”便上前一步,往徐鸿儒、周秀英身后扫去。

姬庆文见黄得功手中有了趁手的兵器,又看他杀气腾腾、气势汹汹,唯恐杀红了眼,把周秀英连同徐鸿儒一道打伤了,便又嘱咐道:“得功,你可小心了,只要打那个干瘪老头子,那个好看的姑娘,你可要手下留情。”

黄得功闻言,横扫出去的竹竿被他硬生生收了回来,说声:“好男不跟女斗,东家说得有理。”便将竹竿头高高举起,纵向往徐鸿儒后背砸去。

徐鸿儒感觉到身后一阵凉意,偷眼向后一瞧,立即吓了一跳,赶紧往旁边一跃,将将躲过竹竿的袭击。

黄得功却丝毫没有停下,挥动竹竿,又横向往徐鸿儒的腰间打去。

徐鸿儒无可奈何,只得蹲下身子,一猫腰闪过竹竿的额横扫。

紧接着,黄得功又举起竹竿,又复向下砸去,让徐鸿儒只能再次慌张地左右躲闪。

就这样,虽然竹竿只有纵劈横扫两种极简单的招式,然而黄得功臂力极大,操纵这支一丈来长、十几斤重的长竹竿,就好似捏着一根绣花针,上下翻飞、得心应手。

而那徐鸿儒,虽然武功招式比起黄得功精妙了不知多少,然而手中兵器落了天然的劣势,又兼年老体弱、气力不足,转眼之间便被黄得功杀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

于是徐鸿儒赶忙呼救:“秀英,前头这个混蛋厉害,我招架不住,你快过来帮忙,先杀退这小子,再去对付魏忠贤手下的那群走狗。”

周秀英方才对付眼前那十个护卫,已是捉襟见肘、险象环生,听了养父徐鸿儒的吩咐,刚要回身增援,便见身侧一刀砍来,慌忙躲闪之间脚下拌蒜,一屁股坐在地上,眨眼间脖子上便被架上了几柄钢刀。

徐鸿儒瞥见周秀英被擒,心中一惊,手上招式也混乱起来,一个不小心,被黄得功手中的竹竿扫到脚面,也倒在了地上。

魏忠贤的护卫们见了,毫不犹豫猛扑上来,将白莲教主徐鸿儒拿住。

一旁观战的姬庆文见状大喜,对李岩说道:“李兄,碛口镇果然地灵人杰,一个在客栈里帮忙打工的黄得功,便有这样的本事,居然能够活捉白莲教主!”

李岩听了脸上有光,兴高采烈地对黄得功说道:“黄得功,好样的!我天亮了就回去写封信,送十亩良田给你老娘,算是我的一片心意。”

黄得功乃是至孝之人,听了这话,立即过来谢恩:“那就多谢公子了。不过我手上有把力气还在其次,倒是东家给我找的这把竹竿兵器十分顺手。今后我睡觉也要带着这根竹竿,遇到什么敌人都不怕了。”

姬庆文等人见他说话一本正经的样子,被逗得一乐,齐声大笑起来。

第三章 魏忠贤之死 第〇二九节 色胆包天

众人正说笑间,魏忠贤那些护卫纷纷点起火把松明,将周遭照得恍如白昼,其中领头一人,轻轻敲了敲身后的房门,说道:“公公,刺客已经被我们擒拿住了,如何处置,还请公公出来发落。”

屋里立即传来魏忠贤的声音:“好,猴崽子们好样的!杂家这就出来瞧瞧。”

声音刚落,便见一人推开房门,手持宝刀侍立一旁。

紧接着魏忠贤才从门内走了出来,缓缓走到颈中架着钢刀的徐鸿儒、周秀英面前,说道:“两位同杂家无冤无仇,又何苦来刺杀杂家呢?”

徐鸿儒脖子一拧,说道:“你魏忠贤一个作恶多端的死太监,人人得而诛之,我凭什么不能来杀你?”

魏忠贤这十几年来,不知听天下人骂了多少次,因此对徐鸿儒这样的咒骂毫不在意,反而笑道:“想杀杂家的人多了,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只是你一个老头子死了也就算了,这如花似玉的姑娘,也要跟着你去死,可惜呀!”

徐鸿儒一昂头,说道:“今日是我们失了手,你要杀就杀,何必多说?”

周秀英也随声附和:“对,要杀就杀,何必多说?”

魏忠贤苦笑着长叹口气,说道:“唉!天下人都说杂家嗜杀,真是误会杂家了。杨涟、左光斗、袁化中、魏大中、周朝瑞、顾大章,还有黄尊素,他们的气节,其实我打心里佩服,并不想杀他们。可他们一个一个都逼着杂家杀他们,杂家有什么法子?唉!杀了他们不过是遂了他们的心愿罢了。”

他又叹了口气:“唉!现在也是这样,你们两个非要逼杂家杀你们,没法子啊……没法子……”

徐鸿儒死不死的,姬庆文毫不在意,却怕周秀英今日就死在魏忠贤手下,慌忙接话道:“魏公公这话有理,只要你诚心讨饶,公公是不会取你性命的。秀英,你还不快向公公求情?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这个道理你懂不懂?”

魏忠贤一听,“嘿嘿”笑了两声:“好小子,真会顺杆爬。好了,杂家现在虎落平阳,得饶人处且饶人,你们走吧……”

“公公,这两个人可不能轻饶,您看……”只见方才给魏忠贤开门之人,已从徐鸿儒怀中搜出一样东西,送到魏忠贤眼前。

魏忠贤瞟了一眼,“嘿嘿”一笑:“哟,没想到你们是白莲教的人。杂家主政时候,也镇压过几次白莲教的起事,你们是来替他们报仇的吗?”

姬庆文唯恐徐鸿儒、周秀英说出什么自寻死路的怪话来,又怕徐鸿儒白莲教主的身份被揭穿,便赶紧接过话头,说道:“魏公公,这两人不过是白莲教中的无名小卒,你不如给我个面子,把他们当个屁,放了也就算了。”

魏忠贤又冷笑一声:“嘿嘿,你这猴崽子面子很大吗?哦,我懂了,一定是你小子瞧这个女刺客容貌美丽,因此想要卖她个人情,是不是啊?你小子别当我是个阉人,就不懂这里头的门道,嘿嘿!”

魏忠贤原是个目不识丁的文盲,中年净身入宫,不过十年时间就混得权倾朝野,自然有其过人之处。而他这过人之处,便是对人心的掌握和揣摩。

因此姬庆文被他说破心事,脸上顿时一红,知道瞒不过魏忠贤,便舔着脸说道:“公公果然厉害,在下的心事,被公公一语道破。那公公能不能成人之美,放了他们呢?毕竟公公抓获这两人,在下也是出了力的。”

魏忠贤眼睛一挑,问道:“哦?是吗?”

立即有护卫头领在他耳边回答道:“这两个刺客确实厉害,要是没有这个举人手下那个汉子,还真捉不住他们呢!”

魏忠贤听了,略略点头,说道:“那好,那杂家今天就给你个面子,放了这小丫头。至于这个老头子么……看他这么大的年纪,就是放走了也活不了多久,干脆在这里杀了算了。”

姬庆文也觉得徐鸿儒此人死了更好,便赶忙接话道:“好,好,多谢魏公公能赏我这个面子。那就请公公下令,将这女子放了、再把这老头给杀了!”

周秀英闻言大惊,忙道:“不行,爹爹活着我才活着,爹爹死了我也去死,绝不一个人独活。”

姬庆文闻言急道:“你说什么呢?他是他,你是你,他死不死的,和你有什么相干?”

周秀英已是满眼泪光,说道:“我是爹爹从小养大的,没他就没我,他死了我也不活了。”

姬庆文见她这副梨花带雨的样子,心里说不出的怜惜,不知从何处来了勇气,又对魏忠贤说道:“魏公公,你饶一个也是饶,饶两个也是饶,索性‘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将他们两个都饶了算了。”

“嘿嘿,你小子是色胆包天了吧?”魏忠贤阴冷地一笑,却话锋一转道,“看在你小子也算是有点胆识,看在这小妮子是个孝女的份上,你们就都走吧。反正杂家也没几天好日子能过了,饶了他们,算是给下辈子积些阴德。你们都把刀撤了吧。”

护卫们闻言,便缓缓将架在徐鸿儒、周秀英脖子里的刀抽了回去,却依旧不敢掉以轻心,警惕地守卫在魏忠贤身边。

周秀英见状大喜,赶紧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又扶起徐鸿儒道:“爹爹,多亏这位姬公子求情,我们快走吧。”

却不料徐鸿儒说道:“谁要他假惺惺地做好人?他要我活,我偏要……”

他口中一个“死”字尚未出口,却想到现在已没人要杀他,若一心求“死”,就只能在这里横刀自尽了——而他自己胸中还怀着封疆裂土、夺取天下的大志,又怎么会轻易自刎?

就在这复杂矛盾的情绪之下,徐鸿儒忽然将左手三只指头伸进嘴里,狠狠用力一咬,将这三根手指咬断,吐在地上,恨恨说道:“姓姬的,老夫不欠你这人情,这三根手指你收下。”

原来这断指赔罪,乃是白莲教中最高的礼仪,而徐鸿儒以堂堂教主身份,一次咬断自己三根手指,那在教中是给了姬庆文何等样的面子?

却不料姬庆文对白莲教里这些规矩丝毫没有概念,一脸懵逼地看着这三根带着血沫的毛骨悚然的断指,说道:“你这徐鸿儒做事奇怪,我要你这三根手指做什么?总不能炒熟了下酒吧?”

徐鸿儒闻言大怒,然而自己手上受伤、四周又都是敌人,胸中这股怒火只能强忍下去,脸上肌肉抽搐着说道:“你就当老夫是一厢情愿好了,三根手指换一条命,我不欠你的。秀英,我们走!”

周秀英听了,赶紧扶起徐鸿儒,就要往驿站外走去。

姬庆文却怕周秀英也咬断手指,忙道:“秀英姑娘,你爹爹咬了三根手指下来,一根赎他自己的命、一根赎你的命,里外里我还多赚了一根手指,你可别再弄断手指了啊!”

周秀英听了,用带着感激的目光看了姬庆文一眼,说了句:“那就多谢姬公子了,我……”

可她话未说尽,耳边便响起徐鸿儒的叱责:“秀英,你谢这小贼做什么?还不快扶我走?”

周秀英慌忙回答了声“是”,便搀着徐鸿儒往黑黢黢的驿站门外走去,走没两步又回头看了姬庆文一眼,抿着嘴巴轻轻点了点头,嘴角扬起淡淡微笑,算是表示了自己的谢意。

姬庆文见到周秀英这一颦一笑,心都要化了,竟在这刚刚经历了一场厮杀的客栈当中咧嘴傻笑起来。

第三章 魏忠贤之死 第〇三〇节 飞鱼服 绣春刀

这样花痴的笑,让在场诸人看了都有些莫名其妙,还是李岩反应最快,拉了拉姬庆文的衣袖,在他耳边低声说道:“事情已定,再同魏忠贤这个阉人说话没有益处,我们还是回屋去,我还有些不明白,要请教你呢。”

姬庆文这才从思春之中苏醒过来,急促地说了几个“哦”字,便转身返回自己的房间,见杏儿已穿戴齐整,便请李岩进屋,又叫多九公和黄得功护住房门,以防万一。

姬庆文在屋中坐定,叫杏儿多点几枚灯烛、泡好两碗浓茶,啜了一口,说道:“李兄是想问我,到底是怎么认识这白莲教中之人的?”

李岩点点头:“正要请教。”

于是姬庆文便将在西安城中“老万兴”饭馆之中那场议佃之争的始末,同李岩细细说了。

李岩一边听,一边点头,说道:“如今虽然天灾人祸不断,北方又有女真造逆,可大明根基未动、百姓人心思定,新皇登极之后又能铲除阉党、拨乱反正,白莲教想要在这个时节凭空起事,谈何容易?”

这几句话姬庆文却不赞同,他知道崇祯皇帝已是明朝最后一个皇帝,而以高迎祥、李自成、张献忠为代表的农民起义更是迫在眉睫,如果说大明朝还有什么根基的话,那也是摇摇欲坠了。

可是这些话,姬庆文却是不能同李岩说的,只能就事论事道:“那个老头子就是白莲教主徐鸿儒,并不是那种愚昧无知之人。他不过是觉得自己年事已高,想要乘此机会,冒一冒险,看着能不能当几天皇帝罢了。”

李岩叹了口气,说道:“人嘛,就是这样,哪个人心里没个皇帝梦呢?小时候,大家做游戏,都要假装争一争这至尊之位,也是没有法子的事情。”

姬庆文却道:“别人不好说,我却没有这样的雄心大志,只想舒舒服服做一个富翁而已……”

李岩掩嘴笑道:“姬兄这是好福气,能够出生在大户之家,其实普天下人,皇帝做不成、能做一个富翁也是天大的福分了。不过在下看姬兄,似乎还有些别的追求呢……”

“哦?什么追求?”姬庆文追问道。

李岩一笑:“我看白莲教那个女子,容貌甚是妖艳,姬兄对她不会一点意思都没有吧?”

侍立一旁的杏儿听了这话,脸色一沉,又见姬庆文恬不知耻地含笑点头,心中又是一紧,可又想起自己下人的身份,只好低下头沉默不语。

却听李岩规劝道:“姬兄,古往今来都说女人是红颜祸水,这话虽然有失偏颇,可放在这个白莲教叫‘秀英’的女子身上,却是一点不错。沾惹上了她,别说是博取功名了,就是安稳当个富翁,都未必可得呢。”

这话姬庆文虽不完全同意,可也知道李岩是在为自己着想,便不愿同他争论,转开话题说道:“我看与其担心白莲教的事情,还不如担心今天我们同魏忠贤之间的这些瓜葛……”

听了这话,李岩也不禁苦笑道:“是啊,今晚的事情传扬出去,都说是我们救了魏忠贤,现在我们不是阉党、也是阉党了……”

“可不是嘛!”姬庆文也笑道,“早几年还好,偏偏是在魏忠贤已被皇帝拿下,眼看就要性命不保之时,莫名其妙加入了这个日薄西山的阉党,可以说是无妄之灾了,这就好像……”

他原本想说“就好像在1945年当汉奸”,可忽然想到这话一出口必然露出破绽,便赶紧改口道:“就好像玄武门之变前,投靠隐太子李建成……”

李岩却道:“唐太宗李世民毕竟是个明君,气量也大,多少李建成一党的人被他收入帐下,魏徵就是其中一员。”

姬庆文接着他的意思说道:“李兄的意思,难道当今皇帝有没有这个气量么……”

李岩连忙伸出右手食指,在嘴唇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说道:“这些事情,姬兄心里知道就是了,可就是万万不能说出口来。”

姬庆文满不在意地说道:“这有什么?就你我兄弟二人在此,有什么好怕的?还怕被别人听了去吗?”

李岩一脸的严肃,说道:“对,所谓‘隔墙有耳’,就怕被别人听了去。姬兄,你还记得方才那个给魏忠贤开门的人吗?”

姬庆文想了想,说道:“记得这人不离魏忠贤左右,就连白莲教的妖人过来厮杀,他都没有参与,想必是魏忠贤的贴身亲近之人。我们评论几句皇帝的话,被他听见了,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李岩道:“姬兄久在西安,不知道朝廷体制,也没什么奇怪的。你看那人衣服打扮,是不是同别人有所不同?”

姬庆文仔细回忆了一下,还真记得那人衣着的确同其他旁人不同,却说不出有什么门道来,便问道:“好像确实同别人不一样,不知其中有什么讲究?”

李岩正色道:“飞鱼服、绣春刀,他是锦衣卫。”

姬庆文惊道:“早就听说过锦衣卫的大名,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这魏忠贤也太胆大了点,现在是什么身份地位自己还不清楚,居然还敢安排锦衣卫做自己的护卫?”

李岩道:“姬兄还是太实诚了些。恐怕这锦衣卫并非不是魏忠贤安排的,而是皇帝安插在他身边的耳目,负责监视魏忠贤一举一动的。”

姬庆文听了,觉得李岩这话甚合情理,刚要附和两句,却听窗外传来几声大笑:“两位公子的推断虽有道理,然而离事实却是大相径庭,徐某既不是魏公公安排下的、也不是圣上安插来的,而是心甘情愿护送公公南下的。”

姬庆文听了大惊,忽然想到黄得功还守在门外,便大叫道:“黄得功,说话的是什么人?你可别放他进来。”一边说,一边推开窗户,露出两只眼睛朝窗外望去。

却见正是方才那个贴身护卫魏忠贤的锦衣卫——身穿飞鱼服、腰跨绣春刀——站在距离姬庆文房门四五步的地方。

那锦衣卫视力不错,一眼就看出探出了半个脑袋的姬庆文,说道:“这位公子,下官徐纯朝,锦衣卫指挥佥事,魏公公有一句话吩咐下官同两位公子通禀一声。”

姬庆文不敢回答,扭头问李岩道:“李兄,怎么办?”

李岩略加思索道:“听听不妨。”便高声朝门外说道,“有什么话,你现在就说。”

徐纯朝拱手道:“魏公公见两位公子一表人才,正想同两位叙谈叙谈。也不需两位到公公房内拜见,公公亲自到两位的房间中来。”

姬庆文听了眉头一皱,又对李岩说道:“怎么办?见不见?我看魏忠贤还是不见为好。”

李岩立即答道:“没错,魏忠贤过去是阎王、现在是瘟神,还是不见为好。然而他现在势力尚在,虽要拒绝,却也不能伤了他的面子。”

于是姬庆文斟酌了一下语句,说道:“魏公公是何等尊贵之人,在下两人不过是无名小辈,哪敢劳烦魏公公过来?公公一片好意,我们心领了,至于相见叙谈……在下实在是想不出能有什么好谈的,徐大人就请回吧……”

他话音刚落,却听门外传来苍老尖利的嗓音:“嘿嘿,猴崽子说话中听,可惜说来说去,不就是不肯见一见杂家嘛!杂家在新皇上跟前是不得宠了,难道现在要落到见两个举人都不行的地步了吗?”

这个问题问得甚是刁钻,让姬庆文和李岩不知如何回答。

只听魏忠贤又说道:“纯朝啊,你给杂家搬把椅子过来,我就等在门口,这两个猴崽子总要出门的,不愁见不到他们!”

第三章 魏忠贤之死 第〇三一节 不忠!不孝!不智!

姬庆文听了魏忠贤这话,立即着了慌,对身边的李岩说道:“李兄,没想到这个魏忠贤做事还挺执着的,他这样堵住了我们的门,这可怎么办?”

李岩也蹙眉道:“他这个人太扎眼了,坐在这里不走,反而难办。不如我们趁夜见他一见,随便说上几句话,快些将他打发走了,如何?”

姬庆文仔细思考了一下,觉得这也是唯一可行的办法,便叹息道:“这个魏忠贤虽然是个奸人,却也是奸人当中顶尖的人物了,怎么也会做出这种死皮赖脸的事情?”

李岩不无愤恨地说道:“这有什么好奇怪的?魏忠贤本就是个市井无赖,中年自阉入宫,欺上瞒下,使了不知多少手段,才成了这样一个危祸社稷的权阉。所以我们同他见一见面、说一说话固然无妨,可也要防着此人口蜜腹剑,小心着了他的道。”

李岩最后一句话,与其说是在提醒姬庆文,不如说是在提醒自己。

姬庆文却只听出他话中第一层意思,点头说了声:“多承李兄指教了”,便又吩咐黄得功道,“得功,你放那两人进来吧。”

黄得功将横在门前的那根竹竿收了起来,推开身后房门,用自己浑厚的嗓音说了个“请”字,便让魏忠贤、徐纯朝两人进了屋子。

魏忠贤的相貌,姬庆文之前是看过的,见了他这张老脸,虽然紧张却不好奇。而他身后紧跟着的徐纯朝,却是身材颀长、相貌堂堂,丝毫没有半点反派人物的嘴脸。

因此姬庆文脱口而出:“这位就是锦衣卫徐大人吧?看你相貌堂堂,前程似锦,怎么到了现在这个节骨眼上,还跟着这个倒了霉的魏忠贤?”

他话一出口,就知道自己说错,赶紧吐了吐舌头,然而说出去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是再也收不回了。

然而出乎姬庆文意料的是,被责问的徐纯朝脸上波澜不惊,而躺枪被骂了半句的魏忠贤也是不改一脸的笑意——他二人都仿佛没有听见姬庆文这几句略显草率的话。

只听魏忠贤又“嘿嘿”笑了两声,说道:“两位公子,杂家现在是客人,你们两位主人,连个座位都不肯赐我吗?”

这话说得姬庆文脸上一红,赶紧请魏忠贤坐下,又吩咐杏儿端上清茶,这才轻咳了两声,说道:“你有什么话,就请讲吧。”

魏忠贤却笑道:“嘿嘿,杂家还不知两位身份,难道不向杂家通报通报吗?”

姬庆文和李岩内心里都不想让魏忠贤知道自己的身份,然而他话既已出口,却又不知如何拒绝,只能将自己的姓名向魏忠贤讲了。

魏忠贤“嘿嘿”一笑,说道:“原来是姬公子、李公子。杂家过去的性子,那是有恩不报、有仇必报。现在想起来,杂家落到今日这样的地步,也都是报应。因此刚才两位公子出手相救,杂家想要报答报答两位……”

李岩未待魏忠贤把话说完,便断然拒绝道:“不必了。我等只是觉得你应当明正典刑而死,不该不明不白被白莲教击杀而已。‘报答’二字我们领受不起,也不愿领受。”

姬庆文却觉得不能把话说死了,便说道:“公公有意感谢,那是公公的好意。至于我们接受不接受,那便是我们的心愿了。还请公公能够体谅。”

魏忠贤“嘿嘿”一笑,夸赞道:“好猴崽子,说话中听。不过杂家开出的谢礼,恐怕两位是不会不接受的……”

这下就连李岩都觉得好奇,脱口而出道:“什么谢礼?”

魏忠贤脸上闪过一丝得意的微笑:“听说两位是去京师赶考的举人,嘿嘿……杂家就是要送两位各一份进士的功名!”

“哈哈!”李岩笑道,“魏忠贤啊魏忠贤。你真是不识好歹,你自己现在都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居然还想送我们一份功名。你不如先想想怎样才能保住自己这条性命吧……”

魏忠贤脸上肌肉明显地抽搐了一下,又立即挂上了笑容,说道:“有句话讲,叫做‘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杂家现在是不得势了,可朝廷里受过杂家恩惠的人,不知道有多少。只要两位按着杂家的意思写张纸条,再由杂家签字画押,到时候夹带在试卷里头交上去,保管两位会试名列前茅。至于殿试如何么……可惜杂家现在不行了,否则也是能给打保票的……”

李岩冷笑着说道:“你是个阉人,没有经过科考,怎么会懂这里的名堂?我们带着这么大一张纸进去,过不了第一道搜检,就会被搜了出来,还怎么能夹在答好的试卷里交出去?”

魏忠贤睨了一眼李岩,说道:“小孩子还是不懂事啊!杂家的字条,哪个敢收了去?就是收走了,也得乖乖还给你。”

李岩听了,忽然放声大笑道:“哈哈哈,好一个大言不惭的阉人。你现在是什么处境,你自己不知道吗?”

魏忠贤依旧是“嘿嘿”一笑,可他这笑声同之前不同,似乎充满了慑人的寒意,只听他说道:“杂家什么处境,杂家自己知道。杂家现在虽然失了宠,可抬起脚面,还是比你们的脑袋高。朝廷里面有杂家多少徒子徒孙,你们这两个小猴崽子,杂家还安排不了么?”

魏忠贤说话时候,眼中射出阴狠的目光,终于让人想起来,他可不是一个普普通通被发落下来的老太监,而是曾经权倾朝野、一言九鼎,说话比皇帝还管用的“九千岁”!

李岩被魏忠贤这目光看得浑身难受,仿佛胸口被压上了一块巨石,咬牙说道:“好,就算你魏忠贤厉害。可我要是走了你的门路中了进士,那就相当于入了阉党。哼!恕难从命!”

魏忠贤又复“嘿嘿”笑道:“你叫‘李岩’吧?你刚才问我自己知不知道自己的处境,现在我把这句话还给你——你现在是什么处境,你自己不知道吗?”

李岩脸上不由自主地抽搐了一下,反问:“你……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嘿嘿……”魏忠贤答道,“你叫李岩,那杂家问你,兵部尚书李精白同你是什么关系?”

问到父亲,李岩只能如实答道:“乃是家父……”

“哼!”魏忠贤冷笑道,“当初蒙古鞑子入侵河套,地方军备松弛,让鞑子劫掠了一个月才扬长而去。当时各级各处御史弹劾你老子的奏章,堆得都比杂家的个头高了。要不是你老子跪地磕头、痛哭求饶,杂家又见他这把年纪混到二品官不容易,这才把这些御史们压了下去。否则你老子横竖免不了菜市口上一刀,哪还能轮得到他安然退休回家?怎么样?李公子,你现在是什么处境,你自己清楚了吧?”

李岩只知道自己的父亲曾是阉党中的一员,想要同他划清界限而不可得,却不知道魏忠贤还救过自己父亲的一条性命。这样一来,实际上已将他至于两难的局面——自己绝不想当什么“阉党”,却竟是天生的“阉党”!

而面前坐着的这个面目可憎的魏忠贤,竟又是搭救自己父亲的大恩人——若是反对他,便是置父子亲情于不顾,是为不孝;若是投靠他,便是同被他谋害的那些忠臣良将过不去,是为不忠;而眼下皇帝处置魏忠贤在即,若再蹚他这趟浑水,那无疑是自取灭亡,是为不智。

忠!

孝!

智!

李岩自诩这三个字为自己安身立命的根本,而现在,他分明感到自己这三个字的人生信条前,被阉人魏忠贤、被父亲李精白,各写了一个大大的“不”字!

不忠!

不孝!

不智!

第三章 魏忠贤之死 第〇三二节 多予关照

这陡然增加的三个“不”字,就好像颠倒过来的三座大山,压得李岩喘不过气、说不出话。

而那魏忠贤是何等懂得洞察人心之人,一眼就瞧出了李岩的窘迫,立即收起方才那刻薄刁钻的口吻,“嘿嘿”笑道:“那么李公子,杂家的这份好意,你是愿意接受了咯?可惜杂家是个不识字的,麻烦你动笔写张字条,也好让杂家给你签字画押。”

李岩虽被魏忠贤逼到了退无可退的角落之中,然而依旧不愿屈服,就是不肯就范。

一旁的姬庆文却看窗外黑暗渐渐消散、白光慢慢泛起,知道马上就要天亮,再让魏忠贤留在自己屋里,就一定会为别人所知,又不知会闹出怎样的麻烦事来。

于是他急中生智,对李岩耳语道:“李兄,魏忠贤是个不识字的,你拿张纸条,随便写几个字——哪怕是咒骂他的也好——让他签字画押,也就是了。”

李岩却低声道:“魏忠贤固然不识字,可你看他身后那个叫徐纯朝的锦衣卫,他就未必不会不认字了。”

姬庆文吸了口冷气,想了想说道:“那你就照实写,等魏忠贤签字画押之后,你再把字条烧了。这里就你我兄弟,这件事情无凭无据,谁来追究你?”

魏忠贤却似乎察觉出了这两个人在商议的事情,笑着说道:“两位公子是想着把杂家画押的字条扔了吧?嘿嘿,杂家两个字虽然歪歪扭扭,好比蟹扒的一样,可比起董其昌老大人那几个字还要值钱些,扔了岂不可惜?”

说着,他伸手一指身后紧紧护卫的徐纯朝道:“纯朝,附近还有没有你锦衣卫的弟兄?你将这件事情通知朝里的几位大人,要他们替我好好照顾两位公子,可别辜负了杂家的一番好意。”

魏忠贤一个不识字的太监,轻描淡写一句话,便将姬庆文、李岩打得“噼啪”乱响的小算盘砸得粉碎。

然而姬庆文毕竟心思灵敏,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又在李岩耳边低语了两句。

李岩听了,眼前忽然一亮,又即黯淡下来,轻叹口气道:“唉,那就这样了。来,我替姬兄展纸磨墨,请动笔写上几个字吧。”

姬庆文忙推辞道:“在下两个狗啃一样的字,哪敢在李兄面前逞能?还是李兄写吧。要是李兄不放心,那就写两张,你我一人各持一张如何?”

李岩“嘻嘻”一笑,说道:“这正合我意。这年头人心隔肚皮,谁也说不清,我们亲兄弟、明算账,这样大家放心。”

说着,他便扯过一张宣纸,撕成两条,在上面各写了“多予关照”四个字,便送到魏忠贤的面前。

魏忠贤是个睁眼瞎,就这四个极常用、极简单的字都认不全,反倒是他身后侍立的徐纯朝开口质问道:“你写的是什么?‘多予关照’这四个字算什么?”

李岩立即反唇相讥道:“你懂不懂?考试作弊请托这种事情,怎么能写得像评书小说那样明白?这四个字,知道的人看了,自然知道。不知道的人看了,还当是答不出考题的举子在向考官大人求情。就算被别人抓住了,也挑不出毛病来。”

徐纯朝领了锦衣卫指挥佥事的差事,是审问犯人的大行家,历来考试作弊的秀才举人,送到他手里的受审的不知多少,知道李岩所说确合情理,一时竟无言以对。

还是魏忠贤猜出了李岩的用意,说道:“嘿嘿,是这两个猴崽子看杂家失了势,不肯把话说死了。嘿嘿,猴崽子倒也聪明,要是早个两年,杂家一定要提拔重用你们两个。唉!也免得落到今天,一个得力的帮手也没有的下场。”

说着,魏忠贤脸上不禁罩上了一层阴霾,似乎一瞬间就老了七八岁。

然而他毕竟城府深厚,面色随即返回常态,不动声色地接过李岩手中的毛笔,在两张纸条空白之处吃力地各写上了“魏忠贤”三个大字,写完之后还不放心,又用右手拇指沾了墨水,在名字旁边按上了手印。

做完这件事情之后,魏忠贤终于松了口气:“嘿嘿,杂家之前一天不知要签多少字、画多少押……可这半个月,却没写过半个字,生疏了不少,让两位公子久等了。喏,这两张纸条,还请收好了。”

姬庆文、李岩无奈,连墨迹都等不及吹干,进将纸条叠好收了起来。

魏忠贤满意地笑笑,说道:“耽误两位许久了,好了,杂家困了,这就要回去休息。两位也请早些休息吧,可别误了进京赶考的行程。”

说着,魏忠贤双手撑住桌子,支撑着站了起来,又朝姬庆文、李岩点头一笑,将面前的清茶喝完,便在徐纯朝的护卫之下,离开了房间。

姬庆文目送魏忠贤离开,赶紧起身将虚掩的房门关紧,扭头对李岩说道:“李兄,这可就麻烦了。在下费尽心机,才将在西安城里给魏忠贤修的生祠给推脱过去,可没想到阴差阳错,还是当了这个‘阉党’!”

李岩今日同魏忠贤一见,从小读了那么多圣贤书积累起来的世界观已崩塌了一大半,痴痴地说道:“子曰:‘怪力乱神,子所不语’。在下常常引为圭臬,然而今日才知冥冥之中、自有天定。看来在下自小就是个‘阉党’,这‘阉党’的身份,看来是要伴随在下一生了。”

姬庆文穿越到明朝也有将近一年的时间了,见过不少“假道学”将所谓道统看得比自己的性命更重,又何况是李岩这个“真君子”了。

于是姬庆文赶紧安慰两句,说道:“孔老夫子也说过这一句话,具体是什么我也记不住了,好像是说被威胁时候发的誓,都可以不作数,又更何况是这张纸条了?”

李岩嘴角一扬,说道:“这句话叫做‘要盟也,神不听’。不过孔圣人有这样的觉悟境界,在下却未必能有。我主意已定,这次会试随意写上几句狗屁不通的话,让阉党余孽也不好意思录取在下。然后再返回家乡,从此隐居起来,这样既不会附逆作恶、又保全了我李家门厅、还能在家父面前过关……”

姬庆文却不无感慨地说道:“李兄,在下一路与你同行,知道你是个品行端厚、才识过人的人才,眼下朝廷正在用人之际,你这样明哲保身,似乎有些可惜了。”

李岩道:“姬兄过奖了。在下愚钝,想来想去,眼下也只有这样一条三全其美的法子了。”

姬庆文皱着眉头冥思苦想了一阵,也确实想不出什么更好的法子,只能安慰道:“那就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现在的新皇帝年纪虽轻,却能够快刀斩乱麻,先将魏忠贤绳之以法。可见皇上乃是英睿之君,身边应该也少不了得力的谋士。李兄只要能够凭借真才实学博取功名,皇上未必就会追究令尊的阉党身份。”

李岩听了这话,眉头阴云稍展,随即又紧锁起来,叹息道:“也就只能先这样了。这地方不吉利,天一亮,我们便出发好了。”

这几句话,姬庆文还是同意的,便对沉默许久的杏儿说道:“杏儿你都听见了吧?今晚我不睡了,你这就收拾起行李,我路上在马车里补觉。”

杏儿自无话说,揉了揉摇摇欲坠的眼皮,将屋子里铺开来的行李重新收拾起来。

而姬庆文虽然口口声声说自己今晚不睡了,可毕竟一晚上没有休息,同李岩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话,不久之后两人就慢慢趴在桌子上睡了过去。

第三章 魏忠贤之死 第〇三三节 锦衣卫驾到

不知睡了多久,忽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又将姬庆文从小寐当中唤醒,伴随着敲门声一道响起的,却是黄得功焦急的呼喊:“东家,快醒醒,快醒醒,外头来人了!”

姬庆文被搅醒,心中当然有些不快,没好气地说道:“来了什么人了?要是同我们没关系,你就由他们去,大呼小叫的做什么?”

黄得功却道:“有关系,有关系。他们要屋里的人全都出去接受检查呢!”

姬庆文听了一愣,一旁的李岩却也已醒来,揉了揉眼睛说道:“姬兄,看来我们还是走得太晚了,我料定这些人必然同魏忠贤有关。我们还是出去瞧瞧吧。”

姬庆文点头道:“对,跑是跑不掉的。而且我们光明正大,也没必要逃跑。”

李岩却道:“姬兄,那两张纸条你可藏好了……”

姬庆文听了,这才想起自己和李岩各自揣着一张写了“多予关照”,并经过魏忠贤签字画押的纸条,便说道:“藏什么藏?干脆一把火烧了算了。”

李岩快走两步来到窗前,瞧了一眼外头的动静,摇摇头说道:“来不及了,姬兄你看外边来的是些什么人?”

姬庆文也忙隔着窗户向外张望,见驿站院子里一下涌进来百十来号人马,这些人个个身穿飞鱼服、腰跨绣春刀——同徐纯朝的打扮差不多——竟也都是锦衣卫的人马部众。

只听李岩又说道:“姬兄都看见了吧?锦衣卫岂是好对付的?要是现在烧纸,被他们闻见硝烟味道,必然又起波折。”

姬庆文问道:“纸都烧了,他们查不出什么真凭实据来,还能拿我们怎么样?”

李岩摇头道:“姬兄还是太天真了。锦衣卫是什么样的人?他们宁可信其有,也不肯信其无。若是没有真凭实据证明你无罪,那你便是有罪之人。好了,再不出去,他们就要进来拿人了,我们还是快些准备准备吧。”

说着,李岩便将纸条从怀里掏了出来,藏进了贴身内衣当中。

姬庆文见状,便也赶忙取出字条,却别出心裁地脱下鞋袜,将字条藏到了袜子里头,这才说了声:“好了,我们出来了。”

他们二人从屋内出来,便听有一名锦衣卫上前训斥道:“你们在做什么?怎么这么晚才出来?两个大男人关在房子里,莫非你们两人是兔子不成?”

“什么兔子?我还虫子呢!”姬庆文是个嘴巴上不肯吃亏的人,当即反驳道。

李岩忙拉了拉姬庆文的衣袖,说道:“姬兄,这个锦衣卫是说我们两个有龙阳之好,你可别搭茬,否则话就讲不清楚了。”

古时因雄性兔子既可以和雌兔交 配,也可以和雌兔交 配,故而以“兔子”代称同性恋。

姬庆文虽然不知其中掌故,却也听懂了李岩话中涵义,便赶紧闭口不言。

那锦衣卫一边吩咐手下人进屋去搜查姬庆文的行李,一边又问道:“本官问你们,你们要如实回答。看你们几个不是朝廷命官,为何会住在驿站之中?”

他问话态度甚是倨傲,俨然就是在询问犯人。

一旁的多九公见姬庆文脸上有些难看,唯恐这个娇生惯养的少爷公子顶撞了锦衣卫老爷,便赶紧将话头接过,说道:“这位官爷,我们少爷,还有这位李爷,都是进京赶考的举人。喏,出门时候开的路引在这里,还请官爷验看。”说着便将路引从怀里取出,递到那锦衣卫的面前。

姬庆文这才得空仔细看了看这个盘问自己的锦衣卫——只见他身材高大、体态匀称、相貌堂堂、表情严肃,一看就是个办事一丝不苟、做人方正周全之人。

那锦衣卫接过路引看了看,却不立即查看,问道:“你又是什么人?也是进京赶考的举人吗?”

多九公赶紧答道:“官爷这就是在拿我开玩笑了。我是陪伴我家少爷一起来的。”

“哦?还带着从人,你家少爷好大的排场。”锦衣卫眉毛一挑,又道,“你们一行人来了多少人?都是什么身份?叫他们全都出来。”

姬庆文见这人说话态度甚是生硬,心中有些不满,刚要开口说话,却被多九公拦住了,低声说道:“少爷,这里是京师脚下,又是锦衣卫办事,可不能乱发脾气。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啊!”

姬庆文只能“嗯”了一声,说道:“那就只能这样了。”

于是多九公便叫杏儿和黄得功过来,一一向那锦衣卫介绍了,又指了指李岩道:“这位李公子是我家少爷半路结交的文友,因也要进京考试,便一路同行。李公子也是有路引在身的,官爷不妨看看。”

那锦衣卫见这几人形状倒也符合各自的身份,这才端详起手中多九公给他的路引,反复看了几遍,忽然说道:“你是从陕西西安过来的?皇上下旨开科取士才几天?你们就从西安赶到这里来了?”

这锦衣卫果然机敏,一眼就瞧出其中的蹊跷。

然而这一点点破绽也并非不能自圆其说,因此多九公赔笑道:“官爷,我家少爷也不想这么早就出来的,奈何老爷催促得紧,这才日夜兼程赶到这里,就等着进京去呢!”

这位锦衣卫之前曾经去西安城里给秦王府传过旨,盘算了一下,开科取士的旨意传到西安、再从西安赶路过来,差不多也就是这点时间——确实挑不出什么刺来。

然而眼前这几个人神色又确乎有些怪异,让这位锦衣卫有些疑心,正要再询问两句,却听有人招呼道:“李元胤,你在做什么呢?房间里那几个人的身份,你打探清楚了没有?”

那个叫“李元胤”的锦衣卫赶紧高声答道:“是进京赶考的举人,路引已验看过了,没有什么异常。就是……”

他上司听了,立即将他的话打断,说道:“既然是赶考的举人,有没有异常,那你还多啰嗦什么?叫他们原地等着,你赶紧过来办差。”

李元胤赶忙答应了一个“是”字,将路引又还给了多九公,嘱咐道:“现在是锦衣卫奉旨办事,你们就在这里,不要乱动,否则祸不旋踵,知道了吗?”

九公赶紧接过路引藏好,说了句:“承蒙关照了。”便退后了半步。

李元胤点点头,招呼起几个手下,便一转身快步而去了。

姬庆文见李元胤走远了,这才对李岩说道:“李兄,锦衣卫来了这么多人,盘问得又这样仔细,果然是冲着魏忠贤来的。”

李岩昨天夜里刚刚受了魏忠贤有意无意的羞辱,今天一早就见到锦衣卫过来,心里说不出的高兴,脸上洋溢这笑容说道:“除了他还有谁?所谓天道循环,报应不爽,就是这样了。”

他忽然目光一闪道:“姬兄,我们要不要过去瞧瞧热闹?”

姬庆文本来也是个好奇之人,但听了这话依旧一怔,说道:“李兄,锦衣卫厉害得很,他叫我们在这里等着,我们要是乱动,恐怕不太好吧?”

李岩却指着前头一件屋子,说道:“看情形,锦衣卫和魏忠贤都在屋子前头,我们悄悄进去,隔着窗户偷听,他们怎么能察觉?”说着,他便自顾自往那间屋子走去。

姬庆文却怕他出什么意外,赶紧呼叫:“李兄小心,不要乱走。”

李岩抬起手摆了摆,却没有停下脚步,轻轻走到房间门口、又轻轻拉开房门,走了进去。

姬庆文心中焦急,便也赶紧跟上去,进了屋子。

这是一间客房,隔着窗户纸果然能够看见隐隐约约的人影,听见有人说话:“魏忠贤,奉旨,传你这就回京,圣上有话要问你。”

第三章 魏忠贤之死 第〇三四节 雷霆雨露

姬庆文听有人正在颐指气使地对曾经的九千岁魏忠贤发号施令,虽然不像李岩那样心中受用,却也激起了他几分好奇之心,见窗台上有一道拇指粗细的裂缝,便赶紧趴过去,眼睛凑着缝隙向外观看。

只见屋外站立了数十个身穿飞鱼服的锦衣卫,而他们面对的,却只有一个老态龙钟的魏忠贤,还有他身边那十个已被缴了械的护卫。

令人奇怪的是,昨夜陪伴护卫魏忠贤的那个叫徐纯朝的锦衣卫,却未立于锦衣卫阵中,而是紧紧站在魏忠贤的身后。

而魏忠贤面对这群气势汹汹的锦衣卫却毫不胆怯,坐在一张不知何时从何处搬来的椅子上,斜睨着眼睛,问道:“圣旨?既然有圣旨,那就请来给杂家瞅瞅。”

却见一人上前半步哂笑道:“魏忠贤,你现在想到圣旨了?你残害忠良、荼毒百姓时候,怎么就没想到圣旨?没想到皇上?”

这人身上衣服又同其他锦衣卫不同,墨蓝色布甲外头缀的并非是飞鱼图样,而是一块麒麟补子——后来姬庆文询问李岩才知道,麒麟服乃是锦衣卫指挥使专用的服装,而指挥使就是锦衣卫的最高长官。

就是面对这样的特务机构的主官,魏忠贤依旧没有丝毫胆怯,标志性地“嘿嘿”笑道:“猴崽子,你懂什么?杂家从来都是奉命行事,你好歹也是锦衣卫,不如回去查查,杂家要是矫过诏、抗过旨,那就是当场剐了杂家,杂家也无话可说。”

那锦衣卫指挥使却道:“你不要东拉西扯。旨意上没说让你看圣旨,本官自然也就没有必要给你看。”

魏忠贤“嘿嘿”笑道:“骆养性,知道你爹骆思恭是死在杂家手里的。虽然你爹的死,杂家也是奉先帝旨意行事,不过你将这笔账记在杂家身上也是理所当然的。可你要报复,那也要讲究条例,从来没有什么宣旨不让看圣旨的,你还是干脆些把圣旨请出来给杂家看吧。”

骆养性沉着脸睨了魏忠贤一眼,说道:“看来你个老阉狗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好,你要看圣旨,我就给你看。”

说着骆养性解开胸口两个扣子,却只从怀里掏出一张巴掌大的纸条,极恭敬地双手捧着送到魏忠贤面前。

这下魏忠贤也坐不住了,忙从座位里站起身来双手接过,捧在手心里仔细观看了起来,良久,魏忠贤才松了口气,说道:“骆大人,杂家看这笔字,的确是皇上亲笔,下面的印章也是皇上在信王府上的私印。嗯,没错,这是确实是皇上的旨意。”

骆养性嘴角一扬,刚要说话,却听魏忠贤又道:“不怕你骆大人笑话,杂家其实并不识字。久闻骆大人你在武将里头也算是饱读诗书的,那就请教这圣旨上面写的到底是什么?”

于是骆养性双手接回字条,又小心翼翼地藏回怀中,说道:“圣上的旨意,要我请你回京去,还有几句话要问你。”

魏忠贤退坐回座位,稀疏的眉毛向上一抬,问道:“皇上要问杂家什么事情?”

骆养性脸色沉静得好像一块生铁,答道:“皇上圣意,岂是我等可以猜测的?本官只知道接了圣上的旨意,说是要带你回京而已,旁的一概不知!”

说着,他又抬头对侍立在魏忠贤身后的徐纯朝说道:“徐纯朝,你奉命护送魏忠贤赴凤阳守陵,现在圣旨有变,那你的差事自然也变为押解魏忠贤返回京师。你还不快催魏忠贤启程?”

徐纯朝面露难色道:“骆指挥,魏忠贤虽然坏事,不过到底是先帝重臣,还请指挥大人稍存体面。这一路,魏忠贤兼程南下凤阳,身体已经十分操劳,能不能宽限一下,让他休息一天再启程,也不会误了圣旨……”

“不行!”骆养性立即将徐纯朝的话打断,“夜长梦多,必须现在启程,一时一刻也不能耽误。”

徐纯朝忽然“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哽咽着说道:“骆指挥,属下也知道魏忠贤确实是个奸臣。可当初他也救过家父一命,这样的恩情,属下不能不报。还请指挥大人,能够看在属下为锦衣卫出生入死的份上,就宽限魏忠贤一天吧……”

他这几句话说得动情,在场的锦衣卫部众听了,无不垂首不语,就差也附和着求情了。

然而骆养性却丝毫没有被徐纯朝感动,大笑道:“哈哈哈,我锦衣卫素来讲究忠孝节义几个字。没想到你徐纯朝为了一个阉狗,居然能低头下跪……哼,也算是有情有义了,没有辜负你身上这身飞鱼服。”

徐纯朝面露喜色道:“这么说,指挥大人是同意了属下的请求了?”

“哼!”骆养性冷笑一声,“我什么时候同意了?不过是随口夸赞你两句罢了,还不给我退下?”

徐纯朝立即转喜为忧,高声叫道:“指挥大人,你不能这样……不能这样……”说着,他向前爬了两步,一把抱住骆养性的大腿,痛哭流涕。

骆养性见自己珍贵的麒麟服上,被抹上了徐纯朝的鼻涕、眼泪,心中说不出的腻歪,抬起脚将徐纯朝踹走,忽然面露狰狞道:“听令,魏忠贤私养武士、公然抗旨,已同叛逆,还不动手,把他这些护卫给杀了?”

一众锦衣卫部众听了这异常突然的命令,还在懵懂之中,虽然手按绣春刀,却没有拔出,面面相觑地站在原地,谁都没有动手。

骆养性见状,又怒道:“怎么?你们没有听见我的命令,也要抗旨吗?”

锦衣卫们这才反应过来,猛地抽出腰间佩刀,围住魏忠贤那些护卫,就是一阵乱砍乱杀,转眼之间已将这些人剁成肉泥。

躲藏在屋内朝外偷看的姬庆文见到这一幕,吓得浑身冒汗,几乎要晕厥过去——要知道,这些护卫在昨夜还同姬庆文一道并肩作战,杀退了白莲教徐鸿儒、周秀英的袭击,可过了不到几个时辰,这十条鲜活的生命就化为了一堆鲜血淋漓的死肉。

而锦衣卫指挥使骆养性却丝毫没有被这血腥的一幕打动,从牙缝之中挤出几个字,说道:“徐纯朝,怎么样?难道你也想跟着死吗?你大好的前程,为了一个魏忠贤,值得吗?”

徐纯朝一时有些犹豫,魏忠贤却起身说道:“好,好猴崽子,下手狠辣,比杂家强。行了,你也不用为难徐纯朝了,杂家这就跟你回京。不过杂家屋里还有些东西,你让杂家回去收拾一下,总可以吧?”

骆养性眼珠一转,说了句:“好,你快去收拾,我们这就出发。”

于是魏忠贤颤颤巍巍从座位里站了起来,而他身边已没了半个从人和护卫,孤零零一个人转身走进屋里,只留下一个落寞、孤寂而又老迈的背影。

姬庆文躬身躲在屋内,见魏忠贤回屋去了,不禁松了口气,浑身瘫软地坐在地上,努力压抑住嗓音,对李岩说道:“李兄,看来魏忠贤此次回京,已是在劫难逃了吧?”

李岩也禁不住挥起衣袖,擦了擦寒冬里额头上渗出的汗,说道:“应该是这样没错了。没想到阜城县这小小的驿站,竟成了朝廷权力斗争的核心,我们不知不觉闯了进来,又能平平安安地全身而退,可以说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姬庆文正待答话,忽听窗外又传来锦衣卫指挥使骆养性的声音:“魏忠贤怎么进去了这么久还没出来?你们哪个给我进去瞧瞧?”

姬庆文闻言一惊,赶紧又从缝隙之中观看,只见别人都未行动,却是那徐纯朝立即从地上爬了起来,快步进门,又立即退了回来,高声叫道:“魏……魏忠贤,上吊自杀了!”

第三章 魏忠贤之死 第〇三五节 一条道走到黑

徐纯朝这一声大喊,仿佛吹起一阵凛冽寒风,让不知多少人被这寒意袭得浑身打颤,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

就连堂堂锦衣卫指挥使骆养性也慌张得连说话声音都结巴起来:“徐……徐……徐纯朝,你……你……你说什么?魏……魏……魏忠贤他怎么了?”

徐纯朝倒是已从震惊中反应过来,挺直了腰杆,朝骆养性作揖道:“骆指挥,魏忠贤已在屋内自缢而死。”

骆养性闻言,用力晃了晃脑袋,努力使自己清醒过来,立即快步向前走进屋里,却又急速退了出来,仿佛那屋子里并没有吊着已死了的魏忠贤,而是关着一头斑斓猛虎。

此刻骆养性心里已是一团乱麻:自己接到的圣旨,是要一个活的魏忠贤回京,而魏忠贤却在自己眼皮底下上吊自杀了,这样的罪过——往小了说,是自己职责有失,未能阻止钦犯畏罪自杀;往大了说,则要背负起逼死魏忠贤的罪名……

他魏忠贤是什么人?失了势的九千岁!九千岁再怎么打折,那也得是千岁老爷,天下多少双眼睛紧紧盯着的人。而这样一个人,居然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死了!

而死了的魏忠贤毕竟还是魏忠贤,朝廷里阉党的势力依旧十分庞大,万一他们群起而攻之,那上奏皇帝要求惩处自己的奏章都能将骆养性给淹死了。到时候新任皇帝未必能抵挡住纭纭众口,说不定立即就会派人将这套刚穿上、还没捂热了的麒麟服,给骆养性扒了去。

骆养性一想到这里,更是心神恍惚,在院子里背着手、低着头原地转了两圈,第一件想到的事情居然是杀人灭口,只听他说道:“魏忠贤死了,这件事情事关重大,不能走漏风声。驿站当中一切人等,一个都不能留,统统给我杀了!”

躲藏在屋子里面看热闹的姬庆文听了这话,禁不住浑身一凛——所谓驿站当中的一切人等,自然也包括自己在内,那当然也就在需要杀了灭口的范围之内。

这让他张皇失措地往李岩身上看去,却见李岩也望着自己,眼中放出的目光却平静了不少,摊开手掌向下压了压,示意姬庆文稍安勿躁、静观其变。

果不其然,骆养性话音刚落,便有人劝谏道:“骆指挥,魏忠贤树大招风,再怎么隐瞒,都是隐瞒不过的。只有在上奏时候想办法避重就轻,不至于将这口黑锅背在自己身上,才是万全之策。”

这人的声音姬庆文十分熟悉,就是方才那个盘问自己的锦衣卫李元胤。

只听李元胤继续说道:“这其实也不难。只要上奏之时,骆指挥将来到阜城驿站之后所做的事、所说的话一概略去,只说看到魏忠贤时候,他便已经畏罪自杀。那魏忠贤便是提前畏罪自杀,自然也就没有什么责任会落到骆指挥的头上。”

骆养性听了眼睛一亮,说道:“好,李元胤你说得好。光凭这几句话,本官就要重重赏你!这样,徐纯朝附逆魏忠贤,他指挥佥事算是当到头了,我这就提拔你做新任的指挥佥事,回去就给你下文书。”

李元胤当即拱手作揖道:“多谢指挥大人栽培。不过徐大人也是忠贞之士,还望骆指挥不要为难他。”

骆养性脸色一沉,并不想答应,然而李元胤刚给他出了个好主意,不能当场就驳了他的面子,只能点头道:“好,我听你的。”

又伸手一指徐纯朝道:“我不处置你,自然有御史言官弹劾你。你也别跟着我回京师了,就守住这个破驿站,不要乱走,懂了吗?”

徐纯朝面无表情地拱了拱手,说了个“是”字。

骆养性又对李元胤说道:“你方才盘问的那几个举人,就怕他们知道了内情出去乱说,要不先带回诏狱里看管起来,等风头过了再放出来?”

姬庆文在屋里听了这话,不由得心头一紧,却听李元胤又道:“指挥大人思虑周全,属下佩服。不过朝廷眼看就要开科取士,要是误了他们两个的前程,他们闹将起来,怕是不好收拾。属下方才询问那两个举人时候,叫他们待在原地不动,这里发生的这些事情,他们应该并不知情。而且据属下观察,他们也不是什么书呆子笨人,知道自己前程要紧,绝对不会过来掺和的。”

李元胤先是吹捧、后又分析,一揉一搓说得骆养性不住地点头称是,说道:“有理,有理。好了,事不宜迟,你这就叫几个兄弟,将魏忠贤的尸体拿下来,赶紧送到京城里去。还好老天爷帮忙,现在是冬天,要是夏天碰到这倒霉事,魏忠贤这阉狗的尸首不出三天就臭了!”

说着,骆养性扭头便往外走。

院子里的锦衣卫们却忙活起来,抬尸的抬尸、赶车的赶车、警卫的警卫,不出一盏茶功夫,就将魏忠贤的尸体从房里抬了出来,放在一辆板车上,又盖上几层席子,迅速出驿站往北方而去了。

姬庆文听外头没了动静,这才松了口气,说道:“李兄,都说这里是是非之地、是漩涡中心,没想到这道坎儿居然这么难跨。现在锦衣卫都走了,我们弟兄总算是平安无事了吧?”

李岩也是惊魂未定,寒冬腊月里展开折扇不停地往脸上扇,说道:“还多亏那个叫李元胤的锦衣卫,看来他也是忠义之人。要是没有他,我们这关也不好过啊。”

姬庆文点头道:“那是,也不知道锦衣卫指挥佥事俸禄银子多不多,要是有机会,我可要多给他几百两银子,就当是买命钱了。”

李岩却道:“锦衣卫这样的要害部门,又是指挥佥事这样的大官,俸禄虽然不多,却从没听说靠俸禄过活的,姬兄的银子可以省了。不过眼下我们还没有真正脱险,还是赶紧走吧。”

于是姬庆文同李岩离了屋子,便吩咐多九公、杏儿和黄得功立即整理行李、驱赶马车,赶紧离开这座腥风血雨尚未平息的阜城驿站。

驿站驿丞和他手下的那些兵丁,昨天夜里白莲教徐鸿儒、周秀英来袭的时候就不知逃到哪里去了,因此姬庆文找不到人销房,在房内留下几两银子,算是赏钱,便赶忙跳上已准备好了的马车,往驿站外而去。

未离驿站,却见徐纯朝一动不动地矗立在驿站门口,好似一座泥塑。

徐纯朝的经历遭遇,姬庆文已了然于胸,一点也不想同他在起什么瓜葛,便低声吩咐赶车的多九公,快马加鞭先离了此处再说。

却不料似乎在半梦半醒之间的徐纯朝突然开口说道:“两位公子,在下临死之前有几句话要讲,不知两位愿不愿意听上一听?”

“什么?你要死?”姬庆文听了脱口而出,“你想自杀?这又何必呢?”

李岩也道:“徐大人,魏忠贤不是什么好人,死了也就死了。相信你跟随他也有些难言之隐,他现在死了,你不也得了解脱了吗?”

徐纯朝道:“多谢两位的好意。在下不是是非不分之人,知道魏忠贤是个奸臣。然而他对我有救命之恩,这恩情我不得不报。可天下之人,又有几个知道在下的苦衷呢?世人只知道我附逆阉党,回去之后不知有多少人要弹劾我,现在死了也是一了百了。”

姬庆文劝道:“徐大人何必如此?常言道不见棺材不掉泪、不到黄河不死心。可为人处世并不是一定要见了棺材才掉泪,到了黄河才死心的,没必要一条道走到黑。徐大人不是庸碌之辈,只要脱下官服,隐居民间,未必就没有安身立命之道。”

徐纯朝脸上忽然露出诡异的笑,说道:“说好了听在下说话的,怎么两位公子说起来却没个完呢?在下只有一句话要讲,两位听过了,就立即出发赶路,不要误了科举时辰。”

这话又激起了姬庆文的好奇之心,说道:“什么话?请讲。”

徐纯朝道:“两位要是缺钱,请到白云观后院挖地三尺。”

第四章 崇祯元年科举 第〇三六节 阎王好见 小鬼难缠

姬庆文一行仓皇离了阜城驿站,却唯恐追上运送魏忠贤尸体的锦衣卫队伍,因此不敢快马加鞭,而是转走远路,绕了京城半个圈,通过永定门进入京师外城,这才来到内城崇文门下。

此事正值巳牌时分,崇文门外已排满了准备进城的客商,遥遥望去一条人龙少说也有三百步长,正在城墙底下缓慢蠕动,不知何时才能进关。

姬庆文见状,有些不耐烦了,便问多九公道:“九公,偌大一个北京城,难道就这一扇门可以进城吗?这么多人,不知要排到什么时候?”

多九公说道:“京师十一道城门,经常打开的也就四五道。这崇文门上设了税关,向往来客商收税,因此想要进京的官员都要经崇文门进城,若走了别的城门,那就犯了逃税之罪,搞不好是要被东厂抓起来的。”

姬庆文不解道:“可我们现在不是客商,而是赶考的举子,难道举人过来考试也要收税吗?”

多九公江湖经验丰富,不加质疑地答道:“举人连田税、劳役朝廷都减免了,自然是不会收这几钱银子的进门税了。可这崇文门名字取得好,‘崇文’二字是个好兆头,因此赶考的举人都要从这里进京。”

姬庆文挥手道:“魏忠贤都死了,老爹给我安排的门路自然也作废了。就凭我的学问,怎么样的好兆头也中不了进士了,我们还是别走这崇文门了,换别的门进城也是一样的。”

说完,他又怕同行的李岩不赞成,便又问道:“李兄,你说好不好?”

李岩也满不在乎地说道:“只要有真才实学,也不在这点彩头上。我看与其花时间追求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还不如早些进城休息,养足精神的为好。”

多九公见他们意见一致,自然也无话可说,便驾马左拐,向西往正阳门而去。

一行走了小半个时辰,方来到正阳门下。

姬庆文见正阳门修得又高又大极为雄伟,便从车篷里探出身子,向门上一指,问道:“九公,我们就从那里进城好了。”

多九公掩嘴笑道:“少爷说笑了。那是正阳门,门洞里只走皇上御辇,我们哪有资格从这里进城?我们还是多走几步,往宣武门进城吧。”

说着,多九公催动马匹,又走了小半个时辰,终于来到宣武门前。却不料宣武门城门紧锁,一点也不像能够通过的样子。

多九公觉得奇怪,赶紧跳下马车,走到一个守城兵丁跟前,拱手行礼道:“这位兵爷,这宣武门怎么关了?小的之前进京不知多少次,从没遇到这样的情形啊。”

那当兵的倒还耐心,说道:“天启皇上驾崩,崇祯皇帝继位,据说魏忠贤九千岁也死了。上头发下命令,要全城戒严,只开崇文门进出,别的各门——包括宣武门在内,全都关了。你要进城,还是多走几步,从崇文门进去吧。”

姬庆文这一行人马,既不是飞檐走壁的武林高手,也不是攻城拔寨的将军——更何况以明代北京城城墙的高度厚度,武林高手也未必能飞越而过,千军万马也难以破城而入——于是他们只得掉头,重往崇文门而去。

重新来到崇文门下,队伍却明显地缩短了不少。

原来是不少进京的举人觉得同商人们一同排队进城,未免太缓慢了些,因此同守门的将领大吵了一架,要求另开通路加快进城速度。

守门的将领是个千户,见举人们闹得凶,又怕他们之中哪个考上了进士,混上几年就成了自己的顶头上司,故而不敢得罪这群举人们,便吩咐手下兵士另开一条队伍,专供举人们进城。

这样一来,姬庆文一行进城的速度便加快了许多,一路向前,便已经到了城门口,却见一命兵士伸出手掌,问道:“进京赶考的吧?路引呢?”

多九公忙将姬庆文和李岩的两份路引递了上去,扭头对姬庆文道:“少爷,多亏小人出门之前留了个心眼,专门到衙门里开了路引出来,否则这北京城还不好进呢。”

说着,他一指两边三五成群的垂头丧气的读书人,说道:“喏,这些就是没开了路引就进京来的,这下就只能回去跟商人排队了。”

多九公这话说得十分得意,可他得意了才一眨眼的功夫,耳边便响起方才那兵丁的声音:“你们一共有五个人,怎么才两张路引啊?”

多九公赶紧说道:“兵爷,路引是我车上这两位公子的,我、这位姑娘、还有这个汉子,都是从人,都是要一道进城去的。”

那兵丁却不买账,说道:“那你们就不是举人了咯?”

多九公笑道:“兵爷说笑了,我大字不识一个,怎么考得上举人呢?”

“既然如此,那你就回去排队。一张路引只能放一人进去,两张就只能放两人进去。”兵丁说道。

姬庆文在车里听了个真切,叹息道:“正是。九公啊,你也别省钱了,给他三两银子,一人一两,就算是买路钱了。”

多九公忙答应一声,从袖中掏出一个三两重的银锭,塞到那兵丁手中,说道:“军爷,您就行个方便,让我们一道进城去吧。”

那兵丁得了银子,立即眉开眼笑,说道:“照道理是不能放你们进去的。可看你们也不是坏人,少爷又需人照顾,我这才网开一面。行,你们进去吧!”说着,便将两份路引还给多九公,又闪开一条通路放姬庆文一行通过。

只花了三两银子就能顺利进入京师,这在姬庆文眼里,性价比还是挺高的,可李岩却不高兴,说道:“小小一个守门兵丁,芝麻绿豆大的一点点权力,就敢当众索贿受贿,胆子也太大了吧?”

姬庆文劝道:“这年头最好用的就是银子,比银子更好用的就是权力。在下只要银子就够了,李兄胸怀大志,掌握足够的权力,才能将这世道扭转过来。今科考试,不就是最好的机会吗?”

正说话间,又听那索贿的兵丁说道:“嘿,你们怎么一张路引,就来了七个人?不行,只能放一人进去。”想必又拦住了一队护送举人进京赶考的队伍。

却不料那被拦住的举人竟毫不示弱,呵斥道:“你是个什么东西?敢拦爷的驾,叫你们长官过来!”

姬庆文听此人说话声音洪亮,忍不住探头出去观看,只见说话之人最多二十岁的样子,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显得英姿飒爽、威风凛凛,而他的随从也都骑在马上,均是一副武士的打扮。

那守门兵丁见这群人不好惹,忙将千户唤了过来。

那千户人未到、声先到,呵斥道:“已经法外开恩给你们举人另开一路了,怎么还不满意,又吵闹起来?”

那年轻人说道:“我是进京赶考的,你们为何拦阻?”

千户向手下问明情形,嘴巴一咧,说道:“按规矩,一张路引就只能放一人通关,我们做得没错,你不要无理取闹。”

那年轻人冷笑道:“我没说你错,我叫你过来只是为了打听一件事情。”

“嗯?你想打听什么事情?”千户问道。

“我想问你,你一个守门的千户,到底是几品武将?”年轻人端坐马上,向下斜睨着眼睛问道。

“五品,正五品……怎么了?”千户答道。

他话音未落,便引来那群人肆无忌惮的大笑:“五品官,好大的官威,真是吓死我们了!”

那年轻人一边笑,一边纵马就要进城。

千户当然不肯放他们进京,正要下令阻拦,却不料那年轻人手下随从各个亮出腰间的牙牌,说道:“你瞧仔细了,我们是几品官?”

那人用力眨巴了一下眼睛,慌忙推在一旁,换上了十二分恭敬的表情,躬身道:“将军……”便目送那群人骑马迤逦进城去了。

第四章 崇祯元年科举 第〇三七节 进驻连升客栈

姬庆文见了奇怪,便问多九公道:“九公,你见多识广,这些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守门的千户见了他们,好像见了阎王似的?”

多九公低声说道:“小人也不知道,不过看他们的举止打扮,似乎都是武将,可武将又怎么会进京去考进士呢?真是奇怪。”

却听李岩说道:“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武将不能考进士,武将家的子弟也不能考么?不能考文进士,还不能考武进士么?”

多九公叹息道:“我朝制度,武将家的子弟,凭借恩荫就能当官。如果此人是将门子弟,还懂得进科场真刀真枪同天下英雄比试,那可就太难得了,恐怕世上也少有这样舍近取远的人吧。”

姬庆文听出多九公似乎有些不太相信李岩的推断,便接过话茬,说道:“好了,我们管别人的事情做什么?现在午时都过了,我肚子饿了,九公你还不快进城找地方祭一祭五脏庙?”

多九公闻言,赶忙说道:“是,那少爷就坐好了,京师不同别处,可不能乱说乱动。”说着,他一挥马鞭,便往驾车往京师内城而去。

多九公之前来过京师不知多少次了,早已是轻车熟路,一面赶着马车、一面用马鞭指指点点地介绍着京城名胜文武。

就这样走了有一盏茶功夫,多九公缓缓收住马匹,稳稳将马车停下,对车篷里的姬庆文说道:“少爷,我们到了。”

姬庆文从车里钻了出来,抬头见马车停在一座颇为高大的三层楼房之前,又见楼房大门门楣上挂着的牌匾上写着四个遒劲有力的大字——陕西会馆,便问道:“九公,这陕西会馆是什么地方?”

多九公一面从车上下来,一面介绍道:“少爷,这陕西会馆是我们陕西商人集资在京城里建设的,为的就是接待进京做生意的陕西商人。公子这样进京赶考的商家子弟,当然也在接待的范围之内了。”

姬庆文接话道:“九公的意思是,我们这几天就要住在这里了吗?”

多九公又摇头道:“会馆相当于我们商人自己的家。少爷还没进考场就回了家,意头上有些不好。因此我们在这里先用一顿饭,然后再去别处居住。”

姬庆文觉得多九公安排得有些太过繁琐了,不过也知道他是一番好意,便也没有多说什么,一边跳下马车,一边对李岩说道:“李兄,在下之前在碛口镇叨扰过一晚上,今天不如你就在陕西会馆里用饭,也算是你我礼尚往来了。”

李岩身上虽然带的盘缠也不少,然而他是第一次进京城,又没人接应,还在担心吃饭住宿问题,现在有姬庆文请自己吃饭,他倒也没有推辞,欣欣然答应下来。

姬庆文乃是陕西响当当的商人姬广明的独生子,陕西会馆中一干人等自然小心巴结,做了上好的饭菜让姬庆文吃了个酒足饭饱,这才恭送姬少爷离开。

姬庆文的屁股还没在陕西会馆坐热,便又上了车,仍由多九公在驾车在京师内城石板路上颠簸了一阵,终于来到一处旅馆门前。

多九公收住马匹,跳下马车,说了句:“公子,到了,到连升客栈了。”

姬庆文刚才吃了个九分饱,晃晃悠悠从车上下来,抬头往客栈看去,只见这家客栈上上下下都用新油漆重新涂抹过了,屋檐下的灯笼也都换成了新的,显得十分喜庆——可从斑驳的石阶、松垮的斗拱中看出,这却是一家开了有些年头的老客栈。

姬庆文又朝客栈门楣望去,却见写着“连升客栈”名号的匾额不止一块而是整整六块,在门楣上一字排开,显得颇有气势。

于是他问道:“九公,寻常客栈一块匾额也就够了,怎么这家客栈弄了六块,这也太招摇了点吧?”

多九公一笑道:“少爷这就有所不知了。这几块匾额,都是赶考时候住在这家客栈之中的状元公提写的。这些状元公有的当的官大、有的官小、有的人都死了,可毕竟都是金榜题名、独占鳌首,店家不能厚此薄彼,便按照开科的顺序一字排开,谁也不得罪。”

一听这些匾额都是状元提写的,这下连李岩都产生了几分兴趣,从车上跳下来,昂着头一块一块观赏起来,许久才感慨道:“不愧都是状元手笔,或端方严正、或潇洒飘逸,却无不气韵澎湃,不愧是状元手笔啊!”

姬庆文搭话道:“在下对书法一窍不通,倒也觉得这几个字写得好看,搞不好写得比李兄更好呢!”

李岩心高气傲,听姬庆文这样说自己,脸上立即露出不悦之色。

却不料姬庆文话锋一转,说道:“看来李兄复习功课之余,也要抽点时间,把手里几个字练上一练了,免得连升客栈请李兄题字的时候贻笑大方。”

李岩听了一愣,这才发觉姬庆文原来是在拍自己的马屁,“噗嗤”一笑道:“在下的两个字虽然不入流,可姬兄这吹拍之术,却已近乎登峰造极了。”

两人正一搭一唱地互相吹捧,却听多九公不合时宜地问道:“李公子,莫非你也订了这‘连升客栈’的房间?”

李岩一偏头,问道:“怎么?这客栈房间还要定么?有银子进去住不久是了?”

多九公小心翼翼地说道:“那可未必。公子你看这客栈出过这么多状元,各地来的举人还不削尖脑袋往里住?现在距离开考也就一个月不到的时间了,若不预定的话,恐怕已经没有空房了呢。就是我家少爷的这间客房,还是托了陕西会馆的面子,不知提前多少天才预定下的呢。”

“还有这等事?”李岩不信邪,便高声招呼来站在“连升客栈”前的一个跑堂,问道,“你客栈里还有空房么?你给我安排一间,我多出几两银子也行。”

那跑堂态度十二分的恭敬客气,然而意思却也是十二分的简单明确——空房没有,出再多钱也没用。

姬庆文是从后世穿越而来的,在这个时代里没有别的朋友,唯一谈得来的还是最近半年里结交的秦王世子朱存枢这个酒肉兄弟。因此他一路与李岩同行,又同他一起经历了两番波折,关系已是情同手足。

因此姬庆文不想李岩就这样同自己分别,便支招道:“李兄是前任兵部尚书的公子,在京城里的路子可比陕西会馆宽多了。只要抬出他老大人的名号,这小小的连升客栈敢不给你面子?”

李岩听了却毫不犹豫地回绝道:“那可不行。此次科考,我就要一刀一枪地凭自己本事中进士,不愿走家父的任何门路,更何况是小小一间客栈了。”

姬庆文皱了皱眉,又伸手招来店门口的跑堂,问道:“我问你,陕西会馆有没有给一个叫姬庆文的定了客房?”

那跑堂的赶紧回去查阅了账册,又赶紧跑了回来,躬身道:“有,有的,陕西会馆派人来给姬少爷定了一间上房,到现在还空着呢。莫非您就是姬少爷?”

姬庆文点点头,又问:“那我问你,你们客栈的上房有多大,能不能再放一张床进去?”

跑堂为难道:“大是够大,也足够另放一张床,可小店也从来没有这样的规矩啊……”

“规矩……住个客栈哪来那么多的规矩?”姬庆文道,“我就问你,要是住店的客人,自己搬张床进去,你们还能把客人轰出去吗?”

跑堂忙赔笑道:“那哪能呢?要是公子不嫌房间狭小,执意这么做的话……那小人还得同掌柜的通报一声,要是他没有异议,小人自然也没话讲,一样好生伺候两位公子。”

第四章 崇祯元年科举 第〇三八节 孑然一身 群而不党

李岩听了这话,反倒不安心起来,说道:“姬兄,离会试开考还有一个月时间,你我共处一室,怕是有些不太方便吧?”

姬庆文满脸疑惑:“不方便?怎么不方便了?你我都是七尺男儿,又没有什么好忌讳的,不知不方便在哪里?”

李岩一脸的神秘表情,说道:“姬兄还记得阜城客栈里,锦衣卫李元胤说的‘兔子’吗?”

姬庆文这才恍然大悟,慌忙说道:“李兄这可就误会我了。在下这一辈子,除了喜欢钱之外,就是喜欢女人……当然了也不是什么女人都喜欢,就是喜欢那种身姿曼妙、相貌出众的美女……”

李岩眼神一晃,笑着低声说道:“就好像白莲教里那个叫周秀英的女子?”

脸皮厚度仅次于北京城墙的姬庆文,听到“周秀英”的名字,脸上居然也泛起红来,说道:“李兄真是我肚子里的蛔虫,我这一点小心思,李兄居然了若指掌,今后我对李兄可不敢有半句假话了。”

于是姬庆文便叫多九公拿银子在京城购置齐全了床铺被褥,又让天生神力的黄得功将东西送进连升客栈自己的房间内,这才安顿下来。

经过这样一番折腾,便已到了吃晚饭的时分,于是姬庆文一行便选了京城里头一间有名的饭馆吃饭,也算是一尝京师风味。

酒足饭饱之后,姬庆文便打发多九公、黄得功、杏儿去陕西会馆住宿,而自己则同李岩一道回连升客栈下榻。

此刻已过申时,连升客栈大堂之中却依旧是灯火通明,三四十个赶考的举人三五成群地围坐在一起,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悄悄话。

这些人,姬庆文一个也不认识,也不想同他们结交,正要回房休息,却被李岩拉住:“姬兄,现在休息尚早,不如我们也在这里多坐片刻,听听他们在闲扯些什么,如何?”

姬庆文无可无不可,便答应下来,举头却见大堂里的几张八仙桌都已坐满,只有一张桌子只坐了一老一少一中年三个人,便拱手道:“请问三位,可否行个方便,让我们坐在这里?”

三人之中一人年纪最大,下颚续起了一把一尺来长的浓密胡须,用深邃而又老成的眼光打量了姬庆文一番,却不拿主意,反向身边少年问道:“五爷,要不要让他们坐在这里?”

那少年年纪不过十六七岁的样子,唇上只留了一层稀疏的胡须,思索了一下,尚未答话,却听另一边的中年人冷冷说道:“怕不方便,还请另寻去处。”

那中年人四十来岁的样子,嘴上、下颚续了三缕须髯,两道剑眉下一双三角眼炯炯有神,满脸的严肃表情,身上虽也是书生打扮,却一看就不是好说话的人。

姬庆文环顾四周,见客栈大堂里都已坐满了人,唯有这里空着几个座位,料想必然是被这个中年人赶走了。

他心中虽不服气,然而想到这里是天子脚下、首善之区,不能乱惹麻烦,只好压住怒气,对李岩说道:“李兄啊,这就没办法了,你有意想要留下,可这里也没有座位了啊。我们还是回房吧。”

姬、李二人刚要迈步上楼,却忽然听座中那年轻人说道:“两位公子何须离开?不要听他的,你们就坐在这里好了。”

姬庆文意兴阑珊,李岩却十分高兴,赶紧拱手作揖算是谢过,便拉着李岩坐了下来。

他们两个屁股刚粘到凳子,店里的跑堂就屁颠屁颠跑来,脸上挂着笑容说道:“两位爷,要不要上点小吃,吃饱了肚子,才能同别的爷们考校探讨学问。”

姬庆文看了他一眼,说道:“你也是个不长眼的,现在什么时候,刚吃饱了饭,哪还有肚子吃小吃?这样,你选店里上好的的茶叶,给我泡一壶上来,我刮刮油水。”

说着,姬庆文便从怀里掏出一锭三四两重的银子,放在桌上。

跑堂看到银子,笑得脸上的肌肉都抽搐起来,说道:“大爷,小店最好的茶叶,一壶也就二两银子,您给得太多了,我去拿银剪给您找钱。不过掌柜现在不知跑哪去了,银剪怕是不太好找,您老可要多等会儿。”

姬庆文“哼”地冷笑一声:“天下乌鸦一般黑,你们京城里的跑堂,跟西安城里的一样坏,不就是不想找钱给我吗?没事,多的钱赏你了。你拿五个茶碗过来,小心伺候,要是洒着烫着,看我怎么收拾你。”

跑堂是个知趣的,已猜出姬庆文的用意,便道:“爷是想请这三位也喝一杯吧?哼,这三个人,既不住我家的店、又不喝我家的茶,凭空在这里坐了快一个时辰,真是脸皮厚!”

三人中那中年人听了,立即火气,眉毛一竖,问道:“你,你说什么?”

他声色俱厉,一句话就将跑堂的吓住,唬得他哑口无言,呆站在原地不敢动弹。

那年老之人却道:“你小声着点儿,这跑堂虽然嘴巴没个把门的,可说的也是事实,我们到这里确实是什么东西也没点。他开门做生意的没生气,你生气什么?”

中年人似乎十分敬畏那老年人,脸上因怒气紧绷的肌肉立即松弛下来,低眉说了个“是”字。

李岩在旁看得清楚,微微一笑,对那跑堂的说:“你也是狗眼看人低。你瞧瞧这三位的衣着打扮、举止神态,哪里像个穷困潦倒的篾片相公?想必是出门喝饱了水,懒得花这冤枉钱罢了。”

跑堂的赶紧顺坡下驴,说道:“是小人有眼无珠,是小人有眼无珠。”说着便走了下去。

这跑堂做事还算麻利,不一刻便泡好了一壶茶,又端上五个干净茶碗,分别放在姬庆文、李岩和那三人面前,又极麻利地在茶碗里各倒了七分满的茶水,便躬身退了下去。

姬庆文见面前三人端坐不动,似乎还有些紧张,便端起面前的茶碗,吹散几片漂浮在水面上的茶叶,小心啜了一口热茶,说道:“三位也是进京赶考的吧?这跑堂的嘴巴虽然臭,可这茶味道还不错,来,不要客气,我们天下读书人都是自家人。”

那老者轻轻端起茶碗,抿了一口,说道:“老朽先谢过公子的茶了,可公子这话老朽却不敢苟同。天下读书人怎么会是一家人呢?别的不说,东林党和阉党就势同水火,别说是精诚友爱了,就是同桌吃一顿饭都不可得,又哪里像一家人的样子?”

李岩眼睛一亮,说道:“看来这位前辈对朝中局势也是颇为熟悉,却不知是东林党?还是阉党?”

那老者虬髯一耸,微微笑道:“老朽既不是东林党、又不是阉党,所谓‘君子不党’,老朽愿仿效之。”

李岩也笑道:“那我这位姬兄所说的话就没错了。我等也是一样,既非东林、也非阉党,孑然一身、群而不党。”

那老者欣慰一笑,说道:“两位虽然尚未踏入仕途,没有到官场这大染缸里泡上一泡,不过能有这样一番觉悟,已是很难得的了。来,老朽以茶代酒、借花献佛,敬两位一杯。”

说着,那老者便举起茶杯,深深喝了一口。

姬庆文、李岩不知此人底细,只觉得这人说话豪爽,又带着几分亲切,便也举起茶碗跟着喝了一口。

这一口茶下毒,桌上的气氛顿时轻松不少,正待说话,却听大堂之中有人起身说道:“诸位,我们枯坐无益,不如斗一斗文,也算是灵敏一下文思,如何?”

第四章 崇祯元年科举 第〇三九节 无情对

此人话音刚落,便听大堂之中有人起哄:“又是你刘若宰——刘元胤兄啊!昨天你出了个刁钻的题目斗诗,被你独占鳌头。怎么?今天又想出什么鬼主意,想着法子来羞辱我们么?”

那叫刘若宰的读书人笑道:“昨天我出了什么刁钻题目了?写风、写花、写雪、写月,悉听尊便,这有什么难的?”

立即又有人驳斥道:“废话,怎么不难?写风花雪月,诗里却不能带着风花雪月。不光这四个字不能带;就连梅、兰、菊之类的花名也不能带;就连玉兔、皎盘、蟾宫之类的别称也不能提,这诗还叫人怎么做?”

刘若宰听了,挠挠头,说道:“昨天是兴之所至,随口出题,今日一听才知道刘某让诸位作难了。那好,今天我也不作诗了,定个简单的——对联,对对联,如何?”

大堂中立即有人说道:“既然是刘兄出题,自然简单不了,这对子恐怕也不是那么好对的吧?”

刘若宰掩嘴笑道:“那是自然,我们今天来个无情对!”

“无情对!”

“无情对!”

大堂之中又有人低声惊呼:“无情对,那可难了!”

姬庆文从后世穿越而来,不通文法,不知道这个“无情对”是什么讲究,便问李岩道:“李兄,对对子嘛,怎么还分有情?无情?”

李岩说道:“寻常对子要求上下两联不禁要字字对仗工整,更要意境相同。‘无情对’则反其道而行之,工整对仗自然是需要的,语境却要差别越远越好。”

李岩一边在介绍,同桌的那个老者也在向身边的少年解释:“比如我朝成祖皇帝,曾经出一上联作‘色难’——取自《论语·为政》;大学士解缙先生对之以‘容易’。字字工整,意思却不相干,这就是无情对。”

姬庆文听了李岩的介绍不住点头;那少年听了老者的解释也暗暗颔首。

却听刘若宰说道:“既然诸位都无意见,那在下就先出题了。上联是——”他看了看窗外,接着说道,“上联是——一架瓜棚遮北斗。”

此言一出,原本重口纷纭的大堂里立即陷入了沉静。这里都是通过了县试、乡试两道关卡突围而出的饱学之士,然而刘若宰此联一出,却无人响应作答,无不低头思索着这无情对的下联。

姬庆文知道自己无论如何对不出来,便也不用深思熟虑,只抬眼观察众人神情,只见有的面露难色、有的冥思苦想、有的故作轻松,就是没有人举手答题。

姬庆文又将视线移回来,见那老中少三人脸色又同众人不同,似乎并没有在思索答案,而是在饶有兴致地看热闹。

却听李岩在姬庆文耳边问道:“姬兄,这道上联,你对出下联了没有?”

姬庆文道:“我肚子里有几滴墨水,李兄还不知道?我是有情对、无情对,一概对不出来。听李兄口气,莫非是李兄已对出来了?何不说出来显摆显摆?”

李岩满不在乎地说道:“这都是雕虫小技,不说也罢。”

又过了半晌,那刘若宰说道:“真的没人能对吗?可惜……可惜……可惜明日又有人说我刘若宰恃才傲物,故意出难题了……”

正在这时,同姬庆文、李岩同桌的那个少年忽然高声说道:“有人对出来了,喏,就是这个人。”说着,就伸手一指李岩。

刘若宰见了,立即说道:“哦?既然如此,这位先生何不露上一手,也好让我等开开眼界?”

李岩却摆摆手道:“在下可没本事对出来,倒是我这个兄弟满腹经纶,已是胸有成竹了。”说着,就拍了拍姬庆文的肩膀。

姬庆文被李岩这话说得直冒冷汗,忙低声道:“李兄别拿我开玩笑了,我怎么能对得出来?”

那边刘若宰却在催促:“那就请那位先生出来指教吧。”

姬庆文哪有什么能说出来指教的,正想着脱身的办法,却听李岩在自己耳边说出了下联:“半边竹笠寄东坡。”

姬庆文闻言未及深思,便脱口而出:“半边竹笠寄东坡。”

此联一出,连升客栈大堂之中立即响起赞叹之声——这两联极为工整,却是上联说物、下联谈人,互不相干——正是所谓“无情对”!

就连刘若宰也赞道:“好联,好联!那在下再出一联。”说着,他沉思了一下,说道,“今日在下见店家杀鸡,便有一联——细羽家禽砧后死,请问下联?”

李岩不假思索,将下联在姬庆文耳边说了。

姬庆文也赶紧鹦鹉学舌道:“粗毛野兽刘先生。”

刘若宰听了一愣,瞪大了眼睛说道:“你……你……你骂我?”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立即哄堂大笑:“哈哈哈!骂得好,骂得好!没想到你刘元胤也有折戟沉沙的一天?”

姬庆文却不想在京城随意得罪人,忙道:“不是我骂你,我就是想骂,也编不出这样的下联来。喏,都是我这边这位李兄教我的。”

说着便伸手一指李岩。

此时李岩也被逗起文胆,抬头说道:“不过是在下兴之所至、信口捻来,绝对没有讥讽之意。我倒另有一个上联,想请这位刘先生应答。”

刘若宰忙道:“请问。”

李岩说道:“我等进京赶考,无不为了仕途功名,若是高中状元,便能选入翰林院,当一个五品编修,穿上天青色官服,上联来了——五品天青褂。”

刘若宰眼珠一转,说道:“正巧,我家是卖药的,下联来了——六味地黄丸。”

这两人一唱一和,一出一答,说得妙趣横生、精彩绝伦,让连升客栈里不时爆发出欢呼叫好之声,仿佛是在欣赏着这刘、李二人的相声。

就这样,两人对了四五联,终于停了下来,只听刘若宰说道:“刘某是南直隶人士,向来自诩是江南第一逸才,满以为今年状元是志在必取、舍我其谁。今日才知道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说着,他忽然抬高了声音,说道:“诸位,今科科举,状元就是这位兄台,榜眼便是在下无疑,尔等费尽心力,也就争个探花好了。”他语气依旧是一副桀骜不驯的样子,让人感受不到丝毫谦逊。

正在这时,忽然有人朗声说道:“你们这些酸腐文人,真是百无一用。如今大明关外强敌窥伺,你们一个个在这里舞文弄墨,还能将关外的女真人都杀死了吗?”

此人这几句话,诚如晴天霹雳,将众人从“文斗”的氛围中拉了出来,无不注目而去。

姬庆文也向那人望去,却见此人不是旁人,正是今日崇文门口,领了一班武将进城的那个年轻人。

只见他昂首挺胸站在大堂之中,身上笼罩着一层器宇轩昂、英姿飒飒的气质,在一帮文人之中真有一种鹤立鸡群之感。

他见众人被自己一番话说得哑口无言,脸上立即露出得意的表情,嘴角扬起微笑,扫视了众人一眼,正要缓缓坐下,却听有人说道:“看你的样子,不像个读书,也是来进京赶考的吗?”

那人停住动作,说道:“那是自然,我不来赶考,又怎么会住进这连升客栈?我是个武举人,是来考武进士的。”

他此言一出,大堂里头立即哄笑起来:“哦~我当是哪位学贯古今的大师呢,原来不过是个武夫。我问你,你会写自己的名字吗?”

那人剑眉一耸,说道:“武人又怎么样?文人又怎么样?此次皇上下诏,在原有的文科之外,另开武科取士,为的就是广纳天下文武英才。圣上这份苦心,尔等不能体悟也就是了,居然还敢冷嘲热讽,真是不知好歹。”

他将当今皇帝抬了出来,立即堵住了纭纭众口,原本喧嚣的连升客栈大堂,顿时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第四章 崇祯元年科举 第〇四〇节 欲擒故纵

姬庆文也看不惯那些读书人这样心胸狭窄的样子,起身打个圆场,说道:“文人之中有贪财好色的,自然也有忠贞爱国的;武人也是一样,既有壮烈勇武的,当然也就有贪生怕死的。文武之间本没有什么优劣之分,都是为国效力,犯不着分个什么上下尊卑。大家说,是不是?”

姬庆文满以为自己这话说得滴水不漏,必然能够服众。

没想到立即有人出言反对:“文人武人怎么就没有上下尊卑?我朝制度是以文制武,这是太祖皇帝定下来的规矩,不是你上嘴唇碰下嘴唇,就能糊弄过去的。”

说话之人功于心计,一出口就抬出开国皇帝朱元璋,让姬庆文无言以对。

那武举人却不示弱,脸色铁青地说道:“太祖皇帝定的规矩又怎样?现在开国已经快三百年了,多少情形为之一变,那么多年前的老规矩,又怎么能遵循到现在……”

他话未说完,立即有人抓住话茬高呼起来:“哈哈哈,你居然说太祖皇帝的话错了!你这是要犯上造逆啊!”

又有人附和道:“来,劳动哪位出去走一趟,把巡城御史叫来,让他好好教训一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武夫。”

更有人说道:“也别麻烦御史衙门了,干脆去向东厂、锦衣卫报案,让这武夫剥层皮!”

姬庆文没几天之前,在阜城客栈里就见识过锦衣卫的厉害,不想这个武举人仅仅因为一句话就遭遇这无妄之灾,便赶紧起身劝说两句:“诸位,诸位。这位兄弟也是无心出口,大家就不要上纲上线了。来,今日我做东,请店家给每张桌子各上几分糕点、一壶好茶,账就记在我头上。”

说着,姬庆文便从怀中摸出一张银票,按在桌子上,招呼道:“小二,这是张五十两的银票,陕西商会签发的,凭票即兑,你赶紧上菜上茶吧!”

可这些读书人却毫不领情,反咬一口道:“好啊,原来你小子同这武夫也是一伙的。等待会儿锦衣卫来了,一道把你抓了去。”

眼看事情莫名其妙地越闹越大,就连方才出题的刘若宰也有些惊惶,起身说道:“诸位何须如此?我们不过是探讨一下学问,找锦衣卫来做什么?大家稍安勿躁、稍安勿躁!”

他话音刚落,便又有人说道:“刘兄,你可要小心说话,你再替他们开脱,小心也把你当做同党一并处置。”

刘若宰是憋足了劲,准备在此次科举里大显身手的,自然不愿卷入这场纷争当中,因此虽然有所不满,却还是虎着脸坐了下来,不再说话。

那武举人倒也义气,一拍胸脯,说道:“尔等都是些奸诈小人。方才那话是我一个人说的,一人做事一人当,同这两位先生无关。我们互不相识,更不是什么同党!”

立即有人说道:“是不是同党,不是你现在说的。到时候东厂、锦衣卫叫你怎么说,你就怎么说。”

一提起东厂、锦衣卫的名号,就连那威风凛凛的武举人也有些发憷,脸上肌肉不由自主地抽动了一下,终于不再说话,只有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在大堂之中不断扫视,仿佛是要将这群心胸狭窄、气量微薄的读书人的嘴脸牢牢刻印在脑海之中。

正在这时,沉默了许久的李岩忽然“哈哈哈”大笑起来,说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哈哈哈哈!”

他笑得甚是突然,笑声又颇为突兀,吓得坐在他身边的姬庆文都头皮一麻,慌忙扯了扯李岩的衣袖,问道:“李兄,你这是怎么了?有什么好笑的?”

李岩依旧大笑不止,说道:“我是从山西小县里来的,只听说过京城朝廷里党争厉害。原来还有些不太肯相信,今日一见,还真是大开眼界。你们一个个连个正经的官职都没有,就学会了互相拆台、互相陷害,若是朝廷真取了你们这些奸贼,那可真是社稷的不幸、万民的不幸啊!”

李岩这几句话,说得众人哑口无言,半晌才有人怯怯说道:“你信口胡说。当今皇帝英明睿干,魏忠贤也畏罪自杀,眼下朝廷里是众正盈朝、铁板一块,又怎么会有党争呢?”

这人说出的话,连自己都未必相信,声音也跟着越说越轻。

李岩却抓住话头,说道:“魏忠贤虽然已经死了,然而朝廷里阉党势力未除。若是不信,大家请看!”

说着,李岩从袖中掏出一张巴掌大的纸条,扬在空中,说道:“刘若宰兄,请你过来看看,这是什么东西?”

刘若宰“哦”地答应一声,起身走到李岩身边,接过字条,一字一顿地朗读起来:“多予关照。魏忠贤!”

刘若宰几乎是喊叫着将那个闻名天下的名字说出来的,好不容易稳住心神,瞪大眼睛望着李岩,问道:“兄台,这样东西是真是假?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李岩微微一笑,说道:“刘兄别管我是从哪里拿来的,我只告诉你,这张纸条千真万确,就凭着这上面歪歪扭扭七个字,我就能高中进士,从此飞黄腾达!”

姬庆文在一旁静静听着李岩的慷慨陈词,心中暗生佩服:原来是李岩自己是阉党出身,却偏要反其道而行之,在这大庭广众之下,拿出铁证同阉党划清界限——这使的是欲擒故纵之计啊!

在姬庆文敬佩的眼神当中,李岩还在继续说话:“而今朝内党争未平,你们却要横生事端。焉知螳螂捕蝉,身后没有黄雀?你们现在群情激奋、言之凿凿,却不知隔墙有耳,将尔等的一言一行全都记录在案,叫你们前程尽毁。又或待尔等平步青云之后,忽然拿出证据,将你们的把柄牢牢捏在手里,叫你们投鼠忌器、听凭摆布。”

李岩一口气说到这里,真有种酣畅淋漓之感,激动之下浑身冒出热气,便俯下身子,举起茶碗,将其中已经半温的茶水一饮而尽。

姬庆文抓住这个空档,也帮腔道:“别说以后了。你们今日将魏忠贤骂得狗血淋头,若主考官真是阉党中人,这个进士你们也就别想中了。知趣的等三年以后再来吧。”

这些读书人,口中虽然义正辞严,将道统放得比什么都高;可在他们心中,最重要的除了身家性命,就是功名利禄了。

因此姬庆文此言一出,刚才还叽叽喳喳的一众书生,无不低头不语,空气沉寂得仿佛凝固了一般。

姬庆文见状得意,便又高声说道:“好了,今日之事就当没有发生过。在下刚才说了,要请诸位吃些点心,诸位有兴致的,还请在此处多留片刻,吃完之后再回去休息不迟。”

不一会儿,连升客栈的跑堂小二,便在每张桌子上各摆上了五盘糕点、一壶清茶,举人们也不客气,闷声不响地将这些东西吞咽下肚,这才三三两两起身回屋休息去了。

正在这时,忽见门外光线骤亮,有人高呼一声:“锦衣卫办案,客栈中人原地等候盘查,不要乱动,否则格杀勿论!”

姬庆文听了一惊,心想:一定是哪个好事之人,真的将方才客栈里的这段纠纷报告给了锦衣卫,这下可就难以收拾了!

他一个愣神,一队八九个人便从客栈正门之内鱼贯而入,他们个个身穿飞鱼服、手持绣春刀——果然就是锦衣卫无疑。

只听其中领头一人高呼一声:“客栈掌柜何在?”

客栈掌柜正在大堂之内,赶紧上前赔笑道:“原来你是军爷来了,辛苦辛苦。不知叫小人何事?”

第四章 崇祯元年科举 第〇四一节 诏狱之中无好人

那锦衣卫头领道:“方才接报,说是有人在这客栈之中妄议朝政。你指认一下,到底是哪个在乱说话?”

掌柜偷眼看了一眼大堂内的举人们,怯怯地说道:“这里都是进京赶考的举人老爷,刚才都在互相拟对联、考学问,没听有人在妄议朝政啊……”

他话未说完,那锦衣卫扬起手就是一个巴掌,斥道:“你不老实!哼!你不想开口也简单,给我带到诏狱里去,有的是办法让你开口。”

一提起“诏狱”二字,掌柜吓得脸孔脱色,冷汗立即从额头上冒了出来,说道:“军……军爷,小人在这里开店也不是一年两年了,从来都是遵纪守法、照章纳税,你可不要冤枉好人啊!”

锦衣卫目露凶光,说道:“冤枉好人?诏狱里头怎么会有坏人?又怎么可能冤枉好人?光凭你这句话,就够你诏狱里头走上一遭的了。”

其实这时候,掌柜的只要将将方才胡乱议论朝政的举人们指认出来,那他就可以脱离这锦衣卫的魔爪——然而方才众说纷纭,不知有多少人谈论过朝廷内幕,现在根本没法逐一指认;而且自己在这里开店,做的就是举人的生意,若是自己出面指控住店的举子,那自己这店也就开到头了。

掌柜的还在犹豫,锦衣卫却没有留情。

只见他极为熟练地从腰间解下一条锁链,套在掌柜脖子上,一边命令堂上的举人们:“尔等一个也不能离开此处,胆敢离开此处一步,便是违反朝廷法令,畏罪潜逃”,一边将口中不停喊冤的掌柜往门外拖。

正在这时,李岩拍案而起道:“这里是天子脚下,你们这群鹰犬爪牙,怎么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就这样冤枉好人?还不快把掌柜的放了。”

锦衣卫听了这话,便立即想上前来捉拿李岩,可抬头看他仪表堂堂、器宇不凡,唯恐他或许是个惹不起的世家子弟,只好耐住性子说道:“放了掌柜也可以,你给我指认一下,这里方才哪个在议论朝廷?你指出一个,我就放了掌柜。”

方才堂中那些读书人中,有不少同李岩激烈争辩,就怕他借机报复,随手一指,指到自己脸上,就会给自己带来一场灭顶之灾!

却不料李岩挺胸道:“有什么人议论朝廷我都忘了,不过方才在下确实议论过几句朝政,你要抓,就把我抓去了吧!”

锦衣卫听了一愣,反问道:“锦衣卫是什么人,你该听说过吧?诏狱是什么地方,你也知道些吧?我再给个机会,让你想好了再说。”

李岩书生意气上来,毫不胆怯,正要开口再次答应,却听身边有人说道:“诸位,诸位,都是误会,误会!我这位兄弟平素就是这个性子,这位军爷还请包涵包涵。”

李岩扭头望去,却是姬庆文满脸带笑走了上来。

又听姬庆文说道:“也不知是哪个吃饱了撑的,我们就在这里对几幅对联,互相比较高低长短,吵了几句,就惹来军爷你亲自跑一趟。来,诸位辛苦了,我请诸位喝茶饮酒。”

说着,姬庆文便将袖中一张银票暗暗塞到那锦衣卫的手中。

锦衣卫见那张银票上清清楚楚地写了“纹银壹佰两”几个大字,脸上严肃的神情立即松弛了不少,态度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弯,改口道:“好,话说清楚了就好。这里是京师,你们又都是要参加会试的,前途功名要紧。今日这事就算了,往后不要乱说乱动。”

说着,这锦衣卫便将银票藏在袖子里,便要收队回去。

眼看一场风波正要风平浪静,方才同姬庆文坐在同一张桌子上那三人当中最年轻的那个少年,却忽然起身责问道:“好啊,你们锦衣卫居然敢当众收受贿赂,难道没有王法了吗?”

那锦衣卫听了,顿时怔在原地,呆了半晌才“嘿嘿”一笑道:“今日倒是奇怪,老子办案居然三番两次受阻,也真是给锦衣卫丢人。好了,算你们倒霉,今日一个也别想走,看老子怎么收拾你们!”

却不料那少年丝毫没有胆怯,又道:“你刚才诬陷好人,还能算是诱供的手段。后来公然受贿便已是犯了王法,现在居然还要不分良贱一并处置,真是胆大妄为、目无法纪!这朝廷上下真是需要好好整顿了,怎么花了百姓这么多的民脂民膏,竟都养了你们这班蛀虫禄蠹!”

这年轻人一连串的责骂,不仅将这锦衣卫骂了个无言以对,就连一边旁观的姬庆文听了都在心中暗暗叫苦:

自己刚花了一百两银子,替李岩将得罪锦衣卫的事情给糊弄过去;怎么又冒出了个不知好歹的年轻人,将这个锦衣卫得罪到了这种程度,到了这个局面,恐怕花钱都已经起不到什么作用了……

片刻的沉寂之后,那锦衣卫也终于反应过来,带着一脸的怒气说道:“好,我算是弄明白了,看来刚才妄议朝政、意图谋反的人就是你了。来人呐,给我把这个反贼拿住,推入诏狱,我要上报指挥大人,用心审问清楚!”

另几个锦衣卫齐声答应一声,便抽出腰间绣春刀,慢慢将年轻人,连同他身边一老、一中两人围了起来。

锦衣卫的名号,在京师之中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随便抽出哪一个人,都能说出几项锦衣卫特有的酷刑,讲出几段锦衣卫擒拿大盗或是陷害忠良的故事……

然而面对这样穷凶极恶的锦衣卫,那三人脸上却没有丝毫胆怯的神色,只见其中那个中年人起身呵道:“怎么?你们要来拿人下狱吗?你们刚才还说过,诏狱里头没有好人,你们抓了我们,诏狱里不就有了被冤枉的好人了吗?”

那锦衣卫立即回骂道:“好人?你们反抗锦衣卫,就是反抗朝廷,反抗朝廷,那就不是好人!”

“反抗朝廷就是反抗锦衣卫?反抗锦衣卫就是坏人?”那中年人立即反唇相讥道,“那我问你,杨涟是不是好人?左光斗是不是好人?他们有没有反抗过你们锦衣卫?又是不是在诏狱之中被迫害而死?”

杨涟、左光斗等人都是东林党中的栋梁骨干,当年魏忠贤当政时候,自然视之以眼中钉、肉中刺,因此便指使当时的锦衣卫指挥使田尔耕将包括这两人在内的其余五人一并陷害而死。

这七个人,就是历史上有名的“东林七君子”。

然而现在朝政又是为之一变。

天启皇帝八月驾崩,将皇位传给自己的亲弟弟信王,将于年后改元崇祯。崇祯皇帝尚未正式登极,便下诏罢免了魏忠贤一切本兼差事,打发去凤阳看守祖宗皇陵,而魏忠贤走到一半,便在驿站里畏罪自杀了。

阉党眼看就要烟消云散、土崩瓦解,原本被迫害的东林党自然就要东山再起了。

东林党人虽然刚正不阿,可心胸却不大,当年杨涟、左光斗几人被迫害而死的大仇,他们必然是要追究到底的。

这件事情,就好像是一口用细得不能再细的细线悬空挂在锦衣卫招牌上的利剑,不知何时线断了,利剑就要扎下来,那时候就不知还会有多少锦衣卫受到这件事情的牵连!

因此当这个气势汹汹的锦衣卫,听到那中年人提起杨涟、左光斗两人的名字时,立即焉得仿佛烈日炙烤下的麦苗,翕动着嘴唇低声问道:“你……你……你们怎么知道这些事情的?”

第四章 崇祯元年科举 第〇四二节 装聋作哑

那中年人正待开口说话,却不料那位虬髯老者说道:“这位官爷想要问我们是怎么知道朝廷内幕的?那好,到一旁去,老夫细细讲给你听。”

说着,那老者从座位里站了出来拽住那锦衣卫的手臂,说道:“走,老夫跟你那边去讲。”

那锦衣卫当然不肯过去,用力一甩手臂,说道:“你做什么?有话这里讲,我不要过去,你就在这里说。”

不料那老者脸色忽然大变,低声呵斥道:“不要乱动,叫你走,你就走。”声音之中莫名充满了一股威严之气。

那锦衣卫听了一惊,赶忙扭头望去,却见那老者脸上不知何时笼罩上了一层难以捉摸的神色,让人无法拒绝、又无法抵抗,只能亦步亦趋地跟着那老者走到连升客栈大堂角落当中。

过了不过移时,那老者便缓缓走了回来,而那锦衣卫却没有跟着,反而招呼着其他同伴哄然撤出了客栈,就连半句话都没有留下。

这下就连小半年里先后见识过魏宗贤、李自成、张献忠、徐鸿儒等人的姬庆文都觉得有些怪异,便道:“老先生,你好大本事。这锦衣卫那么跋扈,你同他说了几句,他便好似儿子听老子的话一般,乖乖溜走了。”

老者微微一笑:“说不定那人就是我的儿子呢。”说着,竟把方才姬庆文递给那锦衣卫的银票还给了姬庆文。

姬庆文见了更加摸不着头脑,却听同桌那少年听了,“哈哈”大笑起来:“做了你的儿子,那这锦衣卫可未知是福是祸了。”

老者并未答话,却又高声对一众吓傻了的举人们说道:“好了,锦衣卫都走了,大家也都没事了,还是快请回去休息吧。”

这些参加会试的举人也都不是什么笨人,知道今天这事情当中透着几分诡异,谁也不敢多问一句、多看一眼,拔腿就往楼上自己的房间里快步而去。

待大堂中人走了个稀稀落落,姬庆文也向那三人一拱手道:“三位,在下初来乍到,不知道京师的规矩。今天多赖这位老人家帮忙,就连一百两银子都省了,这里我先谢过了。”

说着,姬庆文便向那老者三人团团一揖,又道:“那好,现在时辰已晚,我们就都回去歇息了。今日若是有缘再见,在下定当另谢。”

姬庆文想要快些离开,李岩却端坐不动,说道:“姬兄且慢,我还有几句话要向三位请教。”

“哦?是吗?我也有几个问题,想要同几位探讨探讨。”那年轻人说道,“这位先生有什么话,就请问吧。”

李岩说道:“在下一个酸腐文人,百无一用,毛病却不少。其中一项,就是心理有了疑问,就偏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否则便是辗转难寐。在下的问题也不难,只想请问几位到底是什么身份?”

那少年听了这话,似乎有些惊讶,身形一晃,却反问道:“你猜?”

“这位公子叫我猜,那我就猜。若是猜不中,也请莫见怪。”李岩说道,“看几位的衣着举止,再看方才这位老先生三言两语就能将锦衣卫打发的本事,想必是京城之中响当当有头有脸的人物。在下斗胆一猜——这位少爷乃是京师之中哪位亲王郡王的世子,或索性便是王爷本人。至于这两位,一位是世子的先生,一位是王府的长史。不知我猜错了没有?”

那三人闻言面面相觑,脸上不约而同地挂上了笑容。

那少年道:“这位先生果然才智过人,你猜得虽不完全正确,却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那老者介绍道:“我们这位爷确实是宗室子弟,只因在玉牒上排行第五,因此大家都称呼他为‘五爷’。”

那位“五爷”点点头,又说道:“先生的问题,我已回答了。我也有个疑问,还望先生不吝赐教。”

李岩点头道:“五爷请问。”

五爷含笑道:“公子手里那张魏忠贤的字条,是从哪里得来的?”

这张纸条的来历,牵涉到魏忠贤、李精白、徐鸿儒、周秀英、徐纯朝等人物,更牵扯到阉党、白莲教、锦衣卫等多方势力之间的利益,稍有不慎,得罪任何一方,便会给自己带来无穷无尽的祸患。

因此姬庆文怕李岩将事情和盘托出,便赶忙接过话头道:“其实就是那天,我们宿在阜城县驿站,碰到魏忠贤。也不知他发了什么疯,偏要塞给我们这两张纸条,说是临死之前要做件好事。唉!我们一本正经考试,凭的是自己本事,轮得到他做什么好事?可是他死乞白赖偏要塞给我们,我们怕他纠缠不清,便只能收了下来。”

话说到这里,李岩也已听出姬庆文话中避重就轻的意图,便附和道:“姬兄说得没错。我们兄弟可不要沾这个死了的阉人的光,又怕那日的事情被那个别有用心之徒看了去,便索性在今日这大庭广众之下说了出来,也算是放下心头一块石头了。”

五爷听了,点头赞道:“你们肯这样做,也算是心胸坦荡了。不过这魏忠贤到底写什么字,我倒有兴趣看看。”

李岩一脸严肃地说道:“五爷过誉了。魏忠贤既然已经自杀,那这张纸条等同于废纸一张,在下用不着,五爷你也不必用。这样,我干脆撕碎了,免得有人利欲熏心,将金榜题名的希望寄托在这张烂纸之上。”

说着,李岩便将这张纸条在众目睽睽之下扯了个粉碎,又浸在面前茶碗里。

就这样,这张在多少人眼中视为瑰宝、又在多少人眼中视为祸患的字条,就在这样一汪价值不到五两银子的茶水的浸泡下,慢慢稀释开来,化为一团稀泥。

姬庆文静静看着这一过程,猛然间想起来自己也有一张一模一样的带有“魏忠贤”签字画押的字条——不如乘着这个机会拿出来,也一并销毁了。

可他转念一想:李岩既已当众销毁了字条,那自己也跟着撇清了同阉党的关系,再也没人会深入追究下去。而现在阉党势力尤大,自己手上有这样一份杀手锏,说不定什么时候拿出来,便有扭转乾坤之功。

于是姬庆文稳住心神,不动声色,在座那三人自然也就猜不到这世上居然还会另有一张字条。

而唯一知道内情的李岩,不知是故意装聋作哑,还是在激动兴奋的情绪下忘了这件事情,只呆呆看着眼前这团稀烂的纸团,眼中放出迷离而又深邃的光来。

许久,才听那年轻人赞叹道:“这位先生在功名利禄面前,尚能自重自持,这样的品行高洁之士,现在的官场里可是不多了啊。”

李岩如释重负般长舒了口气,向那人拱了拱手,说道:“五爷过奖了。在下不过是一介腐儒,有些书生气罢了。”

“不,不。”那少年说道,“刚才听两位先生所言,绝不是那种只会逞口舌之勇、笔墨之能的酸腐书生。两位先生,还有对面那位武举人,我看都是少有的经世济用的人才。这位先生刚才也已经猜出来了,我也是朝廷中人,还有几个问题想要同诸位探讨呢。”

说着,那少年便站起身来,伸手向那位年轻的武举人招了招手,说道:“还请这边来坐坐。”

那武举人却不领情,拱手道:“我同诸位都不认识,没什么好谈的,别过了。”

却听那许久没有说话的中年人朗声说道:“你不认识我,我却认识你。你的父亲是辽东团练总兵吴襄,你的舅舅是宁远副总兵祖大寿,你叫做吴三桂,我没有说错吧?”

那武举人听了这话,惊讶得一双环眼瞪得浑圆,问道:“你怎么会知道我的来历?”

第四章 崇祯元年科举 第〇四三节 心腹之患

那中年人得意地一笑,说道:“我也曾在辽东当过几年的兵,这两位的府上我也去过几次,似乎隐约记得吴公子的相貌,故而信口胡乱猜一句,没想到竟被我猜中。”

吴三桂道:“或许我也曾经见过前辈,只是当时年纪太小、少不经事,故而忘了吧。”

他们两人正在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那位“五爷”却笑了起来,说道:“既然是故人,那就请过来一叙吧。”

吴三桂想了想,终于起身走了过来,朝众人一揖道:“三桂这厢有礼了。”

众人见吴三桂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却长得身材魁梧、又颇通礼数,心里自然产生几分好感,便各自向他回了礼,让了座。

不待吴三桂坐稳,那五爷就提问道:“方才听吴公子说关外女真人厉害,却不知怎么个厉害法?”

一提到女真人,吴三桂脸上立即笼罩起一阵阴霾,说道:“女真人马上作战,本就来无影、去无踪,野战能力极强。自从努尔哈赤死后,皇太极继位,又一改之前驱逐汉人的政策,大肆收拢边境汉民、收买汉奸,如今现在山海关外,除了少数几座城池和毛文龙总兵的皮岛尚在朝廷手中之外,其余土地尽在女真人掌握之中。唉!关外局势已经难以收拾了啊!”

五爷蹙眉道:“难道收复失地已经全无办法,真到了下决心放弃关外的时候了吗?”

老者说道:“那可不行。努尔哈赤或许志向不大,可那皇太极却不是泛泛之辈,关外苦寒之地,未必是他久居之所。现在关外那几座城池维持起来虽不容易,不过对皇太极却是一个牵制。若是全数撤出,那皇太极势必会全军南下,到时候以一座稀薄的山海关阻挡女真铁骑,万一出了什么闪失,京师就要暴露在敌酋兵锋之下了。”

吴三桂听了立即接话道:“这位老先生所言极是,可惜当年袁崇焕袁督师一场宁远大捷,当场用火炮轰死敌酋努尔哈赤,正是大举进军,犁庭扫穴的良机;可是朝中奸佞作祟,不但没有乘胜追击,反而撤下袁督师,终于闹到现在这种不可收拾的局面。”

五爷听了,脸上露出义愤填膺的表情,说道:“都怪那时候魏忠贤蒙蔽皇上,失去良好机会。不过我看事情还没有真的到‘不可收拾的局面’。若要收复失地,不知几位有何良策?”

吴三桂想也不想就说道:“女真人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这群人奸猾狡诈得很,想要他们将土地、城池、人口吐出来,就只有依靠武力。”

老者却道:“可是今时不同往日。如今女真人已经在关外站稳了脚跟,想要将他们驱逐出去真是谈何容易。仅凭关外那些军队,恐怕难以做到吧?”

吴三桂道:“关外那些人马当然不够。可是我大明天朝地大物博、人口众多,只要再新募十万、二十万兵马,勤加训练,再由妥善之人统帅,渐渐蚕食女真地盘,再伺机同他们打一两场决战,到时候取而胜之,便大事可定。”

五爷听得脸上神采奕奕,又问道:“那你口中适合担任统帅的妥善人选,想必就是袁崇焕——袁督师了吧?”

吴三桂一张稚气未脱的脸上,满是严肃的神情,说道:“袁督师固然是好的,却也只是第二人选。”

“那第一人选呢?”五爷追问道。

“是孙承宗——孙老督师!”吴三桂立即答道。

五爷听了不禁哑然失笑:“我还当是谁呢,孙阁老确实是最合适的人选,大概比袁督师还要更合适一些。不过他老人家现在都六十四岁了,再放他到关外去,恐怕皇上会有几分于心不忍呢!”

一旁的姬庆文听他们谈得热火朝天,心里也异常激动,忽然想起后世“明不亡于女真、而亡于流寇”的说法,便开口说道:“如果将大明朝廷比作一个成人,那女真人不过是手脚上的皮外伤,只要安心调养,必然有痊愈的一天。就怕另有心腹之患……”

“嗯?心腹之患?”五爷听了眉毛一耸,问道,“如今朝廷里魏忠贤一党已除,如今是众正盈朝、上下齐心,正是励精图治的时候,哪还有什么心腹之患?”

李岩却笑道:“众正盈朝?我看未必吧?不知今科主考是谁?是不是阉党中人?”

五爷一脸的尴尬,说道:“今科主考是大学士冯铨,他的主考还是魏忠贤坏事之前定下的,一时不好更改。不过我听说阉党虽然还有不少在朝廷里做官的,可皇上对他们却已不信任,待朝中形势再稳定一些,就要清算阉党恶行……”

说着,他扭头对身边两人说道:“下回我进宫见皇上时候,你们记得要提醒我一句,要劝皇上必须要将冯铨革职拿问。”

他此言一出,在座的姬庆文、李岩、吴三桂三人无不一惊。

只听李岩说道:“原来五爷还是皇上跟前说得上话的人,失敬失敬。只愿五爷面圣之时,记得替在下劝皇上要‘亲贤臣、远小人’,这才是长治久安之计。”

五爷忙道:“这是诸葛亮《出师表》里的话,我……我猜皇上是早就已经背熟了的。”

姬庆文刚才说话意思被打断,现在好不容易抓住话头,说道:“我听说新皇上英明睿智,不是……”

他原想说崇祯不是“亡国之君”的,可话到嘴边又觉得这样说太不吉利,便生生咽了回去,接着说道:“不是那种平庸之主……不过我说的心腹之患,却不是这个意思。”

五爷眉毛抖动了两下,说道:“那你说的是什么意思?倒要请教请教。”

姬庆文道:“大明的心腹之患在于民变。我是陕西商贾之家出身,知道这几年陕西接连遇到大灾荒,小民百姓的日子是越来越难过了。又一路从陕西过来京城,见北方大多是这样的局面,就怕长此以往,会激起民变。”

五爷低头沉思了一下,说道:“这几年收成不好是事实,不过百姓的日子勉强还过得下去。还有长江以南倒还是挺富足的,万一到了被大灾之年,到时候通过漕运抽调南方的钱粮过去赈济灾民也就是了,恐怕也不至于闹出什么民变来。”

姬庆文却道:“五爷应该是经常能够见到皇上金面的人。听五爷的意思,皇上是想要大举进军,收复关外失地。可要收复失地,必然要增兵、修城。一旦大肆增兵修城,必然会增加朝廷财政支出,如今国库空虚,这些支出……”

“这些支出容易得很。”五爷说道,“我朝土地计有一千一百多万顷,只要每顷耕地加收二钱银子,便能增加朝廷收入两百多万两。只要将这些银子全部投入到辽东作战中去,不出三五年时间,必然能一举收复关外失地。到时候再减轻赋税、与民休息,便能中兴社稷,创立不逊于洪武、永乐的盛世……”

姬庆文听这“五爷”说得慷慨激昂,心中却异常清明,知道明朝就是这样亡的国,便赶忙说道:“这样是在饮鸩止渴。百姓的日子已经很难过了,在这样增加负担,岂不是在官逼 民反吗?”

“你胡扯!”五爷听到这里,忽然暴怒起来,“小民百姓都是朝廷子民,朝廷有困难,他们自然应当支持。况且每顷地增加二钱银子,每亩地只加到二厘银子,二厘银子就是二十个铜板,还不到一壶酒钱,一年少喝一壶酒,又有什么了不起的?”

第四章 崇祯元年科举 第〇四四节 参加科举考试

“那可未必。”却听李岩幽幽地说道,“皇上敢抽二厘银子的皇粮,下面的官就敢摊派到一钱银子,再加上火耗、亏损,总共加到二钱银子一点也不稀奇。”

姬庆文立即附和道:“没错。诸位还就别信,你看锦衣卫都是可以用钱来收买的,更何况是地方上那些官员了。还有,你方才说大明朝耕地在一千一百万顷,这数字又是从何而来的?我看也未必是真的。”

五爷赶紧说道:“这土地面积,是万历十一年,张居正在位时候测量的。此人品行虽然有些瑕疵,可办事还是认真的,他主持测量出来的数字应该是真的……”语气已经有些发虚。

姬庆文却道:“既然是张居正测量出来的数字,那这数字大概是真的。可万历十一年距离现在都多少年了?”

李岩掰着手指算了算:“四十四年,快四十五年了……”

“对!”姬庆文接着说道,“这都过去四十多年了,土地总数有没有什么变化?土地又都掌握在哪些人手里?地里亩产多少粮食?这些粮食在当地又能换多少银子?这些都是未知之数。没有弄清楚这点事情,就要贸然加税,恐怕会出乱子的。”

“那么照你的意思说,是要重新统计丈量土地了咯?”那少年喃喃说道,“可现在这些官员又都不靠谱,万一层层报上来的数字都是假的,那……”

“那就先整顿吏治。”那许久没有搭上话的中年人说道,“反正皇上就要开科取士,选几个中用的人才,将那些贪官污吏全都更换下去,不就行了?”

那老者果然老成许多,抚摸了一下浓密的胡须,说道:“皇上刚刚拿下魏忠贤,朝局还不稳定。只能以肃清阉党为由头,对吏治略加整顿而已,恐怕还不能大刀阔斧地改革弊政。”

一旁的吴三桂却不耐烦起来,说道:“你们说得有来有回的,可我竟连一句话也听不懂。关外的女真人是厉害,可我们关宁铁骑遇到他们,就从来没怂过。反正一句话,有钱、有粮、有人、有马、有武器,我们就能干;缺了几样就只能守;啥都没有,就只能退回关内了。”

他这几句话带着明显的东北强调,说的又是大实话、大白话,逗得众人无不一乐。

众人笑了一阵,那老者见时辰不早,便拱手告辞道:“诸位,现在时辰已晚,我们五爷还要回府休息。不过我们相处得甚是投机,想必今后还有重逢之日。这位吴三桂吴公子我们已知道姓名了,却不知这两位公子尊姓大名?”

姬庆文刚要回答,李岩却抢在他面前说道:“我们兄弟此次赴考,是做好了金榜题名的准备。几位都是手眼通天的人物,到时候自然会知道我们姓名。若是名落孙山,自然也就没脸再登门拜访,名号也就不用通报了。”

李岩这话说得傲气十足,可那老者却不以为意,挥挥手道:“那好,不愿通报就不通报吧。我等告辞了。”

说着他和那中年人便朝姬庆文、李岩和吴三桂作了个揖,陪着他们口中的那位“五爷”离开了连升客栈。

经过这样一场风波,姬庆文终于知道京师之内藏龙卧虎,自己穿越过来之后,在西安城里积累的那些如何当个富二代有钱人的经验,放在这里居然毫无作用。

于是姬庆文只能尾巴做人,原本一颗还想在京师里见见世面的好奇之心,顿时冷却下来,除了出门吃饭之外,便同李岩待在房中,不过偶尔去陕西会馆,同多九公、杏儿和黄得功见上一面而已。

此次科举,李岩却是志在必取。

他虽然极少踏出“连升客栈”的大门,然而客栈之中的赶考举人极多,互相出题破题、揣测考官心意、打磨文辞章句,也是忙的不亦乐乎。

姬庆文虽然志不在此,然而来也来了,便也想参与其中。却不料八股文章极为艰深,自己旁听了两天,只觉得越听越是一头雾水、一窍不通。

无奈之下,姬庆文只能自己上街,到路上买了两本《水浒传》、《三国演义》之类的通俗小说,闷在房间里一个人看。

就这样,过了一个月,便是崇祯元年的春节了。

今年是新皇登极之年,年前又拿下了民怨极大的魏忠贤,因此今年春节京城里头过年的气氛更加热烈浓郁,家家户户张灯结彩、鞭炮齐鸣,将一座偌大的京师笼罩在一片欢庆喜悦的气氛之中。

只有连升客栈里头,一心记着功名利禄、金榜题名的考生举子们,同这欢庆喜悦的气氛格格不入,似乎忘了时间一般,依旧沉浸在枯燥乏味的八股文章之中。

这样又过了一个月,终于到了会试之期。

那天姬庆文和李岩起了个大早,用过店家专门烹饪的“出征饭”,便匆匆往考试的贡院而去。

过了几道关卡之后,姬庆文终于按照事先排好的顺序,进了天字第二十七号考房。这考房只有巴掌大小,从外看去便是一览无余,让在里头的考生没有半点可以作弊的机会和遮掩。

点齐人数之后,第一道题目便分发下来。

姬庆文拆开封存严密的考题一看,却见上头写着“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九个字。

这几个字姬庆文每个都认识,可连在一起却只看了一个半懂不懂,而若是要根据这个考题来写一篇八股文章,那可就真要了姬庆文的命了。

只见他提起手中毛笔,就好像提起了孙悟空的金箍棒,极认真地在砚台里舔饱了墨汁,刚要写下第一个字,然而笔锋上的墨水却不合时宜地滴了下来,在白色的宣纸上留下了蚕豆大的一块黑斑。

姬庆文吓了一跳,慌忙伸手去擦,可他这一擦却不要紧,这块墨点立即被抹擦开来,半张宣纸都擦上了又灰又黑的墨渍。

姬庆文暗暗叫声“不好”,赶紧将面上的一层宣纸揭开,想要另选一张。可这墨点是这样浓厚,渗透下去,竟将下面六层宣纸全部浸透,弄得没一张纸是干净的。

就在这尴尬时候,第二道、第三道考题又送了上来。

姬庆文接过考题,见第二道题自己有些熟悉,是《大学》开篇一句:“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第三道题姬庆文也见过,写的是:“元吉,以中正也。”

只不过“元吉”两个字,他记得是唐太宗李世民的弟弟——李元吉的名字;“中正”么,则是那位需要在名字前空一格以示尊敬的大人物的名号。

至于这两人之间有什么联系,姬庆文就一概不知了。

就这样,三道考题发下来,姬庆文还一个字都没写。

姬庆文这才觉得后世那些把高三学生们折磨得死去活来的高考题目,在这几段莫名其妙的科举考题面前,竟然是那样的亲切——高考题目不管能不能做出来,至少是能看懂的吧……

如此这般,姬庆文懵懵懂懂地在考场里待了整整一天,见两旁的考房里头陆陆续续有考生起身交卷,便也招呼考官交卷准备离场。

那考官倒是个好人,见姬庆文卷子上除了一滩墨迹之外,没写半个字,便问道:“怎么?污了考卷了?要不要我再给你拿几张新纸过来,你重新答过不迟。”

姬庆文厚着脸皮说道:“算了,弄得没有灵感了,也写不出好文章,三年之后再来吧。”

那考官倒没有识破姬庆文的装逼,反而还在安慰他:“也好。看你还年轻,下科来考不迟,本官也是四十岁才中的进士。”

第四章 崇祯元年科举 第〇四五节 新朝气象 名落孙山

虽然明知自己是肯定中不了进士的,不过好歹也是一桩事情做完,姬庆文心里是说不出的轻松,脚下装了弹簧似的一蹦一跳回到连升客栈客房之中。

却不料李岩已在房内等候,开口问道:“姬兄,考试考得如何?”

姬庆文抬手挠挠头皮,说道:“我有多少学问,李兄还不清楚吗?考得怎样?四个字——一塌糊涂。不过看李兄这满面春风,想必是考得不错吧?”

李岩忽然闭上眼睛,深深感叹道:“姬兄觉得这三道考题出得怎样?”

这问题可就要了姬庆文的命了,他连这三道题的意思都没弄明白,只能支支吾吾地说了两个字:“不错。”

李岩却是一副深有感慨的样子,说道:“确实不错。这三道题两道出自《大学》、一道出自《易经》,引用的又都是原文,不拆不拼、不割不裂,可谓是堂皇正气,颇有新朝气象了。”

这几句话,姬庆文又只听了个半懂不懂,只能随声附和道:“有理,有理,李兄说得有理。”

李岩点点头,又接着说道:“再看考题涵义,乍眼一看虽然平平无奇,可似乎暗含着对前朝政治不满,要整顿社稷、刷新吏治,再创大明中兴盛世的。”

这几句话,姬庆文倒是听懂了,却依旧有些迷茫,便问道:“李兄,科举出题,不就是考察一下考生的才学文笔吗?出题的考官会想得那么深远?”

李岩耐心解释道:“那是自然。姬兄可别忘了,这是会试考题,今科结束之后,必然有人用此题练习八股文章,而考官录取的几份切中考题、立意深远的文章更将流布于世。这样,出题者的意图,便会传达到举国上下所有读书人眼中、心中……”

这番话,说得姬庆文也颇有几分感慨,说道:“李兄知道我是个胸无点墨之人,没料到出考题居然还有这样的讲究。不过李兄既然识破了考官心思,那想必这次考试,已是胸有成竹了咯?”

李岩一脸得意地说道:“不敢。只是这几题正中我的脾气,因此笔走龙蛇,三篇文章一气呵成,大概是第一个做完题目,离开考场的。胸有成竹倒不至于,但是有一件事情是肯定的了。”

姬庆文听他卖了个关子,便追问道:“什么事情是肯定了的?”

李岩一笑道:“今科主考冯铨虽是阉党中人,但看这三道考题,可以确认,阉党至少在此次科举之中,已经没有什么实权了!”

诚如斯言。

会试三道考题的主旨,便是要改革弊政。那这些弊政是由何而起的呢?不就是前朝的天启皇帝、“九千岁”魏忠贤和阉党们造成的吗?若还是阉党主持会试,又怎么会出这样的题目,自己打自己的脸呢?

姬庆文忽然想到两个月之前,就在这连升客栈里遇到的那一老一中一少三人——他们自称自己是宗室中人,并有面见皇帝、当面陈奏的权力。

当时姬庆文还有几分怀疑,可现在想来,他们说话竟没有半字虚言,他们几个或许真的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皇帝的决策。

想到这里,姬庆文不仅有些后悔——

要知道古往今来,当官的道理都是一样的,千言万语化作一句话便是“朝中有人好做官”;而做生意赚钱又同当官相似,朝廷中枢里认识几个说得上话、派得上用的人,可比手上多几万两银子可重要多了——而且这三人还是宗室王府中的人物,只要大明朝朱家皇帝不倒台,那就轮不到王府的人倒霉,是最值得结交的了。

——可偏偏自己到现在,连这几人的姓名都还没弄清楚!

姬庆文越想脸色越是凝重,李岩在一旁见了,还当是他科考不利因而有些心神不宁,便说道:“姬兄天资聪颖、见识广博,比起那些腐儒不知强到哪里去了,一次会考失利算得上什么?今后有的是姬兄飞黄腾达的时候。好了,好歹会试已过,一块石头总算落地。来,今日由我请客,我们出去吃喝一番。”

说着,李岩便拉起姬庆文的手,就往门外走去。

两人选了京城里一家有名的饭馆,大快朵颐了一番,一直吃到华灯初上,这才心满意足地回了连升客栈。

接下来的几天,姬庆文是一身的轻松,而李岩却又不安紧张起来。

姬庆文之所以轻松,那是他确定自己交了一份白卷上去,心里有数是绝对不会考中的;而李岩虽然觉得自己三道考题、三篇文章做得花团锦簇、辞藻流畅,却担心是否对了阅卷考官的脾气,会取在会试的第几名。

就这样,一直等了十天时间,终于到了会试发榜的时候。

那天李岩不等太阳升起,便起床穿着梳洗整齐,一个人往发榜的贡院而去查阅名次。

可他去了整整一个上午,直到午时才回到客栈房内,脸色却是乌黑铁青,仿佛生了一场大病。

屋内的姬庆文见他这副模样,不禁关切地问道:“李兄怎么了?你不是去看榜去了吗?怎么现在回来,脸色这样难看,就好像落榜了似的?”

李岩抬眼看了一眼姬庆文,自失地一笑,却不说话,缓缓坐在屋内一张椅子上,到了碗凉水,“咕咚咕咚”牛饮而下,终于长叹了口气,说道:“我自诩有才华不逊色于天下英才,原以为这场功名唾手可得,却不料也有名落孙山的一天……”

姬庆文惊叫道:“这怎么可能?要么是考官瞎了眼?李兄这么好的才华文章,居然也会考不中?”

李岩脸上阴晴不定,说道:“今科考官还算公道。我看取在第一名会员的,就是那个刘若宰。他虽然轻浮一些,不过还是有真才实学的。可……可……可我的文章,即便不比他强,也绝不会比他差。即便没有考中前几名,再次也不会落榜啊……”

姬庆文在穿越之前,读过几篇《孔乙己》、《范进中举》之类的文章,知道科举考试对古代读书人意味着什么,生怕这场考试失败,会将一个年轻有为、才华卓著的李岩给弄傻了、吓痴了。

于是姬庆文赶紧安慰道:“李兄的学问才华,我是知道的。今年不中,三年之后必然高中。不是前朝的张居正老相公,他不也是第一次会试不中,第二次才考中的吗?说不定是李兄前几日在客栈里议论诗词文章,气势太盛,被哪个主考官看见了,故意不取,有意磋磨一下李兄的意志,这也是有可能的。”

听了姬庆文这样一番话,李岩脸色终于恢复了一些。

姬庆文见了,赶紧又宽慰了两句,便开门叫客栈跑堂的捡店里好吃好喝的,尽管送到房间里来,陪着李岩一边吃菜喝酒,一边说话聊天,一直坐到了夜里。

一张红榜颁布下来,便是有人欢喜有人愁,而能从科举这根独木桥上走过去的,毕竟还在少数——毕竟是欢喜之人少,忧愁之人多。

就拿这连升客栈而言,今日红榜一发,客栈立即冷清了不少——只因那些未能考中的举人,不愿再住在这客栈里头花冤枉钱,还未入夜便纷纷结清房款欠债,卷铺盖走人——原本热闹异常的连升客栈,顿时变得冷清不少。

姬庆文唯恐李岩再受这冷清气氛的感染,便不让他出门,而又叫跑堂送菜上来,同他天南海北地聊天直到两人都已筋疲力尽,这才各自睡下。

然而姬庆文眼睛刚闭上,便传来敲门之声,又听有人在门外问道:“姬庆文在不在?姬庆文在不在?”

第四章 崇祯元年科举 第〇四六节 传入紫禁城

姬庆文今天陪了李岩一天,已是筋疲力尽,累得上下眼皮直打架,听门外那人直呼自己姓名,一点也不讲礼数,心中顿时火气,斥问道:“你是谁啊?大半夜,敲什么门?”

那人却又问道:“你是不是姬庆文?”

“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姬庆文将他的问题顶了回去。

门外那人冷冷说道:“若你是姬庆文,那就赶紧开门,跟我走一趟;若不是,也要开门让我查看一番。”

姬庆文被门外之人这几句毫不客气的话惹怒了,脱口而出道:“放屁,老子……”

可他忽又想到自己现在是在龙潭虎穴的京师之内,一句话说错,说不定就会惹来祸患,便强压住心头怒火,说道:“你先告诉我你是谁,否则我绝不开门。万一是过来抢劫财物的劫匪呢?”

门外那人说道:“这里是京师,天子脚下、首善之区,哪里来的劫匪?我是锦衣卫指挥佥事李元胤,快开门!”

姬庆文听了一愣,忙从床上坐了起来,却见旁边床上的李岩也已挺直了腰杆,脸上带着警惕的表情望着自己,眼神似乎是在问:“锦衣卫?怎么又是锦衣卫?这个李元胤莫非是……”

姬庆文同李岩对了一下眼色,一边蹑手蹑脚地从床上下来,一边问道:“李元胤?你是不是阜城驿站里头,同我说过话的那个李元胤?”

他话音刚落,门外便传来“哈哈”的笑声:“姬公子虽然聪明,可毕竟江湖经验不足,你虽然没有正面回答,可刚才那句,不就已承认了自己是姬庆文了吗?”

那人又笑了两声,回答了姬庆文的问题:“没错,在下正是李元胤,那就请开门吧。”

姬庆文记得这个李元胤倒也不是穷凶极恶的人物,还曾帮自己在锦衣卫指挥使骆养性面前开脱过几句,因此对他的印象还是不错的,便低声对李岩说道:“李兄,这个李元胤不是坏人,要不我们就开门吧?”

李岩想了想,说道:“既然是锦衣卫过来办案,我们不开门,他们一样会破门而入,还是开门放他进来再说。”说着,李岩便从床上下来,摸索着多点起几根灯烛,将屋内照亮了些。

于是姬庆文仗着灯光,将门打开,果然看见了李元胤那张颇为英俊的脸,便笑着套近乎道:“果然是李指挥来了。不知道这大半夜的,过来找我,能有什么事情?该不会是来找我说话解闷的恶霸?”

李元胤却不答话,转身对身边几个人说道:“你们等在门外,不要进来。”说着,便一脚踏进姬庆文和李岩的房间,又将房门从内掩上。

姬庆文见他一副小心谨慎、神秘兮兮的样子,料定他必然有重要事情,便问道:“李大人,你到底有什么事情,请明说吧。”

李元胤收起脸上笑容,一本正经地说道:“下官来此处,是来请姬公子到某处走一趟的。”

“去……去……去哪里?去做什……什么。”一听是锦衣卫要带自己走,姬庆文立即就慌了,说话都结巴起来,“别……别是诏狱吧?”

李元胤却道:“姬公子,去哪里你先别问,跟我走就是了。”

姬庆文当然不肯就这么跟着李元胤走,又问道:“我不走,你先告诉我是要带我去哪里。我又没犯罪,为什么要去诏狱?”

李元胤道:“姬公子请放心。我奉命请姬公子走一趟,去什么地方,不是我能开口说的,不过敢保证,绝不是去诏狱。还请公子放心。”

李元胤这话说得模糊,并不能将姬庆文说服。

可李岩却听出弦外之音,试探着问道:“李大人方才所说,是奉命‘请’姬兄的吗?”他特意在‘请’字上加上了重音。

李元胤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说道:“在下也不过是个办事之人,有些话不方便讲。总之在下官的权责之下,不会让姬公子吃亏的。公子还请放心走吧。”

姬庆文还是不能相信他,反倒是李岩劝道:“姬兄,我看此行没有什么大的问题,你且安心跟着李大人走一趟。我这就起床,到陕西会馆里去,同多九公等人商议一下,自然有在外接应之策。”

就这几句话的功夫,姬庆文已经想通了——毕竟是锦衣卫拿人,自己要是违抗他们的命令就等同于造反,况且这个李元胤说话还算客气,似乎不像是来为难自己。

于是姬庆文只好叹口气,说道:“那就只能听天由命了,跟李元胤大人走一趟吧。”

李元胤听了,赶紧上前将房门打开,领着姬庆文出了房门、下了楼梯、又离了连升客栈。

走没几步,李元胤一指路上停着的一顶轿子,说道:“姬公子,还请轿上坐,我等抬你走路。”

姬庆文点点头,便上了轿子。

却不料这顶轿子甚小,只够他一人端坐,并且除了门前一道轿帘之外,三面却都没有开窗,幸好现在是在冬天,否则若是在夏天,非要闷出病来。

他正在观察,轿子忽然一晃,原地打了个圈,便往前走去。

摇晃之中,姬庆文好几次都想掀开轿帘,瞧瞧自己身在何处,可紧张、不安和恐惧的心情,还是让他勉强压抑住好奇心,怀着一颗惴惴不安的心,在轿子中被晃了个七上八下。

就这样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走了多少路,小轿终于停下,轿外传来李元胤的声音:“姬公子,到地方了,请下轿吧。”说着,便伸手撩开轿帘。

姬庆文忙从轿中出来,抬头四下张望,可四周都是黑黢黢的一片,根本看不清自己身处何处。

却见李元胤上前一步,抬手在一扇门前敲了几下,说道:“锦衣卫指挥佥事李元胤,奉旨带姬庆文进宫。现在姬庆文已在宫外,还请开门放行。”

奉旨?奉的谁的旨?是当今皇帝的圣旨?

进宫?进的哪座宫?是天下核心的紫禁城?

姬庆文忙问:“李大人,莫非是皇上要传见我?”

李元胤头也不回,说道:“姬公子,我们就要进宫,你不要乱说话、不要乱走路,否则祸不旋踵,知道了吧?”

姬庆文虽是后世穿越而来,却也知道其中的讲究,赶紧闭住了嘴巴。

正说话间,那宫门便被打开一条将将够一个人出入的缝隙,李元胤领着姬庆文从门缝之中穿了过去,便来到了居住着九五至尊的皇帝万岁爷的皇宫。

门那边等着八九个太监打扮的人,手持灯笼,略微驱散了一些眼前的黑暗。

其中一人验过李元胤和姬庆文的身份,又将姬庆文身上搜查了一番,见他身上没有藏着什么兵器,便用尖利嘶哑的声音说道:“好嘞。皇上现在在乾清宫里,正同两位大人说话,等着你们呢。请跟杂家走吧。”说着,他便迈步向前走去。

姬庆文听到“皇上”两个字,惊得脚都软了——没想到自己穿越过来刚过半年,居然就要见到大明朝的皇帝了,而这皇帝还不是个寻常普通的皇帝,乃是中国历史上少有的“不是亡国之君却亡了国”的崇祯皇帝。

至此,姬庆文脑海之中已是一片空白,整个人仿佛提线木偶一般,机械地更在李元胤和领路的太监身后,穿行在黑暗的紫禁城之中。

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转了多少个弯,姬庆文终于停了下来,耳边又想起那辨识度极高的太监的声音:“两位爷,乾清宫到了,万岁爷就在里头,麻烦两位爷跪在这里等候。杂家这就去通报一声。”

第四章 崇祯元年科举 第〇四七节 崇祯皇帝

李元胤说话异常客气:“那就有劳公公了。”说罢,撩开飞鱼服的下摆,便顺从地跪了下去。

姬庆文见李元胤堂堂锦衣卫指挥佥事都下了跪,知道自己今天的膝盖是强硬不得的,便也跟着跪了下去。

那太监蹑手蹑脚走到乾清宫门前,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门,同里头说了几句话,便小跑回来,满脸堆笑道:“这位就是姬老爷吧?皇上宣你立即进去呢!”

姬庆文是头回进宫,各种规矩都不懂,懵懵懂懂地问道:“这意思,是不是我就要进去见皇上了?”

李元胤说道:“就是这个意思,姬公子要小心,不要触动了天威。”说着,他又扭头问那太监,“下官如何行动,皇上有没有旨意?”

那太监道:“这倒没有。不过杂家想着姬老爷是李大人带进来的,自然也要由李大人带出去,不如杂家给你搬个马扎,您到旁边坐着等等,可好?”

李元胤却问道:“这样方便吗?”

太监笑着回答:“没事,现在是夜里,没人过来盘问的。就是有人多嘴来问,就凭李大人身上这身飞鱼服,也是能说清楚的。”

李元胤这才放心,谢过那太监之后,才站起身来闪到一旁的角落里。

姬庆文见锦衣卫指挥佥事这样要害部门的大官,在皇宫里都不敢轻举妄动,心中更加紧张,哆嗦着站了起来,跟着那太监踉跄着走到乾清宫门外,却不知道应当如何叫门。

那太监也是个人精,见状忙提醒道:“姬老爷皇上就在里头,等着见您呢!你还不赶紧通报姓名?”

姬庆文闻言,忙高声通报自己的名字:“姬庆文……”却又不知如何往下说。

门内传来一个略显稚嫩的声音:“门外是姬庆文么?好了,不用拘礼了,进来就是了。”

太监满脸堆笑,奉承道:“姬老爷不愧是皇上眼前的红人,就连大礼万岁爷都不拘了,还不赶紧进去面圣?将来飞黄腾达了,关照杂家一下,杂家可一辈子受用不尽了。”

这太监絮絮叨叨地说,姬庆文却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仿佛做梦一般茫然地轻轻推开面前大门,仔细想了想,才决定迈出右脚,跨过大概半尺来高的门槛,终于来到了这座乾清宫中。

整座紫禁城都笼罩在一团漆黑当中,倒是这乾清宫内不知点起了多少灯烛,将整个宫殿照得通明,让刚刚踏入皇宫的姬庆文一时有些难以适应急剧变化的光线——眼睛被强烈的光线照得有些睁不开来,就连大脑都被晃得有些眩晕。

却听耳边传来呵斥之声:“姬庆文,你怎么一点礼数都不懂?见到皇上,不知道要行三跪九叩之礼吗?”这声音十分威严果断,其中又有几分情切、几分熟悉。

姬庆文脑子此时还是糊涂的,脱口而出道:“刚才皇上不是叫我不要拘礼了吗?怎么还要下跪?”

那声音又道:“皇上免的是你殿外叩拜之礼,可没免你三跪九叩大礼。更何况万岁免不免,那是人主的恩德;你行不行,那是臣子的本分。怎么还不行礼么?”

这几句话说得姬庆文无以反驳。

姬庆文穿越之前,见到导师、领导时候也是一样的点头哈腰;而面前的大明皇帝,可比那些自以为是的导师、领导们厉害多了。

想通了这点,姬庆文心中顿时释然,也幸亏他穿越过来之后,也学了不少古代的礼仪,将寻常向父亲、官员行的大礼多重复了三遍,这三叩九拜之礼便已完成。

崇祯皇帝看姬庆文一套大礼行毕,心中高兴,说道:“其实朕也不缺你叩这几个头,只是初次见面让你懂得上下尊卑而已。过来,我正要同你说话。”

姬庆文三叩九拜之后,就好像做了一套广播体操,浑身的筋骨都舒展开来,脑子也清醒了不少,上前几步抬头一看,竟傻了眼,问道:“你……你……你就是皇上?”

“混账!你就这样同皇上说话?”又是那个严厉的声音。

姬庆文扭头看去,说话之人乃是个身穿便装的老者,相貌却极为熟悉——目光深邃、满脸虬髯——正是那是在“连升客栈”里与自己拼桌,又三言两语就将前来抓人的锦衣卫打发走了的那个老人。

他又向另一边望去,却见皇帝身边斜签着坐了一个身穿官服之人,也就是当时那个动不动就发火骂人的中年人。

这下姬庆文已是恍然大悟,说道:“哈,我明白了,原来你们几个是去连升客栈微服私访的!”

那老者怒目斥道:“这件事情,你一个人知道就好,不能对外边人说。否则惹来杀生之祸,可就后悔莫及了!”

他这话说得杀气四射,原本语气中的那一丝半点的温存更是荡然无存,听得姬庆文浑身一凛,只回答了一个“是”字,便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崇祯皇帝却满不在意地说道:“孙老师,你又在吓人了。微服私访是朕自己的主张,被别人知道了,那也是朕的责任,同他人有何关系?更何况我去连升客栈,是去体察民情舆论、考验举人才华的,又不是正德皇帝逛龙凤店,又有什么怕人知道的?”

那位“孙老师”听了,点头答应,却又劝道:“圣上,此事偶一为之尚可,多做必然会有破绽,今后还需谨慎小心啊!”

崇祯答道:“知道了。不过此次微服也是收获颇丰,朕不就得了姬庆文这样一个人才了吗?”

孙老师扫了一眼姬庆文,说道:“皇上知道珍惜人才,臣替大明社稷、替百姓万方高兴。可这姬庆文会试实在是不像话。三张试卷上一个字没写尚且不论,居然只留下了重重一滩墨迹。要是臣十几年前当考官,非把他的功名革了,让他从秀才开始再考一遍不可。”

崇祯也是脸色一紧,说道:“姬庆文,你的底细朕已经派人调查过了,知道你的举人功名也是你爹托了门路贿赂来的,想必你的也是文采平平。今科会试那三道考题,都是朕亲自出的,按你的学问,想要答得周密完整而又推陈出新,确实很不容易。”

说着说着,崇祯脸上居然扬起得意的微笑来。

姬庆文闻言,想到饱读诗书、才识卓著的李岩对这三道考题的评语不过是“平平无奇”而已,只觉得这位年轻的崇祯皇帝对自己也太过自负了些……

然而他心里虽这么想,话却不能这么说,只得低头又答了个“是”字。

却听崇祯皇帝又说道:“可惜了啊!若是你能在考卷上将三道考题答完,那即便是考官看你不上,朕也能从落卷里将你重提出来,好歹也能参加殿试。至于殿试,是朕亲做考官,想取你在第几名,就能取你在第几名……”

姬庆文听到这里已是懵了——当初西安城里,自己的父亲姬广明因为走通了九千岁的门路而兴奋不已;没想到三个月后的今日,居然是崇祯万岁爷想要替自己作弊——这就是所谓“青出于蓝了吧”……

崇祯皇帝正在嗟叹之间,却听那“孙老师”接话道:“皇上,姬庆文这个狗才虽然不懂规矩,可贵在颇有几分经世济用之学,人品也还算不错,若是让明珠蒙尘,那也算是暴殄天物。皇上不如不拘一格,赐他一个出身,想必这狗才必然能够以死报效。”

姬庆文原本是在西安城里横着走的一个纨绔子弟,听这个老头子左一个“狗才”、右一个“狗才”地骂自己,心中立时有些不快。可他现在正在天下核心的紫禁城中,面前又端坐着天下共主的崇祯皇帝,让他又不得不强压住怒气,低头静静等待命运的安排。

第四章 崇祯元年科举 第〇四八节 拜师

却听崇祯皇帝轻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问道:“既然是孙老师替你求情,那便是你的造化。朕且问你,你此次落榜之后,有什么打算?”

姬庆文心中一喜——没想到封建王朝的皇帝办事也是挺讲究人性化的,居然还给了自己选择的权力。

欣喜之下,姬庆文有些得意忘形,想也不想就随口说道:“回西安,当个有钱人!”

“胡扯!胸无大志!”崇祯皇帝果然不是那么好说话的,立即大怒,“朕深夜召见,你竟给朕这样一个答复?这样辜负朕,是不是在嫌命长?”

姬庆文吓了一跳,脑海中立即浮现出几个字“伴君如伴虎”——皇帝刚才分明是在征求自己的意见,可自己说了实话,怎么又要骂人?光骂人也就算了,就连“嫌命长”这样吓人的话都说了出来。

这时候“孙老师”却出来打个圆场,向皇帝作揖道:“圣上,这个狗才不懂规矩,还请圣上且息雷霆之怒,让臣来同他说。”

他见皇帝摆了摆手,这才半转身,对姬庆文说道:“有道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既是大明子民,君父有用的上你的地方,那是你的荣幸,怎么还敢有别的念想?”

姬庆文作难道:“不是我不愿替皇上效力。只是我才疏学浅,实在是不知道有什么地方可以帮得上皇上的。”

“孙老师”道:“这个你尽管放心,如今正是朝廷用人之时,皇上又有知人之明,便是你这样的狗才自然也有用武之地,你听皇上安排就是了。”

话说到这里,姬庆文终于弄明白了——这位“孙老师”虽然长得凶悍,说话也难听,却是在不停地在替自己说话,乃是一个值得信赖的长辈。

于是姬庆文赶紧说道:“既然这么说,那我就勉强去做做看,若是做不好,也请皇上不要怪罪我,那是我能力不够,不是不用心做事。”

“孙老师”又呵斥一声:“你既已答应,那要向皇上称‘臣’,说话‘我’来‘我’去的,成何体统?”

“是,是,臣,臣。”姬庆文赶紧答应道。

崇祯皇帝被姬庆文逗得一乐,也跟着称呼他“狗才”道:“这狗才倒也知趣。好了,之前的事情朕既往不咎。”

皇帝沉思了一下,说道:“看来这个狗才不会做文章,就是再考一百次也中不了进士。中不了进士,就没法进翰林院当庶吉士。看来就只能外放了……孙老师,你看给他一个县,让他治理一下如何?”

“孙老师”思索了一下,说道:“皇上圣明,让这狗才先从县太爷做起,积累一下做官的经验也是好的。不过臣考虑,只让他做一个七品知县,恐怕有损圣上对这狗才的一片厚望。”

崇祯脸色一紧,问道:“此话怎讲?”

“孙老师”拱手道:“姬庆文这狗才是商人出身,歪门邪道懂的不少,又不是正经进士出身,就怕他没人盯着,被那些赃官、坏官压垮了、带坏了。就算没有带坏,十几年官场沉浮,磨平了棱角,变成一个平庸官僚,那皇上留他还有什么用处?”

“要么让他当个锦衣卫如何?”崇祯问道。

“孙老师”奉承两句,又道:“最近皇上在锦衣卫里安插了不少亲信,再多他一个人不多、少他一个人不少,似乎也……”

崇祯皇帝开始有些不耐烦起来,说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没想到这个狗才竟是这样难以安排。”他骂了两句,忽然灵光一闪,说道,“朕有主意了!让他去织造府衙门,就去苏州,去当苏州织造!”

“孙老师”听了一愣,问道:“苏州织造?让这狗才去当,似乎不太合适吧?”

崇祯脸上挂满了笑容,说道:“朕看这狗才鬼主意多,当不了什么正经官,让他去织造府衙门正合适。”

“可……可是,各地织造衙门,一向都是由太监主持,这个姬庆文……”孙老师为难道。

姬庆文也急了,忙道:“皇上,不是臣不愿效力。只是臣是姬家三代单传,还没留下一儿半女,让我去当太监,就怕我老爸不答应。”

崇祯笑道:“朕什么时候说让你去当太监了?各地织造提督虽然大多由太监担任,可并非是什么明文规定下的制度。既然如此,便是可破可立,朕今日破了这个惯例,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崇祯皇帝顿了顿又道:“我大明朝几位先帝,一向信任太监,正统朝的王振、正德朝的刘瑾、还有前朝的魏忠贤,哪一个是好东西?朕决心已下,从此再不重用太监,并要将掌握在太监手里的权力一点点收回来,重新安排德才兼备之人。这件事情非做不可,可牵涉极广,不能急于一时。朕看就可以从虢夺各处织造衙门权力开始……”

听到这里,那“孙老师”忽然“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拜了几拜,说道:“皇上圣明,能够洞察前朝弊政,并能锐意改革,这是一件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好事,臣谢恩了!”

那在一旁坐了许久的中年人见状,也坐不住了,赶紧从座位上下来,跪在“孙老师”旁边,跟着磕了几个头。

姬庆文见了,也依样画葫芦跪下磕了头。

崇祯究竟还是个年轻人,经不住这样的夸赞,立即眉开眼笑道:“这样的弊政只要是有明眼人,都能瞧出来。我朝之前几位皇帝,包括先皇兄在内不过是懒得过问而已。朕却要不怕麻烦,偏要去整顿一番不可。”

崇祯越说越是激动,一张白净的脸上都有些泛红,一指匍匐在地上的姬庆文道:“就是那日在连升客栈里,姬庆文这狗才所说的。朕那天回来之后,几天没有睡好,如今这世道想要办成一件事情太难了,想来想去也非从整顿吏治入手不可。先剪除阉党的毒瘤,便是这篇大文章的破题,承题、起讲、入手、正文还在后头呢!”

“孙老师”听了,赶紧对姬庆文说道:“姬庆文,你在连升客栈里那些劝谏,皇上已经采纳,这是多大的荣誉?你还不赶紧叩头谢恩?”

采纳了我的意见建议,那该是他谢我才对,凭什么我去谢他?

姬庆文心里老实,外表却圆滑得很,立即又磕了头,谢了恩。

崇祯见了高兴,说道:“好了,你们知道朕的心意就好了,都起来吧。”

姬庆文跪得腰酸背痛,正要从地上爬起来,却听皇帝又道:“姬庆文你先别起来,朕还有话要讲。”

姬庆文听了满肚子的不满意,可依旧半点不敢违抗皇帝的旨意,依旧跪在地上不敢起身。

却听皇帝又道:“你在连升客栈里向朕说了这几句话,便是大功一件,值得厚加赏赐。让你去做江南织造,确实有些难为你了。不过朕不是无情之君,来,今日就由朕做主,安排你拜孙老师为师!”

姬庆文却想:你要赏我,那就给我一大笔钱,或者干脆许配个公主给我,当我当个驸马爷;怎么想出来让我拜个老师?真是莫名其妙。

姬庆文一犹豫,崇祯皇帝又急躁起来,责问道:“怎么?孙老师当年教过朕和先皇兄,是帝师!你能做他的学生,那是几辈子也修不来的福气,还不赶紧叩头拜师?”

姬庆文叹了口气,心想:今天进宫,别的事情没做,就光给人磕头了;不过今晚磕了那么多头,多一个、少一个也都无所谓了。

于是他略略偏过身子,向那满面虬髯的老者磕了几个头,口中说道:“先生,姬庆文这厢有礼了!”

第四章 崇祯元年科举 第〇四九节 乾清召对之经济

“孙老师”坦然受礼,见他大礼已毕,才将姬庆文扶起,说道:“老夫当了半辈子官,却不懂得经营,一两银子没攒下,反而欠了一屁股债。你拜我为师,是皇上指定的,老夫也不敢谦逊,只是没有见面礼送你。”

姬庆文听了,眼珠一转,说道:“那不要紧,我拜师,自然是我要送礼给老师你的。老师欠了多少债,说句话,我出钱替您老还了。”

那边的崇祯皇帝哂笑道:“你个狗才拍马屁、顺杆爬的本事倒了得。要是孙老师肯收徒弟还债,哪还轮的上你这个不学无术的姬庆文?他府邸的门槛,早被人踩扁了!”

“孙老师”听了,朝崇祯拱了拱手,又正色道:“姬庆文,你既然拜我为师,那老夫就有几句话关照你。老夫门下规矩宽松得很,什么歪门邪道、什么鬼蜮伎俩你尽管去用,但只有必须谨记:其一是要问心无愧;其二是要不负皇恩;其三是要爱惜百姓——你若犯了这三条,那我便将你逐出师门,再没有你这样一个徒弟。这就是我孙承宗的规矩,你懂了吧?”

姬庆文连声答应,忽然听到“孙承宗”三个字,顿时眼前一亮,问道:“你……你就是孙承宗?”

“孙老师”捋了捋下巴上浓密的胡须,笑道:“怎么?孙承宗有什么了不起,我冒充他能有什么好处?”

崇祯也笑道:“没想到你这个狗才,也听说过孙老师的大名。哈哈,怎么样?朕让你拜他做老师,没有亏待你吧?”

孙承宗的名号,姬庆文当然听说过——不单在穿越后的明末听说过,也在穿越前的后世听说过——知道他几乎是明末抗击女真南下作战方略的总设计师,就连心高气傲、目中无人的袁崇焕,也得毕恭毕敬向他喊一句“老师”。

于是姬庆文赶紧谢恩道:“没有,没有。皇上果然没有亏待臣,能投在孙老师名下真的是我姬家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他口中一边说,心中一边想:

大明朝什么最重要?

一是银子,二是人脉!

银子,姬家是陕西富豪,有的银子。

人脉,原本老爸姬广明经营的阉党这条线算是断了。可自己现在却通过拜孙承宗为师,搭上了东林党,不、是帝党的船,那可比区区阉党可要管用多了。

这样,自己手上同时掌握了银子和人脉这两项最重要的资源,又清楚明末历史发展的动向,那就进可以改变历史,阻止明朝的灭亡;退可以左右逢源、独善其身,在多方势力里游刃有余——总而言之,就可以在这将乱未乱之世里,做一个富甲天下的有钱人!

姬庆文心中打着自己的小算盘,崇祯却也另有一笔账。

只听崇祯皇帝说道:“姬庆文,朕派你去当苏州这个么个好地方去当织造,也不是让你去享福的,另有一项重要旨意给你。”

姬庆文听了,精神一震,问道:“皇上有什么差事要给我?”

崇祯答道:“你也知道,现在关外女真人闹得凶,朕有意收复失地。然而用兵第一需要的就是钱。原想多收几分田税的,可后来想想还是不妥。因此朕叫你去当这个苏州织造,就是想要你去江南这个花花世界里,给朕掏银子出来,用以供应东北战事。”

说到这里,乾清宫里始终沉默着的那个中年人终于开口说话:“皇上,你说的是真的?真的要从江南拿银子出来供应辽东?”

崇祯点头道:“不错。不过江南的浙江、南直隶两省税负本来就不轻,不能再加田赋上去了。我派姬庆文去做苏州织造就是这个道理——让他去从苏州那些官宦地主身上抠银子出来,不能苦了小民百姓……”

孙承宗却道:“皇上,不是臣泼冷水。苏州出身的朝廷官员太多,在朝中势力盘根错节,要从他们嘴巴里挖银子出来,怕是有些不太容易吧?”

崇祯脸色有些难看,说道:“这其中的难处,朕当然知道。这件事情若是好办,我随便派什么人去就可以了,何必专找姬庆文这个狗才?更何况朕开口也不大,每年送京城二十万两银子就足够了,至于每年苏州织造进贡的绸缎、瓷器等物,数量一律减半。可以了吧?”

每年二十万两……

姬庆文开始盘算起来了:姬家在陕西是排的上号的大商人,一年的收入大概在两三万两白银上下;现在皇帝要自己一年上缴朝廷二十万两,就意味着自己要从江南每年赚十倍于姬家现在收入的银子出来。

这个任务可有些困难。

然而陕西是有名的穷困地方,而江南则是天下首富之区,富裕程度不可同日而语。而且按照后世课本上所说的那样——明末江南已产生了所谓“资本主义”萌芽,生产方式正从勉强维持了一两千年的小农自然经济中摆脱出来。

如果自己能够发挥穿越者思想观念上的优势,把握住这个时代变化的脉动,那未必就赚不到这二十万两银子。说不定还能依仗皇帝亲信的身份,赚更多的钱!

想到这里姬庆文信心大增,觉得去苏州走一趟也未尝不可。

然而孙承宗却不知姬庆文的心思,还在蹙眉说道:“皇上,现在朝廷一年的收入拢共才两百多万不到三百万两银子。其中一半出自江南,若再从那里筹钱,恐怕不太容易。臣的意思,将苏州织造和苏州浒墅关两相差事都交给姬庆文,这样每年多缴二十万两银子,应该就不难了。”

崇祯听了,断然拒绝道:“这样不行。浒墅关税收,同崇文门税收不相上下,是朕要亲自捏在手里的。两项差事都交给姬庆文,就怕这狗才能力不够,顾此失彼,反而要坏事。”

姬庆文是个聪明人,从崇祯和孙承宗一来一往的对话之中,便已听出——崇祯外热内冷,是个无情人帝王;而孙承宗外冷内热,却是个值得依赖的老师。

于是姬庆文接过话头,说道:“皇上,臣刚才盘算了一下。一年上缴二十万两银子,确实有些难度,不过也未必不能做到。具体怎么筹措,臣现在还没主意,不过到时候在江南为了筹措银两,有些事情做得不地道、不合规,那还请皇上到时候能够包涵。”

崇祯听姬庆文答应下来,脸上又立即露出笑容:“那是自然,只要你一心为国、忠于君父,又有什么事情是朕不能包容的呢?”

他又扭头朝那中年人笑笑,说道:“怎么样?我从江南每年调二十万两银子给你,从国库调三十万给你,你自己在关外筹措二十万。这样一年就是七十万两银子,足够用了吧?”

那中年人赶紧拱手道:“够了,够了,足够用了。”

崇祯听了这话,脸上立即挂上了笑容,说道:“那你可别忘了,你答应朕用五年时间收复辽东。朕兵马钱粮也给你了,王命旗牌也给你了,尚方宝剑也给你了,你要是辜负了朕,朕到时候可是要找你算账的哦。”

说着,崇祯以为自己开了个极高明的玩笑,便放声大笑起来。

姬庆文听了却是一惊,向那中年人问道:“这位大人,可是原蓟辽督师袁崇焕大人?”

那中年人沉着脸答道:“我就是袁崇焕,表字‘元素’,赋闲在家的无名小卒一个,不知织造提督姬大人有何指教?”

姬庆文听袁崇焕话语之中对自己似乎有些不太友好,却不知自己哪里得罪了他,想要陪个不是都不知从何处开口。

第四章 崇祯元年科举 第〇五〇节 乾清召对之军事

正在这时,却听孙承宗说道:“元素(袁崇焕的字),姬庆文不知道你的身份,更不知道你表字如何。直呼其名确实有些不妥,不过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现在同拜在老夫门下,是你的师弟,至于用这种口气同他说话吗?”

袁崇焕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拱手道:“老师教训的是。不过崇焕方才只是自我介绍罢了,并没有动气……”

姬庆文一边听,一边想:这个袁崇焕好歹也是历史上有名望的大人物,怎么心眼比针眼还小?自己有了这么个师兄,将来的日子可未必好过。

却听一旁的崇祯皇帝说道:“孙老师也未免太较真了些。袁崇焕虽是个读书人,不过带兵带多了,难免沾染上一些粗性,说话有时候也直接了一些。这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又道:“今日我们四人彻夜长谈,谈得甚是投机。朕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在我朝历代皇帝之中,人品、资质都不是顶尖的。可朕愿意以勤补拙,宁可多花功夫时间,也要将前朝失误恪正过来。”

孙承宗听了,赶忙一揖到底,说道:“皇上励精图治之心,臣感佩莫名。不过皇上的龙体乃是社稷的根本,还请皇上节劳,不要过于操劳了。”

崇祯答道:“朕知道了,不过朕年纪尚轻,一向身体也好,还是折腾得起的。另外寿命长短,同操劳程度似乎也不甚相干。比如孔夫子蹉跎一世,不也活到了七十三岁?古往今来的帝王之中,能有几个比他辛劳的?又有几个比他高寿的?”

孙承宗拱手又道:“皇上德才能够追比圣人,臣不能望圣上之项背。可孔夫子也说过‘一张一弛,文武之道也’,还请皇上留意。”

崇祯微微一笑,说道:“孔夫子的话从孙老师口中复述出来,那自然是有道理的。不过朕还听说过另一句话叫做‘不凡之子,必异其生;大德之人,必得其寿’。朕恪遵天理、爱民如子,顺天道而行,那上天必然会赐长寿于朕的。”

崇祯所说的,乃是天人感应的道理,逻辑虽然简单,却是自西汉董仲舒之后儒家学说的基础。孙承宗虽不是那种固执死板的腐儒,却也是读圣贤书出身的,自然没有办法反驳崇祯的话。

可姬庆文听了崇祯这番话,却是别有一番感慨——这位年轻的崇祯皇帝,虽然城府还浅了些、做事急躁了些、胸怀也未见得有多么宽广,然而他这一片匡正社稷的赤子之心,却是确确实实没有半分虚伪。

这让姬庆文也颇有几分感动,忽然想起历史上这位战战兢兢坐了十几年龙椅的崇祯皇帝,最后不是死在女真的铁骑之下,而是被攻破京师的李自成逼死在景山的歪脖子树上。

想到这里,姬庆文已是忘了自己穿越者的身份,忽然说道:“皇上,女真固然可恶,可却要小心陕西、山西的民军起事。这才是我大明的心腹之患啊!”

崇祯闻言,眉毛一下皱了起来,说道:“这几年陕西、山西一代年成是不好,可据下面陈奏上来的情况,地面还算平稳,没听说还有什么大的变乱。你这未免就有些危言耸听了吧?”

孙承宗一看崇祯又要发急,便赶紧劝说两句:“皇上,姬庆文这狗才目光短浅,在陕西看到一些风吹草动,就当了真,未免有些太小家子气了。不过这狗才虽然所奏有些不实,却也是他一番至诚之心啊!”

崇祯听得十分认真,待孙承宗说完,这才说道:“对,孙老师说得对。朕要做一个开明之君,不怕臣子说坏话、也不怕他们说好话,就怕他们不说实话。山陕这几年年景不好是事实,待朕想好人选,便将延绥巡抚、山西巡抚给更换了,叫他们用心赈灾理政。”

姬庆文按着规矩躬身谢恩,心中却一点也不服气:“我这叫目光短浅?我这一句话,说不定已经救了崇祯皇帝好不好?不过现在历史已发生了一定变化,李自成和张献忠已然提前合流,还不知会闹出怎样的动静呢!”

却听崇祯皇帝又道:“姬庆文是陕西商人出身吧?你们那边既然贫困,那商人地主多出几两银子、多让几分佃租,帮一帮那些贫农佃户,也算是替君父分忧分劳了。”

姬庆文没想到崇祯轻飘飘一句话,就将矛盾转移到自己头上来了,忽然又有了个念头,说道:“皇上,臣还有一句话,恐怕有些悖逆,不知当讲不当讲?”

崇祯不耐烦地摆摆手:“朕刚才已经说了,只要是你的肺腑之言,就要直抒胸臆,朕自然能够包容。”

姬庆文等的就是这句话,立即接口道:“皇上要臣说实话,臣就说实话。其实陕西最大的地主不是别人,就是西安城里的秦王府。如今朝廷财政困难,可从没少了秦王府一分钱的俸银。皇上是不是也请下道旨意,叫他们出点钱?”

崇祯尚未回答,孙承宗立即附和道:“姬庆文说得原也不错,朝廷养活各地诸位亲王、郡王压力实在太大。记得前年臣遇到河南巡抚,听他说河南一省收上来的税收,将将好养活周王一家。河南想要将文庙重新修葺一下,居然拿不出钱来,反而要向周王借款。这也太不像话了……”

崇祯也是做过藩王的,这其中的弊政他再清楚不过,然而宗室的荣养制度乃是祖制,他也不能随意更改,只得说道:“朕也想削减一下宗室的支出,不过宗室的俸禄数目是太祖皇帝定下的,一个子也不能克扣。朕也只想着先从朕自己做起,稍微勤俭一些,希望各地那些王爷们,能够体念一下朝廷的困难、朕的苦衷。”

姬庆文却坏坏一笑,说道:“臣刚才的话没有说清楚。臣的意思不是去克扣王府的俸银,而是让王府拿钱出来。孙老师,我朝列祖列宗没有规定不许王府出钱吧?”

孙承宗先是一愣,又复笑道:“好好,你个狗才,果然不负皇上厚恩。皇上,姬庆文说得有几分道理。”

崇祯却为难道:“要他们硬掏钱出来,怕是有些困难。可又不能派兵丁去抄家讨债吧?难啊!”

孙承宗却道:“这也不难。王爷们不总是吵着要增加王府护卫吗?我们正好遂了他们的愿望,就让王府出钱来增加护卫,给朝廷用……”

“不行,那可不行!”崇祯断然否决,“王府拥兵自重,乃是祸乱之本,此事万不可行。孙老师也是带兵打仗的出身,怎么这点道理也不知道?”

面对皇帝的责问,孙承宗轻松一笑:“皇上这就错怪老臣了。王府护卫也是未必一定要待在王府里的。只要让王府把钱拿出来,再在当地募兵,然后即以作训的名义,将新募的护卫调到辽东去。那这些兵马,名义上还是王府护卫,可却是由兵部掌握的。至于军饷么,那当然是各王府出了。”

“好!妙计!妙计!”崇祯击节叫好两声,又扭头对袁崇焕说道,“袁崇焕,孙承宗和姬庆文的话,你都听见了吧?这些王府护卫,都是要送到辽东去当你的手下的,你回去先拟奏章呈上来,朕到时候照准就是了。”

袁崇焕拱手答应道:“是。”心中却在埋怨:这样得罪王府宗室的坏事,不叫孙老师去做、也不叫姬庆文去做,反而让我去做,难道不是给自己身上扣了个大黑锅了吗?

第四章 崇祯元年科举 第〇五一节 乾清召对之人才

想到这里,袁崇焕在心中重重叹了口气,沉着一双眼睛望向姬庆文。

姬庆文此刻也正抬眼往袁崇焕脸上在看,两人四目相对,顿觉尴尬,立即将眼神移开。

这时却听崇祯皇帝又说道:“叫王府出钱练兵之事,虽然没有违背祖制,却也从未有过先例,这件事情还要从长计议、妥善处理,才不会出乱子。”

姬庆文心中却不以为然——他也知道崇祯皇帝的心思,无非就是唯恐藩王们手上有了兵权之后,就会重演两百年前燕王朱棣“靖难之役”的好戏;可事实上经过这么多年的饲养,明朝那些宗室王爷早就同蠢猪无异,否则历史上崇祯皇帝死后,南明也不会亡得那样干脆了。

“好了。现在时辰不早了,我们再加把劲,把一些杂事办了,几位爱卿就可以退下休息了。朕也要准备着上朝了。”崇祯又说道。

孙承宗听了却是一怔,眼中顿时迸出眼泪来:“圣上,人老了,话自然就多一些。不怕皇上嫌臣说话琐碎,臣还是要劝皇上一句,一定要保养身体,皇上的龙体安康,才是百官之福、社稷之福、万民之福啊!”

崇祯见状,笑着起身拍了拍孙承宗的肩膀:“朕知道了。”

说罢,他又高声招呼门外伺候的太监,叫他们端两碗参汤过来,一碗自己饮用,另一碗赐给孙承宗,至于袁崇焕和姬庆文两人,便只能侍立一旁观看。

待孙承宗含泪将一碗参汤喝完,崇祯又道:“孙老师吃了朕的东西,那可要再替朕办一件事情。”

孙承宗忙将手里的空碗放下,说道:“皇上尽管下旨。”

崇祯一笑,指着姬庆文道:“这狗才就要去当苏州织造,不能没有旨意。那就劳烦孙老师动笔,给这狗才拟一道旨意,朕再用印即可。”

乾清宫里有现成的笔墨纸砚。

于是孙承宗取过湖州进贡的御笔,沾饱了徽州制作的香墨,便在宣城能工巧匠精心制造的描金黄纸“悉悉索索”地写了起来。

崇祯皇帝站在一边观看,口中却不停下,絮絮叨叨说道:“拟制本应是内阁大学士的职责。可皇兄留给朕的那几个人,朕一个也瞧不上。现在朝廷这些官员里头,朕觉得只有温体仁、周延儒两人有些才干,其余都是些泥塑草人罢了。可听说这两人品行都不甚好。唉!想要找几个德才兼备的人才,怎么就这么难呢?不如启用几个赋闲在家的东林党人如何?”

孙承宗却没有答话,凝神静气,将一份圣旨写完,看了一遍又将墨水吹干,说了声“好了”,这才起身捧给崇祯,说道:“十年树木、百年树人。皇上求贤若渴是好事,可人才也是要慢慢培养提拔了,急也不急于一时。”

崇祯接过圣旨,略略看了一遍,便拿着走到龙书案前,在落款处盖上了新刻的“崇祯之宝”印玺,口中还在念叨:“都怪魏宗贤这个阉人,要是杨涟、左光斗还在,何至于朕选几个内阁大臣,都这样捉襟见肘?”

孙承宗答道:“皇上提起左光斗,记得他有个学生叫史可法的,也参加了今科考试。他年纪轻,品行也好,就是不知才干如何。还请皇上留意。”

崇祯道:“左光斗的学生,东林党人嘛!可惜东林党里也并不都是好人啊……”

说着,崇祯便拿着那份圣旨,亲自走到姬庆文身前,说道:“姬庆文,这份圣旨是刚拟好的,来不及裱了,你拿着,就可以去南直隶赴任了。至于如何交接,你孙老师会安排人教你的。”

孙承宗在一旁立即提醒道:“姬庆文,还不跪下接旨?”

姬庆文双膝一曲,赶紧跪在地上,接过了这道来之不易的圣旨,忽又问道:“皇上,臣斗胆请教一事,还请皇上示下。”

崇祯已是满脸的疲态,说道:“有什么事情,你说吧。”

姬庆文特意磕了个头,说道:“方才臣听皇上有意招揽人才。可同臣一道参加会试的李岩,他才学出众、文章也好,却不知为何在会试落榜……”

未待姬庆文说完,崇祯便道:“李岩的文章我看了,比会员(会试第一名)刘若宰的还强些。可惜他父亲李精白是阉党,朕正在清算阉党势力,今科考试怎么能再取一个阉党的儿子?”

姬庆文忙道:“皇上,那天在连升客栈,李岩当众将魏忠贤的字条给扯了,可见他已同阉党划清了界限,不能同阉党同日而语啊!”

崇祯打了个哈欠,说道:“好了,朕知道了。现在会试皇榜已下,再无更改的余地,叫他下科再考吧。”

姬庆文还要争辩,身前的孙承宗立即说道:“天都快亮了,皇上还要上朝,袁崇焕、姬庆文,你们还不快向皇上磕头告辞?”

姬庆文本就跪在地上,懵懵懂懂磕了个头;袁崇焕却是站着,听老师发话,便也跪倒在姬庆文的身边,朝崇祯磕了个头。

崇祯皇帝已是困倦已极,挥挥手便叫三人退下,见离早朝开始还有一个多时辰的时间,便又传太监上来伺候他小睡片刻。

三人刚退出乾清宫,孙承宗便拉住袁崇焕,问道:“崇焕,你方才同皇上说,可以五年平定辽东,这话你有什么根据?”

袁崇焕一脸茫然,说道:“五年乃是虚指,不过是学生看皇上进取之心旺盛,随口回答而已……”

孙承宗长叹一声:“唉!皇上年纪虽轻,却是英察之主。你这随口一说,皇上已然记在心中,若是五年之期已到,辽东毫无进展,皇上要治你个欺君之罪,不知何人能够保你?”

袁崇焕嘟囔了几个字,脖子一耿,说道:“只要事权统一,钱粮充足,我看以五年之功未必不能成功。”

孙承宗见袁崇焕这样一幅刚愎自用的样子,刚想再劝,却不料袁崇焕向他拱手道:“老师,您也忙了一夜了,还请早早回去休息,不要熬坏了身子。”

说罢,袁崇焕朝孙承宗行了个礼,又斜眼瞟了姬庆文一眼,偏转过身体,便不再说话。

正在这时,值守的太监见这几人从乾清宫理出来,便赶紧迎了上去,躬身道:“几位大人同皇上都说好话了?要不杂家就伺候各位出宫吧。”

孙承宗点点头:“那就有劳公公了。”

那太监见休息了许久的李元胤也走了上来,便道:“正好,锦衣卫的李大人也在这里,那便由杂家带路,李大人护送诸位出宫去吧。”

此刻已经是东方渐白,地面在日光的蒸腾下升起一片白雾,将偌大一个紫禁城都笼罩在自己的怀抱之中。这雾霾的味道又腥又臭,仿佛浸透着大明王朝两百年来的血腥和污秽,呛得姬庆文忍不住打了好几阵喷嚏。

当姬庆文好不容易才习惯了这种呛人的味道,自己却已在紫禁城之外了。

领路的太监自然回宫去了,锦衣卫指挥佥事李元胤也退走了,就连袁崇焕也借口要拟奏章离开了,重又紧锁起来的宫门之外,就只剩下孙承宗和姬庆文二人。

只听孙承宗对他这个新收的学生叹息道:“这袁崇焕太像老夫当年了,他本事是有的,品行也是好的。可惜就是办事说话太直,不懂变通,说不定将来就会死在他这臭脾气上。”

姬庆文离了皇宫,心情一下放松了不少,嘴巴里说话也随便起来:“可不是嘛,他这脾气,要是变成一块肉,恐怕臭得连苍蝇了懒得叮。”

孙承宗点头道:“也是老夫当年爱惜人才、骄纵过度所至。这道理你自己心中知道就好,今后不要信口胡言。你现在是钦点的苏州织造了,要注意官体官身,知道吗?还有你那个叫李岩的朋友,他父亲以前是兵部尚书,官场规矩你有不懂的,尽可以问他。”

第四章 崇祯元年科举 第〇五二节 殊遇

孙承宗又同姬庆文说了好一番话,告诉了他一些官场上的常识,这才坐着自家的轿子离开了。

姬庆文因是半夜被锦衣卫叫走了,没有安排好接应之人,只能迈开两只肉脚,朝连升客栈走去。

却不料李岩现在却不在连升客栈之中,打听之下才知道他半夜就去了陕西会馆,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于是姬庆文又向店家借了一顶轻快小轿,让轿夫抬着便往陕西会馆而去。

陕西会馆之中,李岩、多九公、杏儿、黄得功都已穿戴齐整,焦急地等待姬庆文的消息。

尤其是多九公,他是姬家的老仆人了,姬庆文在他眼里就跟亲人似的,因此旁人都坐在大堂里等候,就他耐不住躁,一个人跑到会馆门口蹲着。

也因此,多九公是第一个看到姬庆文过来的,立即赶了上去,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说道:“少爷,锦衣卫没把你怎么样吧?李公子过来报信,都吓死我了。赶紧叫起陕西商会里的老少爷们,锦衣卫、诏狱、东厂、西厂、京兆尹、刑部……到处都打听了,可一点消息也没有,真是急死我了。”

姬庆文笑道:“我这不是原样回来了吗?也没缺胳膊少腿的,这下你放心了吧?”

多九公擦了一把眼泪,嗫喏道:“放心了……放心了……少爷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其余三人听见姬庆文和多九公的对话,也忙不迭从屋内出来——黄得功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只知道憨憨的笑;杏儿已委身于姬庆文,早已哭成了个泪人;只有李岩略平静些,脸上却也挂上了难以掩饰的笑容。

姬庆文见状,嘴巴一咧,说道:“嘿,你们都是怎么了?好像我死里逃生回来了一样,你们看,我一根毫毛没少,不是完完整整的吗?好了,瞧你们的样子,也是一夜未睡,都回去休息吧,等睡醒了,我还有事情要同你们交代。”

说罢,姬庆文脸色一沉,又对李岩说道:“李兄,你跟我来,我有几句要紧话要同你讲。”说着,便将李岩拉到了一个僻静角落。

李岩知道姬庆文昨夜一行,必然遇到了一些出人预料的事情,便问道:“姬兄,昨天夜里,你到底到哪里去了?”

姬庆文没有回答,却道:“李兄先不要说话。我问你,你这次会试没有中榜,你知道是什么原因了吗?”

这句话问到了李岩的痛处,他脸上肌肉抽搐了一下,说道:“总还是我学艺不精,或是文章没有对考官的胃口,这才没有考中吧?”

“不是的。”姬庆文答道,“皇上说了,会试所有的考生里,你的文章是最好的,比会员刘若宰的文章还好。可皇上现在正在肃清阉党,你父亲李精白就是阉党成员,而且名气不小。因此在现在这个节骨眼上,就没法录取你。”

李岩听到这个消息,一张白净的书生面孔顿时胀得通红,片刻又恢复了原样,说道:“原来如此,看来我的文章还是有人懂的,我心甚慰,我心甚慰啊!”语气之中没有丝毫愤懑,反而充满了释然和轻松。

姬庆文接话道:“李兄也不必如此。今科李兄看来是高中无望了,不过下科依旧可以赴考。这句话是皇上金口玉言。以李兄的才华,下科状元,舍你而其谁?”

此言一出,李岩脸上扬起得意的笑容,刚要说话,忽然反应过来,问道:“姬兄,你刚才开口‘皇上’,闭口‘皇上’。皇上这些话,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姬庆文机警地抬头像四周望了望——现在还是清晨时分,装修得豪华富丽的陕西会馆里,除了姬、李二人之外别无旁人。

于是姬庆文舒了口气,说道:“不瞒李兄说,昨夜李元胤其实是奉旨护送我进宫面圣,刚才那几句话,便是我亲耳听皇上说的。”

李岩听了这话,禁不住惊叫起来:“殊遇!殊遇!姬兄能够面见圣上,这是何等样的殊遇!要不是我同姬兄熟悉,还以为姬兄是在胡吹海螺呢!”

姬庆文忙伸出手指按在唇上,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说道:“李兄不要声张,这事还不知是福是祸!”

他又下意识地朝四周望望,说道:“李兄还记得那天在连升客栈里对‘无情对’那天的事么?和我们同桌而坐的三个人之中,那年轻人便是当今皇上,年老的那人是孙承宗,那个中年人便是袁崇焕!”

李岩眼睛瞪得眼珠都要从眼眶里掉下来了,惊道:“姬兄说的是真的?孙大人、袁督师可都是朝廷栋梁啊!”

姬庆文点头道:“没错,就是他们。而且我现在已经拜孙承宗为师,现在我要称呼他一声孙老师了……”

“这怎么可能?孙大人教过天启皇上,又教过当今皇上,乃是帝师,怎么可能随便收徒?”李岩又惊道。

姬庆文答道:“这件事情是皇上做主,我也没有办法……”

李岩叹气道:“不是在下小视于你,姬兄是商人出身,这里头有些关节还不太清楚。科举考试,能够中进士固然要紧,然而能够通过考试拜朝中大佬为师也是极重要的。姬兄今日考试虽然不取,但能投在孙承宗老大人门下,那可比寻常进士胡乱找个考官为师,不知要强出多少去了。唉!除了殊遇二字,在下竟不知如何评价。”

姬庆文也叹口气:“唉!昨天我光顾着磕头了,没料到这里头还有这么许多规矩。对了,皇上任命我做苏州织造,恐怕即日就要启程南下了……”

“什么!”李岩又失声惊叫道,“皇上让你做当苏州织造?莫不是在开玩笑吧?”

“我就知道你不信。”姬庆文一边说,一边又抬头四下张望了一番,见无人偷听偷看,这才从怀中掏出那份圣旨,递到李岩面前,“喏,圣旨就在这里,李兄若是不信,拿去看看就是了。”

李岩忙伸出双手,将圣旨捧过、打开,将圣旨上写得不过区区四五十个字看了一遍又一遍,终于慨叹道:“真是天威难测啊!这道旨意有何意义,姬兄知道吗?”

姬庆文收回圣旨,又在怀中藏好,方道:“记得皇上和孙老师跟我说过,说我不懂官场规矩,遇到事情要向你请教。”

李岩道:“这是皇上和孙大人的错爱,我哪里懂得什么官场规矩?更何况苏州、江宁、杭州三处织造局,按照惯例一向都由内臣太监提督。姬兄不是太监而能提督织造,可谓是开国以来的头一遭了。而且三大织造明面上虽不过是给皇宫大内提供纺织、器皿之类的衙门,然而却有钦差大人名义在身,同各地总督、巡抚、知府等完全可以分庭抗礼。”

他顿了顿又感慨起来:“姬兄啊,你知不知道,殿试取在头名,状元及第,那才不过是授一个六品编修。你虽未中考,就做了五品织造,而且还是皇上钦点的,这份殊遇可是前所未有的啊!”

姬庆文苦笑道:“原来如此。这个苏州织造有这样的地位,怪不得皇上一年问我讨二十万两银子了……”

“什么二十万两?”李岩又吃惊地说道,“姬兄的意思,莫非是皇上在卖官?要你家出二十万银子,才肯将这苏州织造任命于你?”

“嗳~李兄想哪里去了。”姬庆文道,“皇上的意思是,要我从苏州织造府里,每年赚二十万银子,输送到关外去,用以充做官军收复辽东的军饷。”

第五章 织造提督 第〇五三节 去苏州

听到这里,一向孤傲的李岩忽然退开半步,朝紫禁城方向深深作了一揖,平身说道:“皇上虽然年纪不大,却是一位从谏如流的明君。姬兄,那日我们在连升客栈里说的话,皇上已然听进去了,不再增加农民负担,真是天下万民之福啊!”

姬庆文不住地点头,心中却在想:崇祯皇帝能够采纳谏言固然不错,可性子却显得太急躁了些——想着五年之内既要收复辽东,又要肃清满朝贪官,还要缩减王府开支,更要避免激起民变——要同时做好这几样极为棘手的事情真是谈何容易?

一想到这里,姬庆文顿时觉得这个别人梦寐以求而不可得的“苏州织造”也未必就是那么好当的,便试探着问李岩道:“李兄,我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李兄愿不愿意?”

他这请求提得颇为突然,让李岩也是一怔,说道:“这个……姬兄同我是生死之交,有什么不能开口的?”

“那好。”姬庆文道,“李兄,皇上虽然钦点我去当这个苏州织造,可我是头回做官,心里一点底都没有。因此想要请李兄随我一同到苏州去,我也好随时请教。不知李兄意下如何?”

李岩毫不犹豫,说道:“当然可以。久闻江南人文荟萃,可惜我从未踏足半步,正好乘此机会同江南文士切磋考校一番,三年之后的科考想必更有把握。”

李岩这话说得冠冕堂皇,可他背后却另有一层意思——此次科举不成,其实并非因为自己才学不足,而是受父亲李精白的阉党身份所累,若是下科还想高中,那就必须同阉党父亲划清界限(哪怕只是暂时的)。

姬庆文却猜不透李岩的这份心思,只觉得有这位足智多谋、博古通今的知己能在自己身边随时顾问,那苏州织造这个位子,自己就能坐得更稳了。

他一颗悬着的心刚刚落地,整夜里积累下来的疲惫顿时又涌了上来,掩着嘴连打了好几个哈欠,说道:“李兄,既然你答应了,那我就放心了。昨天折腾了一夜,我累了,李兄想必也累了,我们先休息休息,有些事情我们还要再详谈。”

陕西会馆里有的是空房,随意便安排了两间上房供姬庆文和李岩居住休憩。

姬庆文进屋刚刚躺下,杏儿便摸上床来。

可姬庆文满肚子的心事,没有行云弄雨的心思,只抱着一个赤条条、软绵绵、暖融融的杏儿便沉沉睡去了。

这一觉一直睡到晚饭时分,姬庆文这才醒来,却已饿得肚子“咕咕”乱叫。

于是他便吩咐杏儿伺候自己起床,让陕西会馆里置办一桌酒席也送进屋来,又将李岩、多九公和黄得功也一并请来。

既是姬家大公子的吩咐,陕西会馆自无话说,到京师有名的“便宜坊”饭馆定了一桌子酒菜麻利地送了进来。

姬庆文见人、菜都已到齐,便举起酒杯先敬了众人一杯,说道:“诸位,这次进京我虽没考中进士,不过昨天皇上已经下旨,要派我去做苏州织造……”

多九公听了,忙不迭把话打断,瞪着一双老眼问道:“少爷,你说的是真的?只听说织造提督都是太监公公,皇上怎么给少爷下这样的旨意?”

姬庆文没想到多九公还有这样的见识,便道:“哦呦,没想到你还懂这个?”

多九公有点倚老卖老,带着几分得意说道:“织造嘛,是五品的钦差大臣,又是头一号的大皇商。做生意的有谁不知道?”

姬庆文颔首道:“这苏州织造固然要紧,可我也不是真的想去当。然而这是圣上的旨意,不能有半点违逆。我知道陕西同江南远隔千里万里,我去赴任,各位却未必想要同去。因此若是不想去的,就请现在明说,自然可以回西安,我绝不怪罪。”

多九公立即表态道:“少爷这是哪里话?老九我一辈子伺候姬家,少爷叫我去哪里,我就去哪里,绝没有二话。”

杏儿早已委身于姬庆文,也跟着点了点头。

姬庆文又转头问黄得功:“得功,你跟我时间不长,愿不愿意去一起去江南?哦,对了。李岩李公子,方才已答应了要陪我一同去苏州赴任。你们是同乡,到那个地方也好有个照应。”

没想到黄得功说道:“东家,你知道吗?我老娘天天拜佛、日日念经,就想着今生吃点苦,来生能转世投胎到江南去享福,没想到东家现在就要到苏州去做官了。唉!所以说是这天底下的事情,有谁能说清啊。”

姬庆文听黄得功话中意思也是打算跟着自己南下,便高兴地说道:“好,俗话讲‘上有天堂、下有苏杭’。黄得功你在我手下好好干,攒好了银子,在苏州那边置办起产业来,便能接你老娘过去享清福!”

黄得功是至孝之人,一听到姬庆文要安排他老母请去江南享福,眼中立即噙满了泪水,千恩万谢地感谢了起来。

姬庆文见众人都没有异议,便又敬了大家一杯酒,再亲自替众人斟满,便招呼这大家喝酒吃菜。

这一顿饭吃得甚是喜悦,众人有说有笑仿佛亲密无间的一家人,一直吃喝到半夜,方才散去。

翌日,姬庆文精神大好,起了个早,先修书一封,让陕西会馆用飞鸽传书立即送到西安去。李岩见了,便也给自己的父亲写了封信,却不急着送到碛口,只叫陕西会馆用寻常驿差寄走。

两封书信送走,姬庆文便硬拉着李岩前去拜访师傅孙承宗。

孙承宗刚刚面圣回来,见他们二人来了,倒也颇为高兴,吩咐老仆人沏茶做饭,强留着两人在自己府上吃了午饭。

明朝官僚(特别是东林党人)多以儒家正宗自称,讲究“食不言、寝不语”,可孙承宗却不讲究这些规矩,一边吃饭,一边向姬庆文、李岩交代了不少要紧话——

要他们知道织造衙门本是阉党在江南的据点,而苏州又是东林党的大本营,是多方势力纵横交错的核心,做事必须谨慎小心,不能肆意妄为。

姬庆文口中诺诺称是,心中却不以为然:老子遇到这样纷繁复杂的情况,还是快刀斩乱麻的方便,何必费心费力去做那种抽丝剥茧的细活——更何况自己还没去江南,就欠了皇帝二十万两银子,赚钱尚且没工夫,又哪来心思去弄这些不清不楚的人际关系?

孙承宗却仿佛看穿了姬庆文的心思,说道:“不过你也不用怕。记着,遇到疑难事情,也可以给我写信,老夫自然会有所关照的。还有,你的织造提督,是皇上钦点的,你就是钦差大人,万事有皇上做主,只要出于一片公心,事事都能大胆去做。”

这话就说得很实在了,让姬庆文赶紧作揖答谢。

正说话间,袁崇焕也过来拜访。

姬庆文并不喜欢这个桀骜孤高的所谓“师兄”,同他略打过招呼之后,便借故辞了出去。

刚出孙府大门,李岩便问道:“后来那人便是袁崇焕袁督师?”

姬庆文点头说了一个“是”字,却不愿深谈有关袁崇焕的事情,话锋一转道:“没想到孙老师允文允武,生活竟如此清贫。待我回去之后,送一百两银子过来,算是拜师礼了。”

如此这般,姬庆文准备了四天时间,南下的一切事宜都已安排妥帖,而西安的回信也已传了回来。

这封回信,虽是姬庆文的父亲姬广明派人代为书写的,可其中欣慰而又兴奋的情感充斥字里行间,将姬庆文好好夸赞了一番,又告诉他陕西会馆在苏州、南直隶、乃至整个江南都没有分号,要他出行之前要多备现银,以备不时之需——而这些银两都从陕西会馆支出,暂时记在姬家账上,待年末在统一结算。

京师到苏州距离三千里地,携带大量白银赶路实在不是十分方便。

然而幸好这里是京师要害之所,各地商号、票号、钱庄云集,陕西会馆里办事之人没费什么功夫,便换了一千两苏州商会签发的银票,让姬庆文随身带去。

第五章 织造提督 第〇五四节 苏州织造衙门

京师同苏州远隔两千多里,又需要跨越黄河、长江两道天堑。

为沟通南北联系,早在一千年前,隋炀帝便举全国之力,开掘京杭大运河,沟通南北联系。又经唐、宋、元几代经营,直到明末运河依旧通畅,是京师控制南方富庶之地,并获取其粮草银钱供应的黄金大动脉。

姬庆文等人此次去苏州赴任,便也借运河之力,乘船南下。

因他是苏州织造提督,身份特殊,河道提督衙门便特意放了一艘空船顺流而下。

漕船先走通惠河出京师,沿会通河进入黄河水域,过黄河之后经济州河、邗沟渡过长江,再走江南运河便直抵苏州城外。

下船之后,姬庆文一行从苏州正西的阊门入城,沿城中大路经静思园,到狮子林左转,再一路向南,过观前街便到了织造府衙门之前。

苏州织造明面上是为皇上采办丝绸、瓷器等日用物品的衙门,暗地里则担负着替皇帝掌握、控制江南舆论并办理机密事宜的责任。

这明里暗里两项职责都十分重要,因此衙门口当然也有兵丁严密守卫,见姬庆文一行大大咧咧直走过来,便上前喝止道:“来者何人?织造衙门重地,不要接近。”

姬庆文今日饱览苏州风貌,心情正好,也不同这兵丁废话,直截了当地说道:“织造衙门?我来的就是织造衙门。告诉你,我是新任苏州织造,过来赴任的。”

那兵丁闻言一惊,忙换了一副嘴脸,笑道:“早听说皇上新差了织造提督老爷过来,没想到老爷这么早就到了,那是小人眼拙、小人眼拙。不过织造衙门,关防还是有讲究的,不知道有没有内廷太监老公公签发的文书?”

姬庆文嘴巴一咧,说道:“太监签发的文书我是没有,只有皇上的圣旨,你要不要看看?”

那兵丁连道“不敢”,便让姬庆文在门口稍歇片刻,自己则转身去衙门里喊人了。

过不多久,那兵丁便领来了个身穿宦官服侍之人,向姬庆文拱手作揖道:“杂家原是苏州提督织造太监,贱名郭敬。早进听说姬大人过来赴任,在此处等候许久了。杂家这就给姬大人请安。”

说着,郭敬立即跪下,“砰砰砰”给姬庆文磕了三个响头。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这郭敬态度如此恭敬,让姬庆文也无话可说,就要伸手将他扶起。

可李岩却在他耳边说道:“姬兄,这个太监不过是五品内官,官服补子虽然没错,却敢擅自使用一品大员的面料颜色。像这种僭越无礼之人,想必也不是什么好人,姬兄还请留意。”

一听这话,姬庆文伸出去的手立即缩了回来,轻咳了两声,说道:“那好,你起来吧,先带本官看看衙门。”

郭敬讨了个没趣,只好支撑着自己从地上爬了起来,脸上笑容有些凝固,说道:“那好,那杂家就领姬大人进去。”

说着,郭敬做了个“请进”的手势,便将姬庆文让进了织造府衙门。

苏州织造衙门却同寻常官府衙门不同,进了大门,并没有什么正堂、后堂之分,却是一大片园林。这园林不过巴掌大的地方,却匠心独具地营建起了池塘、假山、树林、小径等无数景致,更有亭台楼阁坐落其中,显得格外典雅别致。

姬庆文在陕西西安的住宅面积虽大,可同眼前的织造衙门比较起来,却显得又粗又傻,洋溢这一股暴发户的气质。

于是姬庆文对郭敬说道:“你个太监倒会享福,住在这么个好地方。我看这地方也别住人了,干脆向百姓开放,在门口摆把椅子,进来看景的百姓每人收十枚铜钱,大概一个月也能赚上不少钱了。”

郭敬忙赔笑道:“姬大人说笑了,这都是前几任织造提督太监慢慢兴建起来的,杂家不过是在前人栽好的树下乘乘凉罢了。喏——”他伸手指着远处一桩两层楼的房子,说道,“那边便是杂家之前居住的小楼,前几天就已经腾出来了,大人派人收拾收拾,就可以住进去了。”

原本姬庆文是不屑住在太监住过的房子里的,可遥看那座小楼建在院中一块高地之上,前头正是一片池塘,正好能够俯瞰整个织造府,实在是一处绝佳的住所。

于是姬庆文便答应下来:“也好,就住在那边了。不过我看这衙门里尽是一片园子,不知道织坊、染坊、绣坊什么的在哪里?”

郭敬一笑道:“那种东西又吵又脏,又人多嘴杂,怎么能造在衙门旁边?不知姬大人是从何处进的城,可曾路过观前街?这些工坊就在观前街上呢。”

姬庆文听了点了点头,又同李岩商量几句,吩咐多九公和杏儿留在此处打扫房间,便叫郭敬前头带路,在黄得功的陪伴下,离了织造衙门,往观前街而去。

走了没几步,众人便在一处小院前停了下来,这小院院墙斑驳、大门虚掩,门口更没有半个兵丁守护,郭敬随手推开院门,便请了姬庆文进去。

进去之后姬庆文才发现这院子径深不小,便问道:“郭公公,这里就是工坊了吗?怎么这么大个院子,就开了这么小一扇门?进进出出也不方便啊。”

郭敬道:“这是织坊,染坊和绣坊还在隔壁。因这里是织造衙门陆陆续续购置扩建的,所以里面虽大,门却还是原来的那扇门。那啥,门开得小些,也好防着织工往外带东西不是?”

姬庆文没有答话,又道:“那好,那你带我们进去走走。”

郭敬却道:“姬大人,现在是上午,织工还没上班,里头也没啥好看的。不如让杂家请你用过午餐,等下午工人们到齐了,再过来看看不迟。”

姬庆文虽不喜欢这个郭敬,却也觉得他说的有些道理,刚要同意他的建议,抬眼却见一间工坊里隐隐约约似乎有人在活动,便道:“什么没人?那里不有个人吗?”

郭敬也觉奇怪,亲自跑到工坊门口,推门一开,扭头答道:“姬大人,这人不是织工,是宋孝廉……”

孝廉?不是举人的别称吗?一个举人跑到织坊里来做什么?

姬庆文满脑袋问号,说道:“那好,你就请他过来,我有话同他说。”话一出口,他又觉不对,说道,“算了,别请他了,还是我过去吧。”

说着,姬庆文便上前几步,走到工坊门口,探头进去,果然见一个四十岁上下的男子,正蹲在地上仔细观察着面前的一张织机,还不时拿手中工具这边敲敲、那边打打。

姬庆文见这“宋孝廉”这样一幅专心认真的样子,不忍心打搅他,可一旁的郭敬却没有这样的修养,扯着公鸭嗓子就喊:“嘿,宋孝廉,我们新任的织造提督来了,你还不快来参见?”

宋孝廉似乎没有听见郭敬的声音,依旧拿着手中工具,在织机上摆弄了一番,这才缓缓起身,活动了一下腿脚,说道:“我有举人功名在身,凭什么要过来参见太监?真是笑话。”

姬庆文听他话语之中颇有几分傲气,像个耿直的读书人的样子,便清了清嗓子说道:“孝廉公,在下就是新任织造提督。可我既不是太监,也不用你来参见,只想同你说说话罢了。”

“宋孝廉”听了一愣,朝姬庆文身上望去,见他唇上续着淡淡的胡须,果然不是太监,便立即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服,向姬庆文拱手道歉道:“学生唐突了。只当织造提督从来都是由阉人担任,没想到大人却是位须眉,学生真是太无礼了。”

第五章 织造提督 第〇五五节 你明天不用来上班了

姬庆文带着几分得意说道:“这都是老黄历了。当今崇祯皇上肃清阉党,就连九千岁魏忠贤都畏罪自杀了,又何况其他小鱼小虾?这不,在下姬庆文,是今科没有中榜的举人,皇上就派我来当这苏州织造,再不使用太监了。”

“宋孝廉”听姬庆文作了自我介绍,便也忙道:“学生宋应星,表字长庚,万历四十三年的举人……”

姬庆文听了眼前一亮,问道:“宋应星?这名字我听说过,《天工开物》这本书是你写的?”

宋应星的惊讶丝毫不再姬庆文之下,结巴着说道:“这……这……姬大人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天工开物》此书,学生还在草拟之中,尚未印刷刊行,只有几个至亲好友知道而已。不知怎么会传到姬大人耳中的?”

姬庆文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用上了后世的知识,然而现在这么多旁人在场,话已出口便已无法收回,索性把话往大了说:“记得今年会试考题里有一道题,叫‘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什么叫亲民?什么叫止于至善?不就是经世济民,让老百姓吃饱穿暖么?宋孝廉这本《天工开物》记载了多少农耕、纺织、冶炼的技术,是真正能让百姓吃饱穿暖的真才实学,这就叫亲民,这就叫止于至善。这样的大好事,我又怎么会不知道?”

听了这话,宋应星眼中顿时渗出泪水来,说道:“在下十年前就考在江西乡试第三名,可为了编撰这本《天工开物》,不知耗费了多少精力,已至于连同今科已是三次会试不中。学生写这本书原本也不过是兴之所至罢了,经姬大人今日这一指点,才知道这才是真正有用的学问,真是醍醐灌顶、醍醐灌顶啊!”

姬庆文见他喜极而泣,连忙宽慰几句,将话题从《天工开物》上引开去,又问道:“想来宋孝廉也是有功名在身的,不知在这织坊里做什么?”

宋应星道:“学生喜好机关器械之物,又想到这些织造衙门的织机都是国家公物,不忍它们无端损坏,因此才常常自愿过来修理。可惜我此次进京赴考,离开才两个多月,竟有这么多织机损坏,真是令人惋惜。哼!都怪这阉狗不学无术,不懂保养修理!”

说着,宋应星便狠狠瞪了太监郭敬一眼。

姬庆文也跟着白了一眼郭敬,说道:“你这苏州织造提督就是这么当的?当得好!看我日后禀明圣上,看圣上如何处置你!”

郭敬原本颇为高大的身材,被姬庆文瞪得缩小了整整一圈,忙道:“是杂家的不是,是杂家的不是。还请姬大人手下留情、手下留情啊!”

姬庆文不去理会这位前任织造提督,反而对宋应星说道:“宋孝廉对此处既然甚是熟悉,不如请孝廉公领我参观一番吧?”

宋应星立即答应下来,轻车熟路地领着姬庆文和李岩,一间间查看整个织坊,并介绍道:“此织坊共有织机一百九十七张,隔壁便是染坊、绣坊,因那边没有机器,因此学生并不了解。至于织工么,共有七百一十六人。”

宋应星并非织造府中办事之人,了解到这种程度已是十分不容易的了。

因此姬庆文不吝口舌夸奖了几句,又问道:“那这些机器、这些工匠,一年能造多少绸缎呢?”

宋应星尚未回答,郭敬却插嘴道:“姬大人,苏州织造每年生产的丝绸都有定数,每年要产一千六百七十二匹,一匹不多、一匹不少……”

宋应星却道:“姬大人你不要听这阉狗胡言乱语,苏州织造一年产量要是低于两千匹,你撅了我的眸子去!”

两千匹绸缎,比起朝廷定额要高出三百多匹,是个不小的数字。

因此郭敬听了这话,赶紧矢口否认:“大人,你可别听这宋孝廉胡言乱语,他又不是织造衙门的人,怎么会懂这些事情?”

一旁的李岩插话道:“这位宋孝廉是读书人,又懂得修理织机,怎么会不知道其中的门道?”

郭敬慌忙说道:“这位想必是姬大人的师爷吧?若是怀疑杂家,那也好办得很。织造衙门里粗账、细账、流水账、汇总账都写得清清楚楚。若是先生不信,去把账目查验查验不就行了?要是多产了一匹布,杂家宁可去死。”

五月江南天气已有些燥热,李岩扯开手中折扇,朝脸上扇了扇,说道:“你既然肯让我们查验账目,那这账目必然已被你做得四平八稳,肯定是查不出问题的。其实我也不用去查你的账,只消看看你这偌大的苏州织造衙门是怎样修建起来的,就知道其中必有蹊跷。”

郭敬继续争辩道:“先生,话可不是这么说的,没有真凭实据,怎好胡乱……”

他话未说完,却听姬庆文说道:“本官离京之前,曾听皇上说过这样的话:万岁爷不怕听好话、也不怕听坏话,就怕听假话。本官也是一样,最恨的下面人哄骗我!”

姬庆文提起皇上亲口语录,在场之人无不肃立静听。

只听他又道:“其实千里做官只为钱财,你们太监没有儿女养老,在任上适当贪墨些银两那也是情有可原,本官也并非不能包容。可你郭敬偏偏把你自己说得比海瑞清廉,那可就是在瞧不起我了。你既瞧不起我,那我这边也用不上你。好了,我这里不用你伺候了,你退下吧!”

郭敬听了一愣,想要出言反驳,可姬庆文字字句句都在理上,让他搜肠刮肚都想不出半句自我辩护的话来,只好拱了拱手,转身悻悻地往外走。

看到郭敬这样一幅落寞的背影,姬庆文忽记起临行前孙承宗跟他说的一句话:你的织造提督,是皇上钦点的,你就是钦差大人,万事有皇上做主,只要出于一片公心,事事都能大胆去做。

想到这里,姬庆文身上忽然充满了力量,对郭敬的背影呵斥道:“你,还有现在衙门里所有的兵丁、师爷、账房,明天都不用来上班了!”

这句话,姬庆文在穿越之前不知听公司老板跟多少人讲过,现在从自己嘴里说出来,顿时觉得成就感爆棚,心里说不出的痛快。

那边宋应星却道:“我苏州百姓,自天启六年反抗阉党捉拿东林党事件之后,就饱受阉狗们的欺凌。今日姬大人能够职责驱逐郭敬,可谓替苏州百姓出了一口恶气了。”

天启六年的事情,姬庆文是知道的,后来苏州文人为了纪念这件事情,还专门写了篇《五人墓碑记》,流传到后世进入中学教科书并要求背诵——为了背这篇文章,姬庆文不知死了多少脑细胞。

于是姬庆文试探着问道:“不知天启六年五位义士之墓在哪里?得空我得去拜谒拜谒。”

宋应星摇头道:“这五位义士当初定的是谋反之罪,家里人小心供奉而已,哪敢给他们公然树碑建墓啊!”

姬庆文忽然意识到这时一个收买人心的好机会,便说道:“不如这样,我愿意出钱替这五位义士兴建墓地、修建祠堂。不过苏州我是初来乍到,这件事情就麻烦宋孝廉帮忙筹办,如何?”

宋应星想也不想就答应下来,又补问了一句:“姬大人,苏州不少文学之士也是颇为敬佩这五位义士,不如请人写一篇《五人墓碑记》,树碑立传以彰后世。”

一提起这篇《五人墓碑记》,姬庆文就想到后世自己背诵文章时候那副抓耳挠腮的窘态,顿时感到不寒而栗,支吾着说道:“这个这个,墓地祠堂尽管去建,文章还是不要写了,就是要写,麻烦也写得短一些……”

第五章 织造提督 第〇五六节 提高队伍凝聚力

姬庆文还在同宋应星东拉西扯,李岩心思依旧停留在织造衙门的事情上,问道:“宋孝廉,那郭敬有意瞒报产量,想必是要将多余出来的那些绸缎拿出去私自贩卖。却不知一匹绸缎,能卖多少钱?”

宋应星蹙着眉头盘算了一番,说道:“苏州织造生产的彩织锦缎是御用之物,向来是一货难求。放在市面上,每一匹都要卖到三百两银子,也往往是一扫而空。”

“哇!”姬庆文听到这个数字几乎惊叫起来,“三百两这么多。那郭敬每年多出售三百匹绸缎,就要有九万两银子的进项。我家在陕西也算是大户了,没想到一年的收入还比不上郭敬的四分之一!”

宋应星却道:“三百两也不是纯收入。云锦所用的原料都是从湖州购买的最上品的生丝,又需用到金丝、银线、锦鸡毛、孔雀翎等材料,成本也不低,而且价格多有浮动。嗯……不过按学生推算,一匹绸缎赚二百两银子还是很稳妥的。”

“原来如此。”姬庆文道,“苏州既然苏州织造年产一千六百多匹绸缎,那八百匹就能赚十六万两银子,再想想办法,二十万两银子也不是什么难事了……”

宋应星听了这话,立即警觉起来,问道:“姬大人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郭敬一年只私售三百匹锦缎,姬大人却还要多卖五百匹?学生只当姬大人是品行高古之人,没想到却是一样的贪婪。哼!请恕学生失礼了,告辞……”

说着,宋应星扭头就要离开。

姬庆文刚忙将他拉住,说道:“宋孝廉你急什么?这是离京之前皇上给我下的旨意。说每年织造上贡的物品定额减半,再用省下来的贡品筹措二十万两白银。这二十万两银子,是要送到辽东去,打女真人的。”

宋应星听了这话,却还有几分怀疑,问道:“此话当真?”

李岩插话道:“当然当真了。皇上传旨时候,孙承宗孙老提督也在场。孙大人乃是姬兄的老师,岂能作假?”

此话一出,宋应星立即拱手道:“哎哟,没想到姬大人还是孙大人的高足,失敬失敬!孙大人乃是朝廷的中流砥柱,又是东林党中少有的懂得兵务的。姬大人既是他的学生,那必然不是奸诈贪婪之徒。可辽东的事情,和苏州有什么关系?凭什么要苏州织造来出钱?”

姬庆文听了,刚要同他解释,却听宋应星又道:“不过既然是圣上的旨意,那必然有所玄机,学生就未必能够体悟了。”

姬庆文穿越过来两年时间,知道古人都是小农自然经济思想,没有那种“全国一盘棋,集中力量办大事”的社会主义思维,便也不愿费口舌同宋应星解释,只说道:“皇上的旨意,我等只能躬行不悖,否则就是欺君之罪了。”

姬庆文见宋应星再无反对意见,便又问道:“宋孝廉,你方才那笔账算得清楚,可在下还有一件事情不明白。绸缎里面有一百两银子左右的材料成本,那人工呢?就不用付织工的工钱了吗?”

宋应星有些惊异地看着姬庆文,说道:“姬大人这也不知道吗?织造衙门织坊里用的织工,都是匠户出身,朝廷征用他们,本就不用支付工酬啊!”

李岩也附和道:“对,这是太祖皇帝时候的祖制了。”

宋应星也道:“不怕两位说学生悖逆。离大明朝开国都二百五十多年了,这祖制也不知道改一改……”

“此话怎讲?难道匠户制度有什么弊端吗?”姬庆文追问道。

宋应星答道:“近几年苏州绸缎、刺绣风行于世,价格水涨船高。织造衙门里办事的织工,都是祖传的手艺,我敢说全国上下都没比他们更好的织工了。也因此苏州这么多开织坊的,最爱雇佣织造衙门里的人,价钱开到每天一两银子。”

“也就是说,这些织工在织造衙门里工作,就相当于每天损失一两银子?”姬庆文问道。

“那也不至于。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织工也是人,当然也要赚钱养家糊口。他们大多完成了织造衙门的定额之后,便去外边接私活赚钱。也因此,织工的心思未必全在织造衙门里,出产的锦缎绣品虽然精美,却还不到质量的极致,产量也有提升的空间。”宋应星答道。

姬庆文一边听,一边盘算:崇祯皇帝要自己每年上缴二十万两银子,现在仅凭苏州织造衙门现在的产品,就已能勉强完成任务了;若在此基础上,继续提高产量、提升质量、抬高单价,那刨去要给皇帝的二十万两银子,还能多赚不少,少说还能有十万两的进项。

自己怀揣十万两白银,又身处这天堂一般的苏州,那过的不就是神仙般的日子吗?

一想到这里,姬庆文脸上顿时旁若无人地洋溢起笑容来,似乎已经忘了这多出来的“十万两银子”现在只存在于他的脑海之中。

身旁的李岩见到他这副轻浮的模样,立即轻咳两声,说道:“看来姬兄胸中已有了改革这样弊端的对策了,可否说出来给我听听呢?”

“这很容易。不就是提高织工队伍的凝聚力和战斗力嘛,办法多得是。”姬庆文得意的表情,就好像百来人小企业的人事经理一样,“可以提高织工经济待遇、营建衙门企业文化、组织团队建设活动等等……不过现在最重要的是……”

姬庆文这些话李岩和宋应星都听了个半懂不懂,赶紧追问:“最重要的是什么?”

“开会!最重要的是开会。”姬庆文答道,“先将织工们聚集起来,大家先见见面、表表态,混个脸熟再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开会”还真是古往今来中国千年不易的办事方法。

这两个字从姬庆文口中一出,李岩和宋应星立即就明白了,齐声赞道:“没错,最重要的还真是开会。”

“那好,宋孝廉这里情况熟,那就劳烦将织工们召集起来,下午就在此处开会如何?”姬庆文看了一眼织坊,见此处地方倒也广大,七百多织工挤挤也能勉强站下。

宋应星却为难道:“这怕不行。下午织工们都去私人织坊里做工了……当然了,织造提督大人叫他们过来也不是不可以……可是将他们工作打断,那他们今天就白干了,说不定还会埋怨姬大人呢……”

“行,夺人钱财好比害人父母。这道理我懂。”姬庆文道,“那就明天上午吧,明天上午让织工们到这里来开会,人来得齐一些,我有重要事情同他们交代。”

如此这般,姬庆文同宋应星又商量了几句,便告辞出来。

回到织造衙门,却见苏州知府正领着一班地方官员过来拜见。

姬庆文知道自己现在是正五品官,比起正四品的知府还差着品级,然而织造提督却比知府老爷多了个皇帝的钦差身份,自然可以同苏州知府平起平坐。

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姬庆文初来乍到,也不想过于托大以至于得罪了苏州知府,便在李岩的陪同下,同苏州知府寇慎会谈了一番,又一起用过午餐,才将这位父母官送走。

因前任织造提督郭敬,是被姬庆文直接斥走的,没有办理交接事宜,因此姬庆文对苏州织造衙门的现状并不了解。

所幸他此行带着李岩这位足智多谋的世家子弟,又带着多九公这个久经商场的老仆人,便叫他们立即动手,清点衙门账册、存银和库存锦缎,一直整理到深夜,这才对衙门现状有了些底。

第五章 织造提督 第〇五七节 收买人心

转眼就是第二天了。

才到清晨时分,宋应星就到织造衙门来找姬庆文,说是织工已经到齐,就等织造提督大人过来训话。

姬庆文昨夜因忙于查账对账,弄到半夜才睡,精神有些萎靡,慢吞吞从床上爬下来,梳洗穿着齐整之后,才缓缓出门。

此时李岩也已起床等在外边,见姬庆文姗姗来迟,便笑道:“姬兄,这会是你要开的,怎么你却最后一个出来?这有些太失礼了吧?”

姬庆文伸了个懒腰说道:“这有什么奇怪的?难道开会不都是下属等着领导的吗?不可能让领导等着下属吧?就是皇上早朝,也只有百官跪等皇上召见,没有皇上早到等着臣下觐见的道理吧?”

还真是这个道理。

姬庆文这一番话竟说得宋应星哑口无言。

倒是李岩知道他的禀性,说道:“好了,就你姬兄歪理邪说多,可别人已到了,总不好让人就这样干等吧?”

谁料说话间姬庆文已经快步往衙门外走去,不忘回头对李岩、宋应星说道:“好了,现在是我在等你俩了,还不快跟上,不怕失礼吗?”

李岩摇着头苦笑了一下,便招呼着宋应星跟了上去。

姬庆文原以为苏州织造衙门里七百多工匠,就算来七成人,也得要将近五百人,可进了织坊一看,才稀稀拉拉站了三百多人,立即有些不高兴,对宋应星说道:“宋孝廉,我昨天让你将织工们尽量请来,怎么七百多人的织工,才到了这几个人?”

宋应星忙拱手道:“大人是这样的。七百一十六人的数目,是名册上的匠户的人数。可这其中也包括了不堪劳作的老人和没有成年的小孩。今天能来这三百人,已是很了不起的了。”

“原来如此。”姬庆文说道,“恐怕这也是匠户制度中的一大弊端了吧?”

宋应星点点头,却不明说:“大人知道就好。既然现在人已经到齐,那我们就开始开会吧。”

宋应星见姬庆文点头答应,便高声说道:“诸位诸位,今日请大家过来,是织造提督大人有一件要紧事情同大家宣布。”

他话音刚落,织工里便有人问到:“宋孝廉,你一向只过来修理织机罢了,同织造衙门从来都没有什么瓜葛。今日我们是看着您老的面子才到此处集合的,却没料到你怎么倒替衙门传话了?”

这问题问得还真有些门道。

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宋应星只是个举人,并没有织造衙门的官职,自然也就没有资格召集织工们。

就这样,原本面对前任织造提督太监郭敬,也能表现得不卑不亢的宋应星,竟被这句话问了个哑口无言。

话听到这里,姬庆文已经意识到了,这苏州城中市民见多识广,只要觉得自己占着理,就敢于正面对抗朝廷,同陕西、山西那边的农民佃户大有不同。

于是姬庆文拿出去年对付高迎祥、李自成的经验,高声说道:“大家请静一静。宋孝廉召集大家过来,是受了本官的请托,本官也有意请宋孝廉到织造府内任职,只不过宋孝廉身上有正经举人功名,前途无量,未必看得上织造府这杂道小官罢了。否则,只要孝廉公动动嘴皮点点头,那就是织造衙门的人了。这下,有资格召集各位开会了吧?”

姬庆文这几句话说完,便轮到那些织工们无言以对了。

众人沉默了片刻,忽然有人挤开人群,站到姬庆文身前,朝他深深一揖,道:“方才听这位大人口气,好像就是新任的织造提督了吧?”

姬庆文闻言一愣,说道:“我这不是还没自我介绍呢吗?怎么你就知道我是新任织造了?”

那人五短身材,肚子微凸,长着一张典型的南方人的脸,朝姬庆文乐呵呵地一笑,答道:“姬大人昨天就到了,没说三句话,就把郭敬给骂走了,我们织工里早轰动了,都等着见一见姬大人的面呢!”

姬庆文听他说话倒也客气,便顺着话头向众人自我介绍了,又问道:“这位……这位前辈吧。看你也是老织工了,不知如何称呼?”

那人作揖道:“草民葛胜,寻常织工而已。”

一旁的宋应星却道:“这位葛胜兄的父亲可了不得。记得是万历二十九年吧,那时候宫里的太监到苏州城里来催税,乱设关卡,弄得人心惶惶。还是这位葛兄的父亲葛成,蕉叶扇一挥,挑动全城百姓起义,吓得这死太监卷铺盖就走,可谓是一段佳话了。”

姬庆文听了不住点头,却问:“可太监势力不小,又大多心胸狭隘,葛老先生怕是要受阉人迫害了吧?”

宋应星答道:“姬大人所料不错。不过三天,官府就派兵过来搜索起义民众,葛老先生唯恐无辜百姓受到牵连,干脆挺身自首,这样的风骨,从古至今又有几人能有?”

“唉!”姬庆文叹息道,“可惜这样一位义士,被太监拿住,恐怕是要惨遭毒手了……”

宋应星笑呵呵说道:“姬大人且慢感慨。我苏州百姓感念葛老先生忠义,左右打点,将上上下下能走通的门路全都走了一遍。因此葛老先生至今还在监狱之中待审,一日三餐均有人伺候,只是不得自由罢了。”

姬庆文听了灵机一动,说道:“想来葛老先生大概也有六十多了吧?总待在监狱里不是个事。这样,今日我们散会之后,我就写封书信到京师里去,保管葛老先生没几天就能出狱。”

葛胜听了这话,一双绿豆大的眼睛瞪得好像蚕豆,问道:“真的?姬大人可别骗我啊!”

宋应星笑道:“葛成啊,这位姬大人是老督师孙承宗大人的高徒,当今天子跟前说得上话的人,你父亲又是遭阉人陷害入狱的。现在皇上圣明,只要姬大人陈明原委,圣上必然准奏,那苏州知府凭什么不放人?”

宋应星话未说完,葛胜竟已是满脸泪光,“噗通”一下跪在地上,朝姬庆文磕了三个头:“没想到姬大人有这样的来历、这样的本事。刚才草民无礼了,还请大人恕罪、还请大人恕罪……”

姬庆文赶紧附身将葛胜扶起,又听李岩在他耳边说道:“姬兄,你这人心收买得高明,还不赶紧乘热打铁?”

姬庆文大受启发,说道:“葛前辈何须如何?本官既然做了这么个官职,那同各位一样,也都是织造衙门的人,大家都是一家人,何必说这样的两家话?”

他这话说得又通俗又诚恳,让在场的织工无不默默点头。

于是姬庆文便将话题引入正题,轻咳了两声,说道:“这次皇上派我过来,是有一项重大任务托我来做。”

说到这里,他故意停了停,让众人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到自己身上,这才接着说道:“当今圣上仁义,情愿减去苏州织造一半的进攻织品,用来筹措每年二十万两白银充实国库。昨天本官同宋孝廉算了一下,若一半的进贡锦缎,大约能赚十六万两银子。这里还差着四万两的缺口,因此……”

葛胜接话道:“因此姬大人是要我们多织些锦缎,好放到外面市场上出售吗?”

姬庆文没想到这个葛胜倒是个直肠子,不过这样说话倒也爽快,便点头道:“没错,就是这样,不知道有没有什么困难?”

葛胜眉头拧得好像一卷麻绳,说道:“姬大人对我有恩,可有些话我也得实话实说。我们这些织工,每年能完成朝廷的定额,已经很不容易了,若再往上增加产量,怕是很困难了。”

第五章 织造提督 第〇五八节 建立企业福利制度

姬庆文心中一哂:你想来骗我?本大人今天之前早就已经调查清楚了!

便说道:“葛前辈这话似乎有些保留吧?据我所知,织工们在织造衙门,向来只做上午半天工,下午就要出去打工接私活。是不是这样?”

葛胜没料到姬庆文来了才两天,就将事情调查得这样清楚,忙道:“确实是这样的,姬大人,我们虽然都是匠户。可匠户也要养家糊口,匠户给织造衙门工作,每天按例才给三十枚铜板。苏州什么都贵,三十个铜板,还不够买几个炊饼的呢!”

“哦,原来是这样。”姬庆文也不是什么蛮不讲理的人,接着说道,“我这人办事有个原则——只要我有舒坦日子过,那大家就都有舒坦日子过。不知诸位每天出去打工,能有多少工资?”

葛胜道:“我们只能打工半天,半天能得一两银子。”

“这么多!”姬庆文不由惊叫了出来——按照他在陕西的经验,那边一两银子就够一个中等人家大半个月的开销了,却没想到苏州一个织工半天时间就赚到了。每个地方的地区差异这样大,怪不得后世里,那些三四线城市的年轻人,都挤着要往北京、上海、广州、深圳这样大城市里去了。

姬庆文正在感慨,身后李岩也觉得这个价码有些不可思议,问道:“这赚得也太多了些吧?莫不是在胡吹海螺,想要诓骗我们?”

宋应星忙道:“不,不,确实是这个价码。苏州城里一个熟练织工,一天的工资就是一两银子。织造衙门名下的织工,都有祖传手艺,私人织坊里抢着要,半天一两——也就是一天二两的工资,算是开得便宜的了。”

听了这话,姬庆文忙扭头与李岩商量道:“没想到织工居然这样值钱。我还想着从织造衙门库房里,出钱给织工们发工资。可库房里现在存银,才不到一万两银子,现在三百个织工,连一个月的工钱都支付不了,这下可麻烦了。”

李岩也道:“我还以为这一万两银子能派大用场呢,却没料到连织工的工钱都发不起,看来只能另想主意了。”

那边的葛胜却似乎看穿了姬庆文的窘迫,说道:“大人的心思,小的也不是不理解。这样,我们每天还是只来半天,但是做工的时候多用点心,那多少也能提高些产量,保证能让大人可以向上头交差。”

这样谈判的结果,姬庆文并不满意,脸上阴晴不定,就是不肯表态。

李岩却似乎已经放弃,在他耳边低声说道:“看来是我们准备不足,不过好歹织工们已经答应提高产量,今日也并非全无成绩,不如见好就收,我们来日在同他们另外商量如何?”

宋应星也道:“李先生这主意不错。也可等我们将生产出来的锦缎出售积攒银两之后,再将他们雇佣回来,结果也是一样的。”

他们二人犹自在说,姬庆文却连一字半句都没有听进去——他正在脑海之中搜索后世的企业管理制度,看看其中有什么值得自己借鉴的制度和办法。

他正思索间,却听葛胜说道:“大人,今日早上我们开会开到现在,时辰已经不早了,还开不开织机了?”

姬庆文没有搭理他,却扭头问宋应星:“宋孝廉,苏州这里一个看病的郎中一年有多少收入?”

宋应星没想到姬庆文会忽然问出这样一个全不相干的问题,愣了一下,才回答道:“寻常郎中大概五十两,好一点的能赚个一百两了吧?”

姬庆文点了点头,又问:“那一个伺候人的老妈子,一年可以赚多少钱?”

宋应星答道:“二十两吧,三十两最多了。”

“一个私塾老师呢?”

“一百两银子上下,就能请到名师了。”

姬庆文盘算了一番,又问:“那苏州这里租一套大院子大概要花多少钱?”

宋应星说道:“要看多大的院子了。”

“就好像织造府衙门那么大的呢?”姬庆文问道。

宋应星思考了一下说道:“学生印象里还没有人能租这么大的房子。不过觉得租还不如买,这样大小的房子,苏州城内的话,大约两千两银子吧。”

“不用在城内,城外的多少钱?”

宋应星不知姬庆文为何会问得这样仔细,便如实答道:“城外也分地方。比如城北山塘街那里,虽在城外,可繁华却不逊于城内,房价自然不便宜。可城南相门以外却便宜许多,只要七八百两就能买上一间了……”

听到这里,姬庆文已然心中有数,心里算盘打得“噼啪”乱响,许久才对满院的织工说道:“诸位,今日早晨我们便不开工了,不过我还有几句话要说,请大家就在这里,不要走动、稍安勿躁。”

说着他便拉着李岩、宋应星走到偏僻角落,说道:“昨天清点衙门仓库,现在织造衙门里还有存银一万两,那购买一桩院子再添置些桌椅板凳大约花个一千两。雇佣两个郎中是二百两,请两个私塾老师也是二百两,再请两个厨子、十个老妈子大约三百两,这样就又是一千两。然后院子日常开支,大约每个月一百两银子……这样算大约差不多吧?”

李岩心算了一下,答道:“算得到是没错,就是不知道姬兄想要做什么?”

姬庆文道:“建立苏州织造的福利制度啊。两位想想,匠户们出去工作,可家里的老人却没人照顾、小孩也无处读书、有个大病小灾的也没地方医治。我这样开办福利,就相当于解决了他们的后顾之忧,花钱虽然不多,却是每一两银子都花得实实在在,你们说对不对?”

李岩听了眼中顿时放出光彩:“姬兄果然出人意表,怎么会被你想出这样的主意来?要是将这件实事办妥,织工们还不对你感恩戴德啊?”

宋应星是懂得经济之学的,也道:“若是一个匠户自己请医生、塾师、佣人,怎么着一个月也得花二十两银子以上。姬大人这样做,除去购买院子的钱,每个月才花不到一千两,平摊到每个匠户头上,才不到二两银子,真是做了一件大好事啊。”

“行,织造衙门里库存的钱,足够院子维持一年多的了。既然两位同意,我就向织工们宣布了。”

于是姬庆文转身回到织工们面前,将自己的打算同众人细细说了。

他话说一半,织工们便开始赞叹叫好起来,待姬庆文把话说完,众人已是欢欣鼓舞。

只见葛胜上前一步,拱手道:“姬大人。历任织造提督太监,一个个都想着往自己兜里搂钱,哪里会想着帮我们办实事、开福利啊!姬大人能有这样的心思,将来一定是公侯万代……只是不知道,要享受这样的福利,我们要交多少钱给衙门?”

姬庆文笑道:“刚才宋孝廉算过账了,这样的福利,你们自己承担一户人家要二十两银子一个月,我这里做平摊下来每人每月二两不到,一户人家不会超过五两银子。”

“五两?便宜!我第一个就加入。”葛胜道。

姬庆文含笑着摆了摆手,说道:“五两我也不要你们的。这是织造衙门开办大的福利,你们也是织造衙门的人,当然可以免费享受。只是……”

“只是什么?”葛洪对官府依旧存有一些疑心。

“只是你们每个职工,除了原定每天早上要过来开工外,每七天就要在我这里多做半天时间。你们愿意不愿意?”

“这个……”葛胜犯了嘀咕。

姬庆文道:“我给你们算过了,这样划算得很。你们若是不信……今天来得人齐,你们现在就商量,商量好了给我答复。”.

第五章 织造提督 第〇五九节 喜忧参半

葛胜立即退了下来,找了几个年纪大、有威望、心思灵的织工,便聚在一起商议起来——

按照姬庆文的意思,每七天过来多做半天的工,那一年就要多做五十二天工,损失银子也就五十二两;而姬庆文织造衙门里提供的福利,少说也能价值两百两银子。

况且参加了这样的福利,家中老人不需要照顾,子女念书有人照管,就连生了病也有专门的郎中治疗,免除了这些后顾之忧,那织工就能更加专心打工,这节约下的心思和精力又不知能值多少两。

这些织工原本就心思灵巧,又在苏州这样一个大城市的商业氛围里浸淫了大半辈子,早就修炼得人精似的,他们略加商议便将这笔账算了个明明白白。

片刻功夫之后,葛胜便又上前一步,代表织工对姬庆文说道:“大人一片好意,要是小的们再不领情,那就太不识抬举了。这样,从明天起……哦,不,就从今天下午开始,小人就安排织工过来工作,姬大人您就请好吧。”

姬庆文闻言大喜,便道:“那样最好,那样最好。另外在这里当班的,午饭衙门里也包了,省得你们再跑出去找吃的,浪费了休息的时间。”

葛胜听了,忙又感谢了几句,便同姬庆文告辞,领着织工里几个有头脸的商议起织工的排班去了。

今日一桩大事办成,姬庆文心中十分高兴,目送织工们离开,便笑着宋应星道:“宋孝廉对此处熟悉得很,不知道苏州城里有没有什么有名的饭馆,我们也去饱饱口福如何?”

宋应星含笑道:“苏州城首屈一指的便是得月楼,就在观前街上,姬大人既有意,那学生做东,请大人去吃上一顿。不过小人还有一个不情之请,还请大人俯允。”

姬庆文忙问:“什么事情?宋孝廉请直说。”

宋应星支吾道:“是这样的,学生一向对机械之物有些兴趣,有几个改造织机的点子,就是没有试验的机会,也不知道好用不好用。因此想求姬大人拨给我两张织机,破的烂的都无妨,让学生摆弄摆弄,说不定会有什么成效呢!”

要提高生产效率,除了提升工人积极性之外,便是改进生产技术了。

姬庆文穿越之前是个编程序的码农,这个最简单的经济学原理,他当然是知道的,因此想也没想就说道:“什么叫最破最烂的织机?宋孝廉有这样的想法,那是好事,你看织坊里只要有看得上的,尽管调用。搞坏了再修好也就是了,我也绝不追究。”

宋应星闻言大悦,连忙感谢了几句。

姬庆文却道:“还有句话刚才我说过了,是想请宋孝廉到织造衙门来做事。虽然宋孝廉未必看得上织造衙门这种差事,可好歹也能多领一份俸禄,说起话来也硬气一些,不是吗?”

宋应星却依旧有些顾虑:“不瞒姬大人说,我宋家也是官宦世家,颇有几分浮财,俸禄不俸禄的,学生其实也并不放在心上。学生觉得现在这样就挺好的……”

姬庆文道:“那好,我这人从不强求别人,宋孝廉觉得这样好,那就维持现状好了。不过我摆一句话在这里,只要我在一天,那苏州织造衙门的大门,就一直是向宋孝廉打开着的。”

宋应星虽然不愿正式加入苏州织造衙门,可他却是个技术狂人,又与姬庆文、李岩相处得十分投机,成天扑在织坊里,不是修理机器,就是改造织机。为鼓励宋应星的工作,姬庆文也从衙门库存银两之中,拨出专款来供他使用。

经过宋应星的工作,不单织造衙门里那些损坏了的织机全部修整一新,还对原有织机做了不少改进和改善。这样一来,本就十分精致的苏州织造生产的彩织锦缎,质量更上一层楼,显得更加精美绝伦,生产速度也提高了不少。

另一边,姬庆文将开办织造衙门福利的事情全权委托给李岩和多九公处理,自己则用歪歪扭扭的毛笔字,亲笔写了一封书信给老师孙承宗,将苏州事情的紧张详细汇报了,并请孙承宗出面求皇帝将葛胜的父亲葛成从牢房里赦免出来。

孙承宗人脉广、面子大,去刑部一问才知道葛成的案子拖延了这么多年,其实根本就没有报上来,便请刑部尚书大笔一挥,要求苏州知府清理积压的案件。

苏州知府寇慎是个明白人,接到刑部的文书,别的犯人没有审问,第一个就将在大牢里关了不知多少年的葛成给放了出来。

葛成乃是苏州织工的领袖,他出狱那天,不仅是织造衙门辖下的匠户,就连其他身份的织工也都聚集到知府衙门前,燃放鞭炮、舞龙舞狮,弄得整个苏州城仿佛过年一般。

葛成恢复自由,自然是对出面办事的姬庆文感恩戴德。

这个时候,宋应星也按照姬庆文之前的吩咐,为天启六年对抗阉党的五位苏州义士的陵墓修建了起来,还画蛇添足地请名士张溥写了篇文章纪念。

姬庆文拿到文章一看,还真是自己后世背诵得苦不堪言的那篇《五人碑墓记》,只在最后提起的筹建五人墓的“贤士大夫者,冏卿因之吴公,太史文起文公、孟长姚公”等人之后,加上了“织造提督姬公庆文”几个字,也算是让姬庆文名流千古了。

经过这样一番折腾,原本对姬庆文还有些怀疑和保留的织造衙门辖下的匠户织工们,都知道这位新任织造提督同之前几任全不相同,对他已是钦佩不已。而织工们送到织造衙门福利坊的家小们,都受到了妥善照顾,更让他们对姬庆文心服口服。

通过这样的一番运作,织造衙门从织机的硬件上、织工的软件上,效率都得到了巨大的提升。

原本按照姬庆文的计划,绸缎的产量,只要比去年提高七分之一,那就能筹措二十万两银子以上,除了可以向崇祯皇帝交差之外,还能多赚一两万两银子。

可如今产量却整整增加了四分之一,生产一年便能产出两千多匹绸缎,除去进贡的部分,便是一千两百多匹,放到市场上出售能赚二十五万两银子,上缴给崇祯皇帝二十万两之后,便还能多出五万两雪花白银来。

这笔账算得姬庆文心花怒放。

要知道他们姬家在陕西经营了那么久,一年的收入也不过两万两银子。自己初任苏州织造才一年,就能年赚五万两银子,看来还是那句老话靠谱——“升官发财,只有升官才能发财”。

眼看着自己就要坐稳富二代、迎娶白富美、走上人生巅峰了,却没料到现实给姬庆文当头浇了一盆冷水!

他织造衙门里生产出来的几百匹彩织锦缎,放在衙门库房里小半年了,竟然一匹都卖不掉!

原来,苏州织造本来出产的所有绸缎都是要向皇帝进贡的,不会在市场上公然出售,自然也就没有公开的出售渠道。

而本来前任织造提督郭敬,会将多生产出来的绸缎私自贩卖,从而得些好处。可这郭敬已被姬庆文斥走,他手里掌握的那些渠道自然也就被他带走了。

而姬庆文虽是商人子弟,可他的大本营在陕西,陕西商人在江南、在南直隶、在苏州没有半点势力,现在立即组织渠道,不仅是远水救不了近火,更会遇到当地商人巨大的阻力,成功与否尚不可知。

无奈之下,姬庆文只能让熟悉苏州本地市场的宋应星、葛成葛胜父子四处推销。

可出乎他们意料的是,自己手里的这些绸缎虽然工艺水准在苏州也是鹤立鸡群一般,却始终没人愿意收购,真是让人完全摸不着头脑。

第五章 织造提督 第〇六〇节 我见青山多妩媚

如此这般时光一晃即逝,姬庆文到任苏州织造已有半年时间,季节也从初春时分,来到了夏末秋初时节。

九月的苏州依旧十分炎热,姬庆文的房间在织造衙门一座小楼的二层,尽管四面窗户都已打开通风,却依旧热得姬庆文抓耳挠腮般难受。

这时贴身丫鬟杏儿送了个开好的西瓜上来,怯怯说道:“少爷,这瓜是放在井里冰镇过的,清凉得很,你吃了正好可以解暑。不过现在毕竟已是秋天了,就怕吃多了凉物会拉肚子……”

姬庆文刚才灌饱了半肚子水,西瓜是一口也吃不进去,抬眼却见杏儿身上只穿着一身单薄的夏装,内里的亵衣隐约可见,顿时有了几分邪念,一把将杏儿拉了过来,抱在自己怀中。

杏儿早已委身于姬庆文,口中轻轻嗔道:“少爷,这大白天的,做这样的事情不好……”身子却已娇软下来,整个蜷缩在姬庆文的怀中,任由主人摆弄。

可姬庆文抱着杏儿,只觉得她浑身燥热,就好像抱了个暖炉,顿时兴致减了一大半,可又不舍得放下杏儿这个尤物。

正在这进退两难之际,楼下忽然传来高呼:“东家,你在屋里吗?在屋里吗?”正是黄得功的大嗓门。

姬庆文被黄得功这样一喊,辛苦支起来的小帐篷立即萎靡了下去,只得放下杏儿,抬出窗户喝道:“黄得功你瞎喊什么?大呼小叫的成何体统?”

黄得功却道:“东家,是李先生派我过来,请东家去库房里走一趟。”

姬庆文听了精神为之一振,问道:“是吗?是不是绸缎卖出去了?”

黄得功挠挠脑袋,如实答道:“这个我怎么知道?东家还是自己去瞧瞧吧。”

于是姬庆文赶紧穿戴齐整,快步下楼,便离了衙门,往织坊库房而去。

织坊库房之外,果然看见李岩、多九公和宋应星守着一车绸缎在互相交谈。

姬庆文见状立即喜上眉梢,快步走了上去,朝众人团团一揖道:“诸位,莫不是找到绸缎销路了?这车绸缎就是要拿出去卖的?”

李岩干咳了两声,摇了摇手中折扇,说道:“这个么……正相反吧,这车绸缎是织坊里刚刚织造完成的,共有十匹。可现在库房里都已塞满了绸缎,这车东西已然放不进去了。所以我才叫黄得功去将姬兄请来,看看是不是另开一个库房存放?”

姬庆文原本一颗火热的心,刹那间就被李岩的这几句给扔到了冰窖里,怔了半晌才道:“随便吧,随便找个房间存放起来也就是了……”

李岩却道:“姬兄,话可不能这样讲。这些绸缎好歹也是织工们一针一线编织出来的,随意存放万一发霉腐败了怎么办?这一匹绸缎,可是能赚二百两银子的啊!”

“卖出去、收了钱,那才叫赚!”姬庆文脱口而出,“现在这么多绸缎,干放在这里算怎么一回事?我看着就生气。我问你们,我请诸位出去寻找绸缎的卖家,不知道诸位有没有什么进展?”

他话音刚落,几人之间的气氛便变得异常尴尬——李岩专心摇着手中折扇、多九公认真地摸着车上的绸缎、宋应星则一丝不苟地研究着装载了绸缎的板车车轮——就是没人说话。

他们无声的答案,让姬庆文凉了一半的心,彻底冻结到了冰点。

他有一肚子的愤懑想要发泄,可在场之人,李岩同自己亦师亦友、宋应星是自己仰赖的技术人才、多九公虽是下人却也是长辈,真是一个也得罪不起。

于是姬庆文只好将一口怒气咽下,有气无力地挥了挥手,说道:“没事……你们……再想想办法……想想办法……”

却听一旁的黄得功说道:“东家,我有法子了。我们可以出去摆摊啊!前几天我去山塘街那里,看见摆摊卖绸缎的人有的是,干脆我们也去摆摊得了!”

“扯淡!”姬庆文立即骂道,“一匹绸缎是一百尺,我这里有一千多匹绸缎,就是十万多尺。这么多绸缎,我摆摊卖到什么时候去?”

黄得功虽然身高马大又天生神力,爹妈却给他生了一副小胆子,听姬庆文这样训斥,立即就焉了,低着头、努着嘴,再不说话。

姬庆文见众人这副萎靡的样子,叹了口气:“唉,算了,你们再回去想想办法……”

众人闻言如释重负,慌忙向姬庆文告辞,便如鸟兽散了。

还是黄得功有些良心,走了几步觉得不妥,又回头道:“东家,这么一大车东西放在院子里好像不太好,要么我替东家收进去再走?”

姬庆文见他是一片好心,倒也感到几分欣慰,又摆摆手道:“知道了,你先回去吧,我想静静……”

姬庆文目送那几人离开,又敲了敲这一车的锦缎,顿时感慨万千——当初到任织造时候因为绸缎产量担忧;现在产量上来了,却又在为销路担忧……

想到这里,姬庆文忽然有感而发,高声念叨起来:“是进亦有、退亦忧,然而何时而得乐耶?”

却不料有人附和道:“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乎。”

姬庆文听了听了一惊,忙抬头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却见织坊门口不知何时站了一位身穿白衣的读书人——只见此人身材不高,却长得极匀称;面白无须,眉宇间却有一股英气;嘴角微扬,却似乎有些忧郁——竟是一个不到二十岁的翩翩美公子。

姬庆文无论是在穿越之前、还是在穿越之后,都是个响当当、硬邦邦的钢铁直男,可见了此人,他竟产生了一种怦然心动的感觉。

在仔细确认了一下自己的取向之后,姬庆文用力吞了口唾沫,问道:“不知这位公子高姓大名?到我这织坊来所为何事?”

那人却不答话,说道:“范文正公这篇《岳阳楼记》用词朴素直白,然而立意高远,不愧是一篇妇孺皆知、传颂千古的好文章。可怜王子安一篇《滕王阁序》文辞壮丽、瑰伟绝特,却也最多只能同他并驾齐驱而已。”

说着,这白衣公子忽然怅然若失地一笑:“呵呵,杜子美绝句做得好:‘王杨卢骆当时体,轻薄为文哂未休。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我是什么样的人,居然也敢批评其王勃来了,真是不知羞耻。若是我下笔有神,做出的文章,能有《滕王阁序》一半的功力,那就是让我现在去死,也是心甘情愿……”

姬庆文见此人莫名其妙地过来,又莫名其妙地 “自嗨”到现在,实在是猜不透这人是什么路数,心想:老子最恨别人在我面前装逼,要不是看你长得清秀,早叫黄得功把你轰出去了。

那年轻人自怜自艾地又自言自语了几句,终于想起来自己正同别人讲话,抬头道:“想必这位就是织造提督姬大人了吧?在下姓杨名青山,这厢有礼了。”

说罢,这位“杨青山”便朝姬庆文拱手深深一揖。

姬庆文只见他动作不紧不慢、态度不卑不亢,倒也不敢轻视与他,还礼道:“在下便是姬庆文,却不知这位……这位公子到此处来所为何事?”

杨青山两道细眉一抬,盯着姬庆文反问道:“怎么?这里无事就不能来吗?”

姬庆文被他这双眼睛看得浑身难受,便道:“那是自然。这里是苏州织造衙门辖下的织坊,是专门为皇上造办贡品的,寻常人等又怎么能够随意乱闯呢?”

杨青山一笑道:“这世上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皇上只有一个皇上,姬庆文只有一个姬庆文,杨青山也就只有一个杨青山。又怎么能是一个寻常人等呢?”

第五章 织造提督 第〇六一节 杨青山的两条门路

这一句话还真把姬庆文给问住了——要知道这种人本主义的思想,一直到二十一世纪的现代,依旧没有被所有人接受和实践——却没想到会被一个明朝的读书人就这样轻飘飘地反问出来。

姬庆文正在张口结舌之间,那杨青山却自说自话走到那辆载着十匹御用彩织锦缎的车前,伸出手细细抚摸,口中不忘感慨:“果然不愧是大内的贡品。苏州城也算是织品荟萃之地了,可这织造衙门出产的彩织锦缎却是无人能及。就好像《岳阳楼记》珠玉在前,却没有《滕王阁序》与之呼应。”

姬庆文听人夸赞自己衙门里出产的绸缎,自然是十分高兴,可又忽然想到这些绸缎积压在自己手里实在难办,禁不住叹了口气:“唉!好又有什么用?可怜世人都不识货,不肯采买我的绸缎。”

杨青山双眼不离这一车的锦绣,口中兀自说道:“这就不对了。这些绸缎都是要上贡给皇上的,又怎么能放到市场上出售呢?又何谓‘世人都不识货’呢?”

姬庆文正在郁闷之间,又见这位杨公子也是个斯文读书人,便正好找人说说话,便如实道:“这是当今皇上节俭仁义。下旨要我出售一半贡品用以筹措银两……”

杨青山问道:“咦?还有这样的事情?这普天下的钱财都是皇上的,难道皇上还缺钱,以至于要出售贡品筹钱吗?除非是……”

“除非是什么?”姬庆文忙问。

“除非是辽东女真人闹得凶,皇上国库里没钱给袁督师发军饷,才想到要靠出售贡品来赚钱。”杨青山说道。

姬庆文闻言大惊,问道:“这……这话你是从谁那里听来的?”

杨青山一笑道:“你是东林党孙承宗的学生,我就不能也是东林党人吗?你知道的消息,我凭什么就不能知道?”

姬庆文更加惊讶,忙又问道:“你……你究竟是什么人?会知道这么许多大内秘闻?”

杨青山依旧没有直接回答姬庆文的问题,反而笑道:“姬大人有心思盘问我是什么人,还不如将这点精力拿出来,好好想想怎么将这些绸缎出售出去吧!”

这句话又说中姬庆文的心事,怅然若失道:“是啊,这些绸缎出售不出去,我没法在皇上、老师面前交差是小事,要是耽误了收复辽东失地的大事,那可就不妙了。”

杨青山掩嘴笑道:“没想到姬大人一个举人出身,又当了这本由太监担任的杂道官员,居然还能有这样忧国忧民之心,也算是难得了。”

“听杨公子说得这样胸有成竹,想必是一定有法子来收购我手里的这些绸缎了。说不定杨公子自己就是富商巨贾,点一点头,就能将这些绸缎一扫而空了。”姬庆文试探着说道。

杨青山笑道:“我可不是什么有钱人,不过门路却也有一些,只是不能白教而已。”

“只要杨公子有办法帮我把绸缎销售出去,那无论有什么要求,只要我能够办到,绝对不会讨价还价。还请公子有话直说。”姬庆文回答得十分干脆。

杨青山伸出玉葱一般的手指,指着车上的绸缎,说道:“你让十尺绸缎给我,让我做一件衣服,我就将我的门路告诉你。”

十尺绸缎便是三十两银子,价值说便宜不便宜、说贵却也不贵,姬庆文稍微迟疑了一下,便从车上取出一把剪刀,又扯出绸缎,估摸着超过十尺便用剪刀裁下一块,折叠好了送到杨青山手中。

那杨青山抚摸了一下绸缎,皱着眉头说道:“你啊你,好端端一块绸缎,被你这粗手笨脚,裁剪得仿佛跟狗啃似的,岂不是暴殄天物吗?”

姬庆文吐了吐舌头:“所以我才多裁了两尺绸缎嘛,不会耽误公子量体裁衣的。”

杨青山脸上愁容不改:“可好东西却依旧是浪费了,岂不可惜吗?”

那人叹了口气,说道:“不过我念在姬大人出面赦出葛成葛爷、替天启六年五位义士修建坟墓、又为织工建立福利坊。这些事情,一桩桩、一件件都可见姬大人用心良苦、光明磊落。好吧,我就告诉姬大人,为何无人来收购织造衙门的绸缎了。”

姬庆文闻言大喜,忙道:“来,来,来。这里不是说话所在,还请进屋去,我们慢慢聊。”

杨青山摆摆手:“这里说话正好。”便接着往下说道,“现在大明商业发达,各地都有商会,苏州自然也有苏州商会。而苏州商会财力惊人,势力绝非一座小小的苏州城可以局限,南直隶,以至于浙江、湖广的商人,都以苏州商会为马首是瞻。”

姬庆文是个聪明人,已然听出了杨青山话中涵义,说道:“这么说,是苏州商会从中作梗,故意约束商家,不来收购织造衙门的绸缎?”

杨青山笑道:“姬大人果然聪明过人,就是这个意思。”

姬庆文又问:“在下初来乍到,来到苏州城后,又只做好事、不做坏事,想不出哪里得罪了苏州商会,不知他们为何要这样作弄我。”

杨青山说道:“听说姬大人也是陕西商宦人家出身,怎么商场上的道理一点也不懂?商人都是些见利忘义之辈,只要给足了银子,你哪怕当他的面在他脸上吐口水,他也能欣然自处。可要是夺走了他的银两,那便有如他们的杀父仇人。”

姬庆文点头道:“这道理我当然懂。可我也并没有抢夺他们的银两啊!”

杨青山拍了拍怀中抱着的十尺绸缎,说道:“这是大内的绸缎,工艺比起民间纺织的绸缎不知高处多少来。这些绸缎投放到市场上,那商会自己生产的绸缎,哪还有人肯买?这不就等同于断了他们的生财之道了吗?”

姬庆文听了之后立即恍然大悟——什么叫做“市场垄断”,什么叫做“劣币驱逐良币”,姬庆文当初听说过却没有完全理解的这些经济学概念,他竟在穿越之后的大明朝有了切身的体会。

于是姬庆文长叹道:“那可就麻烦了……”

杨青山道:“说麻烦也不麻烦。在下也认识几个苏州商会里的人,有两条路摆在姬大人面前,这两条路姬大人任选一条,便也就没了今日的烦恼了。”

“哪两条路?”

杨青山从袖中拔出一把小扇,扇了几下,说道:“其一,是将每匹绸缎三百两的售价,降低一百两,作价二百两全部出售给苏州商会。这样每匹布,姬公子赚一百两、苏州商会也赚一百两,大家便能相安无事。”

姬庆文蹙眉道:“也不是我不舍得这一百两银子。只是这些钱都是要上缴给皇上的,要是降低了售价,那原本我能筹措二十万两的,就只能筹措十万两了,实在是不行啊……”

杨青山道:“这也在情理之中。那就选另一条路。请姬大人将这些彩织锦缎的织造技巧,传授给苏州商会。大家公平竞争,有钱共赚,也是可以的。”

姬庆文却道:“这就更加不行了。一则这是大内不传之秘,要是流传出去,那便犯了欺君之罪,我也担待不起。其二,这织造之法,都是我织造衙门辖下织工祖传的法门,凭借这本事,苏州寻常织工,每天只赚一两银子,他们便能赚二两。我要是将织造之法泄露出去,岂不是断了他们的生路了吗?”

杨青山听了一愣,沉默许久,才道:“没想到姬大人还有这样悲天悯人的情怀。唉!这两条路都走不通,看来只有去求求那个人了。只要他肯说话,苏州商会想必也会买他几分面子吧。”

第五章 织造提督 第〇六二节 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什么样的人?居然会能有这样的面子?”姬庆文本来就是一个好奇心强的人,听杨青山这样介绍,自然是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了。

只见杨青山微微一笑:“虞山先生钱受之先生。”

“钱受之?”姬庆文沉思了一下,又道,“这人有这么大的本事,可惜我来苏州也算有些日子了,竟然还不知道有这样一个人。”

杨青山却是一脸的疑惑:“姬大人不是孙承宗老督师的门生吗?受之先生是东林领袖、文坛盟主,又怎么会不知道他的大名呢?哦,莫非是大人是从北方来的,不知钱先生的表字——钱受之的大名,上谦下益……”

“原来是钱谦益啊!”姬庆文脱口而出道。

杨青山听姬庆文话语之中似乎有些不太恭敬,脸色立即难看起来,说道:“怎么?似乎姬大人对钱先生有些不以为然?”

还真被这杨青山说中了!

钱谦益的诗词文章,姬庆文无论是在穿越前、还是在穿越后,都没有读过;却知道他“水太冷”、“头皮痒”的这两个典故——虽然是东林党的核心成员,却是一点血性和骨气都没有,比起史可法、倪元璐、黄道周几个人,骨头可是软多了。

然而姬庆文虽然心中有数,可这些事情现在毕竟没有发生,又见杨青山言语之中对钱谦益十分推崇,便也不能把话说破,矢口否认道:“不,不,不是这么一说。只不过我一向知道钱先生以道德文章著称于世,却不知他在商会居然也有这样的影响力。”

杨青山道:“苏州商会大多敬仰东林党人。钱先生是阉党之乱后,硕果仅存的东林宿老,最近又在领导复社运动。他能出面说话,苏州商会当然要给他面子了。”

杨青山这几句话说得非常诚恳,可姬庆文心中钱谦益阴鸷懦弱的形象依旧根深蒂固,不是仅凭这个萍水相逢、不知底细的杨青山这几句话便能扭转过来的。

然而姬庆文回头看看这一车的绸缎,又想起库房里也被绸缎塞得满满当当,而自己确实没有更好的将这些绸缎销售出去的办法了,便只能轻叹道:“那就只好去求求这位钱先生了。可惜我同他没有什么交情,不知杨公子能否替我们引见引见?”

杨青山听了这话,才觉放心,便说道:“我一个后生晚辈,有什么能耐替钱先生和姬大人之间居中引见?姬大人既然是孙承宗老督师的学生,那便也是东林党人,有这层身份在,钱先生是不会不见你们的。”

“呵呵!”姬庆文心中骂道,“这个钱谦益好大的谱,我也是堂堂五品朝廷命官,又是皇上的钦差,想要见一个钱谦益,居然还要看他的心情。”

却听杨青山又道:“钱先生文章是好的,人品也是好的。可惜就是气量有些……姬大人去求他的时候,记着说话要留些分寸,有什么话要客客气气地说。”

姬庆文道:“我知道,我是去求人嘛,自然是要低声下气了、低三下四了。”

他这话中带有几分揶揄,可杨青山却似乎没有听出来,微微颔首道:“姬大人有这样的态度,那我就放心了。”

他抬头看了一眼太阳,说道:“时辰不早了,在下还有些事情,就不叨扰先告辞了。哦,我取了姬大人这么许多绸缎,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我手里这柄纸扇虽不是什么贵重之物,却也是我亲手绘制的,就留下给姬大人了吧。”

说罢,杨青山抱着绸缎朝姬庆文躬身行了礼,便转身往织坊门外而去。

姬庆文赶紧对这杨青山的背影说道:“这些绸缎,不是换来了钱谦益的门路了吗?这把扇子你还是拿回去吧。”

杨青山闻言,回头莞尔一笑,脚下却不停步,眨眼间便已从姬庆文的视野中消失不见了。

杨青山离开了有一阵,却见李岩躲躲闪闪走了过来,见姬庆文依旧呆呆站在空无一人的库房门前,李岩便轻咳了两声,问道:“姬兄,现在时辰也不早了,要不我们先去吃饭,等酒足饭饱之后,再另想办法?”

姬庆文答道:“办法已经有人教我了,就是不知道好用不好用……”

李岩有些惊讶,忙问:“是什么办法?不如姬兄说出来我们探讨探讨。”

于是姬庆文便将杨青山介绍的钱谦益的事情,同李岩一五一十讲了。

李岩听到钱谦益的名字,倒比姬庆文要兴奋得多,连称他是文坛领袖,想要趁此机会结交他一下。

姬庆文却有些顾虑,说道:“求人的嘴始终是不太好开口。既然李兄对这个钱谦益这样有兴趣,不如李兄过去求他,我在旁给你敲边鼓如何?”

李岩脸皮要比姬庆文薄得多,听了这话,立即打起了退堂鼓,支支吾吾就是不肯答应,却见姬庆文手上拿了把扇子,便故意将话题岔开,问道:“姬兄,你从来不用扇子的,今日怎么也拿了一把?”

姬庆文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东西,说道:“这就是那个杨青山给我的……”

李岩劈手夺过折扇,展开一看,瞪着眼睛问道:“姬兄,你说这把折扇是谁送你的?”

“杨青山啊?怎么了?”

李岩却指着扇面道:“怎么可能?姬兄没看见这扇面上的落款,写着‘河东君’这几个字吗?”

姬庆文偏过头看了一眼:“这有什么奇怪的?说不定是这个杨青山附庸风雅,给自己取了个别号叫‘河东君’……”

李岩“噗嗤”一笑:“也亏得姬兄自诩风流,来江南这么许久了不知道‘河东君’是谁吗?”

“是谁?我真不知道……”

李岩有些生气了说道:“姬兄是在捉弄我吗?柳河东都不认识吗?她是江南名妓,姓柳,小字如是。她今日自称‘杨青山’——这‘杨’字正对了个‘柳’字;而‘青山’二字则取自辛稼轩的‘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一句,正是她名字的出处啊!”

姬庆文这才恍然大悟,转眼之间却又怅然若失起来——自己穿越之前,经常看电视里演的狗血剧,女扮男装得那样明显,别人却没法识破女子的身份,那时候还骂过编剧弱智;可今天柳如是这位出了名的美女站在自己面前,自己不也没有识破?不也成了弱智了吗?

李岩见他这样一幅失魂落魄的样子,忙问道:“姬兄,你在想什么呢?”

姬庆文自失地一笑,整理了一下语言,说道:“我以前看《木兰辞》、《梁祝》,总以为花木兰、祝英台身边的男子都是睁眼瞎,却不料……”

李岩笑道:“姬兄下回留意就是了。”

说着,他一边将折扇还给姬庆文,一边说道:“听说这个柳如是个奇女子,文采卓著,身为一个妓 女,竟能同钱谦益诗词常和。既然她说钱谦益有办法能够让苏州商会收购我们的绸缎,那想必此言不虚。姬兄有心思纠结这个柳如是,还不如考虑一下怎么说动钱谦益吧?”

姬庆文接过折扇,在宽敞的院子里绕着走了两圈,却道:“与其在这里空想,还不如去拜访姓钱的一趟。他不也是东林党吗?听说东林党都是为国为民的正人君子,我向他陈明利害,想必他也会出面劝说苏州商会的吧?”

李岩却幽幽地说道:“那可就未必了,东林党是东林党,可东林党人可就未必都是正人君子了。至于钱谦益这位东林领袖么……只有见了他的面,听了他的话,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啊……”

第五章 织造提督 第〇六三节 尚湖钱府

姬庆文和李岩用过午餐,便动身去打听钱谦益的所在了。

钱谦益在江南果然十分有名,姬庆文只问了宋应星一人,便得知钱谦益之前被阉党迫害辞官回乡,至今还没接到崇祯皇帝起复的旨意,因此依旧住在老家——苏州府常熟县那边。

常熟距离苏州大概有一百五十里地,快马骑行一下午固然是能到的,可去了之后就未必能回来了。

因此姬庆文却并不赶着今日就走,而是让多九公准备好礼品、马匹之后,等到明日再出发。

翌日,姬庆文起了个大早,便招呼李岩、多九公和黄得功等人,分乘二马一车,从阊门出苏州,一路向北便往常熟而去。

江南果然是鱼米之乡,地势虽然平坦,却是河道纵横、湖泊密布。然而此处毕竟繁华富余,大大小小、宽宽窄窄的每条河道上都修建了石桥,因此一路而去,便如履平地,走得十分痛快——反观姬庆文所在的陕西,河流虽然不多,桥梁却更少,每过一条河流都要等上许久的摆渡船,往往走得苦不堪言。

就这样,姬庆文一行与其说是在找钱谦益,不如说是在郊游踏青,一路“秋”风得意马蹄疾,走了两个多时辰,还不到晌午便已到了常熟城下。

钱谦益在常熟的名气比在苏州更响,众人稍加打听,便知道钱府位于常熟县西南的尚湖之畔。

于是众人便往常熟县西而去,走不多久便看见一片波光潋滟的秀美湖泊——便是尚湖了。

李岩是个文人,深深吸了一口气,感慨道:“此处烟波浩渺、菱荷滴翠、凫鸥翻飞、鸢翔鱼泳、远眺虞山、心旷神怡,又兼之是当年姜太公辟祸垂钓的所在,真乃是一处人文、景色荟萃之地。钱谦益懂得在这里造起别墅居住,也不愧是风雅之士了。”

姬庆文道:“我没有文采,说不出李兄这么许多门道来。却也觉得这片地方甚好,可惜江南地贵,否则我攒钱在这里买上一块地皮,也造一座屋子,就可以安心颐养天年了。”

李岩拉开折扇,轻轻摇了摇,说道:“好地方自然有好价钱。尚湖这块风水宝地,就是再多的钱也是值的。”

正说话间,却见一个樵夫扛着一捆干柴快步从众人身旁走过,于是姬庆文叫住樵夫,问道:“这位老乡,请问钱谦益先生的宅邸在哪里?我正要去拜访他。”

那樵夫伸手擦了擦脑门上的喊,又抬眼打量了姬庆文几眼,说道:“这位先生是外地来的吧?难怪不知道钱先生的居所了。不瞒你说,这一大片湖都是钱先生的,都可以说是他的宅邸了。”

姬庆文听了惊得目瞪口呆:“没……没想到钱谦益居然这么有钱,这一大片湖得值多少钱啊!”

李岩也道:“满以为钱受之先生乃是东林领袖、清流盟主,必然是个清贫儒雅之士,没想到竟豪富如此……”

那樵夫却不以为然道:“哪个读书人没钱?没钱还怎么读书?更何况钱先生是世家子弟,既做过地方官、又做过京官,有几个钱算什么了不起?”

这樵夫倒也热情,话锋一转道:“看几位的打扮,似乎都是读书人,是来拜访钱先生的吧?那就跟我走吧,不过我只能在外院门口停步,能不能进得去内院,就看几位的本事了。”

说着,那樵夫抖了抖肩膀,便挑着满满一捆干柴向前走去。

姬庆文见状,忙招呼同伴跟了上去。

在同这樵夫的攀谈之中,姬庆文知道这钱谦益不仅是文坛泰斗,也是常熟城中首屈一指的富豪,且不说这片尚湖了,就是尚湖边上这千顷良田,一多半都是钱家的,就连这位樵夫,都是钱家专司打柴、砍柴、烧火的长工。

姬庆文穿越到明朝,成为陕西一个富二代之后,满以为自己已经实现了成为一个“有钱人”的夙愿,可同这位钱谦益比起来,竟是小巫见大巫,自己还是刚刚从起跑线上起步啊!

几人边说边谈,不一刻便到了一座院子门前。

这院门并不宽大,只能容三四人并排出入,修建得也甚是朴素,别说是比紫禁城的宫门了,就是比起西安城秦王府、碛口镇李精白府等也是颇为寒酸简陋。

却见那樵夫伸手一指:“喏,这就是钱先生家的外院了,几位先生少陪了,我要下去做事了。”

于是姬庆文从口袋里掏出一锭二两银子,交给樵夫算是赏银,便叫多九公前去敲门。

“笃笃笃”三声敲门声音响过,木门便轻轻推开一道缝隙,里面露出一双年轻女子的眼睛。

谁料这女子将姬庆文等人打量了一番,只说了一句:“什么人?不认识。”便将门给关上了。

姬庆文一愣,苦笑着对李岩说道:“李兄,看来这钱谦益的府,比你碛口镇的门可难进多了。去年我去碛口叫门,好歹还和看门人扯了几句,没想到钱府我竟一句话都没说上。”

李岩道:“文人嘛,自然高傲一点。下人狐假虎威的也不少。不知道姬兄有没有带着柳如是给你的那柄扇子?你把扇子交进去,就说是柳如是介绍来的,说不定就能叫开院门了。”

姬庆文还真随身带着柳如是的折扇,便亲自上前,敲了敲门,将扇子从门缝中塞了进去,说道:“在下是柳如是姑娘介绍来的,烦劳这位……这位姑娘,进去向钱先生通禀一声。”

那女子接过折扇,展开左右看了看,说道:“既是柳河东先生的朋友,那我倒是可以通禀一声的。你在这儿站着,不要随处走动。”说罢,她一转身便离开了。

过了许久,这女子才回来,从院门小缝之中将折扇递还给姬庆文,说道:“我家主人说了,扇子是真的。不过还要请问,诸位是什么身份?同柳河东先生又是什么关系?”

姬庆文忙答道:“在下同柳如是其实也并没有什么密切的关系,只是萍水相逢而已。不过在下乃是苏州织造提督,正有一件关系家国安危的大事,同钱先生商议。哦,对了,我还是孙承宗老督师的门生……”

姬庆文话未说完,那女子反倒不耐烦起来,说道:“好了,我知道了,你再等等。”

说罢,便又飘然而去了。

又过了许久,那女子才又回来,这回却将院门整个推开,恭恭敬敬蹲了个福:“原来是姬大人,我家主人有请。”

姬庆文这才看清楚这女子的相貌打扮——只见她不过十四五岁年纪,长得又清秀、又可爱,身上穿的则是一身浅黄色轻纱短褂长裙,更显得轻快明丽——姬庆文的贴身丫鬟杏儿也算是个小美人了,可被这女子一比却好似乡下村姑。

而偏偏就是这样一位美丽的姑娘,竟也只是钱谦益府里的一个下人,这让姬庆文是又羡慕、又嫉妒。

钱谦益的府邸依湖而建,进门之后一段小路就在湖边,众人走了一盏茶功夫,便又在一道院门前停下。

黄衣女子停下脚步,指了指多九公和黄得功道:“前面是内院,你们先留在这里,请这两位公子进去。”

姬庆文忙道:“姑娘,这两位抬着我准备送钱先生的礼物呢。这礼物不轻,我和李兄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可抬不动这么多东西。”

那黄衣女抬眼问:“礼物?是什么礼物?”

姬庆文如实答道:“是织造衙门里出产的绸缎,本来是要进贡给皇上的,这可都是上好的绸缎啊。”

第五章 织造提督 第〇六 四节 钱谦益的幸福生活

黄衣女子听了这话,倒也产生了几分好奇,俯下身子看了一眼姬庆文带来的绸缎,说道:“还真的是织造衙门的东西啊,似乎比之前的还要好些。行了,库房里绸缎差不多要用尽了,我们就收下吧。劳烦这两位,将绸缎挑到那边去,自然有人接应。”

说着那黄衣女便一指东边的一座小屋。

“不对啊!”姬庆文脱口而出道,“听姑娘的意思,是不是先前见过我苏州织造出产的绸缎?”

那黄衣女嘴角任性地一扬:“你是过来拜见我家先生的?还是过来审案子的?我家先生就在内院等你们,你们爱见不见,不见就请回去吧。问这么多话做什么?”

姬庆文穿越过来做了这一年多的“富二代”,别的没学会,就养成了一肚子纨绔气,见这黄衣女说话这样刻薄,顿时有些火气,开口刚骂了一个“你”字,却被李岩扯住了袖口。

只听李岩低声说道:“姬兄,今日我们是有求于人,可不能在这里发作啊。我们稍安勿躁,还是先进去看看再说、看看再说。”

姬庆文知道李岩是一番好意,便使劲将未出口的话咽了回去,带着满肚子的气,跟在那黄衣女的身后,进了钱府的内院。

钱府内院却是一片园林,规格形制竟同苏州织造衙门相似——然而织造衙门的那座园林,是历任不知多少代织造提督挖空心思才建设起来的;钱谦益一个书生,便能有这样一座毫不逊色的园林,又可见其富有到何种程度了。

众人在内院小径之中兜兜转转走了颇有一番功夫,终于来到一座亭阁之前。

于是黄衣女让姬庆文和李岩在此处稍后,自己又跑进阁楼通报去了,过不半晌,却听阁楼之中传来呵斥声:“姬大人来了,还需要什么通报?快请,快请!”

这呵斥声极为响亮,响亮到似乎并不是在训斥咫尺之遥的的侍女,而仿佛是故意说给姬庆文和李岩听的。

姬庆文城府不深,听了这话,心情顿时好了不少。

可他身后的李岩却是绝顶聪明、心有九窍之人,一下就从钱谦益这略显做作的语调之中听出几分异样,悄悄提醒了姬庆文一句:“姬兄,这个钱谦益,你要小心应对。”

姬庆文闻言,心中又是一紧,赶紧整理了一下衣冠,小心翼翼地迈步往阁楼里走去。

没想到钱谦益却极为热情,已是迎出阁楼,先向姬庆文深深一揖,又满脸堆笑道:“原来是织造提督姬大人来了。本该是钱某先去拜望你的,今日却竟是大人先来寒舍探问,钱某真是失礼了……失礼了……”

这两天,姬庆文从柳如是的描述、李岩的推测、在苏州和常熟的见闻、来到尚湖的感受中,已然默认钱谦益应该是个孤傲书生才对,却不料他态度居然这样谦恭。

于是姬庆文带着几分好奇,抬眼仔仔细细地打量起钱谦益来:只见他四十来岁的样子,面容甚是清朗,颔下留着三捋被梳理得根根分明的胡须,身穿浆洗得一尘不染的湖蓝色绸袍,头发则被梳理得一丝不苟并用儒巾扎起发髻来。

这样的做派打扮,怎么看怎么都是一个儒学大宗师,让姬庆文实在是没法在钱谦益身上产生什么反感和恶意。

钱谦益见姬庆文一个劲地往自己身上打量,忽然一笑道:“钱某又失礼了,来,这里不是说话地方,请大人这边走。”

说着,钱谦益便领着姬庆文、李岩来到自己的小阁之中。

只见这小阁之内装饰极为朴素,不但没有日常读书人用以附庸风雅的瓷器书画,就连楹联牌匾都没有一块,倒是四面墙中有三面都靠着从地面一直顶住天花板的书架,书架上则摆满了各色书籍。

李岩是个识货的,随便扫视了一眼书架,便瞧见了不少古籍善本,便笑道:“钱先生这里的书恐怕比朝廷文渊阁里收藏得还多些。别的不说,光这本唐雕版刻本的《竹书纪年》,应该就是海内孤本了吧?”

这马屁拍得正到好处,惹得钱谦益抚掌笑道:“这位先生果然是目光如炬。要说这部《竹书纪年》还是我从襄阳一位名士手里求来的呢!当初他死活不肯,后来过了三年,他老父亲过世,想要请我为他写一篇《墓志铭》。钱某见是机会,便答应他不单为其草拟,更将这篇《墓志铭》亲笔手书,只是要用这本《竹书纪年》来换。那位名士是至孝之人,这才将这本书忍痛割爱给我。”

李岩听得入神,待钱谦益说完,这才说道:“这位名士用这本《竹书纪年》换钱受之先生一篇亲笔的《墓志铭》,也不算亏啊!”

这话又说得钱谦益高兴,笑着请姬庆文和李岩坐下,又命那黄衣丫头给三人沏茶过来。

过不片刻,那黄衣女便托了个茶盆,飘飘然走了上来,在钱谦益、姬庆文和李岩面前各放了一杯热气腾腾的清茶。

姬庆文见了这茶,立即惊呼起来:“玻璃杯?你这里怎么会有玻璃杯?”

要知道,玻璃制品在现代是常见的物件,超市里面十块八块就能买上一个;可要放到古代,这可是无价之宝,有银子也未必能够买得到。

姬庆文穿越过来之后,虽然出生在富豪之家,玻璃杯却一次都没见过,而这位钱谦益先生,竟能一次拿出三个来!

怪不得姬庆文要感慨感叹了。

钱谦益听了姬庆文的话,倒也是一愣,随即笑道:“不愧是织造提督大人,皇上跟前说得上话的。这几个杯子,是我从一个洋人传教士那里买来的,寻常人还当是镂空雕刻的水晶杯呢。可水晶杯再怎么打磨,又哪会有这样光滑剔透?”

说着,钱谦益便又伸手道:“钱某光顾着显宝了,让茶都等着凉了。来来,诸位请用茶。这茶叶是今年的雨前新茶,茶水也是去年雪水融化了以后淀下的,两位请尝尝这味道合不合口味?”

姬庆文见了,含笑点头算是谢过,低头朝那玻璃茶杯之中望去,只见这一汪清茶实在是与众不同——

幼嫩的茶叶经过精心烘炒,在恰到好处的水温浸泡下自然地舒展开来,宛若水中仙子翩翩起舞;碧绿的茶水毫无杂质,从容蒸腾起沁人心脾的水汽,正应了“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的绝句。

姬庆文忍不住小心翼翼地抿了口茶水咽下,一股暖流刹那间从食道贯穿而下又迅速融遍全身,五脏六腑都好似被洗涤过一般——就连他这样从不讲究饮茶之道的俗人也顿时感到这茶的好处。

所谓“拿人家的手短、吃人家的嘴短”。

姬庆文喝了这样的好茶,居然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对钱谦益说道:“在下一个后生晚辈,同钱先生又是素不相识,先生何必如此厚待于我?”

钱谦益道:“术业有专攻、闻道有先后而已。况且闻道之先后,也并非是以年龄之老幼划分。姬大人到任苏州织造之后,在职分之外,替苏州百姓做了不少好事,钱某也是极为佩服的。更何况……”

“更何况什么?”姬庆文追问道。

“更何况姬大人乃是孙承宗老督师的高徒,属我东林同党。又是皇上钦差。于公于私,姬大人都应是钱某的上宾啊!”说着,钱谦益又做了个“请”的手势道,“来,来,请用茶,请用茶。”

第五章 织造提督 第〇六五节 我被拉黑了

这几口琼浆玉液下肚,姬庆文顿觉神清气爽,刚要开口说话,却又被钱谦益抢在前头。

只听他说道:“姬大人是皇上钦差,那自然是圣上心腹之人。可惜钱某天启朝即受阉党迫害,几年来一直在闲居这穷乡僻壤,竟无缘一睹万岁天颜,却不知当今圣上是何等样的英明之主?还请姬大人能够示下。”

姬庆文道:“圣上我见得也不多。不过皇上年纪虽然不大,却是极为英明睿智,而且做事雷厉风行,绝不拖泥带水,是一位少见的少年圣主。”

姬庆文这几句话说得虽然有些夸张,却是他发自肺腑的真心话。

有了同崇祯皇帝那天的一夜长谈,又通过孙承宗的时时书信往来,知道这位皇帝做事虽然急躁一些,但从内心里,却是真心想做事情、真心想把事情做好的一位皇帝。

光凭这两点,纵观整个中国历史,崇祯就已是一位难得的好皇帝了。

也因此,姬庆文已然下定决心,要尽自己的能力,帮助崇祯皇帝避免重演“并非亡国之君的亡国悲剧”——当然了,前提是要姬庆文自己有钱人的舒坦日子能够继续过下去。

那边钱谦益听了姬庆文这几句话,也是不住地点头,说道:“钱某在朝中的几位同学、门生也是这个看法。皇上登极大宝之后,即能取缔阉党、暴尸魏奸。之后便大举启用袁崇焕,意图收回关外失地,重振数十年颓废之风。这样的消息,传到钱某这穷庐陋室,钱某也是欢欣鼓舞呢!”

姬庆文赶紧抓住话头,说道:“就是这个道理。皇上此次派我到江南来担任苏州织造,就是为了筹集银两供应辽东战事的。皇上的意思,是将每年的苏州上贡的绸缎数额减半,多出来的拿到市场上出售,这样得来的钱,便能供应袁督师收复失地了。”

钱谦益一边听,一边想,直到姬庆文把话说完,这才说道:“圣上能有这样的决断,乃是江山社稷之福啊!”

姬庆文尚未反应过来,李岩却赶紧抓住话头,说道:“此次我们姬大人专程登门拜访,就是为了这件事情。”

姬庆文也赶忙附和道:“对,就是为了织造衙门所生产的绸缎打不开销路,因此才来求见钱先生的。”

钱谦益脸色顿时大变,问道:“这话怎讲?”

于是姬庆文便将织造衙门现在陷入的销路紧缩的困境,同钱谦益细细说了。

钱谦益一边饮茶,一边听姬庆文讲话,待他说完才答话道:“这件事情确实难办,可钱某一个赋闲在家之人,又有什么法子呢?当然了,我也颇有一些浮财,姬大人让我出个几千一万两银子,收购一些绸缎,那也不是不可以……只是……只是这并非长久之计吧?”

姬庆文忙道:“当然不是这个意思。是想让钱先生出面,疏通一下苏州商会的关系,好让他们来采购我们生产的绸缎。”

此话一出,钱谦益脸上顿时笼罩上了一层乌云,问道:“我哪有这个本事?不知这话姬大人是听谁说的?”

于是姬庆文便又将柳如是同自己说的那些话,添油加醋地说给了钱谦益听。

这回钱谦益听完却没有立即答话,左右盘算了一下,说道:“苏州商会里,确实是有钱某的几个朋友。不过我们都是君子之交,一向都没有什么利益交葛。让钱某出去说话,似乎有些不妥吧?”

姬庆文忙道:“柳如是已经同在下说过了。说钱先生乃是东林领袖,而苏州商会一向支持东林党人。这件事情只要钱先生金面一露,他们必然是会马首是瞻的。”

钱谦益又叹气道:“这件事情不是钱某不肯帮忙。只是以钱某现在的身份,恐怕名不正、言不顺。姬大人知道,我现在是个闲居的草民,头上不过有个名不副实的东林党魁的虚号罢了。”

“对啊,在下就是看中钱先生这党魁的身份嘛!”姬庆文插话道。

钱谦益尴尬地笑笑:“姬大人知道,现在这位当今,最厌恶的就是官员结党营私。若是以东林党的身份,就算是将这件事情办成了,皇上也未必会高兴的。”

钱谦益这几句话还真有几分道理,说得姬庆文一时语讷。

李岩却道:“那也是有折衷的方案的。不如这样,姬大人过两天摆几桌席面,宴请苏州商会之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到时候也请钱先生一同赴宴。席间姬大人自会提出自己的主张,到时候请钱先生随声附和几句也就行了。”

钱谦益却道:“这个怕有所不妥吧?钱某不胜酒力,也从来不去吃人家的酒席……”

“要么劳烦钱先生动动笔,写张纸条也好?总不能让我白跑一趟吧?”姬庆文又道。

“钱某许久不曾动笔了,最近也没有什么文思,恕难从命了啊!”钱谦益的话说得虽然客气,态度却依旧极为坚定。

姬庆文还要再说,却不料身旁的李岩用力拉了拉他的袖子,说道:“姬兄,我们还是走吧,在这里多留没用。”

姬庆文却不愿起身:“李兄你在说什么呢?我们事情还没办妥,怎么能半途而废?”

李岩更加用力地拉了一把姬庆文,道:“他不愿帮忙,我们再多求他,也不过是自取其辱,还有什么好多说的?”

姬庆文听了,虽不同意李岩的说法,却也拗不过他,只得起身,向钱谦益作揖道:“钱先生,在下求你办的这件事情,并不是在下的私事,往小了说关系到朝廷收入,往大了说有可能拖延前线战事。我们今日算是先见过面了,望钱先生再考虑考虑,我们过两天再来拜访。”

钱谦益赶忙起身,十分郑荣地还了个礼,说道:“钱某腿脚不便,就不远送了。”

“腿脚不便?你刚才走路不是挺利索的吗?”姬庆文问道。

钱谦益一脸的尴尬,又说道:“还有,钱某过几日就要奉旨进京去了,两位先生就请不要过来了,免得白跑一趟。”

这几句一说,姬庆文已是明白了钱谦益的心思——原来自己竟然已经被这位党魁给“拉黑”了!

他心中顿时火气,只说了“告辞”两个字,便转身离开了。

门外那黄衣女子见状,赶紧迎了上来,十分客气地说道:“两位先生要回去了啊?来,我给两位引路。”

姬庆文在钱谦益那边受了气,便也忘了自己“怜香惜玉”的本性,立即斥道:“要你在这里做什么好人?我们不是瞎子,也不是傻子,认识回去的路!”

说罢,便同李岩并肩往前方赶去。

那黄衣女毕竟还是个小姑娘,被姬庆文这样没头没脑地一顿训斥,立即呆在原地,两眼已是泪水婆娑。

姬庆文和李岩沿原路退出钱谦益宅邸的内院,推开院门却见多九公和黄得功已候在门外。

只听多九公乐乐呵呵说道:“少爷,东西已经送进去了。这位钱先生既然已收了我们的礼,那事情也该办成了吧?”

“办成了?办成了屁!还敢收礼?走,我们去把绸缎讨回来。”姬庆文怒气冲冲地说道。

多九公却犯了难:“东西已送出手了,又怎么有往回讨的规矩?少爷不是在开玩笑吧?”

“开什么玩笑?不能讨回来,那我抢也要抢回来。”姬庆文一指黄得功道,“得功,是你办事的时候了,走,跟本少爷一起去这姓钱的库房,把咱们家的东西给拿回来。”

黄得功虽然勇力过人,却是天生长了个小胆子,听了姬庆文这话,不由得犹豫起来:“东家,抢人家东西,总不太好吧?万一人家报官了,那可怎么办?”

第五章 织造提督 第〇六六节 帝党阉党东林党

就连李岩也说道:“姬兄,我们还是给这姓钱的留几分面子吧,他毕竟是东林党的领袖啊!”

“东林党?”姬庆文忽然想起自己出京前,老师孙承宗对他说的话,脖子一拧,说道:“东林党算什么?老子有皇上做主,老子是‘皇党’,怕什么!出了事,我兜着!”

说着,姬庆文便在黄得功的带领下,来到钱谦益府的库房之前,见里面管事之人还在整理礼品,因而库房还没有关门上锁,便上前呵问道:“嘿,我们送的东西在哪里?给老子退回来。”

替钱谦益看管库房的,乃是他信得过的一个老家奴,见姬庆文这样气势汹汹地过来,倒也还算沉稳,问道:“这位爷是怎么说话的?哪有送出去的东西,还往回拿的道理?”

姬庆文懒得同他多废话,说道:“拿钱办事。你们事情没有办成……不,连办都不去办,那还有什么脸来收我的礼品?”

说着,姬庆文探头往库房里一看,见里面满仓堆满了各种瓷器、绸缎、茶叶等物件,还有几座西洋座钟,便更加怒不可遏,心想:可惜我手里没有数码相机,否则给他拍下来,一道书信送到京城里去,也好让皇帝看看这位明面上自诩是道德君子的钱谦益老先生,背地里过的到底是怎样的生活!

他身边的李岩也是这个想法,办法却比他靠谱多了,只听他说道:“姬兄,没想到这个钱谦益居然这样有钱。你好好搜搜,看看库房里有没有清单账册什么的,捏在我们手里,对钱谦益也是个牵制。”

这还真提醒了姬庆文,若能取得这一大部账册,何止是钱谦益的把柄捏在自己手里,就连整个东林党看到自己都会礼让三分。

于是姬庆文一面吩咐黄得功将还未拆封的绸缎重新挑回去,一面在库房里乱翻乱找。

不多时之后,果然在库房一个柜子里,找到了一大本几十页厚的账册,翻看一看,里面的记录极为详实,什么人、什么时候、什么地点、为了什么事情、送了什么样的礼品,无一不记录得清清楚楚。

姬庆文见状得意,拍了拍手中的账册,不无欣喜地对李岩说道:“李兄,果然不出你的所料,这里真的有本账册。钱谦益这老头子的把柄,终于捏在我们手里了!”

李岩忙道:“有就好,有就好。不过这里毕竟是别人的地盘,我们拿了账册、拿了绸缎,就赶紧走吧,免得夜长梦多。”

姬庆文听了心头一紧,赶忙催促着众人立即离开此处。

于是黄得功挑着绸缎、多九公捧着账册,姬庆文、李岩紧随其后,便往外院快步走去。

此刻看守库房的老仆人已将事情通报给了钱谦益。

钱谦益没料到姬庆文胆子这么大,慌忙去库房查看情况,见送来的御用绸缎被抢了回去他倒也并不十分心疼,可账册不翼而飞却要了自己的命了。

然而姬庆文等人已然走远了,追是追不上了,让钱谦益只能懊恼得捶胸顿足。

却说姬庆文离开钱谦益在尚湖的庄园之后,也不骑马,而是同李岩共乘一车,等不及开始翻阅起钱谦益的账册来了。

通过这账册上记载的往来情况,果然印证了几天前柳如是的话——钱谦益这位东林领袖,同苏州商会的关系十分密切,每隔十天半个月便有礼尚往来,而这种交往已经延续了长达十几年的时间,所以说站在钱谦益自己的立场上,也是会极力维护苏州商会的利益的。

姬庆文和李岩继续查阅账册,却发现了一个令他们无比惊讶的事实——前任苏州织造提督郭敬,居然同钱谦益也有关系,而且这种联系近几个月愈发密切,那几座西洋座种,就是郭敬分几次送给钱谦益的。

这样一来,就真相大白了。

苏州商会出于自己利益的考量,堵死了织造衙门出售绸缎的销路,这正合了郭敬向姬庆文报复的本意。

而这郭敬毕竟在江南经营日久,知道钱谦益对苏州商会的影响力,因此便多次送礼给他,求的就是钱谦益在这件事情上的装聋作哑。

只是这钱谦益乃是东林领袖,居然会跟一个太监同谋做事,这倒是出乎姬庆文的意料之外了。

李岩看了这本账册也是颇感意外,说道:“满以为这个钱谦益满口仁义道德,却是满肚子男盗女娼。明面上同阉党势如水火,暗中却是……唉!我们今天可算是走错了庙、摆错了佛了!”

姬庆文却是十分释然,说道:“我听说过这样一句话,叫做: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你要让这姓钱的抛弃江南商会和郭敬这两方面的好处,过来帮助素不相识的我们,确实是不太容易。”

李岩书生意气,答道:“姬兄这话至为有理。不过这钱谦益平日里道貌岸然,竟会做出这样的事情,真是可恶。不过古话讲‘恶人自有恶人磨’,也多亏姬兄这个大恶人抢了这本账册出来,这下这姓钱的,怕是没有几天好日子过了。”

“这怎么讲?”姬庆文问道。

李岩拍了拍账册,说道:“姬兄是皇上面前说得响话的人,只要将这本账册上达天听,那这钱谦益同奸商、同阉党构勾结的事情便公之于众了。他一个极要脸皮的人,遇到这样的事情,还怎么好意思再抛头露面?”

李岩说得兴致勃勃,姬庆文却并不完全同意他的观点,说道:“那也未必。皇上打击阉党,就是为了重用东林党的。钱谦益是东林党魁,而这账册中记载的这些往来,并非是什么官员收受贿赂之类作奸犯科之事,还不足以撼动钱谦益的地位啊!”

李岩笑道:“姬兄之前在钱谦益庄园里的那番话说得极好:皇上可不是什么东林党徒,当今皇上最怕官员结党。在他眼里,阉党和东林党都是一样的。魏忠贤死了,阉党固然是一蹶不振;可也不能因此就让东林党做大。”

李岩喘了口气,继续说道:“姬兄不妨想一想,皇上那么器重孙承宗老督师,可为什么就是不启用他?明面上虽然是体谅在孙老督师年高体弱,可真正的原因不还是因为孙老督师是东林党人吗?”

听了这段话,姬庆文脑子都快炸了,他没想到魏忠贤死了以后,朝廷里的局势居然还会这样复杂,努力整理了一下思路才道:“反正钱谦益的这部账册,是我好不容易才弄来的,要是就这样烂在我手里,那就太可惜了。”

“听姬兄的意思,还是准备将这件事情捅到皇上那里去咯?”李岩问道。

“那是当然。我常说的:我能过上舒服日子,大家都有舒服日子过;我过不上舒服日子,叫他连别扭日子都过不了!即便仅凭这些账目,未必就能扳倒、弄死钱谦益,恶心他一下也是好的嘛!”姬庆文说道。

于是姬庆文一行就这样当天下午就赶回了苏州城。

刚进城便听有人呼喊:“姬大人,姬大人,这是从哪里回来了啊?”

姬庆文探出头去一看,却是织造府衙门辖下的织工葛胜,于是他便叫多九公停下马车,将今日的事情,拣着能说的,同葛胜说了。

织造衙门的绸缎卖不出去的事情,葛胜也是知道的,听了姬庆文这话,反倒埋怨起来:“姬大人去之前怎么也不跟小人说说?找钱谦益,能有用吗?”

姬庆文满脸疑惑:“你怎么知道找他没用?”

“嗨!”葛胜答道,“谁不知道这钱谦益有钱,苏州城小一半的私营织坊,都有钱谦益的股份在里面。织造衙门的绸缎要是打开了销路,那第一个受到损失的,不就是他嘛!”

第六章 老子终于有钱了 第〇六七节 本事不小啊,老汤

姬庆文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钱谦益同苏州丝绸产业的关联,远远超出自己的想像,自己今日去找他说服苏州商会收购自己手里的绸缎,无异于是椽木求鱼、与虎谋皮……

想到这里,姬庆文苦笑着摇了摇头,说道:“是啊,早知道就先问你一声了。你看,我这不是手头的绸缎卖不出去,心急火燎地病急乱投医嘛!”

葛胜倒是十分淡然,说道:“大人就请放心吧。有句话不是讲,叫酒香不怕巷子深嘛。织造衙门产的绸缎比哪家的都好,还怕卖不出去吗?大人也别着急,我们织工知道大人对我们好,不也想着办法在替大人找门路啊。”

姬庆文听了,略感欣慰,说道:“那好,我就借你吉言了。”

说完,姬庆文抬头看了看天色,见现在已是申牌时分,便又道:“看样子你是外面做工回家了吧?得嘞,选日不如撞日,今天我请客,我们外头吃一顿去。”

葛胜先是一喜后又一忧,说道:“大人请小人吃饭,那是小人的福分,可小人今日还有事要做呢……”

那边李岩笑着斥道:“姬大人这些日子忙着绸缎的事情,多少天没有请客吃饭了,被你葛胜碰到是你运气好,居然还敢推三阻四的。”

葛胜忙拱手道:“小人哪敢啊。其实是小人的老爹在大牢里呆得久了,得了老寒腿的毛病。这几天天气转凉,我老爹的腿痛得抓耳挠腮,小人这不赶着给老爹抓药去嘛!”

葛胜的父亲葛成,当年领导织工抗税,被投入苏州知府衙门监牢,虽然因为多方打点才没有被害,却也因此饱受牢狱之苦,落下了一身的慢性病。

这点,姬庆文是知道的,便关切道:“怎么?福利坊里的两个郎中治不好吗?你还要去外头抓药?”

葛胜道:“倒不是那两位郎中没本事,只是看来看去,换了多少大夫、改了多少药方,都是这么一会事。后来遇到个西洋传教士,他用的药倒是颇见成效,虽然还是不能走动,至少脚是不疼了。”

“哦?还有这样的灵丹妙药?”姬庆文问道,“那传教士叫什么名字?改天我也去认识认识。”

葛胜答道:“那传教士姓汤,叫若望,是……”

“汤若望!他什么时候跑到苏州来了?”姬庆文不无惊讶地说道。

“怎么?姬大人还认识汤若望?”葛胜反问道。

姬庆文含笑道:“那是当然了,我在陕西西安时候就认识他了,我称呼他叫‘老汤’呢!快,快告诉我,汤若望现在在哪里?我这就去见他。”

“不远,就在观前街宫巷那里。大人想要去见他,小的这就领路。”葛胜答道。

姬庆文听了点点头,又扭头问李岩道:“李兄,这个汤若望同寻常传教士大有不同,不如你也随我一同去看看如何?”

李岩摇了摇折扇:“能有什么不同?西洋宗教都是些荒诞不经之语,要信徒不敬孔孟、不拜祖先,同圣人教化相悖,姬兄想去便去就好,恕我不能相陪。”

姬庆文知道李岩将儒家正统看得极重,便也不强他所难,吩咐多九公和黄得功同李岩一同回织造衙门,自己则跳下马车,在葛胜的带领下,一头扎进了路边的小巷。

苏州人做事精细得很,这街边小巷虽然僻静逼仄,可巷子两旁的住户“各扫门前雪”,倒也将这条巷子打扫得一尘不染。

沿着小巷走了一盏茶工夫,葛胜便带着姬庆文来到一座小院之前。

这小院倒是大门洞开,姬庆文从门里望去,只见院子里树起了一个一人多高的十字架——果然是有人在其中传教。

却听葛胜在耳边说道:“大人,汤若望就在里头了,请进吧。”说着,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便将姬庆文让进了小院。

姬庆文还有几分心虚,探头探脑进了院子,却当头就碰到一个金发碧眼、满脸络腮胡子,却穿了身中原服饰,显得有些不伦不类的洋人传教士。

那传教士见了姬庆文一愣,随即喜笑颜开:“哎哟,原来是姬少爷来了,在下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此人便是汤若望了。

他在中原多住了一年,汉语说得比以前流利多了,而且还学会了不少客套话,除了个别字的发音还略带口音之外,已同寻常汉人无异。

姬庆文到底是从后世穿越过来的人,寻常古人看到洋人都不免有些惊异,可姬庆文对汤若望却十分亲切,十分熟络地问道:“老汤,你怎么跑到苏州来了?西安城里那座教堂不修了吗?”

汤若望道:“修啊,姬少爷捐赠的钱,就是为了修教堂的,怎么好半途而废。只不过耶稣会那里传来教命,让我将修建教堂的事情委托给别人,又派我到苏州这里来传教。”

姬庆文道:“原来如此。那你传教就好好传教,怎么又给人看起病来了?”

汤若望下意识地抬眼看了看四周,低声说道:“不给病人看病,怎么能让他们体悟耶稣的神迹呢?又怎么能顺利传教呢?”

姬庆文和汤若望一句接一句地讲话,一旁的葛胜只听了个模模糊糊,却听见两人在讨论看病吃药的事情,便刚进插话道:“洋大人,你可别光顾这说话啊,开给我父亲的药在哪里?”

汤若望忙说声“稍等”,便转身进了屋子,过不许久便又出来,将一个小陶瓶交给葛胜,说道:“葛教友,这就是给你父亲的药。不过你要记着,这药是专治湿疼的,别的人可不能吃。就是你父亲,也要按量服用,千万不能超量,否则是要死人的。”

葛胜接过药瓶,小心翼翼地藏进怀里,说道:“我知道了洋大人。是药三分毒嘛,好人谁会去吃它?”

说着,葛胜便朝汤若望拱了拱手,又对姬庆文说道:“小人没想到这个洋人传教士,居然是姬大人在陕西时候的故交。既然两位认识,那小人就少陪了,我还得给我老爸喂药呢!”

说着,便揣着这瓶珍贵的西洋灵药,退了出去。

姬庆文见他对汤若望的药如此重视,便不免多问了一句:“你开的这是什么药?居然一吃就灵,难道比李时珍还厉害?”

此言一出,汤若望脸上顿时露出浓密的胡须都无法掩盖的尴尬表情,支支吾吾了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鸦 片。”

“什么?是鸦 片!”姬庆文高声叫道,“好你个洋鬼子,传教就传教,怎么弄这种东西到中原来害人?看我不报官……对了,我就是官……看我不派人把你抓起来!”

汤若望忙道:“姬少爷果然是见多识广,知道鸦 片的危害。其实我又怎么会不知道呢?只是我看过那位葛胜教友父亲的病,知道他患的是看不好的风湿病,只能暂时缓解一下疼痛。所以才给他开了鸦 片镇痛,也不忘每次都告诉他要慎重使用药物……”

姬庆文听到这里才明白,这汤若望的确不是那种一心想要用鸦 片叩开中国大门的外国侵略者,心中顿时释然,点头道:“那是我错怪你了……”

汤若望却不以为意,话锋一转说道:“姬少爷既然来了,那就不如到里面喝杯茶再走吧,正巧,我这里今天招待了朝廷里两位大人。听说姬少爷也在这里当官,也可以同他们说说话。”

姬庆文听了这话,咧嘴一笑:“你本事不小啊,老汤,才到了苏州几天,就已经结交了两位官员,还真是厉害。不瞒你说,我在苏州当了多半年的织造老爷,一个当官的没结交,反而弄得现在人嫌狗憎,就差变成过街老鼠,人人喊打了。”

第六章 老子终于有钱了 第〇六八节 传世之作

汤若望如实答道:“我不敢说谎,这两位大人,一位圣名保禄、一位圣名依纳爵,早就已经受了洗礼,不是我介绍入教的。”

“保禄”?“依纳爵”?两个当官的,居然还会给自己取外国名字,而且这两个名字,比起叫做二狗的“约翰”、翠花的“玛丽”的逼格可要高多了。

姬庆文本来就是个好奇之人,听了汤若望的介绍,就更加想要去见一见这两位颇具“时尚感”的官员,便跟着汤若望进了小院内堂。

因这小院是汤若望临时租用的,并非按照西洋教法建造的教堂,因此内堂陈设同寻常中原人家没有什么不同之处,就连堂上坐着的两人,也都是寻常书生打扮,正在低声互相攀谈。

只见这两人,一人年纪稍长些,大概有六十多岁的样子,长了一张长而有些干瘪的脸,神态表情却甚是温和;另一个人年纪略微轻一些,长了张圆脸,眉宇之间多了几股英气——他们都是南方人的长相,穿着也都是普通儒生打扮,完全没法同天主教、基督教联系在一起。

姬庆文见了忍不住开口问汤若望道:“这两位就是你的教友啊?还叫什么‘保禄’、‘依纳爵’?”

汤若望笑而不语,倒是那堂上坐着的那两个人听了姬庆文的问话,缓缓起身,向他拱手作礼。

只听其中那个年纪大的先含笑道:“老夫教名便是‘保禄’,俗名叫做徐光启,表字子先,不知这位先生是……”

姬庆文听见“徐光启”三个字,顿时生出几分敬意——要知道,这徐光启可是在中国古代科学史上、中外交流史上写下了浓墨重彩一笔的人物——便赶紧拱手回礼:“晚辈不才,是苏州织造提督姬庆文,才疏学浅,还未敢有什么表字。”

“哦!原来是姬大人啊!而且还是孙承宗老督师的门徒,久仰久仰了。”旁边那四十来岁稍显年轻的人说道,“在下孙元化,表字初阳,是徐子先老师的门生。”

孙元化这名字,姬庆文倒是不太熟悉,然而既然是徐光启的徒弟,那自然也是不能失礼的。

于是姬庆文也拱手还了个礼。

汤若望对中国人这套见面的礼仪已是十分熟悉,静静待这三人见过礼仪,这才说道:“来,诸位,我们坐下说话,坐下说话。”

说着,他便请徐光启、孙元化和姬庆文坐下,又亲自端了清茶上来,这才又最后一个坐在四方桌的一边。

众人团团坐定,却听徐光启首先说道:“苏州织造提督一向是由太监宦官担任,此次圣上钦点了姬大人过来统领织造衙门,也可算是别出心裁了。姬大人也果然不负圣望,初来乍到就做了几件好事,苏州城中百姓交口称赞,就连在下也是十分佩服的。”

姬庆文听了这几句由衷的夸赞,脸上立时一红,刚要谦逊几句,立即又想起自己面临的困境,哀叹说道:“就怕这几件好事是做不长了……”

徐光启忙问:“此话怎讲?”

于是姬庆文便把皇帝要求自己出售贡品绸缎筹措银两、而绸缎销路受阻的情况,同徐光启说了,就连今天上午在钱谦益府碰了软钉子的事情,也一并说了出来。

徐光启蹙眉道:“老夫虽然不是东林党人,然而对东林党的气节却是颇为敬佩,自然也对虞山先生(钱谦益的号)礼敬有加。可今天听姬大人说,他竟会为了一己之私,勾结宦官郭敬,坏皇上和朝廷的大事,真是令人匪夷所思……”

徐光启话语之中对姬庆文似还怀有几分怀疑。

姬庆文正说得痛快,却没有听出他话中内涵,继续骂道:“伪君子、真小人,说的就是这种人了。徐先生将来要是遇到这姓钱的,可要多留个心眼。”

徐光启朝孙元化看了一眼,又扭头目视姬庆文,说道:“不瞒姬大人讲,前几天老夫已接到圣上旨意,要招老夫进京效力。而据我所知,钱先生也接到了皇上的旨意,而且据说要任命钱先生做礼部侍郎,甚至可能要用他做内阁首辅……”

内阁首辅,不就是朝廷头号重臣,是不叫宰相的宰相嘛!

听得到这里,急得姬庆文立即将徐光启的话打断,说道:“那可不行。我大明朝的首辅,怎么能叫钱谦益这个口蜜腹剑的家伙当了?徐大人不是也要进京去吗?我这里正好有一本搜罗来的账册,里面记载了姓钱的同奸商、宦官勾结的往来记录,徐先生一并带到京城里去,面呈皇上,搞不好能将钱谦益挤掉,徐先生自己当这个内阁首辅!”

徐光启慌忙推辞道:“老夫只想为国效力而已,并不愿意去当什么首辅大臣。”

姬庆文脑筋转得飞快,嘴巴说话的速度也丝毫没有放慢:“对,一个内阁首辅算什么?徐先生一部《几何原本》、一部《农政全书》。这两本书流传千古,是有重要意义的,区区一个首辅又怎么能与这两件事情相提并论?”

徐光启听了这话,大惊失色:“这两本书同儒家经典无涉,只有我几个至亲好友、门生和教中好友知道这件事情,姬大人又是从何而知的呢?”

姬庆文这才记起,徐光启的这些业绩都是自己从历史教科书上学来的。

然而话已出口,又没法收回,他便编了个谎话,说道:“徐先生应该也知道,织造提督明面上是替皇上经营织造衙门的,暗中还负有替朝廷打探江南士林内幕的责任。徐先生虽然淡泊名利,然而背地里做出这样的大事,晚辈却不能不有所了解啊!”

他这话说得自己以为天衣无缝,说得自己都颇感得意。

“嗯?”却不料徐光启两只老眼忽然一抬,问道,“这么说,你是替东厂、西厂、还是锦衣卫办事?”

姬庆文未待回答,孙元化却道:“老师,你这话问错了吧?别忘了,姬大人可是孙承宗老督师的门生,又是皇上的钦差。以姬大人的身份,又怎么会屈尊去替厂卫办事?”

徐光启听了这话,恍然大悟,自失地一笑:“老夫到底是老了,不中用了,居然连这点见识也没有……”说罢,便“哈哈”大笑起来。

他笑了一阵,忽然想到一件事情,便对姬庆文说道:“姬大人,你知道此次老夫受诏回京,为何却要到专程苏州来寻汤若望教友?”

“这我怎么知道?”这是姬庆文的实话。

徐光启说道:“就是方才姬大人说的《几何原本》和《农政全书》两部书。这前一部是我翻译自利玛窦神父那里得来的原本;后一部,则是老夫融合中原和西洋农业技术,编纂的一部农书。这两部书,乃是老夫半生心血,因此想要托付给汤若望教友,将其排版印刷、刊行后世。”

徐光启顿了顿,喝了口茶,又接着说道:“不过既然老夫今日有缘见到姬大人,又知姬大人对这两部书的意义了若指掌,因此想要将这件大事拜托给姬大人。不知姬大人愿意不愿意帮我?”

姬庆文欣然应允道:“那是自然。可惜我现在织造衙门里财政略显紧张,没法马上排版付印。不过不要紧,待我财政略微宽裕,便立即请能工巧匠刻字印刷,保证让徐先生的大名流传千古。”

徐光启听了高兴,摆手道:“老夫的名字流传也好,不流传也罢,没什么了不得的。就是这两部书关系重大,若是推行天下,便能多养活亿兆黎民,这才是造福百姓的大事。”

他们正说话间,忽从门外传来声音:“汤神父,久等了,我到了。”

第六章 老子终于有钱了 第〇六九节 海商王郑芝龙

众人听这声音极为爽朗,显然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都扭过头去,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张望。

只见门外走来一人,年纪不过二十多岁,长得英姿飒爽、潇洒倜傥,只有脸色略微有些发黑,看上去似乎不是那种稳坐书斋的读书人。

此人大步流星走到中堂之内,朝姬庆文、徐光启、孙元化等人团团一揖算是打过招呼,便又伸手招呼身后的几个从人:“来啊,别愣着了,都抬上来吧。”

说罢,就有八九个下人,各自抬了一只二尺见方的箱子走了上来,将箱子放在地上,便又听命退了出去。

汤若望租用的这处院子本就不十分宽大,这么多箱子摆放进来,便已占用了中堂三分之一的面积。

姬庆文是个好奇心强的人,见这些箱子分量不轻,便开口问道:“这里面是什么宝贝吧?”

那年轻人也是个开朗人,并不认生,笑着答道:“当然是宝贝了,是汤神父让我从海上运输过来的。”

说着,他便随手打开一只箱子,介绍道:“这是原本的《圣经》,每箱足有二百本,一共五只箱子,就是一千本,给汤神父传教用的。”

他又打开一只箱子,见里面金光闪闪的,便说:“这是六做西洋座钟,还是会转动发声的。这玩意儿可是稀罕物,我一共带了两箱一共十二台。”

“至于这箱,则都是些新奇的小玩意儿。”说着,这年轻人又打开了一只箱子。

姬庆文探头看去,只见箱子里面五花八门——有几颗玻璃弹珠、有几只小锡兵、有几套洋娃娃——活像批发了义乌小商品市场的便宜货,然后出来练摊的。

汤若望见了,却不甚高兴,埋怨道:“我让你送些《圣经》来就是了,为什么还要带这些东西?”

那年轻人一笑道:“神父是个中国通,这种事情还不知道吗?汤神父这样传教实在是太慢了,要是能说服一两个大地主信教,再让地主叫自己手下的佃户信教,那只要弄成一次,就能有发展几十、上百的信徒,不是事半功倍吗?那怎么能说服地主老爷信教呢?先送一座钟进去,那地主必然是会好好听汤神父传教的,以神父的教义,十有八九就把他给说服了。”

汤若望立即斥责道:“尼古拉,你这想法是谁教你的?我这样就算传教成功了,那新的信徒,信仰的也是座钟而不是上帝。至于让地主叫佃户信教,那也是一种强迫,天父知道了,是要降罪给我们的。”

那年轻人赶紧低头诺诺连声地认错,脸上的神色却还有几分不服气。

姬庆文却道:“老汤你也矫情了吧?我看这位‘尼古拉’兄的话,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很多事情,你只有先成功了,才有选择成功方式的余地,难道不是吗?”

那年轻人听了这话,立即喜笑颜开,附和道:“对对,这位说话中听。”他看了一眼姬庆文,问道,“却不知这位教友尊姓大名?”

姬庆文道:“我可不是你的教友,只不过是汤若望神父的朋友,过来看看他罢了。”

那年轻人听了一怔,立即拱手道:“原来如此……哦,对了,在下圣名‘尼古拉’,汉人名字叫做郑芝龙,表字飞黄。”

郑芝龙!

这又是历史上一个鼎鼎大名的人物——当然了,郑芝龙的名气固然不小,可他的儿子名气比老爸还要大,就是从那位荷兰人手里收复台湾的民族英雄——国姓爷郑成功。

然而现在郑芝龙自己也不过二十来岁的年纪,他儿子郑成功就算已经出生了,也最多是在忙着吃奶罢了,还不是他大显神威的时候!

于是姬庆文两只眼睛若有所思地在郑芝龙带来的箱子扫视,忽然俯下身子拿出一样物件,惊呼道:“哟,望远镜啊,没想到这里还有这种东西。”

郑芝龙见姬庆文手中果然捏了一个半尺来长、碗口粗细、可以伸缩的金属筒,便赞道:“姬爷真是见多识广,居然连望远镜这样东西也认得。”

姬庆文含笑不语,那边的孙元化却来帮腔:“那是自然,姬大人耳目轻灵,什么事情不知道?”

“大人?这位爷居然还是位大人?”郑芝龙惊问。

姬庆文嘴角得意地一扬:“什么大人小人的?我就是个替皇上织布的呗。”

郑芝龙是个聪明人,立即品出姬庆文话中三味,忙问道:“看大人的年纪,又是姓姬的,莫非是苏州织造提督老爷?”

姬庆文含笑点头道:“就是在下了。”

不料郑芝龙一个一米八多高的汉子,居然立即趴跪了下来,连磕了几个头:“小人一叶障目、不见泰山,没有认出姬大人来,真是罪过。”

他这行动十分突然,就连姬庆文见了,也吓了一跳,慌忙将他扶起,说道:“你何必如此,有话好好说嘛,这样下跪磕头,不怕膝盖肿、脑门疼吗?”

郑芝龙站直了身体,个头比姬庆文要高出半个脑袋,口气却十分谦恭:“姬大人既是织造提督,那就是小人的衣食父母,只要您老手稍微松一松,我就吃穿不尽了。”

姬庆文满脸的疑惑:“苏州城里,就六百多个匠户织工指着我吃饭,莫非你也是个织工?要么你家里有人是织工?”

孙元化似乎对郑芝龙十分熟悉,笑道:“姬大人都想到哪里去了,他郑芝龙怎么会是织工呢?他是个跑船的,您是苏州织造,那还不捏着他的命 根子嘛!”

郑芝龙是明末有名的大海商,这一点姬庆文是知道的,至于郑芝龙为什么会有求于自己,那姬庆文就不太清楚了。

看着姬庆文一脸懵逼的表情,孙元化又掩嘴笑道:“看来是这个郑芝龙之前烧香没有到家,还没从姬大人这里拿到过勘合,因此姬大人到现在才认识郑芝龙吧?”

郑芝龙却道:“拿到过的,拿到过得。我上个月还拿到过苏州织造衙门摊派的勘合呢!”

“勘合?”姬庆文脸上懵逼的表情更重了,“什么是勘合?又同织造衙门有什么关系?”

他这话一出,这种懵逼顿时传染给了孙元化和郑芝龙两人,用同样的懵逼表情望着姬庆文,眼神中似乎在说:“你不是在装傻吧?”

还是徐光启年纪最大,也最老成一些,将海商、勘合、织造衙门之间的关系,细细讲给了姬庆文听。

原来是大明朝对海外贸易实施“海禁”,采取的是有限开放政策,无论是明朝人、还是外国人,是不能随意靠岸买卖的,想要从事交易,就必须持有“勘合”。

到了天启、崇祯年间,海禁已十分松弛,没有“勘合”一样可以进行海上贸易,但这种贸易只能在广东漳州月港进行,交易额受到限制,交易行为被所谓“十三行”垄断,还要向海关缴纳关税,因此海商每次交易的利润一大半都要拱手让人。

可若是交易的时候手持“勘合”,那就是代表外国过来进贡,这样就不仅可以在月港之外的泉州、宁波等处贸易,不用经“十三行”的中介盘剥,交易数额不受限制,且关税也只是象征性地支付一些罢了。

因此,一张“勘合”在海商那里的价值,堪比黄金百两。

而海商想要得到的“勘合”,首先是要朝廷礼部签发,然后再分派给沿海各地有司衙门。具体到南直隶这里,则是分别派发给江宁、杭州、苏州三大织造——每个织造衙门一年各有二十张的定数——再由织造衙门自行决定派发给哪个海商。

所以说,有了这样的海外贸易制度,手里掌握了“勘合”的织造衙门,自然就掌握了海商的经济命脉——郑芝龙口中的“衣食父母”四个字,竟没有丝毫夸张。

第六章 老子终于有钱了 第〇七〇节 价格翻倍

姬庆文不是笨人,又是个开了上帝视角的穿越者,听徐光启简简单单地介绍了一下,便弄清楚了“勘合贸易”的来龙去脉。

可郑芝龙手里的勘合确实不是从姬庆文手里分发的,于是他便问道:“郑船主,你的勘合有没有带在身边,我想看看。”

郑芝龙一面从怀中掏出一只皮夹子,一面试探着说道:“姬大人,像我这样的小海商,一整年也不过弄到一两张勘合而已。可别是假的吧?”说着,便从皮夹子里取出一张黄纸,递给了姬庆文。

姬庆文也是头回看到勘合原件,并不能分出真假来,可勘合之上礼部大印下面盖着的苏州织造衙门关防大印,他却是日日接触的,真假一目了然——果然就是用那颗自己再熟悉不过的印章盖下的。

“这就奇怪了。”姬庆文倒吸一口冷气,“这勘合上的织造衙门大印是真的没错,落款的日期也是上个月,可我赴任织造提督之后,就没有签发过勘合啊。郑船主,你这张勘合,是从哪里得来的?”

郑芝龙伸手取过勘合,又一丝不苟地折叠好,放入皮夹、揣进怀里,这才说道:“不怕姬大人怪罪我。这勘合并非是我从织造衙门里拿来的,而宁波一个买办那里买的,花了我三千两银子呢!”

“真是莫名其妙。”姬庆文蹙眉道,“这段时间织坊绸缎产量高,入库、记账、销账,无时无刻不要用到这可大印,绝不会遗失的啊!”

还是徐光启老谋深算,说道:“记得太祖洪武年间,出过一起‘空印案’,是地方官员为了贪图便宜,故意带了空白文书前去户部销账,待对准了数字之后,再加盖印玺。依老夫看,勘合之事,似乎同‘空印案’情不同而理同……”

“好啊,我想明白了!”被徐光启这一开导,姬庆文已是茅塞顿开,“是郭敬这小子在这里头捣鬼!他拿了勘合,盖了织造衙门的大印,却空着日期又不移交给我,至今还在私自贩卖,这算盘居然打到老子头上来了!”

这几句话,说得徐光启和孙元化深以为然,不住点头。

郑芝龙却有些惶恐,问道:“姬大人,那这张勘合还作数吗?请你看在汤神父和这几位教友的面子上,别给我没收了啊。”

姬庆文摆摆手:“你放心好了。这几位面子大,别说给你没收了,就是你没有,我也要送你几张勘合。可惜了,我现在手里可是一张也没有……”

郑芝龙听了高兴,立即拱手作揖道:“大人一时不知情形,被郭敬偷了个空罢了。可礼部勘合是发给织造衙门的,又不是发给他郭敬的,待到明年,大人手里不就又有了勘合了吗?到时候,大人多赐我一张、两张的,我就受用不尽了。”

“那你放心,我给你留着好了,到时候发了大财,你可别忘了我的好处……”姬庆文一听其中有利可图,眼中立即放出银光,就连嗓音之中也回响着铜板撞击的声音。

那边徐光启提醒道:“大人,你年纪轻轻、前途无量,可别为了这点针头钉尾的小利,就犯了国法啊!”

姬庆文苦笑道:“徐大人,我哪还有什么前途啊?要是现在找不出将绸缎销售出去的门路,那我这织造提督也就坐不稳了。我想着既然这勘合值钱,那我干脆卖了,好歹也换个一两万两银子,给皇上交差。”

郑芝龙没有听过刚才他们的对话,便也不知道织造衙门进贡绸缎滞销的事情。

可他一听这件事情的本末,立即拍着大腿叫道:“哎呀,姬大人怎么不早说!这么多绸缎,何必一定要卖给苏州商会呢?全都给我,我加倍给大人钱。”

“全都要?还加倍?”姬庆文有些怀疑地说道,“我手里的绸缎质量虽好,可若是销售给苏州商会,一匹也就三百两银子上下。你要翻倍收购,就不怕亏了本了?”

郑芝龙笑道:“大人在苏州这里的耳目是清明的,可惜不知道海外的情况啊。中原的绸缎,特别是织造衙门出产的贡品彩织锦缎,放在日本,那可不是按‘匹’来卖的,是按‘尺’来卖的!”

说着,郑芝龙便滔滔不绝地介绍起来。

原来苏州织造衙门出产的彩织锦缎,在市场上并没有规模化的供应,只偶有非正规渠道里——也就是郭敬私下出售——流出来的二三百匹而已。

故而彩织锦缎质量极高、数量又少,价格自然也十分昂贵——若是运到日本,一尺绸缎就值白银一百两,一匹便是一千多两白银,而且往往是供不应求,只要一在市场上出现,就会被一抢而空。

而若是运输到更远的南洋、印度、欧洲,那价格更会成倍上涨。

所以说,郑芝龙即便是用六百两银子一匹的价格购买下这些绸缎,只要运到日本,依旧可以有一半多的利润,他自然是趋之若鹜了。

姬庆文听了,不由得心花怒放:“那好,那好,我……”

话说一半,姬庆文还是举得不能完全信任这个第一次见面的郑芝龙,心中盘算了一下,说道:“我现在先给你五百匹绸缎,你给我三十万两银子。要是这些绸缎销售顺利,我就扩大供应量。说不定还在你的船队里入上一股,将来对你取得勘合都有好处。”

郑芝龙年纪虽轻,却也在海上漂泊了数年,已是个颇为成熟的海商了。

因此他一开始提出的将全部绸缎包圆的计划,也并没有打算姬庆文就这样一口答应下来;现在这位年轻的织造提督,能够打个对折,答应给自己五百匹,他已是十分高兴的了。

于是郑芝龙立即拍着胸脯说道:“大人,不瞒你说,这次我带来的银子一共有三十五万两银子,就是为了在大陆采购货品送到日本去销售的。既然现在有了大人许给我的这些进贡绸缎,那我别的东西也就不用采购了。我的船就停在宁波,大人什么时候派人给我把绸缎送来,我什么时候就把银子送来。”

“宁波?”姬庆文摩挲着手里的望远镜,有些为难地说道,“那也太远了吧?我这里人手不足,你就不能派人来取?”

郑芝龙为难道:“不怕大人笑话。我船上有不少人,是在大明吃了官司、挂着悬赏,实在混不下去的人。他们要是上岸,被人盯上,可就回不去了,要是因此误了姬大人的事情,小人可承担不起啊!”

姬庆文作难道:“可我手里也没人,宁波离苏州那么远,蚂蚁搬家一样一车一车地运输,不知道要花多少时间……”

忽听孙元化问道:“飞黄(郑芝龙的字)啊,你知道距离苏州最近的海港在哪里?”

郑芝龙精通海情海况,不假思索地答道:“在松江府,离开这里两百里地。那边有几个捕鱼的港口,足够停我一艘海船了。”

孙元化点头道:“那就好办了。姬大人,两百里地,紧赶慢赶,一两天之内可以打个来回。大人可以发动衙门里全部的织工,一次运输就将全部五百匹绸缎运送到松江府去。郑飞黄先行一步,准备好银两,待绸缎收讫之后,即将银两交给姬大人。姬大人再将银两带回,岂不两全其美?”

“就怕外来的海船擅自停泊在渔港里,地方官员会有话说……”徐光启道。

孙元化却道:“徐老师怕什么?前后就一天的功夫,松江知府调集人马都来不及。”

“可要是消息传到京师呢?就不怕兵部发文来问?”徐光启又问。

第六章 老子终于有钱了 第〇七一节 起运

“要是兵部下文来责问,别人固然是要麻烦了,可对姬大人而言可就不过是乱风过耳罢了。”孙元化含笑道,“徐老师可别忘了,我们这位姬大人,可是孙老督师的高徒。兵部那些文官都是些欺软怕硬的货色,不看僧面看佛面,怎么着也不会为难姬大人的。”

徐光启听了这话,忍不住拍着桌子大笑道:“有理,有理,还真是这个道理。能讲出这番道理,你在丘八行伍里这么多年,也算是没有白待。”

孙元化来不及谦逊几句,姬庆文却惊问道:“怎么?这位孙大人原来是位将军吗?一身读书人的打扮,我居然没有看出来。”

孙元化忙道:“我可不是什么将军,不过是在辽东前线帮忙做过一些事情而已,故而对军务有些了解。”

徐光启却对姬庆文说道:“姬大人见多识广,想必知道宁远之战,建州敌酋努尔哈赤殒命之事吧?”

姬庆文在脑海里搜索了一下,说道:“听说过,据说是被袁崇焕的火炮轰死的。”

徐光启含笑点头道:“与其说是被袁督师轰死的,不如说是死在我这位孙贤弟的火炮之下。袁督师宁远城的那些火炮,其实都是初阳(孙元化的字)安装调试的,要是没有他从旁协助,袁督师又岂能轰毙敌酋呢?”

孙元化谦逊道:“我也不过是为国聊尽绵薄之力而已。这次皇上召我进京,说不定就是要再次委派我去辽东效力呢!”

姬庆文听了,蹙眉说道:“应该是没错了。我曾经听皇上说过,要派袁督师去辽东掌兵,计划是五年之内收复辽东失地……”

“五年?”孙元化立即惊呼道,“五年收复辽东?这怎么可能?岂不知女真势力已成,已隐隐有建国规模,我军又没有野战能力,只能步步蚕食、压缩其生存空间而已,需要举一代人、两代人之力,才能将其消灭。五年之内也就压服住女真的气焰而已,居然要在五年之内克复辽东……这谗言是谁进的?当杀!”

姬庆文叹息道:“我亲耳所闻,是袁督师自己讲的……从皇上那里出来之后,孙老师还为此教训过他几句,可袁督师说话信心满满,或许……”

说到这里,姬庆文再也说不下去,叹息着沉默了下来。

徐光启赶紧接过话头,笑着说道:“今日原本不过是老夫同初阳(孙元化的字)进京之前,同汤教友告别一下而已。却没想到须臾之间,竟然办成了这么多事情。老夫看今日受益最多的,除了姬大人,便是郑船主了。老夫看现在时候不早,大家都已饿了,不如由郑船主破费些银两,请我们吃一顿好的,也好填饱肚子再上路进京,如何?”

郑芝龙今天得到了苏州织造衙门御用绸缎的供应途径,眼看着就要赚大钱、发大财了,请客吃饭这点小钱,他当然不会放在心上,想都不想就答应了下来。

而姬庆文今日往返常熟一圈,路上又没有好好吃饭,早就已经是饿得前胸贴后背,赶忙说道:“好主意,好主意。得月楼就在观前街上,我们现在就去吃他一顿。”

他一边说,一边将手里的望远镜递给郑芝龙。

郑芝龙却道:“看姬大人对这件东西爱不释手,我就送给姬大人好了。哦,这里的座钟,汤神父还有些看不上,那我就送一半——六台给大人,大人拿着把玩把玩,赏赏人也是好的。我待会儿就派人送到织造府衙门去。”

几人又说了几句话,便起身鱼贯出了汤若望租用的小院,往“得月楼”而去。

姬庆文刚要迈步向前,却被徐光启轻轻拉住,只听他说道:“姬大人,姬大人,汤若望神父和郑芝龙船主虽然品行不差,可毕竟一个是洋人、一个是海寇,有些机密事情,在他们面前,还是要有所保留的。所谓‘君不密则失国,臣不密则失身’啊,你可要多留意些。”

这话是真心在为姬庆文考虑,姬庆文听了也十分感动,赶紧转身作揖道:“徐大人的话我记住了。”

他又忽然想到一件事情,说道:“同郑芝龙的交易,确实是在为国库筹措军饷,这勘合是由礼部签发的,钱谦益又要去担任礼部侍郎,我跟他有仇,就怕他从中作梗……徐大人是个开明之人,希望能在朝中替我牵制一下钱谦益。”

徐光启嘴上虽没答应,可脸上却露出极为郑重的表情,说道:“那我《几何原本》、《农政全书》这两部书,也就拜托给贤弟了。”

于是几人在“得月楼”用过晚饭,席间姬庆文又同郑芝龙商量好了绸缎和银两的交接手段,众人这才尽兴而归。

姬庆文回到织造衙门,便将刚刚就寝的李岩、多九公、黄得功、杏儿他们从床上拖了起来,部署起明日运输绸缎的事情来。

经过他们几个商议,觉得这件事情毕竟要牵涉到松江府军政事宜,只能快、不能慢,而且最好不要同外人产生什么瓜葛,以免走漏了风声。

然而苏州织造衙门生产的贡品绸缎,质量好、分量足,一匹绸缎重达二十斤,五百匹便是一万斤,不依靠外人,又似乎没有办法在一天之内就运送完毕。

还是李岩足智多谋,出了个主意:明日清晨就将织造衙门辖下的所有匠户织工召集起来,也有三百多人,足够搬运和押运绸缎之中的了。

运输工具,织造衙门里有的是大车,就是缺马,需要在苏州城里临时购置、租用。不过苏州乃是繁华大城,只要有银两,那马匹的事情也并不难以解决。

于是商议已定,众人便分工协作——由姬庆文和李岩居中指挥并清点绸缎数量;让宋应星通知葛胜,并叫起所有织工在织坊里集合;多九公在苏州城里混得颇熟,负责筹措马匹;黄得功负责跑腿,在全城上下通知织工出门起床办事;杏儿则立即点火做饭,尽可能多准备些干粮,以便在路上使用。

于是众人各司其职,立即行动,待到卯时,全部能够行动的织工,便已全都聚集在织坊库房之前。

多九公那边也传来消息,说是怕到处买马声势太大,就从一个相熟的镖局里借了二十匹马出来,待会儿就有镖师送马过来。姬庆文嫌这些镖师来历不明,就叫多九公赏他们些银子,让他们放下马就离开,另选织工中会赶车的人驾驶马车。

吩咐已定之后,姬庆文抬头见织坊里的织工们一个个精神萎靡、睡眼惺忪的样子,便高声说道:“诸位,诸位,半夜把你们从暖被窝里拉出来,是我的不对,不过却有一件重要事情想同大家一起去做。”

织工里的葛胜受过姬庆文的大恩,又在织工之中颇有人望,便开口问道:“大人,是什么事情?能不能同大伙儿说说?”

姬庆文点点头,便简明扼要地将事情本末和此行的任务,同大家说了,又补充道:“这次只要事情办妥,本大人就有几万两银子的进账。别的不说,我给你们一人赏二十两银子,算是这两天的工钱。可要是谁走漏了风声,搅黄了这件事情,看老子怎么弄死他!”

苏州城里的织工,可比西安城里的佃户聪明多了,三言两语便听出了其中的利害,立即有人附和道:“对,没错,哪个敢走漏风声,不劳姬大人动手,我们自己就把内鬼给干了!”

姬庆文点头道:“大家知道就好。这条商路要是打通了,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大家跟着我这辈子都有钱花;要是不成,明年老子就下台回老家去!”

说到痛快处,姬庆文“哼”了一声,骂道:“哪个混蛋坏我的好事,老子杀他全家!”

第六章 老子终于有钱了 第〇七二节 放我鸽子?

织工们的情绪已被姬庆文鼓动起来,跟着大喊:“杀他全家!杀他全家!杀他全家!”

众人喊得正高兴,多九公安排请来送马的几个镖师也到了,见织坊里头杀声震天,还以为是织工又要造反了,吓得他们扔下马匹扭头就走。

姬庆文见织工们群情激奋,满意地点了点头,便招呼众人,从库房里搬出五百匹绸缎,搬上大车又套上马匹,乘着时辰尚早、苏州城内还没有喧闹起来的当口,经相门出城,往东向松江府而去。

江南地势平坦、治安平静,姬庆文一行人浩浩荡荡走得极为平顺,待到午时已走了七八十里地了。

姬庆文见众人士气未散,然而体力已有些跟不上,便选了农田之中的一块开阔高地,招呼众人护住绸缎,原地休息。

又派多九公前去临近靠谱的饭店里,购买些干粮、净水过来给众人吃喝。

多九公江湖经验丰富,见这边虽是农村,却依旧十分繁华,官道路边小饭馆、小茶摊鳞次栉比,为防着被奸人暗害,便这里买一点、那里买一份,凑齐了四百人分的饭食,便送上了高地。

众人吃喝已毕,便又启程向松江府而去。

姬庆文走的这块地方,就是后世江苏、上海交接之处,越往东走,河道水域便越是密集。这些河道之上虽都有桥梁跨越,可姬庆文他们赶着马车行动,速度还是不免有些放缓。

因此众人走到既定的松江府渔村之时,已是申时时分,太阳渐渐下山,光线也慢慢昏暗下来。

可姬庆文派人去渔村之内查看,却没见有什么大船停泊于此。

姬庆文感觉奇怪,又亲自找了两个渔民询问,听他们说:这里是个小渔村,就村里几条破渔船,从来没见过什么大海船。

李岩在旁边听了,问道:“姬公子,你跟那个叫郑芝龙的海商,确实是约在这里的吗?莫非是搞错了地方?”

姬庆文又确认了一下地点,见这座小渔村依海而建,旁边却有一座二三十丈高的小丘,在一马平川的江南平原上显得十分显眼,打听之下,果然就是淀山无疑了——而这座渔村便是同郑芝龙约定下接头的淀山村了。

“既然这里就是淀山村,那我就没有走错地方,莫非是郑芝龙放我鸽子?”姬庆文自言自语道。

一旁的李岩听了,惊问:“姬兄办事果然稳妥,原来还留着郑芝龙的信鸽,那还不放出去,也好听那郑芝龙有个联络。”

姬庆文苦笑道:“李兄搞错了。放鸽子是我们那边的俗话,比喻别人言而无信、该来不来的。”

说罢,姬庆文叹了口气,自我安慰般说道:“大概是郑芝龙遇到什么事情,所以有些延误了吧……唉,现在天色已晚,大家已走得人困马乏,要么先在这里休息休息,我们再从长计议好了。”

于是一行人又选了淀山下的一片空地,将装载着绸缎的车辆居中停放,三百多织工们便席地而坐,护住这些价值二十多万两的珍贵绸缎。

姬庆文又派多九公到渔村里去采购一些饮食回来供众人补给吃喝。

此刻渔村刚刚收网回来,新鲜的海鱼摆了一堆,绝对没有下毒的机会。

于是多九公便花钱买了四百斤各色海鱼,又花了银子请渔民们准备好了柴草、火炭,点起几堆篝火,杀干净了新鲜海鱼,便放在火上烧烤。

片刻之间,附近就已升腾起一股沁人心脾的烤鱼香味。

姬庆文穿越以后人在内陆的陕西,难得吃一次海鱼,因此拿了一条肉肥少骨的海鱼就是一通乱啃,吃得是满脸油光。

一旁的李岩住在黄河岸边,家里又是世家子弟,餐桌上并不少鱼,今日却依旧吃得津津有味,只听他对姬庆文说道:“姬兄,黄河岸边的鱼,我吃了没有一千尾,也有五百尾了。可黄河河鱼泥土砂味太重,可谓一口鱼、半口砂。然而这海鱼却是鲜嫩无比,入口除了鲜美之味,没有半点杂味。只用炭火烘烤而不放浓油赤酱,发挥出鱼肉本身的味道,便已是一件人间美味了……”

姬庆文一边吃,一边听,似乎暂且忘记了没有同郑芝龙碰面的郁闷,答道:“其实日本人也有根本不煮熟,只生吃鱼肉的,而且生吃的都是海鱼里最好的那种,购买起来还价值不菲呢!”

李岩却不以为然起来:“日本人……记得嘉靖年间东南沿海倭寇横行,到了万历年间我朝又同日本在朝鲜大战一场。哼!他们弑杀成性,茹毛饮血,果然是化外之民。”

姬庆文笑道:“李兄骂得固然痛快,可别忘了,在下要向皇上交差,可全都指望郑芝龙能将我们的绸缎,千里贩卖给日本人啊。可这个郑芝龙,怎么到现在还不来……”

正说话间,却见正西方向传来一片火光,这火光越走越近、越走越急,紧随而来的,还有隐隐约约的喊杀之声。

姬庆文见了,赶紧撇下手中烤鱼,站起身、踮起脚,又掏出从郑芝龙那里得来的望远镜,朝西面地平线望去——只见来者目测有五六百人之众,各个手持松明、火把,一个劲地往自己这边赶来。

他身边的李岩却是个近视眼,只看见一大片光亮在远处忽远忽近地移动,便刚忙问道:“姬兄,那边到底是什么情况?”

姬庆文答道:“我也不知道,就一群人冲杀过来,手里似乎还拿着兵器,似乎来者不善。”

李岩到底是个书生,一听这话,立即就慌了:“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哦,还不快叫众人起身,结队列阵?”

“对,对。结队列阵,结队列阵。”姬庆文这才想起自己完全没有军事经验,赶忙又问李岩道,“李兄,你阅历广泛,想必也读过不少兵书,不知道懂不懂结队列阵的法子?”

李岩听了这话,脸上露出了便秘一般的表情,说道:“我一个读书人,怎么会懂得军事?就是懂,也不过都是纸上谈兵而已。”

姬庆文吐了吐舌头,暗自骂了一句,却见织工中领头的葛胜跑过来说道:“大人,怎么来了贼人了?我们江南这一代治安好的很,从来没听说过有什么强盗劫匪啊!”

姬庆文正在着急,哪有什么心思同他讨论治安问题,说道:“现在讲这种话已经晚了,你快叫织工们赶紧起身,结阵列队。”

葛胜却道:“大人,我们都是老实人,可没法同强盗对抗,要不还是快跑吧。”

“放屁。跑得了织工,跑不了绸缎!这些都是御用的贡品,要是丢了,不仅钱收不回来,还是欺君之罪,我们一个都跑不了。”

葛胜听了,赶忙转身,招呼织工们起身,却又立即走了回来,问道:“大人,你说列阵,可叫我们怎么列阵啊?”

姬庆文六神无主,略加思考,只能说道:“管他什么阵型,你们三百个人,每十五人排成一排,前后排成二十排,站在绸缎前面,不要乱动!还有,黄得功,你站到队伍最前面去。”

这些织工倒也颇有纪律,听了号令,又在多九公和葛胜的指挥下,不过片刻功夫,就列成了一个颇为紧密的方阵。

而黄得功则手持一根铁棍,站在队伍最前面——这根铁棍,就是黄得功当初在阜城驿站,对付来刺杀魏忠贤的白莲教徐鸿儒和周秀英时候,觉得竹竿颇为顺手,便专门定制了这根将近一丈来长的棍作为兵器。

姬庆文见阵型已成,略略有些定心,却见葛胜又跑了回来,说道:“大人,我们现在手无寸铁,也没法对付前头那些贼寇啊!”

第六章 老子终于有钱了 第〇七三节 此山是我开 此树是我栽

“那你还愣着做什么?赶紧找两个靠谱的兄弟,去捡些木棍、竹杖之类东西,先当做兵器再说。”姬庆文没好气地说道。

葛胜连声称“是”可又问道:“大人,这些东西可不中用啊,那些劫匪万一手里拿刀拿枪,我们怎么抵挡?”

“废话,有家伙总比没有强!”姬庆文斥道,“而且那些人是不是劫匪还不一定呢,搞不好……搞不好是大晚上的不好好睡觉,出来徒步旅行的……”

这话说得姬庆文自己都不太相信。

葛胜也是个老江湖了,更不会相信姬庆文这几句鬼话,然而他前半句“有家伙总比没有强”的话,还是十分靠谱的。葛胜立即转身回去,找了十几个手脚伶俐的织工,跟着自己去收集兵器。

还好这里是一座渔村,渔民们用来驾船的船桨、竹篙、木桩之类的东西不少,不一会儿,葛胜便收集了三百来件木棍、竹竿、板砖之类的东西,分发到织工手里,战战兢兢地等待着对手的到来。

姬庆文的心情一点也不比葛胜轻松,然而他是织造提督,是这群织工的主心骨,他就是装也得装出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双脚哆嗦着走到众人之前,紧挨在黄得功的身边站稳,吓得浑身上下不自在。

不久之后,姬庆文紧张的情绪便放松了一大半——原来那些所谓“劫匪”接近一看,徒有人数优势,其实组织得极为混乱,快步赶来,队伍已经凌乱不堪,更有不少人累得气喘吁吁地蹲在地上不停喘气。而他们手上的兵器,也并非是什么利刃刀剑,也是些木棍之类的钝器,比姬庆文手下那些织工手里的家伙,也强不了多少。

姬庆文见状,胆子顿时壮了不少,接过身边一人手里的火把,上前半步,问道:“诸位是什么来路?不如通报个姓名。在下现在正有要紧事情办理,等事情办妥之后,再登门拜访不迟。”

姬庆文话音落定,对面那群“强盗”却没有人出来答话。

只见他们互相窃窃私语了好一阵,才有个人晃晃悠悠走了上来。

只见他一身黑衣,又用一块蓝布遮住了口鼻面目,咳嗽两声清了清嗓子开始拿腔拿调地念起诗来:“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打此过,留下买路财……”

他说话时候低着头、猫着腰,好像不是在打劫,而是在做一件自己心中也认为颇为理亏的事情。

姬庆文见了,心中嗤笑不已,低声对身边的李岩说道:“这人怎么回事?不像是打劫的,倒像是讨饭化斋的……”

李岩却是一脸的严肃,说道:“事出反常必为妖。这群人奇怪的很,不知要作什么妖出来,姬兄还请小心应对。”

姬庆文听了这话,赶紧收了收心,又拉来多久公问道:“九公,你是老江湖了,这种事情怎么对付。”

多九公道:“不如先问问他们的来历好了,要是开价不高,就把钱给他们,我们先办正事要紧。”

这果然是跑惯了江湖的老滑子说的话,姬庆文听了不住点头。

于是多九公上前一步,向对面拱了拱手,道:“这位兄台是哪里来的大王?我们初来乍到,没有拜过山门,不知这里规矩如何?还请大王指教指教。”

多九公这几句话说得不卑不亢,就连他自己也是颇为得意。

却不料对面那人却毫无反应,沉默了片刻,又干咳了两声,用奇怪的嗓音,将方才那首诗重复了一遍:“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打此过,留下买路财……”

姬庆文这就不愿意了,骂道:“你他妈瞎扯什么呢?这里是江南,到处都是农田平原,就这么一座坟堆似的淀山,也是你开的?我脚下这条是官道,是朝廷开的,难道你就是朝廷?我一路赶来,已经到了目的地,都已经休息了一个时辰了!还有你要买路财也可以,你倒是给我说个数啊!”

此言一出,那人又沉默了许久——他想要念刚才那几句切口,可那首“诗”刚被对面的姬庆文逐字逐句驳了个体无完肤,又怎么能念出口呢?

然而所谓“世界是八零后的,也是九零后的,但归根结底是脸皮厚的”,这世上最厉害的人,既不是智谋最卓越的人、也不是武功最厉害的人,正是那种脸皮最厚的人。

对面那人便是个在脸皮厚度的修炼上颇具功底之人,只听他清了清嗓子,又念叨起来:“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打此过,留下买路财……”

姬庆文本就没有什么耐性,本来迟迟不到的郑芝龙就让他等得心急火燎,现在倒好了,眼前又多了个只会念四句、二十个字、一首诗的废物。

一想到这里,姬庆文便压不住满肚子的纨绔气,见地上有半块瓦片,立即附身捡了起来,朝着那人的面门便扔了过去。

大概穿越过来之后,姬庆文多了一点暗器的天赋——只见那块瓦片平飞出去,在空中划过了一道诡异的弧线,不偏不倚正好砸在那人脑门上!

那人挨了这一下,终于不再念诗了,立即“哎呀”叫了一声,一手捂着被砸得发青的脑门,一手指着姬庆文骂道:“小子,你敢砸我?”

偏偏此人情急之下忘了掩饰的一句话,立即就暴露了自己身份。

只听姬庆文身后的葛胜高声叫道:“前头是郑老板吗?你怎么会到这里来?还……还当了劫匪强盗?”

那黑衣人一听就慌了,连声否认道:“不,不是我,不是我……”

这就相当于不打自招了。

葛胜立即“哈哈”大笑道:“郑老板,你别装了,我在你手下做工,没有十年也有八年了,还听不出你的声音?”

那人更加慌张了,赶紧背过身去,口中还在重复:“不是我,不是我……”

足智多谋的李岩一眼看出了此人的做贼心虚,扭头便问葛胜道:“老葛,这人谁啊?你认识?”

葛胜答道:“大人,他是虎丘塔那边蝴蝶织坊的郑老板,叫郑千里的就是他了。”

李岩点点头,随即对前头那个黑衣人高声叫道:“郑千里郑老板,你藏头露尾,早已露出马脚。不信?你摸摸自己脸上,蒙着的布都掉下来了!不要再做这掩耳盗铃之事了!”

那黑衣人闻言更加慌张,赶紧伸手去摸脸上那块蓝布,见那块布好端端挂在脸上,顿时有些生气,骂道:“好小子,你敢唬我。”

李岩大笑道:“哈哈哈,你要不是郑老板,又怎么会答应,这下终于露馅了吧?”

那郑千里却还在抵赖,说道:“怎么?我……我不能姓郑……我……我不能当老板?”

一旁的姬庆文却没耐性同郑千里胡扯,厉声说道:“本官不管你姓郑还是姓随便什么,也不管你是不是什么老板。我是织造提督,是钦差大臣。我运送的是进贡的绸缎,你现在这样明火执仗,就是劫皇纲,就是犯上作乱,要杀头的,你懂吗?”

郑千里老板到底是个生意人,家大业大的,同高迎祥、李自成、张献忠、孙可望、徐鸿儒、周秀英这些亡命之徒还是有区别的,一听说自己的罪名,顿时就慌了,口中嗫喏不知了两句什么话,便退了下去。

随着这郑老板的退下,眼前那六百多人的原本就十分松散的队伍,又复松动了一下,似乎只要找个肺活量大的家伙——就好像黄得功这样的——用力吹口气,就能将这一盘散沙吹个灰飞烟灭。

第六章 老子终于有钱了 第〇七四节 申家大小姐

正在这时,对面人群之中大步流星走出一人,指着姬庆文呵斥道:“你少胡说,进贡的绸缎,一向是经大运河往京师去送的。这里是松江,又是海边……哼!你说你这些绸缎是要进贡的,我看不如说你是要私卖这些绸缎!”

这些绸缎,姬庆文当然是要“卖”了的,却谈不上一个“私”字。可其中的缘由,牵涉到国家大事,也不是随便能同旁人议论的,故而姬庆文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应答之言。

只听那人不依不挠,继续说道:“你刚才信誓旦旦,说我们犯了劫皇纲的谋反之罪。哼!我看你私卖贡品,那才是在谋反吧?”

姬庆文被说了个哑口无言,却从嗓音之中分别出那说话之人是个女子。

要知道明朝男女之防甚严,女子半夜抛头露面实在少见,不禁让姬庆文产生了由衷的好奇之心。

于是姬庆文回头问葛胜道:“老葛,你知不知道前头说话那个女子,是个什么来历?”

葛胜眯缝起眼睛看了半晌,无奈对面火光太亮,没法分辨出那女子的面目,可他忽然灵机一动,说道:“姬大人我猜出来了,那人一定是申家的大小姐。”

“申家?哪个申家?”姬庆文问道。

葛胜立即回答:“就是那个申家啊!唉!来头太大,我都不知道怎么讲……”

葛胜一时有些语无伦次,李岩却已大抵听了个明白,说道:“老葛大概说的是申时行、申阁老的申家吧?”

葛胜立即答应道:“没错,没错,就是这个申家。申时行老大人,万历年间做过内阁首辅大臣呢!苏州上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姬庆文这才恍然大悟。

申时行是万历重臣,张居正死后坏事,负责收拾残局、维持朝政的就是这位申首辅,就连姬庆文出京之前,他的座师孙承宗也提醒过他——申家在江南颇有地位,不能等闲对付。

于是姬庆文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一脸严肃地问葛胜道:“这个申小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你给我说说。”

葛胜整理了一下语言,说道:“申小姐可是申家的大小姐,左右又都没有兄弟,家里上上下下把她宠得跟个公主似的。可她偏偏生了一副男子的心肠,常常出来抛头露面。对了,申家的织坊,就是申小姐主持经营的……”

“嗯?什么?就连申家也开了织坊了吗?”姬庆文有些疑惑地问道。

葛胜点头答道:“苏州嘛,略微有些财势的人家,大大小小总会开家织坊的。话说申家开设织坊,还都因为申小姐的缘故呢。”

“哦?那又是怎么一回事?”姬庆文问道。

葛胜尚未回答,却又听前面那“申小姐”高声说道:“嘿,姬大人,我问你的话,你怎么解释?”

姬庆文听了一愣,说道:“原来你知道我的身份啊?那你还明知故问。我是织造提督,苏州织造出产的进贡绸缎,自然是由我处置。你要觉得我是在私自贩卖贡品牟利,那也可以。听说你也是官宦世家出身,朝廷里有数不清的门路,自然可以想办法上奏章弹劾我。”

“听你的意思,莫非已经承认是在私贩贡品了?”那女子抓住一个若有似无的话头,便咄咄逼人地问道。

“我承认什么了承认?你少在这里胡搅蛮缠。”姬庆文说道。

李岩帮腔道:“没错。此处正是官府办事,你虽是官宦子弟,却毕竟没有功名差事在身,不能妄加阻拦。我们姬大人已给你们指了向上申诉弹劾的门道,你们照样执行就是了。若是还在这里阻拦我们办事,那就犯了《大明律》中阻碍官府之罪,属恶逆,是要严惩不贷的。”

李岩这几句话说得字字在理,语调又十分肃然,说得眼前的对手们无不畏惧法律,似乎只要一有风吹草动,便会作鸟兽散。

正在这时,却听申小姐朗声说道:“诸位不要听他们胡言乱语。他们私贩贡品,数量又如此巨大,已犯了必死之罪。我们先将他们拿住,再上奏皇上,也是一样的。大家别忘了《大诰》里说,遇到贪官污吏,哪怕寻常百姓也能绑了送交京师,这是太祖爷定下的规矩!”

她这话说得针锋相对,有些动摇的队伍,立即又稳定下来。

姬庆文见了,蹙眉对李岩说道:“李兄,似乎我们没有办法说服他们,怎么办?”

李岩道:“看来一场械斗是在所难免了……幸好看样子,对面人数虽然不少,可同我们一样,也都是一群乌合之众,真的打起来,我们未必会输。”

姬庆文点点头,心里却明白,刚才李岩同申小姐说得你来我往,似乎是在讨论《大明律》上的规定,然而焦点却在自己身后的那些御用绸缎之上。

其实这些价值二十多万两的绸缎也并没有什么珍贵的,真正珍贵的,却是一个能够在一夜之间就将这二十多万绸缎倾销干净的大市场。

而谁掌握了这个市场的主导权,那所牵涉到的利益,又不仅仅是这二十多万两可以囊括的,而是一年上百万两银子的出入。更有甚者,谁要是能够取得这百万白银带来的利润,便会立即占有极大的资源优势,进而利用这样的优势,将对手彻底逐出市场。

商场如战场、战场如商场。

商场上的勾心斗角,比起战场上的尔虞我诈更加惊心动魄;而斗争之时,商场上弥漫起的铜臭味,比起战场上笼罩的血腥味道,在浓烈呛鼻之余,更散发着一种摄人心魄的奇妙魔力。

于是姬庆文已暗自下好动粗的决心,便先叫身后的织工们稳住心神、保持队形,又抬头问申小姐道:“申小姐,我们都是明白人,不用在这里打哑谜、斗嘴皮了。你想怎么样,摆句明话出来!”

申小姐一愣,随即说道:“也简单。你将贡品绸缎交出来,我们对半分账,大家都有钱赚。”

这样的办法,几天前柳如是来访之时,姬庆文就已经否决了,一来这样筹集不到足够的银两上缴崇祯皇帝,二来自己的销售命脉掌握在对手手里,也是姬庆文所不能接受的。

因此姬庆文不容置疑地反问道:“我要是不答应呢?”

“哼!你要是不答应,我可就要抢了!”申小姐虽是个女流,可这句话说得却是杀气腾腾,风骨更胜须眉。

“我是织造提督,也是钦差大臣,你要同我作对,想好后果了吗?”姬庆文又问。

“哈哈,什么织造提督?什么钦差大臣?”申小姐笑道,“先制住你再说,反正到时候我自然会找人写弹劾你的奏章,那时候你就不是制造提督了!”

说罢,那申小姐再不多言,抬手向前一招:“给我上前,把这个私贩贡品的逆贼给抓住!本小姐重重有赏!”

她这一呼,身后五六百人却没有多少人在行动,只有八九个家丁模样的人,手里拿着哨棒、扁担等物,向前冲杀过来。

姬庆文没想到这申小姐发号施令居然如此果断,立即命令道:“黄得功,你打头阵,先去挡住这几个家丁。葛胜,你领着织工里的年轻人在后接应……”

黄得功却没有立即向前,却扭头对姬庆文说道:“东家,他们那边人太多了,你叫我去打头阵,我还不得被他们弄死?我……我不干……我又不是傻子……”

姬庆文听他在这里贻误战机,恨得立即抬起脚就往黄得功屁股上踹了一脚,呵斥道:“弄死你?哪个能把你弄死?你没看他们手里都是些什么兵器吗?尽是些农具!连把刀都没有,怎么能弄得死你?”

第六章 老子终于有钱了 第〇七五节 黄得功大发神威

黄得功却嘟囔着一双厚嘴唇说道:“那也不行啊。要是打坏了我,我娘可是要心疼我的……”

“扯淡!”姬庆文见对面八九个家丁越跑越近,忍不住骂道,“你个皮糙肉厚的,被人打两下还能把你打伤了吗?你要是再敢婆婆妈妈的,看我不和李公子一起写信,叫你老妈过来,看她老人家揍你的时候,会不会心疼……”

黄得功听了这话,吐了吐舌头,犹豫了一下,终于提起手中握着的铁棍,抬腿向前走了两步。

此时那申小姐手下的几个家丁,正跑到距离站在最前面的姬庆文等人五六步的地方。

他们见黄得功这么个铁塔般的汉子走了上来,心中不免有些胆怯。可又见黄得功再怎么高大威猛,也只不过是一个人,自己以众凌寡,怎么着也不会落了下风。

于是他们先将黄得功围了个半圆,又举起手中家伙,便要往黄得功身上砸去。

却不料黄得功身材虽然庞大,身形却极为敏捷,立即一猫腰,双手握住钢棍一头,便来了个“横扫千军”。

那些家丁哪来得及反应,一个个要么被打断了腿骨、要么被砸裂了肋条,无不躺在地上“咿咿呀呀”地痛哭哀嚎。

姬庆文见黄得功旗开得胜,赶紧命令还在犹豫不前的葛胜:“快,快跟上去,一鼓作气,把对面这些家伙全都赶走!”

葛胜却为难道:“大人,不是我驳您的面子。小人刚才已经看出来了,对面都是苏州城里织坊的老板,我们还要在他们手底下混饭吃,要是得罪了他们,搞不好明天就要去喝西北风呢……”

姬庆文开口就想骂,可设身处地地站在织工的立场上想想,他们也确实有几分道理,几句极难听的粗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另一边。

领头的申小姐见黄得功这样勇武,也是吃了一惊,赶紧招呼手下一拥而上,要将黄得功先团团围住。

她手下的那些织坊老板听了命令,自然是不会亲自动手的,便又命令自己手下的伙计们上前去围攻黄得功。

这些织坊老板带来今天带来的,都是依附于他们的苏州织工。

苏州是江南鱼米之乡,当地人性格本来就略微柔弱一些;织工又是按劳取酬,最怕受了伤,影响自己上工赚钱。

因此他们听了号令,虽然不敢后退逃跑,然而上前得也是十分踟蹰——进两步、退一步,走了一盏茶功夫也没有接近黄得功这个凶恶的汉子几步。

黄得功虽然天生神力,胆子却比寻常人还小,见对面不敢上前,自己自然也不会多找麻烦,也就这样拄着铁棍站在原地,就好像一座铁塔似的岿然不动。

申小姐见自己手下办事这样不得力,立即高呼起来:“你们脑子都放明白点,是苏州商会的大佬们叫你们过来的,要是这件事情办砸了,大佬们动起怒来,不再采购你们手里的绸缎,看看你们今后怎么办?不光织坊老板们要等着破产,就连织工们也一道跟着喝西北风。”

她这话顺着风势,传到姬庆文这边,害得葛胜都担心起来,问姬庆文道:“大人,申小姐说的别是真的吧?那些织坊老板破产了,小人们也得倒霉啊!”

“扯淡!”姬庆文毫不留情地怒斥道,“本官这些绸缎是要贩到海外去的,就是要绕过苏州商会这帮人。他们破产了,我就出银子叫你们在我手下工作,还愁没有饱饭吃?”

葛胜闻言,心中稍定,却依旧不敢上前。

而申小姐手下那群织工听了她的话,则是士气大振,加快脚步向黄得功身前扑来。

黄得功见了发慌,又不敢违抗姬庆文的命令向后撤退,扯起嗓子就嚷:“你们别上来,再上来,我可要打人了!”

他这声话说得虽然响亮,却没有半点说服力,反而让对面的那些织工以为是黄得功漏了怯,更加气势汹汹地围攻上来。

姬庆文在背后看了也是急了,赶紧扭头严令葛胜:“你们还不快上去帮忙!别忘了,你们到底还是我织造衙门辖下的匠户,得罪了老子,老子有一百种办法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葛胜被姬庆文这句话逼到了绝路上,同身边兄弟们商量了一下,终于开始慢慢向前移动。

却不料葛胜他们还在犹豫之时,黄得功却已被激起了狂性,只见他面对几百号人居然丝毫没有退缩,大喝一声:“我叫你们退,你们不退,可别怪我不客气了!”

话音刚落,便听他“嚯啊”地怪叫一声,抄起手中碗口粗细、半丈来长的铁棍,纵劈横扫地往前头对手们打去。

他的武功招式虽然胡乱散漫,然而力气极大、速度极快,一根铁棍在他手中被挥舞地仿佛失去了重量,在他浑身上下形成了一层铁制的屏障。

申小姐手下那些织工,在昏暗的光线之下,见了黄得功这副威风凛凛的模样,无不大惊失色,刚刚加快了的脚步立即放慢了下来。

其中有两个略微年轻机灵些的织工,觉得同黄得功正面交手太过凶险,忽然灵机一动,从地上捡起极快石头,就往黄得功头上、身上丢去。

黄得功奖状大惊,慌忙挥舞铁棒,将对手扔过来的石头好像后世打棒球那样给击了回去,其中一块石头不偏不倚正好砸在一个织工的脑门上,疼得他龇牙咧嘴、满地打滚。

申小姐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忽然有了主意,便大声命令道:“大家先不要动,捡起脚下的石头,给我砸死这小子。”

众人闻言,都觉得申小姐言之有理,纷纷弯腰下去,寻找石头就往黄得功身上扔。

黄得功大惊失色,赶紧挥舞手中铁棍,又将数块石头回击了过去。

只见他手中铁棍越舞越快,仿佛在他面前形成了一道无形的铁制屏障,将对面投掷过来的砖石一一击落。

那边申家的大小姐一计不成、又生一计,接着命令道:“大家别停下,继续向他扔石头,让他这么瞎挥铁棍,累死这小子。”

众织工都觉言之有理——要知道这么粗、这么长一根铁棍,少说也得有三十来斤重,眼前这个高大的汉子再怎么厉害,也不可能是大闹天宫的孙悟空,总有力气耗尽的那一刻,到时候……

可出乎众人意料的是,黄得功就这样不停地挥舞着铁棍,足有一刻钟时间,都没有丝毫停滞。只是速度略微有些放慢,偶有几块小石头突破铁棍的阻拦,终于打到了黄得功身上。

然而这几块石头又小又轻,又没能击中要害,打在黄得功身上,就好似在给他挠痒一般。

姬庆文见黄得功如此神武,仅仅一个人就将对面几百号人压制住了,心中异常得意。

身边的李岩却道:“姬兄,这样也不是办法啊,总不能让黄得功就这样一直支撑下去吧?”

姬庆文眉毛一挑:“怎么不能?别忘了,是他们理亏!只要支持到天亮,他们自然就会退走的。”

李岩闻言,看了一下天色。说道:“天亮?可现在还不到子时,离天亮少说还有五个时辰,黄得功……他能行吗?”

黄得功果然不行。

他虽然厉害,却也不是铁打的,就好像这样乱打了有小半个时辰,黄得功终于支持不住,手上的动作慢慢放缓了下来,口中开始“呼呼”地大声喘气。

所幸对面那些人脚下的石头大多已被扔了出去,剩下的都是些蚕豆大的小石子,就算扔出去击中了黄得功,也造成不了多大的损伤。

第六章 老子终于有钱了 第〇七六节 救兵终于来了

姬庆文知道现在自己身边虽然有三百多号人,可真正能打的就只有黄得功一人;而对面虽然一个能打的都没有,却毕竟坐拥六百之众——眼下自己唯一能依靠的就是这个黄得功了,万一他退出了战斗,那自己就失去了能同对手抗衡的唯一的筹码了。

想到这里,姬庆文不知从何处得来的勇气,忽然转身从身后拿来一条烤好了的海鱼、一壶清水,大喝一声:“得功,小心,我过来给你送东西吃了。”

说罢,他便缓缓向黄得功身后走去。

众人都已猜出了姬庆文的用意。

杏儿见了这样一幕,已是紧张得泪水夺眶而出,呼喊道:“少爷小心……少爷小心……”

多九公却道:“少爷,你别去,让我去吧……”

姬庆文却浑似没有听见,继续慢慢向黄得功背后走去。

黄得功倒也没有杀红了眼,见姬庆文走了上来,终于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几乎带着哭腔说道:“东家,你可来了,都快饿死我了……”

说着,黄得功接过姬庆文手中的食物和清水,将手中挥舞得隐隐有些发热的铁棍,用力往泥地上一插,便一口水、一口鱼地大吃大嚼起来。

对面申小姐手下的那群织工,见黄得功似乎放松了警惕,立即赶了上来,想要打黄得功一个措手不及。

却不料黄得功口中虽然还在吃喝,耳中、眼中却紧紧观察着对面的情况,见对手冲了上来,随即扭头怒目而视,口中骂道:“你们做什么?连饭都不让我吃了!”

那群织工见他怒目圆睁,一脸的狰狞表情,仿佛是从庙里走出来的金刚、又好似从地里爬上来的恶鬼,顿时吓得呆站在原地不敢动弹。

还是那申小姐见识不逊须眉,立即观察到情况已悄然发生变化,当即高声命令道:“你们瞧见了吧?那汉子已经腹饿口干,大家一拥而上,就能把他给制服了!”

说完她又补充一句:“你们这群人,谁真心卖命,我今天就赏谁白银百两;谁临阵退缩,我明天就叫织坊老板砸了谁的饭碗!”

这百两银子的赏赐固然让人动心,然而这“饭碗”则关系到自己一家老小的温饱,是不能不慎重对待的。

织工们终于下定决心,却又谁也不想当出头鸟,于是口中齐声呼喊了“一……二……三”的口号,这才敢一起向前,手持各色木棍、竹杖之类的“兵器”向黄得功乱打下去。

黄得功见状,忍住疼,一把将姬庆文推开,使劲拔起身边插在泥中的铁棍,挥舞起来同对手们厮打在一起。

这黄得功虽然英勇无畏,却毕竟双全难敌四手,不一会儿便淹没在数百人的围攻之中——只听见他尤在用又粗又哑的嗓子发出“嘿”、“哈”、“嚯”的喊叫声,却已看不见他的身影。

姬庆文就在黄得功左近,已是看得惊心动魄——毕竟黄得功是自己一手从陕西带到京师、又从京师带来苏州的,可以说是自己少数几个能够绝对信任的心腹之一了——要是平白无故折损在这群织工手里,那自己的损失可就太大了。

想到这里,姬庆文再也没法维持住自己的理性,见手边正有一块断头砖,一弯腰抄起砖头,就往一个围攻黄得功的织工脑后砸去。

那织工挨了这么一击,眼前顿时一黑,就这样昏了过去,瘫倒在了地上。

这昏倒的织工身边十来个同伴本来拿黄得功没办法,现在见姬庆文也上来了,正好给自己找了个由头,立即撇下黄得功不管,转身便往姬庆文追打过来。

一看到这几个织工满脸杀气腾腾的样子,姬庆文的理智一下又被吓了回来,也管不着什么黄得功了,丢了手里的砖头,转身便往后跑。

那几个织工倒也不依不挠,操着手里的粗陋兵器,紧追着姬庆文不放。

多九公见状吓了一跳,二话不说便赶上去帮忙。

可他虽然筋骨还算强健,却到底已是个半老之人,被那几个织工一顿围殴就失去了战斗力,平躺在地上不停地喘气。

这一幕可急坏了在一旁掠阵的李岩,可他自己却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就算现在上去帮忙,也无非是去送死挨揍而已。

于是他一转身,目视葛胜道:“老葛,你别忘了你是匠户,也算是朝廷里的人。织造提督在你们眼前被暴民打死,那是什么罪过?朝廷责问起来,别说你你们手里的饭碗了,就是吃饭的这颗脑袋也未必能保住!”

威喝了两句,李岩又换了口吻劝道:“老葛,姬大人对你、对你父亲、对你全家怎么样,你自己心里清楚。要是没有姬大人,你父亲至今还在大牢里带着,这份恩情你要是不报,那同禽兽又有什么区别?”

葛胜其实为人不过是患得患失一点,并不是什么铁石心肠之人,被李岩这几句话一揉一搓,当即下定决心,握紧手里临时找来的一根划船的木浆,一声不吭就向前冲杀而去。

而葛胜在织造衙门辖下的织工里极有威望,一众织工见他都杀出去,终于不再犹豫,也都一拥而上地同对手厮打起来。

一边人多势众、一边心齐气盛。

就这样,两拨织工互相殴打了小半个时辰,各有一百来人被打得鼻青眼肿、皮开肉绽。

这两拨人马已是杀得筋疲力尽,谁也制服不料谁,却又不想就这样认输,一时之间已变成了两块粘稠不堪的狗皮膏药,互相黏连在一起,让人撕扯不清楚。

而姬庆文这边只有一个李岩没有杀入战局,却也是看得心急火燎、垂首顿足。

正在手足无措之间,李岩却听身边突然有人开口问道:“这位先生,请问你是苏州织造衙门来送绸缎的吗?前头这帮人却是怎么回事?”

李岩被吓了一跳,赶紧扭头望去,却见不知何时自己身边已站了个身高八尺、面容俊朗的年轻小伙子。

因见此人相貌倒也不是十分凶恶,李岩便答道:“没错,我们就是苏州织造衙门的人,你是何人?”

那人脸上露出笑容,答道:“在下郑芝龙,不知姬庆文大人身在何处?我也好同他交接交接。”

听到“郑芝龙”的名字,李岩几乎当场喜极而泣,立即拉住郑芝龙的衣袖,说道:“郑船主,你总算来了,姬大人就在前头同对手厮打,你赶紧去帮忙啊!”

郑芝龙不知事情来龙去脉,一脸疑惑地问道:“是什么人?居然这么大的胆子,敢同姬大人为敌?”

李岩心思活络,生怕说出苏州商会和申时行曾孙女的来头,会吓得郑芝龙不敢出手,只说道:“此事说来话长,眼下哪有闲暇解释?总之同姬大人作对之人,是想要强抢这些进贡的绸缎的。”

李岩这几句话无疑触到了郑芝龙的痛处。

让郑芝龙当机立断,招呼过身边一个亲信喽啰道:“都听见了?叫小的们别偷懒了,抄起家伙给我上啊!”

那喽啰当即长啸一声,发出暗号,转眼便有三十来个水手打扮的精壮汉子聚集过来。

只听郑芝龙同他们“叽里咕噜”交代了两句,这群水手便异常果断地抽出腰间长刀,就要冲人群厮杀过去。

李岩见状一惊,唯恐闹出人命来,赶紧将郑芝龙拉住,说道:“郑船主,这件事情既要迅速敉平,却又不能闹大。若是杀伤人命,地方官员查问起来,怕不好收拾……”

郑芝龙眼睛一白,问道:“这位先生是姬大人的师爷吧?这么大一群人,我手里才几个兄弟,不杀掉一个两个,怎么能镇住他们?”

第六章 老子终于有钱了 第〇七七节 全都赶走

李岩是个书生,没想到郑芝龙出手居然如此果断凶悍,心中顿时有些惊恐,唯恐他做出难以收拾的事情。

然而现在千钧一发,既不能详细解释,又不能严厉喝止,李岩只能换一种口吻说道:“对面现在是一场大混战,姬大人就在阵中,没法分辨出来,若是杀错了人,岂不闹出天大的麻烦来?”

就连杏儿也哀求道:“我家少爷就在里面,你们可要小心着点,千万不要伤了我家少爷啊!”

郑芝龙听李岩这个读书人说话斩钉截铁,又听杏儿这个弱女子哀求得情真意切,倒也不敢就这样由着性子胡来,立即吩咐手下收回长刀,只用刀鞘驱赶众人。

郑芝龙的身份,说好听点是位船主、是位海商,然而若以“海盗”二字称呼其人,也没有半点不妥。

正因为此,他手下这些水手,一个个也绝非善类,其中更不乏因杀人越货,而被官府追拿得走投无路,故而跑到海上苟全性命的亡命之徒。

因此,这些人听了郑芝龙的号令,只会觉得这命令下得太过心慈手软,却不会又半点犹豫逡巡,二话不说便冲了上去,举起手中刀鞘,便朝混战之中的织工们身上乱敲乱打。

眼下正是子夜时分,纵然点起了火把、松明,却依旧只将战场照了个模模糊糊。再加上这群海盗平日里同织工并没有什么交情,根本就分辨不出两伙人的区别,索性不分良贱一律加以攻击。

无论是姬庆文这边的、还是申小姐这边的织工,其实都是守法良民,哪经得起海盗们这样一番突如其来的追打?不过片刻时候,就已被打得抱头鼠窜、各自退却,却也正好将两方人马从当中分开,不再扭打成一团浆糊,局面反而明朗起来。

姬庆文在刚才的乱斗之中,脑袋不知被谁打了一棍子,到现在还有些头晕目眩,不知发生了什么状况。

他抬头见身边忽然多了几十个凶神恶煞一般的人物,却不知他们是什么来历、又有什么打算,顿时有些惊惶,刚要开口询问他们身份,耳边却传来郑芝龙的声音:“姬大人,你没事吧?”

姬庆文听了这话,立即认出郑芝龙的身份,赶忙喜出望外地高声回答:“是郑船主吗?你可总算到了,我……我没……”

一个“事”字尚未出口,姬庆文忽然一晕,眼前无数金星乱飞,双腿一软几乎就要瘫坐在地上。

还是身边的黄得功眼疾手快,一把将姬庆文扶住,大声喊道:“东家,东家,你可别死啊……我这个月的工钱还没领到……”

姬庆文其实受伤不重,被黄得功在耳边这样一嚷,顿时恢复了力气,支撑着站了起来,抬手就往黄得功厚实的前胸狠狠揍了一拳,骂道:“老子都快嗝屁了,你还想着钱……”

刚骂完,姬庆文却见黄得功脸上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眼角也被打开了血口子,鲜血正从口子里涅涅往外冒,顿时有些心疼,便又说道:“得功,你今天立了大功了,回去我赏你个五十两银子。”

黄得功听了这话,眼睛立即放出光来,扶着姬庆文便千恩万谢起来,说了无数感恩的话。

这时李岩也赶了上来,见姬庆文精神尚好,又没有缺胳膊少腿,终于放下心来,说道:“姬兄,所谓‘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下次再遇到这种事情,你可不能再这样鲁莽了啊!”

跟着李岩走来的杏儿则已是心疼得泪眼婆娑。

姬庆文同他们打过招呼,便埋怨郑芝龙道:“郑船主,我们约好了时间的,你怎么迟到了?害得我白挨了这顿打……”

郑芝龙听了,立即不好意思起来,挠挠头连声道歉。

几人正说话间,却听对面申家那位大小姐又开口说道:“好啊,好你个织造提督姬庆文,身为朝廷命官,又是钦差大臣,居然胆敢纠结山贼海盗,你这是要造反吗?”

姬庆文此时已是清醒过来,知道她口中所说的“海盗”指的就是郑芝龙,便努力站直了还有些摇晃的身体,反诘道:“海盗?你说的是这位郑船主吧?他有朝廷勘合在手,可不是什么海盗。”

申小姐理亏,无话可说,又一指黄得功道:“那这个汉子呢?他难道不是山贼吗?”

黄得功虽然勇猛,出身却是个普普通通、老实巴交的农民,因此一听申小姐这样说,当场就急了,鼓着腮帮子反驳道:“你别瞎说,我怎么会是山贼?”

申小姐道:“你长得这么凶,不是山贼是什么?”

黄得功有些委屈地说道:“我长什么模样,都是爹妈生给我的。我一出生就是这样,难道我刚生下来就是山贼了啊?”

“哼!”申家那小姐又道,“那你脸上那道大疤呢?一看就是好勇斗狠留下的刀伤,不是山贼,就是响马!”

黄得功脸上有一道贯穿上下的伤疤,长得又红又紫,说起话来便左右乱扭,看上去颇为骇人。

难得的是黄得功长得虽然粗鲁,却也有一颗爱美之心,这条疤痕便是他心中最大的痛处,现在又被人揭出短来,顿时暴怒道:“这是老子小时候上山打柴,从山上滚下来,被树枝划伤的,怎么?这都不行吗?”

一旁的李岩也接话道:“申小姐,想你也是大家闺秀,必然饱读诗书。今日你在这里指鹿为马不知多少次了,难道是想学秦赵高之所为吗?”

申小姐听了这话,立即生气起来,骂道:“你……你说我是太监……你出口伤人……你出言不逊……”

这边姬庆文却早已耐不住性子,高声道:“我们跟她多啰嗦什么?郑船主,你手下这些水手厉害,快把前面那群人赶走了再说,我们还要交接绸缎银两呢!”

郑芝龙也是个爽快人,立即答应下来,又问:“姬大人,方才您这位师爷叫我不能拔刀、不能杀伤人命。可现在要往外赶人,用动粗……好像难了点吧?”

姬庆文是个聪明人,一听就弄清楚了是怎么回事,便说道:“是李岩兄跟你说的吧?他说得也没错。杀人是绝不能杀人的,不过拔刀吓吓人也是可以的。你听我的,这里人胆子不大,你同手下拔出刀、喊两声、跺跺脚,就能把他们给吓跑了!”

郑芝龙有了姬庆文的首肯,顿时来了兴致,高声招呼麾下水手:“小的们,都听见了吗?给我排成两排,都把刀给我拔出来,看哪个不要命的敢来试刀!”

说着,郑芝龙居然身先士卒,率先拔出腰间一把长达五尺的大刀,迈着缓慢却又坚定的步伐,向前方慢慢走去。

在他身后,三十来名水手依令排成两排,也同样拔出长刀,跟在郑芝龙的身后,迈着整齐的步伐,有节奏地喊出“呼!呼!”的号子,向对面的织工威压过去。

那些织工经过刚才那场混战,原本就不甚高昂的士气便更加低落,其中忽有一人,瞧清楚了郑芝龙手中长刀的模样,立即惊呼起来:“倭寇!是倭寇!倭寇又来了!大家快跑啊!”

他这么一嚷,就好像是在茅坑里扔了个大炮仗,原本就稀稀拉拉的队伍顿时炸开了锅,众人再也顾不上什么赏银、什么饭碗了,撒开脚丫子就四散奔逃。

转眼之间,除了腿脚受了重伤,实在是没法走动的之外,过来寻姬庆文麻烦的那些织工,已走了个干干净净,只留下申家那位大小姐,在几个随从家丁的护卫下,气得面红耳赤。

第六章 老子终于有钱了 第〇七八节 三十万两银子

不论怎样,姬庆文终于占据了上风,说起话来自然底气十足。

只见他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对十来步之外的对手说道:“申小姐,有句话我一直挂在嘴边,那就是:‘我能过上舒服日子,大家都有舒服日子过;我过不上舒服日子,那你们连别扭日子也都别过了’。我今日出售的这些绸缎,同苏州商会以及各织坊都没有关系,你又何苦来阻挠我?”

申家大小姐依旧没有服输,脖子一拧说道:“好,今日是你赢了,自然是爱怎么说就怎么说。不过你勾结倭寇却是我亲眼所见,又有这么多证人看见,回去必然有人弹劾于你。想必你的舒坦日子也过不了多久了。”

她口中的“倭寇”指的自然就是郑芝龙了,而郑芝龙是土生土长的中国人,当然不是什么“倭寇”。

可姬庆文现在疲惫已极,又知道申家这位大小姐口齿伶俐,同她争辩起来便是没完没了,便摆摆手说道:“好了,弹劾我的奏章随你怎么写。反正今日是我赢了,是你输了,你还是先走吧,等今后我们自然还有交手的机会。”

申小姐沉默了片刻,忽然犯起耿劲来,说道:“你要我走,我偏不走,就是不能让你成事,看你把我怎么办!”

姬庆文听了都快晕了——怎么从古至今女孩子都是这么不讲理?

他忽生一计,“嘿嘿”一笑道:“怎么办?凉拌!你看这里是个偏僻小村,现在又是深更半夜,只要我一声令下,就能杀退你身边这几个不中用的随从,然后……嘿嘿……嘿嘿……”

申小姐听他笑声十分轻浮,吓得立即往后缩了缩:“然后……然后什么?”

姬庆文脸上露出明显的挑逗表情,说道:“然后怎样,小姐这么聪明,不会不知道吧?若真是不知道,若真的想知道,那就请小姐斥退左右,我单独教你。”

申小姐听了这话,原本红扑扑的脸立即涨得好像猪肝一样,惊叫:“你……你想轻薄我?”

姬庆文又“嘿嘿”一笑,反问道:“你猜呢?”

这三个字,堵得原本伶牙俐齿的申小姐哑口无言——说“是”也不好,说“不是”也不行。

这事申小姐身边的老随从也劝道:“小姐,这个姓姬的不是好人,今日我们可不能再吃他的亏了,还是先回去再说吧。”

这也是现在唯一的办法了。

申小姐咬了咬下嘴唇,道:“好,我走!但是这些受伤的人,我要带走,你不要阻拦。”

姬庆文摆摆手:“这些人当然是你带走了,总不见得留在我这里,还要我负责医治不成?”

待苏州城里那些织工完全撤走,时间已过了后半夜,东边大海方向的地平线已渐渐露出一丝光亮。

姬庆文终于松了口气,问郑芝龙道:“郑船主,我们约好了在这里见面,你怎么姗姗来迟,险些坏了事了。”

郑芝龙忙拱手作揖道:“都是小人不对。小人的船停在宁波,出航之时正在落潮,没料到长江水流这样湍急,小人逆着潮水和江水才又赶来松江府的,这才耽误了行程。”

姬庆文不过是问明情况而已,并不想深究责任,点了点头又问道:“那你的船呢?”

郑芝龙向后一指,说道:“喏,就在那边。”

众人循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见一艘纯黑的三层大船正停泊在渔港旁边,桅杆上几面写着“郑”字的猩红大旗迎风招展。

姬庆文随口问道:“还以为你会带一支船队过来呢,怎么才一艘船啊?”

所谓言者无心、听者有意。

郑芝龙听了这话,立即答道:“大人可别小看了这艘船。东海里就没有比它更快、更稳的船了,十天就能从这里到日本打个来回,比别的船快了一半,而且遇到大风也可照常航行。光这一艘船,就可以造寻常海船至少五艘呢!”

姬庆文这才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便解释道:“好了,我是外行,不过是随口说说而已,你可别动气啊。”

郑芝龙却以为姬庆文还有些怀疑,便又道:“大人要是不信,我请大人到船上去看看就知道了。”

姬庆文对郑芝龙还不能完全信任,找个由头便拒绝了,又道:“行了,现在时辰不早,我们还是先交割绸缎、银两吧。”

这才是正事。

于是在姬庆文和郑芝龙的直接监管下,两边各自取出直尺、银秤,互相丈量绸缎、称取白银。

这样认真工作了一个时辰,待天已蒙蒙亮,两边终于完成了绸缎和白银的交割,生意就此做成。

一来一回,郑芝龙就赚到了几十万两银子,心中自然高兴,赞道:“大人果然同那些奸商不同,提供的绸缎分量足、质量好,今后我们有钱大家赚,大人有什么要我办的事情也尽管开口!”

姬庆文这五百匹进贡的彩织锦缎,换了三十万两——也就是三万斤——白银,分量足足是自己带来的这些绸缎的三倍,将运送绸缎的这几两马车装了个扑满。

姬庆文这就犯了难,招来受了一些轻伤的多九公和葛胜问道:“两位,你看这些银子应该怎样运输回去?就怕有人会半路劫银子。”

葛胜似乎忘了昨天那场风波,满不在乎地说道:“大人不用害怕,其实这边治安好的很,只要白天行动是绝不会有人过来打劫了。”

多九公道:“就算治安不好,我们也得硬着头皮往回运啊,否则放在这里岂不更加麻烦?”

姬庆文却还不放心,转身问郑芝龙:“你这些水手用的倭刀我看好得很,你船上有几把?都卖给我,我手里有了兵器,走起路来胆气也稍微壮一些。”

郑芝龙算了算,说道:“这次小人船上带的倭刀不多,现在船上还剩三十把倭刀,都不是什么好货色,也就十两一把。这三百两银子,大人也别给我了,这些倭刀送给大人,就算是小人的孝敬好了。”

姬庆文点头接受下来,又道:“那就谢谢你了。你下次回来时候,多带些好刀回来,至少也给我搞个两三百把好刀,我出钱买。”

于是姬庆文在织工当中,选了三十个身强体壮又没有受伤的年轻人,将郑芝龙送的倭刀分发给他们,用以护送这些来之不易的银两。

安排妥当之后,姬庆文又在当地买了几两大车,让受了伤行动不便的织工坐在车上,便当即启程赶回苏州。

所幸一路之上甚是太平,姬庆文新武装起来的三十个织工,除了威吓一下挡路的慢车之外,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待到午时刚过,众人已经回到了苏州织造衙门。

回到衙门,姬庆文一颗悬着的心顿时放下大半,他刚要下令吩咐众人回去休息,李岩却劝他事情尚未完全办妥,不能太过放松。

于是姬庆文按照李岩的建议,以摆庆功宴的名义,将三百多织工留了下来,足足摆了十二桌酒席,请众人好好吃了一顿。

席间姬庆文宣布,凡是参与此次行动的织工,除了当初答应的二十两银子的赏赐之外,再多赏三十两银子,凡受了伤的织工另有抚恤银子。

织工们听到这样的消息,当然是欢欣鼓舞,向姬庆文说的好话,足足能塞满十座库房。

这样一通收买人心的操作下来,姬庆文又花了两万两银子。

然而他今日完成了同郑芝龙,足足换了三十万两银子,刨去要上缴给崇祯皇帝的二十万两,自己还剩十万两;而这十万两里,去处五万两成本、再去处赏赐抚恤织工的不到两万两银子,姬庆文就赚了三万两银子;而他在库房里,还有五百匹绸缎,只要再完成一次交易,那就能再赚至少二十万两银子。

到任苏州织造不到一年时间,虽然诸事未必全然顺利,可姬庆文却凭自己的本事,成了一个确确实实的有钱人!

第七章 招兵买马 第〇七九节 圣旨到

畅饮一天之后,姬庆文等人又开始了紧张的工作。

出了苏州织坊阻挠自己出售贡品绸缎的事件之后,姬庆文唯恐再出什么意外,对库房的看管愈发重视起来。

他叫人在库房旁边收拾起一间小屋,让黄得功不分昼夜驻守在库房之内。又从织造衙门辖下的匠户之中,抽选出三十名精干的年轻人,分成三班日夜护住库房,按照每天一两银子的标准发放工资。

为防夜长梦多,他又派多九公即赴南京,请来河道总督,要他立即将筹措到的银两和进贡的绸缎经过运河发往京师。

按照往年的成例,织造衙门的贡品都是在十一月底或是十二月初才启程向京师进贡,而现在才是九月中旬,至少提前了两个月。

因此河道总督张九德听到这个消息时候,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然而当他听说这次苏州织造衙门一共要向京师输送二十万白银和八百多匹绸缎时候,立即意识到兹事体大,不能有半点错误。

于是张九德点起三艘大漕船,亲自带队,即刻从南京出发,经长江、运河赶来苏州。

苏州城内姬庆文早已将进贡的绸缎及白银清点清楚,就等张九德到来便可以立即送去京师。

然而张九德做事谨慎,非要将数目庞大的绸缎银两,用自己带来的人重新清点一遍不可。

姬庆文自诩进贡的物品绝对没有短斤缺两,因此心中异常瓷实,专门陪同张九德将绸缎银两重新清点之后,便同他联名签署了交接文书,让他即刻装船启程,将贡品发往京师。

在此之前,姬庆文则早已让李岩代写了一份奏章、一份书信,严密封存好了之后,发六百里加急快递,直送京师。

奏章自然是写给崇祯皇帝的。

奏章之中,姬庆文将自己一年多来的履职情况,向皇帝细细禀报了,并提出两点要求:一是请皇帝下令立即逮捕前任织造提督郭敬,并交付有司衙门审议其罪;二是批准织造衙门招募一定数目的兵士,用以护送绸缎、银两。

另一封书信则是写给老师孙承宗的。

既是私人书信,行文自然更加随意、说话更加透彻一些,除了将奏章之中提及的事情更加详细说明一番之外,又将自己在苏州这一年之中接触到的钱谦益、郑芝龙及苏州商会的事情同孙承宗细细讲了。尤其强调了钱谦益并不是什么大公无私的正人君子,希望老师孙承宗找机会劝谏崇祯皇帝,不要重用这位所谓的东林领袖。

因是用六百里加急送往京师,故而姬庆文的两份文书不过三天时间,便已被分别摆到了皇帝的乾清宫内和孙承宗的书房里。

这两人对姬庆文也是十分重视,当即各拟了一道圣旨、一封回信,却不交驿站发送,而是派了一名锦衣指挥佥事,亲自送到苏州织造衙门府上。

这位锦衣卫高级军官风尘仆仆一路从京城赶到苏州织造衙门之时,姬庆文却并不在衙门之内,只有一个多九公在衙门里看门。

因身上揣着两份重要文件,锦衣卫不敢怠慢,立即叫多九公去传姬庆文回衙门接旨。

此时姬庆文一件大事刚刚落地,暂时对衙门里的事情有些放松,正租了一条小船,带着杏儿在城外金鸡湖上泛舟。

他虽不知道这锦衣卫身上带了重要的书信,却知明白锦衣卫乃是皇帝的亲信耳目,绝不是能够等闲处之的。

于是姬庆文便赶紧将船划到岸边,顾不上晾干因过于匆忙、一脚踏空踩在湖水里湿了的鞋子,骑上快马便往苏州织造衙门赶去。

回到衙门,却令姬庆文喜出望外,原来这位锦衣卫指挥佥事不是别人,正是同自己熟识的李元胤。

这李元胤虽是现任锦衣卫指挥使骆养性的亲信,不过做人、做事还算光明磊落,因此姬庆文对他印象极好,一见面便寒暄道:“原来是李指挥大人来了,有失远迎,有失远迎。不知来我这小衙门里头,有何指教啊?”

李元胤满脸带笑,谦逊道:“岂敢岂敢,姬大人苏州不到短短一年,就做出许多功绩,鼎鼎大名就连京师之中也是如雷贯耳、直达天听。这不,皇上派在下过来传旨,又带了孙承宗老督师的信函,想必对姬大人必有重用吧。”

姬庆文这才知道李元胤此行的来意,一颗悬在半空的心顿时落地,禁不住长舒一口气。

此时听到消息的李岩也赶了过来。

李岩是官宦子弟,懂得一些官场的规矩,同李元胤寒暄几句之后便问道:“李指挥既已来到苏州,那在下和姬大人自然是要尽地主之谊的。我们还是抓紧先办正事,接了圣旨再说。不过我们才疏学浅,不知道接旨的规矩,还请李指挥费心安排,免得犯了不敬之罪。”

李元胤能做到锦衣卫指挥佥事这样的官职,自然懂得轻重缓急,便亲自安排织造衙门里打扫厅堂、设案摆香、斥退闲杂人等,这才向姬庆文宣读圣旨。

圣旨写得十分简单明确,大旨就是对姬庆文这一年来的工作予以褒奖勉励而已。

姬庆文内心里毕竟是个从穿越过来的现代人,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对封建皇帝这些空口白扯的褒奖之语并没有什么兴趣,待李元胤宣旨完毕,说了几句空洞的谢恩的话,便算是领了圣旨了。

反倒是负责宣旨的李元胤激动起来,双手捧着圣旨交给姬庆文,口中说道:“皇上对姬大人如此称赞,可谓朝中绝无仅有。就连袁督师,皇上最近对他也是颇有微词,说他不思进取,战场上面进展不大呢!”

这是一条重要的官场动态,姬庆文听了之后咀嚼消化了一下,方才谦逊道:“这都是皇上的错爱啊!”

李元胤笑道:“姬大人过谦了。大人是不是曾经上书皇上,请求圣上惩处前任织造提督郭敬?”

这件事情,姬庆文确实是在奏章之中明确提出来过,便回答道:“是有这么一件事情,就怪这个郭敬处处同我作对,几乎坏了皇上交办给我的大事,否则我也不至于明文弹劾他。不知皇上打算如何惩办这只阉狗。”

李元胤笑道:“看来姬大人的消息还不够灵通,来苏州之前,在下已奉旨将郭敬就地正法了!”

姬庆文听了这话,颇有几分得意。

李岩却是大惊失色,问道:“什么?郭敬好歹也是五品官,曾经的钦差大臣,就这么杀了?”

李元胤点头道:“记得皇上亲口说的:‘郭敬这厮这般可恶,不能留在世上,恶狗不除掉便要咬人,也不用交有司衙门定谳了,一刀杀了算了’。有皇上这话,那郭敬自然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李岩对太监宦官颇有一些成见,听说皇上这样干脆就将郭敬处决,高兴得连声称颂。

姬庆文听了这消息,却是后脊生出一分凉意——要知道,自己和郭敬同是织造提督,区别不过在于一个裤裆里有“把儿”而另一个没有而已,皇帝现在一句话能够除掉郭敬,那到时候想要除掉自己时候,也不过就是一句话的事情。

历史上,不是就连崇祯那位极为倚重的袁崇焕,不也在崇祯的一念之间,就被杀了,而且用的是极为残忍的凌迟之刑吗?

想到这里,姬庆文一脸的失魂落魄,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李元胤毕竟是锦衣卫出身,看见姬庆文神态怪异,便问道:“姬大人,你是怎么了?莫非是觉得太便宜这个郭敬了?”

第七章 招兵买马 第〇八〇节 枪杆子里出政权

姬庆文听了这话,仿佛是从睡梦之中被惊醒了一般,“哦”地答应一声,脑海之中一片空白和茫然。

就在这茫然和空白之中,他忽然想到后世有位大大有名的人物说过一句名言:叫做“枪杆子里出政权”的名言;又有位不知名的人说过一句叫做“有枪就是草头王”的名言——这可都是至理名言。

这让姬庆文意识到:只有自己手里掌握了军队,掌握了完全服从于自己的军队,才真正能够在明末即将到来的乱世里,紧紧把握住自己的命运,太太平平做一个有钱人。

于是姬庆文问道:“记得我向皇上请旨,想以织造衙门的名义编练写护卫兵士,怎么皇上的圣旨里一句也没提到?”

李元胤忙回答道:“皇上圣旨里没有批准,那自然就是驳了大人的条陈了。不过……”

姬庆文听了这话,满肚子的心灰意冷,问道:“不过什么?”

“不过我离京师之前,孙承宗老督师特意带了封信给大人。孙老督师是善于掌兵之人,又是帝师,想必信函之中必然会说明圣上驳回请求的缘由的。”

李元胤一边说,一边掏出一封用牛皮纸严严实实包裹起来的信札,递到姬庆文手中。

姬庆文见这份信札颇为厚实,不知里面藏了些什么东西,颇有几分好奇,正要打开封皮,却听李岩在他耳边低语道:“姬兄小心,李元胤毕竟是锦衣卫,不知底细,孙老督师给你的私信,还是不要在他面前打开的为好。”

这话还真的提醒了姬庆文,让他赶紧将信封藏到身后,脸上扬起笑容,对李元胤说道:“我们忙着说了大半天的公务了,竟忘了招待李指挥了。来,既然到了苏州,那得月楼是不能不去的,那里我有长包的座位,正好可以请李指挥尝尝江南风味。”

于是姬庆文让李岩领着李元胤先走一步,自己将孙承宗给自己的信札放在自己房内保险的地方,这才追了出去。

酒足饭饱之后,姬庆文又在苏州城内有名的园外楼客栈包了一间上房,请李元胤住下——只因他锦衣卫指挥佥事的身份太过扎眼,要是安排他住在织造衙门,那无疑会让姬庆文觉得自己身边多了一根拔不走的钉子。

安排妥当之后,姬庆文便同李岩一起赶回织造衙门。

待其回到衙门之时,已是酉时,两人虽都饮了些酒,却没有丝毫睡意,回到衙门第一件事情,便是一同拆看孙承宗的信札。

因天色昏暗,姬庆文便吩咐杏儿点起一圈五六只烛台,将房间照得仿佛白昼,这才取出裁纸用的小刀,将信札的封皮小心翼翼地割开之后,便从其中取出一份信封、一叠纸张和一本黄绫封面的奏章。

姬庆文先取过信封,将其撕开一看,果然就是孙承宗写给自己的书信。

书信开头,孙承宗问候了几句,又夸奖了一番姬庆文的作为,之后便用专门文字,解释为何皇帝会驳回姬庆文招募护卫的请求——

原来一来织造衙门一向只负责制造采购贡品,间有替皇帝收集舆情的职责,却从来没有过招募兵丁的先例;二来是朝廷打击阉党,必然就要重用东林党人,而苏州商会同东林党交往密切,偏偏织造衙门又同苏州商会发生了剧烈冲突,相当于同东林党结下了梁子。

因此无论从惯例规矩考虑,还是从现实形势出发,短时间内都不能允许织造衙门招募兵士。

写到这里,孙承宗的话锋一转——

然而兵士并不是一定要织造衙门的名义来招募的,皇帝现在虽然驳回了姬庆文奏章上的要求,却同意他可用个人名义招募乡勇团练,用以承担押运绸缎、银两,以防宵小之徒觊觎的职责。

对此,深通兵略的孙承宗还在书信中专门指点他:江南民风虽然略显柔弱,却是当年戚家军的大本营,可惜戚家军在远征辽东之后,便已烟消云散,正好可以乘此机会,寻访戚家军后人,重建这支屡立战功的精锐之师。

当然了,组织乡勇团练的一切经费,朝廷是不能拨款的,只能在织造衙门自己的经费中开支。同时,朝廷也不能全然放任姬庆文自组军队,锦衣卫指挥佥事李元胤从今日起就要常驻苏州,除了帮姬庆文做一些手机情报之类的事情外,对他也是个牵制。

看来李元胤还真是崇祯皇帝留在自己身边的一颗棋子。

姬庆文意识到这点之后,虽然有些失望,可毕竟孙承宗已将丑话说在前头,反倒让他感到几分释然,便继续往下看去——

孙承宗接着往下写道,姬庆文弹劾钱谦益的意见,皇帝不能公开批准,却也在某种程度上予以采纳——内阁首辅钱谦益自然是当不成了的,就连原定的礼部左侍郎,也被削为右侍郎,列在徐光启之后。至于内阁首辅的人选,则为平抑纭纭众口,只能用金瓶掣签的方式,选了无党无派的周延儒暂时担任。

下面,孙承宗又提到了郑芝龙的问题。说他同日本走得过近,不知其有何居心,不能不加以防备。然而现在朝廷财政紧张,又不能不依靠他沟通海内外贸易,需要先羁縻住,等日后再另作处置。

因此孙承宗专门向皇帝请多请了十道勘合,让新任的礼部左侍郎徐光启签发下来,交到姬庆文手中,专门用来收买人心——那一叠纸张,便是在海商们眼中价值千金的勘合文书。

对于郑芝龙,姬庆文心中早已有了定策。

他知道郑芝龙这个人在历史上也并非对明朝忠心耿耿,也做出过投降清廷的失节之事。由此来看,郑芝龙这人本性也不过是个商人而已,心中信奉的不过是“有利可图”四个字而已。

从这方面想,这郑芝龙同姬庆文还颇有几分相似之处。

所以对郑芝龙,最重要的就是要防止他过于做大,避免出现明朝沿海郑家一言九鼎的情况的发生。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现在首先要做的则是必须先羁縻住郑芝龙,利用他赚取大量白银,从而扩充自己经济实力,消灭敌对势力、扶植反对力量,最终建立起一支姬庆文自己能够掌握的海商力量。

说完了郑芝龙,孙承宗则在书信之中教导姬庆文必须为官谨慎小心,皇上交办的差事固然是要做好的,却也不能过于得罪人——要知道南直隶乃是物华天宝、人杰地灵之地,又是东林党的大本营,朝廷里南直隶出身的官员不知有多少,稍微开罪他们,便会招来无穷无尽的弹劾。

例如姬庆文在押运进贡绸缎赴松江府交接时,同苏州商会发生冲突之后,便引来无数弹劾文章——信札里那封黄绫封面的文件,便是弹劾姬庆文的弹章的题目和节略。

姬庆文打开文件一看,只见这些文章题目一看就触目惊心:

比如《劾姬庆文擅售贡物大逆不道疏》、《劾姬庆文勾结匪类心不可问疏》,写的都是姬庆文在松江府同苏州商会的织工发生冲突的事情;又如《劾姬庆文狂悖不法里通外国大小事疏》、《劾姬庆文勾连倭寇图谋不轨疏》,说的是姬庆文结交汤若望、郑芝龙的事情;又如《劾姬庆文越礼僭越二十事疏》,则是将姬庆文到任苏州之后吹过的牛皮、装过的逼,收集汇总成一篇文章,用来攻击姬庆文。

然而这些弹章的题目虽然取得惊心动魄,可内里却是一点干货和实锤都没有,动不动就是些“以情度之”、“理应如此”之类的语句,就怕用上陷害岳飞的“莫须有”、陷害于谦的“意欲”了。

第七章 招兵买马 第〇八一节 明朝标题党

看了这些文章的题目和节略,姬庆文不由感慨起来——原来后世互联网上,那些哗众取宠、虚张声势的“标题党”,居然在明朝就有了老祖宗!

看了这些名不副实的弹章标题和节略,姬庆文满肚子的火气居然平息下来,哂笑着对李岩说道:“写这些弹劾文章的,想必也都是两榜进士、饱学鸿儒。可惜那么多圣贤书,都被他们读到狗肚子里去了,最后化做狗屁放了出来,真是臭不可闻。”

李岩在科场博取功名之心未熄,并不愿意跟着姬庆文辱骂这些言官,话锋一转道:“我原本也要劝姬兄看了这些文章,就当是乱风过耳,不要放在心上。看姬兄这样洒脱,我也就放心了。”

姬庆文却正色道:“不过这些人,就好像一大群苍蝇,围在你身边‘嗡嗡’乱叫,吵个没完,虽然咬不疼你,可也够闹心的……”

李岩接话道:“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世宗皇帝(嘉靖)、神宗皇帝(万历)那样的聪睿之主,也被言官们搞得苦不堪言。就连张江陵(张居正)老相公这样的一言九鼎的首辅大臣,也被攻击得几乎辞官自刎……”

姬庆文道:“其实你跟这些人认真你就输了。同言官们有什么好争辩的,我那边有位姓周的高人说过这样一段话:对苍蝇,就要挤破它的肚皮、扯出它的肠子,再用它的肠子勒住他的脖子用力一拉,然后再手起刀落——你猜怎么着?整个世界都清净了。”

“姬兄的意思是……”李岩问道。

“意思很简单,只要有刀在手,那任由苍蝇们怎样胡搅蛮缠,就都可以当他们是在狂犬吠日。”姬庆文答道,“皇上已开了口子,让我招募团练,这就想当于将刀送到我手上了。我看现在首要之事,便是尽快将队伍招募起来,这样我们今后押运绸缎银两,便不用再顾忌苏州商会的骚扰了。苏州商会被我们压服了,那这些替商会说话的言官们,自然也会闭嘴!”

这果然是一条斩草除根、釜底抽薪之计,李岩作为一介文士,虽然觉得此计略为粗暴一些,却也挑不出什么刺来,于是说道:“这确实一条妙策。然而看孙老督师信中意思,要织造衙门承担军费,似乎有些勉为其难了。”

姬庆文打算组织军队的心意却是十分坚决,盘算道:“现在我手里有四万多不到五万两银子,能够拿出来随时使用的也有三万两。此外,我们库房里还有五百匹绸缎,我现在手里有了勘合,将这些绸缎出售给郑芝龙,便又能换来三十万两银子,等年底付清了湖州那边生丝和各种材料的钱,便能落下二十万两。就是不知道大明朝养一个兵,需要花多少钱了……”

李岩蹙眉道:“我之前埋头苦读,一直以为银子和军事,都是些细枝末节的俗务。却没想到其中竟也有这样大的学问。不过我以为,既然是要养兵,还是贵精而不贵多,我们量力而为,先招两百人左右,等练兵有了起色、手里积攒了银子,再另行扩招不迟。”

这话讲得就十分妥当老成了,姬庆文连声称是,又道:“还有就是孙老师书信里面要我去寻找戚家军的后人,人海茫茫不知哪里才能找到这样的人呢?”

李岩摇摇头,微笑道:“姬兄这是怎么了?你别忘了你身边现在可多了一个李元胤。他是锦衣卫指挥佥事,耳目清灵得很,而且协助姬兄练兵也是他的本职工作之一,办起事来他自然用心。姬兄让他去寻访寻访,那还不容易?”

姬庆文听了这话,立即咧嘴笑道:“好主意,好主意,让李元胤出去找点事情做,总比成天盯着我强。我明天就请他去寻访戚家军的后人。”

姬庆文虽然知道探查别人的行踪是锦衣卫看家的本事,却没想到李元胤工作起来效率竟会高到这种程度——他早上吩咐李元胤去探寻戚家军后人的下落,不到傍晚便已传来“戚家军”后人的消息,而且连姓名、籍贯、住所都调查得清清楚楚。

姬庆文听到消息十分高兴,一时都忘了李元胤特务头子的身份,约好了明天就一同去寻那个叫做“陈文昭”的曾经的戚家军带兵游击将军。

听李元胤的情报,陈文昭现在义乌以采矿为生,而苏州到义乌有将近六百里路,快马急行也得走两天,因此姬庆文便约好了李岩、李元胤和黄得功,于次日一早出发,至于织造衙门的事务,则交由宋应星及多九公会同办理。

第二天是个大晴天,一清早就高高挂在天空的太阳,将江南冬天一丝阴冷的气息驱赶得无影无踪。

姬庆文穿戴齐整与李岩各乘一马,呼吸了一口略带寒意的空气,便要出发同约定在苏州南面胥门的李元胤会和,在一同向南,途径杭州之后,再往义乌而去。

然而姬庆文还没真正出发,便被人堵在了衙门之内。

只见织造衙门口密密麻麻站了二三十人,这些人手中虽然没有携带兵器,身上、脸上又似乎带了些轻伤,可态度却十分坚决——就是不让姬庆文出门离开。

这就奇了怪了,姬庆文自己就是织造提督,哪有被人堵在织造衙门里不能离开的道理?

又想到自己正有一件紧要事情要做,姬庆文当场就发了火,怒斥道:“你们都疯了?老子是朝廷命官,又是钦差大臣,还敢挡我的驾,苏州城里还有没有王法?”

他话音刚落,人群之中便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王法?苏州城里当然有王法了。我看你是准备畏罪潜逃,所以才派人将你堵在这里的!”

“胡扯!”姬庆文怒道,“我有什么罪可畏的?还不快点给我闪开通路,我有重要事情要办。”

人群之中又响起那熟悉的女子声音:“逃命,当然是重要的事情了。可我却不能让你去做,大人……哼!我就暂且称你为大人吧……还是给我好好在衙门里待着!”

噢哟,好大的口气!

姬庆文已从嗓音之中或多或少猜出了来者的身份,便问道:“原来是申沉璧大小姐来了啊,你既然来了,何必藏头露尾,有话我们当面锣、对面鼓,说个清楚。”

古代女子只有姓而没有名,因此一些读过书的女子,便会给自己取一个“字”以便称呼——比如那柳如是的“如是”二字,便是她给自己取的“字”。至于申小姐的“沉璧”二字,也一样是她自己取的。

姬庆文从葛胜那里打听来这位申小姐的“字”后,还专门问过李岩“沉璧”二字的来历——乃是出自北宋范仲淹《岳阳楼记》中“长烟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跃金,静影沉璧”一句。

却说申沉璧毕竟是个女子,被姬庆文点了名,不好意思再躲在别人身后,终于探出身来,说道:“既然大人已知道我的身份,自然也就明白了我的用意,那就请大人回府去,不要随意走动。”

姬庆文注目望去,却见申沉璧身材小巧玲珑,一双浑圆的大眼睛忽闪忽闪,一张冻红了的脸肉肉嘟嘟,偏又穿了身嫩红色的小棉褂,衬托得她整个人都显得异常可爱——同那个前几天还将姬庆文几乎逼到绝路上的“申家大小姐”竟完全对不上号来。

姬庆文见申沉璧容貌气质虽不及白莲教周秀英那么美艳绝伦,又比不上柳如是那般英姿勃发,却也是一等一的大美人儿,不是杏儿这种小丫头能比的。

第七章 招兵买马 第〇八二节 颠倒黑白

一见申沉璧居然是这样一个后世所谓的“萌”妹子,姬庆文原先那种愤怒和不耐烦的心情顿时削减了大半,反用一种欣赏中带着三分暧昧、暧昧中藏着三分歹意的眼神望着申沉璧,就连嘴角都渐渐扬起不怀好意的微笑来。

那边申沉璧被姬庆文这色眯眯的眼神看得满脸通红,大声训斥道:“姬庆文,你少得意。现在朝廷里弹劾你的奏章已经连篇累牍,就连皇上看了也是雷霆震怒,已派了锦衣卫过来捉拿你。这事你还不知道吧?”

姬庆文只见申沉璧一张略带几分稚气的脸上,堆满了严肃认真的表情,颇有几分反差的喜感,脸上的笑容洋溢得愈发肆无忌惮,就连申沉璧对他说了些什么都似乎没有听清楚。

一旁的李岩却是十分冷静,用带有几分惊讶的语气在姬庆文耳边说道:“姬兄,申家这位小姐耳报神好厉害。李元胤过来传旨才是前天的事情,不过三天时间,她便已经打听到了事情的大概。可不能等闲视之啊!”

姬庆文听了这话,才从思春中反应过来,说道:“她固然是打听到了一些消息,可得到的消息却同事实差距太大。有句话叫‘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她一开始听到的就差了一千里,现在早就不知偏到十万八千里去了。”

李岩点头道:“不过这位小姐固执得很,还有招兵买马的要紧事等着我们去做,可得快些把她打发走了。可惜原先那些织造衙门的人都被遣散了,黄得功又在织坊看库房,只有一个多九公在这里,又没法通知织工过来驱赶他们,真是麻烦!”

姬庆文却道:“这有什么麻烦的?我们可以用事实教育人,用真理说服人嘛。这样,麻烦李兄到我书房里,把那份节略取来,我给这丫头看看,她自然就怂了。”

李岩连道“妙计”转身便回衙门去了。

姬庆文却抬头朗声说道:“申小姐,你方才说的那三件事情,我都知道。可从你嘴里说出来你的情况,同我自己知道的,却是南辕北辙。”

申沉璧嘴巴一嘟:“你此话怎讲?”

姬庆文听她已被自己将思路拉了过来,便不紧不慢地说道:“你说弹劾我的奏章连篇累牍,那固然不错,不过写这些文章的人,都不过是些刀笔吏、狗腿子罢了,里面没有一点过得硬的事实,完全没有说服力。因此皇上看了确实十分震怒,却不过是震怒于这些笔下没有口德的御史言官而已!”

他顿了顿又道:“皇上派了锦衣卫也确实不错。不过这位锦衣卫,是来向我宣达皇上褒奖我的旨意的,又怎么可能是皇上派来捉拿我的?同你讲的更是大相径庭。我看你是个年轻的女子,容易受到他人的挑唆,所以你得罪我,我也不放在心上,你还是赶紧回去绣花吧,别耽误我办正事。”

申沉璧刚才几句话,被姬庆文不留情面地逐字逐句批了个体无完肤,顿时让这个刚二十出头的申家大小姐有些挂不住面子,立即恼羞成怒起来:“你胡说,你胡扯,你信口雌黄,你口蜜腹剑,你指鹿为马,你……”

姬庆文没想到申沉璧还颇有些才华,出口便是一连串成语,连个打断她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正在这时,李岩已将那份节略取来,塞到姬庆文手里。

姬庆文便打开节略,高声将犹在背诵成语的申沉璧打断,一条一条地将那些触目惊心的弹劾自己的文章的标题念叨起来。

就这样,姬庆文念了一小半,申沉璧便耐不住性子了,问道:“你,你是怎么会知道这些弹劾你的奏章的?”

姬庆文不无得意地说道:“这些事情你都知道了,凭什么我不知道?告诉你,这些弹章皇上看了以后,一个字也没批准、一个标点也没同意,全部留中不发。更抄了一份送给我,算是给我说了个笑话!”

正说话间,姬庆文却见李元胤正牵了匹马快步往自己这里赶来,便高声招呼道:“李大人、李将军、李指挥,这里,这里,我在这里!”

李元胤闻言,一边旁若无人地走了过来,一边埋怨道:“是李大人越好了碰面的时间、地点的,怎么自己没有前来,反倒让末将在南门干等了许久?”

李元胤本来就长得身材颀长、相貌堂堂,再加上身上这身飞鱼服、腰间那把绣春刀,更显得威风凛凛、不怒自威,吓得申沉璧带来的这群人,不由自主地让开了一条通路,仍由李元胤走到姬庆文身旁。

姬庆文见李元胤来了,便故意抬高了声音,玩笑道:“李指挥乃是锦衣卫指挥佥事,是奉了皇上的旨意过来抓我的,我再笨,又怎么会过来自投罗网呢?”

李元胤不知事情来龙去脉,赶忙拱手道:“不知大人这话从何说起?大人是皇上跟前的红人,末将也是皇上派来帮大人做事的,又怎么会来捉拿大人?这笑话一点也不好笑,大人今后请勿再提起。”

姬庆文并不回答李元胤的回答,却对十来步开外的申沉璧反问道:“你看,这位锦衣卫的李指挥不是来捉拿我的,这下你们总该相信我是无罪的吧?”

申沉璧其实早已被姬庆文说服,只不过她众目睽睽之下,碍于面子不愿认错而已,依旧强词夺理道:“好你个姬庆文,本事不小啊,就连锦衣卫都被你收买了,当了你的走狗!”

李元胤可没有什么好脾气,听了这话,两道剑眉一耸,厉声呵斥道:“你是什么人?居然敢辱骂锦衣卫!当锦衣卫是吃素的吗?”

说着,李元胤便拔出腰间的绣春刀,大步向申沉璧走去,一面走、一面喝令道:“你不要动,待我将你捉去苏州知府衙门,要好好审问审问你今天到底是何居心!”

李元胤这几句话,让申沉璧顿时傻了眼——她今日前来,不过是要挫一挫姬庆文的锐气,也算是为自己几天前在松江府吃得亏报了仇;却没料到三言两语之间,居然会闹到锦衣卫前来捉拿自己的地步。

这申沉璧虽然出生宦门,见识要比寻常人广博许多,却毕竟还是个年轻女子,见李元胤越走越近,顿时慌了神,原本那张伶牙俐齿的嘴巴,也终于说不出话来。

还是姬庆文起了几分怜香惜玉之心,赶紧上前拉住李元胤,说道:“李指挥何须如此?不过是这个小姑娘胡搅蛮缠找我麻烦罢了,也用不着上纲上线非要抓她去知府衙门……”

“不行!我要是连个小丫头都处置不了,那锦衣卫的脸往哪里搁?今后在苏州还怎么办事?”李元胤态度异常坚决。

姬庆文赶忙劝道:“李指挥消消气,她得罪的是我,我都没放在心上,李指挥又犯得着生气吗?”

此时苏州城渐渐热闹起来,织造衙门门口也已围满了路人。

因苏州地处南方,工商业发达,城中百姓大多见过世面,已形成了独立的价值观和是非观——这也就是后世所称的“市民意识”或者“公民意识”。

因此今日他们见李元胤动手拿人,虽然一时慑于他锦衣卫的权力和威严,不敢立即同他发生争执,却也开始骂骂咧咧起来:

“锦衣卫了不起啊?就敢当街拿人?”

“可不是嘛,一个小姑娘而已,说错了几句话,犯得着抓去知府衙门吗?”

“锦衣卫也就欺负欺负这小姑娘,当初魏忠贤在的时候,阉党在的时候,他们哪敢放个屁啊?”

第七章 招兵买马 第〇八三节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面对纭纭众口,李元胤却似乎没有听见市民们对他的咒骂,依旧步步向申沉璧紧逼而去。

申沉璧已然慌了神,既不愿被锦衣卫擒拿而去,又不敢当街逃跑,便赶忙招呼自己带来的十几个家丁护在自己身前。

李元胤见状,大喝一声:“你们是什么东西?敢阻挠锦衣卫办案?还不给我退开!”

那十几个家丁被他这一声怒斥吓得手足无措,下意识地闪开了一条通路,仍由李元胤气势汹汹地走到申沉璧面前,狞笑着对这位申家大小姐说道:“这位小姐,就请跟我去衙门走一趟吧。末将建议你不要反抗,否则撕扯起来难免有失体统。”

申沉璧性格要强得很,立即回道:“不,我不跟你去,你这鹰犬走狗!”

李元胤被一个女子当面唾骂,面子上自然有些过不去,脸颊上的肌肉不听使唤地抽动了一下,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那末将可就得罪了!”

围观的民众见了,便又责骂起来:“这位小姐犯了什么罪了,何必要这样为难她?”

又有几个懂事的开始劝说起来:“那位小姐,你就服个软,向这位锦衣卫官爷道个歉,说不定他就不抓你了。”

李元胤对在这种复杂环境下的办案十分有经验,无论周遭民众口中说些什么,他都充耳不闻,却从身边取出一条随身携带的软链,套在申沉璧又白又细的脖子上,抓着锁链一头,就要往下拖。

申沉璧显然是被吓住了,脸上立即露出哭腔,眼泪不争气地夺眶而出。

姬庆文三番两次被申沉璧为难,如今看到这一幕,心中说不出的舒坦。

然而他身边的李岩却另有一番见识,耳语道:“姬兄,申家在苏州、在南直隶、在整个朝廷势力极大,我们打压一下也就是了,可不能将他们得罪到了死处啊!”

姬庆文却道:“现在是锦衣卫抓人,同我有什么关系?要得罪也是锦衣卫得罪的申家,可不是我。”

李岩道:“申家久历官场沉浮,尽是些老油子、老狐狸,这里面的关联他们怎么能瞧不出来?姬兄是要做大事的人,可没有精力,同他们在这种鸡毛蒜皮的事情上掰扯。依我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大事化了了吧。”

姬庆文听李岩说得倒也有几分道理,低头思考了一下,忽然高声说了句:“且慢!”

——他倒不是怕了申家的势力,只觉得现场舆论无不同情申家小姐,自己若是能够半真半假的将申沉璧搭救出来,便是一个收买人心的好机会。

那边李元胤听了姬庆文“且慢”的呼喊,手上的动作立即停滞了下来,扭头询问:“姬大人,为何叫末将‘且慢’动手?”

姬庆文快步走到李元胤身旁,朗声说道:“李指挥,这位小姐不过是一时任性,得罪了锦衣卫而已,也不是什么违法犯罪的大事,犯不上这样一本正经、上纲上线的。把她放了得了。”

李元胤却道:“不行。今天她得罪了锦衣卫,我把她放了;明天若是又有人得罪锦衣卫,那我还放不放?这样长此以往,锦衣卫还有什么威信?朝廷还有什么威信?”

李元胤说得倒也又几分道理。

姬庆文故意抬高了声音,以便让在场所有人都能听个清楚:“行了行了。法不外乎人情嘛!更何况我们苏州府内的百姓,都是通情达理的人,我姬庆文用脑袋上的乌纱帽打包票,李指挥将这位小姐放了,今后也绝不会出现天启六年那样的事情。”

所谓“天启六年那样的事情”,指的是天启六年阉党命令锦衣卫搜捕东林党人周顺昌,触怒苏州百姓,引发全城暴动的事件。事后朝廷追查起来,便有五名苏州市民出面认罪自首、英勇就义。姬庆文到任苏州织造提督之后,做的第一件大事,便是将这五人重新收殓安葬、造祠供奉,并请人写了篇《五人墓碑记》流传千古,让后世的中学生背诵得苦不堪言。

这件事情,不但苏州城中百姓人人知道,就连李元胤也略有耳闻。

当时这件事情闹得极大,可谓朝野震惊,全靠阉党强行打压下来,才将官事态平息;而如今阉党已近覆灭,若是再发生这样的事情,不知目前主政的东林党人,有没有这份息事宁人的气量了。

一想到这里,李元胤顿时有些气馁,唯恐一不小心把事情闹大,自己便成了替罪的羔羊。

姬庆文见状,忽然放低了声音,在李元胤耳边说道:“李指挥,你知道这位小姐的来历吗?”

锦衣卫再怎么神通广大,也不可能未经调查,只通过一个照面,便看破别人的身份。

因此李元胤摇摇头,同样低声答道:“看妆容、看衣着,似乎是个富家小姐。”

“李指挥高见。”姬庆文道,“她确实是位富家小姐,只不过‘富家’二字,尚不足以形容她的家世出身。”

“此话怎讲?”李元胤追问。

姬庆文“哼”地笑道:“她是苏州申家的大小姐。这个‘申家’的‘申’字,便是老首辅‘申时行’的‘申’自。这下你明白了吧?”

李元胤听了一愣,用充满了不可置信的眼神,看了姬庆文一眼,似乎是在问:“姬大人,你不是在唬我吧?”

姬庆文抿嘴用力点了点头:“都是真的,没有半句虚言。”

李元胤已然怂了,低头不语地走近申沉璧半步,慢慢将锁链从她脖子里往外提。

一众苏州民众见状,知道是自己的抗议起了作用,立即又鼓噪起来:“瞧瞧,果然是欺软怕硬的东西,自己是朝廷鹰犬,居然还不承认!”

李元胤好歹也是血性男儿,听了这话,又犯起倔强性子,咬牙道:“罢了,罢了,今日这口气算是咽不下去了,我就是舍了这身官袍不要,也不能这样丢了面子!”

姬庆文眼见几乎搞定了的事情又要黄了,心中着急,瞪着一双眼睛扫视周遭看客,怒斥道:“你们给我安静些,不说话,没人当你们是哑巴!”

姬庆文这个织造提督,在苏州城里这将近一年,还是替苏州百姓做了不少好事的,因此倒也颇有几分威严,他此言一出,周围顿时安静下来。

于是他又小声对李元胤说道:“李指挥年纪轻轻,就坐到指挥佥事位置上了,那骆养性屁股底下的指挥使宝座,迟早是你的。又何苦为了一件小事放弃了大好前程?”

李元胤却道:“这些人说话太难听了,说我是什么鹰犬,是什么走狗。这口气我咽不下去。”

姬庆文却放声笑道:“哈哈哈,这有什么了不起的?难道李指挥没向上级说过那种‘甘为犬马之劳’的话吗?这不是在说自己是‘鹰犬’,是‘走狗’吗?”

李元胤虽然相对而言略显心高气傲一些,可说到底依旧是在官场厮混中人,“甘为犬马之劳”之类表决心的话他也没少说。

因此被被姬庆文当面点了出来,顿时有种醍醐灌顶之效,就算有满肚子的不忿和委屈,都无处发泄,只好深深叹了口气,伸手慢慢将已套在申沉璧小姐脖子里的锁链收了回来。

围观的苏州百姓见到这一幕,顿时爆发出山呼海啸的欢呼声。

姬庆文则拍了怕李元胤的肩膀,说道:“好了,我们还有事情要做,还是赶紧出发吧。”

说罢,他又扭头看着一脸茫然的申沉璧,说道:“申小姐好歹也是大家闺秀,李指挥放了你,连谢谢都不会了吗?”

申沉璧此刻已哭成了个泪人,却也知道让自己今日脱险的,并非是那位威风凛凛的锦衣卫大人,而是这个她素来看不上眼的织造提督姬大人。

于是申沉璧怀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感情,向姬庆文蹲了个福,说了两个字:“多谢……”

姬庆文满不在意地摆摆手:“行了,你今后少来给我找麻烦,就该我多谢你了!”

第七章 招兵买马 第〇八四节 戚家军的后人

经过申沉璧这样一闹,耽误了姬庆文一行不少的出城时间,让他们赶到杭州时已是夕阳西下时分。

为不错过傍晚西湖的美景,众人便出高价租了西湖旁一间客栈临湖的几间上房住下,在湖上画舫徜徉、曼妙轻歌的陪伴下,渐渐进入梦乡。

次日一早,众人来不及观赏西湖景致,便又出城往南,向情报中戚家军后人所在的义乌而去。

义乌在江南丘陵的边缘地带,山路上下起伏、在连绵不绝的丘陵之中穿行,让对路况预料不及的姬庆文等人,又耽误了几个时辰,直到傍晚才在赶到了义乌城中。

义乌虽也是江南名城,却以采矿为业,比起其他江南小城,自然少了几分恬静儒雅的气质,空气中反而充满了尘土飞扬、硝烟弥漫的刚强气质。

找了家客栈居住一晚之后,待到次日清晨,姬庆文等人即起床,去寻找戚家军那位叫做“陈文昭”的后人了。

这几人都是头一回来到义乌,正应了“人生地不熟”这几个字。

然而锦衣卫指挥佥事李元胤却已事先将情况打探了个精熟,一边走、一边问,便领着姬庆文、李岩、黄得功三人,沿着义乌城外一条小路进了山。

在山间羊肠小路之上走了一两个时辰,众人终于在一座矿山之前停下。

姬庆文有些好奇,便问李元胤道:“李指挥,莫非那位陈文昭,就在这座矿山里?”

李元胤答道:“不错,根据情报,这座矿山就是陈文昭的产业,所料不差的话,他现在正应在此之中。”

姬庆文点点头,见矿山入口处守着两名矿工,便上前拱了拱手,问道:“请问陈文昭是这里的矿主吗?在下有事想要求见。”

其中一人警觉地将姬庆文上下打量了一番,反问道:“你找矿主有什么事情?”

姬庆文刚要开口回答,李元胤却抢先说道:“这件事情甚是机密,还请这位进去通报一声。”

那矿工见了李元胤身上穿着的飞鱼服、腰间跨着的绣春刀,表情立即紧张起来,对身边的同伴耳语了几句,便说道:“那好,请几位稍安勿躁,就在这里等候,小人去去就来。”

说着,转身一溜烟便往矿里跑得不见人影了。

李岩见状,摇摇头,苦笑道:“姬兄,你是苏州织造提督;李大人是锦衣卫指挥佥事。两位都是江南响当当的人物了,居然连这弹丸大小的一座矿山都进不去,可谓咄咄怪事了。”

李元胤却道:“末将是武举人出身,加入锦衣卫之前也当过几天的兵。看这座矿山关防严谨,颇有几分军队的气氛,看来我们没有找错地方。”

正说话间,那矿工便快步跑了回来,对几人团团一揖道:“诸位久等了。矿主有请。”

说着,他一弯腰,做了个“请”的手势,便将几人让进了矿山大门。

姬庆文一边走,一边看,见这矿山虽然不大,然而道路却修缮得十分平坦,各种工具码放有序,矿渣也被整整齐齐地堆成一堆——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显得井然有序。

姬庆文见状好奇,便同领路的矿工攀谈起来。

这才知道这座矿山主产白银,又伴有一些煤炭,一年生产出来的银子和煤炭,加起来能值四千两银子上下。而在矿上做工的,大多是附近的子弟,人数约有一百人左右。矿主的确名叫陈文昭,大概是在天启三年在这里开的矿,到现在也有快十年光景了。

这些消息既又用、又没用,姬庆文听过算过,也并没有放在心上。

走了有一盏茶功夫,那矿工将姬庆文等人引到一处矿洞外的篷子里,请三人坐下又上了茶,说道:“矿主就在矿坑里面,几位稍等,他马上就到。”

这就奇怪了,从来都是矿主雇人采矿,哪有矿主亲自下坑的道理?就好像姬庆文身为织造提督,手下一等一的工匠就有三百来人,织造出的绸缎一匹要卖到六百两白银,可他自己却是一分钟都没上过织机。

带着满腹的狐疑,姬庆文在篷子了坐了下来,不过片刻功夫,便见矿坑之中爬出一队人马,个个嘴里叼着油灯,背后背着一箩筐的矿石,无不蓬头垢面半点看不清相貌。

待这些人将刚采到的矿石统一倾倒在一起之后,其中领头一人疏散了一下筋骨,慢慢走到姬庆文等人安坐的篷子里,取过清水、毛巾,将脸上的尘埃擦洗干净之后,这才朝众人作揖道:“诸位久等了,在下便是陈文昭,不知各位寻我有何贵干?”

姬庆文见此人四十来岁的年纪,身材不高,面目英武,肌肉虬劲,虽也有几分武人的气质,却依旧不敢相信他就是那曾经威震东南的戚家军的后人。

于是姬庆文有些怀疑地低声问李元胤道:“李指挥,这人叫陈文昭不假。可别是同名同姓的人物,不是什么戚家军的后人……”

李元胤被他这么一问,信心也不免有些动摇,沉思了一下,对陈文昭说道:“请问阁下,可曾做过大明游击将军?”

陈文昭抬眼看了看李元胤,说道:“看这位身上打扮,乃是锦衣卫中的大官。锦衣卫有什么能耐,我是知道的,想要当面扯谎无异于班门弄斧。不过我今日把话说在这里,原来那个陈文昭陈游击已经死了,活在这里的,是这座小银矿的矿主陈文昭。”

姬庆文听了这话,说道:“你既已承认自己做过游击将军,又口口声声说自己已经死了,难道我们现在是在同鬼魂说话吗?”

陈文昭用一种深邃得看不见底的眼神看着姬庆文,脸上的表情却沉静得令人害怕,幽幽说道:“我是个逃兵,战场之上弃同僚而不顾,这样的人不是死人又是什么?要我看,这叫生不如死,还不如死了算了!”

姬庆文看他一副萎钝的样子,气得一拍桌子,骂道:“扯淡!我过来是寻戚家军的后人的,戚家军是戚继光老将军一手组建的,从来只有浴血沙场的断头将军,什么时候出过贪生怕死的逃跑将军。看来我是白跑一趟了!”

骂完,姬庆文招呼着众人,便要起身离开。

可他走了没两步,便被周围的矿工围了起来。

其中更有几个脾气火爆一些的矿工,指着姬庆文的鼻子骂道:“你先别走,把话说说清楚,谁贪生怕死?谁是逃跑将军?”

眼看就要争执起来,却听陈文昭用低沉的声音叹息道:“唉!戚家军……戚家军,多少年没听过这个名号了,没想到世上还有人记得……这位爷请慢走,请先通报了姓名再离开不迟。”

姬庆文转身回来,却不坐下,朝陈文昭拱了拱手道:“本官是苏州织造提督姬庆文,有礼了。”

陈文昭眼神一闪,说道:“原来是姬大人,久仰、久仰了。听说姬大人在苏州城内做过不少好事,是一位好官。”

姬庆文余怒未消,道:“好官也罢、赃官也罢,同你又有什么关系?”

陈文昭却不答话,又问道:“在下隐姓埋名许久,不知姬大人缘何要来这穷乡僻壤寻我?又是所为何事?”

姬庆文答道:“是本官的座师孙承宗老督师叫我来寻戚家军的后人的,是为了另组乡勇团练,用以护卫输送入京的粮饷的。”

一听到孙承宗的名号,陈文昭立即从座位里站了起来,向姬庆文深深作揖道:“原来是孙老督师的高足,失敬失敬了。还请姬大人坐下,我们有话慢说。”

第七章 招兵买马 第〇八五节 浑河血战

姬庆文见他态度大变,说话语气变得诚恳了许多,这才重新坐下,说道:“我有要紧事情来寻戚家军的后人,你却拒人于千里之外,真是让人无话可说。”

陈文昭拱手道歉道:“在下不知姬大人的身份来历,因此有些失礼,还请恕罪。不知姬大人缘何要寻戚家军的后人,还请赐教。”

“我要招募一支精锐之师。孙老师说了,队伍要么不带,要带就带最好的、最强的。孙老师又说了,江南,乃至全国,只有戚家军,论战力、论纪律、论作风,才是首屈一指的悍勇之师。因此要我来寻戚家军的后人,来组织这支团练。”

姬庆文这几句话明里暗里将戚家军夸奖了一番,虽然略有夸张,却也不算吹牛。

陈文昭听了这话,不由感慨道:“这么多年过去了,没想到孙老督师还记得我戚家军,唉……”

姬庆文听他态度不冷不热,便试探着问道:“你的意思是答应帮我招募团练了?”

陈文昭抬眼看了姬庆文一眼,淡淡地说道:“我答应又有什么用?想当年天启元年,浑河一场血战,戚家军已全军覆没,如今只剩下我这个逃兵在世上苟延残喘,姬大人寻我又有何用?”

“浑河之战?”姬庆文听他依旧没有答应,却对这件事情产生了兴趣,便追问道,“浑河之战又是怎么一回事?”

陈文昭眼神之中忽然放出光芒,随即又暗淡下去,说道:“八年前的事情了,大家早就已经忘了,这世上已没人再提起了。看姬大人年纪轻轻,看来也未必知道这场血战啊!”

于是陈文昭絮絮叨叨开始说起发生在天启元年的那场战役来。

原来是万历四十七年,萨尔浒一战之后,女真努尔哈赤崛起,两三年之内辽东大部陷落,明军防线一再后退。后来朝廷使用熊廷弼整饬东北军务,一时成效颇大,渐渐收复失地。

然而此刻朝中阉党大盛,将熊廷弼罢官免职,又换袁应泰巡抚辽东。

这袁应泰虽不是什么贪官、赃官,提点政务也是颇有几分心得,然而对军事却是一窍不通。他不知道那时形势敌强我弱,仍然以为努尔哈赤不过是草寇强盗而已,因此便请旨调动精锐的川军及浙军北上辽东,寻找机会同努尔哈赤正面决战。

这五千川军多是西南土著,三千浙军便是戚家军的支系后裔。

努尔哈赤果然善于用兵,又机敏多谋,兼有李永芳、范文程等人协助,利用自己人轻马快的优势,拉着明军来到浑河两岸,并成功将川、浙两部明军用浑河分隔成东西两部,左右不能相顾。

于是一场血战就此开始。

努尔哈赤首先进攻的是川军。

川军乃是征调了四川秦家土司的军队,以“白杆兵”之名著称于世,不但配备贴身短刀,又配有长达一丈多的四川白杆长矛,专门克制骑兵。

努尔哈赤轻敌冒进,以为一次冲锋便能克敌制胜,却不料正中川军下怀,八旗骑兵虽然骁勇善战,在白杆兵面前却丝毫不占上风,几次冲锋下来损失惨重,却依旧不能动摇川军防线。

然而此刻李永芳重金收买了被俘的明军炮手,又收集了十余门散落在战场之上的火炮,调转炮头向川军猛烈轰击。

川军稳固防守有余而灵活机动不足,在火炮猛烈轰击之下,转眼已是损失过半。

努尔哈赤见机一鼓作气,发动全军突袭,终于将川军击溃。

川军败退之后,努尔哈赤便从容渡河,转而攻击浙军。

此时女真兵马数量,已是浙军的三倍有余。然而戚家军名声在外,努尔哈赤不敢贸然冲击,又故伎重演,隔河炮击浙军阵地。所幸火器也是浙军强项,两军互相轰击,都占不了什么上风。

于是努尔哈赤为求速胜,集中优势兵力,从三面向浙军突击。

浙军作战依旧十分顽强,以车营为依靠,火铳、火枪、长矛、短刀等兵种协同配合,一时不落下风。而女真以骑射为主,同以步兵为主的浙军近身肉搏,已体现不出任何优势,战局正慢慢往有利于明军的方向发展。

然而此时,女真援军到来,努尔哈赤临机变阵,挥令全军后退,开始向浙军施放箭矢。

浙军此刻已同女真血战整整一天,真到了人困马乏、弹尽粮绝之境。领衔浙军的总兵戚金,眼看手下兄弟就要被女真人全部射死,干脆咬牙组织全军决死冲锋,终于陷入女真兵马重重包围之中,浴血搏杀而死。

这一场浑河血战,明军以八千兵力,同万余女真精锐野战对决,虽然全军覆没,却也造成了女真数千人马的伤亡,更有女真人十余名参将、千总之类的军官被俘,被努尔哈赤称为辽东起事以来第一场血战。

众人听了陈文昭对浑河一战的介绍,无不感慨嗟呀。

良久,却是李岩开口问道:“在下也曾读过关于一些辽东战事的野史笔记,记得浑河一战之后,袁应泰又领数万兵马,出城同努尔哈赤决战,可见当时袁应泰手下应有后续军力,为何不在我军同敌军战事焦灼之际,乘机投入战场,想必能够一举扭转战况。”

陈文昭沉沉地看了李岩一眼,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说道:“八年了,这件事情我到现在也没有想通。不瞒诸位,戚总兵当初派出去向袁应泰请求支援之人,不是旁人,就是在下我。我痛陈厉害、长跪求援,可袁应泰这厮就是不发一兵一卒,任由我军被三四倍于我的女真人团团围住,全部歼灭。可后来他又亲自领军出城与敌决战,看上去又不是什么贪生怕死之徒,真是奇怪……”

那边李元胤淡淡地说道:“陈将军,你真的想知道袁应泰当时为何不发兵吗?”

陈文昭听了这话,脸色大变,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李元胤,将这位锦衣卫指挥佥事都看得浑身一紧,问道:“你知道这其中的原因吗?还不快讲!”

李元胤定了定神,说道:“当时在下已投入锦衣卫门下,正跟着前辈侦办此案。当时袁应泰虽死,然而他身边的师爷、书办却有不少逃了回来,向他们详细审问,自然知道事情真相……”

“别扯这些没用的。你赶紧告诉我,当时袁应泰这厮到底为什么不发兵援我?”陈文昭蛮不讲理地将李元胤的话打断。

李元胤叹了口气,说道:“川军乃是四川土司北上,军纪散漫、桀骜不驯,袁应泰无法节制。而浙军虽然军纪严整,然而军饷极高,每个兵士的饷银,都是其他部队四倍之多,袁应泰也难以供应。因此……”

“所以这姓袁的,故意让这两支劲旅同女真人消耗?”姬庆文几乎是喊叫着说出这句话来的。

李元胤一脸漠然地点了点头,说道:“从调查出来的情报来看,确实是这样!”

姬庆文听了忽然捏紧拳头,用力捶打桌面,怒斥道:“该杀,该杀,这样的人应该凌迟处死、株连九族!”

李元胤道:“当时锦衣卫也定了这样的罪责。然而袁应泰已然阵亡,又需要激励前方士气,朝廷便只能装糊涂,对死了的袁应泰加官进爵,封赏其子……”

姬庆文再也听不下去,骂道:“朝廷打仗不行,和稀泥本事倒是一流。像这样贻误战机之徒,开棺鞭尸、传首九边,不是更能够激励前方士气吗?陈文昭将军,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第七章 招兵买马 第〇八六节 赖着不走了

陈文昭听了这话,脸上阴晴不定,右手紧紧捏成一个拳头,继而轻轻松开,长叹口气说道:“都这么多年了,血水早被浑河水冲洗干净了,还执着这些对与错做什么?”

姬庆文一摆手,说道:“这话我不赞同。对的就是对的,错的就是错的。虽然有时候,对错之间的差别,不能明白无误地讲出来,可十年、百年之后,自然是有公论的。”

陈文昭又叹息道:“就是这话了,十年百年之后自有公论。我们纠结于现在,又有什么用呢?”

“不对!”姬庆文又斥道,“可现在,或许今后几百年,世上之人只会以为戚家军名不副实,只能在沿海对付一下倭寇,面对女真八旗便手无缚鸡之力。眼下正有一个大好机会摆在陈将军面前,可以洗刷戚家军身上的不白之冤,难道陈将军就这样要任其溜走吗?”

陈文昭鼻孔一张一合,似乎是在努力平抑这胸中的激情,最后却淡淡说了一句:“有机会自然是好的。可惜我只是一个战场上的逃兵,帮不上大人什么忙,大人还是另请高明吧!”

姬庆文听到这里,又发了怒,猛击桌面,骂道:“当初你是奉命去求援军去的,不算是什么逃兵。然而现在看你这副萎靡不振的样子,让戚家军的名号埋没在红尘之中,哪里还有当年戚家军的影子?这样才是真的逃兵!”

陈文昭听了这番痛骂,却丝毫没有放在心上,说道:“姬大人说得一点也没错,我就是个逃兵。戚家军乃是戚继光将军组建的队伍,我陈文昭何德何能,又怎么能够重振他老人家的威名?”

说着,陈文昭又补充了道:“还有一件事情,我提醒大人一句。浑河之战以后,朝廷本想在义乌再组浙军。然而经过连年大战,义乌男丁十死七八,已不堪再征人马了……”

说罢,陈文昭站起身来,做了个“送客”的手势,指着一堆正冒着烟尘的矿石,说道:“在下还要整理这些矿石,几位请便吧。”

姬庆文在陈文昭这里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悻悻离了矿山,扭头问李岩道:“看来这个陈文昭不肯帮我,看来我们只能另找他人了。”

李岩却不回答,反问另一边的李元胤道:“李指挥,义乌这里应该不是只有陈文昭这一个戚家军的后人吧?”

李元胤答道:“有当然还有。不过都是些伍长、百户之类,字都未必认识,要用他们来重组军队,怕是难以办到。”

李岩也附和道:“这个陈文昭虽然萎钝一些,但是看他将这座矿上整饬得如此井然有序,又能同矿工一同下矿采集,听他说话也极有条理。可见乃是一名文武双全、才堪重用的良将,可惜浑河一战,已将他的锐气磨尽,可惜……可惜了啊……”

姬庆文仔细听了两人的对话,说道:“我也看出来你了,想要组建一支战斗力强大的队伍,眼下非要用这个陈文昭不可。《三国演义》里面,刘备求诸葛亮出山,不惜三顾茅庐。这个陈文昭固然没有诸葛亮的才干,可我也比不上刘皇叔,不如也来他个三顾银矿,一定要将陈文昭请出山来。”

于是姬庆文当即下山,到义乌城内,出钱请了工匠,就在陈文昭的银矿门前搭了几间简易房屋。

他又请了几个厨子,天天下山采购米、面、鱼、肉、蔬菜等物,就在矿口的屋子里做饭。

姬庆文他们虽然只有四个人,每次却都做上百人份的饭,而且大鱼大肉做得香气四溢,香味飘入银矿之中,引得那些平日里吃糠咽菜的矿工们都跑了出来,求一口饭吃。

一开始陈文昭还训斥那些矿工们不要吃“嗟来之食”,可后来见姬庆文态度倒也和善,看不出有什么恶意,又想着手下的矿工们能乘此机会改善一下伙食,便也不加禁止。

在同这些矿工的攀谈之中,姬庆文却也知道了陈文昭的一些事情。

原来浑河之战以后,陈文昭也不断上书,要求追究有关人等的责任。然而朝廷大局考虑,无论是当政的阉党、还是在野的东林党,都不愿意做这件得罪人的事情。

后来朝廷见陈文昭不依不挠,便给他官升半级,又从国库里挤了八千两银子出来给他,算是给浑河之战死了的浙军的抚恤。

这点钱,陈文昭原不想拿,可是想到不少同伴阵亡之后,家里只留下孤儿寡母,便咬牙将这笔钱收了回来。

所谓“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短”,取了这笔钱,陈文昭自然也就没有理由继续向上申诉,只能返回故乡义乌。

这八千两银子,他分发掉一半,觉得银子拿到手里,花了也就花了,不是长久之计,便用剩下的四千两买了这座矿山,专门雇佣阵亡将士的子弟在矿上做工,也免得坐吃山空。

就这样,姬庆文等人在矿外住了五六天,天气是越来越寒冷,姬庆文却不愿半途而废,又派人将房屋加固,就在陈文昭矿上买了煤炭,在屋门口点上长明火取暖。

他在这荒山野地住得无聊,便又花钱在义乌城里请了戏班子,在屋前搭台唱戏。唱的却不是什么儿女情长之类的杂剧,专唱项羽、关公、岳飞、乃至戚继光这样的武将戏,逗得矿上那些血气方刚的年轻矿工们天天下了工就过来看白戏。

这样搭台唱了三天的戏,就连陈文昭本人都忍不住过来看热闹。

姬庆文便乘此机会,同陈文昭攀谈活络起来,互相之间的戒心也慢慢放松下来。

如此这般又过了几天,天气愈发寒冷,又开始飘飘扬扬下起鹅毛大雪来。

陈文昭的矿山在深山之中,仅凭一条羊肠小道同外界沟通。这大雪下了一天一夜,山路便也被阻断了,即便姬庆文想要下山,也变得无路可走。

所幸姬庆文存储的粮食颇多,煤炭又是现成的,过得也并不算苦,只是山下的戏班也上不了山了,除了同李岩、李元胤和黄得功日日饮酒聊天之外,便再无事可做,日子过得有些无聊。

这样过了两天,能说的话也都说完了,姬庆文看着这几个大老爷们,说不出的腻味,吃完晚饭便起身回了自己的屋子,盖着棉被便躺了下来。

这时姬庆文后悔起来——几天前出发来义乌时候,怎么没想着将杏儿也带来,弄得现在被窝里空空荡荡,只有自己的左脚摩擦右脚、右脚摩擦左脚……

迷迷糊糊之间,姬庆文眼前慢慢浮现出几个女子的身影来:

一会儿是白莲教周秀英那妩媚艳丽的容貌和凹凸有致的身材;一会儿又是申沉璧那带着几分稚气的面容和娇小可爱的身体;忽然又想到柳如是去了男装、换上女装时应该是怎样一副形状,竟能将江南才子迷得忘了圣人教诲。

正在胡思乱想之间,姬庆文忽然听见天花板发出“咿咿呀呀”一阵怪响,随即又从屋外传来黄得功的声音:“东家,快出来啊!屋子要被大雪压塌了!”

姬庆文听了一愣,来不及穿上衣服,裹着被子就从屋子里夺路而逃。

他跑出了屋子,却见李岩、李元胤、黄得功几人已穿戴整齐等在屋外,只有自己狼狈不堪,转头又见自己的屋子虽已被大雪染得通体银白,却还好端端矗立着,不禁有些愤慨,骂道:“黄得功,你大惊小坏地乱喊什么?害得我……”

姬庆文话未说完,身后突然传来一声“轰”的巨响,他那座小屋已被大雪压成了一堆废墟。

第七章 招兵买马 第〇八七节 养兵的辩证法

姬庆文被这一幕吓傻了眼,支支吾吾重复了好多遍“好险”、“好险”,却是依旧惊魂未定。

于是这就轮到黄得功开始教训姬庆文了:“东家,你这人千好、万好,就是好奇心太强、胆子太大这点不好。要是晚出来片刻,你不是就要被大雪和天花板压成肉饼了吗?依我看,人在世上还是胆小些好。”

姬庆文听了这话,立即不忿起来,骂道:“好你个黄得功,救了我一命,我出钱赏你就是了。居然还敢数落起我来!看我不打你!”

说着,姬庆文便上前一步,伸出手去就要往黄得功脑袋上打去。

然而他动作一大,就将身上披着的棉被掀开了一角,寒风立即从这一角当中猛灌进来,冻得姬庆文瑟瑟发抖,害得他又用力裹紧了棉被,叱责黄得功道:“得功,你有空在这里胡言乱语,还不快从废墟里把我的衣服找出来,省得我冻死了没人发你工钱。”

黄得功赶忙答应一声,一步一摇地走到了压塌了房顶上,摸摸索索地从废墟的空档之中抽出几件衣服、几条裤子,送到姬庆文身前。

姬庆文接过自己的衣服,刚想去穿,可身上裹着的被子略一松动,寒风便刮得他直打哆嗦,手上的衣服竟不知是穿好、还是不穿的好。

正在这时,却见一队人马、五六个人,个个手持火把,从银矿上走到姬庆文跟前,其中打头一人正是陈文昭本人。

只见他左右仔细打量了一遍四周的情况,这才拱手道:“今日雪大,没想到真的把姬大人的屋子给压垮了。来,请姬大人到我矿上去避雪取暖。”

这十来天的时光,姬庆文已同陈文昭及他矿上的子弟混得精熟,想也不想就答应了下来,跟着陈文昭进了银矿。

只见矿上小路,都已撒上了矿渣,因此虽然也是大雪覆盖,走在上面确实如履平地,一点也不湿滑。

走了一阵,姬庆文见矿上也已被大雪压垮了几座房屋,矿上的矿工们都已从屋子里出来,躲在几座临时搭起的帐篷里,点起篝火饮酒取暖。不时还有人用长竹竿,将堆积在顶篷上的雪往下捅,以免单薄的帐篷也被压扁了。

姬庆文见了这样一幅景象,有意挑起话题,说道:“陈将军不愧是武将出身,治理一座矿山,却也颇见军法,在下佩服、佩服!”

陈文昭却不答应,默默将姬庆文等人引到了一座略大的帐篷之内。

姬庆文见帐篷内点起炭盆,将一座两丈见方的帐篷烘得暖融融的,便乘此机会放下披在身上的棉被,将捧着的衣服一件件穿戴齐整,又喝了半碗温热了的黄酒,浑身上下这才恢复了暖意。

陈文昭见姬庆文脸上渐渐有了血色,忽然说道:“姬大人,我有几句话同你谈,不知道你愿不愿意随我去外边走一趟?”

现在外面正下着大雪,冷得几乎要将身上的血液冻住,姬庆文一点也不想离开这座帐篷。

可又见陈文昭的表情极为严肃认真,知道他必然是有要紧事情同自己谈,姬庆文便只能答应道:“那好,就请陈将军前头领路吧。”

于是陈文昭撩开帐篷门帘,走在前头将姬庆文引入矿洞之中。

这矿洞开口凿得甚是逼仄,只能弯腰低头才能入内,里面倒甚是宽敞,矿洞墙壁上凿出几个石龛,点了几盏油灯,放出摇曳而又飘忽的光。

这昏暗的光线,将陈文昭饱经沧桑的脸庞烘托得更加深沉,只听他开口说道:“姬大人,你这几天赖在我的银矿门前不走,想要达成什么目的,在下心知肚明。只不过这样做事,未免有失姬大人织造提督、钦差大臣的体统了吧?”

矿洞之内温度比大雪纷飞的室外要略微暖和一些,却比有炭盆取暖的帐篷之内要寒冷不少,而陈文昭这几句话竟比矿洞之内的空气更加冷峻。

姬庆文却似乎感受不到这份寒意,笑着说道:“只有把事情办成了,才能讲究什么体统不体统的。否则,你办事的手段再体面,事情办不成,不也是白搭?”

“照这么说,姬大人是一定要招募兵士这件事情办成了咯?”陈文昭又复冷冷问道,“而且是非要我出面帮忙不可了?”

姬庆文点点头,说道:“这是皇上交办下来的任务,又是孙老师的嘱托,我也不敢不办成、不敢不办好。不过我也从来不是什么强人所难之人,只希望陈将军能够真心实意地帮我做好这件事情,否则‘强扭的瓜不甜’,招来的兵自然也就不是好的。”

陈文昭蹙眉道:“我有一事不解,还请姬大人赐教。姬大人是苏州织造提督,并非武职官员,又非封疆大吏,要招募乡勇团练做什么?就算是为了充做仪仗好了,苏州城里有的是人,还选不出几十上百人马?”

姬庆文笑道:“织造提督一向是由宦官担任的,我一个大老爷们当这个官,已经够没面子了,还要那么多仪仗来丢人现眼吗?我想着既然要招兵,就一定要招到有战斗力的好兵,否则养再多兵马也不过是空耗钱粮而已。”

陈文昭立即接过话头:“天下之大,悍勇之人不少,姬大人又为何要执着于戚家军的名号呢?”

“用来吓人啊。”姬庆文脱口而出,“辛辛苦苦招了兵,不是用来牺牲他们的,只要能够达成目的,大家开开心心、太太平平的不是更好?以戚家军在江南的名气,只要往外一站,那些宵小之徒自然知难而退,能够免去多少厮杀……”

陈文昭疑道:“难道大人在江南有很多仇敌不成?”

姬庆文苦笑着摇摇头,将自己到任苏州织造之后的事情,简明扼要地向陈文昭说了,又补充道:“在下过来之后,不仅得罪了阉党、而且还得罪了东林党,就连苏州商会都将我视作眼中钉、肉中刺。我要是手里没几个靠得住的兵,不知什么时候,就要被他们给挤走了。”

陈文昭听了姬庆文的话,立即恨恨说道:“阉党固然误国,可东林党也不是什么好人!那个杀千刀的袁应泰就是东林党徒。”

“没错!都不是什么好人。”姬庆文道,“所以说只要有兵在手,那随便什么阉党、东林党都拿我没奈何。”

陈文昭答道:“姬大人这话就错了。兵可不在你的手上,而是在朝廷手上。而阉党、东林党谁执掌了朝廷,谁就能随意调动军队,要是胆敢有半点迟疑,朝廷立即就会断了你的军饷!”

姬庆文听了一愣,忽然又放声笑道:“陈将军果然是知兵之人,多亏你现在点了出来,否则我还不知道孙承宗老师的用意呢!”

“嗯?”陈文昭满脸疑惑地追问,“孙老督师是什么用意?”

姬庆文笑着解释道:“孙老师让我组建军队时候就说明了,这支军队不是朝廷正规部队,而是我私募的乡勇团练,军饷都由织造衙门里支出。不用看别人的脸色!”

陈文昭又冷冷问道:“姬大人可别忘了,你的织造提督也是朝廷封的,朝廷一句话,照样将你罢官免职!”

姬庆文略一沉思,答道:“现在织造衙门的所有生产、销售都掌握在我的手里,哪怕我不当织造提督,自己在苏州开设织坊,一年一样至少有三十万两银子的进项,足够养兵了。而手里有了兵丁,又可以保证我的生产、销售不受别人影响干扰。这是一个相辅相成的关系。”

说到这里,姬庆文不由得意起来——多亏当年自己马克思主义哲学学得不错,终于在明朝将养兵和赚钱这两件事情,有机辨证地联系在了一起!

第七章 招兵买马 第〇八八节 什么是戚家军

陈文昭虽然没有学过马克思主义哲学,然而这置之古今中外而皆准的辩证唯物法,依旧将他说了个心悦诚服。

于是陈文昭沉默许久,终于长叹一声:“我戚家军重组之日,难道就要将前途命运都托付给姬大人了吗?就是不知姬大人是不是真的可以依靠之人?”

姬庆文听陈文昭的态度已有了明显的松动,便赶紧乘热打铁,说道:“我这人能不能信得过,自己再怎么说也没用。不过我经常挂在口头的一句话就是:‘我能过上舒服日子,大家就都有舒服日子过’。这世上没有永恒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我给你们发足军饷,你们给我卖命,这样公平合理,谁都不会出卖谁。陈将军,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陈文昭已几乎被姬庆文说服,然而过去的惨痛经历,不能不让他多长了个心眼,试探着问道:“那要是有一天姬大人发不出军饷了呢?”

姬庆文沉思了一下:“资金周转困难也是说不准的。这样,要是哪天我发不出军饷了,那你们就给我多卖一个月的命,过了这一个月,若是军饷还不到位,那就任由你们自行走散,可好?”

若是姬庆文想也不想,就满口答应下来,那陈文昭还未必能够完全信任面前这个满嘴跑马的姬大人。可偏偏姬庆文加上了“一个月”的宽限期限,显得他这是深思熟虑之下做出的决定。

话说到这里,陈文昭终于放下全部戒心,朝姬庆文深深作揖道:“姬大人,既然你坦诚相待,那陈某也不能虚情假意。重新在义乌招募兵士的事情,我,答应下来了!”

姬庆文见自己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终于请动陈文昭这位戚家军的后人出山,自然是喜不自胜,伸出手用力拍了拍陈文昭的肩膀,笑道:“陈将军一言九鼎,有你这句话我也放心了。只是不知陈将军是不是还在军籍之内,要不要我上书皇上,恢复将军的军职?”

陈文昭面色坚定地摇了摇手,答道:“姬大人招募的是乡勇团练,又不是朝廷的正规军,恢复陈某的军职作甚?倒是关于招兵、训练、军饷、兵器之类的细节,我还要同大人好好商量商量。”

姬庆文也不去强求陈文昭,却道:“在下才疏学浅,那么多细务恐怕一时没法说清。更何况这里矿洞阴冷得很,也不是说话地方。我们还是回帐篷,同随我一道来的李兄一起商量好了。”

于是姬庆文和陈文昭又沿过来的路返回帐篷之内,命人取来几盏油灯,会同李岩、李元胤两人仔细讨论组建乡勇团练的细节问题。

第一是指挥权限问题。

对于这点,最高指挥权自然在出钱募兵的姬庆文手中,可是他虽然在穿越之前已经把《魔兽争霸》、《全面战争》、《三国志》等几个战争模拟游戏玩得精熟,可到底没有实际军事经验。因此一开始军队的作战由陈文昭代为指挥,待姬庆文学习得差不错了,再慢慢将指挥权移交给姬庆文。然而遇到重大军情,陈文昭依旧有权参谋军务,以免姬庆文脑子一热、胡乱用兵,凭白损耗了来之不易的兵力。

第二是招募和训练兵士的问题。

谈到这个问题的时候,李岩立即取出一本《纪效新书》,颇为得意地说道:“这几日,在下已将这本戚继光将军的兵书熟读过了好几遍,其中募兵和训练也是初窥门道,想必能够助陈文昭将军一臂之力。”

陈文昭却笑道:“李先生不妨想想,这部《纪效新书》不是什么禁书,刊行天下,远至朝鲜、日本、安南都能购买得到。可这世上,又有谁能编练出戚家军这样的军队呢?可见读书同用兵尽是两码事。所以李先生想要帮我,陈某固然欢迎,可这件事情必须由我主导,招募谁、不招谁,都由我一人拿主意。”

他这几句话,已尽量将语气说得客气了,语义却依旧极为生硬,让同样心高气傲的李岩听了好不舒服,偏偏他这话论据充分、逻辑严密,让饱读诗书又心思灵机敏的李岩也无从反驳。

第三是军饷问题。

姬庆文来寻陈文昭之前,就已打算好了军饷的标准——他织造衙门辖下的匠户织工,要是外出打工,一天能赚一两银子,一年出工一半时间便能赚一百八十两以上;然而织工毕竟有祖传的手艺在身,又要供养全家老小,兵士们不能同他们相提并论;因此他准备每个兵士,每年可以发饷银一百两,吃喝拉撒均由织造衙门报销。

陈文昭听了这个数目也是一愣,说道:“义乌虽也在江浙富庶之地,却地处山区,富裕程度远不比平原地带那些鱼米之乡,寻常百姓一年也就能赚二三十两银子。矿工收入略高些,能赚到四十两银子以上,却毕竟是个苦差事。姬大人许诺每位军士每年都有百两银子的收项,未免太高了些,可以减半发放。”

姬庆文却知道,无论是二十一世纪的现代,还是十七世纪的明末,最重要的东西首先是人才、其次才是银子。

只要有了足够的银子,第一件要做的事情,便是不惜代价将人才留在自己身边。

于是姬庆文仔细考虑了一下,想了个折衷法子,说道:“就按陈将军的主意,每个军士每年发饷银五十两。可我依旧按照每人一百两的数目准备,多出来的五十两,可以用作训练、作战时候的补贴,也能奖励训练认真、作战勇猛的兵士。至于军功赏赐,则还不在军饷之列。”

陈文昭听了这话,也觉得手上多谢能够随时赏赐给军士的银子,对士气多少也是一种激励,便欣然答应下来。

第三是兵器问题。

根据陈文昭的介绍,戚家军之所以具有超群的战斗力,兵员招募训练严格固然重要,使用的军械精锐也是其中一个重要原因。

姬庆文从后世穿越而来,虽然不是纯武器论者,却也知道两支军队如果武器存在代差,那将会对武器落后的一方带来极大的作战压力。

于是他便让黄得功解下腰间佩刀,递给陈文昭,问道:“在下也带了一把刀作为样品,请陈将军品评品评,也不知道陈将军能不能看得上眼。”

陈文昭接过黄得功递上来的佩刀,眼中立即放出凶光,问道:“姬大人,这是倭刀!你从哪里得来的?”

戚家军成军于嘉靖三十八年,原意就是抗击当时肆虐于东南沿海的倭寇。戚家军嫡系出身的陈文昭见到当年倭寇使用的兵器,自然分外眼红。

姬庆文赶忙解释道:“是我一个托一个叫郑芝龙的朋友,从日本进口来的。他在日本那里人头熟、门路清,就连织造衙门的绸缎也是通过他销往海外的,应该是很靠得住的。”

陈文昭抽出倭刀刀刃,正面反面、上面下面地看了无数遍,不无感慨地说道:“据说当年倭刀锋利坚韧,戚老将军多次出重金命人仿制,却始终不得其法,造出的刀剑质量远比不上倭寇,不过勉强够用而已。今日姬大人手下的乡勇军士们能够用上正宗的倭刀,从此再也不用担心在近身肉搏之中吃亏了。”

姬庆文听了高兴,便说道:“那好,我已经托那个郑芝龙照这样的倭刀采购去了。其实倭刀在日本价格也并不昂贵,好的自然还有,像今日我带来的这样的,大概十两银子一把吧……”

第七章 招兵买马 第〇八九节 这就是戚家军

“十两,居然要十两这么多……不过十两就能在战场上换自己一条性命,值了!”陈文昭说道,“就是战场之上刀剑损耗颇大,还望姬大人购买倭刀能够多多益善,也好随时替换。”

这是理所当然的,姬庆文自然满口答应下来。

陈文昭又道:“光有刀还不行,还需要有盾牌、长矛、狼筅、弓箭等兵器,此外火枪、火炮、战马、战车也是必不可少的。”

姬庆文将陈文昭说的暗暗记在心里,又问道:“盾牌、长矛好说,我花钱去购买最好的器械好了。可狼筅又是什么兵器?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

陈文昭尚未作答,李岩却接口道:“这件兵器,《纪效新书》上是有记载的,不信大人请看。”

说着,李岩便翻开手里的《纪效新书》找到了一张图样,便指点给姬庆文看。

姬庆文定睛一看,原来这“狼筅”形状大抵类似于剪除了叶片的铁竹竿,专用“竹竿”上四散开来的铁矛尖刺杀眼前的敌人,一看就是一样颇为刁钻歹毒的兵器。

陈文昭又结识道:“别的兵器都需要操练招式才能发挥作用。唯有这件狼筅,只要所持之人胆大无畏,便能成为全军屏障。我戚家军在同倭寇和女真交锋时候,狼筅都派了大用场。只是这件兵器乃是朝廷禁物,市场上面没有出售的,需要大人派人专门打造。”

姬庆文点点头,答应道:“我自然会找手艺高超的铁匠,按照图样打造。”

陈文昭又道:“还有火器,火枪、火炮都是必须之物。战车也最好能够打造一辆,作为车营作战的依托。”

姬庆文蹙眉道:“火枪、火炮我懂一些,也可以让郑芝龙向西洋人购买,我们也能仿制一些。至于战车,却不知是什么东西?”

在姬庆文的心里,所谓战车,就是坦克一类的东西,难道明末就有了这样的大杀器?那女真人的骑兵还经打吗?

却听陈文昭说道:“这是步军正面抵抗骑兵的利器,可惜浑河一战之中损失殆尽。需要姬大人请能工巧匠重新织造。”说着,陈文昭便将战车的结构、材料、作战方式等向众人简略介绍了一番。

姬庆文这才恍然大悟,立即拍着胸脯说道:“在下在苏州织造衙门里有个叫宋应星的孝廉,他最爱摆弄这种东西了。我又认识一个叫汤若望的西洋传教士,懂得一些西方技术。战车交给他们制造,一定能够青出于蓝。”

…………

就这样,众人商议了整整一夜,直到次日早晨,帐篷之外已是风停雪止,大雪反射着初升的太阳放出的光华,将天地之间照耀得明晃晃的一片,似乎将这世上一切污浊、尘埃、黑暗全都压服在自己身下。

姬庆文撩开帐篷门帘,见到这样一番雪景,顿时诗兴大发,忽然灵机一动,吟诵道:“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欲与天公试比高。须晴日,看红装素裹,分外妖娆。”

李岩跟在身后,有些惊讶地说道:“姬兄一直说自己没有文采,可这一首《沁园春》却是上品,不知还有没有下阙?”

于是姬庆文又接着吟诵:“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惜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李岩听罢,更加惊异,说道:“下阙比上阙更好,这首姬兄这首《沁园春》气势滂沱、胸怀宇宙,比起苏东坡(苏轼)、辛稼轩(辛弃疾)填的词,丝毫不在以下。姬兄又是随口吟咏,这份才情,恐怕只有写了《滕王阁序》的王子安(王勃)才能相提并论。在下从此再也不敢在姬兄面前自夸文采了……”

所谓“文人相轻”,能得到李岩这位心高气傲的饱学之士这样一番由衷的夸赞,可以说是十分不容易的了。

因此姬庆文十分得意,刚要半真半假地说几句谦逊的话,可突然想到自己抄袭竟抄袭到“他老人家”头上了,不禁心中一紧,吐了吐舌头,说道:“我肚子里这点墨水,哪写得出这样的好词?这是湖广省长沙府一位高人的杰作,今天兴之所至,这才忍不住背诵了出来。”

李岩心悦诚服地点头道:“那有缘我可是要向这位高人当面请教的……”

姬庆文却一点不愿将这个话题引申出去,支支吾吾说道:“恐怕……恐怕要见这位高人……也……也不是太容易……”

两人正在吟风弄月、吹牛扯淡,陈文昭也从帐篷里钻了出来。

他看见这一场大雪,却没有吟咏诗词的兴致,赶忙将矿上的矿工喊了起来,纷纷部署下去,要他们即刻清扫大雪,检查安全。

姬庆文见这些矿工令行禁止,听到命令便行动起来,不禁称赞道:“陈将军,我看你矿上这些兄弟一个个身强体壮,又十分听从你的号令,年纪也轻,不如将这些兄弟带下矿山,跟我去苏州如何?”

陈文昭当即否决道:“不行。这些都是浑河一战中阵亡的兄弟们的子嗣,我不忍心他们父辈为国捐躯之后,连他们也死于非命……”

陈文昭这点心思,姬庆文倒也理解,便不在这个话题上继续往下说,话锋一转道:“我们商议了一夜,还没定下需要招募多少人马的数量呢!我考虑了一下,先招二百人……”

陈文昭蹙眉道:“二百人……似乎少了些。戚家军全军战斗人员数量在三千零七十二人,另配伙夫、军医、工匠、马弁等后勤人员两百人。后勤人员一同参与训练,战斗人员减员即补,这才能维持完整战斗力。因此两百人……似乎太少了一些。”

姬庆文算了一下,如果按照陈文昭的讲法,保持一支满编的戚家军编制队伍,那一年光军饷就要差不多五十万两银子,还不包括兵器、赏赐等方面的支出——这样的开支,是他一个小小的织造提督目前没法解决的。

姬庆文刚要想办法拒绝,那边陈文昭却道:“眼下直接招募三千人马,确实有些难度。记得老一辈人说,戚继光将军养三千人的队伍,几乎耗尽心血,有时也不免欠发饷银。先招募两百人训练起来,然后再在此基础上慢慢扩编,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

由于大雪封山,姬庆文等人和陈文昭在山上多待了一天,才在第三天勉强下山,待到他们下山之时,又已是傍晚时分,多亏陈文昭在义乌城内人头熟、面子大,才寻了一家客栈住了下来。

次日一早,众人穿戴齐整、吃过早饭,便到义乌城门之外,设下桌案,准备招募兵士。

义乌虽是一座小城,却也是颇为繁华热闹,此时进进出出的行人川流不息,其中也不乏可以当兵从军的适龄男青年。

于是陈文昭纵身跃上桌案,刚要开口说话,却听姬庆文说道:“陈将军且慢,我排场还没完全摆出来呢!”

陈文昭闻言觉得奇怪,却见姬庆文吩咐黄得功,不知从何处取出两面大旗,装在两支两丈来长的木杆上,用力插在泥土之中。

一阵朔风刮来,将两面大旗吹得迎风招展,却见这两面大旗一绿一红,绿色大旗上绣了个黑乎乎的“姬”字——自然是“姬庆文”的姓氏;而那面红色的大旗,却用金线绣上了个海碗口大小的“戚”字——不就是“戚继光”、“戚家军”的“戚”字吗?

第七章 招兵买马 第〇九〇节 戚继光的规矩

陈文昭看着这面“戚”字大旗,顿时热泪盈眶,哽咽着问道:“姬……姬大人……这……这面旗……”

姬庆文笑道:“这面旗是我连夜派人做的。可惜义乌城里织工水平一般,旗帜的质量平平,待我回到苏州,一定请织造衙门手下最好的御用工匠,做一面更好的旗出来。”

陈文昭一个四十多岁精壮的汉子,脸上挂满了泪水,颤抖着说道:“好,好,姬大人能有这样的恩德,陈某先谢过了……谢过了……”

好半晌,他才平复了住了激动的心情,用衣袖擦干了脸上的泪水,轻咳了两声,终于用不再嘶哑的口音说道:“姬大人,时间不早了,那么我们就开始招募兵士吧?”

姬庆文点点头,算是答应。

此时已经有无数义乌青年,遥遥看见“戚”字大旗,纷纷放下手中活计,聚集了过来。

陈文昭见状,朝众人团团一揖,说道:“在下陈文昭,义乌城里多少有点名气,今日我同这位姬大人,在此处立起这面‘戚’字大旗,乃是有一样重要事情,想同各位商量。”

人群之中立即有人附和道:“陈大爷,你有什么事情,就直说吧!”

陈文昭颔首道:“这位姬大人乃是苏州织造提督,知道我‘戚家军’天启元年全军覆没之后,在这世上便再无名头。因此姬大人想在此重新招募义乌子弟,充做乡勇团练,饷银自然足额发放,绝不让军士寒心。”

“陈大爷说清楚了,当了姬大人的兵,一年能有多少饷银?”人群之中立即有人问道。

陈文昭立即回答:“一人一年五十两银子,吃、喝、拉、撒均由织造衙门供应。”

话音刚落,人群之中立即产生了一阵骚动——显然这一年包吃包住的五十两银子的饷银,已将众人深深打动了。

陈文昭又道:“五十两银子,只是每年的固定饷银。若是你训练用功、作战卖命,自然另有赏赐。姬大人,你说对不对?”

姬庆文听陈文昭明知故问,又见一众聚拢上来的义乌年轻人脸上,都洋溢着“出任CEO,迎娶白富美,走上人生巅峰”般的兴奋表情,便趁水和泥地说道:“没错。不瞒各位,我给每人准备了一百两银子的军饷,至于拿不拿得到,就得靠你们的本事了!”

原本窃窃私语的人群,听到姬庆文这样的答复,立即人声鼎沸起来,喧闹了许久才平静下来,却有人问道:“嘴上没毛、办事不牢。朝廷说话向来不算数,我看这位姬大人也未必靠得住吧?”

此话一出,立即有人起哄道:“是啊,五十两银子,还一百两,你说得好听,能拿得出手吗?”

可惜姬庆文手中能够调动的银子都封存在苏州织造衙门里头,否则从库房里取出三万两银子,整整齐齐码放在众人眼前,这些人的怀疑自然也就烟消云散了。

正在这时,忽听跟着姬庆文一道来的锦衣卫指挥佥事李元胤向前一步,朝众人拱了拱手,朗声说道:“诸位看见我身上穿的这身飞鱼服了吗?看见我腰间挎着的这口绣春刀了吗?末将乃是锦衣卫指挥佥事李元胤,姬庆文大人今天说的话,由我作保。若是今后他敢积欠诸位的军饷,自然由我出面,以军法、国法治他的罪衍!”

李元胤这话说得杀气腾腾,就连姬庆文听了,脸上也禁不住抽动了一下,心想:你他妈不是在给我下套吧,改天要是我倒了霉莫不是你李元胤第一个落井下石?

然而这两句心里话,他是不能说出口来的,只好含笑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锦衣卫在民间毕竟威信十足,有了李元胤这番保证,哄闹不已的人群立即安静了不少。

可又听有人说道:“官官相护。锦衣卫也就欺压欺压良民,跟当官的都是穿一条裤子的……”

却听陈文昭将他打断,说道:“诸位,大家信不过姬大人,可以;信不过这位锦衣卫李大人,也可以。不过我陈文昭的为人大家总算还能信得过吧?”

他一边说,一边用冷峻的眼神扫视了众人一圈,见没人有反对意见,便继续说道:“陈某的为人,向来是一口唾沫一颗钉。今日是姬大人招募乡勇团练,不是朝廷拉壮丁。都是你情我愿的事情。你若是觉得五十两的饷银和多至一百两的赏赐看得过眼,自然可以留下报名。你若是觉得这钱不够养家活口,或是觉得我们在胡吹海螺,自然可以扭头就走,何须在此聒噪?”

此话落定,围观之人立即噤口不语,却没有半个离开的。

于是陈文昭又说道:“你想赚这点银子,还未必有这个缘分。我陈文昭是戚家军的传人,自然按照戚继光老将军的法子来招兵。第一,家里是独子的,或者兄弟已在从军的,不收!”

他这话说完,立即有人开始垂头丧气起来。

“第二,吃过官司的,或者在官府里当过差役的,不收!”

不少人听了开始愤愤不平地埋怨起来:“这什么规矩?吃了官司的不收也就算了,给衙门当过差的又哪里得罪你了?”

陈文昭听了他们的抱怨,冷冷说道:“你们在这里发牢骚没用。这些都是戚继光老将军定下来的规矩,你们有意见,向他老将军去提!”

戚继光在义乌一代极有名望,陈文昭将他的大名抬了出来,立即将纭纭众口压服住了。

于是他又说道:“第三,我们招的是上阵杀敌的猛士,不要手无缚鸡之力的懦夫!喏,那边那块石头,你们抱着围着这张书案转上一圈,就可以过来报名了!”说着,他便一指路边的一块顽石。

众人循着他手指的方向注目望去,果然看见一块酒坛大小的石头埋在泥土里头——这块毫不起眼的石头不知在城门口放了多久了,过路之人从来不会多看他一眼,没想到今日竟成了能够决定自己命运的关键。

陈文昭说完,人群之中又复骚动起来,有人交头接耳、有人低头沉思、有人打量观看,却始终没人敢于上去一试身手。

正在这时,忽听黄得功说道:“东家,我想去搬搬这块石头,行不行啊?”

姬庆文正瞧着无人敢来应征,心中有些烦躁,听了黄得功这话,立即斥责道:“你吃饱了撑得?没事捣什么乱?我每年给你的银子,少了一百两了?哪凉快给我待着去!”

黄得功吃了个瘪,嘟哝着嘴巴退了回去,却不料陈文昭说道:“姬大人何须如此?这位姓黄的兄弟,想要一试身手,那也无妨。唉!我戚家军浑河一役损失殆尽也就罢了,却没想到义乌子弟胸中的血气,也随之烟消云散了……”

这是激将法。

在场之人中只有李岩听出了陈文昭话中涵义,默然微笑不语,就连姬庆文、李元胤都只以为是陈文昭在徒然感慨而已。

黄得功肠子直得仿佛一根棍子似的,听了陈文昭这话,又见姬庆文没有反对,便捋起袖子,走到那块顽石跟前,绕着石头转了两圈,活动了一下筋骨,这才俯下身子,一只大手搭在顽石之上,用力摇了摇。

黄得功天生神力,那块石头虽然沉重,被他这样一摇,却不可避免地晃动起来。

这样一来,黄得功心中自然有了底气,说道:“这石头也就地面上这点,埋在土里的并没有多少,分量不重,那我就要抬了!”

说罢,黄得功两腿一屈、蹲了下来,双手抱住顽石,大喝一声:“呔!”

第七章 招兵买马 第〇九一节 将来必有回报之时

黄得功这一声喊得甚是突然,又极为大声,吓得众人无不一惊,待回过神来,却见他已将这块顽石双手抱在怀中。

姬庆文见状大喜,暂时忘却了刚才的郁闷,赞道:“好你个黄得功,果然有点真本事!来,还不快将石头搬过来看看。”

黄得功答应一声,抬着这块石头便向姬庆文走来,一直走到他的跟前才停下脚步,忽然松开一只手,挠挠头皮,问道:“东家,你说这块石头放在哪里好呢?”

姬庆文见黄得功单手抱住石头,唯恐他一时脱力,让石头掉下来砸坏了自己的脚,慌忙向前一指,道:“喏,你把石头搬到书案前面,可别砸到人!”

黄得功这才反应过来,发现自己只用一只手拿着这块顽石,憨憨笑道:“东家,这块石头好像也没我想象当中那样重嘛。不信你看!”

只见黄得功双手抬住石头的底部,忽然运足气力,将石头向天空一抛,又直挺挺向上伸出右手,将悬在半空当中的石头稳稳托住,便迈着轻松而又沉稳的步伐,慢慢走到书案之前,这才将石头轻轻放在地上。

围观众人原本看黄得功长得虎背熊腰、膀大腰圆,就知道他必然气力过人,却没料到他力气竟然大到这种程度——这块石头少说也得有百来斤重,在他手里竟好像孩童玩弄的藤球一般。

正在众人惊讶得目瞪口呆之际,却听陈文昭火上浇油一般说道:“大家都看好了,这个姓黄的也是两个肩膀扛一个脑袋,你们也不比他缺胳膊少腿,不如过来试试。成功了,白花花的一百两银子就是你们的;要是不成功,也就不过是丢人现眼罢了。”

经他这样一喊,还真有人挺身而出,说道:“我来!”

说着,就往那块顽石走去。

陈文昭却道:“不忙,你先把上衣脱了,再搬石头。”

那人说道:“现在这大冬天的,衣服脱了,不会冻着凉了吗?”

陈文昭含笑道:“你应募的是‘戚家军’,北上作战起来,比现在冷十倍的天气都有,这点冷都挨不住,还打什么仗?”

姬庆文却道:“陈将军,这点你放心,我好歹也是织造提督,万一要北上作战,别的不敢说,一定给手下弟兄们配足了御寒的棉衣,不必担心……”

陈文昭不待姬庆文把话讲完,便转过脸来,用冷峻的眼神看着姬庆文,说道:“姬大人,才几天前的时间,你就忘记了?招兵事情,有我全权负责,可不要食言哦。”

姬庆文听了这话,赶紧闭嘴,尴尬地笑笑,做了个“你请、你请”的手势,心里却连骂了好几个“mmp”……

既然连姬庆文都没有意见,那过来应征的年轻人也是无可奈何,只好脱去了上衣,走到石头面前,运足了劲道,终于将这块顽石抱了起来,吃力地走了一圈,回到原地,赶紧将石头扔在了地上。

也不知他是被冻的、还是累的、又或是激动的,脸上已是胀得通红,兴奋地说道:“陈大爷,我算是通过了吧?”

陈文昭特意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通过了,你快穿上衣服吧,小心着凉。待会儿,再将姓名、身世,向这位李岩先生登记一下,就行了。”

说罢,陈文昭又扭头对围观人群说道:“大家都瞧见了吧?这有什么难的?不如都过来试试。我可有言在先,今日只收两百个人,人满了就不收了!”

他此言一出,众人便都急了,争先恐后地脱去上衣,要去搬那块倒霉的石头。

姬庆文见众人踊跃报名,自然十分开心。

可陈文昭见到这番乱乱哄哄的场面,顿时发起火来,大声呵斥道:“你们乱什么?还有个当兵的样子嘛?都给我在这里排好了队,一个一个地上来。要是有敢插队的,我立即将他打出去!”

被陈文昭这样一通训斥,众人果然听话许多,逐渐排起一串整齐的队伍。

就这样,这块被黄得功从泥地里抠出来的石头,被几百个人抱起来、又放下,成了有些人眼中的仇敌、又成了有些人心中的恩公。

如此这般到了中午时分,陈文昭已经招满了两百之数。

姬庆文见陈文昭招募的这些兵士,年纪都在二十岁左右,一个个长得结实敦厚、膀大腰圆,即便没有经过训练,仅仅站成几排就已颇有气势,俨然已是一支颇有战斗力的军队了。

却不料陈文昭围着这些人走了一圈,指指点点地叫出六个人,说道:“你们几位请回家吧。”

那几人闻言一愣,随即反问道:“陈大爷,我等敬你是条汉子,说话肯定算数。可规矩是你定的,我们不是已经把石头抱起来了吗?凭什么不收我们?”

陈文昭冷冷说道:“我刚才已经说了,凡是被官府处置过的人,一概不收,请自行离开。可你们几位我记得清楚,刚才脱去衣服时候,分明看见你们手臂上文了金字,正是犯过罪的人,因此才将你们几个点了出来。”

六个人中,五个人听了陈文昭的话都默然不语,只有一人说道:“陈大爷,我被官府惩处过是不假。却是因为官府仗势欺人,我看不过去,才同他们争执起来,被胡乱判了个罪。这事情,乡里乡亲多有知道的……”

姬庆文看这人面相十分英武,便也上来劝道:“陈将军,看来你这位兄弟也是个仗义人,我看不如就把他收了吧?”

陈文昭斩钉截铁地说道:“不行!军队里只要你能够遵守纪律,不需要你仗义不仗义。更何况这位兄弟敢于对抗官府、又耍刁不肯承认自己被处置过、而且还会同长官争辩,这三条只要犯了一条,戚家军就不会收他,更何况他一次就把三条全都犯满了。”

那人听陈文昭摆了一堆理由,知道自己无法辩驳,倒也十分爽快,沉着脸就要离开,可他走了没有几步,忽又转身说道:“在下许道清,还是个无名小卒,不过今日之辱,将来必有回报之时!”

说罢,他便大步流星走出了众人视野。

另外五个被陈文昭挑拣出来的,自然也无话说,只好悻悻离开了。

姬庆文见状,松了口气,说道:“还好,今日办事也算顺利,虽然没有收足两百人,但兵贵精不贵多,能招到这一百九十四名精兵,也算是不错了。”

陈文昭闻言,却道:“姬大人且慢。”

说着,他慢慢走到人群前面,又伸手逐一指了六个人出来,问他们道:“你们几个,愿不愿意加入我军?”

这几个人原本是没能举起石头,故而被刷下来的,听了陈文昭这话,自然是喜出望外,不住地点头。

姬庆文见状,又觉得奇怪,问道:“陈将军,刚才听你的话,知道你是个军法极为严格之人,这几人刚才没有举起石头,为什么现在又要录取他们?”

陈文昭答道:“这几个人我刚才就已留意了,他们没能搬动石头,主要是臂力不足,下盘倒还是稳定的。姬大人你看这几个人站在这里,不偏不倚、不摇不晃,将来勤加训练,充做火枪手,没有更好的了。”

姬庆文已答应将招兵的事情全部交由陈文昭办理,又见他点出来的这几个人除了臂力可能稍弱一些之外,看上去倒也英姿飒爽,因此也没有反对。

倒是黄得功不服气起来,说道:“陈将军这话就不对了,力气是天生的,再怎么训练也没用吧?”

第七章 招兵买马 第〇九二节 俞大猷的剑法

陈文昭尚未回答,姬庆文却抢先骂道:“我说黄得功啊,看你平时三棍子也打不出个闷屁来,今天怎么话就这么多?吃错药了吗?”

黄得功憨憨说道:“吃错药?我没吃药啊……”

姬庆文没好气说道:“那就怪不得了,以后记得出门吃药,免得在这里发病!”

众人听姬庆文这话说得有意思,立即哄然大笑起来。

黄得功却还没有反应过来,说道:“东家,我出门是没吃药,可我没病啊,也用不着吃药,对不对啊?我只是觉得这个陈将军奇怪得很,说是要招力气大的,却把力气大的赶走了,又招了力气小的。还说什么靠练能把力气练出来……我在山西老家,也没见哪个人,干活干得比我多,然后力气还比我大的……”

陈文昭好不容易逮住个话头,说道:“这位黄兄弟天生神力,我是知道的,你这样的力气当然不是靠练就能练得出来的。可上阵杀敌,不是小说书里写的那样,没人跟你一对一单挑。你打得过一个人、打得过两个人,十个、八个,你能打得过吗?”

黄得功嘟囔了一句:“十个八个我又不是没有打过……”

陈文昭忽然一笑,说道:“那正好,我就同这位黄将军切磋切磋,看看谁说得有理。”

姬庆文听了,忙阻止道:“两位都是我的好朋友,可不能随意比试啊,万一谁受伤了可就不好了!”

然而这两个人都是急性子、硬脾气,姬庆文再三劝说都劝不住,一旁的李岩、李元胤却打心里觉得陈文昭有些过于高傲了点儿,也希望黄得功能够教训教训他,便装聋作哑只当不知道这件事情。

于是黄得功抄起自己用惯了的那根铁棍,高高举起,就向陈文昭的肩膀上狠狠砸去,丝毫没有手下留情、点到即止的样子。

姬庆文见状,吓得大喊:“陈将军小心!”

陈文昭却是不慌不忙,瞧准了黄得功铁棍的来路,向一旁从容一闪,便躲过了这气势浑厚的一招。

黄得功丝毫没有停手,未待铁棍打到地面,便收住招式,向陈文昭腰间横扫过去,他这一招也不知用上了几分气力,铁棍仿佛划破空气一般,隐隐带着凄厉的风声。

陈文昭是依旧轻描淡写地向后一退,便又让黄得功这志在必得的一招落了空。

黄得功见状,倒也没有慌乱,又举起铁棍,重复一开始的一招,复向陈文昭肩膀砸去。

黄得功不懂武功招式而只有一把子傻力气,然而所谓“一力降十会”,就是他这样的傻力气,却能将手中又粗又重的铁棍挥舞如飞,让寻常人想躲躲不开、想挡又挡不住。

可陈文昭可不是寻常之人,他是百战余生的戚家军后人,身负高明武功却又异于江湖豪客,招式讲究简单朴素、直接有效,面对黄得功发疯了一般的攻击,他仿佛早已看穿了攻击的路数一般,身法、步法急而不乱,逐一闪开黄得功手中铁棍的袭击。

陈文昭在黄得功疾风骤雨一般的攻击之中,还有闲暇观察周围的环境,忽然瞥见离自己两三步远的地方,横卧着一根不知被谁扔了的断了的鱼竿。

他便一个猫腰,将将躲开黄得功横扫过来的一棍,又一个侧翻滚到一旁,拾起这根竹子做的三尺来长的鱼竿,挥舞起来专门向黄得功的手指猛抽。

这鱼竿又长又细,打在人身上自然是钻心般的疼。

而“十指连心”,鱼竿抽在手指上更将这份疼痛放大了十倍,疼得就连黄得功都把持不住,手中铁棍“呼”地一下飞了出去。

陈文昭见状,心中异常得意,揉身上前,用手里的破鱼竿在黄得功两只肩膀上各轻轻巧巧地抽打了一下,笑道:“黄兄弟,你手里兵器都没有了,总该认输了吧?”

却不料黄得功并不服输,忽然两腿用力一跳,便向陈文昭扑了上去,伸出两条又粗又长的臂膀,便将陈文昭紧紧抱在双臂之间,“哇呀呀”怪叫一声,将浑身上下全部气力集中在手臂之上,夹得自己和陈文昭身上的骨头发出“咯吱咯吱”的摩擦声音。

打到这种局面,陈文昭再有什么轻快的步伐、巧妙的招式,都已经没了施展的余地,只能任由黄得功摆布。

一旁的姬庆文见状,赶紧上前一步,朝黄得功后脑勺上敲了一下,骂道:“黄得功?你吃饱了撑的?你刚才已经输了,怎么还没脸没皮地做出偷袭的事来?”

黄得功扭过头来,问道:“东家,你看这局面,我和陈将军最多打了个平手,没有输啊!”双手依旧没有松开。

姬庆文道:“废话,要是陈将军手里拿的不是鱼竿,而是一把钢刀,你十个手指早就被他砍断了,还有什么力气把人家抱住?少啰嗦,还不把陈将军放下来!”

黄得功又嘟哝了两句不知什么话,这才松开臂膀,将陈文昭放了下来。

却没想到陈文昭这人气量并不狭小,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服,便说道:“这位黄兄弟果然厉害,姬大人刚才说我们打了个平手,实在是给陈某天大的一个面子了。”

黄得功是个直肠子,听陈文昭夸奖自己,立即得意地大笑道:“到底是行家,一看就知道谁输谁赢。不过陈将军刚才手里那根鱼竿用得倒是十分精熟,难不成你当兵之前是钓鱼为生的吗?”

陈文昭闻言一笑,并不回答黄得功的荒唐问题,却对姬庆文说道:“陈某刚才是用鱼竿代替刀剑,使的是俞大猷俞都督的剑法,实战功效颇为卓著,也是我要向兵士们传授的。”

姬庆文听说过俞大猷的大名,知道他是同戚继光并驾齐驱的抗倭英雄,而武艺高强说不准更在戚继光之上,据说还做出过单挑少林寺的壮举,武功堪比金庸笔下的北乔峰。

因此,他听陈文昭要向兵士们传授俞大猷的武艺之时,顿时大喜过望,说了无数赞赏和感谢的话。

而那些新招募来的兵士,见了黄得功和陈文昭比试的过程之后,更是钦佩不已,脸上露出崇敬而又羡慕的表情。

于是姬庆文上前一步,对这些新募的兵士说了几句勉励的话,又从怀中掏出一千两一张的两张银票,说道:“诸位,这里是两千两银子,苏州商会签发的,凭票即兑。我这就去义乌城里兑出现银,分给每人十两银子,大家先拿回去安家。明天还是这个时候,都在此处集合,我们就要出发到苏州去了。”

于是陈文昭上前接过银票,说道:“这件事情,由陈某代劳好了,就无须姬大人劳神了。”

说着,他便转身向众人说道:“大家听好了,你们现在已是姬大人手下的兵了,先不要乱、更不要叫,排好了队,跟我去钱庄领银子去!”

说罢,陈文昭走到队伍前头,第一个往义乌城中走去,其余兵士也都排着并不齐整却也颇见几分章法的队伍,跟着他鱼贯进了义乌城。

此时李岩已将这群新招募的兵士造好了花名册,便将这本墨迹未干的册子送到姬庆文面前,说声:“姬兄,这些人的名字、籍贯、职业、年龄、亲属情况,我都已经记录下来,你要不要看看?”

姬庆文接过名册,一页一页翻阅起来,虽看不出其中有什么门道,却也见李岩记载得极为详尽,显然是用了心的。

正当姬庆文全神贯注翻阅名册之际,却听李元胤扯了扯他的衣袖说道:“姬大人,你看,那边来的是谁?”

第七章 招兵买马 第〇九三节 没事我先走了

姬庆文定睛望去,却见前头果然来了一票人马,其中领头一人身穿青色官服、官服补子上绣了一只奇形怪状的鸟——正是一名七品文官。而在这小小的义乌县城之内,能穿这七品官服的,除了义乌知县之外,不会有第二个人。

姬庆文这个织造提督是个五品官、又是皇帝钦点的钦差大臣,比起一个小小的知县,不知大到哪里去了。

然而姬庆文倒也懂得“强龙不压地头蛇”的道理,赶紧整理了一下衣冠,向前迎上半步对那匆匆赶来的知县作揖道:“原来是县太爷来了,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却不料那知县根本没有搭理姬庆文,摆摆手便从他面前走了过去,却径直走到李元胤跟前,一揖到底道:“在下义乌知县范隽,不知这位锦衣卫大人如何称呼?”

原来是范隽看到一行人中,只有李元胤穿了飞鱼服、佩了绣春刀,而其余几人都身着便服,便以为这群人中李元胤是主官,而其他人不过都是些跟班而已。

而那李元胤见义乌知县范隽跳过姬庆文直接过来参拜自己,顿时满脸尴尬,只好接着他的话头回答道:“原来是范县爷,末将锦衣卫指挥佥事李元胤,来贵县是为了……”

范隽一听李元胤的官职,立即吓得几乎要跪倒在地上,颤抖着说道:“下官在任三年,虽不敢说义乌县内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却也是县内秩序井然、百姓安居乐业,就是偶有县民斗殴,也能立即予以平息。至于贪赃枉法、胡乱断案的事情,下官更是不敢,还请李大人明察啊……明察……”

李元胤看着范隽一个劲地求饶的样子,脸上的表情尴尬得有些僵硬,慌忙将他扶起,说道:“范县爷何须如此?今日末将来贵县,并非是来巡视办案的,而是来帮这位苏州织造提督姬大人办事来的……”

说着,李元胤便朝姬庆文身上一指。

一听这话,范隽的额头竟在凛冽寒风的侵袭下渗出了一层汗水,赶紧转身快步走到姬庆文面前,倒头就拜,口中说道:“原来是钦差姬大人来了,下官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将方才姬庆文的话,原原本本又还了回去。

姬庆文刚才受了冷落,顿时犯起有钱人的纨绔气来,摆着一张臭脸冷冷说道:“范大人的头,我可承受不起,还请起身吧。另外,我事情也已办妥,没什么好叨扰范大人的事情,我们各回各家、各吃各饭就好。”

范隽听姬庆文这话说得虽然有些不怀好意,却也并没有难为自己的意思,便又试探着说道:“刚才下官接报,说是有人在此处斗殴,不知姬大人有没有看见?”

所谓“斗殴”大概指的就是陈文昭和黄得功互相切磋的事情了。

这件事情本来不大,姬庆文自然也没有什么可隐瞒的,便说道:“有的,是我手下这个叫黄得功的护卫,同我另一位朋友切磋一下武功,大家都是熟人,点到即止,也算不上什么‘斗殴’。”

范隽点头道:“原来如此,看来是我手下的衙役们胡编乱造,下官回去定会重重责罚。”

他顿了顿,忽然换了一种更为严肃的口气,说道:“那想必,姬大人在这里私自招兵的事情,也是虚报了咯?”

原来这个范隽急匆匆过来,真正的原因却是为了姬庆文招募兵丁的事情——他身为义乌县的父母官,在这件事情上关心一下,也确实是职责所在。

然而姬庆文已将两百名乡勇团练招募完毕,并不想在这件事上同范隽多纠缠,便扯个谎道:“招兵?谁招兵啊?我没看到啊,那大概是你手下人又在胡言乱语了。”

范隽却道:“不对吧?我刚才看见我县里的陈文昭,领了一大群人进城去了……这个陈文昭原来是朝廷的游击将军,他同那么多年轻人一同行动,不会是凑巧吧?”

姬庆文“嘿嘿”一笑,反问道:“我说范大人,你这是在质问我吗?那个陈文昭行动怪异,你应该去问他才对啊!问我,我怎么会知道?”

他这一句反问,还真把范隽给问住了,支吾了半天也不知如何将话题进行下去。

却听姬庆文又道:“总之本官并没有在这里私自招兵,范大人如果不信,这位锦衣卫指挥佥事李元胤大人也是可以作保的。好了,我还没吃中饭,现在饿得不行,没事我就走了。”

于是姬庆文也不待范隽回答,迈开大步便往义乌城中走去,而李岩、李元胤和黄得功也带着哂笑的表情,紧跟着进了县城。

回到县城之后,姬庆文便寻了义乌县中一处酒楼用餐,又照旧在昨夜那间略显简陋的客栈住下。

这期间,李元胤多次提醒姬庆文,有几个义乌县衙门的眼线始终跟在他们身边。

姬庆文却毫不在意,故意大声道:“跟就跟着吧,这是范县爷专门派来护卫我们的,跟在我们身边是好事。就是那几位跟了大半天了,也不知道他们渴不渴、饿不饿?”

就这样,第二天早晨,姬庆文等人从容起床,吃饱喝足之后,便又来到义乌城外昨日招兵的地方。

只见陈文昭已在开始整理队伍,而昨日招募的兵士也已聚集得差不多了。

李岩见状,便取出昨天整理好的花名册,逐一点名签到,不过一盏茶功夫就将两百人全部清点完毕。

于是姬庆文清了清嗓子,说道:“好了,诸位,大家这就开拔,出发去苏州了!”

众人听了高兴,立即闹哄哄回答道:

“行!”

“走吧!”

“得嘞!”

却见陈文昭正色道:“启程之前,我先给你们上第一课。姬大人乃是我们的长官,今后他下达命令,你们若是听清了就只回答一个‘是’字,不要说些乱七八糟的话。你们若是没有听清,当面就问,大人自然会同你们解释,如果答应下来却没有做到,便有军法惩治你们。你们都听懂了吗?”

“是!”两百人齐刷刷地回答道。

姬庆文满意地点点头,又朗声重复了一遍自己刚才的话:“好了,诸位,大家这就开拔,出发去苏州了!”

众人又齐声答道:“是!”

正在陈文昭准备带领兵士们向苏州方向进发之时,忽听义乌城那边传来呼喊之声:“且慢!”

姬庆文扭头望去,却是义乌知县范隽领着三班衙役总共六七十人,快步跑了上来。

只见他气喘吁吁跑到姬庆文跟前,作揖道:“姬大人,你昨天不是说没有私自招兵吗?那这些人是怎么回事?刚才下官听陈文昭口口声声说姬大人是这群长官,大人总不好抵赖吧?”

“被打脸了!”这是姬庆文的第一反应。

就在姬庆文略一迟疑,却听那范隽又接着说道:“天启四年,朝廷就有明令,说义乌男丁被征召甚多,战死沙场者十居八九。朝廷体谅义乌百姓疾苦,所以停止在义乌征召兵士。姬大人这样做,似乎有些不妥吧?”

“谁说姬大人招的是兵士了?”却听李岩插嘴道,“范大人可别忘了,姬大人是织造提督。他招募的这些义乌子弟,都是要送去苏州做织工的。”

李岩果然才思敏捷、口齿伶俐,只这一句话,便将范隽一肚子的理堵了回去,只能硬着头皮命令手下的衙役:“来,给本官把这些人都给拦住!”

李岩见范隽这副色厉内荏的样子,知道他不过是在强撑而已,便说道:“范大人,你义乌县城里清苦得很。姬大人带这些工人去苏州,每年都能赚一百两银子,抵得上在你这里赚上三年的。怎么?这样好的发财的门路,你也要挡着吗?”

李岩一提起每年一百两银子的收项,就连范隽带来的那些衙役听了,都巴不得跟着姬庆文一起去苏州打工去了,早已羡慕得将范知县刚下的命令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第七章 招兵买马 第〇九四节 回到苏州

于是姬庆文、陈文昭等人,领着这新招募的两百军士,便离开义乌,一路北上往苏州而去。

陈文昭以“戚家军”军法带兵,要求新招募的军士每天以急行军的速度向苏州进发,一天要走一百五十里路。

虽然这些新招募的军士虽然也都是苦出身、并不娇生惯养,却也经不住这样的折腾,走了两天便叫苦连天起来。

陈文昭道:“尔等现在都是轻装前行,就已经支持不住了,将来到战场之上,佩着钢刀、扛着长矛、背着盾牌、挂着火枪,还要好几个人一起抬着火炮,照样每天要走一百五十里路。现在叫苦?还早着呢!”

众军听了无不骇然,心中当然有所不满,可看在每年一百两银子的份上,只能咬牙坚持下来。

就这样,众人一路紧赶慢赶,到了离开义乌城的第四天的中午,便已来到苏州城下。

古代没有飞机、铁路、汽车,更没有电报、电话、网络,因此古人的生活圈子极小,很多人一辈子也就围着一座小县城虚度一生。

就拿姬庆文从义乌带出来的这群人来说,他们大多二十来岁的样子,绝大多数人都没离开过义乌县城,而来过苏州的更是一个人都没有。

因此这号称“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的苏州城的繁华瑰丽,顿时将这群土包子唬得头晕目眩,要不是排着比离开义乌时候整齐了不少的队伍,他们非得迷路不可。

姬庆文见兵士们这一路走得辛苦,倒也不吝啬银子,立即派黄得功去通知多九公,让多九公在得月楼摆下二十桌席面,要专门用来招待自己新募的兵士们。

带队的陈文昭是见过世面的,他知道“得月楼”是苏州城内数一数二的好馆子,姬庆文初来乍到就带兵士们去这样的好地方吃饭,或许就要将这群新兵蛋 子的嘴巴养刁了——因此他对姬庆文这样的举动颇有几分腹诽。

然而他陈文昭也一样是初来乍到,不好立即就驳了姬庆文的一番好意,故而在开饭之前,特意对众军说道:“姬大人爱兵如子,让你们好好品尝品尝这世间最好的饭菜。将来你们立了战功,姬大人自然还会请你们。若是你们吃了败仗,就算苟且活着回来了,也不过是鲜菜窝头充饥而已!”

说完,陈文昭才叫店家上菜。

“得月楼”果然名不虚传,端上来的八宝馒头灵芝饼、松子桂鱼东坡肉、玉丝炖肝烧天鹅、玛瑙甜汤牛肉羹,无一不是珍馐美馔,吃得这群义乌来的军士一个个面带油光、耳目清亮,热泪盈眶、回味无穷。

吃饱喝足之后,姬庆文便同陈文昭商量:这两百人的队伍,军纪虽然严格,却毕竟十分扎眼,姬庆文自己在苏州城中又有不少仇家,难保有人故意过来挑事;因此军士们住在城内不好,最好是去城外找地方租了房子,当做军营。

陈文昭却不以为然,认为当兵本来就是要吃苦的,没必要住太好的房子,只求姬庆文或租或买,置办一块空地,便让这些军士自己建造营房,也好乘此机会让他们练习一下兴建营盘的本领。只是营房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建设起来的,希望姬庆文去采购一些结实麻布,用来支起帐篷,而这些帐篷将来也能用作野外露营之用。

这两件事情,对姬庆文来说都是举手之劳。

苏州虽然繁华,可空地还是有的,就在城南盘门外织造衙门开设的福利坊旁边,就有十几亩旱田。姬庆文想也不想,就花了三百多两银子,将这十几亩田买了下来,以备建造军营之用。

至于麻布也是容易得很,姬庆文虽然不受苏州商会和织坊的待见,却毕竟也算是纺织业界的大佬之一,不废什么功夫,便采购了几百匹麻布交给陈文昭,拢共也就花了二百多两银子。

姬庆文手里有了兵马,正在兴头上,因此这些事情做得十分干脆利落,待将一切安顿下来,才不过是华灯初上时分。

于是姬庆文又按照陈文昭的意思,派多九公去城内采购了些锅碗瓢盆和米面肉菜,看着陈文昭指挥手下军士们埋锅做饭,又同众人一同吃过饭,这才返回苏州城。

却不料姬庆文刚刚走进城南相门,便被宋应星拦住了。

只听宋应星说道:“姬大人忙了一天了,也不敢来打搅大人的正事。既然大人现在有空,那郑芝……”

他口中“郑芝龙”的“龙”字尚未说完,便被李岩打断道:“宋孝廉,姬大人赶了几天的路,今天又忙得不可开交,怕是没气力再见人办事了,有什么事情,等明天吧……”

姬庆文却道:“李兄怎么这么说呢?宋孝廉是出了名的‘不求人’,既然来找我,一定是有要紧的事情……”

他话说一半,却见李岩一个劲地朝自己挤眉弄眼,忽然茅塞顿开,十分突兀地换了副口吻说道:“我累了,再要紧的事也明天再说!”

说罢,姬庆文假装打了个哈欠,忽然一扭头,用惊讶的眼神看着李元胤道:“李指挥,你怎么还在这里?”

察言观色是李元胤的看家本事,姬庆文的演技实在不算高明,无论是语气、还是表情,都带着再明显不过的表演痕迹。

然而以现在的地位和立场,李元胤都是不能揭穿姬庆文的,便也只能装傻般地说道:“姬大人,我不在这里,还能在哪里?”

说罢,便用比姬庆文高出一百倍的演技,在脸上挂上了颇有几分无辜的微笑。

姬庆文没空考虑他是装傻、还是真傻,直截了当地说道:“记得李指挥是协助我招募、训练乡勇团练的吧?这些人桀骜不驯,没人看着可不行,劳烦李指挥就与他们同住,替我看住他们,免得闹出什么麻烦来。”

李元胤听到这里,才知道姬庆文的用意。

可他不是笨人,自揣以自己锦衣卫的身份,姬庆文要将自己远远地支开也是人之常情,与其在这件事情上同他讨价还价,不如干脆答应下来。

于是李元胤毫不犹豫地说道:“还是姬大人考虑周全,这几日我就同陈文昭他们同住帐篷,先盯一段日子再说。”

姬庆文点点头,勉励了几句,便转身回去了。

宋应星却不知刚才姬庆文和李元胤之间发生了针锋相对的交锋,只觉得自己吃了个硬钉子,犯起书生意气来,扭头便往苏州城内猛走。

姬庆文见确实已将李元胤打发走了,这才叫住宋应星道:“宋孝廉,你走那么快做什么?”

宋应星扭头道:“大人不是说了,再要紧的事情也明天再谈。郑芝龙现在就在汤若望那里,学生去通知他们回去睡觉,等明天再来求见大人。”他说话语气颇为生硬。

姬庆文赶忙赔礼道:“那是我刚才失礼了。不过宋孝廉想想,方才那个锦衣卫就跟在我身边,要是他执意也要去见见郑芝龙、会会汤若望,怎么办?”

宋孝廉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大人还有这样一层考虑,学生远不能及,佩服、佩服。锦衣卫都是些挖墙根、听壁角的小人,确实不能带他在身边。”

姬庆文却笑道:“那我们现在就去汤若望那里好了。不过宋孝廉人脉也挺广的,记得你好像并不认识汤若望和郑芝龙啊,怎么我走了才几天,你就同他们搭上线了?”

宋应星边走便说道:“我也是偶然遇到的汤若望,见西洋机械技术颇有可观之处,便同他结交起来。便也认识了郑芝龙了……”

这不过是姬庆文随口问问,他也漫不经心地点着头、搭着话。

可他没有意识到的是,东西方的科技,正以他姬庆文为支点、以汤若望和宋应星为杠杆,开始发生了激烈的融合和交流……

第七章 招兵买马 第〇九五节 建营驻扎

郑芝龙果然在汤若望租住的那座小院之中,见姬庆文和李岩来了,赶紧迎了出去,寒暄了好一阵才坐了下来。

姬庆文见郑芝龙满面红光,知道他心情不错,便明知故问道:“郑船主,这一趟往返日本,赚了不少钱了吧?”

郑芝龙笑了笑,奉承道:“五百匹御用彩织锦缎一到日本便销售一空,让我大大地发了一笔财。这都是托了姬大人的福啊!这不,我在日本特意多逗留了几天,按着姬大人的意思,采购了两百口好刀,拢共花了三千两银子,就算是我孝敬大人的。”

姬庆文却道:“不用,我现在手下有了兵,而且将来还要再招。今后买刀买枪,有的是时候要麻烦你的,我们还是明算账,照价给钱好了。你往返日本、中原不容易,多多少少赚我点银子也是可以的。”

郑芝龙连道“不敢”,又说:“我怎么敢赚大人的钱?一切都按照进价成本给大人……”

姬庆文却换了个话题,说道:“现在都快十一月份了,我库房里还有五百匹绸缎。看你上次做事妥当,这回也一并出售给你,不知道你带够了现银没有?”

又是五百匹御用绸缎!

郑芝龙听说这个消息,眼中顿时放出银光来,脸上忽然后显出几分难色说道:“小人这次来苏州,一共就带了三十万两银子,刚好能将五百匹绸缎吃下。可惜就没钱孝敬打点各个关节的官员了……”

姬庆文听了好奇,便追问了两句。

原来这个郑芝龙也是个会来事的人,这次来中原的目的有两个:一则是将采购的倭刀送到姬庆文这里;二则是专程来打点沿海各位官员,以便求几张通关勘合。

于是姬庆文正色道:“不打紧的。那些官员你都不用去打点了。老汤(汤若望)的老朋友徐光启大人现在是礼部左侍郎,上个月加批了十张勘合给我,我这次给你两张就好了。”

通关勘合的重要性对郑芝龙这样的海商可谓不言而喻,一张勘合便能让他少缴几千两、甚至上万两的关税,姬庆文送他两张勘合,就等于白给了郑芝龙几万两银子。

因此,郑芝龙对姬庆文自然是千恩万谢。

却不料在一旁沉默了许久的李岩,忽然冷冷说道:“郑船主,姬兄有一句话一直挂在嘴边,那就是:‘他能过上舒服日子,大家都有舒服日子过’。如今姬兄给你勘合、给你绸缎,让你赚钱,你再出售刀剑兵器给姬兄,这是两全其美的好事。你可不能有什么二心,把这条大家都走得通的路给堵死了……”

李岩向来对郑芝龙颇有几分成见,因此才会在这里说出这样几句极为冷峻的话来。

姬庆文也觉得应当找个机会敲打一下郑芝龙,便也附和道:“郑船主,我这位李兄说话虽然未必好听,可字字句句都在理上。我就一句话告诉你,我现在手里有勘合,想要巴结我的船主不知有多少,少不了你郑船主一人。”

郑芝龙忙拱手道:“小人懂了,小人懂了。”

没想到姬庆文还有后话:“虽然这天上虽然有千朵云、万朵云,可你郑船主头上只有一朵云,那就是我。你们跑船的最讲究看风向了,你可要看稳了我这朵云往哪里飘,可别迷了路,把船开到台风眼里去了啊!”

这几句话,就连姬庆文都觉得自己说得极有水平,不觉得意起来。

郑芝龙听了,却是浑身冒汗、不寒而栗。

李岩看见郑芝龙这副紧张的模样,觉得已将这位年轻的船主揉搓得差不多了,便笑道:“在下同姬兄不过是提个醒而已,郑船主不要太过放在心上,却也不能当做耳旁风。对了,姬兄不是要给郑船主五百匹绸缎吗?到底怎么个交接法,趁大家都在这里,正好可以商量一下。”

姬庆文一听这话,顿时来了精气,说道:“怎么交接?就这么交接。我现在手下有了兵,尽管押运着绸缎,大摇大摆去松江好了。只是他们刚到苏州,立足未稳,明天怕是来不及了。等两天,到第三天就把绸缎送到松江府那个渔村。郑芝龙,你给我提前把船停在那里,别像上次那样,让我等你!”

郑芝龙听了,立即唯唯诺诺地答应下来,第二天清晨便出发办事去了。

这两天里头,姬庆文倒也没闲着。

他先是派多九公在苏州城周边采购各种建筑材料交到陈文昭手中,让他指挥手下军士,就地建造起营盘来。

姬庆文又找来葛胜,让他召集织造衙门里的织工、染匠、绣工们,加班加点,连夜赶造两百套军装;再选最好的材料,赶制“姬”、“戚”两面大旗。这两样东西,必须在两天之内完成。

他又见陈文昭次日就已组织新招的军士开始训练,便将织坊的事情托给李岩盯着,自己则天天陪着他们一起训练。

陈文昭不愧是带兵的行家里手,不过两天时间就将这两百人的队伍训练得令行禁止、整齐划一,再换上一身崭新的心军装,更显得威武雄壮、英姿飒爽——只可惜这两百人的队伍,还没有趁手的兵器,个个赤手空拳,显得有些美中不足。

不过也不要紧,只要同郑芝龙顺利交接货物、银两之后,这两百人的队伍自然就有了从日本进口来的上号的倭刀可供使用。

于是姬庆文在义乌城中招募的乡勇团练,在抵达苏州城第四天的一早,就被姬庆文、陈文昭领着进了城,直趋坐落在观前街的织坊,将早已清点准备妥当的御用绸缎,护送着出了城。

苏州城自大明开国以来,就是个太平地方,除了嘉靖年间偶有倭寇袭扰外,早已是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城中老百姓见忽来了这么一大群人,还以为是从何处来的山贼,打劫了哪家织坊的库房。

可他们一见队伍正前方高高扬起的“姬”、“戚”两面大旗,便立即弄清了状况,纷纷聚集起来观看这支精锐之师,不时爆发出阵阵欢呼之声。

苏州城内闹出这么大的动静,终于惊动了苏州巡抚寇慎,他赶忙点起苏州府衙全部衙役,又调集驻扎在城内的几个卫所的兵士,总共也算调集起千余人的队伍,赶来查看情况。

然而这些人马,虽是朝廷正规军队,可跟姬庆文新招募的乡勇团练比起来,就好像世界强队面前的中国男足一般——虽然高矮胖瘦都差不多,精气神却差了一大截,不用交手就知道孰强孰弱。

于是姬庆文同寇慎略略通报一声之后,便带着大队人马,在千余官军大眼瞪小眼的注视下,押运着满载了五百匹上好的贡品彩织锦缎,便出了城东相门,一路向东往松江府而去。

半个月之前,姬庆文押送绸缎之时,唯恐有人过来阻拦,因此兼程赶路,只觉得自己走得太慢。

可现在他手下有兵有将,就盼着有人过来找自己的麻烦,最好是申时行家的那个大小姐申沉璧,将苏州商会控制下的所有织坊全都召集起来,也好让自己一次性收拾得他们心服口服。

可是姬庆文一行一路走到松江府那座临海的渔村,路上就没碰到半个敢来挑事的,让他带着几分遗憾的心情,命令众军护住绸缎、就地结营。

郑芝龙那日被姬庆文教训一顿之后,果然听话许多,早已将海船停泊在渔港旁边。

他在甲板上遥遥看见姬庆文到来之后,便即领着几个精干的水手下船,要与姬庆文办理交割事宜。

第七章 招兵买马 第〇九六节 进口火炮

姬庆文倒是一点也不着急,见现在天色已晚,便让郑芝龙先回船去,待明天天亮以后,再交割绸缎、银两等物。

因听说手下乡勇团练要在这座渔村过夜,陈文昭便将手下两百军士分成四组,每隔一个时辰,就换班睡觉,时刻保持警惕。

姬庆文见他们关防得这样严谨,倒是真希望有几个不知好歹之徒过来挑战,让他可以碾压一下对手,顺便瞧瞧自己新招募的这些军士的战斗力。

没料到这一夜却是极为平静,别说是过来送死的歹人了,就是偷偷摸摸过来偷吃干粮的老鼠都没有半只,愣是让姬庆文过了极为风平浪静的一夜。

于是到了第二天清晨,郑芝龙便又早早带了人下船,来到睡眼惺忪的姬庆文面前,请他清点交接绸缎、白银。

姬庆文不知是因为失望,还是因为没有睡醒,意兴阑珊地摆了摆手,便让同行的李岩和多九公,同郑芝龙办正事去,自己则背着手在这座有些逼仄、又有些狭窄的渔村里闲逛。

只见这座渔村虽然毫不起眼,却位于一处港湾之中,港湾两侧向大海伸出两条陆地,便似两只臂膀,将停泊于港湾之内的几十只略显简陋的渔船,同港外的惊涛骇浪隔绝开来。

而郑芝龙那条大海船,也同样停靠在这处港湾之内。

郑芝龙本人对自己这条坐舰极为自负,自诩为东海之上第一好的海船。

姬庆文是第一次能够仔细观看郑芝龙旗下的这条海船——只见这条船有近二十丈长,宽度却不过四丈左右,显得十分细长,想来是为了方便在波涛汹涌的海浪之中乘风破浪之用;

船体周身都用上号的木料铺就,船头、船尾几个重要部位更用铁皮包裹,又刷上了簇新光亮的油漆,显得十分坚固;

甲板上三根桅杆高耸入云,几面大帆虽已降下,各有三面用红线绣了斗大“郑”字的纯白大旗却是迎风招展,仿佛是要将郑芝龙海商霸主的名号传遍四海;

尤为引人注目的是,在郑芝龙的海船船舷一侧,竟摆放着六门火炮,炮口黑洞洞地斜指向天空,好像就连老天爷也敢打下来似的。

姬庆文正看得入神,郑芝龙慢慢走了上来,满脸带笑道:“姬大人,小人这艘海船,你还看得过眼吗?”

“嗯,好船!好船!”姬庆文点着头赞赏了两句,又问道,“绸缎银两都交接好了?没有占你便宜吧?”

郑芝龙忙道:“没有,没有。都是上好的绸缎,送到日本去,又能让小人赚上不少银子。”

姬庆文忽然话锋一转,指着面前海船的甲板,问道:“那我问你,你船上那些火炮,是从哪里得来的?”

虽同姬庆文手下乡勇团练一起行动的锦衣卫指挥佥事李元胤也警觉起来,说道:“对!火炮威力巨大,一向是朝廷严禁民间持有之物。军队作战作用,也一概都有记号,必然不会有流落出来的……”

郑芝龙走南闯北,自然知道锦衣卫的厉害,只能如实回答道:“不敢欺瞒姬大人。我们海上跑船做生意的,其实风险极大,除了海浪、海风、海流、海况变幻莫测之外,更要防备海盗来袭。所以小人的船上,自然也装备了几门火炮,不过多是吓吓人用的,没有使用过几次……至于这些火炮么,都是辗转从荷兰人、英吉利人、法兰西人那里买来的,绝对不是偷藏官军所用的……”

姬庆文听郑芝龙这么一说,倒产生了几分兴趣,说道:“这东西倒罕见得很,能让我上船看看,再放两炮试试效果吗?郑船主?”

郑芝龙虽然不愿意外人上船,然而姬庆文手里捏着御用绸缎、又掌握着通关勘合,是自己实实在在的衣食父母,他是万万不能够得罪的,便只好勉强答应了姬庆文的要求。

于是姬庆文、李岩、陈文昭和黄得功等人,便通过郑芝龙海船船舷上垂下的软梯逐一登上了甲板,而李元胤则以约束军队的名义,被姬庆文留在了岸上。

刚上船,姬庆文便见这艘海船甲板被打扫得一尘不染,似乎比自己吃饭用的桌子也脏不到哪里去,船上应用的缆绳、跳板、铁锚、滑轮、撬棒等各种物件工具也都分门别类地归置码放齐整——同陈文昭治军之法颇有想通之处——看得出,郑芝龙也颇有几分带兵的手段。

而引起姬庆文好奇心的那几门火炮,便被稳稳地固定在船舷边上,炮身似乎是已被抹上了专用的油脂,在阳光照耀之下,泛出瑟瑟寒光。而在火炮旁边,则并排放置了三口大箱子,都用油布遮盖起来。

姬庆文上前细看,却见一门火炮炮身之上清楚地浇筑了几个英文字母:“Made in England”;另一门火炮身上,则篆了几个连姬庆文都看不懂的字母:“Gemaakt in Nederland”。

郑芝龙见姬庆文看得入神,便陪笑说道:“姬大人见多识广,想必已经看出其中门道。这些火炮,确实不是从官军那里偷买出来的吧?”

姬庆文若有所思地点头道:“你没说谎,这门火炮就是你口中的英吉利产的,至于旁边这门,大概也是欧罗巴哪个国家制造的,可惜我认不出这上面的文字……”

郑芝龙闻言大惊失色:“姬大人果然学贯中外,这门炮确实是我从一个佛郎机人手里买的英吉利货色,旁边那门则是我从一艘荷兰海盗船上缴获的,想来应该是荷兰货吧……”

姬庆文点点头,丝毫不为自己猜中了这两门火炮的产地而感到欣喜,却道:“那你就试几炮给我看看。”

郑芝龙咬咬牙,说道:“一发炮弹打出去,就是十两银子没了……唉!算了,既然是姬大人想看,那我就豁出去了!”

说着,郑芝龙便伸手招来两个炮手,随手一指大海深处一块在海浪当中若隐若现的礁石,说道:“你们几个,给我瞄准那块石头,给我打准些,要是在姬大人面前丢人现眼,小心我给你们苦头吃!”

那两名炮手目测了一下礁石,胸有成竹地点点头,说道:“老大你就请好吧!不过请问要用哪种炮弹打?”

“两种都用,让姬大人瞧瞧热闹。”郑芝龙答道。

却听陈文昭在姬庆文耳边低声说道:“大人,火炮这东西我是见过的,威力的确十分巨大,可是这个郑芝龙口气却似乎太大了些,那块礁石距离这里少说也在五百步开外,再精锐的火炮也打不了那么远,就算勉强打过去,也不知偏到哪里去了……”

姬庆文并没有回答陈文昭的话,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两个炮手熟练地行动起来。

只见那两人揭开放在火炮旁边的那几口木箱,先从其中一口中取出火药,用天平量好了分量,塞入炮口;又从另一口箱子里取出一枚圆滚滚、黑黢黢的炮弹,同样塞入炮口;最后点燃引信,高喊一声:“小心,放炮啦!”

他们话音刚落,便传来极沉闷的轰鸣之声,炮弹从炮口直飞出去,飞行了没有多久,便在空中解体成无数碎片,在那块礁石旁边激起一大片浪花。

郑芝龙介绍道:“这是散花弹。”

那两个炮手取出身上带着的望远镜,观察了一下礁石,得意地汇报道:“老大,正中靶心啊!”

说罢,他们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动作,然而从炮口射出的那颗炮弹却没有在空中散开,而是划过一道纯黑色的弧线直往礁石上扑去,在同礁石接触的那一瞬间,炮弹立即爆裂开来,在礁石之上扬起一片又黑、又灰、又白的烟尘。

待烟尘落定,原本那块半沉半浮的礁石竟已全然无踪,消失在起伏不定的海平面之下了!

第七章 招兵买马 第〇九七节 志得意满

这几炮一打,姬庆文一行无不震惊。

其中黄得功见识最少、城府最浅,忍不住惊声尖叫起来:“妈呀,这是什么东西啊?要是挨了这么一发,就算你是钢筋铁骨,不也要被打烂了、打碎了吗?”

李岩脸上挤出尴尬的笑容,对黄得功说道:“这就是火炮的威力了。别说是肉身了,就是城墙都一样能给你轰开。”

就连见识过火炮威力的陈文昭,都用带着些颤抖的口吻说道:“这几门火炮好厉害,比起辽东守城用的那些火炮,不但打得更远、更准,而且威力也大了许多……要是早年间有这几门炮的话……”

而姬庆文本来就是从后世穿越而来的,电影电视里不知看过多少次火炮轰鸣的镜头,对火炮的威力早有心理准备。然而他今日第一次在这么近的距离观看火炮发射的场面,依旧被这种排山倒海般的气势慑得心神荡漾,终于懂得了火炮“战争之神”绰号的来由……

却听郑芝龙尤在用异常得意的口气说道:“姬大人,你看这火炮多厉害。我的船上有了这样的宝贝,寻常海寇哪敢来送死?您的货物、银子,安全得很!大人,您就把心放肚子里吧,哈哈哈……”

郑芝龙正在放声大笑,陈文昭忽然放低了声音,在姬庆文身边耳语道:“姬大人,这几门火炮可是一件利器,得想办法搞几门在手里,遇到攻坚时候,能派上大用场。”

这话不用陈文昭提醒,姬庆文也是心知肚明。

“说起银子……”姬庆文忽然将话题硬生生拧了过来,对郑芝龙说道,“你这几门火炮大概多少银子一门?”

郑芝龙是个善于察言观色之人,一听姬庆文口中语气不对,立即动了个小心眼,狮子大开口道:“这东西精贵得很,一门炮要五万两!”

“瞎说!我在辽东打仗时候也问过,一门炮最多四五千两的样子,绝对不会超过六千两。”一旁的陈文昭立即反驳道。

郑芝龙没想到这里还有个懂行的,两只眼珠一转,解释道:“陈将军说得没错,我说得也没错,错就错在这玩意儿没有统一定价。一来现在的行情同早年间不同了,二来进口货同大明国产的,自然也是大不一样……”

姬庆文一边听着郑芝龙的解释,心中一边在打小算盘——

自己这一趟出售了价值三十万两银子的绸缎,减去成本和织造衙门的日常支出,那还能赚上二十万两。如果真如郑芝龙所言,进口的火炮要五万两银子一门,那自己手里这二十万的巨款,竟只能买四门火炮而已,而且还不包括火药、炮弹、引信在内!

——想到这里,姬庆文脸上不禁露出了难色。

李岩却已洞悉了郑芝龙的心思,忽然“噗嗤”一笑,说道:“姬兄的意思我懂,不就是也想弄几门火炮玩玩吗?不过这东西厉害得很,我们买了也不会用。不过姬兄认识的那位汤若望神父,似乎精通西洋学识,一定是会使用火炮的。我们向他学会了应用之法,再想办法购买不迟,说不定汤若望就能弄来火炮,也就不用劳烦这位郑大船主了……”

李岩这几句话似在顾左右而言他,可字字句句之中却是杀机四伏,明白无误地告诉郑芝龙:别以为我们一点不懂西洋事务,只要回苏州问问汤若望,那一切都会水落石出。

因此郑芝龙听了这几句话,后背顿时冒出冷汗来,赶忙说道:“我那时候确实五万一门买的,说不定现在行情又不对了,兴许能便宜一些……”

这下连姬庆文也看出其中蹊跷了,知道这五万两银子的开价水分极大,其实就是摆明了不想出手给自己而已。

于是他灵机一动,抬头将郑芝龙甲板上的火炮默数了一遍,说道:“郑船主,我看你船舷两边各有七门火炮,一共就是十四门。十四这个数字好像很不吉利,不如我先拿走你四门火炮,这样你船上就十门炮……十全十美嘛,好得很,好得很!”

郑芝龙听了,立即着了急,忙道:“这样不好吧……”

“对,对,对。”姬庆文道,“光有炮,没有弹可不行。那我就再搬两箱火药,两箱……哦,不,四箱炮弹——开花弹和触发弹各两箱。”

这就跟明抢差不多了,急得郑芝龙满头冒汗:“姬大人,这不行,这可真不行。”

却听李岩在一旁说道:“郑船主放心,姬兄不是蛮不讲理之人,火炮、炸药、炮弹我们暂时搬下去,你下次回来之时,一定将购买这些东西的银子结算给你。我们今后有的是机会打交道,何须急于一时?”

他顿了顿又道:“当然了,姬兄更不是什么蠢人,早就猜到郑船主刚才开出的五万一门的价格必然虚高,自然不会当这个冤大头。”

姬庆文立即接话道:“没错,你这一路回去,想想清楚,只要给我开一个合适的价钱,我绝不还价。还有,你刚才也看见了,我手下有了那么多兵,手里没有兵器不成。上次我叫你采购的两百把上好的倭刀,你都带来了吧?”

“带来了,带来了。”郑芝龙立即答道。

“那好,这些倭刀,你同火炮和炮弹一起给我送下船去。我已另开好了一张单子,上面列明的火枪、刀剑等物,你采购齐了,一并给我送来,我一起给你结账。”

姬庆文吩咐完毕,不忘又补充了一句:“我还是刚才那句话,天上千朵云,万朵云,可你头上只有一朵云,那就是我!我这朵云,可以替你遮风挡雨,也能降下雷霆霹雳,你可要想好了!”

郑芝龙虽然并不服气,可是他现在只有依靠姬庆文才能赚钱立足,因此只能唯唯诺诺地答应下来,任凭自己辛辛苦苦,不知托了多少门路此买来的火炮,被姬庆文搬了四门下去;又只能装出心甘情愿的样子,将采购来的两百口上好的倭刀,也交付给了姬庆文。

这郑芝龙脸上虽然始终挂着谄媚大的表情,心中却另有盘算——《易经》上说“云从龙、风从虎”,天上的云可是随时都在发生着变化的;更何况只要自己将来成为能够压服整个东海的蛟龙,那自己可就能够呼风唤雨了,又何用看所谓“云”的脸色?

不管怎样,姬庆文今日松江府一行,不仅得了三十万两银子和两百口好刀,更取得了两门火炮及配套的火药和炮弹,可谓收获颇丰。

于是姬庆文便兴高采烈地立即领军押送着三十万两白银,直往苏州而去。

回到苏州,姬庆文从三十万两银子之中,拨出明年织造衙门采购材料所用的成本、拨出衙门福利庄的日常开销、拨出打算在新年里赏赐给织工和军事的银两、拨出上下打点各级官员的贿赂、拨出答应了替徐光启印刻《几何原本》和《农政全书》的钱,居然还攒下了十五万两银子之多!

姬庆文坐在书房里头,看到李岩替自己整理出来的账册之上,十五后面那个巨大的“万”字,他终于肆无忌惮地膨胀了,一拍桌子,大喊一声:“多九公何在?”

多九公还真候在门外,赶紧推门进来,问道:“少爷叫我有何吩咐?”

“你去通知陈文昭和葛胜,我明天晚上要在福利坊那里摆酒席,乡勇团练们且不去讲他,让葛胜把所有织工都召集起来,全都过来。”姬庆文说道。

多九公却问道:“少爷,现在离过年还有大半个月呢,现在摆酒聚餐请吃年夜饭也太早了些吧?”

姬庆文正在兴头上,说道:“谁说非到过年才请能摆酒?谁说我请的是年夜饭?我请客吃饭,是……是要议佃!”

第七章 招兵买马 第〇九八节 成就感爆棚

多九公这就纳了闷了。

他是西安姬家的老家仆了,从小看着姬庆文长大,从来都以为他是西安城里一个一无是处的纨绔子弟。然而姬庆文这两年以来居然性情大变、平步青云,不仅当了苏州织造这个肥差,更成了皇上面前说得响话的重要人物。

这让多九公这半个长辈见了,也替他老姬家高兴——总算这大好的家业,不会毁在姬庆文这个败家子儿手上。

可多九公又发现姬庆文的行为举止不知从何时变得怪异起来,不时还会说些怪话出来。

就拿姬庆文刚才那句话来说——他是织造提督不假,手里还管着六百多匠户织工也是真的,可这些匠户都是在织坊的织机上做工,从来不靠种田为生;不去种田,自然也就不用付什么佃租,那就更没有“议佃”这么一说了。

多九公纳闷归纳闷,却觉得姬庆文做事总有些道理,便也不敢质疑,按照他的吩咐,找了几个熟悉并且麻利的织工,就去办事了。

转眼就是一天以后的傍晚,听说是织造提督姬大人请客吃饭,织造衙门辖下的织工就没有胆敢不来的、没有不愿不来的,就是偶有几个着了凉正在拉稀的织工,也带足了草纸赶了过来。

这老老小小六百多织工,加上两百个从义乌城新募来的乡勇团练,再加上日常在织坊福利坊打工做事的医生、塾师等人,总共来了将近一千人,将本来并不算小的福利坊塞了个满满当当。

既然请了那么多人过来一起吃饭,那饭菜的质量自然是有所下降,多以蒸菜和汤炒为主,同苏州城“得月楼”里那些精美绝伦的菜色自然不能相提并论。

吃饭虽然明面上吃的是饭菜,可其实吃的却是气氛和人情。

苏州织造衙门之前几位太监提督都吝啬小气得很,就算赚了钱也是来不及地往自己腰包里塞,根本就没有请客吃饭的打算。

因此姬庆文这一请,竟是苏州织造衙门成立两百多年来,第一次召集全部匠户织工齐聚一堂。

这样的饭——就算菜品再怎么单调、味道再怎么平常——也绝不会难吃的。

只见几十、上百桌酒席,除了陈文昭带领的两百乡勇团练吃得略微沉闷些外,其余织工无不吃得觥筹交错、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就这样吃了一阵,姬庆文这才想起自己还有要紧事情要做,便忙用筷子敲了敲面前的瓷碗,高声说道:“诸位先静一静,先静一静,我有几句话要说!”

现在正是众人吃得兴致正高的时候,可姬庆文这几句话一说,被身边几个人听见,便立即传话下去:“都先噤口,听姬大人说话!”

不一会儿,原本喧闹不已的福利坊,顿时变得鸦雀无声,就连有几个人忍不住发出了几声咳嗽,都听得一清二楚。

姬庆文见众人无不屏息静气听自己说话,忽然意识到自己在这些织工眼中是个极为重要的人物,顿时成就感爆棚。

于是他轻声干咳了两声,清了清嗓子,说道:“诸位,在下就任织造提督这几个月,也没有做什么好说出来夸口的政绩。不过,在下待诸位还算是不错的吧?”

姬庆文话音刚落,便有人高声答道:“姬大人对我们恩重如山,是我们的大恩人!”

立即又有人附和道:“对,大人是我们的大恩人!”

“大人公侯万代!长命百岁!”

“大人升官发财!加官进爵!”

就差说出什么“姬大人文成武德、泽被苍生,千秋万载、一统江湖”了。

姬庆文好不容易等众人又安静下来,才又说道:“诸位,今年大家工作努力,我也赚了不少钱。手里有了资本,自然想法也多了点。因此我想——”

他故意将这个“想”字拖长了音,抬头扫视面前的织工,见众人无不抬头注视自己,心中十分得意,便说道:“我想,诸位从明年起,就不要出去给苏州城里其他的织坊打工了……”

姬庆文这话一出,织工群里就像被扔了个臭炸弹,立即喧闹起来:“大人待我们是好,可不能不让我们吃饭啊!”

姬庆文待喧哗之声落定,便又说道:“大家也都知道,苏州商会、苏州织坊、还有申家那个大小姐,都是我的仇家对头。诸位继续在那边打工,似乎太不给我面子了吧?”

说罢,他便“哈哈”大笑起来。

在他这笑声之中,一众织工们无不露出尴尬的表情——自己身为织造衙门辖下的匠户,却给衙门的对头打工,确实是有些说不过去。

只听姬庆文又道:“所以我也给诸位想好了退路。今年你们每天到我的织坊来上半天班,从明年起全天都在我这里上班。原先你们每天在织坊里打工,每半天一两银子的钱,我给你们出了!”

织工们听了这话才恍然大悟。

这笔账不用算也明白,银子哪里赚不是赚——从苏州城里的织坊老板哪里赚钱,哪里比得上从姬庆文的织造衙门里赚钱舒服?至少不会发生什么拖欠打折薪水的事情。

于是众人略加商量,便请葛胜出头说道:“姬大人。我们考虑过了,明天就去同织坊老板们说明情况,也不用等到过年了,后天开始,就全天在织造衙门里做工了。”

姬庆文听了,心中十分高兴,索性再做个人情,说道:“那样也好。不过今年上贡皇家绸缎织造的任务已经完成,大家也不用急着来上工。这样,现在离新年还有大半个月,这几天诸位好好休息休息,陪陪家里人,出门去旅行一下也是挺好的。”

葛胜却面露难色道:“大人,可这大半个月不上工,没人发我们钱,我们可就要饿肚子了……”

姬庆文又笑道:“你们就不懂得留些积蓄吗?非要吃光用光,当个‘月光族’吗?”

葛胜不懂什么叫“月光族”,只好如实说道:“苏州城里米贵,大人又不是不知道……”

“那好!那这大半个月的钱,我就发给你们。一人二十两,够了吗?”姬庆文说道。

葛胜听了一愣,立即感动得热泪盈眶,顿时双膝一软跪了下来,连磕几个响头,说道:“大人考虑得如此周到,我们织工无不感恩戴德,日后一定替大人效犬马之劳!”

其他织工也都跟着跪了下去,口中说着无数感恩的话。

其实苏州织造衙门辖下的匠户虽有六百多人,但是能够上工赚钱的不过三百来人,每人二十两银子,才不过耗费了姬庆文六千两白银而已。

而这区区六千两银子,便能将织工们的人心收买到这种程度,这让姬庆文喜出望外,嘴巴一张,便将二十两银子的数码增加到了三十两。

…………

之后几天,姬庆文便给织工放了大假,又乘织坊停工的时候,请来汤若望和宋应星一道,将所有织机全部重新检查、整修、改进一番。

姬庆文见这两人一中一西、一土一洋配合起来倒也颇为得意,便请陈文昭过来,将戚家军流传的战车图纸交给这两位,要他们照样打造战车,又请汤若望指导运用火炮的办法。

本来以宋应星的本事,复原一辆戚家军的战车可谓是手到擒来。

可汤若望参与进来之后,却说战车可以同火炮结合起来,只要在战车底盘上装上避震器、支撑杆,便能经受住火炮的冲击力,不至于使火炮开火时候将整辆战车震塌。

车上装炮,不就是坦克吗?

虽然车是木制马车,炮是前膛慢炮,不过装配在了一起,好歹也有了一星半点领先于时代的黑科技。

对此,姬庆文既舍得时间、又舍得金钱,在这一辆战车上就投入了整整两万两银子,让汤若望、宋应星花了整整两个月时间,终于将这辆明朝的“坦克”打造完毕。

第八章 初露锋芒 第〇九九节 都知道我有钱

热热闹闹过完一个新年以后,织造衙门便重新开始工作。

因从今年、也就是崇祯二年起,苏州织造衙门辖下的所有织工,按照姬庆文的安排,全天都在织造衙门的织坊里做工,再加上宋应星、汤若望对织机进行了大规模的修缮和改造,因此织造衙门织坊的效率大大提升。

原来每年生产将近两千匹绸缎的产量,一下提高了一倍多,达到四千匹之多。

因此,李岩和姬庆文算了一笔账——这四千匹绸缎,卖出去便能得白银二百四十万两,刨去成本可以净赚二百万两银子,相当于每个月都有十六万两银子的进项。

而每年,织造衙门织工的工资在十二万两银子上下;两百名乡勇团练的开销在四万两银子左右;再加上织造衙门福利坊的运营费用也不过是几千两银子——还不到他收入的一个零头。

这样一来,除去进贡给皇帝的银子,姬庆文手里每年都能赚上将近两百万两银子,只要像这样多积累个三四年的时间,别说是富甲一方了,姬庆文眼看就能成为一个富可敌国的有钱人!

姬庆文这里一切顺风顺水、风平浪静,朝廷里却是纷争不断。

首先是崇祯二年新年过后,崇祯皇帝见阉党大势已去、朝廷政治渐趋稳定,便下旨朝中清算阉党余孽。却不料此时阉党余威犹在,虽然是皇帝亲自下旨,清算事宜办依旧办理得十分拖沓。

刑部、都察院、大理寺等机关以“东林六君子”案为重点开展调查审讯工作,前前后后搞了十几天,只以死刑一人、监禁二人、免职人——而这被判处死刑的还是已经死了的崔呈秀——的结果,上报给崇祯皇帝。

以崇祯皇帝的急躁的脾气,这样的结果岂能在他面前过关?

于是崇祯下旨,将涉及“东林六君子”案件的十个首恶之人,全部判处死刑,就连其中的兵部尚书田吉、工部尚书吴淳夫、左都督田尔耕、锦衣卫指挥使许显纯这样的高官也是毫不留情。

之前办理案件的刑部尚书苏茂相、左都御史曹思诚等人,全部以附逆阉党的罪名罢官免职,改由大学士韩旷、钱龙锡主持重新清算阉党。

有了前任主审官的前车之鉴,韩旷、钱龙锡当然不敢怠慢,不多久之后,就拿出了一个五十多人的名单交到崇祯皇帝的龙案之上。

没想到崇祯竟还不满意,将名单发回重审,要求除恶务尽,并钦点了几个必须严加惩处的阉党的名字。

韩旷、钱龙锡一个吃过阉党的亏,一个本来就是铁杆的东林党人,同阉党有不共戴天之仇,这下有了皇帝的首肯,自然是绝对不会再手下留情,一下子又拿出了一份两百六十一人的名单,并别出心裁地将这些人分成了八等——其中前三等一共二十七人全部处死,其余人等也都罢官免职、发配充军、监禁流放……

如此这般,朝廷里的阉党势力被一扫而空,东林党一家独大。

面对这样的局面,这样崇祯皇帝又不满意了。

因此,轮到推举内阁首辅时候,原本呼声最高的钱谦益,忽然被曝出同阉党和奸商勾结的丑闻,一时闹得沸沸扬扬,就连他本人都直接上书皇帝,说自己品德、才学不足,不能胜任首辅的重任。

于是崇祯皇帝顺水推舟,启用了虽是东林党人,却并非江浙籍贯,又在清算阉党过程中立下大功的韩旷为首辅大臣,算是将朝政暂时稳定了下来。

辽东方面,袁崇焕因有崇祯皇帝的绝对信任,又接受了关内几十万两银子的补充,出关之后便开始大张旗鼓地工作起来。

他多管齐下,将训练新兵、整编老军、修建堡垒、组织军屯等好几件事情同时进行,一时将本来已在皇太极手下渐渐稳定的辽东又闹了个沸反盈天,虽然暂时不过以鲸吞蚕食土地、人口为主,却依旧隐隐有锐意进取、直捣盛京(沈阳)之势。

姬庆文这边,他辖下的织造衙门生产极为顺利,绸缎的产量、质量都得到了很大提升,崇祯二年开年才两个月,他就通过郑芝龙出售了五百匹御用彩织锦缎,一下子又赚了三十万两银子。

有了这三十万两银子,姬庆文便以每门火炮及配套的火药、炮弹总共一万两的价格,付清了之前“抢”来的四门火炮的钱,又以每支一百两的价格,购买了两百支火枪。

值得注意的是,这些火枪都是欧洲新发明的燧发枪,又经过宋应星和汤若望的改造,在燧石上方加装了遮雨盖,彻底解决了火绳枪在雨天无法击发的弊端,充分保证了姬庆文手下乡勇团练作战时的远程火力。

他这些举动,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却事事都在老师孙承宗的掌握之内。

之前姬庆文从郑芝龙那边得了火炮之后,孙承宗便来信,要他将火炮画成图样,送到京城里来。而这回购买的火枪刚刚到手,还没有焐热,孙承宗便又写信过来,让姬庆文立即解送十支火枪到兵部武库司加以仿造。

姬庆文的一举一动之所以会被孙承宗掌握得了如指掌,他不用想也知道其中的原因,不就是因为他身边被安插了李元胤这个大特务吗?

于是姬庆文专门找了个机会,一对一同李元胤面谈,只听他说道:“李指挥啊,你看你到我这里,明面上是帮着我整顿军队,暗地里却是来监视我的。这一点我是心知肚明。可是你看,我到任苏州织造快一年了,什么时候做过违法乱纪的事情?就是做了,也是为了替皇上办差不是……”

姬庆文将话彻底挑明,让李元胤也是颇感尴尬,赶忙解释道:“姬大人的心思末将知道,可末将向上汇报也是职责所在,也一样是在替皇上办差啊。更何况末将可从来没说过大人半句坏话,这点也是天地可表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你向上汇报得能不能稍微含糊一点,不用那么详细、也不用那么积极,对付对付上面、交交差也就得了。”姬庆文说道,“你看,今年过年,我给你包的红包就有一千两银子,我给苏州知府寇慎才不过五百两,也不算亏待了你吧?”

李元胤虽然不是严嵩这样的大贪官,却也不愿做海瑞这样水泼不进的大清官,姬庆文过年时候给的红包,他当时想也不想就收了下来。

所谓“收人钱财、替人消灾”,这道理,在官场浸淫十余年的李元胤当然是了然于胸,听了姬庆文的话,也只好点头道:“知道了,末将今后心里有数。”

他两人正在说话,却见李岩快步走了进来。

他是姬庆文亦师亦友的心腹,过来同姬庆文这位五品织造提督、钦差大臣说话,从来不用那一套求见的虚礼,推门就进了他的书房,忧心忡忡地递上了一封文件,对姬庆文说道:“姬兄,这份东西,你看看。”

姬庆文接过文件一看,却是户部下发给自己的一份排票,上面洋洋洒洒写了一大段话,大意是去年山西、陕西两地遇到旱灾,两省大部颗粒无收,至今年二月县、府两级地方粮库已经全部用于赈灾,省一级的义仓和常平仓也支撑不了多少时间——因此,为防止饥民闹出事端,急需苏州织造衙门调白银五万两,立即送往山西,用以就近向富户购买粮食用以赈济灾民。

姬庆文将文书看完,随手递给李元胤,说道:“你看,都怪你,现在朝廷上上下下都知道我有钱,一开口就是五万两银子,唉!”

第八章 初露锋芒 第一〇〇节 赚钱赚到我头上来了

李元胤将户部这份文书从头到尾看了一遍,递还给姬庆文,说道:“朝廷下的文书,不过是吓唬吓唬老百姓罢了。姬大人这样的身份地位,自然可以不去理睬他们,或者出个几千一万两银子,打发打发户部那些讨债鬼也就是了。”

姬庆文瞥了李元胤一眼,伸手指着文书上一行红字,说道:“这几个字你读读!”

李元胤看了一眼这几个字,随口念道:“此事甚急,须仔细。”

念完,李元胤说道:“这人的字,倒是写得不错……大概是户部哪个侍郎或者主事,随手写在上面的,姬大人别当一回事。本来嘛,朝廷的事,不能全不放在心上、也不能全然放在心上……”

姬庆文又斜睨了一眼李元胤,说道:“扯淡,这几个字是皇上的御笔,谁敢不放在心上?”

李元胤吓了一跳,赶紧注目凝视,忽然觉得这几个蝇头小楷写得丰润圆润,洋溢着一派皇家威仪,让自己根本没有勇气违抗这几个极为简单的字中的任何一笔一划。

一旁的李岩本就是山西人,听到山西遇到大灾荒的消息早已是忧心不已,便说道:“姬兄,皇上既然已有了御笔朱批,那户部这份文书就是圣旨了。既然是圣旨,便不能等闲视之,姬兄还是要早做准备为好。”

崇祯皇帝的狠辣手段,姬庆文是有过体会的。

别的不说,就那今年年初那次对阉党的惩治清算来说——一开始只惩处十人显然是过不了关的;后来人数增加到六十多人应该来说已是对阉党的一个重大打击了;然而崇祯依旧不满意,将清洗人数增加到二百六十多人才算收手。

要知道,中央朝廷有品级的官员加起来也不过八百人出头,崇祯皇帝相当于清算了其中的三分之一。

于是姬庆文叹口气说道:“看来只能这样了,幸好我衙门库房里存银尚多,先匀五万两也问题不大。就是不知应当怎样送交上去?也同运送贡品一样,走河道总督衙门吗?”

李岩蹙眉道:“应该是通过河道总督的不错。可就怕……”

“就怕什么?”姬庆文问道,“总不见得走运河还会被河匪劫了去不成?”

李岩答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就怕地方官员层层设卡、雁过拔毛,五万两银子真正用到赈灾上的,说不定剩不了多少了……”

姬庆文说道:“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我也听说过这样一句话,‘赈灾要先赈官’,官都没吃饱,凭什么来给你办事?让他们多多少少花掉一点也是应当的,五万两银子,好歹有三万两花在灾民身上我就心满意足了……”

“三万……”李岩无奈地摇摇头,“真正有一万用在正途上,就不错了!”

“什么!才一万?”姬庆文立即惊呼道,“老子给他们打个六折,他们居然敢给我打两折,找死啊?”

一旁李元胤幽幽地说道:“就怕这一万两还不能用到实处……”

“这话又怎么讲?”姬庆文忙不迭地追问道。

原来李元胤作为一个一步步从基层爬上来的资深锦衣卫,这里的弊端他是再了解不过了——朝廷发下来的赈灾银子,从省、府、县一级一级克扣下来,要是还能剩下一半,就算是各级官员良心发现了;而剩下来的银子,用作补还亏空、修缮官衙、迎来送往等别的用途的就占了一半;要是哪一层的官员手再黑一些,五万两银子能用到灾民身上的,确实就只剩下一万两左右了。

这勉强剩下来的一万两银子,原本应该是用来向富户购买粮食发放给灾民的,而负责赈灾的地方官,往往还会同那些为富不仁的奸商勾结,用买好粮食的价钱去购买霉变的陈粮。

这样一来二往,搞不好五万两雪花白银,能不折不扣用到灾民身上的,就只剩下一成左右了。

姬庆文穿越之前就知道明末吏治腐败,穿越之后对此也是颇有体会,却没料到这些官员竟会贪腐到这种程度,忍不住骂道:“从灾民嘴巴里掏银子,这他妈的不是在逼人去死吗?”

李岩叹口气道:“要是我大明朝一半官员能有姬兄这份心肠,那何至于将一个大好江山弄得这般千疮百孔。”

姬庆文余怒未消,又骂道:“老子在这里辛辛苦苦赚钱,赚的还是外国人的前。他们倒好,赚钱赚到我头上来了。真是可恶!”

李元胤和附和道:“这也是末将刚才建议姬大人不要理睬户部文书的缘由——姬大人给的越多,他们贪的也就越多,索性少给一些,也好让他们胃口稍微小一些……”

“可是……可是这文书上面毕竟有御笔亲书,要是执行起来打了折扣,说不定又要被什么闲着没事的人举报到朝廷里,搞我一个欺君之罪,我可承受不起……”姬庆文这话是说给李元胤听的。

李元胤当然知道其中意思,半句都不敢答话,脑袋别过一边,只当没有听见。

李岩却似胸有成竹,忽然问道:“姬兄崇祯元年赶考之后,就直接来的江南,记得还没来得及衣锦还乡吧?”

姬庆文本来就是从后世穿越而来的,对大明朝的老家并没有太深的感情,因此倒也没有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

现在经李岩这么一提醒,这才发现还真的已经离开西安许久了,于是他说道:“是啊,不知不觉都快两年了。我还好,是来做官的,倒是李兄陪我一同下江南,也是两年没回老家了。李兄是至孝之人,应该甚是想念令尊吧?”

提起父亲李精白,李岩长叹一声:“唉!这事我还没好好感谢过姬兄你呢!多亏姬兄在皇上和孙老督师,还有徐侍郎(徐光启)几位面前有面子,皇上才没把家父列为阉党一同处置,姬兄乃是我李家的大恩人啊。”

姬庆文被他说得不好意思,赶紧挠挠头,说道:“李兄这话严重了,我只是做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工作而已……”

李岩话锋一转,却道:“我说的不是这个事情。我想说的是,姬兄不如以回家省亲的名义,跳过户部及山、陕两省衙门,直接押运银两去西北,亲自监督赈灾事宜,说不定地方官员能够收敛一些……”

李元胤道:“就怕这样不太符合朝廷体例,哪有苏州的织造,跑到西北去干预地方政务的?”

李岩却道:“若是姬兄同意,我这就动笔草拟一道奏章直送北阙。我大明以‘孝’治天下,不太会封驳大臣回乡省亲的请求,更何况皇上也未必真的信任那些官员。皇上按章照准,还是很有可能的。”

…………

果然不出李岩所料,崇祯皇帝接到姬庆文的奏章,不仅立即准奏,更用邸报明发天下,并称姬庆文此举忠孝两全,乃是大明官吏的楷模,让这位五品苏州织造提督好好地在官场上露了一把脸。

有了皇帝的准许,姬庆文便放手准备起来。

他让李岩和多九公从库房里取了七万两现银出来——五万自然是要用于赈灾的,另两万则是为了用于不时之需——又取了几十匹绸缎用来赠送沿途的官员。

运送这么许多银两,姬庆文自然将新招募的两百个团练全部点齐,护送银子往西北而去,顺便可以让自己撑撑场面、摆摆排场。

姬庆文身边李岩、多九公、黄得功、杏儿都是西北人,正好趁此机会回家看看;陈文昭因要带兵,便也跟着一同北上;至于李元胤,姬庆文怕他乘自己不在苏州的机会,暗地里搞自己的黑账,专门点名要他同往。

于是姬庆文便将苏州织造衙门的事情交给宋应星、葛胜两人照应,只求一切生产照常进行,至于出售、采购事宜,则等自己回苏州以后再亲自处置。

第八章 初露锋芒 第一〇一节 哀鸿遍野

姬庆文一行两百多人、数十辆大车,先走京杭运河到进入黄河,在河南省下船,再向西便是山西省境内。

姬庆文北上时候,从崇祯皇帝那里传来的旨意,是要他便宜行事,自行决定如何实施赈灾措施。

因此他见山西境内旱情并没有严重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又见朝廷在京师筹措的粮米正源源不断地渡过黄河输入山西,便也没有急着动用这次带来的银两。

于是一行人又继续向西,来到黄河岸边的碛口镇。

碛口镇是黄河沟通山西、陕西两省的重要渡口,又是李岩和黄得功的家乡。

因此姬庆文专程在这里多待了两天,拜访过李精白之后,又让李岩、黄得功二人停留在此多住几日,自己则领着多九公、杏儿及陈文昭等人,带领两百团练押送着银两继续西进。

渡过黄河,便是陕西境内。

陕西的旱情,要比山西严重许多。

虽然这两省地里都是颗粒无收,可山西境内田里毕竟还有几根青苗,也显得略有些生气。可到了陕西地界,却是满眼黄澄澄的千里赤地,别说是庄稼的幼苗了,就连路边的几棵老树,都被扒干净了皮、摘干净了叶。

姬庆文一看这态势就不对,想要找几个当地的乡亲问问情况,却不料走了一天,只找到一个在家里等死的老农。

姬庆文见他可怜,赏了他十两银子和一堆干粮,这才从他口里得了消息,说是能走得动的人,全都逃荒去省城西安谋条生路了,留在本地的除了家里有余粮的地主、就是走不动的老人小孩了。

姬庆文好歹也是生在红旗下、长在新中国的“四有青年”,阶级感情还是有一些的,听到这样惨状,心中顿时一紧,也顾不上自己的休息了,径直就往西安而去。

从黄河岸边到西安城的路,多九公是再熟悉不过了,再加上他也有不少亲戚在西安城内外,心里自然也是十分焦急,便领着众人日夜兼程,押送着银两往西安而去。

果然如那老农所言,越是接近省城西安,从陕西各处逃荒而来的灾民便越多。待到西安城下之时,一眼望去,只见密密匝匝的饥民,少说也得有七八万人,或躺或卧在高大厚实的西安城墙之下。

姬庆文见这群饥民一个个面黄肌瘦、形容枯槁,虚弱得好像是在鬼门关前徘徊的孤魂野鬼,心中顿起几分恻隐之心。

然而他现在身边除了随身携带的不多的干粮水米之外,便只有押运的七万两白银和几十匹绸缎——偏偏白银和绸缎都是不能吃的——因此没有办法就地开始放赈,只有先进西安城去再说。

却不料姬庆文一行穿越层层叠叠的灾民之后,见到的却是西安城紧锁的城门,而城墙之上旌旗严整如临大敌一般。

姬庆文这就有点看不懂了,便问多九公道:“九公,什么时候见过西安防御得这样紧张,难不成是出了什么事情了吗?”

多九公沉思了一下,说道:“记得大约是万历二十年吧,宁夏哱拜作乱,西安也受到波及,那时候进城出城都要经过检查,就更进京师似的。可也没见现在这副样子啊……”

李元胤却道:“这是在防止饥民进城掠夺,才关防得这样严谨。不知现在城内是哪位大人主政,他这样做虽然略微冷血了一些,却也还算处置得力……”

“那总不能让城外这些饥民都饿死吧?”姬庆文将李元胤的话打断道。

李元胤叹了口气,说道:“大约是城内粮食也不多了,放饥民进城,也不过是胡乱吃喝一通之后,大家都饿死。关闭城门至少能保证城内百姓能吃饱肚子。唉!两害相权取其轻吧……”

姬庆文听了这话,忽然圣女心爆棚,说道:“那不行,人命可不是不能用数字就可以来衡量的,这些灾民能救一个就是一个。反正不管怎么样,我们现在要先进城去,然后才能商量别的事情。”

于是姬庆文便让多九公扯起嗓子,在城下叫门。

然而西安城墙高十丈左右,多九公略带几分苍老的嗓音飘飘荡荡传到城墙顶上之时,已变成气若游丝的呻吟,早就淹没在城下饥民的哀嚎声中。

因此多九公叫喊了许久,一直叫到嗓子冒烟都不见城上半个兵丁过来回应。

一旁领军的陈文昭看着心急,便道:“九公请少歇,让我们两百弟兄一起喊叫,看城上之人如何装聋作哑。”

于是陈文昭向姬庆文请示了一下,便组织两百团练齐声往西安城上大叫:“开门!开门!开门!”

姬庆文招募的这两百军士本就是身强体健、气长声响之人,又经过三四个月的训练调养,喊叫起来便更加中气饱满、嗓音洪亮。

只听他们口中“开门”的呼喊一声接着一声、一声高过一声,仿佛惊涛骇浪、又似九天惊雷,将城下数万灾民的哭喊声彻底压服住了,终于招来城墙之上守城将士的反应。

只见墙头忽然伸出一个脑袋,朝城下喊道:“谁?是谁在大声喧哗?叫你们安心等待赈济,瞎聒噪什么?”

姬庆文抬头望去,却见那人甚是眼熟,便喝道:“好小子,忘了我是谁吗?”

此人是西安城内秦王府的长史,专司带领王府护卫,不知怎的今日会在这里看守城墙。

所幸姬庆文同秦王世子朱存枢十分熟络,因此这位长史便也认得姬庆文,立即换了一副口吻,恭敬地大声回应道:“原来是姬少爷来了,您想进城吗?好说,待我放箩筐下来。”

说着,那长史向后一摆手,便见城上垂下一个用两根碗口粗细的绳索挂着的箩筐。

姬庆文见了这箩筐,立即明白了那长史的用意,又抬头大声呵斥道:“嘿,你什么意思?让我坐在这箩筐里进城吗?”

城墙上的王府长史没有听清姬庆文的问题,倒是一旁的陈文昭答道:“姬大人,敌军围城时候,都是这样进城的,多少年的老规矩了……”

姬庆文知道陈文昭是位身经百战的老将,他所说的必然不会是假话,可依旧没法接受从箩筐里被吊上城墙的事实,脸上肌肉抽动着说道:“这……这也太丢人了吧……而且万一绳子断了,我不得掉下来摔成肉饼啊?”

一旁的李元胤扯了扯绳索,说道:“姬大人,我看这绳索结实得很,不如我先上去,要是没有危险,姬大人在紧随其后便是了。”

说着,李元胤翻身坐进了箩筐,便向城墙上做了个“向上拉”的手势。

城墙之上的王府长史见姬庆文没有坐进箩筐,刚觉得有些奇怪,却见一个锦衣卫打扮之人想要进城,倒也不敢怠慢,立即招呼手下兵士将李元胤拉了上来,又复将箩筐垂了下去。

姬庆文见李元胤十分安全稳妥地登上了城墙,心中略觉放心,便也爬进箩筐,刚要示意将自己拉上城墙,忽然觉得杏儿一个女子留在城下灾民堆里有些不妥,便也招呼杏儿一起登城。

杏儿自然感激不尽,赶紧跟着爬进了箩筐,紧紧抱住姬庆文便也被吊上了高高的西安城墙。

姬庆文上了城墙,刚从箩筐里跳了出来,秦王府那长史便迎了上去,赔笑道:“姬少爷,眼下形势如此,委屈少爷也是没有法子的事情……”

姬庆文也不同他寒暄,直接说道:“少啰嗦,你这就打开城门,我手下兄弟要进城。”

那长史面露难色道:“这怕是不太方便吧……”

姬庆文从衣袖里掏出一张十两银子的银票,塞在长史手里,说道:“什么方便不方便的,我看你是这里最大的官了,你叫手下开门,谁敢反对?”

第八章 初露锋芒 第一〇二节 小心巴结 尽力配合

那长史接过银票,忙不迭地塞在自己怀中,满脸挂上谄媚的笑容,说道:“姬少爷,话可不能这么说。西安城里现在全城戒严,这条命令是西安知府大人和我家秦王爷会同签发了,在他们两位面前,我就是这个……”

长史一边说,一边伸出一根小手指在姬庆文面前晃了晃,补充道:“哪敢私自开门呢?”

姬庆文眼睛一抬,问道:“现在的西安知府是谁?你去请他上来。还有秦王……秦王他老人家就算了,去通知一下秦王世子,就说我节姬庆文回来了,他自然会来找我。”

那长史听了一愣,随即回答道:“姬少爷还不知道吧?老秦王爷去年年底就薨了,原来的世子也已经继任了秦王,就是同姬少爷之前玩得特别熟络的那位爷了……至于西安知府么……倒是没换过,还是陈应元陈大人……”

姬庆文没想到自己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跑到京师和苏州转悠一圈,回来成了五品苏州织造兼钦差大臣,而昔日的玩伴——秦王世子朱存枢——则是更进一步,成了地位尊崇仅次于皇帝的藩王!

姬庆文心中暗自感慨了一番,长舒了口气,说道:“那好,既然现在这位秦王爷是我的故交,那就辛苦你多跑一趟,将他和知府陈大人一并请到这里,我要让他们下令开城放我的兄弟进来。”

那王府长史咬了一下嘴唇,为难地说道:“姬少爷,不是小人狗眼看人低,这两位恐怕不是您能请得过来的。您要是着急,不如自己亲自去城里一趟,求见一下这两位,说不定还能更快一些……”

姬庆文觉得他说得倒也有几分道理,便答应道:“那好,你在城上替我照管一下我城下的弟兄们,我去去就来。”

说着,姬庆文转身便要走下城墙。

却不料李元胤伸手将他拦住,说道:“姬大人请慢,这事不合体例。”

姬庆文一愣,问道:“什么体例不体例的?先办事要紧。”

李元胤却不回答,扭头对那王府长史说道:“这位……这位将军,我们这位姬大人可不是寻常人物,他是皇上的钦差,奉圣旨专门过来赈济灾民的。也就是说,这位姬大人乃是当今圣上的代表,就连秦王爷也应当过来拜见,更何况是一个小小的西安知府了。”

李元胤身为锦衣卫指挥佥事,当然深谙大明各项律法制度,刚才所说的那一套礼法,自然合乎礼法制度。

而其实姬庆文也知道以自己钦差大臣的身份,至少可以同延绥巡抚平起平坐,地位凌驾于西安知府之上,因此犯不着下去拜见知府大人;只是他急着赈济灾民,只想迅速将这件事情办妥,因此也就顾不到这些繁文缛节罢了。

而在场众人之中,唯一不知道姬庆文身份的便就是这位王府长史了——在他眼里,姬庆文还是过去那个姬家的纨绔子弟,自己用箩筐吊他进城,便已是给了他天大的面子了。

故而他听说姬庆文现在已成了“钦差大臣”的时候,顿时惊得魂飞魄散,结巴着说道:“姬……姬少爷,这……这事,可不能开……开玩笑……”

李元胤话已经出口,自然就没有收回的余地。

于是姬庆文拿腔拿调道:“谁跟你开玩笑?我就是钦差大臣,关防大印在我身上,皇上的是圣旨我也有!”

“能……能给小人……瞧……瞧瞧吗?”王府长史怯怯地问道。

李元胤眉毛一耸,呵斥道:“你是什么名牌上的官?轮得着你查验钦差关防?还不快去办差!否则治你个怠慢之罪,就连秦王爷也未必能保得住你!”

王府长史见李元胤声色俱厉,又看他身上的飞鱼服、绣春刀,料想他便是令人胆寒的锦衣卫,因此半点也不敢违抗顶嘴,干净利落地答应道:“好,好,小人这就下去办事,两位稍安勿躁、稍安勿躁。”

说着,那长史一转身便快步跑下了城墙。

过不移时,那王府长史便又登上了城墙,身后领了一大队簇拥着两位贵人的人马。

只见那两人之中其中一人身穿四品绯红云雀官服——正是西安知府陈应元;另一人则身穿猩红秀金盘龙朝服——却是姬庆文当年的玩伴,现在的秦王朱存枢。

只见朱存枢即便穿了这身华贵无比的大明亲王朝服,却依旧掩盖不住他身上轻佻的气质,见姬庆文来了,立即快步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我当是哪个钦差大臣呢,居然是你小子。你他妈前年进京赶考,通传天下的进士名单里面也没你啊,怎么摇身一变就成了皇上身边的红人了呢?也不知道走了谁的门路。”

姬庆文听他这几句话说得亲切,便也笑呵呵地答道:“世子爷……哦,不,王爷这几句话说的。这天下谁还能走得通皇上的门路啊,我也不过是机缘巧合、一时侥幸,顺带便托了王爷的福而已。”

朱存枢却道:“哪有那么多的机缘巧合。你看我,生来就是秦王世子,老爷子没了以后,我就成了秦王爷了,命里注定的事情。我看你小子也是一样,否则天下那么多不学无术的,怎么就轮到你当这个钦差大臣了……”

朱存枢一口一个“钦差大臣”,引得一旁沉默了许久的知府陈应元警觉起来,忽然说道:“姬……大人。你说你是钦差大臣,不知有没有印信或者皇上的圣旨在身?也好请出来让下官瞻仰瞻仰。”

姬庆文知道这个西安知府陈应元是个办事极为谨慎的人——现如今官员能有这样的品质,已经是十分难得的了——便也不去为难他,从胸口掏出自己“苏州织造提督”那枚两寸见方的官印、又取出用黄绫包裹的皇帝的圣旨,双手捧着送到陈应元面前。

陈应元接过东西,先将官印翻过来看了看——瞧不出什么破绽——似乎是真的。

他又将包裹圣旨的黄绫解开,见其中有一份黄封纸写成的文件,开头便是四个字:“皇帝制曰”。

陈应元见了吓得赶紧跪在地上,双手捧着将拢共才不过一二百字的圣旨看了好几遍,确定自己没有遗漏什么重要的内容,这才重新将圣旨包裹好,连同那颗“织造提督”印玺归还给姬庆文。

姬庆文见他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有意逗他,说道:“陈大人,这份圣旨你瞧清楚了,可别是矫诏!”

陈应元更加惶恐,说道:“不敢……不敢……只是这圣旨上的字……”

“这上面的字怎么了?写错了吗?”姬庆文问道。

“不是……不是……”陈应元说道,“圣旨从来都是翰林院的庶吉士誊清下发的,字也不能说不好,就是太干太瘦,一副翰林气。然而这个几个字么……”

未待他说完,李元胤立即正色道:“陈大人小心了。这是皇上亲笔,岂是你能轻易品判的?”

陈应元听了一惊,赶紧收口,好不容易才稳住心神,却又扭头问李元胤:“不知这位锦衣卫大人台谱……”

李元胤倒也谦恭,拱手道:“在下锦衣卫指挥佥事李元胤,是陪姬大人一并过来办事的……”

锦衣卫——又是指挥佥事这样的高官——陪同办事,那是皇帝对姬庆文何等的信任。

陈应元并非笨人,而是一个心思细密的老官僚,早就考虑清楚了其中的利害,愈发恭敬地姬庆文说道:“方才下官见皇上旨意是要姬大人独立办理赈灾事宜,那下官自然不敢怠慢。不知姬大人有什么章程,下官也好小心巴结、尽力配合。”

姬庆文点点头,说道:“那好。本官这次从苏州带了五万两银子用以赈灾,而且都是现银。这些银子由我带领的团练押运,现在就在城下,正好秦王爷、知府大人都在,那就下令打开城门,押送银子进城,我们再从长计议。”

第八章 初露锋芒 第一〇三节 二百四十分的不服气

暂时封锁西安城墙的命令就是陈应元下达的,怕的就是大量饥民进城之后无法节制。

然而现在既然是钦差大臣下令,就算出了事情也不用自己负责,因此陈应元不过提醒了一句:“那也要小心一些,免得城外那些饥民蜂拥进来没法收拾。”便摆了摆手,示意兵士们做好开门的准备。

姬庆文经过刚才对话,其实早已冷静下来,意识到想要赈灾,也得先维护好秩序不可,便取了纸笔、写好字条,传递到城外,让城下的多九公和陈文昭做好进城准备,平平安安将银两押运进城并不能放一个饥民进来。

大明朝自万历末年开始,便是民变不断,陈文昭也镇压过不少起事,自然知道其中的利害关系,便将手下两百弟兄分成两队——一队在前护送银车进城,另一队则刀剑出鞘、殿后而行。

城外的饥民虽想进城、却也怕死,见陈文昭这些人一个个杀气腾腾的样子,都不敢近前,只好眼睁睁看着西安城门缓缓打开、眼睁睁看着一行人从容进城、又眼睁睁看着城门沉沉合上。

眼看银两安然进城,姬庆文心中一颗石头落地,立即对陈应元说道:“银子不能当饭吃,请陈大人这就组织西安城内的富户,到知府衙门开会,我要出钱购粮赈灾。”

陈应元却道:“姬大人一片爱民如子之心,下官佩服之至。不过大人进城以后,还没拜会过令尊吧?不如先去家里看看,待下官命城内富户做好准备,我们明天再来如何?”

姬庆文低头沉思了一下,说道:“那也好,我先回家,陈大人先给城里的富户们吹吹风,让他们明天一早就到知府衙门集中。”

他又扭头对朱存枢说道:“要是王爷明天有空,不如也一起过来,看看热闹、做做见证也是好的。”

朱存枢是个没主张的人,想也不想便也答应下来。

于是姬庆文带着李元胤和杏儿下了城墙,同押运银两的陈文昭和多九公会和之后,便往自己在西安城那座颇大的府邸而去。

姬庆文在穿越来明朝之后的父亲姬广明早就接到多九公的报信,早已在府邸门口等候自己这位出人头地的“儿子”的归来。

颇叙了一阵父子之情后,姬广明还想大摆筵席邀请亲朋好友一同过来为姬庆文接风洗尘。然而姬庆文看现在城外正在闹饥荒,自己再这样大吃大喝未免会引起非议,便阻止了姬广明。

姬广明本就十分宠溺自己这个儿子,现在儿子有当了大官了,自然更是言听计从,立即打消了念头,只摆了两桌好饭,叫了几个亲近的亲戚一起吃喝一通。

吃喝完后时辰不早,姬庆文便要回去休息,却听李元胤在耳旁说道:“大人,现在贵府门外来了不少人马,你看要如何处置?”

姬庆文听了一愣,紧张地说道:“什么时候来的?难不成是要过来劫我这七万两银子?这事情陈文昭知道了吗?”

李元胤却道:“我打探过了,过来的都是西安城里几个卫所的官军,大约是奉了陈应元的命令,过来守护我们的。依末将看,也就由他们去好了。”

姬庆文沉思了片刻,说道:“不行!人心隔肚皮,眼下这世道,除了我们自己带来的人马,谁也靠不住。保不齐外头那些大头兵知道我们钱多,受了挑衅便起了什么歹念。”

他想了想又说道:“这样,你跟我走一趟,将这些官军全部打发走了,再让陈文昭今晚仔细着点,安排手下军士轮流值班,可不能有半点闪失。”

于是姬庆文便同李元胤、陈文昭两人一起出门,赏了被陈应元派过来的官军一人一两银子之后,便叫他们回去睡觉。

这些官军得了赏银,又不用在这里值班,自然是兴高采烈,居然连向上峰请示一下都没有,便自行收兵回去了。

这一夜过得甚是平静。

第二天早晨,因有大事要办,姬庆文便早早起床,叫起李元胤和陈文昭,带领手下两百团练,护送着几万两银子便往知府衙门而去。

知府衙门里头,西安城中的富商已陆陆续续来了不少。

他们接到通知,只说是钦差大臣召集自己有重要事情商议,却不料这位所谓“钦差大臣”竟是姬家原来那个不争气的儿子。因此他们面子上虽然一百二十分的恭敬,肚子里却是二百四十分的不服气。

待一众商人全部到齐,现任秦王朱存枢也姗姗来迟,姬庆文这才示意众人分主次坐定,开腔说话道:“诸位都是陕西商会的老前辈了,在下姬庆文,想必诸位也都认识。诸位都是下官的长辈,因此我虽然是钦差大臣,有些事情还是要同诸位商量着才能办理……”

他略一停顿,便见一人从座中起身,拱手道:“姬大人所言极是,不如先拿个章程出来,我等也好照章办理。”

此人五十岁开外,颔下续起一把灰白色的山羊胡须,一身的儒生打扮,说话虽然客气,脸上却带着一副不苟言笑的严肃神情,显得不是很好对付。

此人姬庆文是认识的——他便是陕西商会的会长,号称秦商领袖的王家柏。

王家柏资历深厚、办事公道,陕西商人大多以他为马首是瞻,因此只要说服了他,便能争取到整个陕西商会的支持,办起事来自然也是得心应手;反之,若是他明确反对,或是暗中作梗,那姬庆文赈灾的事情也就处处掣肘、事倍功半。

然而姬庆文离开西安的这半年,好歹是同崇祯皇帝、魏忠贤、孙承宗、钱谦益等一干人精打过交道的,王家柏再怎么厉害,都是没法同上面这几个人相提并论的。

于是姬庆文毫不怯场,直截了当地说道:“很简单。我带了银子过来,想从诸位这里购买粮食赈济城外的灾民。因这件事情是皇上交办下来的大事,又是能够积攒阴德的好事,所以粮食请诸位用平年的粮价出售给我……”

姬庆文昨天晚上早就算过账了。

城外的饥民有将近十万人,每人每天半干半稀地吃半斤粮食,一个月就需要十五斤粮食,十个人就是一百五十斤合一石粮食。因此,十万人一个月就需要吃掉一万石粮食,看年景至少要赈灾三个月,也就需要三万石粮食。

按照平年的粮价,一石粮食在一两四钱银子左右,三万石粮食价值四万二千两银子。

除去打算自己开销的以外,姬庆文这次奉旨带来了五万两银子,除了购买粮食若以平常的粮价购买粮食,那还能多余八千两用来赏赐办事的官员,蛮够用的了。

然而姬庆文自己的算盘打得精妙,王家柏的算盘却是打得更加老成。

他知道,如今西北大旱,一石粮食的价格已经涨到四两银子——凭钦差大臣的面子,陕西商会或许能给打个七折、八折,卖到三两银子,可若是按照一两四钱的价格出售,可就太亏本了。

王家柏心里这么想,可无奈姬庆文却占着理,只能说道:“大人一番爱民如子之心,小人也是佩服的。可是现在西北大旱,我们富户过得也苦,里里外外人口又多,存粮也是捉襟见肘。别说是用平时的价钱卖给大人了,就是用现在的价钱,也没有多少能出售的。”

姬庆文原以为王家柏会跟自己讨价还价一番的,却没想到他这几客气话的涵义十分坚决明确:粮食,四两银子一石或许能卖你一些;一两四钱银子,一颗粮食也没有!

第八章 初露锋芒 第一〇四节 不见棺材不落泪

无奈之下,姬庆文只好说道:“诸位诸位,现时局大家都困难,可城里的富户们总比城外的饥民们日子好过不少。请大家能够看在皇上的面子上,多多少少拿些粮食出来……”

王家柏说道:“姬大人,老朽说句倚老卖老的话。您是我们陕西商会小一辈里官做得最大的,也是最有前途的一位。您办事有困难,我们陕西商会能不帮衬着么?”

说着,他拍了拍胸脯,说道:“这样,老朽宁可全家老小一天不吃饭,捐十石粮食出来,以解燃眉之急。”

他话音刚落,其余商人也都附和道:“既然王大爷都捐了,那我也不能落后,我也捐十石!”

“我家人多,我捐五石!”

“人多就应该多捐,我家人少,我也捐五石!”

“七石!我捐七石,宁可饿肚子也要捐出来!”

众人说得好不热闹,可零零总总加起来,也才不过四五十石的粮食,杯水车薪,分给城外那么多饥民还不够他们塞牙缝的!

于是姬庆文转而求助知府陈应元,让他出面说服这些富商。

可陈应元要能说服他们,姬庆文进城之前就已经说服了,又何须等到现在?

倒是秦王朱存枢看在姬庆文的面子上,答应捐一千石粮食出来,再多也没有了。

眼看事情已经陷入僵局,正在这个时候,李元胤忽然大步流星从衙门外走了进来,将几张写得密密麻麻的纸递给姬庆文,便转身站在姬庆文身后,脸上露出冷峻而又轻蔑的表情,冷冷地看着面前一群脑满肠肥的富商们。

姬庆文接过纸,前前后后读了一遍,冷笑道:“好,诸位,本官再给大家一个机会,一两四钱一石粮食,你们卖还是不卖?”

一众富户见姬庆文刚才还一副灰心丧气的样子,现在忽然生龙活虎起来,莫非同是刚才进来的这位锦衣卫给他壮了胆了?

倒是王家柏城府深厚,心中虽有疑问,脸上却不动声色,说道:“我们商人虽然地位低贱,但做生意最讲究诚诚信二字,说出去的话没有收回的道理,大人何必多问?”

如果说姬庆文刚才方才面对王家柏还多少有些无可奈何的话,那现在他看着这个老头子,就好像看着一只表面光鲜的空心大萝卜。

因此他不慌不忙地又问了一句:“本官知道你们不是这样的人,却怕你们家大业大一时记错了自己家的存粮,因此再多问一句:一两四钱一石粮食,你们卖还是不卖?”

这话已经挑得很明白了,让在座的富商听了无不心中一悸,顿时沉默不语。

只有王家柏没有被姬庆文吓住,摸了摸下巴上留着的花白的胡须,说道:“大人这话,老朽听不懂啊……”

“哼!不见棺材不落泪!”姬庆文心中暗自骂了一句。

于是他再也不给这个老奸巨猾的王家柏面子,照着李元胤递给他的纸条念叨起来:“王家柏,存粮一万石;梁宽居,存粮五千石;张汝宗,存粮八千石;胡玉树,存粮八千石……”

这份名单长达数十条,里面提及的富商,家中存粮多则万石,少的也有五千石以上,加起来竟有五十万石之多……

姬庆文好不容易将这份名单念完,终于舒了一口气,说道:“没想到诸位居然有这样大的手笔,眼看城外灾民饿得前胸贴后背,你们居然还囤积了那么多粮食。居然还敢在我这里哭穷……哼!有句话叫无商不奸,今日我终于懂了。”

原来昨日姬庆文听自己的“父亲”姬广明有意大摆筵席替自己接风洗尘,就知道西安城里富户应当还有不少存粮,因此便连夜叫大特务李元胤出去探查情况。

这李元胤果然是侦查情报的一把好手,立即同在西安城中留守的锦衣卫取得联系,拿出自己锦衣卫指挥佥事的派头,命令其连夜探查所有富户的存粮情况——姬庆文手里的这份名单,便是李元胤一整夜的成果。

那边王家柏还在硬撑,说道:“大人,你这份名单言之凿凿,却只是一家之言,没有真凭实据。无法让人信服……”

“哼!没有真凭实据?”一旁的李元胤却道,“我们锦衣卫办案从来都是有凭有据,板上钉钉。即便是死无对证,我们一样也能拿出证据出来。你若是真的想要凭借,自然可以跟我到京师诏狱里走一趟。”

刚才还口若悬河的王家柏听到这几句话,顿时吓得不寒而栗——锦衣卫的名声、诏狱的传说,他当然是听过的,并且不愿用自己这老迈、虚弱的身体去亲身验证一番。

只听姬庆文又说道:“王先生,你做生意的眼光不错啊!根据锦衣卫的调查,你在灾前就大量收集囤积粮食,总数达到十万石,却不知藏在何处,因此这张纸条上,便只能登记你在西安城里的存粮数目。”

王家柏已是骑虎难下,咬牙说道:“那又如何?朝廷不许商人擅自贩卖食盐、茶叶、铜铁,却从不禁止收购粮食。老朽应该没有犯法吧?”

姬庆文扭头问李元胤道:“李指挥,《大明律》里,对遇到灾年囤积居奇的奸商,可以定什么罪?”

李元胤一脸难色道:“这倒没有……不过大人可以请旨定罪。”

“请旨定罪?意思是向皇上写奏章,从西安城里送到京师去,然后皇上批准了,再发旨意从京师送回西安。这一来一去少说也得半个月,到时候城外的饥民都死了一半了!”姬庆文斥道。

李元胤一脸的委屈,回答:“姬大人,我不是这个意思,你想想自己现在的身份!”

姬庆文这才恍然大悟,脸上露出得意的表情,对王家柏说道:“王老先生,你是我的长辈,所以有些事情我本打算商量着同各位讲。可既然商量不通,那就别怪我没大没小了。”

他轻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忽然起身道:“我姬庆文,现在是苏州织造提督,钦差大臣。此次来西安,更是奉了皇上的旨意来赈济灾民的。我以一两四钱的价格从诸位手中收购粮食,其实也没让诸位吃多少亏,可你们却是针插不进、水泼不进,居然还想只捐几十石粮食来敷衍我!”

说到这里,姬庆文已然动气,冷笑道:“哼,我有一句话一直挂在嘴边:‘我能过上舒服日子,大家都有舒服日子过;我过不上舒服日子,叫你们连别扭日子都过不了’。既然我出钱买粮食你们不肯,那好,我就用钦差印信命你们将所有囤粮全部无偿交出来。要是不交,那就是违抗我的命令,就是违抗钦差大臣的命令,就是违抗皇上的旨意,就是欺君之罪!是要杀头的!”

王家柏等人一听慌了神,说道:“大人……要是把粮食都交出来,我们亏本不说,家里上上下下那么多人,可就都要饿死了……”

“哼!就你们是人,就你们会饿死?”姬庆文骂道,“那城下那些人就不是人?就不会饿死了吗?”

这几句话,顿时将王家柏说了个哑口无言。

一旁沉默了许久没有说话的西安知府陈应元,却在此时起身劝解道:“姬大人,这样也不好。都是这些富商不懂事,现在经过大人的开导,想必他们也已经想通了。不如还是照大人原来的章程,一两四钱一石粮食,向这些富商收购粮食,如何?”

陈应元说这几句话,倒不是有意替这些奸商开脱,而是因为他自己是西安府的父母官,不希望看到钦差大臣同本地富商剑拔弩张的情况发生。

第八章 初露锋芒 第一〇五节 放赈救灾

这一众陕西商人个个都是人精,听了知府陈应元的这几句话,立即顺台阶就下,说道:“姬大人,都是小人们不懂事。我们答应了,就按照一两四钱平年的价钱,把粮食卖给大人……”

那王家柏也终于没了神气,怯怯地退到一边,不再讲话。

费尽口舌,终于落实了赈灾用的粮食,姬庆文自然是兴高采烈,放下刚才那咄咄逼人的表情和口气,换了一副和蔼可亲的面具,笑着对众人说道:

“本官也是商人子弟出身,当然知道大家的难处。大家既然肯将粮食平价卖给我,那就是给了我面子、给了朝廷面子、给了皇上面子。赈灾完毕之后,本官一定会向上奏申请,给诸位立碑颂德,说不定皇上一高兴,还会赐几位办事得力的富商秀才或者举人功名呢!”

大明朝商人列于“士、农、工、商”四民之末,虽然有的是钱,身份地位却不高,别说是当官的了,比起贫苦农民地位都颇有几分不足——比如偶尔打起官司来,遇到清廉些的官员,便会十分明显的偏袒农民……

故而姬庆文凭空画的这张大饼,对商人们的诱惑极大,只要皇上降旨赐自己功名,那就直接成了“士子”,身份地位自然是水涨船高。

姬庆文见这些商人听了自己这几句话,刚才满脸不乐意的表情已是烟消云散,知道事情已被自己完全搞定了,便又笑道:“那好。我家也是商人,家里也有一些存粮。这样,我先出售三千石粮食,给,给我自己……哈哈哈!”

姬庆文觉得这笔账,从自己左口袋掏到右口袋,实在是有些滑稽,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

然而既然他已作出了“三千石粮食”的表率,其余商人便也只能围绕“三千石”下文章——慷慨些的出到四千石、吝啬些的出到两千石——不到一盏茶功夫,商人们承诺的粮食总数,便已凑满了原定五万石的指标。

有了粮食,那赈灾的事情就算是成功了一半,接下去的便是清点灾民人数、开设粥厂、发放赈灾之类的细务。

姬庆文作为响当当一个富二代,这种琐碎麻烦的事情,他当然是懒得去插手的,便将后续事情交给知府陈应元办理了。

陈应元不是无能之辈,只不过考虑事情太过周详,因此办起事来略显庸懦而已。可放赈救灾这样的事情,正需要他这种谨慎不怕琐碎的性格。

于是在陈应元的指挥之下,县城中的富户们只用了两天时间,便将承诺的粮食送到知府衙门。他怕这些家伙为富不仁、以次充好,还亲自检验送来的粮食,对霉变的陈粮一概予以退回。

姬庆文见他办事如此用心,倒也十分放心,一抬手就将五万两银子全部批转给他,让他自行向富商交付购粮款项,并赏赐赈灾办事人员。

陈应元手里有了粮食、有了银子,又没有姬庆文在上面瞎指挥,办起事来更加得心应手——他拿到粮食的当天,便派出知府衙门里的衙役,命城下灾民排起队伍,依次领取筹码就餐,每人限粥一碗,若有插队或多吃者,严惩不贷。

就这样,饥馑了小半个月的灾民们,终于能够吃上一顿半饱的饭,感动得争相称颂姬庆文和陈应元是“佛祖下凡”、是“活菩萨”、“是青天大老爷”。

陈应元见赈灾初见成效,唯恐饥民们吃饱肚子之后难免另寻事端,便集合起全城衙役,要西安城外的灾民按照户籍归属统一驻扎,并传该县教谕或者主簿等官员同本县灾民同住,一旦发生治安事件,便治罪该县之罪。陈应元手下衙役也被分为三班,每日在城下巡逻,防止发生民变。

这样一来,西安知府衙门的衙役们忙了个焦头烂额,各县官员也累得筋疲力尽。

陈应元见了,便从姬庆文给他的银子里开支,每人每天加俸禄五钱银子。

陕西这里穷困得很,比不上天下首富之区的苏州,一天五钱银子已经算是极高的报酬了——这些官员、衙役们拿了赏银,自然是抖擞精神,加倍努力工作。

姬庆文这边倒是无事一身轻,见赈灾事情被陈应元办理得十分顺利,便也懒得去插手,天天同朱存枢混在一起吃喝玩乐,就跟自己刚刚从后世穿越过来时候一样。

所不同的是,他们两人之中,一个已成了西安城中地位最为崇高的秦王爷,头上没了谨小慎微的老秦王的管束,玩闹起来更是无法无天;另一个则成了当今皇帝跟前炙手可热的人物,又成了城外无数饥民的大救星,西安城中百姓见了无不交口称赞、礼敬有加。

姬庆文穿越之后的“父亲”姬广明,看到自己这个“儿子”这样有出息,更是十分得意,同城中其他商人见面,恨不得眼睛抬到天上去。

而那些素来走街串巷、搬是弄非的媒婆,听说姬家的“狗少”姬庆文当了大官、赚了大钱,更是忙不迭地过来保媒拉纤、介绍媳妇,恨不得把姬家宅院的门槛都踩到泥地里去。

姬庆文还是穿越之前的那一套思维,却觉得自己年轻还轻,二十五岁还不到,有的是没玩够的东西,没道理找个老婆管着自己,因此这些送上门的媳妇他是一个都不去见。

姬广明却觉得二十五岁的年纪已经不小了,应当成家立业了,可看着那些媒婆介绍来的姑娘——要么是商人的女儿、要么是秀才的千金、最多不过是举人老爷的明珠——身份地位无论如何也比不上自己这个钦差大臣的儿子,便也没有答应。

然而传宗接代却是一件大事,姬家三代单传,接续香火的事情全指望在姬庆文身上了。

想来想去,姬广明忽然心生一计,主持让姬庆文纳丫头杏儿为妾,等将来有了合适的人选,再娶正妻不迟。

姬庆文没料到还有这样的操作,一打听才知道大明朝实行一夫一妻多妾制,一个正妻自然是要慎重考虑的,小妾则是你有多少钱,就能娶多少个。而且可以先纳妾、后娶妻,没有必然的先后关系。

这对姬庆文而言,就好比老鼠跌进了米缸里……

他在苏州织造任上,一年就能净赚几十万两银子,那能纳多少个小妾……

想到这里,姬庆文觉得杏儿平常伺候自己也是十分贴心,又对自己言听计从,给她一个名分也是应当的,便也同意了。

杏儿从小就给姬庆文当贴身丫鬟,想的就是有朝一日成为姬少爷的小妾,到时候再给姬家生一个名正言顺的儿子,当一个舒舒服服的少奶奶,从此只要伺候好了一个人,便会有无数人的来伺候自己……

因此杏儿毫不犹豫,便欣欣然答应下来。

纳妾不比娶妻,仪式可以从简。

因此姬家没有搞什么铺张的仪式,只让杏儿披红挂彩,向老爷姬广明和他六房姨太太行过礼,便算是进了姬家的大门了。

而所谓母以子贵,单凭一个小妾的名分,杏儿在姬家的地位依旧不甚稳固,只有给姬庆文生了儿子,才能在姬家有真正的发言权。

因此杏儿成了姬庆文的小妾之后,就仿佛变了个人似的,天天如狼似虎,缠着姬庆文不放,搞得姬庆文好几天看见脑袋上挂着的太阳,都觉得眼前一阵阵泛黑。

就这样时光飞逝,过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赈灾事务依旧在有条不紊地进行当中,城外灾民虽不至于饿死,却也吃不饱饭,因此听说故乡开始渐渐下起几滴毛毛雨来,便向官府讨了种子,陆陆续续开始回乡去了。

眼看赈灾事宜渐近尾声,姬庆文便开始准备交旨返回苏州,继续当他这个织造提督。

却没料到,此时却发生了一件足以改变历史走向的重大事件。

第八章 初露锋芒 第一〇六节 “闯王”来了

那日,姬庆文正准备在西安城中逗留两三天之后,便动身返回苏州,因此便到秦王府向秦王朱存枢道别。

这两人臭味相投,久别重逢之后又要分离,自然有些依依不舍。

他两人正在互相道别之际,却见李元胤连门都不敲,便径直走进了朱存枢的书房。

李元胤虽是锦衣卫指挥佥事,可直闯藩王书房却还是略显大胆无礼了一些,引得姬庆文都开口埋怨道:“李指挥,你这也太不讲道理了,秦王好歹也是皇亲国戚,你这样直闯进来,似乎太不把秦王放在眼里了吧?”

李元胤却是一脸严肃的表情,答道:“末将无礼,自当谢罪。不过这是一份紧急军情,是来向秦王爷通禀的。”

说罢,李元胤从袖中掏出一份黏贴了三根鸡毛的书信,双手递到朱存枢手中。

这就是传说当中的鸡毛信了,专门用来递送十万火急的军事情报。

朱存枢见了,立即收起平素里那种轻佻的表情,将鸡毛信接了过来,扯开信封阅读了起来。

姬庆文乘着这个当口,又问李元胤道:“李元胤啊,你是皇上派到苏州去跟着我一起办差的,怎么会有紧急军情来通禀秦王呢?难不成是苏州出了什么大事了?”

李元胤依旧是一脸冷峻的神色,拱手答道:“末将现在是锦衣卫在西安最大的官了。按照锦衣卫的规矩,末将一到西安,城中锦衣卫便全听末将节制,因此这边有了军情,也是末将向王爷禀报。”

他这一番解释倒也合情合理。

而西安秦王府区别于其他各地的藩王,担负了替朝廷镇守西北的重任,因此具备一定的军权,李元胤将军情直接通禀秦王朱存枢,便也是理所当然的。

只见朱存枢将这份“鸡毛信”读完,略沉思了一下,说道:“我当是什么情况,原来是几个反贼在榆中县那里公然煽动灾民造反。哼!这群反贼居然如此猖獗,真是闻所未闻。”

他放下书信,又说道:“不过看军情里所说的情况,似乎这几个反贼还不成气候。这样,李元胤是吧,你照例将军情通报给陕西巡抚刘广生、延绥巡抚张梦鲸,责成他们会同征剿也就是了。”

秦王府虽然地位尊崇,可兵权却仅限于自己的三个护卫、一千五百来人,陕西省的卫所的兵权由陕西和延绥两地巡抚分掌。因此朱存枢这样的处置,倒也是历年来的惯例。

李元胤也是行伍出身,自然明白这其中规矩,听了朱存枢的话,答应一声,取回鸡毛信便要下去办事。

姬庆文眼看李元胤就要离开,心中却产生了几分莫名的不安,说道:“李指挥,这份军情,可以给我看看吗?”

李元胤一愣,说道:“按道理是不行的,不过以大人的身份,看看也无妨。”说着便将鸡毛信递给了姬庆文。

姬庆文从已拆开的信封之中抽出一张白纸,迅速阅读起来。

这份军情显然是一个粗通文墨之人所写的,写得极为简略,不过就是将事情的本末叙述了一番,并要求朝廷乘反贼未成气候之时迅速出兵敉平。

有人煽动灾民谋反,这本不是一件小事,可在如今哀鸿遍野的陕西,却也不是什么不能想象的事情。

然而姬庆文看了这份军情,依旧禁不住紧张起来,因为就在这区区百来字的军情中,特意提起了煽动灾民造反的领头人的名号:“闯王”、“闯将”以及“八大王”!

“八大王”、“闯将”这两个名头,姬庆文似乎从哪里听说过,却想不起这两人的身份。而那“闯王”二字却是如雷贯耳——不就是明末农民起义领袖李自成吗?

这李自成两年前就曾打算纠集西安城内的佃户图谋大事,却被姬庆文阴差阳错地搅了好事;不料此人毕竟雄心不死,终于乘着陕西、山西大旱的机会,开始招兵买马,准备夺取天下了!

现在是崇祯二年,朝廷上上下下没人把“闯王”李自成放在眼里。可是姬庆文作为一个穿越者,却明白地知道——就是这个李自成,不愧“闯王”的称号,东闯、西闯、南闯、北闯,终于将本就摇摇欲坠的大明江山闯了个千疮百孔,直接导致了崇祯皇帝在煤山自缢身亡,延续了两百七十多年的明王朝也随之轰然倒塌。

因此姬庆文不能不对这位“闯王”格外重视,蹙眉说道:“王爷,我看这件事情可不简单,不能掉以轻心啊!”

朱存枢却不以为然,说道:“几个蟊贼而已,掀不起什么大浪。之前陕西遇灾,听说也确实有些人不安分起来。我看大可乘此机会,将这些反贼一举剿灭了,这就叫……就叫引蛇出洞、欲擒故纵!”

姬庆文道:“王爷知不知道军情里提起的这个‘闯王’是谁吗?”

朱存枢嘴巴一撇,说道:“这种反贼,我堂堂宗室亲王又怎么会认识?”

姬庆文摇摇头答道:“王爷是认识的。不光王爷认识,我也认识。不知王爷还记不记得几年前的议佃之争,当时一个叫李自成的首先发难,被王爷手下的护卫压服住之后,便侥幸逃脱追捕。此人贼心未泯,终于要在榆中县起事了!”

“哦!原来‘闯王’就是他李自成啊!”朱存枢惊呼道,“此人倒是有些本事,如今他正在纠合乱民,确实不能听之任之。”

一旁的李元胤正色道:“经过姬大人这样一点拨,末将才知此事紧要。这样,请王爷这就批上几个字,我这就亲自送往陕西巡抚、延绥巡抚衙门,请两位巡抚大人立即加以处置。”

姬庆文却还不放心,说道:“我就怕两位巡抚对此事不够重视,措施不够得力,让这个李自成给跑了……”

“姬兄,要你说,这件事情应当如何处置?”朱存枢顺着他的思路问道。

姬庆文沉思了一下,说道:“我想让王爷批准我动用自己手下的乡勇团练,去榆中县看看情况,甚至可以直接出兵扑灭李自成……唉!也不知道这样做符不符合朝廷体制……可惜李岩不在我身边,否则也好向他请教请教。”

朱存枢虽有秦王之尊,对这种事情却是一窍不通,沉思了片刻,忽然说道:“有主意了,记得我父王之前遇到难题,都会召集王府里的师爷一同参谋讨论。不如我也找几个师爷问问,自然就知道。”

李元胤忙阻止道:“王爷不可。此事关乎紧急军情,知道的人是越少越好,就怕闹得满城风雨,打草惊蛇不说,更容易让别人用心之人起了非分之想。”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到底怎么样才行?”姬庆文听了,忍不住埋怨起来。

正在一筹莫展之际,姬庆文忽然心生一计,说道:“有主意了!别忘了,我还是负责赈灾的钦差大臣,听说榆中县那边灾情严重,因此过去探访一下,也是职责所在。李指挥,你说这个说法合理不合理?”

李元胤思索了一下,还真想不出什么破绽来,便说道:“这样也好,这么做就算是被吃饱了撑着的御史言官们听了去,也找不出茬来。”

姬庆文听了,点头道:“那好。这样,这份紧急军情还是照旧送到陕西巡抚、延绥巡抚那边去,我手下的乡勇团练也立即出发往榆中去。这就叫‘两手抓,两手都要硬’!”

朱存枢听了姬庆文的部署,顿时热血沸腾起来,说道:“好,那我也点王府护卫五百人,同姬兄一起去。”

李元胤听了大惊,赶忙劝阻道:“王爷,这可不行。藩王是不能擅自离开封地的,您要出兵,非得向皇上请旨不可!”

第八章 初露锋芒 第一〇七节 蛊惑人心?官逼 民反?

朱存枢在西安城里向来说一不二,原先只有他爹老秦王多少能够震慑一下,现在老秦王薨了,他自己成了秦王爷,便更是无法无天。

因此朱存枢听李元胤敢当面阻止他,顿时气不打一处来,站起身指着李元胤的鼻子骂道:“你别以为你身上穿着飞鱼服就趾高气扬了,看看我身上穿的是什么?是四爪金龙袍!哼!管天管地,还管到我头上来了,锦衣卫就那么了不起?”

锦衣卫还真有这么了不起。

姬庆文一想到锦衣卫的厉害,便赶忙上来劝解两句:“王爷,不许藩王擅自出城,那也是朝廷的规矩。不如你先在西安等我的好消息,我办完了事就立即回来,也给你带点新鲜玩意儿,好不好?”

朱存枢听姬庆文说话,火气已消了一半,却依旧不依不挠,说道:“什么规矩,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啊?之前我爹不也出城领军平叛过吗?先帝爷还特旨褒奖过呢!”

姬庆文闻言,立即扭头问李元胤道:“还有这回事?”

李元胤也是初来乍到,并不知道朱存枢口中的先例,便只能推测道:“秦王府自同别的王府有些不同,王爷领军出城也并非完全不可能。不过以末将愚见,还是先请旨皇上,再照旨意办理为好……”

“啰嗦!”朱存枢火气又升腾起来,“打几个乱民,就要向皇上请旨,那天下这么多事情,万岁爷不是要烦死了吗?这事你别管了,按我说的做就好。”

李元胤摸爬滚打那么多年,积累下的官场经验告诉他:在这里顶撞秦王爷是没有什么好处的,反正自己职责所在,秦王擅自领军出城的事情是必然要上报皇上的,至于皇帝会不会处置、怎么样处置,那就不是自己能够决定的了。

于是这几人兵贵神速,当天就收拾起各自的兵马,出了西安城往西北方向,朝有情报指向的榆中县而去。

走了不过两天时间,姬庆文便开始后悔起来。

原来姬庆文所部团练行动速度极为迅速,每天能走一百十五里路以上。

而朱存枢秦王府挑选出来的护卫们,行进速度缓慢不说,往往走了不到一个时辰,就哭爹喊娘地说走不动路,非要原地休息不可。

这样他们一天也就能走七八十里路,速度不过是姬庆文手下团练的一半而已。

然而姬庆文知道李自成这人厉害得很,一旦处置迟缓,既有可能任由其发展壮大,到时候他羽翼丰满,恐怕就难以收拾,非要第一时间将其扑灭不可。

于是姬庆文心生一计,找来领军的陈文昭,同他商议,能不能率领本部团练先行一步,秦王府护卫则在身后慢慢跟进,也好能够早日到达榆中。

却不料姬庆文的计划遭到了陈文昭的坚决反对。

想当初戚家军在“浑河一战”中遭受灭顶之灾,一大原因就是来自浙江的戚家军行动速度略微迟缓,赶不上来自四川的土司白杆兵的速度。因此才来不及渡过浑河,被一条大河分隔成了南北两片、首尾不能相顾,终于被女真人各个击破。

有了这样一番惨痛的经历,陈文昭当然不愿冒孤军深入的风险,执意要同秦王府临时挑选抽调出来的五百“精”兵一同行动。

姬庆文心中着急,立即拿出织造提督的身份,催促陈文昭行动。

却不料反被陈文昭教训了一通:要姬庆文懂得“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的道理,万万不能让手下精锐之师牺牲在毫无意义的地方。

姬庆文现在对军务还十分生疏,又知道陈文昭乃是一片好意,纠结了好一阵之后,才终于没有一意孤行。

就这样,大军在一片荒芜的黄土高原上走了整整五天,这才来到了榆中县境内。

然而榆中虽然是个穷县,地域却十分广大,若是没有苍蝇似的寻找李自成的下落,那就无异于是大海捞针,必然劳而无功。

这时李元胤掌握的收集情报、打探消息的本事,终于用到了正经事务上——他亲自带领姬庆文手下几个精干兵士,在一片死寂的荒地上,愣是被他查访到了几个在破庙里等死的老农。

在给了这几个老农足够活命的粮食和银两之后,李元胤终于从他们口中得知:传说中的“闯王”、“闯将”、“八大王”不在深山之中暗自壮大,居然跑到榆中县城外大肆招揽灾民——而县官居然躲藏在县城当中不敢出面弹压。

姬庆文知道李自成不好对付,可嚣张成这副样子却是他始料未及的。

姬庆文自从穿越到明末,三年之内当上了织造提督、钦差大臣,手里又积累了几十万两白银——这个过程中看上去一帆风顺,其实却是危机四伏:差点被张献忠谋害、险些被魏忠贤拖下水、受到钱谦益的羞辱、被申沉璧堵住销路……

他可不愿自己来之不易的大好生活,眼看就要被席卷天下的明末农民起事焚烧殆尽。

想到这里,姬庆文再也等不及了,也不管陈文昭是什么意见,叫上李元胤,便要去榆中县下探查情况。

陈文昭见姬庆文实在是阻拦不住,只好亲自点出团练之中十个善于骑马的兵士,护送姬庆文一同前去,又嘱咐他们远远探查一下敌情,就要立即返回,切记不能轻举妄动。

于是姬庆文便同李元胤一道,领着十个武艺高强、马术娴熟的团练,往榆中县城疾驰而去。

其余军队,则在朱存枢和陈文昭的带领之下,紧随其后,加速往榆中挺进。

姬庆文一行快马加鞭,终于在未时赶到了榆中县城之外。

只见县城之下聚集的灾民大约有四五千人之多,虽比不上一个多月前西安城下那近十万饥民,却也将这一座不大的县城围了个水泄不通。

正在这一大群饥民之中,却见两人站在高台之上,正手舞足蹈地向城外百姓高声疾呼。

一阵裹挟着黄土的朔风刮来,顺道卷来了那两人的声音,让姬庆文依稀听清了他们的说辞:“榆中县中,从县令老爷、到主簿都头、到衙役税吏、到地主老财,就没一个好人。只有把他们都杀了,我们老百姓才能有一条活路!这就叫官逼 民反!”

姬庆文取出从郑芝龙那里得来的望远镜,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见台上站着的那两个人面目果然甚是熟悉——那正在手舞足蹈、慷慨陈词的,便是李自成了;而另一个站在他身后的身材高大之人,便是李自成的舅舅高迎祥。

又是一阵大风刮来,将李自成原本隐约可辨的声音吹得断断续续,让姬庆文下意识地松开手中缰绳,胯下骏马误解了主人的心意,迈开四蹄开始缓缓向前移动。

一旁的李元胤见状大惊,慌忙纵马上前几步,一把扯住姬庆文坐骑的缰绳,说道:“大人小心了,那边情势不明,如果贸然上前,就怕寡不敌众。”

姬庆文不是那种不惜命的傻瓜,听了李元胤这话,立即收住缰绳,问道:“那现在我们怎么办?总不见得就让李自成在这边蛊惑人心吧?”

李元胤道:“对面人实在太多,我们这十几个人上去,无异是飞蛾扑火。还是先等秦王爷和陈将军领大队人马到来,再从长计议如何?”

姬庆文闻言,低头不语,忽然心生一计,伸手招过一个紧跟着自己的团练兵士,招呼道:“嘿,孟洪,你看看,那边那个说话的人,你能不能用火枪,把他给我打死?”

第八章 初露锋芒 第一〇八节 一枪打伤李自成

这孟洪身材不高、力气也不大,当初陈文昭在招募团练兵士之时,他就没有抱起那块试验臂力的大石头,最后还是陈文昭看他下盘稳固、为人沉稳,这才将他补招入队伍。

而这个孟洪经过训练之后,虽然俞大猷传下来那套近身搏击的战法他学习得尚显生疏,火枪却打得极准,乃是两百人的队伍里数一数二的神枪手。

因此他听姬庆文这样命令,也不急着回答,远眺了高台上的高迎祥和李自成一眼,这才斟酌着说道:“这个……这里距离那边太远了,少说也得有一百多步,要打中他不难,可要命中此人的要害,恐怕就不太容易了……”

姬庆文点点头,说道:“能打死最好,不能打死,那至少也得将他打伤了。”

孟洪点头道:“那小人就试试好了。”

说罢,孟洪跳下马鞍,取过背在后背上的长枪,从容而又娴熟地装上火药,又塞上弹丸,举起火枪,深吸一口气便开始一丝不苟地瞄准起来。

这时李元胤却问道:“姬大人,孟洪枪法是准的,可就是怕他一个人打把握不大。不如大人手下这些兵士齐发一阵,成功率说不准还能高些。”

姬庆文听了一愣:自己怎么就没想到这样的办法?

他正要命令孟洪停止射击,却听“砰”地一声,孟洪已然扣响了扳机,一颗铅制的子弹,带着风声便往李自成直飞过去。

不过刹那的功夫,李自成高大的身体便轰然向后仰面倒下,口中发出极为痛苦的“啊!”的呼喊声。

姬庆文远远看到这样的情形,顿时高兴地大笑:“哈哈!孟洪,你果然有些本事,没想到我手下团练成军之后,第一份大功劳就被你立去了!我要重重赏你!”

孟洪也是十分高兴,长舒了口气,说道:“那就多谢大人了……”

正说话间,李元胤抬手拉了拉姬庆文的衣袖,说道:“大人……那人,似乎……似乎……没有被打死……”

姬庆文听了一愣,赶忙举起望远镜,朝李自成的方向望去——却见李自成带着无比痛苦的表情,慢慢从高台的地面上爬了起来,用力按住左肩的右手指缝中,汨汨地流出鲜红的血液来……

“混蛋!”姬庆文暗暗骂了一声,又大声命令手下兵士道,“你们别愣着,给我向李自成齐射,一定要把他打死!”

却不料李自成一双黄澄澄的眸子视力极佳,竟在百步之遥将姬庆文的面目看了个清清楚楚,更看见他身旁有十来个兵士正在准备向自己再次射击。

那李自成见机极快,慌忙拉着身旁的高迎祥就从高台上跳了下来,立即混杂在无数灾民之中,再也无法被清晰地辨认出来了。

姬庆文见到这样一幕,心里又是后悔又是着急,正要同李元胤商议下一步的对策,却见对面一支百十来人的队伍,从聚集在榆中县城下的灾民人群之中走了出来。

只见这支队伍人人身高马大、神采奕奕,显然是专门挑选出来的精兵强将,而其中一人走路却是摇摇晃晃,显得格外显眼——正是那受了伤的李自成!

却听李自成咳嗽两声,朝姬庆文大喊道:“原来是姬少爷来了,我们之前的恩怨已经一笔勾销,现在是井水不犯河水,姬少爷何必暗箭伤人?”说完便开始大口喘气。

姬庆文见李自成人多势众,自己手下这十个团练虽然精锐,却未必是那百十来条西北大汉的对手,只有待陈文昭将大队人马带来,才有实力能够对付李自成。

于是姬庆文有意拖延时间,说道:“李自成,你错了,我现在可不是西安城里姬家的小少爷了,我现在是钦命赈灾西北的钦差大臣,你自封‘闯王’,在这里煽动百姓造反作乱,便是杀头的大罪。你说我这井水能不能犯一犯你的河水?”

李自成早就听说过西安城里来了位钦差大臣,说服城中富户平价出售粮食、在西安城外广设粥厂,不知救活了多少饥民,乃是当今世道上少见的清官、好官。却没想到这位灾民口中的“青天大老爷”,竟是当初那个同自己曾经短兵相接过的纨绔子弟姬庆文

——想到这里,李自成也惊讶得有些难以自持,近乎多此一举地问道:“姬少爷,你可不要骗我!”

姬庆文“哈哈”大笑:“冒充钦差的罪名,比煽动灾民造反的罪名更重,我这人胆子小得很,才不会为了骗你,就犯下这么大的罪过。”

此时的李自成,不过是个空怀大志的农民,不懂得朝廷内部的运行规则,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姬庆文到底是怎样摇生一变,成为钦差大臣的。

因此这样的消息,对李自成而言无疑是个颇大的打击,让他不免有些懵懂,又兼刚刚受了枪伤,只顾着大口喘气,却连半个字也说不出口。

却听一旁扶着李自成的高迎祥说道:“姬少爷,你既然是朝廷命官,自然是要替朝廷办事的,你要对付我和李自成便也是理所当然。可我们都是男子汉、大丈夫,应当一对一明来明往地拼个你死我活,向这样暗箭伤人,就算一时得手,我‘闯王’高迎祥,也是不会心服口服的!”

高迎祥这几句话说与不说都在两可之间,偏就是最后一句话最为紧要,引起了姬庆文的好奇。

只听姬庆文问道:“我向来听说李自成是‘闯王’,什么时候这个名号成了你高迎祥的了?”

高迎祥仰天大笑道:“那是因为你们朝廷官员都笨若猪狗。我高迎祥是李自成的舅舅,自然是我做‘闯王’,他做‘闯将’了!不过这些虚名无关紧要,我们杀贪官、分土地,乃是替天行道,姬大人不要逆天而为!”

姬庆文一边听高迎祥说话,一边扭头看看身后,见陈文昭带领的军队略微接近了一些,却依旧还在数里之外,只好同高迎祥继续扯淡,希望能够争取一些时间。

只听姬庆文说道:“贪官,该杀!你告诉我,谁是贪官,我这就将他当众处死!”

“是榆中县令蒋耀!此人公然侵吞赈灾款项,仍由城外百姓饿死,这样的贪官,万死不能赎其罪衍。我和李自成,正要串联百姓,一同杀进城去,将此贼碎尸万段!”高迎祥恨恨地说道。

姬庆文却答道:“诛杀贪官,也是朝廷的职责。你既然认为他有罪,又为何不像上级禀告,查明真相之后,自然会给你一个公道!”

高迎祥道:“官官相护,古来如此,告官也不过是泥牛入海,能有什么用?”

“怎么没用?我就是官,而且还是钦差大臣,又专管赈灾事宜,有先斩后奏之权。你要有冤屈,我现在就能把蒋耀叫出来、立即查明实情原委,若他真是贪官污吏,当场就能将他斩首示众!”

姬庆文这几句话一说,立即反客为主,将高迎祥说得仿佛半点不占理一般。

此刻受了伤的李自成终于恢复了元气,咬牙说道:“舅舅,你同这个姓姬的多废话什么?他是钦差大臣,现在我们手下人多,只要将他杀死或者拿住,那便是一件震动天下的大事,到时候不知有多少英雄豪杰赶来投奔我们呢!”

这一句话立即将高迎祥点醒,说道:“还是自成说得有理!”

说罢,他大手一挥,号令身边百十来个身材魁梧高大大的西北汉子,取出锄头、镰刀、铁叉等农具作为兵器,便向姬庆文等人身前一步步碾压过来。

第八章 初露锋芒 第一〇九节 大战一触即发

姬庆文拖延时间的战略落空,又见自己手下只有十个兵士,面对十倍于自己的对手,难免有些紧张,慌忙下令道:“快,快,快把前头这几个人给我撂倒!”

他这命令下得并不明确,因此孟洪便立即问道:“大人,你要我们用火枪射倒他们呢?还是抽刀砍死他们?”

姬庆文想也不想,说道:“废话,他们离我们那么远,当然是用火枪打了!”

孟洪及其他九个兵士得令,立即装药装弹,“砰、砰、砰”一阵枪响,李自成手下立即有七八个人被火枪打倒,原本排列齐整好似砖墙的队伍,顿时被打出了几个难看的缺口。

这些民军何曾见识过火枪的威力,立即被这一阵火枪打停了脚步,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李自成毕竟是当过几天驿站差役的,见识固然要比寻常农民高深不少,比起那些读死书的秀才举人们也丰富得多。

他从南来北往的客商、官僚之中听说过火枪这种武器,知道火枪射程远、威力大、精度高,不多的缺点除了没法在雨天使用之外,便是射速太慢。因此面对火枪的攻击,只有不怕牺牲冲上去同对手短兵相接才有取胜的机会,否则便只能被射出的子弹逐一打死。

因此李自成赶紧下令:“大家不要慌张、不要胆怯,一鼓作气冲上去,将这些朝廷的鹰犬全给杀死!”

李自成果然在这群民军之中颇有威信,被他这样一吼,那百十来个大汉原本已被吓得出窍了的勇气,顿时又返回了驱壳,二话不说,咬牙切齿地便向姬庆文他们猛冲过来。

这回轮到姬庆文慌张了。

他手下这些团练虽然装备精良、训练有素,可毕竟人数只是对手的十分之一,万一同对手近身肉搏起来,就要面临以一当十的窘境。

于是现在只剩下两条生路摆在姬庆文面前:第一条路,就是继续向李自成所部射击,争取能在其靠近自己之前,便将他们击溃;第二条路要比第一条路简单许多,就两个字“逃跑”!

作为一个穿越到明末、只想当个太平有钱人的姬庆文而言,这两条路并不难以选择——只见他手下的兵士又向前方的对手齐射一阵、将他们略微打停之后,便即跨上马匹,调转马头往东边飞速退去。

李自成手下的民军们跑得再快也不过只有两条腿,哪能跑得过四条腿的骏马,只能看着姬庆文他们越跑越远,消失在马蹄扬起的一团黄得有些发红的烟尘之中。

姬庆文他们跑了没多久,便遇上了紧随过来的陈文昭和朱存枢。

朱存枢见姬庆文跑得灰头土脸,不觉有些好笑,便问道:“姬兄,你囫囵一个人出去办事,又囫囵一个人回来,身上一样东西没少,却反而多带了一样东西回来……”

姬庆文忙问:“什么东西?”

“多了几分狼狈呗!”朱存枢说完,便放声大笑起来。

然而他这个笑话讲得实在太冷,在场众人除了他一个人被自己逗得前仰后合之外,其余众人沉着脸没有一个在笑,让朱存枢自己笑了几声之后也觉得尴尬,只能收起笑容。

却听陈文昭干咳了一声,问道:“大人,前方敌情如何?是不是被敌军发现了,因此才撤退得如此仓皇?”

姬庆文点点头:“没错,是被对手发现了。不过事情不大,对面只有不过百十来个精兵,而且‘闯将’李自成被已被孟洪用枪打伤了!现在正是乘机围剿的大好时机。”

刚才同高迎祥一番对话,姬庆文已得知现在李自成名号为“闯将”,而非他的记忆中“闯王”。

姬庆文话音刚落,身旁的李元胤也说道:“正如姬大人所言,反贼能堪使用的不过百十来人而已,而且手中没有什么像样的装备,陈将军领军前去,必能将其彻底清缴,立下大功!”

陈文昭过去也曾领军对付过农民起事,知道民军虽然人多势众,战斗力却十分羸弱。

因此面对今天的情况,他并不害怕民军的战斗力能强悍到哪里去,只是担心自己手下这些弟兄是头回上阵,面对人山人海一般的对手,难免会有些胆怯。

然而陈文昭听姬庆文和李元胤带来的军报,说民军主力不过一百多人,心中悬着的一块石头顿时落地,便同姬庆文商量道“大人,既然对手人数不多,那不如我们全军出动,将其全歼如何?”

此话正合了姬庆文的心意:“也好,就是我们动作要快,不能让李自成、高迎祥他们跑了。不如这样,我军行动比秦王府的护卫要快上不少,不如我军先行一步,秦王爷再领军速速跟上,如何?”

他的建议得到了朱存枢和陈文昭的一致同意。

于是陈文昭便叫两百团练全部下马、配齐装备、排列队伍,并取出一些干粮清水迅速补充之后,便身先士卒,走在队伍最前边,带领兄弟们向榆中县城李自成的方向跨步疾行而去。

这个陈文昭为人处事十分高傲,就连作为恩主的姬庆文他都经常顶撞。因此他在众人心中并不讨好,就连姬庆文有时看他也是气不打一处来。

然而今日看到陈文昭指挥队伍行动如此有条不紊、如此干脆利落、如此谨慎周全,让姬庆文平素在他身上积累的怨念顿时烟消云散,也立即下马追了上去。

…………

那边李自成见姬庆文还未同自己交手便退了回去,似乎是在故布疑阵,或许设下了伏兵,想要引自己入洞,因此赶紧命令自己手下那一百多个弟兄收拾起死伤的同伴,暂时不要追击官军。

可高迎祥却觉得这是一个擒拿钦差大臣的绝佳机会,不能轻易从自己手中溜走,便立即驳回了李自成的命令,亲自领军向姬庆文逃走的方向追击而去。

此时的李自成还是高迎祥这位“闯王”手下的一员“闯将”,心中虽然觉得自己这位舅舅下的命令太草率了一些,却还是决定听从他的号令,忍住被打伤了的肩膀上传来的一阵阵疼痛,勉力跟着高迎祥一同行动。

果不其然,高迎祥兴冲冲领着麾下兵士追击了不过两三百步的距离,便瞧见对面一票人马也在朝自己极速前进。

高迎祥小时候念过几年的书,虽然没念出什么名堂来,倒把一双眼睛念成了近视眼,看不清前头来的是什么人马,又有多少人马?

倒是李自成一双黄澄澄的眼珠视力极好,看了一眼,便对高迎祥说道:“舅舅,我们中计了,那边赶来的人马衣装齐整,似乎是朝廷的兵马,人数大概在两百人上下,比我们多出一倍!依我之见,不如我们先退回榆中县城,同‘八大王’的队伍会合之后,再商议对付这伙官军的办法,如何?”

追击了没有几步,便畏敌重新退了回来,还要去求那“八大王” 协同作战。

高迎祥想到这里,面子上顿时有些过不去,咬牙说道:“怕官军做什么?官军都是些欺软怕硬的孬种,我们哪次打官军不是以少胜多?”

李自成赶忙劝道:“我看这群官军似乎精锐得很,同之前遇到的那些大不相同,恐怕不好对付。舅舅,你是要成就大事业的人,可不能一时怄气,伤了性命啊!”

“什么?你说什么?大敌当前,你居然说出这种不吉利的话!”高迎祥摆出“闯王”兼“舅舅”的派头,数落起李自成这个“闯将”兼“外甥”起来。

李自成听了这话,虽然心怀不满,却知道眼下绝不是内讧吵架的时候,只得颇为无奈地承认自己一时口快而没有恶意,又帮着高迎祥整顿起队伍来,暗中却做好了向后撤退的准备。

第八章 初露锋芒 第一一〇节 先打服了 再讲道理

李自成忍着肩膀上的枪伤,又耐住高迎祥的责难,终于将队伍集结起来。

而此刻姬庆文按照当年“戚家军”的标准招募、训练的两百团练,也已到达战场,在距离高迎祥、李自成的队伍五十步的地方停了下来,开始排列阵型。

这些团练兵士还是初次上阵杀敌,心中难免有些紧张和慌乱,然而平日里严格的训练终于在这个时候开始发挥作用,不过眨眼功夫,便在陈文昭的指挥之下,排列好了一个狼筅手、盾牌手交错排列在前,火枪手紧随其后的齐整的阵型。

那陈文昭作战经验丰富,将队伍排列齐整之后,又抬头观察了一眼李自成的队伍,立即胸有成竹地对姬庆文说道:“大人,我们胜局已定,请放心观战吧!”

姬庆文知道陈文昭自从“浑河之战”之后性格便变异常小心谨慎,却不料还未同对手交战,他便一改常态,说出这样信心爆棚的话来。

因此姬庆文有些好奇,问道:“陈将军,你看这些民军一个个也都是虎背熊腰、身高马大,怎么就能说我军已经取胜了呢?”

陈文昭表情极为严肃,答道:“这支队伍,不过是陈某替姬大人暂时带领而已,到最后还是要姬大人亲自指挥的,因此带队用兵之法,包括如何判断对手实力的方法,大人确实应当时刻留意的。”

他见姬庆文听得认真,便继续说道:“大人请看,对面这些乱民虽然精干强壮,可手中的兵器却都不过是些农具而已,又没有弓弩、火枪之类的远程武器,遇上我们这样兵器精锐的队伍,便只能立即发起冲锋,力争形成混战的局面,从而图谋乱中取胜而已。偏偏他们阵中又没有马匹代步,单靠两只脚跑步冲锋,能够接触到我军时候,至少也要挨火枪的三次齐射,少说也得减员一半。而勉强能够冲上前来的兵士,也必定是士气低落、披伤带创,又怎能同我们以逸待劳的精锐兵士抗衡?更何况,我军的数量是对手的两倍,以众欺寡、以弱胜强,只要不犯大错,就已立于不败之地了。”

陈文昭这几句话说得入情入理,不光是姬庆文,就连李元胤也被他说得心服口服,只听他在一旁建议到:“虽然我军胜局已定,不过按照惯例,清剿乱民之前,总要尝试一下招安,否则难免有多嘴多舌的御史言官,说大人没有爱民之心……”

姬庆文听了这话,眉毛一竖,斥道:“招安、招安,招个鸟安!老子打得赢,还犯得着花钱招安么?这种人,就是要先打服了,再讲道理!”

既然主帅姬庆文主意已定,领军的陈文昭自然无话可说,高声叫道:“给我亮出旗号、擂响战鼓,要大动干戈了!”

他号令一下,便有掌旗的军士,将绣了碗口大的“姬”、“戚”两面大旗高高扬起;又有擂鼓的军士,取出鼓槌,将随身携带的战鼓敲得震天般响亮。

这战鼓声音在战场之上回荡,就连地面上的尘土也仿佛经受不起鼓点的震动,紧跟着鼓点的节奏在不住地跳动!

鼓声传入李自成耳中,敲得他心神荡漾,抬眼望去,却见姬庆文手下的兵士,一个个昂首挺胸、器宇轩昂,身上穿着的都是簇新的猩红战袍,手中把持的都是精锐无比的趁手兵器。这也就罢了,这些军士组成的队伍更是齐整无比,头上两面上好绸缎制作的战旗迎着大风烈烈飘扬,显得极为气派。

李自成是见过一些世面的,眼角一看,就知道这支队伍同那些卫所里只知道种田的官军大不相同,绝不是自己这些亲信兵马能够对付得了的。

就连方才信誓旦旦想要活捉姬庆文这个钦差大臣的高迎祥,也看出其中的差别,顿时有些气馁,与身边的李自成商量道:“自成,看来这个姬庆文不好对付,要不我们先撤退再说?”

李自成咬牙道:“现在撤退已经晚了。我们转身就走,不但露出身后破绽仍由敌军攻击,而且若是不战而退,传扬出去,恐怕会让天下英雄好汉耻笑!”

“总不见得就这样等着吧?”高迎祥问道。

李自成一双浓密的眉毛拧成了一团,说道:“现在就只有同对手相持住,等着‘八大王’这个好大喜功的家伙,听到消息过来同我们争功,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

高迎祥和李自成正在盘算,姬庆文却等不及了,对陈文昭说道:“陈将军,我们按兵不动、对面也按兵不动,这样拖延下去不是办法,不如我们先行进攻如何?”

陈文昭答道:“我们老‘戚家军’讲究固守而后动,等待敌军过来袭击再行应对。若要发动进攻,则非先用火炮轰击,挫敌锐气不可。不过今日敌军甚弱,我们正好演练一下进攻的法子。请大人在阵后观摩!”

说罢,陈文昭令旗向前一挥,军中鼓手见了,便一敲一顿地调整了战鼓的节奏,团练兵士们听出其中变化,立即随着鼓点慢慢向前走去,走了约有二十来步方才停下,队伍却是有条不紊、丝毫不乱。

陈文昭目测了一下,觉着现在的距离正好能够发挥自己队伍里火枪的威力,便又下令前排的狼筅手、盾牌手下蹲闪出空间,一百名火枪手装药装弹,仔细瞄准之后,便向对面一阵齐射。

只听得惊天动地般一声枪响,李自成队伍之中便有五六十人中弹——其中一半人被打中要害当场毙命;另一半人则被打中了肩膀、手臂、大腿等部位,有的勉力支撑、有的则疼得在地上乱滚。

火枪的威力远超过李自成的想像。

他见对面姬庆文的队伍一阵齐射,一眨眼之间便将自己的精兵消灭了四分之一——若是再这样打四阵火枪,岂不是要将自己精心挑选出来的心腹精兵消灭殆尽了!

想到这里,李自成觉得再这样相持也不是办法,便下令手下弟兄,带着受伤的同伴和死了的遗体,慢慢向后撤退。

陈文昭见对手慢慢退出火枪的有效射程,便问姬庆文道:“大人,敌军已经退走,要不要向前追击?”

姬庆文不假思索地说道:“追,当然要追!不能跑了这个李自成!”

陈文昭点点头算是答应,便又挥动令旗,号令团练兵士收起火枪,依旧保持队形,紧紧跟在李自成等人的身后。

追击了一阵,李自成所部已到了榆中县城下,背后就是一道虽然破败却还算完整高大的城墙,已到了退无可退的地步,终于停下了脚步,准备做困兽之斗。

姬庆文手下团练也跟着停下了脚步,却见城下都是成群结队的饥民,打起仗来难免伤及无辜。

于是陈文昭命令麾下兵士朝天鸣枪,又派出几个嗓门响亮的兵士,朝饥民们大声呼喊:

“官军剿匪,无辜百姓请速离开,否则以协同、附逆论处!”

“官军剿匪,无辜百姓请速离开,否则以协同、附逆论处!”

这样喊了一阵,不知饿了多少时日的灾民们,在求生欲的驱使下,努力调集起最后的气力,拖家带口地四散奔逃——只一眨眼功夫,原本城下成千上万的灾民,走得就只剩下聚集在李自成身边的两三百人而已。

李自成见其中有的是自己的亲信兵马,有的却并不认识,便带着几分好奇地问道:“诸位,在下同你们素不相识,而且眼看就要被官军杀死,诸位何必蹚这趟浑水?”

第八章 初露锋芒 第一一一节 “八大王”张献忠

却听其中一人说道:“这位爷,我们已经一个月没吃上一顿饱饭了,眼看就要饿死了。与其饿死,还不如同官军拼上一拼,这样就算是死了,也能死个轰轰烈烈!”

“好!”李自成赞道,“好兄弟!你叫什么名字,我们黄泉路上也好做个伴!”

那人大笑道:“我叫刘宗敏,情愿同‘闯将’李大爷同生共死!”

这两人正在说话,却见前头姬庆文所率的乡勇团练业已杀到,在李自成对面列好了阵型,只待一声令下,便好大开杀戒。

姬庆文穿越到明末明朝的现代人,心中还怀着几分人道主义精神,觉得就这样将李自成他们就地屠杀,有些太残忍了些,便亲自站到队伍前头,高声喊道:“对面李自成、高迎祥听了。你挑旗造反,已犯了十恶之罪。然而胁从之人却未必要死,你们要是还讲些义气,就自己出来自首,剩下的兄弟,我保证不会为难他们!”

“你少在这里收买人心!”高迎祥说道,“这里都是我们的生死弟兄,‘不得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生死’!你有本事就将我们全给杀了!”

一旁受了伤的李自成却对左右说道:“诸位陪我到这里,已算是仁至义尽了,若是家里还有老小妻儿需要照顾,自然可以出去投降。我李自成绝不见怪。”

他话音落定许久,终于没有一个人出来向官军投降。

姬庆文站在对面将他们的对话听了个清清楚楚,摇摇头说道:“何必如此?何必如此啊!”

李元胤走了上来,在姬庆文耳边说道:“大人已给过他们机会了,没想到这些人果然都是些铁了心同朝廷作乱的逆贼。大人,不能再有妇人之仁了,赶紧下令将他们全部剿灭了吧。”

姬庆文听了,叹了口气,慢慢退到阵后,朝陈文昭摆了摆手,说道:“算了,动手吧!”

陈文昭听了这话,便深吸一口气,下令道:“众军准备,向敌军开火射击!”

话音刚落,一百火枪手立即开始装药、瞄准,正待扣动扳机,却听有人高呼一声:“将军且慢,北边来了一队骑兵!”

陈文昭听了一惊,赶忙下令手下兵士停止射击,朝北方望去,果然瞧见一队骑兵约有两三百人,正纵马向姬庆文这边疾驰而来。

姬庆文也是大惊失色,举起望远镜朝骑兵奔驰过来的方向望去,却见这些骑兵身上都穿着杂色衣装、佩戴的兵器也都互不相同,显然不会是正经官军。

于是他将望远镜递给陈文昭,说道:“陈将军,那边大概又来了一股民军,他们都是骑兵,不知应当如何对付?”

陈文昭放下望远镜,脸上露出严肃而又为难的神色,说道:“若是北上时候带着那辆战车就好了……就指望这些民军的骑兵,没有满洲八旗骑兵那么精锐了……”

说罢,他赶紧下令,让全队向东南方后撤二十步,斜向列队,将退到墙角的高迎祥、李自成部和过来的那群骑兵都摆在正面,又严令麾下兵士严阵以待、不许有半点轻敌的情绪。

要知道当年“浑河之战”,老“戚家军”就是在满洲女真骑兵的冲击下才全军覆没的,陈文昭就是那场血战的当事人,自然十分紧张。

不过那些民军毕竟没有关外的满洲人那般精通骑兵的用兵之道,疾驰到距离姬庆文所部百十来步的地方,居然没有向其直扑过来,而是改换了方向,同退缩在城下的李自成会合一处。

只见领队之人骑在马上,向李自成放声大笑道:“哈哈哈!李自成,你动作也太慢了。跟你说你办事颠三倒四,招兵买马要先逼着百姓将县官杀了,他们成了朝廷钦犯,自然就跟着你造反了。你倒好,要先杀了贪官收买人心,这样得弄到猴年马月去啊?”

李自成懒得同此人多费口舌,便道:“我知道了,‘八大王’,现在朝廷的兵马就在前头,我们先一致对敌,别的事情日后再说!”

那位“八大王”仰天大笑道:“一致对敌?那些官军一共才几个人?我手下有三百精骑,还有三千步卒正在赶来,用不着你插手,一样能将这几个官军全部杀死!”

李自成却道:“你先将官军杀退了,再跟我讲大话。不过我好心劝你几句,对面那伙官军不好对付,你小心在阴沟里翻了船!”

那“八大王”却丝毫不领情,“哼”地冷笑一声:“你这样前怕狼、后怕虎,怪不得被人逼得山穷水尽。看我怎么把那官军头目的脑袋拧下来给你当夜壶!”

于是他怪叫一声,领着手下三百骑兵,便开始在阵前列队。

姬庆文手里有从郑芝龙那里得来的望远镜,将眼前的一切看了个清清楚楚,忽然放下望远镜,叫了声:“不妙!”

李元胤听了,忙问:“大人,怎么了?”

姬庆文答道:“那骑兵头目是我的仇家,就是山西碛口镇差点被我杀死的那个张献忠!”

张献忠的事情,李元胤曾经听姬庆文和李岩说过几次,多少也知道一些其中的故事,因此心中也十分焦急,慌忙说道:“看来今日是一场你死我活的血战了,大人可要小心了……”

一旁的陈文昭将他们两人的对话听了个清清楚楚,忽然命令麾下军士向前十步,举起火枪向民军骑兵猛烈射击。

此事姬庆文手下的团练兵士,距离张献忠的骑兵有七十来步——也就是将近五十米——的距离,几乎已到了燧发枪射程和精度的极限。

然而对面连人带马,目标扩大了不止一倍,反倒为火枪瞄准创造了有利条件——只见姬庆文手下团练兵士发射的弹丸,如同长了眼睛一般,准确地命中了张献忠麾下的骑兵。

骑在马上的骑兵挨了枪子,多少还能勉强忍受住疼痛。

可他们胯下的马匹却克制不住本能的反应,立即疼得原地打转、乱奔乱跳,将不少骑兵掀下马背——张献忠好不容易排列齐整的队伍,顿时变得混乱不堪。

张献忠脾气暴躁,见状大怒,厉声呵斥道:“兔崽子们,好好给老子列队,谁还敢冲乱了阵型,看老子不杀你的头!”

他话音未落,又是一阵枪弹袭来,将好不容易稳定住的阵型再次打乱,记得张献忠亲自挥刀斩了两个骑兵的脑袋。

然而人固然想要列队,畜生却不听话,就这样纠缠了一盏茶功夫,张献忠的队伍经受了姬庆文五六阵火枪的袭击,尚未接敌便折损了三四十个骑兵,队伍却依旧散乱不堪。

一旁的李自成见他这样狼狈,心中说不出的欢喜,却又想到自己同这位“八大王”张献忠是拴在一条绳上的蚂蚱——他要是完蛋了,自己也没有什么好果子吃。

于是李自成灵机一动,高呼道:“嘿!‘八大王’!你别在原地列队啊,一边移动、一边列阵,走到官军侧翼便向他们冲锋,这样就免受官军火枪的打击了!”

张献忠在马上听得清楚,口中不服气地答道:“老子骑兵纵横西北,还要你教我?”

然而口中虽还在逞强,心中却明镜似的——知道面对官军的远程火力,只有李自成的办法才是唯一可行的。

于是张献忠便传令下去,让麾下骑兵分别行动,一边向东边绕个大圈、一边集结军队。

这招果然高明,骑兵的高速运动,给姬庆文所部火枪瞄准造成了极大困难,上百支火枪一阵排枪打过,只能造成张献忠所部不到十人的伤亡。

眼看张献忠麾下骑兵已经运动到姬庆文所部的侧面空档,急得陈文昭慌忙下令变阵,将阵型平行旋转九十度,重新用正面面对张献忠,却不可避免地将身后一大片漏洞暴露在李自成的残兵败卒面前。

第八章 初露锋芒 第〇一二节 螳螂捕蝉 黄雀在后

正当姬庆文所部面临被前后夹击的险境之时,作为对手的李自成、张献忠部却不约而同地停止了进攻。

原来他们两方心中各有自己的小算盘。

眼下张献忠的实力要比李自成强得多,于情于理都应由他的骑兵向对手发动冲锋。然而姬庆文所部战斗力并不羸弱,张献忠即便有骑兵的优势,想要击溃对手也要付出极为沉重的代价。可这些骑兵,乃是张献忠废了极大的功夫才积攒起来的宝贝疙瘩,今日已经折损了近百人,不能再有更大的伤亡了。

而高迎祥、李自成所部已在刚才同姬庆文的交手中,被火枪打残,他们纵然能从背后发动攻击,其实也未必就有必胜的把握,最多只能在张献忠同官军打得不可开交的时候贴上去浑水摸鱼而已。

这两支民军各怀鬼胎,谁都想吃肉、谁都不愿去啃骨头。

就在这片刻犹豫之时,忽听东边响起一阵喊杀之声,战场上姬庆文、李自成、张献忠无不扭头注目望去,却见另一伙官军正向这边快步奔跑而来,总数在千余人上下,都是精力饱满的生力军。

这伙官军,别人不认识,姬庆文却是再熟悉不过了——正是秦王朱存枢率领的秦王府护卫。

他们按照事先的约定,紧赶慢赶,终于在这节骨眼上赶到了战场。

这样一来,将战场上的形势变得极为复杂。

一座破败的榆中县城之下,先是蜷缩着李自成部不到三百人的残兵败卒;他们的东边是姬庆文率领的两百精锐团练;再东边却是已做好了冲锋准备的张献忠部两百余骑兵;而在张献忠的东边则是快步奔驰而来的一千多秦王护卫——这样的局面用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来形容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若是李自成、高迎祥、张献忠都是一条心,应当立即前后夹击,将被压缩在正中的姬庆文迅速消灭,然后再转身对付秦王护卫。

然而他们却各有各的打算,都怕自己陷入官军的夹击。

尤其是张献忠更怕折损了自己手下来之不易的骑兵,略加犹豫之后,便带领麾下骑兵向后退却,方才好不容易将队伍整顿起来,立即就成了无用功。

李自成见张献忠放弃进攻,急得高声大喊:“嘿!‘八大王’,刚才大好机会,你怎么不去攻击官军?岂不知‘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

张献忠心中的小机灵,若是当众说出来,难免会让江湖上的人物议论自己胆小怕事,便说道:“你没见官军来了增援吗?好汉不吃眼前亏,我后头还有三千步卒在赶过来,等他们到了这里,先将眼前这些官军杀了,我们再攻城抢粮!”

他倒并没有说谎,他话音刚落,果然见榆中县西北方稀稀拉拉跑来三千人左右的民军,领头之人不是别人,正是张献忠手下第一得力的干将孙可望。

这三千人马来的正是时候,顿时让民军又对官军形成了三对一的人数优势。

张献忠见状心中一定,赶紧命令孙可望将民军排列好阵型,要同面前的姬庆文所部堂堂正正地正面对决。

民军的一时犹豫,也给了姬庆文难得的喘息的机会。

趁此机会,姬庆文在陈文昭的帮助之下,重新排列了队伍,又补充了饮食、弹药,已做好了同对手决战的准备。

至于朱存枢带来的千余王府护卫,陈文昭不知其究竟能有多少战斗力,便将他们分成两队,排列在乡勇团练的左右,护住自家两翼再说。

朱存枢是个没主意的,听陈文昭的部署也没让自己吃多大亏,便也点头同意了。

两方人马准备了一刻钟时间,终于还是张献忠率先发难,他也不搞什么阴谋诡计,大声呼喊着命令手下步卒全军出动,三千多人全部向姬庆文猛压过来。

姬庆文穿越过来之后,是第一次遇到那么大的场面,见对手山呼海啸般猛扑过来,不免有些心惊胆战,问身边的陈文昭道:“陈将军,对面来势汹汹,我们能有几分把握?”

陈文昭双眼紧紧盯住对面的行动,头也不回地说道:“敌军气势虽盛,战斗力却不强,只要谨慎应对,依旧是必胜之局。”

只见陈文昭不慌不忙,见对面民军步卒已冲到距离自己四五十的距离,当即挥动令旗道:“众军齐射!”

他话音刚落,身前瞄准了许久的火枪手齐齐射出一阵排枪,百十来颗子弹“嗖、嗖、嗖”地向民军步卒直飞过去,瞬间将冲在最前面的数十人打死打伤。

站在姬庆文身侧的朱存枢见状大惊,慢问:“姬兄,你这火枪厉害得很,你临走之前可要给我两条,我也好玩耍玩耍……”

一旁观战的朱存枢都如此惊异了,真真切切受到了打击的民军更是吓得心胆俱裂,纷纷停下了脚步,还有几个胆小的,索性扭头就逃。

张献忠见了,脸上肌肉一拧,当即下令孙可望带领几个亲信兵士,抽出宝刀,当场格杀了十几个意图逃命的民军。

这样一通屠杀,终于制止住了大军的溃败,张献忠便又下令催动兵士继续向前冲杀。

前有官军犀利无比的火枪射击、后有张献忠不留情面的督战屠刀,民军步卒已到了左右为难、走投无路的地步。

越是到了这样的地步,人身上爆发出来的战斗力和忍耐力就越是能够突破自身的局限。

张献忠手下这群民军,几天以前还不过是些老实农民,被饥饿、死亡和屠杀逼迫着同朝廷为敌,过着能活一天、是一天的朝不保夕的日子,对他们而言,死在上天降下的饥荒之中、死在朝廷官军的枪弹之下、死在张献忠督战的屠刀之下,本来就没有多大的区别。

在这种近乎变态的“视死如归”的情绪的推动之下,这三千民军冒着官军的枪林弹雨,终于突破火枪的攻击,杀到了姬庆文乡勇团练和朱存枢王府护卫的跟前。

负责指挥作战的陈文昭也是平民出身,未必不可怜眼前这些被命运逼得走投无路的农民。

然而现在正是你死我活、短兵相接的当口,任何逡巡犹豫都会导致不可收拾的下场。

于是他咬咬牙,一道道简洁明晰的命令从他口中下达了出来。

麾下乡勇团练谨遵他的号令,前排举起长达一丈有余的狼筅,用狼筅前段无数伸展出来的钢钉将民军阻挡在几步开外;盾牌手抬起直径两尺的精钢圆盾,慢慢向前移动,进一步压缩空间;而火枪手则听命将尚在散发着热量的火枪放下,抽出腰间佩戴着的三尺多长的倭刀,齐步向前,从盾牌的空隙中,向民军步卒猛刺猛砍。

陈文昭所用的战法,便是当年戚继光留下来,专门用来对付倭寇徒步武士的战法。

如今时间流转不过六十余年,这般精密的战术,竟会施加到一群贫苦农民的身上,所谓世事无常、天道轮回也不过如此了。

那边张献忠满以为对面的官军人数不过一千多人而已,在自己组织的三千人的集团冲锋之下,必然会被吓得魂飞魄散,搞不好尚未交手便会四散奔逃。

却不料这群官军与众不同,不仅没有逃跑,反而以弱胜强,转眼之间就造成了手下兵士极大的伤亡。

他张献忠虽然大字不识几个,却也颇懂兵法,知道民军没有经过训练、手上又缺乏精良的兵刃,全凭士气高昂才能对付官军。

而如今光凭士气,已是根本不可能吓到对面的官军了——战事进展到现在,自己已是必败无疑!

第八章 初露锋芒 第〇一三节 张献忠,你还认得我吗?

见到这样的场面,张献忠忍不住向榆中县城看去,想要求助于高迎祥和李自成,希望他们能领手下精兵从对手侧方插入,试试看能否扭转战局。

却没料到方才还蜷缩在城一角的两人,竟不知什么时候已然溜了个无影无踪!

张献忠顿时产生了一种被出卖了的感觉,骑在马上对自己仅剩下的骑兵怒不可遏地大喊道:“孩儿们,跟朝廷的走狗们拼了,跟老子上啊!”

说罢他便要一马当先,纵马向姬庆文方向猛冲过去。

却不料孙可望从一旁将他坐骑的缰绳紧紧拉住,劝道:“八大王,眼前的官军不好对付,我们的骑兵杀上去,就是能赢,也会损失惨重。大王,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啊!”

这一句话,立即让头脑发热的张献忠恢复了理智,咬牙切齿了好一阵,终于还是将马死死勒在原地,没有向前发动攻击。

旁边一个骑兵听张献忠命令下得明确,却迟迟没有行动,忍不住上前半步,问道:“大王,我们还打不打了?”

这一句话问到张献忠心中痛处,张手就是一个耳光狠狠打在那骑兵的脸上,骂道:“打,打个屁!打得过吗就打?”

那骑兵忍住痛、捂住脸,又问道:“那不如先行撤退?”

却不料张献忠反手又是一个耳光,骂道:“撤退?不就是逃跑么?老子丢不起这个人!”

那骑兵平白无故被张献忠扇了两个耳光,眼中泪水顿时淌了出来。

张献忠扭头见他满脸的委屈表情,又想起这位骑兵跟他出生入死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顿时又有些于心不忍,说了句:“是老子错了,老子吃了败仗,心情不顺,不该拿你出气。等回去,老子赏你几两金子就是了。”

孙可望见张献忠气消了,才敢上前问道:“八大王,我看前头那些步卒是撤不出来了,还好大王的心腹弟兄都是骑兵,没有折在阵中,不如今日认个怂,先撤退了再说,如何?”

张献忠脸上肌肉拧成一团,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老子终究还是不能服气,倒要看看对面官军是哪个混蛋的军马,将来也好找他报仇!”

说着,张献忠便驱马往姬庆文左翼疾驰而去。

孙可望见了,忙招呼骑兵们紧紧跟上。

转眼之间张献忠便已来到阵前,见自己派出去的步卒已被杀伤了一小半,其余之人犹在同官军殊死搏斗。

他又抬眼见官军厮杀到现在,阵型没有半点紊乱,所用的武功招式虽然简单却极有效,手中所持的兵刃也极精锐锋利——别说是自己手下这临时拼凑起来的三千步卒了,就是再来三千,也未必使他们的对手。

想到这里,张献忠已是输得心服口服,又抬头见官军阵中飘扬着四面战旗,分别写着“大明”、“朱”、“姬”、“戚”几个大字。

其中“大明”和“朱”字大旗乃是秦王朱存枢的名号,用的都是亲王制式,懂行的人一看就是与众不同。可张献忠却看不出其中门道,只当是寻常官军使用的寻常之物,却对“姬”字和“戚”字两面旗帜产生了兴趣。

然而他并不认字,只好问身边的孙可望:“这两个什么字?”

孙可望如实回答,又补充道:“大概是领军的将领的旗号吧,不知是姓姬?还是姓戚?”

张献忠点点头,扯着嗓子喊道:“哪位是姬将军?哪位又是戚将军?”

这一仗虽然是以少克多,打得却是十分轻松,姬庆文尚有闲暇东张西望,也看见了张献忠的行动、听清了张献忠的问话,便高声回答道:“张献忠,还认得我吗?”

张献忠注目望去,大喝一声:“原来是你!当年在山西碛口,老子就因为你吃了亏、送了命,没想到冤家路窄,今日又在这里相逢,看老子不跟你杀个你死我活!”

说着说着,张献忠又丧失了理智,纵马就要冲入战阵之内。

还是孙可望将张献忠拦住,劝解道:“八大王,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看来姓姬这小子天生是大王的仇家,这笔账,我们将来有的是时候好好算算!”

姬庆文这边也没闲着,伸手拍了拍身前两个兵士的肩膀,令他们这就收回手中倭刀,重新举起火枪,就要向张献忠射击。

孙可望见了,忙道:“大王,官军火枪厉害得很,我们还是快走吧!”

张献忠虽然粗鲁狂躁,性情却是极为狡猾,做不出那种莽撞送死的行为,听孙可望讲得颇有几分道理,只得带着几分怨恨,拨转马头悻悻而退。

等姬庆文这边两个火枪手装好火药、子弹准备瞄准射击之时,张献忠已带着残存的亲信骑兵,在一片扬起的黄土尘埃的掩护之下,跑到西北不知何处去了。

姬庆文见自己这一场大战,既没有抓住高迎祥、李自成,又跑了张献忠、孙可望,顿时觉得了无意思,拍拍身边的陈文昭道:“陈将军,首恶元凶都跑了,再多杀也没有什么意思。你试试能不能叫眼前这些民军投降吧?”

陈文昭也觉多杀无益,便对左右两个嗓门最大的团练兵士吩咐了两句,那两个兵士便放开嗓门大声吼道:

“大人恩德,有意宽恕,放下武器,饶尔不死!”

“大人恩德,有意宽恕,放下武器,饶尔不死!”

这几句极简单的话喊了不过三五遍,便将民军最后一点锐气喊得烟消云散,他们不由自主地放下了手中那些勉强可以称作“兵器”的农具,呆呆站在原地,似乎刚才所做的事情,同现在的他们没有半点关系。

姬庆文抬眼望去,见三千民军步卒,已在自己手下两百团练兵士和秦王朱存枢麾下一千王府护卫的斩杀之下,只剩下一千两三百人而已,其余一千七八百人死的死、伤的伤,都倒在地上,用犹自发热的新鲜血液灌溉着干枯龟裂的黄土地。

姬庆文是头回见识这样大规模的厮杀,眼前断裂的肢体、鼻孔中弥漫的血腥、耳中响起的哀嚎,无不剧烈地冲击着他那略显敏感的神经,让他好不容易才止住了剧烈的、想要呕吐的冲动。

而今日这一场为时不过一个多时辰的战斗,对姬庆文招募的这两百名乡勇团练而言,比起之前近百天的训练,显得更加重要。他们双手沾染上了鲜血,从此再不是为了一年一百两银子的军饷的平民百姓,而成了真正懂得厮杀是怎么一回事的战士。

领军带队的陈文昭也是许久没有闻到沙场之上这呛人的血腥气味了,长舒了一口气,问姬庆文道:“大人,我们已经赢了,应当如何善后,还请大人示下……”

这种事情,姬庆文怎么会懂,随意地摆摆手道:“该怎么做,就请陈将军怎么做好了。”

他又吩咐李元胤道:“陈文昭将军指挥作战甚是辛苦,李指挥也去帮帮他好了。”

于是陈、李二人互相配合,将投降的民军解除武装、集中在一起,派专人进行看管,又派人将敌我双方的伤亡情况进行了清点——此役姬庆文所部团练只有五人身负轻伤,无一人阵亡;秦王府护卫阵亡六十二人,受轻重伤者有两三百人;而民军被杀死八百余人,被俘两千两百余人,俘虏之中受伤的也有一千四百余人……

仅从战果而言,可谓是完胜了……

然而面对这样大胜的局面,姬庆文却提不起半点兴趣,意兴阑珊地问道:“这么许多俘虏——还有受伤的——应当如何处置?”

第九章 两千个麻烦 第一一四节 人缘不好的贪官

李元胤答道:“按照惯例,首恶元凶抓住了,最轻也是枭首示众。不过既然‘闯王’、‘闯将’、‘八大王’三个人都已跑了,自然也就没法处置他们了。至于其余协同附逆之人么,打几个板子也就算了。不过这些都是地方官员的事情,还不用姬大人来操心。”

姬庆文点点头,说道:“也好,那就照惯例来办好了,我们去找榆中县令,那个……那个姓蒋的好了。不过那个姓蒋的,似乎不是什么好人……”

正说话间,榆中县那仿佛死了一般的县城,城门却在这个时候缓缓打开,从门里走出一队二十来人的衙役队伍,簇拥着一名身穿七品文官服色的官员,快步走到姬庆文跟前。

只见那官员看到朱存枢身上穿着的金龙袍,立即就认出了他的亲王身份,倒头就拜,说道:“王爷旗开得胜,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朱存枢摆摆手:“知道了,起来吧。”

此人站直了身体,显出满面红光、肥头大耳的相貌——不像是陕西这个遭了灾的省份的县官,而更像是苏州那样膏腴之地的富商。又见他身上的官服光亮崭新,同周遭那些灾民身上褴褛的衣衫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姬庆文见他这副神情打扮,立即就产生了几分反感,带着责问的口气说道:“你就是榆中知县蒋耀了吧?”

蒋耀赶紧扭过头,问道:“不知这位大人台谱?”

姬庆文因从后世穿越过来,穿不惯明朝那种宽大的官袍,因此平常穿的都是短褂劲装,故而蒋耀没有认清他的身份。

倒是李元胤上前半步,朗声介绍道:“这位姬庆文大人,乃是钦命苏州织造提督,奉皇上旨意,来陕西督办赈灾事宜!”

李元胤身上的飞鱼服、绣春刀,蒋耀是认得的;姬庆文的名号,蒋耀自然也是听说过的。

吓得他立即躬身作揖道:“原来是钦差姬大人来了,下官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姬庆文沉着一张脸,问道:“迎不迎的也无所谓。我且问你,本官刚才在城下同反贼拼命,你守在城里按兵不动,现在倒想起来出城迎接了?”

蒋耀听姬庆文语气不对,眼珠一转,解释道:“下官是进士出身,不懂军事。见大人指挥若定、兵士三军效命、敌酋望风而逃,下官在城上已然看傻了眼,就连摇旗呐喊都忘了,又哪敢节外生枝、画蛇添足?”

这几句马屁,连蒋耀自己都觉得拍得十分高明,嘴角忍不住扬起了一丝得意的笑容。

姬庆文却不搭话,话锋一转道:“听说你不是个好官,反是个侵吞赈灾钱粮的贪官、赃官,有没有这回事?”

蒋耀吓得满头大汗,“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磕头讨饶道:“大……大……大人,这都是同我有仇之人编排出来诬陷下官的。大人可要明鉴,不要冤枉好人啊,大人!”

锦衣卫指挥佥事李元胤是审案的行家里手,见蒋耀神情恍惚,就知道其中必然有鬼,也不同蒋耀说话,却问他身后的衙役道:“听说你们这位县太爷是个贪官,不知道你们有没有什么话说?”

衙役们闻言,纷纷低下了头,就是没有一个开口替蒋耀辩护的。

李元胤冷冷笑道:“蒋大人,既然连你的衙役都不肯替你说话,那就……”

李元胤还在诱供,姬庆文却已等不及了,骂道:“跟这种贪官多啰嗦什么?还不给我拿下!”

他话音刚落,便有几个团练扑上去将蒋耀按倒在地,又取出一根拇指般粗细的麻绳,将蒋耀捆扎得好像端午节吃的粽子——而在这全过程之中,这位蒋县官手下的衙役始终冷眼旁观,没有一个上前帮忙的。

于是姬庆文冷笑道:“蒋大人,看来你人缘不太好啊,连你养的衙役们都不肯帮你。不过我也不是一点机会也不给你,这样,我把你押到城门底下,你只要凑满十个肯替你求情的百姓,我就放了你。”

说罢,蒋耀便被姬庆文手下的团练兵士,推推搡搡地押上了方才李自成招揽饥民起事的那座高台之上。

姬庆文见蒋耀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又说道:“蒋大人,现在日头尚早,距离太阳落山至少还有一个半时辰。你看这里灾民这么多,总有几个心慈手软的替你求情告白——太阳落山之前,凑满十个人怕是不难吧?本官开恩至此,若真的没人替大人开脱,那本官可就要不客气了。”

说罢,姬庆文扭头看看朱存枢,问道:“王爷,你看这样做可好?”

朱存枢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听了这话,立即赞道:“好,这主意好。我就坐在这里,替你数着,看太阳落山前,能有几个百姓给你说好话?”

答案是一个也没有。

朱存枢和姬庆文在高台底下等了有一个多时辰,聚拢过来看热闹的百姓,没有一千人、也有七八百人,只有对这位县太爷怒目而视、骂骂咧咧的,竟没有半个出面替他求情的。

姬庆文见太阳已有大半沉入西边的地平线中,便哂笑着对蒋耀说道:“蒋县令,这父母官儿被你当到这个份上,也算不容易了,竟没有一个人说你一句好话,所谓众叛亲离也不过如此了吧?好了,我也不同你再多啰嗦,这当头一刀,你今日是免不了的了。”

姬庆文正要吩咐手下团练兵士开刀问斩,却听陈文昭报道:“大人,我派出去的探哨来报,说东北方向来了一群官兵,最多再过一刻钟时间,就要到这里来了。”

原来是陈文昭作战经验丰富,为防着民军卷土重来,因此派了麾下兵士在方圆几里外设置探哨,收集四方情报,一旦有变,就要立即报送过来。

姬庆文听了陈文昭的报告,心中一紧,立即问道:“什么官兵?有多少人?”

陈文昭如实答道:“大概有四五千人之众,不过看衣着都是官军服色,应该不会为难我们。只不过能够带领这么一支大军的,想必不是总兵便是巡抚,还请大人小心应对。”

姬庆文点点头,说道:“那好,你就领军列队,不管是敌是友,总要先做准备。”

于是陈文昭按照丰富,发下号令,要分守各处的团练兵士立即集中,就地排好了队,只差枪弹上膛、刀剑出鞘,便同准备作战无异。

一旁的朱存枢见状,也领手下的王府护卫在旁边列好了队伍,他们虽然行列略有几分稀松,却也还算是井然有序。

过不多久,那四五千人的队伍,便浩浩荡荡来到了榆中城下,只见这队兵士穿着新旧不一的明军军装,高矮胖瘦、参差不齐,在几个百户、旗总之类的基层军官的训斥和鞭挞之下,废了好大一番功夫,才排好了队。

这时才见一名官员,在几位武将的护卫下,从阵中缓缓出列。

这官员也有些奇怪,他身上穿着绯红色的官袍、官袍补子上精心绣上了一只昂首鸣唱的锦鸡——正是一员正二品或者从二品的文官,而这位文官大人并没有按惯例坐轿而来,却骑着一匹纯白色的高头骏马。

只见那文官走到队伍前边,却不再继续向前,却派出身边一名从人,向前高声说道:“同进士出身,工部侍郎,陕西巡抚刘广生大人驾到!”

原来是位巡抚老爷。

陕西地面,因陕西省地方广大,因此分由两人分别担任陕西巡抚、延绥巡抚,分管陕西军事政务。这位刘广生大人担任的陕西巡抚之职,便是统领了陕西半省军政大权的封疆大吏,是从二品的高官!

第九章 两千个麻烦 第一一五节 又一个仇家

这样的高官,在寻常百姓眼里就已经是人上之人了,就是两榜进士,在官场之上沉浮数十年,也未必就能混到巡抚这个官职之上。

因此这位陕西巡抚刘大人应该也对自己的成就颇为自豪,就连他的派出来的这个下人,语气之中也充满着优越感:“你们没听到吗?巡抚刘大人驾到,尔等还不快去迎接!”

姬庆文自然不吃这一套,便在李元胤耳边吩咐了几句。

李元胤一脸紧张,低声问道:“大人,这样反客为主,似乎不太好吧?”

姬庆文道:“有什么不好的?你就这样说,有什么事,我,还有秦王爷给你担待!”

李元胤拗不过姬庆文,只得整理了一下衣装,上前道:“末将锦衣卫指挥佥事李元胤,秦王千岁在此,请你们刘大人过来参拜!”

那人听了一愣,赶忙确认道:“你说什么?秦王爷也在这里?”

朱存枢是个不靠谱的,抢先答道:“对,就是我,我就在这里,快叫刘广生过来给我请安。”

那人就着略有些昏暗的阳光,终于看清了朱存枢身上的亲王服色,赶紧下马打个千儿,便跳上马背,回去复命去了。

过不移时,那刘广生便骑马缓步上前,在距离朱存枢十步开外的地方勒住马匹,滚落马鞍,当即跪下磕了个头,说道:“臣陕西巡抚刘广生,给秦王爷请安了。”

陕西巡抚是一方大员,管辖范围之内——民政、军事一把抓,其中一项重要任务便是监视各地藩王的动向。

然而从二品的巡抚虽然位高权重,比起超品级的藩王而言,却依旧有着天壤之别——谁叫别人打从娘胎里出来,就姓“朱”呢?

于是朱存枢摆起架子,问道:“刘巡抚,这榆中县乃是偏远小县,你堂堂的封疆大吏,怎么会到这种地方来?”

刘广生刚要回答,话到嘴边却又咽了下去,反问道:“王爷,您镇守西安城,又怎么会长途跋涉数百里,跑到榆中这偏远小县里来?”

朱存枢这次跑出西安,多少有些违反成例,显得并不是十分光明正大,因此刘广生这句话还真将他问了个无言以对。

一旁的姬庆文赶紧接话道:“大人,是秦王爷先问你的问题,你没有回答,怎么反又问起秦王爷来了?”

他这两句话说得十分直白,颇有几分不留情面,说得刘广生脸色一沉,问道:“你是什么人?我同秦王说话,有你插嘴的份?还不给本官速速退下!”

姬庆文知道是自己没有穿着官服,所以被刘广生小瞧了,倒也没有动气,冷笑了一声,答道:“哼!你问我是谁,那你可就问着了。我是皇上钦点的苏州织造提督,这次奉圣旨来陕西督办赈灾事宜。你是官,我就不是官了吗?凭我的身份,能插上一嘴吗?”

刘广生听了这话,顿时怔在原地,两只眼睛在姬庆文身上不断地打量。

其实姬庆文的名字,刘广生是早就听说过了,而且按照礼数皇上派了钦差下来,刘广生自己作为巡抚大人,是应该替姬庆文接风洗尘的。

可姬庆文来到西安一个多月,刘广生却是避而不见,其中自然另有原因。

只因为他刘广生也是东林党人,而且拜在东林魁首钱谦益的门下。而那钱谦益去年下半年奉旨进京,内阁首辅大臣的官职他是势在必得,却不料被人用“私通阉党、勾结奸商”的流言,硬生生将这件大事给搅黄了!

而放出这条流言之人,不是旁人,正是这个直挺挺站在刘广生面前的苏州织造提督姬庆文!

有了这样的过节,姬庆文便成了钱谦益不共戴天的仇家。

既是座师的仇家,那自然也是学生的仇家——姬庆文和刘广生虽然是素未谋面,然而居然也已可以用“仇家”二字来形容互相之间的关系了。

然而这其中的关系,姬庆文自己其实并不十分清楚,只是他性格如此,因此才将方才那几句话说得如此生硬。

而所谓“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刘广生多张了个心眼,觉得姬庆文是成心这么说的,当然也就没有什么好话还给他,答道:“可以,可以,既然姬大人有话要讲,那下官这个微末小吏自然没有说话的余地,那就请大人尽情高谈阔论好了,下官洗耳恭听!”

这下连姬庆文也听出了其中的敌意,便干脆接着上面的话题,借题发挥道:“方才刘大人问秦王爷为何会到榆中县来。那我来告诉你。是这里有‘闯王’高迎祥、‘闯将’李自成、‘八大王’张献忠三个反贼,乘灾荒之机,蛊惑民心、煽动饥民造反。秦王爷在西安城中得知这个情报,唯恐事情闹得不可收拾,这才不辞辛劳,领军过来平叛的!”

刘广生带了这么多人马过来,其实也是为了此事,便答道:“区区小事,何劳王爷操劳?你看,本官不是已经集结了附近卫所五千大军,赶来平叛了吗?”

姬庆文哂笑道:“可见刘大人已通晓了‘兵贵神速’这几个字的真谛。若王爷和本官方才没有将反贼击溃,想必反贼已经将灾民煽动起来。到时候刘大人的大军,便能同数千起事的乱民大战一场,届时大人一场血战,必然是斩首千级、功高盖世,大人加官进爵,想必就指日可待了吧?”

姬庆文这几句话说得句句诛心,意思是说刘广生有意耽误赈灾、逼民造反,然后在杀良冒功——每一条都是必死之罪。

急得刘广生忙不迭地解释道:“姬大人何出此言?本官忙于赈灾,听闻消息便召集队伍即刻赶来,走了整整一天才将将来到,绝对没有耽误战机的意思!”

“哈哈哈!”姬庆文放声大笑,“好一个忙于赈灾。那边高台上绑着的人,你仔细看看,认不认识他?”

刘广生朝高台望去,答道:“认识,正是榆中知县蒋耀。这人怎么得罪姬大人了?居然被公然绑在这里,惹得过往的小民百姓嗤笑,成何体统?”

其实刘广生还有半句没说——这个蒋耀在乡试考取举人之时,乃是刘广生做的考官,因此刘广生算是他的老师。

姬庆文不知其中缘故,就事论事地说道:“就是这位蒋县爷,贪赃枉法、私吞赈灾钱粮,逼得百姓走投无路,险些投靠了反贼。你看,我将他捆绑在这里也有一个多时辰了,竟没有半个百姓替他求情!”

刘广生多少也知道这个蒋耀不是个清廉的好官,却没料到他竟然惹了众怒。

可蒋耀毕竟是自己的学生,只要不是犯了大逆不道之罪,还是要保他一保的,便说道:“姬大人,‘私吞钱粮、逼民造反’的罪名可是非同小可,不是能够乱用的。我看蒋耀也不过是往常执法严了些,捐税催得紧了些,所以才得罪了百姓……我看也未必能依此来定他的罪吧?”

“哼!”姬庆文冷笑道,“刘大人还真是宽宏大量啊!方才就在那高台之上,‘闯将’李自成高声疾呼,说蒋耀贪赃枉法,正要聚集灾民攻破县城,杀这位蒋知县的头呢!我若不在此用《大明律》让他明正典刑,将来他迟早也会死在反贼手里。与其让反贼用他的脑袋收买人心,还不如由我杀了他来安定民心!”

“反贼尽是些无君无父的乱臣贼子,他们的话又怎么能够相信?”刘广生争锋相对道,“我看那‘闯贼’之言,要反过来理解,越是说蒋大人是个坏官,反而正说明蒋大人剿匪得力,乃是一位大大的好官!”

第九章 两千个麻烦 第一一六节 就地正法

这刘广生果然是为饱学之士,那么多年的圣贤书读,虽然没学到什么经世济民的大学问,能有这番颠倒黑白的口才,倒不算是辜负了十年寒窗之苦了。

姬庆文却被他这一番话顶得无言以对,开始想念起李岩这位自己的知己好友了——以他的聪明才智,只要他在自己身边,定然能在三言两语之间将刘广生驳个体无完肤。

李岩虽然不在,姬庆文身边却有个办案的行家——李元胤。

只见他上前半步,低声说道:“姬大人何必同他在这里多掰扯?蒋耀贪赃枉法,搞得众人皆知,想必他县衙之中必然留着无数证据。大人不要心急,只要一个晚上,末将就能将这案子办得铁板一块,不但蒋耀免不了当头一刀,就连刘广生也未必逃得脱这姑息包容之罪!”

姬庆文听了这话,觉得言之有理,便道:“那蒋耀这条狗命,我就先饶他一天。等明天我查明真相、收集证据之后,再定罪量刑。”

说着,他便命令手下的兵士,将捆扎得严严实实的蒋耀,从高台上抬下来,看管起来。

却不料刘广生也下令麾下亲信,同样快步上台,想将蒋耀抢到自己这边。

这抢人的两边人等,都是丘八粗人,争夺之时不免口中迸出几句污言秽语,一来二去被激起火气,转眼间便已大打出手起来。

刘广生带来的这些官军,都是些卫所里混饭吃的兵丁,根本就比不上姬庆文手下这些精心挑选又严格训练出来的乡勇团练——不过眨眼间的功夫,刘广生那些兵丁便被打得鼻青眼肿、皮开肉绽。

可坏就坏在陈文昭治军极为严格,他见手下兵士同官军对打,顿时怒不可遏,大声呵斥道:“尔等做什么?还不给我住手!”

这些团练兵士被陈文昭训练得严守军令、令行禁止,听了陈文昭的话,立刻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肃立一边不再同官军扭打在一起。

却不料那些官军手下却毫不留情,依旧不依不挠地朝对手猛攻猛打。

这些团练军士,都是姬庆文手里的宝贝疙瘩,怎么舍得被官军这样胡乱殴打,立即质问刘广生道:“刘大人,你手下兵士怎么这样不讲道理?还不命令他们立即停手!”

刘广生却只当没听见一样,将脑袋别过一边,极认真地看着榆中县破败不堪的城墙,似乎是想要数清楚这一排破城墙上能有几块断砖——根本就没有搭理姬庆文。

姬庆文见状,更是怒不可遏,忽然下定决心,高呼一声:“兄弟们,给老子装弹上膛,朝天放枪!”

这些团练兵士本就是义乌同乡,日日在一起训练作战,早已结下了兄弟一般的友情,怎能容得外人殴打自己的亲兄弟?他们听了姬庆文这样的命令,丝毫没有犹豫,立即在火枪里塞上火药、子弹,齐齐向天上放了一阵排枪。

这阵排枪发出的声音,好似九天惊雷一般,在榆中城下滚滚回响——不仅将还在动手的官军们吓得愣在原地,更让正在清点砖头的刘广生忙不迭地将头转了过来。

“你……你们要做什么?”刘广生惊魂未定地问道。

姬庆文脸上的肌肉拧成一团,恶狠狠说道:“我是钦差大臣,这个蒋耀贪赃枉法、官逼民 反,我要将他就地正法!如果刘大人还要阻止本官,那就是包庇恶人,我也就顾不得体面了!”

刘广生虽然位高权重,但说到底也不过是个书生而已,在这样再明显不过的威胁之下,早已吓得不知所措,结结巴巴地说道:“你……你……你敢……”

这几句威胁丝毫没有起到作用。

却见姬庆文收手招来身后的一名兵士,命令道:“孟洪,看见那匹白马了吗?给我一枪将这匹白马打死!如果打不死这匹马,或者误伤了别的人,看我不军法从事!”

孟洪见这匹马目标甚大,距离自己又不过十来步的距离,立即胸有成竹地答应道:“大人,你就请好了吧!”

说着,他举起早已装上子弹的火枪,瞄也不瞄,抬手就是一枪。

那枪中射出的子弹,不偏不倚,正好从那匹极俊朗的白马乌黑的右边眼珠之中射入,在它的大脑之中翻滚了一阵,又从左边耳孔里飞了出来。

那匹高头大马经过这样致命的攻击,终于站立不住,挠头晃脑地横向移动了两步,终于一个踉跄侧身摔倒在了地上,鼻孔之中冒出小溪一般泛着泡沫的鲜血——已然是死了!

这匹白马,乃是刘广生从蒙古那边购买来的心爱之物,以至于日常行动都不坐轿而总是骑着这匹骏马。

因此,他见这匹白马死于非命,顿时心疼得龇牙咧嘴,直呼其名道:“姬庆文,你好大胆子,居然敢杀我的马!你……你……”

姬庆文却是满不在乎,接话道:“一头畜生而已,杀了也就杀了。我不单要杀这匹马,还要杀那边那个蒋耀,如果你还敢派兵阻拦……哼哼!小心我手下兵士的子弹不长眼!”

钦差大臣姬庆文和陕西巡抚刘广生,终于闹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

其实这个时候,只要秦王朱存枢出面说句话,那以他尊崇无比的藩王的地位,立即就能将姬庆文和刘广生两人之间的矛盾压服住。

可这位秦王爷却是个缺心眼的,只觉得这两人吵架甚是好玩,不火上浇油就已经是阿弥陀佛了,哪还能指望着他居中调停?

就这样,已然用火枪的威力震服住刘广生的姬庆文,脸上扬起得意的笑容,高声下令道:“来人呐,还不给我将蒋耀就地正法!”

他话音刚落,站在蒋耀一旁的兵士,立即上前,抬脚就往蒋耀膝关节狠踹一脚,让这位榆中县令跪倒在地,随即拔出腰间锋利无比的倭刀,朝着蒋耀光秃秃的后脖子就往下砍去。

这口倭刀竟是如此的锋利,被砍断了头的蒋耀,似乎还没有接受自己已然身首异处的现实,一颗脑袋带着怀疑而又恐惧的神色,在地上“滴溜溜”滚了好几圈,直到看到自己那段已失去了首级的躯体颓然倒在血泊之中,方才意识到自己是断然活不成了,终于带着几分不甘闭上了双眼……

刘广生见到这样鲜血淋漓的一幕,顿时吓得脸孔脱色,好不容易才反应过来,质问道:“姬庆文、姬大人,看你做的什么好事!”

姬庆文此刻却没有半点害怕和纠结,心中反而充满了释然和放松,毫不留情地道:“我做的当然是好事!你看看,这些百姓见杀了贪官,脸上都是怎样的神情!”

刘广生抬头向围观的百姓扫视过去——只见周遭百姓脸上除了几分惊惧之外,无不洋溢着庆幸而又得意的表情,似乎是这个蒋耀杀得太晚了……

刘广生可不是什么笨人,见到这样的场面,也不敢忤逆民心民意,话锋一转却说道:“姬大人,蒋耀也是朝廷命官,就算有罪,那也应当送交有司衙门三审三决之后,再等秋后问斩。像你这样当众屠戮,把调停的体面放在哪里?”

“什么体面不体面的?他蒋耀贪污赈灾钱粮的时候,又何等顾及过朝廷的体面?”姬庆文答道,“反正现在人我已经杀了,你若是觉得我办得不妥,自然可以上奏章弹劾于我……”

“本官当然要弹劾你……”刘广生将姬庆文的话打断道。

“那我就等着拜读刘大人的美文了。”姬庆文也将刘广生的话打断。

说罢,姬庆文抬手道:“陈文昭,走,点起弟兄们,我们进城去,这里,这里臭不可闻!”

第九章 两千个麻烦 第一一七节 又出事了

李元胤见姬庆文大步往榆中县城而去,便立即赶了上去,问道:“大人,这些民军都是我们的俘虏,请问这些人应当如何处置?”

陈文昭也道:“我们带的人手不多,又是客军,恐怕难以周全。大人还要有个定策啊!”

此刻姬庆文已然冷静下来,意识到这将近两千个俘虏处置起来,也是一桩颇为棘手的事情……

他忽然灵机一动,跑到朱存枢身边,说道:“秦王爷,这些民军不过一时受到李自成、张献忠的蛊惑而已,其实都是陕西省的良民。我看犯不着由我们来替陕西的官员擦屁股,不如将这些民军全都交给刘广生处置——本来嘛,朝廷设陕西巡抚,不就是这个用意吗?”

朱存枢是个没主意的人,听了姬庆文的主张,立即连声称妙。

于是姬庆文又道:“就是我跟刘广生没有隶属关系。那就要请王爷拿出藩王的面子,命令他按照我方才所说的那样做,想必他也不敢反对王爷。”

朱存枢方才同刘广生接触下来,对他也颇有几分意见,便按照姬庆文的意思,拿腔拿调地对刘广生耳提面命一番,这才同姬庆文一道并肩进城去了。

榆中城内的景象,比城外也好不到哪里去,处处都是残垣断壁、树倒墙歪,城中百姓也逃荒走了一大半,到处都是空无一人、东倒西歪的房屋——可见一圈破败的城墙,并没有将饥荒的风波完全阻隔在县城之外。

遍观整座榆中县城,唯有知县衙门最看的过眼一些。

现在县衙的主人蒋耀已死,朱存枢、姬庆文等人便理所当然地住进了这座衙门。

衙门里尚有不少衙役、师爷、老妈子在里头,他们个个心里有鬼,无不谄媚着上来招应。更有几个也算是颇有几分姿色的丫鬟小妾,惺惺作态地装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在姬庆文等人身边转悠。

姬庆文看着他们觉着恶心,立即将这些人全部赶走,又叫陈文昭安排自己手下的团练兵士,分受伤轻重,分别在衙门外和衙门之内驻守,防止一切无关人等靠近骚扰。

至于秦王朱存枢带来的千余王府护卫,也各选走空的民居居住。

…………

这死了的皇长子县蒋耀果然是个贪官。

别看榆中县中这间知县衙门虽然不起眼,可库房里却塞满了米粮粮草,足够两三千人饱饱地吃上一个月的。

除了库房之外,蒋耀的私人书房之内,也都摆满了各种名贵的笔墨纸砚用以附庸风雅。又见其墙角摆着两口挂着铜锁的大箱子,显得颇有几分文章——李元胤动手将铜锁扭断,打开箱子一看——果见箱子里装满了金银珠宝,少说也得值几千两银子。

姬庆文捡起其中一串珊瑚珠串,说道:“好个蒋耀,榆中这么个穷县,居然被他搜刮出这么多好东西来,可见他就不是个好官。光凭这一箱财宝,定他个死罪一点也不冤枉!”

李元胤又在书房中翻找了一番,发现了几本账册,略略翻过之后便说道:“大人,这个蒋耀实在是太不像话了。你看,朝廷每亩田税十税其一,榆中县合银每亩田五厘银子,可蒋耀却私自增加了一倍,每亩田收税一钱。除此之外,还另收火耗五厘。这样,相当于每亩田多收了一钱银子,全部被他中饱私囊了!”

姬庆文也道:“就这样,他还敢侵吞朝廷赈灾钱粮,这样的赃官,砍头杀了真是太便宜他了,应当让他凌迟处死。”

秦王朱存枢却将姬庆文、李元胤的对话听了个懵懵懂懂,问道:“你们在说什么呢?怎么见得蒋耀就不是好人?”

姬庆文答道:“王爷不妨这样想——您王府上派个下人去采购一样东西,原价一两银子,这个下人花了三两银子才给您买了这样东西回来,偏偏这东西还是坏的。您说,这样的下人,能放过他吗?”

这例子举得倒是十分通俗,惹得朱存枢立即破口大骂道:“还能有这样的奴才,要是落到我的手里,看我怎么剥他的皮!”

姬庆文接过话茬,说道:“就是这个道理。这个蒋耀便是替皇上打理榆中县的奴才、下人,他犯了这样的罪,自然该死。如果皇上质问下来,还请王爷能够替我说几句话……”

“那是自然。”朱存枢满口答应下来,却又说道,“就是我这人嘴笨,要是姬兄能够写一份奏章出来,我们联名签署之后,再送到皇上那里,那就再好不过了……”

朱存枢一个不学无术的藩王,难得说出这么有水准的话来——可惜在场之人中,姬庆文是个不会写古代官样文章的现代人;李元胤虽是锦衣卫却也并不精通文墨;陈文昭更是斗大的字识不满一升的武夫;而秦王朱存枢本人更是个粗得不能再粗的粗人……偏偏就少了那位足智多谋、妙笔生花的李岩李公子。

于是众人商量好了,先在这榆中县城之内住上一晚,待明日启程回到西安城之后,再请秦王府里善弄文墨的师爷,用姬庆文的名义写好奏章之后,再由朱存枢写张纸条夹在奏章之中,再一并送往京城。

然而就是这一晚上,居然又出了件骇人听闻的大事。

这一晚,姬庆文同朱存枢等人一同居住在县衙之中,他睡得正熟,忽然听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紧随而来的陈文昭的声音:“大人,快醒醒,快醒醒!”

姬庆文睁开惺忪睡眼,见窗外刚有些蒙蒙亮,便问道:“原来是陈将军啊,现在是什么时辰?我看启程去回西安也还太早了些,不如让我再多睡半个时辰再说。”

昨天姬庆文领军一场血战,又同刘广生胡扯了半天,确实是有些累了。

却不料陈文昭依旧用十分急迫的口吻说道:“大人,现在刚到卯时,时辰尚早,可城外出了大事了,大人一定要去看看!”

姬庆文知道陈文昭一向性格沉稳,能将他急成这样的事情,必然不是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

于是他勉强抖擞起精神,从被窝里爬了出来,用极快的速度穿着齐整,便推门出去,却见陈文昭召集起全部两百名团练,已在门外列队完毕,脸上无不带着严肃、紧张的神情。

姬庆文见状也跟着紧张起来,问道:“陈将军,城外到底出了什么事情,莫非是高迎祥、李自成、张献忠他们又杀回来了?”

陈文昭脸色沉得比锅底还黑,答道:“不。是陕西巡抚刘广生大人,他正在……正在……正在……”

“正在什么,你说清楚!”姬庆文催促道。

“他正在屠杀昨日投降的那些民军!”陈文昭咬牙切齿地答道。

姬庆文闻言,几乎惊叫起来:“什么!姓刘的居然敢做出这样的事情!别是看错了吧?”

他一边说,一边不由自主地快步往城外赶去。

陈文昭赶忙跟了上去,说道:“是我安排在城上的探哨回禀过来的,初时我也不信,自己跑过去看,才知道……唉!大人还是亲自去看看吧!”

姬庆文听了这话,心中又酸又紧,不由地加快了脚步,却不忘招来两个靠得住的兵士,让他们将朱存枢和李元胤一同叫到城外。

榆中县城不大,走了没几步,便已到了城墙脚下。

刚出城门,姬庆文便看见数十个民军已被蒙上了眼睛、跪成了一排,他们每个人身后各自站了两个官军,手持着沾染上了发红泛黑的血液的官刀,只待上官一声令下,便要将面前跪着的民军砍成两段。

而在他们身边,已有三四百个民军被杀,尸体和首级分开摆放,被堆成了一大一小的两座鲜血淋漓的小山!

第九章 两千个麻烦 第一一八节 造反的代价

姬庆文眼看现在跪着的这几十个民军,转眼之间就要身首异处,急得大喊一声:“你们给我住手!”

刽子手们听了这声大喝,齐齐转眼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见说话之人是昨日那个当面顶撞了巡抚大人的家伙,不由得停下了手中动作,呆站在原地,静观其变。

其实,这些行刑的刽子手要么是卫所的屯田兵、要么是新募来的农民,身份同面前这些引颈就戮的民军并没有什么不同——他们打从心眼里不想做这样屠杀手无寸铁之人的事情。

姬庆文见屠杀已暂时被自己喝止,略微放下心来,便领着手下团练兵士走到朝廷官军和缴械了民军中间,将两者分开,这才又朗声质问道:“你们这是在做什么?他们都是良民,怎么能就这样全部杀了?这里谁是主持之人,出来讲话!”

他话音刚落,便见一个穿着四品文官服色的官员从人员之中缓缓走出,朝姬庆文拱手作揖道:“姬大人,下官奉巡抚刘大人之命,在这里主持办事,有什么话,还请大人示下。”

姬庆文见此人三十多岁的年纪,说话得体、长得也十分俊朗,一副不卑不亢的读书人的做派,便也不敢轻视他,便问道:“这位尊姓大名?为何做这种不恤人情之事来?”

那人又拱了拱手,说道:“下官洪承畴,万历四十四年赐进士出身,现官居陕西督导参议。下官奉命行事,也觉得这些反贼该杀,没有什么不恤人情的地方。”

洪承畴!这又是一个历史上鼎鼎大名的人物!

姬庆文听到这个名字,忍不住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将洪承畴仔仔细细地打量了好几遍——见他双目有神、神色澹然、身材颀长、面目英俊,就是放到后世,也是标准的一个大帅哥。

反观姬庆文,穿越之前是个穷屌丝,穿越之后虽然赚了点钱,可骨子里、容貌上,却依旧摆脱不了穷屌丝的气质,站在洪承畴面前,立即就矮了一个头。

这让姬庆文产生了几分自卑的情绪,潜意识中调集起心理防御机制,针锋相对地驳斥洪承畴道:“这些人原本都是贫苦农民,天灾人祸逼得他们走投无路,一时上了李自成的当,这才误入歧途的。其罪不至死,犯不着就这样全部杀死吧。”

洪承畴说道:“西北大旱,受灾百姓在百万以上。朝廷早已放下银米赈灾,期间自然也偶有几个贪赃枉法的官员……俗话说:‘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就是这个道理。可是陕西百姓大多能够体念朝廷苦衷,勒紧裤腰带同朝廷共度难关。可偏偏这些人,听了反贼一面之词,便挑旗造反、对抗官军,他们生来心中有邪念、脑后有反骨,现在不斩草除根,难道等着将来再同朝廷作对吗?”

洪承畴说着几句话的时候,语气极为平淡,似乎是在描述一件理所当然、极为平常的小事,听得姬庆文后脊梁一阵阵发凉。

支吾了半天,姬庆文才又说道:“可是他们现在已放下武器、真心投诚,只要本乡本土的官员多加教化,想必是不会再附逆为恶了……”

“这便是下官主张诛杀他们的原因。”洪承畴说道,“大人不妨想想。这些人造反谋逆之后,只要放下武器,便能重做良民。那他们造反的代价岂不是太轻了吗?不就是在向其他灾民宣布,没饭吃了,就可以去当强盗、当反贼抢官府、富户的粮食;吃饱喝足了,放下兵器,照样当他的良民?这样一来,天底下,谁还肯老老实实地耕田种粮?”

这番话虽然三观未必端正,逻辑却是异常严密,说得姬庆文竟想不出半句反驳的话出来。

可洪承畴还没说完。

只听他说道:“这些乱民跟着贼人作恶,只要聚众行凶、抢劫富户,那就能得到自己一辈子也赚不来的钱粮和财宝。他们手中已捏过了杀人越货的钢刀,又怎么可能再放下钢刀再捏起镰刀、锄头,老老实实地在田里耕种呢?”

最后,洪承畴略微抬高了嗓音,总结道:“大人昨天当众斩了知县蒋耀。哼!他贪赃枉法、逼良为反,该杀!大人杀得好!可大人现在这样妇人之仁,其实是在‘诱良造逆’,大人的 罪过比蒋耀未必小到哪里去。还请大人留意。”

一番话说完,洪承畴面色沉静地向姬庆文深深一揖,似乎是在劝导而非是在顶撞他。

其实姬庆文也不是那种圣母心泛滥的人,扪心自问也觉得洪承畴话语之中极有道理,可他看着那些跪倒在地的农民,一个个灰头土脸、面黄肌瘦,仿佛一条条被刷干净了鳞片等着开膛破肚的鱼,心中顿时又升起恻隐之心来……

于是姬庆文用带着几分哀求的语气,对洪承畴说道:“洪大人,你说的确实有些道理。可这样大开杀戒也未免太……不如这样,我们废些心思,将他们甄别一下——对那些反复作乱的,自然是当头一刀;若是头回造反的,将他们责打一番、让他们长长记性,也就是了。”

洪承畴低头想了想,虽然没有立即答应下来,也算是松了口,说道:“姬大人宅心仁厚,就怕这些乱民不能体会大人的一片苦心。唉!只是这事我做不了主,下官先暂时停止行刑,大人同巡抚刘大人商量完毕之后,下官再奉命行动……”

说曹操,曹操就到。

洪承畴话音未落,便见陕西巡抚刘广生快步赶来,口中大声嚷嚷道:“洪承畴,你在做什么?两千来人的乱军,你才处置了几个?”

如果说姬庆文刚才被洪承畴几句话说得有些气馁的话,那他现在看见刘广生这张牙舞爪的嘴脸,便又提起了心气,高声答道:“刘巡抚,是我叫洪参议暂时停手的……”

刘广生对姬庆文倒是颇有几分忌惮,又见他已将两百团练全部召集了起来,知道现在不是摆官威的时候,便放缓了口气说道:“姬大人,这些人都是陕西的百姓,理应由本官来处置——这点,昨天姬大人和秦王爷也都是没有意见的。”

姬庆文道:“我不是这个意思。这些人虽然造反,也不过是一时糊涂而已,犯不着全部杀死吧?”

刘广生道:“他们犯的都是违逆之罪,以《大明律》论,属十恶大罪,判枭首之刑也并非全无来由。姬大人,你是皇上派了赈灾差事的钦差,蒋耀侵吞赈济钱粮你自然可以杀他,可这些乱民却是陕西境内的盗案,恐怕姬大人还未必能插得上手吧?”

这几句话也有几分道理,让姬庆文冥思苦想、绞尽脑汁,都想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

刘广生见状,脸上顿时扬起得意的表情。

此刻太阳已从东边的地平线下跃到了半空之中,放出的光芒照在刘广生的脸上,显得他的神情更加轻佻。

姬庆文见了,忽然犯起纨绔气来,咬牙切齿道:“插不上手,我也要硬插!这些民军,我都保下了!刘大人就带本部人马回去休息吧!”

刘广生原以为姬庆文会知难而退,却不料他居然说出这样的话,不禁怒道:“姬庆文,你也太飞扬跋扈了!自以为是钦差大臣,就敢在我面前作威作福。告诉你,本官高中进士、金榜题名的时候,你还在尿裤子呢!”

“哼!”姬庆文冷笑道,“你在这里倚老卖老有什么用?当今皇上同我年纪差不多,你这几句话有本事同皇上说去!”

第九章 两千个麻烦 第一一九节 好不容易

刘广生当然不敢在皇帝面前说出这种差不多是在申请自杀的话,一时被姬庆文堵得哑口无言。

却见姬庆文转身命令陈文昭道:“陈将军,你安排一下,这里还活着的所有民军,我要全部带到西安去!”

陈文昭听了一怔,忙上前半步,在姬庆文耳边说道:“大人,我可有言在先,按照戚家军的规矩,是不收胆敢违抗朝廷之人参军的……”

姬庆文还没想得这么远,随口答道:“行了,我知道了。”

两人正说话间,却见刘广生上前半步,将姬庆文拦住,高声说道:“不行,这些乱民一个都不许走。要是他们今天都被你姬庆文带走了,今后我这陕西巡抚,你还叫我怎么当!”

“你当不当得成陕西巡抚,关我屁事?还不给我闪开?”姬庆文骂道。

刘广生岂能就这样走开了,也指着姬庆文的鼻子骂道:“姬庆文,你也太不成体统了,这样飞扬跋扈,小心本官发动同僚、同学、同年,明天就一天三份地上弹劾你的奏章。信不信淹也把你淹死了!”

“弹劾老子的奏章多了,也不多你这几份。你想上奏章就尽管上,我一样有弹劾你的奏章要上呈皇上。”姬庆文毫不胆怯地说道。

这时却见洪承畴上前几步,拱手道:“两位大人都消消气。姬大人,下官虽是刘巡抚的属下,不过也有几句话劝你。这些乱民都不是什么好人,就算被你带到了西安去,也未必就能妥善处置了,搞不好又闹出什么岔子来,可就不好收拾了……”

洪承畴这几句话说得倒也没有多少恶意,可姬庆文却正在火头上,脱口而出道:“出不出岔子、收拾不收拾的,那都是我的事,轮不到你来替我操心!”

此刻秦王朱存枢也听到消息从城内赶到了城外,身边还跟着锦衣卫指挥佥事李元胤。

朱存枢看了看周遭的情况,又听了巡抚刘广生的诉苦,狠狠思索了一下,一直想到脑仁发疼,这才说道:“姬兄,这事是你办得不地道了。这两千来个乱民,虽然全都杀了有些残忍,可不打乱了遣返原籍,而是带着去西安,不是带着两个麻烦去省城了吗?这事你可得考虑清楚了……”

李元胤也在他耳边轻轻说道:“大人,大逆之人议罪起来是不分首犯和胁从的,一律可以判处大辟(砍头)之刑。刘广生将这些人一律杀死,虽然少了些仁德,却也并不违反律法……”

话说到这里,姬庆文忽然发现,同自己关系最为亲密的朱存枢、李元胤、陈文昭几人竟都不支持自己的决定;而对面的刘广生、洪承畴更是坚决反对,而这两人口中说出的道理,他姬庆文自己居然完全无法辩驳……

他越想越气,越气愤便越任性,脑子终于一阵发热,高声命令道:“众军都听令了,火枪全部上膛,凡是胆敢上前阻拦的,一律给我打成筛子!”

他招募的这些乡勇团练,已被训练得只知姬庆文、不知皇帝老子,听了命令,立即依令在火枪里装上火药和子弹,黑洞洞的枪口对准刘广生麾下的官军,似乎只要姬庆文一声令下,便会扣动扳机、大开杀戒。

刘广生看到这上百支火枪,陡然间你想起自己那匹白色的骏马被枪打死的惨状,顿时吓得脸孔苍白、没了血色,脚下不由自主地退了两步……

姬庆文见状暗自冷笑一声,又对一千多个被集中起来的民军大吼道:“你们要活命的,就都站起来,跟着我走。一个个都排好队、不要说话,敢乱说乱动的,别人不杀你,我第一个杀你!”

这些民军刚从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回来,自然对生命的可贵更多了几分理解,赶紧从干涸开裂的黄土地上站了起来,连伸手去拍拍屁股上沾着的泥土都不敢,便默不作声地排起了一条略显扭曲的队伍。

刘广生眼看这么许多乱民,就要从自己眼皮底下被带走了,也赶忙命令自己手下的军士立即列队,就要强行阻止姬庆文一行离开。

却见洪承畴快步走到刘广生耳边,低声耳语道:“大人不要冲动。姬庆文手下那些兵士虽只是团练,却是刀快枪利,真的火并起来,我们也未必是他们的对手……而且这样弄起来,也太失朝廷体面了……”

刘广生听了这话,再次冷静下来,看着自己手下这些临时召集起来的东倒西歪的卫所兵士和他们手里锈迹斑斑的刀剑,再看看姬庆文手下那些虎背熊腰的团练和他们手中的倭刀和火枪——终于放弃了同他火拼的打算。

然而李广生却依旧不愿认输,咬牙切齿道:“姬庆文,我这就回去写弹劾你的奏章,看你能够嚣张到什么时候!”

就这样,被姬庆文好不容易俘虏的这两千来个张献忠纠集的乱军,又被他好不容易从洪承畴的屠刀之下解救出来,最终又好不容易地从巡抚刘广生的眼皮底下带了出来。

然而他这一连三个“好不容易”地将这件事情办成,却丝毫没有感到半点欣喜和满足——他领着这两千多个乱民,就好像拖着两千多个麻烦、两千多个累赘,走走停停经过了整整八天,才终于抵达西安城下。

西安城中驻守的西安知府寇慎,原本对姬庆文是极为佩服的,可听说他榆中县一去,带回了两千多个乱民,脸上也不好看起来,明确表示:西安城里可以出粮食来给这些人吃,保证不会饿死人;但这些乱民必须由姬庆文所部负责看管起来,且一个也不许进城。

一路走来,姬庆文也开始对自己在榆中县城下,出于义愤做出的决定开始有些后悔起来——然而自己吹出去的牛,就是哭着、跪着也要吹到底。

可他在自己那座修建得极为整齐的府邸里左思右想,都想不出什么靠谱的办法来,只有同小妾杏儿亲热云雨之时才能让他暂时忘却烦恼,可一进入“贤者模式”烦恼便又滚滚而来。

就这样一直过了三天,城外忽然传来消息,说是有几个吃饱了的乱民,偏要违反禁令,强闯进西安城里来见见世面。

姬庆文本来就在焦躁的时候,听了这样的报告,想也不想就让陈文昭将这几个闹事的民军抓了起来,当众斩首示众,这才将情势又稳定下来。

然而这样杀人立威,始终是治标不治本,城下两千民军,总不见得就这样一个一个杀死吧——那样同刘广生、洪承畴又有什么区别?

可也不能重新将这些人遣返回榆中县去——这样做,就相当于用自己的手,狠狠打了自己的脸,一直打到鼻青脸肿为止,今后还怎么在官场上混?

更不能就这样让这上千乱民半死不活地滞留在西安城下——自己毕竟是苏州织造提督,不能一辈子待在西安城里,总有回苏州的那一天……

装逼一时爽,马上火葬场。

姬庆文虽然还不至于被送进火葬场,却也急得好像被放在火上烘烤一般,每时每刻不在抓耳挠腮……

正在他愁眉不展之际,多九公却给他出了个主意——不如过黄河,去山西见一见碛口镇的李岩,以他的才学见识、聪明才智,一定能够想出两全其美的办法来。

这真是一个好主意。

姬庆文说走就走,当即让陈文昭领军继续看管住城外的那些乱民,便领了李元胤和多九公二人,各自骑了一匹快马,连夜离开西安城,一路向西往山西省方向疾驰而去。

第九章 两千个麻烦 第一二〇节 发配……苏州

陕西西安到山西碛口这条路,姬庆文已经走过三遍了,早已是驾轻就熟,一路快马加鞭,走了三天便已到了黄河边上。找了渡船连夜渡过黄河,到达碛口镇时候,不过是第四天的早晨。

此时山西省境内的灾情已大有缓解,黄河渡口边上这座碛口镇也慢慢恢复了往日的繁华,往来进出的行人逐渐密集起来,街边的叫卖声虽不响亮却也是此起彼伏……

姬庆文怀着心事,来不及在镇中游览,而是直趋李岩的父亲——李精白的府邸。

李府之外聚集了不少衣衫破旧的灾民,一打听才知道李府每天中午都会拿出些干粮来施舍给灾民用饭,因此这些人便早早在这里等候开饭。

姬庆文可不是过来乞讨的灾民,来不及等候开门,便上前敲开李府大门,通报了身份之后便叫门子去通知李岩。

李岩听到姬庆文来了的消息,高兴得喜出望外,立即亲自出门,将姬庆文、李元胤和多九公迎入了李府。

李府的主人依旧是李岩的父亲李精白,因此姬庆文免不了要去拜访他一下。

李精白这位前任兵部尚书原来是阉党之中的一员,本来在去年年底崇祯皇帝清算阉党的事件之中,他是必然要受到惩处的。可崇祯皇帝看在姬庆文的面子上,网开一面,特意放过了李精白,好让他能在碛口安度晚年。

这一点,李精白是心知肚明的。

因此他虽然对姬庆文这个举人出身的杂道官,还多少有些看不起,态度却比之前好了许多,嘘寒问暖了好一阵,又留姬庆文在府里用饭,这才算是尽了地主之谊。

辞了李精白,姬庆文便赶紧让李岩带自己到书房里去,将这近两个月来在陕西发生的事情,同李岩细细讲了,又请他替自己出个主意,想想到底能有什么万全的办法,能够妥善处置这两千多只烫手的山芋。

这个问题还真将李岩问住了。

只见他在默默站起身来,在书房里转了一圈又一圈,手中的折扇展开又合上、合上又展开……

过了许久,李岩终于说道:“两全其美的办法也不是没有,不过最多也只有七成的把握能够成功……”

“七成?足够了,足够了。”姬庆文赶忙接话道,“能有五成的把握,我就谢天谢地了。李兄到底有什么办法,那就赶紧教我吧!”

李岩问道:“姬兄,我先问你,这两千多乱民,如果带到苏州去,你能不能安置下来?”

姬庆文仔细想了一下,多少猜出了李岩的意思,答道:“要安排也不是不能安排。我想着所有的绸缎只出售给郑芝龙一个人不是长远之计,还要多招揽几个海商过来。那样松江府那座小渔村的小码头就不顶用了。因此我想着找人将这里的码头重修一遍,即便赶不上广州、泉州、宁波,好歹也能多停几艘船。”

李岩已听出了姬庆文的打算,便接着说道:“修码头就要人手。苏州那边人工贵,一个人一天至少要一两银子,一个月三十两,一千个人便是三万两银子。而陕西这些乱民便宜得很,都不用发银子,给他们口饱饭吃,就不错了。姬兄,是不是这个意思?”

姬庆文接连点头道:“没错,没错。我就是这个打算。听李兄这番话,真是醍醐灌顶,那就辛苦李兄替我拟道奏章,送到皇上那里去如何?”

李岩却道:“输送陕西的灾民去苏州,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当年太祖皇帝为充实中都(凤阳),迁徙江浙富户,闹得多少人家破人亡。这两千多人的数字,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了,我看朝廷未必就会同意姬兄这么干……”

李元胤也插话道:“迁徙人口牵涉到根本国策,太祖皇帝之后,朝廷也弄过几次,无不搞得鸡飞蛋打、一地鸡毛。”

姬庆文刚刚舒展开来的眉毛又紧缩起来,说道:“绕了这么好大一圈,怎么又回到原地了?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到底怎么样才行?”

却见李岩面含微笑道:“姬兄你急什么?我们只要‘实’、不要‘名’。这两千多人,并非是迁徙人口,而是流放发配!流放发配,姬兄,你懂不懂?”

姬庆文听了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反倒是李元胤被吓了一跳。

只见他从座位里“腾”地站起生来,说道:“李先生,流放发配一向只有从富庶地方发配到贫穷地方的。陕西人犯了罪,大多发配到西南的云南、贵州一代去,从来没听说过发配到苏州去的……不,这不是发配,这分明是带他们去享福!朝廷是不会同意的!”

李岩冷笑道:“李指挥果然深通律法。不过在下记得,《大明律》里只规定了流放的距离、而没有明文规定流放的地方,更没有规定陕西的罪犯不准流放到苏州去。李指挥,我说得对不对?”

李岩这几句话说得一点都没有错,让李元胤没法反驳。

可李元胤依旧觉得这样太过匪夷所思,便又说道:“大明朝两百多年以来,从来都是这样的惯例。就怕姬大人一时打破了,又要引来无数御史言官的攻谀了。”

李岩眉毛一横,说道:“惯例本就是用来被打破的。更何况这次打破惯例的可不是姬兄,而是当今皇上。御史言官们要有话说,就对圣上去说了好了!”

姬庆文听了眼睛一亮,忙追问道:“李兄,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给我讲讲清楚啊。”

李岩说道:“我的意思很简单。这就请姬兄拟一道请旨的奏章,就说这两千多人的灾民,姬兄不知应当如何处置,还请皇上定夺。然后在奏章里写一张夹片,或者写封书信让孙承宗老督师代为陈奏,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和因果利害尽可能说得透彻一些,最后再明确提出,请皇上降旨将这两千多人,全部以流放的名义,发到姬兄手里,再由姬兄一并带去苏州。”

李元胤幽幽地说道:“就怕皇上乃是英明圣主,我们同他耍这样的小心眼,皇上未必能够同意……”

李岩却道:“就因为皇上不是那种默守陈规的庸懦之主,我们才能上这样的奏章。”

姬庆文左思右想——觉得奏章要是不上,那这两千多人的乱民无疑就要烂在自己手里;要是上了,皇帝却未必能够批准,然而只要批准了,那这两千多个麻烦,摇身一变,就会成为两千多个廉价劳动力——这笔生意,值得一做。

于是姬庆文说道:“李兄的主意虽然好,然而这篇奏章的文章却更重要。那就烦请李兄执笔,将奏章和夹片、书信拟一下,也好多几分胜算不是?”

李岩点点头,取过现成的笔墨纸砚,坐在桌上一边洋洋洒洒地写起奏章来,一边说道:“姬兄,明面上给皇上的奏章,可以由我来代写;可给奏章里的夹片和给孙老督师的书信,那必须是你的亲笔。我拟好了,你照抄一份即可……”

待李岩将这几分文书写完,姬庆文取过一看,果然见他将自己的打算写得入情入理、入木三分,便欣然坐下,用自己那不堪入目的毛笔字誊写干净后,便吹干了墨迹封装起来。

李岩又道:“这几份文件要紧得很,不能让别有用心之人给偷看了去,幸好李兄在朝廷里也是有几个铁杆的……依我看,不能走寻常通路,必须派信得过的人到京师走一趟,直接送到孙老督师或者徐侍郎(礼部左侍郎徐光启)手里,让这两位大人直送御前,那才是万全之策。”

姬庆文听了李岩这样的安排不禁赞道:“还是李兄心底瓷实,就按李兄的法子办。信得过的人我这里也有,就辛苦多九公去京师跑一趟,他是老江湖了,定然不会出错的。”

第九章 两千个麻烦 第一二一节 我办实事 皇帝背锅

送走了多九公之后,姬庆文一桩大事落地了一半,整个人顿时轻松起来,这才发现李岩书房的窗纸上都贴着大红“喜”字,便已猜出三分门道,问道:“李兄,看这里的装饰,是不是你有什么喜事瞒着我们啊?”

李岩脸上一红,答道:“也谈不上什么喜事吧。家父做主,安排我同裴家的姑娘成亲。我想着裴家乃是清华世家,父祖做官都很清廉,裴姑娘品貌也十分出众,便答应下来,上个月刚成的婚。”

姬庆文大笑道:“这怎么不是喜事了?这是天大的喜事啊!不瞒李兄说,我这次回西安,正是纳了杏儿为妾,为这事家里还好吃好喝了几天,李兄明媒正娶,居然少了我的喜酒,我可要罚你哦!”

说是受罚,可现在是明朝崇祯年间,后世夜店里流行的“真心话大冒险”、“数青蛙”、“猜火车”、“萝卜蹲”那些整人游戏,古人都是闻所未闻,更别说懂得其中的玩法了。

于是姬庆文便只让李岩选了碛口镇里最好的一家饭馆,点了最好的酒菜,又把在镇外伺候老母亲的黄得功也一并叫来,放开肚皮便是一通狼吞虎咽。

第二天、第三天,这几人也是一样的胡吃海塞,幸好李岩也是官宦子弟,家里不缺这几个请客的钱,否则非被姬庆文几个给吃穷了不可。

然而再好吃的饭菜,吃到第四天,也终于变得味如嚼蜡。

姬庆文生性好动,这一年来难得有这样的空闲时间,他反倒不舒服起来,也想着出去四处走走,可皇帝的旨意多九公还没从京师带回来,他是一时半刻也不敢离开碛口镇。

如此这般,姬庆文只能怀着满肚子的忧愁和郁闷,继续在这巴掌大小的碛口镇里百无聊赖地等待下去。

幸好多九公是个老成妥当之人,知道自己此去京师事关重大,一路之上半点不敢耽搁,将书信送到京师,又得了皇帝的旨意、孙承宗的回信之后,便马不停蹄地往回赶路。

这一来一回,他一时半刻也不敢耽搁,拢共花了不到十天时间,便赶到了碛口镇。

姬庆文等人接过皇帝的圣旨仔细阅读过一遍之后,一颗选了十天的心终于落了下来——崇祯皇帝果然听从了姬庆文的意见,亲自给陕西榆中县那两千多个乱民定下了罪名:附逆作恶罪在不赦,然念其初犯,流放三千里至苏州苦役,遇赦不回!

这道圣旨之后,却是皇帝亲笔写下的一张纸条,纸条用词毫不避讳,开头便是一句痛骂:“狗才,你做的好事,这样得罪人的事情自己不肯做,却让朕替你去做!”

姬庆文看了这几句话,吓得浑身一紧,接着往下看去,随即放松下来,只见崇祯皇帝写着:“然而这样的事情,普天之下,若朕不能担待,那又有谁能担待?你这狗才虽然办事不守规矩,不过用心是好的,做的几件事情也颇见成效,因此朕才勉为其难,为你破例,敢不谢朕皇恩浩荡?”

一旁的李岩看到这几句话,不禁感慨道:“姬兄,皇上对你能有这番殊遇,可谓是天高地厚之恩了,你可不能辜负皇上这样的恩德啊!”

姬庆文是从后世穿越而来的社会主义新青年,对封建皇帝的所谓恩德、所谓权威,并没有多少感情,只觉得自己替皇帝办了实事、皇帝替自己背了黑锅,也算是礼尚往来、互不亏欠、诚实经营、童叟无欺了……

看完皇帝的旨意,姬庆文又取过孙承宗的回信来看。

对这位德高望重的孙老师,姬庆文倒是颇有几分敬畏之情,见他在信中特意嘱咐姬庆文办事要再小心谨慎一些,不能让御史言官们抓到把柄——这次刘广生弹劾他拥兵自重、纵寇造孽的奏章早已递到皇上面前,皇上虽然照例驳了回去,脸上却也有几分不好看了。

孙承宗又在信中写道:“尔所练兵士,均按戚家军制度,刀快枪利又颇胜之,故而战力甚强,将来必有大用。然目下招募者,皆为义乌县人,恐互相勾连难保不反为其所制。若军饷充足,可在陕西、山西两地再招募兵士数百人,凑满五百之数,可堪重用。”

看了这几封文件,姬庆文心中已有了定策,在碛口镇中又休息了一夜,便叫起同李岩、李元胤、多久公及黄得功一起,再次西渡黄河往西安城兼程而去。

四天之后,姬庆文便已到达西安城下,见那两千多个乱民已在城墙底下建立起临时营寨来,远远望去却也颇有几分法度,一看就是陈文昭的手笔。

于是他便快马加鞭疾驰而去,走到半路,陈文昭便带了几个团练兵士迎了出来。

姬庆文觉得奇怪,便道:“陈将军,我没有派人通报,你怎么会知道我已经来了?”

陈文昭含笑指着左右两座山丘,说道:“是我安排在山上的几个探哨发来的暗号。”

姬庆文颇感欣慰地说道:“陈将军关防得这样严谨,想必这些乱民这几天总算没闹出什么乱子来吧……”

陈文昭苦笑着摇摇头,说道:“这些人不安分得很,给他们吃饱了,他们闲着就要惹是生非;略饿着他们了,便又嚷嚷着要回老家。没办法,我这几天是天天杀人,今天一早又当众杀了个想要强闯出去的,才压服住局面。唉!这些人,要是我手下的兵,我可非得被他们气死不可……”

姬庆文听出陈文昭话中涵义,便道:“我知道,这些人里头,我是一个兵都不会招的。皇上已经有了旨意,全都让我带到苏州去做苦役。哼,什么苦役,在苏州再苦,还能比在陕西饿肚子苦?”

于是姬庆文让陈文昭将所有两千多人的乱军召集起来,当众将圣旨宣读了。

这些乱民一开始听说自己要被流放三千里,料想一定会被朝廷赶到云南、贵州这样的烟瘴之地,或者被赶去北边同蒙古人打仗,脸上的神色比死了亲爹还难看。

可后来听说居然要被“流放”到苏州去,却立即手舞足蹈起来:谁不知道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这帮陕西的穷汉子们巴不得今生凑凑合合地过完了,来世好投胎到苏州去享福呢!

姬庆文看他们一脸轻佻的神色,顿时气不打一处来,高声呵斥道:“你们都给我安静,我还有话要讲!”

乱民们正高兴得沸反盈天,姬庆文喊了两遍,他们依旧充耳不闻。

急得姬庆文当即命令团练兵士朝天鸣枪,这才让他们安静下来。

于是姬庆文恶狠狠训斥道:“你们一个个得意什么?还不知道自己是鬼门关上捡了条命回来?老子冒了多大风险才救了你们一命,信不信老子这就命令兵士调转枪头,将你们全部杀死?”

乱民们是亲眼见识过火枪的威力的,吓得立即跪倒在地,高声求饶。

姬庆文见状这才略微高兴一些,便又说道:“你们都给我放明白些,你们要跟我去苏州,条件或许比陕西要好上一些,可你们的身份却还是罪犯,谁要是还敢乱说乱动,有半点违逆之处,我就能代天行诛、当场将其正法,你们都听懂了吗?”

乱民们听了姬庆文这几句杀气腾腾的话,还有些反应不过来,面面相觑,就是不敢答应。

一旁的陈文昭见状,立即做了个手势,四周站定的乡勇团练们见了,异口同声齐声高呼道:“都听懂了吗!”

乱民们被吓得一愣,下意识地答应道:“听懂了,听懂了!”

第九章 两千个麻烦 第一二二节 从西安到苏州

此时却见县城城门洞开,陕西巡抚刘广生,在西安知府寇慎、陕西督道参议洪承畴的陪同下,又在无数亲卫兵士的护胸下,从县城内快步而出。

原来刘广生这几日就驻跸在西安城中,方才听见火枪齐鸣的声音,唯恐城外乱民又出了什么事情,因此才点齐兵将,出城来准备镇压乱民起事。

这刘广生刚出西安城,便见姬庆文已回到此处,便上前几步,冷嘲热讽地说道:“原来是钦差姬大人来了,怪不得弄出这么大的动静来!”

姬庆文经过这几日的奔波,已多少有些理解了当初在榆中县城下刘广生想要将所有乱民就地正法的心情,便真心实意地向刘广生作了个揖,说道:“是,刘大人,我回来了。”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刘广生见他态度恭敬,自然也不好随意发火,便说道:“姬大人回来了就回来了呗,这样大张旗鼓、朝天放枪,声势未免太大了些。经过年初这一场灾荒,西安城中百姓已成了惊弓之鸟,就怕姬大人的火枪把他们吓着了。”

姬庆文赶忙道歉,话锋一转,又道:“刘大人,这次下官回来,还带了圣上的旨意。我们虽然有些政见不合,但毕竟同朝为官,圣上的旨意,还请大人能够配合下官一体遵循。”

说着姬庆文便将圣旨从怀中掏出,双手递到刘广生面前。

刘广生接过圣旨,将这份简短的文书看了足足有三遍,这才瞪大了眼睛问道:“姬大人,这真的是皇上的旨意?”

这是句废话,皇帝的圣旨用纸、用墨都是最上品的材料,装帧也是极致完美,外人就是想造假,也无从下手……

因此刘广生不待姬庆文回答,便又感慨道:“圣上用意深厚,不是微臣等能够揣摩的。陕西的反贼流放也就算了,居然会流放到苏州去……真是闻所未闻……”

他身后的洪承畴听了,也惊呼起来:“什么?流放去苏州?这哪是流放?分明是享福!皇上到底是怎么想的?”

刘广生眼睛一瞟,训斥道:“不可胡言,皇上既然已有了旨意,我等便只能遵循不悖。”

说着,刘广生便将圣旨递还给姬庆文,说道:“既然皇上已有了明旨,那本官自然无话可说。这些人,就请姬大人带到苏州去吧。”

说完,刘广生沉着脸,一甩衣袖便要回西安城内。

姬庆文赶紧将刘广生拉住,作揖道:“刘大人,这几日下官也已想通了。这些乱民都不是什么好料,皇上虽然赦免了他们,我却觉得不能就这样便宜了这些人。大人,不知你有没有带手脚麻利些的刑名吏目出来?我要给他们一个个脸上都刺上金字,叫他们带着耻辱过下半辈子……”

这句话无疑说到了李广生的心坎里,他虽还端着架子不愿夸赞姬庆文,却已命洪承畴叫来几个办老了差事的刽子手和典狱,拿着刀笔、墨汁,气势汹汹地走了上来。

这些乱民也不是什么老实人,知道只要自己脸上被刻上了金字,无论到哪里去都会被人看矮一头,今生今世便无出头之日了——然而脸上刻字这点羞辱,比起在官军的钢刀之下丢了性命,还是要好上不少的。

于是这些乱民便依令排好了队伍,任由官府在他们的脸颊上刻上注明罪行和姓名的金字,捂着火辣辣发疼的伤口,退到一边。

就这样一直工作到夜里,才将这两千来人脸上全都纹上了金字。

姬庆文见日头不早,便让他们再在西安城下多住宿一晚,待明日起个大早,将帐篷、炊具及个人随身物品收拾齐整后,便向西往黄河岸边浩浩荡荡走去。

其中,因多九公往返京城一趟伤了元气,姬庆文便让他在西安城中好生休养,又特意留下两万多两银子,由多九公支配,在西安城西边修建水利、开垦荒地,将来再遇到灾荒时候,多少也能够缓冲一下。

至于随身伺候姬庆文之人,便改成了多九公的小儿子——小多子。

…………

陕西到山西这条路,姬庆文今年走了第三次了,前两次都是轻车快马,行动十分迅速,可这次拖着零零散散拖着两千多人的队伍,走得自然是极为缓慢——原本三四天的路程,足足走了十五天,才刚刚到达黄河岸边。

将这些人运送过河,又是好大一番工程。

姬庆文出钱征用了黄河岸边所有的渡船,也花了整整两天,才将他们全部摆渡到黄河东岸的山西去。

这些乱民之中,不少人是第一次离开陕西,到了山西看哪里都觉得好奇,还有几个看见山西地界刚刚长得齐腰高的麦苗就忍不住开小差,想要自行逃散。

却不料陈文昭看守得极紧,这几人刚跑走没有几步,便被他手下的团练兵士追上,一刀砍成了两段。

这样的严刑峻法之下,乱民们才略懂了些规矩,耐住性子,安安稳稳地低头继续向西而去。

经过碛口镇的时候,姬庆文让李岩将自己的新婚妻子、黄得功把自己的老娘一同带在身边,一并赶去苏州居住。

此时姬庆文又想起老师孙承宗的嘱咐,便让陈文昭在陕西境内招募三百名团练兵士。

陈文昭这人乡土观念还是很重的,听说要招募非浙江籍的兵士加入“戚家军”,心中不免有些抗拒,可一看是孙承宗老提督的指示,便也无话可说,只能勉强执行。

正因为他执行得勉强,潜意识里便抬高了招募兵士的标准,直到离开山西境内的前一天,方才将将招募满三百之数。

姬庆文唯恐山西籍、浙江籍两伙兵士会各自为阵,发生什么冲突,便特意将两地军士的编制打散,又令这全部五百人马不分籍贯、资历、战功,先全都由陈文昭统一提点,避免发生浙江老兵欺压陕西新兵的情况。

就这样,离了山西,便到了中原腹地的河南境内。

此次河南遭灾不重,地面还算太平,可现在已进入夏天,烈日炎炎,不堪远行。姬庆文又担心一千余乱民野性未服,在中原河南这引人注目的地方,闹出什么岔子来。

于是他便命令大队人马在运河边上停下,又联系同织造衙门颇有些交情的漕运河道衙门,安排了十一艘漕运大船——除打头的一艘供姬庆文等人居住之外,其余十艘漕船各安排五十名团练兵士,看管住两百名左右的陕西乱民,顺流往大运河南下。

漕船一路所行甚是顺利,昼夜南下,不过十天便已到达苏州阊门外的运河码头。

留守在织造衙门的宋应星、葛胜二人听说姬庆文即将回府的消息,早已派人在阊门之外租下场地、设下酒席,要给他接风洗尘。

可姬庆文却害怕手底下从陕西来的乱民,见到苏州城的花花世界,不免会被炫花了眼、蒙住了心,于是便只同宋应星、葛胜匆匆吃过两杯水酒,就组织所有人马下船,一路兼程赶往松江府。

姬庆文浩浩荡荡带了这么一大群人赶来松江,顿时将松江知府方岳贡给吓坏了。

在看了圣旨的内容,又得悉千余陕西乱民由五百团练精兵看管之后,方岳贡依旧十分不放心,派了松江本地的卫所兵士随同押送,这才一路来到了那座姬庆文同郑芝龙经常交割绸缎和银两的小渔村。

渔村里的渔民见忽然来了这么一大票官兵、这么一大伙犯人,无不吓得胆战心惊,纷纷闭门不出,就连聊以为生的捕鱼产业都放弃了。

为此,姬庆文花了不少钱,请了好几顿饭,才将这些渔民不安的心情平复下来,终于可以开始修建新海港的工程了。

第九章 两千个麻烦 第一二三节 兴建码头 步入正轨

就是放到后世,修建海港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更何况是几百年前的大明朝了。

为将这件事情漂漂亮亮地办下来,姬庆文专门请来宋应星、汤若望这中、西两位科学家。

尤其是汤若望,他督造过不知多少座教堂,对建筑学颇有几分心得,将松江府这处渔村探勘了一遍之后,心中便有了初步的建设方案。

可这位欧洲来的传教士,在大明朝浸淫已久,颇学了几分中国人特有的狡诈,心中有底之后,便找来姬庆文,别的不谈、先谈条件:帮忙督造海港,可以,不过要允许他在海港边上修建一座教堂。

姬庆文正是求人的时候,又觉得海港新建完成之后,必然有不少西方人会随船到来,修一座教堂也是有些必要的。

于是他便又上书朝廷,得到在宗教信仰方面颇为开明的崇祯皇帝的首肯后,便圈了一块空地,专供汤若望建造教堂——不过他也有言在先:必须将码头完工之后,才能开始兴建教堂。

这个条件汤若望是能够接受的,终于全身心地投入到码头的建设工作中去。

根据汤若望的建议,姬庆文先花了一万多两银子,在渔村旁边购买下一片滩涂,又采购了无数黄沙、岩石、木材、绳索等物,准备了铲子、铁锹、锄头、铁锤等工具,将滩涂上的烂泥用岩石、黄沙填充,形成一道稳固的海岸线。

又派人趁着天气炎热、海水并不甚冷的时机,下海打牢木桩作为地基,趁着落潮的时候拼命向里填埋黄沙、岩石、芦苇、草包等物。

这些落潮时候填充下去的建材,每逢涨潮时,便要冲走五分之四,最多只能留下五分之一左右。然而这样反复填充,终于在海底渐渐积累起高出海面的地基。

有了地基,其余的工程便有了基础。

于是在宋应星和汤若望的指挥之下,变成苦力的陕西乱民们加紧工期,一边继续加固海面之下的基础,一边开始营建码头设施。

却不料工程进展到一般的时候,忽然来了一阵台风,将颇见规模的海港刮了个一干二净。

此时,姬庆文连收购地皮、购买建材、支付工钱的花销,已经超过十万两白银,幸亏郑芝龙艺高胆大,乘着台风过境时候刮起的大风,快船送来三十万两白银及无数倭刀、火枪,解了了姬庆文的燃眉之急。

有了银子,自然一切好办。

更何况台风虽然猛烈,却不能摧毁海面之下业已建造起来的垒石基础。有了这样的基础,重新建造起码头工程来自然是事半功倍,过了半个月,便将一座虽不甚大、却颇为齐整的码头兴建了起来。

姬庆文见采购的木材、石料多有剩余下来的,便又命人在码头旁边建起一道围堰,将整座码头包围起来,又派了招募了的乡勇团练守护在围堰出入口处,既防止宵小之徒进入码头闹事、又防止亦商亦寇的海盗擅自进城作乱。

这样一来,松江府的这座码头,花了整整三个月,终于被建设起来了。

期间,姬庆文从陕西带来的这些乱民日夜劳作不息,可以说是吃尽了苦头,比起在陕西种地不知辛苦多少倍。

可好在姬庆文这个大工头,不仅每十天五两银子的工俸给得又足又及时,又命人做了大鱼大肉、每日吃喝管饱,干起活来自然也就十分爽快。

经过这三个月的工作,这些乱民身上的戾气被消磨掉了不少,手里有了正经做工得来的银子,自然也就忘了去为非作歹。

于是姬庆文便让他们充做海港上的装卸货物、维修设备的码头工人,对他们的管束也渐渐松弛下来。

事到如今,姬庆文手里掌握了苏州织造衙门出产的上好的贡品锦缎、掌握了朝廷发放给南直隶的勘合文书、又掌握了能够停泊大海船的新修的海港,做起生意来更加得心应手。

除了出售织造衙门生产的御用彩织锦缎之外,又采购了景德镇的瓷器、宜兴的陶器、湖州的宣纸、端州的砚台等特产之物,运进码头来向海商们贩卖。

同时也收购海商们从海外运送过来的香料、玻璃、座钟、洋酒等物,转手又贩卖到国内。

这样,姬庆文两头进水,每个月的收入都在二十万两银子上下,比起海港修建之前自己推算的一年一百七十万两白银的收入,又整整增加了七十万两银子。

可姬庆文得意了没几天,崇祯皇帝那边又下了旨意,让姬庆文每年加倍进贡绸缎和白银——从原定的八百匹绸缎加二十万两银子,增加到每年进贡一千六百匹绸缎另加四十万两白银。

姬庆文接到旨意,猜都不用猜,必然是皇帝派在自己身边的锦衣卫指挥佥事李元胤,又将这里的情况密报给了朝廷。

不过这个李元胤倒还算懂事,只说姬庆文最近有钱得紧,却没有将他的真实收入报送给皇帝,否则以崇祯皇帝吝啬认真的性格,又岂是这一千六百匹绸缎、四十万两白银能够打发的?

有了钱之后,是非便又多了起来。

而第一个过来寻姬庆文麻烦的,不是别人,竟是他原本极为倚重的郑芝龙。

原来郑芝龙本来几乎垄断了苏州织造衙门生产的彩织锦缎的销路,可姬庆文开放海港之后,原本他在海上的竞争对手们,自然也可以进港来贸易,而且只要出的价钱合适,姬庆文一样会将这些极为抢手的锦缎出售给他们。

如此一来,郑芝龙便失去了同海商们竞争的最大优势。

然而这正是姬庆文乐于看到的。

因为他从后世穿越而来,知道郑芝龙并不是什么清心寡欲、忠孝仁义之人,而是一个用各种手段掌握了东海贸易垄断权的大海商。而这种垄断地位,那就无疑会挑战姬庆文权威,继而建立起一个由海商决定商品价格的买方市场,并渐渐接管目前由姬庆文主导的海上贸易的主动权。

虽然如此,姬庆文现在却还不能完全放弃郑芝龙,还需要利用他继续加强资本积累并逐渐建立自己的海上力量。

因此,面对现在尚且不敢彻底撕碎脸皮的郑芝龙,姬庆文倒也没有刻意打压,只说郑芝龙同自己交情不浅,不是其他海商能够相提并论的。

为了体现他口中的这种“不浅”的交情,他便将每年自己掌握的十张勘合,免费送给郑芝龙三张,也算是一个能够讲的过去的条件了。

至于这些贡品彩织锦缎,作为姬庆文手里掌握的最有核心竞争力的商品,却依旧不能明确许诺由郑芝龙来垄断经营,而是继续放在市场上明码标价、价高者得。

如此这般,整个码头的运行进入正轨,也已是三个月之后,初冬将近的时候了。

这三个月,姬庆文收敛起穿越到明朝之后养成的纨绔之气,拿出穿越之前苦逼程序员加班不喊苦、不喊累的精神,一心扑在码头上,半步都没有离开,让代替老爸跟着姬庆文过来苏州的小多子,都有些不认识原来西安城里的“狗少”姬庆文了。

不过人的忍耐力究竟是有限的,连续工作了一百多天的姬庆文,终于感到了劳累,便将码头上的事务暂时交由李岩管理,便带着小多子返回了苏州城。

宋应星和葛胜给姬庆文摆下的接风洗尘的筵席,在三个多月后才终于吃到。

一顿胡吃海塞之后,姬庆文便领着杏儿和小多子,住进了阔别已久的苏州织造衙门。

第二天姬庆文清早起床,见自己书房桌案上摆了整整齐齐一叠纸张,上面记载的都是近几个月来织造衙门生产和支出的情况,这些数据说重要也不重要、说不重要倒也有些参考价值,姬庆文便沉下心来一张张翻阅起来。

小多子从未见过姬庆文这样认真的样子,吓得一时不敢上前去打扰,战战兢兢过来问主子姬庆文讨几两银子,想要到苏州城里游玩一番。

这是件小事,姬庆文想也不想,就扔了两张一共二十两银子的银票给小多子,嘱咐他不要惹是生非,便又埋头看起文件来了。

第十章 敢跟我作对? 第一二四节 新开了家绛云楼

不料小多子走出去了没多久时间,便又折了回来,气喘吁吁地说道:“少爷……少爷,织坊旁边……旁边……”

姬庆文听了一惊——要知道织造衙门辖下织坊里出产的进贡彩织锦缎是自己最有竞争力、最有垄断性的商品,是自己的命根 子——便赶紧放下手中的文件,问道:“织坊旁边怎么了?你把气喘匀了说!”

小多子咽了口唾沫,平复了一下呼吸,说道:“少爷……织坊旁边……新开了家妓院……”

“嗨!”姬庆文松了口气,说道,“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苏州这地方繁华得很,虽然比不上南京秦淮河畔,青楼妓院倒也并不少见……”

小多子道:“少爷,看这妓院的排场似乎大得很,外头人山人海围了不知多少看热闹的人,不知里面有什么稀罕东西呢!”

姬庆文这几年已经磨练得城府颇深,听了小多子的话,心中虽然也十分好奇,却能耐住性子,说道:“妓院里头能有什么稀罕东西?大概是开店的老板或者鸨母,从哪里挖了位花国魁首过来,自然引来浪荡子弟过来围观。这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西安虽然也是座省城,论繁华程度可比苏州差远了。

因此久住西安的小多子,却觉得这件事情十分有趣,便哀求道:“少爷,小的看这里一定有些好玩的东西,少爷就带我看看去吧!”

姬庆文却道:“我不是给了你二十两银子了吗?你手里有了钱,什么热闹看不成?去,去,去,我还有正事要做,别搅扰我。”

小多子依旧不依不挠:“少爷,这座花楼我要是进得去,也不会过来打扰少爷您啊。”

“哟,这话是什么意思?有二十两银子在手里,还进不去这家青楼?”小多子这几句话终于激起了姬庆文的好奇心,只见他放下手中的文件,起身说道,“走,瞧瞧去,我倒要看看这里头到底有什么名堂。”

说着,姬庆文带着小多子,便出了织造提督衙门,一个左转便来到了织坊所在的观前街上。

走没几步,便听见前头传来熙熙攘攘的吵闹声音,待抬头望去,果然如小多子所言,前头一座新装修完成的三层楼阁前,围满了看热闹的人。

于是姬庆文扭头问道:“小多子,你说的就是这里了吗?”

小多子点点头,忽然抬起手,说道:“少爷,你看前头那个汉子是谁?”

姬庆文循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却见是黄得功站在人群之后,探头探脑地往里观看。

姬庆文心中暗笑了一声,迈步走上前去,朝黄得功肩膀上狠击一掌,呵道:“嘿,黄得功,你小子瞧什么呢!”

黄得功长得人高马大、膂力过人,胆子却比针眼还小,被姬庆文这样推了一掌,顿时吓得赶忙转身,惊魂未定道:“噢哟,我当时谁啊,原来是东家了。东家今后可别这样吓我了,人吓人可是要吓死人的。”

姬庆文摆摆手,道:“你少跟我扯这些没用的,我问你,你不好好看着库房,跑这里来瞧什么来了?”

黄得功挠挠头皮,老老实实地答道:“我不也想知道这里面是什么,这才过来瞧瞧的嘛!”

小多子在一边捂住嘴巴不停地笑,说道:“得功,你这是在唬谁啊?你没看见招牌上写的‘绛云楼’三个字吗?这里是一家妓院!”

黄得功闻言一愣,赶忙说道:“噢哟,原来如此。那我还是会快走吧,要是被老娘知道我来了这种地方,还不得打死我……”说罢,他抬腿就要离开。

姬庆文却将他一把抓住,说道:“男子汉,大丈夫,偶尔来次妓院有什么大不了的?我也正好要进去瞧瞧,就是这里人太多了。得功,你给我把人群分开,我要进去瞧瞧……”

黄得功却是一脸为难的神色,说道:“东家,这事我可不能依你。你不知道,我老娘的篾条厉害着呢,一抽就是一条血印子……要是让她老人家知道我来逛窑子,不打个十几二十下,说不定都不算完……”

姬庆文白了他一眼,说道:“我说黄得功,你就是废话多。你老娘不是还叫你要事事听我的吩咐吗?你再推三阻四的,我这就回去告你一状,看你老娘打你多少篾条!”

其实黄得功多多少少也有些进妓院去见见世面的念头,见姬庆文将台阶递了过来,便耍了个小聪明,装作勉为其难的样子,说道:“那好,万一老娘骂起来,东家可要替我求求情。”

“知道了,你烦不烦。还不给我把人都挤开?”姬庆文说道。

于是黄得功答应一声,又大喊道:“东家来了,你们快闪开!”

黄得功一边说话,一边用蒲扇大的手掌,将前面挡路的看客们,往往两边分拨——他果然是天生神力,站在他面前的人,没一个抵挡得住他的两只大手的,虽不情愿,却也只能让开一条通道,任由黄得功护送着姬庆文和小多子,从人群之中纵穿过去。

穿过人群,姬庆文果然来到一座三层牌楼之前,抬眼看牌楼上挂着的招牌,却见“绛云楼”三个大字写得龙飞凤舞、气韵不凡,想必店主也是颇花了几个银子,才请了不知哪位书画名家替自己写了这块招牌。

姬庆文感慨一番,刚要迈腿往门里走,却被一只手臂拦住了,抬眼一看,却是个龟公。

只见这龟公满脸堆笑道:“这位爷,我们这楼可不是随便进的。要进去,您得掏二十两银子的进门钱。”

姬庆文听了一愣——后世酒吧里有这样的规矩:男人进酒吧要给进场费,女人就可以免单。面对这种性别歧视的不平等条约,作为一个钢铁直男的姬庆文,是从来都不会进入定下此类规矩的酒吧的——当然了,主要原因还是穷。

可姬庆文现在穿越到了明末,成了崇祯皇帝面前说得上话的大红人,又利用自己苏州织造提督的身份,扩大生产、修建海港,掌握了海外贸易的主动权,每年除上缴皇帝的绸缎钱粮之外,能有将近两百万两银子的收入——要知道,大明朝国库一年的收入,也就在三百五十万两上下。

摆脱了屌丝身份的姬庆文,胆气自然壮了不少,脸上轻蔑地一笑:“二十两银子?小钱,我们这里一共三个人,那就是六十两银子,喏……”

他一边说,一边伸手摸索这怀里的衣兜,脸上瞬间变得异常难看——原来是自己出来得急,身上一两银子都没带!

那龟公见了姬庆文这副窘样,脸上立即洋溢出不屑的表情,冷嘲热讽道:“噢哟,看来这位爷银两没带够啊!没~事!您老就先回去,等攒够了钱再来……不过看您老的架势,不知道等小店关门打烊、经营不下去的时候,您老能不能攒够这六十两银子……”

这龟公初来乍到,不知道姬庆文的来历身份;可苏州城中百姓,对这位织造提督却是再熟悉不过了。

他话音刚落,便听人群当中有人提醒道:“嘿,你个狗眼看人低的东西,知道这位是谁吗?苏州城里比他有钱的,可不多啦!”

又有人起哄道:“就是,眼珠子一抹黑,还敢到这里来看店?也不四处打听打听,这位爷是谁!”

这龟公倒也耳清目明,听见了周遭看客们的聒噪,立即猜出面前这个貌不惊人的年轻人,要么是朝廷哪位大人的公子,要么是商会哪位大佬的儿子——总之不是普通人。

于是这龟公立即换了副嘴脸,点头哈腰道:“这位爷,大概是小人昨天夜里吃屎迷了眼,不认得您老的大驾,请问您老高姓大名?”

第十章 敢跟我作对? 第一二四节 新开了家绛云楼

不料小多子走出去了没多久时间,便又折了回来,气喘吁吁地说道:“少爷……少爷,织坊旁边……旁边……”

姬庆文听了一惊——要知道织造衙门辖下织坊里出产的进贡彩织锦缎是自己最有竞争力、最有垄断性的商品,是自己的命根 子——便赶紧放下手中的文件,问道:“织坊旁边怎么了?你把气喘匀了说!”

小多子咽了口唾沫,平复了一下呼吸,说道:“少爷……织坊旁边……新开了家妓院……”

“嗨!”姬庆文松了口气,说道,“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苏州这地方繁华得很,虽然比不上南京秦淮河畔,青楼妓院倒也并不少见……”

小多子道:“少爷,看这妓院的排场似乎大得很,外头人山人海围了不知多少看热闹的人,不知里面有什么稀罕东西呢!”

姬庆文这几年已经磨练得城府颇深,听了小多子的话,心中虽然也十分好奇,却能耐住性子,说道:“妓院里头能有什么稀罕东西?大概是开店的老板或者鸨母,从哪里挖了位花国魁首过来,自然引来浪荡子弟过来围观。这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西安虽然也是座省城,论繁华程度可比苏州差远了。

因此久住西安的小多子,却觉得这件事情十分有趣,便哀求道:“少爷,小的看这里一定有些好玩的东西,少爷就带我看看去吧!”

姬庆文却道:“我不是给了你二十两银子了吗?你手里有了钱,什么热闹看不成?去,去,去,我还有正事要做,别搅扰我。”

小多子依旧不依不挠:“少爷,这座花楼我要是进得去,也不会过来打扰少爷您啊。”

“哟,这话是什么意思?有二十两银子在手里,还进不去这家青楼?”小多子这几句话终于激起了姬庆文的好奇心,只见他放下手中的文件,起身说道,“走,瞧瞧去,我倒要看看这里头到底有什么名堂。”

说着,姬庆文带着小多子,便出了织造提督衙门,一个左转便来到了织坊所在的观前街上。

走没几步,便听见前头传来熙熙攘攘的吵闹声音,待抬头望去,果然如小多子所言,前头一座新装修完成的三层楼阁前,围满了看热闹的人。

于是姬庆文扭头问道:“小多子,你说的就是这里了吗?”

小多子点点头,忽然抬起手,说道:“少爷,你看前头那个汉子是谁?”

姬庆文循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却见是黄得功站在人群之后,探头探脑地往里观看。

姬庆文心中暗笑了一声,迈步走上前去,朝黄得功肩膀上狠击一掌,呵道:“嘿,黄得功,你小子瞧什么呢!”

黄得功长得人高马大、膂力过人,胆子却比针眼还小,被姬庆文这样推了一掌,顿时吓得赶忙转身,惊魂未定道:“噢哟,我当时谁啊,原来是东家了。东家今后可别这样吓我了,人吓人可是要吓死人的。”

姬庆文摆摆手,道:“你少跟我扯这些没用的,我问你,你不好好看着库房,跑这里来瞧什么来了?”

黄得功挠挠头皮,老老实实地答道:“我不也想知道这里面是什么,这才过来瞧瞧的嘛!”

小多子在一边捂住嘴巴不停地笑,说道:“得功,你这是在唬谁啊?你没看见招牌上写的‘绛云楼’三个字吗?这里是一家妓院!”

黄得功闻言一愣,赶忙说道:“噢哟,原来如此。那我还是会快走吧,要是被老娘知道我来了这种地方,还不得打死我……”说罢,他抬腿就要离开。

姬庆文却将他一把抓住,说道:“男子汉,大丈夫,偶尔来次妓院有什么大不了的?我也正好要进去瞧瞧,就是这里人太多了。得功,你给我把人群分开,我要进去瞧瞧……”

黄得功却是一脸为难的神色,说道:“东家,这事我可不能依你。你不知道,我老娘的篾条厉害着呢,一抽就是一条血印子……要是让她老人家知道我来逛窑子,不打个十几二十下,说不定都不算完……”

姬庆文白了他一眼,说道:“我说黄得功,你就是废话多。你老娘不是还叫你要事事听我的吩咐吗?你再推三阻四的,我这就回去告你一状,看你老娘打你多少篾条!”

其实黄得功多多少少也有些进妓院去见见世面的念头,见姬庆文将台阶递了过来,便耍了个小聪明,装作勉为其难的样子,说道:“那好,万一老娘骂起来,东家可要替我求求情。”

“知道了,你烦不烦。还不给我把人都挤开?”姬庆文说道。

于是黄得功答应一声,又大喊道:“东家来了,你们快闪开!”

黄得功一边说话,一边用蒲扇大的手掌,将前面挡路的看客们,往往两边分拨——他果然是天生神力,站在他面前的人,没一个抵挡得住他的两只大手的,虽不情愿,却也只能让开一条通道,任由黄得功护送着姬庆文和小多子,从人群之中纵穿过去。

穿过人群,姬庆文果然来到一座三层牌楼之前,抬眼看牌楼上挂着的招牌,却见“绛云楼”三个大字写得龙飞凤舞、气韵不凡,想必店主也是颇花了几个银子,才请了不知哪位书画名家替自己写了这块招牌。

姬庆文感慨一番,刚要迈腿往门里走,却被一只手臂拦住了,抬眼一看,却是个龟公。

只见这龟公满脸堆笑道:“这位爷,我们这楼可不是随便进的。要进去,您得掏三十两银子的进门钱。”

姬庆文听了一愣——后世酒吧里有这样的规矩:男人进酒吧要给进场费,女人就可以免单。面对这种性别歧视的不平等条约,作为一个钢铁直男的姬庆文,是从来都不会进入定下此类规矩的酒吧的——当然了,主要原因还是穷。

可姬庆文现在穿越到了明末,成了崇祯皇帝面前说得上话的大红人,又利用自己苏州织造提督的身份,扩大生产、修建海港,掌握了海外贸易的主动权,每年除上缴皇帝的绸缎钱粮之外,能有将近两百万两银子的收入——要知道,大明朝国库一年的收入,也就在三百五十万两上下。

摆脱了屌丝身份的姬庆文,胆气自然壮了不少,脸上轻蔑地一笑:“三十两银子?小钱,我们这里一共三个人,那就是九十两银子,喏……”

他一边说,一边伸手摸索这怀里的衣兜,脸上瞬间变得异常难看——原来是自己出来得急,身上一两银子、一张银票都没带!

那龟公见了姬庆文这副窘样,脸上立即洋溢出不屑的表情,冷嘲热讽道:“噢哟,看来这位爷银两没带够啊!没~事!您老就先回去,等攒够了钱再来……不过看您老的架势,不知道等小店关门打烊、经营不下去的时候,您老能不能攒够这六十两银子……”

这龟公初来乍到,不知道姬庆文的来历身份;可苏州城中百姓,对这位织造提督却是再熟悉不过了。

他话音刚落,便听人群当中有人提醒道:“嘿,你个狗眼看人低的东西,知道这位是谁吗?苏州城里比他有钱的,可不多啦!”

又有人起哄道:“就是,眼珠子一抹黑,还敢到这里来看店?也不四处打听打听,这位爷是谁!”

这龟公倒也耳清目明,听见了周遭看客们的聒噪,立即猜出面前这个貌不惊人的年轻人,要么是朝廷哪位大人的公子,要么是商会哪位大佬的儿子——总之不是普通人。

于是这龟公立即换了副嘴脸,点头哈腰道:“这位爷,大概是小人昨天夜里吃屎迷了眼,不认得您老的大驾,请问您老高姓大名?”

第十章 敢跟我作对? 第一二五节 看掉了眼睛

姬庆文见他态度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心中早就得意坏了,却装作一副谦逊的模样,答道:“说来同你们也算是邻居了,在下,姬庆文……”

“哦,哦!”龟公惊呼道,“原来您就是织造提督姬大人啊!小店的老板娘几次要去拜访大人,怎奈大人公务繁忙,让老板娘扑了好几个空,这会儿还闷闷不乐呢!”

姬庆文点点头道:“我这不是过来拜访你们了么?可惜没带够银子,只好转身回去了。”

那龟公赶紧陪笑道:“大人这是消遣我呢,凭大人这身份、这面子,就比六十两,哦、不,比六百两、六千两银子还要贵重,小的哪敢拦您的大驾?”

说着,龟公扯下挂在间把那个上的一条毛巾,给姬庆文的衣服掸了掸土,便朝门内高声呼喊道:“嘿!织造提督姬大人到!”

姬庆文听他呼喊得这样大声,不禁蹙眉道:“你小子小声着点儿,不知道按照大明律,官员嫖 娼是要挨板子的吗?”

那龟公满不在乎地答道:“大人真是太清正了。这都什么世道了,张江陵老相公(张居正)死了,青天海大人(海瑞)也死了,那还有人来管官员们这点小事呢?大人要是不信,就请进去瞧瞧,里头有的是当官为宦的。”

姬庆文闻言,将信将疑地走进了这座“绛云楼”。

这座绛云楼修建得倒是别有洞天。

并不像其他行院那般,一进门便极尽奢华,迈入大门却是一座颇为精巧的园林——园中绿树环抱、池塘流水,水中养了一二百条金鱼,往来游动、浮光掠影,显得别有一番情趣。

池塘之上飞架起一座廊桥,桥上正有几个浪荡公子,怀抱着几个浓妆艳抹的妓 女,往池塘里投掷饲料、喂鱼取乐,她们互相交谈着带着吴侬软语腔调的莺声燕语,听得人心都要化了。

小多子刚从西北苦寒之地的西安来到这天堂一般的苏州,何曾见过这样的场面,面孔顿时胀得红扑扑的,对姬庆文说道:“少爷,天堂也不过如此了吧!能看到这里的景致,你就让我现在死了,我也值了。”

姬庆文笑道:“你就不能出息点?好歹也是我的跟班,别这么大惊小怪的好不好?你瞧瞧人家黄得功,不比你淡定多了?”

说着姬庆文扭头往黄得功脸上望去,却见他一双牛铃般的眼睛瞪得又圆又大,一张血盆大口张得同样又圆又大,已是说不出半句话来。

这样的神态,同“淡定”二字没有一钱银子的关系。

于是姬庆文干咳了两声,说道:“好了,别看了,你们都把眼珠给我塞眼眶里,小心进了楼,眼珠都看得掉了出来。”

于是众人在那龟公的带领下,通过池塘上架着的那座虹桥,便进了“绛云楼”的中庭。

这“绛云楼”是一幢上下三层的建筑,进了中庭便是一间挑空直贯三层的天井,地面均用上好的青石铺就,靠窗摆了一圈形制甚为精致的桌椅板凳,同寻常酒楼没有什么两样。

而这些桌椅之上,早已是高朋满座,姬庆文注目望去,果然如那龟公所言——其中真的有苏州城内不少达官显贵——只是这里毕竟是烟花柳巷之地,打起招呼来未免有些尴尬,姬庆文便只能装聋作哑,寻了一张僻静的座椅坐下。

又见正对大门的地方,搭了一座颇大的戏台,应就是平日里演出、唱戏、说相声逗顾客开心所用。戏台之后便是一部宽大气派的木质楼梯,通往暖香阁上面两层。阁中二层、三层则没有更多花样,只修造了一圈房间,只是房门统统紧闭,看不出其中精妙,想必便是寻欢之人同娼妓颠鸾 倒凤的所在了。

姬庆文本来以为既然是青楼妓院,那布置起来自然应是媚俗妖艳至极,然而这座“绛云楼”所用门帘帐挽都用天青、海蓝等清净颜色,悬挂的条幅绘画也均是名家手笔,格调甚是高雅,一时竟让人想不出此处同那男盗女娼之事能有什么联系。

姬庆文正在左左右右、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地观察,那龟公却十几殷勤地招呼起来,问道:“姬大人,现在差不多是中午时分了,要不要点几样小店特有的清爽小菜?再叫几个姑娘过来作陪?”

姬庆文眼睛一斜,问道:“看你们店的摆设,就知道酒菜、姑娘都不便宜。怎么?我今天可没带着钱,不怕我赖账吗?”

龟公赶紧陪笑道:“姬大人又拿小的开玩笑了。姬大人那么有钱,又哪会欠我们的吃饭银子?就算欠,那也是小店孝敬您老人家的。”

说着,那龟公打个千儿,就走下去了。

过不半刻,那龟公便托了个盘子,端了七八样冷热小菜,在姬庆文面前摆了整整一桌子,又招来三个浓妆艳抹的妓 女,在姬庆文、黄得功和小多子身边坐下。

姬庆文见这几个妓 女虽然打扮得十分用心,却怎奈容貌底子不好,依旧脱不了庸脂俗粉的气质,别说比白莲教周秀英、苏州商会申沉璧还有男扮女装的柳如是了,就是比起姬庆文刚纳的小妾杏儿来,也是颇为不足。

于是姬庆文挥挥手,斥退了过来陪伴自己的一个妓 女。

只见她失去了这个同大名鼎鼎的苏州织造提督套近乎的机会,脸上顿时浮现出失落和失望的表情,拖着懒散的步子便走开了。

可姬庆文身边的小多子和黄得功却经受不起这样的诱惑,早就同身边的妓 女有说有笑地攀谈起来,特别是黄得功,早将老母亲的教诲忘到了九霄云外,原本极为笨拙的一张嘴,也忽然变得伶俐了起来。

姬庆文却不去管他们,见这处“绛云楼”虽然装饰不俗、饭菜也还算好吃之外,也没有什么太过吸引人的地方,便抄起筷子夹菜吃饭,想着赶紧吃晚饭,便要回衙门继续办正事。

却不料中庭之中不知何人高呼一声:“嘿,这酒菜有什么好吃的?还不快请柳如是姑娘出来,给大家唱首曲子。她要肯露面,再多的钱,老爷我也出得起!”

姬庆文一听见“柳如是”三个字,顿时来了精神,伸手将一旁伺候的龟公招了过来,低声问道:“怎么?柳如是姑娘,也在你们店里?”

那龟公颇有几分得意地笑道:“原来大人还不知道啊!柳姑娘原来是住在南京秦淮河边上的。可她最近几个月说是那边住得久了,太闷气,想要换个地方,来苏州居住。这不,老板娘疼爱柳姑娘,便在前个月盘了这破酒楼,重新装修过了,便让柳姑娘居住……”

姬庆文道:“你们老板娘倒也是大手笔,柳如是姑娘轻飘飘一句话,便能让她花那么多钱,到苏州来另造一座妓院。”

“可不是嘛!”龟公答道,“南京城的名妓,号称秦淮八艳。柳如是姑娘在这‘八艳’里头也是独占鳌头,只有新进的陈圆圆姑娘能同她一较短长。南京城里多少富家子弟,搬空了金山银山,想要听柳姑娘单独唱一支曲子,都不可得呢!”

姬庆文笑道:“原来如此。不过我同柳姑娘倒有几面之缘,当初姑娘还帮过我一点小忙。你能不能安排一下,我要向柳如是姑娘当面致谢。”

龟公脸上堆着笑,说道:“不怕姬大人怪我不会说话。这里的客人,十个里头有八个,都说自己和柳姑娘有缘的。要是小人一个个安排过来,不得安排到猴年马月去?您老还是先歇歇吧……”

姬庆文听他这话说得很不客气,抬起手一拍桌子,骂道:“你,你给我讲讲清楚,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要是说的我不高兴了,信不信我派兵把你这地方给拆了!”

第十章 敢跟我作对? 第一二六节 斗诗

这龟公显然是伺候惯了姬庆文这样难缠的客官,脸上笑容不改,不慌不忙地说道:“大人这又何必呢?我们开行院行当的虽然下贱,却也是照章纳税。您拆了我的楼,地方少了份税收,楼里这么多老少爷们也每处吃喝,这样损人不利己的事情,大人有何苦去做呢?”

这龟公说得还真有几分道理,将姬庆文堵得一愣,说道:“我就随口说了一句,你倒还了我一车。得了,看你也是个没主意的,我也不为难你,你去把你家老板娘请来,我自然有话对她说。”

龟公又笑道:“姬大人能有这样的见识,那可就是小人的福分了。大人不是想要见老板娘么?喏,那里下来的就是……”说着,龟公向中庭前方的舞台上一指。

姬庆文朝台上望去,果然见一个三十多岁、不到四十岁的红衣女子,摇曳着腰肢,款步走到台上,用团扇掩着嘴巴,先“哈哈哈”笑了一阵,方才说道:“诸位,诸位,奴家我便是这处‘绛云楼’的老板娘,年轻时候在秦淮河畔也有些名号,叫‘马湘兰’的就是。”

众人见她虽是徐娘半老,却也风韵犹存,眼角、额头、嘴角虽然布满了厚厚的胭脂也遮盖不住的皱纹,五官的比例和位置却是恰到好处,可见她年轻时候也必是一位绝色的女子。

只听他接着说道:“奴家也是花国之中一路蹚水过来的,知道这里头的规矩——我们‘绛云楼’百十来个姑娘,加起来都抵不上一个柳如是姑娘——诸位光临我这‘绛云楼’想必都是冲着柳姑娘来的吧?”

中庭之中立即有客官附和道:“你这老鸨子倒也识时务,知道我们都是来见柳姑娘的,那你还不请她出来?”

马湘兰掩嘴笑了一阵,说道:“柳姑娘就在这楼里头,请她出来自然方便。可诸位这么多人,柳姑娘出来给诸位露个脸、唱支曲,谁也轮不上同柳姑娘多说半句话,又有什么意思?”

可不是嘛!

要是只见柳如是一面,那连这进场的二十两银子都不用给了,只要日日夜夜守在这“绛云楼”之前,总有一日能等得到柳如是出门的……

于是又有人高声问道:“老鸨子你有话直说,少卖关子!”

马湘兰又笑道:“这里这么多的客官,要是人人都同柳姑娘见上一面、说上几句,就怕把姑娘累坏了。不如这样如何,诸位分个高低上下,夺得魁首的,自然听柳姑娘为您单独弹唱上一首曲子,说上几句知心的话……”

她话音未落,中庭之中便有人起哄道:“高下?这高下怎么分得出来?总不见得谁个头最高,谁就能同柳姑娘见上一面吧?”

姬庆文听了却笑道:“这主意倒好,我看现在这里的人,就数黄得功个头最高了。要是按个头分高下,黄得功可以独占鳌头了。”

却听马湘兰又“哈哈”笑道:“这位爷开玩笑呢。又不是皇上选大内侍卫,要这么高做什么?”

却又有人说道:“哼!说来说去,还是要钱。老鸨子你不如干脆一些,开个价,我们出得起的出、出不起的自然知难而退,省得在这里抓耳挠腮地戏弄我们!”

马湘兰笑道:“这位爷说话实诚,奴家也是钦佩的。可天底下那么多钱,再怎么赚都赚不完。刚才下楼之前,奴家听我们姑娘说了,今日以诗文比较,诸位作诗作得最好的,自然可以同柳姑娘相会。”

马湘兰话音刚落,中庭之中立即响起窃窃私语之声,这声音继而越来越响、越来越大,终于哄哄闹闹乱成一片。

原来在座之人,大多是世家子弟或者官宦人家,虽然未必能有什么经世济民的真才实学,却大多以风雅自诩——诗文,作得未必就好,但搜肠刮肚地总能作上一两首,搞不好今日就能力压群雄,赢得同柳如是造膝晤谈的机会。

中庭之人个个跃跃欲试,只有姬庆文心灰意冷。

他从后世穿越过来,从来没有学过怎么吟诗作对,要他写首诗出来,真比要他扛三百斤的沙包还难;偏偏学识过人、才华出众的李岩被自己安排留在松江,经营那座新码头……

想到这里,姬庆文几乎已是放弃了,心想:凭才华今天我是见不着柳如是了,只有改日找机会多出几两银子,才能同她会面了。

姬庆文正胡思乱想,那马湘兰在台上高声说道:“诸位静一静,静一静!我家姑娘也不是让诸位胡乱作诗,先出了个题目,让诸位依题作诗,既能有的放矢、也好分个高下不是?”

中庭之人听了她的话,立即安静下来。

有人高声问道:“什么题目,老鸨子你快说啊!”

马湘兰笑了两声,说道:“题目也不刁钻,诸位写一首‘七律’要写尽相思之情,仅此而已。”说着,她扫视了台下一眼,又道,“那诸位就请开始吧,多攒几首好诗,说不定奴家还能给诸位刻印一部诗集呢!”

马湘兰说罢,中庭之中便又窃窃私语起来,过了许久,依旧没有一个人敢起身作答。

原来是这“以相思为题的七律”,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名家写了多少传世之作,现在中庭中人,如果仓促吟咏出来,不是步了先贤的后尘、便是落了已有的俗套——没一个人有把握能够独领风骚。

过了许久,终于有个书生站起身来,战战兢兢念了一首自己搜肠刮肚刚刚写好的“七律”,众人默默听完,无不垂首摇头——这首诗写得实在是平常得很,没有半点出彩之处。

那书生见众人这副模样,脸上一红,便赶紧坐了下去。

众人见他折戟沉沙,料想这自己做的诗也未必能比他强到哪里去,万一贸然说出来,搞不好也要贻笑大方,便更加不敢出头了。

就这样又等了片刻时候,却听马湘兰笑道:“诸位,诸位。怎么今日大家才思枯竭,竟做不出像样的诗来?奴家我倒有首诗,念出来让大家哂笑哂笑。”

说着,马湘兰在台上走了几步,口中吟咏起来:

“飞阁凌云向水开,好风明月自将来。

千江练色明书幌,万叠岚光拂酒杯。

何处笛声梅正落,谁家尺素雁初回。

芳尊竟日群公坐,得侍登高作赋才。”

她这一首诗暗含讥讽之意,揶揄众人只知道舞文弄墨、喝酒调情,竟然没有一个人有真才实学的——顿时说得中庭之人无不羞愧不已。

正在这时,却听有人说道:“老鸨子何须这样作弄人?不如我来作一首,让诸位品评品评。”

说罢那人便低声吟咏道:

“不惮风波两日程,孤舟聊系故人情。

菊花与我为宾主,醴酒从人结弟兄。

秋谷已销吴甸雨,寒潮不上阖闾城。

白头欲制乌啼曲,付与渔郎短笛声。”

在场之人听了这首诗,无不敬佩不已——这首诗没有一个字点出“相思”二字,却字字都在写“相思”之情,又能寓情于景、娓娓道来,可谓是诗中的极品了。

马湘兰听了这首诗,也禁不住夸赞道:“好诗!好诗!奴家我在秦淮河边开了那么久的行院,也见了不少江南才子、读了不少绝妙好诗,却没一首能同今日这首相提并论!这首诗,是哪位的大作,还请现身……”

那作诗之人自矜身份,并没有起身或是举手,半晌才有身边之人说道:“这位,是这位老先生做的诗!”

马湘兰注目望去,忽然“哎呦”惊叫一声,便赶忙从台上走到那人身边,满脸堆笑道:“原来是虞山先生来了,您老怎么不提前打声招呼,奴家也好亲自来迎不是?”

第十章 敢跟我作对? 第一二七节 收买裁判

“虞山先生”?

好熟悉的名号。

姬庆文听到这四个字,忍不住扭头注目望去,却见这位正同老鸨子马湘兰说话的“虞山先生”,乃是个五六十岁的干瘪老头子,面相却甚是熟悉……

姬庆文在记忆之中搜索了没有多长时间,便记起这位“虞山先生”的身份来了——他不就是东林党的钱谦益吗?

只听那边马湘兰又恭维道:“虞山先生乃是东林魁首,文坛领袖,今天能到小店里来一试身手,小店真是蓬荜生辉啊!”

说着,她又挺直了身体,对众人说道:“诸位,诸位。虞山先生的诗,想来必是鹤立鸡群了吧……不知哪位还有大作指教,如果没有,那今日的斗诗的魁首就算是虞山先生的了……”

姬庆文听到这里已是忍不住了,起身问道:“钱受之(钱谦益的字)先生,你不是正在朝廷里当礼部侍郎么?怎么有空跑到苏州来了?”

钱谦益听了也是一愣,见说话之人乃是得罪过自己的姬庆文,便随即恢复了平静,摆出一副文坛大宗师的做派,说道:“老夫年高体弱,不堪驱驰,圣上仁慈,准予致仕,因此才到这边游山玩水而已。如何?姬大人有何指教?”

姬庆文能有什么指教?

他想指责钱谦益身为朝廷命官,跑到妓院里来同嫖客们比诗斗词,有伤朝廷体面——可钱谦益已经退休回家,现在可不是什么官员,反倒是姬庆文自己却是皇帝钦点的五品钦差。

他忽然又想起当初同男扮女装的柳如是,似乎对钱谦益不止一次地表示过欣赏仰慕,那这位东林领袖、道德仰慕楷模的钱谦益,屈尊到这“绛云楼”这种地方来,十有八九是为了柳如是这个绝色女子。

一想到这里,姬庆文心中顿时犯起一股若有似无的醋意来。

正在姬庆文在胡思乱想、默不作声的时候,钱谦益已经站起身来,说道:“老板娘,既然姬大人没有什么指教,那就请带我去见识一下柳如是姑娘的风采吧!”

姬庆文听了这话,不知何处来的勇气,脱口而出道:“且慢,我也有首诗,写得比钱受之先生的更好……”

他话音未落,中庭之中便哄笑声一片,立即有人说道:“这位大人,你口气也太大了吧!知道这位钱先生是谁吗?他的诗词文章若称第二,恐怕普天之下便没有几个人敢称第一了!”

姬庆文当然知道钱谦益的文采;而他对自己肚子里有几滴墨水,也是心知肚明——胡乱写出来的诗无论如何都不能同钱谦益相提并论。

所谓急中生智,姬庆文忽然有了个鬼主意,赶紧吩咐身旁的黄得功这就出门去就在“绛云楼”边的织坊里走一趟,自己则努力压服住胸中一颗惴惴不安的心,故作镇定地坐在座位之中。

那边钱谦益听姬庆文大言不惭,倒也被激出几分好奇,慢慢坐了下来,脸上露出讥讽的表情,说道:“哦?据说姬大人颇有经营之道、又平伏民变立下军功,却不料文采也是极为出众的。这样文武双全的大人才,终我大明朝一代,唯有于谦于少保、阳明先生王守仁两位而已。竟没料到,姬庆文大人也又这样的才干……那可真是社稷之幸、万民之福了啊!”

他这几句揶揄的话刚说完,中庭之中便又响起一阵哄笑之声来。

那马湘兰知道姬庆文的身份,虽然并不相信他能写出比钱谦益更好的诗来,却也不愿轻易得罪他,便向钱谦益蹲了个福,缓缓走到姬庆文身边,笑盈盈问道:“大人有什么好诗,不妨念出来听听。即便比不上钱先生,自然要比这些看客们强多了!”

马湘兰这话算是有言在先,给足了姬庆文面子——她能有这样的情商,也难怪能从一个娼妓起家,接连在南京、苏州开办青楼妓院了。

可她没想到的是,从后世穿越而来的码农姬庆文,写得诗固然难忘钱谦益的项背,比起那些围观说风凉话的看客们,也是颇为不及。

因此只见姬庆文一张并不帅气的脸憋得通红,在瞬间勃发的肾上腺素的激励下,他终于放下所有的面子,开口吟诵道: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他疙疙瘩瘩地将这首诗念完,中庭之中顿时沉寂下来,忽然又爆发出比之前几次响亮得多的哄笑声:

“嘿,这不是李义山(李商隐)的《无题》诗吗?”

“可不是吗?这诗我家四岁的儿子都会背,背得还比他流利不少呢!”

“哼!这个姬庆文,从来都是目中无人,一定是故意念这首诗出来戏弄我们的。”

…………

这下就连老鸨子马湘兰的面子都有些挂不住了,说道:“姬大人,你这首诗确实是好诗,可惜……”

正说话间,却见黄得功双手抱了个箱子,快步走到姬庆文跟前,将箱子轻轻放在桌上,用袖子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说道:“东家,东西我给你搬来了,没误事吧?”

姬庆文听了这话,顿时长舒一口气,说道:“还好,没误事,没误事。黄得功,你把箱子里的东西,拿出来给诸位看看。”

黄得功答应一声,极为难得地用异常轻柔的动作,将箱子上的盖子揭开,再将箱子里藏着的宝贝,一样一样端到桌子上。

只见黄得功端出来的东西明晃晃、黄澄澄,每取出一样,便引来众人一阵艳羡的感慨——这样的感慨重复了足有六遍,黄得功才停下手中的动作,却见他面前的桌子上已摆上了六座西洋座钟。

这些座钟或大或小,却都镀上了黄金、镶嵌了宝石,齐齐发出“滴答”、“滴答”的秒针跳动声音,仿佛正有一只无形的手,正在指挥他们发出如此美妙的乐章。

随着秒针的不断跳动,时间跟着缓缓流逝,不知不觉之间已到了正午十二点整。

这些座钟似乎是有意识的一般,见到了时间,立即同时运动起来——有正上方的盖子揭开,弹出七八只小鸟,一边歌唱一边绕圈飞行;有的从底座上打开一道小门,门中滑出一支乐队,演奏着同江南丝竹风格迥异的乐器;还有一座底盖完全打开,露出一座巴掌大的池塘,池塘之中竟喷出或高或低五六道水珠来……

方才还在啧啧赞叹的看客们,禁不住站起身来,努力伸长着脖子观看这难得一见的西洋景致,直到七八分钟过去,这些机关恢复原状,众人才在一片称赞声中缓缓坐回了位置。

姬庆文见状,脸上露出得意的表情,却问马湘兰道:“老鸨子,我问你,我刚才的诗好不好?”

说着,他又用低到极点的声音说道:“你要肯帮我,这六台座钟,你随便选一台去……”

这些座钟,都是姬庆文这几个月里从往来的客商里购买的上等货色,就是放在原产地的欧洲,也是难得一见的珍品。

那马湘兰是个识货的,抬眼一见便知道这些座钟价值不菲,每台至少得值三千到五千两银子,要是搬一座到自己的店里,那可就是毫无疑问的“镇店之宝”了……

而姬庆文的暗示也是极为明显:只要马湘兰松一松口,说他那首诗写得最好,从而能让姬庆文单独去见上一见柳如是。

其实这也不是什么难事,只要老鸨子马湘兰开开口罢了,即便是姬庆文随口念的随便什么歪诗,凭自己这三寸不烂之舌,一样能给吹得天花乱坠——可偏偏他刚才却太不像话了,竟将李商隐那首脍炙人口的《无题》念了出来,让人想夸也无从下口……

第十章 敢跟我作对? 第一二八节 险些被你们给耍了

马湘兰正在犹豫之时,却听姬庆文“嘿嘿”一笑,又轻声说道:“据说老板娘除了在苏州新开的这家‘绛云楼’之外,在南京秦淮河畔还另有一份产业?那好,我好人做到底,你可以在这里挑选两台座钟!”

两台?

马湘兰表面不动声色,可心里已几乎是惊叫了出来:两台座钟那可就是将近八千两银子啊!而且以这里几台座钟的做工,你真拿八千两白银去买,还未必有缘能够买得到呢!

经过这番利诱,马湘兰已然是下定了决心,“哈哈哈”干笑两声,说道:“姬大人果然是才华出众,你这首七律,做得比虞山先生还要更好呢!依奴家看,今日赛诗的魁首,非姬大人莫属了!那就请姬大人跟我,去楼上同柳如是姑娘一会吧!”

此言一出,中庭之中一片哗然。其中有人说道:“老鸨子,你这也太不讲规矩了,这种诗怎么能排第一?”

马湘兰脖子一拧,反问道:“以‘相思’为题的七律,哪首比姬大人这首好?你倒是作一首给我听听?你们不服气的,都可以来试试!”

这话还真的将满楼的看客说傻了——李商隐这首《无题》,古往今来都是七言律诗之中数一数二的传世名作,而在表达“相思”之情的七律之中,更是旷古绝今一般的存在——别说是超越了,就算有人能写一篇同其并驾齐驱的诗作来,那也无疑是自取其辱。

然而马湘兰这样的说辞依旧不能服众,却听又有人说道:“老鸨子,你刚才说是比赛作诗,可没说比赛背诗。这首是妇孺皆知,乃是李义山的《无题》。你老鸨子当年也号称精通琴棋书画,怎么会不知道?”

马湘兰嘴巴一撇:“你说这是李义山的什么诗?”

“《无题》!”立即有人回答道。

“什么无题?怎么会有诗却没有名字?你说仔细了,我也好去买本《唐诗三百首》,查查到底有没有这首诗。”马湘兰道。

“诗名就叫《无题》。李商隐、李义山的‘无题’诗是有名的,读过几年书的人都知道。你老鸨子会不知道?”那人的语气有些气急败坏。

未待马湘兰回答,却听钱谦益笑道:“诸位同他争辩什么?那老鸨子分明是受了姬大人的贿赂,因此才肯装聋作哑、强词夺理,替他作弊而已。诸位要是能拿出想他一模一样的西洋座钟,那自然是你们的诗好了。”

姬庆文听了这话,心想:没想到这钱谦益气量倒也不小,还颇有几分文坛宗师的做派……

却听钱谦益又道:“姬大人也不要得意,像你这样投机取巧,能够滥竽充数到几时?还是趁着年轻,多学些真才实学才是真的。”

姬庆文不屑地一笑,拱手向钱谦益作了个揖道:“多承指教了。”

说罢他又吩咐黄得功和小多子在原地等候,便一转身,跟着马湘兰上了“绛云楼”。

姬庆文跟着马湘兰直上三楼,沿着过道走了许久,才在尽头停下,却见马湘兰伸手敲了几下门,笑着说道:“姑娘,依你的意思,今日斗诗,已比出魁首,我已领他在门外了。你就见见吧。”

话音刚落,便听门内传来回答:“妈妈,你就请他进来吧。”

这声音温柔委婉,却又带着几丝英武之气,正是姬庆文曾经听过的柳如是的声音。

马湘兰答声“好嘞”,便伸手推开房门,又对姬庆文道:“姬大人,那您就请进吧。你同柳姑娘好好吟诗作对,奴家就不相陪了。不过柳姑娘诗才高得很,你可别又背出别人的诗来应付,小心姑娘赶你出去!”

说完,马湘兰便笑哈哈地退了下去,下楼去那六台西洋座钟里挑选自己中意的两台了。

屋内的柳如是听到“姬大人”三个字,却是一愣,问道:“姬大人?你是哪位姬大人?”

姬庆文迈步进门,笑道:“柳姑娘真是健忘,当初织坊一别,最多不过一年的功夫,怎么就把我姬庆文给忘了?”

柳如是听了一愣,随即笑道:“原来是姬大人啊,来来来,请进来坐,请进来坐。”

姬庆文听了这话,这才敢迈步进屋,抬眼一看,却见柳如是的房间里头除了一张瑶琴、一把琵琶之外,便摆满了笔墨纸砚,不像是位姑娘的闺房,反倒更像是一位书生的书房。

抬眼又见柳如是身穿一身浅红色湖绸纱裙、外面套了身绛红色罩衫,脸上略施粉黛,显得极为妩媚动人;两道眉毛却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花得往上直挑,在眉宇之间显出一种难得的英气出来。

姬庆文第一次见到柳如是时候,她还是男子装扮,只觉得这位“公子”长得太过清秀了些,可如今他看到柳如是的女装打扮,方才知道所谓“秦淮八艳”之首并没有半点夸张,这样的眉眼、这样的容貌,无论放在哪里都是首屈一指的大美人。

看着看着,姬庆文竟有些痴了,两只眼睛直勾勾盯着柳如是的脸,不愿移开分毫。

柳如是似乎早已习惯了男子这样的目光,用一种极为优雅的姿态,将手中正在阅读的一本书放在桌上,起身蹲了个福,说道:“姬大人,许久不见了,还请这边来坐,我们正有几句话好说呢!”

说着,柳如是微笑颔首,伸出玉葱一般的手指,向身边一只秀墩指了指。

姬庆文看到她这样的姿态仪表,已然是醉了,不由自主地按照柳如是的指示,坐在她指定的那个秀墩之上。

姬庆文束手束脚,柳如是却是落落大方,替姬庆文倒了一杯暖茶,便掩嘴笑道:“姬大人,正如你所言,当日苏州织坊一别,恰好是期年左右。这一年之中,姬大人做出好大一番事业,便是我等这样的下九流的女子,对大人的名声也是如雷贯耳呢!”

姬庆文一听这样一个美人如此称赞自己,立刻得意起来,故作谦逊道:“个人的奋斗也离不开时代的潮流嘛。我这也不过是站在了时代的风口浪尖之上,有句话讲:风大了,猪也能上天——”

这几句段子将柳如是逗得一乐,掩嘴笑道:“大人说话可真有趣,比起那些故作正经的老学究、小孝廉来,可不知强到哪里去了。”

姬庆文听柳如是又在夸奖自己,便更加得意忘形起来,说道:“那可不是嘛!刚才在楼下斗诗,我连钱谦益都比下去了,否则又怎么有缘上来同柳姑娘见上一面呢?”

柳如是听了这话,神色忽然一紧,随即又放松下来,自失地一笑道:“不瞒大人说。今日妈妈出的题目,原就是我自己拟的,为的就是让钱受之(钱谦益的字)能够独占鳌头,也好名正言顺地同他一晤……却不料姬大人的诗,竟写得比钱先生的更好……”

姬庆文将这句话咀嚼了一番,终于转喜为怒,咬牙道:“好啊,原来你们是故意做局,我险些被你们给耍了!哼!我也不瞒你说,我可没有什么写诗的本事,可我有的是钱,两台西洋座钟,便将你口中那位钱受之先生挖空心思写出来的好诗给比了下去!”

柳如是何等聪明伶俐之人,一听这话,立刻就猜出是马湘兰贪财的毛病又犯了,临时改变主意指定姬庆文获胜,便幽幽地说道:“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钱受之先生处心积虑同我商议好了的事情,竟被姬大人轻描淡写,就这样破解了……”

“处心积虑”?“商量好了事情?”

姬庆文听了这话,眼睛忽然一亮,追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们处心积虑地想要做什么?你给我说说清楚!”

第十章 敢跟我作对? 第一二九节 叫啊,叫破喉咙啊!

柳如是虽然饱经世故,却终究不过是个二十多岁的女子,见姬庆文这样声色俱厉的质问,脸上顿时闪过一丝慌张的神情,说道:“没,没,没有。我不过是顺口一说罢了,姬大人不……不要放在心上……”

姬庆文见柳如是说话之时,两只乌黑透亮的眼珠不由自主地向左上方斜挑,正是他看过的FBI纪录片里说谎的典型表现。

因此他心中有底,便又问道:“柳姑娘,我问你,你同这个钱谦益,之前有没有见过面?”

柳如是顿了顿,说道:“没,没见过面……”眼睛却依旧不敢直视姬庆文。

姬庆文灵机一动,又问:“那你们见面时候,老鸨子马湘兰有没有在场旁听?”

柳如是毫不犹豫,当即否认道:“没有,我们是将妈妈支开之后,再……”

不打自招!

柳如是也忽然意识到了这点,慌忙捂住嘴巴,两只眼珠在眼眶里乱转,可就是想不出半个能将说出去的话收回来的办法……

却听姬庆文冷笑一声:“看来你们果然早已狼狈为奸。”

“姬大人,你这样说话太难听了。什么叫‘狼狈为奸’?我们不过是……”柳如是道。

“不过是什么?你给我说清楚?是不是有意来针对我的?”姬庆文依旧用咄咄逼人的口气质问道。

“不知道!”柳如是忽然想起“言多必失”的古训来,“我不知道,你也不要再逼我了。姬大人,你我缘分已尽,桌上这碗茶,你喝了就请回吧……”

姬庆文岂是会被柳如是这样一句话就打发了的,两只眼睛瞪得浑圆,直勾勾盯着柳如是看,恶狠狠说道:“看来你们处心积虑,在观前街新开一家青楼,也是针对我而来的了。哼!当我姬庆文是吃素的?你们有什么打算?还不给我从实招来!”

柳如是瞥了一眼姬庆文,见他面目狰狞十分可怕,又兼柳如是自己心里有鬼,吓得赶紧将目光移了开去,低头将衣服上两根带子解开又松开,松开又解开……

姬庆文见柳如是这般欲说还休的模样,却是别有一番风情,就仿佛天上降下的仙子,心中忽然升起一股歹念,狞笑一声,上前两步,一把将柳如是抱在怀中,便在她身上乱抓乱摸起来。

柳如是被他吓了一跳,慌忙说道:“姬大人,你在做什么?这样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姬庆文撇着嘴说道:“体统?你跟我说体统?也不看看这是哪里?是说体统的地方吗?”他一边说,一边揉搓起柳如是胸口那两座紧实的肉 丘起来。

柳如是脸颊涨得绯红,可无论自己怎样挣扎,都挣不脱姬庆文的双臂,只能说道:“大人,你可别忘了,你现在是在‘绛云楼’里面。有道是‘强龙不压地头蛇’,我高呼一声,立即便有看家护院的龟公、门子闯了进来……恐怕大人脸面上不好看!”

姬庆文答道:“我姬庆文在这里本就没有什么好名声……你想叫就叫吧,叫破喉咙也可以……信不信我现在就把你扒光了,让进来的人,好将你这位‘秦淮八艳’之首看个通通透透!”

柳如是不知是被姬庆文这两句话吓的,还是被他双手摸的,已是浑身上下香汗淋漓,用细碎的牙齿咬了咬下嘴唇,说道:“我是个娼妓,没脸面也就没脸面了。大人是朝廷命官,要是同样被扒光了衣服、痛打一顿、游街示众,恐怕连朝廷的脸面都要给大人丢光了!”

“哈哈哈!”姬庆文放声大笑,“柳姑娘,你也太小看我姬庆文了。你难道不知道吗?我奉旨招募了五百乡勇团练,都用戚家军军法治军,所用刀剑兵器都是天下最精良的。别说是你们小小一个妓院了,就是调集起苏州府全部衙役、驻军,都未必是我的对手。哼!你敢让我丢人?可以!我让你这座‘绛云楼’今天夜里就夷为平地!”

柳如是到苏州来也有些日子了,姬庆文麾下这些团练的厉害,她也是颇有耳闻,据说仅凭两百人的兵力,就敉平了几千叛军,而且自身无一阵亡,这样的战斗力,绝不是绛云楼里几个欺软怕硬的看门人能比拟的……

想到这里,柳如是终于屈服在姬庆文的淫威之下,叹了口气,说道:“也罢,大人请停手,有什么话,大人就请问吧……”

姬庆文扪心自问,真心希望柳如是反抗到底,那自己就能乘乱将柳如是这位绝色女子给“嘿嘿嘿”了。

然而既然柳如是已然服软,那光凭自己“怜香惜玉”的性格,姬庆文也不能再用强,只能恋恋不舍地将柳如是从自己的“魔爪”之中放开,定了定心神,说道:“那我先问你,钱谦益不在京城里当他的礼部侍郎,怎么会跑到苏州来?”

柳如是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服,远远坐在自己的绣床边上,答道:“钱先生说他原本想当首辅大臣,大展一番宏图的。却不料连内阁都没进去,做个礼部侍郎,还列在资历、年功比自己弱的徐光启大人之后。这官当得没意思,便索性辞官回乡了。”

姬庆文冷笑一声:“哼!你还不知道吧?这钱谦益之所以进不了内阁,是因为我将他同阉党、宦官勾结的铁证觐献给了皇上。当今皇上是个眼睛里不掺沙子的人,又怎能容他这样两面三刀之人在身边参赞?”

柳如是点点头,说道:“我也听钱先生是这样说过,当时还以为是他想多了,竟不料果真是姬大人从中作梗,将他从志在必得的首辅位置上给拉了下来。”

“哼!那他一定是对我恨之入骨了。”姬庆文接话道,“那我问你,钱谦益到苏州来,准备怎样对付我?”

柳如是摇摇头,答道:“那我也不知道了。只说让我求妈妈在苏州这边也开一家行院,专门用来掩人耳目,好让他同一个叫郑什么龙海商会面……”

“郑芝龙!那人是不是叫郑芝龙?”姬庆文几乎是惊呼着将这句话说了出来。

柳如是微微颔首:“似乎是叫这么个名字……”

姬庆文听了心里直打鼓——

郑芝龙对自己有所不满,他早已有所察觉,正想着如何软硬兼施地把他安抚下来;却没想到郑芝龙早已同钱谦益搭上了线。

而这个钱谦益虽然已经退休回家,可到底还是文坛领袖、东林党魁,朝廷之中门生故吏不知有多少,对苏州商会的影响力也是非同小可,偏偏还是自己的死对头。

若是郑芝龙真的同钱谦益联起手来,一明一暗对付自己,无疑是一招釜底抽薪之计,要至自己于死地啊!

想到这里,姬庆文顿时头皮发麻,又问道:“那你知不知道,钱谦益和郑芝龙之间,到底有些什么勾当?”

柳如是轻轻摇了摇头,说道:“那我就不知道了。我当时还劝钱先生,说姬大人虽然做事不拘小节,却是一位少见的真心为朝廷、为百姓办事的好官。钱先生或许同姬大人之间有些什么龃龉,只要大家都出于一片公心,只要能够坐下来推心置腹地谈谈,想必没有误会是不能澄清的。”

“哼!你少说风凉话!”姬庆文此刻已是怒火中烧,听不进柳如是的任何解释,“你别又是再骗我吧?信不信我又要动粗了?”

说着,姬庆文便从座椅上站了起来,向柳如是的方向走近了一步。

柳如是顿时吓得花容失色,伸出一双玉手,下意识地捏紧了衣襟,眼中已是迸出泪来:“大人,别,我说的都是实话,都是实话……”

第十章 敢跟我作对? 第一三〇节 老子吃定这颗嫩草了

姬庆文见到柳如是这般梨花带雨的样子,打从心眼里还真想来他个霸王硬上弓,可从小接受的民主法治教育,却不容得他做出这种事情,心中暗暗叹了口气,依旧坐了下来,说道:“好,我姑且相信你说的是真的……不过我耳目清明得很,自然有验证的法子。要是让我知道你还在对我撒谎,哼!看我怎么处置你!”

柳如是忙道:“我不敢,不敢有半句谎话……”

姬庆文又叹了口气,说道:“柳姑娘,你这样绝美的女子,又何须对那钱谦益如此倾心呢?我们老家有句话,叫做‘老牛吃嫩草’——你这么鲜嫩的一棵青草,被钱谦益这只老牛吃了,岂不是太可惜了吗?”

柳如是听他话说得诚恳,也跟着叹了口气:“我家本来是官宦世家。老祖宗早年跟着张江陵老相公(张居正)办事,张老相公死后,万历皇帝改弦更张,尽废张老相公的新法。我家先祖看不过去,上表多说了几句,触怒了万历皇上,皇上龙颜大怒,当即降下旨意,将我全家贬为贱民乐户,我便只能沦落至此了……”

姬庆文听柳如是说得凄苦,倒也产生了几分恻隐之心,便又问道:“你跟我说这些有什么用?这又和钱谦益有什么关系?”

柳如是抿了抿嘴巴,说道:“我倾心于钱先生,一则是因其诗词歌赋确为文坛领袖,佩服他的才情。二则他是东林领袖,朝廷里头有他数不清的门生故吏,说不定在皇上跟前说几句好话,便能免了我全家的贱籍。”

姬庆文叹道:“我看你也是个可怜之人。不过那钱谦益已然退休致仕,大概是没有本事办成这件大事了。唉,你既然有这样的苦衷,那不如我替你想想法子,说不定能让皇上开恩,给你个出头之日。”

柳如是听到这里,已是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问道:“大人,你……你……你说的是真的?”

姬庆文极为认真地点了点头,答道:“我有言在先,这种事情我从没做过,也不知道皇上会不会答应。只不过尽力而为而已。”

这话已让柳如是足够感动了,只见她两行泪水不争气地从扩眶而出,在他清秀的面庞上流成两条潺潺小溪,哽咽着说道:“大人能有这番好意,我无以为报。若是大人真能替我了却这份心愿,小女子下辈子做牛做马……”

“谁要你下辈子?我要你这辈子就跟定了我!”姬庆文不知何处来的勇气,将这句穿越之前自己羞红了脸也说不出来的话,脱口而出便说了出来。

柳如是听了这话,胸口一颗小心脏“扑通扑通”乱跳,好不容易定住心神,方道:“只怕我今生已是个下贱女子,不配跟着大人……”

姬庆文心中一慌,料想大概是钱谦益已同柳如是发生了关系,心中一股无明业火顿时燃起,“腾”地站起身来,转身一脚踢开房门,朝楼下大声吆喝道:“小多子,小多子!你快上来!”

小多子此时正同一个作陪的妓 女调笑,听主人姬庆文的喊叫,立即放下酒杯,快步跑上了楼。

那正在招呼客人的老鸨子马湘兰听到声音,还以为是自己的心头肉、摇钱树出了什么事情,跑得竟比小多子还快,三步两步便上了楼、进了屋。

她抬眼见姬庆文怒气冲冲、柳如是满脸泪痕,还以为是姬庆文对柳如是动了什么手脚,急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放声哭喊起来:“哎呦喂,这可要了老娘的命了!徐公子肯出三万两银子,要替姑娘开瓜,姑娘都没答应。如今叫姬大人得了……”

柳如是听了这话,赶忙跑了上来,用力将马湘兰扶起,口中说道:“妈妈,你说什么呢!我同姬大人可没做什么事情啊……”

马湘兰听了这话,立即收住哭声,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说道:“话虽这么说。大人把头伸出去瞧瞧,看看底下多少客官盯着楼上看呢!弄出这么大动静了,柳姑娘折损了身价,这可怎么办啊?”

姬庆文往楼下看去,果见中庭里的看客们,一个个抬起脑袋、睁大眼睛、张开嘴巴,仿佛嗷嗷待哺的小麻雀,无不盯着楼上看。

姬庆文收眼回来,用带着几分轻蔑的口气说道:“你方才说,有个什么徐公子,肯出三万两银子给柳姑娘破……那我现在问你,要替姑娘赎身,需要多少银两?”

马湘兰听了一愣,随口说道:“三……三十万两……三十万两!而且还要现银!”

柳如是听了一惊,忙道:“妈妈怎么狮子大开口?前几日媚香楼的李香君、李姐姐从良,赎身银才五万两。三十万两实在是太多了……”

此刻小多子也已跑了上来,听到三十万两的数目,吓得嘴也闭不拢,惊呼道:“好天爷!三十万两银子!这么多钱,半个西安城都买下来了!”

姬庆文斥道:“小多子,我的事,你不要插嘴。你这就回去,把李元胤给我叫来!”

他见小多子快步下楼,便又对马湘兰说道:“老鸨子,我虽是朝廷命官,却也是个在生意场上混的。柳姑娘这样的品相,三十万两银子的赎身钱虽然不多,却也不少了!不过不要紧,我有的是钱,这三十万两银子——我出了——只不过柳姑娘有件心愿,还待我去完成。待这件事情办完,我再出赎身钱不迟!”

马湘兰是何等聪明之人,知道姬庆文开出来的不过是一张“空头支票”而已,脸上顿时露出不屑的表情。

却不料姬庆文又接着说道:“你今天既已给我开出了三十万两银子的赎身钱,我也已认了下来。若是有朝一日,被我听说你用低于这个数字的银两,将柳如是姑娘卖给了别人。哼!那就是欺负我姬庆文没本事。那就小心我不客气了!”

马湘兰听了这话,两只眼睛一抬,用眼角瞟着姬庆文,说道:“姬大人,您老也太把自己当一回事了!老娘我招待过的客官里头,四品、五品的官员论斤卖;二品、三品的大官也不少见;一品大员、亲王郡王的也认识几个。大人想要吓唬人?那可是找错地方了!”

正说话间,姬庆文却见李元胤快步从楼下跑了上来,心里觉得奇怪——小多子奉了自己的命令去找李元胤过来,怎么不过转眼功夫,他就来了——后世的博尔特,也没有这么快的腿脚啊!

却见李元胤走到姬庆文面前,地上一份书信,说道:“大人,这封书信十万火急,请大人现在就拆看!”

姬庆文接过书信,见上面整整齐齐黏着三根鸡毛——正是传递紧急军情的鸡毛信,这才知道李元胤不是被小多子叫来的,而是专程到妓院送这份紧急文件来的。

想通了这点,姬庆文心中顿时一紧,见这里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不是拆看这等机密信函的地方,便一转身便折了回去。

马湘兰见姬庆文又要回到柳如是的房间,急得赶忙将他拉住,说道:“你,你要做……”

她话未说完,便被李元胤喝住:“你是什么人?怎敢搅扰姬大人办事?若再敢无理取闹,小心本官不客气!”

李元胤相貌堂堂、剑眉星目,再加上身上穿着的飞鱼服、腰间佩着的绣春刀,可比姬庆文厉害多了——至少看上去是这样——立即就将泼辣的马湘兰吓得缩在一边,眼睁睁看着姬庆文进了屋子、又掩上了门。

过不许久之后,姬庆文便从房内走了出来,脸上却蒙上了一层阴影,对李元胤说道:“李指挥,出大事了!走,我们这就回衙门去!”

第十章 敢跟我作对? 第一三一节 终究必有一战

说着,姬庆文迈开大步“登、登、登”便往楼下走去。

李元胤虽不知道他带来的这份书信里到底写了什么,却也明白必然是发生了极为重大的事件,便也跟着下了楼。

姬庆文见楼下黄得功还在同身边的女子喝酒调笑,便厉声命令道:“黄得功,你把你老娘的话都忘了吗?还在这里厮混,要办事了,跟我走!”

黄得功这才从迷梦之中惊醒,顾不得面前的美酒和身旁的美人,答应了声“是”,便起身往姬庆文身边走去。

姬庆文抬脚刚要离开“绛云楼”,扭头忽然看见钱谦益满脸疑惑地四下张望,当即招来李元胤道:“李指挥,瞧见那个钱谦益了吗?你派几个靠得住的锦衣卫弟兄,给我把他看管在这‘绛云楼’里,好吃好喝尽管招呼,就是不能离开这里半步!”

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还有,不能同楼上那位柳如是姑娘接触。”

李元胤看了一眼钱谦益,蹙眉道:“这件事情怕不好弄。钱谦益虽然辞官不做了,但身份太扎眼,就怕事情办不好……”

“办不好也要办!”姬庆文斩钉截铁地说道,“这件事情,同这封鸡毛信里提起的要紧事大有瓜葛,要是办砸了,误了大事,我要拿你是问!”

李元胤从未见过姬庆文有这样咄咄逼人的神态和语气,意识到事情的极端重要性,赶紧快步跑出“绛云楼”,领着三个锦衣卫打扮的人重新回来,一指钱谦益,便命令那三人将其看管在此。

钱谦益见自己被软禁起来,立即高声叫骂,直斥锦衣卫为虎作伥、做事霸道。

然而姬庆文眼下正有十万火急的大事要去办理,根本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同他在此处掰扯,摆摆手便离了这座“绛云楼”。

回到就在左近的苏州织造衙门,姬庆文这才想起自己一文一武两位心腹——李岩、陈文昭——都还在松江府管理码头事务,便又换了快马,同李元胤、黄得功、小多子一同往松江府疾驰而去。

他们一行一路快马加鞭,才用了不过两个半时辰,在华灯初上之时,便已抵达了松江府那座新建的码头。

来不及观看码头上繁忙的景色,姬庆文便同另外三人,从码头外城墙般的围堰入内,直趋一座四层高楼。

这座高楼,正在码头中心,从最高层可以俯瞰整座码头以及外海的情况,乃是姬庆文特意派人修建起来的。

楼下有专门负责看守的团练兵士,见姬庆文匆匆忙忙赶来,不敢怠慢,赶紧迎了上来,帮着将马匹拴好。

此刻李岩正在四楼书房之内凭栏远眺、把酒观风,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忽见姬庆文等人火急火燎地走了进来,便笑道:“姬兄,又出了什么大事了?弄成这副匆忙的样子?”

姬庆文一路过来,水米未进,肚子空空如也不说,喉咙更是干得要冒出火来,见桌上泡了一壶茶,伸手一摸不烫,抄起茶壶,便直接用嘴接着壶口便牛饮起来。

李岩笑道:“姬兄,我这可是陈年的老茶,味道干涩得很,你犯不着这副模样啊!”

姬庆文放下被喝空了的茶壶,打了个饱嗝,说道:“李兄,现在不是说笑的时候,你好好看看这份急件!”

说着,他便从怀中掏出那封已被揉得皱巴巴的鸡毛信,递到李岩手中。

李岩接过信函,就着灯火阅读起来——他越看越是惊讶,表情也跟着严肃起来,读到最后,终于将书信还给姬庆文,说道:“姬兄,此事非同小可,我们必须谨遵信中所言办理,不能打半点折扣啊!”

姬庆文点头道:“没错,这事半点玩笑不得。不过要办,也得讲究个妥善的办法。我们还需小心计议,才不会误事以至于引火烧身。对了,陈文昭现在在码头里吗?先把他叫过来再一同商议商议。”

于是姬庆文便吩咐黄得功去请陈文昭上楼,又叫小多子置办几样充饥的小菜一并送到楼上。

陈文昭此刻正领着几十名新招募的团练兵士在码头之内巡逻,听闻姬庆文已回到码头并有要紧事情同自己商议,二话不说便快步登上小楼,见众人都在其中,便打了个招呼,问道:“姬大人,星夜传陈某过来,有什么事情同我商量?”

姬庆文请他坐下,便又将那份鸡毛信取出来,递给陈文昭观看。

陈文昭是个武夫,识字不多,这封信他读起来颇为吃力,姬庆文便从旁解说给他听——

原来这封书信乃是姬庆文的师傅——老督师孙承宗——写给他的。

书信之中说是自今年年中袁崇焕杀死皮岛总兵毛文龙之后,女真大汗皇太极少了后顾之忧,便密谋大举南下入侵中原,因辽东有袁崇焕、祖大寿、赵率教等人分守锦州、宁远、山海关一线,皇太极自认难以攻破,便别出蹊径同蒙古人合兵一处,准备走蓟门一线,经喜峰口直趋京师。

而女真骑兵作战勇猛、装备精良,又是倾巢而出,喜峰口、遵化、蓟州虽然也有重兵守卫,但缺乏同女真人交手的经验,难保不会被其攻破。

因此孙承宗便要调集姬庆文手下乡勇团练,进京勤王。

这果真是一件半点马虎不得的大事。

陈文昭听完姬庆文的介绍,一脸凝重地说道:“大人,看来我戚家军同女真人之间,始终要有此一战啊!可我军现在虽然操练得颇有成效、兵器也十分精良,可人数却实在太少,恐怕不堪一战。姬大人可否能同孙老督师商量商量,此次北上勤王,就不必让我等同去了?”

姬庆文摇摇头,直截了当地说道:“不行。”

他一边说,一边指着信里的一句话,说道:“瞧见了没有?这封信明上是孙老师写给我的,其实传达的却是皇上的旨意。只不过皇上不愿因这件事情,闹得天下人心惶惶,这才没有明发圣旨而已。既是皇上的旨意,我们便只能遵旨执行,没有半点可商量的余地。”

陈文昭听了点点头,又道:“确实是这样的道理。不过就怕现在还不是同女真人算账的时候,只求此次北上,我军能够全军而退,不要像天启元年浑河血战那样,弄得全军覆没……”

他话说一半,一旁李岩便不高兴起来,冷冷说道:“陈将军何必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此一时也,彼一时也,这次北上勤王,我看就未必是必败之局!”

这李岩这人极有才华,身上也因此就有了些书生常有的孤傲气,说话难免有些犯冲。

陈文昭是个带军打仗的将军,自然也是一副直肚肠,听李岩这么说,丝毫不肯服软:“纸上谈兵,喊几句口号,谁不会?真刀真枪、明来明往,战场之上厮杀的勾当,你一个读书人,能懂吗?”

李岩“哼”地冷笑一声:“诸葛武侯(诸葛亮)也是一介书生,也不会耍刀弄枪。照你这么说,武侯能够隆登‘武庙十哲’也不过是浪得虚名、投机取巧而已了?”

“哈哈哈!”陈文昭笑道,“李先生居然把自己比起诸葛孔明来了,还真是自命不凡、大言不惭啊……”

“好了!好了!”姬庆文见这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个没玩,立即开口将他们的话打断,又说道,“眼下大敌当前、十万火急,哪有空闲在这边扯淡?我们还是商议一下,应当如何奉旨领军北上吧。”

他一边说,一边又将那封书信展开,指着上面一段话,说道:“孙老师讲了,女真人行动迅速、战力强悍,即便绕道从辽东走蒙古,也最多一个月就能杀进喜峰口。现在是十月初七,令我们必须在二十天内赶到京师!”

第十章 敢跟我作对? 第一三二节 敲打

“二十天……孙老督师果然是知兵之人。”陈文昭说道,“姬大人,我军现在齐装满员,又好在人数确实不多。只要大人一声令下,现在就能够启程赶赴京师。这一路之上要是走得顺利,大概也就二十天左右的时间。”

李岩却道:“话不是这么说的。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陈将军固然能够带着人马立即出发,可这些人一路所用的粮食、军饷、刀剑等物,却不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需要妥善考虑。”

陈文昭答道:“我们北上勤王,吃喝军饷自然是由朝廷供应,这是多少年的惯例了……”

姬庆文听这两人又要争吵起来,便赶忙居中打个圆场,说道:“朝廷自然是会供应粮草军饷的。然而我看此次行动,朝廷要聚集辽东、宣大(宣府、大同)及拱卫京师的三大营军士。这样大规模的用兵,粮草未必能够照顾周全。况且我手下这五百团练,都是自家弟兄,不忍心让他们吃朝廷发下来的那些霉变、陈旧的米面。因此我想一切辎重、粮食、军饷等等物品,还是随军一同带到北边去为好。”

这话说得周全,让李岩和陈文昭两人都不住点头。

李岩倒多长了个心眼,说道:“我军军士不过五百人,可每人都须配备两口钢刀、一面盾牌、一支狼筅、一把火枪,火枪所用的火药、子弹也要随身携带。还有,宋应星、汤若望打造的那辆火炮战车……”

陈文昭插话道:“女真骑兵精于齐射,这辆战车既能放炮、又能掩护,我一辆还嫌少,怎么能放在江南不带到京师去呢?”

李岩道:“我就是这个意思。这辆战车又重又大,漕运的船舶恐怕难以运输。要是靠人推牛拉,运到京师又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难办啊……”

这下连陈文昭都想不出主意了,只嘟哝着:“同女真骑射对阵,没有战车可不行啊……”

姬庆文灵机一动,说道:“漕船走不了,可以走海船!我们这里就是一座新建的港口,京师那边又毗邻天津大沽口,正好可以用海船将战车运到北边去!”

李岩闻言,赞道:“对,没错!郑芝龙的船现在就在港里,可以请他走一趟!而且他船坚炮利,说不定还能有用得到他的地方!”

“哼!”姬庆文听到郑芝龙的名字,鼻孔之中冷笑了一声,“用他?他不吃里扒外,在我背后捅刀子,就算不错了!”

李岩一向以为郑芝龙乃是姬庆文的死党,却没想到姬庆文怎么会在这个节骨眼上说出这样令人寒心的话来,便要询问其中的缘由。

姬庆文却不愿当众回答,将话题转开,先让李元胤连夜再回苏州跑一趟,去办几件大事:一是将苏州织造衙门的事务继续委托给宋应星和葛胜两人办理;二是打听到大海商郑芝龙的下落,将他立即传来松江府;三是再摸一下钱谦益的动向,防止他浑水摸鱼从“绛云楼”里溜了出去;四是通知河道总督张九德,让他安排一艘大漕船,随时候命准备北上勤王。

因李岩乃是自己的智囊,必须随姬庆文一道带往京城以便随时参议军务,以至于这座繁忙的码头的管理事务,竟然没了才干、德行俱全的可靠人选。思来想去,姬庆文咬咬牙,索性将这座码头,全权委托给传教士汤若望管理,除他之外,竟想不出还有别的人选……

一切都有过得去的安排之后,姬庆文便叫陈文昭将手下五百弟兄全部集结起来,将佩戴的兵器全部清点一遍,遇到损坏生锈的立即予以更换,做好随时出发的准备。

他又命李岩就近从码头上停靠的海船那边,购买足够的粮草补给,先堆放在码头之上,待郑芝龙回来之后,再选择海运或者漕运的方式,将这些东西送到北方去。

就这样,姬庆文忙了整整一夜,直到东方既白、红日初升之时,才将上述几件事情大抵安排妥当。

他刚要闭上眼睛稍微休憩一下,李元胤却已领着郑芝龙来到楼下。

姬庆文正要敲打一下郑芝龙,便强打起精神,传郑芝龙上楼详谈。

只听他开门见山问道:“郑船主,你的快船现在停泊在松江府这里的港口里,可为何李元胤是在苏州寻到你的?”

郑芝龙是被锦衣卫指挥佥事李元胤从被窝里拖出来的,以他的精明,不难猜出姬庆文有极重要的事情来找自己,因此强压住心中的不忿,勉强一路跑到松江府来。

却不料姬庆文开口却没提半句正事,却用一句话便将这位叱咤东海的大船主郑芝龙问了个哑口无言。

只听姬庆文说道:“郑船主,你别以为你这件事情做得机密,我就会不知道。明摆着告诉你吧,你随便投靠别人都行,就是不能去投靠那钱谦益。这姓钱的是我的死对头,你要投靠了他,便是我的死对头!”

郑芝龙听了浑身一紧,赶紧撒个谎,说道:“没……没……这都是没有的事情……小人这次去苏州是为了采办布料、宣纸、笔墨等物,打算贩卖到日本去的……同那个钱谦益没有半点关系……”

他口中虽然这么说,心中却在想:我此去苏州,特意单枪匹马、一个从人都不带,应该办得极为机密了,怎么居然还是走漏了风声?

他正胡思乱想之间,却听姬庆文接着说道:“郑船主,我们明人不说暗话。你这几个月,没能将我织造衙门出产的贡品绸缎包圆,心里肯定会有些不舒服——换了我,我也不舒服。可你设身处地地替我想想,我现在这么大一份产业,全部包在你一个人身上,能行吗?”

郑芝龙也是个生意人,自然也懂得“不能把全部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的道理,姬庆文这几乎剖心置腹的话,多多少少打动了他那颗被银光和铜臭蒙蔽了许久的良心。

又听姬庆文接着说道:“不过不要紧。我姬庆文不是那种忘恩负义的人,你郑船主在我走投无路时候帮我一把,这份情谊,我是不会忘记的。你是不是有个儿子,叫郑成功?”

郑芝龙听了这句话,整个脑袋“轰”地一响,心想:郑成功是自己生在日本的儿子,从来没有踏足中原半步,就是自己船队里面,也只有最信得过的几个水手知道郑成功的存在——不为别的,只因他在海上得罪的人多了,唯恐别人对付不了自己,而会拿自己这个最心爱的儿子开刀……

而自己的保密工作做得这样严密,却不料还是被姬庆文查到了郑成功的所在。

因此这位城府深不可测的海商王,偷偷眼看了一眼姬庆文那并不英俊的面孔,心中满是敬佩和恐惧——他怎么也没想到,其实在后世,郑成功的名气,可比他老子郑芝龙响多了。

因此,沉默了许久的郑芝龙也忍不住开口承认道:“大人真是手眼通天。小人确实有个儿子,叫做郑成功,现在人在日本,才六岁……”

姬庆文笑道:“郑船主的儿子,将来必然也是一方豪杰。不过郑船主不要担心,我做不出那种扣押人质的事情。我想说的是,郑船主现在虽然纵横东海,身份却始终是个在朝廷这边留了底的走私犯。这‘走私犯’的名头可不好听,郑船主这一辈子恐怕都改不回来了……不过我却有个法子,能请朝廷、甚至是皇上亲自下旨,赐郑船主或是郑船主的儿子郑成功一个正经出身。这样,郑家一门,便能从此摆脱恶名,可以堂堂正正为大明朝效力了!”

郑芝龙听到这里,不动了心——

他对自己的身份早已是无所谓了,却不愿郑成功这个聪明伶俐又英武不凡的儿子,也像自己这样在海上漂泊一辈子。

于是郑芝龙暗下决心,说道:“若大人真能将这件事情办成,那便是我郑氏一门的大恩人,我郑某愿意当牛做马……”

第十章 敢跟我作对? 第一三三节 多一点真诚 少一点套路

姬庆文摆摆手,将郑芝龙的话打断,说道:“郑船主,我们都是明白人,这种话你不用在我面前说。我不妨把话再说透一些——我们之间没有上下贵贱之分,不过是合作关系而已,我利用你、你利用我,仅此而已,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这句话说到了郑芝龙的心坎里。

然而郑芝龙还猜不透姬庆文真正的用意,便只能谦逊几句:“不敢,不敢。大人这几句话,说得小人诚惶诚恐……”

“你不必惶恐。我今天把话摆在明面上说。过两天我要进京去办一件紧要事情,我手下的精兵强将要倾巢出动,因此有两件事情要求你帮我办妥。”

“大人吩咐就是了,说什么‘求’不‘求’的,无端折损了小人的草料。”郑芝龙听话题引入正题,便极客气地说道。

姬庆文却不吃这一套,继续顺着自己的思路说道:“第一,我已购买了大批粮食草料,现在正堆在码头上,你要给我妥善运送到大沽口去。第二,陈文昭将军会与你交割一辆战车,这东西精贵得很,你也要原封不动地运到大沽口。第三,码头这里的事务,我已经全部托付给了汤若望神父,然而他虽有本事,却始终是个洋人,你要同其他船主吹吹风,叫他们配合好汤神父的工作,否则便是同我姬庆文过不去。”

这几件事情都不是什么难事,郑芝龙十分爽快地点头答应了下来。

姬庆文见了,又道:“我们有言在先,此次我北上京师,办理的是军务;你帮我将这件事情办好了,身上便有了军功;按照大明典律,身上有了军功,便有了加官进爵的根本。你可要想清楚了。”

郑成功唯唯诺诺地点着头。

姬庆文不忘再提醒一句:“你同钱谦益之间有什么勾当,我知道得一清二楚,你也不用去打听是谁走漏了风声,我的耳目可不止一两对而已。我只想告诉你,能让你郑氏一门翻身的,朝野上下,除了我姬庆文之外,恐怕再难找出第二个人来了——你跟着钱谦益,是没有出路的。”

说了这么大一套话,姬庆文也已是口干舌燥、疲惫不堪,睡意顿时又涌了上来。

他见郑芝龙只一个劲地点头哈腰,便挥挥手,最后说了句:“我还是那句话:‘我能过上舒服日子,大家都有舒服日子过;我过不上舒服日子,叫你们连别扭日子都过不了’。你想想清楚,下去办事去吧。”

郑芝龙堂堂一个海上霸主,听了姬庆文这几句话,如释重负般地松了一口去,赶紧作了个揖退了下去。

姬庆文也同样松了口气,赶紧坐回椅子,用手托着下巴刚要小睡一会儿,李岩却又进了屋子,对他说道:“姬兄,你方才同郑芝龙说的话,我都听见了。郑芝龙这厮近来莫名孤傲,敲打他一下也是好的。”

姬庆文勉强打起精神,将郑芝龙勾结钱谦益的事情略略同李岩讲了,又道:“可惜我海上贸易,暂时离了郑芝龙不行,否则直接将他轰出去也就是了,何必费这么一番口舌。”

李岩点头道:“姬兄所言不虚。只是郑芝龙既然有了二心,若将运送辎重、战车这样紧要的事情交给他,似乎有些不妥吧?”

“没有永恒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他是个聪明人,现在既然还有求于我,自然是不会背叛我的。我们还是多一点真诚,少一点套路,先做到‘用人不疑’再说吧……”说到这里,又一阵困意涌了上来,害得姬庆文伸手掩着嘴巴连打了好几个哈欠。

李岩将姬庆文这几句话听了个半懂,又见他疲劳得有些狼狈,便笑道:“姬兄,听你的吩咐,军士、粮草、装备等都已准备好了。我们是现在立即就出发呢?还是先让姬兄睡饱了再走呢?”

姬庆文想也不想,便说道:“事不宜迟,当然是现在就走。安排一辆车,我在车上边睡边走,一觉醒来,不就到了苏州了吗?”

于是姬庆文一行五百多人,三十多辆大车,浩浩荡荡便往苏州而去。

这一路所行甚快,不到夜里,便已从城东的相门入城。

姬庆文整整睡了一个白天,醒来用过晚餐之后,便觉神采奕奕,身上有使不完的精神和力气。

于是他也不管别人有没有力气同他对耗,直接将队伍拉到织坊库房里头,从库房里调出整整十万两白银,作为此次出征的饷银和赏赐。

有这么多精兵强将押运,自然也就不用担心银两被歹人劫掠。

因此姬庆文便带队乘夜色,将这些银两押送至苏州城北阊门外的运河码头。见码头上已停泊了一艘极大的漕船,姬庆文便索性命令麾下军士连夜将白银搬运到漕船之上。

这十万两白银,便是整整六千多斤,五百人马每人搬运十几斤,不过转眼功夫,便将这么许多银子搬上了漕船。

姬庆文见一切齐备,便招呼起李岩、陈文昭、黄得功、李元胤、小多子等一干亲信登上漕船,令船工将其携带来的“姬”、“戚”两面军旗在桅杆上高高悬挂起来,便启程北上,沿运河往京师而去。

至于姬庆文新纳的小妾杏儿,则被留在苏州,暂时作为织造府衙门的女主人,打理府内上下事务。

漕运一路向北,一开始倒还十分顺利,可进入山东境内便拥堵起来——且不论奉旨输送兵马、钱粮的自南往北的传播络绎不绝;就是京城里听到风声的达官显贵,向南运送家中财产的船舶,就将一条大运河拥堵了三分之二。

眼看姬庆文的运兵船在山东境内堵了五天,才走了不到一百里地,姬庆文心急如焚,正同李岩、陈文昭商议着是不是下船改走陆路,也好节约时间,保证能在十月三十日前赶到京师。

正在众人犹豫未决之时,却有一人见到漕船上高高飘扬的“姬”、“戚”两面大旗,特意上船来找姬庆文叙旧。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姬庆文通过汤若望认识的孙元化。

孙元化乃是徐光启的学生,又经汤若望洗礼入了基督教,学习了不少西洋科学知识,尤其极为擅长运营火炮——辽东的锦州、宁远,包括山海关在内的坚城关隘上的火炮,便是他一手设置的;蓟辽督师袁崇焕就是凭借这些火炮,打死努尔哈赤、击退皇太极,立下了不世战功。

因此,现任礼部左侍郎的徐光启,特意建议崇祯皇帝将其召回京师,帮忙协助办理京城防务。

所以孙元化接到皇帝旨意之后,便也打算经运河北上京师,这才与姬庆文在运河边上相遇。

孙元化见姬庆文的漕船被堵在运河当中,又听闻其也是奉旨北上勤王的,便拿出自己时任山东参政副使兼兵道参议的身份,命令堵塞运河的船舶统统靠边,让出一条通路来,让姬庆文的漕船率先通行。

就这样,姬庆文等人终于经运河离开山东境内,又在河南地界堵塞了一阵,方才到达京师地界。

到了运河京师段,四处汇集而来的船舶将运河堵了个水泄不通,再也无法移动分毫,原本能一路直通崇文门下的运河,在还远远没有望见京师城墙的地方便已堵得水泄不通。

姬庆文见状,想着现在距离京师距离也并不遥远,便下令漕船靠边,带领全军下船步行。

此时官道上也挤满了富人向南运送金银细软的车辆马匹,姬庆文亲自找了几个好说话的富商,让他们乘坐自己已经放空了的漕船南下。再由姬庆文出钱,将空出来的大车、马匹购买下来,专门用以装运军队所用的钱粮兵器,沿官道一路往京师而去。

而孙元化因另有紧要事情需要办理,便不随军行动,而是买了匹快马,先行一步赶往京师。

第十一章 山雨欲来 第一三四节 走一步 瞧一步

越是接近京师,便越是一副兵荒马乱的样子。

京城左右的百姓之中,大富大贵之家多同朝中官员有些联系,听到风声不对,早已安排人丁、家产南下避难;略有些浮财的见了,也赶紧拖家带口投亲靠友;最苦的还是那些一穷二白的农民和平民,离开本地便是死路一条,要么坐在家门口一个劲的哭,要么背着仅有的一点行李,跟着人群盲目南下……

姬庆文一开始在路上看见了可怜之人,还忍不住打赏个几两银子,可后来这种人越来越多,即便将他从苏州带来的十万两银子全都分了,也不够他们吃上一顿饱饭的。

姬庆文思前想后,只有赶紧参战,将入侵中原的女真人尽早全都赶走,才能结束这样一场人间惨剧。

于是姬庆文一行快马加鞭,兼程往京师赶去。

走到京师正南方通县附近,被陈文昭派出去打前哨的一名兵士回来禀报:“前头有一队骑兵,人数在四千人以上,正往这边疾驰而来,预计一刻钟功夫便到。”

姬庆文听了一惊,唯恐是突袭而来的女真骑兵,便赶紧要陈文昭引军暂避或是列阵迎敌。

陈文昭冷静想了想,说道:“大人不必慌张。据报这四千骑兵乃是从东边来的,女真人主攻的是喜峰口,即便已经突破官军的防线,那也应当是从西北而来。即便有小股部队侥幸捡漏,那也不可能有四千之众。姬大人放心好了,我料定乃是朝廷派去增援喜峰口的官军!”

话虽如此,陈文昭依旧不敢过于怠慢,立即命令麾下兵士从行进队列改成迎敌队列,盾牌手、狼筅手交错站在前排,火枪手站在后排,子弹上膛、严阵以待。

陈文昭果然作战经验丰富,不出他的意料之外,过不多久,果真见一队穿着明军服色的骑兵,沿着官道快马赶来,在东方扬起一阵烟尘。

这队明军骑兵尚未走近,便有一名穿着千户武将军装的骑兵纵马奔驰过来,远远瞧见前头这五百来人的队伍军容虽然极为齐整,可身上军服、手中兵器却均非大明制式,吃不准这些人的来路。

因此他便特意向前,远远拱了拱手,高声呼喊道:“太子少傅、平辽将军、山海关总兵、兼辖蓟镇八路兵马赵率教麾下千户林一达,请问这位上官尊姓大名?”

陈文昭在姬庆文耳边提醒道:“大人,赵率教是个厉害的人物,你要小心应付。”

姬庆文点点头,朝那千总拱手回礼道:“下官苏州织造提督姬庆文,奉旨北上勤王。”

那名叫林一达的千总复述了一遍姬庆文的官职和姓名,便又拱手抱拳,拨转马头便往回走了。

过不许久之后,却见一名武将一马当先,在身后数名骑兵的护卫之下,向姬庆文所部快马而来。

姬庆文见其身披铁甲、外罩蟒袍,浑身上下的打扮都是极品武将的服色,料定他必然就是赵率教,便走到阵前拱手道:“赵将军,在下姬庆文,这厢有礼了。”

马上那人也忙还礼道:“原来是苏州织造府的姬大人,久仰大名了。不过姬大人既然姓‘姬’,为何还要高举‘戚’字旗帜呢?”

姬庆文刚要解释,身后的陈文昭却绕到身前,拱手道:“赵将军,还认得我陈文昭吗?”

赵率教听了一怔,注目望去,见一个身材不高却身形敦实的武将站在自己面前,嘴角立即扬起笑容,立即滚鞍下马,握住陈文昭的手,感慨道:“陈将军,当年浑河一战之后,便不知你的下落,竟不知今日能在此处重逢,敢不说是天意弄人?”

原来当初陈文昭在辽东作战之时,赵率教便是他身边战友。只不过陈文昭在戚家军全军覆没之后,便心灰意冷回江南去了,而赵率教则继续为朝廷效力,累官已坐到山海关总兵这样位高权重的位置上了。

因此陈文昭也感慨道:“当年你我乃是同袍兄弟,可今非昔比,你已是武将中的极品大官,可我却连武将之职都已丢了……”

赵率教笑道:“兄弟何必如此?当年你在戚家军里做游击的时候,我还是个革了职的参将。不如这样,眼下就有一个大好的立功的机会,兄弟不如跟着我,乘此机会立下大功,朝廷必然官复原职,或许还能另升一级呢!”

姬庆文唯恐陈文昭就这样被赵率教全走了,刚要出口说话,却听陈文昭摇摇头,说道:“赵将军这番好意,兄弟我心领了。可惜兄弟我如今已投效了这位织造姬大人,立志恢复戚继光老将军的余威,重建我‘戚家军’精锐。如今初具规模,我可不忍离开这些兄弟啊……”

赵率教闻言,扭头看了看他身后那五百乡勇团练,见军士个个虎背熊腰、兵器件件精锐锋利、队列处处严谨齐整,不禁由衷赞道:“兄弟出手果然非同凡响,我看你替姬大人招募的这些将士,比起当年的‘戚家军’可丝毫不落下风啊!”

陈文昭也看了看赵率教所率的军队,不无忧愁地说道:“赵将军,你麾下这些骑兵虽然精锐,可脸上尽是疲态,莫非是要去同女真人交锋的?”

赵率教点点头,又摇了摇头,说道:“兄弟所料不错。这正是奉了皇上旨意赶去遵化抵挡皇太极的。”

“什么!”陈文昭惊呼一声,“遵化城已在关内,莫非女真人已经攻破喜峰口了不成?”

赵率教下意识看了一眼左右的情况,低声答道:“没错,根据前头传来的战报,前天皇太极忽然南下攻击,一个时辰之内便攻破蓟门,又乘胜攻打喜峰口,已于十月二十七日攻破关口,现在恐怕正在整顿军队准备攻打遵化城。”

“不料努尔哈赤死后,女真人行动依旧如此迅速犀利!”陈文昭说道。

赵率教蹙眉道:“因此皇上严旨,叫我引山海关内兵士立即赶往增援。我军今日一早出发,到现在已走了一百七十里路了,离开遵化城还有近百里路……”

陈文昭忙道:“赵将军,这样可不行啊。女真人此次大举入侵,必然是兵多将广、人多势众。将军这四千多人马,一路赶到遵化已是人困马乏,又怎能是饿狼一般的女真人的对手?”

赵率教叹口气道:“兄弟我也是老军务了,这样的道理我怎么会不懂?怎奈皇上连下三道圣旨催促,我也是没有法子。这不,我快马催促兵士前进,就想着能够抢在皇太极攻下遵化城之前,就先赶进城去。也好休整一下,再同女真人决一死战。”

陈文昭道:“赵将军心底瓷实,兄弟不过多此一言而已。不过女真人厉害得很,还请将军能够先守而后攻,等援军齐聚之后,再同敌军决战不迟。”

不料赵率教又长叹口气,说道:“可惜遵化是一座小城,恐怕难以坚守。唉!只有走一步、瞧一步了……”

沉默了许久的姬庆文听他二人说到现在,忍不住插嘴道:“赵将军,领军作战可不能一条道走到黑啊。有位了不起的大军事家说过这样一段话:叫做‘敌进我退、敌退我进、敌疲我打,不能计较一城一地的得失,要保存我军的有生力量而消灭敌军的有生力量’!”

赵率教听了眼中陡然放光,却又随即暗淡下来,使劲叹了口气,似乎要将郁积在胸中的闷气全部吐出来一般,说道:“姬大人见识实在是高明。可惜……可惜现在是在京城脚下,皇上还有文武百官无数双眼睛盯着呢。你前脚略一撤退,恐怕后脚就有弹劾你的奏章直达天听……”

第十一章 山雨欲来 第一三五节 再入紫禁城

“哼!”姬庆文冷笑一声,“这些御史文官,赵将军搭理他们做什么?你打你的仗,他们上他们的奏章,两不相干,何须搭理他们?等你打了胜仗,管保叫这些人通通闭嘴!”

赵率教又复摇头叹息道:“姬大人的话虽然痛快,可事情却不如说话那么简单……不瞒大人说,我头上这么些头衔,都是魏忠贤当政时候给加上去的。如今东林党执掌政务,在他们这些正人君子眼中,我便是阉党、是奸臣,要不是朝廷里还没有合适的人选替我监管山海关,否则我早就被拿下了……”

姬庆文听赵率教语气之中颇有几分凄惨,不禁咬牙切齿道:“这都什么时候了!女真皇太极都杀上门来了,还想着党争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赵将军尽管放心大胆地去做,这次我进京,应该是要面见圣上的,自然会替将军在圣上跟前说话。”

赵率教拱手道:“姬大人这番好意我心领了。在下知道大人乃是孙承宗老督师的高徒,还望大人能够谨遵孙老督师的教诲,别再走了我等的弯路了啊!”

赵率教刚要告辞,却听李岩说道:“赵将军,学生倒有一计,将军或许可以采纳采纳……”

李岩见赵率教没有拒绝,便接着说道:“赵将军赶到遵化之时,可以派小股军士先去同女真人接触一下,若有可乘之机,则可骚扰试探一番,至于主力自然可以进城休整。这样既堵住了御史言官之口,又不必那这么多精兵冒险。似乎是条两全其美之策……”

赵率教听了这话,眼前顿时一亮,立即拱手道:“多谢先生赐教,赵某记下了!”

说罢,赵率教又同众人团团一揖,随即翻身上马,带领自己麾下这四五千疲惫之师,继续向西疾行而去。

姬庆文下令全军收拢阵型,目送大军离去,终于长叹道:“这位赵将军也是难得的将才了。可惜此去似乎信心不足,搞不好是要大败而归的……”

陈文昭接话道:“赵将军在辽东的作战经验极为丰富,山海关军兵又久经战阵,不是无能之辈,我看未必一定会输。”

几人商议了一阵,都觉得与其在这里讨论赵率教的成败,不如早些进京缴旨,再去大沽口接收郑芝龙运送过来的粮草和战车,才是正事。

于是姬庆文一行整顿起队伍,再次启程往京城进发。

来到京师城墙底下之时,已是傍晚时分,各地奉旨或是自发前来勤王的军队足有数十万人,各自圈地驻扎,将天子脚下闹了个乱乱哄哄。

朝廷里,从内阁,到兵部、户部,再到应天府,都不知在忙活些什么,也没个人出来挑头将这些勤王的军士集结组织起来,以发挥其最大的作用。

至于粮食、军饷,更是毫无供应,逼得这些满怀一腔热血进京为国效力的兵士们,只能就地自筹粮草。其中考虑的周全些的,带了银两自然可以向富户们购买;没带银两的,要么心灰意冷地退回原籍,要么索性就近抢劫百姓,反而成了兵贼。

姬庆文见到这样的情况,也来不及亲自领军去大沽口 交接了粮草之后再进京面圣了,而是改变主意——让陈文昭领军去大沽口走一趟,自己则同李岩、李元胤两人,带了黄得功、小多子等几个人,先行进京去见崇祯皇帝。

大敌当前,京师关防得极为严谨,任何人不准擅自出入。

因姬庆文身上带着崇祯皇帝的旨意,又有李元胤这个锦衣卫指挥佥事护卫,再加上向看门的军官贿赂了银两,这才勉强进了北京城。

城内倒要比城外平安许多。

因有不少富户听到女真入寇的消息,没有选择南下,而是选择了进城避难,故而北京城中比往常似乎更要繁华一些。城中的酒楼、客栈、戏院也还都开着,只是众人经营得心不在焉,似乎始终被某种紧张的气氛笼罩着一般。

姬庆文来不及逡巡拖延,领着众人直趋紫禁城,向看门的侍卫和太监通报情况之后,便颇为顺利地进入了这大明天下统治的核心所在——自然了,能够进到此处来的,也只有姬庆文本人和锦衣卫李元胤两人而已,其余众人都只能在外等候。

宫里的太监一路引领,在偌大的紫禁城中穿行了好一番功夫,终于将姬庆文、李元胤两人引到了乾清宫前。

姬庆文此前来过乾清宫一次,努力回忆起上次过来时候的情形,跑到宫门之前,双膝跪下,高声启禀道:“钦差苏州织造提督,臣姬庆文奉旨,前来觐见圣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

他最后那个“岁”字还没说出口,便听宫中有人答复道:“行了,免礼吧,你这狗才进来说话。”

正是崇祯皇帝的声音。

姬庆文赶紧谢恩,随即起身整理了一下衣冠,起身往乾清宫走去。

因皇帝未传李元胤进来,这位锦衣卫指挥佥事,便只能乖乖跪在宫门前头,不敢移动分毫。

姬庆文推门入内,只见乾清宫内上上下下、左左右右不知点起了多少灯烛,将这座富丽堂皇的宫殿照得通明恍如白昼。其中崇祯皇帝居中而坐,两旁共站立着将近二十个文武官员——看这些人的袍服冠冕,多是一二品的官员,应当是大明王朝统治集团之中站在金字塔顶端最精英的人物了。

姬庆文匆匆扫了一眼,这群人之中,除了礼部左侍郎徐光启之外,其余人等都是些生面孔,别说认识了,就是见都没见过一面。

他一时有些走神,却听崇祯皇帝说道:“你这狗才,当了几年的织造提督,忘了礼数了吗?也不知道给朕行礼!”

姬庆文听了,这才慌忙行了三叩九拜之礼,抬头却见崇祯皇帝老了两岁,唇上原本淡薄稀疏的胡须已留得颇为浓密,显得老成了不少,可这份老成底下,却是清晰可辨的疲惫和焦虑。

只听崇祯笑着对满堂的文武说道:“诸位爱卿都认住了,这位便是苏州织造提督姬庆文。素来惹是生非、胆大包天,别的不说,敢这样盯着看朕的龙颜之人,恐怕除他之外,便没有第二个人了吧?”

姬庆文听了这话一愣,忽然想起相声大师刘宝瑞的《官场斗》里有这么一段,说臣子面见皇帝是不能抬头观看皇帝相貌的,否则就是谋反之罪。

吓得他赶紧灵机一动道:“那是臣两年不见,甚是想念皇上,这才一时忘了礼节。不过皇上这两年似乎瘦了些,皇上勤于政务是好的,却也要注意节劳啊!”

他开口话虽然说得不多,这马屁却拍得恰到好处,逗得崇祯莞尔一笑,立即让姬庆文平身而立,又扭头问身边一人道:“玉绳,姬庆文说朕瘦了,你怎么看?”

一旁一个三十多岁的官员立即上前半步,躬身答道:“没有的事,皇上春秋鼎盛、龙精虎猛,正是大展宏图之际,又怎么会变瘦呢?”

他话音刚落,又见一名年纪在五十开外的官员启奏道:“圣上,臣等日日陪伴左右,没能看出圣上龙体变化。现在经姬大人这么一提醒,果然见皇上消瘦了不少。圣上!励精图治、恪勤政务是好事,可也要注意休息,您的龙体,可是我大明天下的根本啊!”

姬庆文一边听,一边打从心眼里佩服这位官员——此人拍马屁的功夫可谓是登峰造极了,有这样的本事,即便是在大明朝混不下去了,跑到女真人那边、跑到李自成那边,哪怕是逆穿越到二十一世纪,一样能够混口饭吃。

第十一章 山雨欲来 第一三六节 赵率教之死

然而崇祯却没有搭理此人,话锋一转,又对姬庆文说道:“你这狗才腿脚倒快。记得朕是十月初一下旨让孙老师调你进京,今天才十月二十八,你就巴巴赶来了?”

姬庆文答道:“要不是漕运堵塞,晚了几天,臣十月二十前后就能赶到京城的。不知有没有耽误圣上的大事?”

“好!好得很!”崇祯开口赞道,“兵贵神速,正合了朕的本意!哦,现在是傍晚,你进宫之前还没吃过东西吧?”

崇祯见姬庆文轻轻点了头,便高声命令道:“来人呐!给姬大人做一份银耳莲子粥,再搬把凳子来,让姬大人吃饱了说话。”

于是在一群肃然站立着的皇亲国戚、两榜进士、一品大员的注视下,姬庆文这个五品杂道小官,便坐着吃起这碗御膳房奉旨特意为他烹饪的银耳莲子粥来。

姬庆文穿越过来之后,虽然没有沾染上太多的封建官僚习气,倒也学会了不少官场礼仪,因此知道这碗银耳莲子粥虽然味道不错,却是一点也不好喝,急匆匆将这碗粥吞咽下肚之后,便将空碗还给太监,起身向崇祯皇帝谢恩。

崇祯含笑道:“吃饱了吗?没吃饱再吃一碗,军国大事虽急,却也并不急在这碗粥上。”

一提起“军国大事”姬庆文便想起正事来了,顺水推舟答道:“皇上,并非是臣肚子不饿,也不是这碗粥不好喝,只是臣这次从苏州带来的五百乡勇团练,还在从大沽口运送粮草、器械的路上,他们没有吃饭,臣这口饭也吃不香啊!”

崇祯点头道:“有理!懂得爱兵如子,是好样的!不枉你孙老师这番栽培。这样,朕下一道旨意,准你手下兵士可以入京师休整。”

说着崇祯,便提起笔架上的一支毛笔舔了墨、又扯过一张黄绫纸,刚要书写,却听一人奏道:“皇上,各地进京勤王的兵士良莠不齐,若是放入京师,难保不惹是生非。”

崇祯抬了下头,见说话之人乃是兵部尚书王洽,却道:“王大人何须杞人忧天?别人带来的兵马且不去说他,姬庆文这狗才,却是以当年戚家军的军制招募编练的。戚家军从来都是军纪严整、秋毫无犯,军纪比禁军三大营还更好些,朕是放心的……”

说罢,崇祯已将一道圣旨拟定,伸手递给姬庆文。

姬庆文赶忙起身,双手接过旨意,便又谢了恩。

崇祯看来心情正好,便问起姬庆文一路来京沿途的见闻来。

姬庆文如实回答了一番,又道:“臣在通州,曾遇到山海关总兵赵率教将军,听说他奉旨前去支援遵化前线,不知战况如何?”

崇祯听了这话,脸上顿时蒙上一层阴云,扭头问刚才说话的兵部尚书王洽道:“王爱卿,赵率教那边有没有什么战报?”

王洽一脸惶恐,答道:“臣奉旨进宫之时,前方尚未有战报传来……”

他话音未落,便听门外有人高呼:“臣锦衣卫指挥使骆养性,有十万火急战报启奏皇上!”

崇祯听他口气之中带着几分焦急、带着几分忧虑、又带着几分慌张,似乎是出了什么大事,忙亲口传旨道:“快,有什么战报,赶紧进来说话!”

门外的骆养性听了,赶紧起身快步走来,一把推开乾清宫宫门,倒头就拜,随即将一封揉得皱皱巴巴的鸡毛信递到皇帝面前。

崇祯皇帝一把扯过书信,撕破信封便忙不迭地阅读起来,可他读到一半,脸上忽然憋得通红,抬起右手使劲往书案上一拍,怒斥道:“好个赵率教,轻敌冒进,折损了山海关守军四千精兵!”

文武百官见皇帝如此暴怒,齐齐跪倒在地,齐声高呼:“皇上息怒,皇上息怒!”

姬庆文也终于坐不住了,赶紧起身跪在地上,鹦鹉学舌般说道:“皇上息怒,皇上息怒……”

然而崇祯皇帝的怒气并没有半点平息,又继续怒斥道:“这个赵率教,也是个知兵之人,怎么会不顾兵士疲惫饥饿,不坚守遵化城,偏要同女真人野战交锋……他死了也就算了,可惜了这四千精兵啊……”

姬庆文听了奇怪,鼓足勇气说道:“皇上,这不对啊……”

崇祯皇帝脸上早就没了方才那份和颜悦色,斜睨了一眼趴在地上的姬庆文,反问道:“怎么不对了?莫非这赵率教不该死吗?”

姬庆文忙答道:“皇上。臣在半路上曾经遇到过赵将军。当时臣及臣麾下将领陈文昭,见赵率教兵士长途奔袭疲惫不堪,也曾劝他到了遵化之后,应当先守而后攻……”

“对啊,没错啊!”崇祯皇帝迫不及待地将姬庆文的话打断道,“朕也是这个主意。”

姬庆文又道:“记得当时赵将军虽然担心遵化城小而不能坚守,却也倾向于先派小股军兵骚扰试探一下,主力进城休养。可如今战报上说赵将军轻敌冒进,似乎有些令人难以相信……”

听姬庆文说了这么一大段话,崇祯这位年轻的皇帝也终于冷静下来,又将战报看了一遍,倒吸一口冷气,说道:“莫非这战报是假的不成?”

一旁跪着的锦衣卫指挥使骆养性忙道:“皇上,战报千真万确。不过这位大人所言也有几分道理。据传是遵化守将朱国彦,以遵化城小粮少为由,拒绝赵率教入城,以致于赵率教不得不……”

“混蛋!”崇祯又将骆养性的话打断,骂道,“好个朱国彦,居然敢这样贻误军机。骆养性,你这就传朕的旨意,将他就地正法,传首京畿,以安军心!”

骆养性口中不知嘀咕了两句什么话,却不敢接旨答应。

崇祯登时就火了,指着骆养性的脑门骂道:“怎么?骆养性,莫非你同这朱国彦有私交,因而不愿奉诏么?”

骆养性慌忙磕了两个头,答道:“圣上,臣同朱国彦不过点头之交而已,并没有什么私交。臣之所以不敢节制——皇上将那份战报看完,就知道了——”

说罢,骆养性便又磕了个头,平素令人望而生畏的锦衣卫指挥使大人,就这样诚惶诚恐地匍匐在皇帝面前,不敢抬起头来。

崇祯这才又拿起那份战报,却见后半段写得清楚——满洲大汗皇太极遣贝勒阿济格设伏歼灭赵率教之后,便全军猛攻遵化城,两个时辰便破城而入,朱国彦自杀殉国,现皇太极正在劫掠城池,用以供应军需。

却不料崇祯看完战报之后,愈发愤怒,又骂道:“好个朱国彦,不肯让赵率教进城休整,城破之后积累的粮草都被女真人吃到肚子里去了!哼!他死了,死了就没事了吗?全家男子充军、女子罚做贱籍,去伺候赵率教父母家小!”

姬庆文听见“贱籍”二字,忽然想起要替柳如是向皇帝求情,免去他全家贱籍——可现在崇祯正在盛怒之时,可不是个替妓 女求情的好时机。

却听崇祯又道:“传朕旨意,赵率教忠诚国事、壮烈牺牲,堪为全军表率,特赐太子太师,并建祠祭祀。”

皇帝话音刚落,却见站在最前头的一名文官出班奏道:“赵率教虽然力战殉国,却是败军之将,这样极尽哀荣,似乎有损军心,且与惯例不符……”

此人话未说完,便又有几名官员随声附和。

姬庆文原本对赵率教便有几分好感,听了这位大人的话,心中便有些不忿,来不及多加思考,张口就说道:“皇上褒奖赵将军绝不会怠慢军心,反而对广大将士是个激励。这位大人这样说话,显然是不通军务,你的主张,我可不赞同。”

第十一章 山雨欲来 第一三七节 罢官免职 都回家抱孩子去

一旁的徐光启听了一惊,他是姬庆文的朋友,因此低声提醒道:“姬大人,这位是首辅韩大人,你说话可要留意一些。”

韩旷现在是内阁首辅,又是东林元老,在朝中可谓一言九鼎之人。

他的情况姬庆文多少听说过一些。

然而姬庆文在穿越来之前,只认为东林党都是些气节高尚的正人君子;可在穿越之后,尤其是在同那位东林领袖钱谦益接触之后,他却发觉东林党人之中,也不乏满口仁义道德、满肚子男盗女娼的伪君子、真小人。

因此他忍不住说道:“不瞒诸位说,赵率教将军之所以战死沙场,就是因为说话、办事太留意了。他跟我说过,他也想先休整之后再伺机同女真人作战,却又害怕一旦自己攻势略有放松,朝廷之中便会攻谀四起,这才迫不得已催动军队与敌决战的。因此,若要说是谁逼死了赵将军,那不是凶狠残忍的女真人,却是你们这群刁钻尖刻的刀笔吏!”

韩旷听了这话,立即拿出首辅大臣的派头来,教训道:“姬大人,将军战死沙场,那是他的本分;御史匡正得失,也是他的本分。文武百官恪尽职守而已,谈不上是谁害死谁……”

他话未说尽,便听崇祯皇帝插话道:“韩阁老,朕且问你,若真如姬庆文所言,赵率教攻击不利,会不会有御史言官上奏章弹劾于他?”

韩旷跪在地上,点头道:“应该会有。”

“那内阁协助朕统辖百官,面对这些弹劾,应当如何处置?”崇祯追问道。

韩旷答道:“自然是整理成节略上达天听,至于圣上如何处置……以皇上的英明略干,自然有所主张,则不是臣等能够越俎代庖的了。”

“若是朕以为,这些上奏弹劾之人,尽是些吠日狂犬呢?”崇祯眼中露出凶光。

韩旷风骨倒也硬挺,说道:“兼听则明、偏信则暗,还请圣上能够察纳雅言。”

“巧言令色!”崇祯皇帝突然抬高了声音,“朕自继位以来,多任用东林党人执政。可一晃三年过去,朝政没有丝毫起色,倒弄出女真人入侵中原的丑闻来,这是自英宗皇帝之后所没有的浩劫。若是听凭尔等这样胡闹下去,叫朕今后何以面对我大明列祖列宗?哼,依朕所见,今日乾清宫里的这些官员,哦,除了姬庆文这狗才之外,一个也不能留,全都给我罢官免职,回家抱孩子去!”

皇帝开口便是金口玉言,乾清宫里跪着的这些官员,都是在宦海之中沉浮了十几年、几十年才混来了头上这顶乌纱帽,仅凭皇帝盛怒之下的一句话,便要被贬为平民!

当然,姬庆文除外……

然而姬庆文却另有想法——倒不是他对这群东林党有什么同情之心,只觉得现在就将这些官员免职了,必然要重新任命一批官员,如今女真人攻势正凶,朝廷全力抵抗尚且有些手忙脚乱,又怎能节外生枝呢?

于是他跪爬了半步,说道:“皇上,这些人固然可恶,却还不到惩处他们的时候。现在十万火急需要做好的事情,乃是整顿军队,先将女真皇太极给赶出关去,待大事办完,再同这些官员秋后算账不迟!”

崇祯鼻孔“哼”地吐了口气:“这点道理你都懂了,朕会不懂?这些大臣……哼!我先不去管他们。抵御满洲人的事宜,朕也早有准备,已急令袁崇焕领辽东精兵进关南下,昌平总兵尤世威信、大同总兵满桂、宣府总兵侯世禄等也正兼程往京师而来。若进展顺利,到时京师城下便能聚集兵马十万人,连同京师‘三大营’驻军,总兵力能够达到三十万人左右。”

“那各地勤王而来的兵士呢?”姬庆文问道,“这些人一片赤胆忠心,也不好怠慢了啊。”

崇祯想了想,高声问道:“王洽,你是兵部尚书,你有什么看法?”

王洽也是东林党人,刚才被崇祯这番话吓得不轻,战战兢兢答道:“圣上,各地勤王之师战斗力良莠不齐,又无人统一提点,恐怕不仅不堪一战,还会虚耗钱粮。不如一道旨意,将其遣送回去算了……”

“哼!”崇祯用一声冷笑打断了王洽的话,又换了个人问道,“周延儒,你怎么说?”

这个周延儒便是方才崇祯口中的“玉绳”,他素来不懂军事,没料到崇祯会来询问他,可皇帝的问题又不能不回答。

于是他大脑紧张地思索了一番,这才说道:“皇上,兵力始终是兵力。不如将这些人马集中起来,派出去抵挡女真人一阵,也好争取一点时间,让蓟辽、宣大的精兵能够休整一番,以利决战。”

崇祯听了他的话,既不赞同、又不驳斥,却又问道:“温体仁,你有什么主题?”

这位温体仁,便是方才那个马屁功夫出神入化的仁兄。

不过马屁归马屁,这人倒还真有些真才实学,思索了一下说道:“方才兵部尚书王大人所言‘良莠不齐’四个字至为妥当。勤王之师有优有劣——劣者不堪一战,优者堪比朝廷精锐。就如织造提督姬大人的精兵,若不使用而是遣返原籍,岂不可惜?”

温体仁早已看出崇祯皇帝对姬庆文十分器重,因此这句话虽是在夸赞姬庆文,实则是在夸奖皇帝有眼光。

只听他继续说道:“最妥当的办法,还是连夜甄别城外勤王军队战力。战力强者留在京师助一臂之力;战力弱者则发银遣返,用以绥靖地方。不知圣意如何?”

“好!这才是老成谋国之策!然而应当如何甄别战力?”崇祯追问道。

温体仁想也不想就答道:“圣上,臣无能。臣是礼部右侍郎,素来不通军务。以臣愚见,此事当由兵部、户部协同办理为宜。”

崇祯听了不住点头,居然认了个错:“那是朕错了。王洽、毕自严,温体仁的话,你们都听见了吗?”

兵部尚书王洽、户部尚书毕自严赶紧叩头回答:“臣,听见了。”

崇祯冷冷说道:“你们听见了就好。整顿城外勤王兵马,事关重大,尔等要给朕做到如虎添翼,如若做成画蛇添足,哼!看朕如何处置你们!”

那两位大人被这几句话吓得赶紧叩头答应。

却听王洽又问道:“皇上,勤王之师甄别之后,还须一人统一提点,请圣上明示。”

崇祯点点头,木着脸说道:“这话还算是像个兵部尚书。你有合适的人选吗?”

王洽紧绷着的心略放松了一些,答道:“此人声望要隆、德才要高,否则不足以服众。臣保举一人,孙承宗。”

“废话!”却不料崇祯又发怒起来,“孙承宗老督师还用得着你保举?朕难道不知他声望、德才都是最顶尖的。只不过现在兵荒马乱,孙老师年事又高,朕不忍劳动他老人家罢了。”

王洽吃了个瘪,又赶紧将脸紧紧贴住乾清宫的地面,再不敢说话。

还是温体仁挺身奏道:“皇上,既然孙老师年纪太大了,不如将这些兵马交给袁崇焕督师,让他同关外精兵合兵一处,形成合力。”

崇祯思前想后,也想不出还能有什么更好的人人选了,便叹了口气,道:“那就只能这样了。”

这一夜,崇祯皇帝先喜后忧,已被前方的战事折磨得疲惫不堪,连打了几个哈欠,说道:“行了,你们都下去办事去吧,朕也要休息了。”

众人闻言,连忙磕头请安,站起身来,便要退出乾清宫。

正在这时,却听崇祯皇帝说了句:“且慢!”

众人慌忙停住脚步,静候皇帝下旨。

第十一章 山雨欲来 第一三八节 袁崇焕进关

却见崇祯皇帝转身走进乾清宫内的皇帝寝室,片刻间出来之时,手里却已提着一把宝剑,上前递给姬庆文道:“看你这狗才办事还算机灵,这口宝剑朕赐给你了!”

姬庆文猜不出崇祯皇帝有什么用意,一时有些发愣。

却听徐光启在他耳边低语道:“姬大人,这是尚方宝剑,你还不跪接?”

哇!这就是尚方宝剑!传说当中可以上斩昏君、下斩奸臣——当然有些夸张了——的尚方宝剑!

姬庆文心中一阵激动,赶紧跪了下去,双手捧着接过了宝剑。

崇祯点点头,又道:“你是朕的心腹,出宫去以后,要多动笔,将京师之外战事情况、百姓疾苦、敌军动向等时时报来,让你身边那个姓李的锦衣卫直送乾清宫。朕可不能让这底子坏心眼的官员给蒙蔽了。”

姬庆文听了,赶紧叩首领旨,这才退出宫去。

一众文武官员离开乾清宫之后,无不松了口气,却都没有立即离开,反而拿一双眼睛反反复复、上上下下打量这姬庆文这个五品织造。

姬庆文被他们看得浑身难受,脸上尴尬地笑笑,又打了声招呼,便去寻随自己一同进宫来的李元胤了。

李元胤跪了这许久,再结实的身子都有些受不了了,在姬庆文的搀扶之下才勉强站稳,双脚却还有些发麻,没法立即迈步走动,只在原地活动筋骨。

正在这时,却见徐光启大步而来,笑呵呵对姬庆文轻声说道:“姬大人,今日乾清宫会议,我们满朝文武,都被圣上骂了个狗血淋头,唯独你得了彩头。真是可喜可贺啊!”

姬庆文伸手抚摸着这口金丝缠绕的宝剑,不无感慨地说道:“听说尚方宝剑上斩昏君、下斩佞臣。上斩昏君自然是说说而已,可佞臣我也不知是怎么个斩法……皇上真是给我出了道大难题了……”

徐光启也道:“这可不是寻常的尚方宝剑,姬大人没见皇上是从自己寝宫里取来的吗?这口可是圣上自用的天子剑,史书典籍之中从未记载除皇上之外其余人等应当如何使用。唉!这是一份殊遇,大人可要慎重了啊!”

姬庆文刚要答话,一旁闪来一个太监,满脸堆笑道:“几位大人是不是忘了出宫的路了?要不要由杂家在前引导?”

姬庆文见李元胤已能走路,便点点头,从袖中取出一张二十两的银票,递给那太监,便让他前头带路,领着自己和徐光启、李元胤向宫外走去。

紫禁城甚大,现在又已是深夜,若没有熟悉宫中道路的太监领路,还真的容易迷失方向。

走了几步,徐光启见四下无人,便又对姬庆文说道:“姬大人,皇上这口天子剑固然重要,可皇上刚才赐给你的兵务专奏之权却更加厉害。从今往后,城外一切军政要事,姬大人都可以直呈圣上,再也不用瞧别人的脸色了。这是皇上对姬大人何等的信任?”

徐光启说得高兴,姬庆文却是一点也不激动——封建帝王,尤其是性情急躁、心胸狭隘的崇祯皇帝的信任,未必就一定能靠得住——所谓伴君如伴虎就是这个道理。

然而这里是紫禁城,这些话是不能在这里说的。

于是姬庆文只能说道:“我位卑权轻,骤然间有这样大的权力,难保那些老大人不会有什么想法……皇上这样做,固然是对我的信任,却也是把我放在火上烤……”

徐光启笑道:“姬大人能有这样的想法,在年轻一辈的官员里头是很难得的了。说起想法,别说是其他大人了,就连徐某我,也是有些嫉妒呢。不过不要紧,方才若不是大人出来说了几句话,我们现在都已经被皇上罢官免职了。不管怎样,我们都欠了姬大人好大一个人情,心里再有什么不满意,现在只能蒙在肚子里。”

正说话间,几人已走出了紫禁城。

却见李岩、黄得功他们正坐在路边一个馄饨摊里吃饭谈天,见姬庆文上来,立即起身迎了上去,又同徐光启打过了招呼。

还是李岩见多识广,见姬庆文捧了口宝剑上来,便咧嘴笑道:“姬大人进宫又出宫,一样东西没少、反多弄了皇上一口尚方宝剑出来。今后看来没人再敢小瞧你一眼了。”

徐光启一边提醒道:“这可不是寻常的尚方宝剑,是皇上自用的天子剑,这都赐给姬大人了……”

李岩听了,立即啧啧称羡,欣赏起姬庆文手中这口天子剑来。

正在这时,徐光启轻轻拍了拍姬庆文的肩膀,又朝路边努了努嘴巴。

姬庆文朝他眼神的方向望去,却见李元胤已走到街边一角,正在同一人窃窃私语——而看那人的官服、容貌,不是别人,正是李元胤的顶头上司,锦衣卫指挥使骆养性。

姬庆文见状,心中顿时浮起一片阴云——骆养性在同李元胤谈什么?是在交代锦衣卫内部的事务,还是皇帝有什么需要瞒着自己的话要单独传达给李元胤?还是两者兼而有之?

然而眼下情势复杂、瞬息万变,且还有更加紧要的事情,等着姬庆文去办理,他来不及考虑其他的事情,胡乱在京城徐光启的府邸过了一夜,便即出门去了。

刚出城门,便见小多子等在城门底下,向姬庆文传来讯息,说是陈文昭已领军从大沽口回来了,并已从郑芝龙那边拿了粮草和战车回来,这就驻扎在城门之外。

姬庆文不及多问,便领着手下亲信,在小多子的引领下,来到城外的临时营地。

却见这处军营虽是临时的,然而却被陈文昭营建得井然有序,严整无比。

姬庆文原还想奉旨带自己手下团练进京师休息,可见他们精神抖擞、士气高昂,也确实没有进京去的必要,便令全军集结,并派出斥候向东边侦查,探访奉命入关驰援的袁崇焕的动向。

过不许久,斥候便已探听到情报,说袁崇焕亲率大军正浩浩荡荡往京师而来。

姬庆文不敢耽搁,立即率领手下五百团练并车马辎重,与袁崇焕会和。

袁崇焕与姬庆文同拜在老督师孙承宗门下,两人自然认识。

然而这袁崇焕一向心高气傲,只以为他手下的关宁铁骑才是天下强军,大明其余军队不过是些乌合之众而已,一开始并不愿意让姬庆文同自己一道行动。

可袁崇焕见姬庆文所部虽只有五百人,却以戚继光的兵法治军,军纪严明、军令严谨、军法严密丝毫不在自己以后,又随军携带了马匹、车辆和补给不用占用自己的粮饷,又见姬庆文身上带了尚方宝剑,便也勉强同意让他随军一同行动。

因袁崇焕是奉旨进关,虽然军务在身,却也要进京缴旨面圣。

因此他下令麾下军士现在城外暂歇,自己带了几个亲信武将,先如京城,同皇上说了几句话之后,便又出城来了。

等他回来时候,兵部尚书王洽已在城外等候。

王尚书也是奉了圣旨,连夜从各地勤王之师中挑选出了精锐共一万人,要移交给袁崇焕指挥。

袁崇焕眼睛长在额头上,半点瞧不起这些乌合之众,可碍于皇帝的圣旨,又看在户部尚书毕自严带来的粮草的份上,又派人在这一万人马之中甄选了一遍,只挑出三千兵马,虽同自己一起行动。

于是这两万多人,在堂堂太子太保、蓟辽督师领兵部尚书衔袁崇焕的带领下,从北方绕开京师,一路向西往遵化城、喜峰口一线浩浩荡荡进发而去。

第十一章 山雨欲来 第一三九节 初次交锋

行至半路,前头传来情报,传女真贝勒阿济格携歼灭赵率教部余威,领骑兵三千,正快马加鞭向蓟州杀来。

蓟州乃是京师门户,万一被女真人攻破,那直至京师城墙脚下,都会无兵可守,不是一座可守可不守的无足轻重的小城。

于是袁崇焕在反复打探,确定阿济格手下确实只有三千骑兵之后,便从自己麾下兵马中,挑选出九千精锐骑兵,由自己亲自统帅,前往拦阻女真先头部队。

姬庆文听到消息时候,也曾主动请缨,想要同袁崇焕一同行动。

可最后换来的只是袁崇焕:“兵贵神速,我军均为骑兵,来去如风。唯恐姬大人麾下团练追赶不上,还请在后掠阵”的拒绝而已。

袁崇焕虽然高傲,不过从关外带来的铁骑果然是颇具战斗力。

他麾下九千骑兵出战不过两个时辰,便打探到了女真阿济格的下落,立即以众凌寡,摆开阵势便全军向阿济格所部扑去。

阿济格刚刚击败名将赵率教,心气正盛,见明军人数虽多,却并未将其放在眼里,自恃自己手下三千骑兵都是八旗精锐,丝毫没有退让,反而率军同数量三倍于己的明军正面对冲。

却不料第一次冲锋,袁崇焕便给气焰汹汹的阿济格上了生动的一课。

只见袁崇焕麾下骑兵仗着人多势众,分成三千一队的三队人马,兵分三路分别攻击阿济格所部正面、左翼、右翼三个方向,仅一个回合便精锐的八旗骑兵击败,并险些将其团团围住。

幸好阿济格也算是心思聪慧,见势不妙,没有继续死冲傻打,而是立即下令拨转马头,原路向西北方遵化城逃遁而去。

袁崇焕见状,知道女真人作战机灵狡猾,唯恐其在退路上设下埋伏,因此也不敢追击,而是收拢人马,等待后续军兵跟上。

就这样,原本信心满满的阿济格,在付出了阵亡八旗精锐三百人的代价之后,终于结束了自己略显鲁莽的试探,回到了已被皇太极暂时设为大本营的遵化城。

皇太极之前几次攻打明朝,走的是东线——也就是锦州、宁远、山海关一线,然而因“关宁锦防线”乃是老督师孙承宗一手打造,又有赵率教、祖大寿、袁崇焕等名将守护,几次攻击都是损失惨重,却没能踏入中原半步。

因此皇太极吸取教训,这次南下,同取得了蒙古人的支持和默认,从辽东向北进入蒙古地界,再攻击京师西北的喜峰口,意图从此处进入中原。

他这一手果然玩得出其不意,乘着明军全部注意力都在辽东的当口,连战连捷,几乎在没有付出什么损失的情况下,便突破长城喜峰口,又攻下了遵化城,可谓是春风得意。

却不料自己这位素来能征惯战的弟弟阿济格,居然会在新胜之时便遭遇大败,虽然损失并不十分大,却是进入关内以来的第一场败仗。

因此皇太极虽然心胸不算狭隘,却也有些愠怒,令阿济格整顿军队闭门思过。

皇太极从来待人宽和,周围兄弟、臣子、将领从没见过他如此发怒,无不低头垂首不敢说话。

唯独他最倚重的谋士范文程另有观点,说道:“阿济格此役虽然败绩,不过探听到袁崇焕已入关勤王的消息,这样的情报,可比区区三百人的损失要来的重要的多。”

皇太极听了心情顿时大好,却又赶紧收起轻敌之心,说道:“袁崇焕难对付得厉害,可要小心应付,不要弄得像当年曹操攻打赤壁一样,非但没有尺寸之功,反而弄得损兵折将。”

女真人开化未久,还看不懂中原《孙子兵法》、《吴子兵法》、《李卫公问对》之类的精妙兵法,因此便常常阅读《三国演义》来学习兵法谋略。

范文程却道:“大汗不必忧虑,满洲以骑兵为主,来去迅速,即便作战不利,也可迅速退出关外,不会伤及元气。唯一需要注意的,便是现在已攻下的遵化、喜峰口等几处据点,不能为明军所夺,否则便会被明军堵在关内,到时可就回天乏术了!”

…………

皇太极所害怕的,便是袁崇焕想要极力促成的。

进入蓟州之后,袁崇焕手下将领,无不请求袁督师乘大军新胜、士气正旺之际,立即发动进攻、收复失地。

袁崇焕却力排众议,无论手下武将如何催促,他只一句话:“大军疲惫,宜先守而后攻,暂时驻守蓟州,静观皇太极动向,再作计议。”

说话这句话,袁崇焕起身拂袖便回去休息了。

因将领们都是袁崇焕一手提拔起来的,对这位督师大人素来十分敬畏,即便心有疑惑也不敢上前询问。

可他们知道姬庆文乃是孙承宗的徒弟,同袁大督师有同门之谊,又是客将,袁崇焕或许回给些面子,便撺掇着姬庆文去找袁崇焕问问情况和下一步的打算。

姬庆文初来乍到,也想同这些将领们搞好关系,不愿就这样拒绝他们,便只好硬着头皮跑到袁崇焕的行辕之中讨论战况。

袁崇焕在军中一向是说一不二,见姬庆文求见倒也颇感奇怪,虽并不想见他,却碍着老师孙承宗的面子,便勉强请他进来,问道:“姬大人,我已传军令下去,要各部安心休整,你不去约束属下,跑到我这里来做什么?”

姬庆文支吾了一番,觉得直截了当地询问恐怕会触怒了袁崇焕,便换了个角度,说道:“下官昨天进京时候,遇到过赵率教将军,当时也劝他像袁督师一样,先进城固守再伺机同女真人决战。赵将军却怕自己片刻犹豫,便会招来御史言官的攻谀,因此才不得不冒险……”

“哼!那是他蠢!”姬庆文没想到自己的话说了一半,便会被袁崇焕这样粗暴地打断。

只听袁崇焕继续说道:“这个赵率教,从来都是胆小如鼠。不仅做出过临阵脱逃的事情,现在居然连言官手里那几支秃笔都害怕起来……哼!也不知道孙老师当初看中他哪点,才肯将他收入门下。”

姬庆文这才知道,原来赵率教同自己和袁崇焕一样,也都是孙承宗的门徒,那三人之间,便也是同学的关系。

既然是同学,又是一位已经战死沙场的同学,袁崇焕这样说话,就未免太让人寒心了。

然而说话的袁崇焕却没有这份将心比心大的仁德,见姬庆文似乎无话可说,便又冷冷地说道:“姬大人,你要是无话可讲,那就先回去休息吧。女真人来去无踪,搞不好明天就有一场恶战。”

这就等于是下了逐客令了——刚一见面,话还没说上一句,就已下了逐客令了!

姬庆文却道:“不,我还有话要讲……”

“那就快说罢,说完就可以退下了。”袁崇焕不耐烦地说道。

姬庆文心想:没料到袁崇焕居然这样高傲任性,如果我就这样退走了,那将来在他面前就要矮上一头,这可就难受了……因此今天非要说上几句能够镇服住袁崇焕的话来。

于是他皱着眉头,说道:“下官昨天夜里曾经见过皇上一次,也曾议论过御史言官的事情……”

说到这里,姬庆文有意无意地停顿了下来,偷眼观察了一下袁崇焕的反应。

却见袁崇焕听见“皇上”两个字,也不免紧张起来,追问道:“那皇上是怎么讲的?”

姬庆文听他的思路已被自己的话吸引了过来,便接着说道:“皇上说了,御史言官多是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刀笔吏,还将首辅韩旷大人训斥了一顿,说他没有约束好底下这些御史,逼死了赵率教将军。”

第十一章 山雨欲来 第一四〇节 胜败两难

袁崇焕听到这里,不禁长舒了一口气:“皇上圣明烛照,有这样的英明的圣主,我们效力之人,也终于能松口气了。”

“皇上又说了。御史言官直言陈奏,乃是祖制,也不能随意废黜、堵塞言路,因此——”姬庆文故意拖长了音调,停顿下来。

“因此什么?”袁崇焕忙不迭地追问道。

“因此皇上赐我直奏之权,允许我将军中情形,跳过兵部、跳过内阁,直接陈奏给皇上。”姬庆文装出一副十分平淡的语气说道。

袁崇焕却是听了一愣,神色不由得紧张起来:“姬大人既然有这么大的权力,难不成是皇上派来的监军?”

“监军?哈哈哈!”姬庆文笑道,“我可不是来监视袁督师的,故而谈不上一个‘监’字。我们是合作关系,只有一个统一的目的,那就是将女真人赶到关外去。你说对不对?袁督师。”

袁崇焕好像不认识眼前这个姬庆文一般,抬眼将他重新打量了几遍,这次啊开口说道:“那你有什么主张?”

“我能有什么主张?”姬庆文答道,“袁督师领军作战,我是心服口服的,自然愿意遵照袁督师的命令执行。然而督师现在一意孤行,不愿透露下一步的计划,难免落下刚愎自用、不听谏言的恶名。不但督师麾下将领会有些意见,就连皇上也难免会……”

说到一半,姬庆文忽然“哼哼”冷笑两声:“皇上的手段,恐怕袁督师要比我清楚得多。”

袁崇焕听到这里,终于有些不淡定了,试探着问道:“按你的意思,是要我将下一步的计划通报全军将领,并由你用专奏之权陈奏给皇上?”

“对,就是这个意思。”

“不行!”袁崇焕脱口而出地说道,却又立即改了口,“向皇上通报自然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可满洲皇太极狡猾刁钻更胜其父努尔哈赤,说不定就在我军中安插了奸细。我今天将作战计划通报下去,闹不好明天就回摆在皇太极的书案之上。”

姬庆文想了想,觉得袁崇焕的主张倒也有几分道理,便也妥协半步,说道:“既如此,那就请袁督师将作战计划向我透露一些,我当场写好奏章,便派锦衣卫指挥佥事李元胤,直接送到紫禁城里去。保证这件事情,除了你、我和皇上之外,不会有第四个人知道。”

袁崇焕也低头考虑了一下,终于请姬庆文在书案旁边坐下,慢慢地将自己的作战计划说了出来。

原来是袁崇焕觉得皇太极此次从西北喜峰口入关,动作虽然干净漂亮,总体计划却太冒险了一些,一旦明军突袭喜峰口要害,便能将女真八旗精锐全部堵塞在关内,从而形成关门打狗之势。

因此只要运行得当,便能将八旗主力全部消灭,从而从根本上解除辽东女真的威胁——从这方面讲,这次满洲八旗进关不是一个重大的危机,反而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战机!

然而想要达成这样的作战目的,首先就是要诱敌深入,将皇太极手下的八旗主力,往京城方向引诱,从而造成遵化、喜峰口这两处关节的空虚,然后才能出一支奇兵将这两处攻打下来,从而封堵住皇太极的退路。

为了达成这样的战略目的,现在万万不能同皇太极正面交锋——

若是胜了,皇太极在受到损失之后,便会知难而退,直接退回关外;若是输了,那袁崇焕麾下的辽东铁骑便会失去战斗力,别说是攻打遵化、喜峰口了,能否保住京师安全都在可与不可之间。

姬庆文听袁崇焕讲到这里,才知道这位袁督师是苦心孤诣,想要利用此次机会,毕其功于一役,一举歼灭满洲八旗主力。

作为一个紧密依托于大明朝廷,才能依靠垄断地位赚取大量资本的官商,姬庆文自然是要极力促成袁崇焕这样的计划的。

于是他毫不犹豫,当即用自己歪歪扭扭的字写了一封奏章,说明袁崇焕的打算,希望皇上能够全力支持配合。

写完之后,便送给袁崇焕过目。

袁崇焕见他虽然文采疏漏,却也将一件事情写得清楚明了,便也不去改动,而是亲自将奏章密封好了以后,递还给姬庆文,让他这就派李元胤送到京师紫禁城里去。

姬庆文将这件事情办完,又道:“袁督师,皇上虽然心里有数,可底下将领却还有不解之处。要不要向他们吹吹风,也好稳定一下军心?”

袁崇焕说话态度缓和了一些,主张却依旧十分坚决:“不用。这些人,只需严格听从我的号令便好,让他们知道那么所作甚?”

这是大明崇祯二年十一月初九发生的事情。

袁崇焕按兵不动,对面的皇太极也一样是逡巡不前,每天派出小股兵士四处游弋而已,大军则集结在遵化城周围,既没有大举向关内行动、也没有退出喜峰口,更没有尝试寻找机会同袁崇焕决战。

过了两天时间,关外镇守锦州的锦州总兵祖大寿、都督佥事何可纲也奉旨领军进关,并同袁崇焕在蓟州会师。

祖大寿所率兵马五千余人,乃是从李成梁开始一脉相承的辽东铁骑,虽然性格桀骜不驯,然而同女真人作战经验极为丰富,是一支能够在关键时刻发挥决定性作用的有生力量。

因此,有了祖大寿、何可纲的加入,袁崇焕手里便又有了一张王牌,心中的底气更加充足。

对姬庆文而言,祖大寿的到来,倒是给他带来一个见过几面并且还算投缘的故人。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祖大寿的妻弟吴襄的儿子吴三桂。

吴三桂在崇祯元年时候进京赶考武进士,同姬庆文颇有一些缘分,一同受到崇祯皇帝的赏识。

经过了两年的历练,如今刚满十八岁的吴三桂已是长得人高马大、相貌堂堂,唯有唇上长出的两撇还显柔软的小胡须,给他脸上增添了几分稚嫩。

有了这些生力军的加入,袁崇焕手上兵权越来越重,然而他却依旧没有半点主动出击的意思。

他手下那些将领,原本希望性格暴躁刚烈的祖大寿,能够出面催促一下袁崇焕,却不料祖大寿对袁督师是死心塌地的佩服,无论袁崇焕做出怎样的决定,他都是不打半点折扣地执行。

如此这般到了十一月十四日,还是皇太极那边先沉不住气。

倒不是他性情不稳,而是皇太极带来的八旗子弟,出兵作战时候只随身携带三天的干粮,其余补给说好听些便是因粮于敌,说难听些便是从占领区抢夺——如今他们在一座小小的遵化城里等待了十天,抢夺来的粮草已快消耗殆尽,要么立即退回关外、要么继续向京师进攻。

皇太极选了第二条路。

他同手下的兄弟和谋士商量过之后,决定孤注一掷,只留少部分老弱病残在遵化虚张声势,其余全军主力绕开重兵把守的蓟州城,直扑京师——料想袁崇焕即便有抄自己后路的打算,也是投鼠忌器,不敢不派出全军主力来追击堵截住自己的大军。

果然不出皇太极之所料。

袁崇焕接到前方传来的皇太极已离开遵化城的消息之后,便是大喜过望,以为到了能够实现自己“关门打狗”战略的时候。

然而进一步的消息传来,却又令他陷入了犹豫。

皇太极这次竟一概往常以稳为主的风格,竟调集起全部八旗精锐并协同的蒙古、汉军部队,总数超过十万人,全军向京师猛扑,似乎有要围困并攻破京城的打算。

这无疑让袁崇焕陷入了两难的境地,让这位素来果断自负的蓟辽督师也禁不住犹豫起来。

第十一章 山雨欲来 第一四一节 吹出去的牛皮

袁崇焕的犹豫并没有持续多久。

原来是替姬庆文去京师递送专奏的锦衣卫指挥佥事李元胤回来了。

他回来的同时,还带了崇祯皇帝写给姬庆文的回信。

并且除了这封回信之外,另带了崇祯给袁崇焕的秘旨。

崇祯给姬庆文的回信写得很简单,不过寥寥几个字:“知道了,写得好,今后常进密奏。”

而给袁崇焕的密旨也同样简单:“不可使皇太极大军攻击京师。钦此。”

这旨意虽然简单,态度却异常清晰,更将袁崇焕心中的一切逡巡犹豫之情全部打散,只能召集全军人马,尾随追击皇太极。

姬庆文没想到皇帝简简单单一道旨意,袁崇焕便会将苦心孤诣谋划的“关门打狗”之策全部推翻,忍不住问道:“袁督师,皇太极急于进攻京师,反而说明其补给已到了极限,现在放弃既定计划,未免有些太可惜了吧?”

全军上下,袁崇焕也只有姬庆文一个人可以推心置腹,便叹口气道:“这是皇上的旨意,又能有什么办法?”

这一点姬庆文是同意的,却不赞成袁崇焕全军出击的命令,说道:“我觉得也没有必要全军追击皇太极,可留一部偏师在此,可以试探着攻打一下遵化城,或许就能将皇太极的退路拔了,岂不是两全其美?”

袁崇焕白了姬庆文一眼:“这道理我会不懂?可留谁、不留谁,可是一个大学问。跟着走的,势必要同八旗精锐展开一场血战;留下的,便能保全实力。哼!谁都想吃肉、谁都不愿啃骨头,所以我干脆带他们全都去啃骨头去!”

姬庆文不仅蹙眉道:“袁督师奉旨节制三军兵马,发号施令,谁敢不听?”

袁崇焕脸色黑的仿佛锅底,答道:“我本部人马自然能够调遣随意,可祖大寿、何可纲等人都是助战而来的,他们肯奉命固然不错、若不肯奉命,大军岂不四分五裂了吗?说句难听话,遵化城就在前头,本督师这就命令姬大人所部去强攻遵化,姬大人是什么想法?”

姬庆文听了一愣——遵化城虽然已没了皇太极主力的驻扎,然而城中守军到底有多少实力,谁也不知道。仅凭姬庆文五百人马,去攻打遵化城池,搞不好就是以卵击石。

袁崇焕见姬庆文也不免有些犹豫,冷笑一声道:“哼,既然姬大人也无意见。那我这就要传令下去,全军出动追击皇太极,姬大人所部都是步兵,也请早作准备吧!”

…………

袁崇焕全军追击皇太极主力虽然是出于无奈,不过也并不全不讲章法。

他并没有简单尾随敌军行动,而是利用自己熟悉关内地形的优势,截弯取直,从蓟州出发直趋京城门户的通州城。

袁崇焕此次带入关内的精兵,大多是骑兵,行动速度比起女真八旗铁骑落不了多少下风,后发先至,只用了两天功夫,便已进驻通州。

而姬庆文麾下五百团练,虽都是步兵,却在陈文昭的严格训练之下,无不练就了一双飞毛腿,行动速度比起关外铁骑也慢不料多少,不过是前脚后跟的功夫,便也进入了通州城——而他那辆装了火炮的战车,也在八匹驮马的牵引下,如期进入了通州城。

至于其余同样归袁崇焕节制的各地勤王军队,则被远远落在身后——袁崇焕本来就瞧不起这些杂牌军,自然也就懒得去同他们多计较了。

进城之后,袁崇焕照例派出斥候探查皇太极的情况,不久便知其大军正在通州以南四散劫掠百姓、收集补给。

袁崇焕觉得一味退守城池、消极避战,放纵皇太极四处劫掠,难免皇帝面上有些过不去,便点起几员战将,要其各领本部人马,出城寻机同女真人打上两仗,也好打压一下皇太极的气焰。

于是袁崇焕手下大将,祖大寿、何可纲、吴襄吴三桂父子,及其他将领,各率所部数千精骑,出通州城寻找同满洲八旗交战的机会。

至于姬庆文,袁崇焕虽然有意看看他用戚继光军法招募的团练的势力,却因他与袁崇焕同辈,又有遇事直奏圣上之权,不愿直接下令调动,而是专门将他请来,用商量的语气请姬庆文领军同女真人较量一番。

姬庆文倒也想试探一下满洲八旗的势力,看看他们是不是真的像后世的清宫戏里吹的那样不可战胜,便答应下来。

可一会自己营帐,姬庆文将自己的决定告诉陈文昭的时候,却引来陈文昭的忧虑。

陈文昭同女真八旗作战经验十分丰富,知道在京师附近这样无险可守的平原地带,八旗骑兵如鱼得水,仅凭自己手下没有骑兵策应的五百团练步兵,恐怕难以在同八旗铁骑对抗中占有多少优势。

姬庆文听了陈文昭这话,不免有些后悔起来。

可是自己吹出去的牛皮,就是跪着也要实现。

于是姬庆文只能硬着头皮勉强率军出征——只求不要遇到八旗主力,以免陷入打不过、走不脱的窘境。

因此姬庆文所部五百团练,驾着战车、扬起战旗、扛上兵器、排好队伍,并随身携带两天的干粮,离开蓟州城,终于要迎来这支“戚家军”、“姬家军”成军以来最大的考验。

这时,姬庆文优于其他将领的另一个优势就体现了出来。

别人家出征作战,都需要自派斥候侦查前方情况,而姬庆文身边站了个锦衣卫指挥佥事李元胤,自然就可以依靠密布于京师周围的锦衣卫耳目,将情报信息源源不断地送到自己眼前。

果不其然,姬庆文原定以通州为圆心,走一个两天路程的为周长的圆周,再回到通州。

可他出城走了不到两个时辰,便传来情报:东南方向有一队女真骑兵,人数在五百人左右,打红色旗帜,正往我军方向赶来。

姬庆文听了这消息,赶忙召来李岩、陈文昭商议对策,决定是先去接触一下,还是暂且避战。

却不料却是陈文昭主动提议道:“姬大人,打红旗的队伍,不出意料乃是满洲正红旗的人马,旗主是努尔哈赤的二儿子代善,皇太极的哥哥,最嚣张便是此人了。末将觉得可以乘敌军数量不多、轻敌冒进的机会,去打他一打,也好挫一挫对手的锐气。”

陈文昭原本谨慎得近乎胆小,此刻却来了勇气,不禁让姬庆文感到有几分奇怪。

他正要开口询问,却听李岩在一旁笑道:“我猜出来了。想必当年浑河一役之中,攻打戚家军的,也有这位正红旗的代善的份吧?”

陈文昭点头道:“李先生果然聪明。末将日思夜想,就是如何报仇雪恨。没料到今日不服吹灰之力,便抓住正红旗下五百人马,正好可以拿来开刀,这难道不是天意吗?只是不知代善这厮,是否在阵中……”

说到最后,陈文昭已是咬牙切齿。

姬庆文认识这位昔日的戚家军游击将军也有一年多了,终于看见他作为一名铁血战将身上洋溢出来的杀气,想也不想便点头道:“那好,我还没见过真的女真人长啥模样,去杀他一杀正合我意!”

于是姬庆文便让李元胤密切关注这支八旗正红旗队伍的动向,又让陈文昭指挥五百团练这就取出干粮、清水,抓紧时间饱餐一顿之后,便向敌军的方向侦查前进。

走了不过半个时辰,前头便有锦衣卫的探子传来情报,五百八旗骑兵就在前方三里之处,转眼就要赶到。

姬庆文赶忙爬到战车之上,掏出从郑芝龙那里取来的那只望远镜,朝正前方望去,果然看见前头烟尘之中,有一哨骑兵身穿皮盔皮甲,正飞速往自己这边赶来。

第十一章 山雨欲来 第一四二节 跪着也要实现

陈文昭也已看清情况,赶紧下令道:“女真作战已骑射为重,凡暴露在外的兵士,无不中箭仿佛刺猬。想要保命的,全部给我躲藏于战车之后,不听号令敢于探头东张西望者,不待我施以军令,敌军便已将其射死!”

他话音刚落,五百兵士便排列好了齐整的队伍,带着颇为紧张的神情、怀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谨小慎微地躲藏在战车之后。

姬庆文也同样躲藏起来,并透过战车厚实的木墙上预留的观测孔朝外观察,却见八旗铁骑须臾之间便已杀到,在距离战车五十来步的地方勒住了战马,五百精骑张弓搭箭,只待一声令下便会箭如雨下,将眼前的敌军统统射成刺猬。

却不料女真骑兵并没有直接动手,而是从阵中走出一人,用颇为纯熟的汉语大声喊叫道:“来者何人?通报姓名!”

姬庆文心想:两军交锋,打就是了,为什么要通报姓名?难不成是《三国演义》看多了,尽学会了小说书上的套路?

于是他想也不想就答道:“我姓‘我’,单名一个‘爹’字,你们有话就说,有屁就放。没话没屁,就赶紧开打!”

那过来传令的八旗兵丁倒也实诚,顺着姬庆文的意思说道:“‘我爹’将军,看你们队列齐整、旗帜鲜明,并非乌合之众,不如就投降了我军,大贝勒必然不会亏待‘我爹’将军。”

这人一本正经地“我爹”、“我爹”地说个没玩,逗得姬庆文手下兵士不禁窃窃发笑,原来紧张无比的气氛顿时变得松快起来。

姬庆文勉强忍住笑,高声说道:“要打就打,多废话什么?爹还忙着呢!”

正在这时,八旗阵中又见一员战将跨马上前,问那传令兵道:“说半天了,你打听出来对面是谁没有?”

这位老实巴交的传令兵回答道:“这位将军乃是‘我爹’,看来并不愿意投降,如何交战,还请大贝勒定夺!”

同样躲藏在战车之后的陈文昭,听见“大贝勒”三个字,神情顿时严肃起来,在姬庆文耳边低语道:“姬大人小心了,大贝勒便是代善,皇太极的哥哥,是满洲八旗里作战最勇猛凶悍的。”

姬庆文听了心中也是一紧。

可他这份紧张维持了没有片刻功夫,随即又放松下来。

只听代善扯着粗哑的嗓子大喊了一句:“你藏着做什么?‘我爹’,你出来说话!”

姬庆文忍不住放声大笑道:“乖儿子,你找爹有什么事,你就直说好了。爹我忙着呢,没空出来跟你说话!”

话音刚落,姬庆文身后的兵士顿时爆发出哄堂大笑。

陈文昭唯恐麾下团练起了轻敌之心,赶忙回头瞪着眼睛训斥道:“噤声,不许发笑!”

五百团练兵士,这才勉强忍住大笑,握紧了兵器,准备即将到来的厮杀。

代善那边有个似乎是汉人的军官纵马走到代善身旁,在他耳边说了好一阵话。

代善这位不可一世的大贝勒终于反应了过来,满脸狰狞地说道:“好个南蛮子,老子看你打了‘戚家军’的旗号,才同你多说几句,没想到你这蛮子居然敢调弄老子,活的不耐烦了!”

说罢,代善大喝一声:“给老子射箭,把这南蛮子射成刺猬!”

满洲八旗的战斗力果然是名不虚传,这五百精兵更是代善统领的正红旗下的精锐,听得大贝勒一声令下,手中的箭矢便如飞蝗一般向姬庆文发射过来。

好在姬庆文花了大价钱,又集合了宋应星、汤若望这两位中西科学家心血的这辆战车,就是专门为防御女真人的骑射而打造的——不仅整车都用结实的桧木制造;木材表面又不知涂了多少层桐油,涂得光滑无比,就连苍蝇都没法站住;更在木材连接之处增加了铁皮的保护,变得更加坚固无比;车身更是高达一丈,八旗兵士无论骑在怎样的高头大马之上,都没法居高临下直射杀敌。

因此八旗兵数阵箭矢射过,只在战车表面造成了深深浅浅数百个凹陷,并没有造成姬庆文麾下团练半个人的受伤和阵亡。

李岩见状,忽然心生一计,对姬庆文和陈文昭说道:“现在正有个轻慢敌军的法子,可否用上一用?”

陈文昭觉得现在调弄一下对面的代善也并无不可,便答应了下来。

于是五百团练将士按照李岩现编的词句,齐声高呼道:“大贝勒沉溺酒色,箭法大不如前,尽给我们瘙痒呐!”

代善是个性情粗暴急躁之人,听了这话顿时怒不可遏,冲着麾下的八旗勇士叫骂道:“你们中原的白米吃傻了脑袋吗?朝天射击啊!”

麾下八旗射手听命,立即目测了一下距离,举起弓箭便向天空射击。

这些弓手射速极快,虽只有五百个人、五百张弓,可向上发射的箭矢坠落下来,却依旧十分密集,仿佛下了一阵铁雨。

可是朝天射击,无论射击的精度、还是箭矢的速度、抑或是发射的力度,都远远不如直接射击。

因此这些弓箭带着明显的抛物线,直坠下来,最多只有三分之一落在姬庆文所部团练的阵中,而勉强命中的这些箭矢便已成了强弩之末,在盾牌的格挡之下,只造成了三四十个乡勇兵士的擦伤而已,未曾射死一人。

于是姬庆文麾下团练又齐声喊叫起来:“大贝勒沉溺酒色,箭法大不如前,尽给我们瘙痒呐!”

满洲八旗看家的本事,被眼前这辆奇形怪状的战车破解,气得大贝勒代善吹胡子瞪眼,却偏偏束手无策,脑子飞快地旋转着,想从自己看过的《三国演义》里寻找出什么克敌制胜的妙计出来。

一味挨打了许久的姬庆文却再也沉不住气了,问身边的陈文昭道:“陈将军,这战车上的火炮,也不能闲着,放几炮给对面的女真人瞧瞧威力!”

原来是陈文昭只懂得明刀明枪地同对手交锋,脑子里根本就没有运用战车上火炮的意识,经过姬庆文这一提醒才想起这茬子来,赶紧说道:“好,好,让他们瞧瞧这西洋火炮的威力!”

说着,他便命令等候了许久的几个炮手,向对面的八旗骑兵放炮。

这几个炮手,是姬庆文专门送到汤若望那边,经过这位才学广博的传教士亲手教育的行家里手。

他们虽也是头回在真正的两军交锋之时运用火炮,然而技术却极为精熟,不过眨眼功夫便已装上火药、弹丸,略略瞄准一番,便点燃了引信。

只听惊天动地般一声巨响,炮身随之剧烈震动,黑乎乎的炮口之内顿时喷出鲜亮的火焰和漆黑的烟尘,四根炮管之中四枚“凌空开花弹”便向八旗骑兵飞射而去。

这所谓“凌空开花弹”,究其实不过用蜡丸包裹的无数钢珠钢弹,一旦发射出去,又薄又脆的蜡壳必然无法经受起火药的威力,当空破裂开来,其中的零散弹丸,便会直扑对手,专门用来杀伤敌军兵士。

果不其然,这四颗“开花弹”中爆裂出来的数千枚钢珠,劈头盖脸一般向八旗兵丁扑来,立即就造成了百十来人的伤亡,骑兵胯下马匹也被打伤无数。

代善不愧是久经战阵的良将,虽然没见过能够发射炮火的战车,却也清楚火炮的威力,知道若是对面的明军再发射几阵炮火,便会将自己手下这五百正红旗精锐全部消灭。

要知道,代善自己便是正红旗、镶红旗两旗旗主,这两旗的精锐便是他能在皇太极跟前安身立命的根本,是决不能就这样被轻易消灭的。

于是代善咬咬牙,一声令下:“奴才们跟我上啊!”

说罢,一马当先向前方纵马冲去。

第十一章 山雨欲来 第一四三节 打伤大贝勒代善

只见五百人的八旗铁骑之中,还能够活动自如的四百骑兵,分成了两队人马,一左一右便往战车两翼冲来。

在纵马疾驰的同时,这些射术、骑术同样高明的满洲骑兵,已在张弓搭箭,准备一旦冲过这辆坚不可摧的战车的掩护,就要向躲藏在战车之后的这些明军兵士发射箭矢。

却不料在他们眼中,失去了战车掩护便会如同待宰的羔羊的明军兵士们,也正虎视眈眈地盯着自己。

只见他们已经齐齐举起了手中的燧发火枪,瞄准左右两翼,在八旗骑射手尚未举起弓箭之时,便已扣动扳机。枪口之中乌黑的弹丸,飞速发射出去,瞬间便又扫倒了四五十个女真骑兵。

经过这样一阵疾风骤雨一般的打击,原本还有条不紊的八旗精骑顿时阵型大乱——前队的骑兵已然被火枪打死,后队的骑兵躲闪同伴的尸体尚且不及,根本就没有办法认真发射箭矢——因此他们勉勉强强射出手中弓箭,只造成了五六个明军的轻伤。

代善作战从来都是身先士卒,他第一个领军冲杀过去,也险些被火枪打中,已是怒不可遏,集结起还堪作战的三百多精兵,刚要指挥军队向明军后翼杀去,却见对手已全军调转过来——前队变后队、后翼变前锋,已做好了同自己厮杀的准备。

原来是姬庆文所部五百团练有了战车作为后盾,自然可以免去阵型后背空虚的后顾之忧,能够放心大胆地将背后的空档暴露出来。

而那代善望见明军手中坚固的盾牌、尖锐的狼筅、明晃晃的倭刀、黑黢黢的枪口,又见他们脸上无不挂上了坚毅而又自信的表情,眼中更露出期待厮杀的跃跃欲试的杀气。

自萨尔浒之战时便跟着努尔哈赤南征北战时积累下的丰富的作战经验,明白无误地告诉大贝勒代善:眼前这伙打着“戚”字大旗的明军绝非那种不堪一击的疲弱之军。

正待代善抖擞精神,准备发起冲锋,方才给代善出主意的那个汉人将领又走了上来,在代善耳边颇说了一番话。

这代善越听脸色越是凝重、越听心中越是犹豫,两相权衡之下,终于算清楚了这笔对自己异常重要的账——消灭眼前这五百明军,不过是给自己胸中出口恶气罢了;而带来的结果,极有可能是自己这视作心肝宝贝的五百精骑的重大伤亡!

这是同皇太极素有矛盾的代善所不能接受的。

因此,代善思前想后仔细考虑了一番,终于带着几分不甘和愤恨,口中怪叫了一声听不懂的满语,便亲自断后向西北方撤退而去。

陈文昭见代善退走,终于松了口气,对姬庆文说道:“大人,此次同正红旗精锐交锋我军只有几个兄弟受伤,便打得女真人丢盔弃甲,这些日子来艰苦的训练总算没有白费。可惜……可惜让代善这厮逃走,看来今后我们同他还有几场血战!”

姬庆文脸色一沉,牙缝当中挤出一句:“我看也未必。”

说罢,他伸手拉过军中的神枪手孟洪,命令道:“孟洪,瞧见那个穿红袍的将军吗?他就是代善,你有本事一枪把他打死,我赏你一万两银子!别人把他打死了,也是一样的筹码!”

一万两!

有了这一万两白银,立即就能从军中退役,回乡当一个大富翁。

这样的筹码,值得神枪手孟洪好好尝试一下。他趁着手中火枪里还有一发没有发射出去的子弹,认真瞄准了一秒钟,终于扣动扳机,一颗子弹便朝着代善的后背直射出去。

这孟洪果然射术深通,他这一颗枪弹虽没有命中代善后脑的要害,却也准确打中了他的后背。

骑在马上的代善虽然身穿重甲,然而这颗弹丸带着巨大的冲击力击打在厚重的装甲上,便好似一个巨大的拳头在代善的后背猛打一拳,让这位骑术精熟的大贝勒也在马上失去了平衡,顿时从马背上栽倒下来。

姬庆文大叫一声“好”!

他话音刚落,又有十几只火枪朝倒伏在地上的代善猛射一阵——乃是另十几个也想在十万两白银里分上一杯羹的团练兵士所发射的。

这十几支火枪之中发射出的十几颗子弹,顿时在代善身边扬起十几道烟柱——一阵朔风吹来,扬起的沙尘随即将代善遮掩起来,看不清他到底是死是活。

姬庆文见状,赶紧命令黄得功:“得功,你腿脚快,赶紧上前把代善给我抓起来。”

黄得功却在这紧要时候,莫名其妙回了一句:“东家,抓住代善能得多少赏银?”

姬庆文听了一怔,扬手在他后脑猛击一掌,骂道:“现在是谈钱的时候吗?要让代善跑了,你们一个也拿不到赏银!还不给我快去!”

黄得功脑筋直得就像他手里的那根铁棍,虽然没有弄清楚姬庆文话中的逻辑关系,却也知道要是自己再犹豫不前,那就非得挨打挨骂不可。

于是黄得功大喝一声,提起自己那根专用的铁棍,迈开大步便向代善落马的方向狂奔而去。

陈文昭见黄得功单枪匹马上前,唯恐他发生什么意外,便赶忙点起十来个武艺高强的团练,手持盾牌倭刀便上前作战。

八旗精兵见大贝勒落马,也赶紧拨转马头前来抢人。

无奈两条腿的人跑得再快,也赶不上四条腿的马——黄得功紧赶慢赶,眼看就要跑到代善跟前,那八旗精兵已然赶到,其中一人也不下马搀扶,而是直接在马背上俯下身子,双手脱了缰绳,将半死不活的代善提在手中、背在背上,随即又调转马头,在一片烟尘的掩护下,向西北狂奔而去。

此人身材魁梧,身形却极为矫健灵活,令姬庆文战阵后也不禁叫好道:“好!这人倒是好骑术!等此战凯旋之后,我也要买上几百匹战马,照样训练出一支精锐骑兵!”

一旁的陈文昭说道:“同女真交手,没有可靠的骑兵不行。不过想要练成那人的骑术,却也不易……”

“此话怎讲?”姬庆文忙问道。

陈文昭道:“要是末将没有认错的话,此人名叫鳌拜,号称满洲第一勇士,手里染了不知多少我大明将士的鲜血。他原是镶黄旗下的将领,不知怎的现在会在正红、镶红旗旗主代善手下效力……”

“鳌拜啊……”姬庆文轻声赞叹着。

他未及多想,却见黄得功垂头丧气地走了过来,带着十二分的失望,嘀咕道:“可惜了,就晚了一步,否则这一万两银子就是我的了……”

姬庆文心里也带着几分遗憾,可见四周躺了百十来个被自己打死打伤的满洲骑兵,忽然意识到麾下团练初次同女真人交锋,便已取得了首战告捷的战绩,顿时又高兴起来,笑着对黄得功说道:“那你就怨不得我了。”

他又抬高了声音:“大家今天这仗打得漂亮,虽然没有抓住代善……不过也是瑕不掩瑜。不要紧,大家这就打扫战场,我们先回通州城饱餐一顿,我拿一万两银子出来大家论功行赏!”

一众团练兵士们听到这样的许诺,忍不住齐声欢呼起来。

只有陈文昭知道大战才刚起了头,还不到庆贺的时候,冷冷命令道:“瞎嚷嚷什么?敌军就在附近,要防着他们杀个回马枪,还不给我就地警戒,快速打扫战场!”

陈文昭治军严格到了严厉的程度,五百团练兵士看见他,比看见姬庆文更要害怕些,听了他的号令赶紧聚拢队伍、各司其职,警戒的警戒、疗伤的疗伤、清扫的清扫,不一刻便将战场打扫了个干干净净。

第十一章 山雨欲来 第一四四节 铁一样的事实

离开通州之前,袁崇焕给每位领军将领下的军令是出城扫荡整整一天之后,才能回城休整。

可姬庆文出城还不到半天,便传来了要回城的消息。

这让袁崇焕听在耳里极不高兴——虽然姬庆文有密奏直呈之权、又与自己同拜在孙承宗门下,可出门不过几个时辰便要回来,显然是畏敌避战,这样有损士气的事情,不处罚是不行的……

然而姬庆文的身份摆在这里,显然是不能一刀把他砍了的,看来只有打上二十个板子,让他长长记性了。

因此袁崇焕并没有费多大功夫,便已下定了决心,已然准备好当一回黑脸包公了。

而当袁崇焕听到前头传来的战报称:“姬庆文所部击溃满洲正红旗五百精骑、打死打伤一百二十八人、俘虏三十六人、并打伤大贝勒代善,而五百团练未阵亡一人”的时候,这位说一不二的蓟辽督师便更加恼怒起来——

大贝勒代善在女真人里也是数一数二的战将,八旗骑兵更是精于骑射、勇不可当;姬庆文五百团练再精锐,也不过是些步卒而已,又何以能够实现这样碾压一般的战绩?

——显然是在冒功取赏!

于是袁崇焕便特意命人击鼓升帐,召集全军没有出征的将领齐聚中军大帐,准备当众教训一下这个没大没小的姬庆文。

姬庆文刚打了胜仗,正在兴头上,见满帐站着的军官,以为是袁崇焕特意召集来迎接自己的,便笑着同众人团团一揖算是打过招呼,又朝高坐大堂之上的袁崇焕拱手道:“袁督师,下官回来了。”

袁崇焕见姬庆文这副轻浮的模样,脸色变得铁青,斥道:“姬大人,我的军令,是让你出征一天之后再回城休息。现在过了没有半天,你怎么就回来了?”

姬庆文“嘿嘿”一笑:“下官打了胜仗,拖了一群俘虏过来,没法继续作战了,因此想着回来休息休息,想来也没有违反军令吧?”

袁崇焕“哼”地冷笑一声:“听说姬大人旗开得胜,击溃了满洲正红旗的精兵,不知是真是假?”

姬庆文咧嘴笑道:“原来袁督师也知道了啊?我手下一个叫孟洪的,还打伤了大贝勒代善。可惜他被一个叫什么鳌拜的救走了,也不知现在是死是活……”

姬庆文话未说完,袁崇焕当即“砰”地一声猛击惊堂木,怒斥道:“姬大人,这是本督师节制辽东兵马的中军大帐,不是你信口开河的地方。胜败乃兵家常事,见敌强悍暂时退避也不失为良策。可是冒功取赏、胡吹海螺,那可就犯了军法了!还请姬大人留意。”

姬庆文听了一愣,忙道:“袁督师,你这话是从何说起啊?本官确实是打了胜仗凯旋归来的啊!”

不光袁崇焕,就连袁崇焕手下这些将军都未必相信姬庆文的话。

只因姬庆文利用自己的特殊身份,经常替这些将军在袁崇焕面前求个情,有时候犯了大军法的、便改为小处罚,有的犯了小军规的、索性免了惩处。

因此堂上站着的这些军官大多对姬庆文颇有几分好感,其中有几个胆子略大些的,已开始低声劝道:

“姬大人,你就认个怂、赔个错,就说是初次上阵,被八旗精兵吓坏了才回来的。”

“就是,谁还没个第一回呢?我头回上阵,一个敌手没杀,反而连屎带尿都拉在裤裆里了。姬大人能带全军回来,比我不知强到哪里去了!”

“可不是嘛!姬大人就认个错,打不了吃袁督师二十军棍。大人放心,打军棍那几个小子还欠着末将几十两银子的赌钱,我免了他们的欠钱,保管姬大人的屁股完好无损,下地就能走路、上床就能操婊子。”

…………

姬庆文听了这杂七杂八的话,这才反应过来,立即拱手道:“袁督师,你我都是孙承宗老督师的学生。他老人家的规矩您还不知道?要是做出这种冒功取赏的事情,不用军法国法,就是他老人家的家法也够我受的。”

袁崇焕听姬庆文说得如此信誓旦旦,心中也不免犯起嘀咕来,沉着脸问道:“姬大人,你可有真凭实据?”

姬庆文拍着胸脯答道:“当然有。我急着赶来报功,走得快了一些。陈文昭押着俘虏,大概现在也已到了通州城外了吧……”

袁崇焕举起一手,将姬庆文的话打断道:“好,我这就点一员偏将去接应陈文昭。若姬大人所言当真,本督师亲自为你把酒庆功。若是假的……哼!本督师即刻取出尚方宝剑,将你斩于此处,以正视听!”

姬庆文心想:尚方宝剑有啥了不起?我手里还有皇帝亲用的天子剑呢!

于是姬庆文也犯起有钱人的纨绔气来,脖子一梗道:“那就请袁督师这就吩咐下头人摆宴吧!我就站在这里,等着督师敬酒了。”

“小心本督师给你的不是敬酒,而是罚酒、是销魂酒、是断头酒!”说完了这几句杀气腾腾的话,袁崇焕便随手指了麾下一员信得过的偏将,领自己麾下精兵一千出城去接应陈文昭。

那偏将慌忙跑了出去,不过一盏茶功夫便又跑了回来,气喘吁吁地禀报道:“袁……袁督师,外……外……外面……”

袁崇焕本就在气头上,听他回报得这样断断续续、语无伦次,顿时火冒三丈,一拍惊堂木:“你好好说话,要是再这样说得不明不白,小心我以怠慢军情之罪罚你!”

那偏将咽了口唾沫,看在自己屁股的面子上,稳定了一下情绪,说道:“袁督师,外头姬大人手下的陈将军,押了几十个满洲鞑子、牵了上百匹骏马,正等候在城外,不知督师要不要放他们进城?”

“什么!”袁崇焕惊得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又确认性地问道,“你说说清楚,押了多少鞑子?牵了几匹骏马?”

“回督师,满洲鞑子有三四十人吧,骏马不会少于一百匹。我在城门口看了一眼就回来复命了,来不及数清楚。”那偏将答道。

袁崇焕听了个真切,来不及多问,迈步就往城外走去,姬庆文见了便也跟了上去,中军大帐之中其余将官见状也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一路出了通州城。

却见城外由姬庆文带出去的那五百名精锐的团练兵士一个不少地在城外列队,虽然其中不少人受了或轻或重的伤,却个个精神奕奕、满脸带笑,不像是吃了败仗或是临阵退缩才回到通州城下的。

又见这些团练身边,则是被用拇指粗细的麻绳捆绑成一串好似螃蟹似的女真兵丁,看他们身上穿着的革甲、脑后留着的金钱鼠尾小辫子,便知其不是临时纠结起来充作炮灰的蒙古人或者汉人,而是正儿八百、如假包换、童叟无欺的八旗精兵!

再数一数数量,足有三十六人之多。

在这些俘虏身边的,则是被堆成了小山似的近百个人头——而这些人头,虽然面目狰狞,却个个长了双细长的眼睛、长了对平塌的颧骨、留了根难看的辫子——竟全都是女真人无疑!

要知道女真人,尤其是满洲八旗精兵,都以骑射见长,凭着手中硬弓、胯下良马,从来都是来无影、去无踪,除了攻城守城这样的硬仗之外,何曾见过这么多死伤、俘虏的八旗精兵?

而且造成八旗精锐这样损失的,并不是明军人多势众的主力部队,而是区区五百来人的步卒而已!

事到如今,在这样比生铁还要坚硬的证据面前,袁崇焕终于接受了姬庆文取得大胜的事实,却还不愿认错,却问道:“姬大人,这样的战绩,你是如何做到的?”

第十一章 山雨欲来 第一四五节 皇太极来了

姬庆文见袁崇焕如此心高气傲的一个人,都不免态度大变,心中不由得意起来,刚要开口介绍自己克敌制胜的成功经验,却见城内飞奔过来一人,慌忙报道:“启禀督师,祖将军他领军回来了……”

经过姬庆文这一阵风波,袁崇焕也不敢妄下定论,皱着眉头问道:“你说清楚,祖大寿是怎么回来的?莫非也是旗开得胜了?”

那人答道:“不,据探子来报,说是祖将军出征之后就遇到了皇太极的主力五千来人,祖将军边战边退,已退到通州城以北二十里地的地方了!”

袁崇焕听了大惊失色,脸上的肌肉也禁不住紧绷起来,当即下令道:“你们还愣着做什么?全军退入城内,紧闭城门,凡是能动的军士,全都给我上城墙守卫,要有敢擅自出城的,定斩不饶!”

说着袁崇焕一转身便要返回通州,忽又回头,朝姬庆文拱了拱手:“姬大人,你也赶紧回城吧。你手下这些兄弟大战一场,恐怕已经疲劳饥饿了,就先在城内休整,不必上墙作战了。”

说罢,袁崇焕才又扭头回走,脚下步履坚定、背影挺拔不屈,终于让人想起来,他就是那位面对山呼海啸一般的八旗精锐,坚守锦州一座孤城,并打死女真大汗努尔哈赤的那位举世闻名的蓟辽督师!

姬庆文方才在袁崇焕身边也已听到战报,因此不敢怠慢,吩咐陈文昭在通州城内安顿好军队之后,便即跟着袁崇焕登上城墙,又掏出望远镜向西北方望去——果然看到一大群明军骑兵正在往通州城飞奔而来。

姬庆文赶紧伸出手指,向前一指道:“袁督师,前头兵马都是辽东兵马的服色,应当就是祖将军无疑了!”

袁崇焕注目望去,只看见地平线上一阵被马蹄扬起的尘埃,除此之外便什么也瞧不清楚,便问道:“那边离我们这里少说也有十里地,我派去的探子也还没有确切回报,姬大人如何肯确定那人便是祖大寿了?”

姬庆文也不说话,将望远镜递给了袁崇焕。

袁崇焕学着方才姬庆文的模样,从望远镜里向远处那队人马望了过去。

此刻对面的明军已疾驰了将近一里地,距离通州城已然接近了不少,因此袁崇焕从望远镜里已然看清这群明军之中,一名身穿颇为挑眼的绿袍银甲战将,正是祖大寿无疑。

再往他身后望去,却见隔开一里多地的距离,果真有数千满洲精骑正紧追不舍,看他们的旗号,果然是满洲正黄旗、镶黄旗、正白旗的精兵。

满洲八旗各有所属,其中正黄、镶黄、正白三旗归大汗皇太极亲自统辖,乃是八旗精锐之中的精锐。现在这所谓“上三旗”倾巢而出,追击祖大寿,想必皇太极本人也是极有可能就在阵中。

这位满洲大汗皇太极早年就跟着其父努尔哈赤南征北战,乃是用兵作战的一把好手;又兼之聪明睿干,同样精于政治 斗争,将原本属于大贝勒代善的汗位紧紧捏在了自己手中。而就是这样一个文武双全的人才,气量又十分广博,身为女真大汗,却懂得招揽和任用汉人人才,集思广益、广纳谏言,却又不是那种没原则、耳根软的人物。

因此祖大寿虽然也是辽东数一数二的名将,麾下关宁铁骑更是大明朝战斗力最强悍的军队之一,可面对皇太极亲率的大军,却没有半点还手之力,只能纵马狂奔先返回冀州城再说。

而在祖大寿身后紧追不舍的皇太极,跟随父亲努尔哈赤起兵以来,只输过一次,而战胜他的不是别人,正是站在通州城头指挥作战的蓟辽督师——袁崇焕!

只见袁崇焕从望远镜中看清形势状况,便即下令:“打开通州北门,待祖大寿全军入城之后便立即关闭城门。所有弓弩手、鸟枪手、火铳手全部集合在北面城墙,皇太极若敢接近,便要全军开火将其击退!”

说罢,袁崇焕又举起手里的望远镜,朝远方看了看情况,便要将这件宝物私藏起来、别在腰间。

姬庆文见了,便笑呵呵说道:“袁督师,你手里这件东西叫望远镜,是我从一个叫郑芝龙的海商那里弄来的。还好用吧?若是好用,我再从郑芝龙那里买上十几二十件来,督师麾下的将领一人一样!”

所谓“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姬庆文这话说得问题不大,可在袁崇焕耳中听来,倒似乎是在向自己讨还这件行军打仗时的利器,可凭他的性格脾气,却也不愿就这样还给姬庆文,只回了“好”字,便故意别过头去,不去理睬姬庆文。

正在这时,祖大寿所部已跑到距离通州北门不过一二里距离的地方。

他见城门洞开,必然就是袁崇焕留着放自己的人马进城来的,因此他在马上不住地挥动马鞭,示意麾下将士快马加鞭,尽快进入城中。

祖大寿手下这群骑兵,打从爷爷辈起就在辽东树林草原之上同女真人短兵相接,自然看懂了祖大寿的军令,便拼了命地抽打胯下骏马的屁股,终于一路跑回了通州城内。

袁崇焕见祖大寿大军主力已经入城,又见皇太极麾下三旗骑兵也已跑到距离通州城不远的地方,便赶紧下令:“关闭城门!”

谁知他命令刚刚下达,便听城下一人高呼:“袁督师且慢关门,我父亲还在城外!我父亲还在城外!”

这人一边大喊,一边跑上城墙,双膝一软便跪倒在袁崇焕面前,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袁督师且慢关门,我父亲还在城外!我父亲还在城外!”

姬庆文注目望去,却见此人不是旁人,正是曾同自己有过数面之缘的吴三桂——都说吴三桂乃是个朝秦暮楚的无信小人,没想到他年轻时候,竟还是个孝子!

然而他这份孝心,并没有感动袁崇焕。

只听袁崇焕冷冷说道:“难道为了你父亲一个人的性命,就要置全城百姓、将士的性命于不顾吗?快与我关闭城门!”

吴三桂的舅舅祖大寿也慌忙登上城墙,求情道:“袁督师,三桂的父亲吴襄,督师也是认识的,乃是一员猛将,被末将派出去殿后。如今正是用人之际,督师若是不救,恐怕寒了三军将士的心啊!”

姬庆文一边听着吴三桂和祖大寿的话,一边探出头去观看城下的情况,见吴襄领着麾下十余名骑兵正外通州城飞奔,而他身后的女真精骑虽然紧追不舍,却还有些距离。

因此姬庆文便快步走到袁崇焕面前,拱手施礼道:“袁督师,我看等吴襄进城之后,再关闭城门不迟……”

却不料袁崇焕直截了当地说道:“不行!我是督师,我要为全军将士负责。你既有密奏直呈之权,自然可以将这件事情报告皇上,再由皇上定夺!”

姬庆文被这句话顶了个哑口无言——关不关城门、放不放进城,的确是都是袁崇焕作为三军统帅的职责所在;而他作为数万精兵的主心骨,今日为了大军的安全牺牲小部分人的性命,在战场之上却也是无可厚非的。

姬庆文一时没有接上话,却见吴三桂“腾”地从地上站起,说道:“袁督师可以见死不救。然而家父在我面前被满洲鞑子杀死,那我自然再无面目立于天地之间。也罢,爹爹,孩儿来救你来了!”

说罢,吴三桂又快步跑下城墙,点起吴家亲信的八九个家丁,跨上骏马便从尚未完全关闭的城门之中冲了出去,前去搭救自己的父亲吴襄去了!

第十一章 山雨欲来 第一四六节 忠孝两全吴三桂

虽然从姬庆文的上帝视角来看,现在还不到二十的这个吴三桂,会在将来成为满洲人入主中原的重要力量,他的临阵倒戈也会导致李自成的彻底失败,组织明末另一个汉族政权的诞生,可谓中国历史上影响最坏的汉奸之一。

然而他吴三桂这份救父心切的模样,却不能不让人感动。

姬庆文在穿越过来之前,便是他老爸“又当爹、又当妈”,“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他拉扯大,因此他看到这一幕是感同身受,觉得吴三桂这人心地还是好的,只要正确引导一下,将来未必就会成为遗臭万年的大汉奸。

于是姬庆文下定决心,对袁崇焕说道:“袁督师,这等忠臣孝子,若是见死不救,就怕伤了将士们的士气。既然督师不肯相救,那我却要出手相救,只求督师率军在城上为我摇旗呐喊,以壮军威而已。”

说罢,姬庆文也快步向前,传令陈文昭将全部五百团练将士全部集中到通州北门,包括那辆在击败代善时候起了大作用的战车也一并推来。

通州城并不十分大,不过眨眼功夫,五百团练便已集结完成,那辆战车也被推了过来。

尤其是姬庆文还特意动了点小聪明,将战车推在城门口,将这扇并不宽厚的城门彻底卡死,即便袁崇焕想下令关门、也是没法将城门关闭。

站在城头的袁崇焕见先是吴三桂、后世姬庆文,敢于公然违抗自己的命令,觉得自己诛杀毛文龙之后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绝对权威受到了强烈的挑战!

袁崇焕想要立即取出尚方宝剑,将这个不听话的姬庆文斩杀在城下。

然而偏偏这个姬庆文乃是皇帝亲信,听说手上也有一柄尚方宝剑,如今又是为祖大寿出头——因此要是现在就杀了姬庆文,搞不好会弄出兵变来……现在皇太极大军压境,可不是出乱子的时候!

平素极为果断专权的蓟辽督师袁崇焕,遇到这样的难题,终于犹豫起来,一张白白净净的书生脸越涨越红,只能咬牙切齿地观察着城下的情况。

却见出城而去的吴三桂一马当先,须臾之间便已奔到吴襄身旁,同父亲对了个眼色之后,便在旷野之上绕了半个圈,将将擦过满洲骑兵的攻击,便又快马加鞭往通州城回转而来。

满洲人是何等凶悍之人,见有人居然敢在自己眼皮底下救人出去,立即施展出自己赖以成名的骑射本领:一面继续纵马狂奔,一面张弓搭箭朝吴三桂的后背攒射而去。

却见吴三桂不慌不忙,抽出腰际佩戴着的宝刀,看准箭矢的来向,便在空中一阵挥舞,将箭矢根根打落,只有三两支箭射中他胯下战马的屁股,疼得这匹骏马愈发拼命地向强狂奔。

吴三桂有这样的武功和运气,被他带出城的那几个家丁就未必有了。

只见他们在八旗骑兵发射的飞蝗一般的箭矢的袭击下,瞬间就被射得千疮百孔,身上的血液散发着热气喷涌而出。这些忠诚的兵将的最后一丝生命力,也像他们的热血一般,从躯体之中飞速地流逝而出。

不一刻吴三桂带出通州城的家丁便已全部栽倒在马下,被紧随而来的八旗铁骑的马蹄踩了个粉碎。

正是这些家丁亲信的牺牲,才换来了满洲骑兵追击速度的略略放缓,吴襄、吴三桂父子也终于乘着这个机会,从被姬庆文的战车顶住而无法关闭的北门进入了通州城。

如狼似虎的满洲骑兵见眼前几乎唾手可得的猎物逃出生天,顿时怒不可遏,却猛然间发现通州城门洞开——正是一个杀进城去,一举歼灭明军主力的大好机会。

于是也不知是不是得到了大汗皇太极的首肯,这数千正黄、镶黄、正白三旗的精兵,瞬间达成了新的默契——作战目的改由追击明军溃兵,改为攻打通州城池。

而骑兵并没有重型工程器械,攻打城池的关键,便在于乘守城一方没有来得及关闭城门的空隙,便迅速突破城防,进入城内再里应外合攻破坚城。

因此这些久经战阵的精锐骑兵,见通州城北门不知为何尚未关闭,便死命抽打着原本被自己视为珍宝和同伴的战马的后臀,催动胯下良驹用最快的速度向通州北门发起冲击。

然而正在这个时候,却听前方忽然想起几声沉闷的巨响,随之而来的,便是几阵晴天霹雳一般大的爆炸。

这几阵爆炸是来得如此猛烈、来得如此突然,发生在女真骑兵排列缜密而又移动迅速的冲击阵型之中,立即造成了二三百人的伤亡。

这两百多人的伤亡固然惨重,可更加严重的是将八旗骑兵严密的阵型彻底轰烂,再也无法继续向通州城发动冲锋。

女真大汗皇太极的确就在阵中。

他骑着骏马,在上百名满洲“巴图鲁”(满语勇士)的护卫下殿后而行,听见前方传来的爆炸之声,立即勒住了马匹,惊呼道:“火炮!是火炮!没想到通州这座小城居然装备了火炮!”

当年努尔哈赤在锦州城下被袁崇焕、孙元化的火炮轰死,皇太极就是目击者之一,当然不愿重蹈他那位百战百胜、英明神武的父亲的覆辙。

于是他赶紧命令身边专司传令的“巴图鲁”,吹响号角、守住战阵、救援伤病、重新列阵。

这数千八旗子弟果然不愧都是久经沙场的老兵,听见号角发出的悠扬曲调,立即守住缰绳,按照往常训练的那样重新排列好阵型。又有专职的兵士,将躺在地上的伤员和阵亡兄弟的遗体,搬运到阵后予以妥善处置。

皇太极见自家兵马虽然一时有些吃亏,但也能迅速重整队伍,倒也颇有几分欣慰。

他刚要说几句抚慰的话,通州城方向忽然又传来一阵齐整的闷响,响声未定,一阵子弹横飞过来,瞬间打死打伤了二三十个站在阵型最前面的满洲骑兵。

皇太极这就纳了闷了——以明军火器的射程,最多也就是在五十步(三十米左右)的距离之内准确瞄准;超过五十步,射出的子弹非但精度极差,而且威力大减,即便正中人体,也造成不了多少的伤亡。

可现在皇太极麾下的八旗战阵,距离通州城少说也有两百步上下,又是怎样的火枪,才能在这个距离造成自己这样的伤亡呢?

答案很简单——是姬庆文手下团练手中的两百多支燧发枪。

这些燧发枪,在其原产地的欧洲,都堪称是最精良、最新锐的兵器,采用了欧洲最新科技,做工极为优良,无论射程、射速还是精度都是前所未有的——能在一百步(六十米)的距离之内精准射击,而在两百步子的距离上依旧能够保持相当的杀伤力。

皇太极虽不是什么井底之蛙,却对欧洲科技的最近发展一无所知,更不知道区区一个五品苏州织造,居然会有机会掌握这样先进的兵器,自然是吃了哑巴亏。

正在他略有迟疑之际,又是一阵子弹袭来,又复造成了满洲骑兵二十来人的伤亡。

这时皇太极作为一名优秀的战场指挥官的素知终于体现了出来。

他心中默算了火枪发射的间歇时常,又估计了一下自己麾下精骑的速度,忽然大喝一声,一马当先向通州城奔驰而去。

紧紧护卫住他的满洲“巴图鲁”们,见他单枪匹马冲了出去,顿时吓了一跳,也赶忙紧跟着冲了出去,唯恐这位身负满洲八旗安危的大汗出了什么意外。

而其余上三旗数千精兵见大汗都舍生忘死地杀了出去,立即群情振奋,也嘶吼着、咆哮着向通州城猛冲而去。

第十一章 山雨欲来 第一四七节 满洲人,都不怕死吗?

按照姬庆文之前对付李自成、张献忠和代善的经验,这一阵火炮、两阵火枪打过去,对方即便不立即奔溃,也是士气大落,哪有可能还有冒着枪炮的火力向自己正面冲击?

因此姬庆文看到对面数千八旗精兵,在受到火器打击之后,依旧向自己冲击而来的时候,立刻变得无比慌乱,赶忙问身边的陈文昭道:“陈将军,满洲人居然如此凶悍,要不我们先撤回城中吧?”

陈文昭瞪圆了两只眼珠,死死盯住前方敌军的动向,口中说道:“大人,这就是女真人厉害之处。否则当年老浙兵,又岂会全军覆没呢?现在若是扭头就往回撤,就怕八旗兵紧追不舍,这座通州城便也要失守了!”

姬庆文咬着牙狠狠叹了口气:“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早知道我就不来救吴三桂了……”

不料姬庆文话音未落,便听身旁有人说道:“大人是在后悔吗?哈哈哈!大人直抒胸臆,果然不是那种沽名钓誉的小人。大人既然已经成全了吴某的忠孝之名,那吴某便甘愿同大人同生共死!”

姬庆文听这声音极为熟悉,忙扭头望去,却见是吴三桂下马持刀走到自己身边,正笑盈盈地同自己说着话。

面对须臾且至的八旗精兵,敢于从坚固安全的城池里出来同自己并肩作战——所谓“视死如归”也不过如此了吧?

就在这一刻,姬庆文对吴三桂这位“千古第一大汉奸”的有力争夺者,竟产生了几分好感,含笑点头道:“好,有吴将军助战,我军如虎添翼,未必就一定会输给皇太极!”

然而区区一个吴三桂,就算是有三头六臂又能杀死多少敌军?

姬庆文这几句话,不过是在给自己打气而已。

说着,却听一名兵士高声嚷道:“当心喽!开炮喽!”

姬庆文赶紧捂住耳朵,又见身旁那辆战车浑身一震,四门火炮炮口之中喷出四道火光,随之发射出的无数铁珠碎石便如疾风骤雨一般,向八旗骑兵正面猛扫而去。

这些满洲骑士——包括皇太极在内——都以为方才那一阵火炮,乃是从通州城墙上发射出来的,而凭以前的经验,城防火炮填充的速度绝对没有那么快,自己是能在两阵火炮的射击填充的间隙,就冲到通州城门口,同敌军短兵相接的。

然而皇太极不知道的是,姬庆文装载在战车之上的火炮,都是从英国、荷兰进口的高级货,威力和精度且不去说他,装填时间就比别的火炮缩短了三分之一。

因此这四门火炮发出的这一阵炮击,结结实实将皇太极所部打了个措手不及。

他们还未反应过来,又迎接了姬庆文麾下团练兵士射出的一阵火枪。

这两阵攻击,因距离接近、来势猛烈,眨眼之间便造成了皇太极麾下八旗精兵百十来人的伤亡——就连皇太极本人,也被弹片擦破脸皮,脸颊渗出汨汨的鲜血来。

若是寻常军队,遇到这样雷霆万钧的攻击,早已是士气奔溃、四散奔逃,可皇太极麾下这些八旗精锐却浑似没有遭到任何伤亡,士气反而愈发高昂,无不抽出腰间战刀,嚎叫着向姬庆文跟前冲来。

这仗打到现在,姬庆文未损一兵一卒,却是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巨大压力,让他忍不住低声询问身边的陈文昭:“陈将军,满洲人,难道都不怕死吗?”

陈文昭唯恐回答得太大声,影响了军心士气,便也低声答道:“大人,满洲人从努尔哈赤十三副铠甲起事以来,到如今已几乎占领辽东全境,靠的就是这股子不怕死的悍勇之气!如今敌众我寡,看来只有拼死一战,希望城中大军肯出面帮忙而已了。”

一旁的吴三桂听见了这两人的对话,也随声附和道:“没想到入关以来第一场决战,竟会在这小小的通州城下。姬大人只管放心,我老爸(吴襄)已在同舅舅(祖大寿)商量,一定会出兵协助大人攻打满洲鞑子。”

姬庆文闻言精神一振,赶紧回头朝通州城内看去,却见城里安安静静,不像是有大军出动的迹象。

他正在怀疑之际,却听头上战鼓擂动、呐喊震天,又听“砰”、“啪”、“哄”的火器发射声音接连不断,即将冲杀到眼前的八旗精锐转眼之间又被扫倒了一大片。

吴三桂见状,用带着欣喜的口气说道:“大人,这一定是袁督师出手相助!他肯帮忙,我军未必会输啊!”

果不其然。

原来是袁崇焕见皇太极全军攻城,意识到若是被皇太极从北门突破通州城防,那就要面临同凶悍无比的满洲精兵开展巷战的局面,这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

因此,到了这样的紧急关头,心胸狭隘的袁崇焕也再也不能袖手旁观了。于是他立即命令已在城墙之上做好了战斗准备的军士们,用手中各式各样的鸟枪、火铳、弓箭向下射击。

这些兵器虽不及姬庆文手里这些燧发枪那么精锐,可架不住成千上万把枪一个劲地朝城下猛烈射击,别说是乱枪打鸟造成的损伤了,就算是这声势也是颇能唬一唬人的!

面对这样的攻击,八旗骑兵再怎么凶悍,也终于在求生的本能的驱使之下,放慢了冲击的速度,等候大汗皇太极进一步的命令。

可领军的皇太极却是见过世面的,这样的攻击虽然猛烈,却还吓不破他的胆,刚要指令麾下八旗精兵继续向前冲锋,却听城上有人高呼:“大汗,别来无恙?”

这声音是那样熟悉、那样耸人,让手眼通天的皇太极听了,都忘了下达命令,不由自主地收紧缰绳,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说话之人,果然就是大明朝太子太保、蓟辽督师领兵部尚书衔袁崇焕!

要说皇太极心中还真的忌惮某个人、敬畏某个人的话,那就只有袁崇焕一个人了——毕竟这才是唯一一个能在战场上击败他的人。

于是皇太极拱手向站在通州并不高大的城墙上的袁崇焕拱手道:“袁督师,当年锦州一战之后,约定改期再战。却不料一别数年,竟在关内这座通州小城之下再会。唉!可谓是世事无常了啊!”

袁崇焕紧绷着一张脸,说道:“当年的事,你还提他做什么?”

皇太极道:“听说袁督师为奸臣昏君所害,锦州一战之后明廷不赏反罚,竟将督师的兵权夺去。以袁督师这样的才干,既然明廷不愿用你,为何不投效本汗?本汗不敢让督师称臣,愿以兄弟之礼待之,不知督师意下如何?”

袁崇焕想也不想,立即反驳道:“你休要胡言乱语!当今圣上天子聪慧、明察秋毫,阉党早已灰飞烟灭,现在正是众正盈朝之时,只待朝廷休养生息,本督师便要亲率天兵天将、深入辽东、犁庭扫穴。你要是有点自知之明,就赶紧下马负荆请罪,免受皮肉之苦!”

皇太极笑道:“督师这话说得太大了些吧?深入辽东?哼!现在倒是本汗杀入关内,京师就在眼前。只要攻破了这座城池,消灭督师手下这群骄兵悍将,那大明便再无屏障,只能开城投降了。”

袁崇焕冷笑道:“哼!你休要得意。你入寇中原虽然猖狂一时,却不知或许是中了圣上诱敌深入之计,要将你诛杀在中原沃土之上!”

“哈哈哈!”皇太极仰天大笑,“好一个诱敌深入之计!那袁督师手持尚方宝剑,将皮岛总兵毛文龙杀了,解除本汗后顾之忧,也算是这诱敌深入之计的一部分了?”

第十一章 山雨欲来 第一四八节 改日约期再战

皇太极这话正说中袁崇焕的痛处。

皮岛总兵毛文龙才干不俗,将在辽东孤悬海外的一个芝麻大小的皮岛经营得有声有色,成为钉在满洲人背后死穴上的一颗钉子,让大汗皇太极始终不敢全军南下攻明。

偏偏毛文龙性格嚣张乖戾,不为刚刚被崇祯皇帝恢复蓟辽督师的袁崇焕所容。因此袁崇焕为了统一辽东兵权、事权,以尚方宝剑“先斩后奏”之权,将毛文龙就地斩杀在皮岛。

没了毛文龙的指挥,皮岛兵士一哄而散,不但解除了皇太极后顾之忧,更有不少皮岛兵士索性投靠了满洲人,成为其南下攻明的重要补充力量。

因此,总体而言,袁崇焕杀死毛文龙一事,是弊大于利的。

对此,朝廷早有公议,只因崇祯一时还选不出能够替代袁崇焕督师辽东的人选,这才将这件事情强压了下去。

虽然如此,可以袁崇焕的敏感多疑,妄杀毛文龙一事,始终一把利剑无时无刻不悬在自己脑后,崇祯皇帝随时都能用这件事件,将自己杀个哑口无言。

因此当皇太极在大庭广众之下,将毛文龙的事情重新提了出来,让袁崇焕心头一紧,恼羞成怒道:“鞑子,你想战便战,胡扯这些做什么?”

说罢,袁崇焕挥手命令站在城墙上的火枪手、弓箭手,齐齐瞄准皇太极,只待一声令下,便要将他射成马蜂窝。

皇太极见了,却是半点也不慌张,同样命令身边的骑射手,张弓搭箭瞄准袁崇焕,只要自己动一动嘴皮子,就要把他射成刺猬。

如此这般,城上城下无数弓弩、火枪互相瞄准,竟形成了一种恐怖的平衡,让双方人马都不敢轻举妄动。

姬庆文原本也已经下达命令,要麾下团练重新装填好火炮、火枪,两军一旦开始作战,便要第一时间向皇太极本人发射,来他个干净利落的斩首行动。

然而事情进展到了这样的地步,让双方人马无不投鼠忌器,就连做事从来都是胆大包天的姬庆文,也严令麾下兵士万万不可随意行动。

正在这时,祖大寿、吴襄率领了一千多精锐骑兵,从悄悄打开的通州南门绕城走了大半个圈子,终于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了满洲三旗人马的右翼。

祖大寿见城外的皇太极和城上的袁崇焕正剑拔弩张、互相瞄准,倒也不敢莽撞从事,赶忙约束住手下那群辽东铁骑,静候通州城上战旗的动向。

城上的袁崇焕远远瞧见祖大寿已直逼对手侧翼,心中稍定。

可他同女真人不知交手过多少回,对能在野战击溃满洲骑兵没有半点信心,左思右想,就是不敢在这场遭遇战中下达全军进攻的命令。

至于皇太极,他虽然还处于攻势之中,却也意识到自己在战术上已处于被两面夹击的劣势之下,而面前那支精锐小队所装备的精锐火器,更是让他颇为忌惮。

正在这个时候,深受皇太极器重的谋士范文程走上前来,低声说道:“大汗,现在同袁崇焕决战恐怕难以取胜。就算赢了,也一样会损失惨重。大汗,如今大贝勒代善、二贝勒阿敏、五贝勒莽古尔泰,还有已经长大的十四贝勒多尔衮,可都在虎视眈眈,就等大汗麾下上三旗实力大损的机会啊……”

皇太极为人处世本就十分冷静,极少受个人感情的左右而做出鲁莽的决定。

而范文程这话,更让皇太极想清楚了利害得失,立即向通州城上站着的袁崇焕拱手道:“袁督师,小城通州实在太过寒酸。你我都是天下英雄,岂是这座小城能够容纳的?今日便算是本汗同督师重逢之日,我等约期改日再战如何?”

袁崇焕其实也正等着一个下台阶的机会。

因此他听皇太极话语之中隐隐露出怯意,便立即接话道:“也罢。让你多活几日也好,你回去洗干净脖子,莫让本督师污了手中宝刀!”

皇太极不是那种逞口舌之勇的匹夫,冷笑一声,拱了拱手,又亲自断后,挥令手下正黄、镶黄、正白三旗兵马从容退出了战场。

如此这般,几乎已经发生在通州城下的这场血战,便在袁崇焕和皇太极互相斗口的过程之中,落下了帷幕。

皇太极离开之后,又过了几个时辰,被袁崇焕派出城去的,包括何可纲在内的所有武将都已回到城内。

这些将军大多同八旗骑兵发生了冲突,有的赢了、有的输了,总体上是输多赢少,却毕竟都将全军带回,并没有什么重大的损失。

而凭借姬庆文所部五百人取得的重伤大贝勒代善、逼退大汗皇太极的战绩,发生在崇祯二年十一月十五日的战斗,终于以明军略占上风而告终。

自崇祯二年十月初皇太极入关以来,明军节节败退,不仅丢失了喜峰口这一重要关口,并且折损了山海关总兵赵率教这位高级将领,顺带丢失了遵化附近五六座城池,可谓是损失惨重、连战连败。

整整一个半月后的这场战斗,终于将局势慢慢扭转过来,已是足够让奉命进关勤王的袁崇焕大喜过望了。

于是袁崇焕刚目送走了女真大汗皇太极,便立即返回中军大帐,亲笔写好一封奏章,略略扫过几遍,发现几个错别字就在奏章上改了,来不及重新誊写,便派办事稳妥迅速的心腹,直送京师。

因同在军中的姬庆文有密奏直呈之权,又加之以袁崇焕的性格不屑于同属下争功,故而他这封奏章写到也还算实事求是,就连吴三桂冒死出城去搭救父亲吴襄的插曲,都当做一桩趣闻写进了奏章。

进关之后首次同满洲骑兵——且是在大汗皇太极、大贝勒代善带领下的真正的八旗精锐——交锋,便取得了小胜,这足以让三军将士欢欣鼓舞的了。

因此平素严刚不苟的袁督师终于勉开金口,准许全军将士吃喝欢庆一番,只是不能喝酒,以免醉酒误事。

说是吃喝欢庆,其实也是颇为朴素。

眼下大敌当前,通州城内百姓已走得十室九空,就连通州知府也宁可辞官不做,也不愿呆在这座危在旦夕的城池之内。

故而袁崇焕从关外带来的兵士们,只能将受了伤的战马杀干洗净,或剁成肉泥包饺子、或在火上烤得外脆里嫩、或整块好肉放在锅里炖汤——这些马肉虽然做得粗陋简单,却也是行军打仗时候难得的美食了,是这可苦大兵过年时候或许都吃不上的好饭好菜。

这庆功宴的主场自然是设在袁崇焕的中军大帐。

姬庆文现在名义上要听从袁崇焕的节制,自然也在帐内吃喝。

可袁崇焕所部都是从辽东来的将官,互相说话都带着极重的辽东口音,又掺杂着不少只有辽东本地人才懂得的俚语词汇,让姬庆文就是想随声附和,也插不上嘴去。

于是他便寻了个理由,告辞出来,同自己从苏州带来的五百心腹团练一同吃喝。

这五百团练的伙食,要比袁督师麾下辽东铁骑的伙食更好。

为了养活这群好不容易招募得来、辛辛苦苦训练出来的精兵,姬庆文在来京之前,特意让大海商郑芝龙采购了新鲜的鱼、肉、禽、菜等原料,又以跑船的水手们特有的方法,用香料腌制好了之后,再用海船连同寻常干粮米面送到姬庆文军中。

经过这样处理的原料,一则保存时间变得极长,不遇到极端潮湿的环境不会变质;二则食盐、香料、调料的美味便已渗透进了鱼肉之中,在战场之上稍作烹饪便是一道香、味俱全的好菜。

第十二章 崇祯二年十一月 第一四九节 谁叫我有钱呢?

因此通州城中将官远远闻到这样的气味,无不聚拢上来,以向姬庆文庆功的名义,以茶代酒前来祝贺,顺带尝上几口这平常也难得吃上一口的美味。

特别是吴三桂,也不知是冲着席间的美食、还是为了报答姬庆文的救命之恩,索性坐了下来,一口热汤、一口好菜地大吃大嚼起来,满口还不忘伴着肉沫子大谈当年进京赶考时候,在连升客栈同一群腐儒斗口的往事。

这样一来二去,原本聚集在袁崇焕周围的武将,走了个稀稀拉拉,让本应十分热闹的中军大帐变得冷冷清清。

袁崇焕是何等自负之人,见到这样的场面心中自然不会高兴,然而现在是众军欢庆之时,若要以军法强行命令他们回来,未免有些太不合时宜了。

可袁崇焕还是觉得面子上有些过不去,便灵机一动,索性做出一副礼贤下士的样子,离开中军大帐,以祝贺战功的名义,亲自跑到姬庆文的驻地中去。

原本热闹非凡的营帐,随着袁崇焕的到来,顿时变得安静下来,原本紧挨着姬庆文坐着的吴三桂也慌忙起身,将上座让给了自己父亲和舅舅的顶头上司——袁崇焕。

袁崇焕见众人见了自己仿佛见了阎王,脸色更加难看,缓缓坐定,这才勉强挤出笑容,说道:“姬大人不愧是在苏州这样天堂一般的地方做官的人,带来的军粮味道都比辽东那苦寒之地的东西美味得多。瞧我手下这些将官,都被好酒好肉吸引过来了。”

他话语之中似乎若有所指、又似乎是随口一言,让姬庆文不知应该当真呢,还是不当真。

还是姬庆文身边的李岩反应快,插话道:“袁督师,你可别小看了这些军粮,这可也算是海外风味呢!”

说着,李岩便开始滔滔不绝地介绍起这些腌肉、腌鱼起来。

多亏李岩学识渊博,又天生的好口才,将这些食物制作的过程说得活灵活现,让在场的武将无不竖起耳朵静静聆听,打算回去之后也照李岩所说的方法炮制这种极好吃的军粮。

可不待李岩把话说完,袁崇焕便将他打断,反问道:“这位先生倒是健谈,看样子,是姬大人的师爷吧?看来这位师爷也不怎么懂规矩,我们说话,怎么会有他说话的份?”

李岩也是书生意气,听袁崇焕这样说话,脸上立即难看起来。

姬庆文见状,慌忙接话道:“袁督师误会了。这位李岩公子可不是我的师爷,他出身世家子弟,父亲做过兵部尚书,怎么肯屈就当我的师爷?他同下官是亦师亦友的关系,我有多少学问,袁督师还不知道?就连一份奏章都没法从头写到尾,都是李兄代笔的呢!”

姬庆文话中别有深意——明白无误地告诉袁崇焕,李岩也是能够接触到皇帝旨意的人,得罪了他是没有什么好结果的!

袁崇焕是个聪明人,听出其中涵义,便木着一张脸,朝李岩拱了拱手,说了句“失敬”,便又问道:“姬大人麾下团练如此精锐,竟然能以步卒对抗精骑,真是出人意料。不知有何练兵之法,也好拿出来,我们互相参酌参酌。”

姬庆文笑道:“我哪懂什么练兵啊?这些团练,都是按照当年戚继光将军的法子招募编练的。无非我手上有几个钱,平日里多发军饷、战时多给赏赐,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罢了。”

“哦?”袁崇焕眼睛一斜,问道,“却不知姬大人手下这些兵士,每人每月多少银子的赏钱呢?”

他这话事出有因,辽东铁骑的军饷在大明上下都是出了名的宽裕,很难想像还有什么人能给出更高的饷银了。

于是姬庆文不慌不忙,答道:“每人每年五十两银子的固定赏钱,若是训练辛苦或者遇到战事,赏银可以达到一百两。就看他们有没有本事拿了……”

他此言一出,引来一众辽东将领的啧啧称羡。

袁崇焕却带着怀疑的口气说道:“姬大人莫不是在信口开河吧?找你这么说,你这五百精兵,每年光饷银就要花五万两银子。这其中恐怕还不包括兵器的费用吧?”

姬庆文笑道:“当然不包括了。狼筅、盾牌之类的都不值钱,他们手里的倭刀都是从日本买来的上品,价值十两银子一口;火枪也是西洋货,每把要三十两银子,有时候还买不到……”

袁崇焕听姬庆文说得头头是道、言之凿凿,还真有点相信了姬庆文的话,便又追问了一句:“那么……那辆战车值多少钱?”

姬庆文微笑着伸出五根手指:“大约五万两银子……”

“哼!”袁崇焕冷笑道,“姬大人这就有些危言耸听了吧?什么样的战车,要五万两银子?”

“我这辆战车就值五万两。车上四门火炮,每门价值一万两,四门便是四万两。这辆车本身就值一万两白银以上,这辆战车总共五万两银子的造价,下官还说便宜了呢!”姬庆文笑道。

这辆战车,在同皇太极交战时候发挥了重要作用,这是袁崇焕亲眼所见的;可真要说这辆车价值五万两银子,他却是将信将疑。

于是袁崇焕盘算了一下,说道:“那么说,姬大人养这五百人的团练兵士,一年就花了十五万两银子?”

姬庆文“嘿嘿”一笑:“谁叫我有钱呢?”

“哈哈哈!”袁崇焕忽然大笑起来,“姬大人真是好大手笔。你看我辽东养活数万兵士,也不过现银一百五十万两左右;加上所有的粮草、军械、修城、损耗等开支,也不过五百万两上下——其中本督师自筹一百五十万两、姬大人从江南发现银四十万两、宗室各王府以练兵为名出钱一百万两、其余都由户部兵部供应,已然是捉襟见肘了。没想到这么许多银子,放到姬大人这里,居然撑死了也只能养一万兵马。姬大人这些军士,难不成是天兵天将么?”

说罢,袁崇焕又复仰天大笑起来。

他这笑声之中满是恶意,让在场之人听来无不觉得尴尬。可他袁督师的威严在此,让他麾下的将官们也只能跟着干笑起来。

笑了一阵,袁崇焕忽然扭头对一名文官打扮的官员问道:“卢大人,此前本督师甄别天下勤王兵马,只有姬大人的苏州织造团练和你的‘天雄兵’能看得上眼。难不成卢大人也是个有钱人吗?”

姬庆文朝那位“卢大人”身上望去,却见此人身材瘦长、皮肤白皙,一副读书人打扮,乃是北直隶大名府知府卢象升。

只见卢象升先向袁崇焕拱了拱手,而后才说道:“下官手下兵士,乃是上个月听说京师有警,这才招募而成的,眼下军费全靠大名府中历年积累下的库银支付。却不料养兵练兵居然如此耗费银两,看来将满洲鞑子逐出中原之后,下官也要遣散兵士,只留下少数骨干用以绥靖地方而已……”

卢象升能在须臾之间,便说出这种两不得罪的话,已是十分难得的了。

可他话锋一转,又道:“然而眼下还不是考虑这种事情的时候。下官有一事不明,还请袁督师能够赐教。”

袁崇焕顺口答道:“不敢,不知卢大人有何不解之处?”

卢象升蹙眉道:“我想问的是,今日皇太极、代善虽然吃了败仗,可元气未损,不知其下一步还有什么打算?这件事情,袁督师考虑过没有?”

他此言一出,问得一众将官无不瞠目结舌,向主帅袁崇焕注目望去。

第十二章 崇祯二年十一月 第一五〇节 这话说得轻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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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见袁崇焕淡淡笑道:“这又有什么值得考虑的?满洲人虽然凶悍无比,可是今日受此大挫,也该收敛些了,想必是在舔创自疗了吧?”

“今日之后呢?”卢象升追问道。

袁崇焕白了他一眼,答道:“据报,此次皇太极入寇,主要原因在于辽东大旱,满洲人无法自给自足,这才入关劫掠。因此,想必皇太极略作休整之后,便又要四处劫掠……”

袁崇焕话未说完,却被卢象升打断道:“那么袁督师就任由满洲鞑子劫掠四方了吗?下官忝居大名府知府,见不得辖内百姓饱受鞑子屠戮。因此还望督师能够早下定夺,将皇太极驱逐出关内。”

袁崇焕在辽东乃是一言九鼎之人,从来只有他打断别人的话,还没有谁敢打断他的话。

因此袁崇焕勉强忍耐住肚子里的火气,反问道:“卢大人饱读诗书,想必已有破敌之策了吧?不如说出来,我们大家也好参酌参酌。”

卢象升不卑不亢,用一种异常冷静的口气说道:“下官愚见。今日督师旗开得胜,正好可以乘胜追击,一举击溃八旗精锐,到时其士气大衰,自然不战而溃、退往关外。”

“哼!你说得轻巧。却不过只是些书生之见而已。我问你,八旗精锐现在在哪里?又如何将其击溃?击溃之后又何以见得他们就会乖乖退走?”袁崇焕一连反问了三个问题。

这三个问题果然将卢象升问了个哑口无言。

沉默了半晌,卢象升这才说道:“那是下官思虑不周。不过京师周边,尽是朝中各位阁老、尚书、部员之类的大员的庄园和产业。现在这些产业任由满洲鞑子蹂躏,朝中大员必然心存不满,搞不好还会迁怒于袁督师征剿不利。这样长此以往,难保圣心不发生什么变化……”

卢象升这几句话说得已是十分中肯、十分明白的了。

可袁崇焕虽也是进士出身,却在长期同辽东那些粗的不能再粗的武将打交道的过程中,长成了一副直得不能再直的肠子,已失去了一些能够在明末官场上生存的必要技能——比如揣摩圣意、迎来送往、奉承拍马。

因此袁崇焕不知怎的,居然从卢象升的话中听出了另一种涵义,冷笑着说道:“听你的意思,似乎卢大人也有不少产业是在京师附近了咯?似乎也怕这些财产被满洲鞑子蹂躏抢夺了吧?”

这几句话,任何有些血性的人听了,都会感到羞辱和愤怒。

却不料卢象升此刻却表现出了异于常人的冷静。

只听他娓娓说道:“下官祖籍南直隶常州府人,家中虽然薄有余财,却都在老家宜兴,同满洲鞑子这次入寇没有半点关系。”

“哦?那卢大人还真是大公无私、公忠体国了!”袁崇焕说道,“既然如此,那就请卢大人亲自领军,出城去探访侦查一番,一旦查明鞑子主力,我必然全军来袭,必能旗开得胜,一举将女真人赶出关去!”

满屋子的将官们听到这样的命令,无不心中一寒,几十双眼睛赶紧往卢象升脸上望去——他们都知道,光凭卢象升手下那支三千来人的叫做“天雄军”的乡勇团练,离开这座蓟州城单独行动去寻找八旗主力,那便是羊入虎口,与自投罗网没有多大差别了。

卢象升虽是个文官,却也并非不通军务,当然知道其中的利害,然而话说到这里,已是不能再收口了,他便只能向袁大督师拱手道:“那好!下官这就谨遵将命了!”

说着,卢象升一转身,就要往屋外走。

这可急坏了姬庆文了。

原来是姬庆文见卢象升这人脾气虽然硬朗了些,不过既通政务、又懂军事、还十分熟悉官场的规矩,乃是大明朝当下最有用的那种官员。并且卢象升是南直隶出身的官员,姬庆文现在身为驻跸南直隶苏州府的织造提督,也是不能不开口说话的。

于是姬庆文赶紧站起身来,冲着卢象升的背影说道:“卢大人请留步,现在外头黑灯瞎火的,哪里去找满洲人的主力?就算找到了,又如何来回禀袁督师?”

卢象升怎么会不知道其中的困难?只不过是话赶话说到尴尬之处,才不得不硬着头皮答应下来的。

然而姬庆文递上来的梯子还不够结实,不足以让心高气傲的卢象升从杠头上下来。

只见卢象升朝着姬庆文深深一揖,道:“大人的好意,下官心领了。只是军令一出,便要言出法随,岂能临阵逃脱?更何况俗话说车到山前必有路,只要找到了八旗主力,卢某就是爬,也要爬回来报告袁督师!”

这时李岩又插话道:“卢大人的气节和魄力,在下是佩服的。只是卢大人虽不怕死,你手下招募的这些子弟兵,家里还有父母妻小需要照顾。难道卢大人就忍心让他们跟着你一起去送死吗?”

听了李岩这话,卢象升脸上忽然露出明显的犹豫表情,嗫喏着不知应当如何作答。

姬庆文见他这副神态,知道他也是个爱兵如子的好上司,便更加看重此人,说道:“这样,要是卢大人不嫌弃,那我向袁督师求个情——让卢大人麾下的将士们先好好休息一晚上,待明日一早,我再同卢大人一同出发,去寻找满洲主力。”

说完,姬庆文便立即转向袁崇焕,朝他一揖到底,请求道:“不知袁督师能否应允?”

姬庆文是皇帝面前的红人,面子自然也大,他这样恭恭敬敬地求情,让袁崇焕也没法拒绝,冷冷地说道:“那也好,明日出发就明日出发吧!”

说罢,袁崇焕又从口中挤出几个字:“姬大人,你今日替卢大人求情,却不知将来又有谁会替你求情?”说罢,他便拂袖走开了。

等袁崇焕走远了,屋内的将领们这才围了上来,纷纷劝解道:

“姬大人别见怪,袁督师就是这个脾气,过上三两天就没事了……”

“可不是嘛!要是末将等胆敢这样顶撞督师,早就被督师用尚方宝剑削去了脑袋,哪还能在这里说话?”

“是啊,袁督师其实已经给了两位大人天大的面子了!”

又听祖大寿说道:“大人也不要惊慌。袁督师现在正在气头上,谁的话他也听不进去。等明天袁督师气消了,我们再向督师求求情,到时候看在大家的面子上,督师也不会难为两位大人的。”

…………

然而祖大寿这些武将的面子,终究还是没有用上。

原来翌日天还蒙蒙亮的时候,便有一骑快马直入蓟州城,向袁崇焕送来一道圣旨。

圣旨之中半点也没提起昨天——也就是十一月十五日——取得的胜利,而是劈头盖脸将袁崇焕一通臭骂,骂他因循犹豫、畏敌避战,以至皇太极气焰大盛,正全军杀往京师。严令袁崇焕必须立即启程,务必将皇太极阻隔在京师之外,若发生满洲鞑子围攻京师的情况,必然要严惩不贷。

袁崇焕看了这道圣旨,寒冬腊月之中,额头上竟冒出汗水来,也不管现在尚未到兵士们起床出操的时候,便命令三军将士起床吃饭,并做好战斗准备。

之所以发生这样的情况,同昨天蓟州城下一战有着莫大的关系。

原来是皇太极本以为大明朝只有袁崇焕麾下的辽东铁骑堪堪一战,只要乘着对手刚刚入关驰援,尚且十分疲惫的当口,能够聚而歼之,那大明关内便再无敌手,就可以从容攻打京师了。

然而蓟州城下一战,突然杀出的姬庆文麾下战斗力强得匪夷所思的这支五百人的队伍,已将皇太极全歼袁崇焕所部的计划全盘打烂,他只有改变计划、另想奇谋了。

第十二章 崇祯二年十一月 第一五一节 急行军

要说女真大汗皇太极比袁崇焕强在哪里,那就是他作为满洲八旗的共主,同崇祯皇帝平起平坐的人物,却异常懂得听取臣下的意见。

十一月十五日当晚,皇太极便采纳了范文程、李永芳的建议,趁着袁崇焕重兵集结于通州,京师附近兵力异常空虚的当口,舍去袁崇焕主力不管,而是直扑京师。

如此一来——

若是袁崇焕兼程来援,那就可以趁其立足未稳,寻找全歼辽东兵马的机会;若是袁崇焕按兵不动,则正好攻打京师,或许能够一举将大明朝的首脑攻破;若是京师守备森严难以攻破,便可在京师周边大肆劫掠一番,也不枉此次冒险入关。

有了这条三全其美的计策,皇太极便再不犹豫,立即传令入关的满洲八旗、蒙古八旗、汉军八旗,共计十五万人立即各自出发,分进合击,向京师杀去。

这样大的行动,若是先前大贝勒代善还在时,必然是要向皇太极提出些反对意见的。然而现在这位皇太极的死对头,被姬庆文用火枪打伤,尚且躺在床上奄奄一息,哪还顾得上同皇太极唱反调。

这样一来,皇太极事权统一,麾下十余万满洲精锐齐心一致,便连夜浩浩荡荡向京师杀去。

这样大规模的行动,自然逃不过锦衣卫的眼睛,当晚便将这条紧急军情报告给了崇祯皇帝。

崇祯虽然贵为九五至尊,却也不过还是个十八岁的年轻人,听说满洲全军攻打京师,早已是惊慌失措,也不管京师眼下城池坚固、兵多粮足,不是旦夕之间就会被攻打下来的情况,立即连发数道旨意,部署京师防御事宜。

其一是下旨年过古稀的老督师孙承宗原地起复,立即赶回京师,负责统领京师防御事宜;

其二是急令驻防密云的昌平总兵尤世威、驻防顺义的大同总兵满桂、驻防三河的宣府总兵侯世禄,立即向京师靠拢,增强京师外围防御;

其三便是下令驻防通州的蓟辽督师袁崇焕立即全军阻截皇太极的行动,防止发生满洲兵马围攻京师的窘境。

有了崇祯皇帝这样严厉的旨意,袁崇焕便慌忙调集起全部军队,又派出无数斥候轻骑,但凡发现满洲骑兵的动向,便立即派出精兵进行阻拦。

可皇太极此次全军出动,声势极为浩大,不过转眼功夫,战报便雪片似地飞进了通州城内、飞到了袁崇焕的书案之前,告诉这位蓟辽督师——皇太极这次并非缓兵之计、也不是诱敌之策,而是真真切切地想要攻打京师。

没法子,袁崇焕便只能留下少数兵马驻守通州这座小城,其余主力全军出动追击皇太极。

姬庆文现在名义上要听从袁崇焕的节制,自然也不能幸免,便召集全局五百军士,只随身携带两天的粮食、再将所有运送粮草的驮马全都用来牵引战车,便往京师方向行动。

姬庆文所部乡勇团练都是按照“戚家军”军法训练的,行动速度比起一般步兵来说要快上许多,却终究赶不上发疯了似地追击皇太极的辽东铁骑的速度,被前头的骑兵越拖越远,只有卢象升所部“天雄军”同自己一道行动。

这时候作战经验丰富的陈文昭上前提出建议:步兵行动速度再快,也赶不上骑兵,如果一路跟在战马屁股后面傻追,非但不可能追上前头的骑兵,反而容易被对手牵着鼻子走,从而陷入彻底的被动。

因此,陈文昭建议部队不应跟随在敌军身后行动,而是应该截弯取直,直接赶往京师,这样才能以逸待劳,不至于让五百精兵被敌军调动得筋疲力尽。

姬庆文听了这样的意见,想也不想便答应下来,便让陈文昭带领队伍向京师方向赶路。

原本姬庆文还打算让随军一同行动的李元胤,利用自己锦衣卫指挥佥事的身份,收集一下沿途的情报。可现在发生了皇太极全军攻打京师这样的大事,京师周围所有的锦衣卫都被指挥使骆养性征调,弄得李元胤一个弟兄都寻不到,让姬庆文顿时成了瞎子、聋子。

这让姬庆文意识到,收集情报信息这件事情,不能完全仰赖锦衣卫——不仅情报来源的稳定性难以保证,而且极易被人编造虚假的情报来蒙蔽自己——因此要想办法建立起自己的情报信息网络来。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现在摆在姬庆文眼前的首要任务,便是如何能将五百弟兄安然送到京师城下。

通州距离京师不过五十里地的距离,按照姬庆文所部的速度,急行军半天就能走到了。然而现在满洲骑兵就在附近,又没有可靠的情报通报前方消息,因此姬庆文、陈文昭也不敢下令全速前进,只能走一步、看两步,同卢象升的天雄军一同行动,向京师滚动前进。

这样一来,行动的速度便大大放缓。

虽然一路之上并没有遇到满洲军队的主力,可是走完这漫长的五十里地,依旧花了整整一天的时间。

而等姬庆文等人来到京师东南面的广渠门时,已是傍晚时分,广渠门外已驻扎了不少明军兵马。

这些人姬庆文大多认得——都是袁崇焕从关外带来的辽东铁骑,昨天还在同领军的将领吃喝说笑呢!

见到友军兵将,姬庆文心中一块石头落地一半,便赶紧向他们打听袁崇焕的动向。

可袁崇焕现在并不在广渠门下,至于他本人具体位置在哪里,竟是谁也说不清楚。

原来是袁崇焕奉旨追击八旗骑兵,却又寻找不到皇太极的主力,只好将自己的兵力分解开来,要求其各寻敌军追击,并在广渠门外会合。

这样一来,便将袁崇焕两三万辽东铁骑的部署打了个粉碎,幸好命令还算下得简洁明快,这才在广渠门下陆陆续续聚集数千兵马。

久经战阵的陈文昭见到这副场面,忍不住大摇其头,暗自向姬庆文建议:现在城下兵马人数虽然不少,但是缺乏统一指挥,万一女真人乘虚而入发起突袭,明军必然混乱,因此自家乡勇团练还须做好应战准备,免得被打个措手不及。

虽然从通州到广渠门这一路走得极为辛苦,但辛苦一些总比被杀了强。于是姬庆文便让陈文昭一边部署麾下将士列好阵型,一边埋锅造饭先填饱肚子再说。

因今日一早从通州出发之时走得甚是仓促,不少辽东兵将并没有随身携带军粮,因此他们走了整整一天,已是饿得前胸贴后背。故而他们闻到姬庆文所部烹饪米饭、鱼肉的香味,都不由自主地聚拢了过来。

姬庆文虽有意同他们分享饭菜,可他出门时候也只携带了一天的口粮,根本不够分给别人食用的。

自己吃饱了,总比大家都饿肚子强。

因此姬庆文狠下一条心,命令麾下乡勇团练先自顾自吃饱肚子再说。

正在这个当口,袁崇焕亲率辽东铁骑主力一万余人,会同祖大寿麾下六千多人,也终于赶到广渠门下。

姬庆文见其麾下兵马不单走得筋疲力尽,而且多有兵士负了轻重不等的伤势,显然是一路之上同八旗骑兵发生了一些冲突。

现在大军虽然已集结完成,却是不折不扣的疲惫之师,而神出鬼没的满洲骑兵就在附近不知何处虎视眈眈,让三军统帅袁崇焕不敢有半点掉以轻心。

因此袁崇焕召集包括姬庆文、祖大寿在内的将领们略略商议一阵,便达成了共识——现在只有乘八旗兵马未到之时,先进入京师,让麾下将士得到休整之后,再或野战、或依城,同八旗决一死战。

做出这样的决策并不困难,然而执行起来却遇到了极大的麻烦。

别的不说,光横亘在面前的这道京师广渠门,袁崇焕就进不去!

第十二章 崇祯二年十一月 第一五二节 进不去的广渠门

袁崇焕见从通州出发的兵将已基本到齐,便严令麾下将官约束好所部兵士,在广渠门外列队准备进城,他自己则带着几个亲信亲自到广渠门下叫门。

不料守门的管兵却毫不留情地拒绝了这位蓟辽督师的要求,只听广渠门门楼之上传来拿腔拿调的回应:“城外一兵一卒不得入城,且在城下安营扎寨,城内自然会有粮草供应。”

袁崇焕听了立即高声骂道:“你是何人?我等转战千里、鏖战百阵,方才到此,你居然敢闭门不纳,这怠慢军心之罪,你吃罪得起吗?”

袁崇焕话音刚落,却见一人从门楼里探出头来,答道:“袁督师,你可别吓我,杂家是司礼监沈良,奉旨提督九门,也不过奉命行事而已……”

太监!居然是个太监!而且居然还是个在满洲八旗逼近京师的时候,被任命为九门提督的太监!

崇祯皇帝登基以来做的第一件事情,便是惩办魏忠贤、清算阉党余孽,又怎么会在这节骨眼上任用太监守城呢?

姬庆文带着满腹的狐疑,继续屏息静听。

只听袁崇焕高声呵道:“你奉的是谁的命?叫他出来见我!”

楼上那太监“嘿嘿嘿”干笑几声,答道:“袁督师,杂家奉的是当今万岁爷的圣旨,他老人家现在在紫禁城里坐着呢,不太好出来见您吧?”

什么?居然是崇祯皇帝不让城外的大军进城!

姬庆文听了那太监的话异常惊讶。

袁崇焕的惊讶丝毫不在姬庆文之下,瞪圆了两只眼睛骂道:“阉狗,我劝你不要信口雌黄,假传圣旨是什么罪过,不必我来教你,信不信我这就请出尚方宝剑,将你的狗头给砍了?”

不料那名叫沈良的太监竟一点也不害怕,冷冷说道:“袁督师不要误会,这确实是万岁爷下的旨意。杂家抗旨是死,奉旨也是死,您老大人高抬贵手,就饶杂家一命吧!”

说完,沈良便将头缩了进去,而他脚下的这道厚重的广渠门依旧被牢牢关闭着。

袁崇焕见状,已是恨得咬牙切齿,骂道:“本督师从来不讨好内廷,想必是什么时候得罪了这条阉狗,才让他在这时候矫诏害我,看本督师不启禀圣上,将这阉狗千刀万剐!”

他骂得正在兴头上,却听姬庆文在他耳边提醒道:“袁督师,依下官之见,这个姓沈的太监不像是在假传圣旨啊!”

袁崇焕听了,扭过头来,用两道冷得好似寒冰的目光盯着姬庆文,问道:“此话怎讲?”

姬庆文答道:“督师不妨想想,这里是什么地方?城内城外几万双眼睛盯着,几万只耳朵听着,沈良若是矫诏,立即就会被人检举诛杀,搞不好现在尸首已经被倒挂在广渠门上了……”

“这么说,真的是皇上不让我军进城了吗?”

姬庆文叹了口气:“恐怕果真如此……天威难测啊!”

“唉!”袁崇焕长叹口气,“可惜我现在进不得城去,否则必然能够劝服圣上回心转意……”

“袁督师不能进城,或许下官有法子能够进去。督师有什么话,下官可以代陈。”姬庆文淡淡说道。

“什么?你有办法进城?”袁崇焕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刚才的圣旨你没听见吗?总不见得你是想用随军携带的火炮将城门轰开不成?这可是株连九族的死罪!”

姬庆文并没有回答袁崇焕的问题,高声对广渠门上呼喊道:“城内的人,还有那个叫沈良的,你们都给我听好了,我这里有道圣旨,尔等赶紧出来接旨!”

他此言一出,城上的太监、城下的将军,无不惊得目瞪口呆。

只听袁崇焕低声说道:“姬大人你可想好了说话,本督师刚才说了,矫诏可是死罪!”

祖大寿也赶忙走了上来,扯了扯姬庆文的衣袖,提醒道:“大人,领军作战讲就虚虚实实,可假传圣旨这种心眼却是耍不得的……”

而门楼上的沈良却也不敢怠慢,重新将头探了出来,说道:“哪位将军说有旨意?可否拿上来给杂家瞧瞧?”

姬庆文高声反诘道:“你懂不懂规矩?从来都是臣下过来接旨,哪有圣旨上杆子去找臣下的道理?你下来接旨!”

那沈良本就是司礼太监,自然懂得规矩,犹豫了好一阵,这才坐在一个箩筐里头,叫守城的军士将自己吊下城墙。

而他落地的那一刻,立即就被无数辽东将领团团围住。

这些将领一路奔驰,边走边杀,终于来到京师城下。却不料等待他们的,却居然是封锁得严密异常的广渠门和一道禁止入城的圣旨。

这些作威作福惯了的将领心中必然不服,将满肚子的怒气全都发泄在了沈良身上,立即就有将官将他从篮子里提出来,脖子上架上钢刀,骂道:“就是你这太监假传圣旨?”

沈良已然后悔轻易出城了,慌忙解释道:“诸位军爷,诸位军爷!杂家也是奉旨行事,诸位刀下留情啊!”

却听袁崇焕说道:“我不管你是不是真的奉旨,也不打算全军入城,只请你城门开一道缝隙,让本督师领着伤员进城,再面见圣上即可。”

司礼监沈良早没了方才的神气活现,眼中湿润着说道:“袁督师,袁大人,不是杂家有意为难,实在是圣命难违啊!”

袁崇焕怒目道:“通融一下也不行?你先放我入城,你的事情,本督师自然会在皇上面前替你求情。你快下令开门放人,否则本督师手里有的是刀剑,足够将你剁成肉泥!”

沈良已然吓得脸孔脱色,可嘴上却还不放松:“袁督师,您老不待在皇上身边,不清楚万岁爷的性子。杂家只要一松口,脑袋可是妥定的没了。况且袁督师就算现在把我杀了,守城的将官也是不敢开门的啊!”

话说到这里,袁崇焕已是拿他毫无办法了,只得扭头对姬庆文道:“姬大人,你设计骗下来的这个太监软硬不吃啊!你现在还有什么办法?”

姬庆文好不容易找到话头,赶紧说道:“袁督师这就误会我了,这太监,可不是我骗下来的……”

他特意在一个“骗”字上加了重音,却从怀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只皮夹,又从皮夹里谨小慎微地取出一封黄纸,送到沈良面前,对他说道:“这份旨意你恭敬些,仔细看看吧!”

那太监带着几分怀疑、几分好奇,接过这份东西打开来一瞧,便赶紧还给姬庆文,说道:“姬大人既然有这样的旨意,为何不一早就拿出来,杂家就是吃了十个豹子胆,也不敢不开门的!”

一旁的袁崇焕这才意识到姬庆文方才并不是用“假圣旨”将沈良骗下城来的,而是手里真真正正捏了一封“真圣旨”。

他姬庆文有密奏直呈之权,手里拿着一两封圣旨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让袁崇焕想不通是——这张纸上到底写了什么东西,竟能让眼前这个倔强得好似牛皮糖的沈良,态度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于是袁崇焕满面严肃地问道:“姬大人,你手里这份旨意是皇上什么时候给你的?上面又写了些什么?能让本督师也瞧瞧吗?”

姬庆文也想不出什么拒绝的理由,便将手中的生意递给了袁崇焕。

袁崇焕只看了第一个字,就已吃惊不少,继续往下看去,更是无言以对。

原来这道旨意,乃是崇祯皇帝亲笔书写,特旨允许姬庆文所部能够进入京师休整。而圣旨书写的时间,竟是十一月初三日——要知道,袁崇焕本人是十一月初四才从进入山海关、抵达的京师!

第十二章 崇祯二年十一月 第一五三节 朝中百官皆曰可杀

“难道是姬庆文这小子有未卜先知之术,早就猜到会有大军出征在外却无法进城休整的情况,因此才提前向皇上请了这道旨意不成?”

袁崇焕脑海之中闪过这个念头,又随即消散了——他在战场之上厮杀了十几年,早就不相信这种怪力乱神的东西。

总之,姬庆文手里拿着这道旨意,那么普天之下,除了皇上本人之外,再无第二个人胆敢阻挡他进入京师。

因此袁崇焕虽然心中颇有几分不服,却也只能将自己能够进入京师、面见皇上的希望寄托在姬庆文身上。

因此他努力装出一副恭敬的样子,将圣旨还给姬庆文,口中又道:“姬大人能够皇上这样的偏爱,本督……袁某真是钦佩之至。姬大人既然能够进城觐见圣上,那就劳烦大人向皇上启禀一声,就说如何抵御皇太极,臣正有要事向圣上禀报。”

姬庆文见袁崇焕一脸的诚恳表情,便立即答应下来,便领着众军从缓缓打开的广渠门中进入京师城池,又目送广渠门重新沉沉合上。

京师本来就是大明朝监国之初用以镇守北方,压制蒙古、女真人的一座军事堡垒,并由太祖皇帝最善征战的四儿子朱棣负责镇守。

而朱棣靖难之役成功,从他的侄子朱允炆手中抢到皇位之后,念及北方空虚,因此便力排众议,将大明朝的都城从南直隶的南京迁到北直隶的北京——从此北京便也约定俗成,改称“京师”。

朱棣迁都之后,便大兴土木,一来是为了彰显永乐盛世的国力;二来是为了匹配九五至尊的身份;三来则是为了震慑盟国敌邦。因此便将一座北京城建设得更加坚固雄伟,形成了完整的防御体系。

故而姬庆文所部进入广渠门后,不过是来到了京师的外城,还须走崇文门、宣武门、正阳门,才能进入京师内城。

而这外城修建的本来作用,便是用来抵御外敌的。

因此,面临满洲精锐大举入侵的情况,原本居住在京师外城的百姓,全都被迁往内城,整座外城便成了一座大军营。

而这座巨大的军营,显然没有懂行之人打理,显得嘈杂混乱不堪,让整军经武极讲法度的陈文昭看了不住地摇头叹息。

然而现在不是吐槽的时候。

姬庆文知道现在京师人心浮动、城外皇太极虎视眈眈、袁崇焕麾下兵马又不得入城,已到了十万火急的时候了。

因此,他便留陈文昭、李岩、黄得功、小多子及全军五百乡勇团练在外城原地休息,自己则同李元胤进内城去觐见崇祯皇帝。

姬庆文手上有皇帝的亲笔圣旨、亲自背着崇祯赐予的天子剑、锦衣卫指挥佥事陪同、又已进入了外城,自然不费什么功夫,便通过把守严密的崇文门,进入了京师内城。

内城之中也是同样一副哄哄闹闹的样子。

为躲避战乱而进城来辟祸的百姓,将原本十分宽敞的皇城大街堵城了一条羊肠小道,街边躺满了人、坐满了人、站满了人,人人脸上都满是忧虑和悲伤,耳中充满了孩童哭闹嚎叫的声音,混浊不堪的空气中满是焦躁的情绪。

城中虽然也有兵丁巡逻守护,可他们心中的忧虑一点不比寻常百姓更轻,奉命在城中巡视,也不过是走个过场而已,对内城的秩序没有丝毫改观。

姬庆文就这样,在李元胤的开道之下,掩着口鼻穿过无数人的目光,终于来到紫禁城门外。

紫禁城的关防自然是更加严格,验明了姬庆文和李元胤的身份之后,同宫中通报完了,这才放这两人进去。

照例进宫之人,除了锦衣卫和有皇上特许的之外,是一概不能携带兵器入内的,然而姬庆文所佩的是“天子剑”负责检查的太监自然也不敢随意没收,便让他提着剑进宫去了。

紫禁城里自然没有哭闹的百姓,四处巡守的兵士也不多,可依旧被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紧张气氛所牢牢笼罩。

姬庆文和李元胤被这种气氛压制得连大气也不敢长出一口,便在宫中管事太监的带领之下,一路来到乾清宫门前。

跪下通报了姓名之后,崇祯皇帝便让姬庆文进屋来说话,李元胤照例在宫门外等候。

姬庆文进得宫去,见乾清宫内的官员少说也有百十来个个,除了自己认识的大学士韩旷、大学士温体仁、大学士周延儒、兵部尚书王洽、户部尚书毕自严、礼部侍郎徐光启、锦衣卫指挥使骆养性等高官之外,还有不少身上穿着五品、六品服色的小京官——就连同姬庆文同年参加会试并高中状元的刘若宰也在其内。

这些官员将原本颇为宽敞的宫殿挤得摩肩接踵,同京师内城、外城那样嘈乱的情况颇有几分相似。

崇祯皇帝高坐堂前,自己抬手将姬庆文招到面前,开口便问他城外的情况。

姬庆文如实回答了没有几句,便被崇祯皇帝打断道:“你等等,这宫殿里太闷气了。来人呐,朕要摆驾门外,一切事情到乾清宫外商议。”

听了崇祯皇帝话,太监、官员们便忙活起来,搬东西的搬东西、腾地方的腾地方、取仪仗的取仪仗,不到一盏茶功夫,便在乾清宫门外弄好了排场,专等崇祯皇帝说话。

崇祯坐在龙椅之上,见姬庆文已按照品级排序站在文官队伍的最后边,便伸手将他招到自己身边,说道:“姬爱卿,你到朕身边来说话,离得远了,朕听不清楚。”

于是姬庆文上前几步,便又接着方才在乾清宫内的话题,继续介绍起城外的情况来。

他说了有一刻钟功夫,终于将这几天内袁崇焕同皇太极交手的情况、皇太极可能的用兵动向、袁崇焕的应对方法等有详有略地向皇帝和诸大臣说了一遍。

崇祯皇帝听得入神,待姬庆文说完,这才长叹一声,说道:“朕自继位以来,日夜宵旰,却没料到竟会发生满洲鞑子入侵关内、劫掠京师的情况。唉!朕有愧于大明列祖列宗、有愧九州万民四方……朕有罪!”说罢,他便朝南方深深一揖。

皇帝这样罪己,臣下自然也就站不住了,满院子的文武官员立即跪倒在地,口中附和着“臣有罪”、“臣罪滔天”之类的话。

崇祯皇帝站直了身子,看着面前匍匐着的这几十上百名官员,忽然恶狠狠说道:“尔等讲这几句不痛不痒的话,就没事了吗?依朕之见,朝中百官皆曰可杀!”

农历十一月正是一年之中最寒冷的时节,京城之内更是天寒地冻,一阵冷风吹来,便让人冻得瑟瑟发抖,浑身上下的筋骨都冷得好似针扎一般。

而比这寒风更冷的,便是方才崇祯皇帝的那几句训斥,听得文武百官,没有一个敢顺口答音的,气氛陡然间凝重得仿佛凝固了一般。

这里唯一还能说得上话的姬庆文赶紧劝谏道:“皇上,这些官员是有做得不对、做得不好的地方,皇上自然可以惩处。不过眼下还不是办这种事情的时候。现在皇太极正在城外,只有先将他赶走或是消灭了,才能时间去分辨每个人的功过得失。”

崇祯微微点头:“这话还有几分道理。你心里有什么应敌的对策,就在这里讲一讲吧!”

姬庆文见四周都是资历老成的一二品高官,还有几个世袭的武将爵爷,不是自己出风头、说胡话的地方,便顺水推舟道:“臣哪有什么对策?倒是城外的袁崇焕督师必有良策退敌,皇上不如让他进来说话如何?”

崇祯听了这条建议,忽然气愤得脸上青筋暴起,骂道:“哼!袁崇焕,朕不想见他!要不是他擅自诛杀毛文龙,皇太极又怎会没了后顾之忧,尽情南下?他奉旨领军南下入关之后,又一路尾随满洲鞑子,不敢同其正面交锋,徒涨了鞑子的气焰。形势搞到这样一幅局面,朕看七成都怪在袁崇焕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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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崇祯二年十一月 第一五四节 朕丢不起这个人

姬庆文没料到崇祯会如此这般迁怒于袁崇焕,心中顿时闪过一个念头——看来蓟辽督师袁崇焕大人,今后怕是没有什么好果子吃了……

姬庆文虽然不怎么喜欢袁崇焕这位同门师兄,却也知道眼下能够指挥入关勤王的辽东铁骑、并让其一致对外对付满洲人的将领,普天之下恐怕不会超过三个——而其中袁崇焕是最合适的一个。

如果现在崇祯发狠将袁崇焕拿下,那城外的辽东铁骑势将群龙无首,别说是拱卫京师了,搞不好就要一哄而散,说不定其中还有人会去投靠满洲皇太极呢!

因此,姬庆文赶紧替袁崇焕解释两句,说他这样的行动,并非是畏敌避战,而是为了寻找到一个能够将满洲主力聚而歼之的机会,从而一举解除女真人对中原的威胁。

姬庆文把话说完,却不料崇祯皇帝完全不以为然。

只听见他轻蔑地一笑,斥道:“袁崇焕这人就是喜欢吹牛扯谎。当初他在朕这里,还说过什么五年复辽的大话,你姬庆文当时不也在场吗?这话说了一年多快两年了,可如今辽东一寸土地没有收复,皇太极反而入侵关内。光凭这一条,朕就可以治他个欺君之罪!”

欺君之罪可是要杀头的!

然而杀了他袁崇焕,大明朝可就没有第二个袁崇焕了。

这一点,在场百十来个文武官员,没一个心里不清楚的。

却也没有一个人愿意出来,替这位几天前还炙手可热的袁大督师说上半句好话——袁崇焕人缘之差、情商之低,也可见一斑了。

这时候,姬庆文就体现出了他厚道的一面,试探着说道:“皇上,臣进城之前,袁督师让臣代奏一句。说袁督师想要面见圣上有话陈奏,求皇上传见……”

崇祯未待姬庆文说完,便把话打断道:“他有什么好见的?又有什么话好说的?他叫你向朕传话,那你也替朕给他传句话——要他不要胡思乱想,替朕约束好那手下那群骄兵悍将,不要在城外乘火打劫,朕就谢天谢地了。”

这句话不仅将袁崇焕想要进城的申请彻底驳回,就连他打算领军入城休整的安排也被堵死了。

姬庆文是个聪明人,知道崇祯皇帝性格刻薄急躁得很,现在当着这么多文武官员的面顶撞他,必然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于是姬庆文心里打鼓了半天,才想出一句话来:“眼下皇太极的打算十分明确,要么伺机攻打京师、要么劫掠一番之后从容退却。皇上圣明,不知有何应对之法?”

崇祯瞥了姬庆文一眼,说道:“朕圣明?朕要是真的圣明,也犯不着养这么许多干拿俸禄、不干实事的官员了!你姬庆文进来之前,朕已同他们讨论了整整一天了,从大学士到六部侍郎到翰林学士,这么许多官员,竟拿不出半个主意来!”

说罢,崇祯恶狠狠地向乾清宫外站着的文武百官们瞪了一眼,将他们无不瞪得浑身一缩。

又听他说道:“你们拿不出主意来?没问题,那是你们才疏学浅,是朕瞎了眼,怪不到你们头上。那就每人给你们罚俸一年,充做军费!”

这满院站着的官员,虽都是大明朝的朝廷命官,各自情况却都各有不同——

有些官员乃是世家子弟,家里有钱,原本就看不上朝廷这点俸禄,因此对这样的惩罚并不放在心上;

有些人做官做得精了,自然有别的生财之道,也不指着每年那几十石的俸米过活,只求不要免去现在的肥差,便已是兴高采烈了;

而那些清贫些的官员,既没有家里的接济、又没有外人的孝敬,罚了这一年的俸禄,搞不好自己就得去喝西北风了……

崇祯元年的新科状元刘若宰便是这样的人。

他在翰林院做了三年的庶吉士,虽然前途广大,却没攒下半两银子的积蓄,一听皇帝要罚自己的俸禄,顿时着了急。

所谓“急中生智”。

刘若宰情急之下,脑子忽然开了窍,上前半步道:“圣上,臣有一策,可退敌寇……”

“哦?你既然有良策,为何不早拿出来说?偏要等朕动了真格的,才肯讲吗?”崇祯斥道。

刘若宰低着脑袋,咬牙道:“臣岂敢,而且这主意也是臣刚刚想出来的,恐怕还有些不太成熟,说出来要是不对皇上的脾胃,还请皇上不要责罚微臣……”

“什么脾胃不脾胃的?现在是谈论饭菜的时候吗?你有什么主意,就快讲出来,少卖关子!”崇祯道。

于是刘若宰整理了一下词句,说道:“臣揣度皇太极虽然气焰嚣张,却没有什么大志。听说是因为辽东大旱,满洲人又不懂耕种之法,我朝又关闭了互市的口岸,因此粮草接济不上,才铤而走险,入关之后也不过是为了劫掠些钱粮而已。故而……”

“故而什么?”

“故而皇上只要遣一使者,同皇太极取得联系,约定好每年输送白银若干、布帛若干、粮食若干,便能让皇太极不战而退,又何必大动干戈呢?”

说罢,刘若宰忽然觉得自己说得有几分道理,脸上不禁露出笑容来。

崇祯却是满脸的怒气,质问道:“你的意思是,要朕仿效宋朝,同外寇签订妥协,签订什么‘绍兴和议’吗?”

一阵寒风吹过,让刘若宰浑身上下颤抖了一阵,赶紧解释道:“不是‘绍兴和议’,是‘海上之盟’。皇上,可以仿效宋辽‘海上之盟’,同满洲结为兄弟之国。他皇太极都三十多岁了,又久经战阵,想必也没几年好活的了。而圣上现在还不到二十岁,倘若修身养性,必然延年益寿。到时候,我大明便是满洲的叔父之国、祖宗之国……”

“哼!”崇祯冷笑一声,将刘若宰的话打断,“你堂堂一个新科状元,斯文领袖,就想出了这么个馊主意来?还敢说什么叔父之国、祖宗之国,如今皇太极都打到城门口了,朕再同他去合议,那叫城下之盟,朕丢不起这个人!”

刘若宰这才发觉自己已经犯了圣忌,慌忙退了回去,再也不敢多说半个字。

却听大学士温体仁出班说道:“皇上,刘若宰这主意虽然有损国格,却也可以一用。”

他见崇祯没有立即反驳自己的意见,便壮着胆子继续说道:“臣以为,可以仿效当年于公少保(于谦)对付瓦剌太师也先的法子,假意议和,然后在文书之上大做文章。然后乘此机会再着急天下兵马勤王,到时候便能将皇太极围而歼之!”

崇焕眼睛一闪,刚要同意,却又犹豫了一下,扭头问姬庆文道:“姬庆文,你觉得这主意如何?”

姬庆文“嘶”地吸了口冷气,说道:“怕是不行。听说替皇太极办事的汉人不少,有范文程、李永芳、宁完我、鲍承先等人,还有原来毛文龙手下的一些参谋主簿。这些人虽然气节不佳,却都是饱学之士,在文辞上做些花样,似乎骗不了他们。”

“哼!又是毛文龙!”崇祯怒道,“要不是袁崇焕矫诏杀了毛文龙,皇太极又怎么敢劳师远征,绕道千里,取道蒙古进关袭扰?”

然而骂归骂,崇祯依旧是一筹莫展,低着头、迈着步,在文武百官的人群之中走了一圈又一圈,终于坐回了龙椅,口中不住喘着粗气,就好像一只受了伤的野兽。

而一众文武官员,唯恐被这只猛兽随意撩出的利爪伤了性命,无不低头不语,两只眼睛死死盯着脚下的砖缝。

第十二章 崇祯二年十一月 第一五五节 孙承宗驾到

崇祯见到他们这副样子,更是怒不可遏,刚要寻个由头处置几个自己看不过眼的人,忽然从外边跑来一个太监,在崇祯耳边私语了几句。

崇祯听了他的报告,脸上顿时愁云消散、彩云浮现,忙道:“快,快,快请他老人家进来。他年纪太大了,腿脚恐怕不方便,把朕的御轿搬出来,抬着他过来。快去办!”

御轿迎入紫禁城,这是何等的荣誉?

更何况这份荣誉乃是素来刻薄寡恩,今日又雷霆震怒的崇祯皇帝所赐予的。

在场之人——包括姬庆文在内——无不好奇,到底是哪位“老人家”能够赢得崇祯皇帝这样的尊重。

过了不过一盏茶功夫,十六个专司皇帝出行的太监,便将御轿抬到了乾清宫外,又用操练了几十年的熟练手法,将这乘镀金镶银的御轿又轻又稳地搁在了地面上。

待御轿停稳,崇祯皇帝竟亲自迎了上去,伸手掀开轿帘,将一位老态龙钟却精神矍铄的老者,从御轿里接了出来。

那老者见是九五至尊的皇帝亲自来迎,双膝一屈,就要跪拜下去,准备行三叩九拜之礼。

可崇祯皇帝却一把将他扶住,脸上露出难得的笑容,说道:“老师何须如此?你要行君臣之礼,那朕便也还以师徒之礼。不如今日我们两相免礼,也省些功夫如何?”

“既然是皇上旨意,那老臣遵旨便是。”这位崇祯口中的“老师”说起话来,声音洪亮、满面红光,就连颔下的一部胡须都似乎注入了精神。

方才还有些怀疑的文武百官们,见到这位“老师”的面目,心中无不释然——他便是当过天启、崇祯两位皇帝老师孙承宗!

这位孙承宗老师不单有帝师的身份,更是整个大明朝抵抗女真人的总设计师。

他不但提拔培养了袁崇焕这位统领辽东战局的蓟辽督师,更一手策划了整个山海关-锦州-宁远防线。在这条防线上,努尔哈赤、皇太极两代英主都吃过大亏——努尔哈赤便是在攻打锦州的过程中被火器打死;而皇太极继任大汗之后兴冲冲发兵攻打锦州,最后连锦州的城墙都没摸到,便灰溜溜跑回去了。

因此皇太极这次才特意绕开西线宁远至山海关一带,绕个大远路才从西边喜峰口入关。

这也从侧面凸显出孙承宗一手打造的这条关锦宁防线,是何等的稳固和可靠了。

有了这样的功绩和威望,崇祯皇帝对孙承宗如此恭敬,那也并不出乎意料了。

只见崇祯早已收起方才脸上那种怒气冲冲的表情,换了一副笑脸,对孙承宗说道:“孙老师,宫殿外边实在是太冷了,您老年老体弱,经不住这样的寒风。我们还是到乾清宫里去谈吧。”

孙承宗年纪虽大,身体却不弱,腰杆挺得笔直,捋了颔下浓密的胡须,答道:“臣谢皇上隆恩了。不过臣随皇上进宫说话,这么许多大人还在外面受冻,臣是在是于心不忍啊!”

崇祯脸上抽搐了一下,答道:“孙老师搭理他们做什么?朕看他们心里热得跟焦炭似的,正好可以在外头冷静冷静。”

说罢,崇祯又冲姬庆文喝道:“姬庆文,你这狗才还傻站着做什么?你师傅来了,还不替朕扶他老人家进屋?”

姬庆文好似从梦中被惊醒一般,赶忙回答了一个“哦”字,便搀扶着孙承宗,在文武百官的齐齐注视之下,便也进了乾清宫。

他将孙承宗扶到乾清宫内的一张圈椅上坐下,便退后两步,对皇帝道:“皇上,您同孙老师慢慢聊,我到外头候着去了。”

崇祯白了姬庆文一眼,道:“怎么外头很好么?还没有这暖烘烘的乾清宫里舒服么?”

姬庆文忙道:“舒服,舒服,当然是这里舒服了。可这么多官员都在外头挨冻,就我能陪着皇上和孙老师在这里享福,就怕那些大人们对我有些意见……”

崇祯面色一沉,斥道:“你这狗才,才当了几年的官?别的本事没学到,光学会官场上这些蝇营狗苟的狗屁规矩了。哼!朕最痛恨官员们这种论资排辈、迎来送往、结党营私的勾当了。你今日什么也别管、什么也别说,就给我安心在这呆着。”

说着,崇祯不知想起什么好笑的事情来,忽然“噗嗤”一笑,道:“你这狗才办事倒还是蛮得力的。不知孙老师知道了没有,这狗才领军勤王,已打了两个胜仗了——而且都不是小胜——一仗打伤了满洲大贝勒代善、一仗又逼退了敌酋皇太极,也算是稍安朕心了。”

说着,崇祯一指孙承宗下手的一张座椅,道:“看在你没有辜负孙老师一番栽培的份上,朕就赐你坐下吧!”

姬庆文看着崇祯皇帝先怒后喜、喜怒无常的样子,心想:这皇帝怎么翻脸比翻书还快,有句话叫“伴君如伴虎”真是一点都不假。

因此他也不敢就这样大大咧咧地一屁股坐下,而是半个屁股坐了圈椅的一个角,来了一把“正襟危坐”的姿势。

却听孙承宗说道:“姬庆文这狗才用戚继光老将军的法子募兵、练兵、用兵,自然是旗开得胜了。想当年戚将军镇守蓟州时候,蒙古蛮子听见他老将军的大名,便吓得偃旗息鼓了。所谓‘不战而屈人之兵’,大概就是这个境界吧……”

崇祯也叹息道:“可惜风流人物都随烟消云散去了。张居正、戚继光、俞大猷、李成梁,这些名臣良将,要有一两个在朕身边,何至于满洲皇太极这样嚣张呢?”

孙承宗赶紧劝慰道:“皇上何须如此?中原地大物博、人杰地灵,又怎么会找不出领军、理政的人才呢?皇太极虽然一时凶悍,却不过是取巧,抓住了朝廷应对的几个失误罢了。”

“哦?这话怎么说?”崇祯忙问道。

于是孙承宗开始一桩一件分析起此次女真入关时朝廷的应对措施起来。

首先是对女真人的动向不了解或是不重视,满洲八旗开展这样大规模、大幅度的行军作战,朝廷居然没有掌握一点消息动静,任由其从容南下,这首先就失了先手。

其次是遵化-喜峰口一线驻军的战斗力实在是太过薄弱,支撑了不到一天,便被满洲骑兵攻陷。间接导致了赵率教所率的山海关精兵来不及休息,便被皇太极打了个以逸待劳、全军覆没。

而赵率教所部覆没之后,直到袁崇焕进关这段时间之内,关内京师周边兵力产生了一个颇大的真空期,在此期间皇太极可以肆无忌惮地行军、作战、劫掠,彻底掌握了战场主动权。

崇祯皇帝此刻表现出了难得的耐性,认真听孙承宗说完,这才说道:“这其中虽然是内阁、兵部处置失宜,可朕自己也有责任。”

姬庆文用带着惊奇的眼神看了崇祯一眼——能让这位刚愎自用的皇帝当面认错,可见孙承宗也是很不容易的了。

只听孙承宗又接着往下说道:“不过皇上能够速调袁崇焕、满桂、侯世禄等人驰援京师,足见皇上圣明。如今城外敌军之中,真正有威胁的,也就只有八旗精兵十万人左右,我军人数两三倍于敌军,只要部署得当,应当还是能够克敌制胜。”

崇祯皇帝听了,顿时面露喜色,赞道:“不愧是孙老师,刚此处才多少时间,便已有了妥善安排,朕看比当年诸葛武侯‘安居平五路’也不在其下。比外面那些昏头官员不知强到哪里去了……”

“皇上谬赞了。”孙承宗说道,“我军虽然能够取胜,但满洲人气焰汹汹,恐怕也不易取胜,只有上下齐心、通力协作、妥善安排、严格执行,才能取而胜之啊!”

第十二章 崇祯二年十一月 第一五六节 金牌令箭

崇祯皇帝用力点了点头:“此次朕请老师出山,就是为了能够统领全局,将满洲鞑子驱逐出去。”

听到这里,姬庆文忍不住怯怯地说道:“皇上,袁督师叫我向圣上代陈一句,说他打算依靠京师坚城,将皇太极的主力消灭,从而彻底解除……”

这是姬庆文第三次替袁崇焕传话了,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

“扯淡!”可未待姬庆文把话说完,崇祯便怒斥道,“这厮居然还在痴心妄想,现在能将鞑子尽快赶走,朕已经不甚欣喜了。”

姬庆文闻言,赶紧闭上了嘴。

却听孙承宗出来打个圆场,说道:“皇上不要动怒,元素(袁崇焕的字)就是这个脾气。不过此役虽未必能够歼灭鞑子主力,不过只要部署实施得当,还是能够将其重挫一番,略微打压一下鞑子的气焰也是好的。”

一样的话,从不一样的人嘴里说出来,意义就会变得完全不同。

崇祯听了孙承宗的话,眼中立刻放出希望的光来,问道:“哦?孙老师居然还有这样的妙计?到底如何布置,还请老师教我。朕必然全力配合,外边那些官员也必然全力配合,否则,朕就杀他们的脑袋!”

“首先是要放任皇太极攻城。”孙承宗淡淡地说道。

崇祯听了这话,立即就不淡定了:“不行,不能让满洲鞑子攻城,朕丢不起这个面子。”

孙承宗却道:“皇上不要着急,且听老臣把话说完……”

原来按照孙承宗的主意,皇太极此次进关只求一个“快”字,虽然是八旗精锐尽出,然而却没有携带攻城器械,面对北京如此厚重的城墙,其实是没有什么攻城的方法的。

因此,崇祯皇帝其实并不需要担心京师被攻破,而是应当期冀皇太极主动接近京师城墙,然后再利用城墙上的火力优势,重创其主力。

那么如何才能诱导老谋深算、经验丰富的皇太极出手呢?

“诱饵,让元素(袁崇焕的字)做诱饵。”孙承宗给出了他的答案。

要知道,袁崇焕是皇太极的死敌,只要他在辽东一天,皇太极就无法尽情南下;而只要消灭了袁崇焕,那皇太极就可以自诩是海内再无敌手了!

同样的,朝廷虽然打算以袁崇焕为诱饵,却也不能坐视他被皇太极从容吃掉,必然要有相应的策应措施——也就是说,这诱饵里,要下钩子。

而与此同时,这钩子放得却也不能太明显,以免吓走了皇太极。

这就需要足够丰富的经验和足够睿智的诡计了。

于是孙承宗对崇祯皇帝说道:“那老臣斗胆请皇上赐金牌令剑予我,老臣请代皇上指挥京师防御事务!”

这金牌令箭乃是洪武皇帝朱元璋铸造,上篆“如朕亲临”几个字,天下兵马见到此物,便似见到了皇帝本人,可以用至高无上的皇权来发号施令。

这枚金牌令箭曾经赐给过大将军蓝玉,用以统一事权讨伐蒙古。而蓝玉功成之后,洪武大帝朱元璋却又怕他佣兵自重,罗织了谋反的罪名,掀起一桩大案,牵连受罚的达数万人之众,而蓝玉本人也被株连九族、凌迟处死。

又曾经被代宗皇帝赐给于谦对抗瓦剌太师也先。而于少保成功驱逐瓦剌之后,却冤死在了夺门之变后的英宗皇帝手中。

这两位虽然性格各异,却都因金牌令箭显赫一时,又因皇帝的猜忌终于落了个不得善终。

兵者——凶器也。

这句话在这枚金牌令箭上体现得再妥当也不过了。

(以上纯属胡扯,剧情需要,见谅。)

因此崇祯皇帝颇犹豫了一阵,最后还是下定决心,转身走入寝殿,亲自翻找了一番,这才取出一只黄绫包裹的匣子,双手递到孙承宗的面前。

孙承宗赶忙起身,异常恭敬地接过匣子,只掀开盖子从缝隙里瞟了一眼,便将盒子关上,又扭头对姬庆文说道:“姬庆文,你这狗才佩着的那口宝剑甚好,是不是也借给师傅用一用?”

姬庆文听了一愣,这才想起自己腰间佩着的乃是崇祯皇帝亲赐的“天子剑”——自己还一次都没用过呢!

于是姬庆文忙看了崇祯一眼,见这口宝剑的真正主人没有反对,这才将宝剑解了下来,双手捧着递到了孙承宗手中。

这样一来,孙承宗既有了发号施令之权、又有了先斩后奏之权,从此刻起,他手中拥有的权力,已超过大明历史上任何一个官员,甚至当年的张居正也无法同他相提并论。

其实以孙承宗的智慧和经验,岂能不知像他这样的臣子,掌握了这样的权力,是绝对不能见容于皇权的,可为了大明国祚、为了天下苍生,他也只能这样置生死于度外了。

于是他放亮了嗓音,朝门外朗声叫道:“锦衣卫指挥使骆养性何在?”

门外的骆养性听是乾清宫内有人传唤自己,下意识地答应了声:“臣在此。”便推门进来。

孙承宗毫不客气,说道:“骆养性,而今大敌当前、军令如山,我便要用你锦衣卫下将士传达命令,要令行禁止,不准有半点拖沓违逆,你懂吗?”

骆养性刚要答应,却忽然想到孙承宗虽然地位高、资格老,现在却还是布衣之身,凭什么来命令自己这个大明朝内第一特务?

崇祯皇帝不是笨人,见骆养性略有犹豫,便道:“骆养性,你怎么还不答应?告诉你,朕已起复孙承宗老师重新入朝,封中极殿、领兵部尚书,又赐他金牌令箭、尚方宝剑,统领京城防务。现在他老人家的话,便是朕躬的话,违抗他的话便是违抗朕的话,便是欺君抗旨之罪,便要凌迟处死!”

骆养性听了,赶忙跪在地上,答应道:“臣遵旨。孙大人有什么吩咐,锦衣卫定当效犬马之劳!”

“好!”孙承宗应承一声,随即下令,“传兵部尚书、九门提督进来。”

骆养性磕了个头,随即起身,亲自将兵部尚书王洽传入屋中,又让同在乾清宫外站班的李元胤这就去传九门提督太监沈良并调一百锦衣卫在紫禁城外随时候命。

过不多时,沈良已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朝着崇祯帝和孙承宗便磕了几个响头。

孙承宗见现任九门提督居然是个太监,心中一阵腻味,却也知道现在不是同皇帝争论要不要重用太监的时候。

于是他定了一下心神,发号施令道:“如今满洲精兵就在城外,不时便要攻击京师。因此要调集城内一切兵士力量上城墙驻守。王洽,京师各营、各卫现有兵马多少,你给我报个数。”

“八万人不到……”王洽答道。

孙承宗老眼一瞥:“你不用现在回答,我给你一个时辰时间,将兵士清点清楚,剔除老弱不能战的,再回个数字给我,要精确到个位数,否则先治你个昏聩之罪!下去吧!”

京师三大营虽是大明拱卫首脑的精锐之师,然而经过土木堡之变后边一蹶不振,虽经几次重建改组却早已不复当年成祖朱棣北伐蒙古时的气象。

王洽口中的“八万”之数已是十分保守的了,然而孙承宗却知道其中还有不少水分,故而叫王洽重新清点一边再报上来。王洽虽不是什么精通兵法之人,却也知道其中弊端丛生,心里发虚,便赶忙连滚带爬地下去清点人数去了。

孙承宗又对暂领九门提督的司礼太监沈良说道:“京师三大营兵力还不够镇守九门。京师之内各王府、各勋爵、各官员家中的家将、护卫、家丁,以及各衙门的差役,要全部集结起来,集中在教军场,由朝廷统一编组参与作战。”

这差事虽然得罪人,却也并不难办。

沈良想也不想便回答了一个“是”字。

第十二章 崇祯二年十一月 上架感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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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崇祯二年十一月 第一五七节 明军的部署

孙承宗却还不放心,特意叮嘱了一句:“方才我说的,虽是军令,你却也不能胡来。皇上不怒自威、以德服人,已然能够说动群臣,用不着动用东厂、西厂的人马强逼。若是被我知道你闹出什么不体面来,看我用御赐的‘天子剑’当场将你斩了!”

沈良吓得浑身一紧,赶紧叩了个头,唯唯诺诺又退了出去。

孙承宗又对侍立一旁的骆养性道:“传满桂、侯世禄、尤世威觐见。”

骆养性一怔,问道:“孙老督师是要传三位总兵觐见么?”

孙承宗点点头:“难道我说得不够清楚么?”

骆养性忙道:“不,不。就是这几位现在城外,恐怕不是一时半刻能够传到的,还请老督师能够宽限些时辰,免得老督师用天子剑斩我的头。”

孙承宗笑道:“锦衣卫当到你这份上,也算是成了精了。我知道了,限你两个时辰内将这几人传到,圣上和我就在这里等着,你尽快去办。”

骆养性闻言,立即便退下去办差了。

孙承宗见有个空档,便又朝门外高呼道:“孙元化在吗?”

孙承宗连喊了几声都没人答应,却听另有一人回复道:“臣徐光启代奏,孙元化大人乃是山东兵道参议,不是京官,因此没有在此站班。”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讲这些规矩做什么?既是孙老师要传见的人,还不快给朕请来。”说话的是崇祯皇帝。

孙元化就在城中,过不许久便来到了乾清宫内。

他是头回进紫禁城面圣,心中不免有些紧张,战战兢兢地磕了头,见皇帝身边的孙承宗和姬庆文都是故人,这才略微安心了些。

却听孙承宗说道:“初阳(孙元化的字),听说你前几日进京,我还有些不相信,没想到却是真的。你是山东的官员,怎么会跑到京城里来的呢?”

孙元化作揖道:“回老督师。乃是座师礼部侍郎徐光启大人召我进京的,说满洲人进关,京师用得着像我这样的人……”

“好!”孙承宗称赞了一句,又扭头对崇祯皇帝说道,“圣上,此战之中,孙元化要派上大用场的,还有徐光启也有保荐之功,还望皇上事后能够酌情封赏。”

崇祯立即点头答应。

于是孙承宗又问孙元化:“初阳,你进京之后,京师城防火器,你有没有验视过?”

孙元化想了想,答道:“下官没有具体差事,名不正、言不顺,只上城墙上看了看……不瞒老督师说,京师火炮虽多,能够使用的不过十之五六而已。有些还是正统年间于少保(于谦)时候购置的。”

说罢,他便不住地摇头。

崇祯见了,气得满脸通红,骂道:“兵部尚书,京师营都督,玩忽职守,都应处死,以安军心。”

孙承宗忙摆手道:“这些人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等这仗打完之后,再作商议不迟。现在首先要做的,便是将能用的火炮集合起来,放在紧要的位置。因此,从现在起,初阳(孙元化的字)领兵部武库司事,京师神机营火器也尽归你调度。功成之后,皇上必有封赏。”

孙元化听了大喜,赶紧问道:“那火器到底如何布置,还请老督师明示。”

孙承宗眼中一闪,说道:“能够使用的火器,全都放在广渠门、德胜门两个地方。其余各门只需要放置些不能使用的,或是临时造些假的火炮吓唬吓唬人就行了。”

孙元化更接近于后世的技术官僚,并没有统御全局的能力,因此他并不明白孙承宗这番部署的用意,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便下去办事去了。

此刻已是金乌西坠、玉蟾东升之时,崇祯皇帝见孙承宗不停地见人、不停地办事,唯恐累倒了他便无人再给自己做事,便叫宫中御膳房做了几样热菜、熬了一锅燕窝莲子粥送进乾清宫内。

姬庆文进宫也有好几个时辰了,早已饿得饥肠辘辘,见好饭好菜端上来,胡乱谢了恩,便大快朵颐起来。

孙承宗却要比他讲规矩得多,捧起碗慢条斯理地喝了几口粥,忽然想起门外还站着百十来个文武大臣,便建议道:“皇上,门外那些大人们,不如让他们先吃饱喝足了再进宫来办事如何?”

崇祯手里也端着碗,眼睛一斜,道:“用不着。饿他们一顿,也好知道些民间疾苦。”

话虽这么说,崇祯毕竟也没让门外那些官员饿肚子,叫御膳房做了一大锅粥,给官员们填肚子——自然了,这粥是银耳薏米粥,与请孙承宗吃的燕窝莲子粥自然是不能相提并论。

过不一阵,骆养性奉命去传的满桂、侯世禄、尤世威也已到来。

崇祯瞟了一眼乾清宫内放着的西洋座钟,笑道:“这个骆养性平时办事拖拖沓沓,今天关系到自己身家性命时候,才知道手脚麻利。孙老师,你给他定了两个时辰的期限,这厮竟还提前了一刻钟。”

于是崇祯便传满桂、侯世禄、尤世威三人进殿,见他们一路披星戴月、风尘仆仆,便也赐他们一人一碗粥填饱肚子。

待这三位总兵吃完,孙承宗这才部署起来:命满桂、侯世禄各带本部人马在德胜门外列阵;尤世威则进驻三河,随时听候命令。

满桂听到这样的命令,顿时一愣,忙问:“孙老师,让末将和侯将军在城外驻扎,万一皇太极攻上来了怎么办?”

孙承宗老眼一抬,道:“攻上来了便要尽力阻挡,旁的事不用你管。下去部署吧!”说着,他便朝门外一挥手。

这满桂虽然心高气傲,对孙承宗的命令却是心服口服,拱了拱手便退了出去。

待这三人离开,崇祯却问道:“孙老师,既然你说要以重兵围攻皇太极,那为什么不让满桂进驻三河,待战事焦灼之际,再命他出兵袭击皇太极后背呢?”

孙承宗叹了口气:“唉!自赵率教死后,满桂便是我朝之中,仅次于袁崇焕的最善战的将领了。而他是老臣从一介兵丁一路带上来的,故而老臣对他们两人的脾气是再了解不过了。他满桂和袁崇焕两人本就互不服气,往日又有些仇隙,恐怕临机不能互相配合。老臣这样安排,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崇祯听了,也禁不住叹了口气。

却听孙承宗又道:“老臣接下来就要传见袁崇焕了。元素(袁崇焕的字)这人有时候办事是欠考虑,圣上对他有些意见也是理所当然的。然而现在大敌当前,应当同仇敌忾,还望皇上能够多包容包容,待这仗打完,再同他计较如何?”

崇祯皇帝不是什么蠢人,也知道眼下想要驱赶进而重创皇太极,那就只有依靠袁崇焕和他手下那支辽东铁骑了,只能勉强点头答应下来。

孙承宗见状,这才略觉宽心,便让骆养性立即去传袁崇焕进宫。

袁崇焕就候在广渠门下,不过片刻功夫便已来到乾清宫外,行过大礼、磕过响头之后,袁崇焕便通报了自己的姓名。

乾清宫内的崇祯皇帝好不容易稳定了一下心神,朗声答道:“袁爱卿请进。”

居然特意加上了一个“请”字。

就是这个“请”字不仅让知道事情本末的姬庆文吓了一跳,就连屋外的袁崇焕也是受宠若惊,慌忙之下又多磕了两个头,这才推门进宫。

崇祯皇帝见袁崇焕身上征衣未脱、脸上征尘未洗,突然想起袁崇焕替他们老朱家镇守辽东,数起数落,也算是劳苦功高了。

于是崇祯眼角瞥见挂在龙椅上的一件貂裘,竟亲自将貂裘提起,又亲自披在袁崇焕肩上,笑道:“袁爱卿辛苦了,现在是寒冬腊月,不要冻坏了身子,这件貂裘本来就产自辽东,爱卿正好拿去御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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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崇祯二年十一月 第一五八节 难得善终

崇祯这样一副礼贤下士的做派,未免有些过分、有些肉麻了。

然而袁崇焕却已被深深打动,两行热泪夺眶而出,顺着他那干瘪瘦削的脸庞缓缓流淌下来。

而一旁的姬庆文却看得是心惊胆战——

方才崇祯皇帝可是对袁崇焕恨得咬牙切齿,恨不得现在就将他缉拿法办。可看看现在崇祯的态度,又哪里有半点怨恨的影子。

姬庆文又不禁多留了个心眼,想到崇祯帝对自己似乎也是异常的器重,可这位年轻的皇帝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谁又能知道呢?

“伴君如伴虎!”姬庆文脑海之中又回响起了这句千古名言。

姬庆文正在胡思乱想之间,袁崇焕已被崇祯皇帝赐座坐下,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起自己进关驰援之后的战况来了。

崇祯皇帝听得十分认真,时而沉思、时而点头,时而又向姬庆文询问核实当时的情况。

就这样说了小半个时辰,袁崇焕才将事情说完。

却见崇祯皇帝起身在乾清宫里踱了两步,说道:“朝中颇有些官员,私底下议论,说袁爱卿养寇自重,还有人说你暗通外敌……真是匪夷所思、信口胡扯!”

这“养寇自重”、“暗通外敌”这两条罪名,哪一条都是凌迟处死的大罪,即便皇帝不信,可既已传到了皇帝耳中,那也绝不是什么好事情。

于是袁崇焕立即起身,趴在乾清宫光洁平整的汉白玉石地面上,结结实实磕了几个头:“圣上,臣才疏学浅,或许辜负了圣上的一片厚望。可自诩绝没有半点二心,还请皇上……”

崇祯未待袁崇焕把话说完,便将他扶起,说道:“朕怎么会相信这些狂犬吠日之语呢?要是朕真的对爱卿有些怀疑,又怎么敢将辽东这数万铁骑统统交给爱卿指挥呢?”

孙承宗听崇祯把话题越扯越远,便干咳了两声,说道:“元素,你不是畏敌避战之人。手握重兵却不寻机同皇太极主力交战,而只是小规模接触一下,难道是在寻找与其决战的时机,想要将其彻底歼灭吗?”

姜芥之性,老而弥辣。

“孙老师一眼就看破了我心中的打算,果然是宝刀不老。”这是袁崇焕的第一印象,可他又瞟见姬庆文正襟危坐在孙承宗旁边,却又觉得或许是他已将自己的计划提前透露给了皇帝和孙承宗……

于是袁崇焕不敢有什么隐瞒,说道:“学生确实是这么想得。只不过那皇太极用兵诡谲,麾下骑兵速度又极飘忽迅速,学生先后在蓟州、通州设下防线,却不料他竟两次绕路而走,让学生无法寻机同他决战。这是学生思虑不周之故,还请孙老师责罚。”

姬庆文一边听,一边却心想:你袁崇焕跟我说的可不是这样,你原本就打算让皇太极攻击京师,再依靠京师城防前后夹击消灭皇太极,又怎么变成了在蓟州、通州设防了呢?

他心里这样想,口中却不敢这样说,静静听着乾清宫中崇祯皇帝、孙承宗和袁崇焕,这君臣师徒三人的对话。

只听孙承宗不动声色地说道:“你这想法立意虽好,却也未必能够如意。不过既然皇太极已逼近京师城下了,那自然也不能容他全身而退。我已同圣上商议妥当,只要部署得当,应该也能重创满洲鞑子。你也听一听我们的部署,看看有什么意见。”

于是孙承宗便将自己的部署说了出来——让袁崇焕本部兵马,以及祖大寿、何可纲、吴襄所部精锐,大张旗鼓驻扎于广渠门下;待皇太极贸然进攻之时,便力争与其打成一个焦灼的局面,在双方纠缠不清之时,再派增援部队从两翼及侧后突进,从而形成包围之势——如此这般,虽然未必能将皇太极麾下的八旗精锐围而歼之,却也能重创其元气。

袁崇焕将孙承宗的计划仔细咀嚼品味了一番,提出了三个疑点:

其一,如何保证皇太极就一定会以主力攻击广渠门?

其二,满洲此次进关的兵力在十万人以上,自己麾下总计只有三万人不到,恐怕难以打成焦灼局面。

其三,到底又谁来负责攻击皇太极的侧翼和身后?

今日被传入乾清宫中的官员,无不十分干脆地领命接旨,偏偏又是这个袁崇焕话多,“其一”、“其二”、“其三”地提出了那么多问题。

崇祯听了,已是有些不耐烦了,使劲耐住性子才没有发作。

孙承宗倒还有些耐性,拍着胸脯保证:皇太极必然不会以全军攻打广渠门,袁崇焕麾下的兵力足够与其抗衡,而负责攻击满洲骑兵软肋的则是昌平总兵尤世威。

孙承宗的回答,并不能让袁崇焕完全打消顾虑,却也是颇为妥善了。

于是袁崇焕勉强答应下来,又提出了一个要求:“我军劳师远征,先从辽东入关,又辗转遵化、蓟州、通州,已是疲惫不堪。请皇上下旨让本部军士进城休整。”

这个要求还算合理。

孙承宗刚要答应下来,崇祯却明白无误地反对:“不,不行,辽东兵马全部驻扎于广渠门外,一个也不许进城。”

“为什么?”袁崇焕脱口而出质问道。

崇祯听了他这毫不客气的口气,眉毛一竖,斥道:“放肆!你就是这样同朕说话的?”

袁崇焕这才知道自己失口失礼了,赶紧跪在地上,连磕了几个头,说道:“臣口无遮拦,万死之罪。然而辽东将士疲惫已极,若无补给,恐怕难以为战啊……”

说着,他言语之中竟带上了哭腔。

崇祯却丝毫没有被他感动,用冷得刺骨的声音说道:“谁不让他们休整了?谁不给他们补给了?在城下不是一样休整补给吗?满桂、侯世禄不也驻在德胜门下不能入城么?”

是啊,这两位不能进城,凭什么袁崇焕就能进城?

崇祯这句话顿时将袁崇焕堵得一愣。

还是孙承宗觉得不能将气氛搞得太尴尬,便和颜悦色地解释道:“元素(袁崇焕的字),皇上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如今皇太极就在城外,放你们精兵进城,万一敌酋突然来攻,恐怕难以立即组织军队出城抵抗。皇上考虑得如此周全,我们作臣子的,岂能不体谅皇上的一片苦心?”

“是啊,你们为何就不能体谅一下朕的苦心呢?”崇祯也接话道——其实他真正担心的,并不是来去如风的八旗精骑攻击京师,而是辽东那些骄兵悍将进城之后不听号令,将京师搅得一塌糊涂。

袁崇焕心中虽还不服,却也无言以对,只好答应下来,却又不合时宜地补充了一句:“那就请圣上多给钱粮补给,体谅一下城外作战的将士的辛苦。”

这话说得太不客气了,连老臣沉静的孙承宗也不仅皱紧了眉头,说道:“好了,这点事情,圣上心里还没数么?赶紧退下去整饬你手下那些辽东铁骑去吧。”

崇祯此刻已是脸色铁青,看着袁崇焕磕了头退出了乾清宫,一双眼睛几乎要冒出火来。

姬庆文亲眼看到这一幕,虽然一句话也没轮到他说,可心里却跟明镜似的——以袁崇焕这样的态度和为人,即便他有诸葛亮、岳飞这样的功劳和才干,也很难有个善终了。

那边孙承宗见皇帝余怒未消,便赶紧将话题转开去,说道:“袁崇焕这厮虽然不讲礼数,不过话还是有些道理的。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验看大战当前,城内城外的军士不能饿着肚子打仗啊!”

崇祯冷冷答道:“朕不是昏君,这点道理,朕当然懂。粮草供应是户部的事情……”

说着,这位大明天子抬高了声音传道:“毕自严何在?”

第一五九节 就两个字:没钱

乾清宫外已是冷得天寒地冻,虽然由懂事的太监点起几个炭盆取暖,可一众大臣们都已冻了个瑟瑟发抖。

总管天下钱粮的户部尚书毕自严的并不例外。

毕自严听见宫内崇祯皇帝传唤,便赶忙哆嗦着行了礼、报了名,这才敢推门进屋,一股暖意顿时将他已经冻僵了的身体融化开来,满面红光地朝崇祯皇帝行了个礼,道:“老臣在此。”

崇祯还未从对袁崇焕的恼怒之中恢复过来,点了点头,说道:“毕大人,这里可暖和?外头可冷?”

毕自严不知崇祯此话用意,只得如实答道:“宫内甚暖、宫外甚冷。”

“那各地过来勤王护驾的将士,还驻守在京师之外,是不是更冷呢?要不要略加抚慰一下?”崇祯追问道。

毕自严赶忙拱手道:“自然,自然,自然是更冷了。应当抚慰,应当抚慰。”

“那好。”崇祯紧接着说道,“你是户部尚书,劳军之事当由你负责。我问你,现在户部能拿出多少钱粮出来劳军?”

也不知是这乾清宫内是不是太过暖和了,只见毕自严这个六十岁的老尚书额头上忍不住冒出汗水来,说道:“皇上想要劳军,这是好的。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你给朕说清楚了!”

“只是京师之内存储的军粮只剩七万石,只勉强够三大营十万人马支持一个月……恐怕……恐怕……”

“恐怕什么?”崇祯皇帝声色俱厉道。

毕自严见崇祯皇帝这副神态,知道自己今日已是很难过关的了,索性硬着头皮答道:“恐怕已是不够劳军的了,皇上!”

“什么?京师中剩余的军粮只剩下这么一点了?你这户部尚书是怎么当的?”崇祯高声叫骂道。

他说话声音甚大,一直传到乾清宫外,让宫外侍立着的官员们听了个清清楚楚,心中不由一阵发紧。特别是户部、兵部几个有司官员,更是吓得浑身哆嗦,唯恐皇帝的雷霆之怒降临到自己头上,劈得自己粉身碎骨。

乾清宫中的孙承宗赶紧打个圆场,说道:“皇上,这事也不能责怪毕大人。皇太极入寇之后,京师实际已断绝了同外头的联系,军粮自然运送不进来,现在能存有一个月的余粮已是很不容易的了。”

“没有粮草,那如何劳军?你们倒是教教朕啊!”崇祯龇牙咧嘴地呵斥道,脸上、身上已经丝毫没有九五至尊那样的威严和从容了。

面对这样的质问,孙承宗和毕自严都选择了沉默。

而姬庆文同他们相比却还是个愣头青,抢先答道:“皇上,可以出钱从京师里的富户手里购买粮食啊!”

“对,对。”崇祯恍然大悟,又问毕自严道,“现在国库里还省多少银两?能买多少粮食?还有,既然是劳军,光发些米面粮食总是不够的,好歹也要赏赐些银两吧?”

家里粮食不够了,就应该花钱去买。

这么粗浅的道理,三岁小孩都知道,孙承宗、毕自严这两个在官场里面摸爬滚打了几十年的老狐狸又怎么会不知道?又怎么还须要姬庆文来提醒?

他们之所以没有提出这样的意见,原因也是很简单的,就两个字——

没钱!

只听毕自严说道:“皇上,如今国库里面只剩下二十万两银子。按照现在京师一石白米五两银子的价钱,只够买四万石的……”

“不可能!”年轻的崇祯皇帝还不肯相信自己的耳朵,“国库去年收入白银应当有七百万两,应收入库的也应有四百万两,现在虽是年终,可好歹也能剩下一百万两以上的结余,朕前几天还监视过户部的账册。怎么可能今天就只剩下二十万两银子?”

说罢,崇祯指着毕自严的鼻子呵斥道:“你,你是户部尚书,这事,你给朕说清楚!”

毕自严无奈,只能长叹口气,同崇祯算起账来。

原来大明朝廷应收上来的钱粮税收,本就只存在于账册之上——

名义上国库确实应该收银子七百万两,然而其中有二百万两是去年的亏空的银子,还没有收入国库就已在账上冲抵掉了。剩下的五百万两中,又有二百多万两就在原地支付了卫所兵士饷银、河道施工款项、义仓更新粮食费用等,实际送到京师的不过二百九十万两银子。而这二百九十万两银子,要用来供应京营兵士的粮饷、京城官员的俸禄、京师城墙的维护。去年,又划拨了两批银子用以赈济陕西、山西灾情和辽东战事,也是两项额外的支出。

这样零零总总算下来,到了年终的十一月,确实是只剩下二十万两白银了。

其实,现任的户部尚书毕自严,是一个十分清廉又颇有才干的官员,否则换了其他人来,还未必能做到还有二十万两的结余呢!

因此,崇祯听了毕自严的条条罗列,心中虽然恼怒,怒气却无处发泄,急得他就好似一只被关进了牢笼的野兽一般,背着手在乾清宫中提溜提溜转了好几个圈。

半晌,崇祯忽然抬头,问姬庆文道:“姬庆文,你是个有钱的,这次进京带了多少银子出来?”

姬庆文忙道:“皇上,臣这次没有奉旨,也就带了十万两银子进京,现在花了大概两万两犒劳军士及接济沿途百姓,大概还有八万两银子左右吧。”

“好。虽然是杯水车薪,倒也是聊胜于无。这点钱,你先借给朕,从明年你上缴的绸缎、银两里扣除就是了。”崇祯无可奈何地说道。

皇上向臣子借钱,这怕也是古往今来的独一份了吧。

就冲这个,姬庆文也不敢违逆崇祯,刚要答应下来,一想又不对。

于是他赶忙解释道:“皇上,不是臣小气。昨天臣走得急,银两都留在蓟州城里了,不在身边啊……要不您下道旨意,派哪位将军领军去取来?”

“好!”崇祯缺钱得紧,想也不想就要下达旨意。

一旁的孙承宗却急坏了,忙道:“皇上请三思。十万两银子便是一万斤,人去得少了搬不动,去得多了声势又太大。皇上,现在满洲鞑子在城外肆虐,这么大张旗鼓地去取银子,那相当于资敌啊!”

“我不管!”崇祯已然发了急,就连自称都改成了“我”字,“谁现在给我弄银子,谁就是我的恩人。”

他又思索了一下,一指侍立在乾清宫门边上的骆养性道:“不如这样。骆养性,你领着手下锦衣卫,去京师将城里的贪官污吏们搜掠一番,这些家伙平日里贪赃枉法、搜刮膏脂,如今国家有难,也该让他们出出血了。”

骆养性一听这是个可以两头收钱的美差,便赶忙拱手答应下来。

却不料孙承宗又劝谏道:“皇上,此事万万不可。朝廷官员和皇亲国戚,乃是立朝的根本,要是得罪了他们,唯恐……”

“得罪了又怎么样?总比亡国灭种的强。”崇祯骂道。

在场之人,没有一个胆敢去捋皇帝的胡须的,无不沉默下来。

就在这沉默得仿佛凝固了一半的空气当中,暴怒的崇祯皇帝终于冷静下来,说道:“不如这样。朕这就传令下去,要京师所有皇亲、贵戚、官员捐纳粮饷,说清楚这钱粮不是朕吃了、花了,而是用来犒赏军队的,让他们知道有家才有国的道理。”

崇祯停了停,说道:“如今大敌当前,朕也给不了他们多少时间,以一天为限,若是不捐纳钱粮、或是捐纳得少了来敷衍朕,那就别怪朕不客气了!对,就这样做,叫韩旷进来拟旨吧!”

大学士兼内阁首辅大臣韩旷听了崇祯的召唤,赶紧进屋来,暖了暖冻僵了的双手,按着皇帝的意思,亲自研磨动笔,开始草拟起勒令京师富户捐钱的圣旨来。

此时已是朝阳初升之时,在一种紧张而又诡异的气氛中,京城迎来了崇祯二年十一月十七日。

第一六〇节 你就是阉党

崇祯取过首辅韩旷拟好的旨意,略略看了一遍,觉得也没有什么好修改的地方,便盖上了玉玺印章,交换给韩旷,让他以内阁的名义立即明发京师上下。

崇祯皇帝年轻气盛,精神始终处于紧张而又亢奋的状态之下,虽然熬了一整个通宵,却丝毫不见困乏之意。

倒是孙承宗已年近古稀,再怎么鹤发童颜、再怎么精神矍铄,都没法同年轻人相提并论,已是困得上眼皮和下眼皮不停地打架。

崇祯看到老师这样劳累,心中不免有些过意不去,便传令宫里的太监,就在乾清宫旁收拾起一间偏殿,让孙承宗这几日就居住在偏殿之内,也好随时休息、随时办公。

他还意犹未尽,见宫门外站满了朝廷里一二品的大员,便让他们各自回家,除自己拿出钱粮之外,还要劝说同自己交好的亲属、门生、故交,同样捐献银两出来。

如此这般,崇祯皇帝又不厌其烦地对那群官场老油条们,说了好一番唇亡齿寒的道理,这才让在外头挨了一天冻的官员们回了家。

姬庆文也乘此机会辞了出来,低着头跟在众人身后离开了紫禁城。

却不料刚刚踏出紫禁城的大门,姬庆文便被一众文武官员围了起来——他们一个个面目狰狞、气焰嚣嚣,完全没有那种朝廷极品大员泰然自若的风度了。

率先发难的便是东阁大学士周延儒。

只见他上前一步,伸出手指指着姬庆文鼻子,呵道:“姬庆文,是不是你向圣上进的谗言,要富户出钱发饷?”

旁边的官员们也随声附和:“对,你快说,这主意是不是你出的?”

姬庆文被他们的模样吓了一跳,如实说道:“这是圣上亲自拿的主意,和我没有关系。”

“胡扯!”又有一名五十岁上下的官员挺身斥道,“你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奉旨在陕西赈灾时候,就闹出过强逼富户出钱赈灾的事情。今日皇上的旨意,同你的所作所为如出一辙,你还敢抵赖吗?”

说话之人,乃是文渊阁大学士、内阁次辅钱龙锡。

因他是松江华亭人,同礼部侍郎徐光启是同乡,而徐光启又同姬庆文交好。

因此徐光启便上前劝解道:“稚文公(钱龙锡的字)何须如此?这确实是皇上的明旨,又是替我大明社稷考虑。城外的将士浴血厮杀,我们城内安享太平,多多少少也该出点钱慰劳一下……”

谁知钱龙锡丝毫不看同乡的面子,冲着徐光启便骂:“子先(徐光启的字),我知道你同这个姬庆文有些交情,可道理也不是像你这么说的。城外将士虽然辛苦,可士绅乃是朝廷的根本,伤了根本,就算是击退了满洲鞑子,又有什么用?”

钱龙锡多少还有些宰相的风度,能心平气和地同徐光启、姬庆文讲讲道理。

其余的官员则没有这样的涵养,早已骂骂咧咧起来了:

“那些当兵的有什么能耐?朝廷又没少过他们粮饷了!”

“他们要是真的辛苦,那就根本不会放满洲鞑子进关!”

“最可恨就是那个袁崇焕。每年朝廷一百多万两银子养着,居然还压不住满洲那些野人蛮子。”

“可不是嘛!京师周边被满洲人荼毒得不像话了,老子好几座庄子都被他们给劫掠了!”

“谁不是呢?被鞑子这一闹,老子少说也要损失上万两银子,这当口,还要我出钱劳军?做梦!”

一关乎到自己的钱粮收入,那些平素文质彬彬、举止有度的正人君子们,便失去了礼仪教化,开始骂骂咧咧起来了,同寻常布衣匹夫也并没有什么区别。

以这些官员这样的品级、这样的地位,寻常老百姓或者是小官僚,说不定还真被他们的围攻给吓住了。

可姬庆文是什么人?

是经历过了九年制义务教育的社会主义新人,对这些封建官僚没有半点敬畏之情,见他们这样一幅咄咄逼人的样子,丝毫没有气馁,咧开嘴就开骂起来。

“我说,你们一个个冲着我做什么?这旨意是皇上下的,你们人五人六的,有本事向皇上提意见去!敢吗?去啊!”

这些官员都见识过崇祯皇帝清算阉党时候的酷辣手段,又知道皇帝现在已被满洲入寇的事情搞得心急火燎,要是现在去触这个霉头,轻则丢官罢职、重则小命难保。

这些当官的,第一看重的是自己的性命、第二看重的便是前程了,没人敢拿这两样东西开玩笑,自然也就不敢去向崇祯皇帝提意见。

众人一时语讷。

姬庆文见状,嘴角一扬,笑道:“既然诸位大人没话再同我讲,那下官也就失陪了。”

说着,他伸手一指斜对着宫门支起的一座早点摊子,又说道:“下官的几位朋友,已在那边等候一夜了,下官要同他们一起吃顿热乎乎的早点。几位大人要有兴致,我们一起吃也无妨,下官结账买单好了。”

说着,姬庆文便往早点摊子上走去,而那摊子上却坐着李岩、黄得功、小多子三人,他们三个将这摊子包了一晚上了,就专等姬庆文出来。

那些官员们看见姬庆文这副小人得志的模样,岂肯罢休,只见一个留着白胡子的老官员上前将他拦住,呵问道:“姬庆文,你也太嚣张了!听说你曾经跟钱受之先生有过龃龉。我问你,你是不是同我东林党有仇?你是不是阉党?”

“钱受之?”姬庆文答道,“你说的是钱谦益吧?我就见不惯他这种真小人、伪君子,骂他两句有什么了不起的?至于仇怨么……是他钱谦益先得罪我的,我自然是要反击的。你们说这可以算是仇的话,那就算好了。”

“好啊!你既然同我们东林党为仇,那你就是阉党了!”那人一顶大帽子立即就叩了下来。

姬庆文知道“阉党”两个字在崇祯心里是个大忌讳,因此决不能让他把这个屎盆子扣在自己头上。

于是他灵机一动,说道:“你说我是阉党,那就是说皇上没有眼光!我是崇祯元年的落地举人,是皇上钦点了我的织造提督,那时候魏忠贤的尸首都凉透了,我还怎么去当这个阉党?你当皇上跟你一样傻吗?”

那人被姬庆文这话堵得一愣,咬牙切齿了一番,方才强词夺理道:“那你一定是阉党设下的暗扣,专门用来蒙蔽圣上的!”

“哟嚯!”姬庆文顺着他的话说道,“原来皇上都没看出来的事情,竟被你看出来了?能知道这样内幕的人也不简单——哼!你才是阉党的内线,才能知道这样的机密吧!”

“你放屁!”那人显然被姬庆文这样颠倒黑白的说辞激怒了。

“你胡说!”姬庆文口下也没有留德,絮絮叨叨责骂起来,“朝廷为什么会闹到现在这样被满洲鞑子欺负的地步?我看错不在袁崇焕,更不在皇上。错就错在你们这些不学无术、只知清谈的书生身上。我也不求你们有什么真才实干,提出什么真知灼见来,只要闭上嘴,少说两句空话、废话、风凉话,就谢天谢地了!”

那人被姬庆文这一顿数落,一时心慌气短,一口气咽不下去,脑袋一晕,就倒了下去。

众人立即将他扶住,揉胸口的揉胸口、掐人中的掐人中,好不容易才将这个白胡子老官员给救了回来。

众人这才松了口气,便又有人骂姬庆文道:“好你个姬庆文,你个落榜的举人,居然还敢羞辱老探花,真是有辱斯文。既然如此,那我们也就不用再跟你讲什么仁义道德了,你看看,这是什么地方?是左顺门!”

第一六一节 左顺门斗殴

“左顺门又怎么了?我还左冷禅门!左撇子门呢!你们有话就说,有屁就放,没话没屁的就给我闪远点,我还要吃早饭呢!”姬庆文丝毫没有将“左顺门”放在心上,自然也没意识到这三个字的重要性。

那官员不再同姬庆文说话,却转身高呼道:“诸位同僚,当年就在这左顺门下,朝中清流当场格毙阉党王振的党羽,一举荡涤朝政,进而驱逐入寇的瓦剌逆贼。如今满洲鞑子就在城外,朝中也有奸党作乱,我等不如效法先贤,也在这左顺门下将姬庆文这小贼打死!”

原来当年英宗皇帝时候,太监王振专权,谎骗皇帝御驾亲征,后又大败于瓦剌,以至于京师三大营主力全部折损在土木堡下,瓦剌也乘机进关攻打京师。当时的文武百官义愤填膺,揪住王振的几个党羽,就在这左顺门下当场打死,而时任兵部尚书的于谦特意请旨赦免当场行凶的官员无罪。

从此之后,左顺门便成了京师法外之地,官员因政见不合,只要是在此处互相斗殴,哪怕是打死了性命,从皇帝到京兆尹,都是一概不管的。

在场的官员虽然品行一般,却也知道这其中的典故,又经方才那位官员的提醒,顿时茅塞顿开,纷纷应和起来:“好,就在这里,打死姬庆文这小贼!”

说着,这些官老爷们便举起老胳膊、迈开老腿,向姬庆文缓缓逼近过来。

“打……打……打死我?”

姬庆文见状吓了一跳,心想:这不好好地在这里互怼互吵么?怎么还要动起手来了?这群大臣怎么不按套路出牌啊!

可他好歹也是打过几仗、见过些世面的人,看见这么些大臣捋着袖子逼近过来,倒也没有懵逼太久,立即就拿出了应对之策——扭头转身就往远处那座早点摊走去,先同李岩、黄得功他们会合再说!

那些官员们吟诗作对是行家,却显然缺乏足够的体育锻炼,不过片刻功夫便被姬庆文从自己并不严密的包围圈中跑了出去。

而那姬庆文转眼之间,便已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早点摊子旁边,一边跑、一边口中说道:“黄得功,别吃了,快过来帮我啊!帮我把这群人给打散了!”

黄得功正捏着一根油条吃得痛快,听到姬庆文的声音,赶紧回头望去,却见他正被上百个官员追打,虽搞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却也下意识地挺身而出,护在了姬庆文的面前。

众官员们看见半路里杀出了个铁塔般的汉子,都不禁停下了脚步,叫骂道:“这位好汉,我们都是朝廷命官,要当场将姬庆文这个祸国殃民的奸贼给打死!你可不要助纣为虐,自取祸患!”

黄得功是个粗人,斗大的字认不得一箩筐,自然也就不知道这些大人们口中说的“纣”是谁,“桀”是谁。

然而他别的不认得,却还认得眼前这群官员身上穿的官服,知道自己一个平头老百姓,要是得罪了那么多京城里的大官——就算是有姬庆文罩着——那也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

于是黄得功倒也没有敢当场动粗,反而埋怨起姬庆文来:“东家啊,你怎么又得罪人了?还得罪了那么多大人,你叫我好难办啊,是帮你呢?还是不帮你呢?”

姬庆文骂道:“废话,是老子给你的月钱,你不帮老子,还能帮谁?快把那群人给打散了!”

黄得功为难道:“东家,前面可都是大官啊,我下手又没个轻重,打死他们怎么办?”

还是李岩心思灵、反应快,对黄得功说道:“谁让你把他们都打死了?你露一手,把他们吓回去也就是了。瞧见这张板凳没有?你徒手把凳子拆了给这些大人看看!”

黄得功憨憨地说了一个“哦”字,弯腰抄起地面上的一条板凳,端在手里,大喊道:“呔!你们不要上来了!”

黄得功面对这么许多一二品的大官,大喊出这句话的时候其实是十分心虚胆怯的。

可这些官员以为是这汉子是要同板凳来打自己,心里也着实害怕得紧,无不屏息静气,没一个敢贸然向前的,只瞪着一百多双眼睛,仿佛要将黄得功用视线杀死一般。

就在这众目睽睽之下,黄得功双手各捏住一边一条板凳腿,双臂略一用力,便将两条酒杯口粗细的板凳腿扯了下来。

众官员看见他这样的气力,无不吓得面面相觑,更加不敢上前来殴打姬庆文了。

正在他们稍有犹豫之时,黄得功竟在转眼之间,将板凳腿折了、凳面砸了、就连卯榫都被他撅了下来。

这些官员们思量着自己的老胳膊老腿,怎么着也比这张板凳要脆弱一些,可经不起眼前这个大汉的摧残。于是他们口中虽然不说,心脏却紧张得“噗通噗通”乱跳,这心跳的节奏,就跟退堂鼓的鼓点差不多……

正在这时,李岩挺身而出,朝诸位大臣团团一揖,说道:“诸位大人,‘君子动口不动手’,这是小民百姓都懂得的道理。诸位同姬庆文大人有什么过节,为什么不能讲讲道理呢?何必非要动手?外头大敌当前,诸位还在这里私斗,岂不是太失朝廷体面了?”

众官员被他说了个哑口无言,不少人脸上还露出羞愧的表情。

李岩见了,又道:“诸位昨日进宫面圣,想必都已累了,不如先回家去,好好休息休息,再作计议不迟……”

李岩满以为自己这话说得也还算妥贴,却不料人群之中不知何人高喊一声:“这人我认得,他叫李岩,是崇祯元年恩科的举子。他父亲李精白,是原兵部尚书,铁杆的阉党!”

立即有人附和道:“那这李岩也是阉党了!”

“姬庆文同李岩交好,那必然也是阉党!”

李岩这几年想要摆脱阉党的身份,不知耗费了多少精力、多少才智,竟没想到今日在天下社稷核心的紫禁城门前,又被人提起他心中的隐痛,陡然间气得脸上一阵发青又一阵发白。

这其中的故事,姬庆文是再了解不过了,他见李岩神色不对,立即挺身上前,骂道:“你们有什么事情,冲我来就好了。不是想打架吗?我麾下五百团练就在城内,你们要真有本事,就召集起自家全部家丁、护卫,同我堂堂正正地正面交手!你们敢吗?”

他们还真不敢。

这些官员们消息灵通得很,知道姬庆文手下这五百精兵,竟能在兵力相若的情况下,击退满洲正红旗的精兵、打得领军的大贝勒代善生死不明,自己府里那些养尊处优、欺行霸市、欺善怕恶的家丁,又岂是他的对手?

于是又沉默了一阵,忽有官员上前说道:“好,‘君子动口不动手’,你姬庆文这个漏网的阉党余孽,就等着我们弹劾的奏章吧!”

“对!用奏章淹死他!”

“淹死这阉党的余孽!”

“我们写联名的奏章去,写他个万言书,淹不死他,也吓死他!”

就这样,这一百多名官员,一边打着嘴炮,一边三五成群地四散离开了。

其中同姬庆文交好的徐光启、刘若宰等人,也不敢当众同姬庆文交谈,只暗暗对了个眼色算是打过招呼,便也随着大流走开了。

姬庆文没想到这场状似轰轰烈烈的“左顺门斗殴”,竟会以这种一方迅速认怂的结果,来了个虎头蛇尾。

姬庆文紧绷的精神一放松,肚子就饿了,拍了拍犹在生气的李岩的肩膀,说道:“李兄,现在朝廷里就是这副德行,你也不要放在心上。来,肚子饿了吧?我请你吃早点!”

说罢,姬庆文便招呼摆摊的夫妻,端四碗馄饨上来,让给李岩、黄得功、小多子和自己各吃一碗。

第一六二节 有笔横财就好了

姬庆文几次进宫,都要在这小摊子上吃上一碗,因此同这对摆摊的夫妻互相之间也是颇为熟悉。

因此姬庆文喝了一口馄饨汤,便笑着说道:“老张头,今天被我这一闹,搅了你的生意,还砸了这一张板凳,对不住了啊!”

那姓张的男主人挠挠头皮,答道:“大人这是哪儿的话,做生意嘛,难保没有个天灾人祸的,大人也不必放在心上,将来多关照关照小人的生意,也就是了。”

姬庆文却道:“那可不行!”

说着,他又扭头对小多子说道:“小多子啊,平日里救你嗓门最响、牛皮最大,今天别人来打我,你却缩在最后一个,像话吗?这样,我罚你拿二两银子出来,请我们几个吃顿早饭,顺便把黄得功拆了的这把板凳给赔了。”

其实这也不能怪小多子。

他虽是姬庆文的贴身小厮,可直到今年年中才跟着姬庆文到了苏州,也没见过多少大场面,被刚才的阵仗吓傻了也在情理之中。

直到现在,小多子还没从震惊之中反应过来,哆哆嗦嗦从袖子里掏出一锭二两的银子放在了桌子上。

那摆摊的老张头倒也并不客气,收起银子又道:“大人,这一两二两的银子都是小事。您得罪了朝廷里那么多官员——看身上衣服还都是一二品、二三品的大员——恐怕这官就很难当下去了吧……”

话说一半,老张头的婆娘便伸手扯了扯他的衣袖,嗔道:“朝廷里的大事,你一个煎油条、下馄饨的插嘴做什么?没瞧见这边都有人排队买油条了吗?还不快来帮忙?还有我说,现在城里粮食价钱都翻了几翻了,你这馄饨、油条的价钱也不知道涨涨?”

“发国难财,那是要短命折寿的!”老张头脱口而出道。

可他似乎有些惧内,声音随即低落了下去,口中嗫喏着:“鞑子就在城外,朝廷里还在内讧……唉,这国家可怎么搞哟……”一边说,一边下去煎油条去了。

李岩方才已吃过一些早点了,肚子并不十分饿,因此拿了一个瓷勺子,在馄饨汤碗里不紧不慢地搅和,说道:“姬兄,这老张头说得不错啊,得罪了那么多朝廷大员可不是什么小事。”

话说一半,李岩忽然“噗嗤”一笑:“能将朝廷里那么多官员全都得罪一遍,也不是寻常人能够做到的。除了姬兄,恐怕普天之下也难找出第二个人来了吧。”

姬庆文吃了口热馄饨,叹息道:“我哪有功夫去得罪他们?只不过是他们以为是我得罪的罢了……”

说着,姬庆文便将崇祯皇帝下旨京城内的文武百官捐资助款来犒劳军队的事情,同李岩讲了。

李岩笑着摇摇头,说道:“夺人钱财,如同杀人父母。这些官员们的杀父之仇,姬兄看来是背定了。”

姬庆文叹了口气,说道:“恨我的人多了,也不多他们这几十、上百个。我就怕这些官员吝啬得很,到头来捐不了多少银子,我身上这口黑锅就白背了。”

李岩闻言,收起笑容,正色道:“姬兄担心得不无道理。如今敌军大兵压城,可不是朝廷里再勾心斗角的时候!姬兄深得皇上隆恩,要心系朝政、心系社稷、心系百姓,可不能在这个时候小家子气啊。”

姬庆文穿越过来之后,能成为现在这个富可敌国的织造提督,虽然同他个人的奋斗是分不开的,然而归根结底还是依靠了皇帝给予他的垄断地位。

所谓背靠大树好乘凉。

姬庆文也不愿好端端一个大明朝就这样亡了,自然也希望崇祯皇帝能撑过这一关。

可根据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原理,历史发展的进程,并不是以个人的意志为转移的。

放到姬庆文身上——他虽然也想帮助崇祯皇帝渡过难关,可他现在麾下只有五百兵士,从江南带来的将近十万两银子也不在身边——就是想要帮助崇祯皇帝,也不过是爱莫能助而已。

于是姬庆文又叹息道:“我的气量可比那些大人们大多了。可惜我现在手里没钱,要是真有钱,说不定就直接敬献给皇上,也省得从这些铁公鸡身上拔毛了。”

“是啊!”李岩叹道,“要是现在能有笔横财就好了。”

正说话间,姬庆文忽然看见李元胤躲在宫门口,同他的顶头上司锦衣卫指挥使骆养性正絮絮叨叨说些什么。

此刻姬庆文正心情不好,因此也就懒得去顾忌别人的感受了,当街大喊:“嘿,李元胤,你过来!”

这李元胤虽是锦衣卫指挥佥事,然而却奉了圣旨在姬庆文身边办差,故而也不敢违抗姬庆文的命令,便又同骆养性说了几句,方才一路小跑地来到姬庆文面前,拱手道:“大人有何吩咐?”

姬庆文面色一沉,说道:“我说李指挥啊,我每年给你几千两银子的花红,也算不少了,你就不能离骆养性这厮远一些?这家伙我看着就不地道,你以后少跟他废话。”

李元胤满脸的为难表情,搓着手答道:“这恐怕不行。姬大人,锦衣卫最讲究上下尊卑关系,指挥使发话,我这个指挥佥事又怎么敢不停……”

“那就别当你的锦衣卫了,一年才几两俸禄银子?还不及我给你的钱里呢!”姬庆文气鼓鼓地说道。

这时,李岩却忽然“哈哈哈”地放声大笑起来。

他一个斯斯文文的读书人,笑得这样狂放,难免引入注意——不单在座的姬庆文等人无不注视于他,就连排队买早点的食客们都忍不住投来了关爱智障一般的眼神。

姬庆文唯恐是李岩被刚才那群官员骂做阉党,一时气不过,发了神经病,忙问道:“李兄,你笑什么呢?怪瘆人的,该不是犯了失心疯了吧?”

李岩犹自笑个不停,摆摆手,道:“姬兄,你大概真的要有一笔横财入袋了呢!”

姬庆文闻言,眼睛一亮,却还不敢相信李岩的话,忙问:“李兄该不是在作弄我吧?京师现在九门关闭,就跟铁桶似的,哪里还能弄银子出来呢?”

李岩渐渐止住了笑,反问道:“不知姬兄还记不记得,上一会我同姬兄、李元胤、骆养性出现在同一个地方,是在什么时候?是在哪里?”

姬庆文沉思了一下,答道:“那恐怕还是在阜城县的驿站里吧……”

那还是在两年前,姬庆文进京赶考时候,曾经同李岩一同在阜城驿站借住过一宿,并在那里发生了魏忠贤上吊自杀的事件,同时在场的确实还有骆养性和李元胤两人。

(详见第三章第二十六节至三十五节)

“对,没错,姬兄果然好记性。”李岩说道,“那姬兄想必还记得,当时陪伴魏忠贤的,那个叫徐纯朝的锦衣卫吗?”

“记得,记得。他又怎么了?”姬庆文问道。

李岩放低了声音,在姬庆文耳边说道:“那姬兄是不是还记得,徐纯朝曾经对我们说过一句话——要是缺钱,请到白云观后院挖地三尺……”

“哦!”姬庆文听了这话,脑海中的记忆被全部勾起,说道,“他还真说过这样的话,当时我也没放在心上。怎么?难道李兄相信他说的是真的?那个白云观里,真的埋了银子?”

李岩用力点了点头:“那个徐纯朝不像是信口胡说之人,不过也有可能银子已被其他知情人挖走了。反正现在我们去一趟白云观,如果真有银子,那就解了燃眉之急;若是没有银子,也不过是白跑一趟。姬兄,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第一六三节 挖地三尺

姬庆文想了想,觉得去白云观走一趟也没什么损失,便将面前的馄饨喝完,打起精神问李元胤道:“李指挥,你是京城里的老人了,我问你,京城里有没有一个叫白云观的所在?”

李元胤并不知道事情的起因本末,因此听姬庆文突然提起白云观来也是一愣,思索了一下说道:“有的。在京师外城,就在西便门那里,紧挨着宣武门那块就是了。”

“好,那你就带我们去吧。”姬庆文起身就要走。

李元胤却道:“姬大人,眼下是什么时节,恐怕不是游览京师风物的时候吧?更何况就算去,也犯不着去白云观啊。”

“哦?这话怎么说?”姬庆文一边问,一边抬腿便往宣武门方向走去。

李元胤赶紧跟了上来,详细介绍起白云观的事情来。

原来白云观是朝廷为了荣养江西龙虎山张天师世系而特意修建的,堪称天下道教的总山,按理应当是历代张天师的居所。但是由于本代的张天师名叫张显庸,年纪才十岁出头,还在老家龙虎山学习道法,尚未学成出师,因此便也没有入驻白云观。

故而现在这座白云观乃是一座空观,只由朝廷派遣了几个太监,没个几个月上下打扫一番而已,所以李元胤才说现在的白云观没什么好看的。

正说话间,姬庆文一行已来到白云观前。

抬头却见这白云观修建得颇为宏大,打头一座山门有四五丈高低,两边各有一座两人来高的石狮子镇守十分气派。

穿过山门,便是灵官殿、玉皇殿、老律堂等建筑。这些建筑修建得同样宏伟正气,规模只比紫禁城里的宫殿略小一些。然而上上下下却是十分破败,不说墙上、柱子上的红旗都斑驳褪色了,就连不少窗户纸破了都懒得换新。

于是李元胤又说了:“大人你看,这里就是白云观了。要是张天师在时,求拜神算命的人还络绎不绝,现在张天师不在,就跟座空观没有什么两样……”

姬庆文并没有搭理他,继续领着众人往白云观的深处走去。

绕过丘祖殿、三清阁,又穿过一道石门,终于来到了白云观的后院。却见这里极为破败,院中杂草丛生,仿佛从没有人打理过一半。

沿着几乎已被枯草淹没的园中小径继续向前走去,却是几座颇大的平房,这些平房形制十分简陋,反倒是门前洒扫得颇为整洁,窗户上的窗纸也没有破损的,似乎是有人在其中居住的样子。

于是姬庆文朗声呼喊道:“嘿,来人呐,这儿有还会喘气的吗?”

他话音刚落,便听一间屋子里传来破锣一般的咳嗽声音,咳了一阵,方听有人说道:“谁啊?说话怎么这么不客气?”

说罢,便见一个老头子从屋里推门出来。

他用浑浊的眼神,将姬庆文等人上下打量一番,看清楚了姬庆文身上穿着的五品官袍、又瞧见李元胤身上的飞鱼服,这才说道:“原来是几位大人来了,有失远迎、有失远迎。不知哪里需要用的上奴才的?”

姬庆文见他这么一大把年纪,颔下却没有一根胡须,说话声音又扭扭捏捏,早已猜出了他的身份,便明知故问道:“我说,你是不是就是看守白云观的太监啊?”

那老太监躬身道:“奴才在这里看守四十多年了,伺候过三任张天师呢!不知大人有何吩咐?”

有什么吩咐?总不见得告诉他,我是带了人手来寻宝的吧?

于是姬庆文灵机一动,说道:“这个……那个……你也知道,城外满洲鞑子闹得凶,京师内外戒严。本官奉命,要对你们这里开展安全检查,排除消防安全和生产安全隐患,你懂不懂?”

在后世,每逢重大活动,派出所、物业公司总要对姬庆文所在的公司开展安全检查,这几句话就是姬庆文在那时候学来的。

那老太监何曾听过这样的话,早就被姬庆文给说懵了,忙又问道:“奴才没读过书,听不懂大人在说些什么……”

“也没什么,就是在白云观里四处走走瞧瞧,看看有没有火源、有没有危房之类的……”

姬庆文话说一半,李岩插嘴道:“还要看看有没有满洲奸细!”

那老太监听见“奸细”两个字,顿时慌了神,赶紧解释道:“没有,没有,肯定没有。大人瞧瞧我这里,原本宫里分了十个太监过来打扫整理。可这帮猴崽子们见这边地方大、事情多、油水又少,就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这几天京师不太平,他们就干脆不来了。这白云观里上上下下就奴才我一个人操持,哪里来的奸细啊?大人还请明察!”

姬庆文看他着了急,便索性火上浇油道:“瞧你这个心虚的样子,我看你是在欲盖弥彰,你的话我可不能相信。走,你带我们去四处走走瞧瞧去。”

那老太监立即答应道:“好,好。就是白云观太大了,不知大人要从哪里瞧起?”

“先看后院。”姬庆文毫不犹豫地答道。

当然是先看后院了,徐纯朝所说的便是——若是缺钱,便去白云观“后院”挖地三尺。

于是在这老太监的带领之下,姬庆文一行在后院之中上下摸索起来,特别是对后院的地面进行了细致搜索,专门寻找那些有翻动痕迹的,总要拿手扒拉两下,看看有没有什么异常。

如此这般搜寻了一盏茶功夫,还是李元胤在一颗梧桐树下,发现了一大片似乎是新埋的泥土。

于是姬庆文便叫黄得功、小多子动手,在白云观里寻找工具向下挖掘。

那老太监年纪大了、脑子也不清楚,看见了这副场面,还以为姬庆文是在寻找隐藏在地下的满洲奸细,便赶紧解释道:“大人别忙活了,这是前几天宫里几个太监过来挖的,说是这里地势低,要挖几条下水道。一开始场面大得很,日也挖、夜也挖,还不许别人观看,挖了有三两天时间,忽然又说人手不够,也就不了了之了。奴才我看他们挖得乱七八糟的,便缠住他们,非要他们重新将土填满了,才放他们走。”

姬庆文听了眼睛一亮——知道这里必有诡异。

于是他便叫黄得功和小多子加把劲,继续向下挖去。

不料别说挖地三尺了,一直挖到十尺以下,都没有什么异常——地底下除了土便是砂,别说是白银了,就是砖头都没有一块。

姬庆文这就纳了闷了:在自己的印象里,锦衣卫徐纯朝不是个信口胡说之人,而这白云观的地面又确有反动过的痕迹,每条线索都直指此处必有异常——然而挖掘了这么老半天,却偏偏一点成果也没有,这就有些不合常理了。

正在这时,李元胤轻轻拍了拍姬庆文的肩膀,低声问道:“大人,你这么着急跑到白云观来,是为了找什么东西吧?”

姬庆文正在郁闷的时候,听他这么一问,便即答道:“废话,你一个锦衣卫指挥佥事,朝廷里数一数二的大特务,是找人寻东西的行家里手。老子派人在这里挖了半天了,你也看了半天了,还问我这问题?”

李元胤道:“既然是找东西,那大人不妨去那边两间屋子里瞧瞧。”

说着,他便抬手向身后一指。

姬庆文循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却是一大间屋子,屋门禁闭,门上还挂了把锁。

一旁的老太监听见他们的对话,忙道:“两位大人,那是白云观的库房,里头尽放了写损坏了的香炉、香案、神像之类物件,绝不会有满洲鞑子的奸细躲在里面的。”

李元胤咧嘴一笑:“我问你,你这库房是什么时候造的?又怎么会有这把新锁?”

第一六 四节 九座神像

姬庆文闻言一看,还真瞧见门上挂了一把新铜锁。这把铜锁又黄又亮,显得十分显眼,隔开十好几步远,姬庆文都觉得这铜锁上反射的阳光有些刺眼。

于是姬庆文径自上前,将这枚铜锁摆弄了一番,料定门后这间屋子里必然有些诡异,便招呼那老太监道:“嘿,你过来,给我把门锁打开,我要进去瞧瞧。”

那老太监带着满脸的疑惑走了上来,凑近门锁看了好几遍,这才说道:“回大人,奴才没有这把锁的钥匙啊!”

“胡说!”姬庆文斥道,“这么偌大一座白云观,救你一个人看守,怎么可能没钥匙?还不快给我拿出来!”

那老太监一脸的为难:“大人,奴才我是真的没有钥匙啊……”

“哼!瞧你这副吞吞吐吐的样子,一看就知道你是做贼心虚。本大人要是猜得没错,这屋子里面肯定藏了满洲奸细!”姬庆文故意吓唬他道。

“没有……没有!肯定没有……”老太监慌忙解释。

“什么没有!我看你这是在故意掩饰!哼!反正藏匿满洲奸细也是必死之罪,不如我现在就将你在这里杀了算了!”姬庆文厉声道。

一旁的锦衣卫指挥佥事李元胤乃是诱供逼供的高手,早已猜出姬庆文的用意,便也配合着大步上前,抽出腰间的绣春刀,架在那老太监的脖子上,呵斥道:“好你个包庇满洲奸细的贼人,认得锦衣卫的绣春刀吗?”

那老太监以为自己今日是在劫难逃了,吓得一口气喘不上来,立即就晕了过去。

李元胤见状,叹息者摇了摇头,说道:“姬大人,看来这人手上确实是没有钥匙了。怎么办?还请大人示下。”

“什么怎么办?没有钥匙就不进去了吗?没有钥匙,不能把这把锁给撬开吗?”姬庆文答道。

说着,他便招呼来黄得功,叫他将这把锁弄坏了。

却不料这把铜锁质量极好,以黄得功的神力,左掐右扭好半天,都拿这把铜锁丝毫没有办法。

于是黄得功挠了挠头,说道:“东家,这锁结实得很,我弄不坏啊!”

“我说黄得功,你这人饭吃得比别人多、话也不比别人少,怎么一到关键时候就掉链子啊?你少啰嗦,再使把劲,把锁给拧开了,我有赏。”姬庆文道。

黄得功又摆弄了一番,还是拿这把铜锁没有办法,不知是累的、还是急的,脑袋上已是渗出了一层臭汗。

李岩见了,“呵呵”笑了两声,说道:“黄得功,你脑子是转弯的吗?这把铜锁打不开,你不会把门卸了吗?”

“对!卸门,卸门!别管这把锁了!把门卸了一样能进去!”姬庆文立即附和道。

黄得功听了,想也不想,抛下铜锁不管,伸出两只蒲扇般大小的手,便使劲摇起面前的这扇屋门来。

方才门上的那把锁是新造的,锁后面的木门却是陈年老货,原本十分坚实的木头,在几十年、上百年风雨的摧残下,早已变得腐软不堪,在“咿咿呀呀”呻吟了没多久之后,便被黄得功扯断门轴,整个都被从门框上卸了下来。

黄得功手里扛着这扇大门,问道:“东家,门被我拆下来了,放在那里好呢?”

“这事也来问我?随你放在哪里,哪怕顶在头上,都不关我的事。”说着,姬庆文便迈步走进房门。

李岩、李元胤等人,也跟着走了进来。

却不料这间了这座颇费了一番工夫才进入的库房之内,果然如那老太监所言,里头摆满了香炉、香案、塑像等封建迷信用品,而且大多破破烂烂的,属于是那种丢了可惜、不丢没用的鸡肋。

可这些半无用的垃圾,也犯不着锁得这么好啊!

心里怀着这样的疑问,姬庆文在这间颇大的库房里走了一圈又一圈,将每一处角落、每一块地砖都仔仔细细地查看了一遍——总共发现蜘蛛网六张、吃剩的馒头半个、竹头筷子七双半、干了的老鼠尸体三具,就是没半两银子!

姬庆文见状,又在屋里走了两圈,确定再没错过什么之后,才叹息着向屋外走去。

却不料他还没有跨过门槛,却听李岩说道:“姬兄,我看这里有些怪异。”

姬庆文听了,眼前一亮,立即回过头来,问道:“李兄,哪里怪异了?是不是找到银子的线索了?”

李岩摇摇头,指着身前的一堆塑像说道:“姬兄,你数数,这雕像一共有几座?”

姬庆文抬眼望去,果然见面前参差不齐地摆了一堆神像,这些神像各有一人来高,脸上、身上、衣服上都布满了灰尘,有些地方灰尘厚得都结了块。

库房之内光线甚暗,姬庆文眯着眼睛运用起自己幼儿园时候学到的数学知识,仔细数了几遍,回答了李岩的问题:“九座,是九座神像。李兄,怎么了?”

李岩蹙眉答道:“那就不对了。姬兄,白云观乃是一处道观,如果拜的是三清,那就应该造元始天尊、灵宝天尊、道德天尊三座神像。若拜的是四御,那就应该造紫薇大帝、玉皇大帝、王母娘娘、长生大帝四座塑像。若是供奉……”

李岩果然是博学多才,一口气说了三四十位道教神祇,可就是没有同时供奉九座神像的套路。

这下连姬庆文也觉得奇怪了,想了想,说道:“李兄,这些神像,我也是越看越觉得奇怪,可惜这里光线太暗了,我们搬到外边去再仔细分辨。”

于是姬庆文高呼一声:“黄得功何在?快给我将这些神像搬到院子里去。”

黄得功答应一声,走进屋子,伸手用力一抬神像——却不料这座神像竟纹丝不动!

在场之人,谁都知道黄得功力大无穷,这一人来高的神像,别说是用烂泥塑的、用木头雕的,就是用黄铜浇筑的,他黄得功也应该搬得动!而这些神像竟能重到令黄得功都没有一点办法,真是令人匪夷所思。

就连姬庆文也越来越觉得这些神像有问题,便对黄得功说道:“得功,你别使傻劲,快摇摇,试试看这几座神像的底座,是不是被固定在地面上了?”

于是黄得功伸出手,将塑像用力推了推,这座塑像终于挪动了一些——原来这塑像并没有被固定住,而确实只是异常沉重而已。

于是众人商量了一下,将库房之内所有的窗门打开,又从那老太监的房里找来蜡烛和油灯,将神像四周的空间略微照明一些,这才仔细观察起来。

姬庆文和李元胤将这座满是灰尘的神像上上下下打量了无数遍,只觉得这座神像除了做工糙了些、外表脏了些之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还是李岩脑子最活、眼睛最亮,不单只将注意力集中在这一座神像上,而是将所有九座神像连起来一起细细观察,终于发现了其中的门道——

只听他说道:“姬兄,你瞧瞧,这些神像的面孔,怎么都长得差不多啊!而且……而且似乎有些熟悉……”

姬庆文被他这么一提醒,还真发现这些塑像每个都长了一张煎饼似的肥脸,透着几分诡异、几分滑稽,却又似曾相识……

于是他便叫小多子去打一盆水、区一条抹布来,将这些神像的脸逐一擦干洗净了。

正在这些神像的面孔被洗干净的那一刻,姬庆文竟不由自主地惊叫起来:“魏忠贤!是魏忠贤!这些雕像长得跟魏忠贤一样!”

李岩见了也大惊失色:“是魏忠贤!确实是魏忠贤!这里怎么会有这么多魏忠贤的塑像!”

第一六五节 箱子、脑袋和宝石

李元胤听到他们两人的惊呼,赶忙上前观看,也惊呼起来:“真的是魏忠贤!这里怎么会有魏忠贤的塑像?”

屋外那个被李元胤手中的绣春刀吓得混了过的老太监,终于被屋子里大呼小叫的声音惊醒,懵懵懂懂地起身进屋,抬眼却瞧见整整九个魏忠贤的塑像站在自己跟前,吓得脚下一个踉跄,又摔倒在地昏了过去。

姬庆文根本没有闲暇来照顾这个昏死过去的老太监,焦躁不安地围着这就坐魏忠贤的雕像走了好几圈,口中喃喃道:“必有诡异,必有诡异啊!那徐纯朝叫我到白云观来,可别就是寻找这些东西的吧?”

李元胤听到徐纯朝的名字,顿时警觉起来,试探着问道:“姬大人,徐纯朝同你说过什么话吗?”

姬庆文白了李元胤一眼,答道:“他同我说了什么话,我可不敢告诉你,搞不好我还没出这白云观的门,就传到骆养性耳朵里去了。”

李元胤被他说得一脸尴尬,慌忙闭住了嘴。

姬庆文见状,又道:“不是我信不过你,你成天跟那骆养性叽叽歪歪的,我没想法也不现实,对不对?我早说了,我能过上好日子,大家就都有好日子过;我过不上好日子,那你们连别扭日子都过不了!只要你听我的,少揭我的短、少传我的话,我们一切都好说。你李指挥是聪明人,在我这里一年拿几千两银子,怎么着也比拿朝廷一年几十两的俸禄强,是不是?”

李元胤是个精明人,自然清楚其中的利弊,然而他是特务出身,早就练得喜怒不形于色,虽然已心悦诚服,却也只是淡淡回答了一个“是”字。

姬庆文摇了摇头,说道:“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告诉你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那天你跟着骆养性押送魏忠贤的尸体离开阜城驿站赶往京师之后,徐纯朝告诉我和李岩,说白云观后院的地底下藏了宝物了……”

“所以姬大人才有的放矢地到白云观来寻找财宝?”李元胤问道。

“是啊,就是这样,我拿了财宝是要上缴皇上犒赏三军的。怎么?犯了《大明律》了吗?你去向骆养性汇报啊!”姬庆文话语之中还戴着几分生气的口气。

李元胤听了赶紧嗫喏道:“不敢……不敢……”

正在这个时候,李岩已拿了根点燃了的蜡烛,在魏忠贤的塑像四周绕了好几圈,又拿了根棍子在塑像身上“咚咚咚”地敲打了一番。

只听他说道:“姬兄,我原以为这塑像这么沉重,必然是银子打造的,可我看了看,这塑像是木头造的,里头似乎还是空的,不应该有这么重啊……”

“空的?不可能!”姬庆文一边说,一边也从地上捡了条木棍拿在手里,在塑像胸口的部位敲打了一番,果然听见了类似敲打熟透了的西瓜发出的“咚咚”声响。

他又接着往下敲打,却听这声音低沉了不少,似乎又不是空的了。

于是姬庆文便道:“若是我推测得不错,这塑像其实是只人形的箱子,砸开箱子,必然藏了金银。”

说罢,他便招呼黄得功道:“黄得功,给我把这座塑像给砸了!”

黄得功虽然膂力过人、长得又十分丑陋,胆子却比常人还小,听到这样的命令,立即就犯了怂,支支吾吾说道:“东家,砸神像这种事情不吉利,要遭天谴的……”

“废话!我又没让你砸如来佛祖、砸太上老君、砸耶稣基督,让你砸的是魏忠贤。老子真的魏忠贤都不怕,更何况是这个假的了!”

说着,姬庆文忽然上前一步,抽出李元胤腰间佩戴的那口绣春刀,反手就朝魏忠贤的塑像的脖子上砍去。

李元胤这口绣春刀也是十分锋利,虽然谈不上削铁如泥,可砍木头却是毫无压力——魏忠贤塑像的脖子立即就被刀刃砍断,塑像的脑袋顿时滚落了下来。

也不知是不是魏忠贤阴魂不散,他这颗假脑袋好死不死,偏偏就往姬庆文一行人的脚底下滚了过来。

古人嘛,多多少少总会信神信鬼,见到这一幕,众人吓得无不像左右两边推开,就连姬庆文都下意识地往旁边移动了两步。

滚了几圈,魏忠贤的阴魂终于消散开去,这颗假脑袋也终于停在了库房地面上,面孔却正好朝上,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天花板。

这一行人中,只有小多子见过的世面最少,吓得浑身颤抖,手里拿着的油灯也跟着不住抖动,发出的光线也是忽明忽暗、恍恍惚惚。

姬庆文看得眼晕,斥责道:“小多子,你把灯拿稳点,在这里瞎晃悠什么?”

小多子赶紧定了定神,却又忽然惊呼道:“鬼!鬼!有鬼啊!”

他这声惊叫喊得瘆人,就连姬庆文都吓得一哆嗦,又骂道:“这世上哪来的鬼?就算有鬼,也是你这个胆小鬼!”

小多子慌忙解释道:“少爷,不是我胆小,你快去看看神像的眼睛,似乎是在发光!”

姬庆文听了,赶紧往魏忠贤塑像的脑袋望去,果然看见那一双眼发出一闪一闪的亮光来,然而这亮光并不是眼睛本身放射出来的,而是反射着油灯摇曳的灯光而产生的。

姬庆文想清楚了其中的原理,自然也就不再害怕,干脆接过小多子手中的油灯,俯下身子仔细观察。瞧了一阵,姬庆文忽然抬起用手中的绣春刀,在塑像的脑袋上一阵摆弄。

李元胤见姬庆文这样糟践自己这口心爱的宝刀,心中一阵痛惜,忙道:“大人,你做什么呢?小心把我的宝刀给弄坏了……”

姬庆文似乎没有听见他的声音,又摆弄了一阵,方将刀还给李元胤,手里却多了两枚青枣大小、黑乎乎、油亮亮的物件。

姬庆文手里握着这两样东西,走出屋外,就着阳光仔细查看起来。

其余人见姬庆文走了出来,也赶忙退出了库房。

于是姬庆文伸出手,将手里这两样东西分给李岩和李元胤,说道:“两位看看,这两样是什么东西?”

李元胤端详了一番,忽然瞪大了眼睛问道:“姬大人,这东西,就是从魏忠贤塑像的脑袋上弄下来的吗?”

姬庆文点点头:“就是脑袋上的眼睛。李指挥见多识广,想必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了吧?”

李元胤如实答道:“姬大人若问别人,别人还未必知道,问我可算是问对人了。此物没有名字,只以颜色称作‘黑宝石’,多用以雕刻佛像,最受宫里信佛的娘娘们喜欢了。前几年宫里一位太妃娘娘丢了一块比这块略大一圈的黑宝石佛像吊坠,闹得满城风雨,最后还是锦衣卫出马,将所有伺候娘娘的太监全都责打一遍,这才查明了东西的下落……”

姬庆文一边听一边点头,插话道:“这东西有那么宝贵吗?宫里什么都有,丢了也就丢了,至于如此兴师动众?”

李元胤蹙眉道:“此物乃是暹罗国进贡来的宝物,就是放在暹罗也是国宝一般的物件,有银子也是买不到的!”

姬庆文一面说,一面摩挲着手中的宝石,自言自语道:“没想到这东西这么值钱,搞不好能抵得上一座上好的西洋座钟呢!”

那边李岩却道:“姬兄,魏忠贤的塑像一共有九座,那他们的眼睛一定都是用这样的宝石制作的,那就一共有十八颗!”

“对!”姬庆文答应一声,赶紧吩咐黄得功、小多子,在库房内寻找趁手的工具,将另八座塑像的眼睛撬了下来。

第一六六节 二十七万两黄金

姬庆文双手捧着这十八颗价值连城的黑宝石,心里说不出的得意,面带微笑道:“没想到徐纯朝这个人倒是个老实人,白云观里果然有宝贝,没有让我白跑一趟。这些宝石就算三千两白银一颗,也能换上他几万两银子,也算是能让皇帝稍微支撑一阵了。”

李岩却摇摇头说道:“姬兄,用这几万两银子犒劳三军实在是杯水车薪,况且现在不是太平年月,城里的富商都在囤积粮食、现银,恐怕没有人肯花大钱来买这些身外之物呢!”

姬庆文听了他的话,刚刚松弛下来的表情又变得凝重起来。

“李先生,我看事情没有这么简单。”李元胤在一旁接话道。

“哦?此话怎讲?还请李指挥不吝赐教。”李岩学的是儒学正宗,平素就对特务出身的李岩不冷不热,因此这句话也说得有些阴阳怪气。

李元胤或许因自己的身份之故,被人鄙视惯了,故而气量倒也不小,只当没听见李岩的话,顺着自己的思路继续说道:“大人不妨将魏忠贤、徐纯朝、白云观、神像这几件事情连起来想……”

于是李元胤就充分发挥自己破案的专长,开始分析起这些塑像来了。

首先徐纯朝乃是魏忠贤的心腹,而根据徐纯朝那边得来的线索,一路摸索到白云观这里发现的这九座雕像,全都是按照魏忠贤的面目制作雕刻而成的。

而根据徐纯朝的说法,魏忠贤的财宝应该是埋藏在白云观地底下的。再看方才白云观后院之中确实是有泥土翻动过的痕迹,而这些塑像上积累的灰尘、泥土又的确是像刚从土里挖出来的。

因此基本可以断定,这九座雕像,应该就是魏忠贤生前所留下的财宝。

而以魏忠贤的地位,他一辈子搜刮来的钱财,绝对不止这十八颗“黑宝石”眼珠子所价值的五万多两银子而已。

如果这九座雕像值钱的部分就只有这几个眼珠子的话,那只要将泥土挖到脑袋的部分,将眼珠子刨出来重新掩埋也就是了,犯不着这样大张旗鼓地将所有九座塑像全部从地里搬运出来!

“所以说,这九座雕像的价值应该还远不止这几颗眼珠的钱咯?”姬庆文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没错。”李元胤斩钉截铁地说道,“而且既然这些雕像已经被人挖掘出来的,那就意味着已经有人知道了这件事情,只不过现在城外都是满洲鞑子,难以将这些沉重的雕像运走而已。”

姬庆文听了,当机立断道:“好!既然这些塑像别人要取,那不管有没有价值,我都不能让他们如愿。李指挥,麻烦你走一趟,叫陈文昭招呼起全军弟兄,现在就进驻白云观。这时要立即就做!”

李元胤答应一声,转身就往白云观门外走去。

姬庆文忽然又叫住他,嘱咐道:“李指挥。这里如果真的有魏忠贤的财宝,就能解皇上和朝廷的燃眉之急;如果没有,也不能闹得满城风雨。别的话我就不多说了,李指挥还请珍重!”

李元胤听了,一脸严肃地点了点头,又朝姬庆文拱了拱手,便又转身往外走去。

一旁的李岩目送李元胤离开,却问道:“姬兄,所谓‘一仆不侍二主’,这个李元胤,你真的能信得过吗?”

姬庆文长舒了一口气,说道:“我从来没把他当‘仆’来看。当然了,他同我的关系,也并非是你我这般的知己好友的关系,其实更像一种……一种互相利用的关系吧……这个李元胤心底不坏,又是个聪明人,只要我得势一天,他就会帮我一天……”

不过移时,李元胤已经领着陈文昭,召集起全部五百精兵并辎重粮草,赶到了白云观中。

姬庆文特意向李元胤询问了一句:“这回没有将事情先禀告给骆养性吧?”

李元胤先是摇头否认,却又补充了一句:“如今京城内外戒严,不知有多少锦衣卫、东厂、西厂的探哨。姬大人这样大的行动,就算末将不向骆指挥禀报,上峰也是迟早要知道的。”

这话却给李岩提了个醒,对姬庆文说道:“姬兄,现在白云观里有重兵防御,不怕宵小之徒过来骚扰。可这里毕竟是天下道教的总山,天下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这样大张旗鼓进驻白云观,未免太扎眼了一些。不过幸好当朝礼部侍郎徐光启大人乃是李兄的挚友,大人同他打个招呼,让户部出张派票,应该就无妨了。”

于是姬庆文便让李岩当场写了份帖子,自己签名画押,便让小多子走一趟,送到礼部侍郎徐光启那里去了。

他又叫陈文昭将麾下五百将士分成三队——一队把守住白云观各出入口及四面围墙;一队在观中埋锅做饭;另一队则集中在库房门前,将库房内所有九座魏忠贤的塑像全部搬运出来。

这些塑像果然又沉又重,一百多骁勇强壮的精锐兵士也花了好大一番功夫,才将这些塑像抬到了屋外。

库房外头光线充足,事情自然好办了许多。

于是姬庆文便从那遵被自己“砍了头”的塑像入手,派兵士将其彻底拆解开来。

果然不出所料,这座魏忠贤的塑像,外壳虽用木头雕刻,肚子里却藏满了金银财宝——且不说是各种珍珠宝石、珊瑚珠串,光二十两重的金条就有整一千条,就连塑像的底座都是纯金打造的。

这样加起来,光这一座塑像藏着的黄金,就有三万两之重。

(解释一下,一个人体积大约60升,1升体积的黄金重19260克也就是500两左右。因此一个人体积的黄金大约有30000两重。完美。)

三万两也就是三千斤,怪不得以黄得功的神力,也是没有办法光凭一个人的力气搬动这座塑像了。

紧接着,姬庆文又叫麾下将士将其余八座塑像也都拆了,分门别类地将黄金、珍珠和各种宝石等物整理清楚,堆了大、中、小三座山丘。

看着这金山宝山,姬庆文心里顿时乐开了花——要知道,一两黄金就值十两白银,眼前这二十七万两黄金就值二百七十万两白银,足够抵得上国库一年的收入了!

至于另外两堆珍珠宝石,虽然不知道价值多少,却也未必比这堆黄金更便宜。

于是姬庆文盘算了一下,心想:老子领军千里进京,受了惊受了怕,从苏州带来的十万两银子的军饷下落不明,还险些被一群朝廷文武殴打,不能就这样空手回去——还好珍珠宝石的分量不重,干脆就藏在那辆战车里头,等赶走了皇太极之后,再从容运回江南去。

因此姬庆文下令麾下军士将珍珠宝石藏匿起来,还特意提点了李元胤几句:这些东西在自己手里,必然不会亏待李元胤的;而若是被骆养性知道了,骆养性就未必会像自己这么大方了,说不定还会杀人灭口,将李元胤给杀掉。

李元胤左右盘算了一下,还是觉得在这乱世之中,多拿些银两钱财总是好事,便点头答应下来,还按照姬庆文的意思发了毒誓。

姬庆文这才略微放心下来,便又对李岩说道:“李兄,把这些黄金交给皇上,皇上手里有了钱自然可以犒赏城内城外的守军,众军得了赏赐,自然士气高涨,此战的胜机便也大大上升了……”

李岩听了却丝毫没有高兴起来,蹙眉道:“姬兄,恐怕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啊……”

“嗯?”姬庆文问道,“此话怎讲,我手里有了钱,世上还能有什么难办的事吗?”

第一六七节 有钱还成了罪过

“就怕这点黄金,姬兄拿到手里不易,交出去更难……”李岩幽幽地说道。

“这话怎么讲?”姬庆文疑惑道,“这些黄金,我是要交给皇上的,眼下京师里面还算安全,无论是我亲自领军送到皇上那里,还是皇上派人来取,都十分安全,这有什么难的?”

李岩摇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要是皇上收了钱,问姬兄一句:爱卿,你这些黄金,是从哪里得来的?姬兄,你怎么回答?”

姬庆文一愣,说道:“如实回答,就说是魏忠贤留下来,是我发现了的呗。”

“那为什么别人没有发现,偏偏就是姬爱卿发现了?”李岩学着皇帝的口吻追问道。

“这个……当然不能说是从魏忠贤的亲信徐纯朝那里听说来的,要是这么说,皇上追查下去,可就没完没了了……”姬庆文自言自语了几句,这才提高了声音,“那就推说是机缘巧合,不就行了吗?”

“那为什么别人没有‘机缘巧合’到,偏就是姬爱卿在这个节骨眼上‘机缘巧合’到了?是不是太过‘机缘巧合’了些?”李岩冷冷地说道。

姬庆文是何等机灵之人,立即猜出了李岩话中涵义,问道:“李兄,你的意思是皇上怀疑我是阉党,才会知道魏忠贤私藏的财宝在哪里?不过,既然我是阉党,那这些财宝,就应该继续私藏在自己手里,为何又要敬献给皇上呢?”

“这也很好解释。”李岩说道,“眼下满洲鞑子就在城外,他们可不认什么阉党还是东林党,攻破城池一样都会屠杀殆尽,只有到了这种唇亡齿寒、危在旦夕的时候,才会拿出来。否则,姬兄之前几次进京面圣,为什么不提前拿出来送给皇上呢……”

李岩不愧足智多谋,他所说的虽然并非事实的,然而说话却十分严密,完全可以做到逻辑自洽。

因此姬庆文听了便着了慌——若是别的皇帝,未必会把自己往阉党那边想,可以崇祯皇帝这种急躁、多疑、喜怒无常的性格,还真说不准一怒之下就把自己打成阉党了……

于是姬庆文倒吸一口冷气,说道:“他妈的,老子有钱,也想把这笔钱花了救朝廷。可京师外头的满洲八旗、京师里面的文武百官、还有紫禁城里的崇祯皇上都不是好对付的。这道……这三道坎,叫我怎么跨过去?他妈的,有钱还成了罪过了吗?”

李岩莞尔一笑:“姬兄稍安勿躁。其实这三道坎,可以并做一道来跨,只是需要小心安排、精心执行,说不定能起到事半功倍、一石多鸟的成效呢!”

“哦?”姬庆文听了李岩的话,立即转忧为喜,问道,“那到底是什么好办法,还请李兄教我啊!”

于是李岩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地部署了一番,顿时令姬庆文茅塞顿开。

根据李岩的部署,姬庆文命陈文昭、黄得功等人留在白云观中严密看守这三万两黄金,不许任何人进出白云观,就连那看守白云观的老太监也要看管起来。

而姬庆文自己则领着李元胤、李岩二人立即进宫,却并非面圣,而是去寻在宫中休息的老师孙承宗。

见到孙承宗之后,姬庆文便将今天一早下朝时候,在左顺门发生的纠纷向孙承宗禀告了,并请孙承宗出面邀请围攻姬庆文的大人们和一顿合欢酒,也算是冰释前嫌了。

左顺门发生的事情,孙承宗老早就已经知道了。

他自己本就是东林党人,而那位为难姬庆文的官员,也大多属于东林一党。有了这层关系,孙承宗是极不愿意看到自己的徒弟同东林党的关系闹得不可开交的。因此他也乐得出这个面,当这个和事老。

而当孙承宗听说姬庆文准备在白云观摆酒的时候,这位阅历丰富的老蓟辽督师不免产生了一丝疑惑。

姬庆文便赶紧解释,说白云观是现在京城里少有的地方宽敞又没有驻军的所在,又离姬庆文所部驻扎的地方甚近,正好用来设宴请客。

这样的解释倒也过得去,孙承宗也似乎听说这代的张天师还没入住白云观,现在的白云观乃是一座空观,便点头答应下来,亲笔动手写了几封帖子分发给朝中几位有影响力的高官,再让他们出面邀请今日一早所有在左顺门的官员,去白云观赴这趟筵席。

而孙承宗本人则要随时参展平定满洲入寇事务,故而就不能参加了。

孙承宗本来就面子大,现在又是当今皇帝应付满洲入寇事务的全权顾问,因此更加得罪不得。

所以朝廷里韩旷、钱龙锡、温体仁、周延儒等几位位极人臣的大学士,都不得不给他三分薄面,按照孙承宗的请求,各写了十几张帖子,分送给各自的门生、属下、晚辈,让他们如期到白云观中赴宴。

满朝文武之中,只有礼部左侍郎徐光启同姬庆文关系最好,因此接到了韩旷的帖子之后,毫不犹豫,便带来两个从人赶去白云观中。

然而被姬庆文安排在白云观外看守的那些团练兵士们,却不知道徐光启和姬庆文的关系,依据上面下达的命令,便强行让跟随徐光启的两个随从回去,只容徐光启一人进入白云观。

这些乡勇团练早就被调教得只认识姬庆文、不认识皇帝,更何况是这些官员了。因此他们办起事情来颇为生硬,就连好脾气的徐光启,脸上都不好看起来。

待徐光启按照指引走入白云观后院之中,却是吓了一大跳——只见后院之中并没有安排什么酒菜,而是整整齐齐码放了无数金条,黄澄澄、金灿灿,反射着阳光,晃得人眼都张不开来。

徐光启忙问:“姬大人,这些黄金……”

姬庆文笑而不语,伸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便请徐光启坐下。

过不移时,又有几十个官员到来,他们也都被姬庆文麾下的团练兵士赶走了随从,因而脸上都有些不快,见到姬庆文刚想发作责骂,可眼角瞟到那堆黄金便立即闭上了嘴,三五成群地聚成一团,带着疑惑和不安的心情互相窃窃私语。

这样又过了小半个时辰,姬庆文见人已来得差不多了,便找来陈文昭,让他下令所部团练将此处白云观全部封锁起来——既不能放一只苍蝇进来,也不能让一只苍蝇飞出去——当然了,寒冬腊月的京城里要找出一只苍蝇来也是很困难的。

现在在白云观后院里的这近百个文武官员都是人精,见姬庆文这样布置,一下就猜到了他的用意,立即有人上前骂道:“姬庆文,你在做什么?是要将我们软禁起来吗?我告诉你,眼下大敌当前,朝廷里有多少事情等着我们去办理,若是耽误了军国大事,你姬庆文负得起这个责任吗?”

姬庆文现在是成竹在胸,丝毫没有理会那位官员的质问,提高了嗓门反唇相讥道:“要说当下最紧要的军国大事,那无非就是皇上请诸位大人捐助军饷这件事情了。皇上以一天为限,请诸位大人筹措军饷,不知诸位大人准备得怎么样了?”

姬庆文这句话可算是犯了众怒了,就好像在茅坑里扔了枚炸弹,惹得眼前这近百名官员当场骂骂咧咧起来——其中文官尚且讲究斯文,不过是引经据典地冷嘲热讽罢了;不少丘八武将则没有这样的涵养,早已将姬庆文的祖宗问候过不知多少遍了。

而姬庆文乃是一个穿越到明末的现代人,明末的这些祖宗同他没有半点关系,因此他只觉得这些平素里人五人六的官员们,现在这副气急败坏的样子十分可笑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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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六八节 五十步笑百步

人群之中,大学士周延儒觉得再这样喧闹辱骂下去也是于事无补,便干咳了几声,走到姬庆文跟前,冷冷说道:“姬大人,既然你并没有在这里设下酒宴,那看来这所谓‘说和酒’自然也就不存在了。你耽误我们这些事件是小事,可我们要是耽误了军国大事可就了不得了,你等着周某弹劾你的奏章吧!”

大学士周延儒在朝廷里也是颇有些威信,他表了态,其他官员也都附和起来:

“对,弹劾你的奏章我都写了一半了,等我连夜誊写清楚,明天一早就交上去。”

“姬大人,你好自为之吧!”

“哼!也不知孙承宗老督师是怎么了,居然会听信这姓姬的谗言,将我们诓到这里……”

姬庆文现在手里有钱,心里一点不慌,高声道:“大家别打岔啊!我刚才不是问你们,捐赠的银两准备得怎么样了,诸位大人还没有回答我呢!”

姬庆文这话顿时又引起了众怒,只听有人说道:“本官为什么要回答你的问话?你以为你在这道观里,就成了玉皇大帝了吗?”

白云观后院顿时又喧闹成了一片。

这时却见另一位大学士温体仁缓缓走上前来,颇见礼数地向姬庆文拱了拱手,道:“为皇上分忧,乃是人臣的本分。温某身受皇恩,这几年也攒了有四千两银子,准备这次全部捐赠出去……”

说罢,温体仁又向内阁首辅大臣韩旷行了个礼,说道:“韩大人,今日人来得齐,我等不如正好统计一下官员准备捐赠的饷银数量,我们内阁也算有个底,如何?”

大学士周延儒同温体仁有些或明或暗的竞争关系,听温体仁这么说,不待首辅韩旷表态,便忙说道:“不错,温学士正说出了本官的心里话。那个,本官也准备捐饷四千两……”

两位大学士既已表态,别人自然也不能落后,纷纷说出了自己打算捐赠的银两数额。

姬庆文一边听,一边在心中默算——这近百个官员能够捐赠出来的银两拢共能有二十多万两,而城内城外的兵马超过二十万人,平摊到每位将士也就只有一两银子,而这一两银子,既要购买粮草、又要犒赏兵士、还要留出一部分用来赏赐战功,实在是杯水车薪。

于是姬庆文哂笑道:“有句话讲,叫做‘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各位大人的官要比知府大得多,没想到竟清贫成这样,每个人只能拿出几千两银子来犒赏三军。”

姬庆文这话说得太不客气了,当场就有官员质问道:“姬大人,你说我们捐钱捐得少,那请问你准备捐赠多少银子出来?”

姬庆文微笑道:“我又不是京官,产业家财又都在苏州,带来的十万两军饷也都陷在蓟州城内,哪还有银两捐献呢?”

那官员大笑道:“只听说有五十步笑百步的,没想到还有一百步笑五十的。姬大人一两银子都不肯出,居然还敢来嗤笑我们。姬大人未免有些太不知轻重了吧?”

“我知轻重也好,不知轻重也罢。可今天一早已经将的情况告诉皇上了,想必皇上也会体谅。不过诸位大人只捐纳这么一丁点钱粮出来,能不能在圣上那边过关,下官就不知道了……”

姬庆文此言一出,众官员吓得禁不住浑身一抖——崇祯皇帝的性格是出了名的刻薄急躁,说不定还真的会嫌官员们捐纳的银两太少,大发雷霆将这些官员全部罢官免职。

正在官员们沉默之际,姬庆文“哈哈”一笑,说道:“诸位大人不必担心。在下当官不懂规矩,难免有些得罪之处,因此才请了孙承宗老大人出面,在此白云观中同诸位大人说和说和。”

说着,姬庆文抬眼扫视了一遍白云观后院里站着的这近百位极品官员,伸手一指身边码放得整整齐齐的金条,说道:“诸位都瞧见了吧?这些金条,就是用来送给诸位大人,用来捐赠出去应付皇上的!”

“哦!”

“啊!”

“嗷!”

一众官员不约而同地发出了各式各样的惊呼之声。

然而姬庆文这人在官员圈子里的名声实在太差了,竟有官员置疑道:“这么大数目的黄金,姬大人又怎么肯送给我们呢?诸位,姬大人做事出人意表,我们可不能被他骗了,这些金条,说不定是假的!”

姬庆文冷笑道:“我这辈子不知骗过多少人,然而这次却是真心实意的。若是哪位大人心存疑虑,不妨上前来验真验真,看看这些黄金到底是不是真的!”

众官员闻言,面面相觑了一番,终于推举出户部一位主管国库事宜的官员上前来勘验黄金的真伪。

这位官员年纪不小,显然对辨认金银十分有经验,双手捧起一块金条便自己检查起来——所谓“金无足赤”,黄金越是纯粹,颜色就越是发红,而这些金条无不黄里透红,乃是成色上佳的黄金。

户部那位官员依依不舍地放下金条,又先后捧起几块上下查看,看了好半会儿才向姬庆文作了个揖,又转身朝满院的大臣拱了拱手,说道:“诸位大人,这些金条都至少是九九成的赤金(即含量99%),都是真的。”

说完,那官员便退了回去。

姬庆文满意地点头道:“诸位,大家不相信我,总该相信这位老大人吧?不瞒诸位说,这些金条一共有二十七万两,合白银一共二百七十万两,差不多是朝廷国库一年的收入,正好可以捐赠出来犒赏城外的军队。这样为社稷着想的事情,在下不敢独美,因此想将这些黄金分给诸位大人再上缴朝廷,也好让圣上体念一下诸位公忠体国之心。”

姬庆文一边说,一边心想:要是这些官员真的有一丝半点的“公忠体国之心”,又何至于闹到现在这副满洲八旗兵士进逼京师的地步,又何至于逼得崇祯皇帝说出“文官皆曰可杀”的狠话?

然而这些官员却没有这样的觉悟,只想到能从姬庆文这边拿到黄金,就能够在皇帝面前交差,也就能够保住自己的荣华富贵。

因此他们瞬间改变了对姬庆文的不以为然的态度,纷纷拱手作揖感谢姬庆文的恩德来——他们翻脸的速度,可比翻书快多了。

不过满院的官员之中,还是大学士温体仁多长了个心眼,问道:“姬大人,温某多一句嘴,想问问大人,这么许多黄金,姬大人是从何处得来的?总不见得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吧?从地里刨出来的吧?”

姬庆文“嘿嘿”一笑道:“温大学士果然聪明,这些钱财确实是从地里刨出来的。不瞒诸位,这些黄金乃是魏忠贤的遗产,他坏事之前派人埋藏在这白云观后院的地里,被我挖掘出来的。这些都是魏忠贤生前搜刮的民脂民膏,现在正好用来资助朝廷,也算是用得其所了。”

温体仁又问道:“那么大人,魏忠贤已经死了快两年了,那为什么别人没有挖出来,而大人进京不过两天就被你找到了呢?温某冒昧询问一句,大人莫不真的是阉党吧?”

温体仁这个问题虽然问得异常犀利,可他的口气却十分温和,不像是在可以刁难姬庆文。

因此姬庆文也不便发怒,说道:“我是不是阉党,今日一早在左顺门的时候,诸位大人不是已给我定了性了吗?恐怕有几个动笔快的大人,已经写好了弹劾我的奏章,就等着送明天送到皇上那边去了吧?”

温体仁听了莞尔一笑,说道:“误会,这都是误会。阉党都是些自私自利的小人,凭白得了那么许多黄金,早就中饱私囊了,又怎么会想到拿出来捐献给朝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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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六九节 姬党

“这有什么好多问的?”说话的是大学士周延儒,“既然这些黄金都是魏忠贤留下的,那我等取不伤廉,也正好可以用来报效朝廷。姬大人,这些黄金应当如何处置,你就拿个主意吧!”

堂堂内阁大学士,竟会叫姬庆文来拿主意。

姬庆文一想到这里,心中是说不出的舒服和得意,忍不住“嘿嘿嘿”地笑出声来。

一旁的李岩赶紧用手肘捅了捅姬庆文的肋骨,提醒道:“姬兄,你有话快讲,这都什么当口了,不是发笑的时候!”

姬庆文闻言,赶紧轻咳两声,正色道:“诸位大人,我方才也说了,这些黄金是要送给诸位,再经诸位的手转交给朝廷、转交给圣上的。然而这里的黄金这么多,到底怎么个分法,在下资历尚浅,也没有什么主意,还请诸位大人自己商量着办。”

这主意是李岩替姬庆文想的。

毕竟这二十七万两乃是真金白银,虽然不过由各位大人经一经手而已,却也能在崇祯皇帝面前买上大大的一个面子,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决定了的。要知道,这些大人虽然位高权重,却大多没有什么“宰相肚里能撑船”的气量,反而尽是些心比针眼还小的人。

因此这群大臣们聚在一起,由内阁韩旷、钱龙锡、周延儒、温体仁等几位大学士主持,商量了整整一个时辰,这才确定了每位官员可取黄金的数量。

这些官员正要根据自己商量好的结果,来向姬庆文讨黄金。

却不料姬庆文说道:“诸位大人,这些黄金也不是个小数目,唯恐诸位之中有个把人记性不好,拿了黄金却忘了向皇上缴纳,又或是缴纳的数额要比现在拿走的少了几两。因此,在下冒昧,还请诸位立个字据,将来也能把话说清楚了。”

内阁几位大学士商量了一下,觉得留封证据在世上,虽然有可能会被崇祯皇帝得知,不过对这里的官员也是个牵制,总体而言算是利大于弊,便答应了。

于是便由李岩取出笔墨纸砚,让每位官员上前认领黄金,这众目睽睽之下自然也就没有什么好作弊的,不一刻便已将这二十七万两黄金分领干净。

只是这些黄金都是实物,平均每位官员分到将近三千两,也就是一百八十斤(每斤十六两计算)。别说是眼前这些只知舞文弄墨、手无缚鸡之力的官员了,就是换个身强体健的壮汉,要搬运这些黄金也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

于是姬庆文干脆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让陈文昭点起三百军士,每三人陪着一位官员,扛着这少则一百斤、多则两三百斤的黄金,护送着回到了各自的府邸。

这群官员之中,只有礼部左侍郎徐光启同姬庆文的关系最好,因此待其余所有官员都走光了,他才最后一个离开,离开之前还特意同姬庆文多聊了几句,说了些赞赏的话。

将徐光启送走之后,李岩提了一张密密麻麻记载了九十二名朝中文武官员的名单,笑盈盈说道:“姬兄今日真的做了好大一番功业呢!”

姬庆文苦笑道:“李兄又在嘲笑我了。这么一大笔钱,我没法装进口袋里,分送出去还废了这么大的功夫,这也叫功业?这叫作孽吧?”

李岩又将宣纸在姬庆文面前晃了晃,说道:“姬兄可看好了,这九十八名官员受了你的钱,今后在你面前自然要矮一头——从今时今刻起,他们看见你便要点头哈腰,再不会有今早左顺门这样的事情发生了。”

“哼!我要他们对我点头哈腰做什么?”姬庆文不以为然道,“要是他们能给我这二十七万两黄金,我一个个轮流给他们磕头都行!二十七万两黄金啊!老子这么个赚法,也得攒上五六年时间呢!”

李岩一面将宣纸上的墨水抖干,一面说道:“姬兄,话不是这样讲的。二十七万两黄金虽然贵了一些,可你买下来的却是朝廷里最大的九十八名官员的人心。若是姬兄运营得当,你现在就可以建立起一个新的朋党,不算亲友、同乡、同年、门生的关系,光在这九十多名官员里头筛选一下,便能建立起一个完全可以同东林党、阉党抗衡的新朋党!”

李岩说得心里异常激动,一张白白净净的书生脸涨得通红:“这不是阉党、也不是东林党,而是……是姬党!姬兄,就是姬党的领袖了!”

姬庆文听了一愣,许久才反应过来,摇摇头说道:“李兄过誉了。我哪有什么心思和才干,去拉起一个朋党呢?其实我也就是想太太平平地活着,也让这大明朝能够太太平平地延续下去,赚点钱、娶几个美女当老婆,再同你们几个知己好友喝喝酒、开开玩笑,就这样过完一生……我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李岩回味着姬庆文的话,说道:“姬兄拿我当朋友,我自然也不把姬兄当外人。姬兄这样的想法,虽比不上先贤那种‘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情操,但能够这样独善其身、出淤泥而不染,也已经是十分难得的了。”

“到底是读书人。李兄,我这一点点小心思,被你这么一说,连我自己都觉得自己有些了不起了。”姬庆文咧嘴笑道,却又扭头对一旁的李元胤说道,“李指挥,你怎么看?”

李元胤被姬庆文问得一脸尴尬,忙道:“是,是,下官也是佩服之至、佩服之至。”

就这样忙活了一天,用过晚餐之后,内阁几位大学士便忙不迭地合议拟好了奏章上呈崇祯皇帝,说是百官感念圣上天恩,已各自捐纳了银两要上缴给朝廷。

崇祯皇帝原本做好了官员们不愿捐纳钱粮的准备,已经打算动用皇帝私库了,可没想到这些本应该十分自私的官员,到了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居然还真的能够不计个人得失,拿钱出来资助朝廷。

崇祯皇帝虽然地位尊崇,却毕竟还是个年轻人,真以为是自己这一腔为国、为民、为江山、为社稷的热血,仅用了一天时间,就将这群官员油腻不堪的心肠给荡涤干净了。

于是崇祯皇帝打起精神,命令户部调集起在京所有的盘账衙役、书办、主簿等全部集中到户部衙门内,又下旨官员们立即运送银两到户部准备称量。

皇帝亲自下了旨意,那自然是由内阁通知官员奉旨办理。

虽然姬庆文同皇帝有言在先,不必捐献钱粮助饷,可这件事情却同他有着莫大的关系,因此内阁传旨之时,却也没有将他给忘了,同样通知他进宫办事。

当姬庆文带着一副异常超脱的心情赶到户部衙门的时候,衙门外的胡同已经被官员们带来的搬运金银的从人们挤得水泄不通。

而那些受了姬庆文的大恩、拿了姬庆文的黄金的官员们,对这位不懂官场规矩的苏州织造提督的态度,自然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一个个真如李岩所说的,远远看到姬庆文的面,便满脸堆笑着点头哈腰,打起招呼来。

看着这群今天一大早还捋着袖子想要殴打自己的官员们脸上的谄媚表情,姬庆文心中无比得意,一边抱拳拱手答礼,一边心中在想:“这二十七万两黄金砸下去,总算是看到了水花听到了响。”

就这样,姬庆文一路直驱户部衙门,见原本应当由户部尚书为尊的衙门大堂,早已被几位内阁大学士占据了,而原本应该主持户部事宜的尚书毕自严则只能坐在下手。

第一七〇节 战云密布

这几位内阁大臣,远远瞧见姬庆文进来,不约而同地站起身来,招呼着姬庆文这位区区五品杂道官员到户部大堂上来就坐。

姬庆文因没带着李岩在身边,也就没人教他一些官场规矩,一时得意之下忘了自己的身份品级,大大咧咧地越过户部尚书毕自严,就坐在几位内阁机辅大臣下手。

若是别的官员按照这样的顺序坐下,必然会导致群情哗然,说不定已经有人上前唾骂起来。

可偏偏这些官员大多拿了姬庆文的黄金,见了这样的情形,即便有些看不过去,也只能将气咽在肚子里。

就这样寒暄了一阵之后,姬庆文疑惑地问道:“诸位大人,我看官员们都到得差不多了,怎么还不称量金银呢?”

大学士温体仁抢先答道:“姬大人,你还不知道吧?在京官员乐输金银助饷,乃是大明开国以来从未有过的盛世,皇上也要亲临户部衙门呢。万岁爷到来之前,我们怎么敢擅自开秤呢?”

正说话间,户部衙门大门之外,果然传来呼喊之声:“皇上驾到,文武百官跪迎!”

众官员听了一惊,立即原地跪下,匍匐在地上不敢说半句话。

过不半刻,只见有无数锦衣卫进到衙门中来,将衙门上下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危险和埋伏之后,这才将崇祯皇帝迎了进来。

崇祯皇帝满面红光,未待官员们行三叩九拜大礼,便让文武百官平身,一面向户部大堂走去,一面朗声说道:“诸位爱卿公忠体国,能够遵循圣人之道、体谅朝廷难处,一天功夫便捐赠饷银二百多万两,甚慰朕心、朕心甚慰啊!”

说着,崇祯便坐到了首辅大臣韩旷让出的座位上,说道:“那好,眼下女真皇太极还在城外未曾退走,尔等不要浪费时间,这就开始捐赠银两吧!”

于是这一众官员奉旨,按照品级高低、资历深浅,逐一上前捐赠银两。

这么多官员,大抵分为两种:

一种是没有接到通知,因而也没有拿姬庆文的黄金的,这些官员大多只捐几十两、一二百两白银,而且脸上大多一副便秘的表情,实在是痛苦不堪。

另一种则是拿了姬庆文给的黄金来捐赠的,他们脸上则喜悦了很多,所谓“花别人的钱不心疼”,恐怕说的就是这种情形了吧。

而拿了姬庆文钱的官员,又大抵分为以下几种——

一种是脑筋死板些的,从姬庆文这里取了多少黄金,便原封不动重新送交上来的。

一种是脑子略微灵活些,知道大家都拿一模一样的金条,未免有些不合情理,便私下用黄金兑换了等价的白银,捐赠给朝廷。

还有一种则是利欲熏心,从姬庆文这里拿了一百两黄金,交到崇祯皇帝那里的,却只剩下了五十两,另外五十两则被自己贪墨走了。

对于这种官员赚钱赚到自己头上来的官员,姬庆文虽然不便当场揭穿他们,却也将这几个人的样貌、姓名、官职在心中默记了个清清楚楚,就等着将满洲八旗赶走之后再同他们秋后算账。

本来按照崇祯皇帝的智商和情商,他是能够看出这其中的蹊跷的,然而这位年轻的皇帝毕竟经验不足,又没有官员在他身边参赞提醒,竟没有发现什么异常的情况。

就这样,魏忠贤临死之前积攒下的这二十七万两黄金,先后经过姬庆文的手、又经过文武百官的手,终于交到了崇祯皇帝手中。

崇祯皇帝得了那么多黄金白银,之前两天的愤怒和郁闷早已是烟消云散,严令锦衣卫将户部库房严密看守起来不能有半点差池,便欣欣然回宫去了。

就在这样一种大起大落的情势之下,岁月的年轮,终于慢慢滑过了崇祯二年十一月十七日……

崇祯皇帝毕竟年轻气盛,手里凭白得了这么许多银两,精力更加充沛起来。

十一月十八日的第一缕阳光刚刚将沉睡的紫禁城唤醒,他便传旨下去,召集内阁大臣、六部九卿、京营提督这就到乾清宫中议事,姬庆文自然也在召见的行列之中。

而朝会的议题,无非就是如何将这折合二百七十万两银子的军饷,如何有效率地花费出去。

首先,崇祯皇帝先拨出去五十万两白银,分发京师内外每位将领二两现银,用以鼓舞士气。

其次,发金银合计三十万两,向京内富户购买粮草供应军需。

这件事情姬庆文在年初赴陕西西安赈灾时候曾经做过,因此便提醒崇祯皇帝要防止奸商乘机哄抬物价,薅朝廷的羊毛。

崇祯皇帝立即采纳了姬庆文的意见,传骆养性进殿,要他传令警衣卫协同户部办理此事,凡是遇到囤积居奇、哄抬粮价的奸商,要全部抓起来,甚至可以杀一儆百、以儆效尤。

第三则是让精于火器的徐光启、孙元化暂摄兵部事宜,将京师城墙上所有火炮全都修理一遍,其中所需人手、银两全部实报实销、敞开供应,只求能够发挥明军优良火器的威力,形成对城下满洲八旗骑兵的优势。

…………

崇祯皇帝在老督师孙承宗的参赞建议之下,一条条军令有条不紊地发布下去,又用锦衣卫、东厂、西厂监督军令的执行,死寂了许久的京师,就好像一台腐朽静止了许久的机器,终于焕发了生机,开始运动起来。

而让这台机器重新启动的原动力,就是姬庆文所提供的这二百七十万两银子。

有了现银做军饷,城内外的军士自然是士气高涨,又有了粮草填饱肚子,之前在城外同八旗精兵交手时积累下的疲惫和伤痛便也消退了不少。

在京师广渠门、德胜门外统领军队的袁崇焕、满桂见状,便下令军士停止原地休整,开始列队训练起来——眼下大敌当前,这样临时抱佛脚的训练虽然对战斗力的提升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帮助,但好歹也能进一步提振士气,同时吓阻一下城外虎视眈眈的满洲大汗皇太极。

皇太极这边。

原本经过十一月十四日至十六日的一番疾驰猛进,皇太极一仗未打,便通过灵活的机动跑位饶过蓟州、通州两座城池,兵锋直逼京师,顺带着让自己的劲敌——袁崇焕麾下的两万多辽东铁骑——疲于奔命,直接削弱了他们的战斗力。

而从皇太极安插在京师内部和辽东军队之中的探子传来的消息,崇祯皇帝似乎是对袁崇焕颇有几分猜忌,并不允许其麾下军队进城暂避,因此辽东军队颇有怨声,并且得不到有效的补给和休整。

这样的消息虽然令人有些匪夷所思,但同自己的观察互相印证,不由得皇太极不相信。

因此皇太极同满洲兄弟和麾下谋士们商量了一阵,觉得并不需要急于进攻,可以静候明军的战斗力进一步削弱,然后再从容发动进攻。

就这样,皇太极一面安排军队轮流休整、一面观察敌军动向、一面派兵四处劫掠,终于虚度了整整一天的时间。

待到十一月十七日,身经百战的皇太极终于敏锐地嗅探到了情势的变化。

只见原本死气沉沉的京师城中竟升起了无数炊烟,城墙之上、城门之外的守城军士又似充满了精力,浑然没有前一日那种“过一天、算一天”的病恹恹的暮气。

而从京师里传来的消息,说是朝廷百官向皇帝捐赠了二百七十万两银子作为军饷。又有消息,说这么多银子并不是朝廷百官捐赠的,而是一个叫姬庆文的五品小官拿出来的。

第一七二节 广渠门大捷

八旗兵士见明军严阵以待,却也并不胆怯,见对手将两万多人马分为三阵,便也根据阵型将自己的人马分为两队,一南一北,分别向祖大寿、何可纲部突袭而来。

满洲骑兵越跑越近,姬庆文也终于看清了他们的旗号。

只见攻击广渠门的满洲骑兵打着镶黄、正白、镶白、正蓝四色旗号大约有一万四千来人,再加上一群蒙古打扮的骑兵,总共也有两万多人,形成南北两支箭头,一面发矢射击、一面向明军狂奔而来。

满洲骑兵气势汹汹,辽东铁骑却也并不慌张。

辽东铁骑不知同满洲八旗精锐交手过了多少次,早已积累下了对付骑射手的丰富经验。只见他们身穿重甲、手持盾牌,将射来的无数箭矢格挡开来,其中虽然也有军士中箭坠马,却也能被迅速抬离战阵,由在后接应的卢象升所部负责医治看护。

就这样,八旗骑兵越来越近,在冲到距离明军阵型百十来步的时候,阵型最突前的祖大寿部阵中忽然鸣响火铳,全军骑兵在这位辽东骁将的带领下,催动胯下骏马,杀入面前的八旗骑兵战阵之中,与其杀成一片。

祖家世守辽东,家族之中祖仁、祖承训等辈,均为辽东总兵之类的高级将领,自李成梁主管辽东军务时起,便在辽东同蒙古人、女真人浴血厮杀。

一直到了祖大寿这辈已是第三代。

而祖大寿勇猛更胜父祖,又有了妹夫吴襄、外甥吴三桂这两位猛将的协助,乃是整个大明军中,唯一不怕同满洲八旗精兵短兵相接的猛将。

只见祖大寿身先士卒,率领麾下精锐家丁亲兵,第一个冲入敌阵,一手挥舞战刀、一手手持火铳,便同身旁的八旗精兵杀成一团。

吴襄、吴三桂父子,也各带本部亲兵杀入敌阵。

其余兵士见到领军将领这样拼命,自然也是士气高涨,同满洲精骑厮杀起来。

姬庆文穿越到明末之后,特别是招募了五百乡勇团练之后,也曾参与过几次战斗,同李自成、张献忠、代善等明末风云人物,都发生过激烈冲突,然而他却是第一天见到这样惊心动魄的战斗,即便他是远远站在广渠门高大的门楼之上,却也被这种猛烈的冲击力所震惊了,手心之中不由自主地冒出冷汗、双腿也禁不住抖动起来。

城楼之下的战斗还在继续朝白热化方向发展。

紧随着祖大寿所部同八旗精兵接战,东北方的何可纲部也开始了同对手的战斗。

何可纲虽也是辽东的一员悍将,可他身边却没有吴襄、吴三桂这样的得力干将助战,以自己所部八千人的兵力,在满洲精骑万余人的冲击之下,渐渐有些寡不敌众、支持不住了。

在广渠门外坐镇指挥的袁崇焕见状,不愿何可纲所部辽东铁骑同满洲骑兵虚耗兵力,赶紧挥动令旗,号令何可纲南方退却。

何可纲见状,赶紧命令所部将士边战边退,有条不紊地向南方退却。

姬庆文站在城楼之上,将城下的战况看了个清清楚楚,忙问身边的陈文昭:“陈将军,这何可纲部似乎还没有尽全力同八旗对抗, 怎么就这样轻易退却了呢?”

陈文昭两只眼睛紧紧盯着广渠门下的战况,口中答道:“辽东兵马虽然骁勇异常,然而作战方式同南方浙兵不同,并不情愿同敌军殊死拼斗,而是讲求用兵灵活迅速。因此一旦战事不利,便会像这样转移阵地的。”

果然不出陈文昭的所料,何可纲率军从东侧袁崇焕所部面前将将掠过,一直运动到了祖大寿所部的正南方向,方才重新整顿队伍、排列阵型。

何可纲所部也是以骑兵为主,行动起来极为迅速,若不是追击的满洲八旗也是以骑兵快速机动见长,否则便早已被何可纲甩掉了。

八旗骑兵勉强跟上何可纲的行动,转眼却见对手已从袁崇焕阵地前沿掠过,想要继续追击,却怕自己的侧翼遭受袁崇焕的袭击,因此迅速放弃了继续追击何可纲,而是转而攻打祖大寿的侧翼,意图两面夹击,先将祖大寿这块最难啃的骨头啃掉,再全力对付袁崇焕和何可纲。

城楼之上的姬庆文虽然并不精通兵法,却也打过一些战争游戏,知道哪怕是兵力占有绝对优势,也经受不住两面的同时攻击,便询问陈文昭应当如何应对。

陈文昭想了想说道:“袁督师用兵如神,祖总兵又是袁督师的爱将,应该不会坐视这支精兵被女真人从容吃掉。若末将所料不错,袁督师应该会将计就计,用祖总兵的兵马吸引八旗主力,然后再命令何可纲所部和袁督师自领的精兵来一个反包围,分别袭击八旗军士的身后,从而一举歼灭敌军。”

陈文昭说到最后,不由赞叹了一句:“都说‘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面对两万多八旗精兵,袁督师手中并没有兵力优势,却不但有克敌制胜的信心,还能够有全歼敌军,打他一个大胜仗的打算……唉!像袁督师这样有胆有识的将才、帅才,恐怕整个大明天下都找不出第二个人呢!”

袁崇焕这个人,性格刚愎自用又极孤傲小气,并不讨人欢喜,就连姬庆文这个与他同拜在孙承宗门下的师兄弟,也常常觉得他并不是什么好人。

然而今日亲眼看见袁崇焕这样从容若定地指挥作战,让姬庆文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刻薄急躁的崇祯皇帝,会将辽东军务全权交托给袁崇焕了。

果不其然,满洲右翼骑兵真如陈文昭所言,开始向祖大寿部左侧空档开始发动猛烈攻击。满洲左右两翼兵锋,就仿佛一把铁钳的两只钳嘴,将祖大寿部死死掐住。

而祖大寿麾下将士在顽强抵抗之余,表现出了辽东兵马难得的顽强气质,所部伤亡已接近一千人,犹自奋勇杀敌,丝毫没有溃败、退却的迹象。

袁崇焕见祖大寿所部已近战斗力的极限,而满洲兵马却已是强弩之末,乃是一个实施包围作战的极好时机,便立即挥动战旗、擂响战鼓,命令已运动到南边的何可纲部立即向八旗左翼兵马猛 插,而自己也亲率所部军士向八旗右翼兵马发动攻击。

镶黄、正白、镶白、正蓝四旗共两万兵马,虽然不是由皇太极亲自统帅,然而分别统领各旗作战的莽古尔泰、阿巴泰、阿济格、豪格等将也绝非泛泛之辈。

虽然攻势一时也没有什么不顺利的地方,然而他们也已发现自己的兵力过于集中,而露出了左右两翼和后方的大空档。

若是此刻能有大汗皇太极或是大贝勒代善的统一提点,或许能够迅速抽出部分兵力对阵型空档进行弥补策应,可现在他们却是各自为战,谁也不愿意主动撤出正在进行当中的厮杀,无形之中给了袁崇焕展开围歼行动的机会。

只见袁崇焕、何可纲两部人马分别向北、向南迂回了一个大圈,迅速调整好队形,便如两柄利剑,向八旗骑兵身后猛刺过去,转眼之间就八旗军队的阵型冲了个七零八落——若不是满洲八旗精兵以骁勇顽强著称,换了其他部队早已被这阵犀利无比的冲锋击溃了。

然而满洲八旗依旧奋战不止,可战场上的劣势却再也无法扭转过来,转瞬之间便转攻为守,渐渐陷入被动。

而苦苦支撑了许久的祖大寿部,感到敌手攻击压力骤然减轻,料定必然是袁崇焕发兵来援,立即鼓足勇气,在极短的距离之内,向对手发动里几次反冲锋,终于向一根楔子一般,将左右两翼的八旗精锐分割开来,再也无法互相配合。

广渠门下从战斗初起,到情势逆转,只经过了短短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袁崇焕用兵之精、辽东铁骑战力之强,也颇可见一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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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七二节 广渠门大捷

八旗兵士见明军严阵以待,却也并不胆怯,见对手将两万多人马分为三阵,便也根据阵型将自己的人马分为两队,一南一北,分别向祖大寿、何可纲部突袭而来。

满洲骑兵越跑越近,姬庆文也终于看清了他们的旗号。

只见攻击广渠门的满洲骑兵打着镶黄、正白、镶白、正蓝四色旗号大约有一万四千来人,再加上一群蒙古打扮的骑兵,总共也有两万多人,形成南北两支箭头,一面发矢射击、一面向明军狂奔而来。

满洲骑兵气势汹汹,辽东铁骑却也并不慌张。

辽东铁骑不知同满洲八旗精锐交手过了多少次,早已积累下了对付骑射手的丰富经验。只见他们身穿重甲、手持盾牌,将射来的无数箭矢格挡开来,其中虽然也有军士中箭坠马,却也能被迅速抬离战阵,由在后接应的卢象升所部负责医治看护。

就这样,八旗骑兵越来越近,在冲到距离明军阵型百十来步的时候,阵型最突前的祖大寿部阵中忽然鸣响火铳,全军骑兵在这位辽东骁将的带领下,催动胯下骏马,杀入面前的八旗骑兵战阵之中,与其杀成一片。

祖家世守辽东,家族之中祖仁、祖承训等辈,均为辽东总兵之类的高级将领,自李成梁主管辽东军务时起,便在辽东同蒙古人、女真人浴血厮杀。

一直到了祖大寿这辈已是第三代。

而祖大寿勇猛更胜父祖,又有了妹夫吴襄、外甥吴三桂这两位猛将的协助,乃是整个大明军中,唯一不怕同满洲八旗精兵短兵相接的猛将。

只见祖大寿身先士卒,率领麾下精锐家丁亲兵,第一个冲入敌阵,一手挥舞战刀、一手手持火铳,便同身旁的八旗精兵杀成一团。

吴襄、吴三桂父子,也各带本部亲兵杀入敌阵。

其余兵士见到领军将领这样拼命,自然也是士气高涨,同满洲精骑厮杀起来。

姬庆文穿越到明末之后,特别是招募了五百乡勇团练之后,也曾参与过几次战斗,同李自成、张献忠、代善等明末风云人物,都发生过激烈冲突,然而他却是第一天见到这样惊心动魄的战斗,即便他是远远站在广渠门高大的门楼之上,却也被这种猛烈的冲击力所震惊了,手心之中不由自主地冒出冷汗、双腿也禁不住抖动起来。

城楼之下的战斗还在继续朝白热化方向发展。

紧随着祖大寿所部同八旗精兵接战,东北方的何可纲部也开始了同对手的战斗。

何可纲虽也是辽东的一员悍将,可他身边却没有吴襄、吴三桂这样的得力干将助战,以自己所部八千人的兵力,在满洲精骑万余人的冲击之下,渐渐有些寡不敌众、支持不住了。

在广渠门外坐镇指挥的袁崇焕见状,不愿何可纲所部辽东铁骑同满洲骑兵虚耗兵力,赶紧挥动令旗,号令何可纲南方退却。

何可纲见状,赶紧命令所部将士边战边退,有条不紊地向南方退却。

姬庆文站在城楼之上,将城下的战况看了个清清楚楚,忙问身边的陈文昭:“陈将军,这何可纲部似乎还没有尽全力同八旗对抗, 怎么就这样轻易退却了呢?”

陈文昭两只眼睛紧紧盯着广渠门下的战况,口中答道:“辽东兵马虽然骁勇异常,然而作战方式同南方浙兵不同,并不情愿同敌军殊死拼斗,而是讲求用兵灵活迅速。因此一旦战事不利,便会像这样转移阵地的。”

果然不出陈文昭的所料,何可纲率军从东侧袁崇焕所部面前将将掠过,一直运动到了祖大寿所部的正南方向,方才重新整顿队伍、排列阵型。

何可纲所部也是以骑兵为主,行动起来极为迅速,若不是追击的满洲八旗也是以骑兵快速机动见长,否则便早已被何可纲甩掉了。

八旗骑兵勉强跟上何可纲的行动,转眼却见对手已从袁崇焕阵地前沿掠过,想要继续追击,却怕自己的侧翼遭受袁崇焕的袭击,因此迅速放弃了继续追击何可纲,而是转而攻打祖大寿的侧翼,意图两面夹击,先将祖大寿这块最难啃的骨头啃掉,再全力对付袁崇焕和何可纲。

城楼之上的姬庆文虽然并不精通兵法,却也打过一些战争游戏,知道哪怕是兵力占有绝对优势,也经受不住两面的同时攻击,便询问陈文昭应当如何应对。

陈文昭想了想说道:“袁督师用兵如神,祖总兵又是袁督师的爱将,应该不会坐视这支精兵被女真人从容吃掉。若末将所料不错,袁督师应该会将计就计,用祖总兵的兵马吸引八旗主力,然后再命令何可纲所部和袁督师自领的精兵来一个反包围,分别袭击八旗军士的身后,从而一举歼灭敌军。”

陈文昭说到最后,不由赞叹了一句:“都说‘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面对两万多八旗精兵,袁督师手中并没有兵力优势,却不但有克敌制胜的信心,还能够有全歼敌军,打他一个大胜仗的打算……唉!像袁督师这样有胆有识的将才、帅才,恐怕整个大明天下都找不出第二个人呢!”

袁崇焕这个人,性格刚愎自用又极孤傲小气,并不讨人欢喜,就连姬庆文这个与他同拜在孙承宗门下的师兄弟,也常常觉得他并不是什么好人。

然而今日亲眼看见袁崇焕这样从容若定地指挥作战,让姬庆文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刻薄急躁的崇祯皇帝,会将辽东军务全权交托给袁崇焕了。

果不其然,满洲右翼骑兵真如陈文昭所言,开始向祖大寿部左侧空档开始发动猛烈攻击。满洲左右两翼兵锋,就仿佛一把铁钳的两只钳嘴,将祖大寿部死死掐住。

而祖大寿麾下将士在顽强抵抗之余,表现出了辽东兵马难得的顽强气质,所部伤亡已接近一千人,犹自奋勇杀敌,丝毫没有溃败、退却的迹象。

袁崇焕见祖大寿所部已近战斗力的极限,而满洲兵马却已是强弩之末,乃是一个实施包围作战的极好时机,便立即挥动战旗、擂响战鼓,命令已运动到南边的何可纲部立即向八旗左翼兵马猛 插,而自己也亲率所部军士向八旗右翼兵马发动攻击。

镶黄、正白、镶白、正蓝四旗共两万兵马,虽然不是由皇太极亲自统帅,然而分别统领各旗作战的莽古尔泰、阿巴泰、阿济格、豪格等将也绝非泛泛之辈。

虽然攻势一时也没有什么不顺利的地方,然而他们也已发现自己的兵力过于集中,而露出了左右两翼和后方的大空档。

若是此刻能有大汗皇太极或是大贝勒代善的统一提点,或许能够迅速抽出部分兵力对阵型空档进行弥补策应,可现在他们却是各自为战,谁也不愿意主动撤出正在进行当中的厮杀,无形之中给了袁崇焕展开围歼行动的机会。

只见袁崇焕、何可纲两部人马分别向北、向南迂回了一个大圈,迅速调整好队形,便如两柄利剑,向八旗骑兵身后猛刺过去,转眼之间就八旗军队的阵型冲了个七零八落——若不是满洲八旗精兵以骁勇顽强著称,换了其他部队早已被这阵犀利无比的冲锋击溃了。

然而满洲八旗依旧奋战不止,可战场上的劣势却再也无法扭转过来,转瞬之间便转攻为守,渐渐陷入被动。

而苦苦支撑了许久的祖大寿部,感到敌手攻击压力骤然减轻,料定必然是袁崇焕发兵来援,立即鼓足勇气,在极短的距离之内,向对手发动里几次反冲锋,终于向一根楔子一般,将左右两翼的八旗精锐分割开来,再也无法互相配合。

广渠门下从战斗初起,到情势逆转,只经过了短短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袁崇焕用兵之精、辽东铁骑战力之强,也颇可见一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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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七三节 两个坚持和两个尽力

面对即将被分而歼之的险竟,领军的几大满洲贝勒们终于不约而同地达成了共识——只有坚决地、果断地、毫不留恋地撤退,才能避免《三国演义》之中走了麦城的关羽的悲惨结局。

因此领军的莽古尔泰、阿济格等人纷纷号令麾下八旗精兵,这就调转马头,乘着明军的包围圈没有形成,便立即向东边撤退。

袁崇焕本以为以自己蓟辽督师的身份,又曾经让满洲八旗在辽东吃了那么大的亏,必然会吸引皇太极亲自领军来攻,因此事先就做好了血战一场的准备。

却没料到自己只排列了一个阶梯阵型,就引得面前这两万八旗精锐中了计,厮杀了不到一个时辰就露出败相——这种领军作战的水准,别说是精于用兵的皇太极了,就是比起骁勇善战的代善也是颇有几分不及。

然而虽不知皇太极是否真的在对面阵中指挥作战,可满洲八旗毕竟是满洲八旗,无与伦比的单兵战斗力摆在这里,万一被他们缓过神来说不定被紧随不舍的就是自己了。

因此袁崇焕不待细细思考,只看对面直到京杭大运河都是一片平原、又没有前方设有埋伏的探报,便催动全军人马向前追击而去。

可是满洲八旗人轻马快,而辽东铁骑则是盔甲沉重。

不一会儿袁崇焕所部骑兵便被拉开了一段距离,至于协同作战的步兵更是追得上气不接下气,依旧是被前方的骑兵越拉越远。

可面对这样的情况,袁崇焕却没有丝毫担心——原来广渠门的正东边,就是京杭大运河,现在是十一月的寒冬,别说是水性稀松的满洲八旗骑兵了,就是一只鸭子,在这寒冬腊月里贸然下水也得冻成冰块。

于是追击溃军经验丰富而从来不懂如何撤退的满洲八旗骑兵,依旧在闷着头向前方奔逃,却不知前方并非求生之路、而是决死之地。

身后的大明辽东铁骑却已自认为胜券在握,在对手身后不紧不慢地追击。

正在众人都以为是大局已定之时,战场之上突然产生了巨大的变化。

只见严令必须紧紧关闭的广渠门忽然被打开一道缝隙,一名锦衣卫快马轻骑从中飞驰而出,快马赶上正在亲自领军追击敌手的袁崇焕,来不及行礼,便将一道旨意送交到这位胜利在望、意气风发的蓟辽督师手中。

袁崇焕也不放慢马速,一面继续在马上颠簸、一面接过旨意阅读起来。

这道圣旨墨迹未干,竟是袁崇焕的老师孙承宗亲自拟写的。

只见孙承宗用自己浑厚圆润的笔锋,向袁崇焕通报了一个惊心动魄的紧要军情:德胜门满桂遇到的是皇太极亲率的满洲八旗主力,并使用了缴获的几门火炮,交手不到半个时辰便将满桂所部将近三万人击溃;现满桂正绕城南走,意图同袁崇焕会师共同对付皇太极。

对此,孙承宗以皇帝圣旨的名义,命令已击溃眼前敌军的袁崇焕,这就去接应满桂,两军合兵一处再同皇太极决战。

原来如此!

这道旨意解开了袁崇焕心头疑惑。

原来皇太极并不在军中指挥,而大贝勒代善据说已被姬庆文的火枪队打伤,自然也不可能领军同自己作战,那现在带领面前的八旗骑兵的,应当都是些二三流的将领——怪不得眼前的对手这样好对付了。

既然没有皇太极、代善的率领,那被自己追击的这些八旗骑兵,按照道理应该是极易围歼吃掉的,现在最好的选择,便是不去搭理溃败下来的满桂,而是继续向前突击,将面前的对手尽快消灭干净,再转过头来对付皇太极。

可皇上的旨意、老师的教诲,却是要袁崇焕立即去支援满桂,相当于是让袁崇焕松嘴放开眼前的这块肥肉,而是转而会同牙齿已经崩了的满桂,一同去啃皇太极这块硬骨头!

袁崇焕骑在颠簸的马背之上,思前想后了一番,终于暗自下定决心,将圣旨收好了,告诉过来传旨的锦衣卫三个字“我知道了”,便继续跨马扬鞭向前追击敌军。

已同袁崇焕合兵一处的祖大寿见锦衣卫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便驾马来到袁崇焕身边,问道:“督师,这锦衣卫是传旨来的吗?”

袁崇焕看也不看这位手下第一猛将,说道:“不关你的事,先歼灭眼前这些满洲鞑子再说!”

祖大寿吃了个瘪,“哦”地答应一声,便又纵马离开了。

袁崇焕此举,无疑是在违抗圣旨,可他现在脑海里只有“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古训,想着只要各方面再坚持一下——满桂再坚持一下多抵挡皇太极一时半刻;自己这边再坚持一下,将面前的四旗人马歼灭——一样可以回过头来合力对付皇太极。

袁崇焕固然能够坚持,可是满桂已经坚持不住了。

原来是皇太极在发动进攻之前动了一个心眼。

若是自己亲自领军攻打袁崇焕部,那就将面临一场生死血战,有可能赢、也有可能输,总体而言赢多输少,但必然会导致本方的大量伤亡。而另一部分对付满桂的八旗部队,也同样会面临胜负对半的局面。

可只要将攻击的目标调整一下,由皇太极自己率部攻打战斗力稍弱的满桂所部,那就有极大可能在短时间内、付出较小的代价的前提下,迅速击败驻守德胜门的满桂。然后挥军直抵广渠门外,乘胜攻击袁崇焕身后,便能将一举将明军这两支最为重要的机动力量全部消灭。

当然,前提同袁崇焕的“两个坚持”一样,皇太极要做到两个尽力。

第一是皇太极自己要尽力将满桂在第一时间内击溃。

第二,则是攻击袁崇焕的四旗兵马要尽力将袁崇焕死死拖住。

为了实现第一个“尽力”,皇太极不仅以大汗之尊,亲自领军全力攻打满桂,还不怕麻烦、不辞辛劳,将在辽东缴获的三门火炮带上,在发起冲锋之前先将对手满桂轰击了几炮,终于一举重创满桂所部并迫使其离开固守的德胜门,开始绕城向袁崇焕靠拢。

然而攻打袁崇焕的满洲军马,虽然也已经是在“尽力”而为,却不但没有将袁崇焕拖住,反而在交手了不到一个时辰之后,便向东撤退,让对手占尽优势。

袁崇焕和皇太极这一对生死对手,都做到了自己所能做到的最好,却又无法控制自己友军的发挥——所谓“不怕虎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满桂、尤世威和莽古尔泰、阿济格他们未必是猪,不过也确实没有完成各自的任务。

崇祯二年,也就是天聪三年十一月二十日的战斗,仅仅开始了不到一个时辰,战况就已朝着两位统帅无法控制的方向极速发展下去了。

而不一样的是——

皇太极身为大汗——特别是在代善无法理事之后——就成了满洲上下一言九鼎、说一不二的人物,可以总揽全局;

而袁崇焕虽然贵为蓟辽督师,可他头上还有崇祯皇帝,身边还有无数文臣武将,监视他的、掣肘他的、提防他的人不知有多少……

就是这样的区别,将会导致明末历史上这两位顶尖的杰出人物的命运,发生截然不同的变化。

可现在的明末,却又不是历史上的那个明末。

不为别的,只因为在这十七世纪的岁月洪流之中,莫名从二十一世纪穿越来了一名叫做姬庆文的穷屌丝,而他正用自己的翅膀,扇动起了越来越巨大、越来越猛烈的气流,正在慢慢地、悄悄地、渐渐地改变着历史发展的方向。

第一七四节 两难

皇太极率领正黄、正红、镶红、镶蓝四旗人马,向满桂所部竭力追击。

而满桂也正率军拼命奔逃。

满桂不过是一员明军的基层小将,是孙承宗慧眼识珠,在主持辽东军务时候,将其骤然提拔到总兵的位置上。

而满桂也不负老师孙承宗的厚望,在辽东英勇杀敌,并收服了不少蒙古骑兵,先后参与了锦州之战、宁远之战等几次战斗,每次都是身先士卒,真刀真枪地拼出了一身威名。

后来满桂同袁崇焕交恶,朝廷便将其调任至大同,主要负责防御南下的蒙古人,这次皇太极进关,满桂所部也是作为主力之一进京勤王。

然而德胜门一战,被满桂寄予厚望的蒙古骑兵,面对皇太极犀利的攻击,竟然如此不堪一击,稍作接触便立即溃散下来。而配合满桂作战的宣府总兵侯世禄所部战斗力更差,见满桂不敌皇太极,便也跟着溃退下来。

面对皇太极的追击,满桂无可奈何之下,只得向广渠门狂奔而去,期望着同自己有些矛盾的袁崇焕,能够不计前嫌,看在江山社稷的份上、看在孙承宗老师的面子上,救当年同生共死的兄弟一把。

可惜满桂看错人了。

袁崇焕眼中或许有江山社稷的位置,或许也有孙承宗的位置,却并没有将他满桂当兄弟来看。

当袁崇焕听说满桂已经败下阵来的时候,暗暗骂了一句“无能”,只希望他能多支持一会儿,能让自己从容将眼前的四旗兵马消灭,而并没有支援满桂的打算。

满桂也是知兵之人,知道若是袁崇焕打算支援自己,必然会停止追击前方敌军而是会就地停步列阵并慢慢向自己靠拢,与自己合兵一处,共同对付皇太极。

然而袁崇焕却依旧还在向西狂奔追击敌军,丝毫没有搭救自己的动向,这让满桂看在眼中急在心里,连忙下令麾下兵士改变行军路线,再不沿京师城墙行动,而是向西左转,想要追上袁崇焕。

他这样偏转了行动的方向,不免让麾下军队的行动速度放慢了下来,让皇太极愈加追近满桂的部队,已同他的后翼开始了接触和战斗。

袁崇焕这边,经过半个多时辰的追击,终于将镶黄、正白、镶白、正蓝四旗兵马并胁从部队追击到了运河旁边。

运河河水来自南方,水温甚高,因此现在虽然是十一月份的寒冬之时,河水却依旧没有冻结成冰,河面在寒风的吹拂下,扬起阵阵波涛;在阳光的照射下,放出道道金光。

被袁崇焕击败的满洲八旗军士不会游泳,又不愿在运河里淹死,赶紧勒住马匹,沿运河河岸列阵,准备背水一战,同面前的袁崇焕决一死战。

而袁崇焕深知八旗兵马的厉害,怕他们困兽犹斗之下做出狗急跳墙的事情,因此也不敢掉以轻心、轻敌冒进,便也赶忙列好阵型,准备伺机发动冲锋,将面前这四旗人马赶到运河里去。

可正在这两方兵马排布阵型,准备迎接殊死决战之时,满桂终于也在皇太极的驱赶之下来到了运河岸边袁崇焕的侧翼。

自然,紧追满桂的皇太极,也已赶了过来。

京城广渠门外,自东向西先是一条京杭大运河、河边是满洲左翼四旗人马、准备向其发动总攻的袁崇焕所部、被皇太极追击仓皇逃到此处的满桂所部以及皇太极亲率的本部兵马。

明军官兵在战阵垓心,而满洲八旗全部兵力则在明军之外。

姬庆文站在门楼之上,居高临下地将整个战况尽收眼底,见城外战况虽然是一胜一拜基本还在匀势,可在形状上,却形成了明军被满洲八旗包围的情形。

姬庆文看在眼里的,袁崇焕自然也是感同身受,唯恐陷入腹背受敌的险境,又见满桂还在不识时务地步步靠拢,心中异常焦急。

他急中生智,忽然想出一招,命令身边两百多个兵士,在后翼列阵,张弓搭箭,便向紧跟过来的满桂射去。

本来按照袁崇焕的想法,若是朝满桂鸣枪攻击,搞不好枪弹不长眼,将满桂这个大同总兵当场打死,那这晃晃天日之下、众目睽睽之中,自己就会背上战场格杀友军总兵的恶名——因此,他特意舍火枪不用,而是特地取出弓箭射击。

要知道,弓箭的威力毕竟弱于火枪,即便身中一箭两箭,只要及时医治,一样不会伤了性命。

可偏巧不巧,这胡乱射出去的箭矢,居然当巧不巧,正好射中了满桂右腹部,幸好满桂在这个位置上了已塞铜板,一箭射来,只留下“叮”的金属撞击声音,便带着射歪了的箭头,一头栽倒在地面上。

这一箭射来,虽然没有将满桂射死射伤,却将他的头脑射得异常清醒:袁崇焕并不愿意帮助自己对抗皇太极。

满桂对于袁崇焕的态度,当然是既不满意、又不高兴,真想这就催动大军袭击袁崇焕的后背。

然而这样做,便会在大敌当前之时,引发大明两支机动力量的互相火并,会犯下“亲者痛、仇者快”的千古罪行,即便今日侥幸逃生,也会立即被崇祯皇帝处以极刑!

于是满桂勉强忍耐住对袁崇焕的极大愤慨,只能再次向左调转方向,近乎漫无目的地向广渠门狂奔而去。

追击满桂的皇太极没想到莽古尔泰、阿济格的所率的右翼四旗竟会溃败得如此迅速、如此干脆,这么一会儿时间,便已退到了运河边上,因此心中正有些愤恨和愠怒。

然而他见战场之上,忽然形成了自己可以携击溃满桂的余威,全力攻击袁崇焕身后空档的有利时机,立即转怒为喜。

可他高兴了没有半刻功夫,那满桂便又调转方向,向京师逃跑。

满桂的这一行动,又让皇太极陷入两难:

要么继续追击满桂,放弃眼前可以攻击袁崇焕的大好时机;

要么撇下满桂不管,直接攻打袁崇焕所部辽东铁骑的后背,却要面临缓过神来的满桂的反冲锋。

皇太极略加犹豫,做出了自己的决定——继续追击满桂,尽快将其彻底击溃或是歼灭,彻底消除后顾之忧之后,再心无旁骛地全力攻击袁崇焕。

于是皇太极咬咬牙,撇去正在背水一战的莽古尔泰、阿济格、豪格等人的满洲右翼四旗不管,催动麾下左翼四旗人马,同样调转马头,继续追击满桂。

此刻满桂所部已然士气尽丧,人困马乏,落在队伍后面的军士不停地被皇太极的追兵击杀,原本所部两万多人的队伍,已剩下不到一万人。尤其是其中侯世禄所部兵马,无论是机动性,还是战斗力,都更加不及满桂的队伍,早已基本被皇太极吃掉。

就这样,满桂领着残兵败卒继续向广渠门奔逃,远远却见一支军队,打着大明的旗号,在广渠门外列队。

这支军队,乃是卢象升所部号称“天雄军”的三千多人的步卒,其战斗力虽然未必能比得上装备有快马、厚甲、利刃、火铳的辽东铁骑,却也是盔明甲亮、行列齐整。

因此满桂看见这队兵士,就好像看见了救星,赶紧快马加鞭地同卢象升的“天雄军”会和。

皇太极追击到此,也是气喘吁吁,见本已走投无路的满桂有了生力军的支援,特别是这些支援部队虽然人数不多、又都是步兵,却都装备了专门用来对付骑兵的一丈来长的长矛,因此不敢掉以轻心,令旗一挥,便好像麾下四旗人马重整队伍,迅速列好冲击队形。

皇太极用兵极有章法,不过眨眼时间,他麾下将近两万精骑便已列排好队形、吹响号角、张弓搭箭,以排山倒海一般的气势,向满桂、卢象升所部碾压而去。

第一七五节 袁崇焕在哪里

姬庆文站在高高的广渠门门楼之上,见到满洲八旗两万多精兵这样的气势,也不禁吓得胆战心惊,慌忙询问身边的陈文昭:“陈将军,八旗骑兵这样厉害,不会乘势把广渠门都给攻破了吧?”

陈文昭正色道:“姬大人不用担心,我看满洲鞑子只有骑兵而没有携带攻城器械,更没有携带火炮,因此我判定鞑子今天并没有攻击城墙的打算,大人尽管放心。”

姬庆文这才松了口气,却见八旗骑兵已经开始一边向满桂、侯世禄、卢象升所部靠拢,一边张弓搭箭飞蝗一般向明军射击。

以这四旗将近两万多的兵力,别说是发动压倒性的冲锋了,就是纯粹地发射箭矢,也能在不长的时间之内,就将面前的明军全部消灭。

姬庆文同在广渠门外负责接应的卢象升颇有几分交情。

因此他并不想让这位颇能通晓军务的文臣就这样牺牲在广渠门外,便问道:“陈将军,我等不能坐视城外的明军就这样被鞑子消灭,不如命令火枪手往城下射击如何?”

陈文昭方才观察阵型十分认真,竟一时忘了这茬,赶紧答应道:“好,好。我几乎忘了,我军配备的火枪射程甚远,正好可以助战,可以命令向下射击。”

于是姬庆文带上门楼的二百火枪手,便从容装药装弹,略加瞄准之后便向下射击。

这些火枪手装备的燧发枪即便在原产地欧洲都是最精锐的器械,射程比前一代的火绳枪要远了一倍有余,又是居高临下地向下俯射,一颗颗子弹划破空气,毫不费力地命中满洲骑兵排列好的阵型,转瞬之间便扫倒了百十来个骑兵。

皇太极见状毫不慌张,却也加快了进攻的步骤,命令全军又射了两阵箭矢之后,便挥令全军向前攻击。

姬庆文没想到皇太极竟然敢忽视城墙之上明军的火器威力,敢于直接发动进攻,便赶紧催促着这两百火枪手加快速度,向城下的满洲骑兵猛烈射击。

然而姬庆文掌握的这些燧发枪虽然先进,却也没有走在时代的前头,依旧是从枪口装弹,先装上火药、再塞上弹丸,因此装药速度十分缓慢,现在能够做到每分钟三到四发已经到了射速的极限。

因此虽然城楼上的姬庆文部火枪虽然打得又狠又准,却也并没有在多大程度上阻止皇太极对满桂、卢象升的攻击,双方前锋兵力已然接触到了一起。

幸好卢象升早作准备,几天之内将京城附近散落的长枪、长矛,乃至百姓晾衣服的竹竿全都收集了起来,做成三千竿长兵器,专门对付满洲骑兵。

而满桂所部虽然一路奔逃,可到了生死攸关的关键时刻,也终于爆发出最后的战斗力,同敌军厮杀成一团。

正在这个时候,孙元化带领四五百名劲装打扮的兵丁从城墙北面快步赶来,还未来得及平复一下急促的呼吸,便跑到广渠门两侧的城楼上,将部署在城楼之上的火炮填充上火药炮弹,便向城下发射。

姬庆文见孙元化赶到,心中没有半点欣慰,反而责难道:“孙大人,你怎么才来!”

原来京师城墙之上历朝历代积累购置下的火炮虽多,但能够使用的却不过十分之一,仅仅能够完成德胜门、广渠门两处重点防御工事的布防。而会操作火炮的熟练兵士人数就更少了,也就孙元化现在手下的这四百多人而已,最多只能满足一处城门的布防。

因此孙元化方才带领的兵士们,是步行从德胜门紧赶慢赶才赶到这广渠门来操作火炮,向城下皇太极部发动炮击的。

可是这些炮手依旧还是来晚了,城楼之下,满桂、侯世禄、卢象升率领的明军,已同皇太极亲率的八旗骑兵混战成一团,若是火炮轰击下去,就会不分良莠,造成敌我双方共同的伤亡。

故而孙元化只能命令火炮手们向远处满洲八旗后翼射击。

而皇太极自然知道火炮的厉害,见城墙之上火炮已经开始装填火炮弹药,便赶紧命令麾下人马停止发射弓箭,而是快马加鞭向广渠门挤压而去,形成大混战的局面。

这样的局面虽然略显混乱,不利于发挥满洲骑兵冲锋能力强悍的长处,然而却能够避免明军火炮的攻击。更何况皇太极手下满洲左翼四旗兵马的士气和战斗力都远远胜过对手,即便是这样混战的局面下,也不过是多付出一点时间、多付出一点伤亡,依旧能够将对手全部消灭。

皇太极的战法果然精明,让在城墙之上正准备下令发炮的孙元化顿时变得手足无措。

战事进展到这个地步,京师城墙之上,只有姬庆文所部火枪队,还能够依仗燧发枪的精准性,精心瞄准之后向满洲军士实施精确打击,以此来支援城下顽强奋战的明军将士——可姬庆文手下毕竟也只有两百火枪手,这样的援助实在是杯水车薪。

就在此时,忽听广渠门内传来高声通报:“圣上驾到!”

皇帝来了?崇祯皇帝亲临广渠门督战?

姬庆文闻言一时疑惑,却已听见崇祯皇帝那尖细的嗓音:“不用行礼跪拜,都什么时候了!”

果然是崇祯皇帝来了。

只见崇祯已换了一身戎装,在无数锦衣卫的簇拥之下,快步登上城楼,见城墙之上火炮一炮未发,立即申斥道:“孙元化,你在做什么?怎么还不放炮?”

因方才崇祯有旨免礼,孙元化只能十分拘谨尴尬地行了个礼,说道:“皇上,城下敌我双方混战成一团,就怕现在放炮射击,会打中自家将士。”

崇祯听了一惊,忙道:“什么?满洲鞑子已经杀到广渠门下了吗?”

他来不及等待臣子的回答,当即跨前几步,就要向城楼之下张望。

一旁护驾的锦衣卫指挥使骆养性忙道:“皇上别动,当心满洲人的流矢!”

崇祯皇帝扭头冷冷瞪了骆养性一眼,瞪得他立即闭住了嘴,这才趴着城墙向下观看。

却见城墙之下明军士兵和八旗人马早已厮杀得血流成河,被刀剑削断的四肢就好像无用的垃圾,扔得到处都是;被砍断的头颅依旧长着嘴巴,空口中冒出的最后一丝热气,在凛冽的空气里形成了一道诡异的雾气……

从小养尊处优的崇祯皇帝何曾见过这样血腥的场面,看不半刻,已是吓得头晕目眩,踉跄着回到了原位。

此时孙承宗也登上了广渠门门楼,他身子骨虽然还算硬挺,却毕竟已是古稀老人了,登上城墙时候已是气喘吁吁,却又不敢耽误军情,观察了一番之后,提出了最关键的一个问题:“袁崇焕在哪里?”

是啊,袁崇焕在哪里?他不是应该镇守广渠门的吗?就算是追击溃军暂时放弃了广渠门防御,那接到皇帝的旨意以后,也应当立即回军支援,怎么到了现在这个节骨眼上,依旧不知所踪呢?

这个问题点醒了崇祯皇帝,张口就问道:“对啊,袁崇焕呢?袁崇焕在什么地方?”

问完,崇祯忽然瞥到缩在一边的姬庆文,便直接问道:“姬庆文,看你一直都在广渠门上,我问你,袁崇焕现在在哪里?”

姬庆文只得如实禀告:“圣上,袁督师作战顺利,已率军追击溃败的满洲四旗人马去了,是往东边的大运河方向……”

“朕当然知道!”崇祯气急败坏道,“朕不是下了旨意,要他立即回援满桂的吗?现在满桂在城下拼命,他袁崇焕又跑到哪里去了?”

孙承宗已是猜出了事情大概,轻轻叹息道:“唉,元素(袁崇焕的字)老毛病又犯了!”

第一七六节 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崇祯皇帝似乎是听见了孙承宗的慨叹,侧目问道:“孙老师,袁崇焕不是已接到旨意了吗?为什么现在还不回援?若是他现在能在广渠门下的话,不就是一个能够前后夹击皇太极的大好机会吗?”

这一点连不懂军事的崇祯都看出来了,孙承宗这个老军务又怎么会瞧不出来?

可袁崇焕毕竟是他的得意门生,孙承宗还是要维护一下的,只能猜测着说道:“大概是元素(袁崇焕的字)怕轻易撤军回援,会导致满洲鞑子翻过手来攻击其后翼吧……”

这样的理由,连孙承宗自己都未必相信——若是袁崇焕连指挥兵马从容后撤都做不到的话,又何以能够在辽东立足?

然而崇祯皇帝却相信了孙承宗的猜测,开始咒骂起进驻三河的昌平总兵尤世威来了:“这个尤世威,接到旨意应该也有些时候了,怎么到现在还没赶到战场?”

说着,崇祯伸手一指骆养性,道:“骆养性,你这就再派得力人手,传朕口谕,要尤世威全速前进;再传朕口谕,要袁崇焕这就分兵过来增援满桂!这两条是十万火急的军情,要是晚了一时半刻,你脑袋上这个乌纱帽固然是保不住了,乌纱帽下面的脑袋我看也未必能留住!”

骆养性这位让别人闻风色变的锦衣卫指挥使,听了崇祯皇帝这样恶狠狠的威胁,顿时吓得脸色大变,慌忙背过身去,召集了几个亲信的锦衣卫急匆匆下楼,经暂时没有敌军的东便门出城传令去了。

姬庆文就在崇祯皇帝身边,将这一幕看了个清清楚楚、听了个真真切切,却丝毫不愿牵涉到崇祯皇帝和袁崇焕的纠纷当中,听见了只当没有听见,继续催促麾下火枪手加紧向城下的满洲军队射击。

崇祯皇帝意气风发地发号施令了一番之后,这才终于发现城楼上部署的那么多火器,只有姬庆文部在持续不断地发射弹药,因此带着几分好奇,过来问道:“姬庆文,你这样不停射击,就不怕打中自己人吗?”

姬庆文拱手道:“回皇上,臣这些火枪都是从海外采购的,打得准,不怕伤到我军将士……”

崇祯皇帝听了一愣,脸色变得铁青,立即招来孙元化斥道:“孙元化,你都听见了吧,怎么海外蛮夷的火器,竟会比我天朝上国的更加精锐?你,还有兵部,都是吃素的吗?就算制造不出这样的火器,难道也不知道去仿造么?就算仿造不出,就不知道花钱去采购吗?”

孙元化不过是个山东兵备参议,仿制西洋火器、采购外国军火这样的大事,其实他这样一个地方小官能够主持的?

然而皇帝这样询问,他也不能当面驳斥,只能唯唯诺诺说了几句,算是谢了罪。

就这样,广渠门外的满桂、侯世禄、卢象升等人率领的明军,同皇太极率领的满洲左翼四旗精兵血战了有大半个时辰。

满桂本来就不是皇太极的对手,又得不到京师城墙之上的火力援助,早已是杀得筋疲力尽、颓势尽显,要不是现在是背靠广渠门、门楼之上又有皇帝督战,否则早已伺机撤退了。

倒是卢象升所部“天雄军”的发挥出人意表。

原以为卢象升作为大名府知府所招募的“天雄军”虽然名字好听,却也不过是些临时拼凑的乡勇团练而已,又怎能经受得起皇太极所率满洲八旗精锐的冲击?

然而战斗进行到现在,虽然“天雄军”损失不小,阵型却没有被打乱,军士们依旧个个手握专门用来对付骑兵的长枪长矛,努力克服着身上的疲惫和心中的恐惧,依旧抗战不止。

渐渐地,满桂、侯世禄麾下的宣府、大同部队反而渐渐支持不住,开始以“天雄军”为基础骨干列阵杀敌。

崇祯见状也不禁赞叹:“这是哪家的队伍,依朕来看,比起袁崇焕手里那些辽东铁骑的骄兵悍将,还要更厉害些呢!”

孙承宗远离朝廷中枢许久,也不知道卢象升和天雄军的来历,还是姬庆文见缝插针,将卢象升夸奖了几句。

这几句话说得崇祯心花怒放:“哼,我大明朝英才辈出,今日一战又得了卢象升这个人才,可见那袁崇焕也并不是什么不可取代之人。只是现在满洲鞑子凶悍,可万万不能让卢象升就折损在这里!”

说到这里,崇祯皇帝陡然间又暴怒起来,骂道:“骆养性何在?朕的旨意送到了没有?怎么袁崇焕、尤世威还没到?”

骆养性一脸惶恐,躬身答道:“回皇上,臣已派了最得力的手下下去传命了,至于有没有传到……皇上,臣再派一波人马出去传令好了……”

未待骆养性下令,却听城墙之上有人高呼:“看,那边来人了!”

众人赶紧极目远眺,果见东方一票军士纵马疾驰而来,打了“袁”、“祖”等人的旗号,直往广渠门而来——正是袁崇焕所统帅的辽东铁骑。

原来是袁崇焕率军正同满洲右翼四旗决战,一连传来两份要求自己回兵援助满桂的圣旨,驻守三河的尤世威也已赶到运河岸边。这让心高气傲的袁崇焕也顶不住了,只好命令何可纲留在原地组织右翼四旗追击,自己则率本部及祖大寿部主力,立即后队改前队,调转方向往广渠门杀去。

这一路之上,皇太极已设满了探哨,早已知道袁崇焕已经到来,立即放弃继续攻打满桂、卢象升所部,也同样调转方向、重新列阵,准备发动同袁崇焕的决战。

门楼之上的孙元化,见皇太极麾下满洲哦兵马不再同满桂等人缠斗成一团,立即下令往满洲军士阵中发炮。

这些火炮年久失修,威力远远不及郑芝龙船上和姬庆文战车之上装载的欧洲进口货。然而火炮毕竟就是火炮,几炮命中满洲重兵,立即造成了几十人、上百人的伤亡。

皇太极方才一心对付面前的满桂,现在又急于重整队形对付赶来的袁崇焕,几乎已忘了京师城墙之上还部署有火器,这几炮顿时将他打醒,赶紧同身边的文臣武将商量起来。

他们商量了不多久,觉得一来今日虽然没有找到同袁崇焕交手的机会,却也毕竟重创了满桂率领的明军另一支主力机动部队,战果已然不小;二来满洲右翼四旗同袁崇焕交战不利,眼下吉凶未卜,需要立即前去接应;三来现在袁崇焕大军已到,而满桂并没有被完全击溃,京师城墙上面又有火炮支应,并不是同袁崇焕决战的最好时机。

于是皇太极决心以下,立即吹响号角,率领麾下兵马向北绕了个大圈,又向东方运河方向而去。

袁崇焕所部辽东铁骑追击了一番,自然赶不上满洲八旗的轻骑兵,任由皇太极从容赶到运河之侧,将何可纲部、尤世威部赶走,接出莽古尔泰、阿济格等率领的满洲右翼四旗人马,又从容离去。

这皇太极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示威,专门从广渠门城下通过,饶遍了半座京师,这才向西北奔驰而去。

姬庆文见经过今日整整半天的血战,终于赶走了皇太极,立即兴高采烈地走到崇祯皇帝身侧,笑道:“皇上天威,皇太极果然望风奔逃,真是可喜可贺……”

姬庆文原以为自己这马屁拍得十分及时,却没料到换来的却是崇祯皇帝恶狠狠的白眼:“鞑子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将一座京师视为无物,有什么可喜可贺的?”

原来是站在广渠门上的崇祯皇帝,见皇太极这样耀武扬威地从自己面前离开,已是气得浑身发颤,自然没有一星半点的好心情,呵道:“朕在这广渠门上亲冒矢石,文官们却在城中享福,这成何体统?传令京中三品以上文武官员,全部到这广渠门上,朕要训话!”

第一七七节 互相撕咬

文武百官以为城外赶走了皇太极,皇帝必然心情大好,召集百官上楼,即便不会大加赏赐,总也要勉励一番。

却不料崇祯皇帝满脸的怒火,龙椅都没有被搬上来,而是焦躁不安地不停原地转圈踱步,就连他一向敬重的老师孙承宗也只能肃立一旁。

官员们见状,立即收起脸上的笑容,忐忑不安地按照官位顺序站好,静静等待皇帝的训示。

崇祯皇帝越是恼怒,官员们便越是做出这副萎靡不振的样子;而一看到他们这副萎靡不振的样子,崇祯皇帝便更加恼怒。

他刚要开口说话,锦衣卫指挥使骆养性一步一挪地走到皇帝面前,报道:“皇上,城外蓟辽督师袁崇焕、宣府总兵满桂、大同总兵侯世禄、昌平总兵尤世威、大名府知府卢象升等求见,要不要传他们?”

满桂打了败仗、袁崇焕抗旨不遵,崇祯其实是都不想见他们的,然而卢象升却是崇祯想要见上一见的。

于是,崇祯皇帝便传旨,令袁崇焕、满桂、侯世禄、尤世威等人会同卢象升,上广渠门门楼觐见。

这几人无论胜败,今日一场血战厮杀半天,都已是身染血尘、满面硝烟,让崇祯皇帝已涌到嘴边的责骂之辞硬生生咽了下去,脸上神色虽然还不甚好看,嘴里却已松了口,说道:“诸位爱卿为国杀贼,真是辛苦了。”

他话音刚落,却听满桂怒气冲冲说道:“皇上,臣拿大明的钱、吃大明的粮,理应为大明浴血捐躯。然而有些人的做法,实在是寒了臣的心,也辜负了圣上的期望。”

“你把话说清楚了,你说的是谁?”崇祯的怒气瞬间被满桂的这几句话重新调起,两道眉毛拧成一团,追问道。

满桂毫不胆怯,伸手朝身旁一指,说道:“臣说的就是他,袁崇焕!”

“你这话怎么讲?给朕说说清楚!”崇祯又道。

“这还用说吗?皇上,臣作战不利,寻求支援。他袁崇焕不帮臣共同抗敌也就罢了,居然还令属下发箭射臣……我等都为大明江山社稷而战,他袁崇焕这么做,等于将臣逼到了绝路之上……”说着,满桂一个血性汉子的声音中,居然带了哭腔,“臣麾下数千子弟,得不到友军的支援,只好再次转向奔赴广渠门,不免再同皇太极血战一场……现在……现在活着还能喘气的,只剩下不到三百人了……”

袁崇焕却丝毫没有被满桂这声情并茂的语言打动,冷冷说道:“是你满桂没有能耐。谁让你这么轻松就被皇太极击败的?要不是依仗皇上天威,你满桂早就被满洲鞑子全部歼灭了,还轮得着你在这里诉苦卖惨?”

满桂是最基层的兵丁出身,为人处世极为易怒粗鲁。

他听了袁崇焕这几句冷嘲热讽,又想起往日的一些夙愿,顿时怒不可遏,伸出一只沾满了鲜血和征尘的大手,一把拽住袁崇焕的衣领,骂道:“袁崇焕,你得意什么?你这一辈子,就不会打败仗了?打了败仗,就不去向别人求援了?”

袁崇焕到底是个读书人,修养要比满桂好得多。

他只轻蔑地看了一眼眼前这个再熟悉不过的曾经的同伴,冷笑道:“我当然会失败了,但失败了便要同对手死拼到底,绝对不会向别人求援,更不会冒着将友军的阵型冲散的危险,去把别人拖下水!满桂,我打不过你,可你要是有力气,为何不杀到满洲鞑子阵中,在数万大军之中直取皇太极的首级。那样,袁某还能敬你是条汉子,可你现在,不过是在逞匹夫之勇而已!”

说起打仗,满桂比不上袁崇焕;论起斗口,就更不是袁崇焕的对手了。

满桂被袁崇焕这几句话说得恼羞成怒,却想不出什么对答之语来,急得他挥拳就要往袁崇焕脸上打去。

正在这个时候,却听孙承宗用老迈的嗓音呵斥道:“满桂,你要做什么?还不给老夫撒手?”

孙承宗的话,满桂还是心服口服的,回答了句:“是,师傅”,终于还是放下了拳头,松开了紧紧抓住袁崇焕衣领的左手。

袁崇焕见状,不无得意地冷笑了声:“哼,满桂你……”

“好了!”未待袁崇焕开口,孙承宗便将他的话打断,“你也少说两句,现在皇太极不过是暂时退避而已,依旧还在城下虎视眈眈。你们现在就要起内讧吗?”

满桂赶紧低头认错。

却不料袁崇焕顶嘴道:“老师,您老人家可要看清楚了,这不是内讧,而是他满桂在无理取闹……”

“闭嘴!闭嘴!都给我统统闭嘴!”崇祯皇帝忽然歇斯底里地高声责骂起来,“孙承宗老师,你看看,你看看,看看你都教出了些什么学生!都到这个当口了,还在像两条疯狗似的互相撕咬!这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孙承宗闻言,吓得赶紧哆嗦着跪了下来,谢罪道:“是老臣教徒无方,还请皇上降罪……”

老师既然已跪下了,学生自然没脸继续站着。

满桂和袁崇焕也都一先一后地跪倒在地,却只是一个劲地磕头,没有说什么谢罪的话。

其余站在广渠门门楼之上的官员,因大多有田产在京师城外,都恨袁崇焕等人御敌不利,导致其田产被满洲人侵略而损失惨重,再加上袁崇焕平日里居功自傲得很,颇得罪了些人。

因此这些官员乐得看皇帝的雷霆之怒降临到袁崇焕和满桂头上,无不置身事外、静观其变,连一个出头劝说两句的都没有。

这时姬庆文忽然想到自己还是孙承宗的徒弟,还是袁崇焕和满桂的同门,便赶紧上前半步,拱手说道:“皇上,眼下皇太极离城不远,还不是计较这两人功过得失的时候。就请皇上先将这两人的罪过放一放,让这两人戴罪立功如何?”

崇祯皇帝虽然冲动易怒,却也不是笨人,自然知道姬庆文这话说得有理,便也顺水推舟道:“你这狗才,这一两年挺长进的,办事得力,说话也有分寸。还不替朕,将孙老师扶起来?”

说罢,崇祯又对满桂和袁崇焕说道:“你们两个看看,跟着孙老师学了那么久,都是一品的武将了,居然还比不上姬庆文这个五品官,丢人不丢人?你们也给我起来吧!”

袁崇焕和满桂听皇帝褒扬姬庆文,心里都不服气,然而刚才崇祯皇帝确实是听了姬庆文的劝,才没有立即处置自己——这样的人情,他们两人不接都不行,便只好起身垂头,说了个“是”字。

却听满桂又道:“皇上,微臣手下的兵马,经过这样一场血战,已是伤筋动骨、不堪一战,还请圣上能够俯允我军入城休整。”

崇祯沉着脸,说道:“败军之将,还敢进城休整,不怕城里的百姓羞臊尔等么?你手下还有多少人马?”

满桂答道:“回圣上,能动的,只剩下不到两千人了,这可都是同我出生入死许多年的兄弟啊……”说着,满桂竟嚎啕大哭起来。

方才广渠门下,满桂会同卢象升同皇太极所率的精兵苦苦支撑的场面,崇祯皇帝是亲眼所见的。

现在他又瞧见满桂这样的神态,心中一软,答道:“也罢,你就下去领你的兄弟进城吧,不过你要小心约束军纪,不要闹出扰民的事情来。”

满桂听了,立即破涕为笑,千恩万谢地就快跑着下城楼去了。

卢象升见状,也顺势向皇帝求情,请让麾下新募的“天雄军”进城休整。

崇祯方才见天雄军的战斗力,比起满桂的宣府兵还要更强一些,便也欣然答应了下来。

袁崇焕看皇帝心情转好,便也赶忙伏地求道:“皇上,既如此,那臣也下去领军入城休整,定会严格约束属下,绝对不会袭扰良民的……”

第一七八节 自裁还是显戮,你选吧!

“袁爱卿,你说你会约束属下……可你这话,朕究竟能不能够相信呢?”只听崇祯皇帝冷冷说道。

“皇上……臣诚惶诚恐……皇上乃是英察之主,臣岂敢欺君?”袁崇焕赶忙解释。

“哼!还有你袁崇焕不敢做的事情?”崇祯呵斥道,“朕两次下旨,要你回援满桂,你竟都敢置若罔闻,居然还敢发箭射击友军,这不是欺君又是什么?”

按说皇帝说了分量这么重的话,做臣子的应当立即磕头谢罪,求皇上原谅。

可袁崇焕岂是寻常的臣子,他只觉得自己所做事情异常有理,只不过是皇帝年幼无知不能理解他的一番苦心罢了。

于是袁崇焕耐住性子,放平了语调解释道:“圣上,有道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当时臣并非有意违抗圣旨,而是出于这样的考虑……”

崇祯皇帝不待他接着往下说,“哈哈”大笑两声,打断道:“好一个‘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你的意思是,朕现在要是放你出城,那你就在城外,那朕的命令,你就可以不受了吗?”

袁崇焕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赶紧跪地讨饶:“皇上,臣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当时情势确实是身不由己,皇上且听微臣解释……”

“哼!什么都是你占着理,你袁崇焕是我大明第一名将,你的战法战略,朕当然是没法理解的了。不如这样,满洲鞑子入关,京师内外应当如何防御,不如请你袁督师全权处理好了!尚方宝剑,王命旗牌你本来就有,金牌令箭、调兵虎符你也未必瞧得上,不如朕那块传国玉玺也交给你如何?”

崇祯皇帝越说越是气恼,说到最后,已近乎是在扯着嗓子喷射心中的怒火了。

袁崇焕被皇帝这样一通怒吼,终于服了软,连道:“不敢……不敢……”

可他话说一半,终究不肯彻底认输,又道:“皇上,臣有罪,臣有错,请皇上惩罚臣一人即可。可微臣麾下那些将士,却都是奔袭上千里过来勤王的,还请皇上能够念在他们浴血搏杀了这么长时间,又确实颇有功劳的份上,让他们能够进城休整吧!”

说着,袁崇焕便连磕了几个响头。

不料方才被满桂所感动的崇祯皇帝,却丝毫没有被袁崇焕打动,用牙缝之中挤出两个字:“不行!”

袁崇焕说了那么多好话,换回的依旧是这一句无情的“不行”,立即就被激起粗性来,忽然梗起脖子,用近乎质问的口气对崇祯皇帝说道:“皇上,为什么微臣麾下的将士

就不能进城?为什么满桂率领的败军之师就能进城?为什么卢象升纠集的乌合之众就能进城?还请圣上示下!”

臣子同皇帝说话,怎么能用这样的口气?

门楼之上旁听的官员们听了崇祯帝和袁崇焕这样的对话,吓得心都要从胸口跳出来了,还有几个胆子略小的官员,几乎就要晕厥过去了。

孙承宗有意缓和一下他们君臣之间的气氛,奈何袁崇焕将话说得太死,让他不知从何处插话。

而姬庆文则怕自己要是帮着袁崇焕讲话,搞不好崇祯皇帝迁怒于自己,那自己太太平平做一个有钱人的美梦就要破灭了。

于是广渠门门楼之上顿时陷入了一片死寂,过了许久,还是崇祯皇帝说道:“好!你问得好!你问得朕哑口无言,真不愧是横扫辽东的蓟辽督师!”

袁崇焕此刻也已意识到自己方才说错了话,赶忙谢罪道:“臣方才失言了,还请皇上恕罪……”

“不,你没有失言,你说得都是真心话。既如此,我们君臣今日坦诚相待,朕也有几个问题要问你!”

说着,崇祯皇帝顿了顿,提出了第一个问题:“朕问你,当初毛文龙驻守皮岛,乃是满洲鞑子的心腹之患、在背芒刺,你为何要将他杀了?你是蓟辽督师,难道不知道皇太极是有多么忌惮皮岛这颗钉子,你就敢轻易替皇太极将这颗钉子拔了吗?”

诛杀毛文龙,是袁崇焕矫诏做下的一件大事,虽然有部分原因是为了统一辽东事权,可也掺杂着他同毛文龙之间的私怨。而毛文龙死后,皇太极终于可以解除一切后顾之忧地入关用兵,也是无可争辩的事实。

因此,崇祯皇帝的第一个问题,袁崇焕完全没有办法解答。

又听崇祯帝问出了第二个问题:“你是蓟辽督师,据说辽东有话讲,说是不认得朱皇帝,光认得袁督师。你有这么大的能耐,皇太极发动八旗全部精锐绕过你的防区先西进后南下,你为什么没有发觉半点动向?”

皇太极的动向,袁崇焕是发现了的,只是没有想到皇太极居然会孤注一掷,调集起所有八旗精锐南下,对其军事行动规模的估计不足,因此虽然也给朝廷发了预警,口气却也是不温不火,全然没有预料到会出现皇太极攻击京师的情况。

这一条,袁崇焕多多少少还能辩驳一二。

不料崇祯地第三个问题又紧随而来:“记得朕多次给你下旨,要拒敌于京师之外,要你死守蓟州、通州这几个要害。可你为什么任由皇太极轻松绕

过这几处据点,直抵京城?你这样的部署,是堂堂蓟辽督师应有的吗?”

袁崇焕闻言,立即答道:“是臣准备依靠京师坚城之利,将皇太极主力吸引道城墙之下,再将其一举击溃。皇上,今日攻打我军的满洲右翼四旗确实已被微臣重创了啊!”

“你的意思是朕错怪了你了咯?你既是忠臣,那想必朕就是昏君了?”崇祯语气平淡得好似一汪清水,可语义却是澎湃得仿佛惊涛骇浪。

只听皇帝接着问道:“那朕再问你,你曾经答应过朕,说要五年之内平定辽东,这里你的老师孙承宗、你的同门姬庆文都是亲耳听见的。他们是你的自己人,总不会帮着朕来错怪你吧?既然如此,那朕又要问你了,现在时间已过去两年了,你将辽东平定得怎么样了?嗯?”

袁崇焕赶紧答道:“臣这两年里向北开拓一百里地,收容良民五万人,新募将士……”

“巧言令色!”崇祯帝毫不犹豫地将袁崇焕的话打断,“两年时间,朕就换来了满洲皇太极日益坐大,以至于侵入关内、威胁京师!自我朝正统皇帝以来,又有哪位皇帝,受过这样的奇耻大辱?”

袁崇焕终于意识到自己触怒崇祯皇帝的真正原因了,可他已是后悔莫及,被皇帝一连几个问题闻得哑口无言,汗流浃背。

只听崇祯帝又道:“所谓主忧臣辱、主辱臣死。你袁崇焕让朕受了这么大的耻辱,你还有什么资格在朕面前强词夺理、喋喋不休?哼!好一个主辱臣死,自裁还是显戮,你选吧!”

自裁就是自杀。

显戮就是当众砍头。

崇祯皇帝给袁崇焕的这两条路,竟没一条是活路!

袁崇焕听到这冷冰冰的旨意,脑袋“哄”地一响,顿时一片空白。

他的师父孙承宗听了,赶忙又跪了下去,连连磕头道:“皇上,确实是袁崇焕这小子做得不对,可皇太极还在城外,现在就诛杀大将,实在是于军心不利啊,皇上!”

崇祯皇帝不知为何,已是双目含泪,将孙承宗扶起,用异常冷静而又平和的嗓音说道:“孙老师,这点道理朕还是懂的。可这袁崇焕所作所为实在是太过分了。向他这样的人,如果不杀,今后朕还如何服众?”

孙承宗原本以为诛杀袁崇焕不过是崇祯皇帝一时激愤下所说的气话,却不料这已是综合了数年积怨之后,崇祯皇帝的深思熟虑之举,不免暗暗叹气道:“唉!元素(袁崇焕的字)这条命,看来是保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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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七九节 祖大寿跑了

正在这个时候,却听一旁的骆养性高声惊呼道:“皇上,不好了,城外辽东兵马哗变了!”

“什么!”崇祯皇帝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赶忙快走几步来到门楼边上,凭栏远望,果然看见城下辽东兵马已是阵型大乱,旗帜东倒西歪,更有一票人马约有四千来人直接向东北奔驰而去。

崇祯大惊失色,忙问:“骆养性,这是怎么回事?你给朕说说清楚!”

锦衣卫指挥使骆养性忙道:“圣上,据城外的锦衣卫汇报,说是祖大寿听到袁崇焕督师被皇上杀了,因此畏罪而逃,据说是要返回辽东去……”

“胡扯!这是谁传的谣言?”崇祯厉声喝道,“袁崇焕虽然罪大恶极,但现在不还是好好在这里活着呢?到底是谁传出去的谣言?给我查明真相,此罪当诛!”

骆养性赶忙答应了一声,便立即退了下去。

崇祯是余怒未消,又指着匍匐在地上的袁崇焕道:“袁崇焕,你看看你带的兵,一个个都好像是惊弓之鸟,稍微听说一点风吹草动,就作鸟兽散了。”

袁崇焕已是吓得魂不附体,慌忙磕头谢罪:“臣有罪,臣有罪!”

还是孙承宗反应快,赶忙启奏道:“圣上,辽东铁骑虽然不懂事,可却是现在我朝最大的机动力量,可不能任由他们就这样走散了啊!”

崇祯皇帝这才意识到,眼下满洲鞑子还没有被完全击退,现在依旧不得不依靠辽东铁骑的力量,才能将其逐出关外。

于是崇祯皇帝铁着一张脸,说道:“袁崇焕,现在你一手养的这些骄兵悍将们都跑走了,你说有什么法子,能把他们再叫回来吧。”

袁崇焕依旧惊魂未定,答道:“皇上,祖大寿他们……并不是臣让他们离开的,臣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叫他们回来啊……”

袁崇焕这么说,原本是想不要把话说得太满,多多少少留点余地,可在崇祯皇帝听来,却是别有用心。

只听这位九五至尊冷笑道:“都说辽东只认识你袁督师,不认识朕这朱皇帝。辽东居然还有不听你袁督师号令的吗?难道是要让朕这朱皇帝来求你袁督师不成?”

“不,不,不敢,不敢,臣不敢。”袁崇焕的话已有些结巴,“若是皇上恩准,臣愿意单骑去追逃走的辽东兵马,一定将他们劝回来,继续为皇上效力!”

“哼!你打的好算盘!若是朕放你离开,你回到辽东军中又复有了兵权,恐怕又不会将朕这个天子放在眼里了吧?”

孙承宗听这两人的话越说越僵,唯恐误了大事,便赶忙谏言道:“皇上,不如这样,让袁崇焕这就写封书信,老臣也写一封信,派一个可靠之人,送到祖大寿手里……皇上,祖大寿这人,老臣在他那里也有些情面,他是个粗莽武夫一时脑热而已,看到这两封信,一定会立即回心转意的。”

崇祯想了想,也确实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便答应了下来。

须臾之间,孙承宗和袁崇焕便各写好了一封书信,交到崇祯手中。

崇祯皇帝看也不看,又问道:“信写好了,那可靠之人又在哪里呢?谁肯替朕将这两封书信送到祖大寿手中?”

崇祯环视了一圈站在身边的大臣们,竟没有一个人自告奋勇——他们都知道,祖大寿说到底是被皇帝处置袁崇焕给气走了的,现在要是去强劝祖大寿回来,搞不好会被这辽东的粗人当成撒气的对象,抬手一刀就给杀了……

崇祯见他们一个个畏畏缩缩的样子,顿时又发起火来,骂道:“难道就没有一个人肯替朕分忧的吗?”

他话音刚落,却听孙承宗叹息道:“唉!还是由老臣去跑一趟吧……”

众人闻言一惊——孙承宗面子虽大,可身子却老,以他年近古稀的高龄就这样离开京师,在危机四伏的原野上乱走,出的去,就未必回得来了……

一旁沉默了许久的姬庆文忽然想起孙承宗老师曾经对自己的提携之恩,忽然忘了自己“只想做个太太平平有钱人”的初衷,脑子一热,上前半步,跪倒在地:“皇上,微臣愿意出城走一趟,去劝回祖大寿。”

崇祯皇帝虽然刻薄,却也不愿孙承宗去冒这个险,现在听姬庆文自告奋勇,自然高兴,立即就答应下来,却不免多问了一句:“哦?那你有什么法子能劝祖大寿回来?”

姬庆文想了想,答道:“除了皇上的旨意、孙老师和袁督师的书信之外,臣之前还曾在战场上救过祖大寿的妹夫吴襄、外甥吴三桂,就盼他们能卖臣一个面子,也给自己一个机会吧……”

崇祯皇帝点点头:“没想到尔等之间还有这样一段殊遇,那你就替朕走一趟吧!”

姬庆文听到旨意,立即从地上爬了起来,略一思索,便叫上经验丰富、武艺不凡的陈文昭和天生神力、忠诚老实的黄得功二人,又选了三匹骏马就往城外而去。

在他们面前的,是刚经过一场血战的肃杀战场;是不知何时便会突然袭来的满洲骑兵;是仓皇逃窜、心迹不明的祖大寿——此一去,是凶是吉还在未卜之间。

陪同了姬庆文好些日子的锦衣卫指挥佥事李元胤一想到这里,忽然悲从中来,叫了一声:“姬大人且慢走,让末将陪你一道去,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说罢,李元胤便在顶头上司——锦衣卫指挥使骆养性——疑惑和不解的目光下,匆匆跟在姬庆文的身后出城而去。

打开城门,抬眼所见,便是尚且留在城下,没有跟随祖大寿一同离开的剩余的辽东兵马。

姬庆文曾经同辽东军队并肩作战过一段时间,因此不少辽东将领对他这位袁崇焕的同门师弟十分熟悉,立即跑过来将他围住,七嘴八舌地询问:

“姬大人,袁督师到底怎么了?”

“听说袁督师是被皇上杀了,真的假的?”

“皇上要杀袁督师,孙承宗老督师怎么也不保上一保?”

姬庆文赶忙解释:皇帝召见袁崇焕,不过是要询问他一些作战的事情罢了,并没有下旨处死袁崇焕,现在袁崇焕还好好地活在广渠门门楼之上呢!

姬庆文因有紧要任务在身,也来不及同这些武将再多解释,只是要他们先打扫战场,重新再广渠门下结阵列队,防止皇太极乘虚而入,更不能听信那些没有来历的流言,要一心一意为朝廷效力,不能丢袁督师的脸面。

交代了一番之后,姬庆文便又快马加鞭,朝祖大寿逃走的方向紧追而去。

一路之上,姬庆文满脑子都在思考这样一个问题:皇帝在广渠门上召见袁崇焕,其中的内幕,是只有朝廷之中最枢密的三四十位大臣才知道的事情;就算这样的机密被泄露,那也不可能会被第一时间就传到城外的祖大寿耳中——到底问题出在哪里呢?

姬庆文一路思索,一路寻找着祖大寿大军在地上留下的马蹄印记向前狂奔追击。

数千人共同行动的速度再快,那也比不上三四个人的小队。

姬庆文一行追击了一个多时辰,所幸路上没有遇到什么阻碍,便追上了祖大寿部的尾巴。

也不知是不是习惯使然,祖大寿照例让吴襄、吴三桂父子担任殿后。

而吴氏父子受过姬庆文的大恩,又听说他带来了孙承宗和袁崇焕的书信,便毫不耽搁,快马加鞭,护送姬庆文跑到了祖大寿本人跟前。

第一八〇节 悬崖勒马

祖大寿一路仓皇奔逃,听说姬庆文前来先是一惊,以为他是奉命过来追杀自己的,后来又听说他只带了三两个随从,这才放下心来,勒住马匹,让姬庆文等人从容赶上,开口便问:“姬大人,袁督师到底怎么了?”

姬庆文却不急着回答,说道:“祖将军,这里不是说话地方,你看,前头有座破庙,我们不如到那边去细谈如何?”

祖大寿有些迟疑,说道:“姬大人对我的妹夫、外甥都有大恩,末将不应该乱说,可我们现在就要回辽东去,就怕朝廷派兵来追杀我们。大人,你有什么话就边走边说吧……”

姬庆文一面走,一面想:我是要将祖大寿劝说回去,要是连劝他停步到破庙里说话这点小事都做不到的话,又谈何劝他回去呢?

于是姬庆文仔细想了想,说道:“祖将军过虑了,朝廷若是想要追杀将军,又怎么会派我这几个人过来?更何况朝廷即便想要追杀,我朝之内,除却辽东铁骑之外,便再没有精锐骑兵,又有谁能追的上你呢?还有,祖将军一路奔逃,前头要么是明军严密把守的山海关、要么是尚在满洲人手里的喜峰口,朝廷想要为难祖将军,又何必急于一时呢?”

这几句话,是出城之前李岩教给姬庆文的,果然就将祖大寿这个一勇之夫给说服了。

只听祖大寿长叹口气,说道:“末将其实也是六神无主,想着先跑出来再说。姬大人是个实诚人,末将正好可以向大人请教一条出路。”

姬庆文听祖大寿语气已经软了下来,便笑着点头道:“我来找祖将军就是为了这件事情,我还带来了孙老师、袁督师的书信呢。”

祖大寿听了这话,眼前一亮说道:“姬大人何不早说?走,我们就到前头那座破庙里去。”

祖大寿虽然答应暂时停步,却毕竟还不放心,命令麾下军士将这座破庙围了起来,这才略觉安心,同姬庆文联袂走了进去。

进庙一看,这才发现这里既不是佛教寺庙,又不是道教观宇,而竟是魏忠贤的一座生祠——大殿之上摆放的一座塑像虽然残破不堪,只剩下残肢断臂,然而面容倒还十分清晰,同在白云观里发现的那九座藏有财宝的塑像面容还真有几分相像。

看到这几座塑像,姬庆文脑海之中禁不住冒出一个念头来:白云观内埋藏的魏忠贤的塑像数目之所以是九座,难不成是因为他自号为九千岁吗?

姬庆文正胡思乱想着,祖大寿却忙不迭地在他耳边催促道:“姬大人,你不是带来了孙老督师和袁督师的书信吗?在哪里?不如先给我看看?”

姬庆文“哦”地一声,便将书信从怀中掏了出来,递给了祖大寿。

却不料祖大寿是个睁眼瞎,斗大的字认不满一升,只好又将拆开了的信封交给吴三桂,这才由他这个颇通文字的武进士外甥代为诵读起来。

孙承宗和袁崇焕的书信的大意其实都差不多,一则是批评祖大寿听信谗言,擅离职守;二则要他这就挥军返回京师,听从皇帝和朝廷的指挥;三则要他加倍努力继续同满洲鞑子作战,立下战功之后,替袁崇焕赎罪。

祖大寿听吴三桂把这两封信念完,表情变得异常凝重,问道:“姬大人,看信里说,我们袁督师确实是犯了罪了,只不过罪不至死而已。可袁督师分明将攻打广渠门的满洲四旗人马重创之后一直赶到了运河边上,怎么看有功无过啊,皇上为何要惩罚他呢?”

姬庆文赶忙将皇帝给袁崇焕定的四条罪向祖大寿等人介绍了:

一是信口开河,妄言五年平辽;二是矫诏擅杀,杀害皮岛总兵毛文龙;三是疏忽大意,放纵满洲八旗南下进关;四是违抗圣旨,没有听命回援满桂——这五条罪过每一条都是死罪,皇帝现在只是拿住袁崇焕而没有将他立即处死,已然是开恩了。

却不料祖大寿对这些罪名全都不以为然。

五年平辽——现在时间过去连两年都不到,打仗时候常有绝地反击、反败为胜的,说不定前四年没有动静,到第五年一场决战,就把满洲八旗全部歼灭了呢!

杀毛文龙——那毛文龙本来就自以为了不起,自恃皮岛孤悬海外,将令、君命一概不听,心情好了出来偷袭一下、心情不要了就猫在岛上不挪窝,辽东将领里头看不惯他的人有的是,杀了他反而大快人心!

纵敌入关——袁崇焕是蓟辽督师,不是兵部尚书,更不是内阁首辅,管住满洲人不突破关宁防线也就是了,还管的着喜峰口的事情吗?分明是那边的守将无能,才让满洲鞑子轻易入关。

拒不回援——那是满桂没本事,打不过对手,就要“打落了牙齿和血吞”凭什么让别人来给你擦屁股,居然还敢在皇帝面前告刁状,分明就是不要脸!

这祖大寿是个粗人,他这些反驳的理由虽然浅显直接,却也居然句句在理,让姬庆文没法反驳。

正在这时,却是陈文昭开口说道:“祖将军,我叫陈文昭,我的名字,你该听说过吧?”

祖大寿一愣,想了想,忙道:“听说过,听说过,曾经的浙兵游击将军嘛!说来惭愧,陈将军在和女真鞑子拼命的时候,我祖大寿还在忙着逃命,吓得屎都拉在裤子里。”

陈文昭眉头一皱,说道:“祖将军过谦了。陈某也是懂得一些军务的,因此有几句话,想问一问祖将军。”

“请问。”祖大寿道。

“那就请问祖将军,你这一去,要往哪里去?”

“回辽东,当然是回辽东。”祖大寿不假思索地说道。

陈文昭便又问:“怎样回?是打败满洲鞑子经过喜峰口,再打败蒙古鞑子然后返回辽东?还是跟朝廷撕破脸皮,攻破山海关再出关?”

“这个……”陈文昭一句话便把祖大寿问住了,“总有办法的吧……我军先北上去,走一步看一步……”

“好,祖将军英明神武,麾下将士肋生翅膀,就算能飞过山海关好了。那返回辽东之后呢?又当如何?”陈文昭又问道。

祖大寿想了想:“辽东地方广大,养活我手下这些兵马绰绰有余……”

“那么然后呢?”陈文昭忽然抬高了声音,“然后祖将军就要同时面对满洲和大明的夹击。到时候祖将军是准备同时对抗朝廷和满洲呢?还是准备投靠满洲鞑子?”

“我……我怎么可能投靠满洲鞑子?陈将军不要胡说!”祖大寿被陈文昭的最后的问题吓得满头大汗,慌忙否认,“我祖大寿就是断了脑袋,也不可能投靠满洲鞑子的!”

话说到这里意思已是很明确的了。

于是姬庆文总结道:“祖将军,你不是笨人,知道现在脱离朝廷,就只有死路一条。皇上那边已然开恩,就当将军此番擅离职守之事不过儿戏而已。只要将军悬崖勒马,这就返回京师,我姬庆文可以保证,皇上是绝对不会为难将军的。”

一旁的吴襄和吴三桂父子,脑子要比祖大寿机灵许多,也冷静许多,不用姬庆文刚才说那几句话,便已参透了其中的利害,也赶紧上来帮腔。

终于,祖大寿算是回复了冷静,带着一脸严肃的神情说道:“好,那我就相信姬大人一次,这就返回京师,再同皇太极决战,努力赦出袁督师!”

听了这话,姬庆文一颗悬在半空的心终于落地,却也没有单独行动,而是会同祖大寿一道,重新整顿兵马,沿原路返回了广渠门下。

如此这般,崇祯二年(天聪三年)十一月二十日的太阳,终于依依不舍地落入了地平线内,结束了这波澜壮阔、诡谲难测的一天。

第一八一节 凶多吉少

第二天为了稳定军心,崇祯皇帝便从前几日筹集来的两百多万两银子里,取出三十多万两,又是赏赐、又是设宴,算是犒劳城内外作战的兵士,用以体现浩荡皇恩。

可这么多时候受赏的官员里,已是少了本应该是主角的蓟辽督师——袁崇焕。

对将士而言,吃喝拿钱就是吃喝拿钱,而对皇帝来说,这却是他万几宸函的一部分。而待崇祯皇帝完成了这项必不可少的工作之后,紧接着又开始了另一项工作——开会。

开会议论的自然是军务了。

崇祯皇帝为舍去进宫入宫的麻烦,便就选在广渠门门楼之上,除孙承宗、韩旷、钱龙锡、周延儒、温体仁等几位内阁学士之外,还召集了领军作战的满桂、侯世禄、尤世威、卢象升等几位领军武将,而姬庆文虽然位卑职小,却也被皇帝特旨安排参会。

对在广渠门门楼之上开会,姬庆文是颇有些顾虑的——昨日崇祯皇帝刚刚拿下袁崇焕,城外便传出了袁崇焕已被斩首的谣言,可见广渠门人多嘴杂,不是一个商议机密事务的好地方。

然而既是皇帝的主意,姬庆文虽然心中不安,却也没法更改或是阻止。

因有前一日袁崇焕被皇帝缉拿的事情发生,因此广渠门上的会议开得异常沉闷,众人都不敢发表意见,只听老督师孙承宗一人部署。

按照孙承宗的看法,十一月二十日京师一战之中:广渠门一战我胜敌败、德胜门一战我败敌胜,两相抵消,双方是实力变化不大。

因此皇太极因兵力绝对数量减少,导致其更加不可能攻破京师城墙,京师实际上已经解除了危险。即便如此,皇太极在关内一天,那对京师的威胁就存在一天,依旧不能掉以轻心。

所以,孙承宗拿出的办法,是京师上下依旧戒备如常,只有且静观敌军动向——若是皇太极胆敢贸然攻击京师,那就以所剩下的全部机动力量全力攻打;若是他准备出关,那就在后方尾追,尽量造成和扩大其兵力损失。

孙政宗这样的部署,崇祯皇帝其实是不满意的。

要知道,皇太极入侵到了天子脚下,已经是朝廷的奇耻大辱了,现在非但不能将他们赶出关去,反而只能静候其自行离开,这样实在是太过保守、太伤面子了。

然而现在崇祯皇帝即便能拿出什么主动出击之类积极的决策,也没有人可以替他领军实施——因为无论从人望、年龄、经验、统御能力来看,最适合统领全军作战的袁崇焕,已被关在锦衣卫的诏狱之中。

与此同时,皇太极那里也正在召开会议。

经过德胜门、广渠门的两场血战,满洲八旗虽然元气未伤,然而损失也同样不小,特别是同袁崇焕辽东铁骑交锋的的满洲左翼四旗,伤亡超过四成,战斗力已是大大降低。

面对这样的情况,以皇太极的精明,也知道自己是绝不可能攻下京师的,那摆在自己眼前的就只有两条路——第一,乘着明军还没有有效应对措施之前,就下令全军携带此次进关后抢夺的财物,退出关去;第二,先伺机攻打一下明军,将其重创一番之后,再退出关外。

这两条路其实是一条路,无非是走法上有些差异而已。

于是皇太极又征集了一下意见:以范文程为首的汉人主张应当见好就收,尽量保存实力,可以立即返回辽东;而莽古尔泰、阿济格、豪格等人,因在同袁崇焕交手时候吃了大亏,因此主张再同明军打上一打,然后再行撤退。

这回,皇太极采纳了满人的意见——毕竟听京师里传来的可靠消息,对他威胁最大的将领袁崇焕已被崇祯皇帝革职拿问,而战斗力最强的辽东铁骑也因此军心不稳,以至于闹出了祖大寿擅离职守的闹剧。

因此,在休整了整整五天之后,崇祯二年(也就是天聪三年)十一月二十七日,皇太极再次集合大军,开始攻击京师守军。

这次,因满洲八旗各有损失,因此皇太极未将八旗兵力分隔开来,而是由自己统一提调,选取八旗之中没有受伤的精锐主力一万余人直扑京师——而其攻击的目标也十分直接,就是驻扎着辽东铁骑的广渠门。

皇太极很明确,就是想要乘主帅袁崇焕不在辽东军中的大好时机,全歼(或者至少是重创)这支同自己纠缠了十余年的大明王朝最精锐的机动部队。

广渠门外,没了袁崇焕的统一提点,谁也无法压服全军主力,只能将辽东铁骑分成三部——一部由祖大寿统帅,一部由何可纲统领,另一部则被暂时划拨给满桂指挥。

这三人之中,祖大寿和何可纲长期共事,还算有些默契,可他们两人却都对满桂颇为不满,恨他在崇祯皇帝面前告袁崇焕的状。

这几个人,都是老督师孙承宗带出来的,他自然知道其中的利弊,然而这也是眼下唯一可行的法子了。

因此,这三人谁都不愿为他人作嫁衣裳,各自为阵安营扎寨,就连探哨都懒得派自己人担任,以至于锦衣卫的探子传来战报,说皇太极全军来攻时候,满洲八旗的兵锋已在不过五里之外了。

满桂、祖大寿、何可纲三人貌合神离地所谓“商议”了一番之后,便仿效几日之前袁崇焕的方法,排列了一个“品”字阵型。

只不过原本袁崇焕由何可纲突前列阵、满桂坐镇中央、祖大寿在侧后接应的阵型,换成了祖大寿突前、何可纲在后、满桂在正中坐镇。

而祖大寿对满桂心怀不满,列阵之时,暗中命令麾下将士向后退缩了二十步,反而让本该充当中坚的满桂部,极为显眼地突出在了最前边。

以皇太极的作战经验和犀利目光,怎么会看不出明军这一变化,他丝毫没有犹豫,立即命令麾下八旗精兵吹起号角、鸣响战鼓,一边射箭,一边纵马向满桂奔驰而来。

满桂原以为皇太极会率先攻击突前列阵的祖大寿,却没想到皇太极居然会向自己径直杀过来。这让满桂有些始料不及,短暂的犹豫之后,满桂索性命令麾下将士向皇太极所部发动反冲锋,想要将局面打乱,尽力拖住皇太极。

到时候敌军攻击受挫,何可纲、祖大寿自然会发兵攻打皇太极的两翼。

于是满桂大喝一声,仗着自己武艺不凡,手持大刀一马当先便向前冲杀而去。满桂身边的亲兵家丁,以及他从宣府带来的老兵见状,也赶紧催动胯下马匹,紧跟着冲了出去。

然而那些新编在满桂麾下的辽东铁骑们——从游击、参将这样的中高级军官,一直到旗总、百户这样的小军官,一直到平头苦大兵——都对满桂积怨甚深,没有一个听从号令跟着一道冲杀过去的,就仿佛面前的厮杀,同他们没有什么必然的关系一样。

而满桂所能指挥的亲信人马不过二三百人而已,又怎么会是万余八旗精兵的敌手?

不过转眼之间,这位宣府总兵便淹没在满洲八旗精兵的人山人海之中……

崇祯皇帝照例在广渠门门楼之上观战,看到这样的场面,禁不住询问起身旁的孙承宗来:“孙老师,这是怎么回事?满桂想要自杀么?”

孙承宗气得颔下的胡须都张了开来,皱着眉头说道:“这是辽东铁骑在有意报复满桂,任由满桂孤军冲阵,真是该死!”

骂了两句,孙承宗又惋惜起来:“哎!满桂怕是凶多吉少,今日就要为国捐躯了吧……”

短短几天时间,孙承宗的几个门生之中——袁崇焕获罪下狱,、赵率教阵亡,眼看满桂也是危在旦夕,怎能不让这位大明的忠贞老臣心痛、心酸?

第一八二节 危在旦夕的辽东铁骑

崇祯皇帝虽然不通兵法,却也看出了其中的诡异,当即让孙承宗写好了军令,绑在箭上,分别令神射手射到祖大寿、何可纲面前。

这两份军令语气极为生硬,让祖大寿、何可纲两人看了,不敢有丝毫迟疑,旋即挥动麾下大军,分两路向皇太极两翼突袭而去。

这时候满洲八旗编制的优势就体现了出来。

皇太极见两翼敌军袭击过来,只同身边亲兵略招呼了两声,便有正蓝旗、镶蓝旗两面大旗向左翼何可纲部方向移动,正红旗、镶红旗两面大旗则向右翼祖大寿部方向移动。

跟着大旗移动的方向,两蓝旗兵马、两红旗兵马便也跟着分别向两翼移动,开始同眼前的明军交战。

而皇太极则继续亲率正黄旗、镶黄旗、正白旗、镶白旗四部,在歼灭了满桂之后,继续向前攻击突前列阵的明军。

这些明军本来就是临时划拨给满桂指挥的,现在满桂又已阵亡,更加群龙无首,完全没有有效组织,只能各自为阵,在两黄旗、两白旗精锐的冲击之下坚持了没有一刻钟便死的死、伤的伤、逃的逃,被解除了战斗力。

作战进展如此顺利,让皇太极喜出望外,也不安排所部兵马休息,便立即调转方向,去支援正蓝旗、镶蓝旗两旗人马攻击何可纲部。

何可纲正同这两旗满洲兵马打得不可开交,眼前忽然来了皇太极亲自带领的四旗主力,又怎能支持得下去?开始且战且退地向祖大寿那边靠拢。

祖大寿面对在之前几日的战斗中损耗不小的正红旗、镶红旗两部人马,倒是颇有一些优势,打了多半个时辰已对两旗兵马占了不小的上风,若不是满洲八旗以作战英勇顽强著称,祖大寿早已将其击溃了。

然而这个时候,何可纲部靠拢过来,又带来了另外满洲六旗兵马,相当于让祖大寿面前对手的压力瞬间加大了三倍,饶是他英勇善战、麾下辽东铁骑精锐异常、又有吴襄吴三桂父子在旁辅助,可依旧被皇太极亲率的八旗精兵打得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

崇祯皇帝和孙承宗在广渠门门楼上看得清楚,立即下令尤世威、侯世禄率领大同、昌平两镇兵马前去支援。

然而大同兵、昌平兵的战斗力本来就不及满洲八旗和辽东铁骑,又在之前的战斗之中受了不小的损失,根本就不是满洲八旗精兵的对手。

皇太极是何等精明睿智之人,早就看出这两支过来支援的所谓生力军,不过外强中干而已,便下令点了正黄旗、正白旗两支精锐分别抵挡住他们并不犀利的攻击,自己则继续挥动大军攻击眼前的祖大寿、何可纲部。

这样,在广渠门下出现了这样的情况——

何可纲、祖大寿、侯世禄、尤世威部似乎是在从各个方向围攻满洲八旗,可八旗精兵却视围攻为无物,不但能够从容应付各方攻击,更能腾出手来重点攻打辽东铁骑。

——这样的局面,与其说是明军在围攻满洲八旗,不如说是满洲八旗以“中心开花”的战术大量消灭明军。

皇太极重创、进而歼灭明军关宁铁骑的计划,正在逐步实现之中。

崇祯皇帝居高临下,看得是忧心忡忡,询问孙承宗道:“孙老师,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城外的官军,岂不是要被满洲鞑子杀光了?要不要派京师内驻守的三大营兵力前去支援?”

皇帝此言一出,立即有人附和:“圣上英明烛照,若是现在派京营兵马出去,一定能够克敌制胜,将满洲鞑子一举消灭。”

孙承宗赶紧阻止道:“皇上,不可如此用兵。”

京师营的战斗力,孙承宗是再明白不过的——如果京师营的战斗力能够对付得了满洲八旗精兵的话,又何须召集关外的辽东铁骑进京勤王呢?

现在京师营如果轻易脱离京师城墙的保护,擅自出城应敌,那说不定就会被皇太极率领的满洲精锐全部消灭。那样一来,京师之内便没了最后的守护力量,皇太极便能不攻自破、取下京师了。

然而这样丧自家威风、涨别人士气的话,孙承宗是不能直接当众说出来的,只能斟酌着语句说道:“皇上,支援祖大寿他们固然重要,可坚守京师才是根本,眼下还不能派出京师营兵士。”

“可也不能任由满洲八旗,将城楼之下的辽东精锐全部消灭了啊!若是没了他们,将来谁还给朕守护辽东?”崇祯皇帝语气极为着急。

孙承宗叹息道:“皇上,辽东铁骑的军饷,在大明朝内都是最高的,他们累受国恩,为国捐躯也在情理之中。皇上也可以放心,祖大寿、何可纲都是猛将,皇太极就算勉强将他们消灭,恐怕也要崩坏一口好牙,到时候皇太极就更加没有兵力攻击军师了。”

孙承宗这几句话说得极为冷静,可话语之中却隐隐带着几分酸楚和痛苦——毕竟关宁防线,连同辽东铁骑,都是孙承宗一手打造出来的,他也不愿看到这么一支苦心经营了许久的精锐之师,就这样被损耗在京师城下。

广渠门门楼之上感同身受的还有一人,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姬庆文手下的将领陈文昭。

陈文昭乃是“戚家军”的一员,万历元年戚家军在浑河一役之中,被满洲兵马全部歼灭,只留下他一个奉命去报信的军官苟活下来,若不是姬庆文出巨资重新召集组建“戚家军”,说不定这支威震南北的传奇之师就要淹没在时间的洪流之中了。

因此,当随同姬庆文一道在广渠门上守候的陈文昭看见城下那一幕的时候,已是急得咬牙切齿,终于还是忍不住对身旁的姬庆文说道:“大人,辽东铁骑乃是我大明的一支劲旅,就这样被满洲鞑子灭了,岂不可惜?”

姬庆文蹙眉道:“当然可惜了,可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陈文昭表情凝重得仿佛墓碑上爬满的青泥苔:“姬大人,办法不是没有,只是需要冒一点险,而且还要皇上下旨,全城官兵配合才行。即便如此也未必就有十成把握……”

“没有十成把握?那究竟能有几分胜算?”姬庆文立即问道。

“六成……吧!”陈文昭说道。

其实辽东军中,姬庆文在这几日也结交了几个好朋友,更何况他也不希望师傅孙承宗的苦心打造的这支精锐如此这般就损失殆尽了。

于是姬庆文咬了咬牙,下定决心道:“陈将军有什么办法,你先快告诉我。容我向皇上启奏之后,再由圣上下最后的决心。”

陈文昭点点头,赶紧将自己仓促之间想好的办法,向姬庆文说了。

姬庆文一边听,一边想:这办法虽然冒险,然而一旦成功,不仅能将辽东铁骑从覆灭的阴云之中解救出来,说不定还能取得意料之外的战果。

因此姬庆文听了陈文昭的计划之后,略略咀嚼回味一番,便赶紧跑到崇祯皇帝勉强,将这颇要冒些风险的计划同皇帝讲了。

陈文昭的打算风险不小,若是别的皇帝未必能够同意,可崇祯皇帝却是历史上出了名的急躁冲动,觉得此计或许真的能有扭转乾坤之效,便顾不得其中的风险了,立即就答应了下来。

倒是孙承宗老成持重,觉得这样的战法或许管用,可一旦搞砸了,搞不好会造成更大的损失,因此向姬庆文叮嘱了一遍又一遍,反反复复排除了其中可能的风险之后,才让姬庆文下去实施这一战术。

第一八三节 谁打开的左安门

祖大寿不愧为辽东悍将,面对女真大汗皇太极亲自组织的重点攻击,足足支撑了一个多时辰,依旧在同对手英勇奋战。

而正是有了祖大寿的苦苦支撑,他的友军——何可纲、侯世禄、尤世威等人,才有了喘息的机会,能够勉强支持到现在。

皇太极这边却是不慌不乱。

他同辽东铁骑交手过不知多少回,对辽东铁骑的战斗力是再清楚也不过了——这支军队能在漫山遍野除了虎豹豺狼,就是生死对手的辽东立足,其战斗力必然是能够同八旗精兵并驾齐驱的。

而面对这样的队伍,只能用温水煮青蛙的方式,慢慢消耗其兵力、士气和斗志,而若要发动猛烈攻击,则极有可能使其爆发出全部战斗力,搞不好狗急跳墙之下将自己反咬一口。

故而皇太极并不急于催促麾下八旗精兵向祖大寿等人发动最后的突袭,而是下令在继续保持同对手的接触、防止其转移逃跑的基础上,发挥满洲骑兵善于骑射的特长,远程攻击对手、慢慢消耗其战斗力。

这样十分稳妥却略显保守的战略,导致了战场局面的进一步发展。

正当皇太极信心满满地自以为大功告成之际,忽然有探马传来情报:京师广渠门旁的左安门已被打开。

皇太极听到这样的消息顿时一愣,光秃秃的头皮下那颗精明的大脑旋即飞快地运转起来——

左安门乃是京师外城东南方向的一座城门,通过这座城门便如通过广渠门一样,是能够进入京师外城的,而攻入外城之后,便能登上城墙,进而可以十分方便地攻打京师内城、外城各个角落。就算明军用重兵把守城墙,那也能够在外城寻找到火炮之类的攻城器械,一样有机会将内城城墙攻破。

因此来说,左安门的忽然开启,相当于是在京师严密完整的防御体系上开了一个显眼的血口子,露出了重大的破绽,给了满洲八旗攻破京师的大好机会。

故而皇太极听到这样消息的时候顿时变得异常兴奋,可他这样的兴奋持续了没有一秒钟,便立即冷静下来,开始考虑第二个问题:左安门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被打开?

要知道现在统领京师防御作战的不是什么昏头昏脑的书呆子、也不是什么蛮闯蛮干的武夫,而是老督师孙承宗,他用兵的能耐和本事,比起袁崇焕更加老练高深,又怎么会犯这种放任城门打开的低级错误?

既然不是

明军最高统帅层的命令,那就一定是其他人私自打开的城门?

“莫非是……”皇太极在同辽东铁骑交手的枪林弹雨之下,居然禁不住自言自语起来。

无论如何,城门被打开了就是被打开了,就算是明军故布疑阵的欲擒故纵,皇太极自信凭借满洲八旗骁勇无敌的战斗力,也能够将计就计地杀入京师城中。

而唯一要担心的,便是孙承宗这个老谋深算的老督师,会不会在其中设下什么阴谋诡计……

于是皇太极决定将八旗军队暂时交给莽古尔泰、阿济格、豪格和李永芳等人暂时统领,自己则带了几个亲信卫士,脱离大队人马,亲自去往左安门侦查敌情。

皇太极所在的位置距离左安门不远,纵马疾驰不过一盏茶功夫,便远远望见了这扇在京师外城城墙东南角上的城门。

却见左安门果真如探报所称:两块厚重的木门不知怎的倒伏在地面之上,露出一个左安门颇为宽阔的门洞,而门洞两侧却没有什么重兵守护;城墙之上虽然也插着战旗、部署了火炮,却因左安门在城墙角上,这些火炮并不能对攻城兵力形成交叉火力,相对而言属于易攻难守的一座城门。

再向城门之内望去,却见宽阔的城门之内并没有组织起什么像样的防御兵力,却见百十来个兵丁正在努力将倒在地上的城门扶起,而他们无论怎样使尽全力拖拉抬扛,那两扇厚重的城门却依旧纹丝未动,似乎是被牢牢钉在地面上一般。

“原来是左安门坏了,这才开的门!可京师这种要害之地,城门又怎么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损坏了呢?难不成是……”

此刻皇太极陷入了左右为难的境地:

现在京师城门因损坏而豁然洞开,然而其中发生了什么情况,至今晦暗难明,在这样情势不明的情况下贸然闯入左安门,极有可能中计或者中伏。

而另一方面,这样的冒险一旦成功,就能一举攻入大明京师,实现当年瓦剌太师也先在土木堡之战后也没有达到的成就。而攻入大明京师,虽然不至于骤然就能改朝换代,却也能在大明这头巨象的喉咙上狠狠咬伤一口,这可是千载难逢的良机啊!

想到这里,皇太极血液里流着的爱新觉罗家族天生的冒险精神开始逐渐沸腾起来,他将左安门又观察了几遍之后,终于下达了命令:命八旗上三旗——正黄旗、镶黄旗、正白旗及正红旗人马立即脱离同辽东铁骑的

颤抖,到左安门下集合;剩余四旗人马则继续牵制何可纲、祖大寿等人。

满洲八旗人马令行禁止、来去如风,转眼之间便已在左安门外列阵。

皇太极见兵马到齐,又犹豫了一阵,见左安门内确实没有伏兵的迹象,这才鼓足勇气,吩咐麾下专司传令的军士,吹响号角、擂动战鼓,命令手下四旗精兵,径直向左安门内冲杀而去。

左安门城墙上守城的明军见满洲骑兵冲杀过来,赶紧射箭放枪,向城下攻击。可是因为左安门地形利于攻击而不利于防守,城上远程火力没有办法充分展开,因此并没有让满洲骑兵遭受多大的损失。

皇太极原本十分担心对手忽然打开左安门,乃是诱敌之计——先在左安门两侧城墙上设下伏兵,再吸引自己贸然攻击城门,最后伏兵尽出,全力攻击自己。

可看现在左安门周边守军的作战强度,即便这就是明军预先设下的埋伏,那皇太极也能视其为无物。

于是皇太极信心大增,命令传令兵更加响亮地吹响号角、更加密集地擂动战鼓,催促着前方的八旗精兵奋力向京师内城杀去。

那些还在试图修复左安门的明军兵士们,见满洲骑兵气势汹汹地冲杀过来,连装模作样的防御动作都来不及摆出来,便作鸟兽散一般逃入内城去了。

因此这四旗五六千精兵毫不费力,便杀入了左安门内,进入了梦寐已久的京师外城。

然而当他们正要继续向深入推进、扩大战果之时,却发现以前出现了一道自己无法逾越的鸿沟——一道真真切切,存在于现实当中,没有半点修辞夸张的鸿沟!

只见左安门内,不知在什么时候,挖掘出了一道一人来深、两丈来宽的壕沟,而壕沟之内,则站了无数明军。

此刻领军作战的满洲将领名叫岳托,他是大贝勒代善的儿子,因代善被姬庆文所部的火枪队打伤无法亲自领军,便由他暂代其父统帅正红旗兵马。

岳托今年年纪已过三十,论起行军打仗的本事,纵然不如他的父亲代善、也不如叔父皇太极,却也是一员经验丰富的战将了。

他见到这样的情况,第一反应便是其中必然有诡计,因此不敢草率进攻,也没有立即推出左安门,而是做出了眼下最为恰当的选择——命令麾下兵士保持阵型,切忌轻举妄动,再派出得力亲信,立即向大汗皇太极报告这边的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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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八四节 银子砸出来的壕沟

皇太极原以为明军最多不过会在左安门内设下埋伏而已,而明军现在战斗力最强的部队,都被自己牵制在广渠门一线,这些伏兵绝对不是满洲八旗精兵的对手,只要自己下死命令同对手拼死决战,城内埋伏的明军便会很快被击溃。

却不料从前方传来的战报却是左安门内出现了一条鸿沟,而明军可能的埋伏竟都潜伏在鸿沟之内。

这就未免有些太奇怪了点。

首先京师乃是大明都城,也是最为繁华的城池,又怎么平白无故地在左安门内出现偌大一条壕沟呢?

其次这条壕沟是为了阻挡满洲八旗骑马冲入城中,那负责防御的明军将士,应该在壕沟另一侧列阵,而不是自己躲藏在深沟之中,这样固然是阻碍了对手的攻击,然而自己攻打对手,不也是会异常麻烦吗?

这两个疑点,就连见多识广的皇太极在仓促之间都没法猜透,左思右想之下,皇太极还是决定自己亲自去侦查一番,才能探明实情。

于是皇太极便不再继续呆在阵后坐镇指挥,在身旁几十个亲卫“巴图鲁”(满语勇士)的护卫之下,冒着并不密集的箭矢,也跟着进入了左安门。

皇太极分开众军,来到阵前,果然看见面前十来步开外有一条颇深颇宽的壕沟,深沟之中却满是严阵以待的明军——这些明军既不进攻、也不撤退,却用一种不安而又期待的眼神死死盯着眼前的满洲兵士们看。

皇太极目测了一下,见这道将左安门堵死的壕沟里的明军,数量怎么着也得有两千多人,却猜不透这些人用意。

正在他略有迟疑之时,明军突然打出旗号,只见两面丈余见方的大旗上用金线分别绣了一个“姬”字、一个“戚”字,虽然是在壕沟之中随风飘扬,却也是十分引人注目。

皇太极身边的“巴图鲁”鳌拜见到这两面大旗是分外眼红,赶紧对皇太极说道:“大汗,这便是打伤大贝勒的明军的旗号!”

皇太极闻言一惊,赶忙招来代善的儿子岳托,问道:“这两面大旗,你认不认识?”

岳托立即答道:“认得,认得。叔汗,这就是打伤我阿玛的明军蛮子的旗号,他们火器厉害,你可要小心了!”

一听到“火器”两个字,皇太极立即紧张起来,疑心几天之前,自己率军追击祖大寿时候,在通州城门口遇到的就是这队兵马。

十余年在战场之上出生入死养成的明锐嗅觉,让皇太极忽然感到了巨大的危险,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却。

与此同时,沟堑之内指挥作战的姬庆文也看见了突然出现在阵前的皇太极,立即命令麾下火枪手集中火力向皇太极射击。

他命令下得虽快,可皇太极的行动速度也不慢,早已退到阵后,让这一阵排枪只扫倒了百十来名满洲骑士,并没有命中大汗皇太极。

皇太极见状,也赶紧命令全部八旗骑兵,这就张弓搭箭,向壕沟内的明军放箭射击。

这时候,壕沟的作用就显现出来了——满洲八旗虽然居高临下,可射出的箭矢却完全没有办法射中壕沟之内的明军。

原来是陈文昭自万历元年浑河之战之后,就始终在思考对付满洲八旗精锐骑兵的万全之策。他想来想去,只有凭借火器之利,再在有利地形的充分掩护之下,才能在对阵满洲骑兵时候占有绝对的优势。

然而这样地形却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就算寻找到了有利于自己的地形,以满洲骑兵的狡猾精明,也未必会上这个当,贸然向已然布防严密的敌军发起攻击。

因此,与其被动地寻找有利地形,不如自己主动创造优势。

所以陈文昭辞去朝廷武官不做之后,便拿着朝廷的抚恤银子,去义乌开设矿场,除了安置阵亡将士子弟之外,顺便也能学习一些挖掘壕沟、构建阵地之法。

这样的方法,陈文昭练习了十几年,终于在崇祯二年派上了用场。

他见左安门下正有一块平地,这块平地多年受到京杭大运河河水的滋润,已变得十分松软,便建议姬庆文派人将地上的砖块全部搬开,再就地挖掘壕沟——这壕沟要在有限的时间之内,挖掘得越深越好、越宽越好。

旁人或许还猜测不透陈文昭的打算,可姬庆文却是从后世穿越而来的现代人,小时候《地道战》、《地雷战》、《平原游击战》这样的战争片看得不少,早就猜出了他的用意。

因此姬庆文在征得了孙承宗的允许之后,便在最短的时间之内,召集起全城所有的兵马、百姓,操持起能够使用的全部工具,立即动手在左安门内开挖壕沟。

为了提高工作效率,姬庆文许诺无论是谁,只要能挖出十斤泥土,立即就赏他一两白银!

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听到“泥土换白银”的消息,京城之中立即聚集起一万多人、将近两万人的队伍,手中拿着铲子、铁锹、铁钎等物件,立即就大肆挖掘起来。有的人找不到称手的工具,就连家里烧饭做菜用的菜刀、锅铲、铁锅等物件都拿了出来,为的就是赚姬庆文口中许诺的白花花的银两。

如此这般,待皇太极花费了一个多时辰,从与祖大寿的战斗之中脱身之后,又派兵杀入左安门之时,门内原本平坦的地面上,便已然出现了一条一人多高、两丈多宽的壕沟。

为了这条壕沟,整整花了三十万两白银——陈文昭计划中的对满洲骑射手的有利地形,与其说是一铁锹、一铁锹挖掘出来的,不如说是一锭银子、一锭银子砸出来的!

幸好这三十万两白银,说好了是从几日前筹集的军饷里面支出,否则非把姬庆文心疼死不可。

而姬庆文见这条壕沟规模如此宏伟,光自己手下这五百精兵进入作战,未免有些大材小用了。于是他便请皇帝下旨,立即调集起左安门附近所有的神机营将士,总数也有两千来人,各自手持火枪、火铳,进入沟堑之中,准备对付杀入城中的满洲骑兵。

对面的满洲骑兵因骑在马上,身处壕沟之内的明军,却处于他们射击的死角之中,无法直接瞄准,而只能向天空发射,冀望着见识划出一道抛物线后,能够向下坠落地命中壕沟之内的明军。

这些大字都认不得几个的满洲骑兵,显然不会解一元二次方程,他们朝天射击的精度、力度、准度完全没有办法保证。因此满洲骑兵人数虽多、射速虽快,却只造成了壕沟之内明军微不足道的伤亡。

而明军则充分发挥火枪、火铳直线射击威力巨大的优势,纷纷开始装填火药,向满洲八旗的战马、骑士身上射击而去,转眼间就打死打伤了数百满洲骑兵,更让满洲八旗本来十分稳固的阵型,难以避免地产生了混乱。

在这种混乱之中,忽然有一个满洲骑兵情急之下忘记了皇太极的军令,催动胯下战马,便往壕沟之内跃去。

却不料这壕沟又深又陡,战马跃入壕沟,双腿站立不稳,一下子跪倒在沟堑底部,将骑在马背上的骑士掀翻在地。

这名满洲骑兵尚未反应过来,便有身边几十把刀剑,将他砍成了肉酱!

而其他明军将士,则在继续向壕沟之外的满洲骑兵射击。

就这样,原本意气风发杀入左安门的满洲四旗精锐,陡然之间在这条莫名其妙出现的壕沟之前,落了下风,战斗形势立即被逆转了!

第一八五节 斩首行动

这样翻云覆雨一般的变化,要是寻常将领早就已经懵了,可皇太极毕竟是堪同袁崇焕平起平坐的优秀将领,面对这样的情况,立即做出了最为恰当的决定——全军后撤。

然而后撤也是一门学问:打了败仗的兵马,士气正在最低落的时候,如果撤退得没有组织、没有章法,便会导致队伍“树倒猢狲散”一般分崩离析。

所谓:善谋者不战、善战者不败、善败者不亡。

而率领满洲八旗的皇太极,即便不是一位“善谋者”,至少也是一位“善战者”,更是一位“善败者”。

只见他为了防止撤退时候发生混乱,命令所有骑兵全部下马,先将战马全部赶出左安门,剩下的兵士才慢慢列队向后方撤退。与此同时,不论到底能有多少效果,所有兵士继续向壕沟之内 射击,多少也能压制一下对手的火力。

而为了稳定军心,皇太极特意以大汉之尊,在几个亲信“巴图鲁”的护卫之下,在全军阵中殿后。

而那几个“巴图鲁”也不负“勇士”之名,在死死护住大汗皇太极的安全的同时,还不忘将躺在地上已经阵亡了的同伴身上的盔甲脱下,胡乱披在自己身上,用以阻挡明军火器的攻击。

在壕沟之内指挥作战的姬庆文,原本就没有全歼满洲八旗精锐的打算,能打到现在这个对手知难而退的局面,他已经是谢天谢地了。

可现在他却发现女真大汗皇太极竟突然之间暴露在自己面前,正是一个采取“斩首行动”的好机会。

于是姬庆文赶紧命令麾下火枪手,立即向皇太极方向开枪齐射。

他手下的这些火枪手,大多远远见过皇太极的容貌,知道他便是女真大汗,只要打死或者抓住他,便能换来几辈子都享用不尽的荣华富贵。

因此这些火枪手们,无不怀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扣响了手中那支西洋进口而来的火枪的扳机。火枪后膛击锤相碰,两块燧石在猛烈的撞击下迸出火星,点燃枪膛之内填充满了的火药,火药爆燃引发的气体将堵塞住枪口的子弹迅速推出,随着一声声“砰、砰、砰”的枪响声,两百颗子弹便向皇太极身上直飞过去。

而这些子弹虽然是用铅灌注而成,可飞行的时候却分明带上了铜钱、白银、黄金的声音,划破满是硝烟的空气,结结实实打在那群护卫皇太极的“巴图鲁”身上——得亏他们方才都拿了重甲披在身上,这才没有被子弹打穿。

以姬庆文之前的经验,古代火枪的穿透力远远不及后世的步枪,对手身穿重甲确实有可能挡住子弹。然而子弹的威力却还在,依旧能够发挥动能的威力,将被命中的敌军打倒在地,甚至造成其骨骼的断裂受损。

然而今天却是一个例外。

原来是护卫皇太极的这些勇士全都精于相扑摔跤,人人吃得膘肥体壮、个个练得膀大腰圆,抗击打能力自然也要比寻常人强上许多,因此子弹的威力虽大,却也不能彻底解除对方的战斗力,没有能够阻止他们护送皇太极向城外撤退的行动。

陈文昭一颗想要一报当年“浑河之战”全军覆没之仇的心肠火热,知道这是活捉皇太极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因此来不及同姬庆文商议,便纵身跃出壕沟,抽出随身宝刀,同皇太极身边的“巴图鲁”勇士们厮杀起来。

姬庆文见状大惊失色,唯恐陈文昭寡不敌众,便赶忙命令麾下所有将士放下火枪、抽出倭刀、爬出壕沟,同满洲勇士开展近身肉搏。

这些满洲勇士果然是身经百战,他们人数虽只有三五十人,可面对经过戚继光兵法训练的五百精兵,脸上却丝毫没有怯意,同样抽出腰间弯刀,聚集在皇太极身边,且战且退地向左安门外后撤而去。

姬庆文眼看皇太极就要退出城门,同八旗主力部队会和,立即命令身边的贴身护卫自己的黄得功道:“得功,你此时不发威更待何时?抓住前面的皇太极,皇上封你做个一品大官!”

黄得功是个实诚人,听到有官可当,顿时被吊起心气,杵着手中特制的铁棍,便从一人来深的壕沟之内一跃而出,迈开大步便往皇太极方向冲去。

皇太极身边一名勇士见黄得功气势汹汹杀来,知道他必然不好对付,唯恐被此人冲乱了阵型,竟不顾生死地脱阵而出,仗着自己手里一口比寻常满洲勇士更长、更宽、更重的弯刀,便同黄得功一对一较量起来。

黄得功本就天生神力,又师从陈文昭学习了当年俞大猷流传下来的长枪枪法,武功已经是练到十几个人围攻都难近其身的地步。

然而对面那个满洲武士却是毫不怯场,手中弯刀招式虽然朴实无华,却是招招致命,使出浑身解数向黄得功身上劈砍而去。

黄得功原本一心想要活捉皇太极换个极品大官做做,却没料到会被这个满洲鞑子缠住,稍一分神,手臂上便被弯刀削出了几道口子,只好将活捉皇太极的心思稍微放一放,开始专心同面前的对手厮杀。

姬庆文也没料到对手之中,还有人能同黄得功打个五五开,不禁有些讶异、又有些吃惊,抬头注目望去,却已分辨出此人身份——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号称满洲第一勇士的鳌拜!

几天前,姬庆文击败代善时候,就是鳌拜出手搭救,否则他现在已将代善这位满洲大贝勒俘虏了。

而今日,鳌拜竟又要来搭救皇太极了!

姬庆文岂能容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得手,立即命令在壕沟之内助战的京师神机营兵士爬出壕沟去阻截皇太极。

可这些神机营兵士,却被壕沟之外姬庆文所部同满洲八旗互相厮杀得昏天黑地、血肉横飞的场面给吓住了,吓得说什么也不敢同对手贴身厮杀。

姬庆文真恨崇祯皇帝赐给自己的那口“天子剑”不在身边,否则便要亲自仗剑,诛杀这几个畏首畏尾的神机营军士。

就是这一刹那的耽搁,女真大汗皇太极终于在身边忠诚善战的“巴图鲁”勇士的护卫之下,从左安门内出门,来到京师城外,同上三旗及正红旗军士会和一起。

这四旗兵马虽然在左安门内吃了败仗,可并没有受到多大人员损失,兵力依旧远远超出姬庆文所部五百乡勇团练。

因此在前厮杀的陈文昭见状,立即恢复了冷静,带着几分不甘和失望,咬牙切齿地命令全军将士停止追击对手,就在左安门内列阵。

而黄得功却依旧在同鳌拜厮杀,这两人交手了有一盏茶的功夫,双方身上都受了伤,却还在奋战不止。

又杀了一阵,鳌拜偷眼见皇太极已然安全撤出左安门,忽然向后方一跃,平举弯刀护住胸口,用略显生硬的汉语说道:“住手,你这蛮子倒也是一手的好功夫。不过我家大汗已经撤走,我的任务便已完成,这场架是我打赢了。”

说罢,鳌拜便“哈哈哈”仰天大笑起来。

黄得功根本没有听清鳌拜所说的话里的内容,只觉得他的笑声太难听了一些,又想到自己活捉皇太极、升任一品官、迎娶白富美的梦想就是被眼前这个满洲大汉破坏的,顿时胸中一阵火气,抄起手中铁棍,便往鳌拜脑袋上打去。

鳌拜没想到黄得功出手这样凶横,来不及左右闪避,而是慌忙举起弯刀想要去格挡对手手中的铁棍。

却不料这根铁棍之上,黄得功使出了十二分的力气,顿时将鳌拜手里的弯刀打断,又余力未消地狠狠打在鳌拜肩膀上,将这位“满洲第一勇士”打得趴在地上,一口气喘不过来便晕了过去。

第一八六节 算什么英雄好汉?

此刻皇太极已然退出了左安门,回到自家队列之中,胸中自然恢复了几分底气,便重新回过头来,朗声对追击到左安门口却再不敢出城的明军说道:“这位将军便是前几日打伤本汗哥子代善的将军吧?还未请教高姓大名。”

姬庆文没料到皇太极的汉语说得这么流利,便赶紧回道:“在下姬庆文,阁下便是满洲大汗皇太极了吧?今日一战,你是侥幸逃脱,今后相逢,你恐怕就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了。”

皇太极这位女真大汗气量倒是大得很,笑着答道:“今日本汗是吃了姬将军的亏,不过山高水长、兵凶战危,今后姬将军同本汗相遇之时,就未必能有好的准备和这样好的运气了。”

姬庆文方才为了追杀皇太极,自己手下的精干将士都已跳出壕沟,又将手中的火枪换成了倭刀,面对皇太极没有半点优势——只要皇太极下令三军上马,向城内猛冲过来,姬庆文手下这些徒步步兵,是绝对没有办法抵挡八旗骑兵的冲击的。

因此姬庆文并不想因言语之辩惹恼了皇太极,故而斟酌了一下语句道:“大汗的话,我记下了。不过大汉今天率万余八旗精锐冲击在下,却只打了个平手,大汗其实也谈不上一个‘胜’字。不如就此罢战息兵,来日再战如何?”

说着,姬庆文便轻轻朝身后挥了挥手,示意麾下乡勇团练立即返回沟堑之中严阵以待,防止皇太极向自己发动突然袭击。

皇太极见状——一是自重身份,不愿以女真大汗至尊偷袭眼前这个五品官;二是他在仓促之间也确实是想不出什么破解火枪、壕沟这一组合的法子。

于是皇太极思索了一下,点头答应道:“也好,你我厮杀一天,已是人困马乏,今日便收兵好了。不过姬将军,本汗还有个不情之请,能否请你放了我手下这个勇士?此人随我南征北战,本汗实在舍不得他就这样殒命敌手。”

说着,皇太极便一指晕倒躺在地上的鳌拜。

若是寻常的情况,像鳌拜这样的猛将,明军将领怎么可能就这样轻易地送还给皇太极呢?

可姬庆文却是个开了上帝视角的穿越者,知道历史上的鳌拜会成长为一个权倾朝野的权臣,甚至一度威胁到清朝康熙皇帝的统治,像他这样有野心的人,放在敌军阵营里,或许在将来能够发挥出别样的作用。

于是姬庆文故作为难的样子思考了一番,终于点头道:“那好!这位勇士忠心护主,我也是很佩服的,这就还给大汗好了。”

说着,姬庆文便让黄得功将鳌拜摇醒,便让他自己走到皇太极身边去。

那鳌拜受伤不轻,特别是右肩膀被黄得功的铁棍打断了肩胛骨,一条粗壮的手臂仿佛杨柳的垂枝,无力地随着他脚步的移动在身体一旁摆动。

姬庆文看鳌拜这所谓“满洲第一勇士”被自己打成这副狼狈的样子,又是得意、又是好笑,正要开口说两句装逼的话,却见鳌拜脚下忽然一个踉跄,竟然扑倒在地。

姬庆文见了一怔,还以为是鳌拜受伤过度,脚下没有力气支撑他那庞大的身体才摔了一跤,却不料鳌拜随即站起,手里却多了一张弓、口中多了一支箭。

原来是这鳌拜咽不下被敌将当场打晕、又生擒活捉的这口气,见地上正散落着几张弯弓、无数箭矢,又想到自己一只手已被打断,便当机立断,在地上打了个滚,用仅存的左手张弓、嘴巴搭箭,便往姬庆文面门上发箭射去。

此时此刻,全军将士都以为战斗已经结束,只有作战经验丰富的陈文昭还在密切关注着鳌拜的动向,见他忽然动手射杀姬庆文,赶忙叫道:“姬大人小心!”

他一面喊叫,一面双腿奋力跃出,整个身体横飞出去挡在姬庆文面前。

鳌拜射出的这支弓箭,原本是要准确命中姬庆文的脸孔的,可被陈文昭这么一挡,却当巧不巧、不偏不倚地正好射中了陈文昭的脖子——箭头从颈后射入,又从喉口透出,箭尖几乎是擦着姬庆文的鼻子掠了过去。

陈文昭受了这样致命的一击,整个身子从半空之中沉沉跌落下去,发出令人恐惧的巨大声音,终于同被硝烟熏得腥臭无比的土地狠狠接触到了一起。

姬庆文见状大惊失色,快步上前,慌忙护住受了重伤的陈文昭。

而在壕沟之内参赞军务的李岩同样看清了情况,也不管自己懂不懂军务,直接下令:“前面那鞑子暗箭伤人,快开枪打死他!”

却不料鳌拜刚才那副有气无力的样子,是自己故意装出来的,他见壕沟内的明军正在装填火药,也来不及射出第二支箭矢,便撒开两腿飞也似地跑到了皇太极身边。

姬庆文这个时候,哪还顾得上什么鳌拜,低头见陈文昭侧着的脖子上青筋暴起、脸上痛苦不堪、口中冒出血沫来,便赶忙召唤道:“军医呢?军医呢?都傻了吗?还不快过来救人?”

两个军医立即从壕沟里爬了出来,见陈文昭伤情这样严重,脸上都挂上了为难而又紧张的表情。

这两人互相商量了一下,由一人将陈文昭扶起,另一人从医药箱中取出一把专门用来剪断箭竿的铰刀,将箭矢从陈文昭的脑后剪断,这才从他正面将这支箭矢拔了出来……

在箭矢被拔出来的那一刻,陈文昭脸上紧张的表情立即松弛了下来,似乎没有方才那样疼痛了。

姬庆文这才略微有些放心,叫黄得功这就将陈文昭抬到壕沟之内,由两个军医小心照顾,而他自己却不知从哪里得来了勇气,怒气汹汹地挺直了身体,对已跑回阵中的鳌拜直骂道:“好你个满洲鞑子,我有意放过你,你却暗箭伤人,这算什么英雄好汉?”

谁知鳌拜恬不知耻地一笑:“是你妇人之仁!怪不得老子!”

说着,他又用满语建议皇太极道:“大汗,这蛮子用兵有一套,还不趁他犯傻的机会,下令将他拿住,以除后患!”

皇太极铁青了一张脸,从死死盯着鳌拜看了足足有两秒钟,忽然伸出手掌,朝他脸上重重扇了两巴掌,骂道:“你做什么?输了就是输了,做这种下三滥的事情,只会惹天下英雄耻笑!”

谁知鳌拜还不认错,捂着被打肿了的脸颊说道:“大汗,我们还没有输呢!你看对面那小子现在没人护卫,大汗这就下令将他射成刺猬,明军群龙无首必然可以一举击溃。大汗,你就下命令吧!”

“你给我住嘴!住嘴!”皇太极已是火冒三丈,随手抽出身边一名护卫腰间的宝刀,就要往鳌拜脸上砍去。

正在鳌拜命悬一线之时,皇太极忽然想起这鳌拜也是忠诚可嘉,历年来也是出生入死立下了不少功劳,终于还是心软了下来,刀锋一偏,只在鳌拜没有受伤的左肩膀上狠狠砍了一刀。

鳌拜没想明白,自己立了这么大的功劳,几乎将整个局面扭转过来,为什么大汗皇太极还会重重责罚自己?

可他刚要上前理论,便被皇太极命令身边几个勇士将他推了下去。

却听皇太极又道:“姬将军、姬大人,这都是些不识时务的莽夫肆意妄为,不是本汗的本意,还望姬大人见谅。”

他这语气之中,俨然将姬庆文作为可以同自己平起平坐的人物,正在诚心实意地征求自己的谅解。

第一八七节 陈文昭,死了

姬庆文一想到皇太极在历史上的地位,又听他语气平和,心里略微好受了一些,可陈文昭毕竟是自己的心腹,他受了这样的重伤,又岂是可以轻易原谅的。

于是姬庆文沉着脸说道:“好了,战场上面你死我活,没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不过我胡说一句:有怎样的奴才,就有怎样的主子……有这样不守规矩的奴才,就足可见这主子也不是什么守规矩的人!”

姬庆文此言一出,皇太极尚未生气,可他身边的将领和护卫却早已耐不住性子,开口骂道:“你是什么东西?竟敢这样辱骂大汗?”

姬庆文随即回道:“可见我没有说错,有不守规矩的奴才,就有不守规矩的主子。我正同大汗说话,你们几个奴才凭什么插嘴?”

皇太极听了无以反驳,用轻而坚定的语气斥责道:“还不闭嘴?嫌今天丢人丢得还不够吗?”

他见身边众人齐齐噤口,这才抬头又对姬庆文说道:“好了,姬大人,今日一战我军虽未占到便宜,可能结识大人这样一位英才,也不算是一无所得了。所谓‘强将手下无弱兵’,想必那位受了伤的将军,也是姬大人手下一员干将了!”

说着,皇太极从身边一名护卫手里接过一个包裹,远远掷到姬庆文面前,说道:“这是我们满洲人打猎时候,专门治疗刀剑伤和野兽咬伤的灵药,用熊皮和辽参制作,论起疗效再好也没有了,不知能不能救那位将军的命。”

说罢,皇太极向姬庆文拱了拱手,便领军退了回去。

此刻姬庆文手中没有更多的兵力,又担心陈文昭的伤情,哪有心情去追击皇太极,捡起药包便跳回壕沟之内。

却见陈文昭正躺在一片血泊之中,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似乎已是奄奄一息。

姬庆文看到陈文昭这番模样,记得眼中都要淌下泪水来,赶紧将皇太极给他的药包拆开,见其中尽是些膏药,便病急乱投医似的取出一贴,敷在陈文昭受了伤的脖子后头。

这膏药果然甚是管用,陈文昭方才还在冒血的伤口顿时止住了血,脸上也恢复了一些生气,张口先咳嗽了两声,喷出些血沫来,这才缓缓张开眼睛:“姬大人,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姬庆文见他还能说话,更觉放心,忙微笑道:“陈将军居然还认识在下,那就好,那就好。将军且慢说话,先稳住元气,慢慢调养再说……”

陈文昭微微摇摇头,说道:“我是战场上九死一生走过来的人,知道这样的伤是决计救不活的……”

姬庆文听了一怔,这才想到现在是古代,没有输血技术、也没有除菌消炎技术,别说是什么破伤风的免疫药了,至于外科手术更是扯淡。

因此陈文昭要害的颈部受了这样严重的贯通伤确实是凶多吉少,危在旦夕了。

可这样的话,姬庆文是难以启齿的,只能安慰道:“陈将军,不要紧的,这皇太极倒也实在,有了他的好药,你一定能够恢复如常的。”

他见陈文昭的眼神有些暗淡,又慌忙补了一句:“陈将军,戚家军还等着你去扩大规模,恢复往日的风采呢!”

听到“戚家军”三个字,陈文昭眼神之中立即有了神采,嘴角露出微笑,口中拌着血花说道:“姬大人能替我了结重建戚家军的心愿,我陈文昭已是死而瞑目了。可我还有一件事情,要求大人去办,大人一定要答应我……”

“什么事情?我一定答应,一定答应。”姬庆文忙不迭地回答道。

陈文昭咳嗽两声,说道:“戚家军现在只开了个好头,可兵力还太少,大人一定要照着戚继光老将军的兵法,募齐三千五百人的满编,这样才是真正的戚家军啊!”

说着,陈文昭又剧烈地咳嗽起来。

姬庆文见状,泪水夺眶而出,忙道:“这样大的事情,我一个人怎么能做得好?陈将军先别说话,等休养好了身子,还是你招兵训练,我出钱就是了……”

陈文昭来不及姬庆文把话讲完,又道:“大人,这件事情,普天之间除了你没人能做好……这是我临死之前的一点希望,大人就答应了我吧……”

姬庆文听他说得凄惨,赶忙点头答应下来。

陈文昭见状不胜欣慰,淌着鲜血的嘴角都禁不住露出了微笑,却又忽然想起另一件事情,用越来越微弱的声音说道:“大人,还有我留在义乌县里的那些子弟,他们都是戚家军的传人,请大人……请大人……”

他的话越说越轻,到最后已是气若游丝,让人几不可辨。

可他话中的涵义,姬庆文却是知道得一清二楚,咬着下嘴唇用力点着头。

陈文昭的视线越来越模糊,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忽然调集起仅存的全部力气,伸出左手用力拍了拍姬庆文的肩膀,说了句:“拜托了。”

随着这三个字话音落定,陈文昭终于结束了他这短暂而又波澜壮阔的一身,带着几分遗憾、几分期冀永远闭上了双眼,抬起的左手也无力地垂在了地上。

这是姬庆文穿越到明末之后,第一个同他关系密切之人离开人世,偏偏还是他亲眼目睹着陈文昭的生命,一点点在自己眼前流逝而去的。

这样的经历,让他瞬间恢复到了二十一世纪那个有些懦弱、又有些脆弱的程序员的状态,再也经受不住这样的打击,情绪终于崩溃下来,立时放声大哭起来。

他手下那些乡勇团练大多对陈文昭这个严肃而又严格的将官充满了敬畏之情,如今他离开人世,就好像自己被抽去了主心骨一般,又听姬庆文哭得这样伤心,也都忍不住掩面抽泣起来。

一时之间,左安门内此起彼伏着痛哭流涕之声,让见者伤心、闻着落泪。

…………

左安门一场血战,大明朝廷投入了辽东、宣府、大同、昌平等所能调动起的所有机动力量,又投入了京师三大营中最精锐的神机营,虽然打退了女真大汗皇太极亲自率领的满洲八旗主力,却也造成了左安门被彻底破坏、总兵满桂阵亡、各部分兵力伤亡泰半的巨大损失。

而若将时间点前移十天,更有山海关总兵赵率教阵亡、蓟辽督师袁崇焕下狱,喜峰口、遵化、蓟州、通州等据点或被攻陷、或被围困、或被放弃,而喜峰口至遵化一线以及山海关守关兵力损失殆尽。

而京师周边田土庄园尽为满洲骑兵所劫掠,百姓死走逃亡者不计其数,堪称一场悲剧。

而满洲方面,皇太极所率精锐八旗兵士损失也接近四分之一,大贝勒代善被打成重伤,其余阵亡或者受伤的战将不计其数,所幸此次进关劫掠了不少粮草金银,也不算全无所得。

然而此次进关作战,兵力上的损失,却是满洲人除却攻城作战之外少有的,特别是在同姬庆文所部的两次交锋之中,虽然自己兵力上占有明显的优势,却并没有占到什么便宜,反而损失不小。

因此皇太极思前想后,觉得再也无力发起什么像样的进攻了,于是便召集起大军,运送着一路抢来的财物,重新沿着通州、蓟州、遵化、喜峰口的线路,只留下少数兵马驻守据点,便原路退回关外。

至此,崇祯二年年底,一场轰轰烈烈的战役,终于缓缓降下了他那沾满了鲜血和硝烟的帷幕。

这场被后世称为“己巳之变”的重大事件,虽然没有彻底动摇大明朝廷的统治根基,却也从此宣布——满洲人的威胁,已不再仅仅局限于辽东,而成为一个能够影响天下大局的重大问题。

第一八八节 硝烟落定

京师保卫战之中,明军的损失远远大于满洲八旗。

其中山海关、宣府这两支论强悍仅次于辽东铁骑的军队,随着领军总兵赵率教和满桂的阵亡,也随之烟消云散。而侯世禄、尤世威所部大同、昌平两镇兵力的战斗力本来就十分羸弱,经同满洲精锐的血战之后,也基本失去了战斗力。至于卢象升仓促之间召集起来的“天雄军”也是损失惨重、不堪重用。

唯一损失不大的姬庆文手下的苏州织造衙门团练,则因人数太少,也难以担负起反攻、追击皇太极的重任。

而唯一依旧拥有较强战斗力的祖大寿、何可纲部,又曾经因为袁崇焕下狱之事,闹出过战场哗变的丑闻,眼下只能尽量安抚羁縻,难以立即投入战斗。

因此大明朝廷只能颇为无奈地坐视满洲皇太极带领八旗精兵,从喜峰口从容而来,又从喜峰口从容而去,直到半个月之后祖大寿所部渐渐安分下来,在加上宁夏总兵马世龙率领的主要负责同河套地区蒙古人作战的宁夏兵赶到京师,明廷手中这才又有了机动作战力量。

因此,明军便要收复被皇太极占领的大明关内的城池。

此战由孙承宗亲自领军,而满洲守军则由豪格、岳托、多铎等几个将领率领。

这些满洲将领要么是些有勇无谋的莽夫,要么是些没有独自领军作战经验的小字辈,又怎么会是指挥作战精明老练的孙承宗的对手?

孙承宗带领祖大寿、马世龙两支精兵,只用了十天时间,便收复了关内的所有城池,又在围攻喜峰口三天之后,用里应外合之计,攻破了这处关隘。

至此,形势终于又恢复到了崇祯二年十月之前的情况,至少表面上是这样的。

将满洲兵马彻底驱赶到关外之后,崇祯皇帝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在地上,方才有余力整顿起朝廷里这些尸位素餐的官员们来了——

出了满洲八旗侵入关内的事情,总理朝政的内阁几位宰辅大臣自然是坐不住了,首辅韩旷、次辅钱龙锡、大学士周延儒、大学士温体仁同时向崇祯皇帝递上辞呈,请求辞去内阁职务。

崇祯皇帝经过这场“己巳之变”多少已然看清了所谓东林党,大多是些只知道逞口舌之勇的书呆子,并没有多少实务能力。因此崇祯皇帝毫不留恋地批准了韩旷和钱龙锡的职务,却留下周延儒和温体仁二人在内阁之中继续参赞政务,而首辅大臣的宝座,自然是坐到了资历更老的周延儒的屁股底下。

而温体仁自认为自己才识、能力都不在周延儒这个老头子之下,已然开始密谋篡夺周延儒的首辅之职了。

此外,军事失利,主持朝廷军务的兵部尚书王洽自然是没有什么好果子吃。还有闹得国库亏空,险些发不出饷银的户部尚书毕自严,也同样倒了霉。再加上这两人都是东林党人,崇祯见了就愈发生气。

于是这两位做官还算清廉的大臣,就这样被崇祯皇帝朱笔一挥,押送到菜市口斩首示众了。

其余官员则是有升有降。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孙元化代摄京师神机营事务颇见成效,被崇祯皇帝钦点升为山东巡抚。而保举孙元化有功的徐光启,则被升为礼部尚书。这两位,都同姬庆文颇有几分交情,他们的升迁,对姬庆文是一件颇大的利好之事。

领军的将领之中,侯世禄、尤世威、马世龙、何可纲这几个将领,虽不论作战战果如何,却毕竟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大多官升一级。

而祖大寿此人虽然做出了战场哗变这样骇人听闻的事情,可现在他手下的辽东铁骑,却是大明朝规模最大、战斗力最强的一支军队,朝廷想要牵制和对付皇太极依旧不得不依靠祖大寿的力量。因此崇祯皇帝虽然并不情愿,却还是只能以戴罪立功的名义,对祖大寿既不封赏又不责罚,仍旧让他返回原地镇守辽东。

而原本坐镇锦州,统领辽东事务的蓟辽督师袁崇焕,虽然暂时保住了一条性命,却被羁押在诏狱之中,没有立即论处罪过。

袁崇焕的老师孙承宗经过这一场纷争,已是身心俱疲,见情势暂时稳定下来,便要辞官回乡。

然而现在朝廷里面,没有一个人可以代替孙承宗主持军务。

崇祯皇帝为了留下这位老督师,特旨晋封孙承宗为兵部尚书、加太师职衔,加封孙承宗的儿子为世袭锦衣卫指挥佥事,又答应孙承宗只管朝廷军务,其余杂事一概不管。

太师之职乃是位极人臣的极品官职,大多用以抚恤过世的朝廷重臣,而在整个大明历史上,活着就被封为太师的,便只有权倾天下的第一权臣张居正而已。

这样隆厚的恩遇,是孙承宗所无法拒绝的,只好勉为其难地答应下来,开始主持朝廷军务,恢复宁远-锦州-山海关一线的防御,同时还要弥补蓟州-喜峰口一线防御的缺口。

这样繁杂的工作,仅凭孙承宗这一个年逾古稀的老人自然是十分辛苦的,急需几个得力的帮手从旁协助。

而其中最合适的人选非姬庆文莫属了。

然而在左安门一战之中,陈文昭死后,姬庆文便一蹶不振,一时之间再也提不起兴趣去办理什么军务,便推举了整军经武颇有心得的卢象升去帮助孙承宗,而他自己则成天同他招募的乡勇团练待在一起,就等着皇帝下旨放他返回苏州。

这样到了崇祯二年的十二月中旬,驻守在京师外城的姬庆文终于等来了皇帝召见他的旨意。

于是姬庆文便又在李元胤的护送之下,沿着京师这条自己走了无数遍的通道来到了崇祯皇帝的寝宫乾清宫之内。

此刻离“己巳之变”已经过去了十几天,该办理的政务已经吩咐下去、该处置的大臣都已处置完毕,因此崇祯皇帝的心情虽还不甚好,却也恢复了不少。

他见姬庆文进来,立即下旨免除虚礼,又赐了座位,才对姬庆文说道:“经此一役,大明朝廷的脸面算是丢光了,可你这狗才办事倒还算得力。你说吧,你想要什么赏赐,尽管开口,只要不过分,朕一概答应。”

以姬庆文在战场上的表现,崇祯皇帝要论功行赏也是题中应有之意。

关于这点,姬庆文早已同李岩商量过了,觉得眼下还是先捏住苏州织造提督这个能够切切实实赚取银两的肥差再说。

于是姬庆文便按照同李岩商议好的主意,说道:“皇上,这次满洲皇太极入侵关内,皇上脸上没光,我们做臣子的也跟着丢了人,皇上不下旨惩处就已是皇恩浩荡了,臣又怎敢讨赏呢?”

姬庆文这话倒是出乎崇祯皇帝意料之外,不由得感慨道:“像你这么识时务、懂伦理的好官,如今这朝廷上下是不多了……”

他话锋一转,突然说道:“当时左安门一战时候,听说你同皇太极当面对话,又有不少人说你同满洲敌酋私下媾和,你私放了俘虏了的皇太极麾下的一员猛将,他这才饶你一马,有没有这样的事情?”

姬庆文听了一愣,神经顿时紧张起来,揣度了许久,终于答道:“是有这么一回事,皇上。当时我军已不堪再战,臣也是不得不卖个面子给皇太极,否则我手下这些生死兄弟就要全军覆没了……”

崇祯闻言,用力点了点头,说道:“你跟皇太极说了些什么,朕其实并没有放在心上。你既然今天当着朕的面说了实话,那朕心里便也有了底,自然也就不会为难你了。这个道理,你懂了吗?”

第一八九节 帝王心术

姬庆文还以为崇祯会深究自己同皇太极私下交流这件事情,却没想到这位刻薄急躁、气量狭小的皇帝却在这个节骨眼上,将这件事情轻飘飘地一笔带过,这就有点出乎姬庆文的意料。

可他吃惊了没有一秒钟,便反应了过来——这就是所谓的帝王心术了吧?

要说放在古代,寻常官僚说不定还真的会在皇帝的至高权威之下,被这种帝王之术唬得一愣一愣,直呼天威难测。

可姬庆文却是个从二十一世纪的社会主义新中国穿越而来的现代人,从电视上看到的无数宫斗戏里,就对这种包括收买人心、丢车保帅、明升暗降在内的“帝王之术”再熟悉不过了,更何况他本来就对封建皇权没有多少敬畏之情。

在这个前提之下,姬庆文便能异常冷静地分析起崇祯皇帝的心理来:

自己这些日子在京城之内的做法,包括私下接触皇太极一事,应该是颇犯了几分圣忌的;搞不好自己私取魏忠贤遗产,又未经禀报便分给了朝廷重臣收买人心的事情,崇祯皇帝也已经知道了。而之所以崇祯皇帝没有处罚自己,原因不过是在于自己还能够赚钱支撑明廷日益枯竭的财政而已。

没有永恒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

在现在的情况下,姬庆文的利益和崇祯是高度一致的,崇祯皇帝再怎么急躁、再怎么昏聩、再怎么短视,也是不会拿姬庆文来开刀的。

想清楚了这点,姬庆文心中顿时有了几分底气,试探着说道:“皇上要赐我官职,臣愧不敢受,只想求皇上赏给我另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崇祯皇帝被姬庆文这句话逗起了几分好奇心。

姬庆文见崇祯的思路已被自己吸引过来,便说道:“求皇上赏我一个面子……”

“面子?”崇祯有些疑惑。

“对,就是面子。”姬庆文立即接话道,“就是面子,这几件事情虽然不大,却只有皇上你能够办到。”

“哦?朕的面子真的这么大么?能办的事情不止一件,还是好几件。”崇祯皇帝追问道。

姬庆文答道:“皇上,你是天子,天子自然会有天大的面子了。”

崇祯到底还是年轻,被姬庆文这么一捧,旋即得意起来,微笑着答应道:“好,既然这么讲,朕就赏你这狗才这天大的面子。到底有什么事情,你就讲吧。”

其实在姬庆文听来,皇帝口中左一个“狗才”、右一个“狗才”他听起来是颇不舒服的,可现在姬庆文是“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只能装作听得十分受用的样子,嬉笑着说道:“皇上,臣在江南之所以还能赚几两银子,是因为在同一个叫郑芝龙的海商做生意……”

于是姬庆文便将郑芝龙的情况同皇帝简要介绍了一遍,这才把话引入正题:“郑芝龙这厮在海外同倭人、海盗、奸商们打交道久了,精明得很,恐怕难以羁縻。因此,臣打听到他还有个叫郑成功的儿子,想皇上许他个不大不小的官职做做,也好让郑芝龙能够感念皇恩,一心替朝廷办事。”

所谓“替朝廷办事”,其实是“替姬庆文办事”而已。

崇祯皇帝打了这一仗,手头钱紧得很,一听说郑芝龙是个来财的人,想也不想就答应下来,提起御笔略加沉思,口中说道:“加封海商的儿子,朝廷里那些言官总是要有几句话说的。那朕就封他做锦衣卫镇抚使,特旨允他南京国子监读书,这样的封法地位虽高,却不是什么实差,既在郑芝龙那边交代得过去,又能让朝廷里那些言官少说几句话,朕看还是妥当的。”

说罢,这道圣旨便已写好,交给一旁侍从的太监用印之后,便递给了姬庆文。

姬庆文接过旨意,打开看了一遍,替郑芝龙、郑成功父子谢了几句恩之后,便又说道:“臣第二件事,是想请皇上下旨,撤销东南沿海朝贡贸易,取消勘合制度。”

皇帝万几宸函,崇祯又登极不过两年,大明朝廷里这么许多纷繁复杂的制度,崇祯皇帝还没有全部掌握,对沿海的朝贡贸易制度并不十分熟悉。

因此姬庆文便将这其中的利弊分析了一番,才又建议道:“朝廷发放勘合,造成的是外国来朝的繁荣假象,不过是在粉饰太平而已。实际上却只是得了面子、损失了关税,还抑制了通商。这样的制度,干脆取消了算了,省心省事还能收钱,不知皇上意下如何?”

“省心省事还能收钱”,这三样东西,没一样不瘙到崇祯内心的痒处的,当场就想拍板决定取消海禁和勘合贸易。

然而这两项制度却关系到朝廷的体面,又是前几代皇帝定下来的祖制,崇祯皇帝也不敢就这样草率决定,考虑了好一番,这才说道:“这件事情朕的面子也不够用了……这样,朕让礼部徐光启同内阁几位大臣商量商量,再作决断好了。”

现在内阁的周延儒、温体仁都曾拿过自己的黄金,遇到事情自然不会为难自己。而礼部尚书徐光启则是自己的同党,更加会帮着自己说话了。

因此姬庆文听到崇祯皇帝这样的安排,知道这件事情已经成功了大半。

然而他也清楚皇帝最讨厌臣子结党营私,便不动声色地谢了恩,话锋一转,道:“还有一件事情,乃是臣的私事,也请皇上能够成全。”

崇祯点点头:“什么事情,你说罢。”

“臣有一个朋友,祖上因跟着张江陵老相公(张居正)变法,张老相公坏事之后,他说了几句公道话,便被万历皇上问罪罢官,子孙数代也贬为贱民。因此,臣想求皇上高抬贵手,免除我这位朋友全家的贱籍,也算是了却了她这几代人的夙愿了……”

姬庆文口中的“这位朋友”,指的便是绛云楼里的花魁柳如是了。

不知怎的,崇祯皇帝听到张江陵(张居正)的名字居然激动起来,说道:“得庸相百,不若得救时之相一也。张居正是我大明两百余年最顶尖的能臣,当年也是犯了万历爷的忌讳,这才没有得到善终。我看他论才干、见识、魄力、手腕,都是一等一的。品行么……比起现朝廷里这些庸官、贪官来也要好得多!”

说到兴起之处,崇祯皇帝已是满面绯红,提起御笔便书写起来,口中说道:“免除一人的贱籍算什么本事?朕的面子大,便要免除因张居正一案被处罚的所有人的罪过。对!朕要给张居正一案平反!”

说着,崇祯将写了一半的圣旨撕了,高声传令周延儒觐见,要他以内阁首辅的名义,主持张居正案平反事宜,而对张居正改革时候实施而后又废黜的法令,也要逐一进行甄别,视情形逐渐予以恢复。

而柳如是一家的身份问题,皇帝则专门拟了一道特旨,让姬庆文带着旨意去南京户部,将柳如是的贱籍改签出来。

姬庆文拿着圣旨,又想到风华绝代的柳如是,若是知道是自己求皇上了却了她的心愿,还不知会怎样报答自己呢……

想着想着,姬庆文嘴角禁不住流露出一丝淫邪的笑容来。

崇祯皇帝见了,轻咳了一声,说道:“你这狗才又在想什么呢?居然笑得如此轻浮?”

姬庆文赶忙收敛起笑容,马屁张口就来:“我在替皇上高兴呢。如今赶走了满洲鞑子,局势已然稳定下来,皇上又替张江陵老相公(张居正)平反昭雪,那朝政必然是蒸蒸日上。皇太极不过是跳梁小丑,朝廷犁庭扫穴也是指日可待啊!”

第一九〇节 赐名“明武军”

崇祯皇帝到底还是个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被姬庆文这样一顿吹拍,心情便又好了许多,脸上挂着微笑说道:“你狗才办事也算满得力的,可惜就是出身不好,才是个买来的举人。不过不要紧,有朕替你做靠山,原本是打算留你在京师里当官的。可眼下朝廷财政还太紧张,没有你在江南替朕筹银子是不行的。因此朕同孙老师商量过了,还是打算放你回苏州继续当你的织造提督。”

亲眼目睹了这一场“己巳之变”之后,崇祯朝廷之中的龌龊苟且、危机四伏,姬庆文多多少少已是看到一点了。而他想要太太平平当个大富翁的心思没有半点变化,故而也不想呆在京师里,掺和朝廷中枢这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崇祯皇帝的提议,正合着姬庆文的心思。

因此姬庆文唯恐崇祯皇帝改变主意,立即应承道:“皇上既然派臣回江南,臣定然不负圣望……那个啥,臣愿意做到‘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

崇祯皇帝听了眼前一亮,赞道:“好一个‘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你说得好。这道楹联,朕看可以挂到太和殿的柱子上去!让朝廷百官每天上朝时候都能看一看。”

姬庆文听了一愣——他还没有意识到,这句话是出自林则徐之口,距离崇祯末年还有两百多年呢!

却听崇祯皇帝又道:“不过这次放你回江南,也不是让你去享福的。现在你的苏州织造衙门每年上贡绸缎一千六百匹、白银四十万两,平心而论已是很不容易的了。不过现在朝廷财政困难,你孙承宗老师恢复关宁防线和喜峰口防线,又有的是花钱的地方,因此——”

崇祯拖长了话音,接着说道:“因此朕要你每年再多输送四十万两银子进京,至于进贡的绸缎么——可以减半供应,朕宁可自己清苦一些,也要保证朝廷日常开支和军费粮饷啊!”

其实姬庆文除去上缴朝廷的银两之外,现在每年都能净赚一百七十万两银子,让他从这里面多出四十万两白银,他根本没有放在心上,更何况少上贡的八百匹进贡彩织锦缎就值三十万两银子了。

于是姬庆文想都不想就答应下来了。

崇祯皇帝自从登极称帝以后,就始终在同朝廷愈发拘谨的财政收入作斗争,总是左抠几万两银子、右掏几万两银子,卑卑缩缩、狗屁倒灶。

可他今日听姬庆文这么爽快就答应多出四十万两银子,心情顿时大好,又夸赞了姬庆文

几句,说道:“你这狗才虽然不通文墨,理财倒是一把好手,将来必然有重用你的地方。还有,你手下那些军士,据说是用戚继光的兵法招募训练的,朕看好得很,你若是手头宽裕,自然可以多招募训练一些。”

姬庆文手下的陈文昭临死之前的一大心愿,便是想让姬庆文继续扩编麾下的乡勇团练,现在有了皇帝的金口玉言,他继续招募军士,便是名正言顺,再也没有什么阻碍了。

然而臣子掌握私兵在自己手里,无论是不是在封建时代,都始终不是一件能让皇帝放心的事情。

因此姬庆文心中虽然高兴,却装出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说道:“皇上,朝廷养兵养得焦头烂额,臣养这几百个团练兄弟也一样是捉襟见肘。不过既然是皇上的冀望,那臣便不敢辜负皇上一片苦心,一定替皇上待出一支敢于作战、善于胜利的威武之师、文明之师出来!”

这是后世解放军的口号,崇祯皇帝听来,自然是心潮澎湃,立即赞赏道:“好,好一个威武之师、文明之师,朕这就赐你麾下军队名为‘明武军’。”

说着,崇祯皇帝便扯过一张宣纸,在纸上用自己浑厚圆润的笔墨写了“明武军”三个大字,又道:“这三个字中有我朝国号在内,你派你织造衙门里的能工巧匠制成战旗之后,寻常宵小之徒自然望风而逃,其他凶顽不化之辈见了也会心胆俱裂。”

说着崇祯便将自己的亲笔墨宝赐给了姬庆文,却还觉得不够爽快,又从自己的卧房之内取出一把宝剑,递到姬庆文面前,说道:“这口天子剑,朕先赐给了你,又被孙老师从你手里借走。现在孙老师还给了朕,所谓‘君无戏言’,朕现在将这口天子剑再赐还给你!”

姬庆文知道这样宝贝的厉害,立即双手捧着接过了这口宝剑。

崇祯皇帝松开双手,挺直了腰杆,便又叮嘱道:“这口宝剑乃是朕所亲用的,自然同其他尚方宝剑一样,有先斩后奏之权。不过你也不要太过得意,不要学你的师兄袁崇焕,胡乱杀了毛文龙,弄得局面不可收拾,你知道了吗?”

姬庆文这才意识到,崇祯这个喜怒无常而又气量狭隘的皇帝的信任,并不是那么好得到的,当年崇祯对袁崇焕的信任,比起对自己的,更是有过之而不及,可这位堂堂蓟辽督师,现在却被皇帝关在诏狱之中,性命虽然暂时无忧,却也是吉凶未卜。

可姬庆文现在已然接下了天子剑,便再也没有将宝剑原物奉

还皇帝的道理,只能硬着头皮收下了宝剑,心中却在暗自发誓:绝不轻易使用这样至高无上的宝贝。

于是姬庆文又同崇祯皇帝说了好一番话,这才捧着宝剑退出了乾清宫,又在等候已久的李元胤的护卫之下离开了紫禁城。

李岩、黄得功等人照例在宫门前那座馄饨摊子前一边吃东西,一边等候姬庆文。

李岩见姬庆文出得宫来,赶忙起身迎了上去,见那口天子剑又回到了姬庆文手里,便笑道:“想必姬兄这次进宫,又得了彩头了吧?否则这口宝剑又怎会失而复得呢?”

姬庆文苦笑着摇了摇头,答道:“这样东西可不好拿啊,为了这口宝剑,皇上叫我每年多进贡四十万两白银呢!”

说着,姬庆文便请众人落座,将自己同皇帝之间的谈话,捡着能说的,同众人简略介绍了一下。

而当姬庆文提起皇帝准备替张居正平反昭雪的时候,李岩禁不住拍案叫好起来:“张江陵老相公当年宁可背负全天下的怨望,也要锐意变法、革除弊端,这样的魄力可以说自先秦商鞅变法之后的海内第一人了。可惜天不假年于张老相公,否则变法成功,大明国富民强,又怎么会闹到满洲鞑子乘虚而入的窘况呢?”

他话音未落,忽听身边有人惊呼道:“李先生说什么?皇上要替张江陵老相公平反了?”

众人循着声音扭头望去,见竟是摆馄饨摊的老张头,一边托着只馄饨碗,一边瞪大了眼睛说道:“这可是真的?”

姬庆文每次进宫出来,都要在老张头的摊子上吃上一碗馄饨,因此早就同他混得精熟,便接话道:“当然是真的了,我骗你个摆馄饨摊子的做什么?皇上已经下旨,叫内阁草拟诏书了,想必过不了多久,就会有圣旨明发天下了!”

不料那老张头听了这消息顿时激动得热泪盈眶,说道:“皇上英明,皇上英明!能替张老相公平反昭雪,那可真是我……我……我大明朝百姓之幸啊!”

李岩见了不无感慨地说道:“姬兄,张老相公虽然被朝廷里那些昏头官员攻谀,可天下百姓却还念着他的好处。姬兄能建议皇上办下这样一件大事,可谓深得人心了。”

老张头听是姬庆文建议皇帝替张居正一案平反,更是激动地不知所措,忙道:“李先生说得没错,没错。姬大人能够直言进谏,便是我们天下百姓的恩人……这样,从此往后,姬大人在我这摊子上吃馄饨,一律免费奉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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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九一节 留步山东

姬庆文从崇祯皇帝那里领了旨意之后,专程跑了一次山海关,去见老师孙承宗。

自袁崇焕获罪下狱之后,朝廷之内便没有了可以统管辽东军务的帅才。因此孙承宗担心,自己亲手打造的关锦宁防线之中,宁远、锦州一线仅凭祖大寿、何可纲两人未必能够抵抗如狼似虎的满洲八旗精兵。

故而孙承宗力排众议,改换策略,不再加强锦州、宁远两座孤城的防御,而是着力修缮山海关这座京师屏障。

山海关年久失修,重新修缮起来不但耗资巨大,而且事务更是繁杂无比。

还好由姬庆文发现、又经百官之手送给皇帝的魏忠贤的遗产,还有将近一百万两白银没有使用。这些都是意外之财,崇祯皇帝自然可以全部交给孙承宗按需使用,而孙承宗又提拔了文武兼备的卢象升在自己身边帮忙,倒也让修葺山海关这一桩大工程开展得忙而不乱、井然有序。

孙承宗见姬庆文特意赶来,自然高兴,专门请他吃了一顿,又老生常谈般说了好些勉励慰问的话,才让姬庆文告辞离开。

拜别孙承宗后,姬庆文又花了半天时间,同在山海关帮忙办差的祖大寿、吴襄、吴三桂等辽东将领们碰个头、告了别,这才又返回京师。

回到京师,姬庆文见此处再没有什么事情好做,便点起所部乡勇团练,在一众得了他好处的官员的送行之下,便乘坐了河道总督衙门专门预备的空船,从自己浴血奋战过的广渠门出发,沿着已然疏通了的京杭大运河南下往苏州而去。

这一场“己巳之变”中,姬庆文所部五百乡勇团练阵亡一十八人,受轻重伤者三百来人,仅论损失而言算不上多么惨重,却偏偏折损了自己极为信赖的心腹陈文昭,让他心里空落落的,更不知自己能否担负起真正重建“戚家军”的使命。

而在其他方面,姬庆文却是颇有所得。

首先,姬庆文通过在战场上颇为出色的表现,进一步取得了崇祯皇帝的信任,间接影响了皇帝提拔了徐光启、孙元化两个死党担任要职,扩充了自己在朝廷之中的影响力。

其次,他通过起获魏忠贤的遗产,用其中价值二百七十万两白银的黄金,将朝廷重臣们都收买了一个遍,成功地建立起了一个若有似无的“姬党”,可以说是在朝廷里扎下了根。

然后取得这样的成功,姬庆文除了自己从苏州带来的十万两军饷被皇太极

洗劫一空外,并没有什么花去多少成本,反而取回了一大堆宝石、珍珠、珊瑚之类的宝物——而这些宝物的价值,一点也不会低于那二十七万两黄金——姬庆文竟又狠狠地发了一笔横财。

虽然收获颇丰,可毕竟折损了心腹陈文昭,这层阴影让姬庆文无论如何都高兴不起来,一颗心随着漕船飘飘摇摇,便沿着京杭大运河往江南而去。

不料漕船行至山东地界的时候,却被阻拦了下来。

幸好拦船的不是旁人,却是姬庆文的好朋友孙元化。

孙元化在“己巳之变”中立下了战功,是满朝文武之中少数得了彩头的,因此刻薄寡恩的崇祯皇帝也不吝惜皇恩,特旨将不过是山东兵备参议的孙元化,连跳几级升为山东巡抚。

山东巡抚已是镇守一方的封疆大吏了,孙元化新官上任自然兴高采烈,看到姬庆文的漕船经过,好说歹说要他下船在山东逗留几日。

姬庆文正是心情郁闷的时候,现在“他乡遇故知”,倒也正好乘此机会疏散疏散,便答应下来。

孙元化自然是要尽地主之谊的,接连请姬庆文吃了好几顿饭,又带着他饱览了省城济南的风光。

姬庆文在穿越之前曾经也来济南玩过一次,只不过那时候恰逢黄金周,济南趵突泉、大明湖等几个名胜景点乌泱泱都是人,根本就看不出什么东西。

而今日有山东巡抚的招待,自然让姬庆文舒舒服服、清清净净地好好观赏了一番没有被商业化的原生态的景观——要放到后世的二十一世纪,想要有这样的独享美景的待遇,可不是花几个钱就能买到的。

游玩了整整一天之后,孙元化忽然怯怯地想请姬庆文到自己的军营里去瞧上一瞧。

这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姬庆文想也不想便答应下来,领着李岩、黄得功、李元胤等几个亲信,便往驻扎在永绥门下的济南府驻军营盘而去。

进了这座营盘,众人无不一愣——原来这里与其说是驻军的营房,不如说是一处工厂。

刚进营门,扑面而来的便是融化钢铁的热气、充耳所闻的便是此起彼伏的金属敲击声,抬眼所见的便是忙得不可开交的工匠。而他们手里忙的,却是一杆杆黑洞洞、光秃秃的铁棍——不就是枪杆子吗?

姬庆文这才想起孙元化最爱摆弄火枪火炮之类的物件,便赞道:“孙大人带着我们在济南城里游览了一天了,

没想到现在才进入正题,我看孙大人这间火器工场,那才是济南城最大的景致。”

说罢,姬庆文便拿起几支半成品的火枪,开始摆弄起来了。

孙元化听姬庆文夸赞,心中自然高兴,便道:“姬大人也是摆弄火器的行家,不如请大人也看看,我造的这些火枪看不看得过眼。”

姬庆文闻言便认真观看起手里这支火枪来,却见这支火枪的制造工艺,要比自己通过郑芝龙从欧洲进口的燧发枪要粗糙了不少,别说的不说,光触摸上去的质感就差了好大一截。

然而现在姬庆文是客人,总要给做东的孙元化一点面子,只好说道:“孙大人这些火枪果然精锐,尤其是大人可以自己制造,一旦有损耗便能立即补充,这就更加难得了。”

他话音刚落,忽听黄得功说道:“这什么啊?这些火枪也太破了吧,烧火棍似的,东家你看,这支枪连枪杆子都是歪的,还怎么瞄准……”

姬庆文听黄得功怎么一不小心便说出了实话,赶忙斥责道:“你小子瞎说什么呢?你会打枪么?知道这里的门道么?”

黄得功性格又憨又直,再加上这次“己巳之变”之中立下战功,被封了个百户的官职也算是出人头地了,因此变得更加口无遮拦,说道:“东家,没吃过猪肉,我还没见过猪跑么?这几杆火枪确实不行啊,不信我去把孟洪请来,让他看看怎么样?”

说着,黄得功也没经过同意,便快步走出军营,去请姬庆文手下有名的神枪手孟洪了。

姬庆文见状,刚要将黄得功叫住,却听孙元化说道:“姬大人何须动怒?方才那位黄壮士说得一点没错,下官制造的这些火枪虽然比其他官军手里的家伙要精锐一些,可比起姬大人手里这些从海外进口的火枪确实要差上不少。这点无须讳言,下官是知道的。”

姬庆文早就从教科书里看到过,说是中国从明朝中叶起,科技水平就开始慢慢落后于西方了,而这两百多年时间中,中国却依旧始终以“老大帝国”倨傲于世界各国。这一情况,直到两百多年后的清朝道光年间,林则徐、魏源才意识到这点,他们两人便也被誉为“中国开眼看世界的第一人”。

然而出乎姬庆文所料的是的,眼前这个孙元化却早在崇祯年间就已意识到中国至少在军火装备方面已然落后于西方了,光凭这一点,就已经是非常了不起、非常具有魄力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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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九二节 纸子弹、燧发枪

因此姬庆文不由得佩服起这位信任的山东巡抚大人来了。

只见他拱手道:“孙大人,中外科学技术各有所长,也不必妄自菲薄。我华夏幅员辽阔、地大物博,又有孙大人这样的有识之士,只要奋起直追,想必用不了多少时间,就能迎头赶上。”

正说话间,黄得功已将孟洪硬拉过来,非要让他试试孙元化的火枪。

在得到了姬庆文和孙元化的同意之后,孟洪便挑了一支做工明显精良些的火枪,朝着靶子打了一枪,这才说道:“大人,孙大人这支枪……挺好使的……就是这些枪还是火绳枪,比起我们用的燧发枪……威力和准头差了一些……”

火枪是否精良,看的可不就是威力和准头嘛!而且燧发枪用火石引燃火药,无论方便程度上、还是适用的广度上,都要比用事先点燃的引线引燃火药的火神枪强出不少——甚至可以说,火绳枪的技术整整落后了燧发枪一代。

因此孟洪这话说得虽然客气,实际上却已是对孙元化制造的火枪颇低的评价了。

孙元化是个内行人,听了孟洪这样客观而又严苛的评价,脸上不免有些尴尬。

却又听孟洪说道:“倒是孙大人这里火药装填的方式有些意思……”

原来不管是燧发枪还是火绳枪,都属于前膛枪,装填火药的时候,要先从枪口塞进去火药,用铁杆压实之后,再从枪口塞入弹丸,再用铁杆压实弹丸,然后才能瞄准射击。

然而射击好了还不算完,还得用专用的清理工具,将残留在枪膛里的火药残余清理干净,才能重复以上的步骤,重新开始装填射击。

这样的步骤实在是太过繁琐了,即便经过严格训练的姬庆文麾下的乡勇团练,也不过能做到每分钟两发的射击速度而已。

可孙元化这里装填火药的办法却十分简便。

他别出心裁地将本来应该在作战时候临时填充入枪膛的火药和子弹,事先就压紧了以后再用纸张包裹起来。使用的时候,只需要将少量火药洒进枪膛底部,再放入事先包裹好的“纸子弹”,便能举枪瞄准射击了。

而射击完毕之后,虽然依旧需要清理枪膛,可因火药都是事先被包在纸里的,因此残余的火药并不甚多,清理起来也十分方便。

故而,这种“纸子弹”虽然因为同枪膛的贴合度不高,而会导致火枪的精度准度有所不足,却能够极大地提高设计时的速度——光孟洪这样稍作练习,便能将原先的射击速度提高一倍,达到每分钟五发左右。

姬庆文是个现代人,当然知道射速对于火枪来讲是多么重要的一项性能指标,恨不得立即就将手里的这些燧发枪变成机关枪,自然不会放过孙元化发明的“纸子弹”之法。

于是姬庆文同孙元化“讨价还价”了好一番功夫,这才商量好了用两支进口的燧发枪,同他交换制作“纸子弹”之法。

孙元化拿着这两支西洋进口的燧发枪,就好像得了两样价值连城的宝贝,仿佛婴儿一般用双臂环抱着这两支火枪,喜欢得爱不释手。

姬庆文见了不甚感慨,心想:在历史上,大明朝到了崇祯年间已然是千疮百孔,然而朝廷里还有这么多忠臣良将,只要好好经营不作死,明朝就未必一定会忘在崇祯皇帝手里。

而这些忠臣良将包括谁呢?

孙元化当然是一个,徐光启也是一个,至于孙承宗、卢象升等人自不必去说,袁崇焕、祖大寿等人只要扬长避短依旧是可以独当一面的人才,至于历史上沦为汉奸的吴三桂、洪承畴等,只要笼络安抚得当,也未就一定会成为明朝亲自培养的自己的掘墓人。

正感慨之间,忽从军营之外走来一人,快步走到孙元化耳边,向他耳语了几句。

孙元化一边听,一边点头,让那报信之人下去,方对姬庆文说道:“姬大人,郑芝龙来了,船正停在登州府蓬莱县港口那里,说是要专等姬大人过来。”

姬庆文闻言一怔,转头问李岩道:“李兄,这个郑芝龙到山东来作什么?”

李岩一笑道:“这有什么想不通的?姬兄不是答应给他的儿子求个一官半职么?可姬兄来到京师之后,始终把他晾在一边。他是怕姬兄贵人多忘事,把这茬子忘了,因此才特地打听你的下落,一路紧追过来的吧。”

姬庆文总觉得郑芝龙这个人野心不小,办事又有能力、又有耐心,不是个好对付的角色,因此怕他在京师遭遇满洲人攻击之时,他会出什么幺蛾子乘火打劫,因此才特意将他冷落在大沽口的。

然而既然郑芝龙已经追来了,自然也不能等闲处之。

于是姬庆文同李岩商量了一下,便对孙元化道:“孙大人,郑芝龙这人你也认识,不羁縻住可不行。因此我想舍弃漕运不用,乘他的海船南下。故而想请孙大人给我行个方便。”

这对已是山东巡抚的孙元化而言不是什么大事,他便满口答应下来。

于是姬庆文立即派小多子先行一步,要郑芝龙在蓬莱港等候,自己不日就要乘他的海船南下苏州。他又请李元胤动用锦衣卫在山东的耳目,去探查一下郑芝龙到来山东之后接触过什么人、办过什么事,也好心里有底。

姬庆文自己则领着几人回到漕运船上,命全军兵士带好辎重、装备和那辆派了大用场的战车,便往郑芝龙所在的登州府兼程行军而去。

孙元化为免节外生枝,特意用巡抚仪仗鸣锣开道,斥退左右闲杂人等,并严令沿途州县官员一律免迎接免送往,让姬庆文一行在最短时间之内便赶到了登州府蓬莱县。

蓬莱自古便被称作是有神仙居住的仙山。

这样的传说自然是子虚乌有,可这里确实一座天然良港,只因大明朝施行一定程度的海禁,故而蓬莱没有开埠为商港,而是专门作为军港使用。而现在孙承宗正在着力恢复宁远-锦州防线并升级山海关防御,因此往来运送军需物资和建筑材料的官船络绎不绝若过江之鲤。

而在这些略显陈旧的官船之中,最显眼的,自然是高悬着猩红“郑”字大旗的郑芝龙的大海舰。

这艘海舰又长又窄、通体纯白,船甲板上又架着黑洞洞的炮口,姬庆文在一众海船之中第一眼便将它认了出来,便叫上李岩、李元胤、黄得功,又点起三十个精干兵士,一路便来寻郑芝龙。

在海舰桅杆之上专门负责观察四周情况的水手,远远便望见了姬庆文一行,便即将情况通知了郑芝龙。

郑芝龙得信之后,赶忙叫起几个亲信水手,亲自下船去迎接姬庆文。

姬庆文见郑芝龙来接,便也快步迎了上去,开口第一句话便是:“郑船主屈尊在蓬莱这座小港里等了七天半了,什么人也没见、什么事也没办,就专心在船上等下官到来,这份心意,下官可承受不起啊!”

这几句听来稀松平常的客套话,竟将郑芝龙这个经历过大风大浪的大海商吓得禁不住冷汗直冒——要知道现在可是寒冬腊月里啊!

之所以有这样的效果,不为别的,只因为姬庆文本人未到、耳目却早已先至,竟将郑芝龙的一举一动调查得清清楚楚,竟有些开始怀疑起是不是自己身边有什么人已被姬庆文给收买了……

因此郑芝龙在惶恐之下,居然忘记了自己现在的身份地位,随口说道:“本船主这番心意,哪个敢不承受?”

第一九三节 共建海上丝绸之路

姬庆文经过京城这一行,将城府锻炼得愈发深厚,听郑芝龙略一慌乱就露出了本来面目,便知道这位大海商虽然厉害,却也不是什么无懈可击之人。

于是姬庆文立即在脸上挂上一副状似深不可测的笑容,说道:“那是,那是,郑船主是何等样人,你的好意,我怎么有胆量敢不接受呢?”

郑芝龙观其色、听其言,意识到姬庆文已将自己刚才那句傻话听了进去,立即说道:“大人,这是小的随口说的胡言乱语,大人还请不要放在心上。”

姬庆文放声笑道:“那是自然,我要是每件事、每句话都放在心上,还不把我这小心眼给堵死了吗?不过有句话叫做‘酒后吐真言’,有时候随口说的话,才是真心话呢!”

他见郑芝龙脸上陡然挂满了尴尬的神情,便旋即笑道:“这也是我的随口之言,还请郑船主不要放在心上。”

这回郑芝龙学乖了,赶紧拱手重复了几遍:“岂敢,岂敢。”多一个字也不肯说了。

姬庆文看他这副诚惶诚恐的样子,心里是说不出的得意,便乘热打铁道:“不过还有一件事情,我是一直放在心上的,不知你有没有放在心上……”

“什么事?”郑芝龙赶忙问道,语气之中充满了紧张和警觉。

姬庆文笑道:“我答应过你的,给你儿子郑成功加封的旨意,我已经请皇上批下来了,还是当今圣上的亲笔圣旨呢!”

这可是个天大的好消息。

郑芝龙听了这消息,兴奋得甚至忘了脸上带笑,瞪大了眼睛问道:“姬大人,这是真的?真的是真的?”

姬庆文莞尔点头道:“那是自然,皇上的御笔圣旨就在我身边,这东西造假可是株连九族的大罪,我可承担不起。”

姬庆文做事做人虽然有时候轻佻浮夸一些,可他答应下来的事情、说出来的话,就没有不兑现、不承认的,比那些平素一本正经、官威十足的大老爷们要强多了。

因此同姬庆文颇有接触的郑芝龙已然相信了他的话,立即喜上眉梢:“哎哟,大人替我郑家把这道圣旨求下来,那可就是我们的大恩人了啊!”

一旁的李岩添油加醋道:“这件事情可不容易办。姬兄为了给你讨这样一张圣旨,连自己这次奉旨勤王立下的军功都搭出去了呢!否则,他去京师这么一趟,怎么去的时候是五品官、回来的时候依旧是五品官?”

李岩这话倒也合乎情理,听得郑芝龙不住地点头,说道:“大人这份大恩大德,我郑氏一门无以为报。大人有什么要求,将来开口就是,我郑芝龙定当效犬马之劳!”

姬庆文要的就是这句话,今日终于听郑芝龙亲口说了出来。

不过姬庆文穿越到明朝之后,懂得的一件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万事要放长线、钓大鱼——对崇祯皇帝是这样、对文武百官是这样、对皇太极是这样、对徐鸿儒是这样、对汤若望是这样、对柳如是周秀英是这样,对待郑芝龙也是一样。

因此姬庆文不慌不忙,笑道:“郑船主何须如此,我一直说的:‘我有舒服日子过,大家就都有舒服日子过’。你郑大船主家大业大,什么也不缺,就缺一个正经的出身,我姬庆文又正好有余力,自然是要帮大船主的。”

这是姬庆文的口头禅,郑芝龙听了不知道多少遍,直到今天才真正懂得这其中的含义,让她听得不住点头。

却听姬庆文又道:“我看还是先办皇上的事情要紧,宣读了圣旨,你也好放心不是?这样,我看着港口里头人多嘴杂,不是说话的地方,干脆到你的船上去传旨好了。”

于是众人跟着郑芝龙登上了他那艘极为显眼夺目的大海船。

郑芝龙又按照李岩和李元胤的意见,将桅杆之上的大旗降下、甲板上清扫一空、设下香案烛台、命全船水手列队跪拜,这才由姬庆文宣读圣旨。

圣旨写得十分简单,也十分明确,就是封郑芝龙的儿子——现在不过五岁的郑成功——为锦衣卫镇抚使,另赐贡生出身,可随时去南京国子监念书。

郑芝龙原本满打满算,皇帝也不过是随便指个鸟不拉屎的卫所,封郑成功做这个卫所的千户,却没料到皇帝金口一开,便是锦衣卫的镇抚使——这样官职既高尚、又体面,实在是让郑芝龙喜出望外了。

只见他堂堂一个大海商,竟匍匐在擦拭得光洁如新的甲板上一个劲地磕头谢恩,高呼“圣上隆恩”。

这件关乎郑氏一门前程出路的大事落定,郑芝龙自然是心花怒放,胸脯一拍,便传令下去,另全船水手饮宴三天以示庆贺,并邀请了停泊在港口之中的几个相熟的海商,一同上船来庆祝这件大喜事。

吃喝之时,郑芝龙免不了将姬庆文的恩德大肆吹捧一番。

蓬莱本不是商港,停泊在这里的海船是不能从事贸易的,只能替朝廷运送一些军需物品赚些针头线脑的佣金。

因此这些海商放下原有的生意,专门跑到蓬莱港来,出自己的船、办朝廷的事,本来就是想要同大明朝廷搞好关系,将来或许能够立下些军功,能够受朝廷招安,混个一官半职,也算是得了正果。

故而他们对郑芝龙是又羡慕又嫉妒,现在听说是姬庆文帮他办成了这件大事,自然是对姬庆文青眼相看,一个劲地劝酒巴结,恨不得姬庆文也给自己或是自己的子弟,求这样一道旨意来。

姬庆文也正有意结识一下郑芝龙之外的海商,便也不厌其烦地同他们攀谈起来,告诉他们皇上正在考虑解除海禁、取消勘合贸易的事情,要他们做好准备。

这条消息的重要性,对海商们来说,比死了老娘还要更紧要一些。

于是他们便又围着姬庆文,讨教起这其中的关节来。

然而开放海禁这件事情,崇祯皇帝虽然原则上是同意了的,可究竟怎么个开放法,却毕竟没有完全落实,依旧还押在内阁首辅周延儒、礼部尚书徐光启的书桌案上。

因此姬庆文也不能把话说得太过瓷实,只说开放海禁是历史发展的趋势,希望他们多到自己新建设完成的松江府码头港口来开展贸易,为努力实现“海上丝绸之路”的繁荣昌盛,作出自己的一份贡献。

一众海商们被姬庆文说了个半懂不懂,然而却也听多少揣摩到了他话语之中的意思,心中都多少有了些数码。

就这样,姬庆文等人在郑芝龙的船上欢饮了三天之后,便将所有辎重、粮草、装备等搬运上船,扬帆拔锚起航,便往南直隶松江府而去了。

眼下正是隆冬季节,从满洲人的家乡大兴安岭吹来的西北风刮得正烈,郑芝龙这艘本来就比寻常海船的速度要快上不少,现在又驾着顺风,转眼只航行了两天,便在松江府那座名为淀山港的码头停靠下来。

姬庆文一行自十月二十日离开苏州,直到现在十二月二十日回到松江,正正好好是两个月。

当时,是他手下的得力干将陈文昭率领五百子弟浩浩荡荡从苏州出发,可现在五百子弟回来的却只剩下四百八二人,而领军的陈文昭却只剩下一坛骨灰魂归故里。

这让姬庆文不免有些伤感,可看到松江府淀山港的景象,他又颇感欣慰——只见港口之中密密匝匝停满了各国来的海船,就连郑芝龙的船来了,都一时找不到空档停泊,直到抬出姬庆文的身份,才有一艘荷兰来的船决定提早启航,这才腾出一个空位来让郑芝龙靠岸。

第一九四节 中学为体,西学为用

照理淀山港虽然规模比起广州、泉州、宁波这几个港口而言并不算大,却也不是一座小港口,又在修建时候经过宋应星、汤若望这一中一外两个行家的规划,并且采纳了一些姬庆文在后世看到的码头的规制,因此设计建造得颇为科学高效,船舶进出都有专用水道,很难出现海港壅塞的现象。

故而姬庆文见到这样一番景象,也颇有几分好奇,赶紧下船一打听,这才知道是现在已近年终,海商们便想着将船舶停靠在海港之中欢度春节,打算一直等到元宵节后再拔锚启航,这才导致有这么多海船都停泊在港口之中。

而海商们之所以选择将船舶停在淀山港而不是其他别的什么海港,则是看中了这里治安良好,又没有官府酷吏过来骚扰勒索,可以安心让他们过好这个年。

这也算是对姬庆文的一种信任了。

因此姬庆文听到这样的情况,也颇有些感慨,知道这都是被他委托来管理海港的德国传教士汤若望的功劳。

于是姬庆文稍稍安顿一番,便同李岩一道,去拜访汤若望。

依姬庆文的看法,汤若望既被委托着管理整座海港事宜,那必然应该在海港正中那座高楼里办公,可一打听才知道那汤若望将办公的地点设在自己的教堂之内,并没有在小楼里办公。

于是姬庆文和李岩便又移步北折,向教堂走去。

这座教堂是汤若望专门向姬庆文申请来建造的,又由汤若望亲自设计督造,采用哥特式风格,外观看上去有些像小一号的巴黎圣母院,在码头内外一众中式建筑之中显得极为引人注目。

姬庆文来到教堂之时,教堂之内正在进行礼拜,他瞧瞧探头进去,却见颇为宽敞的教堂中庭之内已是站满了信众——少说也得有二三百人,而站在神龛前诵读《圣经》的便是传教士汤若望了。

姬庆文身边的李岩乃是儒学大家、孔子信徒,打心眼里瞧不起这些西洋宗教,因此他看见汤若望短短两个月里便召集了这么多信徒,颇有几分不以为然,嗤之以鼻道:“这个汤若望,到底是非我族类,居然用基督教这种荒诞不经的教义,蛊惑了这么多人。”

姬庆文从后世而来,倒对宗教信仰颇为宽容,便安慰道:“李兄何必如此?像你这样的有识之士,自然不会去相信西洋宗教的,他汤若望虽然也不乏才干,可能招揽的却也不过是些愚夫蠢妇而已……”

“那徐光启、孙元化两位大人,还有郑芝龙这位海商呢?”李岩立即问道。

这话还真把姬庆文问住了,思考了半天,终于想起历史教科书上的一个专用名字,答道:“我看这几位,不过是‘中学为体、西学为用’而已,他们学习西洋的科学技术,到头来还是为了大明朝廷做事,依旧是在践行孔孟之道。”

所谓“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乃是清末洋务运动的理论基础,虽然比起资产阶级改良派、资产阶级革命派和无产阶级革命理论来,要落后不少,可却也已经领先了十七世纪中叶的明末两百年。

因此李岩听了姬庆文这几句话,顿时佩服得五体投地,连声夸赞:“姬兄见识高明,在下远不能及、远不能及。”

这两人正说话间,礼拜终于结束,方才还在顶礼膜拜的教徒们便从教堂之内鱼贯而出。

姬庆文特意乘此机会观察了一下,见这些教徒之中,来中国做生意的金发碧眼的外国人占了三分之一,其余三分之二则都是中国人;而这些中国人里则是各种各样的人都有——有农夫、有渔民、也有地主富户……

姬庆文见状心里又暗想起来:“基督教的未必比华夏正统的儒教高明到哪里去,可他们却从教义上规定了人人平等,就这点要比明里暗里将人分成三六九等的儒教要进步一些,也从历史上证明了更加适应资本主义的发展的需要,更加符合历史发展的总方向……”

他一边想、一边等,见做礼拜的信徒都走得差不多了,这才走进教堂,开口就向正在收拾物件的汤若望招呼道:“老汤,两个月不见……你好像瘦了些啊……”

汤若望听见姬庆文的声音,赶紧迎了上来,拱手道:“原来是姬大人回来了,怎么也不通报一声,在下也好提前摆好了酒席,替大人接风洗尘啊!”

这汤若望白皮虬髯,一看就是西洋人的面相,身上又穿着全套的西洋传教士的服装,可偏偏说了一口流利的汉语、行了标准的华夏礼仪,颇带着几分中外反差而来的喜感。

因此姬庆文强忍住笑,故作一副愠怒的样子,说道:“老汤,我走了两个月,你招纳了不少信徒,却不知你帮我把这座港口打理得怎么样了?”

汤若望忙道:“在下不懂经济之学,只能因循守旧,按照姬大人,哦,还有李先生既定的规矩办事。这两个月码头的进账和支出,我都一一记下了,就等着大人回来检查核对呢!”

说着,汤若望一转身,便从书柜之中取出一大本账册,递到姬庆文面前。

李岩原本主管码头事宜,也很好奇这两个月来汤若望将码头经营成什么样子了,便抢先接过账册,翻开查看起来。

可李岩翻了两页,脸上就不高兴起来,用带着几分不满的口气说道:“这个洋人,怎么尽记了些歪歪扭扭的文字呢?一个个长得跟蚯蚓、蝌蚪似的,一点也没有我中国文字隽秀持重。兴许还是什么故弄玄虚的暗语秘文呢!”

姬庆文却知道汤若望是德国人,自然是用德语来记账了,德语也是用拉丁字母拼写的注音文字,在不懂德语的人看来自然就好像是蚯蚓蝌蚪了。

于是姬庆文探过头来,看了一眼,却发现一连串自己极为熟悉的的阿拉伯数字,便笑道:“李兄这就错怪老汤了,他用的都是本国文字,并不是什么暗语密文。”

“哦?这么说姬兄就认识西洋文字了?”

姬庆文得意地笑笑了,捧过账册,仔细辨认起来,在账册里找了老半天,却都找不出半个自己认识的单词来,所幸单词后面跟着的一连串数字,他倒是十分熟悉,正是写作“0、1、2、3、4、5、6、7、8、9”的阿拉伯数字。

于是姬庆文便胸有成竹地伸手指着向李岩介绍起来:“李兄,你看见了吧?这些蝌蚪文,便是西洋人用来表示数字的……”

他一边说,一边翻到账册最后,选了个最大的数字,说道:“李兄,这里就是这两个月来码头的进账,一共……个、十、百、千、万……一共是三十三万五千七百四十八两银子呢……居然比李兄主持港口事务的时候赚得更多呢!”

李岩听了不肯相信,忙道:“这……这怎么可能?姬兄莫不是看错了吧?”

姬庆文笑道:“我怎么可能看错……”

“姬大人还真看错了……”却听汤若望说道,“这三十三万两是收入,不是利润,要减去前头十四万两银子的支出,之后,这十九万两才是这两个月的收入……”

说着,汤若望便伸手在一行小了许多的数字前比划了一下。

这下轮到李岩喜笑颜开了,说道:“姬兄以后还是别把话说这么满了,小心眨眼之后就被人指摘出来。”

说罢,他便“哈哈”大笑起来。

第一九五节 手枪!还是两支!

装逼不成,刚被打脸的姬庆文一脸的尴尬,白了汤若望一眼,斥道:“我说老汤,有句话叫做‘入乡随俗’,你既然来了中国,那说话写字都应该用汉字,你没事写什么洋文?”

汤若望却是满脸的无辜,答道:“姬大人,这事可不怪我。我会说汉话,可汉字却确实不会写啊。大人要是真心想查账,那我就逐条给大人翻译好了。”

“不用了。”姬庆文摆摆手,想了想却问,“老汤啊,你是暂时管理码头的,收入有些下降我不去管,为什么支出这么多?两个月就花了十五万两这么许多?”

汤若望脸上旋即露出羞涩的表情,赶忙解释道:“是这样的大人。两个月前,你前脚刚走,后脚就来了艘商船。这艘船是德国来的,也是德国第一艘派到大明来做生意的海船。船长乃是在下的发小,因此在下就用码头上的钱,将他的货物都买了下来,也算是给他发发利市……”

姬庆文闻言,不禁掩嘴笑道:“好你个老汤,到大明朝来传教,别的没学会,我们中国的迎来送往倒学会不少……哈哈哈,你这也算是入乡随俗了。好了,这件事情我知道了,下不为例就行了。”

汤若望听了这话初是大喜,后又忧愁起来,说道:“大人,不怕你笑话,我们德国虽然号称是神圣罗马帝国,可现在却是四分五裂,各个王国、公国、侯国能一同凑钱来大明朝做一次贸易也不简单,还望大人之后多多关照……”

姬庆文心想:关照不关照的,其实也没个标准,干脆答应下来,凭白做个顺水人情也是好的。

于是他便笑道:“你老汤跟我什么关系?你开口了,我自然会关照的。”

汤若望毕竟是个实诚人,听了姬庆文这清汤寡水的承诺,竟又高兴起来,忽然说道:“大人,听说你这两个月都在打仗,我帮你收了两样好东西,正好给你看看呢!”

说罢,汤若望转身跑进教堂里一间小屋,略翻找了一番,便抬出两只箱子,放在姬庆文身旁的桌子上,又亲自将箱子盖子逐一打开,说道:“大人,你是行家,这是什么东西,你总认得吧?”

姬庆文往箱子里一看,两只眼睛顿时放出光来,几乎惊叫起来:“手枪!是手枪!还是两支……你怎么会有这种东西?”他一边说,一边握起一支手枪,爱不释手地把玩起来。

汤若望颇为得意地说道:“在下那个船长朋友是个喜欢摆弄枪支的,这两支短枪便是他造的。原本只肯卖一支给

我,在下好说歹说,才让他把两支枪都让给了在下。大人,这两件东西,您还看得过眼吗?”

只见姬庆文手里的那支手枪做工极为精良,枪柄、枪杆上都刻上花纹、描上了黄金,用料也十分扎实,拿在手里沉甸甸的——这与其说是一件杀人的利器,不如说是一样巧夺天工的工艺品!

因此姬庆文接着汤若望的问题答道:“好东西,果然是好东西……”

李岩却在一旁提醒道:“这两支枪做得确实是漂亮,可就是不知道准头、威力、射程如何。”

他李岩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跟着姬庆文在丘八堆里耳濡目染,竟也成了半个行家。

姬庆文听了他的话,也觉得颇有几分道理,就擎着两支手枪走到教堂之外,又让小多子去传神枪手孟洪,叫他赶过来试枪。

孟洪听说是传他过去试验新的西洋火枪,便兴冲冲跑了过来,看见的却是两支半尺来长的短枪,却不免有些气馁:“姬大人,你就让小人来试这两支枪啊?这也太小了吧……”

孟洪在“己巳之变”里立下了战功,论功行赏也混了个把总的小军官,跑到普通老百姓面前也算是能够吆五喝六了。

可姬庆文却是将他一手从个农民提拔起来的,自然也就没有什么好客气的,喝道:“你懂个屁,这玩意儿叫手枪,瞧好了,是这样用的。”

说着他便学着电视电影里“小马哥”的模样,演示了一番手枪瞄准时候的样子,又说道:“这东西既能在两军交战时候使用,又能带着防身,跟你们平时用的长枪是不一样的。那啥,少废话,先给我试试这两支枪的性能。”

孟洪赶紧答应一声,接过两支手枪,里里外外仔细端详了一番,立即就发现这两支枪不能用“短小简陋”来形容,而是应当说它们“紧凑精悍”,但论做工,的确要比自己寻常使用的那些西洋进口长枪要更加精良。

于是孟洪收起轻慢之心,小心翼翼地取出火药弹丸,估摸着用量和力度,将这支火枪装填好了,学着姬庆文方才的样子,选了二十步开外一颗小树的树干做靶子,便扣动了扳机。

孟洪果然是个神枪手,这支手枪他虽然是第一次使用,却是百步穿杨、一枪命中。

紧接着,他又试验了另一支手枪,这才对姬庆文说道:“大人,这两支枪虽然做工精良,可威力和精准却不如长枪。不过好在携带方便,如果事先装填好了,一旦遇到紧要情况,随手击发,便能

克敌制胜了……”

说到这里,孟洪脸上忽然笼罩上一层忧郁之色,说道:“大人,如果那日在京城里,要是能有两支这样的火枪,小人抬手一枪,就能将那暗箭伤人的鳌拜打死,陈文昭将军他又怎么会……”

姬庆文也感叹道:“是啊……可惜人死不能复生了……”

一旁观看火枪试验的汤若望闻言一怔,赶忙问道:“原来陈将军竟然阵亡了,真是……唉……待在下回去给他做个祷告,愿他升入天堂……”

姬庆文并没有搭理他,又对孟洪说道:“孟洪,那你试试看用孙元化的‘纸子弹’,这两支火枪能不能用?”

孟洪听了这话,赶紧从悲怆的情绪之中解脱出来,又在枪口装填进了自己随身携带的“纸子弹”,同样略加瞄准之后扣动扳机击发出来——孙元化的“纸子弹”一样可以用在手枪之上。

而且因为手枪本来射程就近,纸子弹对手枪射击精度造成的影响,远没有对长枪造成的影响来得大,乃是同手枪的绝配。

于是姬庆文便将这两支手枪收了起来,一左一右跨在腰间,心中异常得意,问汤若望道:“老汤,这样两支手枪,花了我多少钱?”

汤若望道:“大人,一支五千两银子,两支正好是一万两,这还是我求船长打了折以后才卖给我的呢!”

姬庆文听了不禁倒吸一口冷气,心中暗自盘算起来:

一支手枪五千两,自己手下接近五百个弟兄,一人一支便是五百支,就需要银子二百五十万两,自己现在一年收入不过一百七十万两上下,这笔巨资又怎么可能出得起呢?然而一支寻常的精锐燧发长枪,不过几十两银子,手枪再怎么精良,价格也不会超过一百两,怎么可能会卖到五千两这么贵?莫非是汤若望诓我不成?

可他转念一想:汤若望是个传教士,笃信上帝,是做不出为了几千两银子就欺上瞒下的事情的……想来是这两支火枪虽然实战效能不差,但依旧属于手工制造的新发明和工艺品,这才导致其附加值高企,顺带拉高了售价。

因此,只要手枪进入工业化生产,自然就能降低成本,成为可以给每个士兵都能装备的制式武器。

想到这里,姬庆文已是暗下决心:自己要扩充“戚家军”,也就是崇祯皇帝亲自命名的“明武军”,光靠从欧洲进口火枪、从日本进口刀剑可不行,必须自己建立起一整套军工体系,才能应付明末日渐莫测的风云变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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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九六节 走,带我去见柳如是

姬庆文在松江府淀山港里居住了一夜,因还挂念着织造衙门事宜,便在第二天点齐所部已经有了“明武军”这御赐军号的乡勇团练,便往苏州而去。

一行人归心似箭、走得也快,走了不过一天功夫,便已经到达苏州城外。

姬庆文早派小多子骑快马去苏州,将自己要回到苏州的消息,通知给了暂管织造衙门事务的宋应星、葛胜等人,小妾杏儿自然也得了消息。

这些人听见姬庆文凯旋归来,自然十分高兴,便在南边相门外的福利坊里设下酒席,专门替姬庆文接风洗尘。

阔别苏州连个月,姬庆文又复见到这些故人,心中自然颇感欣慰,同众人痛饮到后半夜,这才返回织造衙门。

杏儿因两个月未见姬庆文,看见他的第一面便已是双目流彩,好不容易等到晚宴结束,这才遇到同姬庆文同处一室的机会,自然不会轻易放过他,免不了好一番云雨……

第二天,姬庆文睡了个懒觉,这才晃晃悠悠走去观前街上的衙门织坊,见宋应星等人正在里头主持织坊生产事宜,一切工作井然有序、有条不紊,比起自己离开时候显得更好一些。

于是姬庆文找来宋应星,夸赞道:“说起来我还是皇上钦点的织造提督,可织造坊里的生产,却都是宋孝廉在帮我主持。宋孝廉的好处,我心里明白,空话虚话我也不多说,现在是十二月了,立马就要到年终除夕时候,到时候织坊的分红,我懂的……”

宋应星却笑道:“其实学生也不过是喜欢摆弄些奇技淫巧而已,还要多谢大人给我这么个机会呢。至于分红的银两么,大人想要给我,学生自然是却之不恭了……”

姬庆文又笑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宋孝廉是凭本事拿钱,自然也谈不上什么恭敬不恭敬的,都是应该的、应该的……倒是还有件事情,我想请教请教宋孝廉……”

宋应星道:“不敢‘请教’二字,大人有什么话,就请直说。”

姬庆文道:“这次我奉诏北上勤王,同满洲鞑子交手,我军并没有落什么下风,可人数却还太少,就连陈文昭将军临死之前,也教我要再扩编军队,恢复三千五百人的戚家军满员编制。这么多兵士,没有武器不行、光靠外国进口的兵器也不行,因此我想专门开设一家兵工厂……”

宋应星忙摇手道:“大人,我可不会制造刀枪啊……”

姬庆文笑道:“你不会不是新鲜事,会才怪了。不过不要紧,钱,我来

花,宋孝廉尽管去研究制造。要是能够制造出来,那自然是最好;要是造不出来,也不要紧。”

其实宋应星最喜欢研究些机械机器,他从姬庆文那边拿来的钱,很大一部分就用来采购各种材料和工具,现在有姬庆文给他出钱做这些东西,他自然是极为高兴的了。

因此宋应星便顺水推舟道:“也好,那学生定当竭力替大人办事,一定能够制造出能同洋人媲美的兵器出来。”

姬庆文明白,现在的时间大概是十七世纪上半叶,其实中国的科技并没有比西方差多少,只要中国有有识之士奋起急追,又有足够的投资和耐心,一定能够扭转日渐落后于欧洲的历史进程。

商议好了这件大事之后,姬庆文又翻阅了一下这两个月的账册,见织造衙门进贡锦缎的生产十分高效,而将绸缎从苏州运往松江的商路,因临时抽调了在港口做工的陕西乱民保护,因此倒也没有收到别人的袭扰。

然而现在姬庆文赚钱并非单靠织造衙门,而是衙门加码头双管齐下、两条腿走路,因此织造衙门的重要性,已经今非昔比,他便也并没有完全放在心上。

于是姬庆文又同宋应星、葛胜等人说了几句话,便退了出来。

走出织造坊,姬庆文抬眼却见旁边一座三层高楼张灯结彩,这才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

因此他赶忙跑回织造衙门,匆匆寻出一份圣旨,便又重新跑回观前街,一头便扎进了织坊旁边的这座高楼。

原来这座高楼可不是寻常茶楼酒肆,而是金陵秦淮河侧畔有名的老鸨子马湘兰开在苏州的“绛云楼”。而这座“绛云楼”本身虽然就已经很有名气了,但比起现在居住在其中的两个两个人却也逊色不少。

而姬庆文这么急匆匆跑到“绛云楼”里,为的就是见一见其中的两个重要的人物。

“绛云楼”在苏州城里开了有两个多月了,早已过了开业时候那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时期,开始进入细水长流、长远发展的阶段。因此这“绛云楼”前虽然依旧是客人络绎不绝,却也不复刚刚开张那几天门庭若市的盛况。

于是姬庆文没费什么阻碍,便跨步进了大门,刚走到中庭前那座木桥上,便有龟公上来招呼:“哟,原来是姬大人啊!听说姬大人昨天才到的苏州,同织工们吃喝到了半夜,没想到今天就过来捧小店的场,小店真是蓬荜生辉、受宠若惊啊!”

原来这龟公就是刚开业那几天招待过姬庆文的那位,他们

不过有一面之缘而已,可那龟公却装作一副极为熟谙的模样,一通马屁将姬庆文拍了个舒舒服服。

姬庆文听他这几句好话虽然空洞,却也十分受用,随手甩过他一两银子的一个小银锭,说道:“走,带我去见柳如是姑娘。”

柳如是号称秦淮八艳之首,色艺双全、书画双绝,在江南士子之中极有名气,不少官宦子弟一掷千金,就为了想见她一面、同他说上两句,都未必可得。

不过姬庆文自然与众不同,他想要见柳如是却是容易得很。

只见那龟公答应道:“小人知道了,不过柳姑娘这两天身子弱了些,也不知能不能……不过大人别慌,小人这就去同老板娘商量商量,保管大人不会白跑一趟……”

说着,那龟公便飞也似的跑开了。

姬庆文倒也没有在桥上傻等,一边抚摸着特意种植在中庭之内的奇花异草、观赏着桥下池塘内喂养的金鱼、偶尔调笑几个从自己身边走过的风尘女子,便进了“绛云楼”的中庭。

现在未到午时,过来消遣的客人并不甚多,“绛云楼”一座颇为宽阔的中庭之中只在边边角角稀稀拉拉地坐了几桌客人,不过却有二十来个年龄各异的书生,围坐成几桌,正在斗诗斗文,说了个不亦乐乎。

眼下中庭之中略显冷清,这些书生却是高谈阔论,十分显眼,让姬庆文也不免注目望去。

可他这么一看,却瞧见了一个熟人——正是号称东林领袖的钱谦益。

这钱谦益几次同姬庆文作对,又密谋延揽大海商郑芝龙,打算给姬庆文来个釜底抽薪之计。幸亏姬庆文耳聪目明,及时识破了钱谦益的计划,又命李元胤派驻守苏州的锦衣卫将钱谦益软禁在这“绛云楼”之中,这一晃也有两个月了。

这个钱谦益虽然被关在“绛云楼”里不许出门一步,可却又不少门生故吏慕名而来,常常同他诗词唱和,又送金银衣服过来,倒也将他荣养得十分周全,看他面色竟比两个月前要好上不少。

只见钱谦益在一群迂腐儒生的簇拥之下满面春风地吟风弄月,显得异常悠闲自在,似乎“绛云楼”外的一切世俗纷争都同他没有任何关系。

姬庆文看了钱谦益这样一幅放浪形骸的模样,反倒有些羡慕起这位东林领袖来了——若是自己肯了无羁绊地放下一切责任,光凭自己这两三年里赚的银子,就足够自己下半生过得要比皇帝更加舒坦了……

至少是要比崇祯皇帝舒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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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九七节 鞑子的东西,我不要

钱谦益,姬庆文今日自然是要去见的,可他现在急吼吼第一个想见的,却依旧是号称秦淮花魁的柳如是。

于是姬庆文暂时不去招惹正在畅快之中的钱谦益,而是选了中庭之中一处偏僻角落里的一张桌子,一个人坐了下来,自斟自饮地倒了一杯茶,吹散茶碗上弥漫的起的热气,慢慢品啜起来。

他这碗茶喝了没有一半,龟公便领着老鸨子马湘兰过来了。

马湘兰远远瞧见姬庆文立即抬高了声音斥责那龟公道:“好你个干吃饭不做事的杀千刀,姬大人这样的贵人,你怎么也不找几个姑娘陪陪?要是让大人生了气,随便挥挥衣袖,就把老娘这‘绛云楼’给抹平了,老娘和你一道喝西北风去!”

马湘兰年纪不过四十,却做了十年歌妓、十年老鸨,待人接物、察言观色的本事已经练到了化境,他这几句教训的话,与其说是说给龟公听的,不如说是说给姬庆文听的。

于是姬庆文赶紧起身,招招手道:“老鸨子何须如此,我到你这里是办事的,又不是找茬的,你这么大嗓门做什么?”

却见那边马湘兰听了姬庆文的话,立即挪步上前,说道:“听说姬大人去京城里勤王保驾,去对付满洲鞑子去了。都说满洲鞑子喝人血、吃人肉,可不好对付了,吓得奴家我心惊胆战,就怕姬大人有个三长两短,天天给大人烧香拜佛,就盼着大人能够早些回来呢!”

说着,马湘兰居然开始用手帕擦起眼泪来了。

姬庆文当然知道马湘兰是在逢场作戏,便笑道:“我这不是囫囵着回来了吗?你烧的香、拜的佛倒是灵验的很,拜的该不会是管仲吧?”

因春秋时期齐桓公的相国管仲首先开办官方妓院,因此被妓 女、老鸨子认为祖师爷,每天都要上香设拜——这个知识,是姬庆文从相声里听来的。

老鸨子却是一愣,说道:“大人果然是见多识广,奴家拜的还真是管老夫子……不过这也没什么丢人的,管老夫子可灵验得很。不信?大人不妨想想,做我们虽然下贱,可无论怎样的乱世里头,却从来没有饿死过做我们这行的。大人,你说这算不算是祖师爷赏饭吃呢?”

姬庆文笑道:“别人我不敢说,光凭这好一嘴的伶牙俐齿,你马湘兰倒确实是祖师爷赏饭吃。行了,别废话了,带我去见柳如是姑娘吧。”

马湘兰答应一声,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便领姬庆文往楼上走去,她一面走,嘴巴却不闲着,继续絮絮叨叨地说起话来:“姬大人啊,有句话说在前头,这两个月,奴家是一个客人都没让柳姑娘接,好吃好喝的待着……可架不住柳姑娘天天日思夜想着盼大人回来……唉!大人待会儿要是看见姑娘清瘦了,可别拿奴家撒气啊……”

中厅另一边的钱谦益早竖起耳朵,将姬庆文和马湘兰的对话听在了而立,见他们要上楼,便赶忙起身拱手道:“原来是姬大人回来了,两月不见别来无恙啊?”

钱谦益原想同姬庆文说说话,探探姬庆文的底细,不成想姬庆文听了招呼,却只用眼角扫了自己一眼,却完全没有接他的话茬。这位东林领袖见状,面子上立即就挂不住了,然而现在他是“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只能先将这口气咽下去。

于是,马湘兰便引着姬庆文来到了柳如是的闺房门前。

柳如是闺房设在“绛云楼”最高层的一处角落里头,若不是专程过来找她的,平素便没有人经过,因此显得十分干净清静,正合着柳如是的性情。

马湘兰伸手轻轻推开柳如是闺房的房门,笑盈盈说道:“柳姑娘,你看是谁来了?”

屋内的柳如是正盯着一张棋盘,捧着一本棋谱自顾自地打谱消磨时光,听马湘兰这样询问,头也不抬地反问道:“这还不到晌午,能有谁来呢?”

马湘兰笑道:“姑娘,是姬庆文大人从京里回来了,来看你来了!”

柳如是闻言惊得玉手一抖,手中一枚黑子应声落下,发出“砰”的响声,正好砸在棋盘一处黑白厮杀正烈的角落,将摆好的棋局砸了个零散。

姬庆文见状,开口打趣道:“柳姑娘这是怎么了?我姬庆文凶神恶煞还是黑白无常,竟然惹得姑娘这样手忙脚乱?”

柳如是赶忙从座位里站了起来,脸上挤出一丝勉强的微笑来,说道:“既然是姬大人来了,那就请屋里坐吧。大人此去京师勤王杀敌,都说大人立了大功回来,想必有不少奇闻异事同我说吧……”

姬庆文见柳如是似乎并不像马湘兰所说的那样思念自己,心中掠过一丝不快,可又一想自己手里捏着一样能够实现柳如是生平夙愿的重要物件,却又旋即释然了。

于是他一摆手,对马湘兰说道:“我有几句体己的话要同柳姑娘单独说,老鸨子你先下去吧。”一面说,一面从衣袖的口袋里掏出一枚物件,递给了马湘兰。

姬庆文给她的,就是当日从魏忠贤塑像的肚子里弄来的两颗东珠。这两颗珠子洁白无瑕,又有鹌鹑蛋那么大小,放到市面上,至少也能卖他个千把两银子。

老鸨子马湘兰自然是见过世面的,接过东珠一看,顿时眉开眼笑,说道:“不愧是姬大人,这么贵重的东西,抬手就送给奴家了。姑娘啊,你可要好好伺候着大人,说不定大人还会赏你些别的好东西呢……”

姬庆文听她没完没了地拍马屁,心里也厌烦起来,说道:“好了,好了。拿了我的东西,你就自己下去乐呵吧,少在这里多废话。”

马湘兰是个知趣的,听了这话,立即赔笑两声,便又亲自将柳如是闺房的房门掩上,攥着东珠蹑手蹑脚地走开了。

柳如是见状,替姬庆文倒了杯茶,又请他坐下,这才幽幽说道:“都说鞑子入寇,京师周边生灵涂炭,可大人此去京师,打了胜仗回来不说,出手居然愈发阔绰了,真是出人意料。”

姬庆文以为柳如是是在羡慕自己给马湘兰的东珠,便立即从袖中又取了两颗珍珠出来放在桌上,笑道:“那是自然,我姬庆文从来不做亏本的买卖。”

柳如是瞟了一眼桌上的珠子,冷冷说道:“东珠这东西,满洲鞑子视为至宝,可我是汉人,对这东西并不稀罕,大人要有多的,干脆还是赏给马妈妈吧,她似乎对这物件喜欢得很……”

姬庆文莞尔一笑:“鞑子的东西,柳姑娘自然是看不上眼,不知这样东西,姑娘见识过没有?”

说着,姬庆文便又掏出一枚乌黑透亮的宝石在柳如是面前晃了一晃,又同样搁在桌子上。此物便是魏忠贤用来制作塑像眼睛的“黑宝石”,堪称无价之宝,你就是肯出银子去买,也未必能够买得到。

柳如是南来北往的文人墨客、富家子弟接触得多了,自然对各种宝石宝贝颇有研究。

因此她见到这件价值连城的宝物,就算态度再怎么高冷,也不免心中一颤,失口问道:“大人,你这样东西是从哪里弄来呢?”

“这样东西我取之有道、不伤廉明,我就问姑娘喜欢不喜欢,若是喜欢,就请收下。”姬庆文含笑说道。

柳如是却依旧没有动心,只淡淡地说道:“黑宝石传说是佛家秘宝,宫廷之中的娘娘、公主经常用来雕刻成佛像随身佩戴,民间难得能见到一颗两颗。我出身风尘,只因前世造孽,才会在今生受苦。因此也常常吃斋念佛,这样的佛家秘宝,我自然是喜欢的。”

第一九八节 要你今生就报答我

“柳姑娘既然喜欢,那就请收下吧。”姬庆文满面带笑道。

却不料柳如是摇摇头,说道:“这东西太珍贵了,我不想收、也不敢收……”

“此话怎讲?”姬庆文有些不理解——如果有人肯送这么珍贵的东西给自己,自己二话不说就留下来了。

柳如是给出了自己的答案:“姬大人给我这般珍贵的东西,我要是拿了,我无以为报,索性就不收了吧……其实这些也都是身外之物,供奉佛祖,其实只要一片忠诚之心而已,用这种价值连城的黑宝石,也未必有什么助益……”

姬庆文看着柳如是这副凝眉蹙目的样子,心中说不出的喜欢,只想将这个才艺双全、名满江南的绝色女子揽在自己怀中,也能算是自己穿越到明末之后的一大成就了。

于是姬庆文又故意卖个关子,说道:“都说柳姑娘出尘脱俗,若是寻常的烟花女子,遇到恩客送这样贵的礼物,早就高兴得忘乎所以了。没想到柳姑娘瞧见这枚黑宝石,居然还想着怎样报答我……唉……真叫我难办啊……”

柳如是闻言,两道柳眉一挑,问道:“这话怎么讲?这宝石我不愿拿,大人把东西收回去就是了,这又有什么好为难的呢?”

姬庆文含笑道:“这颗宝石虽然珍贵,却毕竟还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俗物。我身上还有一样东西,比这颗宝石郑贵一百倍、一万倍,是专门为柳姑娘准备的,被柳姑娘刚才这么一说,都不知要不要送给姑娘了。”

柳如是还以为姬庆文又准备了什么稀有的宝物,便赶忙说道:“既然如此,那小女子我就更不敢收了。大人还么自己留着,要么送给别的女子……总之我是不敢收的了……”

说到“别的女子”这四个字的时候,柳如是脸上顿时飞起一阵红霞,话语之中也似隐隐透着一股醋意。

姬庆文忽然放声大笑:“哈哈哈,这件东西随便换了一个人拿了,便是不名一文,只有送给柳姑娘,才可称得上是无价之宝呢!”

此言一出,柳如是的好奇心终于被彻底调动起来了,只见她一双丹凤眼瞪得浑圆,眼神中难得地带上了几分童真,问道:“姬大人,你说的到底是什么宝物?”

姬庆文看着柳如是这样的神态,更是喜欢得心里小鹿乱撞,便要再逗她一逗:“怎么?你现在又想要了?不怕拿了我的东西没法报答我了吗?”

“小女子只是好奇而已,并不一定要收……大人要是再逗我,那我不问就是了……”说完,柳如是便用细密的上排牙齿,轻轻咬了咬下嘴唇,露出一副令人无法拒绝的娇羞模样。

姬庆文也不知柳如是这样的神态,到底是由内而外发自肺腑的呢,还是由外而内故意假扮出来的,总之是被她深深打动了。

于是姬庆文便欣然从怀中掏出一只小木匣,放在桌上,又用手推到了柳如是面前。

柳如是看这木匣做得极为精美,果然是像装着珍贵东西的样子,便问道:“大人,你说的宝物,就在这里面了?”

姬庆文含笑点了点头。

于是柳如是便鼓起勇气,伸出玉葱一般的手指,将匣子打开,见里头赫然平躺了一份文书,封面上一丝不苟地写着两个字:“圣旨”。

于是柳如是恭恭敬敬地将圣旨取出,又小心翼翼地展开阅读起来,读到一半便已是泪流满面,旋即又哽咽起来,好半会儿才将这份写得极为简明扼要的旨意看完,却还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问姬庆文道:“大人,这是真的?”

“这当然是真的了,是当今皇上的亲笔御书,又盖着传国玉玺,谁敢造假?”姬庆文用极为肯定的语气确认道。

柳如是听了一愣,忙又低头将这份自己看的几乎已经能够背诵出来的圣旨又看了一遍,终于再也压抑不住自己的情绪,伏在桌上痛哭起来,用断断续续的声音说道:“爹……娘……女儿我……我终于可以……可以……堂堂正正……堂堂正正做一个人了……”

原来姬庆文给柳如是的不是别的东西,正是他向皇帝求来的一纸诏书,而这诏书的内容,便是赦免柳如是一家因张居正案被贬为贱民的罪过——也就是说,有了这道旨意,柳如是从此便不再是贱民,而终于可以替大明朝廷当一个良民,再也不用在烟花柳巷卖艺陪笑了!

要知道,贱籍这东西世代相传、古已有之,据说还有从唐朝时候就一直流传下来的世代贱民。因此姬庆文这样的恩德,相当于是将柳如是一家,从万劫不复的地狱之中硬生生拉了出来,可以说是柳如是的再造父母也并不为过。

可姬庆文却是从人人平等的社会主义新时代穿越过来的人,并没有完全认识到这里头的重要性,还觉得是柳如是情感丰富、反应过度了,便笑道:“柳姑娘,这是件好事啊,你应该高兴一些,不要做出这副哭丧相啊……”

他这几句外行话,在柳如是耳中听来,却似乎有一种举重若轻、处变不惊的魅力,于是她勉强忍住了哽咽,说道:“都说大人是皇上跟前说得响话的红人……这道旨意,大人从皇上那里求来,自然是轻描淡写,可对我、我们一家,却是天大的恩情……这样的恩德,小女子我今生今世是报答不起了,就只愿来世做牛做马报答大人了……”

什么今生来世?我姬庆文上辈子还是个屌丝小码农呢,死了以后穿越到崇祯年间才当了这么个有钱人,却也是九死一生几乎战死沙场,只有活在当下、活出自我、活好人生,才是最重要的。

姬庆文想到这点,当即从座椅上“腾”地站起身来,抬高了嗓音说道:“什么叫来世再报?我对你有恩,是要你今生就报答我的,至于什么轮回、什么来世都是些虚无缥缈的东西,管他们作甚!”

他这一吼不要紧,柳如是的闺房门外当即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又听有人在门外急匆匆问道:“姬大人跟柳姑娘话说得好好的,怎么又吵起来了呢?”

姬庆文听是马湘兰的声音,便招呼道:“老鸨子你进来,我有话要讲。”

原来马湘兰亲手关掉房门之后就一直没有走远,又听屋子里传来柳如是哭哭啼啼的声音,便忍不住把耳朵贴在门口偷听消息,方才听姬庆文忽然抬高了声音,唯恐这个惹不起的姬大人吓坏了柳如是这棵摇钱树,这才鼓起勇气询问了一句。

因此马湘兰听姬庆文叫她进去,便忙不迭地推门就进,果然看见柳如是两眼通红,显然是刚刚哭过,还以为是姬庆文动了粗,却又不敢惹怒他,只能试探着说道:“姬大人……我们有话好好说,又何必……何必……呢?”

姬庆文根本不想去揣度马湘兰的心思,直截了当地说道:“我要给柳姑娘赎身,记得我两个月前离开苏州的时候,你开价三十万两。好,三十万两就三十万两,你要现银?还是折成黄金?又或是换成苏州商会的银票,我都悉听尊便!”

却不料见钱眼看的马湘兰,这个时候居然又不稀罕起银子来了,双手一叉腰,说道:“大人,我知道你有钱,可做我们这行的虽然下贱,却也是活生生一个大活人,不是你想买就能买的。看大人你把我们家姑娘欺负成这个样子,要是她被你赎了身,将来哪还有好日子过?就请大人高抬贵手,别为难我家姑娘了吧……”

第一九九节 给我挺直了腰杆

一个人想要得到另一个的心,最好的法子是让别人信任自己,其次是依赖自己,最差则是畏惧自己。

然而姬庆文听柳如是和马湘兰的态度,他们对自己完全谈不上什么信任和依赖,至于畏惧或许还有那么若有似无的一星半点……这种情况下,姬庆文就算是强行替柳如是赎了身,那也不过是让她勉强委身于自己而已。

姬庆文不是一个喜欢勉强别人的人,他的大脑正飞速旋转着,想着如何能够将这两人彻底说服,这样才能顺其自然、瓜熟蒂落地将柳如是带走。

于是只听姬庆文冷笑道:“哼,我为难她?你老鸨子不如去问问柳如是姑娘,是我在为难她,还是她在为难我?”

马湘兰听了一愣,赶忙问柳如是道:“姑娘,姬大人这话,我怎么听不懂呢?什么你为难他、他为难你的?”

柳如是也是一脸的疑惑:“妈妈,姬大人确实是没有为难我……相反,大人对我还有莫大的恩情……因此他说我为难了他,这话我也听不懂……”

姬庆文又复冷笑道:“你怎么听不懂了?一开始我给你的宝物,你说无以报答,不敢接受,后来转眼又接受了,偏偏改口又说要报答我。报答就报答吧,这也算是理所当然的,可她又说今生不能报答,却要来世报答……我今年才二十出头,有的好活了,谈什么今生来世,这不是触我的霉头吗?”

姬庆文好一张伶牙俐齿,说得马湘兰都有些同意他的观点了,埋怨柳如是道:“姑娘,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姬大人既然对你有恩,你能报就报,不能报就记在心里,没由来说什么今生后世的做什么?”

柳如是一脸的委屈:“妈妈,我不是这个意思。”

姬庆文却没有同她们答话,顺着自己的意思接着往下说:“你老鸨子也不是什么脑子清爽的人。三十万的赎身银子,是你提的,我一个字都没往下还,你却又反悔了。反悔也就算了,无非是多价格仨瓜俩子的,却说我要为难柳姑娘,我到底哪里为难柳姑娘了,你给我说清楚了……”

马湘兰被姬庆文骂了个一脸懵逼,支吾了半天,才到:“奴家……奴家不是看到柳姑娘哭了,才这么说的吗……”

姬庆文佯装恍然大悟的样子,说道:“原来是这样……都是我带来的一样东西惹得柳姑娘哭了,也罢,我带回去也就是了。”

说着,姬庆文一转身,便要将那封圣旨收回去。

这道能够赦出柳如是贱籍的圣旨,可是她的命 根子,一听姬庆文想要取回圣旨,吓得立即将圣旨压在自己身下,仿佛护住自己的亲生儿子一般护着这张不过写了百十来个字的薄薄的纸。

柳如是从来都是一副温婉恬静的样子,今日这样的做派,连马湘兰看着都颇觉奇怪,好奇地问道:“姑娘,这圣旨里到底写了什么?至于让你这么看重么?”

柳如是答道:“妈妈,这是皇上赐我赦出贱籍的旨意……有了这道圣旨,我终于能够重见天日了……”

马湘兰听了一愣,近乎多此一举地反复确认道:“这……这……这是真的吗?姑娘可别骗我……”

姬庆文抢先答道:“这有什么好骗的?是我从皇上那里,特意给柳姑娘求来的。”

听了这话,马湘兰眼睛忽然一红,说道:“姑娘,你是我这‘绛云楼’里的摇钱树、金招牌,按理说我是不愿让你走的。可你今日终于被万岁爷免了贱籍,能有这出头之日,妈妈我也替你高兴啊……”说着,她居然哽咽了起来。

抽泣了一番后,马湘兰又道:“老鸨子我不是什么好人,手底下的姑娘打骂起来也没怎么留情,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为了吃饭嘛,谁还不犯个急?不过我还是懂些是非的,姑娘现在有个重见天日的机会,我也不会强留……”

说着,马湘兰陷入了沉默,忽然扭头对姬庆文道:“姬大人,前几个月奴家给你开了个三十万两的赎身银子,这……这是胡乱开的,不过是想吓得大人打退堂鼓而已……奴家刚才心算了一下,柳姑娘这些年在我这里吃喝用度,再刨去给我赚的钱……赎身银子也就十万两上下吧……”

三十万两银子确实不是个小数目——在京师时候,要不是姬庆文临时找了一笔钱出来支援朝廷,否则堂堂大明朝国库里的银子也才不过三十万两而已——要姬庆文一下子掏出这么多银子,替柳如是这么个歌妓赎身,他确实多多少少有点肉疼。

然而姬庆文此次进京却起获了魏忠贤留在白云观里的遗产,除了把价值二百七十万两白银的黄金献给国库之外,其余珍珠、宝石、玉器之类的物件,则被姬庆文带回了苏州,而这些东西论起价值来,一点也不会比那些黄金来的差。

因此,姬庆文现在手里多了这些暂时无法变现的财宝,倒是正好可以用来替柳如是赎身。

于是姬庆文底气十足地摆了摆手,说道:“三十万就三十万,说好了的价,不用再改。只是我手里的现银是有用的,照价给你玉器首饰好了,你这里是开行院的,这些东西用得着。”

马湘兰刚从姬庆文手里拿了一枚价值连城的“黑宝石”,自然知道他所言非虚,于是便擦了下眼角的泪花,点头答应下来:“好,也好,那就多谢姬大人成全了。”

说罢,马湘兰又扭头对柳如是说道:“姑娘,妈妈是真心羡慕你啊……我也是贱籍,不知道有多盼望着能有这样一个恩主替我向圣上求亲,免了我头上这个永生永世都脱不掉的脏帽子……可那些公子哥、老大人,喝了酒胸脯拍得山响,回头就不认账了,哪有姬大人这样言必行、行必果的?姑娘,大人现在是你的再生父母,是你全家的恩人了,不管今生还是来世,你都好好好报答她啊……”

如果说柳如是方才还有几分不情愿跟姬庆文走的话,现在已是被马湘兰彻底说服了,缓缓从座位里站了起来,向马湘兰蹲了个福,说道:“妈妈,这里虽然是青楼,可妈妈对我却有养育之恩,我这里就算谢过了,将来有机会,一定报答妈妈。”

说着,她又对姬庆文说道:“大人,你对我有恩,对我全家有恩。这份恩情,我不知能不能报答,总之是要从现在开始,做牛做马地……”

姬庆文闻言,立即将她的话打断:“什么做牛?什么做马?我真的要一匹马、一头牛,花三十两银子就能买了,又何必花三十万?你是人,一个活生生的人,就算是要报答我,我也要你挺直了腰杆来报答我!”

姬庆文这简简单单的几句话里,带着后世人人平等、天赋人权的思想,说得虽然通俗易懂,却听得柳如是振聋发聩,许久才反应过来,只嗫喏道:“我懂了……懂了……”

一旁的马湘兰却怯怯问道:“姬大人……奴家也是贱籍,大人有机会能不能也替奴家在皇上面前求个情,赦了我这贱籍?奴家情愿不要大人这三十万两的赎身银……”

姬庆文道:“皇上应该不久就有明发旨意,赦出张居正一案受牵连的所有贱民。如果你祖上也是这样的情况,想必不久之后,便会等到本省有司官员的通知的。”

马湘兰哭丧着摇摇头,叹息道:“可惜我家是早年间方孝孺大学士的学生,被永乐爷贬的贱籍,怕是再无望赦免了……”

姬庆文道:“方孝孺也是忠臣孝子,当今皇上最爱这样的贤臣,你未必没有出头之日……”

第一九八节 要你今生就报答我

“柳姑娘既然喜欢,那就请收下吧。”姬庆文满面带笑道。

却不料柳如是摇摇头,说道:“这东西太珍贵了,我不想收、也不敢收……”

“此话怎讲?”姬庆文有些不理解——如果有人肯送这么珍贵的东西给自己,自己二话不说就留下来了。

柳如是给出了自己的答案:“姬大人给我这般珍贵的东西,我要是拿了,我无以为报,索性就不收了吧……其实这些也都是身外之物,供奉佛祖,其实只要一片忠诚之心而已,用这种价值连城的黑宝石,也未必有什么助益……”

姬庆文看着柳如是这副凝眉蹙目的样子,心中说不出的喜欢,只想将这个才艺双全、名满江南的绝色女子揽在自己怀中,也能算是自己穿越到明末之后的一大成就了。

于是姬庆文又故意卖个关子,说道:“都说柳姑娘出尘脱俗,若是寻常的烟花女子,遇到恩客送这样贵的礼物,早就高兴得忘乎所以了。没想到柳姑娘瞧见这枚黑宝石,居然还想着怎样报答我……唉……真叫我难办啊……”

柳如是闻言,两道柳眉一挑,问道:“这话怎么讲?这宝石我不愿拿,大人把东西收回去就是了,这又有什么好为难的呢?”

姬庆文含笑道:“这颗宝石虽然珍贵,却毕竟还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俗物。我身上还有一样东西,比这颗宝石郑贵一百倍、一万倍,是专门为柳姑娘准备的,被柳姑娘刚才这么一说,都不知要不要送给姑娘了。”

柳如是还以为姬庆文又准备了什么稀有的宝物,便赶忙说道:“既然如此,那小女子我就更不敢收了。大人还么自己留着,要么送给别的女子……总之我是不敢收的了……”

说到“别的女子”这四个字的时候,柳如是脸上顿时飞起一阵红霞,话语之中也似隐隐透着一股醋意。

姬庆文忽然放声大笑:“哈哈哈,这件东西随便换了一个人拿了,便是不名一文,只有送给柳姑娘,才可称得上是无价之宝呢!”

此言一出,柳如是的好奇心终于被彻底调动起来了,只见她一双丹凤眼瞪得浑圆,眼神中难得地带上了几分童真,问道:“姬大人,你说的到底是什么宝物?”

姬庆文看着柳如是这样的神态,更是喜欢得心里小鹿乱撞,便要再逗她一逗:“怎么?你现在又想要了?不怕拿了我的东西没法报答我了吗?”

“小女子只是好奇而已,并不一定要收……大人要是再逗我,那我不问就是了……”说完,柳如是便用细密的上排牙齿,轻轻咬了咬下嘴唇,露出一副令人无法拒绝的娇羞模样。

姬庆文也不知柳如是这样的神态,到底是由内而外发自肺腑的呢,还是由外而内故意假扮出来的,总之是被她深深打动了。

于是姬庆文便欣然从怀中掏出一只小木匣,放在桌上,又用手推到了柳如是面前。

柳如是看这木匣做得极为精美,果然是像装着珍贵东西的样子,便问道:“大人,你说的宝物,就在这里面了?”

姬庆文含笑点了点头。

于是柳如是便鼓起勇气,伸出玉葱一般的手指,将匣子打开,见里头赫然平躺了一份文书,封面上一丝不苟地写着两个字:“圣旨”。

于是柳如是恭恭敬敬地将圣旨取出,又小心翼翼地展开阅读起来,读到一半便已是泪流满面,旋即又哽咽起来,好半会儿才将这份写得极为简明扼要的旨意看完,却还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问姬庆文道:“大人,这是真的?”

“这当然是真的了,是当今皇上的亲笔御书,又盖着传国玉玺,谁敢造假?”姬庆文用极为肯定的语气确认道。

柳如是听了一愣,忙又低头将这份自己看的几乎已经能够背诵出来的圣旨又看了一遍,终于再也压抑不住自己的情绪,伏在桌上痛哭起来,用断断续续的声音说道:“爹……娘……女儿我……我终于可以……可以……堂堂正正……堂堂正正做一个人了……”

原来姬庆文给柳如是的不是别的东西,正是他向皇帝求来的一纸诏书,而这诏书的内容,便是赦免柳如是一家因张居正案被贬为贱民的罪过——也就是说,有了这道旨意,柳如是从此便不再是贱民,而终于可以替大明朝廷当一个良民,再也不用在烟花柳巷卖艺陪笑了!

要知道,贱籍这东西世代相传、古已有之,据说还有从唐朝时候就一直流传下来的世代贱民。因此姬庆文这样的恩德,相当于是将柳如是一家,从万劫不复的地狱之中硬生生拉了出来,可以说是柳如是的再造父母也并不为过。

可姬庆文却是从人人平等的社会主义新时代穿越过来的人,并没有完全认识到这里头的重要性,还觉得是柳如是情感丰富、反应过度了,便笑道:“柳姑娘,这是件好事啊,你应该高兴一些,不要做出这副哭丧相啊……”

他这几句外行话,在柳如是耳中听来,却似乎有一种举重若轻、处变不惊的魅力,于是她勉强忍住了哽咽,说道:“都说大人是皇上跟前说得响话的红人……这道旨意,大人从皇上那里求来,自然是轻描淡写,可对我、我们一家,却是天大的恩情……这样的恩德,小女子我今生今世是报答不起了,就只愿来世做牛做马报答大人了……”

什么今生来世?我姬庆文上辈子还是个屌丝小码农呢,死了以后穿越到崇祯年间才当了这么个有钱人,却也是九死一生几乎战死沙场,只有活在当下、活出自我、活好人生,才是最重要的。

姬庆文想到这点,当即从座椅上“腾”地站起身来,抬高了嗓音说道:“什么叫来世再报?我对你有恩,是要你今生就报答我的,至于什么轮回、什么来世都是些虚无缥缈的东西,管他们作甚!”

他这一吼不要紧,柳如是的闺房门外当即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又听有人在门外急匆匆问道:“姬大人跟柳姑娘话说得好好的,怎么又吵起来了呢?”

姬庆文听是马湘兰的声音,便招呼道:“老鸨子你进来,我有话要讲。”

原来马湘兰亲手关掉房门之后就一直没有走远,又听屋子里传来柳如是哭哭啼啼的声音,便忍不住把耳朵贴在门口偷听消息,方才听姬庆文忽然抬高了声音,唯恐这个惹不起的姬大人吓坏了柳如是这棵摇钱树,这才鼓起勇气询问了一句。

因此马湘兰听姬庆文叫她进去,便忙不迭地推门就进,果然看见柳如是两眼通红,显然是刚刚哭过,还以为是姬庆文动了粗,却又不敢惹怒他,只能试探着说道:“姬大人……我们有话好好说,又何必……何必……呢?”

姬庆文根本不想去揣度马湘兰的心思,直截了当地说道:“我要给柳姑娘赎身,记得我两个月前离开苏州的时候,你开价三十万两。好,三十万两就三十万两,你要现银?还是折成黄金?又或是换成苏州商会的银票,我都悉听尊便!”

却不料见钱眼看的马湘兰,这个时候居然又不稀罕起银子来了,双手一叉腰,说道:“大人,我知道你有钱,可做我们这行的虽然下贱,却也是活生生一个大活人,不是你想买就能买的。看大人你把我们家姑娘欺负成这个样子,要是她被你赎了身,将来哪还有好日子过?就请大人高抬贵手,别为难我家姑娘了吧……”

第一九九节 挺直了腰杆做人

一个人想要得到另一个的心,最好的法子是让别人信任自己,其次是依赖自己,最差则是畏惧自己。

然而姬庆文听柳如是和马湘兰的态度,他们对自己完全谈不上什么信任和依赖,至于畏惧或许还有那么若有似无的一星半点……这种情况下,姬庆文就算是强行替柳如是赎了身,那也不过是让她勉强委身于自己而已。

姬庆文不是一个喜欢勉强别人的人,他的大脑正飞速旋转着,想着如何能够将这两人彻底说服,这样才能顺其自然、瓜熟蒂落地将柳如是带走。

于是只听姬庆文冷笑道:“哼,我为难她?你老鸨子不如去问问柳如是姑娘,是我在为难她,还是她在为难我?”

马湘兰听了一愣,赶忙问柳如是道:“姑娘,姬大人这话,我怎么听不懂呢?什么你为难他、他为难你的?”

柳如是也是一脸的疑惑:“妈妈,姬大人确实是没有为难我……相反,大人对我还有莫大的恩情……因此他说我为难了他,这话我也听不懂……”

姬庆文又复冷笑道:“你怎么听不懂了?一开始我给你的宝物,你说无以报答,不敢接受,后来转眼又接受了,偏偏改口又说要报答我。报答就报答吧,这也算是理所当然的,可她又说今生不能报答,却要来世报答……我今年才二十出头,有的好活了,谈什么今生来世,这不是触我的霉头吗?”

姬庆文好一张伶牙俐齿,说得马湘兰都有些同意他的观点了,埋怨柳如是道:“姑娘,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姬大人既然对你有恩,你能报就报,不能报就记在心里,没由来说什么今生后世的做什么?”

柳如是一脸的委屈:“妈妈,我不是这个意思。”

姬庆文却没有同她们答话,顺着自己的意思接着往下说:“你老鸨子也不是什么脑子清爽的人。三十万的赎身银子,是你提的,我一个字都没往下还,你却又反悔了。反悔也就算了,无非是多价格仨瓜俩子的,却说我要为难柳姑娘,我到底哪里为难柳姑娘了,你给我说清楚了……”

马湘兰被姬庆文骂了个一脸懵逼,支吾了半天,才到:“奴家……奴家不是看到柳姑娘哭了,才这么说的吗……”

姬庆文佯装恍然大悟的样子,说道:“原来是这样……都是我带来的一样东西惹得柳姑娘哭了,也罢,我带回去也就是了。”

说着,姬庆文一转身,便要将那封圣旨收回去。

这道能够赦出柳如是贱籍的圣旨,可是她的命 根子,一听姬庆文想要取回圣旨,吓得立即将圣旨压在自己身下,仿佛护住自己的亲生儿子一般护着这张不过写了百十来个字的薄薄的纸。

柳如是从来都是一副温婉恬静的样子,今日这样的做派,连马湘兰看着都颇觉奇怪,好奇地问道:“姑娘,这圣旨里到底写了什么?至于让你这么看重么?”

柳如是答道:“妈妈,这是皇上赐我赦出贱籍的旨意……有了这道圣旨,我终于能够重见天日了……”

马湘兰听了一愣,近乎多此一举地反复确认道:“这……这……这是真的吗?姑娘可别骗我……”

姬庆文抢先答道:“这有什么好骗的?是我从皇上那里,特意给柳姑娘求来的。”

听了这话,马湘兰眼睛忽然一红,说道:“姑娘,你是我这‘绛云楼’里的摇钱树、金招牌,按理说我是不愿让你走的。可你今日终于被万岁爷免了贱籍,能有这出头之日,妈妈我也替你高兴啊……”说着,她居然哽咽了起来。

抽泣了一番后,马湘兰又道:“老鸨子我不是什么好人,手底下的姑娘打骂起来也没怎么留情,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为了吃饭嘛,谁还不犯个急?不过我还是懂些是非的,姑娘现在有个重见天日的机会,我也不会强留……”

说着,马湘兰陷入了沉默,忽然扭头对姬庆文道:“姬大人,前几个月奴家给你开了个三十万两的赎身银子,这……这是胡乱开的,不过是想吓得大人打退堂鼓而已……奴家刚才心算了一下,柳姑娘这些年在我这里吃喝用度,再刨去给我赚的钱……赎身银子也就十万两上下吧……”

三十万两银子确实不是个小数目——在京师时候,要不是姬庆文临时找了一笔钱出来支援朝廷,否则堂堂大明朝国库里的银子也才不过三十万两而已——要姬庆文一下子掏出这么多银子,替柳如是这么个歌妓赎身,他确实多多少少有点肉疼。

然而姬庆文此次进京却起获了魏忠贤留在白云观里的遗产,除了把价值二百七十万两白银的黄金献给国库之外,其余珍珠、宝石、玉器之类的物件,则被姬庆文带回了苏州,而这些东西论起价值来,一点也不会比那些黄金来的差。

因此,姬庆文现在手里多了这些暂时无法变现的财宝,倒是正好可以用来替柳如是赎身。

于是姬庆文底气十足地摆了摆手,说道:“三十万就三十万,说好了的价,不用再改。只是我手里的现银是有用的,照价给你玉器首饰好了,你这里是开行院的,这些东西用得着。”

马湘兰刚从姬庆文手里拿了一枚价值连城的“黑宝石”,自然知道他所言非虚,于是便擦了下眼角的泪花,点头答应下来:“好,也好,那就多谢姬大人成全了。”

说罢,马湘兰又扭头对柳如是说道:“姑娘,妈妈是真心羡慕你啊……我也是贱籍,不知道有多盼望着能有这样一个恩主替我向圣上求亲,免了我头上这个永生永世都脱不掉的脏帽子……可那些公子哥、老大人,喝了酒胸脯拍得山响,回头就不认账了,哪有姬大人这样言必行、行必果的?姑娘,大人现在是你的再生父母,是你全家的恩人了,不管今生还是来世,你都好好好报答她啊……”

如果说柳如是方才还有几分不情愿跟姬庆文走的话,现在已是被马湘兰彻底说服了,缓缓从座位里站了起来,向马湘兰蹲了个福,说道:“妈妈,这里虽然是青楼,可妈妈对我却有养育之恩,我这里就算谢过了,将来有机会,一定报答妈妈。”

说着,她又对姬庆文说道:“大人,你对我有恩,对我全家有恩。这份恩情,我不知能不能报答,总之是要从现在开始,做牛做马地……”

姬庆文闻言,立即将她的话打断:“什么做牛?什么做马?我真的要一匹马、一头牛,花三十两银子就能买了,又何必花三十万?你是人,一个活生生的人,就算是要报答我,我也要你挺直了腰杆来报答我!”

姬庆文这简简单单的几句话里,带着后世人人平等、天赋人权的思想,说得虽然通俗易懂,却听得柳如是振聋发聩,许久才反应过来,只嗫喏道:“我懂了……懂了……”

一旁的马湘兰却怯怯问道:“姬大人……奴家也是贱籍,大人有机会能不能也替奴家在皇上面前求个情,赦了我这贱籍?奴家情愿不要大人这三十万两的赎身银……”

姬庆文道:“皇上应该不久就有明发旨意,赦出张居正一案受牵连的所有贱民。如果你祖上也是这样的情况,想必不久之后,便会等到本省有司官员的通知的。”

马湘兰哭丧着摇摇头,叹息道:“可惜我家是早年间方孝孺大学士的学生,被永乐爷贬的贱籍,怕是再无望赦免了……”

姬庆文道:“方孝孺也是忠臣孝子,当今皇上最爱这样的贤臣,你未必没有出头之日……”

第二〇〇节 批倒批臭

于是姬庆文又同老鸨子马湘兰说了几句话,要她得空随时可以去织造衙门拿柳如是的赎身钱,说完之后,便拉过柳如是的手,就要往门外走去。

经过方才那一番话,柳如是已是对姬庆文心服口服,没有丝毫抗拒,却还想收拾些随身细软再走。

可姬庆文却说:“从今天起,你就是脱胎换骨、重新做人了,就跟再投了次胎没有什么两样。这里的东西都是些旧物,你看谁投胎转世还带着前生的东西的?苏州这里物华天宝,什么东西买不到,我再给你重新购置就是了。”

姬庆文这话说得在理,让柳如是也泪眼脉脉地欣然点了点头。

于是姬庆文便拉着柳如是的手,联袂往“绛云楼”楼下走去,低头却瞟见楼下中庭之中已坐了不少客人,比姬庆文初进楼时热闹了不少,而方才围着钱谦益吟诗作对的那些酸腐文人却依旧在高谈阔论,只是那文坛领袖的钱谦益枯坐一边,正若有所思地低头喝茶。

看见钱谦益,姬庆文忍不住扭头问柳如是道:“这两个月钱谦益应该都住在这‘绛云楼’里,不知道你同他见过面没有?”

柳如是蹙眉道:“我也觉得奇怪,钱先生这两个月一直住在这里,却不曾同我说过一句话、见过一次面……按理说不该如此啊……”

姬庆文听了柳如是这带着若有似无的哀怨的口吻,心里忽然冒出个念头来:这柳如是是个“女文青”,最容易被钱谦益这种人用花言巧语蛊惑了,更何况他们之前曾经还颇有些瓜葛——钱谦益老牛吃嫩草,吃着吃着,就把嫩草给种到姬庆文脑袋上了。

因此,姬庆文暗下决心,一定要现在就将钱谦益羞辱一番,先挫一挫他的锐气,然后再找个机会将他彻底批倒批臭,叫他还跟自己抢美人。

主意已定,姬庆文便紧紧挽着柳如是的手,摆出一副异常亲密的模样,径直往钱谦益身边走去,澹然一笑道:“钱先生,别来无恙啊?”

钱谦益在“绛云楼”这巴掌大的地方待了两个月时间,几次想要出去走动走动,都被随身看护的锦衣卫拦了回来,想要去找就在同一个屋檐下居住的柳如是散散心,却也被阻止了。这让他异常郁闷,故而这两个月里只能同慕名过来的文友们吟诗填词,倒也积攒了整整一本诗集了。

钱谦益不是个笨人,知道从中作梗的便是这个小小的苏州织造提

督姬庆文了,因此他这两个月里,将姬庆文不知骂了多少遍,就差奋笔疾书写上一本讨伐姬庆文的檄书流传天下了。

因此,钱谦益听到姬庆文的问话,立时气不打一出来,冷冷说道:“钱某被姬大人软禁在这座小小的绛云楼里,每天看太阳升起,又看月亮升起,又怎么能无恙呢?”

他话说一半,忽然瞧见柳如是同姬庆文肩并肩、手牵手,这样一幅亲昵的模样,顿时将下的揶揄姬庆文的话活生生咽了下去,一双已经显出老相的三角眼瞪得浑圆:“你……你们这是怎么回事?”

姬庆文要的就是钱谦益这样的反应,不无得意地说道:“忘了同钱先生说一句,我已经替柳姑娘赎了身,而柳姑娘便要以今生报答在下。这可是柳姑娘的原话哦。”

这消息有些太过突然,让钱谦益惊讶异常,忙问道:“河东君,这是真的?”

柳如是偷偷瞥了钱谦益一眼,旋即将目光移开,咬着嘴唇用力点了点头。

钱谦益依旧不愿相信这样的事实,忍不住抬高了声音说道:“不,不,这不不可能!马湘兰这老鸨子见钱眼看也就是了,你柳如是又怎么会是这样的人?你会心甘情愿委身于姬庆文这小贼?”

姬庆文立刻接过话头,一脸严肃地说道:“钱先生,还请你口下留德。你一口一个小贼,骂在下本人是没什么打紧的。可你别忘了,在下不才,却也是皇上钦点的朝廷命官,你这‘小贼’二字,骂的到底是朝廷呢?还是皇上呢?”

这话将钱谦益堵得一愣,话锋一转道:“你这……你少跟老夫在这里扣帽子,老夫写别人弹劾文章的时候,你小子还没出生呢!现在我们说的是私仇、不是公愤,我就问你,你使了什么迷魂药,迷得柳如是甘愿屈服于你?”

姬庆文却不直接回答他,却对柳如是说道:“柳姑娘,钱谦益想不通其中的缘由,劳烦你告诉他吧。”

柳如是欲说还休,迟疑嗫喏了好一会儿,才说道:“是姬大人替我在皇上面前求了道圣旨,赦去我一族老小头上的贱籍,这封恩情等同于再造父母。我柳如是虽是个烟花女子,却也懂道理、知是非,于情于理我都是应该报答姬大人的……”

说到这里,柳如是脸上一红,便低下了头,再不说话了。

钱谦益听了这几句话,更是惊讶万分。

他钱谦益虽然从

礼部侍郎任上退休回家,名义上已不是朝廷命官,但他毕竟是东林领袖、文坛魁首,朝廷里、庙堂上的动静他还是知道一些的。

就在昨天,有在南京礼部任职的门生传来消息,说是皇上有意要替张居正一案彻底平反昭雪,要由南京礼部出面,事先收罗一下江南士子的舆论反应。

要知道张居正当年在朝廷里比皇上还威风,像他这样一言九鼎的人物,最讨厌的就是那群懂不懂叽叽喳喳、党同伐异,却又没有什么真才实学的东林党人。

因此,张居正主政时候做下的一件大事,便是下令关闭包括无锡东林书院在内的天下书院讲坛,打算釜底抽薪,彻底关闭东林党人议论朝政的途径。

东林党人岂能就此束手就擒?

利用张居正父亲逝世的机会,东林党人发动舆论攻势,强逼张居正回乡丁忧三年,闹得朝廷上改下满城风雨。虽然这件事情,最后以张居正用皇帝的名义,强行压服东林党人的舆论,“夺情”成功而告一段落。

然而这件事情,却让急于收回全力的万历皇帝看出了张居正在官场上,并不得人心的事实,埋下了张居正死后被清算的隐患。

后来张居正死在任上,便又是东林党人首先发难,揣摩准了万历皇帝的心意,闹得张居正满门落难,柳如是一家也是因此而背上了贱籍。

因此来说,东林党人同张居正有不共戴天之仇,现在因崇祯皇帝清算阉党,朝廷里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是东林党徒,在这样的政治大环境之下,又怎么可能仅凭姬庆文的一句话,就替东林仇敌的张居正平反呢?

故而钱谦益听到皇帝替张居正平反的消息之后,自然是异常震惊,说道:“张居正老相公这么大的名气,又是万历老皇上钦定的案子,皇上怎么会无缘无故替他平反呢?”

姬庆文又冷笑道:“什么叫无缘无故?皇上金口一开,自然有他老人家的道理。”

“不,不,这绝不可能!”张居正依然不肯就范,脱口而出道,“张居正老相公同东林党人有仇,现在朝廷里韩旷、钱龙锡两位辅政大臣都是东林党徒,他们怎么不会出来说话呢?”

钱谦益这话说得略草率了一些,让姬庆文立即抓住话头,说道:“原来如此!你钱谦益也是东林党人,我就问你,皇上替张居正老相公平反,你到底是支持还是不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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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〇一节 伪君子 真小人

姬庆文这话问得极为犀利,陡然间便将钱谦益问了个哑口无言。

原来这钱谦益也并非全无见识之人,比起那些只知道舞文弄墨的东林党人要强出不少来,心里也明白张居正的举措才是利国利民之举,因此是颇为赞同和同情张居正的。

然而所谓“屁股决定脑袋”,钱谦益作为东林领袖,却是万万不能主张替张居正平反的,否则就是自外于东林党人,相当于毁了自己东山再起的基本盘。

于是钱谦益百般无奈之下,只能说了句违心话:“张居正擅权谋政,没有人臣之德,又逼迫皇上强行夺情,又没有人子之份。这样不忠不孝之人,自然应当是群起而攻之了。”

姬庆文立即抓住钱谦益的话头,对柳如是说道:“柳姑娘,你可听好了,他们东林党人都是些拘泥小节、不通大义的伪君子、真小人。这些人,既不愿意、又没本事替张居正老相公平反。你想要将免除自己贱籍的希望寄托在他们身上,恐怕是会永远失望下去的!”

钱谦益没想到姬庆文会直接用“伪君子、真小人”这样的诛心之语来评价自视甚高的东林党人,他作为党魁自然是要据理力争的。

然而姬庆文方才那一长串的铺垫,已将他逼到了死处,再没有回还的余地,这位文坛领袖只能近乎无赖地狡辩道:“如是,你不要听这小子信口胡说。而今是朝廷是众正盈朝,我们东林党办不下来的事情,又岂是姬庆文一句话就能办妥的?”

“哈哈哈!”姬庆文放声大笑道,“钱谦益,你也太把自己当一回事了。我不妨告诉你,十一月京师大战,朝廷里那些出身东林的官员表现拙劣不堪,太让皇上失望了,所谓‘朝中百官皆曰可杀’,这是皇上的原话。‘得庸相百,不如得救时一相也’,这也是皇上的原话。皇上是体念张居正老相公不计身前身后得失、一心公忠体国,又有在下从旁劝谏几句,这才下旨替张居正老相公平反的!不知钱先生对此有何高见?”

姬庆文抬出崇祯皇帝的金口玉言,已是容不得钱谦益再狡辩了,更何况东林党里都是些什么样的人,他钱谦益要比姬庆文清楚得多,崇祯皇帝的脾气他也多少有些了解——这位年轻的急躁皇帝,因为东林党人的拙劣表演,一怒之下替张居正平反,也不是什么不能想象的事情。

其实钱谦益本身倒也并不是那种心胸狭隘之人,否则也就轮不到他做什么东林魁首

、文坛领袖了,若是现在他同姬庆文一对一身处密室之中,或者只有几个心腹之人在旁,让他当面认错服软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情。

可现在,钱谦益和姬庆文两人左右却有无数文人骚客在——这些人要么本身就有秀才、举人的功名,要么是朝廷里哪位大佬的门生,真才实学就未必有,可传播流言的本事却是不容小觑。

方才这些文人们,还以为是钱谦益同姬庆文为了柳如是这个女子争风吃醋——这在所谓风流才子之间也是常有的事——不过是当做笑谈来听而已。可现在钱谦益居然同姬庆文谈论起当今万岁对张居正的看法来了,这可是一桩关乎朝廷政局的大事,时候连一个字都不能漏听的。

只见他们诗也不做了、联也不对了,一个个瞪圆了眼睛、伸长了脖子、长大了嘴巴,就好像嗷嗷待哺的麻雀,就等着钱谦益发表对张居正的看法。

钱谦益陡然之间忽然发现,自己方才不过是在同姬庆文争夺柳如是而已,怎么说话之间,竟围绕张居正做起了一篇大文章了?

而且现在他几乎已落定了下风——要知道,听姬庆文所言,张居正案的平反是崇祯皇帝的意思,自己作为东林领袖,要是在这大庭广之中下公然反对张居正,那可就不是在反对那位死了的张老相公,而是在反对活着的当今圣上了!

东林党可是以忠君报国为己任的——哪怕只是口头上说说——若是公然说出同皇上旨意相悖的话,那东林党“忠君报国”的名声又往哪里搁?往裤裆里搁吗?

可支持张居正的话,也不是能轻易说出口来的……

就在这进退两难之境,钱谦益显示出了他“老狐狸”的本色,忽然说道:“如是,你不要听信姬庆文这小子信口胡说。就算圣上有意替张居正老相公平反,那也得一步步来,先赦免他本身的罪过、重新赐予谥号、赦免张家子弟之罪、发还虢夺财产,最后才能顾及到受其牵连的旁人。”

他顿了顿,又道:“据我所知,受张居正老相公牵连之人,没有一百也有七八十人,他们的子弟、子弟的子弟,繁衍至今无论如何也有两三千人之多,想要替他们赦出贱籍,还须要一一统计造册,经户部修改户籍总册之后,才能真正免除贱籍,这其中不少人之中还有功名在身,又需户部同吏部、礼部商议之后才能办理。这一整套走下来,怎么着也需要两三年时间,又岂是姬庆文上嘴唇碰下嘴

唇就能了结的?柳姑娘可万万不要相信了他的话。”

这钱谦益果然是才智高明之人,不但将朝廷处置官员平反案件的流程说了个明白,更重要的是在没有表态的前提下,将话题重新拉回到柳如是的身上了。

姬庆文其实只想挫一挫钱谦益的锐气,并没有乘此机会重创东林党的意思,故而并没有在张居正的话题上再追问深究下去,顺着钱谦益刚才的意思说道:“我方才说过了,你办不到的事情,别人却未必不能办到。赦免柳如是姑娘贱籍的事,是皇上亲笔下的特旨。”

“什么?这怎么可能?当今圣上为了河东君一人,下了道特旨?”

钱谦益有些吃惊。

钱谦益的惊讶并不是没有理由的,他好歹也同崇祯皇帝接触过一些时间,这位才二十岁的年轻皇帝是怎样的一种性情,钱谦益也是颇有体会,能让他为一个平头老百姓专门下达一道圣旨,可以说是极为难得的了。

姬庆文却笑道:“怎么?钱先生还不相信吗?这道旨意现在就在柳姑娘手里,这可是她性命交关的东西,不知她肯不肯借给你看上一看呢!”

柳如是还真不肯将圣旨拿出来交给钱谦益——她在风月场里厮混惯了,当然看出来姬庆文和钱谦益是在为自己争风吃醋,真的害怕钱谦益拿到旨意之后,一怒之下便将这道圣旨给扯了,那可就不得了了。

于是她轻启微唇,幽幽说道:“钱先生,姬大人说的都是真的,万岁爷真的给我、给我全家,御笔亲书下了道旨意……”说着,柳如是双手下意识地抱紧了怀中装了圣旨的那只匣子。

钱谦益同柳如是虽然年纪差别甚大,可诗词常喝却引为知己,对她的一举一动都极为熟悉,近在咫尺看了柳如是的神态动作,便知姬庆文所言并无半字虚假。

本来嘛,什么样的玩笑都能开,可偏偏假传圣旨这样的会株连九族的玩笑,却是万万开不得的。

意识到了这点,钱谦益原本强撑起来的气势终于支持不下去了,叹息了一声,说道:“既然是皇上下的旨意,那……那很好……很好。能够免去你的贱籍,更是一桩可喜可贺的好事……还有姬大人替你赎身,这……这……”

姬庆文见钱谦益说这几句的时候断断续续,毫无生气,仿佛转眼之间便老了好几岁,心中异常痛快得意,刚要说话,却听有人在自己耳边说道:“大人,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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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〇三节 给我找了个上司

李元胤没有立即回答,却道:“姬大人,这件事情虽然已是板上钉钉,皇上却还没有明旨。大人听了,心里有数就好,可千万别说是从末将这里听说的啊!”

这话颇有几分深意,可姬庆文却没有闲暇深入思考,只道:“得了,你少废话。要是我口风不紧,你李元胤早就被骆养性杀掉了,哪还容得你在这里卖关子?”

李元胤听姬庆文所言倒也确乎事实,倒也放心下来,说道:“据说废除勘合贸易、全面开放海禁的事情,皇上既没有不同意,也没有完全同意,而是打算广州、泉州、宁波等几个港口依旧照例执行勘合贸易,而松江府新港口则开放海禁。”

“这不是在设立自由贸易区吗?”姬庆文暗想,“别处都要勘合,就我松江府不要,那对我是有利的。”

这是一件好事——姬庆文迅速做出了自己的判断——他穿越之前,自己上班的公司就设置在魔都的自贸区,省下来的税收几乎和利润相当。

却听李元胤又接着说道:“可这么一个流金淌银一般的海港,完全掌握在姬大人手里,皇上、内阁、户部都不能放心。因此朝中几位大佬商量下来,决定仿效元朝制度,在松江府淀山港设立市舶司,又设市舶司从四品提举一人、正五品副提举一人、吏目若干,专门管辖港口事宜。而市舶司本身,则由内廷直属,朝廷六部及南直隶布政使司不得予以干涉。”

姬庆文眉头一皱,问道:“那我问你,市舶司提举、副提举的人选,都确定了吗?”

李元胤答道:“基本已经确定了,副提举由姬大人你兼任,而正提举则是司礼监提督太监沈良佐……”

“沈良佐?怎会是他?”姬庆文倒吸了一口冷气。

这个沈良佐,姬庆文是有些接触的。

就在上个月,姬庆文赴京师勤王,同当时的蓟辽督师袁崇焕兵临京师城下,想要领军进京城休息。可偏就是这个暂署九门提督的沈良佐,仗着身上有圣旨,就是咬紧牙关闭门不纳。到最后还是姬庆文用计骗沈良佐出城,又用皇帝的亲笔圣旨才让沈良佐打开了城门,却也只放了自己所部五百人京城而已。

由此可见,这个沈良佐应该是个不好对付的人物。

想到这里,姬庆文开始在肚子里咒骂起来:“让我当副提举,却叫什么沈良佐当正的,这不是给我头上套 紧箍咒吗?”

姬庆文越想越是生气,忍不住开口骂道:“到底是哪个生

孩子没屁 眼的混蛋,给皇上出了这么个馊主意?李元胤,你知不知道?”

李元胤一脸难色,道:“大人,这话……我就不太好说了。”

姬庆文不是强人所难之人,知道李元胤能给自己通风报信已经是很不容易的了,再让他告诉自己出主意的人,那就无异于将这个锦衣卫高级军官放在火上烤了。

于是姬庆文背着手原地转了个圈,又问道:“也罢,那我就不逼你了。但你总能告诉我,这消息你是从哪里听来的吧?”

李元胤沉默了一下,说道:“据说是沈良佐口风不紧,得了这个肥差便立即写书信给南京守备太监韩赞周报喜。南京守备太监身边有我几个弟兄,是他们把这件事情通报给我的。”

姬庆文听了这话,不免有些感动:李元胤已经开始将自己收集起来的情报提供给自己了,可见他从潜意识里,已慢慢将姬庆文当做自己人来看了。

可他又有些感慨:看来不论在什么时代,信息情报工作还是要放在首位的,而且这种事情,光靠李元胤的良心可不行,非得要自己出钱、拉人,组织起一支可以让自己放心的队伍不可。

李元胤见姬庆文陷入了沉思,还以为他是在考虑沈良佐的事情,便安慰道:“大人也不必过于担心。南京那边传过来的消息,说是沈良佐再怎么早,也要等过完年之后再启程南下。还有的是时间,大人不必着急。”

听到“过年”两个字,姬庆文陡然从沉思中反应了过来,说道:“对啊,马上就要过年了,这可是件大事。今天太晚了,明天一早,我们就去松江府那边走一趟,跟李岩商量一下过年的事情,也商量一下那沈良佐的事情。”

过年可不仅仅是吃一顿饭、看一场焰火的事情,还要牵涉到年终结算、分拿红利的事情。李元胤在姬庆文身边做事,去年就从他这里拿了三千两银子的酬谢,今年他跟着姬庆文一同去京师勤王,着实绑了些忙,不知姬庆文春节时候又会给他多少银子……

没人会跟银子有仇,即便是李元胤这样平日里让人望而生畏的这个锦衣卫指挥佥事,一想到这里,也禁不住眉开眼笑起来。

于是李元胤破天荒主动请姬庆文上街吃了顿好的,这才同自己眼前这位大金主告辞。

今日一天姬庆文做了不少事情,心里正乱,离了酒楼便斥退了随身陪伴的小多子,自己一个人背着手在繁华无比的苏州城中闲逛起来。

现在果然

是将近除夕的时节,苏州城内不少地方都已张灯结彩,街上的路人、店里的掌柜、拉客的小二,一个个脸上都挂起了由衷的笑容,正等候着崇祯三年的到来——而崇祯二年西北大大灾、京师的大战,似乎同这天堂一般的苏州水乡,没有半点联系。

姬庆文正感慨间,却见前头柳如是正在杏儿的陪伴下满大街地采购东西,这两人买的物件实在太多,两个弱女子没法拿下,便干脆又出钱雇了一辆板车,让推车人跟在自己身后,帮忙搬运采购的结果。

姬庆文心中暗哂:“看来古往今来的女子都是一样,只有逛街shopping才是最开心的事情。”

于是姬庆文便蹑手蹑脚走了上去,看她们正在一家绸缎庄里采购面料,忽然抬高了声音喝道:“嘿,我就是开织坊的,你们两个倒好,竟还去别家店买绸缎,这不是扫我的脸吗?”

柳如是听了一愣,忙道:“原来是大人来了……”便不言语。

倒是杏儿同姬庆文熟悉些,说话也更随意,说道:“少爷,织造衙门出产的绸缎好是好,可都太富态了,穿着俗气,我们才在这里买绸缎呢!”

绸缎庄老板听了这几个人的对话,这才知道是大名鼎鼎的苏州织造提督大人来了,便赶忙从柜台里走了出来,拱手作揖道:“原来是姬大人驾到,小店真是蓬荜生辉、蓬荜生辉……”

姬庆文见有人捧他,自然高兴:“掌柜何须如此?现在我们是客,您老是主,照常做生意也就是了,就别闹这种虚礼了。”

“是,是。”掌柜一脸的谄媚笑容,搓着手又道,“大人您可是大行家,瞧瞧小店里这些绸缎还看得过眼吗?”

掌柜的这就说错了。

姬庆文就任织造提督以来,所做的同织造坊相关的工作,大多是在理顺生产关系、调动织工积极性、开拓销售途径等,而具体生产则全权交给宋应星和葛胜几人负责,因此他对绸缎的好坏,并不是十分懂行。

然而现在可不是露怯的时候,于是姬庆文装模作样地在绸缎庄里走了两边,又伸手摸了摸几块自己看的顺眼的布料,说道:“还好,还好。”

说完这两句,姬庆文旋即把话题引开,问道:“方才这两位说织造衙门里的绸缎太富态了,不适合女子穿着,你怎么看?”

掌柜的听了这话,眉头禁不住皱了起来,反问道:“不知这两位……两位姑娘,同大人是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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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〇四节 两手抓 两手都要硬

姬庆文脑袋一热,舔着脸答道:“这两位都是我的老婆。”

说罢,姬庆文便转眼往柳如是脸上望去,却见她一张原本极为清秀的俏脸胀得通红,凝目垂首,抿嘴不语,显出一种令人怦然心动的娇羞之态来。

那绸缎庄的掌柜问这话的目的,原本不过是想要打听一下这两个女子同姬庆文是不是认识,也好在“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原则指引下,选择说人话、还是说鬼话,可一听这两人都是姬庆文的妻子的时候,眼中顿时放出光来。

他偷眼瞧了瞧杏儿、又瞧了瞧柳如是,笑得仿佛脸上开了十几朵腊梅花,说道:“据说今天一早,姬大人花了三十万两银子,给‘绛云楼’里的柳如是姑娘赎了身,莫非这位便是柳如是姑娘了?”

说着,他两只眼睛便死死盯在柳如是身上,再也挪不开了。

原来姬庆文的小妾杏儿虽然也是个美人坯子,可比起风华绝代的柳如是来,还是差了一大截,因此这绸缎庄的掌柜,立即就从这两人里头分辨出了谁才是名动江南的“秦淮八艳”之首。

姬庆文看这掌柜这副模样,心里又好笑、又得意,便说道:“嘿,掌柜的,你往哪瞧呢?小心眼珠子掉下来!”

掌柜这才意识到自己犯了忌讳,慌忙解释道:“是小人没见过世面。据说想要见柳姑娘一面,非得天大的缘分不可,今天小人能够见上柳姑娘一面,可真是……这样好了,求姑娘动动笔,给小店写上几句,小店这就请最好的绣工做成绣品,放在店里头,也是小店的招牌了。”

要是放在过去,柳如是说不准真的犯起书生气来,会欣然提笔写上几句,可她现在却已是姬庆文的人了,不免要询问一下他的意见。

姬庆文对这种事情却是没有什么讲究的,便点头答应道:“这样也好,算是给你的绸缎坊扬名了。不过老板,我方才问你的问题,你还没回答我呢!”

绸缎庄掌柜的这才反应过来,一面四处寻找笔墨,一面回答道:“织造衙门出产的绸缎都是贡品,寻常人家是断然买不起的,就是大富大贵人家买了,也舍不得穿。都是用来做成嫁衣、礼服之类的。还有,两位夫人说得呢——也有些道理。织造衙门出的绸缎,都是进贡的宝物,用的材料都是顶好的,又是金、又是银的,可做成日常穿的衣服就太扎眼了,确实不怎么好看。”

说话间,柳如是已提笔写好了一首小令,交给了绸缎庄的老板。



板小心翼翼地接过纸,仿佛得了一件了不起的宝贝,轻轻将墨迹吹干,这才收了起来,说道:“柳姑娘的墨宝可遇不可求,今天两位姑娘若是在小店里有看得上的绸缎,只管拿走就是,小人概不收帐。”

姬庆文笑道:“你好大的口气,到底是你有钱,还是我有钱?放心,今天买的东西,我是一个字也不会少你的!”

于是在这位掌柜的止不住的夸赞和感谢声中,柳如是和杏儿一人选了两匹绸缎,这才离了这家热情得有些过分的绸缎庄,而这四匹也算是上品的绸缎,拢共才花了姬庆文二十两银子。

柳如是见他们临时雇佣的板车上已摆满了家具、绸缎、瓷器、文房四宝等物,便不愿再继续购买东西了,同姬庆文说道:“大人,东西置办得差不多了,要不我们这就回去好了?”

姬庆文有些漠然地回答了一个“好”字,便低头往织造衙门里走。

柳如是是个细心人,见状便快走了两步,在姬庆文耳边说道:“大人,你似乎是在考虑什么事情吧?莫不是方才绸缎庄老板的话,被大人听到心里去了?”

姬庆文不无感动地说道:“还是柳姑娘善解人意。我是在想,我们织造衙门出产的锦织彩缎虽好,可老百姓却买不起,只能出售给外国人。可东洋人、西洋人却都不是什么好人,万一他们朝三暮四起了什么异心,那我的销路便又要被打断了。”

柳如是蹙眉道:“大人说得不错。‘绛云楼’里那些姑娘也算是讲究的了,可从没见谁用过苏州织造衙门的进贡绸缎,偶有一两个用的,也不过是裁一两尺做团扇的扇面而已。本来嘛,大人的绸缎都是进贡之物,自然不是人人都能用得起的,价格贵些,那也有它贵的道理。”

姬庆文却道:“话不能这样讲,我的目的是赚钱,可不仅是出手绸缎而已。要我看,我现在是出口导向型生产模式,受国内外经济政治形势变化影响太大。应该及时改变思路、创新方式,变出口导向型为扩大内需型,组织生产广大普通人民群众都能消费得起的物美价廉的绸缎,在获取经济效益的同时实现社会效益,这就叫物质文明建设和精神文明建设——两手抓、两手都要硬。”

柳如是将姬庆文这一大串话听了个半懂不懂,说道:“大人的意思?是要织造衙门里生产一些便宜的绸缎吗?大人的想法是好的,可惜这么难得的进贡彩织锦缎就这么停产了,未免有些可惜……”

姬庆文却道:“寻常绸缎生产

的多了,也不意味着会影响进贡绸缎的生产啊。唉!这件事情还要从长计议的。”

柳如是毕竟见过世面,在这个问题上多多少少还能同姬庆文攀谈几句,可杏儿却只是一个姬庆文从陕西西安带出来的小丫头,只能眼睁睁看着眼前的两人兴高采烈地攀谈着,眼中露出嫉妒的目光。

就这样,一行人回到织造衙门之后,姬庆文便叫小多子领着几个下人,用柳如是她们采购了大半天的成果,按照柳如是的心意将房间给布置好了。

用过晚饭,众人各自回房休息。

姬庆文本来应该回到自己设置在织造衙门园林里一座两层小楼的卧房里,由杏儿伺候着睡觉的,可他今天却改变了主意,跟着柳如是来到了她新收拾起来的闺房之内。

柳如是年纪虽轻,却从小就生活在烟花之地、温柔之乡,姬庆文心里打的什么主意,她是清清楚楚。

于是柳如是待姬庆文进屋,请他坐下,便转身轻轻掩上了门,羞红了一张脸,问道:“大人,今晚,你就要在这里,在这里休息了吗?”

姬庆文被他这么一问,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竟有些羞怯地问道:“可……可以吗?”说完,便不好意思地底下了头。

柳如是被他逗得一乐,嘴角一扬,说道:“这也没什么可以不可以的,大人在我身上花了三十万两的赎身银子,又求皇上下旨替我全家赦出贱籍……马湘兰那老鸨子说得没错,大人是我的再生父母,我在怎么报答都是应该的……”

被柳如是这么一说,姬庆文心里竟产生了一丝罪恶感——他用这种法子得到了柳如是,那又同乘人之危有什么区别呢?

一想到这里,姬庆文脸上顿时羞得发烫,抬起头刚要同柳如是说话,却见她正一件一件地将衣服从自己身上脱了下来。

这柳如是不愧是花国魁首、脂粉状元,就连轻褪罗衫的动作也是无比迷人,让姬庆文舍不得将她的动作喝止,任由她将衣服脱尽,只留下一袭红得发艳的肚兜。

而在那条肚兜之后,便是无数所谓风流才子、文人骚客朝思暮想、梦寐以求的绝美驱壳。

上。

还是不上?

姬庆文依旧有些犹豫。

正在这个时候,却听柳如是哆嗦着说道:“大人,你快过来抱抱我……我……我冷……”

十二月的苏州,空气里弥漫这湿冷的气氛,比起北方似乎更要刺骨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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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〇五节 银子能使人开窍

因前夜多有缠绵,姬庆文醒得甚晚,直到日上三竿,依旧沉湎于暖融融的被窝之中不愿起床。

而柳如是则更是被弄得筋疲力尽,瘫软着娇躯,躺在姬庆文怀里。

姬庆文抚摸这柳如是洁白如玉的肩膀,看着柳如是清纯之中带上了几分妩媚的脸庞,双目含彩却不说话,似乎正若有所思。

柳如是微微挪动了一下身体,问道:“大人,你在想什么呢?”

姬庆文听了一怔,却道:“你怎么还‘大人’、‘大人’称呼个没完呢?是不是应该改口了?”

柳如是脸上一红,嗫喏道:“夫君……夫君……”

姬庆文得意地大笑起来:“好,哈哈哈,好,叫得好。杏儿是我的小妾,也就是小老婆,那你就是我的大老婆了,哈哈哈!”

说到这句话的时候,姬庆文才真正意识到有时候封建社会,也是有些好处的。

却不料柳如是脸上的笑容却刹那间凝固起来了,说道:“大人……夫君,恐怕我也只能做个小妾了,于情于理,你都不应该让我做正妻啊……”

姬庆文一愣,问道:“这话怎么讲?”

柳如是悠悠答道:“夫君虽然替我赦出了贱籍,又给我赎了身,可我毕竟是烟花女子,出身不干净。而夫君则是陕西的正经人家出身,又是皇上钦点的织造提督,朝廷里响当当的人物,又怎么能娶我做妻子呢?”

姬庆文却不以为然,说道:“什么干净不干净的?我根本就不在乎。更何况你虽是风尘女子,却也是迫于无奈,我看要比那些满口仁义道德、满肚子男盗女娼的伪君子们要强得多呢!”

柳如是被这话逗得一乐,说道:“这种地方、这种时候,夫君都不忘编排人,我看气量也未必大到哪里去……”

姬庆文却道:“我气量是不大,我要是气量大,又怎么能从钱谦益手里,把你抢过来呢?不过……”

“不过什么?”柳如是忙问。

“不过我倒没有想到,你居然还是处子之身……”姬庆文道。

柳如是脸上一红,眼睛忽然有些湿润:“其实马湘兰也不是什么穷凶极恶之人,她年轻时候也是秦淮河畔的红人,知道做这行的苦,因此打归打、骂归骂,却从来不强人所难。别的行院里的姐妹,都叫她马善人呢!”

正说话间,忽听门外传来杏儿的声音:“少爷,快起床吧!‘绛云楼’里来人了,说是来

取银子的。”

柳如是一听杏儿并没有改口,早就猜到如今的杏儿虽有了个小妾的名分,在姬庆文心里却依旧不过是个通房大丫头而已。

因此柳如是心中自然有了底气,反劝姬庆文道:“夫君,日头也不早了,我服侍你起床吧。你钱还没给马湘兰,她是个大嘴巴,欠了她的钱,隔日就能传得满天下都是,这可不是什么好名气。”

姬庆文却道:“我又不要名气,我只要实惠。更何况上馆子吃饭,从来都是先吃饱喝足,再付钱的。总要先让客人尝尝口味吧?”

柳如是娇羞一笑:“夫君又在调笑我了,居然说我是一道菜。只不过这道菜似乎太贵了些,要三十万两银子……不知皇上吃不吃得起呢?”

姬庆文恋恋不舍地从被窝里钻了出来,说道:“其实皇上的生活也没那么奢侈的。当今皇上是个穷皇上,我去京师时候,国库里的存银还不到三十万两,要是哪个敢一顿饭就吃了,皇上非把他五马分尸了不可。”

柳如是用被子掩着胸口,说道:“唉,小民百姓谁都想做梦当皇帝,却不知道皇帝是天下最苦、最累的差事。只是没想到当今圣上居然这样清苦,那马湘兰卖了我就能富可敌国了……”

姬庆文慢条斯理地穿好了衣服,说道:“是啊。一个国家最好的状态便是国富民强。可现在民富国弱也就罢了,却是不该富的富、不该穷的穷,这可不是长久之计。其实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并没有错,可先富的这些人,却不能为富不仁,要带动其他人共同致富,这才是正确的。”

柳如是也已穿好了衣服,说道:“夫君想得固然好,可这世上没人跟钱有仇,要有钱人出钱给没钱的人,真比杀了他们还难。”

姬庆文知道柳如是的思想还停留在朴素的“打土豪、分财产”上,便也不去同她多解释,只从牙缝当中挤出一句话:“其实办法多得是,威逼利诱而已,自然可以让他们心悦诚服地掏钱出来。”

说话间,姬庆文已穿戴整齐、梳洗完毕,而柳如是也已在脸上施好了粉黛,这才推门出来。

杏儿已在屋外等了许久,正有些不耐烦,却见柳如是袅袅婷婷从屋里款步而出,就好像天上降下的仙子,就连自己原本高不可攀的少爷姬庆文站在柳如是身边,都好像一个跟班的小厮。

这让杏儿又是嫉妒、又是无奈,只能赶紧调整了一下心态,说道:“少爷,‘绛云楼’里的马湘兰

就在门外,等着少爷付钱呢。”

姬庆文点了点头,回了一个“是”字,便扭头对柳如是道:“走,会一会这个马湘兰去。”

于是姬庆文便同柳如是联袂往织造衙门门外走去。

因方才姬庆文听柳如是说马湘兰不是什么十恶不赦之人,因此对她的态度便也还算和善,命小多子在从京师得来的魏忠贤的遗产之中,选了些粗俗常见的诸如珊瑚、珍珠之类物件,凑满三十万两银子,便交给了马湘兰。

这些东西不是真金白银,价值难以估算,不免上下有些出入。

然而马湘兰做了十年歌妓,又当了十年老鸨,眼里走过的首饰宝物不知凡几,略略盘算一下,便知道这些首饰的价值绝不会低于三十万两银子,便满脸堆笑着感谢起来。

姬庆文摆摆手,却问:“老鸨子,现在柳姑娘离了‘绛云楼’,那你这座花楼,还打算在苏州继续开下去吗?”

马湘兰笑道:“开啊,当然要开。柳姑娘是奴家手里的头牌不假,可既然有头牌,那自然会有二牌、三牌,奴家出点钱好好捧捧,搞不好过几年又能捧个名动苏浙的大花魁出来呢!”

姬庆文心中暗自哂笑:没想到马湘兰这个明末的老鸨子,居然也懂得后世明星们刷流量、炒IP的伎俩,可见银子能使人开窍,有了钱什么点子都能想得出来。

打发走了马湘兰,姬庆文想到还有自己今天还要去松江府淀山港走一趟,便招呼起小多子,让他通知李元胤、黄得功和葛胜,用过午饭之后便往松江府而去,自然也将柳如是带在了自己身边。

姬庆文原以为柳如是一个弱女子,必然是要坐车坐轿而行的,却不料她居然懂得骑马,便特意选了一匹良驹供她骑乘,一路一行人快马疾驰而行,不过半天时间,便已赶到淀山港。

因临近春节,港口内虽然停满了海船,可绝大多数海船都已停下了生意,只有几条欧洲来的海船尚在三三两两地装卸货物。

像这种开展对外贸易的场面,放在古代是没有几个中国人见过的,柳如是自然也不例外,看见了这副场面,只觉得样样稀奇,一边走一边向姬庆文问东问西。

姬庆文在诗词歌赋上是比不上柳如是的,然而在这种实务上却要比她精通得多,便带着几分得意一样样介绍起来,换来柳如是不住惊叹:“这些东西,没有哪本书里写过,只有亲眼目睹,才知道世上还有这样的奇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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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〇六节 分钱了!

几人边走、边看、边聊,不一刻便到了码头正中的那座高楼之下。

楼外自然有兵丁守护,见是姬庆文来了,赶紧行了礼,便放一行人进楼。

李岩正在楼中办事,见姬庆文来就来了,居然还带着柳如是一起上楼,不禁玩笑道:“姬兄做别的事情都是拖拖拉拉,却不料在这件事情极为用心,这才几天功夫,便将柳姑娘赦出来了?”

姬庆文挠挠头,说道:“这个么……不是《诗经》开篇第一首就说‘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吗?我是饱暖思淫 欲,有了点钱,就喜欢好个追求窈窕淑女吗?”

李岩却笑道:“姬兄这话又错了,‘君子好逑’的‘好’,是美好的意思,‘逑’作伴侣解,意思是窈窕淑女是君子的好伴侣,可不是能够‘求’来的。不过我看,柳如是姑娘固然当得起‘窈窕淑女’这几个字,姬兄却未必是什么‘君子’,可配不上柳姑娘哟。”

李岩同姬庆文之间是亦师亦友的关系,姬庆文听了这话倒也不动气,反说道:“我可不要当什么君子,处处都要谨言慎行,也太累了。更不要当什么人前一套、人后一套的伪君子,戴着面具过日子,岂不是更累?”

李岩听了这话似有感悟,含笑道:“姬兄真性情,已离‘君子’不远了。”

姬庆文摇摇头,说道:“可惜我不想当什么君子,却又有某些‘君子’要逼我当‘小人’。唉,人呐,你不去招惹别人,别人却要来招惹你……”

李岩听姬庆文说得一本正经,知道他必然是有要紧事同自己商量,便道:“姬兄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烦了?不如说出来我们一同商议商议?”

姬庆文点点头,又在室内环顾了一周,便说道:“这里都是我们自己人,我就直说了。这是李元胤李指挥给我的情报,说是朝廷打算有限开放海禁,在这里——也就是松江府淀山港——取消勘合贸易。不过却要另设市舶司,并又皇上钦点了司礼监沈良佐担任正提举,我来做副提举,管理港口进出口事宜……”

李岩听到这里,忍不住发笑道:“也不知这条建议是谁提出来的,一招便点中了姬兄的死穴,也算是用心良苦了。”

姬庆文白了李岩一眼:“李兄还有闲情逸致夸赞别人?我这不正头疼着么?正要想找姬兄商量商量,怎么对付这个沈良佐。”

李岩用赞赏的眼光看了看姬庆文,说道:“姬兄果然高明,一语道破天机!”

姬庆文被李岩夸了个一脸懵

逼,忙问:“李兄此话怎讲?”

李岩道:“姬兄能说出方才那句话,就可堪称是胜券在握了。为什么这么说呢?只是因为姬兄选对了对手!”

于是李岩便分析起来:姬庆文的目的很简单,就是要继续将淀山港码头的事务牢牢捏在自己手里,而要实现这一目的,无非就这么三个手段:

其一,让皇帝收回开放海禁的决定,便也没有必要设立什么市舶司了——而这条建议本身就是姬庆文提出的,这么做无异于在打自己的脸,是断然不可行的。

其二,是取消市舶司的设立——这么做,便是同提出这条建议的朝廷大佬、批准这条建议的皇帝作对,成功的难度太高。

其三、便是搞定这个市舶司提举沈良佐——隔岸观火、釜底抽薪、欲擒故纵、瞒天过海,或扳倒、或架空、或收做傀儡,搞定他的办法没有一百种,也有七八十种,可要比上面两项容易多了。

听了李岩这样的分析,姬庆文一颗悬着的心顿时放了下来,说道:“这个沈良佐,我在京师城下也是接触过的,不过是个狐假虎威、外强中干之徒罢了。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他不是什么强龙、我也不是地头蛇,他单枪匹马过来,落到我们手里,还不顺着我们的心意随意揉搓嘛!”

李岩闻言,却又说道:“不过姬兄也不能过于轻敌了。皇上对市舶司想必是十分重视的,能够派沈良佐过来,说明也是看重他的,总该有些过人之处吧?”

姬庆文想了想,说道:“看来也只能见招拆招了。不过我有个想法,是不是可以将我们库存的银两先花他个底掉,然后再将账册销毁了,让他无从查账。李兄,这几年我们钱赚得多了,就怕有人惦记我们这些银子,干脆花光了也就是了。”

李岩笑着对众人说道:“你们都听见了吧?好事来了,姬大人要分钱了!来来来,我快来算算,这两年我们一共攒了多少银子,大家分一分,也好各自回家了。”

说着,李岩便从柜子里取出一大摞账册,开始逐一盘算起来。

却不料姬庆文这两年虽然赚的钱不少,可花起钱来也厉害,入账的银子有一百六十万两,花出去的也有六十多万,还不算今年需要上贡给朝廷的四十万两。因此现在姬庆文手里能够支配的银子,也就六十万两左右。

其实这个数字已然不少了。

于是姬庆文和李岩等人盘算了一下:

织造衙门辖下织工一共三百个人,再加上在福利坊帮忙办事的人

,一共三百五十人,年终每人发二百两银子的赏银加分红,大约是七万两银子。

五百乡勇团练,每人除固定饷银之外,再另发一百两赏银,再加上犒赏立功将士、抚恤阵亡将士家属的钱,大约是八万两银子。

从陕西招降过来的乱民,一共一千五多百人,也不能过于亏待了,每人赏银二十两,让他们开开心心过个年,大约四万两银子。

这样加起来,安顿基层的钱就花了十九万两银子。

然后按照陈文昭的遗愿,“明武军”要继续扩军到三千五百人,而姬庆文手里没了陈文昭这样的老军务,还不敢一下子就骤然扩充兵员,想着先招五百精兵,扩充到一千人再说。

那这五百人的安家费、装备、预发的军饷等等,加起来大约五万两银子。然后在京师之战中大发神威的那辆“坦克”,姬庆文也准备照原样打造一辆,这样又是十万两银子花了出去。

除了这些人以外,帮着姬庆文做事的李岩、李元胤、黄得功、宋应星、葛胜,还有阵亡了的陈文昭的家属,每人都发五千两银子,这样又是三万两白银。

这样一圈打赏下来,六十万白银的库存,还剩下二十三万两。

这其中,除去准备给宋应星开展科学研究的钱、除去打算为徐光启刊印《几何原本》《农政全书》的钱、除去留做维修更新织机的钱、除去码头日常养护的钱,还剩下整整十万两白银。

于是李岩说道:“大人,赚钱固然不容易,可花钱也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我们这钱还没花出去,光在这里盘算就废了半天功夫。现在还剩下十万两银子,姬兄可以放在身边,请请客、吃吃饭什么的,手头也稍微宽松一些。”

姬庆文手里还留着起获的价值二百四十万两银子的魏忠贤的遗产,因此手头并不紧,不过手里捏着十万两随时可以调用的现银倒也多少能够踏实一些,便点头答应了。

可他忽又想到一件事情,说道:“我说,大家是不是忘了汤若望神父了?他对这座码头也是颇有助益,我们怎么忘了分他钱了?”

李岩是儒家门徒,对西洋宗教一向都是不以为然,便冷冷说道:“汤若望是神父,就是外国的和尚,和尚讲究酒色财气、四大皆空,还需要钱么?”

姬庆文却道:“要啊,当然要。李兄不知道和尚收香火钱,就好像剪径的土匪那样,做的是无本生意,最有钱的就是这帮秃驴了。”

他这话说得风趣,逗得满屋之人无不放声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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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〇七节 什么是公平?

姬庆文转眼间花掉的这五十万两银子里头,其中三十七万两是相关人员的赏银。

这笔银子可不是个小数目。

要知道大明朝京官的数量不过两千来人,每年春节之时,为宣示皇恩浩荡,皇帝一般都会赏赐在京官员、驻军将士及内廷太监宫女钱粮,其中官员按品级不同、赏赐也各有不同,平均每人得银在一百两上下,驻京将士及宫内人员每人平均得银一两左右。

这两项加起来,皇帝花掉的钱,也要在白银四十万两上下,而这些钱又照例不从户部支出,而是皇帝内库之中的称作“体己钱”的私房钱。

也就是说,姬庆文过个年所花掉的赏银,已经同皇帝平起平坐了,他在这短短两年里积累下的财富,虽谈不上“富可敌国”四个字,却也可以同至高无上的皇帝平起平坐了。

姬庆文赚的钱主要存储在两个地方,一是放在松江府淀山港的码头库房之内;二是放在苏州织造衙门银库之中。

其中淀山港因人来人往,不甚安静,因此存银甚少,却也有二十万两上下。

于是休息一晚之后,姬庆文便在四百多名乡勇团练的护卫之下,打开银库、取出白银,分给在港口做工的工人们。

这一千五百多个工人,本来是陕西的饥民,走投无路之下跟着李自成、张献忠挑起造反,被姬庆文所部精兵击败,眼看就要丢了性命。还是姬庆文善心大发,勉强将这群人带到江南,才算救了他们的性命。

因这些人曾经反抗过官府、反抗过朝廷,所以姬庆文不敢太过重用他们,又怕他们聚众闹事,因此将他们安排在远离闹市的码头上工作。

码头上的工作虽然辛苦一些,却好歹没有生命危险,每个月也有几两银子能够让他们吃饱、穿暖、住踏实,比起在陕西荒年时候朝不保夕的生活已然是天翻地覆了。

而今日他们又得了姬庆文给的几乎相当于两个月工资的赏银,更是欢欣鼓舞,止不住地称颂姬庆文乃是道祖转世、菩萨下凡。

姬庆文却是自己心里有数——这些年终拿到的钱,只是织坊织工的十分之一、是团练将士的五分之一,似乎有些不太公平。

然而什么才是公平呢?

织坊织工都是祖传的织造手艺,织出的进贡彩织锦缎放在国际市场上每一匹都能卖上六百两银子,况且世界上没有任何一家的绸缎的

质量能够与其相提并论;乡勇团练们平日里训练极为艰苦,打起仗来更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营生,说到底就是用性命换钱,而他们的命绝对值一年一百两银子的犒赏。

而这些陕西来的码头工人呢?

他们虽然工作起来也算是十分努力认真,然而他们工作的技术含量确实不高,不可替代性也不强——你不做,自然另有大把的人来做。因此,他们对自己的工资并没有什么议价的筹码,只能凭老板的一颗良心,才好歹能拿多少钱。

而姬庆文,便是这样一个心没有完全黑化了的老板,给了他们一人二十两银子过年,也算是能交代得过去了。

于是姬庆文将这一千五百多个码头工人打发之后,又从存银之中取出两千两,送给传教士汤若望,便点起所部数字已不到五百人的乡勇团练,带着除去码头维护基金以外的几万两白银,捧着包括陈文昭在内阵亡的将士的骨灰,浩浩荡荡便往苏州进发了。

苏州城南相门之外的营房已然空置许久,两个月后五百乡勇团练返回之时却已空出了许多铺位——这些铺位的主人,都已在京师城下同满洲八旗的浴血厮杀中献出了自己的生命。

姬庆文见状不免有些伤心,便命任由这几张床铺空着,再将原来主人的名字书写在白纸上压在床上,就当这些人依旧活在众人身边。

他这个非常有人情味的决定甚得官兵之心,他们立即派了孟洪请李岩写好了名字,再将写了名字的字帖放在床上,轮流跪拜行礼,有几个心肠软些的兵士,已然落下泪来。

姬庆文默默站在一旁观礼,自己也感动得眼眶湿润,心想:这些兵士对战友之间的感情看得如此之众,怪不得行军打仗起来,没有一个人会主动撤退,将生死兄弟暴露在危险之下,这才是这支有老“戚家军”底子的“明武军”的战斗力的真正源泉。然而现在陈文昭已死,这支军队固然是不能就此解散的,可今后要如何发展壮大下去,又是姬庆文眼前面临的又一个难题。

这个难题,姬庆文想了许久,却还是一筹莫展,想着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先慢慢补充和增加人员数量,暂时先由黄得功教习武艺、由孟洪教习枪法。而能够统御全局的统帅之才,便只能由姬庆文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家伙来充任了。

姬庆文一边想,一边退出了营房,见织工里领头的葛胜正在从咫尺之遥的福利坊

里出来,便嚷嚷道:“嘿,葛胜,你不好好做工,跑到这里来干什么?偷懒吗?”

葛胜听了,赶紧跑了上来,作了个揖道:“大人您可误会小人了,小人正好今天休息,因此过来看看老父亲。”

葛胜的老父亲名叫葛成,当年领导全城织工起义,抗拒太监横征暴敛,在苏州城中威望极高。后来葛成被阉党控制的朝廷捉拿,在大牢里一关就是十年,还是姬庆文出面,才将他营救出来。

因此姬庆文也不敢怠慢,问道:“听说葛成老先生腿脚不是很方便,不知道最近好些了吗?”

葛胜摇头叹气道:“老夫的脚是在监狱里落下的风湿病,怕冷不怕热、怕湿不怕干。这几天苏州太冷了,老爸疼得叫苦不决,小人这才时时过来照顾查看呢!”

姬庆文点头道:“葛老先生对苏州织工有恩,我们不能亏待了他老人家。这样,你医生只管看,药品只管开,不要嫌贵,人参、虫草、鹿茸、灵芝,尽管去买、尽管取用,一切开支都从我织造衙门账上开支。”

葛胜在姬庆文手下做工,工钱在苏州城里都能算多的,可他是个孝子,赚的钱一多半都花在老爸身上,因此手里的银子并不活分宽裕。

现在有了姬庆文这样的应承,他自然十分高兴,变着法地感谢道:“老爸说了,他上半辈子做事太鲁莽草率,这才吃了奸人的亏;现在大人救他出来、又安排在福利坊里派人照顾,这同生活在天堂里也没什么区别。只求大人能够长命百岁、公侯万代,继续造福我们织造衙门辖下的这些织工。”

姬庆文堂堂一个从二十一世纪穿越而来的“有文化、有理想、有纪律、有道德”的“四有青年”,却只让他为一地、一衙中人造福,这个见识未免太狭隘了一些。

然而一个人的见识,却是同他本人的经历息息相关的,姬庆文若不是一个后世穿越过来的大学生,而继续在西安城里当他个地主富户的傻儿子,搞不好见识还没有苏州织工葛胜来的高明呢!

因此姬庆文也没有同他多计较,谦逊了两句之后,便让葛胜辛苦一下,多跑两步路,在福利坊里设下酒席,邀请织坊里所有的织工在明天——也就是小年夜——到福利坊来聚餐,同时发放过年之前的年终赏银。

听到这个消息,葛胜脸上顿时露出掩饰不住的笑容,打了个千儿就兴高采烈地退下去办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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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〇八节 辞旧迎新

第二天便是小年夜。

苏州织造衙门福利坊里张灯结彩、高朋满座,一片欢声笑语。六百多织工及家属、五百乡勇团练将士齐聚一堂,除了吃喝说笑之外,便是点名拿钱。

姬庆文这次有意清空库银,所以分钱也是好大手笔,每个织工二百两银子,相当于多给了织工两年的工资,按照后世的算法,便是多发了二十四薪。

这么一大笔钱入袋,织工们自然是心花怒放,拿了钱都忍不住夸赞姬庆文能赚会花,乃是赵公元帅(赵公明,财神爷)下凡。

至于那五百乡勇团练军士,还没有从陈文昭阵亡的悲痛之中走出来,拿了银子固然欣喜,却也没有到得意忘形的地步。

就这样,这一千多人在福利坊里吃喝、喧哗、吵闹到半夜,直闹到惊动了巡城的苏州知府寇慎,众人这才悻悻散了。

此后几天,姬庆文同李岩一道,在苏州府、松江府的各种衙门里乱窜,前前后后花掉一万两银子,用来疏通各处关节。

本来就自视甚高的李岩经过京师一行,让他看到那些自称“宁折不弯”、“不吃嗟来之食”的东林党人们,拿起姬庆文的真金白银来比谁都快,对眼下大明朝廷的现状有了更加深刻的认识。

因此李岩在与姬庆文一起在各处衙门走动之时,口中虽然漂亮话说个不停,可心中却对这些读着圣贤书走上仕途的官员们充满了蔑视和不屑,而他们在金银这些俗物面前轻易放弃了自己的原则和信念,更让李岩替他们感到惋惜和怜悯。

就这样,转眼便是除夕佳节。

现在在织造衙门里的姬庆文、李岩、李元胤、黄得功等人都是背井离乡之客,家乡都远在千里之外,没法同亲朋好友一同欢度春节。

于是姬庆文便去苏州城里有名的得月楼,选最好最贵的菜定了一大桌酒席,又让李岩带着新婚妻子、黄得功带着自己老娘、李元胤独自一人,并自己这边的杏儿、小多子,一同在织造衙门里聚会过节。

柳如是本是扬州人士,现在被赦免了贱籍,本来应当可以回家过年,顺便同全族老小共同庆贺一下这件天大的喜事。

然而柳如是却选择了留在苏州,继续陪伴在姬庆文——自己这个夫君身边。

姬庆文对此虽然高兴,却还有些于心不忍,便说道:“这是你回复清白之身的第一个春节,理应回家看看父亲、母亲的。我这边你还怕没了伺候的人吗?你就尽管放心回家去好了。”

柳如是却摇头拒绝道:“不用了

。不怕夫君瞧不起我,越到这种逢年过节的时候,青楼里面便越是繁忙,我已经五六年没有回家了,在家里过年是何等样的感受,我也早就忘了……”

姬庆文听她话中带着几分凄惨的语气,便赶忙打趣道:“那你今后可要再将这种感受熟悉起来了,这里不就是你的家吗?你在这里过年,不就是在家里过年吗?”

柳如是听了这话,心中一阵感动,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

姬庆文见她这样一幅模样,心中说不出的爱怜,伸手便将柳如是抱在怀中,半推半就地拉进卧房,便又是好一番云雨。

也多亏柳如是留在了织造衙门之内,从除夕到元宵,众人聚在一起饮酒作乐之时,柳如是总要露上一手——或吹箫、或抚琴、或琵琶、或吟咏,一天显露一样绝技,样样有模有样,演了十几天竟没有一天重复的。

众人欣赏之余,终于知道柳如是被誉为“秦淮八艳”之首,可绝不浪得虚名。

而姬庆文却另有一番感慨:后世里那些所谓明星,唱歌五音不全、演戏面如僵尸、主持生搬硬套,只凭着一张父母——或者是整容医生——给的好皮囊,便能大把大把地赚钱,这恐怕可以称作是“卖身不卖艺”了。反观柳如是,她琴棋书画、无一不精,诗词歌赋、无所不通,以处子之身,名动金陵,引得富家子弟一掷千金仅为买其一笑——这才是真正的卖艺不卖身啊!

就这样好好休息了十几天,京师一战积累下的疲惫终于被姬庆文驱散了个干净。

他招来李元胤,想要询问新设的松江府市舶司提举沈良佐到底什么时候能够到达苏州。

锦衣卫指挥佥事李元胤消息极为灵通,出门转了一圈,便带回情报来,说是沈良佐原定过完元宵节的正月十八日从京师出发,现在京杭大运河正在枯水期,恐怕难以承载大吨位的船舶,因此南下北上的官员、客商等害怕所乘的船舶在运河里帆船,就只能从陆路南下。

而走陆路,从京师到苏州,至少也要走十天,再加上沈良佐同驻守江南的官员们疏通疏通,到达松江府的时候,至少也得是二月初了。

因此姬庆文盘算了一番,觉得时间还有的是,便点起所部五百“明武军”将士,捧着陈文昭等几个浙江籍阵亡兵士的骨灰,便往浙江义乌而去。

这些人虽是在同满洲皇太极的交手之时阵亡的,但说到底却是姬庆文将他们从义乌带走的,因此姬庆文便想自己出钱购买风水宝地,将这些阵亡将士风光大葬在一起。

却不料义乌这地方宗族观念重得很,各家各户听闻又本族子弟为国捐躯,倒也没有对姬庆文多说什么,而是派人将骨灰取回,安葬在家族墓地之中,又设下灵位放在祠堂之内,供子孙后代瞻仰崇拜。

也幸亏对这些阵亡将士,姬庆文专门请旨替他们追封了至少是千总的官职,因此这些牌位特意将职衔写出来,倒也颇有几分派头。

这其中,只有陈文昭是孓然一身,并没有陈氏宗族过来接受骨灰。

姬庆文觉得奇怪,便让李元胤去打听打听,这才知道陈文昭几个叔叔伯伯都是戚家军兵勇,早年间便在战斗中牺牲了,没有留下陈文昭的叔伯兄弟。而陈文昭本人的父母也早已过世,只有两个姐姐活在世上,却都已嫁做人妇,不再是陈家人了。因此随着陈文昭的阵亡,义乌陈氏一门便已然落到了端门绝户的境地。

姬庆文听到这样的消息不甚感慨,这才意识到陈文昭在主持招募这五百乡勇团练之时,特意说明家中独子不招入队的缘故了。

于是姬庆文便同李岩商量了一下,也不再多此一举购买什么风水宝地了,而是干脆在陈文昭生前经营的那座矿山里修建陵墓,来安葬这位替大明朝廷出生入死的将军。

矿上的矿工们,都是老“戚家军”阵亡将士的子弟,被陈文昭收拢在身边开矿谋生。

因此他们视陈文昭有如父兄,听说他死了,自然是异常悲痛,含泪将他安葬在矿山之中,便向姬庆文主动请缨,要求加入“明武军”,就等着有朝一日全军奉旨北伐,好同满洲鞑子一场血战,将鳌拜这厮生擒活捉,也好给陈文昭报仇雪恨。

这些矿工都是义乌本地人,身上又都流淌了老“戚家军”的血脉,乃是再好不过的兵员了,他们同仇敌忾,姬庆文按理是应当将其收在麾下的。

然而姬庆文是答应过陈文昭,要好好照顾这些矿工的,不忍这些人在枪林弹雨之中断送了性命,只能咬牙坚持着让他们先在义乌替陈文昭守孝一年,等一年之后再作商议。

于是姬庆文特意留下两万两白银供这些人花销,又在县城之外摆了三天的摊子,按照陈文昭生前的法子、按照戚继光当年的规矩,精中选精、优中选优地挑选了四百个人,这才返回苏州。

回到苏州之后,他又按照在义乌的标准,选了一百多精兵,这才终于凑满了一千人的队伍,便由自己亲自牵头,由黄得功教习武艺、孟洪教习射击、李岩教习文字,慢慢让这新招募的五百将士逐渐成为合格的“明武军”中一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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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〇九节 理由还是很好找的

就这样到了崇祯三年二月,李元胤那边终于得到消息,说是沈良佐已经抵达南京,不日就要赶来苏州。

这是一条重大消息,姬庆文不敢有半点怠慢,便找来李岩一同商议对策。

李岩虽然因父亲李精白曾经党附魏忠贤的缘故,经常被称为“阉党”,可他对太监之流却从来都是不以为然的。

因此面对这个极有可能是来者不善的沈良佐,李岩给的建议就是:“南直隶是姬兄的地盘,岂能容这阉狗在此处撒野?我看与其在这里等候,不如直接去南京那边,让这阉狗知道我们也不是好惹的。”

李岩这话说得痛快,可姬庆文的老巢毕竟在苏州,轻易跑去南京未免有些心虚,故而没有立即答应。

一旁的李元胤聪明才智未必赶得上李岩,可懂得不少官场之上的蝇营狗苟,说道:“虽然未必如李先生所说的那样,要去同沈良佐硬碰硬,可按照官场规矩,姬大人也是应当去南京迎接沈公公的。”

这话姬庆文听来就不高兴了,脖子一梗,说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凭什么让我去迎接沈良佐?这又是什么规矩?”

李元胤只好耐心解释道:“姬大人自上任以来就是圣眷隆厚、平步青云,自然也就不懂其中的规矩了……”

原来这次皇帝设立市舶司,专门派了沈良佐来管理,而南直隶布政使司无权过问,便是有意将市舶司归纳在司礼监管辖之下——要知道,沈良佐的头衔,便是四品司礼监提督太监。

而按照规矩,三大织造衙门:即江宁织造、杭州织造、苏州织造均属内廷十二监中的司礼监管辖。也就是说,姬庆文这个五品织造提督,理论上还应该是沈良佐的下属。

本来嘛,要不是崇祯皇帝别出心裁,织造提督这个位置,就应该没卵子的太监担任的。

姬庆文听李元胤这么一说,顿时就不高兴起来,说道:“我说我这官怎么当得那么憋屈?头上有个难伺候的皇帝也就算了,东林党人还来挤兑我,好不容易花二百多万两银子将他们收买了,却又搞了个什么司礼监的来管我。都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怎么现在我人在庙堂,依旧身不由己啊?”

因方才话语之中提到了崇祯皇帝,为人素来谨慎小心的李元胤只能装聋作哑,只当没有听见。

而李岩也忙将话题往下引,说道:“姬兄你就知足吧。你看官

场之中,下级见了上级便点头哈腰好似一只啄米鸡、唯唯诺诺便如学舌鹦鹉、面对下级昂首挺胸又如呆头鹅、遇到蝇头小利便一拥而上仿佛聒噪麻雀。哼,我看当道的尽是些官场禽兽,姬兄即便什么事情都不做,能像个人似的在官场里立足,我看就很不容易了。”

姬庆文听了一怔,随即笑道:“李兄,你这是在夸我呢?还是在骂我呢?我说像个人,意思是我不是人了?”

李岩掩嘴笑道:“而今这大明官场本来就不是人混的,能混下去的自然也就不是人了。这里头不配当人的多了,怎么也不少姬兄这一个。”

李岩这话倒是提醒了姬庆文。

只听他说道:“对了,李兄,今年已是崇祯三年了,明年就又是科考之年。以李兄的文采学识,想必中个区区进士不过是手到擒来而已。不过这件事情也不能掉以轻心,还是需要复习复习。要是李兄觉得我这里杂务太多,影响功课,就尽管跟我提出来,我可以给李兄在苏州城里置办一套安静的宅院,让李兄可以安心温习功课。”

李岩听了这话,脸色一沉,沉吟了半晌才道:“姬兄的好意,小弟心领了。这件事……还是等我们先处理掉沈良佐这个麻烦,再作计议吧。现在才二月份,等明年三月开考,还有整整一年时间呢……”

说了这么一大套话,姬庆文原来激动和不忿的情绪终于平缓下来,考虑了一下李岩和李元胤的建议,终于说道:“那好,两位说得都有些道理,不如我们就去南京走一趟好了。”

可他话音未落,随即话锋一转道:“可是去也不能这么两手空空地去……”

李元胤接话道:“姬大人是想给沈良佐带些贿赂么?这主意好。末将认识那么多太监,老老小小,却没一个不贪钱的。姬大人给他使足了银子,那沈良佐自然就俯首帖耳了。”

姬庆文眼睛一白,说道:“老子现在手里现银也就几万两,搞不好还不入沈良佐的法眼呢。弄不好这个司礼监提督大太监是个无底洞,我港口海关赚的钱统统给他不够,还得从织造衙门里掏钱出来。”

“那就先礼后兵!”李岩道,“姬大人这次去南京,做两手准备,钱自然是要带一些的,不如把麾下‘明武军’将士也带一些过去,好歹镇镇场面,让那沈良佐也知道我们不是好对付的。”

锦衣卫指挥佥事李元胤却提出了反对意见:

“带兵过去固然能够震慑奸邪。可南京却是个扎眼的地方,名不正、言不顺,带领这么多人马过去,必然引人注目,恐怕不是什么好事……”

“什么名不正、言不顺的?理由不是很好找吗?我去织造衙门库房里翻翻,弄几百匹进贡的彩织锦缎出来,就说是提前进贡到宫里去的,怕路上有宵小之徒袭扰抢劫,所以领了这些兵马护卫。”姬庆文说道。

李岩闻言赞道:“好,果然是好主意,把当今万岁爷抬出来,倒要看看是哪只蟊虫胆敢跳出来聒噪!”

李元胤是个审慎之人,左思右想,觉得这法子虽然不怎么符合官场规矩,倒也没有什么硬伤,便不再提出什么反对意见,又问:“织造府衙门麾下团练有一千人,大人准备点几个人去?”

“全去,一千人全去。”姬庆文想也不想便答道,“新招募的五百人,这两个月里光训练了,也该带出去拉练一下见见世面,别到时候都跟乡下土包子似的。”

姬庆文做出这样决定的时候未免有些草率,可却没料到在关键时候,最终却是这一千人的队伍发挥了决定性的作用,将局面彻底扭转了过来。

然而姬庆文现在却还没有考虑到这一点,只是当即传令下去,要麾下一千“明武军”立即做好准备,明天就出发去南京。

陈文昭虽死,可“明武军”却依旧是以“戚家军”军法治兵,随时做好出征作战的准备。因此姬庆文随时随地,只要一声令下,全军将士便能立即出动,更何况是第二天了。

于是第二天一早,姬庆文麾下一千“明武军”便在苏州南边相门外列队,赶着十辆装了三百匹进贡彩织锦缎的大车,以一种“杀鸡偏要用牛刀”的气势,游行示威一般绕过大半座苏州城,浩浩荡荡往六朝古都和大明龙兴的南京城而去。

而考虑到姬庆文这次领军去南京,不过是想要点到即止、吓人一跳而已,没必要把别人的胆都吓破了,因此那一新一旧两辆堪称“坦克”的战车并没有随军携带。

至于随行人员,除了需要随时参赞的李岩、李元胤,暂时负责领军的黄得功之外,姬庆文还带了柳如是和小多子两人同往,只留下杏儿一人有些孤单寂寞地在苏州织造衙门里头看家。

同之前一样,姬庆文没有意识到,他这略有些随意的安排,会在日后产生了令人意想不到的莫大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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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一〇节 看脸的时代

南京古称“金陵”、“建业”、“集庆”,既是六朝古都,又是明太祖朱元璋的建立功业的根本之地,因此有明一朝,虽然大明京师设在北京,南京却始终是明朝南方经济的核心所在。

并且由于明朝江南经济极为发达,汇聚在南京的财富更是如江似海,兼之南京始终维持了一整套明朝中央统治机构的复制品,因此完全可以说:南京便是大明政治副中心,更是当之无愧的经济中心。

也正因为此,虽然南京百姓未必像苏州百姓那样富有,可南京城无论是规模、格局、繁华程度都远胜于苏州。

且苏州城中景致,大多以园林、寺庙、水门等人工建筑为主,虽然别致典雅,却未免显得有些小气。而南京城中无论是夫子庙、玄武湖、明孝陵等名胜都是气韵万千,光是一条秦淮河,便是人间一切繁花似锦、烈火烹油的荟萃之地。

然而姬庆文一行想要饱览这繁华景致却不可得,因为他们在他们面前横亘着一道高大宽厚的南京城墙。

原来是他们一千来人的队伍沿大路行进到南京城东南面的通济门时,被守城的官兵拦阻下来,理由很简单:南京虽不是京师,然而在地位上却也是大明朝的都城之一,按律寻常卫所官兵、乡勇团练等是不能进城的。

姬庆文这就纳了闷了,为什么自己每次进城,总要遇到不大不小的麻烦。

于是姬庆文便找来李岩和李元胤一同过来商议对策。

李元胤锦衣卫当得久了,觉得兵马不能进入南京城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别人不能进城,那姬庆文便一样不能进城。

可李岩却有不一样的意见:姬庆文这次不怕麻烦带了全军一千多人跑到南京来,就是为了在新任市舶司提举沈良佐面前壮一壮声势、抖一抖威风的,要是这一千人连城都进不去,那别说是壮声势、抖威风了,直接就会沦为别人的笑柄——因此,今日这座南京城,是非进去不可的。

李岩这话,正符了姬庆文性子。

只见姬庆文特意跳到马车上,在柳如是的服侍下,整整齐齐地换上了自己平日很少穿着的宽袍大袖的正五品官袍,又跳下马车,在一众人等的护卫之下,大大咧咧走到队伍最前边,开口嚷嚷道:“怎么了?为什么不押运绸缎进城?是我拖欠了你们的军饷,所以在这里跟我偷懒么?”

眼下拦住姬庆文一行的乃是一位穿着六品服色的小武官。

他虽是

个武将,脑子却并不迟钝,听姬庆文这话的意思,似乎是在教训手下的兵士,其实却是在骂自己多管闲事。

于是那武将上前拱手道:“这位大人,不是大人麾下将士偷懒,乃是南京此处同别处不同,是我大明留都,因此一切军务都按京师规矩,城外的兵士是不能擅自进城的。”

姬庆文听这武将说话条理清楚、态度不卑不亢,赶忙收起轻慢之心,注目朝他脸上、身上望去。

只见这名武将年纪三十出头,长得人高马大,按身高少说也得有一米八五以上,一身六品武将弁服虽然品级不高,可穿在他身上却显得齐整威武,真有种英姿飒爽的感觉。又见他面方颚宽,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唇上留着的浓密的“一”字胡须将一张雕塑般的面孔烘托得更加严肃深沉。

大明朝也是个看脸的时代。

别的不说,就说进京考试,如果你长了一副歪瓜裂枣的相貌,哪怕你学问再好、学识再高,殿试时候一样得把你删选下去——毕竟官员乃是大明朝廷的脸面,长得难看岂不是给朝廷脸上抹黑?

姬庆文瞧见这名武将的容貌,心里不由自主地产生一股敬佩之心,便上前拱手道:“这位军爷不知如何称呼?”

明朝以文制武,相同品级的文武官员,文官的地位要比武将高出不少。

因此那武将听面前这位文官称自己为“军爷”,激动得浑身上下都有些不自在,赶紧回礼:“不敢,不敢。末将杨展……”

姬庆文道:“原来是杨将军。杨将军,方才听人说,说这里是南京,外边的军队是不能随意进城的,有没有这么一回事?”

杨展拱手上前半步道:“有。正是末将说的。”

于是杨展又将南京城守备的规矩向姬庆文介绍了一遍。

却见姬庆文仰天大笑道:“哈哈哈,没想到南京城居然有这么大的规矩。别说是留都南京了,就是正经的京师北京,我麾下的这些兄弟也是照进不误!”

杨展心中一哂:“这人说话好大口气,北京乃是天子脚下、首善之区,别说进城了,就是有人聚众在城门口喧哗闹事,转眼就有巡城御史、警衣卫、东厂西厂的人将他就地拿下了。”

可他心里虽然不以为然,外貌却依旧不动声色摆出一副恭敬的模样,拱手道:“大人好大气魄,不知大人尊姓大名、所任何职?”

其实杨展早已从官服上看出来了,姬庆文的品

级不过是个五品官,可听他说话的口气却同兵部尚书、左右都督、内阁大学士没有什么两样,因此故意明知故问,想要羞辱一下眼前这个不大不小、中不溜丢的五品官员。

却不料姬庆文自己没有回答,却听李元胤上前半步介绍道:“这位大人姓姬,名上庆下文。乃是皇上钦点的苏州织造衙门提督,按规矩是钦差大臣。还请这位将军留意。”

杨展听了这话,眼前一亮,忙问:“姬庆文?你就是姬庆……姬大人?”

姬庆文被他这前倨后恭的态度吓了一跳,忙点头道:“对啊,姬庆文有什么了不起?我冒充他能有什么好处?怎么你认得我吗?”

杨展含笑拱手道:“认得,认得,当然认得。末将乃是崇祯元年的武科进士,之前一直留在兵部帮办,京师大战之后才被调到南京任职。大人在左安门魔术一般变出一道壕沟,重创满洲鞑子敌酋,这样的英姿末将是亲眼所见,实在敬佩得紧。”

杨展这几句话发自内心,听起来自然要比有意编造的马屁奉承要舒服很多。

于是姬庆文又笑道:“惭愧惭愧,我也不过是一时运气好些而已。哦,对了。杨将军既然是崇祯元年的武进士,那不知认不认识一个叫吴三桂的?”

杨展一愣,道:“莫非姬大人也认识吴三桂?他可是我的同年啊……”

姬庆文笑着点头道:“说起吴三桂,其实我们还是生死之交呢!”

说着,姬庆文便将自己在万军丛中,将吴三桂从数万满洲追兵之中搭救出来的事情,同杨展细细讲了。

杨展听了,不无感慨地说道:“不瞒大人说,崇祯元年武科,原本各项成绩都是末将名列前茅的。只不过末将乃是平头老百姓出身,在考官眼里,自然没有那些身后有世袭荫功的武将子弟来得看重。这样一来二去,竟将我一个堂堂武状元,挤到了二甲。末将心里气不过,便不受此功名,干脆就留在京城,遍访名师,想要再花三年时间苦读习武之后,重考进士。没想到满洲鞑子入寇,大丈夫岂能落后?末将便报名参军,立下了一点米粒之功,被放到南京当了这么个守门官……”

姬庆文叹息道:“这也是大明朝的痼疾了……不过眼下正是多事之秋,朝廷正是用人之际。那些有恩荫的武将,也就在太平岁月里混混日子,到紧要时刻,还是得靠真刀真枪的本事。杨将军身负真才实学,必然有出头之日,又何必羡慕他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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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一一节 我也不是吓大的

“那就多承大人吉言了。”杨展又拱了拱手说道,“其实末将不是说恩荫的武将都是废物——比如说吴三桂便是一条好汉……唉!朝廷看不起我们这些苦出身的将领了,就怕……就怕末将被送到南京,将来没有个出头之日了……”

姬庆文拍着胸脯保证道:“杨将军尽管放心。在下同孙承宗老督师,辽东的祖大寿、何可纲、吴襄等将军,山东巡抚孙元化大人交情都不错。那边也正需要杨将军这样的人才,到时候我保举一句,将军不就有了大展身手的机会了吗?”

杨展闻言大喜,赶忙谢道:“那末将就多谢大人栽培了。”

姬庆文见自己同杨展说话异常投机,便乘热打铁道:“将军既已知道在下的来历,那必然知道我麾下将士军纪严明,入城之后断然不会做出骚扰劫掠之事,将军可以放我等进城了吧?”

却不料杨展立即收起笑容,陡然间恢复了方才那副针插不进的严肃口吻,说道:“大人,这是两码事。听说大人麾下团练均用‘戚家军’军法治军,军纪自然严明。可若是因此放了大人进城,那今后又有其他将军想要进城,那末将是放还是不放呢?军法者,理所当然应当不避亲疏、不讲情面,姬大人深通戚继光老将军的兵法,这种事情,不用末将来提醒吧?”

姬庆文没想到杨展虽然是个武夫,口才居然这样好,几句话将自己反问得哑口无言,他上次被问得这样懵逼,还是在陕西榆中县面对洪承畴的时候呢!

正当其时,李岩闪身半步出来,说道:“杨将军,这件事情我们姬大人也不想难为你。不如麻烦你多走几步路,去请南京城中兵部尚书、守备太监或是提督勋贵出来,姬大人有话自然会同他们去讲。”

李岩话音刚落,姬庆文又补充道:“还有那个叫沈良佐的,原来是司礼监提督太监,也叫他一起出来。”

杨展略一犹豫,心想:若是现在叫这几个人出来,姬庆文三言两语之间将他们说服,自己折损了面子是小事,从此坏了规矩却是大事,将来这兵可就没法再带下去了……

于是杨展咬咬牙,说道:“大人,军法就是军法,谁出来说话都没有用。”

姬庆文听了这话便立即不满意起来,说道:“好你个杨展,怎么软硬不吃呢?”

杨展挺直了身体,说道:“军法如此,大人不必多言。”

这一来二往,姬庆文也终于被激起怒气,

说道:“好,既然你不放我等进城,那我等就硬闯好了!看看你到底有没有本事拦住我了!”

说罢,姬庆文高声喝道:“兄弟,抄家伙了!”

姬庆文麾下这一千多人的乡勇团练,招的兵员、吃的俸禄、用的兵刃,里里外外、上上下下都是姬庆文一人操持的,早已被他笼络得只知道姬庆文,不知道崇祯皇帝。

因此姬庆文一声令下,所部整整一千弟兄,立即按照平日里训练的那样,从车上取出狼筅、盾牌、倭刀、火枪,转眼之间就已列好了阵势、做好了准备,就等姬庆文下达命令。

一旁的李元胤见状,赶紧上来劝解道:“大人,这里是南京,可不能轻举妄动啊。否则闹出大事来,不但是孙承宗老督师,就连皇上都未必能够周全呢!”

李岩同姬庆文关系更密切一些,说话也就更随便:“姬兄,撒野也要分个时候,眼下还不到同对手撕破脸破的时候!”

姬庆文低声答道:“放心,我又不是蠢猪,怎么会在这里动武?我不过是想要吓吓那个杨展,让他知难而退,让我们进城而已。”

李岩蹙眉道:“姬兄的想法固然不错,可看对面那个叫杨展的,似乎不是能被轻易吓住的人……”

果然如李岩所言,杨展见姬庆文忽然发难,却丝毫没有慌乱、更加没有胆怯,向后退了两步,伸手一挥,大声呵斥道:“兄弟们,敌军来袭,速速保卫城门。”

他话音刚落,便见四五百名明军将士从城门之中鱼贯而出,手持军刀、盾牌、长矛,在城门之外列好了一个颇为紧密的防御阵型。而城墙之上,则同样冒出四五百名明军士兵,却是人人手持弓箭,正向下望姬庆文所部瞄准。

姬庆文经历过几场大战,他这个在后世里只会打游戏的码农,倒也积累了一些军事知识,抬眼一看就知道杨展麾下这些人马战斗力绝对不可小觑,比起京师三大营,或许还更难对付一些。

若是在野战情况下一对一正面对决,姬庆文有信心,哪怕只凭手里的倭刀、燧发枪等先进武器,无论对面是何等样精心训练过的军士——只要不是精锐异常的满洲八旗精锐——自己都是可以将其轻松歼灭的。

然而攻城却又是另一回事了——对手有坚固城墙可供守护,自己这边又没携带那两辆装载了火炮、可以发射炮弹的战车——在没有有效攻坚手段的情况下,确实难以攻破对手的城墙。

而南京城又大有不同。

明太祖朱元璋建立大明朝之后,起初是立南京为都城的,因此这座南京城的城墙便修建得异常坚固。

据说,为了修建南京城墙,朱元璋调集了当时能够调集起来的一切人力、物力、财力,却只够修建半圈城墙,最后还是靠了大商人沈万三出资,才将城墙完工。

后来沈万山这位富可敌国又不知收敛锋芒的大商人,终于犯了朱元璋这位心胸并不宽广的皇帝的忌讳,被朱元璋随意找了个由头发配云南,最终客死他乡。

也因此,南京城墙的坚固程度可以说是举世无双,不但城墙高达五丈有余,就连地基也深达一丈,所用砖石、木料、砂土都是最好的材料,就连砖缝当中也用煮烂了的糯米填充。

这样坚固的城墙,就连姬庆文所用的那两辆战车上装备的一共四门进口火炮,都未必能够攻破,更何况是其他寻常火炮了。

姬庆文在穿越之前长年累月的码农生活,终于让他面对这样坚固的城墙之时恢复了理智,赶紧下令麾下将士切莫轻举妄动,又朗声对面前不过几步之遥的杨展说道:“杨将军,你想做什么?”

姬庆文麾下军队的厉害,杨展在京师保卫战里是耳闻目睹的,因此不敢有半点放松,面对姬庆文这“贼喊捉贼”一般的质问,依旧一本正经地说道:“姬大人,末将对你礼敬有加,大人又何须刀兵相向?”

姬庆文忙道:“谁说要对你用兵了?我……我……我这只是在做军事训练而已,吓唬吓唬人罢了……”

杨展眉毛一挑,问道:“吓唬人?不知大人是要吓唬谁?是要吓唬末将么?岂不知末将也不是吓唬长大的?”

这杨展到底是武将出身,一连几个反问句没有将姬庆文问道,却将自己胸中的一点血性给问了出来。

只见他向后纵身一跃,从一名兵士手里夺过一张长弓,抽出一支羽箭,用极为娴熟的手段张弓搭箭,朝姬庆文头上略略瞄准了一下,随即“嗖”地放出一箭——

只听这支箭带着划破空气的清脆鸣叫,擦着姬庆文的头皮,将将飞行过去。

这一箭,正让姬庆文想起了左安门内被鳌拜射出的那支几乎要了自己性命的那支箭,又想起了为替自己挡住这一箭的死了的陈文昭。

就是这样一支意义非凡的箭,终于让姬庆文失去了理智,高声呵问道:“杨展,你想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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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一二节 不打不相识

杨展其实也并不想做出“南京城下一箭射死朝廷命官”的事情,乃是故意将这支羽箭射偏,也好震慑一下姬庆文。

于是他不无得意地笑道:“姬大人,末将的箭法,你总算是领教了吧?方才那支箭,末将乃是故意射偏,若姬大人再咄咄逼人,末将手中没有了分寸,恐怕就要得罪大人了……”

“噢哟!”姬庆文心中暗道,“这家伙居然在我面前装起逼来了,老子手里有兵有枪,看我怎么打他的脸!”

想到这里,姬庆文当即招呼道:“孟洪何在?快给我打这厮一枪!”

孟洪乃是姬庆文的亲信武将,听了他的命令自然不会有半分犹豫,略微摆弄了一下手中操练得精熟的燧发枪,向杨展细细瞄准了一刹,便要扣动扳机开枪。

原来是姬庆文山东一行之后,取得了孙元化的预装“纸子弹”技术,不再需要逐一装填火药和弹丸,将火枪装填速度提升了将近一倍,所以操作熟练迅速有如孟洪这样的,便几乎能做到“举枪就打”。

“纸子弹”装填速度虽快,却会导致射程缩短、威力降低,然而现在孟洪距离杨展不到二十步的距离,这一星半点的差异,在枪法神准的孟洪眼中根本算不上什么。

眼看正打算在乱世之中一展抱负的杨展,就要莫名其妙在南京城下被孟洪一枪打死,孟洪耳边却传来异常清晰而又坚定的嗓音:“枪口向上抬高一寸,要是敢打死杨展,看我怎么收拾你!”

孟洪偷眼望去,却是李岩在自己耳边低语。

孟洪跟着姬庆文将近两年了,自然知道李岩同姬庆文之间的关系密切,也知道姬庆文对他这位亦师亦友的“军师”朋友一向是言听计从的。

这让粗通文墨的孟洪想起了《三国演义》里的诸葛亮——蜀汉那些武将,有些时候,宁可得罪刘皇叔、也不愿得罪诸葛军师。

于是孟洪暗暗点头,忽见杨展头顶方向,一颗榆树桩子在城墙的砖缝之中顽强生长出来,便再不犹豫,将枪口略略抬高,轻轻叩动扳机。

只听两块燧石互相猛烈碰撞击发出“砰”的响声,一枚迸出的火星顿时将枪膛之内的火药引燃,附着在火药之上的铅弹受到剧烈膨胀的空气的推送,立即直飞出去,将那一株榆树跟打了个粉碎。

杨展多少也是知道火枪的厉害的,不过却也是第一次在这么近的距离感受到火枪的真

正威力,顿时被吓得接连退了好几步方才站稳,额头上已然渗出一层冷汗出来。

而对面的姬庆文却还不满意,扭头对孟洪道:“孟洪,我不是叫你打他一枪么?你怎么只打中了他脑袋上一棵老树?耍我呢?”

孟洪赶忙扯谎道:“大人,是末将没本事,打偏了……”

“胡扯!”姬庆文当即斥道,“这么近的距离,别说是杨展这个大活人了,就是一只苍蝇,你孟洪都能给我打下来。你这分明是在敷衍了事,是在违抗军令!”

姬庆文余怒未消,因此这几句话说得语气颇重,吓得孟洪不知应当如何对答,赶紧扭头用求助的眼神看着李岩。

李岩果然笑盈盈上前半步道:“姬兄,你难道真的想打死杨展吗?”

“当然……”姬庆文被轻轻巧巧的一句话问得恢复了冷静,“当然不想……只是这厮三番四次拦阻我,我说了这么多好话,居然没有半点作用。是可忍,孰不可忍。”

“要忍,必须要忍!”李岩道,“别处地方、别的时间、别的人,大人尽管杀伐决断,现在南京城下这个杨展,却不是想杀就杀的。”

“此话怎讲?”姬庆文问道。

于是李岩娓娓向姬庆文解释起来,不能杀掉杨展的道理有三个:

其一,今天姬庆文的目的是想要全军进城,从而在沈良佐面前显示一下自己的实力。这样胡乱撒野,姬庆文的实力是显示了,却也会在别人面前留下有勇无谋的印象,这可不是一件好事。

其二,这里毕竟是南京。要是胡作非为,被崇祯皇帝知道了,便会以为姬庆文恃宠而骄,搞不好一道圣旨下去,便叫姬庆文将所部“明武军”全部解散。要知道,发生了“己巳之变”中祖大寿所部因袁崇焕被捕而擅自脱离战斗的事件,崇祯皇帝对武将拥兵自重是愈发的忌惮,“明武军”有半点轻举妄动,皇帝是绝不会心慈手软的。

其三,陈文昭死后,“明武军”就没有一个文武双全的将领担任指挥。眼前这个杨展统军颇有法度,讲话也很得体,武艺也堪称不凡,完全可以笼络到姬庆文手下帮忙带一带“明武军”,若是现在就将他打死了,岂不是浪费人才?

李岩这“其一”、“其二”、“其三”这三个理由说得十分充分,旋即将姬庆文说服。

于是姬庆文立即换了一副嘴脸,笑着对前面的杨展说道:

“杨将军,怎么样?我手里这些火枪还看得过眼吗?”

明末正处于冷热 兵器互相交替的时代,有些创新意识强的武将比较偏爱火器,而一些略显保守的武将则更重视刀剑。

杨展并不是那种因循守旧的武将,只不过他从小立志报国,练习出了一身的好功夫,箭法更是他的得意之计,再加上这个时代的火枪威力虽大,射程和精准上依旧不能碾压弓箭,因此杨展才没有彻底放弃箭法。

然而杨展今天终于亲眼目睹了世上最精锐的火枪的利害,自然是心悦诚服,听着姬庆文这句明里暗里颇有几分挑战意味的话,却也毫不动气,站在原地拱手道:“姬大人火器果然精锐,怪不得能够力挫满洲鞑子了。末将佩服,佩服……”

名将!

李岩脑海之中立即闪过这两个字,好一个武艺精湛、气量宏博的杨展!

于是李岩挺身上前道:“杨将军,我军的厉害之处,将军是知兵之人,恐怕也有些体会了吧?不过姬大人不想为难杨将军,只不过想让将军同城内通报一声而已,对将军而言不过举手之劳,将军又何苦拒绝呢?姬大人看将军勇武,今日算是‘不打不相识’,改日必然同你把酒言欢。那劳烦将军前去报信,就不过是帮姬大人一个忙而已……”

李岩巧舌如簧,三言两语之间,便将杨展说服。

于是杨展脸上虽挂着难色,却也勉强点头道:“那好,我就派人去请城内的几位大人吧。”

说着,杨展伸手招来一个亲信兵士,在他耳边低声嘱咐了几句,那名兵士便扭头往通济门里快步奔跑而去。

李岩见杨展终于略微有些服软,心中长舒一口气,又笑道:“杨将军,我们都是大明军队,何须搞得这样剑拔弩张?来来来,大家都把弓箭、火枪放下,这样端着也太累了。”

李岩是怕两军的将领虽然都已平心静气,可手下的军士却难免会有个什么擦枪走火,若是因为这样不经意间的失误,导致好不容易缓和下来的局势又要激化起来,那就太得不偿失了。

姬庆文早已被李岩的三条理由说服,听他这个建议也是颇有几分道理,便命令麾下“明武军”将士将手中火枪枪口垂下,不再瞄准对面的南京守城官军。

而杨展见状,便也高声下令属下的守城兵马放下弓箭,严阵以待,等候南京城内几位军事主官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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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一三节 尚书、太监和勋贵

过了有一盏茶功夫,南京城内忽然传来一声沉闷的炮响,随即从黑洞洞的广济门内鱼贯而出无数兵马,将杨展排列齐整的阵型冲了个稀烂,又花了一盏茶功夫,才在几个军官的吆喝叫骂声中,乱哄哄排成了个略显松散的阵型。

紧接着,三个年级都在五十岁上下的官员又从门中并排走出,其中一人身穿二品文官的官袍、一人身穿五爪蟒袍、另一人则是太监打扮。

这三个人,姬庆文一个都不认得,赶紧扭头问道:“这几个人是谁啊?”

李元胤不愧是个经验丰富的大特务,来南京前就已将事情调查了个清清楚楚,开口便介绍道:“南京城中军事事务由三个人商议解决,大人请看——那名二品的文官,便是南京兵部尚书熊明遇;身穿御赐蟒袍的乃是守城提督勋贵诚意伯刘孔昭;那个宦官就是南京守备太监韩赞周。”

姬庆文问道:“怎么?好像没有瞧见沈良佐嘛!”

李元胤答道:“那杨展又不是沈良佐的下属,自然不会去通报他过来。”

“而那沈良佐似乎也不是什么蠢人——姬兄没有指名道姓要他过来,他自然也不会来蹚这趟浑水。”李岩补充道。

“那是我去拜他们?还是等着他们过来拜我?”姬庆文又问道。

李元胤考虑了一下,说道:“大人虽只是五品小官,身上却有钦差大臣身份在。这三人一个是六部尚书、一个是勋贵伯爵、一个是太监,最多同大人平起平坐而已。大人无论是上前迎接也好、在这里等候也罢,都是可以的。”

姬庆文自然是不会上前迎接的。

于是他扭头向身后的兵士们传令:“兄弟们,都精神点儿,前头可都是些大官!”

姬庆文麾下这一千多“明武军”中有将近一半同满洲八旗精兵交过手,都是见过一些世面的。因此他们看见对面南京城里新出来的这两千多官军稀稀拉拉的模样,心中早就产生了一丝蔑视和不屑,被姬庆文这样提醒了一句,才又勉强提起了些精神。

而对面三个“大官”也都在等着姬庆文上前参拜,见他迟迟未动,觉得气氛有些尴尬,三人互相商量了一阵,这才决定由南京兵部尚书熊明遇出面,上前朝姬庆文拱了拱手,却不说话。

姬庆文见这熊明遇五十多岁的年纪,长得十分矮小瘦削,下颚留着精心修剪过的山羊胡须,一副儒雅书生的打扮,却不知他是怎么

被派到南京当这个提点江南军务的兵部尚书的。

熊明遇也同样看着姬庆文,心想:据说这个姬庆文年纪轻轻、官位也不高、又不是正经科举出身,偏偏深得当今皇上的信任,朝廷内阁几位大学士对他也是青眼有加,可又听说这个姬庆文却将东林领袖钱谦益得罪得不轻,然而又有不少东林党人同他关系密切……

这个姬庆文到底是什么来头?

带着这个难以解答的问题,熊明遇眯缝着一双老眼,将姬庆文上上下下打量了不知有多少遍。

姬庆文被他看得浑身不舒坦,抢先招呼道:“这位大人,不知尊姓大名?”

熊明遇等着就是这一声招呼,立即顺势拱了拱手,报起自己的履历来:“本官熊明遇,表字良孺,是万历二十九年的进士,拜南京兵部尚书。”

姬庆文便也只好通报姓名:“下官姬庆文,钦点苏州织造提督。”

姬庆文的经历虽然丰富,可没有什么像样的出身,官位也不过是个五品杂道官员,因此通报出来并没有什么引人夺目之处。

按照规矩,姬庆文这织造提督虽不是熊明遇南京兵部条线的直接下属,然而他这区区五品杂官,第一次参拜熊明遇这位正经进士出身的二品尚书,无论如何也是要下跪磕头的——可姬庆文现在却只胡乱拱了拱手算是见了礼。

熊明遇是进士出身,又同东林党人颇有几分联络,对官场上这些礼仪套路十分重视。

因此熊明遇看姬庆文这副倨傲的样子,心中顿时有些不快,刚要开口倚老卖老地教他一些做人当官的道理,可忽又想起姬庆文那小小的、不入流的“织造提督”的官职前头还加了“钦命”这两个字。

这就意味着姬庆文乃是钦差大臣的身份,某种程度上代表着皇上的权威,那么他据此在兵部尚书面前傲然而立、站而不拜,按法理也并没有做错什么。

这让熊明遇有些满肚子的不忿只能窝在胸口,无法发泄出来,支吾了半天,这才问道:“姬大人,你领了那么多兵马来到南京城下,同守城的官兵争吵起来,听说还动了枪……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啊?”

姬庆文答道:“哦,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我想进城,可守城的杨将军却拦着不让我进城……”

“哦?有这样的事?”熊明遇疑惑地问道,“拦住你的是哪位杨将军?”

像杨展这样的六品官

,在堂堂南京兵部尚书麾下有如过江之鲫,熊明遇并不能记住杨展其人。

于是杨展缩在熊明遇身后,通报了自己姓名、官职、履历之后,才说道:“大人,确实是有这么一回事,是末将不让姬大人进城的……”

不料杨展一段话还未说完,熊明遇抬手就朝杨展脸上打了个耳光,怒斥道:“混账!姬大人是何等样人,他想进城,你凭什么不让他进?”

熊明遇这一巴掌,既是为了给自己出气,又是给姬庆文面子,因此他自己也以为这巴掌打得十分高明。

可被打的杨展却冤枉坏了,虽然这巴掌打得不重,却在杨展一个血性男儿的脸上留下了耻辱的印记。

然而所谓“官大一级压死人”,二品的兵部尚书要比六品的城门守将不知高出多少级来,让杨展只能捂住火辣辣的脸颊,解释道:“大人你误会了,其实是这样的……”

却不料熊明遇眉毛一耸,又教训道:“怎么你还敢顶嘴?哼!现在你们这些当兵的是越来越大胆了。前一个月京师大战,辽东总兵祖大寿居然临阵脱逃,难道你要学他吗?好!既然你要临阵脱逃,那本官就遂了你的愿,这六品武将,你也别当了!”

他这一句话,便将杨展出生入死换来的功名给削了!

姬庆文也是爱才之人,听了这话,赶忙上前几步,一揖到底,解释道:“熊大人,事情不是这样的。是下官想要令麾下乡勇团练一同进城,因此杨展将军才加以阻拦的,并非是有意同下官过不去。这点,还请熊大人留意……”

熊明遇一听姬庆文的态度恭敬了许多,心中的气便也消了许多,竟将杨展的事给忘了,蹙眉道:“姬大人,地方将领引卫所官兵进入南京城,这似乎没有先例吧?”

姬庆文答道:“熊大人,我这可不是地方卫所军队,而是织造衙门的乡勇团练,下官领军入城也并非全无缘由,只是想要护送我织造衙门进贡给皇上的御用彩织锦缎。”

熊明遇静静听姬庆文讲完,又道:“这件事情似乎也没有先例。京杭运河直通苏州,苏州织造衙门进贡绸缎,从来都是在当地上船起运的,从来没有多此一举先运输到南京再运往京师的道理,这不是舍近求远么?”

姬庆文道:“其实下官也并非全为进贡绸缎而来。而是因为皇上钦点了司礼监提督太监沈良佐来松江府任市舶司提举,下官是顺道过来参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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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一四节 集体不负责

熊明遇算是半个东林党,对宦官之事从来都不打听,自然也就不知道姬庆文所说的沈良佐的事情,然而此事事关重大,是他不得不过问的。

于是熊明遇对姬庆文说声“少歇”,便扭头回去,向南京守备太监韩赞周询问了一下。

太监宦官之中也分为几派,比如他韩赞周就不是魏忠贤一党,所以才能在崇祯皇帝重拳打击阉党的过程中,依旧能够被委以南京守备太监的重任。

然而韩赞周毕竟是个阉人,南京守备太监又是江南宦官之首,因此沈良佐去松江府赴任之前,便特意先来拜访韩赞周——其实沈良佐现在就在韩赞周的府里。

韩赞周是个实在人,对此也没有隐瞒,一五一十地将事情告诉了熊明遇。

熊明遇听完,也不同韩赞周和刘孔昭商量,又走到姬庆文跟前,说道:“嗯,本官问过了,确实是有这么一回事。既如此,那就请姬大人进城去同那沈良佐说话好了。至于大人手下这些团练,可以护卫住进贡的绸缎驻扎在城下的军营里头。本官是南京兵部尚书,批一张纸条,让城外守军让出一座营盘即可。”

姬庆文的打算很简单——就是不论谁的面子都不卖,非要进城不可。

于是他当即反对道:“那可不行。熊大人,你也知道,如今这世道可不太平,这么多进贡的绸缎万一有了什么闪失,你负不起这个责任,我也负不起这个责任!”

熊明遇一听还真有些道理,便说道:“那么本官下令,调拨南京城内一千精兵,护送这些绸缎进城,就将绸缎放在兵部衙门,料想宵小之徒,也不敢有什么非分之想。”

姬庆文摇摇头,带着几分揶揄的微笑,说道:“熊大人深通兵务,想必也知道现在的当兵的军纪是越来越差了。不怕大人见怪,下官看那些官兵,要比寻常蟊贼更可恶一些。更何况这些当兵的一个个粗手本脚的,下官还怕他们押运绸缎的时候,将这些进贡给圣上的东西给弄坏了呢!”

姬庆文这话倒也句句都在理上,让熊明遇无从反驳。

于是这位老官僚决定运用自己在大明官场上混迹了那么多年而修炼成功的绝技——集体负责。

所谓“集体负责”,便是“集体不负责”。

为了做出一项决策拉足够多的官员一同商议,到时候有了功劳就是人人有份,若是犯了错误却不可能人人追究,可谓是最高深不过

的政治智慧了。

只见熊明遇退到本方阵中,同南京守备太监韩赞周、提督勋贵刘孔昭互相商量妥协了一阵,最终得出了一个折衷的方案——姬庆文所部全部一千人进京,人数是在是太多了,可以安排一百人马进城护送进贡绸缎你,而其余九百人则在城下驻扎。

姬庆文同样与李岩、李元胤商量了一下,决定在人数上讨价还价,最终达成了这样的方案:两百人进城,八百人留守城外。

这是一个各方面都能接受的方案,熊明遇也点头答应了。

于是姬庆文在所部一千乡勇团练之中,精中选精地选择了两百人的队伍,护送着装载了三百匹绸缎的十辆大车,就要经过通济门进入南京城。

可此时姬庆文忽然想到一件事情,便示意麾下将士停下行动,自己则上前对熊明遇拱手说道:“熊大人,记得方才大人已将杨展将军的职务免了去。可现在误会已经澄清,就请熊大人收回成命如何?”

熊明遇其实也知道自己方才错怪了人,然而自己一个堂堂南京兵部尚书,虽比不上皇帝的一言九鼎,却也不能面对一个武夫就这么朝令夕改,否则自己颜面何存?

于是熊明遇咬牙道:“姬大人,你似乎是管得太宽了些吧?任免南京城守备武将,乃是本官的职责范围,无论是任、还是免,本官自然有本官的道理,还请姬大人不要插手。”

杨展是姬庆文着意笼络之人,当然不会因为熊明遇这轻轻巧巧的一句话就打发了,于是姬庆文又道:“熊大人,此事因下官而起,下官先给你陪个不是,就请熊大人看在下官的面子上,收回成命,让杨将军官复原职吧!”

熊明遇心中一哂:哼,你一个小小的五品杂道官员,面子能有几斤几两?

他心中这样想,口中却另是一番冠冕堂皇的说辞:“姬大人,此事本官已做决断。正如你所言,现在南京守军军纪太差,本官正好乘此机会整顿整顿,便从杨展此人开始好了。”

姬庆文同别人撕逼斗嘴,最喜欢用对手的话来反驳对手,可现在终于轮到对手用自己话来反驳自己,这让他无言以对,赶紧扭头向李岩咨询。

李岩也是对熊明遇这种孤高自大、刚愎自用的态度十分不满,便在姬庆文耳边低语了几句,出了个主意。

李元胤在一旁听了,慌忙说道:“大人,这主意可不好,这样岂不是将负责南京城守

备的三位大人全都得罪了吗?”

“得罪就得罪了,有什么了不起的?今日我偏要得罪得罪这些昏头官员们!”

说罢,姬庆文便高声下令道:“兄弟们,拿出点威风来,我们打出旗号给那些官员们瞧瞧!”

一声令下,姬庆文麾下一千将士立即排好了队伍,又有几个专司护旗的军士,从一辆大车上小心翼翼取出一面明黄色的旗帜,高高飘扬起来,露出旗帜上用猩红丝线绣成的三个半尺见方的大字“明武军”!

这面旗帜,乃是姬庆文专门安排苏州织造衙门手艺最精巧的能工巧匠,运用最好的材料制作的,比起原本的“姬”、“戚”两面大旗更加引人夺目。

那南京兵部尚书熊明遇不知为何姬庆文忽然翻了脸,还在懵懂之间,却听身后传来一声嘶哑尖利的声音:“皇上!”

原来是南京守备太监韩赞周远远望见姬庆文的旗号,不由自主地跪拜在了地上——他韩赞周本来不是皇宫里的太监,而是在“信王府”专门伺候还不是崇祯皇帝的朱由检的太监,对朱由检那笔浑厚圆润的大字是再熟悉也不过了。

因此他远远瞧见那面迎风飘扬的明黄大旗上“明武军”三个字,吓得双腿一软,当即跪了下来。

南京兵部尚书熊明遇、提督勋贵刘孔昭见了,赶紧问明了情况,虽不乐意,却也只能屈膝下跪,高呼:“皇上!”

他们从南京城里带出来的将士们,将三位主官都已经跪在地上,自然也就站不住脚了,齐齐跪倒在地,鹦鹉学舌般重复道:“皇上!”

姬庆文背着手看着这一群跪在地上的黑压压的人头,心中说不出的得意,半晌才道:“诸位,诸位还请起身吧!”

熊明遇、韩赞周、刘孔昭等人这才站起身来,极恭敬地小步快走到姬庆文面前,还是熊明遇拱手开口问道:“姬大人,这面大旗……”

姬庆文含笑道:“大人乃是正经进士出身,自然是见多识广。这面大旗上‘明武军’三个字,便是圣上亲笔所提,乃是去年京师之战中,我军用一名上将、十余名军士的性命换来的!熊大人,我就问你,就凭这面大旗,我军能不能进你这座南京城?”

有了这面皇帝亲笔颁赐的军旗,那姬庆文所部这一千人马,就不是寻常的乡勇团练,这普天之下,就连京城都是能随进随出的,又更何况是这座南京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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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一五节 给我个面子

熊明遇号称是儒学大家,自然对这些“君君臣臣”的讲究是再熟悉也不过了,赶紧说道:“能,能。有了皇上御笔亲书的军号,那姬大人麾下这支兵法,便是正正经经的御林军的,又怎么不能进南京城呢?”

说着,他又自嘲般地拍了拍额头,半是埋怨、半是谄媚般说道:“姬大人既有这样一面军旗,为何到现在才拿出来?要是下官早早知道,必然是要尽力巴结的,又何必闹出这么大一番波折呢?”

姬庆文道:“皇上御赐之物,不是轻易能够拿出来显摆的,否则要是有心之人弹劾我一个滥用君恩的罪名,我可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熊明遇连道:“不敢、不敢。”

又说道:“既然大人率领的是‘御林军’,那就请全军入城吧,我看谁敢阻拦!”

这话算是熊明遇卖给姬庆文的一个顺水人情。

可熊明遇想卖,姬庆文却不想买。

只见他脸上露出笑容,说道:“熊大人,方才我们不是谈好了吗?我领二百人进城,其余八百人在城外驻扎。”

熊明遇听了这话,顿时产生了一种被调弄的挫败感,一张老脸绷得异常紧张,问道:“姬大人,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姬庆文却松弛着表情说道:“不怕熊大人笑话,下官可不是正经科甲出身,家里也不是什么书香门第,而是一个奸商。俗话说‘无商不奸、无奸不商’,说的就是下官我了。”

熊明遇想说而又不敢说出口的话,居然被姬庆文这样不冷不热地说了出来,这让他颇有几分得意,于是便拿出“正经科甲出身”的派头来,说道:“大人何须如此,我们同朝为官,一起为皇上尽忠、为社稷效力,因此也谈不上什么出身不出身的。”

姬庆文奉承两句道:“熊大人雅量宏志,真是令下官佩服。下官想说的是,下官既然是个生意人,那不免说话落于俗套,说话办事有些不合规矩处,还请大人能够包涵。”

“好说,好说。”熊明遇不是笨人,听姬庆文态度忽然大变,知道他必然话里有话,因此便也没有过多客气,只说了这两个不冷不热的两个字。

只听姬庆文依旧顺着自己的意思往下说:“熊大人的想法,下官是知道的,其实打心眼里是希望下官麾下这些兵士是一个也不能进城的,现在不过是慑于皇上的威仪和朝廷的规矩罢了。既如此,下官还是按照方才

商量好了的,只安排两百将士入城,至于其余六百将士的名额,下官想像熊大人换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熊明遇有些好奇。

“换熊大人一个面子……”姬庆文说道,“熊大人麾下杨展将军是因下官之故而被罢官免职了的。只求熊大人能卖我一个面子,免了杨将军这一点点微不足道的罪过,下官就感激不尽了。”

说着,姬庆文便朝熊明遇深深作了个揖。

其实姬庆文方才那老大一长串话,并没有感动熊明遇这个老官僚,倒是他最后那“感激不尽”四个字和那近乎九十度的一揖,让熊明遇的自尊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于是熊明遇摆出一副异常大度的模样,摆了摆手说道:“那算了,既然是姬大人求情,那本官就免了杨展这点罪过了吧……”

说着,熊明遇伸手向后一招,打着官腔说道:“杨展,你还不过来谢谢姬大人?”

杨展不无感动地走上前来,向姬庆文拱手道:“多谢姬大人了……”

姬庆文被他这句话说得顿时不好意思起来,赶忙伸手将杨展扶起,道:“杨将军何须如此,都怪下官任性,几乎毁了杨将军的功名,岂敢担得起杨将军口中这一个‘谢’字?”

一旁的熊明遇见姬庆文、杨展两人你来我往地互相谦让,又觉得自己受了冷落,便打断道:“杨展,好了,姬大人还有要务在身,你不要再多搅扰了。”

杨展闻言,向姬庆文有拱了拱手,这才退了下去。

于是姬庆文便指挥方才已经选出来的两百精兵,押送着绸缎,从通济门内进入南京城,而剩余的八百团练则并没有占用南京守军的既有营房,而是自行在通济门下建立了一座营盘。

姬庆文所部“明武军”以戚家军军法治军,又吸取了京师之战的教训,因此随军携带了构建营盘、挖掘工事的材料和工具,因此不到半个时辰,便将一整座颇见章法的营垒构筑了起来。

只是没了陈文昭姬领军,姬庆文只能将黄得功和孟洪两人留在城外,互相商量着办理营垒事宜。

就是这样的部署,险些在几天之后那场大风波中,惹下了几乎难以挽回的大麻烦。

姬庆文所部两百兵马入城,按道理应该是听从南京兵部的安排入营休息的,然而姬庆文来南京之前早已安排好了,在马湘兰开在秦淮河畔的“群玉院”中原本柳如是

的闺房内居住下来,而那二百亲兵则连同李岩和李元胤,就驻扎在事先租用的夫子庙的几间库房之内。

夫子庙就在秦淮河旁边,驻扎在这里的兵马只要一抬头就能望见姬庆文居住的“群玉院”,而姬庆文只要在楼上高呼一句,立即就能得到驻扎在楼下的兵士们的回应。

这样的安排,在几天后结结实实地救了姬庆文一命。

却说姬庆文之所以要借用马湘兰的“群玉院”,同跟他一同来南京的柳如是还颇有几分瓜葛——柳如是号称“秦淮八艳”之首,原先就是在“群玉院”中接客的,这座秦淮河畔颇具规模的青楼之中,还有她不少的私人物件。

因此,此次到南京来,姬庆文也顺带着可以将柳如是的随身物品一并带回苏州,也算是同她自己并不光彩的前半身告一段落了。

那老鸨子马湘兰因失去了在苏州坐镇的柳如是,只好重新返回南京城,想从“群玉院”一众小有名气的花国秀才们之中,再培养一名孝廉、乃至举人,也好重整河山。

因此对姬庆文,马湘兰的心情是复杂的,一则他将柳如是近乎“强行”从自己手里夺走,让自己在秦淮青楼这行当里的优势地位瞬间削弱到了忽略不计的程度;二则柳如是虽然离开了,可马湘兰毕竟从姬庆文手里拿了一大堆的珍珠、珊瑚、首饰作为赎金,而这些赎金虽然当时作价三十万两银子,可在马湘兰三寸不烂之舌的运营之下,居然买了整整四十万两银子。

后世运营网站、新媒体、公众号等项目,最看重的就是流量,而流量从何而来,不就是用人民币砸出来的么?

古代也是一样,尤其是做青楼行当的,最紧要的就吸引客流,而吸引客流靠什么?靠姑娘、靠美食、靠好酒、靠名士,靠来靠去,靠的还是银子。

有了姬庆文给的——也就是那柳如是换来的——这四十万两现银,深通此道的马湘兰自然有了东山再起的本钱。

有了这层原因,马湘兰对姬庆文倒也十分热情,一路笑嘻嘻将姬庆文和柳如是领入“群玉院”顶层的客房之内,又笑嘻嘻地同柳如是说了几句话,这才从门内退了出来。

姬庆文巴不得马湘兰快走,刚要把她打发走了,却见马湘兰脖子上沉甸甸挂着一块黑乎乎看起来极为熟悉的物件,便赶紧将她叫住,问道:“老鸨子,你慢走,你脖子里那是啥玩意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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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一六节 九?十!

马湘兰听了一怔,往自己颈间一看,满面带笑道:“哦,姬大人问这样东西啊?这是一位客官送我的,这玩意儿叫什么来着……

对了,‘黑宝石’,奴家也是只闻其名,前两天才见着真的。”

“什么?‘黑宝石’?你怎么会有这样东西?”姬庆文瞪大了眼睛追问道。

马湘兰却掩嘴笑道:“大人这就小瞧奴家了不是?奴家这件间‘群玉院’在秦淮河畔可也是响当当的一间好去处呢!虽然柳姑娘不在了,可名气还在。这不,前两天有两位客官在我这小店里消遣,玩得高兴了,便要将这间店盘下来。嗨,这‘群玉院’可是老鸨子我的命 根子,哪能那么容易就出给他呢?”

姬庆文疑惑道:“那这枚‘黑宝石’,你是怎么弄来的?”

马湘兰“咯咯咯”笑了半天,这才说道:“那两个客官口气虽大,却不会谈生意。反正跟大人你是没法比,老鸨子我三言两语,就从他手里拿了这件东西过来。”

姬庆文随口夸赞道:“你马湘兰这么多年,别的没练成,就光练成这张好嘴巴了。倒是这块‘黑宝石’可是个稀罕物,能不能借我看看?”

一旁的柳如是听了这话,眼睛一亮——她知道姬庆文自己就有几块“黑宝石”,还曾经随手送过自己一块,在姬庆文眼里,这黑宝石可算不得什么“稀罕物”。

然而柳如是现在是姬庆文的人了,她心里虽然觉得奇怪,却也不能当面指出来给自己的“夫君”拆台,只能偏着头、瞪着一双极漂亮的眼睛静观事情的变化。

却见马湘兰小心翼翼地从脖子里将那块黑宝石取下,双手捧着递给姬庆文,口中不忘叮嘱道:“姬大人可小心了,要是失手砸坏了,奴家可不好意思让您老赔我啊……”

姬庆文随口答应了一句“好的”,接过马湘兰那块宝石,便捏在手里仔细揣摩起来,只见这块“黑宝石”有一只小些的鸡蛋那么大小,通体黑得发暗,仿佛一切光芒都被这块黑宝石吸尽了一般。

又将这块宝石摩挲了一番,姬庆文终于还给了马湘兰,心中却已然确定:这块宝石,似乎同做成那九尊魏忠贤雕像眼睛的黑宝石如出一辙,而那九尊雕像是姬庆文在京师“白云观”的后院发现的……

想到这里,姬庆文禁不住陷入了沉思:

当时自己在京师起获了九尊塑像,第一件事情就是把塑像的眼睛——也就是那些黑宝石——挖了出来,所以除了送给柳如是的一块之外,另十七颗都在自己织造衙门里好好地藏着,又怎么会有一

颗远隔百里跑到马湘兰这个老鸨子的手里?

莫非这世上,想这么大小的黑宝石不止十八颗?

有这个可能,但可能性不大,毕竟“黑宝石”的原产地并非在中国,而是由暹罗进贡而来,并且在暹罗这都是难得一见的至宝,就连魏忠贤都用来做成塑像上最为重要的眼睛。因此,出现几乎一模一样的可能性的确不大。

那莫非是魏忠贤的塑像的数量原本就不止九尊?

那也不会,这九尊之数,正应和了魏忠贤“九千岁”的尊号,要是多了一尊凑满十遵,那不就成了“万岁”了吗?

万岁!

难道是魏忠贤就想着篡权夺位,想当“万岁爷”,所以一开始就做了十尊塑像?

这个危险的念头顿时充满了姬庆文的大脑。

随之而来的又是另一个念头:万一塑像确实是十尊,那取走九尊的是自己,取走另一尊的又是谁呢?

这一连几个问题,将姬庆文的大脑搅成了一团浆糊,他真想立即从“群玉院”的四层楼跳下去,这就去找足智多谋的李岩商量商量。

可姬庆文虽然不知掉这“黑宝石”的来历,却也知道从楼上跳下去是要死人的,便定了定心神,对马湘兰说道:“好了,老鸨子你先下去吧,有事没事别成天上来说话,我有事自然会去找你,租房子的钱少不了你的。”

马湘兰听了,便又赔笑几句便退了出去,从外头轻轻将房门掩上。

待马湘兰出去,柳如是便轻轻在姬庆文耳边问道:“夫君,那黑宝石有什么了不起的?你手上不也有好几块吗?”

姬庆文想要回答,可扭头一看身边的柳如是,又顿觉她那美貌绝伦的脸上浮现出一分陌生感来,有些难以确定这跟了自己不到两个月的柳如是到底是向着谁的。

于是姬庆文打了个马虎眼,说道:“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马湘兰是什么样人,居然也能佩黑宝石,未免让这样宝物还跌份了。我还以为这是件赝品,竟没想到是真的。唉,看来回去,我还得好好想想,再送你一件别的宝物……”

柳如是猜不透姬庆文的心思,嫣然一笑道:“夫君,这些都是身外之物,有没有的也就这样。不过这间房里有一样东西,可是我平生的心血呢!”

姬庆文看柳如是这副妩媚的表情,顿时有些陶醉,便好奇地问道:“什么东西?是能吃的那种吗?拿出来给我看看……”

柳如是掩嘴“咯咯”一笑:“夫君又拿我开玩笑……”

说着,她转身从身旁的柜子

里取出一本册子,递给姬庆文,说道:“喏,就是这样东西。”

姬庆文取过一看,却是一本提了“河东集”的诗集。

姬庆文知道,柳如是之前附庸风雅,给自己取了个号就叫做“河东君”,那想必这“河东集”想必就是她的诗集了。

于是姬庆文翻看一看,果然见其中用十分俊秀的小楷写满了一首首的诗、词,看这本诗集的厚度,少说也有七八十首那么多。

柳如是在旁介绍道:“我活了这小二十年,攒下的金、攒下的银都微不足道,就这本诗集是我平生心血,所以才特地过来取的。”

姬庆文笑道:“我当是什么物件呢,原来是一本诗集。不过这些诗词都是大老婆你自己写的,为何不在苏州自己默写出来,偏要过来取呢?”

柳如是笑道:“这里诗、词、小令一共七十六首,我哪能每首都记得?就算勉强默写出来,也难免有个错漏,默错了一个字、两个字,意境就全变了。”

姬庆文后世一个码农,还真不懂其中的门道,不过看柳如是对这本诗集如此重视,便也顺嘴说道:“看你这样看中,那好,这本诗集你保管好了。我在松江码头上开了家印书坊,刊印过徐光启大人的几本著作,到时候把你的诗集带过去,一样刊印发行天下,好让天下人都知道我姬庆文的大老婆是个才女呢!”

故人讲究立功、立德、立言。

所谓“立言”,便是留存下一些诗文,也不管酸不酸、臭不臭,总要印订成册,流传后世。

因此,颇有几分文人气的柳如是听姬庆文要给自己印书,心中说不出的高兴,忙道:“那我就先谢谢夫君了。倒是刊印的时候有件事情,夫君可别忘了做。”

“什么事?”

柳如是眉目带彩,指着诗集的封面道:“夫君别忘了把封面上的三个字给换了。这三个字是钱谦益给我提的,就怕夫君看了吃醋。”

姬庆文听了一愣,果然见封面上“河东集”三个字写得颇有风韵,却全部往左边偏,便笑道:“原来如此,多亏大老婆提醒。否则我岂不是花钱给这姓钱的扬名了?不过他这两个字写得不怎么样,怎么好像瘸了脚似的。得了,等我有空,我请皇上亲笔写上几个字,皇上的书法也是有名的。”

柳如是却道:“夫君当是圣旨啊?我这东西还能劳烦皇上提名?嗯……只求董其昌老先生给我写上几个字,我就心满意足了。”

“董其昌又是谁?名字似乎还挺熟悉的呢……”姬庆文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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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一七节 鸡鸣寺

柳如是又掩嘴笑道:“夫君还算是在松江府开码头的呢。连董其昌老先生都不知道……他老人家就是松江华庭人,为官致仕之后也住在松江,可以说是夫君的邻居呢!”

姬庆文听了这话,笑道:“那这件事情就好办了。看来董其昌是现在礼部尚书徐光启的同乡,我同徐大人又是莫逆之交,有了这层关系,别说是提个书名了,就是给你写篇序言大概也不是什么难事。”

柳如是听了这话,脸上的笑容变得愈发灿烂,说道:“董其昌老先生的文名,可比钱先生高多了,还是当过先皇老师的人,要是他肯垂青给我的诗集写篇序言,那可真是……夫君可别诓我哟!”

姬庆文瞧她这副笑语嫣然的模样,方才对柳如是的那一丝半点的怀疑和忌惮瞬间被他忘到了九霄云外。

于是姬庆文厚着脸皮将柳如是抱在怀中,口中问道:“那我又要问了,我这样帮你做事,你要怎样报答我呢?”便在柳如是的半推半就之下,成就了一番好事。

第二天,因还有许多要紧事在身,姬庆文早早从“群玉院”里离开,叫上李岩、李元胤两人,又招呼起进城的两百军士,押送了三百匹绸缎,专程到南京城北边的燕子矶码头,将这些进贡绸缎交接给河道总督衙门,由其向京师转运。

办完了这件不要紧的正经事,姬庆文便能去办那件要紧的不正经事了——去拜见新任市舶司提举沈良佐。

因市舶司是崇祯皇帝亲自下旨新设立的机构,在机构管辖上直属于内廷司礼监,因此沈良佐同南京城里任何一个官员、任何一个衙门都没有上下隶属关系,故而他既没有居住在驿站之中、也没有在南京守备太监行辕中借宿,而是居住在鸡鸣寺中。

南京鸡鸣寺乃是一处古刹,又是一处名胜,隔着南京城墙便同玄武湖相对,另一边则是热闹非凡的宣武门、鼓楼、新街口等处,不愧是一处闹中取静的好所在。

姬庆文在李岩和李元胤的陪伴下,来到鸡鸣寺山门之时,却见鸡鸣寺内内外外都被官兵看护起来,听口音,这些官军应该都是从京师过来的。

李元胤仗着身上穿着飞鱼服,上前询问情况,这才确认沈良佐果然就在鸡鸣寺中,而这些兵士也确实是京营的官兵。

他们之所以能攻从京师南下来到此处,乃是因为崇祯皇帝觉得经营港口总要同外国人打交道,而外国多为蛮夷,未必不会横生事端,故而特旨点了神机营、五军营、三千营中精锐共两千人,随沈良佐南下赴任。

沈良佐原为司礼监提督太监又暂摄过京师九门提督,本来就懂一些军务,身边有了兵马自然也就有了底气,故而欣然领旨,领着这两千人马一同经南京至松江府赴任。

姬庆文听到这个消息,先是摇了摇头,叹息道:“京营保密也太松懈了,一个锦衣卫就能将所部人马、由来任务、领军将领全部套问出来,岂不是太随便了些?”

说着,姬庆文随即紧锁着眉头对李岩说道:“我还以为沈良佐是单枪匹马过来的呢,没想到居然还带了兵来,这可就不好对付了。”

李岩把玩着一把昨天在夫子庙买来的折扇,笑嘻嘻说道:“姬兄怕什么?京师营有多少本事,你还不知道么?他手里有兵,姬兄手里一样有兵,调过来长长声势不就行了?”

姬庆文一想还真是这个道理——去年京师一战,除了最后左安门最后一战中动用了一些神机营的兵马之外,京营官兵始终躲藏在坚固的京师城墙之内,没有本事、也没有胆量同城外的满洲八旗精锐野战交锋。

因此来看,京营官兵的战斗力,最多同尤世威、侯世禄手下的昌平兵、宣府兵相提并论,远远不及姬庆文麾下的“明武军”、袁崇焕带领的“辽东铁骑”,甚至比起卢象升临时拼凑的“天雄军”都颇有不及。

姬庆文被李岩这一句话点醒,立即吩咐李元胤道:“李指挥,你腿脚快,就说是我的命令,要在城里的二百兄弟,全副武装,都跑到这里来,给我撑撑场面。”

李元胤性格偏谨慎稳妥一些,觉得姬庆文这样做,很容易引发两军对峙乃至斗殴,因此再三同姬庆文确认了一下,这才跑去夫子庙传“明武军”那两百将士过来。

姬庆文和李岩则乘着这个机会,在鸡鸣寺门口选了一座小茶摊,一边静候所部将士过来,一边仔细观察鸡鸣寺的动态。

只见沈良佐从京营带过来的兵马大约分成两班人,每班一千人不到,煞有介事地将鸡鸣寺关防得颇为严谨,让南京城内一座本来香火颇盛名刹,变得冷冷清清,只有几个挑水的和尚低着头默默进出山门。

过了小半个时辰,李元胤终于回来了,身后果然带着那刚刚押运完绸缎的两百乡勇团练。

而这些人也果然依从姬庆文的命令,个个腰佩倭刀、肩背火枪,有几个手里还拿着盾牌、狼筅等物。

于是姬庆文让他们稍微休息一下,便在自己身后列队,跑到鸡鸣寺山门之前叫门。

守卫鸡鸣寺的那些京营官兵早就远远瞧见对面茶摊的动向,见这两百人的队伍靠近过来,立即集结起四五百人,同样山门之外列队,同姬庆文所部“明武军”对峙起来。

姬庆文穿越到明朝之后,也是见过一些世面的,面对这样的小场面他完全没有慌张,轻咳两声算是清了清嗓子,朗声问道:“哪位是领头的?请出来说话。”

话音刚落,便见一个阵中一个身着从五品服色的军官迈步走了出来,朝姬庆文拱了拱手,说道:“原来是苏州织造提督姬大人来了,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姬庆文听了一愣,上下打量了一番这名武将,只见他脸生得很,却又似乎是在哪里见过,便只能回礼道:“这位将军,下官没有通报姓名,你怎会认得我的?却不知将军尊姓大名?”

那镇抚又拱手道:“姬大人是何等样的贵人,自然不会认得末将了。末将成义,乃是神机营从五品镇抚,去年京师一战之时,跟着姬大人在左安门里也打过几枪,见识过大人的厉害。”

姬庆文这才恍然大悟,似乎确实是在左安门内那条花了三十万两白银,一个时辰之内就挖掘成功的那条壕沟里头,看过成义的这张脸。

一同经历过生死,这样的关系自然不同寻常。

于是姬庆文同这成义自然多了几分亲切,说道:“原来是成将军,都怪下官当时忙于战事,在京师时候没能同成将军打个招呼。不过成将军既然跟着来了松江府,那下官自然是要尽地主之谊的,将军到时候有什么困难,尽管开口就好。”

这样的好意,成义自然是却之不恭,忙又作揖道:“那就承蒙姬大人关照了。”

姬庆文又同他谦逊两句,终于把话引入正题,说道:“那就劳烦成将军跑一趟,请向沈良佐、沈提举通报一声,就说我姬庆文求见。”

成义先是答应了一声,又道:“大人,现在南京守备太监韩赞周公公也在鸡鸣寺里同沈公公会面,现在大人进去,会不会有所不便?”

沈良佐的路数,姬庆文还没有吃透;同样,韩赞周的路数,姬庆文也一样没有吃透。

要同时对付两个不明底细的太监,似乎有些困难了。

第二一八节 有种的害怕了没种的?

这个形势,让素来小心谨慎的李元胤有些气馁,试探着问道:“姬大人,我们要去见的是沈良佐,韩赞周在一旁听这,似乎不太好说话,不如我们今日先回去,改日约定时间再议如何?”

姬庆文却不以为然道:“说话见面,看得就是谁有种。我们三人三个都是有种的,还怕了两个没种的太监不成?走,选日不如撞日,来都来了,怎么会有不见的道理?岂不是会被那两个太监耻笑?”

一旁的李岩也道:“李指挥,现在想走也有些晚了。我们闹出那么大的动静,要是现在就这么走了,叫姬兄的脸面放在哪里?放在那沈良佐的脚底下吗?”

这两人的话,终于将李元胤说服,让他不再言语。

于是姬庆文便上前几步,对面前的成义说道:“成将军,不妨事的,就烦你通报一声吧。”

方才姬庆文和李元胤、李岩的对话,成义多少听进去了一些,意识到眼前这位颇有能耐的苏州织造提督大人,同自己的顶头上司之间的关系或许并不和睦,那自己夹在这两人只见,今后的日子恐怕也不是那么好过。

不过这些也都是后话了,还是先处理掉眼前的事情再说。

于是成义答应一声,便扭头回去向鸡鸣寺内的沈良佐通报去了。

沈良佐早知道姬庆文必然会来参见自己,却没料到他居然会带着两百兵马一同过来,忽然意识到姬庆文这哪里是来参见上司,这分明是在向自己示威!

沈良佐在京师里作威作福惯了,想到这里立即救不满意起来,开口对成义说道:“你去告诉姬大人,就说杂家正同韩公公谈要紧事,请他明日再过来。”

成义尚未答应,却听一旁的韩赞周说道:“沈公公,难得姬大人过来拜见,也算是有心了。这样拒而不见,不是太托大了些吗?”

韩赞周是崇祯皇帝还在当“信王”的时候就用惯了的亲信太监,如今一朝天子一朝臣,沈良佐不能不买他的面子。

因此沈良佐听了韩赞周的建议,立即拱手道:“还是韩公公说话周全。”说着,他又挥了挥手,示意成义去请姬庆文过来。

成义也不含糊,立即就跑回山门那边,将沈良佐的话同姬庆文讲了,只是姬庆文所部两百余人的兵马,自然是不能全部进鸡鸣寺里去的。

姬庆文也不想为难成义,说了声“知道了”,便选了

十名亲信之中的亲信,虽同自己到鸡鸣寺中面见沈良佐。

鸡鸣寺原本修在一座小山丘上,因此姬庆文一行人穿堂过屋、上上下下地走了许久,这才终于来到沈良佐向寺庙借用的一座禅房之内。

沈良佐见姬庆文一下子领了这么多全副武装的军士进来,禁不住有些慌张,忙问:“姬大人,你这是做什么?带这么些兵马过来做什么?”

姬庆文舔着脸扯个谎,说道:“是这样的公公,下官此次来南京,本就是过来押运进贡绸缎的,因此才带了这些兵马进城来。本来嘛,下官管辖的苏州织造衙门招募训练这些团练,就是用来护送贡品的。这一点,皇上是有明旨的,沈公公应该知道吧?”

沈良佐原就是司礼监提督太监,替皇帝长官一部分军权,这件事情他当然知道。

然而沈良佐想要问的是姬庆文过来参见自己也就罢了,为何还要领军到鸡鸣寺里来,而不是问的他为什么要领军进驻南京城。

因此,沈良佐被姬庆文这样答非所问地一搅和,反倒是把自己的脑子给弄乱了,纠结了好半会儿,才请姬庆文坐下,换个话题说道:“姬大人,此次皇上派杂家过来,明面上是来提举松江市舶司事宜的。可不怕大人您笑话,杂家对理财的事情一概不懂,到时候还请姬大人多多提携啊……”

姬庆文听了一愣,心想:这个沈良佐倒会说话——他是市舶司的正提举,我是副提举,那应该是我“协助”他才对,用“提携”两个字,未免谦虚得有些过分了点。

这让姬庆文想到了后世互联网上,还有真有那么一种用过度谦虚来装逼的套路,还有闲人给这种套路取了个名字叫“扮猪吃虎”。

因此姬庆文不免提高了几分注意力和警惕性,拱手道:“沈公公这话就过谦了。圣上封的是您的正提举,需要统领市舶司事宜的。老实说,下官之前统管织造衙门和松江码头两处,早已忙得是焦头烂额了。因此,迫不得已,将码头事务暂时交由一个德国来的耶稣会传教士,叫汤若望的暂管。”

沈良佐听了一愣,有些吃惊地说道:“什么?外国人?”

姬庆文故意装傻:“没错,是外国人。不过这个叫汤若望的还算老实,也没出过什么岔子,据说他还是礼部徐光启大人的故交呢,不知道沈公公认识不认识?”

沈良佐当然不认识了。

沈良佐毕竟是个阉人,同与东林党交好的徐光启之间,有着天然的隔阂和壁垒,因此沈良佐没由来自然不会认识汤若望的。

然而徐光启因在京师保卫战中立下了大功,又是正经进士出身,现在可是皇上面前炙手可热的人物,关于这一点,沈良佐还是心知肚明的。

因此他便试探着问道:“莫非……莫非这个姓汤的外国人,是徐尚书举荐到姬大人这里的?”

姬庆文再次听出了这问话当中的陷阱,立即说道:“也谈不上是举荐吧。大人知道,下官是陕西西安人,当年在西安城里就认识了汤若望,搞不好比徐光启大人认识得更早一些呢!”

姬庆文这话说得天衣无缝,让沈良佐又无言以对,支吾了半天,沈良佐才使劲摆出提举大人的派头来,干咳了两声,说道:“外国人,都是些野蛮未化之辈,偶尔用用他们的奇技淫巧固然不错,却也不能委以重任。这点还须姬大人留意。”

姬庆文原以为沈良佐是个不好对付的家伙,可从方才那几句对话之中已然探出他的虚实:此人不过是个外强中干之辈,除了要警惕他身后崇祯皇帝那个巨大的身影之外,其实并没有什么值得忌惮的地方。

于是他便顺水推舟道:“这点道理,下官岂会不知道?只不过码头事务实在太过繁杂细致,下官也是难以周全,这才用一用汤若望这个外国人的。不过下官有言在先,这汤若望是德国人,同大明朝远隔千山万水,同满洲、蒙古、日本、安南等均不接壤,也没有什么大的往来,同我大明更没有什么仇怨,沈公公可别依此告我个里通外国之罪哟。”

话赶话说到这里,沈良佐不能当面翻脸,只能附和道:“那是,那是……”

姬庆文笑道:“沈公公能有这份恩德,下官就已是感恩不尽了。幸好今天还有韩公公在一旁为证,下官也无须让沈公公留下字据了……”

说着,姬庆文便又“哈哈”大笑起来。

沈良佐被姬庆文这几句话说得浑身难受,只好也跟着干笑了两声,这才想起一个话头,说道:“姬大人说笑了。倒是还有一件事情,据说姬大人这两天都住在妓院里头……大人虽不是科甲正途出身的官员,却毕竟也是朝廷命官,一言一行都是朝廷的脸面,这样公然宿娼似乎不甚雅观吧?据说已有几个南京城里的御史言官看了,正准备写奏章弹劾大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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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一九节 又办成了一件事

这倒是个弹劾的好由头。

不过姬庆文对此却也是早早准备了一套辩解的说辞。

只听他不慌不乱,说道:“沈公公,我且问你,去青楼居住,就一定是在宿娼么?”

“否则呢?”沈良佐反问道。

姬庆文一笑:“比方讲,公公去青楼,又会不会嫖宿呢?”

他这话说到了太监宦官最大的痛处,话一出口,不仅是沈良佐,就连韩赞周都是眉头一皱。

姬庆文瞟到了他们二人脸上细微的神色变化,便接着说道:“这是下官失言了。不过道理是一样的。不瞒两位公公说,南京城是个销金窟,下关也没有那么许多钱来住客栈。还好最近下官娶了一房妻妾,原本是在秦淮河畔的‘群玉院’里营生,所以顺带便就住在那里,也算省了几个房钱。”

沈良佐嗤笑道:“姬大人好歹也是朝廷五品命官,皇上面前说得响话的人,怎么会娶一个青楼女子为妻?别是在开玩笑吧?”

姬庆文毫不在意,说道:“我大老婆可不是寻常的青楼女子。沈公公虽常住京师,可‘河东君’柳如是的大名,沈公公总听说过吧?哦,对了,韩公公是南京城里响当当的人物,想必是知道的吧?”

韩赞周不动声色,还是沈良佐城府略浅一些,听了一怔,脱口而出道:“柳如是?莫非是那位‘秦淮八艳’之一的柳如是?”

“是‘之首’。”姬庆文更正道。

一旁的韩赞周啜了茶,缓缓说道:“没想到大人却是好大手笔,能替柳河东赎身,还要娶她为妻。大人这样做,是不是太伤官体了?”

姬庆文听韩赞周这话说得不冷不热,语气却十分沉重,因此不敢怠慢,解释道:“柳如是其实也不是寻常风尘女子。她们柳家原来也是官宦人家,是因张江陵(张居正)老相公坏事这才被贬为贱籍、流落至此的。当今圣上皇恩浩荡,去年下旨替张老相公一案平反昭雪,受到牵连的罪过也一概免了。这件事情,两位公公,应该是知道的吧?”

沈良佐当时在司礼监任职,韩赞周是江南宦官之首,凭这两个人的地位,这件大事,他们当然是知道的。

姬庆文见他们点头称是,便继续说道:“下官同柳如是原本就有些交情,因此想皇上讨了一道特旨,专门赦出她的贱籍,又花钱给她赎了身,这才娶她为妻的。”

宦官在礼教方面,本就比那些东林党的读书人来得宽松,听了姬

庆文这番解释,却也释然了。

倒是沈良佐意犹未尽,问道:“柳如是这样的花国魁首,不知姬大人花了多少银子才能替她赎身?”

“三十万两银子……”

姬庆文刚要将这句话说出口,却又想到“三十万两银子”可不是个小数目,要是被沈良佐、韩赞周知道自己有钱到这种程度,说不定又会给自己带来麻烦。

于是姬庆文勉强将这句话咽了回去,说道:“也没花多少钱。我大老婆自己本来就攒了些银两,老鸨子马湘兰又有些把柄捏在我手里,因此下官我拢共才掏了三万两银子。”

“哟!三万两!”沈良佐居然惊叹起来,“都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姬大人经营一个松江淀山港,哦,还有一座苏州织造衙门,这才几年啊,就能轻轻松松拿出三万两现银出来。啧啧啧,这可真是……”

有道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

姬庆文穿越到明末之后,冒了不大不小的风险、克服了不难不易的困难、结交了不多不少的朋友,这才走到今日这个地步,一年赚上一百五十多万两银子,虽然各方面支出却也是大大提升,却也算得上是一个有钱人了。

可那沈良佐好歹也是个司礼监,太监之中的成功人士了,竟然会为“三万两”银子的数目吓得惊呼起来,要是他知道姬庆文为柳如是赎身,花了整整三万两银子,他可不得吓得原地爆炸啊?

因此姬庆文忽然觉得这个沈良佐虽也是京师里头叫得上名字的人物,可眼界却不很高,即便不能将他排挤下去,最差也不过是花几万两银子便能将他收买了。

想到这里,姬庆文觉得自己这次来南京城也算是颇有些收获了。

于是姬庆文心里有了些底,便话锋一转,对韩赞周说道:“韩公公,你是南京城里数得上的大人物。这次下官来南京城,也顺便给我大老婆把贱籍给改了,到时候还请韩公公给南京户部打个招呼。”

韩赞周是伺候崇祯皇帝的老太监,皇帝既然有了特旨,那他自然也不好拒绝姬庆文的请求,说道:“万岁爷有了旨意,姬大人尽管去户部衙门交接就是了。要是有哪个不长眼的敢抗旨不遵,姬大人尽管过来跟杂家说一身,杂家自然要他好看。”

有了这句话,姬庆文又办成了一件事,便说了几句,就退了出来。

在十名全副武装的亲信军士的护卫之下,姬庆文退出了山门,见李岩和李元胤犹

在鸡鸣寺门口的茶摊前喝茶,便兴高采烈地走了上去,玩笑道:“两位,在下进去说了好一番话,说得我是口干舌燥,谁请我喝一碗凉茶?”

李岩一边招呼着茶摊老板上茶,一边笑嘻嘻说道:“姬兄心情这么好,想必那沈良佐不是什么坏人吧?”

姬庆文同样笑嘻嘻地回答道:“坏人、好人自不必去说他,反正不是什么有能耐的人。李兄,看来沈良佐这厮并不难以对付。”

说着,姬庆文冷冷看了李元胤一样,说道:“李指挥,你在这里固然可以,可别扭头就把在下说的事情,汇报给别的人了哟!”

李元胤一脸的尴尬,赶忙拱手道:“姬大人这话,不知从何说起……”

李岩难得替李元胤说了句好话:“姬兄尽管放心。锦衣卫虽然常常屈尊于东厂之下,可却打心眼里看不起太监。更何况现在的锦衣卫指挥使骆养性深受皇上信任,更加不会同太监有什么瓜葛了。”

李元胤听了,颇为感动地说道:“李先生这话说得极是、说得极是……”

姬庆文听了这话,才略觉放心,便将同沈良佐之间的对话细细说了,最后还总结了一句:“看来这个沈良佐是个没见过世面的,我们能把他挤走固然好,不能挤走,大约一年给他个两三万两银子,也就对付了。”

李岩拉开手中的折扇,略微扇了扇面前一万热茶上冒出的热气,不紧不慢地问道:“就这么个人物,姬兄何必要将他挤走呢?”

“这话怎么说?”姬庆文问道。

李岩露出诡异的微笑:“挤走了沈良佐,皇上自然会另派一个人过来。姬兄不妨想想,是来一个平庸之辈好呢?还是来一个精明之人好呢?”

姬庆文已然懂了李岩的意思,答道:“当然是来个平庸的人好。不过既然沈良佐已是一个笨人了,那就没有必要换了他。现在的问题是,怎样将他架空起来了……”

“这办法多得是,隔岸观火、欲情故纵、无中生有……姬兄让我想上一晚上,我少说也能给你想出一二十条来。”

姬庆文听了高兴,说道:“那好,今天这几碗茶,我请了!”

待几人将面前的茶喝完,一行人便返回了秦淮河畔的“群玉院”。

姬庆文见日头尚早,便叫上柳如是,带着皇帝的亲笔圣旨,专程去南京户部衙门跑了一趟,眼看着户部有司官员将柳家一门的贱籍全都改了出来,这才放心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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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二〇节 仇家到了

因被沈良佐提醒过了一句,姬庆文觉得不能在“群玉院”再继续住下去,以免被好事的御史言官找到由头参劾自己。

故而第二天一早,姬庆文便早早起床,招呼柳如是起床收拾东西,准备离开“群玉院”、离开南京城,返回苏州去。

柳如是因昨天下午正式被改出了贱籍,心情大好,同姬庆文夜里风流了一夜,今日一早慵懒无比,窝在暖融融的被窝里头不想起床,便开口道:“夫君不用着急,我除了一本诗集之外,便没有什么东西好收拾,是可以说走就走的。”

姬庆文已将衣服穿戴齐整,笑着说道:“你就光顾着自己?也不想着给我收拾收拾东西?你这妻子做得倒省事,什么事情都是由我在动、由我在做。”

姬庆文这话说得一语双关,让柳如是听了连上一红,这才依依不舍地掀开被窝,说道:“行了,我起床就是了,少在这里说你的风言风语。”

姬庆文看见柳如是这样一幅妩媚娇羞的样子,说不出的喜爱,回身又将她抱了抱、亲了亲,这才说道:“你慢慢来,我先出门去找马湘兰,把这两天的房钱和饭钱给付了。”

说罢,姬庆文便推门出去,却又回转过来,对柳如是说道:“你收拾我东西的时候,小心我那两支手枪,可别一不小心把自己给打伤了。”

说完,姬庆文放觉安心,这才轻轻掩上房门,往“群玉院”楼下走去。

却见老鸨子马湘兰正站在中厅里同一个年轻人讲话,看她同那年轻人说得兴高采烈、前仰后合,姬庆文便高声招呼道:“老鸨子,你找到新客人,就忘了老主顾了吗?也不过来招呼我!”

姬庆文可是马湘兰接触过的最有钱的人了,当然不敢有半点怠慢,同面前的年轻人道了个歉,便转身远远蹲了个福,答道:“姬大人这是什么话,我们开门做生意的,一个客官也不敢得罪呀。却不知大人寻奴家有什么事?”

姬庆文缓缓走到马湘兰身边,说道:“我要走了,这两天的房钱、饭钱,你还想不想要了?”

马湘兰听了一愣,说道:“大人在这里才住了几天啊?怎么就要回去了?南京城里那么多好景致——玄武湖、紫金山、莫愁湖,大人都去玩过了没?记得柳姑娘还在奴家这里时候,多少才子出钱想请姑娘一同泛舟,姑娘还要看心情呢……”

姬庆文却道:“不就是在湖上划船么?南京这里有湖,苏州湖就少了吗?别的不说,我那座码头,不就

造在淀山湖旁边么?想要划船,什么时候不能划?”

“是,是,是。”马湘兰赶紧赔笑道,“姬大人说得都对,奴家不也是舍不得大人、舍不得柳姑娘么……”

姬庆文又道:“这有什么舍不得的?你不也在苏州开了家店么?有事没事多过来走走也就是了。”

正在这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话之间,却听方才同马湘兰说话那个年轻人开口问道:“请问……请问这位,可是苏州织造提督姬庆文,姬大人?”

姬庆文闻言一愣,偏头向那人脸上望去,却见此人二十五岁上下的年纪,身穿一身半旧的天蓝色短褂,眉目长得倒也十分周正,面容似乎有些熟悉,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面,便拱手道:“就是本官,却不知这位仁兄是……”

那人拱手回了礼,笑道:“姬大人果然是贵人多忘事。我许道清是什么名牌的上的人,大人又怎么会记得呢?”

许道清?

姬庆文这才有了些印象,问道:“你就是义乌的许道清?”

那人又笑着回答道:“姬大人终于想起我来了,期年不见,大人气色看起来是越来越好了呢!”

原来这许道清是义乌人士,当年姬庆文笼络了陈文昭,首次在义乌招兵时候,许道清便过来报了名。虽然此人身强体健,又读过两年书,乃是再好不过的人选,却因早年间有过对抗官府的事情,因此被陈文昭刷了下来,从此结下了梁子,还留下了一句“将来必有回报之时”的狠话。

如今冤家路窄,姬庆文身边又没有护卫之人,因此不想许道清多废话,便赶紧找个由头同他告别,便说道:“多承仁兄吉言了。不过看样子许兄是刚刚过来消遣的,而在下却要结钱离开了,恐怕不能再同许兄叙旧了。”

许道清却不依不挠道:“姬大人何必着急?你我今日能在此处相逢便是有缘。小人正好可以同大人促膝长谈呢!”

姬庆文听他似乎不愿轻易放过自己,脸色一沉,干笑了两声说道:“呵呵,在下同许兄……似乎没有什么好谈的吧?”

“不如谈谈陈文昭吧。”许道清冷冷说道,“听说此人被满洲鞑子一箭射死在了京师城内,死状甚惨,可谓报应不爽,姬大人不知有何见解?”

姬庆文听许道清对陈文昭之死是这样一个态度,顿时不高兴起来,立即开口责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陈文昭将军之死,既是为了救我一命,又是为国捐躯,可谓死得其所。

你这样评论陈将军,未免有些丧心病狂了吧?你我话不投机,再多说一个字,便是一个字的错误。就此别过,今后也不要再见面了吧。”

说罢,姬庆文一转身,便要往楼上走去。

正在这个时候,姬庆文背后响起了一句熟悉而又老迈的声音:“姬大人请留步,大人同许兄弟无话可说,不如同老朽我说几句话如何?”

姬庆文听了这话,吓得浑身上下一哆嗦,赶紧回头望去,却见一个将近七十岁的干瘪老头子,迈着轻快的步伐,快步向自己走来,脸上还挂着深不可测的笑容。

姬庆文立即就认出了此人的身份。

他便是白莲教主徐鸿儒。

徐鸿儒这几年处心积虑地同朝廷作对,先是去西安准备笼络高迎祥、李自成两人,后来又准备截杀魏忠贤以此来扬名立万。可他这两件势在必得的事情,都被姬庆文给搅黄了。

因此,这位在江湖上鼎鼎大名的白莲教主,也同姬庆文有着颇大的仇怨。

偏偏这个徐鸿儒年纪虽大,可身上却有一身极强的武功,姬庆文扪心自问,自己虽然年轻,却还真的不是徐鸿儒的对手。

因此他在眨眼之间,便做出了自己认为最为恰当的决定——跑路!

只见姬庆文努力压抑住忐忑不安的心情,开始缓缓向楼上后退而去——倒不是他昏了头往楼上死路上走,而是“群玉院”大门口已被徐鸿儒和许道清两人挡住了,若是强冲过去,便同自投罗网没有什么区别。

他这样的动作,又怎能瞒住老奸巨猾的徐鸿儒近在咫尺的观察。

只听徐鸿儒“嘿嘿”笑了两声,说道:“大人何必现在就走呢?老朽是一只脚踩在棺材里的人了,活一天便少一天,大人就不肯陪老朽说上几句话么?”

姬庆文一面往后退却,一面答话道:“我同你两次相遇便交手打了两次……这里可不是西安,又不是阜城驿站,是大明留都的南京城!要是打坏了东西、打出了动静,巡城官兵说话就到,到时候就怕不好收拾了。”

徐鸿儒逼近了两步,笑着说道:“姬大人这就不必替老朽担心了。这里是青楼妓院,嫖客们争风吃醋、大打出手的事情还少么?万一官兵来了,老朽自然会同他们解释。”

姬庆文依旧在往楼上退,口中却不闲着,问道:“官兵过来,也是这里的老板娘——也就是老鸨子马湘兰出来说话,恐怕还轮不到你徐教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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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二一节 步步后退 步步紧逼

徐鸿儒笑得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了,说道:“姬大人这话就说错了。老朽正在同那姓马的老鸨子谈价钱,谈妥了就要将这座‘群玉院’给盘下来了。”

什么?前两天马湘兰口中的那个想要收购这座青楼的贵客,就是你徐鸿儒?那送马湘兰那颗黑宝石的莫非也是你徐鸿儒?那你徐鸿儒又是从哪里得来的这些至宝呢?

这又是好大一篇文章。

姬庆文现在只想把徐鸿儒给打发了,并不愿意在这个问题上追问下去,却问道:“徐教主,你好歹也是白莲教主,据说教众也是成千上万,买座青楼做什么用?”

徐鸿儒向楼梯上走了一步,道:“老朽这么一大把年纪了,总也得找个安生之所吧?寻常老人都喜欢找个清净的地方安度晚年,可老朽偏就喜欢热闹,就想在这秦淮河畔安置一座产业。怎么?姬大人管得那么宽,连老朽这一点小小的心愿,都不同意吗?”

白莲教数百年来改朝换代之心不死,如今白莲教主有意安享晚年,对朝廷来说也不是一件坏事。

于是姬庆文顺水推舟道:“这样也好,也好。南京城的景致是极好的,这座‘群玉院’的买卖也很红火。要是徐教主不嫌这行当名气差,这里倒也是个养老的地方。”

说着,姬庆文又向楼上退了几步。

却不料徐鸿儒又紧跟上来,冷笑了两声:“哼哼,姬大人可真是太看不起老朽了。老朽花大价钱盘下这座‘群玉院’,就向当个老龟公么?”

姬庆文听徐鸿儒这话说得冷峻无比,不由得打了个冷战,问道:“那……那……那你想做什么?”

“老朽要用这座‘群玉院’联络群雄,到时候共同起事,改天换地,重整大明江山,创造极乐世界!”徐鸿儒这几句口号喊得一声高过一声,说到最后竟有些歇斯底里起来了。

姬庆文乘此机会又向后退了几步,口中却不闲着,说道:“你说得倒轻巧。我且问你,这天下群雄凭什么听你这么个一只脚已经踏进棺材里的老头子?难道他们都傻了不成?”

徐鸿儒倒不动怒,耐心解释道:“让天下群雄心服口服,无非靠三件事情。其一,是江湖上的地位。哼,老朽不才,白莲教主的名号,在江湖上还是很有些号召力的。并且论起武功来……嘿嘿,不是老朽吹牛,这么多年,老朽还没找到对手。”

姬庆文嗤笑道:“武功高有毛用?你武

功再高强,还能对抗百万大军么?还能杀到紫禁城里将皇上杀了么?就算杀了当今皇上,难道就不会有新的皇上吗?”

徐鸿儒没有搭理姬庆文的嘲笑,又道:“其二,便是有钱。收买人心要钱,招兵买马要钱,施粥施药要钱……只要有了钱,办什么事情都是顺水推舟,这种道理,姬大人不会不懂吧?”

这话还真说到姬庆文的心里去了。

姬庆文穿越到明朝之后,得出的第一个结论就是:大明朝最重要的是什么——除了人才就是钱。

有了人才,便能帮你赚钱;有了钱,又能够收服人才。

这两者是相辅相成的关系。

可姬庆文却不愿附和徐鸿儒,却问道:“徐教主,就算你有了钱,未必有命花吧?您老今年都七十了,说句难听话——今天您老还跟我说话说得乐乐呵呵,搞不好明天吃口饭就噎死了、喝口水就呛死了、走两步绊个跟头就摔死了……”

姬庆文这话说得狠毒,却不料徐鸿儒依旧没有动怒,不紧不慢地说道:“姬大人所言极是。老朽乃是冢中枯骨,正要寻找青年才俊接我的班呢!”

姬庆文接连向后退了好几步,笑道:“青年才俊?要跟着徐教主蹚白莲教的浑水?就为了徐教主虚无缥缈的江湖地位?就为了徐教主手里的几个钱?要真的为了这两项,就跟着徐教主昏头昏脑地挑旗造反……那还能称得上是‘才俊’吗?”

徐鸿儒紧跟上来:“这点就姬大人就不用替老朽担心了。所谓‘英雄难过美人关’,要是真有看得上的英雄人物,老朽情愿将小女秀英许配给他。待老朽百年之后,这白莲教主之位,便是他的了。”

姬庆文一听“秀英”两个字,眼中发出“锃”的亮光来,脱口而出道:“周秀英?秀英姑娘也在这里么?”说着,他连向后退的脚步都停了下来。

徐鸿儒是何等洞悉人心的人物,从两年前西安城那场议佃之争到阜城驿站截杀魏忠贤,他已看出来姬庆文对周秀英颇有几分好感。

其实平心而论,若是姬庆文能够因为周秀英的缘故,加入自己的白莲教,那无疑是一个极好的继承徐鸿儒衣钵的人选。

毕竟姬庆文现在富可敌国,又是皇帝面前炙手可热的人物,若是他肯用自己的银子、用自己的人脉、用自己的地位替白莲教做事,那就能将成就白莲教大业的进程狠狠往前跨进一大步!

于是

徐鸿儒笑道:“没想到姬大人危在旦夕,居然还有心思打听我女儿的下落。呵呵,既然姬大人有意,不如这就跟老朽走一趟如何?”

姬庆文听了这话,赶紧问道:“哦?那么说秀英姑娘就在这里?那个什么……我是不方便跟着徐教主走的,不如请秀英姑娘过来走一趟?秀英姑娘同我还是有些缘分的嘛!”

他虽然色胆包天,却还不到要女人不要性命的地步。

徐鸿儒却笑道:“姬大人这就没诚意了吧?哪有叫一个女子轻易跑到青楼里来的?叫我女儿今后又如何做人呢?我看还是大人跟着我走一趟吧。”

说着,徐鸿儒又跟着走了几步。

姬庆文见自己已然走到了“群玉院”的最高层,到了退无可退的地步,猛然见在眼角瞥见柳如是闺房的房门虚掩着露出一道缝隙。

于是姬庆文再不犹豫,扭头就往柳如是的房门里跑,转身将房门紧紧关住,又从里面将房门拴住——青楼妓院因有客官要在房里同烟花女子行云雨之事,因此房屋里都设有门闩以免门外闲人打搅,终于在这个时候派上了用场。

屋子里的柳如是见姬庆文一脸慌慌张张的模样,不知道门外出了什么事情,手上一边在收拾行李,口中一边问道:“夫君这是在做什么?是遇到强盗当街抢劫了?还是‘群玉院’里闯进了大虫(老虎)了?”

姬庆文用力摇了摇房门,见房门却也十分结实,心中稍定,这才回答道:“外面那人可比强盗厉害,比老虎都厉害多了!对了,我那两支手枪呢?你给我收在哪里了?”

姬庆文平素就没个正型,也经常同柳如是开开玩笑、调调情什么的,因此柳如是还当是姬庆文在故意吓唬自己,便道:“夫君又在唬我了。这朗朗乾坤之下、繁华闹事之中,哪里来的强盗?哪里来的大虫?总不见得是地狱里的罗刹爬出来了?”

姬庆文来不及同柳如是解释,又催问了一遍:“我的火枪呢?在哪里?快给我啊!”

柳如是听他这话说得焦急万分,这才跟着有些害怕,赶忙从打包好了的行李之中,取出一只木匣子,递给了姬庆文。

姬庆文打开匣子一看,将两只做工极为精良的火枪好端端躺在匣子里头,便赶紧取出来装上配套的纸子弹,双手平举地对准房门口——若是徐鸿儒推不开门也就是了,若是他要强行撬门进来,就只好举枪就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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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二二节 你这叫痴心妄想

正在姬庆文自以为做好了完全准备之时,忽然见房门一阵颤动,那扇原本十分坚固的木门,竟然“唰啦”一下被从外打开,而那根小孩手臂粗细的门闩,则被毫不费力扯成了两段。

姬庆文没料到眼前这扇颇为厚实的大门居然如此不堪一击,吓得一时忘了扣动扳机,任由徐鸿儒轻飘飘将一闪木门扔在一旁,笑盈盈说道:“姬大人,我们之间话未说完,你怎么就躲进屋里去了?”

“我同你话不投机,还能有什么说的?你想买这间‘群玉院’就买好了,请恕我不能奉陪,这就要结账回家了。”姬庆文说着,不忘将一左一右两支手枪死死瞄住徐鸿儒,一旦他有什么轻举妄动,便要在他胸口开个血洞。

却不料徐鸿儒的态度异常客气:“姬大人何必要做出这样一幅大敌当前的模样?你我也算是故交了,就不能好好说话么?”

“好,好的,那我们就好好说话。”姬庆文顺水推舟道,“那我问你,这里是我们夫妻二人的私房,你一个老头子跑进来做什么?我请你先出去。”

徐鸿儒好歹也是白莲教主,见这里除了姬庆文之外,还有一个娇滴滴的女子,倒也不愿动粗,依旧摆出一副老前辈的做派,说道:“姬大人所言极是。这里是姬大人同夫人的私房,有些事情不便在这里说,不如请大人随老朽出门走一趟,再细细详谈如何?”

姬庆文当即拒绝道:“详谈?你我之间有什么好详谈的?”

“自然是共襄盛举了。”徐鸿儒道,“京师一战,姬大人的功劳,同孙承宗、袁崇焕、祖大寿等人相比丝毫不在以下,可皇帝却竟没有丝毫封赏,老朽真替姬大人不值。而蓟辽督师袁崇焕大人,却是因功受罚,问罪下狱。这样的做法可谈不上是什么圣明的君主吧?”

照理说,姬庆文现在可以直接双枪齐发,将徐鸿儒打死。

可这位老迈的白莲教主徐鸿儒竟在三言两语之间评论起当朝皇帝来了,这就引起了姬庆文一星半点的好奇心。

于是姬庆文仗着手里两支威力无穷的火枪,口中揶揄道:“你一个反贼,也敢评论当今皇上?所谓‘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我就问你,你有没有过治理一个省、一个府、一个县的经验?知不知道维系一个朝廷的运转有多困难?当今皇上年纪不大,有些时候固然有欠老成,但就凭你一个反贼,也敢议论当今皇上,真是恬不知耻。”

徐鸿儒被姬庆文这样劈头盖脸一同臭骂,布满了皱纹的脸也禁不住抽搐了两下,终于还是耐住了胸中的愤慨,轻咳两声说道:“姬大人说得不错,老朽确实是个反贼。然而反贼就不能成就大事了吗?别人不说,大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不就是个反贼吗?而且还曾经托身于明教。我白莲教也是明教的分支,他既能成功,老朽凭什么不能……”

“哈哈哈!”姬庆文用放肆的大笑打断了徐鸿儒的念白,“就你,也敢跟朱元璋相提并论?朱元璋二十多岁从一个一无所有的小和尚做起,不到四十岁便建立了明朝。而你这厮现在都快七十了,连一块小小的立足之地也没有,居然也敢跟朱元璋相提并论?是嫌自己还不够丢人吗?”

姬庆文这话说得可谓诛心,让徐鸿儒脸上都有些挂不住了,鼻孔不由自主地一张一翕地喘起气来。

却不料姬庆文话正说到痛快处,完全停不下来,又继续说道:“你以为朱元璋只是依靠了明教才成就了大业了的吗?不是!他提出的口号是什么?是‘驱逐胡虏,恢复中华’。别看这口号不起眼,却点名了当时的社会主要矛盾是:广大汉族劳动人民同一小撮蒙古贵族之间的矛盾,一下子就收买了人心。而你呢?你有什么口号?建立‘极乐世界’么?这种可不叫政治口号。”

徐鸿儒将姬庆文这一段话听了个半懂不懂,顺着他的思路问道:“那叫什么?”

姬庆文立即回答道:“你这叫痴心妄想!”

“好小贼,居然敢说本尊‘痴心妄想’!罢罢罢,老朽也不同你废话,今日你非跟我走一趟不可,你是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徐鸿儒话语之中已然动了气。

姬庆文又岂能就范,说道:“徐教主,我能说的话,已全跟你说了,接下去都是些不能说、不好说的话,说出来难免有伤体面。”

徐鸿儒毫不在意,针锋相对道:“姬大人何必要拒人于千里之外?更何况老朽同大人并非只是信口胡说而已,还颇有几件大事,想要请姬大人你帮忙呢。”

姬庆文一口回绝道:“在下是个无用之人,恐怕也没什么事情,是能够帮到徐教主的吧?今后此事不必再谈。”

徐鸿儒眼神一闪,说道:“姬大人过谦了。就算姬大人是百无一用之辈,然而大人手上却有一样极有用的物件。老朽所求的不是别的,就是这样东西。”

姬庆文听了这话,第一个想法便是手里这两支火枪,便开口问道:“不知徐教主说的是什么东西?”

“钱。”徐鸿儒的语气异常坚决,“就是钱。都说姬大人富可敌国,就算放在富甲天下的苏杭天堂之中,那也是响当当的有钱人。因此老朽斗胆请姬大人从手指缝里漏几两银子给老朽我花花。”

徐鸿儒还真找对人了。

姬庆文还真是个有钱人,并且以他性格,只要你好言好语地恳求,姬庆文心一软,说不定还真的能给你个几千、上万两银子——就当是打发要饭的了。

可徐鸿儒现在哪是在讨要,分明是在强拿!

姬庆文思来想去:一来徐鸿儒武功虽高,可自己手里有两支手枪,真的交起手来,还未必真的就毫无还手之力;二来给了白莲教银子,自己就有了通敌的罪名,大明朝那些御史言官可不是好惹的,遇到这种事情,他们是再起劲也不过的,搞不好第二天雪片一般的奏章就过来了;三来姬庆文自己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怎么可能就这么轻飘飘地送了人。

于是姬庆文准备撒个谎,说道:“徐教主这可就冤枉我了。是。我是苏州织造提督,也确实经营了一座不小的码头,同外国人做做生意什么的。可有句话讲,叫做:‘大有大的难处’。我手下织工六百多人,码头工人一千五百多人,乡勇团练又有整整一千人,还有几个得力的帮手。这些人怎么养活?靠谁养活?还不都是我一两银子、一两银子那么赚出来的?”

“那么说……莫非是老朽找错人了咯?”徐鸿儒反问道。

姬庆文立即接过话头说道:“徐教主知道就好了。其实在下现在才是不名一文、一文不名。过了个年,把钱花了个精光底掉。现在实在是拿不出钱来,拿得少了,又怕徐教主笑话……要不这样,教主过几个月要还是缺钱,不妨受累到苏州城来走一趟,在下定当鼎力相助。”

“哈哈哈!”徐鸿儒忽然放声大笑道,“以讹传讹,果然是害人不浅啊!都说姬大人是个有钱人,还说大人出钱给皇上犒赏三军,这才赶走了满洲鞑子。看来这都是些谣言而已了?”

姬庆文闻言,惊讶得两只眼睛不住地打转。

要知道自己可并没有直接出钱给皇帝,而是通过间接的方式,先给了朝廷里的一众京官,然后再交给皇帝的。

这件事情“瞒上不瞒下”,虽然做得也不够紧密,却也是朝廷中枢才知道的事情,又怎么会被徐鸿儒这个白莲教主知道呢?

第二二三节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然而事出突然,姬庆文身边又没有足智多谋的李岩可供参赞,暂且就只能抵赖道:“徐教主这是从哪里听来的流言?在下一个杂道官,又不会为人处世,在京师里头就跟过街的耗子似的,就差人人喊打了。说句泄气话,就是在下捧着银子求着朝廷里几位大人收下,他们还未必肯给我这个面子呢!”

徐鸿儒嗤笑道:“那么说,姬大人并没有给朝廷百官钱咯?”

“没有,没有,确实没有,肯定没有。”姬庆文答道。

徐鸿儒冷冷笑道:“那可就奇怪了。魏忠贤那九座塑像里的黄金足有二十七万两,也就是两万七千斤,不知道姬大人是用了怎么样的魔术,才在皇上的眼皮底下将这么重的黄金运出京来的呢?”

姬庆文听了这话,惊得连话都说不利索了:“这……这……这些都是你从谁哪里听来的?可不要相信这些流言蜚语,什么塑像?什么黄金?什么魏忠贤?我一概都不知道。”

徐鸿儒忽然露出狰狞的颜色来,说道:“姬大人知道也好,不知道也罢。总而言之,这些黄金都是魏忠贤这个阉人搜刮的民脂民膏。应该是见者有份,大人就这样独吞了,就不怕伤阴德吗?”

“慢慢慢……”姬庆文忽然想到了一些事情。

沉吟了片刻,说道:“不对。魏忠贤的遗产,我并没有一个人独吞。应该是这样的。我原以为魏忠贤自号为‘九千岁’,因此给自己做了九尊塑像;而其实他是有篡位夺权之心,内心里想做的是‘万岁爷’。故而雕像不止九座而是有十座!那日我在白云观里就觉得奇怪,为什么原本应该埋藏在白云观后院地底下的塑像,会被莫名其妙挖掘出来,一定是有人事先得到了消息,抢在我前头动的手。我还以为是谁呢?”

说着,姬庆文手中火枪的枪口一指徐鸿儒道:“原来就是徐教主你啊!只不过徐教主没有那么大的本事,没法子把十座塑像全都运走,而是只运走其中一座而已——估计用的还是化整为零之法。所以,老鸨子马湘兰脖子里那块‘黑宝石’想必也是徐教主你送的吧?”

徐鸿儒被姬庆文点破了心事,不由怔了一怔,这才夸赞道:“姬大人不愧是心思灵敏活脱之人,所言居然全部中的。不瞒姬大人说,那日在阜城驿站,老朽并没有立即离开,而是一直潜伏在附近,听闻那姓徐的锦衣卫把话讲完之后,才离开的。因此,老朽便也知道,京师白云观之内必然有所

诡异。可惜老朽没有姬大人那么聪明,找了整整一年,才发现线索,将这些塑像从泥地里挖掘出来。然而有诗云‘采得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老朽刚运出去一座塑像,偏就遇到了满洲鞑子入关为寇,京师全城戒严,剩余的九座没法运送出去,这才全落入了姬大人的手心。”

姬庆文听了这段曲折的过程,也颇有几分感慨,说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徐教主机关算尽,最后却成全了在下,可见上天也是站在我这边的。因此我劝徐教主还是悬崖勒马,不要做出什么逆天而行的事情了吧。”

徐鸿儒听了这话,又想起自己三十岁时候就已武功大成,又从白莲教前任教主手里接过教主之位,然而几十年来数次起事,要么胎死腹中、要么被朝廷强力镇压,竟然没有一次能够占据州县、起事成功的。

“莫非真的如姬庆文这小贼所言,是上天不让我成功?”

这个念头在徐鸿儒的脑海之中转瞬即逝——那些所谓“天人感应”之说,都是西汉大儒董仲舒提出来的观点,同徐鸿儒所信仰的白莲教没有半点瓜葛。

事实上,白莲教乃是明教的分支,声称明尊下凡,就要荡涤一切邪魔外道,就要改天换日,创造一个极乐世界。

而明尊是谁呢?

徐鸿儒的师傅,也就是白莲教前任教主,在临死之前迷迷糊糊、含含混混的话里,分明是在说——徐鸿儒,不是明尊在世间的代言人,而就是明尊本人。

明尊,就是徐鸿儒,是担负着颠倒乾坤、创造极乐的莫大使命的!

至少徐鸿儒本人是这么认为的。

因此听了姬庆文方才那一顿抢白,愤怒的情绪只在徐鸿儒脑海之中一闪而过,随即释然地一笑:“当年明太祖朱元璋当小和尚的时候,又有几个人能预料他会开创新朝二百年天下呢?姬大人,时间宝贵,我们已说了不少废话了,你就快跟老夫走一趟吧!否则……嘿嘿……”

听了徐鸿儒这两声冷笑,姬庆文知道现在终于到了图穷匕首见的地步了,禁不住又握紧了已是沾满了自己手里汗水的火枪枪把,咬牙切齿道:“我就在这里,哪里都不去!”

徐鸿儒脸上肌肉一抽,从牙缝之中挤出几个字:“这可就由不得你了!”

说着,他便慢慢挪动着步伐,向姬庆文身前逼迫过来。

“没法子了,只有开枪打死这厮了!”

想到这里,姬庆文终于下定决心,旋即扣动了右手里那支手枪的扳机。

徐鸿儒不是没有见过世面的人,早就知道火枪的用途和威力,他之所以还跟姬庆文说了那么一长段话,就是有些忌惮他手中的那两支火枪。

因此这位武艺高强的白莲教主从始至终都关注着枪口瞄准的方向,始终盯着姬庆文搭在火枪扳机上的那两根食指的动作。

他见姬庆文右手食指一颤,便知必然是自己左手边这支火枪击发,因此赶紧向自己的右边一偏,想要就势躲过子弹的袭击——他自诩如果几条枪、十几条枪同时向自己射击未免顾此失彼,可躲过一支枪的攻击,不就跟躲闪一名武林高手手中的暗器的难度差不多吗?

凭自己的身手,哪怕是江湖上暗器功夫有名的千手观音、八臂罗汉发暗器攻击自己,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攻命中自己的!

然而徐鸿儒还是自信过头了。

他千算万算,依旧低估了子弹飞行的速度。

只见姬庆文右手中的手枪枪口一闪,徐鸿儒已是来不及躲避,应声往后仰而去,只凭借着丹田之中一股硬气这才没有仰天摔倒下去,却也是十分狼狈地一连向后退了几步,一直靠在身后的墙上才没有完全倒下。

待手中手枪枪口冒出的硝烟散尽,姬庆文这才看清方才气势汹汹的白莲教主徐鸿儒左肩上被命中了一枪,被生生打掉了肩膀尖上一块丸子大小的皮肉,鲜血正从小孩巴掌大的伤口处喷涌而出。

被命中一枪之后,徐鸿儒倒也还算冷静,立即伸出右手,死命掐住左肩连着心口的静脉和动脉,直到血液阻塞,一条受了伤左臂无力地耷拉下来,这才抬起头,对姬庆文说道:“姬大人,你的火枪厉害,可枪法却差了些。要是这枪打得再准一点,老朽这条性命可就断送在你手里了!”

姬庆文听他说话有气无力,脸色也变得没有一丝血色,意识到自己这枪虽然没有完全解除徐鸿儒的战斗力,却也给他的身体造成了重创。

因此姬庆文精神抖擞,十分得意地对徐鸿儒说道:“徐教主,看来我右手里这支火枪是雌的,多少有点妇人之仁,所以没有一枪将你打死。可‘男左女右’,我左手里这支手枪却是雄的,想必没有那么好说话,你要是再强人所难,我左手这支枪就要不客气了。”

说着,姬庆文便将拿着火枪的左手抬了抬,脸上露出得意的微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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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二四节 一枪打不死两个人

然而姬庆文脸上的微笑持续了没有一分钟,便立即凝固起来。

只见那扇被徐鸿儒不费吹灰之力便砸坏的房门里,快步走入一人,而这个人不是别人,却是曾同自己有过仇怨的许道清。

原来是这许道清知道徐鸿儒的本事,也知道姬庆文在这座“群玉院”里并没有帮手,因此见徐鸿儒只对付姬庆文一个人,便也没有跟上去,而是继续在楼梯下头,同马湘兰谈收购群玉院的事情。

然而徐鸿儒上楼老半天,都没有回来,又从楼上传来巨大的火枪发射的声音,这就让许道清紧张起来,觉得还是应该上去看看再说。

于是许道清同马湘兰说了句“请便”,便施展出从徐鸿儒那边学来的上乘轻功,快步登上妓院顶楼,见只有一个房间的房门被拆了下来,料定那声枪响必然是从那间房间里传出来的。

因此许道清三步并作两步跨到柳如是的闺房门口,果然见到徐鸿儒正在同姬庆文对峙着,而那位武功超凡、仙风道骨的白莲教主徐鸿儒,肩膀上竟已受了颇重的伤。

这许道清当初在义乌城下被陈文昭拒绝之后,便到南京城里想过来寻个出身,正巧此时徐鸿儒化整为零运了一座魏忠贤的塑像来到南京,正在招兵买马,便投在了徐鸿儒门下。

要说这许道清也算是个人才,为人胆大心细,筋骨结实硬朗,走南闯北见识不俗,又颇通一些文墨,因此便被徐鸿儒收在门下,教他一些白莲教手口相传的武功。

因此来说,徐鸿儒已成了许道清不折不扣的师傅。

所以许道清见徐鸿儒受了伤,心里也是颇为紧张,赶忙问道:“教主,你这伤,是姬庆文这小贼打的么?重不重?要不要紧?”语气之中颇有几分焦急和关切。

徐鸿儒点了点头:“没错,就是这位姬大人打的。这不过是些皮外伤,不打紧的,你别让姬大人跑了!”

许道清点头道:“教主请放心,只要我在这里,姬大人想走,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情!”

说着,许道清从怀中取出一贴金疮药递给徐鸿儒,两只眼睛却依旧死死盯着姬庆文,一旦他有什么异动,便要出手将他拿下。

徐鸿儒接过金疮药立即敷在自己的伤口处,一阵钻心的疼痛过后,他原本被制住筋脉的左臂,终于慢慢恢复了活动的能力。

姬庆文见到这一幕,却在暗暗叫苦。

原来是他手里只有一支火枪,而这支火枪技术再先进、做工再精细,也没法脱离十七世纪的科技发展水平,依旧只是一支一次只能击发一颗子弹的燧发枪。

而这一颗子弹,打得再准也只能命中一个目标——要么是徐鸿儒,要么是许道清——射出这颗子弹之后,再行装填至少也要半分钟左右,而这点时间之内,即便是受了伤的徐鸿儒,也足可以取了自己的性命。

“不如先打死徐鸿儒,再同许道清拼上一拼?”姬庆文心中暗想。

徐鸿儒江湖经验极为丰富,立即认清了现在的形势,猜中了姬庆文的心理,脸上勉强挤出微笑道:“姬大人,你手里这支枪,总射不出两颗子弹吧?不知你想打的是老朽我呢?还是许道清呢?哼,道清,你不如露上一手,也好给姬大人品鉴品鉴。”

“好!”许道清示威似的答应一声,随即从怀中掏出一个半两来重的银元宝,护在两只手掌之中,一咬牙、一使劲,两只宽厚的手掌便用力对搓起来。

搓了有十来下,许道清摊开双手,却见那只好端端的银元宝,竟被搓成了一个丸子,滴溜溜、沉甸甸在许道清发红的手掌里打转。

好一手硬气功!

姬庆文见了许道清这一手功夫,也禁不住暗自叫好——若是放到后世的二十一世纪,许道清能够这样的本领,又何须投靠在白莲教反贼,做造反这种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营生,只要随随便便上个选秀节目,立即就能扬名立万,成为家喻户晓的选秀明星;再加上许道清面容英伟、身材魁梧,搞不好被哪位大导演看中,拍上几部电影电视剧,进而就一跃进入影视圈,从此开始开挂一般的人生……

姬庆文正在胡思乱想之间,却听徐鸿儒说道:“姬大人,道清跟着我不过两三个月的时间,从老朽这里学到的这点粗浅功夫,不知还能入得姬大人法眼么?”

他停了停,见姬庆文脸上露出明显的慌张表情,便继续说道:“既然大人已然知道了我师徒二人的厉害,那就请跟我们走一趟好了,不要做困兽之斗,闹将起来,大家面子上都不好看。”

姬庆文听了这话,正搜肠刮肚地想着拖延时间的办法,却听耳边传来柔声细语:“夫君,英雄不吃眼前亏,你不如就先跟着他们走吧?”

姬庆文听了一愣,知道是柳如是在同自己说话,便略略偏过头去,同样低语道:

“这两个都是白莲教的反贼,不但要我的钱,弄不好还要我的命。我可不是傻子,不能跟他们走。”

柳如是两道眉毛拧成一团,说道:“我知道。夫君,你不用害怕,那许道清能听见枪响过来帮忙,夫君在窗外那些乡勇团练就听不见枪声么?就不会过来帮忙么?”

姬庆文这才恍然大悟。

原来柳如是并不纯是娇滴滴一个女子,在这般危急的情形之下,她已能想到就在“群玉院”自己的闺房窗外楼下的夫子庙里,正驻扎这夫君姬庆文麾下的两百精锐亲兵。

而这些亲兵距离自己不过咫尺之遥,在楼上喊句话,楼下就能听见,更何况是火枪射击时候发出的巨大响声了!

经过柳如是这么一提醒,姬庆文心中立即有了底,只是在奇怪——以李岩的足智多谋、以李元胤的小心机警,群玉院楼上传出来那么大的声响,他们理应早有反应,至少也应该在楼下喊叫几句,怎么现在却毫无动静,莫非是没有听见刚才的枪响?

于是姬庆文在心中紧张地盘算了一下,终于拿定了主意。

只见他慢慢将收起火枪,嘴角扬起一丝微笑,说道:“好吧,徐教主,这回算是你占了上风了。唉!在下恭敬不如从命,就跟着徐教主走一趟好了。只是有言在先,在下体弱多病、胆子又小,徐教主可千万不能对我动粗。否则以徐教主的武功,一不小心就弄死了我,您也就没法从我这里拿到钱了啊!”

徐鸿儒听姬庆文服了软,胸中一口气终于松懈下来,说道:“姬大人请放心,老朽也不是什么穷凶极恶之人。要是当年老朽就学会了‘心狠手辣’四个字,又何必这么一大把年纪,还要问姬大人讨钱?”

说着,徐鸿儒脸上忽然露出一丝落寞的神情,随即又恢复了神采,按了按还有些发疼的左肩膀,说道:“既如此,那就请大人放下火枪,跟我们走吧!”

姬庆文脸上一笑,说道:“好啊。”

可他说完,却没有将手中两支手枪放在地上或是放在桌上,而是平举起左手中的手枪,朝着窗外便是一枪。

姬庆文的用意很明确,就是要故意向窗外发射一枪,再次造成巨大的枪响,以此来吸引楼下夫子庙里驻扎的乡勇团练们的注意力。

而那徐鸿儒却不知道这点,厉声斥道:“姓姬的,你做什么?男子汉、大丈夫,说话不算数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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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二五节 早知今日 何必当初

“嘿嘿。”姬庆文舔着脸笑道,“我这不是在替徐教主您考虑么?知道教主对这支火枪甚是忌惮,所以特意将手枪里的子弹打掉,火枪失去了威胁,这样教主不也更放心了些吗?”

徐鸿儒知道姬庆文这人诡计多端,虽然不知其用意,但绝对不可以是存着为自己考虑的想法,可他不知道姬庆文在咫尺之遥驻扎了两百人的精兵,自然也就猜不出他胡乱开这一枪的企图。

于是徐鸿儒便也只能随意斥责了一句:“大人不要轻举妄动,老朽身上受了伤,神经难免有些紧张,万一受了惊吓,伤到大人,那可就不好了。至于这两支手枪么……”

徐鸿儒仔细考虑了一下:“这可是两样稀罕物件……不过姬大人一向慷慨得很,老朽问大人讨,大人一定不会拒绝。那就请大人瞧在老朽已然受了伤的份上,帮我先提着,如何?”

姬庆文心想:你这老不死的倒霉就在眼前,我帮你拿枪,不就是在帮我自己提枪么?这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于是他便极爽快地答应下来:“好的,没问题,我这就跟你走吧!只不过我刚才被你们两个吓着了,就怕腿软走不快,你可别怪我。”

徐鸿儒知道姬庆文在耍小诡计,却也拿他没有办法,只能说道:“知道了,姬大人尽力走就是了。”

却不料一旁的许道清冷笑一声道:“姬大人年轻力壮,步履如飞,要么是在施缓兵之计,要么就确实是被在下等吓出了病。不过……嘿嘿……我这里却竟备着治姬大人病的药呢!”

姬庆文被他这几声冷笑笑得后脊梁发寒,怯怯地问道:“你,你告诉我……我到底害的什么病?应当用什么药来治?”

许道清脸颊微微抽搐了一下:“什么病,我不知道。用什么药,我却心中有数。”

说着,他伸手一指柳如是:“这位想必就是姬大人的夫人或者爱妾了吧?只要在下催着这位姑娘快走,想必大人就是腿断了,也是要跟着一起去的吧?”

姬庆文听了这话,狠得眼中顿时冒出火花来,怒骂道:“你拿女人做威胁,算什么英雄好汉?”

许道清却道:“英雄好汉人人想做,可好汉也是人做的,现在都到了临死关头,连人都做不成了,还谈什么好汉不好汉的?”

这话说得“三观”未必端正,可道理还是有些的,让姬庆文支支吾吾地说道:“你……你……当初陈文昭将军没有将你招募进来,我还有些可惜。可今日看你的做派,才知道陈将军眼光狠辣,你却是是个卑鄙无耻之徒!”

许道清却毫不在意:“那不是陈文昭眼神好,而是他眼瞎了。如果当日招我入‘戚家军’,大人又怎会遭遇这样一场劫难?所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也不外于是了吧!”

姬庆文正待争辩,却听身后的柳如是说道:“夫君,同他这种人有什么好争的?我陪你跟着他走一趟也就是了!”

徐鸿儒听了这话惊讶地看着柳如是,许道清也惊呆住了,只有姬庆文有些惊喜,说道:“大老婆,你可别开这种玩笑。这两个家伙都是亡命之徒,你还是呆在这里安全些。”

柳如是的态度却是异常坚决:“不,夫君以身犯险,我怎么能袖手旁观?不怕夫君骂我说话不吉利,万一夫君有个三长两短,我也绝不苟活于人世!”

姬庆文听了这话,忽然想起历史上的柳如是虽是烟花女子,性情却极为坚贞,当年明朝覆灭,她是决意要同钱谦益一同投江殉国的,却被钱谦益以一句“水太冷、不可下”的理由死死抱住了。

今日来看,柳如是确如历史上那样,乃是一个不逊须眉的奇女子。

这一刻,让姬庆文感到:自己在柳如是身上花的那么许多精力、花的那价值三十万两银子的首饰,竟是这样值得!

可现在又不仅仅是钱的事了。

面对这样生死攸关的局面,柳如是依旧敢于置自己的生死与度外,要同夫君姬庆文同生共死,这样一份真情,是金山银山都买不来的。

姬庆文想到这里,心情异常激动,说道:“大老婆,我要是让你以身犯险,那还算是个男人吗?你就安心在这里呆着,我保证囫囵着回来。”

说完,他又对徐鸿儒、许道清说道:“徐教主,你也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押一个女子做人质,传出去也不怕被天下人笑话?这样,我手里没了火枪,在两位面前就同个废人没什么两样。你们两个武林高手,还看管不住我这个废人么?还要押我的大老婆做什么?”

徐鸿儒多少还是要些面子的,立即就犹豫起来。

却不料许道清说道:“姓姬的,你少在这里花言巧语,现在押谁不押谁的,可不是你说了算!哼!你不要我们师徒押你的老婆,我偏不能让你遂愿!”

说着,许道清伸手一指柳如是:“你,给我乖乖过来,要是有半点不服,拉拉扯扯起来,恐怕伤了体面!”

姬庆文这才发觉,比起老奸巨猾、城府深厚的徐鸿儒来,许道清这个有些急躁、有些残忍的年轻人,是自己更难对付的一个对手!

正在这时,柳如是已整理好了衣冠,昂然迈步出门,耸着两道柳叶眉说道:“要走就走吧,多啰嗦什么?这般扭扭捏捏,可别被我这个女子瞧不起。”

在场的三个男人听了这话,羞得脸上都泛起一阵潮红。

却听徐鸿儒轻咳一声,道:“那就走吧……”他受伤不轻,亟需离开这是非之地,跑到僻静处去治疗枪伤。

“群玉院”的老鸨子马湘兰是个眼尖耳聪的,也已察觉事情不对,早就躲在柳如是的闺房之外偷听里面的人说话。

她将事情听了个七七八八,又见里面走出来的四个人神色诡异,料定必然是发生了些意外之事。

马湘兰经营的是青楼妓院,虽然是照章纳税,也在应天府(即明朝管理南京政务的机构)那边挂上了名,可做的到底不是什么正经营生,只要有什么风吹草动,官府逮住个由头,就能将自己着辛辛苦苦打理起的买卖给封了。

因此马湘兰有些焦急,又不敢胡乱询问,只好问走在最前头的柳如是道:“姑娘……”

她口中两个字刚出口,便发觉柳如是身份今非昔比,自己情急之下已然说错了话,连忙改口道:“姬夫人,您这是怎么了?有什么事情要我去办的,夫人尽管开口。”

柳如是没有回答,站在她身后的许道清却抢先道:“老鸨子,这里没你的事。你就跟这里的客人们讲,叫他们酒照喝、菜照吃、歌照听,别过来掺和爷们的事情,否则爷们手下可不留情面!”

那马湘兰做了十几年的歌妓,又当了十几年的老鸨子,照理说见过的世面也算多了,可今日这样的场面却也是头回遇到,只能遵从许道清的命令,将“群玉院”里的龟公全部召集起来,让他们好生伺候店里的客人,可不能惹恼了吃醉酒的客官,再生出什么时段来。

那徐鸿儒见许道清虽然粗鲁一些,可处置得却还有些章法,满意地点了点头,又从嘴里吐出一个“走”字。

说着,他便从许道清那里讨来一柄半尺来长的匕首,紧紧顶在姬庆文的腰眼里,让他紧跟着柳如是和许道清往楼下走。

姬庆文走在后面,自然是居高临下,忽见许道清一只手正捏着柳如是的肩膀,心中顿时不满起来,呵斥道:“许道清,你他妈快把你的脏手,从我老婆肩膀上拿下来!”

第二二六节 受制于人

许道清别过头去,瞪了姬庆文一眼,说道:“姓姬的,我许道清虽然同你不对付,却也不是不知廉耻之辈。若是放在平时,对你的夫人自然是以礼相待,可现在是什么时候?哪里还能管得着这么许多?不过你放心,我早已心有所属,其余女子在我眼中,便如粉骷髅一般。”

姬庆文听许道清说得信誓旦旦,居然连柳如是这样的绝色女子都能视若无物,便有意揶揄两句:“噢哟,没想到你居然还是个坐怀不乱的柳下惠。那我问你,你中意之人,又是哪里来的九天仙女?”

姬庆文话里满是讥讽之意,许道清却毫不以为意,一边推着柳如是往楼下走,一边答话道:“姬大人说她是九天仙女,这话竟没有半字虚言。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我白莲教的圣女,俗名叫做周秀英。据说姬大人也曾见过她一面。”

“周秀英!”姬庆文忍不住惊呼起来,“你的意中人居然是周秀英!”

“不错,正是白莲圣女。”许道清说道,“白莲圣女已在明尊面前发下重誓,不论是谁,只要振兴圣教、创造极乐盛世,她便愿意世世代代侍奉此人。这次在下协助教主大人抓住你姬大人,从你手里挖出银子来,自然就能凭借这笔钱招兵买马、攻县克州,创立圣教一番大事业。到时候,圣女也必会倾心于我的……”

姬庆文听了这话,心里早就开始辱骂道:“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然而柳如是正被许道清制住,姬庆文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触怒他的,只能勉强忍住心中的鄙夷和不屑,懵着头往楼下走去。

此刻已到中午时分,赶着到“群玉院”来吃了午饭再快活一番的闲人已将一座不小的中厅做了个半满。

他们刚才听了老鸨子马湘兰的提醒,反而被激起了好奇心,见楼梯上有人三五成群走了下来,便齐齐将目光转了过去。

又见原本花身上成百上千两白银都难得一见的“秦淮八艳”之首的柳如是,竟走在队伍最前边,又有一人大大咧咧将手搭在这位花魁的肩膀上,更是觉得奇怪。

看客之中一个胆大的,仗着方才喝了一壶酒强充起来的胆量,摸着皮球似的大肚子,便走到柳如是面前,眯眼笑道:“哟,这不是柳姑娘么?还记得我么?”

柳如是现在身在险境,哪有空同这汉子多话,摇摇头,说了句:“不知道,还请让让。”

那汉子撇了撇嘴,道:“柳姑娘是天上的

仙女,我这样的凡夫俗子,柳姑娘自然是认不得了。不过仙女也有下凡的时候,姑娘现在脚落在地上,怎么着也得跟我唱上几句、喝上几杯吧?”

姬庆文听了胸口立即调起火气,骂道:“你嘴里放干净些,柳如是现在是我的老婆,你再敢乱说话,小心老子回过手来撕烂你的嘴!”

要是放在平时,姬庆文早就叫黄得功或是李元胤给这粗鲁的汉子好看了,可他现在受制于人,便只能说说狠话而已了。

却不料那汉子竟全然没有害怕,“哈哈”大笑道:“你小子好大的口气,知道我是谁么?我是徐老相国的三公子,名字叫徐琦的就是了。哼!现在朝廷里,有多少大人是我爹的徒子徒孙,就凭你也敢对付我?呸!”

徐老相国,便是内阁首辅徐阶,做过嘉靖朝、万历朝的两朝相国,就连权倾朝野的张居正,都是他的学生晚辈。再加上徐阶乃是江南人士,虽然他死了许久了,可在南京这里,抬出他老人家的名号,依旧是颇能吓一吓人的。

可不巧的是,徐琦这位徐三公子遇到的这群人里:姬庆文是一个藐视一切封建权贵的穿越者、柳如是乃是恃才自傲的奇女子、而徐鸿儒和许道清两人更是挑旗造反的白莲教逆贼——四个人竟没有一个忌惮徐琦的身份的。

因此此刻姬庆文虽不便出手,押着柳如是的许道清却早已看不惯徐琦的做派,抬起右脚便往徐琦圆滚滚的肚子上狠狠踹了一脚上去。

那徐琦是徐阶的小儿子,徐阶在世时候便养尊处优,老父亲死了之后没人管教,更是无法无天,何曾挨过这样的打?原地滚了几圈便倒在地上,好不容易才坐起身来,捂着被踢疼了的肚子喘粗气。

“群玉院”的看客之中,多有知道徐琦身份的,见他这样的阁老之子也被打了个半死,知道眼前这几个人定然不好对付,立即赶忙将视线从柳如是身上移开,低着头只当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一般再不敢多说半句话。

许道清见自己只用了一脚,便让众人安静下来,又想到方才被自己狠踹了一脚的那个人的身份,心里充满了成就感,说出的话也变得中气十足:“哪里来的闲人,尽给自己找晦气。我们走!”

柳如是闻言,缓缓向前走去,见那徐琦疼得犹在捂着肚子直哼哼,便带着三分关切地问了句:“徐公子,你没事吧?”

那徐琦抬起了头,仿佛不认识一般看着柳如是,居然忘了自

己刚受的伤,脸上露出笑容道:“柳姑娘居然在同我嘘寒问暖,我这一脚挨得值啊!”旋即哈哈大笑起来。

姬庆文见此人虽然也是个痴情的,却粗鄙不堪,就算柳如是没有跟了自己,然而别的人就是轮上八圈也轮不到这个徐公子,心中竟有些可怜起他来了。

可姬庆文这一秒钟还不知道,经过徐琦这么一闹,居然会在下一秒钟帮上他一个大忙。

因被徐琦这样一搅和,一行人的行动略微放慢,好不容易才从“群玉院”的正门里走了出来。

这群玉院做的是开门纳客的生意,所处的地段自然极好,隔着一条五六丈宽的大道,便是一条秦淮河,可以说是陆路、水陆四通八达,只要出了院门,以徐鸿儒、许道清的武功和机警,便是鱼入大海、游刃有余。

然而他们走出去“群玉院”不过十步之遥,便听外头大喝一声:“站住!快放了姬大人!”

许道清听了一愣,赶忙抬起头来,却见前头站了一个身穿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锦衣卫,而站在他身后的,便是六七十个端着火枪的军士,正将自己前进的道路堵了个严实。

许道清对火枪的威力颇有几分了解,知道武功再怎么高强,一阵火枪打过来,自己也是必死无疑,便拖着柳如是赶忙回头往大路另一边走去。

可他抬头一看,见又有六七十个火枪手正全神贯注地瞄准着自己,而领军的却是一个面带微笑的书生。

只听那书生说道:“姬兄,你也有今天啊?如此狼狈,岂不惹人好笑?”

姬庆文看到那书生的脸、听见那书生的话,立即变得异常激动:“李岩兄,你可总算来了,行动也太慢了些吧!”

许道清是个聪明人,仅从这句话里,便听出了那叫“李岩”的书生也是姬庆文一伙的,而身后那些火枪同样惹不起,便又调转过头,要重新退到群玉院中——现在道路两头都被堵死,也只有返回群玉院再想脱身之策这一条路了。

然而他回头只往“群玉院”的大门里瞧了一眼,去见门内鱼贯而出六十来个军士,他们身上所穿军服、手上所持兵器,同方才那个锦衣卫、那个书生所带领的军队一模一样——都是姬庆文的兵马!

这样一来,大路两头被对手堵住、群玉院内也有埋伏,徐鸿儒和许道清面前只剩下一条尚且散发着寒气的秦淮河,已然处在对手的包围圈之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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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二七节 能不能尊重一下当事人?

许道清虽然凶狠果断,经验和城府毕竟不足,见自己被三面包围、一面临水,不由得有些慌张,勉强定住心神,对身旁的徐鸿儒说道:“教主,看来是姓姬的这小贼有备而来。不过幸好我们还没到死地,不如这就将姬庆文和他的老婆杀了,跳河遁走。教主,水克火,我们跳入水中,火枪未必就能拿我们怎么样!”

还是徐鸿儒老成一些,说道:“道清,你慌什么?姬庆文现在捏在我们手里,他们投鼠忌器,怎么可能轻易向我们动手?”

说着,徐鸿儒用手中的利刃,押着姬庆文退到河边,面对渐渐逼近上来的对手们,抬高了声音说道:“诸位稍安勿躁,姬大人眼下在老朽手里。老朽受了伤,手上没有轻重,别不小心伤了姬大人的性命!”

此刻李岩已走到近前,摇着折扇说道:“这位是白莲教的徐教主吧?当日学生同你曾在阜城驿站见过一面,不知还认得学生我吗?”

李岩是有意同徐鸿儒胡扯几句,想要转移他的注意力,也好寻找一下他的破绽,从而救出姬庆文和柳如是两人。

却不料徐鸿儒江湖经验异常丰富,注意力丝毫没有被李岩转移,说道:“这位先生,眼下我等尚有大事要做,还不到叙旧的时候。”

李岩见自己瞒天过海之计没有成功,话锋一转,便笑道:“徐教主,我看我们之间并没有什么大事要做嘛!你不妨抬头看看,这里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左左右右,都是我们的人。徐教主是个识大体、知利害的人,还不赶紧放了姬兄夫妇。姬兄度量不小,到时候必然是不会为难徐教主的。”

徐鸿儒偷眼往四周一看,果然见自己和许道清两个人被两百来人的队伍团团围住,他们两百支黑洞洞的火枪,死死瞄准着自己,别说是现在受了伤了,就是当年自己春秋鼎盛之时,也未必能从这样的枪林弹雨之中脱身而出。

原来是驻扎在“群玉院”后楼的李岩、李元胤听见楼上的第一声枪响时候,便已猜出必然发生了重大的突发事件。

李岩虽是个读书人,却不是个慢性子,立即就要调动起全部二百人马,去接应楼上的姬庆文和柳如是。

可他身边那个锦衣卫指挥佥事李元胤办事却极为细致谨慎,拦住了李岩的行动,却招来了两个锦衣卫,让他们先到“群玉院”里探听一下情况,然后再作进一步的行动。

可那两个锦衣卫尚未回报,楼里便又传来了一声枪响。

这下连李元胤都沉不住气了,当即要求自领一百兵士去楼里接应姬庆文——他虽是个锦衣卫,然而自己的命运却已同姬庆文牢牢联系在了一起,是绝对不能坐视姬庆文有个三长两短的。

这个时候,李岩却已冷静下来,意识到万一真的出了什么危险的情况,一百多人一拥而上,只会起到反作用。

因此他在短短的一盏茶的时间内,已然做出了部署:自己领一部人马七十人,从“群玉院”左侧绕到大路上封堵住一个方向;李元胤领七十人从右侧堵住另一个方向;另派其余六十个手脚灵活的弟兄,从“群玉院”后楼的窗户里攀爬进去,来他个出其不意。

李岩这样的部署虽然耽误了些时间,可许道清挟制着姬庆文在“群玉院”中也被徐琦耽搁了一些时间,反而两相配合,正在屋外撞了个正着。再加上李岩和李元胤的部署毕竟十分周密,固然没有达到“神兵天降”的效果,却依旧将姬庆文和徐鸿儒两伙人死死堵在“群玉院”门前。

因此李岩见自己已牢牢占住了上风,故而情势虽然危急,自己却没有多少紧张,缓缓对徐鸿儒说道:“徐教主,你也算是一方豪杰,何必在此处殒命?学生有个建议,不如你放了我姬兄,我下令让你自行离开。大家一拍两散、不伤和气,如何?”

那徐鸿儒二十岁武艺大成,行走江湖近五十年,经历过多少尔虞我诈、行走过多少绝境险地、见识过多少阴谋诡计,因此他听李岩这几句还算合理的话,却只当对面这个读书人别有所图。

于是他沉吟了一下,说道:“不行。尔等若是有诚意,就请先斥退全部军士,待老朽到了安全地方,同姬大人办好一桩大事,自然会放姬大人回来。”

这话说得就太扯淡了。

就好比菜市场里讨价还价,一捆青菜,菜农开价十块钱卖出去,买主却是一分钱不出就想要白拿;菜农还价九块,买主依旧毫不松口,还是想要白拿。

这就不是在讨价还价买东西了,而是在明抢了!

李岩虽是个斯文人,可见了徐鸿儒这样的态度都有些动怒,奈何姬庆文现在被徐鸿儒制住,他又发不出脾气,只能努力沉住气,继续说道:“徐教主何必如此?将我等逼到绝路,徐教主你又能有什么好处?兔子急了也要咬人啊!”

徐鸿儒却是有恃无恐,狞笑道:“好么,你是在威胁老朽么?老朽也不是吓大的。这位先生现在代姬大人指

挥大军,手里有兵有枪,就尽管下令开枪了。老朽一个行将就木之人,不介意同姬大人同归于尽!”

徐鸿儒这句话,将李岩逼到了死处——枪弹无眼,他自然是不可能下令麾下将士向徐鸿儒射击的,万一打中了姬庆文,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因此李岩只能继续耐住性子,勉强想了个主意,说道:“徐教主胸怀大志,是想要建功立业的人,现在却想着同姬兄同归于尽,这样的芝麻绿豆大小的气量,怕是难以成事吧?”

这样粗浅直白的激将法,徐鸿儒怎么会上当?

只听他冷笑一声说道:“这位先生这样用心援救姬大人,想必是他的好朋友吧?朋友做到你这个份上,已是十分难得的了。不过老朽还是这句话,请诸位先行退散,老朽同姬大人将事情办妥之后,自然会原封不动地将姬大人还给你们。”

徐鸿儒和李岩正两人,正你来我往地放着嘴炮,却急坏了被挟制住的姬庆文。

他只觉得抵在自己腰间的那柄匕首变得越来越冷、越来越尖,忍不住开口说道:“我说,你们能不能尊重一下当事人的意见?大家都不能各退一步么?”

这个建议固然合理,然而怎么个“退”法却是个大学问。

正当众人冥思苦想之际,却听附近渐渐想起嘈杂无比的脚步声和呼喊声,不过片刻功夫,便见街道一头跑上来两千多人的队伍,带队的军官大呼小叫着整顿好了队伍,这才上前呵斥道:“是谁在这里寻衅滋事?还不给我老实一些?”

在场之人,姬庆文一伙、徐鸿儒一伙,没有一个害怕这个外强中干的军官的,听了他的怒斥,就好像听了个响亮的屁,虽不至于无动于衷,却没人把他放在心上。

那军官无可奈何,又不敢擅自下令行动,只得又悻悻退了回去,认真约束自己麾下兵士,不可轻举妄动。

与此同时,越来越多的兵马也已迅速靠拢过来,终于将“群玉院”门前紧挨着秦淮河的这条大道的两头堵了个严严实实。

事到如今,无论是姬庆文、李岩,还是徐鸿儒、许道清,都有些后悔了,后悔刚才没有迅速达成一个两方面都能接受的意见。

而现在,南京守军已然听到了消息,大军已经渐渐聚集过来,将原本就颇为难办的一件事情,弄得越来越错综复杂……

形势,正开始向着众人无法预料、无法控制的方向极速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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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二八节 各怀鬼胎

果不其然,随着聚集起来的各方面南京守军越多,南京城里三位军事主官也全部到齐,他们分别是——南京兵部尚书熊明遇、南京守备太监韩赞周和南京守备提督勋贵“诚意伯”刘孔昭,而从京师南下过来担任松江市舶司提举的原司礼监提督太监沈良佐也跟着过来了。

这几个人见自己手下人多势众,已将那挟持了姬庆文的区区两个蟊贼里三层、外三层地团团围住,觉得已经没了半点危险,这才从重重护卫之下走了出来,依旧由南京兵部尚书熊明遇出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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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二九节 白莲圣女现身

沈良佐这几句话,放在明末,倒也不算是什么不吉利的话——毕竟权倾朝野如魏忠贤,活的时候忙着的,也不过是在全国各地给自己修生祠,甚至一直修道了辽东皇太极的地盘上去。

可姬庆文却是个无神论者,沈良佐的话,在他听来却是晦气得很,等于是在咒自己去死。

因此姬庆文顾不上脖子上架着的匕首,大喝一声:“呔,你他妈会不会说人话?老子还没活够呢!要想死,你去死,你他妈跟徐鸿儒同归于尽去!”

想到这里,姬庆文忽然心生一条奸计,对徐鸿儒说道:“徐教主,瞧见方才说话那位公公了没有?他可是皇上跟前的大红人,司礼监提督太监!手里握着兵权呢!还有,还有,沈公公刚刚被皇上任命做松江市舶司提举,专管对外贸易。乖乖,这位沈公公又有钱、又有兵,什么叫富可敌国?什么叫横行霸道?什么叫一言九鼎?您看看他就知道了。”

姬庆文这一长串话说得口干舌燥,舔了舔有些发裂的嘴唇,又接着说道:“这位沈公公那么大的本事,比我可强多了,我看怎么着也抵得上两个我吧?不如这样,徐教主,你把我放了,把沈良佐公公扣起来,不比扣住我和我大老婆有用多了?”

徐鸿儒素知姬庆文诡计多端,还没来得及理会他,对面的沈良佐却着了慌,忙道:“姬大人,你可不能胡说,杂家……杂家……”

他一脸说了七八个“杂家”,却又找不到冠冕堂皇的拒绝的理由,急得抓耳挠腮。

熊明遇却觉得这个方案还是比较可行的,太监再怎么位高权重,奴才始终就是奴才,多死一个、少死一个,本来就不是什么大事,皇帝自然也不会放在心上。

于是熊明遇立即附和道:“对,对,这个主意好。由沈公公赦出姬大人,那是再好不过的了……”

韩赞周作为南京守备太监、刘孔昭作为南京守备提督勋贵,同样守土有责,三人之间虽然平素未免有些龃龉,现在却是一个鼻孔出气,略微思考了一下,居然也不约而同地同意熊明遇的建议。

“熊大人此言甚好,深得我心。”

“沈公公就委屈一下,去将姬大人替出来,如何?”

沈良佐听他们三位大人众口一词,心中暗骂起来:“如何?不如何!你们几个官位都比我高,在南京这么个好地方当了那么多年的官,搂的银子比我可多多了,为什么不是你们几个去把姓姬的给替下来?”

然而他心里这么想,嘴上却不能这么说,只能急得两脚不停地原地踏步。

那边徐鸿儒也陷入了两难之境:听那几个朝廷官员的说辞,又看沈良佐的官威做派,似乎这个太监的地位是要比姬庆文高得多,而且这阉人脑子貌似不太好使,挟持住他确实是要比同诡计多端的姬庆文打交道容易得多;可现在自己身处数千朝廷兵马的重重包围之中,又有两百支火枪瞄着自己,万一在交接人质的过程中,发生了什么意外,那可就麻烦了!

正在在场之人个个心怀鬼胎之际,忽然又听外头传来一阵嘈杂之声,众人尚未反应过来,便见一队人马总数也有上千人,突然之间从身后突破南京守军的防线,一直冲到押着姬庆文和柳如是的徐鸿儒和许道清身边,方才停了下来。

暂时住持现场事务的南京兵部尚书熊明遇初是一惊,旋即恼怒起来,对那一群人呵斥道:“你们做什么?没瞧见官军办事么?还不给本官速速退下,否则便要以某犯罪论处了!”

原来冲进来的那群人,并不是其他部分的官军,也不像是有组织的样子。再看他们的身份,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怎么看怎么像聚众过来瞧热闹的闲人。

因此熊明遇才拿出朝廷命官的架子,将这群人厉声训斥了一顿。

被这位大官这样一通训斥,这帮突然冲进来的家伙果然消停了一些,不再往里挤,却也不肯退出去,反倒站在原地“叽叽喳喳”地聊天议论起来,将原本十分紧张严肃的挟持朝廷命官的现场,弄得好像菜市场一般。

熊明遇见状气得吹胡子瞪眼,扯过身边一个亲信,便下令道:“应天府尹何在?这样闹闹哄哄的成何体统?赶紧传他过来,先将这群闲人驱散了再说!”

他话音未落,忽见人群之中陡然间腾空而起三个身影,快步向熊明遇等人奔袭而来,只在眨眼之间,这三个身影便迅速逼到熊明遇、韩赞周、沈良佐身侧,各自将手中匕首架在这三位大人脖子上,只有略站在后面几步的诚意伯刘孔昭没有受到威胁。

然而这位开国军师刘伯温的后人,在这样大的突发情况之下,也不免震惊住了,懵逼了半晌,这才开口问了句废话:“你……你……你们是什么人?”

突然发难的三人之中,其中一个穿着红色棉褂棉裤,挟持住沈良佐的人开口回答道:“先不要管我们是谁,就请这位大人下令放徐教主、许道清二人离开,否则这三个人的

小命可就保不住了!”

姬庆文听这人声音十分熟悉,赶紧偏过头去张望。

可他这一张望不要紧,又惊又喜地说道:“秀英?你是周秀英?”

那红衣女子听了这话,偷眼往姬庆文脸上看了看,又略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便又将注意力集中到自己刀下的沈良佐和面前的刘孔昭身上,说道:“没错,我正是白莲教周秀英。大人既然知道了我的身份,便也应当明白了我的立场,还请立即下令,放了徐教主和许兄弟!”

诚意伯刘孔昭不是个笨人,可比起自己那位算无遗策的祖宗刘伯温,还是差了不少的,面对这等复杂的形势,他左思右想都想不出万全之策,又不肯独自下令承担起纵敌逃窜的罪名,因此沉默不语,就是不肯表态。

周秀英并不清楚刘孔昭的性格,只当他是在用沉默否决自己的提议,便又说道:“这位大人,你可看好了!我不过是个弱女子,那边两位穿青衣的都是我的丫鬟。然而白莲圣教之中不分男女老幼,都是人人平等、人人做事。只要我一声令下,这三位大人的脑袋可就要搬家了!”

原来周秀英乃是明教教主徐鸿儒心腹中的心腹,徐鸿儒此次到南京城里办事,自然将她叫在身边,却又不让她只做一个护卫,而是派她出去独当一面地办理传教事务。

因此,方才周秀英并不在徐鸿儒身边,直到探听到徐鸿儒被被无数官军团团围住的消息之后,周秀英才着了急,当机立断,召集起身边所有信徒,立即冲到“群玉院”门口来救人。

那时听周秀英传教的信徒都聚集在燕子矶码头一间大仓库里头,在场之人怎么着也有两三千人,而肯跟着周秀英这位“白莲圣女”同官军作对的,也有一千多人,声势也是颇为浩大。

周秀英原本是打算将徐鸿儒等人强行解救出来的,然而她虽然武功不凡,也颇有一些组织用兵的能力,然而手底下临时召集起来的这些乌合之众却完全没有办法同官军们对抗。于是周秀英便急中生智,先将局面彻底打乱,再乘乱突施辣手,制住在场官军所有官员——这样,手里有了筹码,自然就有了同官军讨价还价的余地!

只可惜周秀英除了她自己以外,只有两个贴身丫鬟“苏柳”和“齐芸”懂得武功,而官军在场发号施令之人却有四个,骤然之间便只制住了熊明遇、韩赞周、沈良佐三人,还留下一个同样有权指挥南京防务的守备提督勋贵——诚意伯刘孔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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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三〇节 五个换五个

这刘孔昭三十多岁不到四十岁的年纪,却一心想学自己老祖宗刘伯温的样子,续起一缕山羊胡须,又只要不是朝见、祭祀、开会等重要场合,都身穿一身道袍,强打扮起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

然而到了现在这种关键时刻,这位养尊处优的官宦子弟终于露出了绣花枕头套里的一包草来——面对周秀英一个女子的质询,他是既不敢同意、又不敢反对,呆头鹅似的站在原地,就是不说话。

他这副样子,反而让人猜不到他的心思,以为此人城府深厚,处变不惊。

因此周秀英一个女流之辈,也不免有些焦急,又催促了一句:“这位大人是管事的吧?现在我们一共是五个人,手里也各挟制了五个人。大人只要开口说句话,五个人换五个人,我们也不占朝廷的便宜!”

这笔生意倒还算不错,可刘孔昭却依旧不敢自己一个人拍板,犹在逡巡不决。

周秀英却道:“这位大人,你最好快些决定下来,我们做的本来就是挑起造反的营生,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了,逼急了,我们就不客气了!”

女人比男人更加感性,因此发起疯来,要比男人厉害得多。

周秀英这几句话,说得杀气腾腾,让脖子里被架着刀的熊明遇、韩赞周、沈良佐等几人听了,吓得浑身冒汗。

姬庆文却是颇有几分感慨——经过了这两年的历练,原本在西安城中那个还有些发怯的周秀英,已成了一个杀伐决断不逊须眉的巾帼英雄。

看着周秀英越发英挺丰满的身材,姬庆文忽然想入非非起来,觉得能够将眼前这个死局解开的关键,就在自己和周秀英身上,于是他顾不得喉咙口那口匕首发出的寒气,高声说道:“我说,周秀英这笔生意好啊,对大家都公平,我同意!”

既然有了姬庆文的率先表态,那就相当于有了承担责任之人。

放下心里包袱,同时也是命在不测的熊明遇、韩赞周也纷纷表态:“对,对,我也同意,我也同意。”

就连方才还气势汹汹、信誓旦旦地要姬庆文同白莲教逆贼同归于尽的沈良佐也忙不迭随声附和起来:“五个换五个,公平合理,公平合理……”

而那边的徐鸿儒从方才熊明遇和沈良佐的态度里,早已发现朝廷对自己是“必欲杀之而后快”,甚至不惜牺牲一两个官员的性命,因此他也已意识到自己眼下身处险地,不是讨价还价的时候,便也立即答

应下来:“好,就这么办。”

挟持着柳如是的许道清一向以徐鸿儒为马首是瞻,自然也没有提出什么反对意见。

“群玉院”前这一场风波之中,几方势力终于难得地达成了共识。

然而“五个换五个”,这句话说起来轻松,办起来却极难——对方的五个人,又用什么方法才能换了落在对手手心里的自己的五个人呢?谁先谁后、谁早谁晚,任何一个不起眼的细节,都能够变成影响大局的关键因素。

这时又是姬庆文出面说道:“诸位不要再犹豫了,我有个办法,让徐教主他们放了熊大人、韩公公、沈公公,还有我的大老婆;你们徐教主、许道清,还有周秀英手下的两个丫鬟就请自行离开,只留下周秀英押着我一人就好。对我们双方而言,也算是一个牵制。”

熊明遇一听姬庆文安排先释放自己,便也不顾得什么气节和体统了,刚忙答应道:“好,就这么做。”

还是韩赞周老谋深算一些,同意熊明遇的话之后,又补充了一句:“这位姑娘,你要确保姬大人的绝对安全,姬大人要是少了根汗毛,朝廷必然大怒,势必会要挥动大军清剿贵教的洞穴!”

南京守军这边已经统一了意见,可第一个赶来救助姬庆文的李元胤却惊惶起来,立即踮起脚尖,往姬庆文和李岩脸上望去。

姬庆文正在同刘秀英说话,没有注意到李元胤的眼神,倒是李岩见了,立即用自己的眼神向李元胤传递着信息:“你放心,姬兄阴谋诡计多得很,那个白莲教的妖女又不是亡命之徒,十有八九已经想好了脱身之策了。”

李元胤远远看明白了李岩的意思,便也怀着一颗惴惴不安的心,下令身后的“明武军”将士做好准备、切忌松懈,自己则静静观察着局面的变化。

又商议了几句,白莲教一干人等便开始释放自己劫持的朝廷命官。

首先是周秀英的两个丫鬟——苏柳、齐芸——将韩赞周和沈良佐两个太监放了,然后徐鸿儒和周秀英互相交换了互相挟制住的人质,即由徐鸿儒制住熊明遇,而姬庆文则在周秀英的控制之下。

然后徐鸿儒和许道清便同时释放了熊明遇和柳如是。

柳如是被许道清放了,赶紧揉了揉有些僵硬了的脖子和肩膀,又扭头对姬庆文说道:“夫君,留你一个人在这里,我不放心,要不我多陪你一会儿?”

姬庆文不知怎么,只想着将柳

如是赶紧支走,便说道:“行了,你先下去,我废了多大功夫才将把你们救了出来,你还不赶紧走?你放心,我有的是脱身的办法!”

柳如是听了这话,总觉得姬庆文的态度哪里有些怪异,却也想不出个所以然,只好依依不舍、一步三回地往李岩所带领的队伍那边走去。

与此同时,那熊明遇也迈开老胳膊老腿,快步奔回了自家阵营。

自己这边只剩下姬庆文一个人质的徐鸿儒,见对面说话倒也算数,又怕朝廷临时变卦,便赶忙说道:“走,此地不宜久留!”说着便要往那群冲入阵中的白莲教信徒人群中大步走去。

却不料许道清一把将徐鸿儒拉住,说道:“教主,不能留下圣女一个人吧?”

徐鸿儒被他这么一拉,正好牵动了自己受了枪伤的伤口,疼得他龇牙咧嘴,倒吸着冷气说道:“你放心。秀英本领比你高,姓姬的未必弄得过她,我们先离开,到时候自然会来救她出去!”

许道清听了一愣,虽然打心眼里不想就这么离开,却也不敢反抗徐鸿儒的命令,只能悻悻地跟在徐鸿儒身后,在一群乌合之众般的白莲教信徒的簇拥之下,离开了这是非之地。

他们两人求生欲望强烈,走得也十分着急,竟连姬庆文手里提着的两支德国进口手枪也忘了取走。

这样一来,原本异常复杂的局面,终于被姬庆文尽可能地梳理清楚了——现在除了周秀英之外,四周都是朝廷的人,而周秀英手里却劫持着姬庆文,让朝廷官军不敢轻举妄动。

姬庆文现在却比方才轻松了不少,松了松肩膀和脖子,说道:“秀英姑娘,我们终于又见面了。”

周秀英站在姬庆文身后,用手中的匕首虚指着姬庆文的脖子,回答道:“姬大人,现在小女子我在朝廷官军的重重包围之下,可不是叙旧的时候!”

姬庆文脸上居然露出笑容来,用低得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道:“秀英姑娘不必着急害怕,你和我是什么交情?有我在这里,保证你可以安然离开。”

周秀英不敢有丝毫松懈,反问道:“交情?姬大人你同我之间有过什么交情吗?”

姬庆文“嘿嘿”一笑道:“你别再叫我‘大人’了,照旧叫我‘公子’啊!秀英姑娘你可别忘了,西安城一次、阜城驿站一次,我可是两次救过你命的人。这样的救命之恩不算交情?那你说,什么才能算是交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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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三一节 强行撩妹

姬庆文说的都是事实,这让周秀英无可辩驳,便索性顺水推舟道:“那好,既然姬大人同我有些交情,那就请姬大人帮我一个忙、也帮你自己一个忙,不要轻举妄动,否则我动气粗来,怕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叫我姬公子……大人长、大人短的也太见外了……”姬庆文又强调了一遍,“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秀英姑娘既然同我交情不浅,那我自然是要帮秀英姑娘到底的,保你今日能够安然逃脱出去。”

周秀英听了一愣,说道:“真的?”随即话锋一转,反问道,“你是朝廷的狗官,又怎么会帮我?我又凭什么相信你?”

姬庆文笑道:“多说无益,你就看我怎么帮你好了。”

说罢,姬庆文缓缓抬起一只手掌,对在场之人说道:“诸位,诸位。方才白莲教里这位周姑娘说了,说这里人太多、嘴太多,有些话不太好讲。这样,请诸位先行退下,只留下我手下‘明武军’的弟兄。”

在场之人,听了这话无不惊讶。

只听南京兵部尚书熊明遇有些不解地问道:“姬大人,你说得可是真的?莫非是受了这白莲教妖女的胁迫?”

姬庆文一脸的轻松表情,说道:“是,也不是。熊大人,我现在小命捏在别人手里,能不照对手的意思办嘛?还请熊大人给我个面子,赶紧带着麾下的弟兄们走吧!”

“要我们走?”熊明遇完全懵逼了。

一走了之虽然容易,可逃避责任、擅离职守,也是一项颇重的罪过……

“姬庆文这小子,不是在给本官下套吧?”这是熊明遇的想法。

面对这样的难题,熊明遇再次祭出“集体负责”的法宝,紧锣密鼓地同另外几个人商量了一下,很快就统一了意见:撤退,这件事情是姬庆文自己提出来的;死,也是他姬庆文自己作的——在场那么多人都听见了,皇帝再怎么责怪,也责怪不到自己头上来。

于是,又是熊明遇出面,确认性地问道:“姬大人,你真的要我们全军撤退?”

姬庆文不耐烦地挥挥手:“是啊,我的话,你们没有听懂吗?还愣着做什么?赶紧走,我手下这两百人足够应付了。”

他一颗撩妹的心思火热,说话自然也就急了些。

这样的态度又惹恼了老官僚熊明遇,气得他话也不说,扭头就带领了本部人马不知退到哪里去了。

韩赞周、刘孔昭见状,便也退走了。

沈良佐原来一颗火热的立功的心,方才也被周秀英吓得冷到了冰点,便也赶紧带着京师营官兵离开了。

转眼之间,原本热闹无比、剑拔弩张的“群玉院”门口——南京守军走了、京营官兵走了、白莲教徒走了——只留下一开始就在这里的姬庆文麾下“明武军”将士。

恢复了自由的柳如是,见自己的夫君被个白莲教的“妖女”擒住,心中自然十分担忧,却又不敢高声说话,蹙着眉头对李岩说道:“李先生,现在这里就都是我们自己人了,你可要快救救我夫君啊!”

李岩立即答应道:“夫人不必担心,姬兄自然有脱身的办法……”

李岩嘴巴里虽然这么说,心里却是别有想法——

要知道,李岩同姬庆文引为知己也有两年多了,以他的聪明才智和对姬庆文的熟悉程度,早已猜出姬庆文对周秀英有些想法,现在他正如鱼得水,强行把他搭救出来,岂不是坏了他的好事么?

因此,李岩虽已答应了柳如是的请求,却没有开展什么行动,而是用一种十分轻松的心情观察着姬庆文的动向。

果然不出李岩之所料,姬庆文现在同自己觊觎已久的周秀英不过咫尺之遥,就连她鼻孔里呵出的呼吸都能清晰可辨。

于是姬庆文偏转过脑袋,脸上露出轻浮的微笑,说道:“秀英姑娘,你能不能退后一些?你嘴里呼出的气,吹得我后脖子直痒痒……我快受不了了……”

周秀英并没有退后半步,答道:“姬大人,你给我稍微老实一些,快将前头那些人马给我斥退了。到时候我自然会放你走,大家各自行个方便如何?”

“叫我姬公子。”姬庆文又强调了一遍,谎话张口就来,“秀英姑娘,我也想让前面的军士离开,奈何他们不听我的啊!你看,别的官军都走了,就他们不走,或许是跟白莲教有什么深仇大恨吧?”

周秀英“哼”地冷笑一声:“姬大人以为我真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女流之辈吗?对面那些人马,都是大人苏州织造提督衙门招募的乡勇团练,去年京师之战时候,跟着大人出生入死,大人又怎么会指挥不动呢?”

姬庆文听了一惊,忙道:“什么?这件事情你也知道了?”

话刚问完,姬庆文便已将事情想通了——徐鸿儒曾经去“白云观”挖过魏忠贤的宝物,自然也就亲历过京师之战,而周秀英是徐鸿儒心腹之中的心腹,因此知道“明武军”的情况,便也不

是什么奇怪的事情了。

于是未待周秀英回答,姬庆文便又问道:“秀英姑娘既然在京师见识过我手下弟兄了,那他们的厉害,姑娘心里也应该有些数了吧?”

“姬大人手里这些兵马确实厉害,若是我白莲圣教手下有这么一支军队,何愁大事不成?”周秀英话说一半,忽然发现自己的思路已被姬庆文拉了过去,忙轻咳一声道,“废话少说,既然是你的队伍,那就赶紧叫他们都撤走吧,免得节外生枝、夜长梦多。”

姬庆文却道:“废话?我说的可没有一句废话,现在我们正好可以叙叙旧啊。”

周秀英道:“叙旧?我们有什么旧可叙?”

姬庆文一笑:“嘿嘿,当然有了。记得上次见到秀英姑娘,还是在阜城驿站里头,同那时候相比,姑娘……姑娘大概是胖了许多了……”

周秀英听了一惊,下意识地问道:“胖了?你说我胖了?”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周秀英虽是个巾帼奇女子,却也十分注意自己的外貌,听姬庆文这样说,自然有几分紧张和惊慌。

姬庆文却是不紧不慢,说道:“对啊,你当然胖了。胖了自然也就重了,所以秀英姑娘在我心里的分量是越来越重了啊!”

这是姬庆文从网上看到的段子,这种段子放在二十一世纪早就烂了大街,可改到明末,却是令人闻所未闻。

于是周秀英听了也是脸上一红,赶忙定了定心神,说道:“原来姬大人是在调笑我……现在大人的小命就捏在我手里,居然还嘴里还不老实,信不信我把大人的舌头给割了?”

其实,现在的形势已被姬庆文完全捏在手里了——眼下的局面,徐鸿儒、许道清这两个虎一样的对手走;熊明遇、韩赞周、刘孔昭、沈良佐这四个猪一样的队友也走了;方圆四里之内,只有一个周秀英同自己作对。

而姬庆文两次救过她的命,光凭这一点,周秀英就不可能为难自己,她所求的不过是安然一些、体面一些地撤走而已。

因此姬庆文丝毫没有在意周秀英的威胁,瞬间又想了个段子,说道:“可惜我救了姑娘这么多次,姑娘居然毫不领情,而且还要害我,唉,女人啊……女人……”

周秀英又是一慌,问道:“你这话怎么讲?只要你听我的,命令对面的人马全都撤走,我又怎么会害你?”

“可你已经害了我了啊!”姬庆文恬不知耻地反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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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三二节 被三路围攻了

“你瞎说什么呢?我还没动你一根汗毛,哪里就害了你了?”周秀英立即问道。

“嘿嘿。”姬庆文坏坏一笑,“你当然害了我了,害我都喜欢上你了……”

这又是个烂了大街的网络段子。

周秀英听了却是满脸的羞涩,嗔道:“我看在你救过我的份上,不想伤了你,可你倒好,没由来说了那么多疯话……你……你……你是在找死吗?”

姬庆文听周秀英语气已是大变,便又笑道:“是啊,我是在找死,死在你秀英姑娘的手里,也算是我的幸运了。有句话不是说么,叫做‘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哼!”周秀英斥道,“你现在性命危在旦夕,居然还有心思考虑这种事情?没瞧见对面那个叫你‘夫君’的姑娘吗?看她这样焦急的模样,想必对你也是一往情深,你就舍得死在她的面前?”

姬庆文抬眼往柳如是那便望去,果然看见她满脸的紧张表情,忍不住暗暗骂了自己一句:“渣男!”

可柳如是和周秀英虽然同是绝色女子,可一个清秀妩媚、一个美艳动人,完全是两种不同的感觉,却对男人而言都是梦寐以求的绝顶尤物。

想到这里,姬庆文又有些想要感谢明末这个吃人的封建社会了,因为在这个没有现代《婚姻法》的时代,只要你有钱、有权、有势力,想娶几个老婆、能娶几个老婆,就可以娶几个老婆。

“看老子我把周秀英也给娶进来!”姬庆文淌着口水下定了决心。

周秀英从侧后方看见了姬庆文半张脸上浮现出来的轻浮表情,忍不住提醒道:“姬大人,你不能不略微严肃一些,我手里这口匕首可不是吃素的!”

听了这话,姬庆文脑子里忽然萌生出了一个危险的念头,随即将这个念头加以施行。

只见他咬紧牙关,先是背向后靠了靠,感受了一下周秀英手中那口锐利无比的匕首的刀剑,随即双手提了两支早就打空了的火枪,大步向前往李岩和柳如是的方向走去。

李岩和柳如是见姬庆文就这样自说自话地往自己这边走,无不大惊失色,唯恐姬庆文身后那个叫周秀英的白莲教“妖女”对姬庆文有所不利,吓得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口,更何况是高声呼喊提醒了。

而那边的周秀英也一样惊讶异常——她跟着徐鸿儒走南闯北,打家劫舍的事情也做了不少,从没见过有哪个人质敢当着自己的面

,就这样大摇大摆地溜走的!

按理说,周秀英现在的身份是劫匪,面对这样敢于公然蔑视自己的存在,自顾自离开的人质,理所当然应该快步上前,将他重新劫持住或者干脆杀死了。

可偏偏这个在自己眼皮底下越走越远的姬庆文,曾经两次救过自己的性命,自己现在——事实上是打一开始——就不准备为难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姬庆文一步步向前头走去。

而姬庆文心底也不瓷实,知道以周秀英的武功,想要杀死自己只不过是一念之间的事情而已。因此姬庆文的步伐又虚又飘,好几次腿上没有力气,几乎被要被地上黄豆大小的石子给绊倒在地了!

就这样,短短一二十米的路,姬庆文几乎走了一盏茶的功夫,才将这段“漫漫长路”走完,终于走到了柳如是的身边。

柳如是见姬庆文走得跌跌撞撞,忙问道:“夫君,你没受伤吧?”

姬庆文看了柳如是这般极为关切的模样,又想到自己刚才就在她的面前同别的女人打情骂俏,猛然间不好意思起来,脸“唰”地一下胀得通红,回答道:“没,没,我没事,没事……”

李岩听了,一颗悬了老半天的心这才落了地,长舒一口气道:“好,好。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而那边指挥另一支兵马的李元胤见姬庆文已转危为安,便立即命令身后的火枪手们,举枪向周秀英瞄准,并高声大喊道:“那边的白莲教妖女,还不束手就擒?若敢轻举妄动,叫你尝尝火枪的厉害!”

姬庆文听了赶忙高声喊道:“不可,不可!秀英姑娘没有伤害我,你们也不能伤害秀英姑娘!还不快把枪口放下来!”

李元胤也不过是代为指挥而已,自然是要以姬庆文为马首是瞻的,便也只好听从姬庆文的命令,吩咐身后的兵士们将手中火枪的枪口垂下来。

周秀英见状,知道是必然是姬庆文下了命令要放自己一马的,心中倒也颇有几分感激,便从容收起手中匕首,向姬庆文拱了拱手,朗声说道:“山高水长,姬大人,今日事情已了,你我各自珍重,日后必有再会之日!”

“叫我姬公子……”姬庆文到这个时候,还不忘了提醒周秀英一句。

一旁的柳如是听了却觉奇怪,低声问道:“夫君,你是不是同这个白莲教妖女早就认识了?看她的品貌,也是位绝色女子,该不会夫君是对她……对她……”

柳如是虽然“出淤泥而不染”,可毕竟是在染缸里泡大的,男男女女之间这点腌臜事情,她懂的不少,一眼就看出了姬庆文同周秀英之间的暧昧之情。

姬庆文听了柳如是这欲言又止的问话,心中陡然升起一股由害臊、羞愧、难堪夹杂起来的复杂情绪,只能先撒个谎否认道:“不,不,没,没,没那回事……”

姬庆文正说着言不由衷的话,一旁的李岩却冷冷提醒道:“姬兄,眼下还不到放松的时候,你看那边又来人了!”说着,便伸手向李元胤那边一指。

姬庆文闻言一怔,赶紧抬头循着李岩手指的方向望去。

却见李元胤正带领着麾下七十个“明武军”将士迅速向自己这边靠拢,而在他们身后则远远跑来乌央乌央一大群人,密密麻麻将一条大路堵了个严严实实,一眼望去,竟目测不出究竟来了多少人!

再看过来的这些人,他们人数虽多,行动也还算一致,可身上穿着的衣服、手里操着的家伙却都是五花八门,显然不是朝廷官军,而同方才周秀英领来的那群人十分相像。

难道这伙人也是白莲教徒?

姬庆文尚未及思考,却听自己身侧也传来密密麻麻的脚步声,赶忙转头向一旁望去,却见道路另一头也冲杀过来同样的一群人,人数也是极多。

更可怕的是,就连道路旁边的秦淮河中,也从上游、下游撑过来无数条大小不一的木船,每艘船上都站着八九个船夫,手里抄着篙子、船桨,脸色极为严肃认真,不像是过来看热闹的。

这样一来,姬庆文所部两百“明武军”几乎是被这群来历不明的人,从左边、右边和前方三路包围住了!

若是放在从前,姬庆文不免会有些紧张。

可现在的姬庆文、现在的“明武军”却是经过京师一战,同大明朝最精锐的辽东铁骑并肩作战,对抗过更加精锐的满洲八旗精兵。

这天下最难打的仗也打过了,面对这些乌合之众,姬庆文自然没有多少害怕和恐慌。

见对面这群人手里都是些简单的工具和农具,最厉害的也不过是几把菜刀、几支粪叉,姬庆文仗着自己手下军士的装备远远超过对手,就不信光凭对面那些粗陋的所谓“兵器”,就能战胜自己手下这些九死一生的精兵。

于是姬庆文有恃无恐,命令麾下乡勇团练不避不退、原地列阵,倒要看看这些人马是个什么来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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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三三节 都是些亡命之徒

乱糟糟跑过来的这群人,看见姬庆文所部黑洞洞的枪口,却也异常识相,赶忙停下脚步,站在自认为安全的距离之上。

姬庆文见自己未发一弹,光凭气势就吓住了这群人,心中颇有几分得意,便带着轻蔑的眼神仔细观察起这一盘散沙起来。

只见他们乍一眼看上去虽然混乱不堪,列好的队伍也全然没有章法;可仔细一看,这群人却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地按照身上相似的打扮、手里所持相似的工具,各自站成一坨,又似乎是有些组织的。

姬庆文看到这样的场面,似乎同自己在后世里接触到的某些概念有吻合之处,却又想不起到底是什么概念……

正在他胡思乱想之际,从人群之中走出一个肩膀受了伤的老头子,清了清嗓子对姬庆文高声喊道:“姬大人,你已经被老朽率领的人马包围住了!老朽手下有一万多人,好汉不吃眼前亏,你还是赶紧投降吧!”

说话的正是天尊教主徐鸿儒,而他身后照例跟着徒弟许道清。

姬庆文想不通这徐鸿儒为何会去而复返,更想不通他又凭什么能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拉出这号称“一万多人”的队伍。

姬庆文略一迟疑,尚未回答,对面的周秀英却劝说起徐鸿儒来了:“爹爹,我已经没有危险了,我们先离开南京城这是非之地再说。”

周秀英虽然不是徐鸿儒亲生的,却自小被他当做女儿一样收养,因此平素里都用“爹爹”来称呼徐鸿儒。

对于周秀英的提议,徐鸿儒立即否决道:“不行,现在这么个大好的机会,我们可不能轻易放过……”

“爹爹,南京城里我们虽然经营得久了,教徒也收拢了不少,可爹爹一直说要毕其功于一役,现在还不到同朝廷大功干戈的时候。怎么现在又说是个大好的机会呢?”周秀英有些不理解。

徐鸿儒肩膀上受了枪伤,不过幸好只是皮肉伤,再加上他数十年习武打熬出的精壮身板,方才经过紧急医治已无大碍,然而伤口却依旧在一阵阵发疼。

因此徐鸿儒干瘦的脸上疼得抽搐了一下,又向周秀英解释道:“秀英,你还记得京师里挖出来的那十尊魏忠贤的塑像吗?我们辛辛苦苦运走了一尊,其余九尊都落在对面那姬庆文的手里。只要将他拿住,便那些金银财宝就是我们的了。有了钱,我们就能够招兵买马,轰轰烈烈同朝廷大干一场,

从此就能振兴圣教了!”

这个理由十分充分,寻常人等自然无法辩驳。更何况徐鸿儒当了几十年的白莲教主,又号称是明尊下凡,寻常教徒更加不敢忤逆他的决断。

可周秀英同徐鸿儒的关系却非比寻常,有胆子直抒胸臆道:“爹爹这句话,我不同意。成就大事,靠的是人心,而不是银子。”

徐鸿儒曾经对外宣称,要给周秀英招一名英雄为夫,并将白莲教教主的宝座让给这位英雄,可实际上一直以来都存着的念头,是想将白莲教的大业传给周秀英的。

因此,面对周秀英的诘问,徐鸿儒表现出了难得的耐心,说道:“人心?人心都是钱买的!有了钱,怎样的人心都买不着?秀英,姬庆文手下那些乡勇团练的厉害,你在京师里也是见识过的。他要是没钱,怎么能替朝廷训练起这样一群厉害的鹰犬?若是我们有了钱,便一样能够拉起一支战力极强的队伍,何愁大事不成?”

这几句话依旧不能将周秀英说服:“爹爹,能被你收买的人心,自然也能被别人收买。我们钱再多,还能有朝廷多么?女儿看只有衷心信奉明尊的虔诚教徒,才是真正可信、可靠的。而且女儿看姬大人拉起这么一支队伍,也不全靠钱多而已,应当自有其他过人之处。”

周秀英这几句话说得有理有据、上纲上线,居然反将徐鸿儒说得哑口无言。

若是放在旁人,胆敢在这么多人面前同堂堂白莲教主顶嘴,徐鸿儒早就给他点颜色看了,可周秀英从小跟着徐鸿儒,撒娇、发嗲、埋怨都是发自内心,徐鸿儒自然没有放在心上。

可那边的许道清却是初来乍到,只觉得周秀英这几句话明显是在夸奖和维护姬庆文,心中升起一股若有似无的嫉妒来,忍不住抢出半步,说道:“教主、圣女,我们是仓促起事,讲究一个‘快’字。不如由弟子带领精兵先冲杀过去,活捉姬庆文这小贼!”

“好!有胆识、有魄力!”徐鸿儒夸赞了几句,便立即同意了许道清的计划。

于是许道清点了身边四五百名精壮汉子,自己身先士卒,带领他们向姬庆文那边冲杀过去。

姬庆文距离许道清没有五十步的距离,将他的动向看了个一清二楚,见他带人冲杀过来,立即高声呼喊道:“嘿,姓许的?你做什么?不知道我火枪的厉害,不怕死吗?”

许道清方才亲眼目睹了一个

手无缚鸡之力的姬庆文,光凭手里两支手枪,就打伤了武功卓越的徐鸿儒——当然知道火枪的威力如何。。

然而他现在脑子正热,又想着距离姬庆文这五十步的路程,不过转眼之间就能走完,因此便也不去理睬姬庆文的警告和威胁,依旧埋着头向前攻击。

李元胤见状,立即提醒道:“姬大人,同白莲教的妖匪没有什么好客气的,快些下令攻击吧!”

姬庆文见前头来人气势汹汹、人多势众,已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便立即拉着柳如是退到人群后面,同时下令向对面开枪。

姬庆文麾下两百“明武军”将士令行禁止,听主将这样吩咐,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手中火枪的扳机,一排铅弹发射出去,当即扫倒了百十来号人,就连远在几十步开外没有上前攻击的敌人,也有被波及着挨了枪子的。

姬庆文满以为这么近的距离之内,必然能将领头的许道清给打死了,却不料此人功于心计,见对面正要准备发射火枪,便突然放慢了脚步,躲在众人身后,竟用他煽动起来的同伴做成盾牌,挡住了这犀利无比的一阵攻击。

虽然没有当场打死领头之人,这一阵齐射倒也造成了对手颇大的损失。

姬庆文满以为这一排火枪打过去,对面那群临时纠集起来的白莲教信徒,无论如何也会被自己打散、打崩了,却没料到这些人居然没有太多在意火枪的威力,除了受伤倒地不能起身的之外,其余人等依旧拿着铁锤、铁钎、铁镐等物,继续向前方快步冲来。

姬庆文大惊失色,心想:这些人是怎么回事?怎么战斗意志比起皇太极麾下的满洲八旗还要顽强?

后来他才知道,许道清率领的这几百人,原是紫金山下的石匠,平素里见惯了用火药开矿的场面、偶尔也见过滑坡落石之类惨烈的生产事故,又受了白莲教教义的蛊惑,因此火枪威力虽大,对他们心理上产生的压力却并不大,故而能够继续向前发动攻击。

然而姬庆文现在却不知道这样的情况,一时之间有些懵逼,还是李岩见机得快,立即提醒道:“姬兄,对面都是些亡命之徒,人数又多,看来只有先退到‘群玉院’楼里,方能同对手周旋。”

这话还真提醒了姬庆文。

于是他赶忙点了点头,下令在门外的一百四十名将士,全部退入“群玉院”那座四层小楼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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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三四节 明尊下凡,刀枪不入?

姬庆文所部“明武军”行动起来异常迅速,又有事先埋伏在“群玉院”中的同伴射击掩护,因此没费多大功夫,便已全军退入楼中。

“群玉院”中寻欢作乐的客人们早就跑了个精光,只留下“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的马湘兰带着一群浓妆艳抹的烟花女子蜷缩在中厅的角落里惊吓得不敢动弹。

姬庆文手下的这些军士作战经验丰富,一入楼内,便先将正门、后门用中厅里的桌椅板凳堵住,又站在墙内将火枪伸出窗口,只待姬庆文一声令下,便可以向对手射击。

那许道清倒也不是什么一勇之夫,见对手须臾之间已经掌握了有利地形,又有火器之利,光凭自己手底下这几个人,就算是拼光杀尽了,也未必能够突破对手的防线。

因此许道清大喝一声,第一个就往后退缩而去,他所率领的那些矿工便也跟着向后退去。

徐鸿儒见许道清就这样退了回来,虽然感到失望,却也有些理解,说道:“道清,姬庆文这小子现在手里有了兵马,就更难对付了,不知你有什么办法?”

许道清是半道才跟着徐鸿儒的,知道自己在这位白莲教主面前还没有多少分量,现在被出了这道难题,他自然是要努力解答出来的。

于是许道清低头冥思苦想了一阵,说道:“没法子了,教主,还请你作法施药,我领几百个胆子大的兄弟这就冲过去,不怕杀不进楼里去!”

徐鸿儒点点头,立即叫身边两个亲信人,就在泛着脂粉香气的秦淮河里打了一桶水,装神弄鬼地在这桶水的周围绕了好几圈,念念有词地不知道说了些什么话,忽然抬高了声音,大声喝道:“呔!神功已成!心诚的弟兄们快过来喝了这水,自然延年益寿,刀枪不入!”

话音刚落,便有两三百个白莲教信徒聚拢过来,极为虔诚地喝了一口桶子里的水,顿时感到身体里被注满了神奇的力量,仿佛身上真的有了白莲教明尊的神通一般。

许道清也过来喝了口水,高呼道:“兄弟们,跟我上!明尊下凡,刀枪不入!明尊下凡,刀枪不入!”

喝了水的白莲教徒便也跟着高喊起口号来:“明尊下凡,刀枪不入!明尊下凡,刀枪不入!”

这群人显然对白莲教“圣水”的魔力深信不疑,一边喊着口号、一边肆无忌惮地缓步向“群玉院”门口压了上来。

这种毫不

畏惧死的模样倒还真有一份难得的气势,唬得姬庆文麾下同悍勇无比的满洲八旗都交过手的“明武军”将士,都被唬得一愣一愣的,竟忘了开枪射击。

就连孔孟信徒的李岩都有些疑心,问道:“姬兄,你说这些人,是不是真的刀枪不入?”

“扯淡!”姬庆文好歹也是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对这种邪教的花招自然是不会相信的,当即否定道,“什么刀枪不入,纯粹放屁。我也不多说话,我们手下这么多火枪,打上几枪,不就知道了吗?”

不单是李岩,就连徐鸿儒身边的周秀英也低声问道:“爹爹,喝了你的圣水,真的可以刀枪不入么?”

徐鸿儒脸颊上的肌肉一抖,说道:“当然是假的。要是喝了水有用,又何费心思去练什么武功,去筹什么军饷?提着一壶水,直接冲进皇宫里,把皇帝杀了不就行了?”

周秀英没料到徐鸿儒说得这样不客气,眉头一皱,低声道:“那这些人不是去送死的吗?若是被他们发觉圣水没用,那可怎么办?”

周秀英话音未落,忽然听前头传来一阵密集的枪响声,随即而来的是白莲教徒痛苦的倒地呼喊之声。

那边姬庆文见状,兴奋而又得意地高呼:“都瞧见了吧,白莲教那些花招诡计,就连障眼法都谈不上,纯粹是欺骗愚夫蠢妇的骗术而已!”

他身旁的李岩也是十分高兴,奉承道:“还是姬兄见识高明,一眼就看出了门道。”

另一边的李元胤也道:“大人,既然如此,那我们可以趁此机会加紧进攻,可以将对面的那些白莲教匪一举歼灭!”

姬庆文却道:“对面人多势众,而且不知怎么的,他们似乎除了白莲教徐鸿儒之外,还别有组织,恐怕不能小觑。我们能在这里自保就已经十分不容易的了。”

却不料李元胤重重点了几下头,说道:“姬大人所料一点不错。我也曾在南京城里办过锦衣卫的差事,若是我所料不差的话,出了都依附于白莲教徐鸿儒之外,似乎还有矿帮、盐帮、漕帮、渔帮的势力在里头掺和。这些帮派根深蒂固,成员也很稳定,如果不能快刀斩乱麻,恐怕事情会越闹越大……”

听到这里,姬庆文这才意识到自己之前那个奇怪的念头到底是什么了——

原来姬庆文看了那些白莲教徒,从各自身上的穿着和手里的工具,便已分清楚了自己的

身份和职业。而以根据这种身份和职业的不同,他们各自组成了自己的阵营,这种行为,在古代可以称作各种“帮会”,可要是融入近代的理念,这些“帮会”岂不就是所谓的“行会”吗?

而且看这些人的身份,要么是手工业者、要么是矿工、要么是建筑工人,即便是从事食品生产的,多是拿着渔网的渔夫、操着菜刀的厨师,也已脱离了基本的农业生产。

因此可以断定,忽然聚集在姬庆文面前的这些白莲教徒,其实就是在南京城这座大城市里谋生的城市贫民。这些人就好似苍蝇、老鼠、麻雀一般,在南京城这处六朝烟粉之地毫不起眼,却一刻也少不了他们。

正如历史教科书里所说的,中国历史发展到了明末,终于产生所谓“资本主义萌芽”,出现了一批逐渐脱离土地生产的“资本家”和由这些人组成的“资产阶级”的原型。而又像马克思、恩格斯所预言的那样,“资产阶级”在诞生的同时,也创造了自己的掘墓人——“无产阶级劳动人民”!

出现在眼前的这群人,不就是所谓的“无产阶级”劳动者么?

而姬庆文自己穿越到明末之后,虽然或多或少利用了大明朝廷的垄断地位,可他赚钱的主要方式,还是组织丝绸生产、涉足海外贸易,实际上已是个不折不扣的“资本家”了!

当这两个念头组合起来,出现在姬庆文脑海之中的时候,给他带来的冲击,丝毫不逊色于一一在自己面前亮过相——崇祯帝、孙承宗、袁崇焕、魏忠贤、钱谦益、李自成、张献忠、皇太极、鳌拜等等——这些风云人物……

“莫非,眼前这些被白莲教荒诞不经的鬼话蛊惑的家伙,将来会成为自己的‘掘墓人’吗?”姬庆文满脑子思考的就是这个问题。

正在他胡思乱想之际,他身旁的李岩高声提醒道:“姬兄,姬兄!你在做什么呢?白莲教那些蠢人,已都被我们打退了!”

姬庆文仿佛从梦中惊醒一般,抬眼往外头看去,果然瞧见方才还气势汹汹、信心满满的白莲教信徒们,在火枪的无情打击下,早被打了个七零八落,正拖着受了伤的同伴往后撤退。

姬庆文见状,不免松了口气,说道:“还好……还好……”

李岩却蹙眉道:“姬兄,现在还没到庆幸的时候!兄弟们出来得仓促,带的子弹和火药不多,现在已经打没了一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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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三五节 近身肉搏 杀作一团

姬庆文听到这个消息,心中不由得一慌。

倒不是他麾下的“明武军”只会用火枪这一种作战方式,而是子弹、火药打光之后,便只能同对手短兵相接,而白莲教里还不知有多少武林高手,真刀真枪地交手,风险便会大大增加。

“群玉院”内的姬庆文,一直在寻找能够远程狙杀徐鸿儒的机会,然而这个老奸巨猾的白莲教主,懂得火枪的厉害,因此无论是装神弄鬼、还是发号施令,都始终躲藏在人群之后让姬庆文麾下几个射术精湛的神射手,始终寻找不到瞄准的机会。

既然没有办法取敌首级,自然就只能同对手硬拼。

于是姬庆文勉强定住心神,说道:“没关系,子弹、火药毕竟还有一半,没到弹尽粮绝的时候。不过还是要想好脱身之策。我看我们现在并不是在荒郊野外,而是在南京城内,徐鸿儒他们闹出那么大的动静来,熊明遇他们总该听见消息了,应该快要杀回来了吧?而且那些白莲教徒再怎么蛮不畏死,也不是正经官军的对手,只要南京守军杀到,就必然能够脱险而出。”

李岩点头道:“没错,熊明遇他们应该还没有走远,要说早就应该到了。或许是他们看见对手人多势众,正在召集军队,因此才晚了也说不定。”

李岩顿了顿又道:“熊明遇他们不来也不打紧。姬兄,我过来接应你的时候,已经派了小多子出城去通知黄得功、孟洪两人,要他们立即带领我军主力进城接应。我们只要再坚持一下,等他们过来同我们汇合,那就更加不用忌惮徐鸿儒了!”

“还是李兄办事周到。”姬庆文先赞了一句,却又说道,“就怕守城的杨展这人不通情理,死掐着不让黄得功他们进城,那可就麻烦了。”

李岩一脸严肃认真的神情,说道:“或许姬兄这是多虑了。我看黄得功远非一个莽夫,而杨展也未必就那么固执。遇到大事,这两人还是懂得分寸的……”

姬庆文听了点点头,说道:“那就好,现在形势还在我们控制范围之内,只要再坚持一下,待大军到达,必然能够克敌制胜。”

他故意将这几句话,说得十分大声,就是要激励一下在“群玉院”内作战的兄弟们的士气,稳定一下人心。

而姬庆文这次带进南京城的“明武军”将士,都是他优中选优挑选出来的,大多经过京师城下同满洲八旗的那一场血战。而今日在南京城里现在的战斗,虽然是以寡敌众,战

斗烈度却并不强,因此他们并未将白莲教徒放在眼里,心态还是十分稳定从容。

却说对面白莲教那边却是人心浮动。

那些白莲教徒原本以为自己喝了徐鸿儒施过法的“神水”,必然能够刀枪不入,可以顶着官军的火枪强冲过去。可没想到这“神水”没有起到丝毫作用,该被火枪打死打伤的、依旧被火枪打死打伤了——而那些没有受伤的,也只不过是运气好了些,没有被击中而已。

因此这些人早没了转眼之前的那股锐气,而是垂头丧气地退了回来,嘴上虽未明说,眼神之中却充满了对徐鸿儒的怀疑。

徐鸿儒虽然受了伤,却依旧挺身伫立,一副仙风道骨、参透一切的模样和神态,淡淡说道:“你们都是新入教的弟子,神功未到、心意不诚,所以本尊的圣水给你们喝了,才会如同泥牛入海。”

他话锋一转,不给手下信徒独立思考的能力,却又说道:“看来没有法子了,只有先将眼前的小贼先拿住,本尊才能从容传你们神功妙招。”

说着徐鸿儒开始指指点点地部署起来。

白莲教徒人多势众,正应了“人多力量大”的俗语,不过片刻功夫,便由以营建维修房屋为生的教徒,按照徐鸿儒这位“教主大人”的吩咐,将周围几百间房间的门板卸了下来,做成木盾牌。

又派人穿着用水打湿了的几层棉袍,举着、扛着木头盾牌,向“群玉院”门口杀去。木门连同湿衣服,有上百斤重,寻常白莲教徒穿着重衣、搬着木门,根本没法行动自如,只有素来身强体壮的搬运工,才能迈着沉重的步伐,勉强上前。

姬庆文见对手又冲了上来,手上还有了盾牌,禁不住有些慌张,赶忙号令麾下将士向白莲教徒放枪齐射。

“明武军”将士装备的燧发枪异常精锐,发射出的子弹威力也大,将白莲教徒手中举着的木门击穿,穿过木门的子弹威力大大减弱,又打在浸湿了的棉衣之上,终于失去了杀伤力,没法再洞穿人体,却如一只只沉重的拳头,重重打在白莲教徒身上。

这些搬运工虽然一个个都在平日的劳动力,将筋骨打熬得异常结实强壮,可收到子弹的冲击,依旧不免脚下踉跄,摔倒在了地上,再也爬不起身来。

饶是如此,白莲教徒这样一阵有些愚笨的冲击,终于将离开“群玉院”的距离缩短到不过二三十步了!

徐鸿儒见状,大手一挥,道:“走!给我冲

上去!”

许道清听了,再次点起白莲教中几百个凶悍之徒,便要往“群玉院”中冲杀而去。

却听那边周秀英劝道:“爹爹,看来姬庆文真的不是好对付的,我们那么许多人,攻击了那么多次,都没有丝毫进展,再多打几次也都是一样,徒然损耗了这么些虔诚的信徒,有些得不偿失了啊!”

徐鸿儒冷冷看了周秀英一眼,并没有反驳她、也没有理睬她。

倒是许道清有意在周秀英面前表现一番,拍着胸脯说道:“教主、圣女,你们放心好了。这次,我一定能冲进楼去,将姬庆文此贼拿住!”

说着,他便一改常态,一马当先冲了过去。

被他召集起来的那些白莲教徒见状,便也跟着冲了过去。

方才那些搬运工的牺牲果然是有价值的,许道清在他们的掩护下,终于领着三百多人冲到了“群玉院”门口。

他见大门口尽堵着些桌椅板凳,便命众人将这些物件全都搬开,又复身先士卒杀入门中。

因方才许道清等人都站在房门口,因此进入了姬庆文所部射击的死角处,被攻破楼门只是时间问题。故而姬庆文已下令守备在门口左右的军士放下火枪、挺起盾牌、抽出倭刀,准备同冲进来的对手们短兵相接。

“明武军”将士平日里严格的训练,在你死我活的战斗中终于再次发挥出作用来了——只见他们武艺既高、兵刃又利、还占着地形上的优势,不一刻便已将勉强冲进来的对手杀了个七零八落。

徐鸿儒见对面的攻击虽然起到了作用,却又受到了阻碍,觉得这样的大好机会是万万不能错失的。

于是他决心已定,立即招呼起上千人马,向“群玉院”门口正面攻击;他又选了四五百个建筑工人,从左右两侧迂回过去,发挥其擅长攀登的长处,想要从二楼、三楼的阳台上攀爬过进去,来他个里应外合;又点了秦淮河上的船夫,摇着屁股底下的小木船,将四周的水路全部堵住。

周秀英还欠着姬庆文的人情,只觉得徐鸿儒这样的部署有些太过不留情面,然而她自己本身也是白莲教的“圣女”,自然提不出什么反对意见,只能借口要护住徐鸿儒的安全,并没有亲自领军上阵。

而此刻“群玉院”内已经杀成一团。

姬庆文麾下“明武军”将士早已来不及装弹射击,而是全部都取出盾牌倭刀,开始同白莲教徒们展开近身肉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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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三六节 中心开花

“明武军”以戚继光老将军的兵法练兵,小规模的步兵近战,乃是其克敌制胜的法宝,当初就是凭借着这一手绝活,将肆虐东南沿海的倭寇杀了个片甲不留,这才闯出了自己的名号。

因此面对人数在自己几倍以上的白莲教徒,“明武军”将士没有丝毫慌乱,拿出在狭窄空间里应对敌人围攻的套路来,三五个人、十来个人,自然而然地组成短小精悍的小阵型,互相照应着同涌上来的对手们交锋作战,并同时将姬庆文、李岩、李元胤、柳如是等人护在核心,不让敌军接近半步。

而这些或大或小、灵活机动的小阵型,便是传说当中的“鸳鸯阵”。

“群玉院”虽说也是一座规模颇大的妓院。

而这所谓的“规模大”,不过是能多容纳几个富豪骚客寻花问柳而已,却远不够大军往来厮杀的。

因此白莲教徒人数虽多,也确实是从四面八方围杀过来,可他们人数虽然十倍、百倍于姬庆文,却没办法在狭窄的中厅里将兵力施展开来,因此并没有将人数优势真正转化为胜势。

而这些白莲教徒们毕竟原本都是些城市平民,虽然受到邪教教义的蛊惑,又有许道清的催促督战,但经过了小半个时辰的浴血厮杀,终于知道了面前的官军的厉害,锐气大减,渐渐放慢了攻击的势头。

而姬庆文这边,目前虽仅以少部分兵力就占了上风,可对手兵力在客观上就是比自己多,因此也不敢掉以轻心,乘着对手的攻势渐渐转弱的机会,有组织地向“群玉院”门口退去,想要寻找机会突围而去。

正在这样略显焦灼的时候,情形忽然发生了重大的变化。

原来负责指挥南京城守卫的“三巨头”——南京兵部尚书熊明遇、南京守备太监韩赞周、南京守备提督勋贵刘孔昭——率领六千南京守军,终于赶了过来。

原来这这几人未必精于用兵,却也多少知道一些战场上的常识,并没有全军撤走,而是留下了几个耳目在这里探听消息。

当他们听到白莲教主徐鸿儒重新领军折回的时候,无不欣喜若狂,心想:这个徐鸿儒七十岁的人了,这么多年的岁数都活到了狗身上了,好不容易逃了出去,却又回来送死——总不见得是活够了,想早点上西天?

可他们听说徐鸿儒并不是单枪匹马回来的,而是纠集了一万多白莲教徒的时候,却又顿时

惊呆住了。

要知道,南京城是大明龙兴之地,朱元璋就是以此处为根本坐上大明朝龙椅的,南京也被称为应天府,同京师的顺天府遥相呼应,是大明朝在南方的统治核心。也正因为此南京虽然关防得没有北京那样严密,却也不太可能出现上万乱民入侵的情况,即便发生了这样的情况,那南京城门官也应该立即上报敌情,而不应该是这样一幅沉默的样子。

故而这三位南京城里数得上号的大人,听到这样的消息都是将信将疑,十分怀疑是前头的探子谎报军情,便又派了几个人过去,一定要将情况彻底查明。

后来过去的那几个探子要机灵一些,探听出来的情报也要详细一些,回报说:这些白莲教的乱民口中所说的都是南京本地口音,因此推测这些人乃是白莲教在南京城里发展起来的信徒,本来就在城墙里面,当然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并不用通过南京城墙。而且他们数量众多,对南京的地形、街道、房屋都十分熟悉,在城里作乱自然也就更加难以收拾。

听到这样的消息,三位大人无不紧张起来,又想到对手人多势众,仅凭刚才聚拢过来的两千多人——即便再加上沈良佐从京师带来的人马——是不足以平息如此严重的白莲教叛乱的。

因此这三个大人商量了一下,应该让三人中的一个领军先走一步去救援围困之中的姬庆文,另外两人在原地集合其余队伍,随后过来支援接应。

这法子固然不错,可这三人都想在原地等候援军,没人愿意带领少数人马,去同上万白莲教匪作战——更何况作战的目的是要解救姬庆文这个不讨人喜欢的苏州织造提督了。

就这样一顿扯皮之后,直到姬庆文所部顶住了徐鸿儒的三次进攻,这三位大人才凑满了六千人,连同沈良佐所部两千人,一共八千人分成两路,一齐杀到了“群玉院”外边。

“群玉院”所在的秦淮河、夫子庙旁边,原是南京城最为繁华的所在,往来之人络绎不绝,从没见过见过这样的场面,居然忘了现在这里是朝廷围剿邪教作乱的现场,虽然让开大路让众军同行,却将道路两侧的酒楼、饭馆做了个满满当当,纷纷从阳台、窗户里探出头来向外边观看。

只见朝廷八千多人一拥而上,不讲战术、不讲指挥,觉得仅凭朝廷官军的名声,便能将对面这群白莲教的乌合之众吓得作鸟兽散。

可白莲教徒虽然只是些城市平民,初次同那么多朝廷官军对阵不免有些紧张,却丝毫没有被唬住,依旧捏着手中粗陋的工具作为兵器,站在原地等候着即将过来的厮杀。

眼看两方人马就要杀成一片,却见白莲教阵营之中突然跃出一名红衣女子,直接杀入官军阵中,手持两口匕首,上下腾跃、左右翻飞,将官军杀了个落花流水。

两边楼上的看客们,见这女子身手固然是异常犀利了,难得的是她的身段也是极为好看,仿佛在楼下做的不是杀人的勾当,而是在跳着一段美得慑人心魄的舞蹈。

此人便是白莲教的圣女周秀英。

其实白莲教早就打算以魏忠贤的遗产为本钱,在南京城里招兵买马、收拢信徒,准备待时机成熟之后,便在城中发起暴动,将南京城一举拿下,然后以南京为中心继续扩大地盘,再造成同朝廷划江而治的事实,最后纠合东南之力,一举取得天下。

这样的行动方针,是徐鸿儒前半生屡次在农村发动白莲教叛乱,都被朝廷轻易扑杀之后才想出的新办法。

其实徐鸿儒自己并不知道,他这样的打算,也正顺应了明末商品经济发展迅速,城市已慢慢成为各方面势力汇聚的节点这一历史进程。

虽然徐鸿儒是早有准备,可现在却并不是他原定的挑旗造反的时间——别的不说,就光他现在发动起来的这些白莲教徒们,虽然人数也不算少了,手里却没有一样像样的兵器,又怎能同正经的朝廷官军对抗呢?

因此,徐鸿儒原本只打算集中兵力拿下姬庆文之后,便将众人遣散的,没料到姬庆文居然是根硬骨头,区区二百来人的护卫,打了有差不多一个上午,都没能打下来,反而终于引起了南京守军的注意,开始集结兵力全力清缴自己。

一想到这里,徐鸿儒不免有些气馁,对身边的周秀英道:“秀英,看来我们的计划,又被姬庆文这小子给搅黄了。没法子,不如乘着现在形势大乱,我们带了亲信、取了财宝,先逃脱出去,不愁今后没有东山再起之时。”

此刻周秀英却表现出了不同于其他女流之辈的高远见识,说道:“爹爹,我看朝廷兵马也没有什么好怕的。不如由我先领我手下的‘娘子军’杀上一杀,若是能够挫敌锐气,爹爹领大军掩杀过来,自然能够一举成功。若是打不动官军,我们再商议下一步的对策不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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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三七节 官军战斗力也太差了吧!

徐鸿儒知道自己这个“女儿”的脾气,她虽然平素十分温柔好说话,可一旦下定的决心,却是旁人难以动摇的。

于是他便招来周秀英身边两个也颇有一些武功的丫鬟——苏柳和齐芸——要她们紧密护住圣女,这才同意了周秀英的计划。

周秀英口中的“娘子军”原是从南京城里特意挑选出来的女信徒,她们原来为了谋生,从事的大多是同男子一样的工作,性格更比寻常男子更加泼辣顽强,组成军队之后战斗力自然惊人。

周秀英带着这样一群“母老虎”吆喝着走到阵前,却见对面杀来的官军阵型松散、衣着破烂、面有菜色,仿佛一群有组织的乞丐——同姬庆文麾下那精锐的“明武军”完全不能相提并论。

因此这一个照面,周秀英心里便有了底,又见对手阵中没有弓箭火枪之类的远程兵器,便一咬牙,索性身先士卒,第一个杀入阵中。

苏柳、齐芸两个丫鬟见了,也跟着抽出短刀、匕首,杀了进去。

大明朝南方素来太平,自嘉靖年间倭寇之乱平息之后,再也没有遇到过什么大动干戈之事。因此南京守军自然也就无事可做,就连训练也往往是走个过场,又何况是真刀真枪地同敌军交锋了。

南京城中几个军事主官都不是瞎子、聋子,当然知道其中的弊端,可一来他们都是流官,没几年就调任走了;二来自己被派到南京来任职,相当于被贬官“发配”,自然也就没有了整顿军务的信心和决心;三来南京物价昂贵、守军军饷又往往不足,军士们总要寻个营生养活家小,必然也就没有多少时间和精力搞什么军事训练了。

因此久而久之,南京守军和南京六部衙门一样,变成了老兵油子养老送终、新兵蛋 子混吃混喝的好去处。

虽然大明朝除了北方边界的辽东、宁夏、宣府等几处兵马略能看的过眼一些,其余各地卫所兵士的战斗力,也都同南京守军半斤八两。

只不过是今天南京守军倒了霉,遇到了白莲教徐鸿儒这么个难对付的对手——谁叫应该由他们来守护的南京城是天下最繁华的所在呢?

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说的就是这么个道理。

只见三个女子杀入队伍之中,手里各持两口尖锐无比的匕首,上下翻飞得就好像在人群里扔了个正在旋转的电风扇,让人见了无不闪身躲避——原本就十分松散的队形,经过这样一闹,变得更加凌乱。

周秀英在传教时候,多会帮助教

中姐妹做些事情,因此颇得她麾下那些“娘子军”妇女的人心,她们见“圣女”以身犯险杀人敌阵,便也跟着冲了进去。

这些“娘子军”本就是分彪悍,打起仗来更比男子更加不要命,拽头发、抓眼睛、咬手腕,各种下三滥不要命的招式使出来,还真是让人防不胜防。

经过这样一通冲击,南京守军显然是吃了大亏,原本自以为将会十分轻松顺利的战斗,竟在一开始就受到了极为严重的阻碍。

率领军队负责前线指挥的一名旗总见状,顿时变得怒不可遏,立即叫骂起来,想要将队伍重新整顿好。

可他这么一叫,却引来了周秀英的主意。

只见她施展出轻灵无比的步伐,从几名官军的刀枪缝隙之中穿越过去,揉身杀到那名军官的身边,抬手一扬,便在他颈间动脉上划了一刀,鲜血顿时澎涌而出,这名倒霉的旗总便也死于非命。

另一名千总服色的军官见状,高呼道:“好个邪教妖女,竟敢杀害朝廷命官,赶来与我一战否?”

这名军官显然是对他自己的武艺太过自信了一些,他话音未落,周秀英便已经跳到了此人的面前,手起刀落便将他也给杀死了。

南京守军见转眼之间,就折损了两名军官,无不吓得胆战心惊,再无人敢出口乱喊。这样一来,被周秀英打乱了的官军阵型,终于再也没有办法被重新整顿起来了。

周秀英面对弱鸡一般的对手,手中双刀一面运转如飞,一面还有闲暇抬头观察面前的情形。

她见官军如此不堪一击,信心更足,立即高声招呼麾下“娘子军”,奋力向前冲杀。而在“娘子军”身后的其他白莲教徒们,见女流之辈尚且不惜命,更是士气大振,也跟着冲了上去。

此消彼长,白莲教徒用兵作战虽然没有什么章法,却只用了一个回合,便将外强中干的南京守军,打了个“兵败如山倒”。

后头的徐鸿儒没料到官军竟如此不堪一击,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不提前发难,在南京城里组织暴动,如果顺利的话,说不定自己现在已经坐稳了应天府了!

于是徐鸿儒便亲率剩余的教徒,向另一个方向过来围剿自己的朝廷官军发动了冲锋。

徐鸿儒冲锋的方向上,除了临时集合起来的南京守军之外,还有沈良佐从北方带过来的京师营两千人马。这两千人马虽然比不上精锐的满洲八旗,可比起刀枪入库、马放南山的南京守军还是要强上不少的。



在白莲教主徐鸿儒亲自率领的白莲教徒的攻击之下,却也只是略加阻挡,便败下阵来。

徐鸿儒见到自己的攻势这样顺利,信心前所未有地膨胀起来,心中顿时有了新的打算:何不趁此机会,先一鼓作气活捉姬庆文,再将整个南京城捏在手里?

于是徐鸿儒想着南京守军这样不堪一击,先将他们暂时放在一边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便立即下令收拢军队,要继续攻打“群玉院”这弹丸之地,一定要将姬庆文拿下!

周秀英听了徐鸿儒的命令,又过来劝道:“爹爹,眼下形势正好,正是乘胜追击的时候,为何又要转过来对付姬庆文呢?”

她倒不是对姬庆文有什么好感而想要救他,只是觉得只要拿下了整座南京城,那困守“群玉院”一隅的姬庆文也将成为沧海孤岛——别说是打了,就是饿也能把他们给饿死。

然而徐鸿儒却是别有打算——他在姬庆文身边吃了那么多次亏,眼看这如今已形成了绝对优势,岂能轻易放过这个能够亲手报仇的机会?

于是他想了个不是理由的理由:“南京是一座大城,就是打下来了,安民、收编、维持,也得花上好大一笔钱。不抓住姬庆文这小子,不从他身上拿钱出来,我们打下南京也是白搭!”

他这道理似是而非,却也将周秀英给说服了。

于是,白莲教的徐教主重又抖擞起精神来,指挥大军向前方的“群玉院”围攻过去。

他现在固然是志得意满,却不料自己这略带任性的决定,会直接导致今日的作战行动功败垂成!

却说姬庆文率领的“明武军”,正同白莲教许道清率领的白莲教徒,在“群玉院”这屁股大小的地方斗得正酣。

虽然白莲教徒人多势众,又将姬庆文所部团团围住,可姬庆文手下两百“明武军”的战斗力却是远胜于对手。凭借着操练得精熟的“鸳鸯阵”,他们面对对手的围攻,颇有一种“敌军围困万千重,我自岿然不动”的从容态势。

许道清这边虽然还在想尽办法同姬庆文拼命,可他手下那些教徒却都不是傻瓜,看着对面齐整的队形、坚固的盾牌、明晃晃的倭刀,他们无不心灰气馁,没一个敢上去送死的。

就在这个时候,许道清又听说了一个坏消息:南京守军已然过来增援,现在的情况变成了白莲教众被官军反包围了。

许道清大惊,看现在的形势,自己绝对没有可能在短时间内吃掉姬庆文这两百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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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三八节 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

于是许道清便用“好汉不吃眼前亏”这句俗语迅速说服了自己,呼喊一声,自己第一个从“群玉院”的房门里离开了,而那些白莲教徒见状,便也跟着撤了出去。

姬庆文专注于面前的厮杀,并不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情况,可许道清迅速撤走却是他梦寐以求的,不由得松了口气,命令麾下将士原地休息,又让李元胤带着几个机灵的兄弟出去探查一下情况。

这时,躲藏在一间小客房内的马湘兰见中厅里的人走了大半,也终于鼓起勇气探出头来,失魂落魄地说道:“姬大人,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太平盛世,竟弄出那么多乱民来了……”

姬庆文摸了摸瘪下去了许久的肚子,对马湘兰说道:“老鸨子舌头长的毛病该改改了,瞎打听这种事情,对你没啥好处。你有空快去看看厨房里有些什么吃的,赶紧搬过来给我们填饱肚子才是真的。”

马湘兰只想安心赚点钱花,今天在自己开的“群玉院”里搞出那么大的纠纷,砸坏了那么多的桌椅板凳,已经让她十分肉疼了,他姬庆文居然还敢提出来问自己讨吃的……

这让马湘兰打心眼里不高兴,可又是敢怒不敢言,只得派了几个胆大的龟公、妓 女跑去后厨端了些馒头糕点过来。

姬庆文麾下的“明武军”虽然训练有素,却也都是肉体凡胎,打了大半天的仗,早已是饥肠辘辘,饿得前胸贴后背了。他们见端上来那么许多吃食,便抓紧时间风卷残云一般将食物一扫而空。

这时外出探查情况的李元胤也赶了回来,一边抄起一只专门为他留着的馒头张嘴就啃,一边说道:“姬大人,南京守军赶来支援了,大概有七八千人吧,徐鸿儒主力全部对付他们去了,所以这边的白莲教匪自然也就退散了。”

“哦?”姬庆文眼前一亮,十分难得地称赞道,“没想到熊明遇他们还有靠谱的时候,来得也算及时了。”

一旁的李岩建议道:“不如乘此机会,一举突围出去。困守‘群玉院’这么个破地方,总不是长久之计。”

李岩的建议姬庆文举三只手赞成,却又说道:“可惜外边白莲教的人仍旧比我们多多了,况且进攻和防守不是一回事,我们这些人怕是不够突围的。唉!可惜黄得功这厮不在,否则单凭他一条铁棍,就能杀出一条血路去。”

李岩却道:“死了张屠户,我们也不吃带毛的猪。有黄得功在固然省事,可戚家军军法

一样厉害,我看只要指挥得当、三军用命一样可以冲得出去。”

这一点,姬庆文并不怀疑,可他却舍不得自己辛辛苦苦招募起来的这两百“明武军”将士在同白莲教徒的交锋中给折损掉了,因此好好地犹豫了一番,这才下了决心,说道:“好,那我们就用戚继光老将军的鸳鸯阵阵法,看看外头那些白莲教徒,有没有当年的倭寇那么厉害!”

然而他这么一犹豫,却失去了自行突围而去的大好机会,只见姬庆文刚刚列好了突围阵型,刚要下令兄弟们这就杀出“群玉院”,然而他们尚未迈出大门,却见刚刚退走了的白莲教徒又涌了上来,气焰比刚才退走时候更加嚣张跋,而看他们的脸色,个个挂着笑容,仿佛刚刚得了胜仗。

确实是打了胜仗了。

原来是徐鸿儒杀败了南京守军,前面没有了敌军的压力,自然有了余地可以返回来对付姬庆文了。

只见白莲教徒们携了胜势、士气大振,原本怎么退出去的兵马、又怎么杀了进来,也不再如方才那样逡巡着不敢同对手交锋,而是将姬庆文所部挤压在中厅的角落里头,不断地轮流发起冲击。

这样的攻击虽然还暂时起不到什么作用,却也让“明武军”极为难受,半点休息时间也挤不出来,将士们的精力伴随着战斗力,便在这种不讲理得仿佛狗皮膏药一般的进攻之中渐渐被消磨掉了。

而白莲教徒仗着自己人多势众,见一时还拿不下对手,别出心裁地派出了几百个以拆房子、卖砖块为生的教徒,爬上“群玉院”的顶楼,将楼上的瓦片、砖块、木梁一样样给卸了下来,递到同伴手里,就往姬庆文所部头上砸去。

姬庆文等人无奈,只能举起盾牌,将这些威力不小的杂物给格挡开来,却没法攻击到爬到自己脑袋上的敌军。

这仗是越打越没劲了,从来都只有“明武军”远远放枪,叫对手不够到、摸不着的道理,却是头一回遇到这种自己攻击不到的、令人恶心无比的敌军。

这让姬庆文有一种陷入了“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的绝望感。

照理说,只要向头顶发射火枪,便能将这些“梁上君子”给打下来,可姬庆文所部正面对着敌军巨大的正面压力,哪有闲暇给火枪装填火药、弹丸?

只有姬庆文凭借着手里两支轻便手枪,由柳如是帮着装填子弹,还能不时打上一发、两发,也给楼上那些扔砖头的一些牵制。

就这样支持了有一刻钟时候,白莲教徒的人数优势越来越明显,“明武军”支撑起来也是越来越吃力。

就连坐镇指挥的姬庆文,肩膀上也挨了从天而降的一块瓦片,疼得他龇牙咧嘴,忍不住咒骂道:“黄得功这厮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还没有赶来支援?难不成在南京城里迷路了?”

骂完了黄得功,姬庆文又骂起熊明遇来:“都说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这熊明遇自己就姓熊,带出来的兵自然一个赛过一个的熊。既然过来支援了,怎么老半天都没打进来,反而让白莲教的气势越来越嚣张?”

他还不知道此时此刻,南京守军早已被白莲教徐鸿儒、周秀英联手击退了,自顾尚且不暇,又哪有余力来解救姬庆文呢?

正在这渐渐陷入绝境之时,从东南方突然杀来一票人马,极速往“群玉院”方向靠近。

这票人马虽然人数不多,只有八百人而已,然而战斗力却异常惊人,战法也是极为纯熟。

只见他们由一名虎背熊腰、凶神恶煞般的大汉领军,身后跟着一二百个精壮五十,也不管前头人多人少,一门心思地往前猛冲猛打。

而这一二百人的队伍身后,又有五六百支火枪的支援,偏偏这些火枪威力极大、打得又准,专往白莲教徒身上招呼,却没伤到半个自己的同伴。

这才是一支精锐的军队应该有的样子。

在这种犀利的攻击之下,白莲教徒们终于显露出自己是被荒诞不经的邪教教义临时纠合起来的乌合之众的属性,丝毫没有还手之力,节节向后退却而去。

正沉浸在击退南京守军的巨大成就感中的徐鸿儒也感受到了战场上的变化,便赶忙命令周秀英带领麾下“娘子军”过去瞧瞧。

周秀英奉命前去,一看是黄得功领军前来攻击,顿时惊讶得花容失色。

原来她曾经在阜城驿站之中同黄得功交手过一次,当时虽然也不算落了下风,却对这个莽汉子毫无章法却又如暴雨闪电一般的攻击打得没有办法,至今想不出战而胜之的办法。而现在黄得功并非单枪匹马而来,而是带领了无数精锐将士,就更加难以对付了。

可现在已到了千钧一发之时,这个黄得功的进攻是不能不立即阻止的,于是周秀英硬着头皮,便冲到黄得功面前,先避开他手中铁棍的一阵横扫,便大声呵斥道:“嘿,匹夫,认得姑奶奶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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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三九节 有本事你过来啊

用“匹夫”两个字来形容黄得功是再合适也不过了。

他原本就是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人物——至少现在是这样的——根本早就将在阜城驿站同周秀英交过手的经历忘了个一干二净。

因此黄得功听到周秀英的叫骂,只当是战场上寻常杂兵的挑战之声,丝毫没有放在心上,继续执着于眼前的厮杀。

周秀英好歹也是白莲教中说一不二的人物,又从小受到徐鸿儒的溺爱,现在被人忽视了,脸上立即有些挂不住,二话不说便揉身杀了上去。

黄得功现在已然杀红了眼,根本分不清是谁在同自己搏斗,知知道突然杀到眼前的这个人武功甚高,同旁人大相径庭,乃是自己杀到那个叫什么“群玉院”的妓院里面、救出恩主姬庆文的一大障碍。

于是黄得功使出生平十成十的力量,将手里那根沉重的黑铁棍子舞得飞快,毫不留情地朝周秀英身上打去。

周秀英见他来势极凶,意识到若是强行同这个莽汉子对打,万一一招不慎,挨了这条铁棍的打,轻则骨断筋折,重则小命不保。

因此周秀英见黄得功冲了上来,便赶忙向后跃了一步,躲开了黄得功的攻击,全神贯注地观察着黄得功的招式。

黄得功原本只是天生神力,用一股子蛮劲来克敌制胜,后来又从“戚家军”的后人陈文昭那里,学来了俞大猷的击剑之术。

俞大猷的剑术从两军作战的实际需求出发,讲究招式直来直往、朴实无华,一个人使用出来威力固然不小,若是排成军阵,才能发挥其全部的作用。

故而黄得功的功夫虽然勇猛刚烈,可招式却是老实得很,没有什么花俏之处,在周秀英眼中破绽颇多,似乎极有可乘之机。

于是周秀英深吸一口气,猫腰纵身一跃,夺过他手中铁棍的攻击,伸腿便往黄得功下三路横扫过去。黄得功全力挥舞手中铁棍,重心太高而下盘并不稳定,被周秀英横腿一扫,虽然受伤不重,却立即失去了平衡,仰面就向后倒去。

幸好黄得功力气极大,从大脚趾、到脚后跟、到脚踝、到膝盖、到屁股一齐用力,终于勉强站稳身子,避免了一屁股坐在地上的狼狈局面。

周秀英见黄得功这么向后一仰,露出的破绽几乎可以摆进去八仙桌,旋即心中大喜,正要上前取了黄得功的性命,却忽然瞥见黄得功身后二三十支火枪正在朝向

自己瞄准。

以周秀英的眼神之精明、身法之迅捷,她自信通过观察枪口的方向,可以避开一支、两支火枪的攻击,可这么多火枪若是齐射过来,相当于在自己面前扔出一张疏而不漏的铁网,是绝对躲避不过的。

因此周秀英见势不妙,立即改换招式,放弃了攻击,而是向侧后方一跃,躲到路边一颗合抱粗细的大柳树后面,这才躲过了劈头盖脸射击而来的子弹——可她身旁的几个白莲教女信徒就没有那么幸运了,顿时被打成了马蜂窝。

周秀英究竟是个女人,见到这样的场面,惊魂未定地意识到:自己的武功再怎么高强,一个打一个、或者打三五个人或许还能占些上风,可若是要面对训练有素、组织有序的正规部队,就如同飞蛾扑火一般。

想明白了这点,周秀英便再也不敢冒险,老老实实领着一众信徒边打边退,慢慢退到徐鸿儒的身边,说道:“爹爹,对面是姬庆文的队伍,着实厉害,我斗不过他们!”

“又是姬庆文,这小贼为何总是同本尊作对!”徐鸿儒听了这话,忍不住咒骂了句。

然而骂归骂,骂得再凶、再狠,也改变不了战场上白莲教徒被“明武军”主力压着打的现实。

并且现在这个战场,乃是一条一面靠墙、一面临水的街道,白莲教众虽然人多,却无法在正面展开,反倒是“明武军”因有火枪掩护,形成了多层次的立体攻势,使眼前的优势愈来愈明显、愈来愈不可动摇。

就这样又打了一阵,徐鸿儒终于搞清楚了现在的情况:好比是这样的狭窄战场,若是事先构筑掩体工事,那攻击方的兵力无法铺开,便是易守难攻的地形;若是没有准备掩体工事,便只能用自家兄弟的血肉来抵挡对方的火器,便成了易攻难守的局面。

按照正常的用兵逻辑,徐鸿儒要么一面用重兵抵挡住对手的攻击,一面组织剩余人马加紧构建掩体,从而将局面扭转过来;要么干脆先行撤退,寻找对自己有利的开阔地形,再同对手决战。

然而徐鸿儒现在一心只想着迅速攻克“群玉院”,将姬庆文这个冤家生擒活捉,根本就没法冷静下来仔细考量战场上的局势。

于是他咬咬牙,兵分两路,将还剩下的能投入战斗的六七千白莲教徒分成两队——一队由周秀英率领抵挡住黄得功、孟洪的攻势;另一队则由他亲自率领,勉力向“群玉院”方向攻击

而去。

然而徐鸿儒还是低估了姬庆文所部“明武军”的战斗力。

这支“明武军”乃是用冷兵器时代最为成熟的“戚家军”的军法编练而成的,又用上了当今这个时代最为先锐的燧发枪和纸子弹,可以说是集合了古今之长,除非是在宽阔的原野之上,面对纵横驰骋的精锐骑兵,否则普天之下、四海之内,是没有一支军队能够战而胜之的。

因此,周秀英面对的黄得功、孟洪,乃是一支尖锐无比的长矛,其锋芒不是可以抵挡的;而徐鸿儒本人面对的姬庆文,则是一块坚固无比的盾牌,也不是可以轻易突破的。

就这样,战斗又进行了有小半个时辰,原本人多势众的白莲教徒们,竟被人数占劣势的“明武军”压缩在了“群玉院”门口一片狭小的场地之上,若不是靠着还算坚定的信仰,这群临时起意的白莲教徒,早就应该溃散无踪了。

这个时候,在“群玉院”内苦战的姬庆文也终于发现了外面的异动,并通过几乎已到了耳边的燧发枪的枪声,分辨出来乃是自家系兄弟过来增援来了。

于是姬庆文信心大振,高声呼喊道:“兄弟们,黄得功、孟洪这两个不中用的,终于杀过来了。兄弟们,要是我们被黄得功他们救出来了,面子上可就难看了,不如来他个里应外合,冲出去显显我们的本事!”

“明武军”虽然打起仗来一致对外仿佛一块铁板,可在铁板的内部却也被刻意营造起争强好胜的竞争意识。

听到姬庆文这样的动员,几乎打得筋疲力尽的将士们,重又鼓舞起最后的精神、抖擞起最后的斗志,以绝境求生、背水一战的气势,又发动了一波进攻。

白莲教徒们收到两面夹击,本就已在奔溃的边缘,经过对手这样不退反进的一阵冲击,终于绷不住战线,原本还尚算充足的士气,就好像被炸了一阵的皮球一般,迅速衰减下去,更有不少机灵惜命的教徒已经开始放弃了眼前的进攻,扭头就往门外逃去。

这样的行动就仿佛传染病一样,传染给了每一个聚集在“群玉院”中的白莲教徒,不一刻,原本还在同姬庆文生死相搏的教徒们,便走了个精光,只留下傻了眼的许道清孤零零地站在原地。

姬庆文见状“哈哈”大笑,揶揄道:“姓许的,你不是本事大吗?现在就剩你一个人,有本事过来把我们全杀了啊,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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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四〇节 奔溃的边缘

许道清虽然对姬庆文恨之入骨,却还不到不要命的程度,听了他这样的讥讽,胸中虽然不快,却也无可奈何,只留下一句:“姓姬的,你给我等着!”

说罢一转身,便跑出了“群玉院”大门。

姬庆文现在内驱强敌、外有增援,正在尽占优势之时,又岂能容得许道清就这样从容离开?

于是他一声令下,喝道:“兄弟们,这个许道清是我的仇家,你们再加把劲,把他给我活捉了,老子重重有赏。”

姬庆文虽然开出了赏格,可他麾下这些将士们经过这大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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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四一节 不战而屈人之兵

幸好同他一同领军的孟洪要比黄得功冷静得多,立即推测出来:小多子是姬庆文的贴身小厮,可现在传的却是李岩的命令,可见姬庆文小多子现在并不在姬庆文的身边,反倒说明姬庆文本人已经到了左右无人的惊险局面。

面对这样的紧急状况,城外的守军人取得少了没用,去得多了又太显眼,然而“两害相权取其轻”,孟洪还是觉得现在首要的任务,便是将姬庆文从还不知道身份的对手手中解救出来,便同黄得功商量了一下,下令全军人马立即进城去找主将姬庆文。

“明武军”以戚家军兵法治军,自然是军令如山、行动如风,立即带着随身的兵器、火药、子弹等物,拔营出发,毫不客气地突破了守城将杨展的阻拦,便杀入了南京城中。

因是全军统一出动,对一支军队而言最为重要的中军大旗,自然也就被他们取了下来带在了身边,被李岩这样一句吩咐,便立即取了出来,挂在旗杆上猎猎飘扬。

李岩见状,满意地点了点头,见对面那些临时聚拢起来的白莲教徒们没有弓箭、飞镖、梭镖之类的远程攻击武器,这才鼓起勇气,向前迈了一步,朗声说道:“诸位,看见在下头上这三面旗帜了吗?知道这上面写的是什么字吗?”

白莲教徐鸿儒、周秀英召集起来的大多是城市平民,同农民比起来多少还上过几天私塾、认识几个字,忍不住念起来:“明武军、姬、戚……”

李岩听他们将这三面大旗的旗号读了出来,知道自己的计策已成功了一大半,便继续介绍道:“首先是这面‘明武军’的大旗。诸位请开眼了,这三个大字乃是皇上御笔亲书,钦定的军号,这是何等样的荣誉?那为什么当今万岁要给姬庆文大人麾下这支乡勇团练赐名呢?”

李岩顿了顿,自问自答道:“那是因为姬大人所部北上勤王,同满洲鞑子短兵相接,打伤满洲大贝勒代善,几乎活捉鞑子大汗皇太极,立下了绝世战功,因此皇上才颁赐了这面‘明武军’的大旗。”

“哼!”李岩冷笑一声,“满洲鞑子的厉害,大家恐怕动听说过吧?我大明朝上下,只有袁崇焕督师的辽东铁骑才堪堪能与其平风秋色,而我军却能战而胜之。如果尔等觉得自己比满洲鞑子更加厉害,自然可以上前来试试自己的手段!”

满洲八旗的厉害,通过去年年底那一场“己巳之变”已变得遐迩皆知,虽然一些譬如满洲人茹

毛饮血、三头六臂的传闻未免显得荒诞不经,可八旗精锐席卷京师无人能当却是不争的事实。

因此,当白莲教众们听说姬庆文所部能够战胜精锐的满洲八旗兵马之时,无不吓得倒吸一口冷气,自揣以自己的能力,是绝对不可能像面前的“明武军”一般同满洲人抗衡,而自己自然也就绝对不可能对抗已经成了对手的“明武军”。

“己巳之变”之时,徐鸿儒正隐藏在京师里头,姬庆文所部在战场上的表现,他虽然没有亲眼见到,却也是颇有耳闻,知道李岩对“明武军”战斗力的描述并没有半字之虚。

然而眼下却不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时候,于是徐鸿儒高声说道:“众弟子不要听这个书生信口雌黄。满洲鞑子何等厉害,岂是姬庆文这个小贼能够对付的?”

李岩闻言,并不去回答徐鸿儒的置疑,又接着介绍起第二面旗帜来:“诸位请看这面‘姬’字大旗。这便是姬庆文大人的名号,他是钦点的苏州织造提督,圣上面前说得响话的人,为人又极仗义。不知诸位之中,有没有在苏州的亲戚,自可以去打听打听,看看姬庆文大人的为人如何。”

南京距离苏州不远,又同样是商业大都市,往来经商十分频繁。

因此南京城中的百姓大多听说过关于姬庆文的传言,说凡是在这位苏州织造提督手下做工的织工,一年便能赚三百两银子,是在别处的四五倍之多。这样高的工酬,没有哪个织工是不眼红的,只恨自己没这个本事、没这个门路,去赚这白花花的三百两银子罢了。

除了赚钱厉害之外,关于姬庆文的传言就更加邪乎了——有人说他乐善好施,打赏要饭的随手就是十两银子;有人说他有辱斯文,好几次都对文坛领袖的钱谦益不恭敬;有人说他爱民如子,多次出面替百姓说话,还出钱给天启六年对抗阉党的五位义士修建祠堂、坟墓,并请了颇有文名的东林党人张溥撰写墓志铭;还有人说他神通广大,就连海盗、倭寇、洋鬼子都听他的调遣……

不管这些传言有几分真、几分假,总而言之,姬庆文是一个不好对付的人物,小民百姓的腰搞不好还没他的头发粗,同他作对是绝没有什么好下场的。

姬庆文阵后看经过李岩这一阵恐吓,对面的白莲教徒脸上都浮现出若有似无的惊恐表情,心中十分得意,便听李岩继续说道:“诸位看见这第三面大旗了吗?”

说着,李岩一指身后那面绣了“戚”字的战旗,说道:“这面战旗上所绣的这个‘戚’字,指的是哪位老将军,想必大家都应该听说过。不错,便是戚继光,戚老将军!”

戚继光组建戚家军,一开始就是为了平定江浙沿海的倭寇之乱,南京乃是南直隶的首府,又曾经历过深入大明腹地的小股倭寇的袭扰。因此,城中百姓虽没有亲眼见识过戚家军的威风,却多少也听说过戚继光的威名。

因此,这些南京城中土生土长的白莲教徒,听李岩提起戚继光的大名,无不屏息以待,静听他下面还有什么话好说。

只见李岩微微一笑,娓娓说道:“诸位可能疑心了,为什么姬庆文苏州织造提督辖下的团练,要打‘戚家军’的大旗?其实很简单,这支军队便是戚家军的正宗嫡系传人。你们都给我睁开眼瞧瞧,看看他们手里的倭刀、藤牌、狼筅,都是戚家军的专用装备,不怕死的自然可以过来尝尝戚继光老将军兵法的厉害!”

他话锋一转,又道:“尔等再看看我军装备的这些火枪。都是从红毛洋人那边进口过来的,比起戚继光老将军用的那些火枪,威力更是大了好几倍。因此,姬大人手里这支‘明武军’的战斗力,比起当年的‘戚家军’更上了一层楼。尔等若是有人不信,也自然可以上前讨教讨教!”

白莲教徒们听了李岩这样的话,无不浑身一凛。

这些教徒都是南京城中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士,从小听的就是戚继光抗倭的故事,因此在他们心中,戚家军就仿佛天兵天将一般,只要略发神威,宵小之徒便会烟消云散。

武略应有文韬相助、文韬当有武略为基。

李岩这一番底气十足的巧舌如簧,将姬庆文所部“明武军”的来龙去脉说了个一清二楚,让对面这群白莲教徒瞬间意识到自己就算是突然长出了三头六臂,也绝不是对面这支“加强版”的戚家军的对手。

这些白莲教徒们今日一早还算是南京城中的良民,只是听了白莲教徐鸿儒、周秀英的蛊惑,又相信了他们加官进爵的许诺,一时利欲熏心,才在从众心理的影响下,脑子一人跟着起来造反。

可他们千想万想,也想不到竟会同戚家军做了对手。面对这样一支传说当中的队伍,白莲教徒们方才通过击溃南京守军而积累下的成就感顿时烟消云散,似乎只要略有风吹草动,他们便会四散奔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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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四二节 戚家军的厉害

这边白莲教主徐鸿儒也感受到了气氛的变化,生怕身边这些临时聚集而来,连自己都未必信任的徒子徒孙们,就这样被面前这个书生在三言两语之间就吓退了。

于是徐鸿儒勉强忍住肩膀上忽然变得越来越强烈的疼痛,对众人说道:“大家别听那个穷酸书生胡吹海螺。方才几万南京守军都被我们三拳两脚打退了,姬庆文这小子手下才多少人,怕他们作甚?”

其实刚才杀过来的南京守军人数还不到一万人,徐鸿儒故意将人数说多了几倍,乃是为了激励士气所用。

听了这话,白莲教中几个骨干教徒立即高声附和起来:

“教主神通,法力无边!明尊显世,妖魔退散!”

“教主神通,法力无边!明尊显世,妖魔退散!”

“教主神通,法力无边!明尊显世,妖魔退散!”

他们这样一连齐声喊了十几遍,身边的信徒们也跟着高呼起来:“教主神通,法力无边!明尊显世,妖魔退散!”

他们的喊叫声一声大过一声、一声高过一声,渐渐驱散了心中的惶恐,又似乎充满了信心,一个个脸孔涨得通红、嗓子喊得沙哑,仿佛随时最好了以身殉教的准备。

就在三十来步开外的姬庆文见到这样的场面,不无失望地拉了拉李岩的袖子,说道:“李兄,可惜你口若悬河说了这么多话,终于还是对牛弹琴……看来同这些教徒讲道理是没用了的,只有出手好好教训他们一番,把他们给打疼了,他们才知道自己错了。”

李岩原本对方才自己这套说辞颇有几分自负,可最终他费尽口舌却依旧没能说服对面这些白莲教徒,只得摇头道:“唉,我也是一片好心,想着这些人若不信了徐鸿儒那套歪理邪说,也还都算是良民了……可惜……可惜……”

李岩忍不住长叹了几口气,说道:“也罢,学生这一番好意,就算是讲给狗听了罢,姬兄就请动手吧!”

说罢,李岩展开手中的折扇,低着头踱步退到阵后,失望得仿佛是输掉了一场决战的将军。

姬庆文这边固然也想将面前的白莲教反贼立即击溃,然而对手毕竟人多势众,自己手下不过一千名兄弟,却也是激战半天、筋疲力尽,又有不少受了或轻或重的伤,因此也没有必胜的信心,一时之间也没有下定发起总攻的决心。

那边的徐鸿儒却是自信满满,见姬庆文忽然有些犹豫,还当是他怕了自己,便招来周秀英和许道清道:“看见了吧?姬庆文这小贼说话信誓旦旦,手里兵马却只有我们的十分之一,我们一鼓作气,先捉住他再说。”

于是徐鸿儒让周秀英和许道清各领三千人马,从左右两个方向迂回到姬庆文的左右两个侧翼,自己则亲领一军从正面攻击——从而形成全方位的攻击态势,要毕其功于一役,通过这次冲锋击溃姬庆文手下那支所谓“明武军”。

徐鸿儒的这样的部署倒也有些道理,不过这位白莲教主于兵法而言毕竟不过是半桶水而已。

他虽有三路进攻的计划,可无奈“群玉院”前十分狭窄,这么一万多人站在路口都已摩肩接踵,喘口气都有些困难,又哪容得给他们留下迂回进攻的空间呢?

因此理想中的三路夹击,却被无情的现实挤压成了一路猛攻,而他们面对的,却是防守严密无比的姬庆文麾下“明武军”。

姬庆文见对面的徐鸿儒采取的是一路死攻的态势,便没有更多地动脑思索应对方法,毫不犹豫地下令全军向对面敌军箭头放枪齐射。

这样的齐射虽有可能命中姬庆文心中属意的周秀英,可现在是生死关头,美色之事自然是要往后放一放的,暂时只能先保住自己的性命,然后才能去顾一顾周秀英的安危。

因对面白莲教有意无意之间,采取的是密集冲击队形,姬庆文麾下这一千“明武军”中所装备一千支火枪根本不需要瞄准,一阵齐射便打死打伤了五六百人之多。

一击命中之后,旋即便又迅速装填好了从山东巡抚孙元化那里学来的“纸子弹”,扣动扳机便又是一阵齐射。

有了“纸子弹”,燧发枪的装填速度提高了三分之一强,短短眨眼之间,便已射出四阵齐射,打死打伤的白莲教徒少说也有一千两三百人。

若是继续这样发射下去,全部将近一万白莲教徒,不消一个时辰,就会被“明武军”的火枪全部消灭殆尽,然而现在双方之间的距离极短——不过几十步而已——眨眼之间,白莲教徒便已杀到了对手的跟前,可以“明武军”进行肉搏了。

徐鸿儒刚被姬庆文手里的手枪打伤,因此他最忌惮也不过就是那一千支西洋进口的燧发枪而已,现在他名下的白莲教徒子徒孙们已然杀到对手面前,徐鸿儒禁不住长舒一口气起,大声喝道:“弟子们,我们一鼓作气杀尽官军、占领南京、振兴圣教、就在今日!”

这徐鸿儒虽然老迈,可武艺不凡、中气十足,这几句话嚷得声音洪亮、极富磁性,顿时又将白莲教徒们的信心士气鼓动起来,纷纷抄起手里简陋的工具、农具向对手“明武军”劈头盖脸杂去。

白莲教徒们原以为只要拉近同对手的距离,将火枪的远距离打击的优势消弭掉,自己自然就可以重新占有上风,然后凭借兵力优势,如同方才击溃南京守军一般,将满前的“明武军”击溃。

可他们不知道的是,全盘吸纳了“戚家军”的组织、训练、作战方法的“明武军”火器固然十分厉害,可冷兵器作战也是他们所擅长的。

只见“明武军”将士见对手越冲越近、越跑越快、越杀越很,立即按照姬庆文的命令,射出枪膛之内最后一颗火枪子弹之后,便将火枪重新背在背后,又拔出腰间佩戴的倭刀、背上挂着的藤牌,一手握刀、一手持盾,运用其俞大猷的军中刀法,便向对手猛杀猛砍过去。

“明武军”将士手里的这些倭刀,具是从日本进口的上等兵刃,按照日本武士的击剑之术,应当身褪衣甲、双手握刀,才能发挥出倭刀最大的威力。

然而这样的刀术剑术威力虽大,却也只是两人一对一以死相搏的武功,并不适合两支军队数百将士堂堂正正地对面交锋。

因此当年同戚继光齐名的抗倭名将俞大猷,特意改编了倭刀刀法,该双手持刀为单手持刀,另一只手便能手握盾牌防护躯干,这样倭刀的攻击力虽不免有所减弱,却极度增加了防御力,成为一套适合正规军所用的几位简练实用的刀法。

当然,原版的倭刀刀法,也被俞大猷记录下来,并演化成了一套可以用在长刀、长棍、长枪上的通用武术——而那黄得功,练习的便是这套武艺。

“明武军”这套近战的功夫使用起来,对面那些乌合之众一般的白莲教徒果然不是对手,稍一接触便清晰无误地感觉到了对手的厉害之处,便立即退了下来。

姬庆文见状,冷笑一声,伸手向前一指,命令道:“众军听令,给我向前掩杀!”

众军得令,一边继续极有节奏地挥舞着手中的倭刀,一步步向前碾压过去。

白莲教众不过是初次上阵的平民百姓,全靠胸中一股锐气才能支持到现在,而眼下对手已然如同泰山压顶一般攻击过来,士气立即崩溃,哭爹喊娘般地向南京城中四散逃窜而去。

第二四三节 终于知难而退了

奉命带领左路兵马的周秀英见状,厉声高呼着想要稳住队形。

然而除了她亲信的“娘子军”之外,其余教徒早已被面前传说中的“戚家军”的传人吓破了但,无论周秀英如何扯破了她那条纤细的嗓子拼了命地喊,却也没有丝毫办法叫住如同大水崩沙一般的教徒们。

周秀英还想故伎重演,想要仿效方才杀退官军时候那样,独自一人领着苏柳、齐芸两个丫头,杀入敌军阵中,斩杀一两个领军的头目,以此来大乱对手的指挥、提振本方的士气。

然而姬庆文率领的“明武军”却同南京守军完全是两个概念,其阵型之严密、武艺之高强、兵器之精锐,都要远远凌驾于南京守军之上。

周秀英去年年底隐藏在京师时候,也曾听说过姬庆文所部同精锐的满洲八旗交手的事迹,可现在轮到自己亲自面对这样一直军队,她终于感受到了这支不知花了多少银子、费了多少精力才打造出来的强军的压力。

面对这样的军队,周秀英就算个人身上的武功再高强,或许能够冲入阵中杀死一两个敌军的士兵,可终究还是会被其他军士用倭刀砍翻,随即伤了性命——她不是那种不计后果的人,自然做不出这种没有意义的事情。

在这一刻,周秀英忽然对姬庆文产生了几分敬佩、几分好奇:像这样一个前几年还是西安城中的狗少,究竟是怎样在短短的两三年时间里头,就打造起这样一直令人望而生畏的军队来的?

却说那边的许道清原想通过这次兵力上占有绝对优势的冲锋,一举击溃姬庆文麾下那区区一千多个人,却不料他所遭遇的打击比周秀英更加惨烈。

周秀英手里还有忠于自己的几百“娘子军”,可那许道清却是新拜在教主徐鸿儒门下的弟子,在白莲教中没有任何根基,也没有任何嫡系力量。

因此,许道清所率领的队伍,遇到了姬庆文这样的强手,比鸡蛋碰石头更加绝望——鸡蛋碰了石头,好歹蛋壳碎了之后,也会在石头上留下一摊蛋清蛋黄。而许道清的队伍,刚同姬庆文所部接触,便逃了个精光,只剩下七八个贴身亲信还护在他的旁边——就好像是戳破了的肥皂泡,一旦碎裂,就只留下一道虚幻的泡影而已。

此刻落在队伍后头的徐鸿儒也已赶到,他手下的大多是信教已久的老白莲教徒,他们虽然信仰更加坚定一些,可瞧见身边这么许多同教纷纷退散,心中自然也惶恐起来。

因此当原本在心中被奉若神明的徐鸿儒,指挥他们向前同对手厮杀之时,这些白莲教徒竟没一个听从号令的,一个个都站在原地、面面相觑,就是不肯往前冲杀。

徐鸿儒见状,登时怒不可遏,挥动左手向前呵斥道:“明尊有令,杀退前头的妖孽,尔等不听号令,便是妖孽的同党,不怕死后下地……”

他正在盛怒之下,忘了自己的肩膀受了不轻的枪伤,动作一大,刚刚敷了金疮药的伤口随即崩裂开来,疼得这位平常极有派头的白莲教主龇牙咧嘴。

一种白莲教徒瞧见徐鸿儒这样的丑态,无不侧目冷眼旁观——徐鸿儒在他们心中的威信,顿时消减了一大半。

徐鸿儒勉强忍耐住伤痛,定住心神,忽然意识到:自己手下的白莲教徒人数虽多,却只能仗势欺人而已,面对羸弱不堪的朝廷官军或许还可以仗着人多势众、士气高昂,打对手一个措手不及;可对阵训练有素、装备精锐、战术得当的“明武军”,虽然人数是对方的几倍之多,却竟是没有丝毫还手之力……

徐鸿儒正在思索之间,周秀英已然走了上来,在他耳边说道:“爹爹,姬庆文太厉害了,信徒们就是再怎么奋勇杀敌,也不过是徒然送死而已。爹爹,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我们还是先撤退吧……”

“撤退?撤到哪里去?今日一败,我们还有翻身的机会吗?我都快七十岁的人了……”徐鸿儒话语之中满是气馁和愤懑。

周秀英跟着徐鸿儒也有二十年了,也是第一次瞧见这位从小将自己拉扯大的天尊教主露出这种颓废的表情。

于是周秀英只能安慰道:“爹爹,你可不能灰心丧气啊,想当年姜子牙七十多岁还在渭水旁边钓鱼,遇到时机,不也成就了一番伟业了吗?爹爹现在年纪虽大,武功却从未松懈,筋骨也很强健,有的是你成就大业的机会啊!”

徐鸿儒听了周秀英这话,心情略微舒畅了一些,随即又蹙眉道:“可是南京城这场失败之后,我们又何去何从呢?”

周秀英道:“天下之大,自然有我们的容身之所。更何况,这次南京起事虽然没有成功,却是事出突然,也是情有可原的。更何况,此役过后,我们手里积攒下不少铁杆的信徒,有了这些人的助力,爹爹自然有了成功的根本,便也不算是一无所获!”

徐鸿儒显然是将周秀英的话听到了心里,脸上紧绷着的肌肉顿时舒展开来,说道:“好,这话有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本尊不是寻常匹夫,待修身养性个一两年,必然是有一番大作为的。秀英,爹爹老了,到时候可就全靠你了啊!”

周秀英不及细想,草草答应了下来,说道:“好的。爹爹,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还是先到安全的地方去吧!”

经过周秀英这一番近乎是哄小孩一般的劝慰,徐鸿儒总算恢复了精神,咬咬牙忍耐住肩膀上传来的剧痛,说道:“那好!我看南京城虽然繁华,却不过是个四方的监牢,待在这里也没有多少出路。不如先撤退出去,再寻几个偏远的州县攻打一下。”

主意已定,徐鸿儒便撇下姬庆文不管,立即带领周秀英、许道清两个亲信,率领死走逃亡剩下的不到三千名最虔诚的白莲教信徒,转身便往南京城外退去。

姬庆文见对手潮水一般地退去,终于长舒一口气,对身边的李岩说道:“李兄,真是不容易啊,徐鸿儒总算是知难而退了!”

李岩也忍不住伸手用衣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说道:“是啊,这徐鸿儒别的本事没有,拉人头的功夫倒是一等一的,真不知他是从哪里弄来这么许多白莲教徒的。要不是我们占了地利,搞不好还真被徐鸿儒的人马给淹死了……”

姬庆文也道:“没错,估摸着我们带来的火药、子弹都打得差不多了,再打下去也要危险了。”

说着,姬庆文便叫孟洪等人统计一下“明武军”将士此役之中的伤亡情况。

姬庆文和李岩正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话,李元胤却过来搭话道:“姬大人,似乎白莲教徐鸿儒并不是被我军击溃的,而是主动撤走的,应该还有余力战斗吧?现在还不是掉以轻心的时候呢!”

姬庆文一想,李元胤所说的还真是事实,便追问道:“那又如何?反正他们是不会向我这边撤退的……”

李元胤说道:“姬大人这话固然不假,可徐鸿儒却毕竟是在南京城内,总会同南京守军发生遭遇的……”

“哼,你这话我就听不懂了。南京守备,那是熊明遇、韩赞周、刘孔昭他们的责任,和我可没有半个铜板的关系!”姬庆文的话有些任性。

身旁的李岩却冷冷说道:“以姬兄所见,徐鸿儒虽已是败军之将,却不知南京守军是不是他们的对手呢?”

第二四四节 危机四伏

李岩提出的这个问题,姬庆文仔细沉思了一下,说道:“这道难说……这两方人马,一边是乌合之众、一边也差不了多少,真打起来,大概会是一副菜鸡互啄的局面吧……”

李岩点头道:“我同姬兄想的差不多。这两边人马战斗力接近,可白莲教徒是拼了命地要逃出南京城,我看官军就未必能抵挡得住……不过徐鸿儒打了这么大半天,想要冲出城去,似乎也不会太过轻松……”

对白莲教徒和南京守军之间的战斗,姬庆文所持的是一种“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开放态度——本来嘛,负责南京防务的那三位官员对自己就不是太客气,让原本想要自己小命的白莲教徒教训他们一下,正合着姬庆文的心意。

然而他忽然想起周秀英还在白莲教众之中,若是这仗打臭了、打烂了,打成一次互相绞杀在一起的糊涂仗,那搞不好周秀英这样一个绝色女子,就会在这样的乱局之中损了性命。

“那可真是太可惜了!”姬庆文低着头,默默在心中念出了这句话。

于是姬庆文忽然抬头,给自己找了个理由,说道:“要是我在这里休整兵马,不免给那些流氓文人落下袖手旁观的口实,这个黑锅我可不背。走,我们过去瞧瞧去!”

说着,姬庆文便招来孟洪,询问一下自己麾下“明武军”将士在今早这场鏖战之中的伤亡情况。

孟洪带来的伤亡统计倒也还算可喜——因白莲教徒虽然人多势众,可手中没有什么像样的刀剑兵刃,更没有弓弩火枪,因此“明武军”将士所受的伤大多是被钝器、砖石打到而造成的淤伤,虽然外表难看,却没有什么大碍,可以立即投入战斗。

姬庆文是经历过京师城下同满洲八旗精锐那一场生死血战的,是有过亲信兄弟丧命在自己面前大的惨痛经历的,因此听了孟洪这样的消息,禁不住长舒口气,说了句:“那好,那好,那就好。”

于是他点起全军将士,重新排好队形,又派武艺高强、脑子机灵的兵士,由黄得功领军先行一步探查情况,便循着徐鸿儒、周秀英退却的防线,带领全军上前追击而去。

因现在南京城中情势晦暗不明、危机四伏,除了被亲信的“明武军”保护的地方之外,并不存在什么绝对安全之处,因此姬庆文便将柳如是这样娇滴滴一个女子待在身边,随自己一同行动。

在城市之中——特别是南京这样天下最繁华的城市——作战,比起在荒郊野外同对手野战

决战大有不同,因城中街道、河流、高楼将地形阻隔得异常复杂,需要随时提高警惕,以免被敌军偷袭。

在此弊端之外,却因城中居民、商户极多,只要有银子,补给起来也是十分容易。

姬庆文就是这样一个有银子的人。

他一面领军前进追击白莲教众,一面从怀中掏出一叠银票,向接到周边的茶楼、酒肆、饭馆购买粮食。

姬庆文出手极为大方,只要能够提供新鲜热乎的食品,自己便能花三倍、四倍的收购。

商户们听到这样的价格,自然是十分高兴,争着招呼起店里全部的伙计,立即开锅造饭,将新鲜做出来的馒头、包子、饭团、炊饼等食品,源源不断地送到姬庆文军中。

就这样,“明武军”将士一路追、一路吃,体力竟然没有什么损耗,士气反而更加高涨起来,迈着齐整而又有力的步伐,向前追击而去。

南京城中的商贾百姓多少也是见过些世面的,可却也从未见过这样一支训练有素、秋毫无犯的军队,无不凭窗观看、啧啧称羡。

又听说这支打着“明武军”、“姬”、“戚”三面旗号的精兵,竟是戚继光老将军的“戚家军”的后人,百姓们更是异常兴奋,高声欢呼着给他们加油鼓劲。更有几个年轻时候曾经亲眼见过“戚家军”军容的耄耋老人,见到了今日这样的场面,禁不住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却说白莲教徐鸿儒那边同姬庆文交手落败之后,便听从了“女儿”周秀英的意见,领军从战场上退了下来,想要冲出南京城再寻出路。

南京城北边、西边横亘着一条波涛汹涌的长江,南边则被将军山、牛首山两座大山阻断了退路,只有东边才是平原农田。

照理说,白莲教徐鸿儒吃了败仗,应该迅速从南门离开,遁入深山之中隐藏起来以求东山再起的机会。然而徐鸿儒今日是临时起事,并没有做好万全的准备,身上除了用魏忠贤十分之一的遗产换来的价值四五十万两银子的银票之外,兵器、粮食、衣物全都没有准备好。

因此,在这种情况下贸然遁入深山老林,其实同跑到山上去当野人没有什么却别。只有利用手里数额不菲的银两筹措一些兵器补给之后,才能够有备无患地潜入山林之中,再作长期打算。

故而徐鸿儒离开放弃围攻“群玉院”之后,便沿秦淮河先向南边退却,又转而向东,想要经东南方向的通济门出城,先在富庶的江南平原上搜掠一番

才能上山图谋大事。

南京守军自然不能让徐鸿儒遂愿。

兵部尚书熊明遇、守备太监韩赞周、提督勋贵刘孔昭三位大人接到“白莲教匪攻打姬庆文失败,正要向东南逃窜”的消息之后,齐齐意识到:现在的当务之急,便是要就将徐鸿儒等人全部拦截在城内。

毕竟,在南京城这么个紧要的地方,发生了白莲教起事这种轰动天下的大事,不论缘由如何,这几个军事主官便首先是大罪一条。若在此基础上,又让首恶元凶从坚固无比的南京城中逃了出去,那就更是罪上加罪——以崇祯皇帝的脾气,绝不能轻饶了这几个没用的官员,开刀问斩说不定都是轻的,非给他们来个腰斩凌迟之类的大刑不可。

崇祯皇帝的刻薄性格,顿时让这几位貌合神离、颇有芥蒂的官员瞬间达成了共识——只有齐心协力,将这场白莲教叛乱的无妄之灾先解决了,然后才能从容寻找个替罪羊,也好保住自己这来之不易的官位。

计议已定,这几个大人便立即用各自的兵符令箭,召集起南京城中的守卫军队来。

南京城中按定额应有守军五万人。

可其中吃空饷的就占了一小半,再除去老弱残兵,便只剩下不过两万人而已。而这两万人,又并非全部都时刻在城中待命,而是各有生业,在四处种田或者打工谋生。

因此,能够在短时间内召集起来的南京守军,不过一万五千人左右。

这些人许久没有训练,更没有实际作战过,命令执行得乱七八糟,直到徐鸿儒连续三次攻击姬庆文所部没有成功,知难而退之后,才将将集结起来。

他们聚集完备不过片刻功夫,徐鸿儒、周秀英、许道清三人便已领军杀到。

熊明遇、韩赞周、刘孔昭三人见对面杀来的白莲教徒只剩下不过区区两三千人,又看看自己身边一万多人的队伍,顿时信心大增,挥令全军冲杀过去,将白莲教徒全部围歼。

这条命令下得全无章法——怎么冲过去?多少人冲过去?沿什么线路冲过去?全都没有交代清楚,叫属下兵马如何执行?

然而人马也都尽是些昏头鸭,听主官这样命令,便也自顾自地向对手冲杀过去。

南京乃是一座繁华绝顶的大城,城内建筑鳞次栉比、小巷纵横交错,能够施展大军的空间本来很不足够,这样胡乱冲杀一番,不但没能发挥出人多势众的优势,反而将自己的人马挤压、冲撞了个七零八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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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四五节 不是你死 就是我活

白莲教周秀英见对面官军虽然气势汹汹、人数众多,可全然不像方才姬庆文麾下的“明武军”那样章法井然,却仿佛没头的苍蝇一般只知道乱冲乱撞。

于是周秀英寻到一个两军之间的缝隙,瞅准了这个破绽,便身先士卒,领着苏柳、齐芸和她亲自招募的“娘子军”,仿佛女儿家绣花的银针一般,直刺入这道缝隙之中。

官军见白莲教徒用女子做先锋,颇有几分轻慢之心,却不料这些女人战斗力却极为凶悍,就好似一只只下山的母老虎,用一种蛮不讲理的打法,嵌入两支官军的结合部之间,将原本就十分松散的的阵型分成两半,让官军左右不能相顾。

徐鸿儒见周秀英一击得手,便不迟疑,立即挥动主力上前助战。

这些白莲教徒,都是徐鸿儒手下的死党,深受邪教教义蛊惑,打起仗来顽不知死,又到了眼下这种“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关键时刻,更是爆发出了无与伦比的战斗力。

而作为对手的南京守军,不过是临时被抽调过来平叛而已,兵士们各有各的打算,完全没有同对手以死相搏的意愿,一见对手凶神恶煞一般冲来,尚未交手便落了下风。

这些官军士气全无,略加攻击便更是迅速溃退下来。退得又极无章法,丢盔弃甲,只恨爹妈少生了两条腿。

此消彼长之下,白莲教众的士气更加旺盛,仿佛忘了方才惨败在“明武军”手下的经历,捡起官军随意抛撒在地上的刀剑,就往官军背后追赶而去。

这些刀剑,年久失修,有的已经生锈溃烂了,却终归要比菜刀、擀面杖之类的要强上不少。手中有了正经兵器,白莲教徒的战斗力又增强了不少,便在几个头目的带领下,加倍努力地朝官军追赶而去。

如此一来,在南京城中出现了这样奇怪的一幕——

原本应该被追赶的衣装混杂的白莲教徒们,竟手持官军的兵器,在追赶着服色统一的朝廷兵马——虽然这些官军身上的服装,比起白莲教徒身上的也好不到哪里去。

带领官军的熊明遇、韩赞周、刘孔昭三位大人,见自己麾下的军队,稍一接触,便再次被白莲教众给驱赶了下来,心中顿时充满了愤懑、羞愧、焦急交杂在一起的复杂情绪。

遇到这样的情况,若是有经验的指挥官,便会采取重金悬赏、诛杀溃兵等手段,尽可能地约束住军队并重建队伍的信心。

可现在的这三位官员,一个是进士出身的文官、一个是伺候崇祯皇帝的太监、一个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世家子弟——三人之中,没有一个有过实际带兵领军的经验,面对这样的局面,竟都拿不出有效的办法,只能无奈地目送麾下军队撤退。

白莲教徒越杀越近,眼看就要杀到这三个指挥官的面前,熊明遇不禁有些害怕,慌忙同身边两位大人商量道:“两位,两位,白莲教匪实在太过凶蛮。下官看,似乎是动用了什么妖术……我军没有准备,看来是抵挡不住了……”

韩赞周和刘孔昭也都是两个官场上的老狐狸,自然知道熊明遇说着两句话的用意,却都不愿附和表态,只静静地点头示意。

熊明遇无奈只能接着往下说:“两位大人,看来我军已然支持不下去了,不如我们先行退避,传令封闭城门,再来他个瓮中捉鳖如何?”

战斗进行到了现在,这三个昏头昏脑的官员,才想起关闭城门这件事情。

不过熊明遇这几句说得虽然周全,可韩赞周和刘孔昭两人却只听进去了前半句,丝毫没有体悟到这位南京兵部尚书的一片苦心。

只听刘孔昭说道:“熊大人所言极是,我看现在熊大人暂时退却,不过是缓兵之计而已,日后定有反败为胜的妙计。”

韩赞周也道:“杂家不通兵务,不过是个坐纛充数的。熊尚书饱读兵书,这番部署定然有雄大人的用意在。杂家愿以熊大人为马首是瞻。”

他们两人这番吹捧是假,将责任推到熊明遇身上确实真的。

熊明遇好歹也是官场之中沉沉浮浮了数十年的老油条了,这两人话中的含义,他又怎会听不出来?

然而现在情势紧迫,打一阵快拳尚且来不及,又拿来功夫练习太极拳那不悠不急的套路。

于是熊明遇咬牙道:“既然两位大人都没有意见,那我等暂避一下,先看看白莲教匪的动静如何,可好?”

韩赞周和刘孔昭等的就是熊明遇这句话,立即点头答应,旋即在身边亲信的护卫下,离开战场往安全地方撤退而去。

可他们忙着逃命,竟没有一个人想到派传令兵去通知南京城中守将将全部城门关闭……

随着这三位大人的离开,南京守军的更加溃不成军,沿着城内纵横交错的小巷跑了个一干二净。

徐鸿儒见状大喜,带着五分高兴、五分惋惜,说道:“早知道南京守军这样不堪一击,本尊又何须等到今天?早一日起事,便早一日成功,说不定现在已经拿下大明半壁江山了。”

他身边的周秀英闻言大惊,以为徐鸿儒又有了什么别的打算,便赶忙劝谏道:“爹爹这话固然不错,可现在成立还有姬庆文的‘明武军’在,我们暂时还不是他们的对手。现在还是先按原本的计划,撤出城去才是万全之策啊!”

徐鸿儒自失地一笑:“嗨,我也不过是随便说说罢了。现在还有一道城墙挡在我们面前,怎样通过城门跑到城外才是难题……”

他话未说完,许道清便快步走了上来,急匆匆说道:“教主,姬庆文这厮攻上来了!”

徐鸿儒闻言大惊,赶紧往身后望去,果然看见绣着“明武军”三个金字的大旗正不紧不慢地向自己这边靠拢过来——果然是姬庆文来了。

徐鸿儒刚刚同姬庆文交手过,对他手下这群将士的战斗力心有余悸,来不及多加考虑便传命下去:“快,快走,千万别让姬庆文这小贼给追上了!”

周秀英却害怕徐鸿儒这么一走,这些天尊教徒失去了主心骨,便会作鸟兽散,便赶紧建议道:“爹爹,这样乱走可不行。我愿意领着手下的女教徒们断后,阻挡一下姬庆文也是好的。”

徐鸿儒倒还有些舍不得周秀英冒险,说道:“不行,你的‘娘子军’,我还要留着打城门时候用,不如让道清领军殿后如何?”

许道清听了身上一凛——他是三人之中同姬庆文交手最多的那个,对他手下军队战斗力的了解也最为直观、最为深刻,知道自己这所谓“殿后”的任务太过凶险,凶险到了近乎“送死”的地步。

然而这许道清对周秀英颇有几分好感,若是现在畏敌推脱,就会在这位深受徐鸿儒信任的“女儿”面前跌份,只能咬紧牙关答应下来:“好,就请教主拨两千精兵给我,我一定替教主和圣女将姬庆文这小贼拦住!”

周秀英摆摆手:“现在不是争论这事情的时候。许道清,你还是护住爹爹再说,断后的事情交给我!”

说着,周秀英也不待徐鸿儒同意,便点齐剩下的“娘子军”女教徒原地转身,面相姬庆文挺进过来的方向,又扭头道:“爹爹,这里有我,你不要担心,还是快打通城门,我自然会过来接应……”

徐鸿儒沉思了一瞬,终于下定决心,说了个“走”字,便头也不回地率领军队向城外走去。

他已抱定了牺牲周秀英的决心,却没料到就是这样的颇为无奈的决策,最后不仅救了周秀英的命、也救了自己的命。

第二四六节 好自为之

周秀英刚才说那段话的时候信心满满、信誓旦旦,可真到了面对姬庆文麾下虎狼之师的时候,她依旧有些心虚气馁,脸上勉强挤出尴尬的笑容,对苏柳、齐芸两个丫鬟说道:“你们……害怕吗?”

苏柳和齐芸两个女子,是周秀英在传教士时候,分别在南直隶和山东收留的两个孤女。她们早就忘了自己的姓名,便以结识周秀英所在的地方取了名字,因此周秀英对他们两个有救命之恩。

因此齐芸回答道:“不怕,要是没有小姐救我,我早就在街边饿死了……我是死过一回的人了,再死一次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苏柳却要实诚一些:“怕……也不怕……小姐护着我们,就是天塌下来也没什么好怕的……”

周秀英听这两人说的都是真心话,感到十分欣慰,却并不答话,努力平静了一下心情,从腰间抽出两口自己用惯了的匕首,倒持着握在手心里,耐心等候着即将到来的厮杀。

那边姬庆文转眼之间也已杀到。

他一路之上处置了不少白莲教徒——负隅顽抗的,自然是乱枪打死、乱刀砍死;投降的则被收缴了兵器、扒光了衣服,扔在道路一边以示羞辱和惩戒。

因此,当突前的黄得功传来消息,说是前方有大股白莲教徒挡路的时候,姬庆文并不十分在意,随口下令道:“这种事情还要来问我?打散了也就是了。”

黄得功却道:“东家,这我可不敢,对面可都是女人啊……”

“女人又咋了?”姬庆文道,“女人要杀你,你就任由她把你杀了吗?”

黄得功抹了一把脸上由汗水和血水混合而成的液体,说道:“就怕女人杀得多了……不吉利……”

“不吉利个屁!”姬庆文又怒斥道,“你这厮杀人那么多,连黑白无常看了都害怕,哪个小鬼敢找你麻烦?你少跟我说这些废话,还不快给我到前头去……”

姬庆文口中话虽这么说,心里却或多或少还存着些仁慈之心,刚要嘱咐黄得功“将那些女流驱散了即可,不必大开杀戒”。

可他话未出口,却忽然冒出了个念头:这么多女子是从哪里来的?

“周秀英!是周秀英!还有她手下的‘娘子军’!”姬庆文几乎是惊叫出这句话来的。

一路紧跟在他身旁的柳如是听了,轻轻拉了拉姬庆文的衣袖,在他耳边问道:“夫君,这位周姑娘……你是认识的吗?”

虽然身在可以多吃多占的明末,可柳如是这个问题却依旧将姬庆文问得有些脸红心跳,便半真半假地说道:“认得,还颇有渊源呢。周秀英姑娘并不是什么穷凶极恶或者冥顽愚昧之人……所以我想再去劝劝她,劝她弃暗投明,或者脱身而出都是好的……要是就这样蒙尘在这里,未免就有些可惜了……”

柳如是乃是一个心思细密的女子,其实早就看出姬庆文同周秀英之间有些瓜葛,心中不免有些嫉妒,可听姬庆文这几句话说得冠冕堂皇,竟对姬庆文有些理解和佩服——毕竟她柳如是本人,也是姬庆文从火海里捞出来了。

姬庆文见柳如是无话可说,便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露出并不天真的笑容以示感谢,又叫住已然走出好几步的黄得功:“嘿,得功,你慢点走,我跟你一起去会会周秀英。”

姬庆文率领全军人马,走了不过片刻功夫,果然看见前头街道被一大群白莲教徒给堵住了——又定睛一看,果真如黄得功所言,全都是白莲教中的女教徒,而领头的周秀英上前一步,朗声说道:“原来是姬大人来了。”

姬庆文见果然是周秀英,心中竟有些欣喜和激动,拱手答道:“便是在下了。周姑娘,贵教已然失败,不如干脆放下武器投降了我,我敢用性命担保,朝廷是绝不会将周姑娘怎么样的。”

姬庆文这话说得倒也十分真诚,可周秀英却丝毫没有被他打动。

只听周秀英两道英气十足的剑眉一耸,说道:“姬大人所言不错,我圣教子弟是临时起事,没有完全的准备确实不是姬大人的对手。然而世事无常,姬大人前两年也曾有受制于我的时候。我圣教休养生息若干时日,必然再次起事,到时候姬大人就未必能够赢得这样轻松了。”

她反抗意识甚是强烈,在现在这样单独面对自己手下这样的精锐之时依旧在考虑今后东山再起的事情。

这让姬庆文听了有些心寒、又有些心悸,倒吸了口冷气说道:“周姑娘,你又何必如此?我也曾听说过,白莲教头同朝廷为敌,那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可又什么时候成就过大业?周姑娘又何必为这种虚无缥缈的事情,徒然伤了自己的性命?”

周秀英一张娇艳无比的面庞上毫无表情,摆摆手说道:“姬大人,眼下不是说这种事情的时候。如今我爹爹——也就是圣教教主就在前头准备突出城去,再谋大事。大人若是想要追击,小女子我是断然不会让开半步的……我们各为其主,在战场之上兵戎相见,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大人就请下令攻击吧!”

姬庆文隔着二十来步的距离,将周秀英脸上坚决而又严肃的表情清清楚楚地看在眼中。他忽然想起三年前在西安城中第一次见到周秀英时候的那一段往事,那时候周秀英虽然武艺已成,却还是个略显羞涩、略显稚嫩的小姑娘,可经过了这三年的历练,周秀英已然成为了一个可以独当一面的沙场女将。

这么个厉害的人物,为什么要去相信白莲教那种荒诞不经的教义呢?

“若是她跟了我,我把半支‘明武军’交给她指挥,也不是不可以的……”

姬庆文暗暗想着,口中却说道:“秀英姑娘何必如此?你不如就跟了我吧,我现在富可敌国,又有皇上的信任,手中军队可堪称天下强军……姑娘想要建功立业,没有比我这边更好的……姑娘又何必舍近求远呢?”

姬庆文这话说得颇为突兀,让周秀英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半晌才道:“大人,我虽是个女流之辈,却也不是那种朝秦暮楚的无信小人,大人这话无须再提。好了,多说无益,大人还是下令攻击吧,有什么话,我们刀枪上讲。”

说着,周秀英便提了提手中两口短刀,护在随着呼吸的愈发急促,愈发激烈地起伏着的胸前。

其实以姬庆文麾下火枪之利,面对这种血肉之躯做成的防线,根本无需同对手短兵相接,只要下令施放火枪,便能将面前这些白莲教“娘子军”全部打死。

事实上,若不是由周秀英断后,而是换了徐鸿儒、许道清两人,姬庆文方才根本就不会同他们多废话,早就已经下令攻击,搞不好这徐、许二人已经被打成筛子了。

然而现在偏偏站在眼前的,偏偏是周秀英这样一个姬庆文颇有几分钦慕的女子……

思前想后,姬庆文终于苦笑着摇摇头,给自己找了个还算说得过去的理由,说道:“周姑娘,你走吧……我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却也不愿屠杀妇孺……你们……你们走吧……今后好自为之,再同我见面之时,我未必有这样的仁德了……”

周秀英听了这话,先是一惊,旋即有些疑惑,确认性地问道:“姬大人,你说什么?说的都是真的吗?”

第二四七节 一箭

“怎么?难不成你还希望我说的话是假的吗?”姬庆文反问道。

周秀英忙道:“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觉得这……这似乎有些太不可思议了……”

姬庆文摆摆手,说道:“你放心好了。我这一辈子说了不知道多少谎话,可这一句却的的确确是真的,你尽管放心好了。”

姬庆文这话说得倒也实在,说得周秀英一颗惴惴不安的心终于渐渐安定下来,嘴角扬起一丝微笑:“姬大人……你……你可真有意思……我真的可以相信你么?”

姬庆文见周秀英在这生死关头露出的这莞尔一笑,比起同样是柳如是的恬淡隽永,真有一种动人心魄的感觉,心中禁不住一阵感动,略带轻浮地调笑道:“跟你说了多少次了,叫我姬公子,大人长、大人短的,多见外……”

受了姬庆文这样的大恩,周秀英只能改口道:“好吧,姬公子,那就请你信守诺言吧……”

话虽如此,周秀英依旧不敢完全信任姬庆文,亲自断后,缓缓向南京城外退去。

姬庆文眼看着周秀英带着一副又紧张又欣喜的表情,扭捏着凹凸有致的身躯,一步步向后方退去,竟有些陶醉了……

他陶醉了没多久,便听李元胤上前几步,在他耳边提醒道:“大人,就这么在众目睽睽之下,将白莲教周秀英放走了,就不怕有好事的御史言官弹劾大人养寇自重吗?”

姬庆文脑海之中还在做他的春梦,眼睛看也不看李元胤,目送周秀英离开,说道:“这有什么大不了的?我方才已经说了,我不杀妇孺的,这件事情就算闹到皇上面前,我也是这个说法。”

李岩书生意气,同大特务李元胤不同,也支持姬庆文的意见,附和道:“那些凶蛮之徒也就算了,要是面对这些妇女都要痛下杀手的话,那我们同那些邪魔外道又有什么区别呢?”

既然李岩支持自己,那到时候万一朝廷追究下来,也有李岩手中那支生花妙笔替姬庆文开脱。

因此姬庆文听了李岩的话,心中又是一定,便又说道:“谁说老子养寇自重的?我若是故意纵敌逃脱,我又怎么会紧追不舍地跑到这里来呢?走,还不跟我去追击敌军去!”

说罢,姬庆文便大踏步向前方走去。

姬庆文刚才放了周秀英,现在却又要追赶上去。他这略显前后矛盾的行动,让旁人看了个云山雾绕。



而姬庆文现在是“明武军”的主帅,麾下将士们也只能一脸懵逼地迈开步子紧跟在他身后向前方走去——只有一介书生李岩的脸上带着得意而又轻松的表情,似乎洞悉了这位同自己亦师亦友的苏州织造提督的心思。

周秀英得到了姬庆文不再追击自己的承诺之后,依旧有些将信将疑,便亲自断后,在南京城中大路上拐了几个弯之后,才见姬庆文所部不紧不慢地跟了上来,却始终同自己保持了较远的距离。

至此,周秀英才完全信任了姬庆文,便命麾下“娘子军”快步向东南方的通济门赶去。

那边徐鸿儒和许道清行动得却没有周秀英这般迅速,一边劫掠沿街商铺,一边向东南挺进,又绕了个小圈子,将自己藏匿在一处院子里的魏忠贤的遗产带走,足足花了小半个时辰,才望见通济门上修建的两层门楼。

徐鸿儒现在所率的都是白莲教中的顽固信徒,刚刚以少胜多,顺利突破了朝廷官军的拦阻,在南京城内纵横行走,如入无人之境。徐鸿儒又吸纳收拢了方才逃散的一些白莲教徒,让他手下的兵力重又回到三千人之多。

因此白莲教徒又慢慢恢复了士气,见通济门就在抬眼可见的地方,觉得只要通过了这道城门,便能脱身而去、逃出生天,在广阔天空之下重整旗鼓。

徐鸿儒离心似箭,再等不得同大部队一同行动,而是点起几个亲信卫士先走一步,快步赶到通济门外。

令他欣喜的是,通济门并未被关闭,而城门之内、门楼之上,只有少数几名守门的朝廷官军。

徐鸿儒是刚刚突破了朝廷兵马的堵截封锁这才赶到这里来的,因此对同是南京守军的通济门守门将十分轻视,又见通济门至今没有关闭,就好像是在开门迎接自己一样——完全没有被他放在眼里。

旁边的许道清也有些得意忘形,见前头是只软柿子,便也想上去捏他两把,便主动请缨道:“教主,我看对面镇守通济门的官军人数不多,似乎也没有做好准备。不如由弟子先带领几个弟兄去探探他们的虚实,徐教主也好心中有数。”

既然有人出头,徐鸿儒自然是高兴的,立即勉励了两句,便让许道清带了百十来个精兵,上前试探试探。

许道清满脑子都是南京守军不堪一击的模样,原本信心满满,却不料走了没有几步,面前忽然横飞过来一支羽箭,正朝着许道清的面门射来。

幸亏许道

清也是跟着徐鸿儒学过两招的,见势不妙,立即向后一倒,羽箭尾部的雕翎将将擦过他的鼻尖掠了过去。

许道清躺在地上心有余悸,赶忙一面招呼身边的兄弟们立即停止前进,一边转过身来趴在地上观察情况。

只见原本似乎毫无防备、豁然洞开的通济门正被缓缓关上,而门前则站立着一个威风凛凛的武将。

这个武将不是别人,正是通济门的守将杨展。

原来是杨展听说南京城内发生了暴乱,虽有意入城平叛,然而他守门的职责所在,又没有接到封闭城门的指令,只能要求麾下军士严格把守城门,故意网开一面让黄得功和孟洪领军入城稳定局势之后,便禁止一切无关人等进出城门而已。

后来又传来命令,要南京城中所有官军全部集结前去平叛。

杨展是有过京师之战经历的,听到这道命令,便知此次叛乱必然十分严重,万一官军平叛没有成功,目前还不知道身份的乱民乘胜拿下各处城门,不就相当于控制了整座南京城了吗?

于是杨展听令命麾下将士去城内平叛之时,还颇留了一手——留下两百精兵继续守卫通济门,以备不时之需。

当然了,杨展做出这样决定的时候,做的是最坏的打算,原本也不打算留在自己身边的这二百精兵能起到什么作用,却没料到自己最坏的打算,居然真的变成了现实。

杨展虽也是一员不错的将领,可他也不是未卜先知的神仙,不知道南京城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情况,也不知道那大张旗鼓组织起来的守军到底是怎样败给了乱民的,更不知道自己派出去的那几百名守门军士现在何处……

然而他现在唯一清楚的,就是前方气势汹汹杀过来的人,必然就是传闻当中聚众作乱的匪徒,他们靠近通济门,要么是想通过城门离开南京、要么就是想直接占领通济门。

通济门外便是京杭大运河,上下直通京师和苏州,是沟通南北漕运交通的大枢纽,是断然不能有失的。

因此杨展守门有责,在没有接到上峰指令的情况下,立即派人关闭通济门大门。

他考虑到自己手下只有两百兵马,是绝对没法抵挡能够击败成千上万南京守军的乱民的,便索性摆了个空城计,让这两百军士隐藏在城墙之内,自己则单人匹马、披挂齐整、腰佩宝刀、手握长弓,瞄准冲杀过来的领头的乱匪头目,张弓便是一箭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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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四八节 逃出生天

杨展对自己的射术颇为自负,料想自己这一箭射出去,定然能够射死对面领头之人,从而将冲杀过来的乱命拦在原地。却不料对面那人颇有几分武艺、反应也十分迅速,竟躲过了自己这一箭。

不过杨展这箭毕竟让对面的乱匪停下了脚步,也并非一无所获了。

于是杨展又从箭壶中提出一支羽箭,搭在弓上,一面瞄准,一面高声呵斥道:“尔等何人?见了官军,为何不放下武器,就地投降?”

许道清这才看清周遭的情形,见对面那人虽然射术厉害,却毕竟只有一个人,便并不将他放在眼里,向前一挥手道:“兄弟们,别怕,官军都跑光了,光剩下他一个人,就算浑身是铁,能打多扫钉子?我们一起冲过去,踩也踩死了他!”

说着,许道清一面吆喝着向前冲杀,一面故意放慢了从地上爬起来的速度。

他带领的这些白莲教徒没有他这样的心机,听到号令便没头没脑地往前冲去。

杨展见状倒也并不吃惊,便又射出一支箭矢,正好命中了一名冲在前头的白莲教徒的肩膀,箭矢从琵琶骨下方直射而入,疼得他立即仰面倒下,在地上乱滚。

杨展一击命中,来不及高兴,便又射出一箭,又复射倒了一名白莲教徒。

然而杨展虽然射术神通、箭无虚发,可他毕竟只用一人对抗数百白莲教徒,完全无法抵挡对面的冲锋。于是杨展不再搭弓射箭,而是伸手向上一举,高声命令道:“兄弟们,听我号令,弓箭乱射!射死乱匪,以军功论功行赏!”

埋伏在城墙之上的军士们听到这样的命令,立即起身,开始向城下发射箭矢。

杨展精于射术,因此在日常并不频繁的训练中,格外重视弓箭射术的训练。因此他手下这些军士虽然没有练出杨展这样精湛的射术,对弓箭的使用倒也颇有一番心得。

只见从门楼之上射出的箭矢,如同飞蝗一般落在了白莲教徒的队列之中。

这群白莲教徒对阵官军还从来没有吃过亏,现在却在近在咫尺的通济门前受到了强有力的阻击,还没走进几步,便被射死了一小半。

领军的许道清见再这样伤亡下去,迟早要被官军的箭矢全部射死,只好下令全军后撤,先同徐鸿儒禀报商量以后再作决策。

徐鸿儒见许道清去而后返,没有丝毫进展,反而损失了百十来号人马,脸上顿时有些不好看,斥道:“道清,

怎么你遇到的官军竟这么厉害,连你也不是对手?”

许道清听了也是十分不爽,可他没有战胜杨展是事实,不能不服气,只得垂头丧气地站在原地,不停地喘着粗气。

徐鸿儒看见许道清这副样子,好像一只斗败了的公鸡,心中暗想:原以为许道清是个人才,因此才将他收在教中,却不料他也不过资质平平,关键时候总是掉链子,看来也派不上什么大用场。

于是徐鸿儒只能忍着肩膀上钻心的疼痛,高声喊道:“众弟子不要心虚,只要冲破了这道通济门,便能逃出生天,安享富贵!我等再加把劲,定能成功!”

说着,他便带领全部剩余的两千多白莲教徒,就要往通济门杀去。

正在这时,周秀英领着她的“娘子军”恰好赶到,见徐鸿儒正要亲自领军行动,慌忙过去问明了情况,便又要求由自己前去杀败官军,顶住通济门。

徐鸿儒考虑到周秀英刚刚摆平姬庆文的追兵,便又要去攻打通济门,未免有些怜惜这位自己亲自养大的义女。然而现在城门关闭在即,自己手下又确实没有其他值得信赖之人,便也只好咬牙同意了。

于是周秀英便带领这手下的数百“娘子军”女信徒,便往通济门赶去。

通济门前依旧是杨展独自一人矗立,见前头来了人马,正要故技重施发射箭矢将来敌射住,可他一看对面来的竟都是些女流之辈,不免犹豫了起来——虽然来者都是些作乱的匪徒,可射杀女子却不是英雄好汉所为,实在是无法下决心攻击她们。

正在杨展略微迟疑之时,周秀英已然杀到了自己面前。

他见这女子虽然身姿摇曳、面容姣好,表情却是极为肃杀,尤其是一双又大又亮的杏眼之中射出凛人的煞气来,让他不寒而栗。

杨展被这股煞气吓得浑身一抖,赶紧撇下手中长弓,抽出腰间佩刀,便往周秀英身上砍去。

周秀英见状也不客气,右手握着短刀就往杨展的刀刃上格挡而去,左手随即挺出刀尖,准备往杨展腰眼里刺去。

杨展眼看就要被周秀英刺中,却在千钧一发的瞬间,向后一闪,抬脚往周秀英脚上绊去,竟让这位武艺高强的白莲教圣女脚下一个踉跄,几乎站立不稳。

原来杨展武艺不凡,若论手上的真功夫,早几年前就可以力压群雄,将武状元的名号收入袖中。有这样的功夫打底,杨展一眼便看穿周秀英的武功以轻

灵为主,虚招极多,只能以虚击虚,抓住周秀英出招花俏,下盘不稳的弱点,加以攻击。

周秀英自负武艺高强,行走江湖从未遇到对手,现在又急着攻打城门,因此没有防备对手还有后手,终于吃了亏,小腿肚被狠狠踢了一脚,一连向后退了好几步,方才站稳。

杨展见周秀英露出这么大一个破绽,自然不能轻易放过他,向前一跃,高高举起佩刀,便要向下砍去。

正在这时,杨展忽又想起同自己对阵的乃是一介女流,心中的那股子“不杀妇孺”的傲气又涌了上来,硬生生将招式收在了半空之中。

周秀英原以为自己今日必然死了,却没想到对面这个武艺高强的官军将领竟会手下留情,便赶忙向旁边一窜,说了声“多谢留情”,便从他身边快步走过,继续向通济门奔跑而去。

杨展这才想起自己乃是守门的将官,若是通济门被乱匪攻破,自己必然是要被军法从事的,大叫一声“不妙”,赶紧向后望去,却见周秀英已然杀到通济门口,将正在努力关闭沉重的大门的兵丁全部杀散。

那边徐鸿儒见女儿周秀英得了手,高兴得忘了肩膀上枪伤导致的剧痛,赶忙命令白莲教徒从圣女控制下的通济门内立即突出城去。

这些白莲教徒今日几次经历生死,见有一线逃生之机,便不管不顾地向门外冲去,就仿佛决堤的江水一般。

而杨展孤身一人,便如江水之中的一叶扁舟,只能快步退避在一棵柳树背后,又十分狼狈地爬到树上,这才没有被这群不要命的白莲教徒给当场踩死了。

而被部署在通济门左右的两百兵士,就算再怎么发箭射击,也无法压抑住这两千人逃生的欲望,终于让他们给攻破了通济门,逃出了铁桶一般的南京城。

目送着敌人的离开,杨展悻悻从大柳树上爬了下来,望着一片狼藉的通济门两侧,脸色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大脑之中也是空无一物

正在这个时候,杨展忽听背后传来喊声:“嘿,杨将军,白莲教的人呢?”

杨展木然地转过身去,见是姬庆文领军跑了过来,终于略微恢复了神智,长叹一口气,答道:“原来那些是白莲教的人啊……唉!可惜,我没能守住城门,都让他们给跑了……”

姬庆文一听白莲教的人已经跑了,那周秀英自然也就逃了出去,心里反而有些轻松,便不冷不热地说了句:“逃了,就逃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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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四九节 甩锅

“什么叫逃了就逃了!”杨展怒气冲冲地说了半句话,才发觉自己搞错了发火的对象,只得有换了个口吻,长叹口气道,“唉!姬大人,我杨展是通济门的守将,从我眼皮底下放跑了白莲教的匪人,上峰定然是要处置末将的……看来我头上的乌纱定然是没了,戴乌纱帽的这个脑袋,也未必能够保全得住啊……”

要说放跑了白莲教的罪过,姬庆文恐怕还在杨展之上。

因此姬庆文便发自内心地宽慰道:“杨将军何必担心?白莲教从城内召集教徒,又围攻‘群玉院’,再两次击溃南京守军,最后才从防御薄弱的通济门内逃走。要是皇上追究起来,这里头杨将军最多有半分罪责,我看罚几个月俸禄、戴罪立功也就差不多了……要是杨将军的官做得清苦,罚不起这几个月的俸禄,那就请将军尽管开口,我借你个几百两银子都是小事……”

听了姬庆文这几句话,杨展的心情渐渐平复下来,招呼尚在城上守备的弟兄们下楼来打扫战场。

姬庆文见白莲教的人大多已经逃跑出去,觉得自己也没有必要虚张声势地出城追击,便也下令“明武军”将士原地休息,统计受伤人员情况。

今日南京城中这场“白莲教之乱”,持续了大半天的时间,最终也没有将白莲教徒全部歼灭,还逃走了徐鸿儒、周秀英、许道清三个领头之人,搞得南京城内一地鸡毛。

然而仅论战斗强度而言,却并不十分激烈。

特别是今日姬庆文所部虽然多次受到几倍于自己的白莲教匪的围攻,却在重重围困之中游刃有余,甚至两次手下留情,放跑了白莲教的圣女周秀英,同去年“己巳之变”中同精锐的满洲八旗之间的生死交锋不可同日而语。

因此伤亡情况统计上来,姬庆文的“明武军”整整一千人并没有一个阵亡的,只有三十来人受了点轻伤而已。

这样的战果,让姬庆文十分满意了。

于是他便选了通济门外一处茶楼,选了靠窗的一个座位悠闲地坐了下来,拍出一百两的一张银票,让店家取出所有米面粮食,这就蒸上馒头炊饼,给全军将士充饥。

店家见来了这么大的主顾,又是给的现钱,自然十分高兴,乐乐呵呵地捧着银票便要吩咐后厨开火。

姬庆文见状,立即将他叫住,开玩笑似的斥道:“怎么拿了银子,就不知道怎么做生意了吗?还不快给我上茶!”

茶楼老板立即答应一声,亲自捧了个食盘上来,给姬庆文等人沏好了茶、摆好了点心,这才陪笑着唯唯诺诺退了下去。

姬庆文喝了几口茶,斜眼见杨展还站在外头,一边若有所思地发着愣、一边用拳头不轻不重地捶打着身边一棵合抱粗细的柳树。

姬庆文见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便高声招呼道:“嘿,杨将军,那棵柳树跟你有仇么?再打,它就要被杨将军给打死了!”

杨展听到姬庆文的声音,仿佛从噩梦中惊醒一般,猛地抬起头来,半晌才反应过来,答道:“姬……姬大人说笑了……”

姬庆文笑道:“那就请杨将军进来茶馆里来坐坐,我们也好尽情说笑说笑。”

杨展拱了拱手:“姬大人的好意,末将心领了。只是现在白莲教匪还没有走远,就怕他们回身杀过来,我要是坦然喝茶,未免上峰会有所责怪……”

姬庆文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说道:“杨将军才在说笑吧。白莲教匪好不容易逃出南京城,又怎么还会回来送死呢?就算他们昏了头,活腻了——杨将军现在已然命令关闭城门,他们就是想送死也找不到门路啊!”

杨展一听姬庆文说得都在理上,让自己再无法拒绝,只能叹口气,缓缓走了进来,同姬庆文、李岩、李元胤等人都见过了礼,这才在桌边坐下,只啜了一口清茶,便又垂首不语。

眼看气氛一下子冷却下来,姬庆文忙开口说道:“记得杨将军当年险些被点为武状元,想必武功和指挥都是全挂子的本事,不知道白莲教这些乌合之众,是怎样突破了杨将军的防御,扬长而去的?”

杨展又重重叹了口气,答道:“都怪末将托大,没有做好万全准备,这才让白莲教匪从眼皮底下强冲了出去……”

于是杨展将事情的起因本末,细细同姬庆文等人讲了。

姬庆文听了他的话,这才知道自己有意放走的周秀英,竟差点被杨展当场杀死,吓得他背后冷汗直冒,说道:“杨将军不愧是武状元出身,白莲教中姓许的那汉子,还有那个姓周的女子,都是武艺高强之人,杨将军一箭、一刀便能大占上风,已是很不容易的了。”

杨展摇摇头、摆摆手,说道:“武状元三个字,请姬大人不要再提。都怪末将妇人之仁,放跑了首恶元凶,否则也不至于到现在没法向几位大人交差了。”

“哈哈哈!交什么差,凭什么要你交差?”姬庆文放声大笑起来。

他笑了一阵,却听茶楼之外响起一阵嘈杂凌乱的脚步声音。

姬庆文听了,忙探头出去,却见是南京兵部尚书熊明遇、南京守备太监韩赞周、南京提督勋贵诚意伯刘孔昭三位大人,领着大约八九百名衣冠不整、队伍凌乱的兵士快步向茶馆这边走来。

姬庆文尚未说话,杨展已然坐不住了,慌忙从座位里站起身来,又快步跑出茶楼,站在街边躬身迎候三位上司。

杨展虽然恭敬,熊明遇等人却毫不客气,开口就劈头盖脸骂道:“好你个杨展,居然放跑了白莲教的匪徒!我们几个大人设好了依墙围歼的计谋,竟被你疏忽大意,就这样给坏了事了!你该当何罪,你知道吗?”

杨展本来就做好了挨一顿训斥、乃至一通责罚的准备,却没料到面前这位尚书熊明遇大人没有半句抚慰,便是一通呵斥,而且还将白莲教匪逃脱的责任一股脑统统按在自己头上。

这让杨展忽然回忆起自己考武进士时候遇到的不公平待遇,让他一时难以接受,鼓起勇气辩驳道:“大人,末将之前从没有接到要关闭城门的命令、也没有接到要末将阻挡剿匪的指示,更没有听说要聚歼对手的安排。熊大人这话,不知从何处讲起?”

其实熊明遇刚才那番话,乃是一路之上同韩赞周、刘孔昭商量好了的,就是要将所有的责任按在杨展头上,因此他方才训斥杨展的那几个理由,没一个是站得住脚的,故而只指望着杨展这个武夫低头认罪,就怕他据理力争。

怕什么就来什么。

熊明遇刚说了一个罪名,便被杨展一连三个理由给顶了回来,顿时让这位老官僚有点挂不住面子,支吾了半天,终于想出一个理由来:“哼!这种机密事情,怎么能随意告诉别人?不瞒你说,本官早就疑心城内守军之中有白莲教匪的内线。哼!果不其然,看来你私纵教匪并非一时疏忽大意,而是因为你本身便是白莲教徒吧!”

熊明遇方才给杨展编排的罪名,不过是玩忽职守罢了,不过就是罢官免职而已,罪加三等也最多被押到菜市口上爽快一刀。可私通教匪的罪名,却等同于违逆造乱,仔细追究起来,可是要凌迟处死、株连九族的!

第二五〇节 情理 意欲 莫须有

因此,熊明遇后来的说法,杨展是断然不能接受的,立刻就发了急,说道:“熊大人,你可不能信口雌黄,末将作战不利是事实,可对朝廷却是一片忠心,绝不会私通白莲教妖匪的!”

“嗯?”熊明遇眉头一皱,叱问道,“那么,你是在说本官在冤枉你了咯?”

杨展当然立即顺水推舟道:“不敢。不过听大人口气似乎是在同末将开玩笑。末将是个不通情趣之人,不懂大人开的玩笑,方才那种话,大人请勿再提。”

若是碰到机灵些的官员,听见杨展态度坚决,便知此人绝不是什么能够轻易欺辱的懦弱之辈,就应该顺着杨展的递上来的梯子下台阶,也免得互相伤了面子。到时候回头再找个替罪羊也就是了。

可熊明遇今日连遭几次险情,已然神智不清,妄图以势压人,抬高了声音说道:“杨展,你胡说什么?这种事情,哪是可以信口胡说的?你私通白莲教匪证据确凿,绝无半点冤枉,你就认罪了吧!”

这种罪,稍一松口,便是株连九族的大罪,又岂是能够轻易承认的?

只见杨展丝毫没有被熊明遇的气势压倒,反而上前一步,反问道:“证据?还是确凿的证据?那末将斗胆,不知熊大人是缴获了文书?还是抓到了活口?何处来的末将私通白莲教匪的铁证?”

熊明遇听了一愣,支吾了半天开不了口——杨展当然没有私通过白莲教徒,自然也就不会存在什么他同白莲教有关的证据,熊明遇想要诬陷杨展的决定,是临时想出来的,根本没有时间去罗织什么罪名。

正咋熊明遇哑口无言之际,却见一人缓缓走上前来,说了句:“你这杨展做事诡秘难测、说话强词夺理,一看就是白莲教徒。我且问你,南京城那么多出城的地方,为何白莲教就一定要从你把守的通济门出城?为何你明明早有准备,却依旧被白莲妖匪突城而去?为何白莲教徒离开城池之后,你却没有组织追击,反而坐视妖匪离开?”

杨展被这连珠炮似的一连串问题,问了个目瞪口呆,赶忙扭头望去,却见说话之人一身道袍、三捋长髯,真有一种仙风道骨的样子——正是诚意伯刘孔昭。

只听他又继续说道:“熊尚书说你私通白莲妖匪,自然是有他的证据的,只是这证据并不需要向你出示而已。尽管如此,以情理推测,你断然是同白莲教的妖匪有些瓜葛的!至于瓜葛何在,则须另行查处。”

刘孔昭虽然领军作战没什么本事,可说话的水平还是有些的,硬生生将一件丝毫没有根据的事情,说了个模棱两可。

杨展虽然也是颇通文字,却到底是个武夫,口才十分有限,一时之间竟没法驳倒刘孔昭这几句无稽之谈。

抑郁至极,杨展忽然仰天大笑起来:“哈哈哈,好一个‘以情理推测’!好一个‘以情理推测’!想当年秦桧用‘莫须有’杀了岳飞,徐有贞用‘意欲’杀了于谦。末将是何等样人,竟能同于、岳两位少保相提并论,被‘情理’二字所杀……哈哈哈!杨某活了二十多岁,一生效法先贤而不可得,竟能与先贤一个死法,也算是不虚此生了!哈哈哈!哈哈哈!”

刘孔昭被杨展这狂放的笑声笑得鸡皮疙瘩掉了一地,赶忙说道:“杨展你不要信口胡说,怎能用秦桧、徐有贞这两个奸臣来评论本官?”

杨展听了这话,忽然星目一挑,毫无怯意地直视刘孔昭,骂道:“刘爵爷,你是诚意伯,是当年刘伯温的嫡系子孙后代。刘老大人跟着太祖爷杀尽了蒙古鞑子,创下了我大明朝万里锦绣河山,也留下了刘伯温算无遗策的美名。却不知刘伯温老大人千算万算,有没有算出数百年后,他府里竟出了像刘大人这样一个不肖子孙?”

刘孔昭被杨展这几句话骂道脸上青一阵、紫一阵,好不容易才从牙齿缝里挤出一句话:“好你个私通白莲教的杨展,看不出来你倒是挺会讲话的,这些话是白莲教里的人教你的么?看来你私通邪教的罪过还在可与未可之间,辱骂朝廷勋贵的罪名却是坐实了的!”

熊明遇也帮腔道:“没错。你杨展好歹也是武进士出身,原本挺知书达理的一个人,现在怎么也变得这样无法无天起来了。哼!依本官看,就是受了白莲教妖术的蛊惑!来人呐,还不快给我将杨展拿下!”

杨展好歹也是在官场上混过几年的人,知道自己一旦落入那几个腌臜官员手里,那就会听其摆布,到时候纵使自己有一百张嘴,也是讲不清的。

于是情急之下,杨展猛地抽出腰间佩刀,护在胸前,怒斥道:“末将有冤在身,谁敢上前,就是末将的仇人!”

杨展身材高大挺拔、面目英武俊秀,傲然挺立在众人面前,就仿佛是天神下凡一般,一时之间竟无人敢上前挑战。

熊明遇见状大怒,又呵斥道:“没听见本官的命令吗?还不速速上前,给我将杨展拿获?若还有人逡巡犹豫,便是同杨展有私,便也是结交白莲妖匪,一样是十恶大逆之罪!”

说着,熊明遇随手一指一名身边的将官,说道:“那个谁,你,快上去把杨展给我拿住。否则本官先拿了你!”

那名将官一脸的苦色,颇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觉得宁可得罪杨展、也不能得罪熊明遇。

于是此人手持钢刀,带领了二三十个亲信兵丁,缓缓向前,先朝杨展拱了拱手道:“杨将军,不是末将与你有仇,实在是上命难违,还请杨将军体谅。”

杨展不是那种迂腐之人,岂能任人宰割,一边高呼:“末将有冤,不能为奸臣所害。”一边缓缓后退。

那奉命过来捉拿杨展的将官见他缓缓后退,知道杨展已为熊明遇的官势所压,已然占了劣势,便壮起胆子朝这位在南京城中素有威名的将领面前逼近。

其实杨展到现在这个时候,依旧不愿同朝廷为敌,长吁了口气,忽然将手中的佩刀扔在地上,说道:“好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末将纵有天大的冤屈,同朝廷为敌,总是没有出路的。只望当今朝廷里头,还有能剩下几个忠良,不至于让末将凭白受此冤屈吧!”

“好说,好说。”那将官一边说着客气话,一边毫不客气地命令众人将杨展整个人压在地上,又从后面递上来一条牛筋绳,将身材颀长高大的杨展,捆扎得好像一个端午节吃的粽子。

杨展方才是故意放弃抵抗,却没料到官军动手居然这样不留情面,忍不住在地上挣扎起来:“为何如此作践末将?末将到底犯了什么罪了?”

那将官却道:“杨将军,你有没有罪不是我说的,我也是奉命行事而已,还请将军见谅。”

说着,那人一抬手,令麾下兵士将杨展整个从地上抬了起来,推推搡搡地就要押到熊明遇面前。

杨展将浑身上下的气力全都集中在了双腿上,使劲站在原地不动,让好几个兵丁同时用力,就是没法推动他一分一毫。

领兵的将官见状,劝道:“杨将军,胳膊拗不过大腿,你就省点力气吧。”

说着,那将官忽然使了个阴招,抄起腰间钢刀的刀鞘,便朝杨展膝盖内侧猛地一击,顿时让杨展膝盖失去了支撑,“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上。

熊明遇见状大喜,说道:“好了,杨展,既然你已认罪,那本官自然也不会为难你,就请到南京刑部大牢里去暂住吧。”

说罢,熊明遇一挥手,便要下令将杨展押送下去。

第二五一节 好一招太极推手

正在这时,熊明遇却听一人高呼道:“熊大人,且慢!”

熊明遇忙抬头望去,却见街边茶楼之中快步走出一人,冲着自己厉声高呼——正是那个跋扈嚣张,却又令人束手无策的苏州织造提督姬庆文!

熊明遇知道姬庆文难以对付,原想根本就不搭理姬庆文,押着杨展扭头就走。可他抬眼却见姬庆文手下“明武军”那群骄兵悍将已然从街边休息的地方站起身来,四面八方往这边靠拢,心里禁不住慌张起来。

经过这场“白莲教之乱”,熊明遇算是对“明武军”的战斗力有了深刻的理解——自己管辖的一万多南京守军,没法战胜数千士气高昂的白莲教匪;而那么许多白莲教匪,竟拿区区一千“明武军”毫无办法。

这样一算,自己手下的南京守军虽然人数众多,却也绝对不是“明武军”的对手,十个人也未必打得过对手一个人。

虽然若是真刀真枪地动起手来,还要受到其他诸多因素的影响,因此账并不好像加加减减那么简单。不过“明武军”的战斗力却是实打实的——在京师能够同骁勇蛮横的满洲八旗精锐一对一正面交锋的传说,并非空穴来风。

有了这层原因,熊明遇就不能不重视姬庆文的意见和立场。

只听熊明遇说道:“姬大人,你是苏州织造提督,虽然也有钦差大臣的身份在,可处置南京城中的军官,却是本官的职责所在,怕是没有姬大人置喙的余地吧?”

姬庆文还一句话都没说,熊明遇就用大明官场上的规矩,将他的嘴巴堵了个严严实实。

可姬庆文作为一个从后世穿越而来的人,对这些官场上的规矩既不十分了解,也并不愿意去了解,他就是要从没有路的地方,硬闯出一条路来。

于是姬庆文说道:“熊大人,是不是我管,该不该我管,我都不知道。只想问熊大人一句,这件事情,皇上他老人家管不管得着?”

熊明遇一听姬庆文抬出崇祯皇帝的名号,只能答道:“九州万方都是皇上的臣民,皇上自然是管得着的。不过这事,又同姬大人有什么关系?”

姬庆文“嘿嘿”一笑:“熊大人,你们是正经出身,科举官场上真刀真枪搏出来的功名。可我下官我却是杂道官,脑袋上的官帽是皇上给的,皇上自然也就能一句话给削去了。所以今天的事情,万一皇上问起来,我要是一问三不知,那头上这顶乌纱帽,还不立即被皇上摘了去?”

姬庆文一句话里提了不知多少遍“皇上”,还真让熊明遇不能驳动半句话,只能带着几分提防之心,问道:“那么姬大人的意思是?”

姬庆文笑道:“无非是想让请熊大人将惩处杨展将军的理由,同我说一说罢了。”

熊明遇脸色一沉,心想:原来是姬庆文想要插手杨展之事,这件事情我本来就做得理亏,万一被他添油加醋地向皇上禀明了,那不仅推脱罪责的企图会落空,更会被按上一个陷害忠良的罪名——那到时候,凌迟处死、株连九族的就不是杨展,而是我自己了……

熊明遇想到这里,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却听姬庆文还在咄咄逼人,说道:“看来此言说来话长,就在这里站着说话,未免有失官体。来来来,这处茶楼被下官包下来了,还请熊大人……还有其他几位大人也一同进来,我请诸位一边喝茶、一边细谈……”

熊明遇想也不想便拒绝道:“不必了,我们就在这里说便是了。”

于是熊明遇便将刚才临时罗织起来的罪名,挑着能说的,同姬庆文简要讲了一遍。

其实方才熊明遇在杨展身上安插罪名,杨展不服,刘孔昭强词夺理,杨展意图抗拒最后被强行拿下的的这个过程,姬庆文是清清楚楚地看在眼里。

因此,姬庆文早就同李岩商量好了应对之策,听熊明遇把话说完,便说道:“熊大人,下官是晚辈,有些话本不应该说。然而听熊大人你说的这些理由,竟没一处站得住脚的,恐怕在皇上那里不好交差吧?”

熊明遇当然知道自己的理由站不住脚,自然也就不想同姬庆文做这种必败无疑的争论,便说道:“在皇上那里好不好交差,那是本官的事情,同姬大人似乎没有什么关系吧?好了,姬大人,杨展私通白莲妖匪,案情复杂,本官还要会同其他诸位大人和有司衙门会同审理,大人若没有话说,本官就要告退了……”

姬庆文方才同李岩商议下来,怕的就是熊明遇等人将杨展带到牢里,然后严刑逼供、屈打成招,到时候自己再怎么密奏替杨展开脱,也是无济于事。

因此姬庆文见熊明遇要将杨展押送下去,也是颇为紧张,赶忙开口阻止道:“熊大人方才所说的那几句话,下官能如实记述上报皇上吗?就怕上报了之后,皇上会不满意呢!”

熊明遇听了这话,忽然灵机一动,转身直视姬庆文道:“姬大人,杨展私通白莲教妖匪,于情合、于理通,想必证据也并不难找。而姬大人千言万语却总是在维护杨展,莫非是同他有些什么瓜葛不成?”

好一招太极推手!

短短几十个字里,就将脏水泼到了姬庆文的头上,这可以说是熊明遇混迹官场数十年练就的最上乘的功夫了。

姬庆文听了这话倒也不免有些慌张。

要知道,杨展虽然同白莲教没有半毛钱的关系,可姬庆文却同白莲教很有些故事——白莲教中的徐鸿儒、周秀英、许道清等人都同他颇有些恩怨,且说到底,今日这场闹得沸沸扬扬的“白莲教之乱”还是因姬庆文而起的。

而杨展同姬庆文之间的关系算是颇为密切的,真的要深究起来,是不难得出杨展通过姬庆文同白莲教发生接触的结论的。而一旦有了这样的结论,那姬庆文自己也会被牵连进去,被安插上白莲教作乱内应的罪名。

一想到这里,姬庆文陡然间发现,杨展的安危竟然不知为何同自己的命运联系道了一起,那就更加不能任由熊明遇等人将杨展押入大牢中去了。

于是姬庆文忽然发作,大声呵斥道:“哼!好一个颠倒黑白的昏官!只要我姬庆文站在这里,岂能容你诬陷忠良?还不快给我把杨展给放了!”

熊明遇没料到姬庆文这么快就将脸皮扯破,居然也颇有几分惊讶,一时忘了下达命令。

而那些押送杨展的军士在没有接到新的指示之前,自然是遵照老的命令,继续将杨展往南京城中押解而去。

姬庆文看了更加着急,也顾不得什么体面不体面了,斩钉截铁般说道:“兄弟们都听了,杨将军是好样的,居然有赃官、昏官、狗官要陷害他,还不替我将杨将军给救出来?”

姬庆文手下这些“明武军”是他一手招募、训练、调教出来的,崇祯皇帝、孙承宗老督师来了或许还会给他们几分薄面,换了别人都只当他们是空气,自然是不会将他们放在眼里的。

只听姬庆文一声令下,便有“明武军”中百十来个胆大的军士,大步冲上前去,三拳两脚将押送杨展的南京守军兵士打倒在地,又抽出腰间倭刀,将捆绑杨展的牛筋切断,护送着杨展来到了姬庆文身边。

熊明遇被这一幕吓得忽然清醒过来,瞪着眼睛喝道:“姬庆文,你的胆子也太大了!竟敢劫走朝廷钦犯!”

第二五二节 要火并了吗?

面对南京兵部尚书熊明遇如此这般声色俱厉的指控,姬庆文只当他放了个并不响亮的屁,冷冷说道:“熊大人,你说杨展是钦犯,我却并不如此认为。要我说,我并不是在包庇罪犯,而是在保护忠良!”

熊明遇道:“杨展私通妖匪证据确凿,又怎么不会罪犯?本官劝姬大人还是悬崖勒马,不要一失足成千古恨。”

熊明遇这么多年的书,究竟没有读到狗肚子里去,一开口就是出口成章,说得姬庆文无言以对,慌忙伸手招来李岩,低声说道:“李兄,这个姓熊的倒是好口才,能不能驳倒他就全靠你了!”

他顿了顿又道:“《三国演义》里头诸葛亮在战场之上说死了司徒王朗。我看熊明遇这厮比王朗更可恶一些,就全看李兄能不能将他给说死了。”

李岩嘴角一扬,说道:“姬兄将我比作诸葛武侯,真是太抬举我了。可是姬兄不妨想想,同那熊明遇多说何益?李兄直接将杨展将军带走也就是了,有话等到皇上诘问时候再说也不迟,犯不着同熊明遇这种无用之人多费口舌。”

熊明遇好歹也是个二品的兵部尚书,在李岩口中却成了个无用之人。

而姬庆文却也觉得李岩此话说得极有道理,自失地一笑道:“还是李兄说话在理。得了,我们也别去管那熊明遇了,反正我等现在人马都在这里,行李装备也已备齐,不如这就离了南京,返回苏州去好了。”

站在一旁的杨展听了这话却不同意起来,说道:“姬大人,这可使不得。末将身上沉冤未洗,要是就这样走了,岂不是落下个畏罪潜逃的口实?”

姬庆文眉头一皱:“这你别管,跟着我走就是了。你身上有没有冤屈,我清楚,你清楚,对面那几个糊涂官自然也清楚,犯不着纠结这种小事。”

话音未落,却听李元胤低声说道:“姬大人,只怕这不是什么小事吧?勾结白莲教妖匪,是要株连九族的。姬大人维护杨展,怕也是会受到牵连的……”

“你的意思是,任由杨展被熊明遇几个抓回去么?”姬庆文问道。

李元胤用力点了点头:“为今之计只有先这样。然后请姬大人这就上书圣上,说明缘由,请皇上亲自下旨定夺,那才是万全之策。”

李元胤的办法虽然稳妥,听上去也似乎颇为可行,却缺乏足够的可操作性。

姬庆文沉思了一下说道:“这可不成。就算我现在就写好了替杨展申辩的奏章递到京师里去,然后皇上拆看之后立即召集大臣讨论,再你好了圣旨马上用印传递下来。这一整套流程走下来,就算没有丝毫延误,也得十天半个月时间。李指挥,你是锦衣卫指挥使,这里面的花花肠子你懂的比我多,杨展要是落到他们手里,还能有活路吗?”

姬庆文这话就说得很中肯了。

李元胤是锦衣卫的资深军官,自然知道刑讯逼供门道——就算是杨展这样的硬汉,要是落到锦衣卫手里,不出十天时间便能将他所有的心性和傲骨全都磨去,让他讲什么,他就能讲什么,让他永远不能讲话那就更容易了。

然而这在李元胤眼里,也不是姬庆文用这样的方式插手这件事情的理由。

只听他蹙着眉头继续说道:“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大人,只要你如实陈奏圣上,以圣上之明,到时候自然会替杨将军做主的。万一杨将军被害了,那陷害他的人,当然也就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这我不同意。”姬庆文抬高了声音说道,“杨展人都死了,熊明遇这几个家伙是死是活又有什么用?难道到时候把熊明遇给千刀万剐了,杨展就能死而复生了吗?”

熊明遇听姬庆文这样诅咒自己,顿时变得怒不可遏,说道:“姬庆文,你且留些口德吧!本官按理按法办事,为什么会被千刀万剐?倒是姬大人你若还是这样误作非为,恐怕皇上也是包容不得的。好了,你我都有要事在身,还请姬大人这就将杨展交还给我。”

姬庆文完全没有搭理熊明遇,却一伸手对麾下将士说道:“弟兄们,回家去了,回苏州。南京这里,哼,臭不可闻!”

“明武军”全军将士齐声答应了一个“是”字,转眼便列好了纵队,要从尚未彻底关闭的通济门内离开南京城。

熊明遇见状大惊,慌忙下令:“快,快,快给我关闭城门,把姬庆文给本官包围起来。”

南京守军虽然战斗力不强,却是人数众多,听到命令,立即从四面八方围了上来,形成了一个松松散散并不紧密的包围圈,将姬庆文一千“明武军”包围在内。

其实以姬庆文所部的战斗力,这种破布条一般的包围圈,完全不在他的视线范围之内,只要下令略加冲击,便能冲破这层稀疏松散的阻碍。

然而姬庆文却是有意要打压一下熊明遇的气焰,伸手示意全军将士停止行动,就地列阵,自己则是毫不胆怯地上前一步,对熊明遇说道:“熊大人,你这是想做什么?是想要同下官较量较量么?好么,刚刚放跑了白莲教的妖匪,你就要同我火并吗?还嫌笑话闹得不够大吗?”

熊明遇忙道:“姬庆文你不要血口喷人,分明是你先抢夺朝廷钦犯在先,有笑话,也是你闹出来的。”

姬庆文反唇相讥道:“说了多少遍了,杨展是忠良之臣,不是钦犯。这件事情,我没空同你多掰扯,你要有话,就向皇上递奏章去说吧。若是还敢横刀拦阻,就休怪在下不客气了。”

今日白莲教之乱中,熊明遇亲眼目睹了姬庆文手下“明武军”的惊人战斗力,大从心眼里不想同他们交锋,听姬庆文发了狠话,只好退让一步,说道:“姬大人……不如这样……本官答应大人不将杨展投入大牢,而是暂且看押留置在军营之中如何?杨将军到底还是我南京兵部辖下的将官,本官如此处置也算是顾及得颇为周全了。姬大人总不好再反对了吧?”

话说了一大圈,终究还是回到老话题上。

然而这点面子,姬庆文也不肯给熊明遇。

只听他说道:“不错,杨展将军确实是你的下属,可他更是大明朝的忠臣良将,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被你这样的狗官给糟践了。今天说破大天,摆出一万条理由来,我也不能让杨展留在你手里。”

姬庆文这句话说得太过不留余地,就连杨展都劝他道:“姬大人,你这番好意,我心领了。其实命由天定,是福是祸想躲也未必能够躲得过。末将虽然是个武夫,却也看出来大人你是诚心想要救我出去,可这熊明遇也是真心想要害我……”

姬庆文一撇嘴,说道:“他要害你,就一定能害得成么?你不要说话,跟我走就是了。”

说着,姬庆文便闭上了嘴,转身便往通济门外走去。

杨展忽然从姬庆文并不高大挺拔的背影中,感受到了一种令人无法抗拒的气势,不知怎的,便也跟在他身后慢慢向城门外走去。

眼看杨展就要离开南京城,熊明遇顿时发了急,呵道:“姬庆文你做什么?要是再敢往前走一步,就休怪本大人不讲情面了!”

姬庆文等的就是他这句话,猛地一转身,双目直视这这位南京兵部尚书熊大人,问道:“哦?熊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是现在就要派兵来捉拿我么?难道真的要撺掇南京守军同我火并吗?”

第二五三节 狐假虎威

话赶话说到这里,熊明遇已到了不能示弱的地步,只能咬牙说道:“这可是姬大人你逼我的!”

“哦?这话倒奇怪得很。”姬庆文将视线略微抬高了一些,越过熊明遇的头顶,瞧着站在他身后沉默了许久的刘孔昭和韩赞周两人,问道,“刘爵爷、韩公公,你们也是这么想的吗?”

刘孔昭和韩赞周两人全都没有表态:既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

两只老狐狸!

可他们这样暧昧的态度,已足够姬庆文发挥了。

只听姬庆文胸有成竹地说道:“熊大人,南京守军照例由兵部尚书、守备太监、提督勋贵会同提点。现在本官询问下来,似乎另外两位大人并不同意熊大人的做法嘛!”

刘孔昭、韩赞周素来同熊明遇貌合神离,在这样的紧要关头,他们二人持有这样的态度,其实并不在熊明遇的意料之外。

然而熊明遇现在要全神贯注地对付姬庆文,只要暂时将那两人稳住,不至于公然反对自己也就可以了。

于是熊明遇沉思了一下,字斟句酌地说道:“姬大人不必说这种话,本官同刘大人、韩公公同朝为官,意见自然是统一的……”

“哈哈哈!说得好!”姬庆文毫不客气地打断了熊明遇的话,“就算熊大人能够统领全部南京守军好了。那熊大人又从哪里来的自信,认为就凭这些虾兵蟹将,就一定能拼得过我手下的虎狼之师么?”

说着,姬庆文也不待熊明遇回话,又转过身去,一手拖着杨展,便往又要往城门外走去。

熊明遇见现在脸皮已然撕破,再没有留情的余地,只得高声下令道:“尔等还愣着做什么?姬庆文、杨展私通白莲教妖匪,还不速速给我拿下!”

南京兵部衙门辖下的武将们害怕现在的杨展就是将来的自己,都不敢违背熊明遇的命令,只能硬着头皮带领手下兵丁围了上来。

姬庆文见状,又停下了脚步,笑道:“好么,你们没本事打白莲教的妖匪,竟有本事来打我的‘明武军’。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吗?”

姬庆文此言一出,方才还在缓缓向前移动的南京守军居然不约而同地齐齐停住了脚步,好像一根根生锈了的钉子,歪歪扭扭地扎在原地。

这些南京守军虽然战斗力稀烂,可在秦淮河畔这烟花水粉之地厮混得久了,自然也就养成了一颗玲珑剔透的势利之心,揣摩着自家的队伍连白莲教匪都斗不

过,那就更不是“明武军”的对手了。他们自然知道生命的可贵,好不容易在这场白莲教之乱中苟活下来的性命,当然更不愿意就这样交代在几个官僚的政权夺利当中。

姬庆文见到这样一幅场面,哂笑道:“熊大人,看来你手下这些将士,比你还要更识时务一些。”

说罢,姬庆文有伸手一指头顶上高高飘扬的“明武军”战旗,对熊明遇说道:“熊大人,你可瞧好了,这‘明武军’三个大字乃当今万岁爷的御笔亲书,并在赐名之时,告诉下官,这三个字里有我大明国号在内。因此,若是谁敢同我军动武,便是同大明朝廷动武,便是同皇上动武。哼,熊大人,莫非你是想要谋反么?”

熊明遇被姬庆文这话说得吓了一跳,可忽又想起大明自立朝以来,从未有过皇帝亲自给军队赐名的先例,因此这钦定的“明武军”名号到底有多大效力,还在模棱两可之间。

于是熊明遇壮着胆子说道:“姬大人这就危言耸听了。本官不过是要捉拿钦犯杨展,怎么会是叛逆作乱呢?姬大人这样上纲上线,未免有狐假虎威之嫌吧?”

“危言耸听?狐假虎威?擅冒皇恩?”

姬庆文一边说,一边两三步跨到黄得功身边,从他背后取下一支被用红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宝剑,亲手将红绸取下,握着宝剑的剑鞘,横在熊明遇眼前,问道:“熊大人,这是什么宝物,你认得吗?”

这口宝剑的刀鞘镶金嵌玉,奢华无比,熊明遇当了这么多年竟从没见识过这样的宝物,因此一时有些发怔,半天都不敢说话。

却听站在他身后一言不发的韩赞周见了姬庆文手里的这件宝贝,竟忍不住上前一步,跪倒在地,一面磕头,一面高呼:“皇上!皇上!”

这韩赞周原是崇祯皇帝还在做信王时候便在潜邸伺候的奴才,比寻常人更加见多识广一些。

因此知道韩赞周底细的熊明遇,看见这位老公公这副狼狈的样子,禁不住也跟着双膝一软,跪下磕了几个头,这才起身走到韩赞周身边,想要将这老太监从地上扶起来。

没想到韩赞周竟不领情,虽然已经停止了捣蒜般的磕头,却仍旧趴在地上不敢动弹。

熊明遇这就有些奇怪了,低声问道:“韩公公,你真是怎么了?莫非姬庆文手里这口便是尚方宝剑么?本官记得韩公公手里也有一口皇上钦此的尚方宝剑,自然可以同姬庆文这厮分庭抗礼,又为何行这样的

大礼呢?”

韩赞周用有些失魂落魄的口气高声答道:“熊大人,你知道什么?这可不是寻常的尚方宝剑,而是万岁爷平素亲自佩戴使用的宝剑,是天子剑!尚方宝剑在这口宝剑面前,就跟烧火的棍子差不多……熊大人,还不赶紧跟着杂家一起跪下吧!”

熊明遇听了这话,大惊失色,赶忙先跪倒在地,方敢开口问道:“韩公公,你说的千真万确?”

未待韩赞周回答,姬庆文却已手握宝剑走到了熊明遇的面前,说道:“哼,也亏你是饱读诗书的两榜进士,皇上亲用的天子剑这样的高级货你都不认识,真不知道你这官是怎么当上来的!”

一个杂道出身的五品织造提督,居然敢当面训斥一个正经科举出身的二品兵部尚书,这样的场面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说出去都未必有人相信。

然而这样的事情就真真切切地发生在南京城中。

只听姬庆文朗声问道:“熊大人,我就问你,光凭这口天子剑,我能不能将杨展,从你手中带走?”

熊明遇一时有些语塞,支吾了半天不知应该如何回答。

却听姬庆文有追问了几个字:“能?还是不能?”

这几个字说得甚是大声,惊得熊明遇浑身一缩,慌忙回道:“能,能,能……”

别说是从熊明遇手里带走一个武将了,凭着这口天子剑,姬庆文就算当场斩了自己这个南京兵部尚书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姬庆文狞笑一声:“熊大人还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不到黄河心不死啊!在下方才说了一车的话,说干了多少口水,熊大人就是不买账,非要看到皇上赐给我的这样宝物方肯松口……哼!熊大人,熊尚书!我是该说你忠于职守的好呢?还是该说你食古不化的好?抑或是该说你别有所图、心怀鬼蜮的好?”

杀人不过头点地,可姬庆文这几句话却是直指熊明遇的内心,所谓诛心之语也不过如此了。

熊明遇在官场上面厮混了这么多年,虽然没有入阁拜相,却也是响当当的一部尚书,从未被人这样编排数落过,这让熊明遇如何能够服气?

然而责骂自己的这个五品小官,偏偏手里拿着皇帝亲用的“天子剑”,从他口里说出来的这几句话,也就相当于是皇帝的御口金言——纵然在事后或许可以上奏章弹劾姬庆文滥施皇恩,可现在熊明遇能做的,却也只能点头认罪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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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五四节 写奏章

不过姬庆文穿越回十七世纪之后,也多少学习了一些中华传统美德;穿越之前的社会主义新道德也没忘了多少——尊老爱幼的道理,他还是懂得一些的。

因此,姬庆文见熊明遇这个皓首苍髯的老头子匍匐在自己脚下,倒也有几分不好意思起来,说道:“熊大人就请起吧。这件事情原本是可以好好说清楚的,又何必闹成现在这幅样子?”

说着,姬庆文伸手便要将熊明遇扶起。

却不料熊明遇毫不领情,跪着向后退了一步,支撑着自己站了起来,拱手道:“姬大人有天子剑在手,我等自然不能反驳,但道理是真是假却并不一定。姬大人,你等着回去听参吧!”

姬庆文看了看熊明遇这一脸的怒色,满不在乎地摆摆手:“得了吧,你以为就你会写奏章,我就不会写么?这话原样奉还给你。”

说罢,姬庆文背着那口代表了无上权威的天子剑,极潇洒地一转身,便往通济门外走去。

李岩、李元胤、黄得功、柳如是、小多子等人及一千“明武军”将士,也跟着往南京城外走去,只有经历这从生到死、死而复生的大起大落的杨展还没反应过来,呆呆站在原地。

却听姬庆文呵道:“杨将军,怎么还不走么?你站在这里,是等着熊明遇来杀你么?”

杨展听了这话,方才如梦初醒一般回答了个“哦”字,叹了口气,便也转身走了出来。

刚刚离开南京城这是非之地不过三丈远的距离,李岩便快步走到姬庆文身边,说道:“姬兄,你先停一下,有间要紧事情要做。”

姬庆文听了一愣,问道:“什么事情?都这个时候了,白莲教的人都跑了,杨展将军救出来了,我们也离开了南京城,还有什么要紧事情要做?”

李岩回答了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写奏章。”

姬庆文有些不理解:“嗨,我还当是什么事呢,事情已然发生了,这奏章今天写也好、明天写也罢又有什么打紧?”

李岩一把拉住准备继续往前走的姬庆文,说道:“打紧,当然打紧了,眼下没有比这件事情更打紧的了。”

李岩虽然是一介书生,但办事极为稳妥、心思极为细密,且从来没有危言耸听的时候。

这样姬庆文不得不重视起他的建议来,问道:“李兄,你这话怎么讲?”

李岩答道:“姬兄,你方才教训熊明遇说:他会写奏章,我们也一样会写。可反过来也是一样,我们固然要写奏章,而那熊明遇自然也会写。姬兄,你和熊明遇之间的奏章是互相攻谀,这种事情最讲究速度了。熊明遇现在还是南京兵部尚书,可以调动八百里加急快马将他的奏章送到皇上面前,姬兄你呢?”

李岩这句话还真的给姬庆文提了个醒,让他想起了急躁易怒的崇祯皇帝——若是熊明遇弹劾自己的奏章先一步送到崇祯皇帝面前,并被皇帝相信了,那以崇祯皇帝的性格,第一件事情便会派人来砍了自己的脑袋。

就算几个时辰之后,姬庆文的奏章也送到崇祯皇帝手里,到时候这位极看重面子的年轻皇帝,恐怕就未必肯承认自己的错误了。而就算是皇帝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之后承认了错误,可姬庆文被砍掉的脑袋,却是再也长不回来了。

想到这里,姬庆文赶紧停下了脚步,问孟洪道:“南京城外的营盘还在么?”

“当然还在,我等进城平叛走得急切,还未来得起收拾。”孟洪答道。

“那正好,我们先回军营再说。”

“明武军”这座营盘依南京城墙而建,并按照戚继光老将军的兵法营造,虽只是一座临时营垒,却建设得颇为严谨。

姬庆文一入营盘,便命孟洪、黄得功点起没有受伤的百十来个弟兄,把守住各处出入口,防止南京守军或是白莲教徒对自己有所不利。又同李岩、李元胤、杨展等人进入中军大帐,让李岩这就写好准备弹劾熊明遇等人的奏章。

李岩果然是才略过人,从通济门到军营短短一刻钟的路程,他便已经打好了腹稿,刚刚坐定,便叫姬庆文替自己磨好了墨,便奋笔疾书起来。

白莲教在南京城里闹出那么大的动静来,熊明遇、韩赞周、刘孔昭等人是万难掩饰得过去的,他们几个作为南京防御主官的责任也是现成的——

其一,日常管控不严。白莲教主徐鸿儒混入南京城中,并且让他发展了一万多人的邪教教徒,犹自懵懵懂懂,直到东窗事发,闹出天大的事情来方才发觉。

其二,南京守备空虚薄弱。白莲教徒不过是些乌合之众,却能以少胜多击溃南京守军,可见守军军备废弛,一旦朝廷有事,南京城中、乃至整个长江以南都将没有半个可用之兵。对此,三位南京城中的军事主官是责无旁贷。

其三,指挥处置失当。白莲教匪起事之后,未能第一时间调集起全部兵力,以至于在教匪面前一败再败。并且居然忘了传令关闭南京大门,以至于白莲教的首脑全部逃脱。朝廷的脸面,算是被这几个昏官丢尽了。

最后,自然是诬陷忠良。杨展在此役之中没有任何错失,却要承担起失利的全部责任,实在是有失公平,且会寒了全军将士的进取之心。

…………

李岩才识卓越、妙笔生花,不一刻功夫,便将这份奏章草拟完毕,来不及等墨迹干燥,便送到姬庆文的面前,问道:“姬兄,请你过目一下。”

姬庆文穿越到明朝三年多了,读起古文来要比初来乍到时候通顺了许多,一口气将李岩这篇雄文读完,真有一种酣畅淋漓的感觉,赞道:“有了李岩兄这篇文章,熊明遇的脑袋就算是长在铁脖子上,看来也是保不住了……不过倒想问李兄一个问题……”

“但问无妨。”李岩说道。

“李兄这篇奏章当中,只弹劾了熊明遇一个人。可我看那刘孔昭、韩赞周两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还有那个沈良佐,为什么不一并带进去,将他们一网打尽,岂不快哉?”

李岩摇了摇头,说道:“姬兄这想法固然好。可刘孔昭乃是诚意伯刘伯温的后人,韩赞周则是皇上在潜邸时候的亲信,沈良佐也有司礼监提督太监的身份在。这三个人背景深厚,不是一时之间就能驳参倒的。姬兄若是现在能够凭借在皇上面前的恩遇,再加上徐光启等几位大人的帮衬,能够一举参倒熊明遇,就已是十分难得的了。”

姬庆文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集中火力的道理,这道理不仅在战场上适用,同样适用于官场之上。

姬庆文正在回味咀嚼着这条今天学到的心得,一旁却传来柳如是的声音:“夫君,李岩先生这篇大作,能不能给我也看看?”

姬庆文自然没有什么拒绝的理由,便将李岩的文章递给了柳如是。

柳如是垂着细密的睫毛细细阅读了一遍,蹙眉说道:“李岩先生这篇文章说理固然通透,可行文未免太草率随意了一些,似乎……似乎有些略逊文采了……”

李岩接过那份奏章的草稿,笑着说道:“嫂夫人这就错怪我了。这篇文章可并不是我写的,而是姬兄写的。夫人这几句话,恐怕骂错了人,竟骂到了你的夫君姬庆文大人头上呢!”

柳如是听了一怔,忙问道:“李先生这话怎么讲?这篇文章,我可是亲眼看见李先生提笔草就的啊!”

第二五五节 也就是信陵君了

李岩颇为得意地一笑道:“在下一介寒生、人微言轻,微末前程仿佛萤虫之光,根本就入不了皇上的法眼,我要写一份奏章递上去,能有什么用?姬兄的亲笔奏章就不一样了,姬兄正在熏灼之时,皇上必然是会青眼有加的。”

姬庆文恍然大悟道:“李兄的意思是……这道奏章,应当由我亲笔誊写清楚之后,再送交给皇上?”

李岩点头道:“没错,姬兄果然聪明。在下为何将这篇文章写得文采粗疏,就是为了说明姬兄是在义愤之下匆忙写就的。有了这份情理,这道奏章当中若干激烈一些的遣词用句,便也是情有可原,皇上自然也会包容的。”

“原来如此!”姬庆文长舒一口气,“可惜我这笔字更螃蟹腿挠的一样,就怕皇上看了辣眼睛。”

说着,姬庆文便取过笔墨纸砚,照着李岩写好的这份奏章,一模一样地誊写了一份,其中有间或几个错别字,也就原地改正不再重新誊写了。

姬庆文正埋头抄袭作业,李岩倒也没停下,又提起笔“唰唰唰”写好了一片文章,递到柳如是面前,问道:“夫人,你再看我这篇文章如何?”

柳如是忙接过稿纸,细细看了一遍,却见这篇文章同方才那篇意思一样,可用词却审慎了许多,又是句句用典、处处推敲,说理也是层层推进、滴水不漏,比起上面那篇文章不知好了多少。

因此柳如是又将这篇文章瞧了一遍,方才叹息着说道:“还是我孤陋寡闻了。李先生乃是真正的大才,或庄或谐、举重若轻……凭着这样的才情进京赴考,或许状元及第有些困难,然而一甲前三却是板上钉钉。”

李岩听了这几句夸赞异常得意,便也玩笑道:“江南江北多少文人墨客,千金欲求嫂夫人一眼垂青就已是很难得了。现在夫人竟这样夸赞学生……可惜学生是个穷书生,没有那么多钱。就夫人轻启微唇这点润嘴的钱,学生也不出起,不如就请姬兄代为垫付了吧。”说罢,李岩便大笑了起来。

正说笑间,姬庆文已将奏章抄好,亲自密封好了以后,便招来李元胤道:“李指挥,大明朝比兵部八百里加急快马更快的,就只有锦衣卫的路子了。不知李指挥在南京这里有没有信得过的兄弟,能替我将这封奏章送到京师里去?只要能够迅速安全送到,赏赐自然好说。”

李元胤用力点头道:“有的,这里有我一个过命的兄弟,办事又牢靠,交给他准没错。”

姬庆文也点了点头,又多说了一句:“李指挥,这件事情关系到我的身家性命,你可别吃外扒里,将这份信送到骆养性那边邀功哟……”

李元胤忙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我就吩咐我那位兄弟,亲自送到礼部尚书徐光启大人那边好了。徐大人是内阁大学士,自然有法子交到皇上面前。大人,你看如何?”

姬庆文知道李元胤的禀性,答应下来的事情,便是刀山火海也会办成,便放心地将书信送到他手中,便让他办事去了。

一旁静静观看了许久的杨展,终于忍不住感慨道:“姬大人,没想到你身边有这么多能杰之人……这真是太……太令人佩服了……”

姬庆文听了这话,心中颇为得意,笑道:“杨将军为何有此感慨?”

杨展答道:“姬大人的夫人是大名鼎鼎的柳河东(柳如是),有才华卓著的李岩先生从旁参赞,方才跑出去那位锦衣卫的李大人听称呼也至少是个指挥佥事,还有大人身边这些‘明武军’将士也堪称天下强军。姬大人,你身边这些帮手允文允武,要名有名、要实有实,虽然人数不多,可才干却是一等一的。都说战国四公子收养门客名动天下,可单论才干而言,恐怕只有信陵君魏无忌才能同大人相提并论吧?”

信陵君魏无忌可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当年统帅六国大军,将秦国打得丢盔弃甲,龟缩在崤山之内不敢出头,就连汉高祖刘邦在年轻时候也想投奔在他的门下。

因此姬庆文听杨展拿自己同信陵君比较起来,自然是十分得意,不免谦逊两句道:“杨将军过誉了。其实早先我身边还有一位陈文昭将军替我掌管军队,可惜陈将军在同满洲鞑子的交战之中为国捐躯了,唉!陈将军乃是戚家军的嫡系后人,无论训练、作战、武艺都是绝顶的人才,可惜了啊……”

杨展却道:“将军马革裹尸还,也算是死得其所了。只可惜在下空有满腔的热血,却是报国无门……”

姬庆文听杨展话里有话,便试探着说道:“杨将军,今日之事其实都怪在下硬要同熊明遇争辩,闹得现在将军同上峰彻底将脸皮撕破,搞得杨将军前程尽毁……这样,我先给将军陪个不是。”

说着,姬庆文便给杨展作了个揖。

杨展赶忙还礼,说道:“姬大人何必自责?我虽然是个武夫,却也不是笨人,早就听出来熊明遇这厮分明是在白莲教妖匪手里吃了亏,想要寻个替罪羊出来。只不过是在下倒霉,正好撞到他的枪口上罢了。其实姬大人非但没有对不起末将,反而对末将有恩。若是大人没有用天子剑救我出来,以末将的性格,说不定现在已在南京刑部大牢里咬舌自尽了。”

姬庆文微笑着拍了拍杨展的肩膀,说道:“事情过去就让他过去吧,我们还得要朝前看……不过现在看来,在皇上下旨惩办熊明遇之前,杨将军是没法回南京城里去了。不知这段时间,杨将军有何打算呢?”

杨展道:“不怕姬大人怪我口无遮拦,如今这朝廷里头豺狼当道,末将原以为熊明遇最多迂腐了些,却没想到他竟也是个颠倒黑白昏官、狗官、恶官。想来熊明遇为官倒也还算清廉,不料背地里竟也是这样昏聩残忍、是非不分,那那些一眼所见就是贪官的官员呢?”

说到这里,杨展忍不住重重叹了口气,说道:“唉!今日之后,末将算是看透了世事,再也不想当官了。我是四川乐山人,家里还有个七十岁的老母亲由我哥哥照顾,我看干脆辞官不做,回家赡养老母算了。”

说罢,杨展又是深深叹了口气,似乎要将浑身上下的郁气全部吐尽一般。

姬庆文却从他的话中听出这杨展并没有彻底死心,便笑道:“杨将军何必如此?其实报国,也不是一定要当官的……”

李岩听了这话,立即插嘴道:“姬兄的意思,莫非是要将杨将军延揽到手下替你领军么?姬兄这算不算是乘人之危呢?”

姬庆文吐了吐舌头,玩笑道:“李兄真是我肚子里的蛔虫,我话还没说出口,你就猜出来了。”

他顿了顿,又继续说道:“是啊,我早就看出杨将军乃是一位将才,只是当初杨将军功名在身、前程似锦,所以不敢在杨将军面前提起罢了……”

李岩倒也十分欣赏杨展,忙着帮腔道:“是啊,杨将军现在正是潜龙勿用之时,正要寻一处深潭栖身。杨将军,姬庆文这家伙除了做织造提督之外,还另开了一处海运码头,水还是挺深的,不怕杨将军施展不开手脚。”

就连黄得功也插嘴道:“就是。杨将军不就是担心家里老母亲没人养活么?这有什么打紧?把老娘接过来也就是了,我老娘不也从山西接到苏州了么?苏州哪里都好,就是没有了老家的那些老姐们,老娘寂寞得很,杨将军要是把你老娘接来,正好同我老娘做个伴呢!”

第二五六节 从南京到内阁

在场之人,包括孟洪、小多子在内,都知道杨展的“回家照顾老母亲”的说法不过是个借口而已,偏偏黄得功心思纯厚,又是至孝之人,竟信以为真,还在一本正经地劝说,反而令人忍俊不禁,都忍不住哄笑起来。

经过这样一阵大笑,原本还有些压抑的气氛顿时松快起来。

姬庆文便乘机继续劝说道:“杨将军,你听,连黄得功这个榆木脑袋都知道这其中的利弊得失,不如就请杨将军先暂时屈就在我这里,等皇上下旨让将军官复原职之后,将军再另谋高就如何?”

话说到这里,再也容不得受了姬庆文莫大恩情的杨展继续推辞了。

只见他时而低头沉思、时而昂首眺望,在临时支撑起来的并不宽敞的中军大帐里转了好几圈,这才停下了脚步,咬牙说道:“姬大人,我看也不用讲什么‘暂时’,也不用提什么‘屈就’了。在下一颗功名利禄之心,从今日起便算是死绝了。若能今后跟着姬大人,一展生平所学,帮着百姓做一些事情,那也不算是虚度此生了。”

姬庆文见杨展这是深思熟虑之后才做出的决定,知道他心意坚决,心中便也十分高兴,带着满脸欣慰的笑容,说道:“那好,自从陈文昭将军阵亡之后,我身边真的需要一个像杨将军这样的将才呢!不过杨将军也不必把话说死了,以杨将军的才华,定然不会明珠暗投,若有出头之日,在下必然拱手欢送。”

史载杨展身长七尺余、英姿慷慨;善于用兵,连破张献忠手下冯双鲤、孙可望、刘文秀等人,又大败张献忠本人于彭山江口,逼得这位不可一世的“八大王”只能困守四川,最后走向灭亡。又载杨展精于政务,主政四川时候注重恢复农业生产,四川百姓赖以全活者数百万,富强甲于南明诸将。

因此,在南京城下收了杨展这位文武双全的将帅之才,姬庆文南京一行可谓收获颇丰,不待金乌西沉,便命全军将士收拾起所有辎重装备,借用了河道总督衙门的漕船,经通济门外的通济渠返回苏州去了。

南京兵部尚书熊明遇今天前前后后吃了白莲教徐鸿儒和苏州织造提督姬庆文好几次亏,再联想到前几日受的气,自然是愤恨填膺,一回到南京兵部衙门,便命书童展纸磨墨,动笔拟写弹劾姬庆文的奏章。

然而他自己理亏在先,凭空捏造理由又谈何容易,提笔写了一段,回过头去看却又觉得太过牵强,写的东西连自己都没法说服自己,

只得将草稿扯了去重新拟写。就这样写了撕、撕了写,一直写到第二天清晨,方才勉强将一篇奏章写好了。

可熊明遇再从头读了一遍,只觉得这篇东西狗屁不通,完全不是自己这个进士出身、翰林学士的手笔。

然而现在时辰不早,再也由不得他继续重写了,只能略加修改润色,便亲自提着这道奏章,前去拜访南京守备太监韩赞周和南京守备提督勋贵诚意伯刘孔昭。

熊明遇原本的意思,是这篇东西光自己一个人署名,在皇上面前的分量或许还不够重,不足以参倒这个手持天子剑的姬庆文,因此他便想请韩赞周和刘孔昭两人同样在奏章之上署名——这样就成了南京三位军事主管同时弹劾姬庆文,力道自然大了许多。

可让熊明遇没有想到的是,他自以为同自己站在一条战壕里的韩赞周和刘孔昭两人,虽然对自己弹劾姬庆文之举不乏勉励之辞,却就是不肯在这篇自己精心草拟的奏章上签上自己的大名。

这两人地位同自己相当,圣眷又远在自己之上,熊明遇是万万不能得罪的,更不能强迫他们署名。

无奈之下,熊明遇只能强压住胸中的怒火,悻悻退了出来。

他也不是没想过去寻包括司礼监提督太监兼松江市舶司提举沈良佐在内的其他官员署名,可这些人没一个想掺和这件烂事的,自然也就不肯动笔署名了。

这一天之内,熊明遇终于感受到了什么叫官场如战场,什么叫墙倒众人推,什么叫世态炎凉……

可熊明遇脑袋上这二品乌纱帽也是辛苦搏杀而来的,自然不能拱手相让,于是他便只能硬着头皮,动用南京兵部八百里加急快马,一路送到京师去了。

然而熊明遇还是慢了。

李元胤拜托的锦衣卫弟兄果然办事靠谱,亲自怀揣着姬庆文的“亲笔”奏章,只用了三天时间,便来到了礼部衙门口。

礼部尚书徐光启一听是姬庆文送来的奏章,想也不想便屏退了等着找自己办事的各路人马,第一时间便招呼这位锦衣卫进衙门,取出姬庆文的奏章便阅读起来。

可这一读却不要紧,竟让这位颇见过一些大世面的礼部尚书兼内阁大学士的徐光启一连几惊。

原来草拟这份奏章的李岩笔力惊人,文法虽然故作粗陋,却将白莲教匪之猖狂歹毒、南京守军之不堪一击、熊明遇之昏聩阴险写得异常生动,顿时让徐光启感到这件事情非同小

可,必须立即予以处置。

于是徐光启便命属下人等关闭礼部衙门,今日不再办事,自己则亲自揣着这份要紧的奏章,来到内阁办事的文渊阁中。

当日在文渊阁里值班的乃是内阁次辅温体仁。

温体仁故作性格随和谦恭,对徐光启这位资历深厚又皇恩正隆的内阁第三号人物一向是以晚辈自居的。

因此,温体仁见徐光启匆匆忙忙地进来,便立即起身请他坐下,又命人沏茶倒水,这才取过姬庆文的奏章阅读起来。

然而这份奏章所写之事实在太过重大,让温体仁再也端不住中枢辅臣的大架子,起身在文渊阁里转了两圈,终于停在徐光启面前,躬着身子问道:“徐大人,姬大人这奏章里写的都是真的?”

徐光启蹙眉道:“姬大人虽然为人不拘一格,可做事说话还是十分妥帖的,看他行文,这篇奏章应该是仓促写成,就算是要粉饰文字,怕也是来不及的啊……”

温体仁闻言,又将奏章看了一遍,见上头几个错字就在原地修改了,似乎连誊写都来不及,果然字字句句都是脱口而出、提笔就写,应该是不会有什么刻意隐瞒的地方。

那么姬庆文提到的白莲教匪在南京城中公然起事的事情,就显得太过于骇人听闻,连他这个内阁第二号人物都有些承受不起了。

不得已,温体仁只能派人去请刚刚下班的内阁首辅周延儒过来共同商议处置的办法。

周延儒看到姬庆文的这份奏章虽也十分惊讶,却还能够勉强维持住内阁首辅大人的派头,摆出一副居高临下的样子,说道:“长卿啊(温体仁的字),姬庆文所奏之事极为紧要,不是我们三位内阁大臣能够做主的,依我看只有立即启奏圣上才能定夺。长卿,你能想到通知我一同办理这件大事,很好!”

温体仁赶忙谦逊了两句,心中却骂道:“你这厮不也没想出什么两全其美的办法么?不也得去请示皇上么?请示皇上这样的事情一个太监也能办,用得着你内阁首辅大人瞎忙活么?”

周延儒未必猜不出温体仁心中的真正想法,然而他现在还没到同温体仁撕破脸皮的时候,还须要同他维持一个阶段的“一堂和气”的氛围,便随口敷衍了几句,亲自夹着姬庆文那封奏章,出门右转便往紫禁城走去。

温体仁、徐光启见状,便也赶紧起身,紧紧跟在周延儒的后面,一同进宫面圣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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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五七节 一条白绫了断

崇祯二年十二月京师一战之后,虽然大明朝廷元气大伤,不过满洲八旗也是损失惨重,双方都无力继续发动攻势,反倒形成了一段时间以来的太平局面。

趁着这段太平时光,崇祯皇帝抖擞起精神,又是重建山海关防线、又是组织赈济春荒、又是更换朝廷庸懦官员,天天忙得不亦乐乎。

虽然崇祯皇帝因为年纪尚轻、经验尚浅,有些措施急功近利了一些,故而未必面面俱到。可皇帝表现出来的,毕竟是一副锐意进取的形象,比起前任的万历、天启两位皇帝,可谓是云泥之别了。

看到崇祯皇帝忙得不亦乐乎,内阁首辅周延儒也总要勉励几句,行过大礼之后,便说道:“皇上励精图治,一扫数代之阴霾,这是好的,却也要注意节劳啊!”

崇祯皇帝一面在奏章之上批阅文字,一面头也不抬地说道:“朕知道爱卿也是一番好意,可朕现在年纪还轻,若不乘着年纪办一点事情,等到了老了之后,又哪有精力呢?”

周延儒手里还揣着一份重要的奏章,却不知应当如何同皇帝提起,只能又接着敷衍客气两句。

温体仁入阁之后,便处心积虑要将周延儒从内阁首辅的宝座上拉下来,见这是一个让他在皇帝面前出丑的好机会,便上前半步禀告道:“看到万岁这般劳神,臣等实在是不愿意来搅扰圣上。可臣等无能,周首辅手里正有一件大事,臣等不能自专,只能请皇上定夺。”

温体仁这句话似乎是在说内阁三位大臣不中用,实际上却是但指周延儒这个内阁首辅没本事,结结实实给他上了一通眼药。

周延儒不是笨人,却也一时半刻说不出什么应对之辞,只能老老实实将姬庆文的奏章拿了出来,递到崇祯皇帝面前,说道:“皇上,臣等深负圣望,南京城中竟发生了白莲教作乱这种骇人听闻的惨案。”

崇祯皇帝一听到“南京”、“白莲教”、“作乱”这几个关键词,顿觉事情不妙,立即抢过周延儒手中的奏章,不耐烦地阅读起来。

崇祯皇帝越看脸色越是难看,不过片刻功夫便已绷不住情绪,大骂道:“好个熊明遇,居然这样玩忽职守,弄出这种不体面的事情来,搞得中外震动,该杀、该杀!”

徐光启同姬庆文关系密切,遇到这种事情,反而要从反方面说上几句:“皇上,现在内阁收到的只有姬庆文一个人的奏章,不能仅凭他的一面之词,便判断是非曲直。”

崇祯皇帝却道:“万余白莲教匪在南京城中作乱是真的。官军被杀了个一败涂地也是真的。输了之后不想到怎么补救,反而寻人抵罪,这也是真的。是熊明遇这厮再怎么样掩饰也无法否认的。”

其实这也是周延儒、温体仁、徐光启三位内阁大臣的意见,只是他们碍于身份,没法当着另外两人的面说出来而已。

于是首辅周延儒拱手道:“皇上,出了这等大事,除了亡羊补牢之外,责罚相应的官员也是惯例。只是熊明遇,还有韩赞周、刘孔昭都是资历深厚的大臣,怎样处置,臣等不能自专。不过臣建议,可以先等一等、瞧一瞧,看看熊明遇的奏章上来,再作论处不迟。”

熊明遇乃是东林党人,而首辅周延儒虽也同东林党关系密切,却不是同党,在熊明遇已犯了圣怒的前提下,周延儒能替他说上这几句好话,已是十分难得的了。

崇祯皇帝听了这句话,思考了一下,说道:“熊明遇这厮,难道还有脸上什么奏章么?”

温体仁已然揣摩出了崇祯皇帝的心意,再加上他素来被东林党人排斥,便说道:“皇上,姬庆文大人的奏章之中写得已是十分明确了,他既然已经做了嫁祸给杨展的准备,那他所上的奏章,也不过是避重就轻、推卸责任而已,其实并不值得信赖。”

崇祯皇帝听温体仁也支持自己的意见,便不再犹豫,说道:“看来熊明遇的奏章也不用再看了,像这等昏官,朕看留着也没有什么用,索性杀了算了。”

周延儒听崇祯皇帝态度坚决,便也不敢再出言顶撞,只能诺诺连声表示同意。

倒是徐光启老成了许多,又同时同姬庆文和东林党友善,说话便也中立客观了不少,说道:“圣上,白莲教自古以来就屡次作乱,事情虽大却并不足为奇。可是白莲教起事多在穷乡僻壤之中,这次选在南京城内,倒也确实少见。因此这件事情颇为诡异,恐怕另有隐情,老臣劝皇上暂且留下熊明遇一条性命,待事情查明真相之时,再另行处置不迟。”

徐光启这话说得算是很厚道了,也确实被崇祯皇帝听到了心里。

于是崇祯帝又思索了一下,说道:“无论其中有何蹊跷,反正熊明遇的官位是保不住了。这样,立即革除熊明遇一切本兼官职,立即锁拿进京,听候勘问。”

替皇帝拟旨是内阁的本分,听了皇帝的意思,自然由周延儒执笔,写好了诏书,又让在一旁伺候的司礼监掌印太监盖上了玉玺,便派人送到锦衣卫指挥使骆养性那里,让他再派得力的锦衣卫,立即出发去南京抓人。

骆养性不敢怠慢,得了圣旨之后,便点起十个得力的锦衣卫,凭旨意去南京捉拿熊明遇这位兵部尚书。

熊明遇似乎早有准备,锦衣卫过来的时候并没有表现出多少慌张的情绪,反而十分淡定地收拾起行李,又同家人属下告别,这才跟着几个锦衣卫启程北上。

这几个锦衣卫看在熊明遇品级不低、年纪又大的份上,倒也还算客气,既没有动刑、也没有上枷,只让他自己走路也就是了。

没料到熊明遇从南京出发,只走到山东地界,便又接到了皇帝的旨意。

崇祯的新旨意十分简单,立即赐死熊明遇。

原来是熊明遇写的那道奏章被崇祯皇帝看到之后,非但没有开脱半点责任,反而起到了反作用。

让崇祯皇帝只留下了一句:“胡言乱语,妄图蒙蔽圣听”的评语,便问了个“欺君之罪”。

熊明遇犯了钦定的欺君之罪,那就自然再也没有多少可以保奏和挽救的余地,只由东林党中几个有头脸的官员出面,给熊明遇留下最后一丝的尊严和体面,求皇帝只用一条白绫便结果了熊明遇的性命。

处置了熊明遇之后,崇祯皇帝余怒未消,又接连下了好几道旨意。

首先发落的就是南京守备太监韩赞周、南京守备提督勋贵刘孔昭两个军事主官。原本按照崇祯皇帝的刻薄性格,这两位仁兄也至少是要罢官免职的,然而看在他们两个人一个是信王潜邸故人、一个是开国元勋之后的份上,崇祯皇帝只罚了他们两个各两年的俸禄,并戴罪立功。

其次南京一切有司官员全部降级罚俸,留原职继续处置白莲教逆案,若再发生什么不体面的事情,便要新账老账一起清算。

最倒霉的还是司礼监提督太监沈良佐,他原不过是路过南京城而已,却只因带领这两千京营官军在身边,而处置突发的白莲教叛乱并不得利,也跟着被罚了一年的俸禄。

比沈良佐更加倒霉的,则是京师营的几位负责练兵的军官,这几人被崇祯皇帝以京师营面对乌合之众的白莲教匪便败下阵来,显然是日常训练不利为由,全部罚俸一年、廷杖二十——不但赔了钱,就连白白嫩嫩的屁股都被打了个皮开肉绽。

只有被熊明遇陷害的杨展,崇祯皇帝是只字未提,就仿佛这个人压根就不存在。

第二五八节 京师营很了不起吗?

一场白莲教之乱中,当事人中只有姬庆文一个没有受到处罚——其实按照他在南京的作为,也确实应该是功过相抵,不褒不罚。

不过去了一趟南京,得了杨展这么个将帅之才,姬庆文也算是颇有所得了,便也兴高采烈地回到了苏州。

他心情正好,便一路欣赏江南早春景色,短短两三百里的路,足足走了十天才将将回到苏州,却听宋应星传来消息:一个叫什么沈良佐的,已到了松江府,自称是市舶司提举,要接管松江淀山港的事务;松江淀山港上下都是姬庆文的人,自然不把沈良佐放在眼里,没有姬庆文的命令当然不会把码头的管辖权交给沈良佐。

姬庆文听了这个消息,不免有些紧张,便带着半分责问的口吻问道:“宋孝廉,这可是件紧要事,你怎么不立即过来通知我?”

却不料宋应星满不在意,答道:“姬大人尽管把心放肚子里。码头上还有一千多个工人,一时半刻还顶得住。”

其实姬庆文担心的就是这一千多个码头工人。

他们原本是陕西的饥民,还曾跟着李自成挑旗造反,原本已经开刀问斩了,是被姬庆文从洪承畴的屠刀之下救出来的。

这群人虽然在救命恩人姬庆文手下做事还算老实,可骨子里却不是什么良善之人,搞不好沈良佐逼得一急,他们还真敢闹出什么事情来。

一想到这里,姬庆文顿时有些慌张,感觉叫上李岩和李元胤两人快马往松江而去,让杨展、黄得功、孟洪三人领“明武军”全军紧随其后,柳如是和小多子则先回织造衙门料理一下家务。

姬庆文三人骑着快马,只走了半天功夫,便已来到松江府海边的那座淀山村,遥遥已能望见淀山港外那座围堰底下,稀稀拉拉站了两千来个人——看他们的旗号,正是沈良佐麾下的京师营将士。

姬庆文见他们全都守在围堰之外,既进不去、又不愿走,极有几分得意,又有几分紧张,便立即纵马上前,在京营军士面前停下,高声呼喊道:“在下姬庆文,请问是哪位领军?”

这句明知故问的话一出,当即有人回应道:“姬大人,末将成义前来拜见。”说罢便见一个身材魁梧的武将走了过来,向姬庆文作了个揖。

姬庆文同这个成义有过几面之缘,说话自然也就客气了一些:“既然成将军在这里,那想必沈良佐公公也在吧?那就劳烦成将军,请沈公公出来讲话。”

未待成义答应,沈良佐便已走了上来,捏声捏气道:“姬大人,杂家都在这里等了你整整两天了……”

姬庆文装出一副惊异的模样,说道:“咦?公公既然早早就来到这里,为何不先到码头里去休息,反而在这里干等呢?”

为了这事,沈良佐原本准备好好发作一番的,却听姬庆文先将这件话题挑了出来,便也不能继续借题发挥下去,只好说道:“杂家是客、姬大人是主。主人不在家,杂家这个当客人的,又怎么好鸠占鹊巢呢?杂家是是司礼监的太监,管的就是个‘礼’字,可不能太失礼了不是?”

“哪里哪里。”姬庆文的态度比沈良佐更加客气,“都是下官办事太粗糙了些,没从南京城出来时候,就派人到码头这里知会一声,害得沈公公在这里干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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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话锋一转,又道:“不过码头里这帮人还太不懂事了。沈公公是钦定的松江市舶司提举,下官都是沈公公的副手,这些人居然敢给公公你吃闭门羹,真是气煞我也。看我怎么给公公解气!”

说着,姬庆文旁若无人地领着李岩、李元胤二人从京营将士人群之中穿过,来到围堰入口之前,高声呵斥道:“来人呐,有喘气的没有,过来一个说话!”

他此言一出,便听围堰入口之中有人用带有浓重口音的陕西方言回答道:“哪个龟孙乱喊?惹恼了爷爷,看爷爷不砸烂你的驴头!”

说着,便见八九个码头工人,人人扛着一支几十斤重的榔头,从围堰之中大大咧咧走来,口中仍在喷着不干不净的脏词眼。

姬庆文见他们几个都是熟脸,立即回骂道:“嘿,瞧好了,看谁是谁的爷爷!”

那几人见是姬庆文来了,立即换了一副嘴脸,脸上挂着的都是谄媚的笑容,奉承道:“当然是您老了。您老肯赏我们一碗饱饭吃、赏我们一条活路走,那当然是小的们的爷爷了……不,是小的们的活祖宗!”

姬庆文被这两句马屁话逗得一乐,原本那副一本正经的样子便也绷不住了,笑着说道:“那我问你,围堰外头那些大人,是哪个拦住的?”

这几人面面相觑了一番,说道:“这不是听您老人家的话么?您老说了,乱七八糟的人,一概都不许放进码头港口里来。这事原本是‘明武军’的差事,现在大人手下这些将军们都跟着大人出去奔前程去了,这点小事当然是由小的们来管了……”

“好!”姬庆文忍不住赞道,“你们能有这份心,看来我一年几十两银子,没花到狗身上!”

此时沈良佐也跟了上来,听姬庆文嘴里的话越说越不是滋味,便在一旁用力干咳了两声。

姬庆文自然听出这两声干咳的涵义,笑着一转身,将沈良佐往自己身边拉了拉,说道:“瞧见了没有?这位便是沈良佐沈公公,皇上钦封的市舶司提举大人,是专程过来主持这座码头事务的。以后你们都给我机灵着点儿,要是胆敢有个什么不三不四的,本官或许还能看在往日的情分上饶你们一饶,可沈公公从京师带来的这些官兵,就未必肯饶你们了。”

却不料一个工人说道:“京师的兵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嘛!昨天还想过冲进码头来,不都给我们打回去了嘛!”

原来是沈良佐刚到码头时候,便拿出钦点市舶司提举的身份,想要风风光光地进驻码头,却不料被码头上这几个横行霸道仿佛螃蟹的工人们给挡了驾。沈良佐一时气不过,便想学姬庆文强闯南京城的那一套,命人打出京师营的旗号来,便想吓退这些工人,光明正大地走入海港。

却不料这些工人不知怎的,竟完全不把京师营的官军放在眼里,不但没有让开一条通路,反而寻了个机会同官军发生了些冲突。而这帮子码头工人每天做的都是搬运、维修之类的重体力活,虽然不懂武艺,可浑身上下都是使不完的蛮力,再加上他们对码头的地形异常熟悉,竟将官军杀了个大败,足足将他们堵在码头前头两天时间。

有了这所谓的“战绩”,这些码头工人自然是对沈良佐和他带来的人马充满了鄙夷和不屑,根本就不拿眼角瞧他们。

其实若是沈良佐发狠,让两千京营官兵不要命地猛烈攻打围堰,码头上那一千五百个工人十有八九是抵挡不住的。然而熊明遇被赐死的殷鉴在前,沈良佐也不敢随意动用兵马,再加上他本身就是准备过来管理码头的,更犯不着将这处海港砸烂了。

于是沈良佐便只能在围堰外头傻等,等了两天,终于将姬庆文给等来了。

姬庆文一听码头上的这些工人,居然打退了京师营官军,惊讶之余反有了几分高兴,心想:没想到这群人倒也不是窝囊废,将来万一到了迫不得已的时刻,还真的是能指望上这群家伙的。

第二五九节 一步缓棋

姬庆文心里虽然得意,却也不能完全不给沈良佐面子,装模作样地训斥了那几个码头工人几句。

姬庆文是这些工人的恩主,他说话自然没有人敢当面反驳。这几个工人,只得低下头、弯下腰,点头哈腰地认错道歉。

不痛不痒地责骂了几句之后,姬庆文便扭头又对沈良佐说道:“沈公公,这件事情倒也不能全怪这几个家伙。只因我这码头地面狭小,实在是容不得公公这两千人马全部进驻……不如这样,请公公点五十精兵,随身护卫,其余人马在围堰之外安营扎寨,守住出入口,防止宵小之徒闯关闹事也就是了。”

姬庆文这个提议也算是有礼有节了,让沈良佐虽然感到哪里有些不大对,却也无法继续强辩——毕竟大约半个月前,姬庆文去南京拜见自己的时候,也只点了两百精兵随身护卫而已。

于是沈良佐便亲自点精兵,又命成义率领其余人马在围堰之外安营驻守。

安排妥当之后,沈良佐刚要招呼姬庆文引领自己进入码头,却听身后传来一阵紧凑而又齐整的脚步声,赶忙转身向身后望去,却见乃是姬庆文麾下的“明武军”已然赶到,看他们的人数也有一千多人,显然是全军赶到。

“明武军”在北京、南京,这大明朝一南一北两座都城里的发挥和表现,沈良佐是亲眼所见的。

有了这样的见识,沈良佐从对面军队严整无比的队形之中感受到了慑人的压力,心中产生的第一念头竟然是——姬庆文这小子在做什么?怎么拉了这么多人马过来,莫不是要跟我火并么?

其实在南京城的白莲教之乱中,沈良佐耍了个小心眼,并没有参与到后期围追堵截白莲教主力的行动当中,因此他手下两千京营的损失并不十分大,依旧将颇为强悍的战斗力保持到了现在。

可他手下的军士虽然两倍于姬庆文的“明武军”,却并非后者的对手——光那些火枪的威力就足够骇人的了,更别说那人手一口的锐利无比的倭刀了。

可姬庆文却完全没有同沈良佐在码头边上动粗的必要和意愿,见沈良佐一脸的紧张表情,不禁笑道:“沈公公,你这是怎么了?我的‘明武军’刚组建的时候,就是用来护卫码头、保护商路的,现在出现在这里,是很正常、很合理的嘛!”

说罢,姬庆文一声令下,便让杨展、黄得功、孟洪等人率领全军从围堰缺口进入码头,自己则向沈良佐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径直往码头走去。

沈良佐赶紧快步跟上,终于从拦阻了自己整整两天的围堰入口处来到松江府淀山港码头之上。

可沈良佐刚到码头,便高呼上当——原来这淀山港码头非但并不像姬庆文所说的那样逼仄,实际上反而十分宽敞,别说是自己两千京师营将士,就是再来两千、四千,一样能够十分宽裕地驻扎进来——自己只待五十个人进来,乃是实实在在地吃了一个姬庆文递上来的闭门羹。

然而现在沈良佐已然进来了,自然也就没法再后悔了,只能一路跟在姬庆文的身后。

沈良佐虽说是司礼监提督太监,在宦官之中也算是成功人士了,可他当太监之前只是河南的一个穷小子,净身之后又一直呆在京城之内,见识实属有限。

因此他看见淀山码头上这副西洋景,没一处不觉得稀奇、没一处不觉得尤其有趣的,便开口询问起淀山港的情况来。

前些日子柳如是第一次来港口时候,也表现出了同样的好奇。

可今日姬庆文面对沈良佐这么个老太监,却丝毫没有兴趣和耐心满足他的好奇心,反反复复只重复了一句话:“沈公公何须着急?你是钦命的市舶司提举,管的就是这座码头,今后有的是了解的时间和机会。”

一路来到修建在码头正中的那座高楼之前,姬庆文向楼上一指,对沈良佐说道:“沈公公,这里便是平常我办公的地方,公公若不嫌弃,我便将自己的东西全部清理出去,公公从明日起就能在此处居住办事了。”

沈良佐当然不会嫌弃。

他在宫里的地位虽高,可在崇祯皇帝眼里却依旧只是一个高级奴仆而已,寻常在紫禁城皇宫里居住和办事的地方,不过是厕所旁边一处巴掌大小的小房间罢了,何曾在这么高大气派的场所里居住过。

因此沈良佐听到了姬庆文这样的安排,立即高兴得喜笑颜开,三步并作两步便登上了高楼。

反倒是李岩不高兴起来,扯过姬庆文的的衣袖,说道:“姬兄,你把小楼让给沈良佐,这事你怎么不同我商量商量?”

原来是姬庆文之前将码头管理事务全权交托给李岩管理,要说李岩在这幢高楼里居住和办事的时间,要远远超过姬庆文。

李岩是姬庆文穿越过来之后所结交的第一号知己好友,他的心思,姬庆文知道得一清二楚,便笑着宽慰道:“这都是小事,李兄不如回苏州织造衙门里居住。我大老婆柳如是早就听说李兄的夫人也是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早想同她结交结交了。”

李岩犯起书生意气起来,说道:“姬兄,我看我去苏州也不过是暂住而已,搞不好过些日子,我就仍旧要住回这座高楼的。”

这算是一句预言,也算是一处伏笔了,只是现在谁都想不到这句话会兑现得那么迅速。

于是花了一天功夫,姬庆文和李岩等人收拾起行礼细软,又将“明武军”分成两部分——一部五百人继续驻扎在淀山码头之内,另一部五百人护送姬庆文等人返回苏州。

这次姬庆文离开苏州赴南京,又复闹出了颇大的动静,宋应星、葛胜等人照例设宴为他接风洗尘,欢饮了半日,这才各自回家。

姬庆文住在苏州织造衙门之内,已被柳如是领着杏儿、小多子等几个雇佣的奴仆打扫得干干净净,就等着姬庆文回来。

姬庆文见家中多添了这么个贤惠的妻子,心里十分高兴,便又在织造衙门后院的园林之中,点了一桌清淡些的小菜,只同几个至交好友一同饮酒赏月。

其时正是春暖花开之时,一轮弯月高挂中天,暖风吹拂、美酒微醺,荡漾得人心陶醉、四肢舒畅。

姬庆文虽然不通文采,可听李岩、柳如是等人互相斗文,旁人间或插上几句嘴,也是十分欢畅,吃喝说笑到半夜,方才各自散去。

柳如是风华绝代,姬庆文自然是不能暴殄天物,也不回自己的屋子居住,而是直接就要住到柳如是的闺房之内。

小妾杏儿不知多少日子没同姬庆文亲密了,看姬庆文又要同柳如是同住,心中泛起一股醋意来,忽然壮起胆子,拦在姬庆文跟前,问道:“少爷,你今天又要同柳姐姐同住么?”

姬庆文如实答道:“是啊,怎么了?”

杏儿却不回答,把玩着衣带,脸孔却已红了。

姬庆文终于猜出了杏儿的心意,心想:看来有时候老婆多了,也是一件难办的事情啊,光“雨露均沾”这四个字,就不单是一项体力活,还是一项脑力活呢!

思来想去,姬庆文既不愿冷落了杏儿,又舍不得柳如是,忽然心生一计,说道:“杏儿,我去大老婆那里住,你也一样可以去那里住啊。我们三个人,正巧可以来一个‘二虎斗一龙’。可惜人还太少,否则就能上演一出虎牢关前‘三英战吕布’的好戏呢!”

说着,姬庆文便拉起满脸通红的杏儿的手,将他往柳如是的房门里拖……

第二六〇节 聋子加瞎子

果不其然,姬庆文在苏州城里还没过上几天安生日子,沈良佐便派人过来请他到松江府码头上去。沈良佐是松江市舶司提举,叫副提举的姬庆文过去用了一个极客气的“请”字而不是“传”字,这叫姬庆文无法拒绝。

而姬庆文其实已多少猜出了沈良佐的用意,因此也并不着急出发,而是叫上李岩和李元胤两人,到第二天中午才姗姗离苏,赶往松江府的淀山港。

淀山港码头名义上已经被沈良佐带来的京营军士接管了,可码头上上下下依旧都是姬庆文的人,因此他们一行三人毫不费力便穿过围堰,来到码头那座高楼门前。

高楼之下,沈良佐早就听到姬庆文到达的消息,已在门外等候,见他过来,远远便迎了上来,颇同姬庆文寒暄了几句,才将姬庆文等人迎上高楼。

待几人坐下喝了一会儿茶,还是沈良佐先沉不住气,说道:“姬大人,这座码头你经营许久,虽然从三天前已经把上下事务交托给我,可账册等物却都没有移交,让杂家想要经营也无从下手啊!”

姬庆文办事算粗疏的,可有一个聪明绝伦的李岩、一个细致谨慎的李元胤从旁协助,又怎能将账册这种重要的东西给忘了?

他当然是故意没有将账册移交给沈良佐了。

因此姬庆文故作自责的样子,拍了拍自己的脑门,说道:“那是我的不对。沈公公,账册倒也不在我的身上,全都由一个叫汤若望的传教士代为记账。”

“哦?是吗?”沈良佐问道,“那这个汤若望现在在哪里?也在苏州吗?”

姬庆文听了这话,已然知道沈良佐这几天来,其实对淀山港的情况没有半点了解,他这个市舶司的正提举做得同一个瞎子、聋子没有什么两样——毕竟汤若望一个金发碧眼的德国传教士,在淀山港中十分扎眼,只要耳目略微清明一些、头脑略微灵活一些,就应该将汤若望的底细打听了个底掉。

想到这里,姬庆文便偷眼朝李岩使了个眼色,见他也正用意味深长的眼神看着自己,顿觉心中有底,便对沈良佐说道:“不,沈公公,汤若望神父就在淀山港里,你不知道吗?”

沈良佐脸上一红,说道:“不怕姬大人笑话,杂家初来乍到,港口里的路还没走熟呢,还真没接触过这个洋人传教士。”

姬庆文笑道:“不打紧的,汤若望应该就在隔壁那座教堂里头,要是沈公公不认识他,就由在下派人去请他过来好了。”

“好,好!”沈良佐立即同意了姬庆文的意见,又补充了一句,“记得让他把账册也都捧了来。”

姬庆文闻言轻轻点了点头,便让李元胤去请汤若望上楼,脸上挂着的尽是胸有成竹的微笑。

原来因去年姬庆文去京师勤王,码头无人管辖,只能暂时交由汤若望打理;后来姬庆文虽然回到了江南,可由忙着过年和应付沈良佐的到来,因此便也没有功夫重新将码头管理起来。于是在这小半年时间之内,淀山港实际上是由汤若望全权管理的,而德国人汤若望记账,自然用的也是德语了。

十七世纪的德语,就连姬庆文这个学过现代英语的人都看不明白,又更何况是沈良佐一个汉字都认不全的死太监了。

果然不出姬庆文之所料,汤若望搬过来的厚厚一本账册里头,写得都是拉丁字母和阿拉伯数字,记述得虽然详细完成,可奈何沈良佐一个字都认不得。

无奈之下,沈良佐只能求助于姬庆文,问道:“姬大人,这个洋人都写了些什么啊?大人你认得吗?”

姬庆文含笑答道:“公公这样的饱学之士都不认识,我又怎么会认识呢?”

沈良佐吃了个软钉子,只得如实答道:“杂家确实不认识。可姬大人管辖码头已久,如果不认识这洋人记的账,又怎么来管理码头事务呢?”

姬庆文笑道:“在下管理起来粗陋得很,每年只问两遍码头总的收入和支出也就是了,谁还去管什么明细账呢?”

沈良佐明知姬庆文所言不实,却也无可奈何,只能去询问汤若望这几个月码头的总收支情况如何。

却不料因过年之前,汤若望自作主张从一艘从德国过来的商船上购买了一大队德国制造的工业产品——姬庆文手里那两支救过他性命的火枪,便是那时候购买的——这次大采购,再加上过年时候发放的银两,淀山港码头一两银子没赚,反而净赔了三十万两白银。

当然,这样的亏损,都是姬庆文事先安排下来的。

沈良佐不通经济,当然也就猜不透这其中的蹊跷之处,只能问道:“姬大人,都说你这淀山港里的银子就如江河湖海一般,怎么可能不赚钱,反而还往里头赔钱呢?”

姬庆文叹息道:“唉,这正是在下辛苦的地方。既要面子、又要里子,这日子可就不好过了。不瞒公公说,为了维持淀山港的运营我每年还要从织造衙门的账上搭银子进去呢!”

沈良佐蹙眉道:“那怎么可能?姬大人的苏州织造衙门就那么有钱吗?除了每年向皇上进贡大量绸缎、现银,竟然还要出钱补贴给码头?”

姬庆文得意地一笑:“那是自然,否则皇上怎么肯将苏州织造衙门让我来经营呢?”

虽然不是沈良佐直接管辖的事务,可司礼监毕竟还管着织造衙门,一个衙门能赚多少钱,沈良佐多少还是有些概念的,便听他说道:“姬大人,在南京时候,杂家也曾传见过江宁织造、杭州织造两位提督公公。他们手下的织造府没有那么重的进贡的任务,可日子却也都过得苦巴巴的,根本拿不出那么多钱啊!”

姬庆文听了这话,笑着递上了一枚软钉子,说道:“沈公公,你是钦点的市舶司提举,淀山港码头固然应该是由你主持没错,可我苏州织造衙门里能赚多少钱的事,恐怕还轮不到沈公公你过问吧?我又不是太监,你说对不对?”

这话立即将沈良佐堵了个哑口无言——各织造衙门都是替皇帝赚钱的地方,地位不高、作用却十分重要,织造提督太监都是直接隶属于皇帝,几乎可以同司礼监掌印太监、司礼监秉笔太监之外的其他太监平起平坐。

因此凭借沈良佐松江市舶司提举的身份,固然没有权限去干涉织造衙门的事情;而凭他司礼监提督太监的官威,也确实只能约束一下太监宦官。

不过姬庆文却随即答道:“这件事情,同沈公公讲讲也并无不可。要是问在下的织造府为什么能赚这么多钱,在下的答案不过是‘开源节流’四个字而已。至于江宁、杭州两处织造衙门为什么赚不了这么多钱,那就请恕下官不知道了。”

沈良佐吃了个瘪,却又不敢当面发火,只能威胁道:“姬大人,这新设的市舶司,你也是副提举,要是搞砸了,恐怕皇上那边不太好交差……”

姬庆文立即针锋相对地反驳道:“沈公公这话就错了。自公公进驻码头之后,码头的防务、人员、日常管理,已经第一时间全部移交给公公你了,公公还想怎么样?要把经营码头比作一份大生意的话,那在下我现在就是一个甩手掌柜、而且还是副的那种。现在码头就在公公你的脚下,要怎样经营,还请沈公公一手定夺,逼问在下,是问不出什么花头来的!”

说罢,他见听沈良佐良久都无言以对,便又复得意地一笑,说了声“告辞”,便领着李岩、李元胤和汤若望等人下了楼。

第二六一节 替他人作嫁衣裳

姬庆文的态度是摆明了不想太太平平地将松江淀山港码头的事务交接给沈良佐,自然也就没有理由继续呆在港口之内。于是他同沈良佐告别之后,便连夜赶回了苏州城。

沈良佐这边自然也不会就此善罢甘休。

他首先想到法子,便是备上一份厚礼,跑到汤若望那边去,求他把去年以来记下的账册翻译成中文。可汤若望是同姬庆文在西安城里就认识的交情,再加上他的夙愿是在中国修教堂、传耶教,对沈良佐那些金银财宝的礼物根本不看在眼里,当然是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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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六二节 一钱银子也不给

按照常理,二把手接待一把手的拜访,自然是要尽量地庄重谦恭为好。

可姬庆文这个二把手副提举,却是丝毫不把沈良佐这个一把手正提举放在心上。在他眼里,让沈良佐给他当个提线木偶,还嫌他手脚不够灵活呢!

因此姬庆文也故意不腾挪地方,就让小多子传话,说姬庆文请沈良佐到“绛云楼”来相会。

那沈良佐一听“绛云楼”乃是一处青楼妓院,顿时就来了火气——俗话说得好:太监上青楼,这不是干着急么?沈良佐地位再高、权柄再重,也不过是个没卵子的阉人,哪有阉人去青楼的道理?

不过现在的沈良佐还真到了应该“干着急”的地步,思前想后也不能就这样扭头就走了,只得长叹口气,答应一声:“得嘞,客随主便,杂家就辛苦走一趟吧!”

不过姬庆文也还算懂得一些人情世故,并没有直接在中厅里接待沈良佐,而是叫马湘兰专门安排了一个雅致小间,也算是给沈良佐留了一些体面。

沈良佐推门进屋,见姬庆文正同一个美貌女子说话,便故作热情地说道:“没想到姬大人还有这等雅兴,不知道这位姑娘是哪位名牌上的花魁啊?”

姬庆文一笑道:“沈公公这话失言了。她可不是什么青楼女子,而是我的妻子。公公今后还须留意。”

将朝廷命官的妻子说成是青楼女子,那可是一件颇大的失礼失仪之事,让沈良佐不禁脸上一红,慌忙赔礼道:“那是杂家有眼无珠、有眼无珠……还请姬大人不要见怪……”

沈良佐来的时候怒气冲冲,却没料到第一个回合便在言语上落了下风,已然向姬庆文道歉起来。

姬庆文却不客气,微笑着朝柳如是看了一眼。

柳如是在跟着姬庆文之前,不知结交过多少朝廷命官,自然懂得规矩,知道姬庆文要同沈良佐谈论大事,便轻飘飘蹲了个福,说道:“夫君就尽管同沈公公谈事吧,我先下去为两位安排几样好菜上来。”

说着,一提腰间系着的洁白无瑕的纱裙,便退了下去。

姬庆文的夫人都离开了,沈良佐带过来的几个随从自然也不好久留,只能极知趣地关门退了下去。

待众人退尽,沈良佐又致歉道:“姬大人,杂家初来乍到,不知道大人这里的规矩,方才有口无心,还请大人不要放在心上……”

姬庆文却道:“其实公公说得也没错。我的大老婆柳如是,原来也是青楼中的一位风尘女子。只不过她出淤泥而不染,乃是一朵洁白的芙蓉,正好被下官有幸采撷了而已。”

一听到“柳如是”的大名,就连沈良佐都惊讶得瞪圆了眼睛,惊呼道:“原来传闻都是真的啊!姬大人还真的娶了柳如是为妻。柳如是……哦,不……尊夫人可是名满京华的人物,迎娶她可是花了不少银子,据说光赎身钱就有足足十万呢……”

不是十万,是三十万。

可姬庆文唯恐说出三十万的数字会吓破了沈良佐的胆,便避重就轻道:“哪有,哪有?这不过是旁人闲来无事的胡扯而已。”

沈良佐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再继续讨论下去,赶忙将话锋一转,用尖利的嗓音干咳了几声,说道:“姬大人,杂家今日特意走一趟来苏州,倒也不光是来找姬大人说笑的,乃是有一桩重要事情找姬大人详谈。”

姬庆文不用猜也知道他想说的是什么,却故意装蒜道:“那是在下失礼在前了。既然沈公公有正事同我谈,那这里就太不合时宜……我看今日时辰太晚了些,还请公公明日移步去苏州织造衙门再细谈不迟。”

沈良佐这个大太监急吼吼跑到妓院里,已经是“干着急”了,如果要他再等一天,他可就得忍不住“着急干”了。

于是沈良佐忙摆摆手道:“不必了,这里雅致得很,就在这里谈就好。”

他清了清嗓子,说道:“那个什么?杂家自打从姬大人手里接过淀山港码头之后,码头经营的经营情况,恐怕姬大人也有所耳闻吧?”

姬庆文听了这话,莞尔一笑道:“什么情况?我不知道啊?沈公公是司礼监出身,东厂、锦衣卫就没有不听你的,我的一举一动不还全在公公的掌握之下?公公是知道的,我这人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不会吧?”沈良佐反问道,“好像姬大人前些天还去过一次湖州呢吧?”

姬庆文顺水推舟道:“我说得不错吧……在下知道,我身边到处都是沈公公的眼线,恐怕我今天哪只脚先迈进的这处‘绛云楼’,沈公公也是心知肚明呢!”

其实沈良佐只知道姬庆文去过一次湖州,至于他何时去、何时回,带的什么人、见过什么没人、说过什么话、办过什么事,他是一概不知道……

只听姬庆文接着说道:“不过下官前去湖州,也不为休息消遣,而是去采购生丝、宣纸等物,也是为了织造衙门的生产呢!”

沈良佐从一个小太监混到司礼监提督太监的位置上,也可堪称一个人精,立即接过话头,说道:“杂家这次来,就是为了这件事呢。”

好不容易将话题重新带了回来,沈良佐自然不会让姬庆文又将话题岔开,便一口气往下说道:“也不怕姬大人嫌弃,杂家接手码头之后,这日子一直都是过得紧巴巴的……可杂家就想不通了,杂家遵循的,都是姬大人之前制定下来的规矩,可姬大人经营得风生水起,怎么偏偏杂家就如履薄冰呢?还请大人给我指条明路。”

姬庆文喝了一口面前的茶,笑道:“都说下官人前风光,却不知下官人后辛苦。松江府这座淀山港码头,本来就是不赚钱的……”

“不赚钱……不赚钱……既然码头不赚钱,姬大人为什么还要这么麻烦开出来呢?”沈良佐追问道。

“为了安抚那些海商啊!”姬庆文不假思索地答道,“沈公公管理港口也有些日子了。应该知道这些海商穿上衣服人模狗样地跟你做生意,衣服一脱,便成了打家劫舍的海贼。要是在下不开这座码头,不给他们正正经经做生意发财的机会,他们自然就会想别的歪门邪道来赚钱。”

“姬大人的意思是……”

姬庆文“嘿嘿”一笑:“我的意思是这座码头是开来绥靖地方的。不但不赚钱,还每年要从织造衙门里拿钱出来供应给码头呢!沈公公知道这叫什么吗?这叫实现经济效益的同时,实现社会效益。”

沈良佐将这句话听了个半懂,学着姬庆文的话说道:“那不如姬大人就继续实现一下你的那个什么,叫社会效益,每年多少也给码头上供应一些银子,也好让杂家的日子好过一些,如何?”

沈良佐这话才说到了点子上。

他屈尊来访,为的还不是想姬庆文讨几两银子的花销么?

可姬庆文却是一钱银子也不想给。

只听他“呵呵”笑道:“公公,你这话似乎有些不太合规矩吧?不怕公公说我托大,织造衙门从来就不做亏本生意,更不会送银子给别人。要说送,也只会送给一个人,数额也颇为巨大。公公,你猜我织造衙门的银子是送给谁的?”

“皇上万岁爷?”沈良佐猜测道。

“没错!就是万岁爷!”姬庆文确认道,“公公确实是位高权重,又是皇上信得过的人,可似乎还不是圣上本人,想必在下的织造衙门也没有理由,送钱给公公吧?”

第二六三节 开源节流

姬庆文穿越到明朝已有三四年时间了,早就已经摸准了这些大明朝的官员们的套路,只要一提起“皇帝”两个字,直接或是间接地动用起皇帝的权威来,那么那些原本官威十足的大小官员们,便会变得谨小慎微得就像童养媳似的。

沈良佐也不例外。

他一听姬庆文说起皇帝来,立即说道:“不……不……当然没有,没有这个道理……杂家只是想请姬大人看在我们同朝为官的份上,能够帮我一把,先暂借我个一二十万两银子,也算是能让杂家过几天宽裕日子……”

姬庆文假装叹息道:“公公,不是在下不肯帮忙。实在是松江码头上欠了苏州织造衙门太多钱了,恐怕再难借钱给码头上了。”

这叫什么话?

苏州织造衙门是你姬庆文在管,淀山港码头也是你姬庆文一手修建的,不过是左手换到右手而已,又谈得上什么欠不欠的?

于是沈良佐便问道:“姬大人这话又从何说起呢?这两处生意不是都在姬大人手上吗?”

姬庆文道:“沈公公别忘了,苏州织造衙门可是每年要向皇上进贡大批绸缎和银两的。下官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擅自用织造衙门的钱去搞码头这种亏本生意的啊。因此,在下便耍了个小花招,让码头‘暂借’织造衙门的银两运营,这些欠钱,等有朝一日码头赚到了钱,是要还给织造衙门的哦……”

姬庆文口中提到的这个套路,后世广泛用于政府修建桥梁、机场、高速公路等大型工程之中——也就是先筹集资金,然后再收费偿还资金本息,而筹集资金的抵押则是尚不存在的大型工程和固定资产。

考虑到沈良佐是个脑子不甚灵光的明朝人,姬庆文没有把套路说得太详细,却也足够让沈良佐赶到懵逼了。

只见他惊讶了半晌,这才说道:“这可……真……真是匪夷所思……姬大人这算账的方法,杂家可真是闻所未闻……”

姬庆文一笑道:“寻常有一笔账两笔算的,也有两笔账一笔算的。可在下可确确实实是两笔账两笔算的啊,这有什么好想不通的?更何况在下看在沈公公的面子上,已经暂缓催促码头欠款了。公公,你看你到任了也有将近一个月了,我什么时候像你讨过钱?要是放在以前,码头上可是要每个月都往织造衙门账上打两万两银子的哟!”

姬庆文这话不过是临时起意、随口说说——反正织造衙门和淀山码头的过往账目都牢牢掌握在姬庆文自己手里,他再怎么说都是可以的。

而沈良佐兴冲冲从松江跑来苏州,原本是要向姬庆文讨些银两的,却不料三言两语之间,他却每个月都欠着姬庆文两万两银子没有给。

沈良佐同姬庆文谈了不过两盏茶的功夫,便带着一肚子回松江淀山港了,连过夜都没过。

回到淀山港,没有从姬庆文那里讨到一两银子的沈良佐,只能召集起自己在江南本地招募的几个军师、谋士,商量起下一步的对策来。

谁知道这些所谓的“江南才子”都是些篾片相公,吟风弄月、填词作诗都是满肚子的本事,偏偏没有半点经世济民的真才实学,商量了一整夜,都拿不出什么事半功倍的好办法来。

想来想去,只有老生常谈的四个字“开源节流”。

开源,就是要增加淀山港的收入。可淀山港现在管办分离,除了向过往海商收取关税之外,并没有别的收项。于是沈良佐便一改姬庆文按船舶长度、吨位收钱的规则,转而以商船运输的货物的价值收税。

可商品的价值却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一块缅甸产的翡翠,你说值五百两银子、我说只能去腌咸菜,谁都有谁的道理,根本没有统一的标准。于是海商们只能去寻求贿赂沈良佐或是他手下书办、主簿的门路,求他们在清点货物的时候能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少收些关税。

建立起一套严格的规矩十分困难,可要打破它却方便得很。

被沈良佐这样一搞,原本秩序井然的松江府淀山港码头顿时变得乌烟瘴气——老实本分的海商不得不多缴几倍于之前的关税;而投机取巧的海商在关税上固然得了便宜,可行贿的钱却也不是一个小数目。

这样一来,淀山港相比其他老牌海港关税低廉、贸易自由的核心竞争力已然丧失了不少。要不是只有在这里才能购买到苏州织造衙门生产的进贡丝绸,那些一闻到利润,行动起来便比苍蝇还快的海商们早就调转风帆船舵,转投别的港口去了。

总而言之,“开源”这件事,算是被沈良佐勉强办理下来了。

可“节流”这事却不是那么好办的。

所谓“节流”,就是要尽量将不必要的开支和成本节省下来。

码头的开销主要分为两个部分——其一是码头日常维修、维护所用的成本;其二则是码头上雇佣的这一千五百多码头工人的日常工资和福利支出。

关于第一项,姬庆文在年初离开南京之前,就已经划拨了足够的银两,将原本就十分坚固的码头重新整修扩建了一番,码头里里外外都跟新修的一样,这笔钱自然就可以暂时节省下来。

而第二项却是万万不能省下来的。

当初姬庆文听到皇帝派了沈良佐来当自己的上司的时候,就处心积虑地想要给他难堪,因此故意将码头工人每个月的工资提高到每月十两银子。这样,一共一千五百个工人,再加上一些赏赐和津贴,要养活这群人,就得每个月花三万两银子。

于是沈良佐便想着从这些人身上开刀抠银子下来,打算将每个月的月例银减半发放。这样一来,增收之后的关税,减去工资支出,那码头每个月还能有所结余,可以让沈良佐的日子过得略微舒服一些了。

可这些码头工人原本都是陕西乱民,跟着闯王高迎祥、闯将李自成挑旗造反的底子,又岂是好说话的?

他们一听说自己的工资不增反减,立即就不高兴了。几个领头的半夜商量了一下,第二天就将港口围堰封锁了起来,又阻止一切海船进港、离港,剩下的人怎将沈良佐日常办公居住的那座小楼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

沈良佐是司礼监提督太监,好歹也是掌过兵的,又在满洲八旗围攻京师的“己巳之变”里当过一阵子的九门提督,看见这样的场面还算镇定。

于是他便下令,要驻扎在围堰外头的两千京营兵士这就进城,将所有闹事的码头工人全部逮捕起来。

可这些码头工人早有准备,第一时间便将围堰的入口封闭起来,里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进不来,在没有手机、没有电话的明朝,自然是半点消息都带不出去。

被码头极为憋屈地围困了两天之后,沈良佐终于屈服下来,答应码头工人们可以维持工资不变。

可沈公公的信誉已然破产,楼下的工人们没一个相信他的话。

无奈之下,沈良佐只能再退一步,表示可以让码头工人们派代表去请姬庆文过来协调办理此事。

姬庆文对这些码头工人而言,又是救命恩人、又是衣食父母,由他居中协调,自然是可以接受的。

于是码头工人们继续围住沈良佐不放,又派了办事得力公道之人,兼程赶往苏州,去请姬庆文过来。

姬庆文听到这个消息真是又喜又惊。

第二六亖节 贸易战开始

喜的是没想到沈良佐在淀山港码头支撑了不到一个月,就闹到窝里反的地步,想必是支撑不了多少时日了;惊的是这些码头工人可都是些无法无天的家伙,万一把沈良佐杀了,那自己也得负些连带的责任。

因为这个缘故,姬庆文接到消息之后,便火速启程赶到了淀山港之中,跟着他一起来的,还有他特意点起的两百“明武军”精兵。

这些乱民出身的码头工人们,倒还算给姬庆文面子,见这位姬大人来了,又见曾经将自己打得一败涂地的“明武军”将士也来了,顿时没了围困沈良佐时候的嚣张气焰,在得到了维持现有工资不变的承诺之后,便悻悻解围而去了。

不过这些码头工人做了姬庆文想做而没有做成的事情,让姬庆文颇为高兴,他便从自己账上拨出一万多两现银出来,分给每位工人每人十两银子,也算是安抚一下人心。

姬庆文并不想在淀山港里多滞留时日,办完这件节外生枝出来的多余之事之后,便立即返回苏州去了。

沈良佐新募来的一个幕僚,见姬庆文出手如此阔绰,便赶紧向沈良佐建议道:“公公,看来这姬庆文是真的有钱。据说他在码头库房里存放的绸缎有好几百匹,卖出去就是几十万两银子。要不我们将这些绸缎扣留下来,也好解一解燃眉之急?”

沈良佐听了这个建议,眼前顿时一亮,随即又黯淡下来,骂道:“你出的这是什么馊主意?是要杂家跟姓姬的撕破脸皮么?你没看他手底下那些军士么?就连满洲鞑子皇太极都弄不过他,这厮要是真的发起狠来,能把我们全都生吞活剥了。”

“那也不至于吧……公公,您可是皇上钦点的市舶司提举啊,是钦差大臣,他姬庆文胆子太大,也不敢和您动粗吧……”

“他不敢?还有姬庆文不敢干的事吗?姓姬的现在之所以对杂家还算客气,那是因为他师出无名,没有什么正当的理由。可姬庆文织造衙门里出产的绸缎都是贡品,私自劫掠扣押贡品,相当于造反。你这不是出主意让姬庆文搞我嘛!”沈良佐脑子还算清晰。

被沈良佐这么一通教训,出主意的谋士也忽然觉得自己的想法太过幼稚了些,只好退在一旁不再说话。

另一个谋士却上前半步道:“沈公公,我们几个才疏学浅,想不出什么对付姬庆文的法子。不过学生老师的老师却是个天下闻名的人物,又同姬庆文有仇,说不定他老人家能给公公出出主意……”

“哦?你还有这样的门路?为什么不早说?”沈良佐仿佛抓到了救命的稻草,赶忙追问起来。

那人面露难色道:“不怕公公见怪,我这位师爷是东林党人。东林党嘛,自然同阉党不是一路的,他老人家……他老人家素来就不喜欢同宦官打交道,他能不能看在同公公同仇敌忾的份上帮公公一把,还在可与未可之间呢!”

沈良佐脸上果然露出了不快的神色,斜着三角眼、扯着公鸭嗓问道:“哟,原来是东林党的清流啊。不知是哪位先生,能有什么高见?”

那谋士听了沈良佐这咄咄逼人的话,却没有丝毫心虚,答道:“他老人家是清流领袖,定然是有主意的。”

“哦?清流领袖?你说的是谁?”沈良佐已然猜到了答案,却还是试探地问道。

那谋士一笑道:“想必公公已经想到了,他便是钱虞山先生……”

沈良佐终于还是惊叫了起来:“哟,原来是钱受之先生啊!(钱谦益的字)有他老人家给我出个一字半句的主意,杂家可就受用不尽了啊!”

沈良佐努力压抑了一下自己激动的情绪,说道:“请,快请,快请钱先生过来。若是钱先生不方便,要杂家亲自跑一趟也是可以的……要金要银也一切好说,只求钱先生能给再加这么个面子。”

钱谦益最终还是没有给沈良佐这么个面子。

钱谦益毕竟是东林党中的领袖人物,毕竟还是放不下脸来去结交一个太监。

于是钱谦益便通过中间人,反复在无锡尚湖和松江淀山港之间奔走联络,终于给沈良佐出了个颇为高明的主意。

原来姬庆文在苏州城中经营织造坊、又建设港口开展海外贸易,其实是从根本上打破了苏州城原本的商业格局,特别是动摇了苏州商会在纺织行业中的垄断地位,让这个大商会从原本的主角,变成了配角。

因此,沦为配角的苏州商会,憎恨姬庆文这个主角的程度,丝毫不亚于沈良佐。

于是苏州商会有钱没权、沈良佐有权没钱,目标却又出奇地一致——就是要将姬庆文彻底斗垮斗倒——双方正好可以形成互补的关系。

于是在钱谦益的居中撮合之下,苏州商会派出申沉璧作为代表,同沈良佐商量合作事宜。

这申沉璧乃是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小姑娘,可她背后的身份却是申家掌上明珠一般的大小姐,而苏州申家则是从当过朝廷首辅的申时行那里积累下的底子,无论在商界还是在政界都有这举足轻重的影响力,而偏偏这位申大小姐曾经在商场上同姬庆文结下了极大的梁子,正打算借助某种力量报这一箭之仇。

于是申沉璧和沈良佐一拍即合,达成了合作的意向。

一方面,沈良佐作为市舶司提举,管理者松江淀山港,要同意苏州商会将生意染指这座日渐繁华的港口,开展海外贸易、攫取巨额利润。这是苏州商会在姬庆文主管港口之时梦寐以求,却又做不到的一件事。

相对应的,苏州商会也要先拿出一大笔钱——大约得有十万两白银左右——让沈良佐将松江码头继续运营下去,否则码头支撑不下去,对两方面都没有什么好处。

其实孤高自矜的东林领袖钱谦益、唯利是图的苏州商会申沉璧、狐假虎威的司礼太监沈良佐之间,是互相看不起的,只是因为他们面前都伫立这姬庆文这个或许能够断了自己生路的“大魔王”才暂时合作起来。

他们之间虽然各自心怀鬼胎,合作起来也并非亲密无间,可好在这三方势力都有不弱的势力,于是他们有权的用权、有钱的出钱、有名的动名,竟然取得了出乎意料的成效。

一时之间,钱、货、门路全部到位,原本那座已经几乎经营不下去的松江淀山港码头,居然又在短时间内恢复了生机,而苏州城内被姬庆文牢牢打压下去的苏州商会,也慢慢开始重新主导起整个市场的经营秩序来。

钱谦益,不愧是钱谦益,他远远隐居在无锡尚湖之畔,却只动动嘴唇,便将局势彻底扭转过来——当然了,为了酬谢钱谦益,苏州商会和沈良佐那边,给钱谦益的好处也是不少,各种书画、玉器、名砚等风雅之物,源源不断地送到了钱谦益尚湖庄园的库房之内。

因有李元胤这么个大特务在自己身边帮忙收集情报,因此沈良佐他们的行动,姬庆文也是了若指掌。

姬庆文知道,他身边的李岩自然也就知道。

可李岩虽然足智多谋、饱读诗书,于经世济民之道也是颇有心得,可钱谦益所出的主意是在太过毒辣,竟然李岩一时想不出什么应对之法来,难得地失去了原本稳若泰山的风度,跑来找姬庆文商量对策。

姬庆文倒是沉稳得很,见李岩匆匆忙忙地过来寻自己,便让柳如是沏茶看座,坐定之后才笑着缓缓问道:“李兄这几日好不容易才卸下了经营码头事务的差事,正好逮着这机会复习功课,准备迎接明年的会试科考,怎么有空来找我聊天呢?”

第二六五节 赤裸裸的价格战

李岩还以为姬庆文没有意识到问题的重要性,便没好气地解释道:“姬兄,你遇上大麻烦了,你还不知道吗?”

姬庆文一笑道:“李兄此话怎讲?”

李岩瞥了姬庆文一眼,展开折扇用力摇了起来,说道:“你是在跟我故意装糊涂吧?姬兄是个明白人,苏州商会同沈良佐勾连在了一起,对姬兄织造衙门的生意已经是大有影响了,可万一他们又同郑芝龙等海商有了什么瓜葛,搞不好就会将姬兄彻底逐出淀山码头去。姬兄,码头和织造衙门,那是唇亡齿寒的关系,姬兄可不能等闲视之啊!”

李岩作为一个古代的读书人,能想到这一层道理,已经是十分不容易的了。

这一点,姬庆文也是在家里蒙了许久才想通的道理。

姬庆文之所以能在明末的江南膏腴之地立足,最根本的依靠并不是所谓的皇帝的恩遇,而是他手里捏着的两大皇牌。

第一张皇牌,就是苏州织造衙门。衙门里生产的彩织锦缎,在国际国内市场上,无论质量还是档次,都是一骑绝尘的存在。没有任何一种产品可以同它展开正面竞争。只要苏州织造衙门掌握在自己手里一天,衙门所属的工坊能够继续生产彩织锦缎一天,彩织锦缎能够出售出去一天,姬庆文就能有一天的高额利润入账。这是他安身立命的基本盘。

第二张王牌,则是他用心运营的这支“明武军”。有了“明武军”这支强大的军队的存在,姬庆文便可以有恃无恐地同其他任何势力展开正面交锋,而不必担心对手会采用任何非常规的手段来对付自己。这是姬庆文能够自由行动的保证。

这两张王牌,单独打出去都是牌局上的大杀器,合在一起便是一对“王炸”,可谓无往而不利。

因此,姬庆文这两天仔细回忆和分析了自己在后世里曾经接触过的几起新创业的科技企业并购的案例,心中对应对申沉璧和沈良佐的挑战颇有了些底气。

于是姬庆文缓缓起身,拍了拍李岩的肩膀,说道:“李兄尽管放心,我心里已经有了应对之策。只是现在的想法或许还有些不够细致紧密,还须要李兄帮我参酌参酌。”

姬庆文和李岩商量了一整天,这才让原本在姬庆文脑海之中的一个雏形,渐渐有了完整的框架、措施和细节。

商量了个大概之后,姬庆文便召集起所有相关人等,只为做一件事情——开会!

不过这次会议却是与众不同,该来的、不该来的,全都被姬庆文召集了过来,可以称得上是一次群英荟萃了。

这些人中包括——所有人中的主心骨、钦命苏州织造提督、松江市舶司副提举、穿越者姬庆文;姬庆文的文胆兼智囊、亦师亦友的谋士李岩;锦衣卫指挥佥事李元胤;因白莲教之乱被暂时革去功名的“明武军”管事杨展;姬庆文的死党、“明武军”千总黄得功;神枪手、“明武军”百户孟洪;孝廉、发明家宋应星;苏州织造衙门辖下织工领袖葛胜;传教士、西洋学问家汤若望等人;就连姬庆文的夫人、色艺双全的花魁柳如是也参与了会议。

这一大群人讨论了有整整一天,这才明确了每个人的职责,为了同一个目标开始行动起来。

第一个行动起来的,便是姬庆文的夫人柳如是。

她按照姬庆文的吩咐,从库房之中取出价值不菲的魏忠贤遗产下的金银财宝,让黄得功护送着运送到“绛云楼”里,指名让老鸨子马湘兰用最短的时间换取一百万两现银。这些财宝首饰的价格总额在一百二十万两上下,又是柳如是拿过来的、来路颇为正当。因此马湘兰见有利可图,立即就联络起自己认识的不知多少江南富商,花了十来天时间,便将这些财宝换好了一百万两现银,送到了姬庆文的富商——当然了,在这个过程当中马湘兰也没少赚钱。

有了这笔银子,姬庆文开始了他的宏伟商战计划。

首先,姬庆文继续加强苏州织造衙门进贡的彩织锦缎的生产,要宋应星充分保证生产的质量和数量——毕竟以贡品绸缎为代表的高端产品线,乃是姬庆文最具竞争力且旁人无法染指的领域,能够为他继续创造大量利润。

在保证高端产品的同时,姬庆文便开始降低自己名下织坊其他棉布、绸缎等纺织品的售价。

这些织坊,是姬庆文不久之前采取收购或兴建的方式建立的。因经营的时间不长,规模还来不及扩大,因此市场占有率不高。

然而这些织坊的优势却在于所使用的织机都是由发明家宋应星改造或重新设计而来的,而织工则都由葛胜等人进行过专业培训。因此从中出产的纺织品质量极佳,虽然原料和做工还远不能同进贡的彩织锦缎相提并论,却也远超那些寻常走量的粗布粗绸。

于是,姬庆文便不惜成本,一方面尽可能提高这些棉布和绸缎的产量,一方面则开展让利酬宾活动,将产品价格直接砍去一半。

这样一来,苏州百姓便能用比寻常布匹更加便宜的价格,购买到质量更好的产品。

谁都不是傻子,一时之间,姬庆文名下织坊出产的棉布绸缎变成了抢手货,而其他地方生产的价高质劣的产品,则是一匹也销售不出去。

这就是赤裸裸的价格战行为了。

苏州商会的织坊若是想要同姬庆文对抗,最常用的套路便是同样降低产品售价——你二十两一匹的绸缎降价到十两一匹,那我就将十五两一匹的绸缎降价到八两一匹销售——总能或多或少地吸引到一些顾客的。

然而苏州商会不过一个商人联盟的性质,对商会所属的会员的行为并没有什么强制约束力,一时又没人肯出来挑头应对姬庆文的行动,再加上这些大商人赚了钱以后都以兼并土地、收取地租为心愿,绝少肯拿钱出来支持和亏大织坊的生产。

然而苏州商会也并非是束手就擒,商会之中几个大佬商议了一下,终于做出了决定——以姬庆文手里绸缎用这样低廉的价格公然出售,是必然亏了本的。而且他若维持现有的价格,那就是出售一匹、亏损一笔,出售量越是巨大,那亏损的数额便越是高。

于是苏州商会便动用自身人脉广大的优势,将情况通报给了各地的商人,建议他们趁着这个拿货成本极低的机会,大量采购姬庆文手里的绸缎,让他们在最短的时间内将姬庆文这厮卖空、卖垮。

商人都有逐利的本能,一听说哪里有便宜货卖,他们就好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一般,从全国各地赶了过来。这些商人都是做批发生意的,采购量要比寻常百姓大了不知道多少,也会让姬庆文不知何会亏本多少。

但是姬庆文是死了心了要打价格战,便也咬紧牙关,不去管海量的亏损,将绸缎敞开供应——要多少,就有多少……

这样一来,姬庆文在短短两个月里,就亏损了四五十万两银子,要不是他手里捏着用魏忠贤遗留下来的珠宝首饰换取的一百万两银子、有出售进贡彩织锦缎赚取的巨额利润,还真不足以将这场价格战继续打下去。

第二六七节 和稀泥有一套

苏州知府寇慎是个在明末典型意义上的好官僚。

寇慎今年五十三岁,万历四十四年中进士的时候就已经年过四十了。他明白自己步入仕途之时年纪已然太大,除非是碰到什么千载难逢的殊遇,是绝不可能混到内阁大臣、六部尚书之类的极品官职上去的。

因此他做官讲求四平八稳,既不攀附阉党、也不得罪东林党,故而才会在天启、崇祯交界时候,变幻莫测的政治形势下,成为各方面势力都能接受的人选,来主官苏州这片朝廷财税的重地。

自到任苏州之后,寇慎虽做不到像海瑞那样的清如水、明如镜,可比起之前几任苏州知府贪得无厌的样子来,吃相无疑是要好看多了——从来不会去盘剥小民百姓,而只是收受一些富户的孝敬,当然,你不给他钱,寇慎也磨不开面子去主动索贿。

之所以这样,那是因为寇慎本来就没有什么政治野心,只想太太平平地当好他的官,等混到六十来岁的时候安心退休回家养老,替大明朝经营起一片太平地方,便也不算是辜负生平所学了。

所以,当这位最讲求平稳安定的老官僚,听锦衣卫指挥佥事李元胤报告,说是“苏州城内的织工,或许会受到白莲教的挑唆,出来聚众作乱”的消息的时候,寇慎顿时慌了神。

不过多年来的政治经验让他迅速冷静下来。

一方面是苏州织工——他们之所以会作乱,一来固然是白莲教挑唆的结果,二来则是姬庆文同苏州商会之间的纠纷,导致大批织工生计无着,不得不铤而走险。

另一方面的白莲教——他们之前曾经在南京作乱,闹出天下震动的大事件,最后虽然勉强被镇压下来,却跑了三个首恶元凶,至今仍被通缉天下。而苏州城内唯一有过同白莲教交手经验的,依旧还是姬庆文。

于是在并不费力地分析和联想了一阵之后,并不算是蠢笨之人的寇慎得出了结论:想要将这次迫在眉睫的重大事件消弭于无形,看来关键之中的关键便在姬庆文身上。

于是寇慎放下自己正经科举出身的身份、也放下了比姬庆文高上一品的品级,亲自来到苏州织造衙门,想请姬庆文出面将这件大事排解掉。

姬庆文就怕寇慎不来找自己,他现在过来寻求自己的帮忙,那就正中了他的下怀。

只见姬庆文故意做出为难的样子来,说道:“寇大人,你这是找错人了吧?没错,织工可能起事作乱的事情,是我叫李指挥通知寇大人的。可那些蠢蠢欲动的织工,没有一个是在我名下织坊里头做工的。寇大人若是想要采取什么措施,应该去找苏州商会那些开织坊的老板吧?我这边的织坊已经替寇大人羁縻好了,保管不会出事也就是了。”

寇慎被姬庆文顶得一愣,还不知道自己已然中了他的“欲擒故纵”之计,赶忙央求道:“姬大人何出此言?谁不知道是姬大人出手,才让其他的织坊经营不下去的,织坊里的织工自然也就没饭吃了,这才想着要……”

“谁不知道?我不知道啊!”姬庆文矢口否认道,“我就搞不明白了,我就是把手里的布匹绸缎便宜些卖出去了而已,这有错吗?不是百姓都说这年头米贵、菜贵、布贵,都是我们这些奸商搞出来的吗?怎么现在卖得便宜了,又是我不对了?寇知府,你倒是教教我,我到底是哪里做错了?”

寇慎和稀泥有一套,却不懂真正的经济之学,被姬庆文这句话反问得无言以对。

沉默了半晌,寇慎终于说道:“姬大人,不如这样,由我出面,召集苏州商会的织坊老板,同姬大人面谈一下如何?大家坐下来说话,有什么误会都可以当面澄清一下。”

寇慎在苏州当知府当得久了,同商会必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他又同姬庆文交好,每年都要从姬庆文手里拿上千两银子的所谓“冰敬”、“炭敬”。因此这势同水火的两方面势力,他都是不愿意得罪的,提出心平气和地讨论一番,然后做出两方面都能接受的妥协,这是他唯一能够接受的建议。

这个建议,姬庆文也是可以接受的。

可他却不愿把话说死了,故作犹豫地起身在屋子里徘徊了两圈,这才点头道:“寇大人,谈是可以谈的,至于能谈到什么程度,那就不是我姬庆文一个人的事了。”

姬庆文肯坐下来,寇慎就已经很高兴了,赶忙笑着拱了拱手,说道:“好说,好说。只要大家有诚意,能够各退一步,就一定能将这件事情谈下来。”

“嗯,好吧。”姬庆文道,“那还有一件事情,我有言在先。”

“但说无妨。”寇慎立即接话道。

“这次面谈,除了请苏州商会的人过来以外,松江市舶司提举沈良佐公公,寇大人也是要出面请来的。以寇大人的聪明,应该早就知道了,松江商会这些奸商背后,是由沈公公在给他们撑腰,否则借他们胆子,也不敢跟我作对!”姬庆文道。

寇慎一听沈良佐的名字,脸上立即露出了为难的表情,说道:“姬大人,沈公公是松江市舶司的提举、又是司礼监的提督太监,同苏州知府衙门素来没有什么瓜葛,叫我去请他,似乎有些于理不合吧?我看还是姬大人同他关系接近一些,由姬大人去请,才比较适合……”

姬庆文眉毛一挑,道:“寇大人去不去请沈良佐,能不能把他请来,那是你的问题,不是我的。别忘了,我也是寇大人你请来的客人,只有主人请客的,哪有客人越俎代庖的道理?沈良佐,你想请就去请,不想请就不去请,我只不过提个建议而已,同我又有什么关系?”

说着,姬庆文便做了个送客的手势,道:“好了,我今日还有别的要紧事要办。寇大人什么时候将客人都请齐了,再派人来通知我好了。”

寇慎身为苏州知府,在苏州城内算是一言九鼎的人物了,可在掌握了大量有形和无形资源的姬庆文面前,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弱势群体,只能颇不情愿地答应下来。

能否将苏州织工起事压服在萌芽状态,这是关系到寇慎身家性命的一件最要紧的大事,因此他不敢有半点怠慢,立即就去派出手下,一家一户地联络苏州商会里的织坊老板。

寻常织坊老板都还是十分给寇慎面子的,接到了苏州知府衙门送来的请柬,便赶忙答应下来。而那些家里有功名,或者同朝中大佬有联络的商人就难办一些,非得寇慎亲自上门,这才肯答应参加会议。

至于沈良佐,他倒是很希望参加这么个会议的。

原来是他早已被姬庆文这价格战打得焦头烂额,非但淀山港码头的生意一落千丈,那些生意经营不下去的织坊老板们也三天两头地过来找他麻烦。

被逼得没有办法的时候,沈良佐真的想出动自己麾下的两千京营“御林军”这就杀到苏州城内,将那个麻烦的姬庆文给当场杀了算了。

可姬庆文手下不但有战斗力惊人的“明武军”护卫,更有一个锦衣卫高级将领协助——不仅手段犀利,而且耳清目明,自己绝不是姬庆文的对手,反而有可能被他反击断送了性命。

因此,当沈良佐听到同自己从来没有什么联络的知府寇慎派人过来请自己去开会的时候,毫不犹豫便立即答应了下来——毕竟这是一次能够体面解决争端的大好机会。

第二六八节 唇枪舌剑

此时正值江南梅雨季节,无边无际的牛毛细雨下了整整一个月,让地面、数目、亭台、楼阁,乃至空气之中,都笼罩起了一股隐约可辨又令人不快的腐臭霉变味道。

就在这股无处不在的气味的侵袭之下,苏州知府衙门之中,聚集起心怀鬼胎的各方面势力来。

首先到齐的,是急于摆脱目前织坊困境的苏州商会的各位老板。他们来了总共有四五十人,将偌大一间苏州知府衙门正堂占去了大半空间。

而在这一群大多脑满肠肥、大肚便便的商人之中,却有一个刚二十岁出头的小姑娘十分惹眼——她便是老首辅申时行的孙女,申家最宝贝的掌上明珠申沉璧。

名义上掌管着松江淀山港事务的市舶司提举沈良佐,也带着几个亲信的谋士随后赶到。

苏州是东林党的大本营,苏州商会的商人自然也同东林党的联系比较密切——事实上,这次若不是东林党魁钱谦益牵头撮合,苏州商会的老板们就是饿死也不会同太监沈良佐合作。

因此,看见同自己站在一条战壕里的沈良佐,这些大商人们不过是不冷不热地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便又各自聚在一起说话,不再去搭理沈良佐了。

沈良佐在太监当中也算是成功人士了,受到了这些商人的冷落,心里自然不高兴。可沈良佐的心思却还算清明,知道要对付姬庆文这个难弄的对手,即便没法做到齐心协力、至少也要做到同仇敌忾。

因此沈良佐勉强压抑住心中的郁闷,脸上挂起虚伪的笑容,时而低头饮茶、时而抬头环视四周,做出一副处变不惊的模样来。

原定巳时整召开的会议,姬庆文迟到了一盏茶的功夫,直到巳时一刻许,这才不紧不慢地赶到了苏州知府衙门——当然了,这是他故意的。

寇慎、沈良佐和商人们等得有些心焦,见姬庆文姗姗来迟,显然是故意摆出一副倨傲的样子来,心中自然不快,他们脸上的表情也跟着变得严肃凝重起来。

姬庆文却仿佛没有瞧见他们的表情变化一般,嬉笑着同众人打过招呼,便在苏州知府寇慎下手坐下,又让下人再搬一张椅子过来请李岩坐下,至于锦衣卫指挥佥事李元胤则身穿齐整的飞鱼服、手按绣春刀,一步不离地站在姬庆文身后。

主持会议的苏州知府寇慎见诸人都已到期,便轻咳了一声,仿佛在打预防针一般地说道:“

诸位,本官请大家过来的原因,诸位应该都知道了。眼下苏州城里的织坊关闭了不少,织工当中也不少生计无着的。有句俚语叫做:肚子饿了胆子就大——本官已接到锦衣卫传来的情报,说是白莲教的妖匪,正在煽动这些失业织工挑起造反……”

一提起“白莲教”、“造反”两个字,织坊老板们齐声惊呼了一个“哦”字。

其实有钱人最怕的便是社会动荡了。若是局势平稳,商人们自然可以太太平平地赚上一笔安心钱,可要是出了什么动乱,那天下百姓、不分良贱,全部朝不保夕。可商人们的性命却要比平头老百姓的精贵多了,自然更加不希望这种情况的发生。

对于这一点,做了几年苏州知府的寇慎是再清楚不过了,因此他故意抬出“白莲教”的名号来,便是要敲山震虎,让众人都有些顾忌。

见自己的目的已经达成,寇慎的嗓音之中多了一份得意的口气,继续说道:“因此,本官请诸位过来是来解决问题的,不是来蓄意吵架的,还望大家能攻心平气和地商议讨论,如何?”

寇慎话音未落,却见一众商人之中起身站出一人,说道:“要解决问题,容易得很,只要姬庆文这小子不要再搞什么阴谋诡计,问题自然迎刃而解。”

众人循着说话的声音注目望去,却见说话之人正是申家的大小姐——申沉璧。

按照明末的社会风气,一个女流之辈不仅抛头露面,而且还要参与男人之间的讨论,已是十分不守妇道了。

然而现在这群大商人谁都不肯出头,正好让申家这位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姑娘出来说两句话,万一她说错了话,自然可以说她是“头发长、见识短”说过不算也就是了。

于是这些商人听了申沉璧这几句还颇带着小孩子气的话,却也 没有直接反对,却是暗暗点头表示赞同。

申沉璧被他们的态度所激励,便继续说道:“闹到这样,还不是这姬庆文在我们背后搞手段,才让我们的织坊支撑不下去,才让白莲教有了可乘之机。要是苏州城里,真的像南京那样,闹出白莲教的大事变来,那罪魁祸首便是姬庆文!”

申沉璧长得小巧玲珑,又生了一张娃娃脸,就好像洋娃娃似的,在姬庆文这个现代人眼中开来,就是后世里一个典型的可爱小萝莉。

可这位小萝莉口中说的话,却是句句都说在点子上,让姬庆

文不能不重视起来。

于是姬庆文想了想,答道:“你说我在你们背后搞手段,可真正先搞手段的,却是你们苏州商会吧?我且问你,你们商会从来都不插手淀山港的海外贸易,同织造衙门辖下的织坊一向是井水不犯河水。那你们到底是受了谁的挑拨,竟跑到淀山港去抢我的生意?”

当然是受了钱谦益的挑唆。

然而申沉璧却是不能公然将这位幕后主导人的名字说出来的,便只能寻个理由道:“怎么?这淀山码头是你一个人开的吗?我们苏州商会就不能过去做生意吗?姬庆文,淀山港码头可不是你一个人的!”

说着,申沉璧伸出一只小巧的手掌,指着高坐一旁的沈良佐,说道:“喏,瞧见那个沈公公了吧?他是松江市舶司的提举,松江那座淀山码头就归他管,你问问他,是不是这个道理?”

沈良佐被申沉璧这一指,指得浑身难受,禁不住浑身一缩,只能说道:“是啊,杂家是皇上钦定的的市舶司提举,对待商户自然是要一视同仁,姬大人可以过来做生意,那苏州商会的其他商人自然也可以过来做生意。”

他原本准备先看一看形势再说,可被申沉璧这么伸手指了出来,便也不得不提前表态了。

姬庆文早知道沈良佐同自己过不去,自然做好了他站在苏州商会一边的准备,便不慌不忙地说道:“是啊,没错啊。诸位确实是都可以到淀山港码头上去做生意,那我自然也可以在苏州城里做生意啊。申小姐,你说淀山港码头不是我一个人的,那同样的道理,银子也不是你们苏州商会一家的,我自然也可以来赚。你们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申沉璧被姬庆文这话堵得一愣,半晌才反应过来,说道:“你这话就说错了,你可不是在赚银子,而是在赔银子。为了搞垮我们苏州商会的织坊,你这几个月,少说也赔了五十万两银子,你说是不是?商人都来都不做亏本生意,可你亏了那么多钱,到底有什么目的?现在大家都在这里,你不妨介绍一下。”

姬庆文听了申沉璧这话,倒有些佩服起这个小萝莉来——她一个小姑娘,竟然仅从一些蛛丝马迹之上,便大抵猜出自己为了打赢这场价格战,一共耗费了多少成本。

这一点,对于一个明末的古代人而言已是十分难得的了,更何况这个古人,居然还是个刚满二十岁的小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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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六九节 扭亏为盈的好主意

这让姬庆文对这位背景深厚的小姑娘产生了不小的好奇心,两只眼睛直愣愣盯着申沉璧,嘴角扬起了一丝笑容。

申沉璧到底是个年轻女子,被姬庆文瞧得满脸通红,说道:“姓姬的,你瞎看什么呢?回答我的话啊!告诉在场的诸位,你到底暗藏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姬庆文莞尔一笑道:“难道赔钱做生意就有目的了吗?那你们苏州商会的这么些织坊,不也在赔钱吗?难道背后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这话就有些不讲理了。

惹得申沉璧一张略带稚气的脸上挂满了愠怒的神情,说道:“姓姬的,你这分明是颠倒黑白!我们这么多织坊,为什么赔了钱?为什么经营不下去了?你这厮心里明白得很!”

姬庆文好歹也是钦点的五品织造提督,却被申沉璧一个小姑娘劈头盖脸地咒骂。

要是换了在场任何一人,苏州知府寇慎早就出言教训了。

然而申沉璧却是苏州申家的大小姐,是万历年间的首辅申时行的亲孙女。而这位申首辅大人却是位了不起的人物,当年权倾朝野的张江陵(张居正)相公坏事,负责收拾残局的便是申时行。他作为张居正一手提拔起来的半个门生,在应付好万历皇帝的同时,也尽可能地将清算张居正的影响降低到了最低限度。

他在这一过程中的微操,可谓是大明官场上的闪展腾挪的极限发挥了。

因此,现在朝廷当中主政的大臣,不论是阉党还是东林党,大多数人都是这位申首辅的徒子徒孙,谁都要给他们申家留上三分薄面。

有了这样一层缘由,主持会议的寇慎只能放任申沉璧在这边大放厥词。

姬庆文的确是别有所图,因此听了申沉璧这话倒也并不十分动怒,耐住性子说道:“诸位是在亏钱,我心里是知道的。老实说,我姬庆文同诸位都看不对眼,大家亏钱我才高兴。一样的道理,我亏钱,大家看了也一样高兴。只不过我姬庆文本钱大,亏得起,而诸位则未必了。”

姬庆文这话说得实诚,听得在场的商人老板们不住心悦诚服地点着头。

于是姬庆文便又继续说道:“诸位,现在我倒有个主意,非但可以让诸位不再继续亏欠,而且可以多赚上一笔钱。不知诸位愿不愿意听上一听?”

未待在场的数十位商人表态,申沉璧却先沉不住气,又高声说道:“姓姬的,你少在这里巧言令色,你还有这样的好心?我们不信,你也不用再说!”

沉默到现在的诸位苏州商会的大佬们,终于忍不住要发表自己的意见了。

只见一个挺着圆滚滚的好似一个极大的皮球的肚子的商人,吃力地从座椅里站了起来,说道:“申小姐,还请你稍安勿躁,且听姬庆文大人有什么好主意吧。”

毕竟没人会跟钱过不去,听姬庆文有个能让自己扭亏为盈的办法,谁都想听上一听。

申沉璧听了这肥猪般的商人的话,顿时大怒,说道:“金老板,你少听姬庆文胡扯,这人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能有什么好主意?”

那姓金的胖子挠了挠肥腻腻的脸,说道:“申小姐,不是我老金拿大。算起来我老金跟令尊是平辈的朋友,申小姐便也算是我的侄女,那我就要劝侄女一句了。我们做生意讲究个和气生财,你开价十两、我还价五两、最终七两成交,这才是做生意的门道。要是一开始就骂骂咧咧不给人说话的机会,那这生意还能做得成吗?”

这么许多前辈的商人坐在这里都没有说话,反倒是申沉璧一个小姑娘不知天高地厚地说到了现在,要不是这些商人全看在申家的面子上,随便换了其他任何一个人,恐怕早被轰下去了。

因此金老板此言一出,立即得到了其他商人的共鸣,七嘴八舌地起哄附和了起来。

就连会议的主持人——苏州知府寇慎也乘机说道:“申小姐,你说了许久了,恐怕也已口干舌燥了吧?不如先下去喝口茶,听别人也说说话,怎么样?”

申沉璧听了这话,这才颇不甘心地退了下去。

金老板见申沉璧再无话说,这才笑着对姬庆文说道:“姬大人,你方才说有个让我们不亏钱的法子……这个……不知道是不是在拿我们寻开心呢?”

姬庆文摇了摇头,道:“说起来我这人还是蛮喜欢开玩笑的,可我是从来不会拿跟银子相关的事情说笑。我方才所言,自然是认真的,更不会拿你们开玩笑了。”

这话让金老板颇为高兴,说道:“既如此,那姬大人的主意到底是什么呢?说出来让我等也见识见识如何?”

姬庆文嘴角一扬,道:“我的主意很简单。那就是诸位名下的织坊就不要继续经营下去了。由我姬庆文出钱,将你们手里的织坊全都盘下来。这样,你们既不用赔着钱勉强支持织坊,又可以有一笔银子的收入,而等我将你们的织坊重新整顿开工之后,那些织工便也会重新有钱赚,自然也就不会再受白莲邪教的蛊惑,不会再出来挑旗闹事。这不是一件一举三得的好事吗?”

说罢,姬庆文便抬头将苏州知府衙门中厅环视了两遍,见一种商人脸上的表情阴晴不定,便又加问了一句:“诸位,我的建议如何?需不需要给你们一些时间再商量商量?”

众商人听了这话,无不哗然。

原来姬庆文的主意,便是将他们手里的织坊全部收购下来,若是他们现在就同意了,就意味着自己将会退出苏州纺织行业,从此失去在苏州城中立足的能力。

只听那姓金的胖老板说道:“大人,这未免有些强人所难了吧?经营织坊还是颇能赚些钱的,要我们将织坊出售给大人,那叫我等今后怎样赚钱谋生呢?”

姬庆文却道:“金老板,你不妨换个思路考虑一下这个问题。若是你们现在没有将织坊出售给在下的话,你们又当如何呢?难道是想要继续同我将这价格战打下去吗?还想继续亏着钱同我竞争吗?你们现在手里,还有多少银子可以同我对着消耗呢?”

要说有钱,苏州商会的商人,可谓是大明朝内最有钱的群体之一了。

要是他们真的下定决心同姬庆文竞争,能够筹集起来的资金是要远远超过姬庆文手里那一百万两魏忠贤的遗产的。

然而在明末,即便是在商品经济最为发达的苏州,这些商人虽然都靠经营织坊赚了不少的银子。然而他们其实对资本的力量、对大规模工业化生产的力量,其实是一无所知的。

他们赚了钱之后的第一选择,并不是去雇佣工人、制造机器、兴建厂房,从而继续扩大生产。而是将这些银子全都用来购买耕地,租给你佃户耕种然后收取佃租。若是土地价格高昂,那他们宁可将银子窖藏起来,等着那天地价便宜了,依旧会拿出来购买土地的。

这就导致了明朝末年,虽然已经产生了后世所谓“资本主义萌芽”,然而大量资本却无法流入工商业中,没有能够形成真正的资本主义,并使得社会发展始终囿于封建主义的桎梏之中。

而姬庆文从二十一世纪的现代,穿越回十七世纪的明末,虽然没带着什么手枪、电脑、秘籍之类的外挂,可他脑海之中的现代意识和对历史发展的总体把握,却是比上面那些东西更为重要和有用的武器,不仅能让他在明末游刃有余地生存下去,更可以在很大程度上改变历史发展的进程。

第二七〇节 屁股也不干净啊

这种理念上的优势,让这么多苏州商会里的商场老油条,在姬庆文面前显得不堪一击。

那姓金的胖子商人听了姬庆文的话,脸上表情顿时凝重起来,拱了拱手,说道:“姬大人,这件事情不小,能不能让我们好好商量商量?”

姬庆文点点头:“可以。不过时间宝贵,我也不能让你们一直这样商量下去。你们今天人来得齐,就当场商量、当场给我答复。”

金胖子赶忙答应一声,转身就回到座位之内,同在座的商人们“叽里咕噜”地商议起来。

商量了好一会儿,还是那金胖子出面说道:“大人,我们已经商量好了……这个……出售织坊的事情,我们可以答应,可最关键的……”

他用力搓了搓胖得几乎摸不出骨头的手,脸上带着笑容说道:“最关键的就是收购的价钱……”

在商言商。

姬庆文虽然并不十分瞧得起这些鼠目寸光的商人,不过也并不愿意以势压人来特意压低收购的价格。

于是他也同身边的李岩商量了一下,说道:“好说。我虽然是皇上钦封的朝廷命官,可说到底也是一个给皇上开织坊的商人,商场上的规矩自然是懂的,也是不会亏待诸位的。”

金胖子听了这话,脸上笑得跟开了花似的,忙道:“姬大人生意做得好,官也当得好,草民佩服……佩服……”

“你先别忙着佩服我。”姬庆文冷冷说道,“我也有言在先,我手里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你们也别想坑我的钱。”

看着那金胖子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凝固起来,姬庆文又补充道:“你们名下的织坊,值钱的不过是厂房、织机、原料而已。我手下的孝廉公宋应星、织工葛胜,大家都是认识的吧?他们的人品、眼光都是最好的,让他们来估算织坊价格,我想诸位都是能够放心的。”

这话说得一众织工无不心服口服。

宋应星是制造、修理织机的大行家,就连织坊老板们遇到织机损坏的情况,也经常请他过去维修打理。而葛胜也是堪称苏州城中资格最老的织工之一了,办事素来公道,也是能够服众的。

因此听了姬庆文这样的安排,那金胖子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说道:“放心,放心。有姬大人这样的安排,我等自然是一百个放心了。”

眼看这一笔生意就要做成了,众人却听耳边传

来一声尖利的嗓音:“不行,这可不行,我反对!”

众人循声注目望去,说话之人却是松江市舶司提举沈良佐。

苏州商会之人向来看不起太监,听沈良佐似乎是要搅黄了自己同姬庆文已经达成的还算过得去的协议,立即不满起来。

只听那姓金的胖老板说道:“我说沈公公,是姬大人收购我们名下的织坊。而我们也愿意将这些织坊出售给姬大人。这里头有您什么事?您是吃多了撑的,还是喝多了醉了?”

听了这话,姬庆文有些好奇地看着那金胖子肥硕无比的背影——没想到刚才那个说话唯唯诺诺的胖子,换了说话的对象之后,居然也是个出言刻薄刁钻的家伙。

那沈良佐被姓金的这样一顿抢白,脸上顿时挂不住了,骂道:“嘿,你这厮嘴上能不能留点德?你在我松江淀山港做生意的时候,也没少赚钱啊!”

金胖子针锋相对道:“那是,可沈公公您也别忘了,您收我们的孝敬银,恐怕也是收到手软了吧?”

“你……你……你别瞎说!我……我……我什么时候收过你们的孝敬了?”沈良佐一听这话立即就慌了,赶忙否认道。

金胖子揉了揉自己胖得层层叠叠的下巴,笑道:“沈公公,您这事就办得不地道了。收了我们的钱,又怎么好翻脸就不认人了呢?沈公公可别忘了,我们做商人的没别的好处,就是把钱看得重,花出去的钱,每一笔都记了账,要是公公记性不好给忘了,我们回去翻翻账本,也是很容易的一件事,到时候自然是能给沈公公提醒的。”

沈良佐原本白得好像一张宣纸的脸,顿时胀得通红,咬牙切齿地骂道:“好你个金胖子,居然敢威胁杂家。杂家看你就是在胡说八道,谅你也没本事把手里的账册拿出来!哼,就是拿出来了,也是你有意栽赃陷害!”

一旁的姬庆文却忽然笑道:“沈公公,你也别着急,我看金老板也是被你逼急了,才不小心把实话说出了口……”

一听“实话”两个字,沈良佐便愈发着急起来,辩解道:“姬大人,没凭没据你可不要瞎讲。”

姬庆文“嘿嘿”一笑:“没凭没据?沈公公怎么知道我没凭没据?你若是真的想要凭据,恰巧我现在手边就有。公公想不想见识见识?”

他不待沈良佐同意,扭头便对侍立一旁的李元胤说道:“李指挥,把你弄来

的东西都给大家瞧瞧吧。”

李元胤面含微笑,说了一个“是”字,说着便从怀中掏出一本簿册,双手捧着递到了姬庆文面前。

姬庆文接过簿册,异常轻松地说道:“沈公公,你知道,我手下有一间文印社,专靠刊印书籍牟利。可自开办以来,除了刊印了内阁徐光启大人的两部著作和我大老婆的一本诗集之外,便没有别的业务了,经营下去实属困难。因此这些日子才想着广为收集江南才子的著作,想要寻上一两部可以脍炙人口的好书,能让在下好好赚上一笔。”

姬庆文一边说,一边抬手将李元胤递给他的簿册一扬,说道:“所谓皇天不负有心人,这两天,还真被我找到了一本书。这本书虽然文笔简陋,却贵在写得用心仔细,一字一句没有一点敷衍的地方,将一位从内廷而来的公公,怎样结交富商、结交海商,最终将一座海港繁荣经营起来的事迹写得有声有色。就是这样一本奇书,沈公公,你没有没兴趣看一看呢?”

沈良佐抬眼看了一眼姬庆文手中的那本簿册,顿时吓得心惊肉跳。

只见这本簿册封面上没有半个字,只用坚固而又厚实的土黄色牛皮纸封装起来,显得十分朴素。而这本外观朴素的簿册之中记载的东西却是十分精彩,将沈良佐同苏州商会的商人、到淀山港来做生意的海商们的来往,一笔笔都详实记录了下来。

对这本簿册,沈良佐是再熟悉不过了,事实上,他受到苏州知府寇慎的邀请来苏州开会之前,还曾亲自翻阅过这本账册,却不知这本记载了自己无数秘密的账本,究竟是何时流转到姬庆文手里的。

沈良佐一面在思索这个要紧的问题,一面偷眼朝四周张望,只见苏州知府衙门大堂之内的商人们无不用诡异的眼神盯着沈良佐观看,就连苏州知府寇慎都投来了深邃的目光。

他们的目光看得沈良佐浑身不舒服,立即开口骂道:“嘿,你们瞧着杂家做什么?没听见姬大人说的嘛?这都是些闲散文人闲来无事写着玩的,又没说是杂家。”

这话说得金老板一笑,道:“对啊,没错啊,姬大人确实没说是沈公公您。可既如此,公公你又紧张什么呢?就不怕别人说公公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被这金胖子一说,沈良佐顿时哑口无言,急得挤眉弄眼就是说不出半个字来,生怕自己本就不干净的屁股,会被越抹越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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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七一节 彻底收服沈良佐

金胖子这几句话,正是姬庆文想说的。

因此姬庆文听了这几句话,禁不住向那姓金的商人的肥硕的背影投去赞赏的目光——这个脑满肠肥的家伙,居然还颇有几分口才,想必在生意场上也是个难缠的对手。

想到这里,姬庆文在心中暗自给这家伙记上了一笔:这号人虽然唯利是图,甚至有些为富不仁,可自有他的生存之道,也自有他有用之处,将来说不定还有用得着他的地方。

于是姬庆文清了清嗓子,说道:“我说——那位金老板,你的话应该也说完了吧?你这胖子站了那么长时间、说了那么多话,想必也累了,先坐下喝口水如何?”

被姬庆文这么一说,金老板还真觉得腿酸口干,便顺势朝姬庆文作了个揖,便退下去坐好了——他也是要在苏州城里混生活的,打从心眼里也不想把同沈良佐之间的关系搞得太僵了。

姬庆文却没有这样的顾虑。

只听他“嘻嘻”一笑:“沈公公,方才这位金老板说得不错,这本簿册确实都是些荒唐之言,并非写的是沈公公您。”

沈良佐听了这话,明知姬庆文是在说谎,心中却也是一松,拱手道:“姬大人深明大义,是好事,是好事……”

不料姬庆文又道:“不过这本书写得却是极为精彩。我只看了一半,就看到里头那个太监,不但收了商人的贿赂,而且还同海寇勾结在一起,不知书后面有没有写这个太监有什么里通外国的罪过了。”

沈良佐听了这话,吓得浑身一颤——自海刚峰(海瑞)之后,大明朝廷里就没有哪个官员手心里是干净的,贿赂之罪实在是一条再稀松寻常不过的小罪过了;可里通外国却是一条谋反大罪,并且是崇祯皇帝最痛恨的罪过了——一旦坐实了“里通外国”的罪名,那沈良佐肩膀上这颗脑袋可就再也保不住了。

太监已然没有了下面那颗“头”,自然对上面那颗“头”格外重视。

因此沈良佐忙不迭地对姬庆文说道:“姬大人,你手里这本簿册,杂家我也是颇有几分兴趣,这本书能不能给我先看看?”

姬庆文答道:“公公你不是不识字吗?居然也想看这本书,看来这可却是是本好书,看来我的眼光没有错。既然如此,在下也不想扫了公公这份雅兴……”

姬庆文停顿了一下,似乎是仔细思考了一下,方又说道:“这本原本,是我好不容易弄来的

,恐怕是不能给公公的。不过我过来之前,已经派人连夜刊印好了一百多本,公公要是真的想看,在下可以立即派人取几本过来。”

“什么?你已经印了一百本了?”沈良佐禁不住高呼道。

姬庆文笑着点头道:“没错。奇文共欣赏嘛,这本书写得好得很,在下正想送给我在朝廷里的几个好朋友看看——内阁的徐光启大人、周延儒大人,山东巡抚孙元化大人,蓟辽督师孙承宗大人,还有辽东的几位总兵大人,似乎也都有兴趣。尤其是孙承宗大人,似乎早就听说过这本书,听他老人家说,这书里的太监,还私通满洲鞑子,可惜在下还没读到这一节,否则那可就太精彩了……”

沈良佐听了姬庆文这几句话,吓得浑身上下的衣服都被冷汗浸透了,忙道:“没……没……没那回事,一个小小的太监,又怎么会有里通外国、勾结满洲鞑子的野心和胆量呢?”

沈良佐不能不惊慌。

姬庆文方才所说的话半真半假,可所谓“三人成虎”,万一这新印的一百本书里真提到了沈良佐勾结满洲人的情节——虽然这些情节纯熟杜撰——并且这样的消息传到了崇祯皇帝耳朵里,那以崇祯皇帝急躁易怒的性格,自己根本就不会有辩解的机会,就让自己人头搬家。

不过沈良佐没有想到的是,姬庆文口中那一百本刊印好了的书册,其实是真的只存在于他口中而已。

原来姬庆文早就知道沈良佐收受了不少贿赂并记载成册,可他不愿打草惊蛇以至功亏一篑,因此等到沈良佐接受了寇慎的邀请并离开了淀山港之后,姬庆文才敢动手去取沈良佐的这本账册。

而以姬庆文在淀山港内的势力,以锦衣卫指挥佥事李元胤的精明强干,姬庆文也不过是在今天一早才拿到的账册——真如他本人方才所言——不过是随意翻阅了两章而已,根本还来不及细看,更来不及去刊印成册。

因此姬庆文所谓“一百本副本”,不过是他信口胡说而已,只为了吓唬一下沈良佐罢了。

而做贼心虚的沈良佐,果然就被姬庆文这几句话给吓住了,眼珠一转,慌忙说道:“姬大人真是大手笔、大手笔。不过杂家看这本书也是好书,能不能将这一百本书,先全都卖给杂家?”

姬庆文揶揄地笑道:“怎么?沈公公也要送给朋友们去看吗?”

沈良佐答道:“是……是……是啊,不是有句话讲,说

是秦桧也有仨朋友吗?杂家也确实是有几个朋友要送……”

姬庆文放声笑道:“秦桧虽然冤杀了岳飞,可好歹也做了二十年大宋朝廷的宰相,沈公公用他来自比,似乎是有些不妥了吧?”

沈良佐都示弱到自比为遗臭万年的秦桧了,姬庆文还不肯放过他,这让沈良佐心中升起一股怒气来。

可他现在却有把柄结结实实地握在姬庆文手掌心里,却是不能同他公然翻脸,只能嬉皮笑脸道:“是啊,是啊,是杂家说错了话。不过杂家倒确实是想买下姬大人手里这些书的……”

姬庆文闻言,又笑着说道:“看来沈公公也是爱书之人,卖书给你也不过是举手之劳,一切好说。不过我等还是将收购织坊的事情先商量妥当了,再来商议别的如何?”

经过姬庆文这样一通又打又抚的作弄,沈良佐终于算是彻底屈服了,只能叹了口气,低头道:“这件事情,姬大人已同诸位老板商量好了,杂家不再反对也就是了……”

此言一出,意味着沈良佐算是被姬庆文完全收服了。

因此姬庆文心中深深松了口气,金老板他们也松了口气,知府寇慎同样松了口气,在场之人,只有申沉璧不甚高兴。

只听这位沉默了许久的申家大小姐不甘心地起身说道:“诸位,你们要卖织坊给姓姬的,我管不着。可申家名下的织坊,却是不买的,一根蚕丝、一只梭子都不卖!”

众商人都知道申家家大业大,织坊的收入只占了他家收入的小头而已,开不开根本就是给申沉璧这位大小姐解闷寻欢而已。

只听那金胖子又开腔说道:“申小姐能这么想,我们就放心了。申家良田千顷,月入巨万,小小一家织坊亏损一些自然不会放在心上。可我们开织坊却都是要养家糊口的,再也赔不起钱了,现在只能先出售给姬大人了……”

正说话间,忽见苏州知府衙门堂下飞速跑来一个衙役,在知府寇慎耳边几句,随即带着紧张而又惊慌的表情退了下去。

寇慎虽然冷静一些,脸上却也禁不住笼罩上了一层惶恐的神色,起身说道:“诸位,现在知府衙门外头,已经聚集了不少织工,人数少说也得有八九千人,似乎是专为诸位而来的……”

商人们一听这话立即就慌了,纷纷开始交头接耳起来,嗓音明显地颤抖着,显然是被传闻当中门外的情况吓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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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七二节 这就是我的规矩

自从同姬庆文打起“价格战”之后,苏州城里的织坊关闭了八成,由此失业的织工也有好几千,其中不少还给这些织坊老板白做了几天的工。

在没有《劳动合同法》和《企业破产法》的明末,这些织坊老板们,虽然平时吆五喝六的,可遇到这种事情,面对人多势众的织工们,却是不折不扣的弱势群体,果然被这么多聚集起来的织工吓得战战兢兢。

这些人又七嘴八舌地商量了一阵,照例由金胖子出来对知府寇慎道:“寇大人,您老是我们苏州百姓的父母官,我们这些商人虽然名气不好,却也是照章纳税的良民,大人您今天可得保证我们的安全啊!”

这是寇慎的职责所在,他自然是责无旁贷,立即拍着胸脯答应道:“那是自然,苏州这里也是教化之乡,织工们也大多通情达理,想必知道姬大人即将收购尔等名下的织坊之后,自然就会散去了。”

寇慎不愧是个在宦海之中漂摇了几十年的老官僚,轻轻巧巧的一脚,就将这烫手的山芋踢到了姬庆文面前。

姬庆文也不是吃素的,立即大包大揽地说道:“对,待我将诸位商人名下的织坊收购之后,照例还是要雇佣这些织工的,让他们尽管放心好了……”

那金胖子听了这话心中一定:“有姬大人这句话,小人们就安心了,不过这话光我们这些商人听到可不行,还请麻烦姬大人多走几步路,同门外那些织工们好好讲讲。”

姬庆文听了这话,眼珠滴溜溜一转,又同侧后站着的李岩商量了几句,觉得这是一个立威的好机会,又能看看到底是白莲教里哪个家伙出面煽动的织工闹事。

于是,姬庆文又满口答应下来:“可以,也不必劳烦寇知府了,这件事情就由本官出面摆平好了。”

一时得意,让姬庆文用上了“摆平”这个现代词汇,听得在场众人一愣一愣的。

可他们现在是有求于姬庆文,自然也不会去纠结这些细节,只见这位志得意满的苏州织造提督大人将面前半凉的茶一饮而尽,缓缓起身扭头对身旁的李元胤嘱咐了几句话,这才踱步往知府衙门外走去。

李元胤听了姬庆文的吩咐,一转身便往知府衙门后院走去——他是姬庆文的亲信,又是锦衣卫中的高级将领,在苏州知府衙门之中肆意出入,没有半个人敢出面拦阻。

姬庆文在李岩的陪同之下,不紧不慢地往知府衙门之外走去。

知否寇慎办事小心,却唯恐事态失去控制,这些织工们会公然殴打伤害姬庆文,便赶紧招呼起知府衙门里的衙役们,立即出门列队,虽不能立即驱散这么许多聚集起来的织工,却至少能给姬庆文站台助威。

姬庆文在这些衙役的簇拥之下走到门口,却见知府衙门大门被紧紧关闭住了,而门外果真传来熙熙攘攘的吵闹之声——应该就是寇慎口中那些织工了。

于是,姬庆文高声命令道:“开门,本官要同织工们说话。”

知府衙门里看门的老头不知内情,赶忙开口劝道:“姬大人,这些织工可厉害得很。记得是万历十五年……还有天启六年……那时候……”

这看门的老头也算是个资深的衙门看守者了,倒也是见识过一些世面的。

眼看这老头子就要回忆起往事来,姬庆文赶忙阻止道:“行了,你给我开门就是了,别的事,轮不着你管。”

“唉!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这看门老头心中暗骂了一句,还是摇着头打开了知府衙门的那两扇红彤彤的木门。

见知府衙门大门打开,聚集在门外的那些织工顿时安静下来,齐刷刷注目往门内看去,就要瞧瞧大门里头出来的是什么人物。

他们瞧见走出之人,既不是知府寇慎、又不是哪位织坊老板,却是织造提督姬庆文,无不觉得奇怪,立即有人高声问道:“姬大人,我等是来找织坊老板的麻烦的,大人您出来做什么?”

“诸位稍安勿躁,我有几句话要讲。”姬庆文答道。

姬庆文在苏州经营了这么两年,素来出手大方,又替苏州百姓结结实实做过几件好事,因此倒也算是颇有些威信,织工们听他出来讲话立即放低了声音,听他继续说道:“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方才本官已同苏州商会打成了协议,他们名下的织坊,过不许久就要被我收购了……”

这件事情事关织工们的生计,织工们听他这么一说,立即爆发出“哦”的惊呼声音,又有个嗓门大的问道:“姬大人,要是你收购了织坊,是不是还会继续雇佣我们呢?”

姬庆文等的就是这个问题,便立即反问道:“跟着本官办事的孝廉公宋应星虽然是少见的能工巧匠,可他织造的织机却也不会自动纺纱织布,不雇佣你们,难道是要本官去请天上的织女星吗?”

众织工被他这话一逗,立即哄然大笑起来。

姬庆文待众人的笑声渐渐平息,方又说道:“不过本官收购织坊之后,也不会继续零敲碎打,而是会化零为整,组成一个大的织坊,到时候有些新规矩,大家要做好心理准备。”

这叫“丑话说在前头”。

可既然是“丑话”,那自然没有几个人爱听——这些织工听了姬庆文的要求,心中忍不住打起鼓来:“规矩?到底是什么规矩?”

姬庆文已猜出了织工们心中的想法,朗声说道:“既然是大织坊,生产出来的东西便也不能良莠不齐。因此,本官要将所有的织工,按照手艺高下,分为几等——手艺强的,自然收入就高;手艺差的,自然收入就低。这就是我的规矩。”

他话音未落,便有织工开口问道:“姬大人,听说织造衙门辖下的匠户织工,一个月能有一百两银子的收入,不知道我们手艺强了,能不能也拿到这么多钱?”

苏州织造衙门,是姬庆文立足的根本,是他的基本盘,自然是要区别对待的。

因此姬庆文也有言在先,说道:“诸位,织造衙门的织工,看着本官赤手空拳来到苏州,一点点发展起来。说句实话,这些织工算是在下的恩人,在下自然是要报恩的。因此还请诸位不要同他们相比,不过诸位只要手艺上去了,月收入自然也是水涨船高,这点,还请大家相信在下。”

此言一出,织工们便又窃窃私语起来,毕竟没看到真金白银,就算是姬庆文的话,也只能当成越来越不值钱的“宝钞”。

正在这个时候,却听人群之中有人高呼道:“大家不要相信这人的谎话,当官的没有一个好人!”

姬庆文之所以掺和这件同自己关系不大的事情,一是为了当众向织工宣布自己的政策,另一方面则是要打探一下到底是哪个白莲教中的骨干在煽动闹事。

而现在这个敢于出头挑战姬庆文的人,十有八九便是白莲教徒了。

于是姬庆文冷笑一声,道:“方才那句话,是哪位仁兄说的?请上前一步,本官自会给你一个信得过的理由!”

当然没有人肯承认,织工人群之中立即冷寂下来。

可这样的冷寂并没有保持多久,便又被一人出语打破了:“就是这个人,方才那句话就是这个人说的。姬大人,在下是李指挥手下的锦衣卫,方才就是这个人在说话。”

“哦?给我把这人抓起来!”姬庆文毫不犹豫地命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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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七三节 本官很高兴

那人听了这话却犯了嘀咕,双眼依旧死死盯着前方,口中却说道:“姬大人,你是织造提督,我是锦衣卫,你给我下命令,似乎于体制不合?”

“体制?”姬庆文一听这话就急了,“你现在跟我谈什么体制?白莲教的匪首就在这里,你再多废话让他跑了,本官就教教你什么叫体制!”

他这威胁的话刚刚说完,便又听有人高声说道:“我李元胤在这里,姬大人下的命令,便是我的命令,还不速速动手!”

那隐藏在织工当中的锦衣卫,一听是李元胤那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便再不犹豫,纵身就往自己盯着的目标猛扑过去。

却不料那人并非单枪匹马而来,而是身边聚集了十五六个白莲教的铁杆教徒,见那锦衣卫上来拿人,立刻动手将他围了起来,七手八脚就是一顿暴打。

那锦衣卫从来只有打人的份,没有被打的道理,不一刻便被打得岔了气——晕了过去。

李元胤方才听了姬庆文的吩咐,从苏州知府衙门的后门溜了出去,就是为了绕开那么许多聚集起来的织工,跑到苏州城外召集起杨展、黄得功等人,带领“明武军”兵士前来救场。

而他当他看见自己手下的锦衣卫弟兄,竟被一群白莲教徒乱打,心中登时火气,旋即领着几个“明武军”兵士,分开众人便杀入战局。

这些白莲教徒哪是精锐的“明武军”将士的对手,不过眨眼的功夫,便被好像小鸡似的提了起来。

再看人群四周,杨展、黄得功两人已各领一哨人马,将众人围定,就差刀剑出鞘、子弹上膛了。

这些织工好几个月没有开张、没有收入了,早就心怀怨气,又被白莲教这几个人一挑拨,猛然间想起苏州织工有闹事造反的传统,今日聚集在苏州知府衙门就是为了闹事而来的。

然而经过姬庆文这一番闪电霹雳一般的行动,不但将几个挑唆的白莲教骨干当场抓了起来,更将局面牢牢控制在自己手中。

再加上姬庆文和“明武军”在苏州城内的积威,原本蠢蠢欲动的织工们更加不敢造次,只能童养媳似的呆站在原地,就等着姬庆文等人接下来的发落。

姬庆文一举得手之后心中不无得意,先撇下眼前这群失魂落魄的织工不管,却问李元胤道:“李指挥,方才那位兄弟是你的手下吧?此人伤情如何?”

李元胤答道:“还行,受了点皮外伤罢了,休息几日也就好了。”

姬庆文正要收买人心,便道:“这位兄弟办事得力,也讲规矩,好得很。请李指挥先派人带他下去休养,我另有赏赐。”

说着,姬庆文话锋一转,又厉声道:“把那几个白莲教的妖匪带上来给我看看!”

说这句话的时候,姬庆文声色俱厉,全然没有方才说话时候那种冷静和温和的样子。

在场之人听了这话,禁不住浑身一颤,却已见李元胤派人将那几个白莲教徒押到了姬庆文面前。

姬庆文逐一分辨了一下,见这几个人里,既没有白莲教主徐鸿儒、也没有他的徒弟许道清、更没有自己朝思暮想的白莲教圣女周秀英。

这让姬庆文颇有几分失望,开口骂道:“就是这么几个昏头昏脑的货,也敢在苏州城里胡闹?给我带下去,关在织造衙门里头,等有了空,老子要亲自审问他们几个。”

白莲教徒也是各有不同。

被抓住的这八个教徒之中,大多数已然认命,低头不语,静候即将到来的拷问。而有两个却是性格暴躁,虽然被扭着双手,依然挣扎着不停想要挣脱背后两个虎背熊腰的“明武军”军士的压迫。

李元胤正在气头上,岂能容这两个白莲教徒放肆?

只见他快步上前,解下腰间佩戴着的绣春刀,却不拔刀出鞘而是直接用刀鞘往这两个白莲教的死硬教徒后脑勺砸去。

这锦衣卫指挥佥事李元胤也算是资深的大特务了,刑讯逼供自然有他的一套,这用刀鞘的攻击,不偏不倚正好打到了那两人的弱点。那两个方才还拼命挣扎的白莲教徒遭道这样的精准攻击,立即就瘫软在地上,仿佛两摊没了生气的腐肉。

姬庆文却怕这两人当场就被李元胤打死了,赶紧附身向下观看,却见这两摊烂肉还在一起一伏地抖动,应该还剩一口气在,便吩咐道:“这两个家伙太难看了,还不给我抬下去,留在这里恶心人么?”

他面前几个“明武军”军士听了,赶忙答应一声,便押着能走的、不能走的白莲教徒,送到织造衙门里看管起来。

处理完了白莲教的事情,姬庆文也松了口气,抬头对众人说道:“诸位,这几个是白莲教的逆匪,朝廷早就通缉在案,素来就爱做些鸡鸣狗盗的营生,今日终于折在本官手里。本官耳报神厉害得很,知道这几个逆贼撺掇过织工闹事造反,不过大家没有听信这几个逆匪的谗言,没有轻举妄动——这点,本官很高兴。”

其实姬庆

文方才那套措施摆在这里,就算是这些织工听信了白莲教徒的挑唆,他们也是不敢做出什么“轻举妄动”的事情来的。

只听姬庆文又说道:“诸位没有公然闹事,那事情一切好说。葛胜何在?”

老织工葛胜听到招呼,立即举手答道:“在!小人在此!”

姬庆文在人群之中瞧见了葛胜,立即伸手一指道:“诸位,要是有意到我们名下做工的,可以先去葛胜那边登记造册,凡登记的,都能领十两银子安家。”

一听能够白领十两银子,织工们早已将白莲教的事情抛在了脑后,瞬间爆发出欢呼之声。

姬庆文见自己收买人心成功,脸上禁不住扬起笑容,却又瞥见申沉璧正飘然从苏州知府衙门里走出,便又补充道:“诸位,要是不肯在我手下做工也不打紧。申家的织坊暂时不愿出售给我,大家若是有意,可以去申小姐的织坊里面做工。不过申小姐能给诸位多少人工、招募多少织工,我就不知道了。还有,打算去她那里做工的织工,十两银子的安家费,自然就不必到我这里来领了。大家都听明白了吗?”

织工们起身答道:“听明白了!”

说着,十个织工里面有九个半都跑到葛胜那边排队登记领银子去了。

申沉璧见到这样的景象,心中自然不快,可她却也是无可奈何。

原来申沉璧自小就喜欢女红刺绣之类的活计,申家上下便索性出钱给她开了一间织坊,既能赚些小钱、又能打发时间。

因此,织坊的营生,在申家的大产业之内,不过是些蝇头小利而已,既不会因为织坊的倒闭而气急败坏,同时也不会另掏钱出来给申沉璧扩充织坊的规模。

而在这为期三个月的价格战中,申沉璧为了维持自己名下的织坊,已经将自己几年来积攒下的利润全都投入了进去,已是根本没有能力再继续扩大生产,便也没有能力招收这些失业的工人了。

这样沉重的现实,终于将申沉璧原本高傲的头颅沉沉压了下去,让这位心高气傲的申家的千金大小姐,就好像吃了败仗的将军一般,低着头一声不吭地慢慢离开了现场,她带来的一个丫鬟、一个小厮也赶忙跟了上去。

姬庆文远远瞧见申沉璧落寞的背影,心头陡然间升起一丝同情怜悯之情。

然而他这份怜悯还没来得及发酵,便被织工们因为找到新工作而由衷发出的欢呼声、说笑声、感恩声冲洗得干干净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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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七四节 什么?五六万人?

给失业织工发放生活补助,这是一件牵涉到钱的事情。

而凡是有钱存在的地方,就不可避免地存在着纠纷和矛盾——哪怕是数额再少的钱。

因此,姬庆文打发这些织工每人十两银子,花出去的钱拢共加起来也不过两万两银子,可他却怕织工们领银子时候你推我挤地搞出什么节外生枝的事情来。

可好在姬庆文带来的“明武军”有足够强大的威慑力,而葛胜等人办事也极老成周到,姬庆文自己备下的银子也是足够有余,因此织工们领银子的秩序倒也十分齐整,没有人敢做出插队、冒领之类的事情。

姬庆文又见苏州知府寇慎也领了三班衙役过来维持秩序,便不愿继续呆在这里看人领银子,招呼起李岩、李元胤先回织造衙门审问一下刚抓住的那几个白莲教徒。

至于“明武军”将士,则暂时留在原地镇住场面,等银子都领完了,再回营休息不迟。

待回到苏州织造衙门之后,姬庆文草草扒了几口饭,便去后衙的柴房之内提审这几个白莲教徒。

姬庆文自己是从二十一世纪穿越过来的现代人,知道刑讯逼供是一种违法犯罪的事情,便也下不了什么狠手。

可他身边的李元胤却是逼供、诱供的行家里手,见了这几个白莲教徒,先是不由分说分别拉过来暴打一顿,再将这几人聚在一起,又是一通暴打。

先前这一顿打一视同仁,且出手不轻,是要灭一灭这些人的威风,让他们知道苏州织造衙门的手段。而之后的那顿打,却是轻重不同,有的人被打得半死,有的人不过是随便招呼两下,还有一两个则是连手指都不碰一下。

这样的区别对待,让原本铁板一块的这几个白莲教徒瞬间分裂开来,开始互相疑心同伴已然出卖了自己。

经过如此这般的一顿收拾,再审问起这几个白莲教徒来,难度就低了许多,互相映照着将事情的本来面目陈述了出来。

原来这几个家伙,原本就是南京城内的织工,同苏州城里的织工既是同行,又在平素里有些联系。因此白莲教主徐鸿儒听说苏州城里的织坊出了事,觉得有机可乘,便派这几个教徒过来传教,想着能不能寻个机会,撺掇起苏州织工起事,自己也好火中取栗、浑水摸鱼。

听了上面的情况,姬庆文不由庆幸起来——没想到自己收购苏州商会名下的织坊,不但形成了苏州丝织产

业的垄断地位,更在无意当中再次挫败了徐鸿儒的计划,可谓是一举两得、一箭双雕、一石二鸟了……

因此姬庆文不无得意地说道:“你们徐教主打得倒是一手好算盘。不过这件事情不小,徐教主为什么不亲自过来办理呢?”

一个白莲教徒呆头呆脑地答道:“徐教主在南京城里受了点伤,到现在没有痊愈,一时半刻难以成行。因此这件大事原本是要请圣女和大师兄过来办的……”

“且慢。”姬庆文把他的话打断道,“圣女是周秀英姑娘我知道,那大师兄又是谁呢?”

那白莲教徒没想到姬庆文对他们教中的事务这样了解,料想自己今天不说实话是过不了关了,便只能如实答道:“大师兄姓许,名道清……”

姬庆文这就有些纳闷了,追问道:“不对啊,许道清这厮我认识,他应该投在徐鸿儒门下没有多少日子,怎么就成了大师兄了?”

另一个教徒抢着答道:“大人有所不知。本教排定座次,是不按照入教先后顺序的,而是看谁能耐大、本领强,谁就是大师兄。许师兄是徐教主亲传的弟子,自然本事最大,所以就成了我们的大师兄了。”

姬庆文倒吸了口气,又问道:“这许道清有那么厉害么?连周秀英姑娘现在都打不过他了?”

“不,不,不……”又一个白莲教徒赶忙否认道,“圣女不在我们师兄弟之列,算是半个师傅了。而且要是真的比起来,恐怕打上一百次,许师兄就要输上一百次,绝对不是圣女的对手。”

听着这教徒的几句话,姬庆文又高兴起来,心想:我果然没有看错人,还是周秀英能耐大,看我哪天收她做我二老婆,也算是给我找了个不花钱的贴身护卫了。

想到这里,姬庆文心情大好,脸上开始洋溢起笑容来,对面前这几个呆头呆脑的白莲教徒说道:“好,很好。你们不要以为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我不知道,本官不过是考考你们,看你们有没有在讲实话罢了。”

他顿了顿,又道:“本官方才听了一下,你们这几个人还算老实,算是捡回了半条命。”

这几个白莲教徒听了这话,无不松了口气,满是淤青的脸上绽放出了一丝笑容。

却听李元胤厉声责问道:“你们几个高兴什么?尔等现在不过是捡了半条命回来,还有半条命捏在姬大人手里呢!要是敢有半句假话,看我怎么叫你们求生

不得、求死不能!”

李元胤这个锦衣卫的手段,那几个白莲教徒都算是领教过了,被他这么一吓,脸上的笑容顿时凝固起来,赶忙回答道:“不敢,不敢。姬大人问什么,我们就老实回答什么……”

姬庆文满意地点点头,道:“那好,我问你们,徐鸿儒自打从南京城里逃走之后,又跑到哪里去了?又做了哪些事情?”

一个白莲教徒唯恐被别人抢了先,便慌忙开口道:“徐教主在南京城里搜罗了不少银子,出城之后又在附近劫掠了一阵,又拿了不少银子在手里。有了这些钱,徐教主就忙着招兵买马,现在手下已经有了五六万人了吧……”

“什么?五六万人?”姬庆文几乎是惊叫着重复了一遍。

站在一旁摇着折扇的李岩却道:“姬兄何必惊慌?这徐鸿儒哪里来那么大的本事,这么短时间里就拉起这么大一支队伍?想必是这厮在虚张声势、胡吹海螺吧?”

那人唯恐姬庆文认为自己说话不老实,便赶忙澄清道:“姬大人,姬大人,这人数应该差不到哪里去。我们几个织工出身,是专门在队伍里负责给师兄弟们筹办衣服的,徐教主手下到底有多少人马,我们心里再清楚不过了。”

另一个白莲教徒也附和道:“是啊,是啊。不信大人派几个锦衣卫老爷去看看就行了。”

姬庆文点点头,灵机一动,忽然发怒道:“好你们两个大胆的蟊贼,晓得本官只知道徐鸿儒在南边山里作乱,还不知道他的准确位置,所以想出这么个接口来羞辱本官。是可忍,孰不可忍!李指挥,把这两个白莲教妖匪的……把他们的手指头都给我剁下来!”

那两个白莲教徒一听这话,顿时慌了,立即跪倒在底下,磕头好比鸡啄米一般,连忙答道:“大人,大人,小的绝无此意,绝无此意!徐教主人现在就在浙江和福建交接地方的大山里头,这地方虽不好找,可自然是难不倒姬大人手下几个神通广大的锦衣卫老爷的。”

姬庆文虽然并不精通历史,却也知道明末李自成、张献忠两位起义领袖,动不动就能从零开始拉起几万人、十几万人、几十万人的队伍同大明朝廷对抗。徐鸿儒用魏忠贤十分之一的遗产做本钱招募流民,两个月召集起五万来人,算是正常水平,也没有什么值得奇怪的。

因此,姬庆文或多或少已是相信了这两个白莲教徒的供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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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七五节 满意的回报

于是姬庆文朝李岩、李元胤两人使了个眼色,便起身往柴房门外走去。

李岩立即起身跟了出去,问道:“姬兄,怎么?这几个白莲教徒的胡言乱语,难道你相信了不成?”

姬庆文答道:“他们几个说话语无伦次,却也不是前言不搭后语,看来不像是故意串通好了骗我,不由得我不信啊……”

李元胤也跟了出来,说道:“姬大人,我看这件事情是真的,还是假的,都同大人你没有关系。大人是苏州织造提督,苏州或者南直隶这边的治安或许大人还有些职责,可浙江、福建那边同这里离开八丈远,同大人是八竿子也打不着。姬大人何必为这么一件事情操心呢?”

李元胤在官场上混了这么多年,大明朝廷里的套路他也是颇有些心得的,他这几句提醒也颇出于几分善意。

可姬庆文却并没有领情,说道:“李指挥,你这话我就不爱听了,什么叫八竿子打不着呢?朝廷那些军队的本事,你是知道的。徐鸿儒要是真的拉起这么五万大军,骤然起事,朝廷在浙江、福建那些守军又怎么能够抵挡得住?浙江、福建离我们苏州这里近得很,徐鸿儒又是想要同朝廷划江而治的人,必然乘胜北上攻击,你说到时候,八竿子里头还能不能打得到我呢?”

李岩也附和道:“就是这么一回事。而且我盘算了一下,徐鸿儒在京师里得了魏忠贤的遗产大概在三十万两银子上下,在南京城外劫掠了一些,加起来不过五十万两银子。这五十万两银子要养五万大军,必然不能持久,一旦银子花得差不多了,就是他起事的时候。因此,我猜最迟半年、最快一个月,徐鸿儒便要大举发难了!”

李元胤同李岩的关系素来不冷不热,可现在听他这几句头头是道的分析,却也是心服口服。

却听李岩话锋一转,又道:“不过李指挥的话,也并非全无可取之处。姬兄,你是苏州织造提督,就算知道徐鸿儒的准确位置,难道还能亲率‘明武军’将士,召集起南直隶、浙江、福建的大军,进山围剿么?李指挥口中‘体制’二字轻飘飘就说出口了,实则重于泰山啊!”

这两句话,显然是顺着李元胤的意见说的。

这让李元胤在感动之余,不禁蹙眉道:“听姬大人和李先生所言,末将真是茅塞顿开。可徐鸿儒也不可等闲视之,到底应当如何处置,才是完全之策呢?”

“请示皇上,由皇上定夺,这才是万全之策!”李岩斩钉截铁一般说道,“姬兄有密奏之权,现在不用,更待何时?”

姬庆文听了李岩这番话,禁不住骂起自己“蠢”来了——封建社会,皇帝是最大,只要是皇帝说了话还有什么人敢违抗——这么简单的道理,居然还要李岩来教自己。

虽然姬庆文在后来的经历之中,发现这条道理并非是完全正确的。

然而他现在还没想这么深,一拍大腿道:“好,李兄言之有理。那就麻烦李兄动笔,这就给皇上写上一份奏章。另外,我军也要先准备起来,从明天开始要加紧训练,准备作战。”

李岩却道:“奏章,我自然可以替姬兄写,可训练军队却还不到时候。姬兄可别忘了,你现在还有一件极重要的事情没有办完。”

“你是说收购织坊的事情么?”姬庆文问道。

“对,没错。”李岩回答得极为肯定,“苏州是姬兄的大本营,织坊的生意是姬兄的摇钱树。经过前几个月的价格战,姬兄已将苏州商会那些老板们打了个半死,现在正是‘痛打落水狗’的时候,姬兄可不能半途而废啊!”

姬庆文已然明白了李岩的意思,说道:“那是自然,我这点钱已经是打了水漂了,却不能连个响都听不见。收购织坊的这件事情,我自然是会善始善终的。”

说罢,姬庆文大步便往织造衙门正堂走去,高声招呼道:“葛胜呢?葛胜在哪里?就这么几万两银子,还没发完么?”

之后几天,姬庆文辖下的织造衙门便开始紧锣密鼓地活动起来。

一方面是由老织工葛胜挑头,将报了名准备到自己名下做事的织工先梳理一遍。葛胜对苏州纺织行业是再了解不过了,只将名单看了一眼,就将报名织工里头手艺明显粗糙的、喜欢挑头闹事的、办事松垮不牢靠的先都剔了出去。在此基础上,再将剩余的织工按照印象里的织造水平分成了上、中、下三等,列好了清单,便送到姬庆文手里。

一方面是由宋应星带领几个织造衙门里的账房先生,逐一走访准备出售的织坊,仔细查看织坊厂房和织机情况,并将其详细登记造册,评估好了价格。

另一方面,姬庆文之前为了打价格战拉垮苏州商会,已然花了不少钱,想要收购苏州商会名下的织坊就需要另行筹集资金。而他手里的魏忠贤的遗产都是珠宝首饰之类的物件,市场价格浮动较大,因之前抛售了一批,导致江南市场上珠宝价格大跌,在这个时候再大量出售,显然是卖不出什么好价钱的。于是,姬庆文先是从陕西商会设在苏州的分号里借了十万两银子;又从郑芝龙等海商手里借了一笔银子出来;这两笔银子加起来不过二三十万两,只够临时周转而已。

而大头,则是姬庆文将织造衙门里库存的进贡彩织锦缎一股脑全部投放到市场上去了。虽然这样做,会在一个较长的时间内,导致彩织锦缎的价格下探,进而破坏整个丝绸、棉布市场的价格体系,对姬庆文准备一统苏州纺织产业的计划是个不小的破坏。

但姬庆文现在急于筹集资金完成并购大计,便也只能做出这种近乎“饮鸩止渴”的事情来了。

虽然事后证明,只要占领了一个行业的垄断地位,一时价格体系的崩塌并不需要多大的时间和资本就能重新建立起来,可在当时,姬庆文还是颇有几分担心的。

如此一来,姬庆文在李岩等人的协助下,依旧花了整整两个月,才将并购苏州织坊这件大事办妥,并开始大量生产涵盖了高、中、低档的各类丝绸棉布——自然,最极品的丝织品还是织造衙门辖下的织坊生产出来的彩织锦缎了,只不过现在这些进贡绸缎的价格因之前的大量抛售下跌了三成,姬庆文不愿在市场上出售罢了。

而松江淀山港那边,自从被姬庆文敲打过一次之后,沈良佐便主动退出了那座建造在码头正中央的“办公楼”,而是离开码头,跑到围堰之外的京师营官兵的营地居住。

姬庆文是个明白人,自然知道沈良佐的用意何在,便也顺水推舟地重新入驻码头,将码头事务接管起来。只不过现在李岩还要帮助姬庆文处理并购织坊、对付白莲教两件大事,因此码头事务便暂时还是先交给传教士汤若望处置。

打通了内销和出口的商路,又有海量的绸缎和棉布可供出售,而世面上又只有申沉璧等少数几个人名下的织坊同他开展微不足道的竞争,姬庆文完全掌握了南直隶织造产品的定价权,保守估计每个月就能净赚五十万两银子——这里面还不包括暂时停售的彩织锦缎的收入。

所谓大手笔、大投入,就会引来大利润、大收入,姬庆文前前后后花了将近两百万两银子,终于换来了足以让他满意的回报。

第二七六节 三路出兵

白莲教的事情上。

李岩替姬庆文些的那份奏章,由李元胤通过锦衣卫的渠道,不过三天时间便送到了远在京师的崇祯皇帝手中。

可姬庆文在苏州等来的,却不是崇祯帝的圣旨,而是师傅孙承宗的亲笔信。

原来眼下大明朝廷内外交困,同时应付关外满洲皇太极、应付陕西山西风起云涌的农民起义尚且捉襟见肘,再也不能让江南白莲教作乱再牵扯朝廷精力了。

而若是由崇祯皇帝颁旨进剿,便要经过内阁拟旨、司礼监用印、兵部谋划之后,才能真正调动军队。这样一来,恐怕圣旨还没有离开北京,就已闹得满城风雨了。

走漏风声倒是在其次,只是江南税收占了大明财赋的三分之二还多,要是江南出事的事情传遍朝野,难免会引得人心浮动,于民心、士气不利。

因此崇祯左思右想还是招来了忙于重建山海关防务的孙承宗,请他过来商议对策。

孙承宗考虑了一下,提出的建议也十分简单明了:就是要在最小的范围之内、用最小的代价、用最短的时间,敉平这场白莲教的叛乱。

可话说说简单,做起来却是极为困难。

要知道,据姬庆文的陈奏上来的可靠消息,浙、闽交接之地的白莲教匪,同几个月前大闹南京城的白莲教匪是一伙人。这伙人胆子大、实力强、在江湖上又颇有些声望,实在是一群不好对付的对手。

对此,孙承宗拿出来的对策是:从辽东抽调两千辽东铁骑入关南下浙、闽,再发动姬庆文麾下“明武军”,同江南守军会同进剿,必然能够一举成功;而这支军队统帅的人选,则是尚且关押在刑部天牢之中大的前蓟辽督师——袁崇焕。

关于军事部署的事,崇祯皇帝对孙承宗向来是言听计从的。

其实这样的部署,孙承宗在保证能够迅速平定白莲教之乱的前提下,却也未必没有什么私心:袁崇焕毕竟是他的得意弟子,并且确实是有真才实学的,现在朝廷正是用人之际,让这么个将帅之才埋没在暗无天日的大牢之中,未免有些暴殄天物了。

然而对于此番孙承宗的部署,崇祯皇帝却是毫不迟疑地拒绝了,而他拒绝的理由也是十分充分。

首先是辽东铁骑的问题。一来辽东同江南远隔千山万水,从那么远的地方调动兵马时间太长、开销太大、变数太多;二来满洲皇太极虽然受了重创,可元气还在,若是贸然抽走千余辽东精兵,皇太极未必不会乘机发难;三来辽东兵马的军纪是出了名的差,去年在京师城外、皇帝的眼皮底下,尚且闹出临阵脱逃的丑闻来,要是放他们去遍地流油的江南,说不定还要闹出什么乱子来。

至于统帅的人员袁崇焕——崇祯皇帝对他余怒未消,根本不可能在这个节骨眼上重新启用他去江南用兵。

孙承宗素来知道崇祯皇帝这位弟子的脾气,要是继续在这个问题皇上继续纠结,说不定这位脾气急躁易怒的皇帝,会当场下旨将袁崇焕处死。

于是孙承宗又拿出了自己的备选方案:在仍旧调集姬庆文的“明武军”和江南明军的基础上,征调沈良佐带去松江市舶司的两千京营军士,在征调四川土司三千人马,一同进剿白莲教匪徒。

可这样的部署却有一个明显的问题:一共是四方面的人马,又互相没有统属关系,到底由谁发号施令统一节制?

斟酌盘算了好一阵,崇祯皇帝还是决定以稳妥为先,下密旨由南京守备提督勋贵诚意侯刘孔昭提点、南京守备太监韩赞周任监军,会同指挥这次行动。

刘孔昭是初代诚意伯刘基的嫡派子孙,而刘基便是帮着朱元璋扫平群雄、驱逐鞑奴的军师刘伯温,至今在民间还流传着刘伯温足智多谋,乃至呼风唤雨的传说。因此单凭刘孔昭的身份,便能压制众军将领了。

而韩赞周则是自小伺候崇祯皇帝的老太监,办事一向还算稳妥,也不怎么爱出风头,乃是监军的最佳人选。

崇祯皇帝这个时候,对他这番自认为妥当的部署颇为得意,却不料真的当战斗打响之时,刘孔昭和韩赞周的组合,险些造成了不可挽回的后果来。

而避免这一后果的,则是孙承宗一句有心无意的问话:“皇上,记得姬庆文手里还有圣上钦赐的一口‘天子剑’,不知可否据此节制诸将?”

崇祯帝蹙眉道:“姬庆文这狗才,拿了朕的天子剑,只听说在进南京城时候狐假虎威了一番,也不见他用来办什么实事,真是辱没了朕的一番信任。这样,麻烦孙老师给姬庆文的信里多谢两句,让他遇到刘、韩两人有用兵不对的地方,尽管出头说话。姬庆文这厮什么都是半桶水,可手下能人不少,他肯替朕卖命,定然能够取胜。”

就这样,给刘孔昭、韩赞周、沈良佐、姬庆文等人的圣旨,便被崇祯皇帝以密信的方式,源源传递了下来。

在大明官场之上,皇帝的密信,比明发的圣旨的效力更高,上述几人接到旨意之后,不由分说便纷纷行动起来。

首先是南京城里的刘孔昭和韩赞周两人。

因前任南京兵部尚书熊明遇因白莲教一事,被崇祯皇帝下旨杀死,而新任南京兵部尚书的人选尚未确定,因此这两人便是目下南京城里唯二的最高军事长官。

这两人互相商议了一下,觉得现在南京城里能够调动出来的,能够立即上阵作战的军队也就八千人左右,再加上其余地方的江南卫所军队,人马总共能凑上一万三四千人,也算是能够拿得出手了。

只是最近几年江南上缴朝廷的银子越来越多,原本用来发放给江南军队的饷银也是越来越紧张,只能勉强维持不欠饷而已,若是要展开大规模的军事行动,就不得不重新筹集军饷。

不过幸好南京城里富商众多,由刘孔昭、韩赞周两人出面,倒也没花多少工夫,便让这些富商捐赠了几万两银子作为军饷,也算是解了燃眉之急了。

驻扎在松江淀山港外的沈良佐被姬庆文收拾了一顿之后,显然是学乖了。

他收到皇帝的密旨之后,倒也没有立即听命出兵,而是亲自去苏州城里跑了一趟,先去打听一下姬庆文的意见。

姬庆文不仅接到了皇帝的旨意,也收到了师傅孙承宗的信函,心中早就有了底气,便直截了当地对沈良佐说道:“沈公公你这是怎么了?皇上有旨让你出兵,难道你还要按兵不动么?这可是抗旨不遵的欺君大罪啊!”

沈良佐忙道:“不怕姬大人笑话,杂家脑门上虽然贴了个司礼监提督太监的名头,却是从来没有独自领军出战过,不知要做什么准备呢?”

沈良佐话音方落,却见李岩推门而入,朗声笑道:“哈哈哈,沈公公是个太监,没有阳刚之气,朝廷不用你带兵不是笑话,用你单独领军才是笑话吧?”

李岩这话直触到了沈良佐的痛处,让他颇有几分难堪。

沈良佐知道李岩是姬庆文的心腹,心里有气却也不敢随意发泄,只能赔笑道:“李先生说得没错,杂家就是个不中用的。不过皇上的差事还是非办好不可的,李先生足智多谋,必然有妙计教我,还请先生不吝赐教。”

第二七七节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可你就是你那我没办法。”

这果然是一项颠扑不破的爽点。

即便是作为古代读书人的李岩,看到沈良佐这样一幅委曲求全、讨好自己的模样,心中也是异常爽快,便继续同他玩笑道:“其实说实话,沈公公能有这点自知之明,已是很了不起的了,也算是聪明人了吧。所以学生才有兴趣给公公出几个主意,要是遇到那些冥顽不灵的呆子,学生还懒得跟他们说呢!”

沈良佐一听李岩有意给自己出主意,立即喜笑颜开,完全没有听出李岩话语之中的揶揄口气,赶紧感谢道:“那就多谢李先生了……”

现在正是七月份,江南天气热得仿佛蒸笼一般。

李岩才说了几句话,便热得汗流浃背。

可李岩自诩是要做儒学大宗师的,自然讲究体面,不肯像姬庆文那样脱得只剩贴身短打,因此只能展开随身携带的折扇,用力扇了几下,略微摆脱一些暑热,说道:“京师营将士虽然比不上姬兄手下的‘明武军’,可比起江南那些不中用的卫所兵,还是要精锐不少的……”

沈良佐小心翼翼地打断李岩的话:“李先生过奖了。不怕先生笑话,那日在南京城里,杂家带来的这些京师营将士,不也是没有挡住白莲教徒的攻击,三两下就溃败下来,比起南京守城的军士,也强不到哪里去……”

李岩道:“那天的事情,我也看到了。我还是那句话,京师营将士的战斗力是没有问题的,关键是领军的之人不会用兵,没有站住阵脚。因此京师营军士与其说是被白莲教打垮的,不如说是被退下来的南京守军给冲垮的。”

李岩虽然饱读兵书,其实并不精通军事,他方才的分析,乃是在同杨展的闲聊之中,听杨展这位被莫名革了职的将军说的。

杨展原本是武状元的底子,他的分析自然是入情入理,听得沈良佐心悦诚服:“李先生说得在理,却不知有何对策?”

李岩邪邪一笑:“对策当然是有的。喏,我这里有两册兵书,现在免费赠送给公公,公公回去好好研读研读,虽然也摆不脱‘纸上谈兵’四个字,不过多少也是能谈谈兵了吧……”

沈良佐露出一脸难色,道:“不怕姬大人和李先生笑我寒掺,杂家大字识不满一箩筐,李先生送我书,那我也看不懂啊……”

李岩笑道:“哟,那可就麻烦了……可是现在给沈公公开蒙认字也来不及了……不如……不如我先到沈公公手下办事,替公公参赞参赞如何?”

一听这话,沈良佐眼中顿时冒出光来,说道:“那感情好,就有劳李先生了。”

姬庆文一听李岩自告奋勇要过去帮沈良佐,心中刚有些紧张,却旋即猜到李岩不过是在拿这厮逗闷子罢了,便也附和道:“也好,都是帮皇上办事嘛,李兄到沈公公手下做几天事情也是可以的。不过李兄的幕酬,就不方便继续在我这边拿了吧?”

沈良佐正在兴头上,立即接话道:“那是自然,李先生到我这里,杂家自然是不会亏待的。”

李岩笑道:“看来沈公公要比姬兄大方多了。学生倒也不是为了几个钱,而是为了争口气。公公,学生在姬兄这边,一年能有五千两的幕酬,您老给我的钱,怎么着也不能少于这个数吧?”

沈良佐听了一怔,心想:自己同意将松江淀山港码头的管理权交还给姬庆文,为此从姬庆文那里换来的钱,不过每年两千两银子而已,再加上自己的俸禄和别处的外快,一年再多也不过能赚三四千两银子而已,全部给李岩都还不够……

李岩是何等聪明之人,早已猜出了沈良佐的心思,笑道:“看来沈公公手里没钱啊……那学生我就爱莫能助了……”

看着沈良佐一脸便秘的表情,姬庆文忽然有些可怜起这个中年太监来了,说道:“好了,好了。我们也别开玩笑了。沈公公,李兄是不会过去帮你的,不过这次作战对付的白莲教虽是我的手下败将,却也不能够小觑,你就领着京师营将士,亦步亦趋跟我行动就好,保你不会出什么意外的。还有你手下有个叫成义的将官,同我有一面之缘,办事还算稳妥,你多多重用他就是了。”

沈良佐听了这样的安排,心中自然高兴,忙不迭地答应下来。

姬庆文却是丑话说在前头:“不过沈公公麾下这些京师营兵士,可从此都要听我指挥,一举一动都不能有所逾越,否则在下也不能周全了。”

沈良佐自然不愿,也不敢反对,脑袋点得好似捣蒜一般。

经过这样一番拨弄,沈良佐算是彻底为姬庆文所折服,就连他手下那些战斗力还算过得去的两千京营官兵,也都归属于姬庆文指挥。

这样一来,姬庆文手下能够随时调动的兵马,除了可以绝对信任的一千“明武军”之外,还有两千京师营官兵,拢共三千人马的数量,也算是颇有厚度了,终于在后来他同白莲教徐鸿儒的交锋中,避免了全军奔溃的命运。

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大明江南承平已久,民不知兵、官不知兵、兵不知兵凡百余年,军备早已废弛得不像话,各地卫所兵员不清、指挥不清、兵器不清,堪称是一支“三不清”队伍了。

要在你这样的不利情况下,将江南卫所兵马集结起来,并且形成战斗力,是一件颇不容易的事情。

若说是当今的大明朝廷之中,只有三个人能够办到这件事情。

第一个,便是崇祯皇帝,凭借着明末发展到极致的皇帝集权制度,崇祯帝可以仅仅凭借自己的皇帝身份,然后在效率并不突出的官僚机构的配合下,完成这一工作。

第二个,则是老督师孙承宗。他在朝廷里资格老、门生多、又是东林党人,左右逢源之下,再提拔几个得力的手下,一样能将这件事情办好。

第三个,却是尚且被关押在京师刑部大牢之中的原蓟辽督师袁崇焕。袁崇焕虽不会做人,可才华出众、意志坚定,只要自己认定了要做完的事情,无论消耗多少银两、得罪多少同僚、贬斥多少属下,在他眼中都算不得是什么问题。

可惜上面这三个人,现在都无法抽身来到江南主持军务。

而现在奉旨提点江南兵马的刘孔昭、韩赞周两人,既没有崇祯帝的威严、也没有孙承宗的经验、更没有袁崇焕的刚毅,想要将这件事情做好,自然是难上加难。

江南军队的调动工作进行了一个来月,依旧是没有半点头绪。而白莲教徐鸿儒乘着朝廷处置措施不利的机会,顺势做大,领着五万多临时召集来的教徒,看准了福建军事守备薄弱的情况,直接南下攻击中外有名的海港泉州。

福建守军面对这群数量惊人、士气不低的白莲教徒,竟全然没有一点办法,只能任由他们在福建省内横行无忌,如入无人之境一般杀到了泉州城下。

泉州守军见白莲教匪兵临城下,更是全无斗志,守将未及下令,城中守军便从后门一哄而散,只留下一座空城,仿佛手无寸铁的处女一般,赤裸在白莲教徐鸿儒的面前。

徐鸿儒年纪虽大,之前却经历了不知多少次的失败,自然不会让这个大好机会从自己手指缝里溜走。

于是这位白莲教主一声令下,他手下的教徒们便杀入泉州城中,一路烧杀抢掠,直到港口处才遇到了真正的抵抗。

第二七八节 不求战果昭彰 但求首战必胜

原来泉州自唐朝起,便是东南沿海一座重要的对外通商口岸,一千多年来中外客商络绎不绝、往来如织。及至于明末崇祯年间,泉州港的海外贸易虽然被姬庆文名下的淀山港抢掉了不少份额,可依旧是一处举足轻重的大海港。

徐鸿儒将近古稀的年纪并没有白活,知道不管是中国的、日本的、南洋的、还是西洋的海商,无不富得流油,在他眼里就好像是留着蜂蜜的糖罐子,正是补充军饷的好机会。

因此徐鸿儒同周秀英分别领军在泉州城内大肆搜刮之外,又派了许道清率领一支精兵,专往港口准备对停泊在内的海船大肆劫掠一番。

却不料这些海商也不是吃素的,其中颇有几个家伙,做着行情好时就做商人、行情差时便当海盗的勾当,见海港外面莫名其妙来了一堆明火执仗的匪徒,立即就将藏在甲板底下的火炮、床弩、弓箭取了出来,劈头盖脸就往白莲教徒人群之中猛轰猛打。

许道清被这么一阵远程火力打了个晕头转向,觉得比起钱来,还是小命更要紧一些,便迅速撤出了海港,跑到了火炮的射程之外。

抢劫海港这件事情虽未做成,可洗劫泉州这么一座大城市,还是给徐鸿儒带来了颇为丰厚的收获。

这一仗打下来,徐鸿儒损失不大,却抢了现银四十余万两、粮草数万石、布匹一万匹,足够一段时间的军需所用了。

这是徐鸿儒第一次从外部攻打大城市成功,还不免有些手忙脚乱,抢到了这些银子财物就速速退出了泉州。要不是这样,徐鸿儒耐心在泉州城内再多搜刮两天,定然能够抢到比上面所提更多几倍的白银和物资。

徐鸿儒这么一闹,可就翻了天了。

原本崇祯皇帝是想要将这次江南白莲教起事压下去的,可徐鸿儒抢劫的却是泉州这么一座大城市,而泉州城内往来的各国、各地客商众多,不一刻便能将这件丑事传扬的遍天下都知道。

崇祯是个重面子的皇帝,泉州搞成这么个大烂摊子,泉州知府樊维城的脑袋自然是保不住了,崇祯帝大笔一挥,这位万历四十七年的进士老爷的脑袋便滴溜溜滚了下来。福建巡抚邹维琏也倒了霉,被罚俸禄一年,降两级留用,仍在福建巡抚任上戴罪立功。

崇祯帝又连下几道圣旨,催促南京提督勋贵诚意伯刘孔昭、南京守备太监韩赞周速速调集主力南下福建,围歼徐鸿儒部,若有迟疑,便按畏敌不前之罪斩杀于两军阵前;又严令福建巡抚邹维琏、浙江巡抚张延登调集本地守军、乡勇、团练会同进剿,严禁白莲教乱匪流窜到别的省份,若有违背,则以怠慢军情之罪论处;最后则特旨令姬庆文所部立即驰援福建,伺机同白莲教交战,不求战果昭彰、只求首战必胜。

虽然崇祯皇帝对姬庆文所部的要求最高,却难得地给了他便宜行事之权,让姬庆文有了可以灵活行动的余地。

因此,姬庆文在同李岩、李元胤、杨展等人商议之后,便收拾起粮草、刀剑、火枪、弹药,并两辆精心打造的战车及十万两白银的军饷,便要南下作战。

虽然决心已下,可如何南下却是个值得考虑的问题。

从苏州南下赶往福建泉州,无非分为两条路——其一,是走浙东温州一线,经宁德、福州,到达泉州;另一条路,则是走浙西一线,经南平、入漳州,再向东进入泉州。

这两条路,一条近而崎岖、一条远而平坦,各有各的利弊。

可姬庆文是个不按套路出牌的家伙,在两条路之外选择出了第三条路——海路。

起兵之后,姬庆文并没有向南走,而是先往东进入松江府,在淀山港内借用了郑芝龙名下的五艘大海舰,运送着“明武军”全军一千人马并京师营三千军士,装载了足够无数粮草辎重,便乘船向南往泉州港口而去。

此刻正是八月时节,沿海东南风正盛,饶是郑芝龙麾下船工精通逆风航行的法子,却也不免耽误了行程,足足花了五天时间,才抵达泉州港。

而此刻,白莲教的徐鸿儒、周秀英、许道清三人,早已带领着手下的白莲教徒离开泉州,不知赶往何处去了。

好在崇祯皇帝并没有给姬庆文下了死命令,要他非在某一个限定的时间之内就同白莲教交手,这让姬庆文可以从容指挥手下三千人马下船,一面原地休整、一面打听白莲教主力的位置。

自白莲教袭击泉州以来,泉州事实上处于大明朝廷管辖之外,各处衙门早已关门大吉,城中原本那些作威作福的兵丁们更是跑得一个也不剩,任由白莲教徒将泉州城里富户的银两洗劫一空。不过徐鸿儒倒也颇懂得收买人心的道理,对贫苦小民则是网开一面。可白莲教徒良莠不齐,并不是所有人都肯遵循徐鸿儒这位下凡的明尊教主的法旨,依旧做出不少劫掠良民的事情来。

因此泉州百姓对白莲教徒并没有多少好感,忽见朝廷大军有如神兵天降一般经海路抵达,城中立即商量着派了几位乡绅老者,前去港口代表全城百姓迎接一下这些不知从何处过来的官军。

如今姬庆文是在客地作战,又没有至高无上的皇帝替自己做主,深知争取当地百姓支持的重要性,因此他刚下船便命杨展亮出旗号,特别是那面“戚”字大旗。

原来姬庆文在一路之上,早已打听明白了:当年倭寇之乱也曾波及福建沿海地区,当地守军面对穷凶极恶的倭寇没有半点办法,最后还是靠了戚继光领军增援福建,这才彻底平息了倭寇之乱——因此,在福建百姓心中,戚继光麾下的“戚家军”声望卓著,乃是一支比正经朝廷军队更加可靠的部队。

果不其然,那几个泉州城中的老者一看见“戚”字大旗,便油然而生一股亲切感来,上前问道:“请问这位大人尊姓大名?为何打着‘戚’字旗号?莫非是当年戚继光老将军的后人吗?”

姬庆文见这老者衣着齐整,说话虽然带着浓重的福建口音,却也是听耳能辨的官话,显然是在京城里当过官或者求过学。

因此姬庆文不敢怠慢,忙拱手道:“这位老员外,下官乃是苏州织造提督姬庆文,奉旨领军来福建平定白莲教的妖匪。至于这‘戚’字旗号么……在下虽然并非是戚继光老将军的后人,可我手下这支‘明武军’却是‘戚家军’的底子,因此才敢斗胆打出‘戚’字大旗来的。”

那老者抬眼看了看姬庆文,叹息道:“这位大人说得好听,却也不过是个五品的杂道官,领的恐怕也不是正经官军,至于什么‘戚家军’……唉,更不知几分是真、几分是假了……”

原来姬庆文初来乍到,福建人并不像南直隶、浙江的百姓那样明白姬庆文的厉害,固然对他方才这几句还不算太离谱的牛皮表示出了深刻的怀疑。

这也是人之常情,可姬庆文身边的沈良佐却发了怒,骂道:“好你个老帮菜,居然敢怀疑起朝廷的人马来了?你懂个屁啊!活的不耐烦了吗?”

那老者听到沈良佐这么声色俱厉的呵斥,不免有些惊惶,忙分辩道:“不敢……不敢……这只是小老二的一点昏话,不知这位上官尊姓大名?”

沈良佐听了这话,颇带几分自豪地答道:“杂家沈良佐,乃是司礼监提督太监,替皇上掌管禁军的。哼!说了你也不懂!”

第二七九节 仗不是这样打的

李岩是正宗的圣人门徒,最看不得宦官太监欺压良善,便摇着折扇说道:“沈公公,你好大的官威啊,可别吓着这位老员外了!”

沈良佐最是欺软怕硬,听李岩这样责骂,只能道歉道:“李先生这么说就错怪杂家了。杂家是看这老头儿居然瞧不起姬大人,在为姬大人打抱不平呢,可不是在抖什么官威……当然了,杂家也就是皇上跟前的一个奴才,也没有什么官威好抖的……”

沈良佐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好话,姬庆文却毫不留情地打断道:“行了,沈公公的一番好意,我心领了。有话就不能好好说吗?本官也还没沦落到要靠一个太监给我出头的份上吧?”

沈良佐听了姬庆文的抢白,心中自然有几分不快,可他现在手下两千京师营将士,全赖姬庆文的指挥才能安然来到福建,就连后勤补给也仰赖于他,自然是不能同姬庆文反驳的,只得诺诺连声道:“是,是,是,是……”

那老者听姬庆文的话倒也还算客气,果然对他产生几分好感,说道:“这位姓姬的大人虽不是什么正经官员,不过说话却还在理……”

正说话之间,姬庆文麾下的“明武军”兵士已全从郑芝龙的海船上登陆下来,一个个神采奕奕、昂首挺胸、面容坚定、衣着清爽,而其手中所持兵器也是件件齐整精锐,不一刻便在几个人高马大的将领的指挥下,迅速排列好了严整的队形。

紧随这些军士下来的兵马,虽不及前者精明干练,却也颇有几分章法,似乎也是一支精锐之师。

这说话的老者见这支军队的气象同自己平日里接触到的泉州的那些守军全不相同,就好像是驾临凡间斩妖除魔的天兵天将一般,已然有几分相信——这就是传说当中的“戚家军”了。

因此这位颇有几分傲气的老者也不免松了口,说道:“姬大人,方才老头儿我讲的不过是几句胡言乱语罢了。这个……那个……既然是朝廷降下天兵,自然是精锐无比,一定能够帮我们百姓扫平白莲教的逆匪的。”

姬庆文点头道:“好说,好说。不过本官在船上时候,就已接到情报,说是白莲教的妖匪,已经退出城去,不知老者知不知道他们现在人在哪里?”

老人思量了一下,答道:“我们老百姓手无寸铁的,白莲教匪自行退去,我等已然是谢天谢地了,哪里还敢去打听他们的下落?只是听说在惠安县那边,还有

些白莲教的教匪驻扎……不过这也是老朽道听途说来的,也做不得准。”

这条情报说重要也重要,说不重要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崇祯皇帝给姬庆文下达的命令,是要他伺机寻找同白莲教交战的机会,并且要确保首战获胜,借以积累一下全军士气。若是惠安县的白莲教徒数量不多,大可过去试探一下,再寻求将其击溃或者歼灭的机会。

不重要的是。皇帝给了姬庆文一定的自由裁量指挥军队的余地,并没有限定必须在多少时间之内,就要取得对白莲教徒的首胜。因此,对于这股驻扎在惠安县境内的白莲教徒,姬庆文大可视而不见,待手下军士休整一番之后,再去找他们的麻烦。

在可与不可之间,姬庆文同李岩、杨展等人仔细商量了一番,还是决定现在就立即出兵惠安县,拿这几个倒了霉的白莲教徒开刀立威。

于是姬庆文便出重金,让这位过来接头的老者,找了泉州城里几个精干、老实的年轻人作为想到,命郑芝龙手下的水手们,先将所有武器弹药搬运下船——其余粮草、钱财等物则容后搬运——便挥动立足未稳的“明武军”将士出城北上往惠安县赶去。

至于沈良佐麾下那两千京师营官兵,姬庆文一开始考虑到这群人未必肯听自己的指挥,真的打起仗来难免碍手碍脚,因此并不想将他们带在身边。

可杨展却是别有建议。

他认为,姬庆文既然已经做出了协同京师营一起行动的承诺,那迟早是要共同抗敌的。既然如此,与其在面对强敌时候仓促应战,不如在对付小股敌军时候先演练一下如何协同配合——而现在驻扎在惠安县的这股子白莲教徒,或许就是一个极好的练兵对象。

如此这般,在饱餐一顿之后,姬庆文所部便在两辆各由六匹驮马牵引的战车的引导下,直出泉州城北,一路浩浩荡荡便往惠安县而去了。

白莲教徒的破坏力,显然没有满洲八旗那么厉害。

一路之上,虽然也见些残垣断壁,可泉州城外的庄田农舍却大多没有被破坏掉,已长到半人多高的水稻也好生生在地里生长,等着秋风一起便化为成熟的金黄色。而附近的百姓,虽然精神上受到了惊吓、财产上受到了损失,可绝大多数性命没有什么危险,倒也还能继续在田间耕作。

姬庆文记得去年年底,一场“己巳之变”中,京师城外庄田,尽

数为满洲八旗所毁,百姓十死七八,原本比泉州繁华富庶了好几倍的京师城下,竟只剩下一派萧条肃杀的人间地狱景象。

由此看来,白莲教徐鸿儒的手段是要比满洲大汉皇太极轻了许多、心肠也软了不少——本来嘛,徐鸿儒是打算拿下大明江山,自己面南背北称皇称帝的;而皇太极则认为自己不过是大明朝廷一个不太友好的邻居而已,劫掠、破坏得越多,对自己便越是有利。

惠安县就在泉州城外不过一百里地的地方,姬庆文所部“明武军”虽然以步卒为主,可行军运动起来的速度却丝毫不在骑兵之下,走了不过短短半天功夫,便已能够远远望见了惠安县城那并不高大的城墙了。

此时已是傍晚,若不是盛夏时节、昼长夜短,到了这个时候,太阳早已坠入地面。

李元胤乃是锦衣卫指挥佥事,探查敌情、收集情报乃是他的本行,因此出兵之前,姬庆文便让他负责打探消息的重任。

这李元胤倒也不负嘱托,立即就带来了情报——

白莲教徒果然就在惠安县,人数却也不少,总数在两千人上下;只因惠安县小城浅,没法容纳全部白莲教徒,因此其中大部人马均在城外驻扎,只有领头的几个白莲教的骨干在城内居住。而这些白莲教徒虽然对付官军刚刚取得了胜利,却依旧还是一群乌合之众,大大咧咧在城下休息,既没有设置营盘、也没有派出探哨,全然没有发觉已是大兵压境的姬庆文手下三千军士。

听到这样的消息,姬庆文心中大喜,毫不犹豫就做出了决定:立即挥动大军,向白莲教发动突袭,乘着天色尚且没有完全昏暗的时机,先一鼓作气将其击溃,然后再从容进入惠安县城之中休整。

他这样的部署虽然有些草率,可考虑到“明武军”和白莲教徒之间云泥之别的战斗力差距,还是颇值得一试的,同时也得到了李岩、李元胤、杨展等人的支持。

尤其是杨展,他在南京城中吃了白莲教的亏,以至于连辛苦搏来的功名前程都毁于一旦,就等着现在这个能够报仇雪恨的机会,便主动请缨,想要担任先锋,率领一队精锐兵士先去闯一闯白莲教的营盘,将他们的阵脚打乱之后,再由姬庆文亲率大军押上,便能一举获胜。

然而姬庆文却拒绝了他,留下轻飘飘的一句话:“杨将军,我们‘明武军’可不是这样打仗的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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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八〇节 一个能打的也没有

杨展听了一愣,心想:眼下白莲教尚未发现我军的动向,自己领一支精干小队衔枚疾进,先打乱对手的部署,然后再全军掩杀过来,无疑是所能想到的最好的策略了——不仅能够迅速将敌军击溃,自身的损失也能降低到最低。

那为什么姬庆文不会采纳自己这条再合理不过的建议呢?

杨展不是一个轻易放弃的人,又拱手道:“姬大人,你只消拨五百……不,三百精兵给我,末将定然能够取胜,若是这一阵折了,末将情愿提头来见。”

姬庆文笑道:“杨将军,我好不容易才将你从熊明遇这厮手里保了出来,你一颗脑袋好好安在肩膀上,我要来做什么?你先不要着急,先看看再说,有的是杨将军大显身手的时候!”

杨展听了姬庆文这话,便也无话可说,只能低着头、骑着马跟着大队人马向惠安县城方向走去。

走了不过一刻钟功夫,姬庆文所部距离白莲教匪已不过一两里地的距离,已能仗着日渐昏黄的日光,远远瞧见远处杂乱无章的营盘。

这群白莲教徒果然不通军事,官军已几乎杀上门来,他们却依旧蒙在鼓里,丝毫没有意识到即将到来的悲惨命运。

姬庆文是同皇太极、李自成、张献忠等猛人交手过的人,见白莲教徒这样木讷呆滞,就连他自己都有些看不下去了,便朝身后的黄得功喊了句:“黄得功何在?过去叫一叫阵,告诉他们官军来了。”

黄得功“哦”地答应了一声,扛着自己专用的那根四五十斤重的长铁棍便往对面走去,嘴巴里嘟囔着:“就怕白莲教那群人手里没有弓弩火枪之类的,别把我打成筛子就好……”

黄得功显然是多虑了。

白莲教徒多是临时聚集起来的农民和城市平民,手里的刀子尚且没有摸熟,又哪里来的弓弩火枪?就算是给了他们弓弩火枪,他们也未必能用。

因此黄得功异常从容地走到距离白莲教徒不过三五十步距离的地方,干咳了两声,随即扯开自己公鸭般沙哑的嗓子叫骂道:“呔,爷爷在此,白莲教的妖匪们还不过来送死?”

他这一声喊,喊得原本就十分凌乱的白莲教众们就好似一锅沸腾的稀粥顿时炸开了锅,手忙脚乱地操起不知从何处抢来的菜刀、粪叉、木棍、竹篙之类所谓“兵器”,乱乱哄哄地走了出来,也不讲究什么阵型、阵势,好像一块被踩了一脚的豆腐一般,稀稀拉拉站在黄得功的面前。

黄得功是见

过世面的,京师一战之中,同号称“满洲第一巴图鲁”的鳌拜短兵相接,打了个不相上下,又怎么能看得上这群战斗力稀烂的白莲教徒呢?

只听他又扯开嗓子,高声呼喊道:“来啊,来一个有种的,有本事同老子大战三百回合!”

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这群白莲教徒看着黄得功铁塔一般的身子,就好像看见了庙里供奉的金刚,面面相觑了好一番,就是没有一个敢单枪匹马上来的。

在陪同姬庆文在后掠阵的杨展似乎明白了姬庆文刚才的想法,夸赞道:“姬大人果然用兵如神,知道这些白莲教徒不过虚有其表而已,光一个黄得功就吓破了他们的胆子。姬大人,现在敌军士气正弱,我军趁此机会全军押上,必然能够大获全胜。”

姬庆文又笑着摇摇头,说道:“杨将军何必着急?再看看不迟。”

杨展闻言,只好先闭住嘴巴,闭气凝神静观其变。

却见姬庆文伸手向后一招,他身后的几个“明武军”将士见了,便将那两辆废了千辛万苦才运送到这里来的战车推了上来,问道:“大人,坦克已经准备好了,要向对手开炮么?怎么开?开几炮?”

姬庆文含笑道:“这些白莲教徒胆子不大,别认真打,两辆坦克一共四门火炮,各开一炮,先吓唬他们一下再说。”

“得令!”

一名军士赶忙答应一声,便立即下去准备了。

趁着这个当口,站在队伍最前面的姬庆文等人也赶忙退到阵后,还未来得及开口说话,便听前头轰雷一般发出四阵巨响,果然就是那四门火炮齐齐射出了炮弹。

白莲教徒本来就被黄得功吓了一跳,现在队伍之中忽然发生爆炸,身边无数同伴被炸成肉泥、炸得缺胳膊少腿,顿时惊呆在原地,不知如何行动,还有几个胆子小的,已经是吓得屎尿屁一股脑地从裤裆里迸了出来。

姬庆文见对面的白莲教徒已是心胆俱裂,被这四炮打得完全丧失了战斗的能力和战斗的意志,这才放心大胆地命令起来:

“杨将军,终于到你登场亮相了,你领五百精兵向前突进,不要同对手正面交锋,站住阵脚即可。不过遇到昏了头胆敢上来送死的,也不必同他们客气,抽刀杀死也就是了。”

“孟洪,你领五百火枪手,在杨将军身旁掠阵,若有漏网之鱼,尽管开枪打死。”

“黄得功,给你一个立功的机会。领一千京师营兵马,直扑

对手左翼,不许放跑一人。”

“沈良佐……公公。你也点一员上将,从对手右翼杀入,若是放跑了敌人,看我如何军法从事!”

这几条命令下达出去,众人无不行动起来,不一刻便从前、左、右三路,以三千人马,将两千敌军围了个插翅难飞。

而作为对手白莲教徒们就这样被包围住了,却还在懵懂之间,似乎对眼前这般走投无路的形势,没有半点意识和觉悟。

眼看姬庆文不废一兵一卒就要取得胜利,这时几个领头的白莲教的匪首,终于从惠安县城里跑了出来。

原来是白莲教主徐鸿儒,知道仅凭自己手下这么些兵马,是根本没有办法守住泉州这座城防工事并不严整的大城市的,便主动从泉州城里退了出来。可他又不甘心从这么一片富余的地方完全撤退出来,便在离开泉州之后特意分兵打下了防御薄弱的惠安县城,并安排了几个亲信的老弟子在其中守城传教,为将来可能的再次攻打泉州城留下一个支点和基地。

可这几个白莲教的老教徒却没有这么高的觉悟,进入惠安县之后,就当起了县城里的土皇帝,第一件事便是强抢了几个良家妇女日夜宣 淫,早将明尊的教诲、教主的嘱托抛诸脑后,终于在今天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不过话说回来,以白莲教和“明武军”之间战斗力的差距,再加上白莲教徒并没有任何人数上的优势,契税这几个老教徒就算是再怎么励精图治、再怎么严密防守,也难以避免在姬庆文的猛烈攻击下败退的结果。

最多不过是败退的姿势略微好看一些罢了。

可这几个刚从城里出来的白莲教的骨干,并不愿意接受这样的结果,高呼着白莲教荒诞不经的口号,便要催动身边的教徒继续同官军拼命。

可惜这几个家伙身上穿的,都是在惠安县城之内抢来的绸缎衣服,在一群衣衫褴褛的普通教徒之中显得极为扎眼,成为了“明武军”麾下几个神枪手再好不过的攻击目标。

于是由枪法最为精准的孟洪带领,站在最前排的一百多支火枪,向这几个不识好歹的白莲教徒齐齐射出一排火枪,顿时将他们扫倒在地上,顺便还波及了站在他们身旁的二三十个“无辜”教徒。

其他白莲教徒见状,纷纷从那几摊烂肉旁边散开,唯恐官军的火枪再次打来,会伤到自己。

至此,这两千个白莲教徒的士气彻底地、毫无疑问地降到了冰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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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八一节 全方位的优势

这时,姬庆文便又传令下去,令全军将士高声大喊:“放下武器,饶尔不死!”

“明武军”及京师营将士不伤一兵一卒便旗开得胜,士气正在最旺的时候,他们口中“放下武器,饶尔不死!”的呼喊一声高过一声,好似九天闷雷、又如惊涛拍岸。

那群白莲教徒被这样的吼叫声吓破了胆,握着武器的双手顿时脱力,几乎是在同一时刻,将手里那些菜刀、竹篙、木棍之类的所谓“兵器”扔在了地上。

大局已定。

于是姬庆文便让“明武军”原地休息,京师营的禁军则上前将已然投降的白莲教徒们俘虏捆绑起来。

姬庆文方才那一阵火炮虽然打得狠辣,可他好歹也是接受过九年制义务教育的好青年,对这些受到蛊惑的白莲教徒,还多少有些怜悯和同情,生怕那些作威作福惯了的京师营的兵士们乱弄,便又多加了一条命令:“不能随意殴打作践俘虏,否则军法从事。”

京师营将士被方才姬庆文那一段雷霆霹雳一般的进攻吓住了,早已对他心服口服,便谨遵他的命令,取出专门预备下的长绳索,将两千余白莲教徒捆绑成四队,就好像四串被穿起来的杂鱼一般。

方才还对姬庆文的战法有些怀疑的杨展,见到这样出色的战绩,已然是心花怒放,带着笑容说道:“姬大人果然用兵如神,先贤孙武子所言‘不战而屈人之兵’,末将读来原以为不过是孙子吹牛胡说罢了,没想到有朝一日还真能见到这样的场面……”

姬庆文被杨展这几句由衷的马匹拍得浑身舒畅,说道:“杨将军过奖了,我这哪算是‘不战而屈人之兵’啊?不过是我手下军士的战斗力略强一些,所以便能够肆无忌惮一些罢了。”

杨展点了点头,又道:“还有一点,末将有些不太清楚,请姬大人明示。”

他见姬庆文点了点头,便问道:“按照兵法,应当是‘以有备攻无备’。大人方才骤然杀到白莲教众面前,有如神兵天降一般,按理应该立即杀进去将其击溃。为何偏要打草惊蛇,让黄得功过去叫阵,让他们准备好了之后,再发动进攻呢?这样岂不是多此一举吗?”

自从陈文昭死后,姬庆文便留意多读兵书,几个月以来已是颇有一些心得,便胸有成竹地答道:“杨将军说得不错,‘以有备攻无备’那是万古不易之法。可将军不妨想想,在我军已然准备妥当的情况下,这群白莲教徒再怎么做,都是毫无防备的,这不就是另一种的‘以有备攻无备’。我怕的不是他们会怎么样顽强抵抗,而是怕他们被我一打就散,让我军无法将其全歼或是俘虏了。”

杨展也是知兵之人,听了这话已是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原来姬大人早已看出他们士气不旺,只要略加鞭笞便会彻底崩溃。其实大人也算是高看他们了。”

他伸手向后指了指姬庆文带来的两辆“坦克”,又继续说道:“其实,单凭大人的这两辆战车,一轮轰击下来,普天之下能够继续保持队形而不崩溃的队伍,恐怕也剩不下几支了。”

姬庆文笑道:“所以我才会做这等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啊。杨将军可别小看了这两辆战车,车身是用上好的木料,请了宋应星和汤若望两位能人专门打造,而上面的火炮则是从英吉利和尼德兰进口来的,威力大、射程远、后坐力小,比起大明国产的火炮,可不知要强到何处去了。”

杨展却问:“姬大人既然有这样的神兵利器,那为什么不将其推广到大明所有军队里呢?要是我朝三分之一的军队,有姬大人麾下‘明武军’一半的战斗力,那皇上何必再忧心什么满洲鞑子呢?”

姬庆文笑道:“不是我不愿意教,是他们不愿意学,而且想学也学不会。杨将军,你知道我这两辆战车,价值多少银子么?”

杨展摇了摇头,瞪着眼睛看着姬庆文,只见他将两只手全都平摊出来,说道:“十万两银子一辆……”

“十万两?这么多!”杨展惊呼道。

“杨将军别急着惊讶,你知道我方才放的这四炮,又花了多少银子么?”姬庆文笑着追问道。

杨展又摇了摇头,表情一片茫然。

姬庆文自问自答道:“炮弹加火药,四门火炮一响,就花了二百两银子。这还不算火炮本身的折旧。”

“二百两!大人,二百两银子足够赏赐二十名军功卓著的将士一人十两银子了!”杨展又惊呼起来,“就这么一眨眼就花出去了?”

“贵吗?”姬庆文道,“可在我眼里却一点也不贵。杨将军,我手下这些‘明武军’的弟兄,从招募到练兵,再到上阵杀敌积累经验,每个人身上我都花了至少五百两银子。要是贸然攻击,折损一人,就相当于损失了五百两银子。而我方才将这四炮打出去,只要能够避免一个兄弟的阵亡,那我就是大赚特赚了。”

姬庆文把话说到了这种地步,杨展却依旧还是没有办法完全理解他的思路,试探着问道:“这么说,姬大人,按照你的说法,军队的战斗力,是用银子砸出来的吗?”

“没错。”姬庆文“哈哈”笑了两声,“杨将军果然是聪明人,战斗力就是靠银子砸出来的!”

杨展说得不错,姬庆文战车上那四口从英吉利和尼德兰进口来的火炮,一共花了他四万两银子,将近战车造价的一半,可谓是耗资巨万了。

然而这四门火炮的钱却花得极为值得。

十七世纪的欧洲,西班牙的海上霸权渐渐衰落,荷兰(也就是尼德兰)渐渐开始主导欧洲海上贸易,并赢得了“海上马车夫”的绰号。而作为老牌欧洲大国、强国的英格兰(也就是英吉利),正迎来工业革命的前奏,海军实力也正朝着将来的“日不落帝国”而突飞猛进。

于此相应的,这两个国家的军功制造业也正蓬勃发展中。后世有名的皇家飞利浦、劳尔斯罗伊斯等军工厂,也正是在这个时候草创并发展起来的。

因此,姬庆文从这两个国家取得的这几门火炮,可以说代表了当时世界的最先进水平,也因此能够凭借它们北克满洲八旗、南灭白莲教匪,仅凭区区一千人的“明武军”,便建立起令人侧目的军功来。

不过姬庆文好不容易从二十一世纪的现代,穿越到十七世纪的明末,可不仅仅是为了追上所谓的“世界先进水平”的,他是准备要紧紧握住时代更迭的咽喉,运用自己的现代意识和记忆,把握住这个即将进入近代的时间节点,尝试着慢慢改变立时发展的航向,同时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

然而这历史的脉络到底在哪里,又到底如何改变历史的走向,姬庆文在脑海之中只有一个粗陋的轮廓而已,而且还不能同李岩、李元胤、杨展等人商议讨论,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而已,至于结果如何,他只能在自保的前提下慢慢摸索罢了。

然而这都不过是后话而已,眼前姬庆文却是在自身毫无损伤的前提下,将两千多白莲教徒以压倒性的优势击败了。

而且在这个过程当中,他只打死打伤了白莲教众八九十人而已,那些刁钻刻薄的御史言官们,就连“滥杀无辜”、“屠戮良民”之类荒唐的罪名都找不到。

这一战可谓是全胜中的全胜了。

第二八二节 封爵之议

获胜的消息传到京师崇祯皇帝的耳中,让这位年轻浮躁皇帝高兴得心花怒放。

要知道,白莲教起事以来,先后劫掠了南京和泉州两座大城。

这里头,一座是大明的副都城,一座是知名的海港城市。

按照现代的话来说,这两座城市都是具有国内国际重大影响力的大城市,却偏偏都在白莲教的攻击下陷落了。这让作为大明朝最高统治者的崇祯皇帝颜面无光。

要不是如今大明北方面临了满洲鞑子和农民起事的双重压力,必须确保南方的稳定,否则崇祯这个极重面子的天子,早就已经挥舞起屠刀,将江南这些庸懦官员清洗一遍了。

而姬庆文传来的这份战报,则如久旱甘霖一般,将崇祯皇帝郁闷得早已龟裂不堪的心重新湿润了一遍,让崇祯皇帝兴奋无比。

只听这位脸上还带着一丝稚气的皇帝,用充满着喜悦的声音,当着内阁周延儒、温体仁、徐光启三位大臣的面说道:“姬庆文这狗才办事果然得力,白莲教不过是些乌合之众而已,却能够横行江南、肆无忌惮。姬庆文这一仗,终于将白莲教徐鸿儒的气焰打压下去了。这样,朕这就下旨,给姬庆文封爵,至于封什么爵位?给个什么封号,三位爱卿可以先议一议。”

三位内阁大臣之中,徐光启同姬庆文的关系最好,听说皇帝要给他封爵自然是打从心里的题姬庆文高兴。然而却因为这层关系,徐光启在这个时候却不能首先发表意见,而是静观另外两位内阁大臣的表态。

内阁首辅周延儒、次辅温体仁,都受过姬庆文的好处,又都不算是同姬庆文结过梁子的东林党的铁杆党徒,因此同姬庆文之间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

然而“嫉妒”两个字,却比“仇恨”二字更加让人无法释怀。

尤其是内阁次辅温体仁,他少时了了,在官场之中混了二三十年,虽然也做到了内阁的第二把手,可头上却还蹲着个比他小了十岁的首辅周延儒。

这也就罢了,偏偏一个连出身都没有的姬庆文,不过二十三四岁的年纪,居然就要被封爵了!

这是温体仁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的,便开口说道:“圣上,姬庆文虽然功劳不少,可仰仗的却还是圣上的洪福。他不过击溃了两千多白莲教徒,功劳并不十分巨大,似乎还不到可以封爵的地步……”

内阁之中,凡是温体仁同意的,周延儒照例需要反对一下。

相应的,温体仁反对的,周延儒自然是要同意一下的。

只听周大首辅含笑着说道:“温大人的话固然有些道理,却未必能够体谅皇上的一片苦心。自去年一场京师大战以来,我朝武功不盛,将士士气低迷,正要寻找机会激励一下内外人心。皇上之所以要封赏姬庆文大人,就是出于此意。”

这几句话还真说到了崇祯皇帝心里,让这位年轻的至尊龙颜大悦,说道:“没错,就是这个道理。其实去年同满洲皇太极交战时候,姬庆文这狗才几次一对一挫败八旗精兵,就足够封爵了。可当时乃是一场大败,却因此封赏军官,未免有人会说朕赏罚不明。如今两项功劳加起来,足可以给姬庆文封个爵位,也算是给天下人一个交代了。”

温体仁听了崇祯皇帝这毫无保留的表态,这才发觉自己是毫无疑问地说错了话。

于是温体仁眼珠一转,决定以退为进,主动认错道:“皇上这一番教诲,让臣茅塞顿开,姬大人这爵位应封、该封、要封,却不好在这个时候就封。”

崇祯皇帝侧目道:“哦?你这话是什么道理?”

温体仁深思熟虑一番,说道:“臣考虑的是,战场上的事情瞬息万变,皇上现在封了姬大人爵位固然能够激励三军士气。可万一姬大人心生懈怠而至功亏一篑,岂不会显得圣上没有知人之明吗?”

温体仁说出这几句,是冒了极大的风险的。

然而他这近乎于赌博的立场,最终还是成功了。

崇祯皇帝听了温体仁的谏言,脸色立即沉静下来,扭头问徐光启道:“徐阁老,朕知道你同姬庆文这狗才关系最好,对他也最了解一些。你说,这爵位,朕应不应该赏他呢?”

作为徐光启而言,自然是希望姬庆文能够得到这个难得的爵位的,却也害怕姬庆文被崇祯皇帝捧得太高,以至于步了袁崇焕的后尘。

因此徐光启斟酌着说道:“皇上,老臣还是同意温体仁大人的观点,爵位要封,却不急于一时。待这场白莲教之乱彻底平息,诸将论功行赏时候,再封他爵位不迟。”

温体仁一听徐光启站在他的一边,便自己附和道:“徐大人这才是老成谋国之言,还望圣上谏纳。”

内阁里一共三位大臣,而其中两位都站在自己的对面,而崇祯皇帝的本心也有些动摇,这让周延儒再也无法坚持自己的观点,只能好像股票市场里的“割肉抛售”一般,先放弃自己的立场,及时止损。

只听他干笑了两声,摆出一副百官领袖的内阁首辅的架子来,说道:“徐大人、温大人的话都有道理。臣思虑再三,还是觉得姬大人的功劳担得起一个爵位的赏赐,不过先暂后封赏也是两全其美之策。还请圣上专断独裁。”

周延儒这话,相当于是将另外两人商量的结果,说成是自己统筹下来的意见,可谓是老辣至极。

可崇祯皇帝毕竟年轻,听不出他话中深意,只当自己才是那个主导之人,便兴高采烈地说道:“好,这样也好。不过姬庆文这狗才的封号,三位爱卿倒是可以拟定起来了,免得白莲教之乱如大水崩沙一般平定下去,封赏起来手忙脚乱。”

说着,崇祯皇帝便极得意地放声大笑起来。

封赏姬庆文之事暂告段落,可白莲教主力却依旧仍在浙、闽一带肆虐,教主徐鸿儒、圣女周秀英、大师兄许道清三位骨干也依旧在逃,距离完全平定还有很长的距离和时间。

因此,崇祯皇帝乘着兴致大好的机会,在向尤在山海关的孙承宗咨询之后,接连下达旨意经由兵部衙门,派八百里加急快马,送往浙、闽前线。

旨意当中,要求浙江巡抚张延登在温州、衢州一代布防,严防白莲教主力北上入浙。

要求福建巡抚邹维琏集结起全福建卫所、乡勇、团练、土司等一切兵马,在查明白莲教具体动向的前提下,进而不剿,先避免同白莲教主力野战决战,而是要尽量压缩其迂回空间——崇祯皇帝和孙承宗对福建军队的战斗其实也并没有多少信心,并不指望他们能够在本省消灭叛军主力。

他又下达旨意,要南京守备提督勋贵刘孔昭、南京守备太监韩赞周两人,要他们抓紧整顿军队,克日出征南下协助平定叛乱。

除此之外,崇祯皇帝又下达旨意直抵四川,要四川土司加紧出兵,乘坐河道总督衙门设在长江里的快船迅速抵达福建,协助朝廷平定叛乱,成功之后必有重赏。

至于姬庆文,崇祯帝照例没有下达明旨,而是让孙承宗写了一份书信,自己则另写条 子夹带在书信当中,将姬庆文好好夸赞了一番,勉励他要作为平定白莲教叛乱的主力,继续加紧作战,切莫辜负圣望。

就这样,虽然还不知白莲教主力隐藏在江南丘陵层层叠叠的群山何处,可一张铺天盖地的大网却已徐徐展开了。

第二八三节 攻防之间

崇祯皇帝虽然暂时没有封赏姬庆文,可姬庆文在泉州城北的一战,依旧给局势造成了重大影响。

首先就是福建方面。

福建巡抚邹维琏原本为了应对白莲教徒劫掠泉州城一事,已搞得他焦头烂额,就好像是一个蹩脚的裁缝那样,一路缝缝补补尚且有些手忙脚乱,根本没有闲暇和余力去缝制一件新的衣服。

而姬庆文这一仗,打得白莲教偃旗息鼓,相当于给邹维琏多添了一只手臂,终于让他能够移出精力从容部署,拉扯起一支十二三万人的军队,用以对付白莲教。

可邹维琏到底是个书生,不通军务,手里固然有了兵马,掌握了一定的力量,却不知这股力量到底应当打到何处去。

所幸现在福建境内,还有姬庆文这么一号人物。

于是邹维琏这么一号万历三十五年——也就是二十三年前——就高中进士的老官僚,只能放下派头,跑到惠安县那边,向依旧驻扎在那边的姬庆文请教部署方略。

姬庆文并不是全然不通情理之人,大面上也还算过得去,见邹维琏过来请教,倒也十分客气,便请了李岩、李元胤、杨展等人一同过来商量,沈良佐自然也列席旁听。

此时距离惠安县下那一场一边倒的战役已过去了三天时间,这段时间之内,李元胤已将福建地方锦衣卫的眼线耳目重新梳理整顿了一遍,并且根据他们并不完整精确的情报,已然推算出来——白莲教的主力,就在泉州以北,福建同浙江交接的地区。

这样一来,虽然做不到精确打击,但好在邹维琏手底下人马众多的优势,可以按照杨展的建议,采取平行滚动推进的策略,在泉州以北设下一条宽二百里的战线,每隔一里便部署五百至一千人马,缓缓向北方推进。

这杨展虽然对有火炮支援的现代军事作战策略并不十分了解,可对传统冷兵器作战却是极为精通,他这样的部署堪称老辣,果然将白莲教主力全部阻隔在了战线以北,极地压缩了对手活动的空间。

白莲教这边。

徐鸿儒在福建起事以来,虽然偶有小挫,可总体而言堪称顺风顺水,在劫掠了一大笔白银、一大批物资之后,便又将人马扩充了两万来人,总数达到了八万人。

八万人,四舍五入,就是十万人。

十万大军啊!

徐鸿儒这一辈子谋反作乱了不知多少次,从没有好像这次一样成功的。这让这位已经年过古稀的白莲教主兴奋无比,就连肩膀上枪伤带来的痛苦都似乎减轻了不少。

然而正当他要谋划着再选一座大城市攻打一下,进而尝试在城市里站稳脚跟之时,却传来了姬庆文领军南下作战的消息。

其实对姬庆文这个苦主,徐鸿儒是早有准备。

他知道姬庆文的大本营在苏州,要想从苏州进入福建,则必须经过浙江,而浙江进入福建,则无非通过温州、衢州两条路而已。因此徐鸿儒首先将自己的行动局限在东路温州一侧,防止姬庆文从西线的衢州杀入攻击自己的背后;另一方面,他派了自己最得力的手下——“圣女”周秀英,领着她手下战斗力不凡的“娘子军”扼守住几处险要之地,就是为了防备姬庆文的南下攻击的。

却没料到,姬庆文既没有走东线、也没有走西线,却是走了海路,骤然出现在泉州城内,也就是出现在徐鸿儒的眼皮底下。

这让徐鸿儒一切的部署全部毁于一旦,不得不将已经望向远方的视线,重新看回背后的泉州附近,用心处理姬庆文这个心腹大患。

若是按照寻常的部署,遇到姬庆文这种小股军队直插自己腹背的情况,应当调集起能够调集的最强兵力,将他们第一时间彻底消灭了也就是了。

可姬庆文岂是寻常之人?

他刚到泉州,立足尚未稳健,便将盘踞在离泉州不愿的惠安县城的白莲教徒全部俘虏消灭了。并且据说姬庆文自己本身没有损失一兵一卒。

这是何等样的战斗力!

对于姬庆文麾下“明武军”的厉害,徐鸿儒曾经在京师亲眼见识过一次,在南京亲身体验过一次,连这一次却是亲耳所闻,已是第三次了。经过这三次重复,徐鸿儒已然坚信了仅凭自己手下这些白莲教徒,就算人数再多,也是无法轻易地战胜姬庆文的这一事实。

于是徐鸿儒毫不犹豫,就放弃了转头南下同姬庆文一决胜负的打算,而是准备继续加紧自己北上的计划,打算夺取杭州、苏州、甚至南京这样的大城市,进而获取更多的财力、物力和人力。

徐鸿儒这样的打算,倒也不是他仓促之下做出来的,而是有其充足的理由。

一则,姬庆文的所部的势力确实强劲,想要战胜他,必须集中起自己手下所有的军队,耗费大量时间才能成功。而这样,便会造成最宝贵的资源的损耗——时间。

二来,既然姬庆文已经出现在了南边,那就意味这北方便再没有可以同自己匹敌的官军了。只要全军倾巢而出,勉力攻打,再加上一点点运气,必然能够击败地方上那些酒囊饭袋一般的官军。

其三,是因为徐鸿儒两次分别袭击了南京和泉州两座大城,取得了极大的战果,短短几天之内收拢的银钱、粮草、布匹等,比自己苦心经营几十年的收获还多。因此占领大城市,在徐鸿儒的眼中,就好像吸毒者眼中的毒品一样,散发出神奇的魔力。

而这样的魔力,最终导致了徐鸿儒的灭亡。

然而无论如何,眼下的徐鸿儒已然做出决定——避开南边的姬庆文和福建官军不打,留下小股队伍牵制一下,自己则亲率大军,在周秀英和许道清的羽翼护卫之下,往北方浙江境内挺进。

徐鸿儒的行动声势极大,情报不一会儿便传到了朝廷耳中。

朝廷官员里头最高兴的,就要属福建巡抚邹维琏了。

根据情报,现在白莲教的主力已经从绕开重兵把守的福建省城福州,进入宁德境内,到了宁德,再往北边便是福安,再往北就是福鼎县,然后就会进入浙江境内。

邹维琏按照杨展的部署,组织大军一路向北推进,其实并没有同白莲教发生几次战斗——少数的几次冲突,也是各有胜负,官军并没有占多少优势。但无论如何,白莲教眼看就要离开福建了,那他作为福建巡抚,平定白莲教叛乱的行动已然结束,只要再严防死守住几处浙江进入福建的关隘要道,那就算是大功告成了。

可浙江巡抚张延登却不高兴起来。

一开始白莲教首先是在南直隶的南京城内起事,大举发难则是在福建的泉州。而他作为浙江省最高行政、军事长官,他其实是颇为得意的——毕竟白莲教在南北两省作乱,偏偏避开了最中间的浙江省,对比之下岂不是显得他将浙江全省治理得民心向化、治安平稳吗?

可现在白莲教却要从福建进入浙江,让原本抱定了隔岸观火心思的张延登,陡然间发现火几乎要烧到自己脚边了。

这是张延登无论如何接受不了的。

于是这位还算懂些军事的浙江巡抚大人,一边急急忙忙地下令严命已在温州、衢州两地驻守的浙江守军严防死守,不能放任何一个白莲教徒进入浙江境内。

而他自己,则选了亲信的两千精兵,护送自己南下赶往福建,要同自己的邻居——福建巡抚邹维琏好好理论理论。

第二八四节 脱裤子放屁

话说若仅仅是浙江巡抚张延登过来找茬,现在坐镇福建的姬庆文、沈良佐、邹维琏三人是完全不用买他的面子的。可当巧不巧,那张延登走到半路的时候,正遇到奉旨南下的南京守备提督勋贵刘孔昭和南京守备太监韩赞周两人。

他们二人被崇祯皇帝的旨意催得紧,要他们克日启程,立即南下助战。因此刘、韩二人来不及收拾起南直隶的全部人马,而只各带了亲属的两千精兵南下福建,也算是谨遵圣旨了。

至于南直隶的其他人马,便只能交给地方上的将领分期分批带来福建了。

同这两位大人半路会和之后,张延登便首先倒起苦水来,说自己好端端的一个浙江,凭什么要因福建剿匪不利,而受到白莲教的波及?要请求刘孔昭、韩赞周两人以上司的名义下令,让福建巡抚邹维琏自行处置白莲教匪,不能放到浙江来。

对刘孔昭、韩赞周而言,浙江地面是死是活、是好是孬,并不是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可万一白莲教进入了浙江境内,那这场白莲教之乱,便会波及到三个省份,相当于叛乱的规模再一次地扩大了。

要知道,自从崇祯皇帝下了明旨之后,平定白莲教之乱,就成了举国上下瞩目的一件大事,不知有多少御史言官瞪着两只眼睛看着。要是白莲教蔓延这么大一个口实落到他们手里,他们还不得恨不得把手里的毛笔写秃了,用奏章将刘孔昭、韩赞周二人给淹死了?

所谓屁股决定脑袋,为了屁股下宝贵的官位,刘孔昭、韩赞周二人瞬间打成了一致意见:一定要将白莲教之乱限制在福建境内。

这三人带着这样的统一意见,一路南下领着六千大军,心惊胆战地穿越白莲教控制的区域,直抵福建省城福州城下。

明末的福建尚未完全开发,属于贫瘠烟瘴之地,而福州作为福建的省城,无论规模还是繁华程度,都没法同南京、苏州、杭州等几座城市相提并论,甚至还及不上同省的港口城市泉州。

因此姬庆文带领的一千“明武军”及沈良佐手下两千京师营兵士,并没有驻扎在福州城里,而是在福州城外临时搭建起一座军营驻扎下来,多少也避免了一些扰民事件的发生。

而那福建巡抚邹维琏在军事部署上完全仰仗姬庆文的建议,因此也驻跸在城外的军营之中,好随时同姬庆文商量军务。

就这样,姬庆文、沈良佐、邹维琏三人,是在同时接到的情报,说是南京城里的两位大人,连同浙江巡抚正往这边赶来。

姬庆文因为白莲教的事情,同刘孔昭、韩赞周两人打过一次交道了。并且在他看来,刘孔昭和韩赞周完全就是两只酒囊饭袋,打从心眼里看不起这两个人;至于张延登这么个“小小”的巡抚,姬庆文更是不会放在眼里。

不过邹维琏却没有那么大的魄力,一听说是两位奉旨主官江南军务的上官来了,便赶紧命令麾下军士,将军营打扫干净,准备迎接上差。

可他这马屁却拍到了马腿上。

仓促赶来福州的刘孔昭、韩赞周两人,居然还顾着摆谱,想着自己是上官,若是跑到福建巡抚设置的营盘里,就成了上官来拜见属下了,面子上未免有些过不去。

因此他们赶到之后,并不忙着同姬庆文、邹维琏等人见面,而是在姬庆文驻扎的营盘前百十来步的地方,重新营建起一座新的营盘,用来作为两位南京守备大人的行辕。

姬庆文穿越到明朝也有些时日了,又多在朝廷里混事,对明末官场上这些“脱裤子放屁”一样的所谓“规矩”也算是见怪不怪了。然而见多了,却并不意味这姬庆文已经接受了这种规矩,他这些玩意儿始终抱持一种不屑一顾的态度,便好似看耍猴似的,站在自己的营盘面前,眼睁睁瞧着刘孔昭、韩赞周等人,花了整整一天时间,才建立起一座并不十分严整的营盘来。

姬庆文的谋士李岩见了,便摇着折扇笑着走上前来,问道:“怎么?姬兄在这里看了小半天了,莫非是刘孔昭、韩赞周用兵之法颇有几分可取之处,姬兄想要学习学习么?”

“学习个屁!”姬庆文脏话张嘴就来,“就他们这座营盘,要是老子动起怒来,这就派人把它给拆了!李兄知道我在想什么吗?我是在想,要不要从福州城里,请两个戏班子,就在这里搭台唱戏,也好来迎接一下这两位从南京城里来的老大人。”

李岩知道姬庆文是在开玩笑,便也跟着附和道:“那恐怕刘孔昭和韩赞周也会请戏班子过来,同姬兄唱起一台对台戏,不知姬兄有没有胜算呢?”

“有,当然有!”姬庆文胸有成竹道,“老子别的没有,就是有钱。信不信我花钱,把福州城里的戏班子全都请过来,让他们从盘古开天地开始演,演他个整整一年,叫刘孔昭、韩赞周他们请鬼来跟我唱对台戏!”

说到兴奋处,姬庆文又道:“不,我也不把所有的戏班子一网打尽,偏留两个五音不全的草台班子下来,让刘孔昭他们去请,到时候唱得荒腔走板,正好让他们出出丑。”

姬庆文这几句话,虽是一时之间的气话,然而这里头却蕴含着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的极高策略。姬庆文现在还不能领会,可后来想到这段插曲时候,却给了他莫大的启发。

姬庆文和李岩正说话间,却见对面将将部署完毕的营盘之内快步跑来一人,在姬庆文面前停下打了个千儿,说道:“这位想必是姬庆文姬大人吧?末将奉命来传刘孔昭爵爷、韩赞周公公的军令,请姬大人及福建巡抚邹大人一并前去拜见两……”

不待这员偏将把话说完,姬庆文便已不耐烦起来,说道:“什么叫我去拜见他们两个?要见也可以,让他们两位过来见我!真是奇了个怪了,就是买菜卖肉,还讲究个先来后到呢!”

姬庆文的心情,李岩是理解的。

不过李岩读了不少圣贤书,比姬庆文更在乎一些朝廷大局之类的事情,便劝说两句道:“姬兄,现在不是耍小孩子脾气的时候。刘孔昭他们不是要我们去拜见他们么?那姬兄你不如点起精兵闯一闯他们的营盘,也算是杀杀他们的威风了。”

“好主意!”姬庆文立即就被说服了。

于是他扭头便会营寨,点起全部一千“明武军”将士,让他们全副武装、打起旗号,又请来提督太监沈良佐、福建巡抚邹维琏两人,便大大咧咧往对面那座新建立起来的营盘开进过去。

对面那些军士辛辛苦苦建立起这座营盘,已然是劳累了一天了,或站、或蹲、或躺、或趴地在原地休息,丝毫没有半点章法。

接到姬庆文即将来营拜访的刘孔昭见手下兵马这样一幅吊儿郎当的样子,便是气不打一处来,刚要整顿军队,抬头却又见对面姬庆文所部“明武军”英姿飒爽、精神抖擞地开进过来。

这让这位刘伯温的子孙再也把持不住风度了,气急败坏地命令军士从地上爬起来,匆匆忙忙地搬运寻找出了统一保管的兵器,又乱乱哄哄地排列好了队,这才勉强让人看出来,这也算是一支大明朝廷的正规军。

其实刘孔昭应该感谢姬庆文,感谢姬庆文只是过来向他示威而已——若姬庆文真的有意同他作对,那恐怕刘孔昭的脑袋已经挂在姬庆文的裤腰带上了。

第二八五节 想拦就能拦住?

虽然让姬庆文前来拜见的命令是刘孔昭,但是以他本人同姬庆文接触下来看,姬庆文这厮应该是不会就这么爽快地过来拜见自己。

因此姬庆文骤然领全军人马过来,也让他吓了一跳,连通知韩赞周都来不及,便草草换上官服,出来迎接。

姬庆文手下的“明武军”果然是器宇轩昂。刘孔昭从南京带来的这两千人马也算是江南官军中的精锐了,可同“明武军”将士比起来,就跟丐帮里的叫花子差不多。

这让刘孔昭看着“明武军”这支从兵员到衣着到装备,无不透露出土豪气质的军队,心中不免有些气馁、又不免有些羡慕。

在这种略显矛盾的复杂情绪的影响下,刘孔昭终于收起了轻慢之心,拱手向姬庆文招呼道:“原来是姬大人来了,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啊!”

刘孔昭是刘伯温的嫡系后人,堂堂的诚意伯,高居一品的超品级勋贵,能对姬庆文这么个杂道出身的五品织造提督说出这样的话,已是十分难得的了。

姬庆文在明末混了这么几年,也多少能够品出其中三味,心中十分得意,原本肚子里的气便也泄走了三分,拱手回礼道:“刘爵爷何必客气,算起来下官算是爵爷的属下,还须请爵爷多提携提携呢!”

刘孔昭听姬庆文说话客气,便也寒暄道:“好说,好说。我等都是为皇上办事嘛,一切都是齐心协力,也谈不上什么提携不提携的。”

刘孔昭对姬庆文固然客气,可一同来的其他两人就没有那么好的待遇了。

司礼监提督太监沈良佐凭着皇帝内臣的身份,多少还能让刘爵爷带着几分客气,至于福建巡抚邹维琏则在刘孔昭面前结结实实碰了个硬钉子。

只听刘孔昭打着官腔教训道:“邹巡抚,你为官一向谨慎,福建地面,据我所知还还算平静。怎么白莲教不在别处作乱,偏要选在你福建省内发难。邹大人,你有没有想过到底是为什么呢?”

这个问题,邹维琏当然想过,只是一时还没有想通罢了,便只好往自己身上泼脏水:“都怪下官为官不谨,不知千里之堤、毁于蚁穴的道理,没有做到防微杜渐……”

刘孔昭点头道:“邹大人能有这样的看法,也算是很难得了。也幸亏当今皇上乃是仁慈之主,给了邹大人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邹大人可不要辜负圣望哟。”

邹维琏还能说什么,只能弯着腰、低着头,诺诺连声地不断答应附和。

刘孔昭见邹维琏被自己这几句话吓得战战兢兢好像小媳妇,心理得到了莫大的满足,脸上挂着笑容道:“也好。韩赞周公公、张延登巡抚两位大人也都在里面,正有几件大事要同诸位商量,我们就先进去吧。”

姬庆文扭头同沈良佐、邹维琏两人对了个眼色,一招手,便在“明武军”大队人马的护卫之下,进入了这座刚刚修建完成,还略有些凌乱的营盘。

原本按照规矩,即便是友军,外来的军队也是不能擅自入营的——一来是怕对手冒充友军偷营;二来两军交战都是刀头舔血的事情,营盘里来了外人,多少算是个不好的征兆……

然而姬庆文手下这支军队却有皇帝钦赐的封号,算是某种意义上的御林军了,别说是南京提督勋贵、南京守备太监的行辕了,普天之下或许只有紫禁城进不去而已罢了。

因此刘孔昭见姬庆文领军直入大营,虽然心中有些不快,却也是无话可说。

就这样,在还没有完全建成、略显凌乱的硬盘里走了不多时,姬庆文等人便已来到中军大帐,而南京守备太监韩赞周、浙江巡抚张延登等几个官员,已在帐内等候。

这六位官员分宾主,按平级、资历分班坐定,沏好了茶刚要寒暄几句,却是浙江巡抚张延登第一个沉不住气,起身指责道:“邹巡抚,白莲教是在你们福建起的事、造的乱,应该由你们福建自行解决,为什么要波及到我们浙江呢?”

邹维琏听了一愣,瞬间明白了张延登话中涵义,分辨道:“张大人你是怪错人了吧?白莲教是在我们福建作的乱不假,可他们要往浙江去跑我也是没有办法的。”

张延登一挥手,骂道:“邹巡抚,当着这几位大人的面,你少给我胡搅蛮缠,要不是邹大人你故意把白莲教的人往北边赶,白莲教又怎么会想到跑到我浙江来呢?”

邹维琏论年纪、论资历、论出身都不比张延登差,因此毫不示弱地说道:“张大人这话说得有意思,似乎在说是我叫白莲教往浙江去的。哈哈哈,真是奇怪,要是我说话白莲教就能听的话,那我等又何必在这里苦心孤诣地商量什么平乱之策呢?我叫他们全都投海自杀也就是了。”

“呸,你少在这里巧言令色,你做了什么勾当,你自己心里最清楚!”张延登立即反唇相讥道。

现在的形势和趋势,明显是白莲教正在慢慢离开福建往浙江方面移动,因此作为福建巡抚的邹维琏显然是异常轻松,笑着说道:“张大人方才那句话说的好,哪里发生的事情,就要在哪里解决。现在白莲教徒就要跑到浙江去了,张巡抚大人文武双全,自己去处置也就是了。”

张延登脸上的肌肉一颤,说道:“邹大人,你不要太得意。下官已在衢州、温州两地部署了重兵,白莲教徒也未必能够突破防线。”

“那我可就要恭喜张巡抚了,祝张大人旗开得胜,再立新功!”邹维琏话中带有明显的揶揄口吻。

刘孔昭是崇祯皇帝钦命的三军统帅,因此也当仁不让地主持这次会议,听邹维琏和张延登这两位封疆大吏互相攻谀,竟听出了不一样的音色。

只见他故意摆出一副高瞻远瞩的神态,笑道:“好,邹、张两位大人说得好。要是两位都不肯让白莲教匪在自己辖内肆虐,那就定然会奋力围剿。如此这般,白莲教匪腹背受敌、首尾不能相顾,那还能有几天好日子过?”

邹维琏和张延登两人方才分明是在互相攀咬,怎么忽然在刘孔昭这位诚意伯的嘴边里,变成了亲密无间的合作者了?

这让邹、张二人禁不住有些不知所措,面面相觑地看着对方,就是不知应当如何将话题接下去。

刘孔昭见到这两位懵逼的表情,心下异常得意,真以为自己是老祖宗刘伯温附身,三言两句之间便收服了两名势同水火的封疆大吏。

可他得意了没有一秒钟,一盆冷水便当头浇了下来。

只听姬庆文冷冷问道:“诸位,大家说得固然痛快。可有没有仔细想想,白莲教的徐鸿儒,是你们想赶就能赶得走的?堵就能堵得住的?”

此言一出,在场之人无不哑然,就连脸上或喜或怒、或嗔或静的表情都凝固下来。

诚如斯言,在姬庆文奉旨经由海路南下泉州之前,徐鸿儒带领的白莲教可谓是如入无人之境——一路攻州克县,劫掠泉州之后,又复从容退出,可谓是威风八面,而福建地方官军竟完全没有抵抗的能力。

而回溯几个月之前,号称江南军队里最有战斗力一些的南京守军同样被打得丢盔弃甲。

至于张延登手下的浙江兵,虽然也号称同当年的戚家军沾亲带故,可真正有多少战斗力是谁也不知道的。

因此,在场之人,除了姬庆文之外,竟没有一个人有绝对的信心,拍胸脯说自己可以战胜白莲教的乱军。

第二八六节 四比二

正当众人陷入沉默之时,却听帐中响起一个太监的声音:“姬大人,那按你说,我们应当如何对付白莲教的教匪呢?”

众人循着声音齐齐扭头望去,见说话之人乃是沉默了许久的南京守备太监韩赞周。

韩赞周这个老太监是自小伺候崇祯皇帝长大的,现在又被钦点为三军的监军,他的意见是断然不能忽视的。

“白莲教匪行动灵活迅速,不能将其打散了事,而是应当将其彻底歼灭,消除后患。”姬庆文说道。

韩赞周一边听,一边用手摸着自己光溜溜的下巴,说道:“姬大人思虑周全,确实应当如此。不过到底应当如何作战,才能将白莲教匪‘彻底歼灭,消除后患’呢?”

在这个问题上,姬庆文同李岩、李元胤和杨展不知讨论过多少次了,几个人的意见虽各有不同,但经过反反复复的磋商,最终达成了一个统一的意见,正好能够当着这么多平叛大军的主官陈述出来。

只见从座位里站了起来,指着悬挂在中军大帐之内的一张略显粗略的地图,说道:“聚而歼敌,现在来看,最好的办法便是诱敌深入。往哪里诱敌呢?”

他环顾四周,自问自答道:“就在这里!”

说着,姬庆文便将自己的手指,重重落在地图一隅。

却不料浙江巡抚第一个跳了起来,惊呼道:“不行,不行。这可万万不行,怎么能将白莲教匪往浙江这里诱呢?不行,不行,万万不行!”

邹维琏一看姬庆文将同白莲教决战的地点定在了浙江境内,自然是一百个乐意,支持道:“行,姬大人果然用兵如神,我看这地方好得很,好得很!”

刘孔昭眉头一皱,先教训了一句:“邹大人,请小心说话。”

见邹维琏被他吓得重新退坐了回去,这才对姬庆文说道:“姬大人,我也觉得此事不妥。要是将白莲教匪引入浙江,那这场白莲教之乱,便会波及三省。姬大人,你知道,若是叛乱只在一个身份,朝廷严令当地巡抚竭力教匪也就是了;若是波及两个省份,便会委任总督节制两省军务,本官不才便是这样的角色;可若是蔓延到了三省以上,便要从内阁大臣里选择人选,担任督师之职,总揽多省的行政军务。这样一来,一件原本可以从容办妥的事情,便会闹得朝野震动、中外震惊。”

他顿了顿,又接着说道:“姬大人是再清楚不过的了。白莲教首先就是在南京起事的,现在又跑到了福建作乱,若是再北上进入浙江,便是第三个省份了。这样下去,恐怕皇上也会怪罪我等剿匪不利,降下雷霆之怒来,恐怕你我都承受不起啊。”

南京守备太监韩赞周同刘孔昭的关系素来是不冷不热的,不过这位刘爵爷今日的见解,韩公公还是同意的,便也附和道:“是啊,姬大人,要是白莲教的妖匪真的弄到浙江去,恐怕事情就难以收拾了……”

“什么难以收拾?韩公公你可要搞清楚了,白莲教的人,不是自己跑过去的,也不是强行打过去的。是我把他们引诱过去的,相当于是挖好了陷阱让他们往里跳,他们不跳,才叫不好收拾,跳了我反而好收拾!关于这一点,我自然会上书向皇上说明。”姬庆文道。

“姬大人未免太有自信了吧?”刘孔昭含笑道,“白莲教徐鸿儒乃是老奸巨猾之人,恐怕未必就会按着姬大人的部署,往火坑里跳吧?就算他真的落到了姬大人的陷阱之内,姬大人想要将他们完全消灭,怕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姬大人是太自信了些吧?”

“哼!我不自信,难道还要靠你们自信么?老子费尽心力,研究出来的破敌之策,尔等连一个正经的理由都没有,轻飘飘一句不能让事态扩大,便否决了。好,这仗我没法打了!你们有本事对付白莲教徐鸿儒,你们就去对付好了。反正我是要回苏州去的!”

说罢,姬庆文站起身来,一转身便要往门外走去。

姬庆文所部的“明武军”虽然人数不多,却是平定这场白莲教之乱这么多兵马里主力中的主力,也是唯一可以放心大胆可以使用的军队——这么多人,少了谁都可以,可偏偏姬庆文是唯一不能缺席行动的。

因此众人见他要走,吓得齐齐站起身来,而就坐在姬庆文身旁的沈良佐更是急得顾不得什么体统礼貌,伸出两只手,便将姬庆文的手臂死死攥住,口中说道:“姬大人别生气啊,我们都是替皇上效力,意见有些分歧也正常,何必要撕破脸皮呢?”

姬庆文原本并不将沈良佐放在眼里,可忽然一想,在场一共六个人,自己和邹维琏两个人是赞同在浙江歼敌的方略的,若是再加上沈良佐,那同意和反对的人数正好是三比三,一切还都有讨论的余地。

于是姬庆文勉强停下脚步,扭头问沈良佐道:“沈公公,我的部署,你怎么看?”

沈良佐被姬庆文这么个敏感的问题吓得退了一步,撒开手,斟酌地答道:“姬大人的方略……很有见地……不过太冒险了一些,也太……太……太那啥了些……”

姬庆文脸色一沉:“照你说,你也是反对我的策略的了?”

沈良佐一脸的难色,说道:“姬大人,你的本事,杂家是再清楚也不过了。可将白莲教匪引入浙江,这实在是太过……别的不说,要是被那些个闲出屁来的御史言官们知道了,唾沫星子横飞过来,那弹劾大人的奏章还不得把江南的宣纸给写断货了?”

沈良佐这话倒也还算是站在姬庆文的立场上考虑。

这让姬庆文也不好当面发作,只得说道:“老子水性好得很,不怕那些言官用口水把我淹死了。至于纸张……哼!老子这就回去花钱开几家造纸坊,让他们使劲给我写奏章。沈公公,我就问你,你是站在哪一边的?”

这可就让沈良佐为难了。

他沈良佐虽然是个被赶出紫禁城的司礼监太监、又是个被架空了的市舶司提举,可他在姬庆文那里得来的好处却是实打实的——一年什么都不用做,就能拿整整三千两雪花白银,比他当司礼监时候的收入不知要高出多少去了。银子的力量,让沈良佐必须紧紧地同姬庆文站在一边。

可他却也不想跟姬庆文蹚浑水,毕竟自己没了姬庆文这座靠山,好歹也能回去继续做他的司礼监提督太监,又或者能将松江淀山港从姬庆文手里夺过来……

在这种复杂情绪的支配下,沈良佐最终还是咬紧牙关,说道:“姬大人……这么说吧……诱敌深入、聚而歼之这法子是好。可没必要弄到浙江那边去,福建那么大,难道就真的找不出可以歼敌的地方么?”

“废话!福建要是能有这样的地方,我又何须跑到浙江去?这不是脱裤子放屁么!”姬庆文骂道。

恶狠狠骂完,姬庆文这才发觉,反对和同意自己方略的人数比例,已从自己预想中的三比三,俨然变成了四比二——自己已是败局已定了。

这让心气极高的沈良佐既几分失望,又有几分气馁,转身便要往众军大帐之外走去。

众人见状,赶忙又挽留道:“姬大人,一切都好商量,又何必要走呢?”

就连最反对姬庆文方略的刘孔昭也劝道:“来来来,姬大人,我们好好商量,未及就没有完全之策。”

正在这时,却见一名传令兵急匆匆从中军大帐外边跑了进来,停在刘孔昭面前,倒头就拜:“启禀大人,大事不好,大事不好了!”说罢便开始不停地喘气。

第二八七节 不速之客?

现在毕竟是两军交战之时,所谓“兵危战凶”,战场之上没有一个地方是绝对安全的。因此这这位传令兵慌慌张张的报信,让整个中军大帐都紧张起来。

掌总的诚意伯刘孔昭勉强稳住心神,斥道:“你慌什么?到底是什么大事不好了?你给我说说清楚!”

那传令兵使劲喘了几口气,却还是没有将语调平复下来,结结巴巴地回禀道:“回……回大人……探……探报……西北方向……一支队伍……正在赶过来……人数大约……大约两千……两千来人……”

这人嘴皮子虽然不利索,却好歹也算是把话说清楚了,意思也很明确——一支两千人的队伍,正从西北方向直扑福州。

刘孔昭的第一反应便是白莲教匪又杀过来了,可他随即否认了自己的想法,又确认性地询问道:“你不要乱,说说明白。到底有没有看清那支队伍的衣着、旗号?他们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那传令兵来得仓促,没有能将来者的特征完全看清楚,只能支支吾吾地说道:“他们……好像……没……没打什么旗号,身上穿的衣服也……也是杂七杂八的,反正应该不会是朝廷官军……”

听了这样的汇报,刘孔昭在心中已有八九分确定下来:那支军队,不出意外,便应该是白莲教的奇兵,也不知他们是突破了官军的防线,还是早就事先埋伏在本地,这才有如神兵天降一般突进到了官军的大本营附近。

姬庆文在一旁听了这样的情报,心中也是十分疑惑。

要知道,在刘孔昭、韩赞周到来之前,福建平叛的军务实际上是由他来主持的。按照之前得战况,白莲教主力现在已经移动到宁德以北的地区,距离福州这里至少也有两三百里地的距离。骤然出现在这里,莫非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是从地里冒出来的不成?

姬庆文还在讶异之际,却听刘孔昭已下达军令道:“全军听令,出阵应敌!”

“慢!”姬庆文立即阻止道,“刘爵爷,现在情形不明,就要动员全军将士,未免会动摇军心。我看传令这厮前言不搭后语,或许并非真的是白莲教匪来攻……”

刘孔昭却生怕被白莲教劫了中军大帐,忙道:“万一是了呢?姬大人,早做准备不会错的。”

姬庆文摇了摇头,依旧坚持自己的观点:“不,我看不必召集全军人马。刘爵爷,听我听白莲教的人数也不过是在两千多人而已,我看只要我麾下‘明武军’全军出动,诸位再选两千精兵侧翼护卫,应当就能立于不败之地之地了。”

一听姬庆文要出动“明武军”,刘孔昭顿时心中大定。

毕竟当初在南京城内,“明武军”李柯兵力超过自己十余倍的白莲教匪,这样的场面刘孔昭是亲眼所见的。因此只要姬庆文能够出手,那这区区两千来人的白莲教匪,是绝无可能战胜官军的。

于是刘孔昭满脸带笑道:“好,好。就按姬大人的主意去办!”

姬庆文还没有从方才刘孔昭否定自己的作战方略的怒火中解脱出来,白了刘孔昭一眼,道:“刘爵爷,本官手下‘明武军’将士现在就能开拔出动,不知您口中的那些兵马,何时能够行动呢?”

说罢,姬庆文便一转身,大步流星往中军大帐门外走去。

刘孔昭瞧着姬庆文那副倨傲的背影,心中禁不住升起一股怒火来,然而现在白莲教匪已杀到了左近,却是不能不依靠姬庆文的力量才能渡过这场危机。

于是刘孔昭只能暂时忍下这口气,也跟着走出中军大帐,口中高呼着召集军队便要往西北方向前去平叛。

姬庆文手下的“明武军”军纪极为严明,时时刻刻都做好了出击作战的准备,只消姬庆文一声令下,便能投入战斗。

可姬庆文却不着急,只让杨展、黄得功、孟洪三人领着全副武装的“明武军”弟兄们在营外列队,却不往西北方向迎敌接战,而是请锦衣卫指挥佥事李元胤亲自过去跑一趟,一定要查明前头这支军队的真实身份——他到现在还是不肯相信,自己重点关照的白莲教徒到了这个地步,还会有能力拉起一支两千人的队伍,深入内线偷袭官军的大本营。

刘孔昭见姬庆文按兵不动,便试探着催促道:“姬大人,我已将官军召集完毕,不知大人莫非是想要依营盘而战?就怕这座营盘并不严整坚固,恐怕不足为凭呢!我觉得,还是应当出营而战,拒敌于外才是正道啊。”

姬庆文沉着一张脸,既没有同意、又没有否决,更没有说任何一句话。

果然不出姬庆文之所料,被他派出去的李元胤不过一盏茶之后,便骑快马返回原地,回禀道:“姬大人,末将去看过了,来者并非是白莲教的乱匪。”

李元胤是做事稳妥之人,他亲自过去打探的情报自然是极为可靠、可信的。

于是姬庆文点了点头:“辛苦李指挥了。既然不是白莲教匪,那不知李指挥有没有问明白,来者到底何人?”

李元胤答道:“末将验过他们的勘合兵符了,应该是奉旨过来增援剿匪的四川土司兵马。并非是白莲教匪。”

“不可能!”刘孔昭高声插话道,“他们若是四川土司增援的兵马,为什么不提前过来打个招呼?更何况我四周都布下了探哨,不会不清楚他们的动向。我看这部人马,极有可能是白莲教假扮的,姬大人还是速速前去迎敌吧!”

诚意伯刘孔昭虽然立场坚定,奈何“明武军”不听他的命令,任由这位刘伯温的后人再怎么大呼小叫、上蹿下跳,也只当他是只得了失心疯的老猴子罢了。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那传说当中的两千四川土司兵马,已然挺进到了营盘之外两百来步的地方。

只见这支军队虽全是步兵,行进之时却是阵型严密、军容严整、军纪严格,光看气质便同其他军队不同。

姬庆文穿越到明末之后,同李自成、张献忠、皇太极等强敌都交过手,也与孙承宗、袁崇焕、洪承畴、卢象升等一干明末的猛人打过交道,还是颇见过一些世面的。

因此他一眼看去,便知这支军队不容小觑,便叫黄得功取来一只望远镜,远远向那支军队仔细望去。

却见这支军队中的兵卒装扮既不同于白莲教那些乌合之众,又不同于明朝地方卫所的那些杂牌军,也与京师营、关宁铁骑、天雄军这些精锐部队大有不同。

只见他们身上所穿铠甲,全由皮革制成而没有一片铜铁,虽不知其防御能力如何,却也是轻便了不少。而他们手中的兵器却更是与众不同,没人都手持一根长达两丈有余的白木杆,而木杆尖端则安装了一支长达一寸的短剑。

“白杆兵!”姬庆文叫道。

这三个字,他在后世的历史书上不止一次地看到过,虽然不知道这支军队到底有什么了不起的具体战绩,却也知道白杆兵乃是明末历史上少数可以同精锐的八旗铁骑正面交锋的军队之一。

而这支号称“白杆兵”的四川土司兵马,在明末也就已是声名赫赫,就连刘孔昭也禁不住赞叹道:“早就接到圣上的旨意,说是要招川军赴闽平定叛乱,竟没料到召集的竟是石砫秦家的‘白杆兵’啊!圣上果然英明,有白杆兵助战,何愁白莲教不亡?”

第二八八节 谁打出的“戚”字旗号?

正说话间,白杆兵已走到近前,只在众人三十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示威一般列好了阵势。

只见这些川军虽然身材并不高大,可一个个精神振奋、神色犀利,有种不怒自威之感。尤其是他们手中那支接近三丈长的白杆长矛,根根笔直地直刺天空,组成了一片密密麻麻的森林,而这片森林之中的树木仿佛随时都会倾倒下来,将人压成齑粉。

姬庆文见状,觉得对面虽是友军,却也不能示弱,便也高声下令道:“弟兄们,拿出点精神头来,给对面瞧瞧咱们的军容!”

暂代姬庆文领军的黄得功、孟洪听了这道命令尚在懵懂之间,可杨展却是个老军务,立即就明白了姬庆文的用意,两道简明扼要的命令一下,“明武军”将士便已列好了齐整的队伍。

只见这一千“明武军”将士的个头要比对面的川军平均高了一个头以上,腰间跨着两三尺长的倭刀、背后背着西洋进口的火铳、按分工不同各有一半军士配着狼筅、盾牌等兵器,而他们身上所穿的,具是由锁甲、鳞甲合制而成的轻便甲胄。

这些“明武军”将士,比起对面那些四川土司兵马显得更加精锐善战,更显示出一种掩饰不住的土豪气息——毕竟光要置办起这么一整套装备,就至少得要花上一百多两白银!

而他们头上打着的三面旗号更是引人夺目:一面乃是用明黄绸缎为底、猩红丝线绣成的“明武军”三个大字的御赐战旗;另两面则是在纯白底面上,绣着“戚”、“姬”两个斗大的金子。

这三面战旗无论是用料、设计、还是做工,都体现了苏州织造衙门最精华的手艺,飘扬在红日之下,更加显得引人夺目。

世上万事万物,唯有“派头”二字最吓人,有了姬庆文这一千“明武军”的坐镇,刘孔昭、韩赞周等几位大人自然是派头十足,更加胸有成竹、昂首挺胸地站在队伍前面,静观对面的行动。

却见川军那边阵型忽向左右两边分开,从中坦然走出一人,手按腰间佩戴着的宝剑,对众人说道:“末将秦祥珍,这是哪家的兵马?居然敢打‘戚’字大旗?”

居然是位女将军,而且年纪最多不过二十来岁!

众人听其言、观其行,顿时都震惊住了。

却听这位名叫“秦祥珍”的女将又问了一遍:“都聋了吗?没听见我在问,这是哪家的兵马?敢打‘戚’字旗号?”

她询问的虽是“明武军”的事,可在场的最高军事长官却是刘孔昭,照例应该由他来答话。

只见这位一品诚意伯大人款款上前一步,拱手道:“这位将军姓‘秦’,不知同秦贞素(秦良玉的字)将军是否沾亲带故?”

秦祥珍毫不胆怯地直视刘孔昭,答道:“那是我老妈。我问你,是你手下的军队打出的‘戚’字旗号吗?”

刘孔昭听了一愣,并没有回答秦祥珍的问题,反问道:“不对啊。记得秦将军嫁给的是马千乘将军,秦将军的几个儿子也都姓马。这位将军却不知为何姓秦呢?”

秦祥珍眼珠一抬,说道:“你倒也还算有点见识,可惜见识却是有限。你不知道吗?我老爸是入赘来的,我几个哥哥老妈都不喜欢,所以没让他们姓秦。怎么?我家的事同你有关么?我问你,是你打出的‘戚’字旗号么?你怎么到现在还没回我?”

这刘孔昭好歹也是江南响当当的人物,被这么个小姑娘一连几次逼问,再好的脾气也有点崩不住了,立即摆出官架子,说道:“这位将军,在下乃是南京守备提督勋贵刘孔昭,世袭的诚意伯。姑娘说话能不能客气一些?”

秦祥珍半点不给刘孔昭面子,一扬头道:“你这么许多名字,我竟一个也没有听说过。我就问你,后面这‘戚’字大旗,到底是不是你打出来的?”

不是。

打出“戚”字旗号的“明武军”并不是刘孔昭手下的军队,反而是他的对头姬庆文的私兵。这让刘孔昭憋了这口气,就是不愿正面回答秦祥珍的问题。

只听他又把话题引申出去,问道:“下官微末前程、默默无闻,这位姑娘不知道我也是应该的。然而在下的先祖,乃是大明开国军师刘伯温,姑娘总该听说过吧?”

秦祥珍一听面前这个貌不惊人的家伙,居然是刘伯温的后人,也颇有几分惊诧,却灵机一动,说道:“刘伯温?还是军师?没听说过,军师里头我只听说过诸葛亮,刘伯温有诸葛亮厉害吗?”

站在刘孔昭身后的姬庆文,一听这话,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刘伯温虽然厉害,可也只能号称是孔明转世,自然是没有诸葛亮厉害的。这是普天之下,人所周知的事实。

就连刘伯温的嫡系子孙刘孔昭也不敢否认,只得说道:“诸葛武侯允文允武,我家先祖自然是比不过的。可孔明之后,除了刘伯温老爵爷,恐怕再无第二人了……”

这话说得已经很有余地了,却不料秦祥珍回答得一点也不客气:“原来如此。告诉你,我们蜀人只认得诸葛亮,不知道什么刘伯温!”

这话说得虽然霸道,却是十分中肯。

诸葛亮当年作为蜀汉的丞相,为中原文明开发四川做出了莫大的贡献,虽只是偏居一隅,却将四川治理到了可以同中原王朝抗衡的鼎盛时期。因此别说是明末了,就算到了二十一世纪,四川人依旧将诸葛亮作为偶像、神仙一般来供奉。

也因此,她这一句话,便将刘孔昭满肚子的话堵了个严严实实,让这位堂堂的诚意伯爵爷脸红得仿佛一只滴着血的猪肝。

一旁的姬庆文却是听得极为痛快。

他刚刚受了刘孔昭的气,这位名叫秦祥珍的姑娘这几句埋汰刘孔昭的话,便好像是在替自己出气一般,说得姬庆文浑身舒爽。

于是姬庆文便上前一步,拱了拱手道:“这位姑娘,你方才不是问,是谁打出的‘戚’字旗号么?不是旁人,便是在下我了。”

秦祥珍上下打量了一眼身材不高、相貌平平的姬庆文,侧目道:“你?你凭什么打‘戚’字旗号?你姓‘戚’吗?”

“不。”姬庆文含笑指了指身后另一面旗帜,说道,“在下乃是苏州织造提督,叫姬庆文的便是。在下姓‘姬’,所以另有一旗,写了‘姬’字……”

“哦?姬庆文?你便是苏州织造提督姬庆文?”秦祥珍问道。

姬庆文没想到这么个四川来的小姑娘,不认识堂堂诚意伯刘孔昭,居然听说过自己的名号。

因此他略带几分自豪地问道:“怎么?这位姑娘认得我吗?”

秦祥珍道:“不认得,听说过你的名字罢了。你手下苏州织造衙门出产的锦缎甚好,我们偶尔买了十几二十匹,送到缅甸、暹罗那边,一转眼便卖光了,每次都有几倍的利润,而且买的还都是那里的王公大臣,给钱爽快着呢!”

这几句话说到了姬庆文的本行上,让他忍不住多问了句:“王公大臣?那国王就不买吗?”

秦祥珍道:“他们每次朝贡,大明皇上都会颁赐锦缎给他们,他们不花钱也能用得上,又何必要出钱买呢?”

“原来如此。”姬庆文听了这话不禁眉头紧皱,“原来自己上贡给皇帝的彩织锦缎,有好大一部分,都被作为国礼赏赐给了属国。这真是为了面子,丢了里子,在生意人眼里算是做了一笔亏本的买卖了。”

第二八九节 贻误军机

姬庆文忽然在胡思乱想之间,秦祥珍却发现自己已将话题说偏了,便赶忙又重复了一遍方才的问题:“你姓‘姬’,只打一面‘姬’字旗也就是了,为什么要打‘戚’字大旗呢?”

姬庆文含笑道:“姑娘这个问题问得好。你知道这个‘戚’字是,哪个‘戚’么?告诉姑娘,这便是戚继光老将军组建的‘戚家军’的‘戚’字。”

“哈哈哈!”秦祥珍掩嘴笑道,“这位大人,你织出来的绸缎是好的,可话也太大了些。戚家军的名号,岂是你能冒的?更何况想要冒名,也不是这么个冒法的。如此这般高打旗号,就不怕穿帮吗?”

姬庆文笑道:“不怕,怕什么?就好像我织造衙门里出产的绸缎一样,真材实料,自然就敢开高价了。”

秦祥珍听了这话,又朝“明武军”的队列扫视了一遍,见这队人马器宇轩昂、威风凛凛,虽然人数不过一千,却给人一种千军万马便要碾压过来的压迫感——果然是有“真材实料”的。

这让秦祥珍也禁不住点头道:“你说得还像那么一回事,不过天下强军不少,比如辽东铁骑便是战力非凡,可这面‘戚’字大旗也不是随便能打的。这道理,你懂吗?”

“我当然懂!”姬庆文毫不犹豫地回答道,“秦姑娘有所不知。我手下这支军队虽然由圣上赐名,军费又是从织造衙门里开支的,可却是扎扎实实的‘戚家军’的老底子呢!别的不说,这支军队从一开始,便是由老戚家军的游击将军陈文昭将军亲自招募的。”

一提起“陈文昭”,秦祥珍眼前顿时一亮,问道:“哦?你认得陈文昭将军?陈将军在这里么?”

姬庆文叹了口气,说道:“可惜了。陈将军去年,在京师,同满洲鞑子交战的时候,被冷箭射死了……”

陈文昭,是姬庆文穿越到明末之后,第一个死掉的亲信之人,又是为了保护他而死的。因此姬庆文每每提起这件事情,都是不胜唏嘘。

却不料对面的秦祥珍也是陷入了沉默,似乎也是十分感慨。

一旁被冷落了许久的刘孔昭好不容易逮到了个空,插话道:“这位秦姑娘,请问这便是奉旨过来的川军么?还有没有后续兵马?”

秦祥珍根本没有把刘孔昭放在眼里,两道剑眉一竖,喝道:“你问我作甚?你们好歹也是堂堂朝廷官军,打不过满洲鞑子也就罢了,居然连白莲教匪也打不过,还要指望着我们白杆兵过来帮忙?”

官军打不过白莲教匪是事实,这让刘孔昭无法反驳,只得说道:“秦姑娘,白莲教匪骤然起事,确实打了个措手不及。因此才要请川军过来协助。所以也请秦姑娘能够以大局为重,会同围剿逆匪。”

刘孔昭说的都是些场面话,却没想到秦祥珍听了却动了气,骂道:“朝廷什么心思,我明白得很。不就是让我们川军卖命吗?害死了陈文昭将军不算,还要我们也去死,朝廷的算盘打得也太精了!”

秦祥珍这几句话骂得太狠,让刘孔昭无言以对。

却见姬庆文上前半步,道:“秦姑娘,不瞒你说,陈文昭将军是为救我的性命而死的,要说是谁害死的陈将军,我便是第一个大罪人。不过人死不能复生,自陈将军死后,我便不希望任何一个兄弟牺牲,你看我手下这么多‘明武军’的兄弟,虽然也有受伤挂彩的,却没有半个阵亡的。”

为了尽可能降低伤亡,姬庆文在每次作战之前,都尽量以火炮、火枪开道,虽然压制、震慑敌军的作用极为明显,却也为此付出了极高的成本。

因此,从另一个角度上来说,那些免于阵亡的“明武军”将士的命,都是姬庆文用真金白银从阎罗王手里赎出来的。

姬庆文又继续说道:“陈文昭将军是在我眼前死的,仇家我都记着呢。首要的便是满洲鞑子鳌拜,还有皇太极、代善也不是什么好人。这帮家伙,我一个个都记着,有朝一日一定会给陈将军报仇的!”

这几句话是姬庆文的肺腑之言,说得自然是慷慨激昂,就连秦祥珍听了也是十分感动。

沉思了片刻,秦祥珍终于回道:“姬大人这句话说得固然解气。可满洲八旗岂是好对付的?这鳌拜尚且不论,皇太极是满洲大汗,代善是努尔哈赤的大儿子,即便这两人都喜欢亲自领军上阵,却也是难以临阵诛杀啊!”

姬庆文听了一愣,随即赞道:“没想到秦姑娘远居川中,却对辽东的局势这么了解。姑娘说得句句是实,不过想要对付皇太极和代善也并非全无主意。秦姑娘,不是我夸口,去年京师一战之中,在下险些就能活捉皇太极,至于代善……被我一阵乱枪,打得身受重伤。虽然没有一命呜呼,却也是元气大伤了!”

“什么!你竟然将大贝勒代善打成了重伤?”秦祥珍惊呼起来,“你休要诓我!”

姬庆文笑道:“姑娘,你要是不相信我,自可问问我手下这些弟兄。你要是觉得我手下的弟兄不会说实话,也可以派人去京师、甚至去辽东打探打探,看看我姬庆文是不是在信口胡诌。”

秦祥珍已然是相信了姬庆文了。

要知道,代善乃是满洲数一数二的大人物,他受了足以致命的重伤,自然也是辽东的一件大事,想要隐瞒是隐瞒不住的,想要编造作伪更是痴心妄想。

而秦祥珍见姬庆文身后的“明武军”将士确实个个威武雄壮、兵器件件精锐先进,要说能在机缘巧合之下,将代善这厮打成重伤也并非全无可能。

于是秦祥珍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笑容,说道:“姬大人果然好本事,你到底是怎么对付代善的?快给我讲讲。”

打伤代善算是姬庆文穿越到明末的高光时刻了,听到这个话题,姬庆文立即来了精神,刚要自吹自擂起来,却听一旁的刘孔昭又打断道:“眼下大敌当前,白莲教匪尤在肆虐,你们怎么谈论起满洲鞑子的事情来了?岂不是耽误时间,延误军机?”

秦祥珍眼睛一瞥,冷冷说道:“我们说我们的话,和你有什么关系?你要是瞧不惯我们,那也很容易。要么你走,要么我们走,也就是了。”

姬庆文方才因作战方略之时,同刘孔昭几乎闹得不欢而散,因此也是憋了一肚子气,正好乘此机会发泄一下:“刘爵爷,要说贻误军机——方才我们在中军大帐讨论了那么许久,都没有商议出什么结果来,要说耽误军情,那才叫耽误军情!”

一连被两个年轻人当面顶撞,让刘孔昭再也挂不住面子了,他刚要发作,却发觉自己的衣袖被人从侧后方拉了一下,扭头望去,却是南京守备太监韩赞周在同自己打招呼。

只听韩赞周低声说道:“刘爵爷,你要稍安勿躁啊。你看,姬庆文手下的‘明武军’和秦祥珍率领的‘白杆兵’,那是咱们手下战斗力最强的两支人马了。要是气走了他们,白莲教怎么对付?刘爵爷可要想好了。”

寄人篱下、为人所制自然难受,尤其是刘孔昭乃是堂堂诚意伯爵爷,竟被两个小字辈三番四次地顶撞,更是让他无法接受。

然而崇祯皇帝的严旨当头,却又让他不得不依靠这两个年轻人来平定白莲教的叛乱,这让刘孔昭最终还是选择了屈服,说道:“姬大人何须如此?我们都是替皇上办事,有些小小龃龉也不必放在心上,如何速速平定白莲教匪才是正道。”

第二九〇节 瞻前顾后,能打什么胜仗?

在南京城里,虽说军务是由南京兵部尚书、南京守备太监、南京守备提督勋贵三人会同主管的,可权柄却也是有大有小。每逢有事,总是以南京兵部尚书为首提点军队,南京守备太监为监军使者,南京提督勋贵虽是兵部尚书的副手,却并没有什么发言权,往往是个摆设而已。

不过大明朝也有特例。

譬如世代镇守云南的黔国公沐家,因兵权同云南巡抚衙门重叠,因此在嘉靖年间曾经闹出过一场大的风波。最后还是嘉靖皇帝出面,要云南军务尽归黔国公府节制,这才统一了事权。而沐家也因此在云南的势力更加稳固,滇人提起黔国公都不称其封号,而统称其为沐王府,堪称是一方诸侯了。

可诚意伯刘孔昭是显然没有这等地位的。

他已是将近五十岁的年纪了,在南京守备提督勋贵的位子上也坐了二十来年了,却始终没有获得大展身手的机会。现在终于乘着原南京兵部尚书熊明遇问罪被诛的机会,由副提正,成为统领整个江南平叛大军的总负责人——这可是他一展平生夙愿、重振高祖刘伯温声威的最好机会。

因此这次平定白莲教叛乱,刘孔昭是非成功不可的。

为了这个目的,刘孔昭在姬庆文这么个老对头面前、在秦祥珍这个新对头面前稍微忍气吞声一下,也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

姬庆文多少也能猜到一点刘孔昭的心思,因此才能有恃无恐,说道:“刘大人,你这几句算是说到点子上了,眼下如何处置白莲教匪才是第一重要的大事。既然方才在下的诱敌入浙的建议刘大人觉得不妥,那不知大人又有什么高见呢?”

刘孔昭能有什么高见?

他不过是不愿背上让白莲教之乱进一步扩大的罪名,所以才会反对姬庆文的计划的,至于有没有更好的歼敌之策——答案很简单,那就是两个字“没有”。

因此,面对姬庆文这样一个问题,刘孔昭只能选择沉默。

他这样的态度,却惹恼了脾气急躁不下须眉的秦祥珍。

只见她眉毛一立,说道:“既然你们已经知道白莲教的乱匪身在何处了,那只要发兵打过去,将他们一网打尽也就是了,又何必在这里多说废话?这样,你们告诉我,白莲教人在哪里,我领军过去将其平定了便好,我早去早回,还要听姬大人讲他是如何打伤代善的呢!”

姬庆文笑道:“秦姑娘,你知道白莲教匪一共有多少人么?你这两千人马,似乎难以取胜呢!”

一听这话,秦祥珍又被激起心气来,答道:“你以为我在云南没对付过白莲教么?我妈妈就同徐鸿儒打过几仗,老妈说白莲教咿咿呀呀虽然热闹,却是不堪一击。无论白莲教有多少人马,只要我们白杆兵列阵冲锋,就没有不溃败的!”

这话姬庆文相信,可现在的白莲教可不是原来的白莲教。

徐鸿儒以南京平民为主力,又在江南招募了不少白莲教的信徒。这些人论起单兵战斗力而言,未必能够赶得上贵重、云南深山里的那些农民和猎户,可他们的纪律、见识和对上级命令的理解能力,却比云贵山区那些人强多了。而这才是一支军队战斗力的源泉。

因此,即便白杆兵也算是天下最强的军队之一了,可要对付现在这支人数占据绝对优势的白莲教匪,却也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姬庆文心里虽这么想,却也怕话说得太直接,伤害到了秦祥珍的自尊心,便婉转地说道:“秦姑娘说的,我也是相信的。可要击溃白莲教固然容易,要全歼他们却难。白莲教为患已久,数十年来贼心不死,若是再让首脑之人逃窜出去,必然会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搞不好过几年便又要闹出大事来。难道到时候,又要请秦姑娘出兵助战么?”

秦祥珍虽然任性,却也在其母秦良玉身边颇学了些军务,知道姬庆文所言有理,便心悦诚服地赞同道:“姬将军不愧是能够打伤大贝勒代善的人,你这法子好,只有将敌军全部歼灭,才是斩草除根的好办法!既然如此,姬大人必然已有了定策,不如说给我听听如何?”

姬庆文一听有人是真心实意地同意自己的策略,心中顿时大喜,拉着秦祥珍便回到了中军大帐,指着那张地图指指点点地将自己方才提出的策略,又向秦祥珍诉说了一遍。

秦祥珍一遍听一遍点头,待姬庆文把话说完,这才击节叫好道:“姬大人,你这办法可行、可用。要是按你的计策,何愁白莲教匪不全军覆没呢?有这么好的法子,又为什么不立即执行呢?”

姬庆文苦笑着摇摇头,说道:“我的主意虽好,可惜我的官却不够大,不是这里掌总的,做不得主啊!”

此时方才出帐去的人员都已回到中军大帐之内,让秦祥珍有了数落的对象。

只见这位年轻的女将军一指刘孔昭的脸,便呵斥道:“是不是这个姓刘的反对姬大人的意见?”

秦祥珍这一指甚是无礼,让刘孔昭几乎忍无可忍,说道:“姬大人这主意,在军事上固然是好的,政治上却是考虑不周。像这样将白莲教匪引入浙江,就不怕天下震动、皇上震怒吗?”

刘孔昭方才就是用这样的理由将姬庆文冥思苦想的主意否决了的,可秦祥珍显然没有姬庆文那么好说话。

只见她又习惯性地眉尖一挑,说道:“我们领军作战的,只问两件事:敌军在何处?如何战胜敌军?仅此而已。看你这样瞻前顾后,还能打什么胜仗?”

是啊!像这样瞻前顾后,能打什么胜仗?

这话提醒了姬庆文,让他顿时理清了思路、下定了决心。

只见他头也不回地快步走出营盘,高声呼喊道:“黄得功何在?快给我进来!”

正在外边闲的难受的黄得功听了姬庆文的命令,想也不想便答应一声,扛着自己那根长铁棍便走入了中军大帐。

刘孔昭一肚子火正无处发泄,见又闯进来了个黄得功,立刻摆出爵爷的架子来,怒骂道:“你是什么东西?我们军官正在商量军务,你一个匹夫也敢进来么?”

奈何黄得功只听姬庆文一个人的话,听刘孔昭在自己面前大喊大叫,却丝毫没有理会他,只回答姬庆文道:“东家,你叫我进来做什么?”

被一个武夫忽视了的刘孔昭,顿时觉得自己受到了莫大的侮辱。然而他一看黄得功的体型和个头,便知自己不是他的对手;而姬庆文的“明武军”就驻扎在中军大帐之外,即便大举火并,自己也占不了半点便宜,只能暂时先忍气吞声。

却听姬庆文又对黄得功大声说道:“黄得功,皇上赐给我的那口宝剑何在?”

黄得功当即回答道:“东家,好好地背在我背上呢!”说着,黄得功便将一口缠金镶玉的宝剑从背上取了下来,恭恭敬敬递到了姬庆文手中。

这口宝剑,便是崇祯皇帝亲手赐给姬庆文的“天子剑”了。

按照大明体制,在外领军的将领,只要有了皇帝赐予的尚方宝剑,便能行使皇帝的权威,能攻便宜行事地斩杀违令不遵的将领。

当然,行使尚方宝剑的权威是有着一定的范围和一定的条件的,若是随意运用,则是惹祸上身之道——袁崇焕就是因为滥用尚方宝剑,杀了一个不能杀的毛文龙,这才渐渐失去了崇祯皇帝的信任,最终落到了身陷囹圄的下场。

第二九一节 立下军令状

可姬庆文手里的却不是“寻常”的尚方宝剑,而是崇祯皇帝亲用的“天子剑”,而这口天子剑究竟能有多大的效用、多高的权柄、多少强的威力,没有一部典籍、没有一条规矩、没有一项惯例曾经提起过。

而这种“国之利器、秘而不宣”的神秘性,又给了这口“天子剑”平添了一份威慑力。

只见姬庆文从黄得功手中接过宝剑,双手高举过头,大喝一声:“圣上御赐宝剑在此!”

韩赞周从信王府时候,就伺候还不是皇帝的崇祯皇帝,这口崇祯皇帝亲用的“天子剑”他是天天在眼前晃悠,可谓是再熟悉不过了。

因此他一见姬庆文亮出这口宝剑,双膝立即一软,跪倒在地,高呼:“万岁!”

而刘孔昭也不是第一次见到这口代表了至高无上的皇权的宝剑,虽然无奈,却也只能屈膝下跪,表示臣服,同样呼喊道:“万岁!”

见他们两位拜倒在地,沈良佐、邹维琏、张延登三人自然也没有站立不动的规矩,也只能亦步亦趋地跟着跪倒在地。

姬庆文见这几名高官——尤其是方才激烈反对自己意见策略的刘孔昭、张延登——都跪倒在自己脚下,心中说不出的舒心和乐意。

姬庆文手中有了宝剑、背后有了靠山、心里有了底气,说话自然信心百倍:“诸位都是见多识广的人,这口皇上亲用的天子剑,想必大家也都认出来了。皇上之所以赐给我这口宝剑,是为了斩除奸佞——”

他故意拖长了口音,吓得匍匐在地的诸位大臣无不战栗颤抖。

要知道,方才就在这中军大帐之中,得罪了姬庆文的大臣不在少数,万一这个年纪轻轻又手握重兵的苏州织造提督发起狠来,把自己作为“奸佞”,动用“天子剑”当场给斩杀了,那可就大事不妙了。

却听姬庆文话锋一转,又道:“然而我看诸位大人,都是一心为朝廷效力,不过是同在下有些意见出入而已,就根本不是什么奸佞之徒,自然也是不上这口天子剑了。”

在场之人听了这话,心中略一放松,却听姬庆文又接着往下说道:“这口天子剑另有一项作用,便是统一事权,在众人议论不下之时,便可用这口宝剑以圣上的名义下达命令。在下不才,看现在就是使用这口‘天子剑’的最佳时机。诸位,我便要用天子剑发号施令了,若有不愿奉旨的,现在就请提出,在下或留情面,不派任务下来也就是了。”

姬庆文以为自己这话说得算是给这些个心怀鬼胎的家伙留了一些余地,可这几位大人想得却更多了一些,认为姬庆文用的是欲擒故纵之计,只要谁敢不识时务跳出来不愿听从姬庆文的号令,这小子当即就能用这口“天子剑”以抗旨不遵之罪当场诛杀。

这些官员可不傻——至少他们自己是这样认为的。

因此面对姬庆文这样的问题,他们几乎在同时七嘴八舌地回答道:“臣等不敢”、“臣定效犬马之劳”、“臣甘愿听命”等,算是表了态。

这几个官员自作聪明,反而给姬庆文行了方便。

刘孔昭、韩赞周、张延登、邹维琏、沈良佐,还有他们手下的南京守备部队、浙江卫所部队、福建卫所部队、京师营兵马,再加上姬庆文自己手里的“明武军”、秦祥珍麾下的白杆兵——这一众良莠不齐的兵马,现在终于全都归姬庆文统一指挥,自然就让他有了大展身手的资本。

于是不管这几个官员心中所想,姬庆文便按照自己同李岩、杨展等人商议下来的思路,将一条条命令下达下去。他又怕这几个官员阳奉阴违,又叫来在中军大帐之外等候的李岩进来,按照每个官员不同的任务,写成了不同的军令状,叫他们几个签字画押之后,才算放心。

在军令状上签下姓名之后,那几个官员也同样放下心来。

因为有了军令状这白纸黑字的文书,就相当于有了确凿的证据证明这些命令都是姬庆文用“天子剑”的权威下达的,那自己不过是奉命行事,就算将来战况不利,崇祯皇帝清算起这件事情来,那也是由姬庆文顶头负责,追究不到他们头上来。

如此这般,姬庆文没有想到,他原本的打算,居然是以这样一种形式实现了。

姬庆文自来刘孔昭的行辕商议事情,商议了整整一天,待将事情商议妥定,已然是黄昏时分。

错过了饭点的姬庆文已是饿得头昏脑涨。他一离开中军大帐,便招呼起全体“明武军”将士,立即回营埋锅造饭。

他手下这些亲信将士虽然口中不说,却也是饿得前胸贴后背,一听姬庆文下令,便立即起身列队,便要离开南京守备提督行辕,回到自己的营盘之内吃饭睡觉。

他们尚未出发,却见秦祥珍赶了过来,问道:“怎么?姬大人不驻扎在这座营盘之内么?”

姬庆文笑道:“那是自然。秦姑娘看看这座营盘,建得乱七八糟、七零八落,我麾下精兵要是住在这里,岂不是太委屈了些吗?”

秦祥珍听了这话,抬头四下一看,见这处营盘果然毫无章法,完全不像是一支精锐之师所营建起来的,便也自失地一笑道:“姬大人言之有理,那倒是我想得不周到了。不如这样,我手下的这些兵丁,也是修建营寨的高手,不如就让我在旁边新造一座,我等一同驻扎,也好听听姬大人说说当时是怎样打伤代善的。”

一提起重伤满洲大贝勒代善的攻击,姬庆文心中又瞬间好起来,中华民族谦虚谨慎的传统美德立即就被他抛诸脑后,说道:“这件事情倒确实有些说头。不过也不用秦姑娘另造营盘,我手下弟兄早建立起营盘,秦将军若不嫌弃,可以领军过来一同驻扎如何?”

秦祥珍方才见姬庆文领军极有法度,又听他部署军务起来也是头头是道,便也有兴趣瞧瞧他建设的营盘到底是怎样的一番气象,想也不想便立即点头答应下来,招呼着手下两千白杆兵,便跟在姬庆文的“明武军”身后,往福州城开进而去。

姬庆文所立营盘,一切均以戚继光老将军的兵法为依据。而戚继光领军作战的规矩,则堪称是冷兵器时代的极致,按照他的规矩设立下来的营盘自然也是一丝不苟、滴水不漏。

秦祥珍乃是四川土司秦良玉家的女儿,她所率领的白杆兵虽然战斗力强悍,但他们的战斗力更多地植根于川南少数民族悍不畏死的蛮勇之气,而缺乏科学的、系统的、理论的指导。

因此当秦祥珍见到姬庆文设下的营盘竟是如此严谨,也禁不住赞叹道:“姬大人终究没有诓我,若不是得了戚继光老将军的真传,姬大人有怎么会立起这样的一座营盘呢!”

姬庆文在建立营盘之时本来就留有余裕,又因他自己方才已定下了策略、下达了命令,明日大军便要开拔启程,故而秦祥珍所部的两千白杆兵只住一夜而已,因此稍微挤挤也就勉强驻扎下来了。

安置妥当之后,便是埋锅造饭之时。

姬庆文的“明武军”军饷充足、供应丰富,军粮自然也是十分考究——出征在外,不但主食吃的都是细米白面,就连蔬菜、鸡鸭、鱼肉等也是一应俱全;只有行军打仗不方便从容准备伙食的时候,才会取出事先做好的包子、腌肉、咸菜等物充饥;而这些包子、腌肉、咸菜也要比大明朝寻常军队的伙食不知要高到何处去了。

第二九二节 白杆兵的渊源

而川军这边吃得就稍微寒酸了一些了。

四川虽然地处内陆、并不靠海,却盛产岩盐,将人工饲养的猪、羊或者山里猎获的鹿、獐,杀好洗净之后,再用盐腌、用火熏,放在风房里脱水之后,便制成了一种别有风味的腊肉。

这种腊肉因褪去了水分,因此分量不重、又不容易轻易变质,极适合长途运输,便也适合随军携带作为口粮。

然而此物口味太重,偶尔吃上个一片两片的固然是唇齿留香,可要天长日久地吃下去,却不免有些反胃。

也正因为这个道理,当川军看到“明武军”将士有新鲜的蔬菜鱼肉供应的时候,手里拿着腊肉就好像拿着一根干木柴似的,越吃越没有味道。

姬庆文见状,一面命令军中掌厨的炊事兵再做两千人份的军粮,一面招呼着川军将士过来一同吃喝。

白杆兵军纪也还算严格,见姬庆文招呼自己过去,虽然馋得嘴里的唾液泛滥得好似长江流水,却没一个敢私自移动半步的,直到主将秦祥珍点头答应,他们才兴高采烈地跑到“明武军”这边来,大快朵颐起专门为他们准备的军粮来。

领军的女将军秦祥珍见手下兵士吃得高兴,又见四周确无危险,便也暂时放松警惕,除下身上穿着的厚重甲胄,换上一身轻便衣服,专程来寻姬庆文说话。

姬庆文一看秦祥珍的模样,顿时傻了眼。

原来秦祥珍虽是川中女子,可身材甚是高大,少说也得有一米八那么高,按照后世的眼光,便是标标准准的一个女模特儿的身材;再看她的脸蛋,却是一张十分清秀的瓜子脸,皮肤也被四川温润潮湿的空气浸润得仿佛掐得出水来。

光看秦祥珍的相貌身材,竟丝毫不会想到她竟会是一个性情爽朗干脆,又能带领两千人马千里转进,从四川赶来福建助战的一个女将军。

姬庆文盯着秦祥珍上下打量了几遍,看得竟有些痴了。

秦祥珍却一笑道:“姬大人你这是怎么了?盯着我看,我很好看么?”

姬庆文一吐舌头,灵机一动道:“我是看秦姑娘身上穿着的衣服,颇有几分苗家女子的风采,可一口汉话却只是略带四川口音而已。因此才觉得奇怪。”

秦祥珍“呵呵”一笑,露出满口细密洁白的牙齿,说道:“姬大人果然好眼光。我们秦家虽是四川土司身份,却是当年秦始皇平定巴蜀时候落下的根基,因此才以国为姓姓了秦,算是上千年的秦人了。”

姬庆文笑道:“秦姑娘是小看了你家的祖宗了,若真秦家真的是从秦始皇那时候流传下来的,那恐怕已有将近两千年的历史了吧。”

秦祥珍点点头,顺着自己的思路接着往下说道:“一千年也好,两千年也罢,反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放到今日,我们反正是在四川这里立足成家了。可四川这边是苗瑶杂处之地,汉人反而是少数,只能入乡随俗,所以穿衣打扮多少都学着他们的样子。唯有汉话是历代祖宗口耳相传的。”

说道这里,秦祥珍忽然大笑起来,说道:“小时候就因为我说话里面带了些口音,不知挨了多少次先生的手板呢!”

姬庆文听了这话,倒也是颇为感动,心想:秦家身处蛮夷之地,却能替中华文明保留一点星火,也算是十分难得的了。

想到这里,姬庆文禁不住对秦祥珍和她的秦家多了几分敬佩之情。

他正在感慨之间,却听秦祥珍说道:“姬大人怎么谈论起我来了,倒是说说你是怎样把代善这厮打伤的?”

打伤代善,这可是姬庆文的高光时刻。

只见他脸上泛着光、眼中带着光、就连嗓音之中也似乎透着光,将自己这段光辉的历史添油加醋般说了一遍。

说到兴起之处,姬庆文又招来手下的神枪手孟洪,拍着孟洪的后背介绍道:“秦姑娘,你瞧好了,这人便是孟洪,便是他一枪将不可一世的大贝勒代善从马上打下来的。可惜代善这厮走了狗屎运,除了孟洪打的这枪之外,又打了不知多少枪,竟没一枪打中他的要害的。后来又被这厮手下那个叫鳌拜的混蛋救了出去,这才算捡了一条小命回去。”

秦祥珍听了有些唏嘘,摇着头说道:“一枪就能打中、乱枪却偏没法取了他的性命,看来是这代善命大,天不收此人啊……”

一旁摇着折扇的李岩却在这个时候插话道:“秦姑娘,我看不是代善命大,而是老天长眼。是老天爷故意要留着代善一命,留着给秦将军来收拾呢!”

李岩就是李岩,不仅聪明绝顶,而且揣摩人心的本事已臻化境,一句话便说得秦祥珍转忧为喜。

只见秦祥珍脸上又露出了笑容:“姬大人手下果然藏龙卧虎,这位姓李的先生的话我爱听。既然有人能打伤代善,那必然也有人能够取他的性命!哼,瞧着吧,姑奶奶我一定要手刃了此贼!”

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秦祥珍脸上的笑容已然烟消云散,却平添了一股杀气。

姬庆文被这份杀气吓得一怔,忙问道:“秦姑娘,你家世代祖居四川,又为何会同辽东的代善结下了仇,还非要亲手报仇雪恨不可?”

秦祥珍听了也是一怔,问道:“怎么?这件事情,姬大人不知道么?”

“不知道啊……”姬庆文一脸疑惑地答道,“我同姑娘是初次见面,之前也并没有见过四川秦家的人,又怎么会知道这种事情呢?”

秦祥珍还给姬庆文的也是一脸的疑惑,说道:“姬大人不是同陈文昭将军是生死之交么?难道这件事情,陈文昭将军没有在姬大人面前提起过么?”

“陈文昭曾经提起过?”姬庆文忽然恍然大悟,说道,“莫非当年浑河一役,同戚家军并肩作战,却最后被满洲鞑子分隔包围且一并阵亡的川军,便是秦家的兵士么?”

秦祥珍重重点了点头,答道:“没错。不但我们秦家数千兵士损失殆尽,就连我的老爸马千乘也被鞑子杀死,据说领军全歼我军的便是大贝勒代善!”

听到这里,姬庆文方才知道秦家的白杆兵居然同戚家军有这样的渊源,而他们现在又是同仇敌忾,无论从历史还是从现实来看,“明武军”和白杆兵都是天生的战友和伙伴,是值得报以完全的信赖的。

如此这般,姬庆文忽然发觉,自己在明末也并非完全是孤军作战,至少四川土司秦家这支白杆兵,便是一支值得托付的可靠力量!

于是姬庆文有意再笼络一下秦祥珍,说道:“秦姑娘请放心,满洲鞑子也并非不可战胜。在下这里可以答应姑娘,有朝一日必然替姑娘……哦,不……定然帮助姑娘报仇雪恨,让姑娘能够亲手杀死代善这厮。”

因秦祥珍自小是被母亲秦良玉带大的,而其父亲因在四川省内另有军职,往往一年半载才难得回家一次。因此秦祥珍同父亲马千乘的关系并不十分亲密。

然而所谓“血浓于水”,父亲毕竟是父亲。

而当秦祥珍听有人说要帮助自己报一报当年的杀父之仇时候,立即感动得热泪盈眶,勉强忍住哽咽的声音,说道:“姬大人,这话我记下了。只不过满洲鞑子远在天边,而近在眼前的却是白莲教的叛匪们。只要大人一声令下,我手下的白杆兵定当全力报效!”

第二九三节 牵着鼻子走

有了四川土司秦家两千白杆兵的并肩作战,有了沈良佐两千京师营可供直接指挥,有了浙江和福建两地巡抚大人的惟命是从,又有了南京守备军士阳奉阴违但还算过得去的配合——姬庆文实施起自己的计划来,便轻松了许多。

姬庆文的计划,是他同李岩、杨展这一文一武两位亲信商量了整整一个晚上才确定下来的,乃是一条可以将白莲教匪一网打尽的好主意。

而这一计划的核心,便是要将白莲教主力全部引诱到一个事先设定好了的地方,然后再围而歼之。

而此围歼之处,首先应当对白莲教具有极大的吸引力,才会让白莲教徐鸿儒心甘情愿地率领主力人马,一头扎进这个事先挖好的陷阱里去。

而这个地方,便是浙江同福建交接的温州。

温州在明末,虽然论起繁华程度来,是绝对比不上南京、苏州、杭州这些大城市的,不过也算是江南的一座大城了,对亟需占领城市并以此获得补给、扩大影响的徐鸿儒而言,是一个不能拒绝的目标,也是一个散发着诱人气息的诱饵。

因此,姬庆文一方面让福建巡抚邹维琏继续催促手下部队向北推进,从而将白莲教匪从福建驱赶出去,进入浙江境内。

这样的安排,是邹维琏梦寐以求的,便立即根据姬庆文的安排,严令麾下福建守军延续之前的战法,继续向北滚动推进,一定要将尚且盘踞在福建北部的白莲教匪全部驱赶道浙江去。

而浙江巡抚张延登接到的命令,却并不是在浙、闽边境阻截白莲教匪,而是向北有序退却,先向北退出温州城南边的飞云江,然后继续退出温州城,再北渡瓯江,最后在瓯江北岸列阵。

当然,在这项行动开始之前,姬庆文便用天子剑命令张延登事先将温州城搬空,城中的金银、米面、牲口、家禽等,都随着温州百姓跑到别的地方暂时居住,只给徐鸿儒留下光秃秃、空荡荡一座温州城而已。

刘孔昭、韩赞周属下的南京守备军队,则要事先埋伏在温州城西侧,一旦白莲教准备改换方向,特别是当其打算变北上为西进之时,便要毫不犹豫地采取堵截行动,将他们继续封堵在温州附近地区。

除此之外,姬庆文手下的“明武军”,秦祥珍率领的白杆兵,以及沈良佐从北京代来的京师营将士,这三支精锐之师,则跟着姬庆文一同行动。姬庆文知道,徐鸿儒也不是什么泛泛之辈,搞不好就看破了姬庆文的部署,也继续北上占领大城市了,而是立即改换方向、变更目标,直接寻找同朝廷兵马决战的机会。

万一真的到了这样的时候,光凭刘孔昭、韩赞周、邹维琏、张延登手下这些杂牌军,是完全不足以对抗狗急跳墙的白莲教匪的!

姬庆文这样的部署并非完全没有必要,就是这样的部署,打从一开始就给予了整个作战不可或缺的灵活性,并在关键时刻彻底打消了徐鸿儒狗急跳墙的最后一丝心气。

而现在的徐鸿儒却一点也没有意识到一张天罗地网,正在向着自己铺天盖地一般席卷而来。

他原本就已下定了主意,要离开福建这处穷乡僻壤,北上往浙江、南直隶这样的富裕地区发展,寻找机会攻打一两个繁华的大城市,继续获取补充之后,便兵发南京,一举攻下这座大明朝在南方的统治中心。站稳脚跟之后,再以南京为支点,逐步蚕食和占领朝廷在江南的地盘,最后腾出手来将姬庆文这小子干掉,便能形成同大明朝廷南北对峙、分庭抗礼的局面了。

他自以为走的是当年明太祖朱元璋的成功道路,却没想到比起朱元璋来,徐鸿儒这位白莲教主,更接近于太平天国的洪秀全。

洪秀全,徐鸿儒自然是不认识的,可行动果断、作风狠辣的朱元璋,却是徐鸿儒打心眼里佩服的——虽说他想要推翻的,便是朱元璋老先生一手建立起的大明朝廷。

因此,徐鸿儒便也学着朱元璋的“行事果断、作风狠辣”,乘着福建守军压迫甚急的当口,立即挥师北上、进入浙江境内。

浙江方面。

浙江巡抚张延登听了姬庆文的命令,虽然有意要将徐鸿儒的白莲教往浙江地面上引,却也不能做得太过明显,多少还是要假装抵抗一下、再假装往下败退,这出戏才算演成了。

可一上舞台,张延登却顿时将这出假戏做真了。

倒也不是浙江巡抚张大人演技出色,而是他实在是没有办法。

说起来白莲教都是些乌合之众,可张延登手下那些浙江卫所部队,比起他们来也好不到哪里去。而白莲教除了那些临时纠集起来的普通信徒之外,另有徐鸿儒亲信的老信徒队伍、有许道清从新招募的信徒之中挑选出来的精干人马、还有周秀英身边那群“娘子军”的母老虎。

这些人的堪称白莲教队伍的骨干和战斗力的核心,每次遇到恶战,白莲教总是用这些骨干力量进行冲锋突破,待其将官军的防线击破之后,再由大队人马一拥而上,便能将官军彻底击溃。

如此这般,不管是张延登有意为之,还是无心所成,总而言之徐鸿儒轻而易举便突破了浙东防线,杀入浙江温州地界。

而徐鸿儒之所以选择东线进入浙江而没有选择西线,则是因为姬庆文带着一千“明武军”、两千白杆兵、两千京师营一共五千人马,在福建和浙江西部大张旗鼓地游行示威,故意显示出朝廷将主力摆在西线。

虚则实之,实则虚之。

徐鸿儒虽然不知道姬庆文出现在西线到底是何用意,但他唯一知道的却是姬庆文乃是最不好惹的一个对手,虽然迟早要同他决一死战,现在却还不是同他交锋的时候,反而应当尽量避其锋芒、积蓄力量。

于是徐鸿儒同周秀英、许道清商议了一下,觉得既然自己目标中的杭州、苏州、南京这些大城市都集中在东线,那便“柿子找软的捏”,索性便往东线运动。

因此,徐鸿儒全力攻打浙东防线,不到十天功夫便率领主力离开了福建,进入浙江境内。这让徐鸿儒颇有几分得意,可他却不知道这一切都是姬庆文事先安排好了的,他状似行动敏捷主动,其实却是在被对手牵着鼻子走。

徐鸿儒按计划进入浙江境内之后,姬庆文便又连下三道命令:第一条,要福建巡抚邹维琏加紧追击,继续将白莲教向浙江方面压缩;第二条,要浙江巡抚张延登继续抵抗后退,却放开大路,将对手接着往温州城方向引诱;第三条,要南京守备提督勋贵刘孔昭、南京守备太监韩赞周两人,领大军在温州城北的瓯江布防,防止白莲教进入温州之后又复北上,从而进一步扩大白莲教之乱的规模。

而姬庆文自己,则继续带领手下三个部分组成的五千人马,如影随形一般在白莲教匪主力西边活动,吓止其向内陆发展。

这样,白莲教徐鸿儒虽然貌似已成功地突破官军防线进入了浙江,可他东边是一望无际的东海大洋、西边是招惹不起的姬庆文部队、南边是自己刚刚离开的福建,只有北边才是堪可一战的浙江兵马。

至此,虽然徐鸿儒自在福建起兵以来,大小数十战没有输过一次,一切行动进展也似乎是在他的掌握之内,却不知怎么的,现在竟只剩下继续北上一条路可以走了。

第二九四节 中了坚壁清野之计

尽管如此,徐鸿儒却依旧没有从巨大的胜利之中清醒过头脑来。

要知道,现在这位白莲教主徐鸿儒,手中有兵马超过十万人,连续攻克数百州县,劫掠两座大城,可谓风光无二。更有不少江湖上本来就敬仰徐鸿儒威名的亡命之徒,听说这位传说当中的白莲教主正要夺取天下,便也纷纷赶来投效。

一时之间,徐鸿儒身边猛将如云、兵马如林,仿佛普天之下除了那个难缠的姬庆文还能或多或少地给他带来一些麻烦之外,便再无旁人可以与他相提并论。

而后的战局似乎也证明了这一点。

从福建一路攻击进入浙江以来,白莲教的消耗极大,亟需劫掠一座大城进行补充。而徐鸿儒在经过一系列的侦查走访之后,猛然间发现,就有一座大城伫立在自己的北方——温州!

于是温州便成了徐鸿儒理所当然、再好不过的下一个目标了!

可攻击温州却也颇有几分危险——原来徐鸿儒和温州城之间所间隔的,并非是一马平川的平原、也不是陡峭连绵的丘陵,而是一条直通大海的飞云江。

这条飞云江说宽不宽,说窄也绝不是能够轻轻松松一跃而过的,因此如何渡过这条飞云江,便成了横亘在徐鸿儒面前的一个大问题。

然而徐鸿儒起兵数月,也算是积累了不少行军作战的经验了,决心渡过飞云江之后,他便四处收集木船、竹排等物,又在队伍之中组织起会架设浮桥的工匠,不过两天功夫,便做好了渡河作战的准备。

那日夜间,徐鸿儒先派出水性精良的白莲教徒,乘夜色泅渡过河,并在高耸的芦苇柴堆里守候了半夜。待天微亮之时,又派出搜罗来的全部木船竹筏,载运着八百精锐兵士,由许道清率领,杀往飞云江对岸。

对面佯装坚守河防的浙江守军见对手气势汹汹地渡河杀来,赶紧张弓搭箭往江面上射击。奈何他们久疏战阵,弓箭射得既不精准、又不猛烈。白莲教的先锋部队并没有付出多少损失和代价,便渡过了飞云江,一直杀到江对岸的浙江守军的面前。

浙江守军刚想抽刀开始近身肉搏,想要将杀过来的白莲教匪赶下河去。却不料埋伏在此的白莲教先头部队忽然发难,从芦苇草丛之中骤然杀出,袭击官军侧翼,顿时将官军的阵线杀得大乱。

与此同时,坐船渡江而来的白莲教徒,则在许道清的带领下,朝官军正面猛冲猛打。

而在许道清身后,徐鸿儒和周秀英也开始催促着白莲教徒之中的能工巧匠,开始在江上临时建造起一座浮桥,准备以此运送大队人马过江参战。

在这样的三重打击之下,朝廷官军理所当然地溃败下来,只不过他们事先做好了准备,因此撤退地得也算是有些章法,并没有彻底溃退下去。

成功渡过飞云江之后,徐鸿儒便将全部人马分成三队:一队由自己亲自率领压住阵脚,一队由周秀英率领扫荡温州城外的朝廷官军,另一队则由许道清率领攻打城池。

却不料眼前的这座温州城竟已成了一座空城——城外不但守城的官军一触即溃不知撤退到何处去了,就连百姓也走了个精光——方圆百余里之内,竟是廖无人烟。

而温州城中也是没有一个官兵、半个百姓,除了几条四处乱窜的野狗、几只嬉戏打闹的野猫之外,偌大一座温州城中竟没有半点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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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到这副景象的徐鸿儒脑海中只冒出两个字:中计!

一定是官军用了坚壁清野之计,故意将自己吸引到温州城中,然后就要围攻自己了!

虽然一时半刻还找不到围攻上来的官军人在何处,但温州既已是一座空城了,那便没有继续留在城中的必要了,更何况危险正在慢慢逼近过来。

于是徐鸿儒只在温州城里稍作停留,便决定要立即率领大军出发,离开温州寻找出路。

出路也无非只有三条:一条是向西运动,朝浙江东部丘陵纵深发展;一条是回头向南,重回福建;另一条则是继续北上,寻找攻打杭州、苏州的机会。

然而说起来是三条路,可徐鸿儒敢走的,却只有两条路而已:原来是姬庆文已跟着他来到了浙江境内,并率领精兵始终在徐鸿儒的西侧运动,形成了一条无形却又极为坚固的防线。

因此徐鸿儒首先放弃了西进的打算,挥动大军准备向北往杭州方向挺进。

而在温州北边,则横亘了一条瓯江。瓯江比起南边的飞云江要宽上一倍,水流也要急得多。

虽然如此,这条瓯江倒也并非不可逾越。

于是徐鸿儒便故技重施,依旧以水鬼、渡船、浮桥为手段,组织起三波攻击。

然而守卫瓯江的官军,却同守卫飞云江的官军大有不同——不但人数增加了两倍有余,而且战斗力、战斗意志也颇为强劲,让白莲教一时之间难以突破。

原来按照姬庆文的命令,守卫瓯江防线的,除了有浙江巡抚张延登的浙江卫所人马之外,另配上了刘孔昭、韩赞周率领的南京守军。

南京守军的战斗力比起“明武军”来可谓是不堪一击,可同浙江卫所兵丁比起来却要强出不少。而领军的刘孔昭、韩赞周两人,更是打心眼里不希望白莲教突破瓯江防线,进一步挺进到浙江中部、北部,因此指挥作战也极为用心用力。

这样一来,有了两万南京守军的加入,瓯江防线便更是坚固顽强,接连挡住了白莲教的两拨攻击。

而白莲教徐鸿儒这边,自从在福建起事一来,一路都是顺风顺水,从未经历过什么恶战,更没有遇到什么重大的挫折。因此面对这样暂时不利的战况,徐鸿儒顿时勃然大怒,立即迁怒于属下的几个头领,说他们畏敌不前,没有进取之心,严令其必须继续加大攻势。

对此,周秀英是颇有几分异议的。

她觉得北上一路攻击杭州、苏州,直到取下南京,虽然既定的策略,却也不是不能改变的。只因为目前攻击瓯江防线不利,而对面朝廷似乎也已集结了大批人马前来堵截,摆出的态势便是不能让白莲教向瓯江以北跨前半步。在这样的情势之下,就应该采取灵活变通的策略,暂时放弃北上攻击的计划,转而寻找别的出路。

可是徐鸿儒今年已经七十岁了,去年又在南京城里受了枪伤,身体是一月不如一月、一天不如一天了。在他心里,如果现在放弃猛攻瓯江,固然是能够保存下不少实力的,可保存下的实力,他徐鸿儒本人却未必能够用得上。

在徐鸿儒眼中,只有尽快取得成功,才是唯一的目的。

那怎样才能算得上是成功呢?

无疑便是一路攻克杭州、苏州两座号称“天堂”的城池,取得补给、兵员之后再继续北上,一举攻克南京。然后仿效当年的明太祖朱元璋,在南京登极称帝,先过几天做皇帝的瘾再说。

在这样的思想的指导之下,徐鸿儒当然是不能放弃向北攻击瓯江的计划的。

于是这位白莲教主命令手下能工巧匠,就在温州城外连夜建造起一座祭坛,亲自登坛作法,向聚集在祭坛之下的信徒们播洒所谓“圣水”。

而这些信徒们,自以为喝了这圣水之后,便得了无边法力的庇护,从此面对官军便能刀枪不入、无往不利。

第二九五节 瓯江防线

不过徐鸿儒这一招也不算新鲜,他早在南京城里就施用过一次,可惜成效并不如他许诺中的那样灵验,受了圣水的白莲教的信徒们,面对姬庆文手下“明武军”的火枪,一样显得不堪一击,同之前并没有多大差别。

对此,徐鸿儒做出的解释是:心诚则灵,心不诚则不灵。

那些受了圣水依旧被敌军打伤的信徒,分明是对明尊存有二心,信仰不够坚定虔诚,那明尊自然就不会保佑他们。

对于这样的鬼话,徐鸿儒自己都未必相信,更不知道追随于他的这些信徒之中会有多少人相信。

然而徐鸿儒这一番作法,与其说是施展神通,不如说是对刚刚经历了挫败的白莲教徒们的一种心理按摩,居然还真的发挥出了一些作用。

只见这些白莲教徒们陡然间重新燃起本已熄灭了大半的斗志,饱餐一顿之后,便奋力往瓯江北岸冲杀而去。

这次进攻,徐鸿儒投入了全力,动用的人马、军械、交通工具都是之前的三倍之多。在这样猛烈的攻势之下,原本就防守得十分勉强的浙江卫所兵丁和南京守军自然是难以招架,厮杀了不过小半个时辰,便被白莲教在瓯江北岸占领了一片登陆场,让越来越多的白莲教徒冲到近前展开贴身肉搏。

近身肉搏,拼的是体魄、是武艺,拼的更是斗志和士气。

而白莲教徒的斗志和士气,显然要比仅为了混一顿饱饭才待在行列里的这些官军兵士要强得多。

因此,虽然官军还在勉力支持,可已渐渐露出败相,眼看就要被白莲教突破防线了。

在这关键时候,姬庆文终于再次发挥了他的作用。

原来姬庆文虽然明火执仗地将大队人马摆在西面,他本人则在黄得功等几个亲信的护卫下,跑到温州城边景山之上观察敌情。

当他看到徐鸿儒攻势极为凶狠,眼看就要突破官军的防线,心中顿时着急起来,大骂刘孔昭、韩赞周、张延登等人都是无能之辈,面对一条大河可以击敌半渡,依旧打得十分被动。

然而这几人若是真的溃退下去,造成白莲教进入浙江腹部的现实,姬庆文也是不愿看到的。

于是在无可奈何之下,姬庆文只能命令黄得功到东边跑一趟,去将自己的命令传达到某个人那边,再让此人出手,一举阻止徐鸿儒北上的计划。

这个人,便是郑芝龙。

原来姬庆文在温州西面运动的同时,要求郑芝龙的几艘海船始终在温州东部的海面上移动,一来可以方便运送补给,二来随时运用郑芝龙的力量。

而这样的要求,果然没过多久,便在徐鸿儒猛烈进攻的威胁下,发挥出了作用。

只见黄得功奉了姬庆文的命令,手持铁棍、纵马奔驰,在敌军尚未反应过来之时,便从温州城下一路赶到海边,寻到在东海边上休息的一个船夫,便将姬庆文的命令告诉给了此人。

此人便是郑芝龙留在海边的接头报信之人,他一听到姬庆文的命令,当即撑开一艘轻便快船,不一刻便顺着瓯江的水流和大海的潮汐,向东走了十余里海路,来到郑芝龙那艘极显眼的大白舰之下。

郑芝龙接到姬庆文的命令之后,不过略加迟疑,便下令水手扬帆起航,乘着并不猛烈的东南风,便逆流而上,将麾下五艘海船一字并排地开入瓯江口中。

这郑芝龙并不愿意将所有的筹码全都压在姬庆文一人身上,因此对姬庆文这般颐指气使的命令颇有几分反感。然而郑芝龙却毕竟是个海商,徐鸿儒在江南这么一闹,顿时让时局不太平起来,让他错失了不少经商发财的机会。

因此,郑芝龙站在自己的立场上也是希望朝廷能够迅速敉平这场白莲教之乱,自然也就愿意听从姬庆文的号令,开往瓯江之内。

于是正当白莲教徐鸿儒眼看就要突破瓯江防线之时,忽从海上快速驶来五艘高大威猛的大海船,将白莲教已横渡瓯江来到江北的先头部队,同其他主力分隔开来。

更有甚者,这几艘海船横冲直撞,将架设在瓯江之上的几道浮桥全部撞碎、撞烂,让徐鸿儒再也无法继续向瓯江北岸输送军队。

眼看滞留在北岸的白莲教徒的攻势越来越薄弱、人数越来越少、形势越来越危急,可偏偏无论徐鸿儒如何紧张焦急,却拿不出一星半点的办法出来。

毕竟仅凭白莲教手里现在掌握的几艘小舢板、几条小木筏,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对抗郑芝龙旗下这支横行东海的舰队的。

这样一来,徐鸿儒只能在几乎就要取得胜利的当口,放弃了后续的进攻,选择返回温州城内休整。

这一场败仗,徐鸿儒在即将突破瓯江防线,眼看就能离开这座温州空城之时,却是功亏一篑,被这几艘从天而降的海船坏了大事。

这让徐鸿儒恼羞成怒,立即派人去打听这几艘船的来历。

白莲教中,自有码头工人、造船工人、水手船夫出身的教徒,郑芝龙的名声在这群人耳中可谓是如雷贯耳。

于是他们便将郑芝龙在海上的地位、实力,连同他心狠手辣、狡诈多谋几次击沉、弄垮竞争对手的故事,一并向徐鸿儒讲了。末了,他们还多说了一句:郑芝龙现在可是姬庆文的亲信,不仅在姬庆文辖下的淀山港里转了如山如海一般的银子,就连他的儿子郑成功也托了姬庆文的门路,从皇上那里讨了个正经出身。

“姬庆文!又是姬庆文!”

徐鸿儒听到这样的情况之后禁不住高声辱骂起来。

他早就知道姬庆文这小子的厉害,因此故意避开行动余地最大的西线不走,而是向北强渡瓯江,却不料这小贼居然神通广大如此,结交了郑芝龙这个海商,将整条瓯江封闭起来,彻底断绝了自己率军北上的通道。

这样一来,三条路之中便只剩下了一条路:南下,重新进入福建,再进一步积蓄力量,寻找北上的机会。

于是徐鸿儒似乎是被姬庆文催促着开始了新的行动——他没有半点迟疑,也不待大军休整,而是立即挥动大军,连夜从温州出发,向南边的飞云江攻击。

飞云江的地形条件、水文条件,比起瓯江来,要对发动进攻一方要友好得多。

因此,徐鸿儒的白莲教虽然在之前的瓯江之战中受到了不小的挫折,实力也是大大受损,却仗着夜战的机会,重创了守卫在飞云江南岸的邹维琏麾下的福建卫所军队,连夜渡江南下。

他这么一打,顿时让姬庆文做了无用功,徐鸿儒重新回到福建北部活动,却将浙江南部肆虐了一番,情势反而比之前几天更加恶劣起来。

这是姬庆文所不能接受的——因为他采取的诱敌深入之计,其实并不能够服众,而仅是以代表了皇帝权威的“天子剑”,震慑住几位官位、资历都远远超过自己的高官才能得以施行而已。

这种情况,若是计划执行得一切顺利自然好说,若是执行得有些偏颇,那立即就会引来无数的非议——那些吃饱了撑着的御史言官自不必去说他,恐怕刘孔昭、韩赞周、张延登之流早已开始写弹劾自己的奏章文书了。

因此,摆在姬庆文面前,迅速将白莲教击败的任务便显得愈发迫切。

而想要彻底平息这场白莲教之乱,想来想去,还是必须遵循姬庆文之前的策略——将白莲教主力引诱到一座空城之内,并且聚而歼之。

这座空城已准备好了,便是浙江的温州城。

可“引诱”两个字却未必能够再适用一次了——毕竟徐鸿儒也算是一方豪杰,并不是什么笨人,同样的陷阱,他岂会第二次踩上?

而姬庆文要做的,便是让他再踩一次!

第二九六节 前有狼,后有虎

在让徐鸿儒重返温州这座专门为准备的空城之前,姬庆文首先要做的,便是要阻止徐鸿儒进一步深入福建省内,让他返回浙江境内——从哪里来,便回哪里去。

想要达成这样的目的,仅仅依靠福建巡抚邹维琏手下那几个自顾不暇的杂牌军显然是不行的。这就需要姬庆文所部亲自上阵了。

而现在姬庆文手下能够直接指挥的,不过五千人而已——包括自己亲属的一千“明武军”,秦祥珍手下两千四川土司的白杆兵,自己名义上的上司沈良佐从北京带过来的两千京师营。

这五千人马需要面对的,则是徐鸿儒手下将近八万人的白莲教徒。并且,姬庆文的目的并非只是将这八万人马抵挡住而已,而是要战而胜之,至少要将他们赶回浙江。

面对这样悬殊的敌我势力对比,寻常领军的将领,一般都会选择避而不战。

可姬庆文偏不是这样的寻常将领。

他同徐鸿儒、同白莲教不知打了多少次交道,对他们的虚实已是了若指掌。更重要的是,姬庆文对自己手下“明武军”的战斗力抱有绝对的信心,自信正面对敌,只要不被对手团团包围住,便能发挥出以一当十、以一当二十的能力,更何况他现在手下还增添了两千白杆兵这么个可靠的帮手。

于是姬庆文便将手下五千人马分成两队。

一队由沈良佐带领,继续打出“明武军”的旗号,在白莲教的西侧运动,吓阻其改变方向往纵深运动。另一队,则由他亲自带领,尽遣精兵良将,昼夜行动饶了个大圈,赶到白莲教前头,同邹维琏会和一处。

与此同时,锦衣卫指挥佥事李元胤收集到的情报也源源不断地传到姬庆文耳中,让姬庆文时刻了解白莲教主力的人数、构成、运动方向等信息。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在充分掌握了白莲教的动向之后,姬庆文决定选择在浙江和福建交界的一处紧要位置,设下埋伏,打算在此处堵截白莲教的南下。

这处地方,便是在浙江温州府苍南县以南,福建福宁府福鼎县以北的贯岭。

贯岭乃是浙江进入福建东路的必经之路,一条平坦通道贯穿南北,各沟通一片平原集镇,到一处叫做“鲤鱼口”的所在,通道却极速收紧,变得仅有十余丈宽窄,而鲤鱼口左右两侧则尽是大尖山、尖峰山、莲花尖等一众高山。

若是放在平日跑马走商之时,经过鲤鱼口还要注意防范劫道抢掠的土匪山贼,更何况现在是两军交战的时候,通过这处险要之地更须小心谨慎。

徐鸿儒不久之前就走过一次鲤鱼口,知道这里地形险要,因此也不敢贸然往这处陷阱里钻,而是将自己、周秀英、许道清及其麾下精锐骨干留在后队不动;却派了新投入自己麾下的几个武林人士,领着颇具数量的一大群乌合之众作为先头部队,先闯一闯这鲤鱼口。

要是徐鸿儒对阵的是别的官军,说不定还真的中了他这打草惊蛇之计,以为是白莲教的主力打算大举突破防线,因此也会同样大举出动,以至于暴露了自己埋伏下的大队人马。

可姬庆文却是知道徐鸿儒底细的,知道他每逢重大行动,要么是亲自领军上阵,要么派遣“圣女”周秀英领“娘子军”打头阵,最次也会派“大师兄”许道清当先锋。

可如今率先冲击鲤鱼口的,并非这三位白莲教的核心骨干,而是一群从未谋面,并且装束打扮乱乱糟糟、行军队列松松散散,一看就没有多少战斗力的炮灰、咸鱼。

看到他们,姬庆文也不用动多少脑筋,便已猜出这必然是徐鸿儒派出来试探消息的,只有他们能够平安无事地通过鲤鱼口,白莲教的主力人马才会跟着通过此处,重新进入福建境内。

若是按照常理,徐鸿儒的打算既已被看破,那姬庆文就应该放任白莲教的先头部队通过鲤鱼口,再等其主力通过之时,从前后左右两侧的山上发动突然袭击,然后再堵住前后通路,从而可以将其一举歼灭。

可姬庆文想的却是要彻底平定这次白莲教之乱,徐鸿儒等几个主力骨干字不必去说,其余人等也是一个也不能放入福建的。并且姬庆文计划之中打算围歼徐鸿儒的地方也并不在鲤鱼口这边。

于是姬庆文站在鲤鱼口两侧的高山之上,见白莲教前头部队冒冒失失地向前试探前进,便立即挥动战旗,要埋伏在鲤鱼口正面的川军白杆兵立即出动,将白莲教堵截在贯岭之中。

徐鸿儒曾经在川中发动过白莲教起事,可惜他那时候倒霉了一些,正好碰到年轻时候的秦良玉。秦良玉乃是大明朝唯一一个凭借军功便受到册封的一品诰命夫人,可谓是实实在在的一位女将军,领军作战的本事比起朝廷任何一位将领都毫不逊色,手下又有万余精锐的白杆兵军士。

当时的徐鸿儒遇到了秦良玉,自然败得毫无悬念,那场起事略加抵抗,便以失败而告终。

因此,现在奉旨领军东进福建增援作战的秦祥珍,虽然从未同白莲教打过仗,却也从母亲、兄长那里听说过一些白莲教的故事,对当时白莲教稀烂的战斗力也是颇有一些了解。

故而秦祥珍接到姬庆文的命令之后,丝毫没有犹豫、更丝毫没有半点害怕,立即挥动战旗、擂响战鼓,在鲤鱼口正面摆起阵型,将本就并不宽阔的鲤鱼口通路堵了个严严实实。

徐鸿儒虽在阵后,对阵前的形势倒也了如指掌,当他听到前头出现了阻截的官军之后,第一个问题便是:“这些人打的是什么旗号?是不是姬庆文的‘明武军’?”

当他得到否定的答案之后,顿时心中大宽,说道:“朝廷除去姬庆文这小贼手下那些家伙之外,都是些不中用的,一鼓作气便能冲过去!”

可是事情并不如他所愿的那样简单,不久之后前头便传来消息,说是先头部队遭遇大挫,冲击敌军不成反而全军覆没。

这就奇怪了。

徐鸿儒派出去的先头部队,虽然不是自己最亲信的主力人马,却也是由几个江湖上成名的高手率领的,而且在求生欲望的驱使下,士气颇为高昂,按道理来说是不会败给朝廷那些卫所兵丁的——至少不会失败得这样迅速干脆。

进一步的战报紧随而来,说前头堵截的,并非寻常官军,其衣着、兵器等均同普通卫所军队有所不同——身上所穿均为皮盔皮甲,手上所用的则是人手一支长达两丈的白杆长矛。

白杆兵!

徐鸿儒顿时想起了那段并不令人欣慰的回忆,想起了自己年轻时候是何等志得意满,招揽起了四川峨眉山、青城山的几个山大王,正要攻打成都、重庆等几座城池,却不料还没行动几步,便被秦良玉率领的白杆兵杀了个片甲不留,给自己上了生动而又惨烈的一课。

这就让徐鸿儒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要是继续向前攻击,恐怕未必能够突破精锐且特别善于防守的白杆兵的阻截;要是转而再次返回浙江,那自己便是第三次变换命令了,面子上就太过不去了。并且返回浙江之后,自己依旧要面临着同姬庆文麾下“明武军”的战斗,依旧没有多少取胜的机会。

前有狼、后有虎。

只不过狼近在眼前,虎却不知身在何处。

面对这样的状况,徐鸿儒前思后想,终于下达了命令:前队改后队、后队改前队,立即转身返回浙江。

第二九七节 单挑

这位白莲教主的命令尚未下达出去,便被他的义女周秀英打断:“爹爹,这样可不行。这般朝令夕改,反复走回头路,未免寒了教中弟兄们的心。”

“心寒了,总比身子凉了要强些吧?”这是徐鸿儒的主张,“女儿啊,你是不知道白杆兵的厉害,当年爹爹我在峨眉山起事,正是群雄云集之时。可惜还没下山,便被秦良玉的白杆兵堵在山上,除了几个轻功了得的弟兄,从后山峭壁攀援而下,其余人等都被一网打尽。这些白杆兵可不是好对付的!”

周秀英却另有打算,说道:“爹爹,现在是今非昔比,如今我们兵强马壮,未必就一定不是白杆兵的对手。只要爹爹亲自上阵激励士气,是一定能够克敌制胜的。这样,不如让我先行一步,领我身边的姐妹们,给爹爹杀开一条血路如何?”

周秀英是徐鸿儒亲信中的亲信,而她手下的“娘子军”则是白莲教主力中的主力。不到关键时刻,徐鸿儒是不会轻易使用这支力量的。

而现在就是这种所谓的关键时刻。

于是在获得了徐鸿儒的首肯之后,周秀英便点齐手下一千多娘子军,便朝阵前杀去。

“娘子军”,顾名思义,都是由女子组成一支队伍。这是周秀英在南京城中专门招募的,军中兵将都是在城市中不依靠男人的力量而独自谋生的女子。

这些女子在加入白莲教之前,便凭着自己的技术和力气谋生,论起自立自强来,一点也不逊色于须眉男儿。而在跟随了“圣女”周秀英之后,更是从她身上学了不少武艺,终于成为了一支在白莲教中响当当的突击力量。

只见周秀英率领的这些娘子军,一路通过贯岭小道来到阵前,抬头看了一眼白杆兵的阵列,顿时惊得傻了眼,心中开始后悔自己方才把话讲得有些太满了。

原来白杆兵的阵型严密异常,堪称滴水不漏,特别是人手一支的长矛,根根支挺过去,就仿佛刺猬身上的利刺,对要是冒冒失失冲杀过去,唯一的结果就是被这些利刺扎成破布。

周秀英也算是个有些军事常识的人,知道现在若是强行命令全军冲杀过去,便同自杀没有多少差别。

然而眼下不是打退堂鼓的时候,眼前的白杆兵是必须突破过去的,情急之下,周秀英想出了一个奇妙的点子:单挑,找对方的主将单挑,就像《三国演义》、《水浒传》里写的那样——毕竟周秀英对自己的武艺还是颇有几分自信的,自信只要是一对一拼命,这世上也没几个人会是自己的对手。

可对面的主将却并不一定是笨蛋,在这种自己全面占优的情况之下,又怎么可能会轻易答应“单挑”这种高风险、低利润的事情呢?

因此,周秀英怀着一颗惴惴不安的心,在苏柳、齐芸两个也懂一些武艺的丫鬟的护卫陪同之下,快步走到阵前,朝对面大喊:“白莲教圣女,姑奶奶周秀英在此,对方主将何在,要是裤裆里头长了卵子,就出来跟姑奶奶大战三百回合!”

周秀英自小跟着徐鸿儒,经常跟那些嘴里总是挂着不干不净的词汇的江湖人士打交道,自然也学会了一些污言秽语,只不过她究竟是女儿之身,平日里从来不讲而已,可现在到了你死我活的关键时刻,自然也就顾不得那么许多了。

然而周秀英骂得虽然痛快,却打一开始就骂错了。

率领这两千白杆兵的主将秦祥珍是个年纪比周秀英自己还小了两岁的女子,裤裆里自然也不会有卵子这样物件,她这么一番辱骂自然是骂到了空气里。

然而秦祥珍却不是个寻常将军,也不是个寻常女子,自然也就不是个寻常的女将军。

她听见周秀英的叫阵之后,反倒被激起了好奇心,挺身上前道:“你是想找人一对一打一场么?”

秦祥珍虽然身着甲胄、手持长矛、身材高大、面容也是十分英武,可一开口便是女孩子的腔调,让周秀英一下子认出了她的性别。

这让周秀英有些讶异,又有些气愤,又复高声骂道:“哪里来的小娃娃?不要在这里寻开心耽误时间,快叫你老爸或者哥哥出来,他们要是有种,就同我大战三百回合!”

周秀英还以为带领这群白杆兵的,乃是秦祥珍的父亲或者兄弟,秦祥珍不过是随军过来见识见识,看看热闹而已。

周秀英年纪不大,没有经历过早年间徐鸿儒被女将军秦良玉击败的往事,否则她也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秦祥珍虽然知道这件事情,可她还算是个实诚孩子,并没有拿这件徐鸿儒并不光彩的往事大做文章,只是如实说道:“这次是我独自领军,几个哥哥都没有过来,你要单打独斗,就来找我好了。”

周秀英听了一愣,她没想到对面这群让自家白莲教毫无办法的精锐的白杆兵,居然也是由一个女子率领的。她自跟着徐鸿儒练武之后,单论身上的武功,已是江湖上一等一的高手了,就算是寻常的男练家子,也完全不是他的对手。

因此,当周秀英知道对面领军的也是个女人之后,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觉得自己同一个女子对阵单挑,似乎是在欺负别人了。

不过现在情势逼人,要求周秀英立即想办法突破白杆兵的防线,已是来不及谈什么江湖上的情面和道义了。

于是周秀英大喝一声,给自己壮胆,道:“呔,既是你领军,那我就不客气了,有本事同我在两军面前一决胜负,比比谁的武艺更加高强!”

若是其他将领,在自己全面占优,胜局已是板上钉钉的情况之下,又怎么会答应周秀英这样的要求:主将单挑的变数实在是太大了,往往存在一名将军统率力极强可武功极弱的情况,这种时候答应对手单挑的要求,便是无异于明珠暗投;而且就算是历史上像岳飞、戚继光这样的本身就武艺高强的将军,只要没到山穷水尽之地,便也不会答应对手单挑的请求。

不过今天算是周秀英运气好,他面对的是个初次上阵、还颇带着几分天真的孩子气的秦祥珍,还真的就这么答应了周秀英单挑的请求,说道:“好,你这白莲教的妖女居然还有几分胆色。本将军也正好让你见识见识我们秦家枪法的厉害!”

说着,秦祥珍居然主动上前,挺起手中一支长枪,便往周秀英面前直刺过去。

周秀英见状,心中反而一定,脸上露出喜色,随即从腰间抽出两口自己用惯了的短剑,揉身上前,便要同秦祥珍一对一厮杀起来。

秦祥珍深得母亲秦良玉手中“秦家枪”枪法的真传,见周秀英冲着自己直冲过来,当即放慢了脚步,瞅准一个机会,使尽浑身力气,便向周秀英的面门刺出犀利无比的一枪。

要是平常人,早被这么一枪扎了个通透。

然而周秀英武艺既强,同别人交手的经验也是异常丰富,见对面这员女将这一枪扎来虽然威力极大,却是用上了全力,已然没有了变招回转的余地。

于是周秀英向前挺身虚走了一步,随即弯腰躲过了秦祥珍这犀利无比的一枪,脚下步伐又迅速变线,闪转腾挪到了另一边,一下子制住了秦祥珍的后背。

周秀英岂能让这样的大好机会从手边溜走,立即将一口短刀横在秦祥珍的喉咙口,说了句:“这位女将军,快请将你手里的长矛扔了罢,这么长一根烧火棍捏在手里,岂不是太吃力了 ?”

第二九八节 各为其主

放下武器,便是当场缴械,这对于一名冲锋陷阵的战将而言,是莫大的讽刺和侮辱,放在任何一位武将身上都是难以接受的,更何况是秦祥珍这么个从小被秦良玉捧在手掌心里的小姑娘了。

因此,秦祥珍听了周秀英的话,没有半分示弱,说道:“想叫我放下武器?没门!除非你把我的手砍了去!”

周秀英倒也不是那种心狠手毒之人,听了这话,微微一笑:“想请女将军放下兵器,又何须砍手?”

说罢,她抬起一腿,用快得几乎看不清的腿法,“登、登”两脚,分别踢在秦祥珍的右手手腕、左手手肘之处。

秦祥珍被踢中的部位显然是她双手的软肋或者穴道,挨了这两下并不沉重的极大,手上却顿时失去了气力,双手紧紧握住的一根长矛顿时被重重砸在地面上。

白莲教娘子军们见状,立即爆发出山呼海啸一般的欢呼声来:

“圣女果然好功夫!”

“没错,这等功夫,寻常臭男人哪里会有?”

“别说是寻常男人了,就是那些投奔教主的江湖豪客,我看也没有圣女的本事!”

“嗨!那些货色,喝酒、吹牛、玩女人都是全挂子本事,真要上阵杀敌,一个个都是软蛋!”

这些“娘子军”说得兴起,周秀英本人却丝毫没有被眼前一时的胜利冲昏头脑。

只听她定了定心神,都被自己制在怀中的秦祥珍说道:“这位将军,女人能够上阵杀敌已是十分不容易的了,况且我们都是各为其主,我也不想为难将军。不如这样,请将军下令,令你麾下这么些白杆兵军士让出一条通路来,容我们通过也就是了,如何?”

周秀英满以为自己这几句话说得十分客气,已经给足了秦祥珍面子,却不料秦祥珍也是个烈性的女子,用异常坚定的语气说道:“不行!四川只有战死沙场、全军覆没的白杆兵;没有不战而退、纵敌逃散的白杆兵!”

周秀英听秦祥珍说话这样坚决,倒也没有为难她,一转身又对白杆兵部众说道:“诸位,想必这位女将军平日对你们也算是不薄了,不如看在她的面子上让开一条通路,各自行个方便如何?只要我军突围而去,我自然会放了这位女将军,如何?”

白杆兵都是四川石砫土司的私兵,一向视土司秦家为恩主,一看主家的掌上明珠为人所制,都禁不住异常担心,白杆兵里几个有头脸、有面子的头领,已开始互相打起暗号,商议着如何才能救出秦祥珍了。

秦祥珍见本家的阵型有些松动,赶忙高声命令道:“尔等不要被这白莲教的妖女胁迫了,这仗该怎么打,就怎么打。你们杀了这妖女,就是替我报了仇!”

秦祥珍已然做好了就在此处牺牲的准备了!

却不料正在这时,众人身边忽然响起一阵炮响,却见鲤鱼口两侧山坡之上,分别有两支军队不紧不慢地冲杀下来。

这两支兵马的人数并不多,拢共才各在五百人上下,冲击的速度也并不十分快,却带有一种令人心惊胆战的威压。只因为他们身上穿着的军服、打起的旗号、手握的武器,无一不显示着他们的身份——姬庆文麾下苏州织造衙门名下的乡勇团练,御赐番号“明武军”的就是了。

姬庆文和他麾下的明武军,始终就埋伏在鲤鱼口两侧的高山之上。他原先见山下鲤鱼口要冲被秦祥珍所率的白杆兵堵得死死的,一切情势都在掌控之中,因此并没有打算大张旗鼓地下山助战,而只是向继续埋伏在山上,看看能不能寻找到从山上狙杀徐鸿儒的机会。

没想到白杆兵在接连击退了几波白莲教的攻击之后,战况居然会在一片大好的情况下急转直下——主将居然被敌军生擒活捉了!

这样一来,姬庆文就不能不出手了,立即命令身边一个兼职传令的兵士挥动令旗,指令在对面山上埋伏的杨展,会同自己一同行动,同时杀下山去。

杨展是武进士的出身,一个可以独当一面的战将,见到姬庆文的命令,立即挥军下山,又听号令在白杆兵阵型之侧列阵。

姬庆文的明武军,可谓是白莲教的苦主了。

而周秀英手下的娘子军也同样吃过明武军的亏,忽见这么一群凶神恶煞突然从山上冲杀下来,心中自然有几分忌惮,自觉地护在周秀英的身边,唯恐明武军忽然发射手中威力无比的火枪,将周秀英连同她挟持的人质,全部打成筛子。

姬庆文这边却没这样的打算,见对面白莲教一副紧张兮兮的样子,却怕他们轻举妄动造成不可挽回的损失,便先开口说道:“诸位,在下姬庆文,恐怕有不少人都是认识的吧?我手下明武军的厉害,想必诸位也有些体会,要是觉得自己的身子比火枪的子弹更硬,尽管可以过来试试!”

没人有这样的自信。

白莲教大小、男女教众听了姬庆文这几句颇具挑衅意味的话,却表现出了异常宽宏的气量和异常深厚的耐性,全都站在原地,不敢反驳半句话。

姬庆文知道这些白莲教徒并不是被自己这几句不冷不热的话给说服的,而是被他身后明武军的实力所慑服的,自然平添了几分信心,又朗声对周秀英说道:“秀英姑娘,我们又见面了,别来无恙啊?”

这几天,姬庆文大军一直在白莲教附近活动,周秀英虽然知道姬庆文始终在观察着自己的行动,而自己也始终在揣摩着姬庆文的打算,但现在这个难缠的姬庆文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还是令她有些惊慌。

于是周秀英劫持着秦祥珍的手上又多使上了三分气力,问道:“姬大人也别来无恙。记得姬大人似乎还在浙江境内游弋,不知为何会突然出现在这里呢?”

姬庆文对周秀英早有几分心意,好不容易见到她本人,自然要多说几句,顺便也可缓和一下气氛、拖延一下时间:“秀英姑娘怎么忘了?你不是称呼我为姬公子的吗?怎么又‘大人’、‘大人’地说个没完,不是太见外了一些吗?”

还真有这么一回事。

去年在南京城里,白莲教起事未尽全功,周秀英本人也为南京守军所围,几乎命在不测。还是姬庆文从中说合,众人各退一步,这才解决了当时的一场大危机,周秀英的命也因而被保住了。

因此姬庆文可以说是周秀英的救命恩人了,周秀英用“公子”这个略显亲密的称呼,自然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了。

于是周秀英脸色一红,说道:“好。姬公子,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姬庆文脸皮一厚,答道:“秀英姑娘在这里,我自然也就跟来了,怎么秀英姑娘不欢迎我么?”

周秀英脸上又一红,勉强定住心神,说道:“姬公子不要胡说,我们各为其主,现在乃是不共戴天的仇家对头,又何来欢迎不欢迎一说?”

姬庆文笑道:“对头?我倒要问问秀英姑娘,这普天之下还有是救命恩人的对头么?”

这话问得周秀英无言以对,只得强行转开话题,问道:“姬公子,眼下正是两军作战之际,不是我们叙旧之时。现在这位秦将军在我手中,公子若是想要保住她的性命,就请下令让开一条通路,让我圣教弟子能够安然通过此处,如何?”

问题又甩给了姬庆文。

第二九九节 好难的题目

这个问题还是很难回答的。

要是放开通路,那就意味着白莲教便重新进入福建省内。而现在朝廷重兵都云集于浙江温州一线,福建纵深没有半个官军,一旦白莲教重返福建,就会如鱼得水一般,不知再会闹出如何的动静来。

若是坚决守住鲤鱼口,继续将白莲教前进之路堵住,那搞不好周秀英便会恼羞成怒,当场将秦祥珍杀死。而秦祥珍死后,白杆兵自然会替他们的主将报仇,引来一场殊死血战。到时候,姬庆文作为白杆兵的同伴,也应当参与到这场大战中来,从而提前迎来同白莲教的决战。

在鲤鱼口这样一个狭窄的、大兵团无法展开、难以发挥人数优势的地形之中,姬庆文自揣凭着自己麾下的明武军和义愤填膺的白杆兵,是绝不可能落于下风的。

可是既然是决战,那便是一场你死我活的勾当,若是周秀英这么个风情万种的女子死在自己的手下,姬庆文还真的是颇有几分舍不得。

可更加关键的问题是,除了周秀英之外,徐鸿儒、许道清等其余的白莲教骨干并不在此。若是被他们知道明武军的主力现在正在鲤鱼口以南,浙江方面打着“明武军”旗号的军队不过是虚张声势的冒牌货的话,他们必然是会立即折回浙江,肆无忌惮地大闹一番的。

这道题目的难度,实在是太大了,大到几乎超越了姬庆文的智商高度。

正咋这时,老天爷给姬庆文送来了一个可以解决这一难题的人物。这人不是别人,正是白莲教主——徐鸿儒!

原来是周秀英方才领了麾下的娘子军前去突围,却不料一去许久,竟没有带回半点消息来,这让将周秀英视若己出的徐鸿儒颇有几分担心,又等了一盏茶功夫之后,终于还是决定亲率几名武艺高清、深得信任的贴身亲信,往前头去看看情况。

这徐鸿儒自从在福建起事大获成功之后,就始终处于异常兴奋和得意的状态之中,就算是被姬庆文两次算计,牵着鼻子先入浙江、后又不得不返回福建,他也总觉得自己如今形势大好,依旧有重振威风的时候。

然而徐鸿儒跑到阵前,忽然看见姬庆文的“明武军”大旗之时,陡然间想起自己曾将在南京城遭遇的那场挫败,就连肩膀上那处被姬庆文的手枪打伤的枪伤也忽然疼痛起来。

只听这位在江湖上威名赫赫的白莲教主,用带着几分颤抖的声音说道:“姬……姬庆文……你这小子,怎……怎么会在这里?”

姬庆文这几年倒也学会了一些察言观色的本事,见徐鸿儒面有惧色,便十分得意地说道:“徐教主,南京一别,别来无恙啊?方才本官已同你的义女秀英姑娘聊了两句了,现在见徐教主也是精神矍铄,真是十分欣慰、十分欣慰啊!”

徐鸿儒在姬庆文身上实在是吃了太多的亏了,料定此人说话定然不怀好意,便赶忙将姬庆文的话打断,说道:“现在是两军交战之时、兵危战凶之刻,本尊没有那么多的旧好同你叙。你有话快说,若是无话,尽管兵戎相见也就是了。”

说着,徐鸿儒一扬手,做了个“无所谓”的手势。

却不料他见姬庆文颇有几分忌惮,因此这一甩手的动作做得也太大了些,将原本长得已经差不多了的创口重又拉了开来,疼得他脑袋一晕,几乎昏倒过去。全靠徐鸿儒身边的“大弟子”许道清手疾眼快,将他一把扶住,这才没有立刻栽倒在地上,惹出大笑话来。

原来在当初姬庆文打伤徐鸿儒的那颗子弹,乃是一颗铅弹。而徐鸿儒中枪之后,先是在南京城内同官军大战一场、又在南京城外大肆劫掠一番、然后马不停蹄在丘陵山脉之间接连赶了无数的路、最后在福建省内起事——好几个月之间,竟没有一天休息的。

也正因此,原本就不轻的枪伤,始终没有得到良好的处理。待他寻访名医,重新将铅弹碎片逐一取出之时,早已有部分铅片溶解在血液之中,在全身周转了许多天了。

这种病症,叫做急性铅中毒,就是放在医学昌明的现代,如果不能在第一时间进行救治,也会造成不可逆转的后遗症,又何况是放在几百年之前的明末了。

其实要不是徐鸿儒武艺高强,从小就练就一身极为强健的筋骨,他早就应该病倒了,又怎么会等到现在,才突发铅中毒的症状——头昏、眩晕、易激动呢?

徐鸿儒好不容易从头晕目眩之中恢复过来,多少也意识到自己忽然失态同肩膀上那处枪伤有着直接的联系,因此他看见对面“明武军”将士手中一杆杆黑洞洞的火枪,心中竟产生了几分明显的恐惧之情。

这份恐惧,是他行走江湖数十年从未体会到的。

这种恐惧的感觉是这样的陌生,又是这样的强烈,让徐鸿儒突然想起那些曾经败在自己手上的那些江湖豪杰们——他们临死之前的扭曲的表情、痛苦的呼喊和急促的呼吸,无不感同身受!

姬庆文将这一切看在眼里。

他虽不知徐鸿儒为何会突然表现得如此狼狈的真正确切原因,却也大概猜出了他的这位老对手大概是身患疾病,这才如此失态的。

既然是生病了——而且病得不轻——那年迈的徐鸿儒想必也支持不了多久,经受不起一场旷日持久的血战的折磨。

于是姬庆文扭头同身边的李岩商量了一下,心里又有了些底,朗声对徐鸿儒说道:“徐教主,你的女儿秀英姑娘果然好本事,制住了我一个叫秦祥珍的朋友。不过秀英姑娘一个人厉害没什么了不起的,我手下的明武军和秦将军手下的白杆兵已严阵以待,若是大家不讲情面,拼他一个鱼死网破,恐怕徐教主也占不到多少便宜吧?”

“慢,慢,慢……”徐鸿儒道,“我女儿捉住的那个秦祥珍,莫非是石砫秦家的子弟?”

“徐教主果然见多识广。秦祥珍将军,乃是秦良玉将军的女儿,还是最宠爱的掌上明珠,这次奉了圣旨和母命到福建来替朝廷效力的。若是徐教主,或是徐教主手下的什么人,伤到了秦祥珍将军,恐怕惹到了秦良玉老将军就不好办了吧?”

白杆兵主力,在秦良玉的率领之下,是何等样的威力,徐鸿儒是见识过的。现在的情况,白杆兵来了不过两千人上下,而在川中还有一万人左右,若是身受丧女之痛的秦良玉,领白杆兵全军来攻,恐怕徐鸿儒建功立业的春秋大梦,便要烟消云散了。

更何况,且不去提还在千里之外的秦良玉,就算是眼前这么个姬庆文,徐鸿儒也并没有完全的把握能够战胜他。

只听姬庆文又道:“徐教主,不如我们各退一步,你请秀英姑娘放了秦将军。我也可以保证让徐教主平安退出鲤鱼口、平安离开贯岭、平安退回浙江,绝不尾随追击,如何?”

“不行!”徐鸿儒尚未表态,周秀英却忍不住说道,“爹爹,姬公子这话可不能采信。现在秦祥珍姑娘在我手里,他们投鼠忌器,必然不敢下手攻击。爹爹,你领着全部教徒弟子,这就冲杀过去,由我在这里押着秦祥珍姑娘断后,他们必然是不敢轻举妄动的!”

这倒是个好主意,也确实让徐鸿儒动了心——要知道,秦祥珍是四川土司的女儿,并不是朝廷命官,同大明朝廷只有羁縻宣抚的关系,而没有上下隶属的关系,要是秦祥珍的因朝廷的关系丢了性命,导致四川白杆兵造反起来,那可不是一件好办的事情。

第三〇〇节 把死棋下活

这一层关系,在场之人,除了周秀英之外,另有一人也已看破,此人便是姬庆文的谋士李岩。

只听他在姬庆文耳边说道:“姬兄,你可小心了,这位秦祥珍姑娘可是个要紧人,万不可在这里有什么闪失啊!”

姬庆文道:“这点道理,我自然是懂的。可现在秦姑娘在人家手里,也不是我们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的。不知李兄有什么锦囊妙计,可以救秦姑娘出来?”

李岩摇了摇头,道:“这是一步死棋,怎么下也下不赢的了。姬兄,我才疏学浅,一时之间也想不出什么办法啊……”

这局棋环套环、扣套扣,确实算是一局死棋了。

可就是这样一局死棋,居然还被下活了。而下活这局棋的人,谁都没有想到,竟是已经成为别人手中棋子的秦祥珍。

原来秦祥珍为周秀英所制,本就是一件十分难看的事了,后来却又沦为众人谈判的筹码,这让周秀英面子上更加过不去。

她恼羞成怒,忽然大喝一声:“呸,尔等休要拿我寻开心。今天我算是栽了,信不信我现在就咬舌自尽,叫你们一切主意统统落空?”

“别,别,别!”姬庆文听了这话赶忙呼喊起来,“秦姑娘,事情还有商量的余地,何必自寻短见呢?”

姬庆文十分紧张。

可比姬庆文还要紧张的,却是白莲教的徐鸿儒和周秀英。

他们现在前进之路被明武军和白杆兵彻底堵死,若说还有什么脱身的办法的话,那就全在于能否将手里握着的秦祥珍这张王牌打好。可若是秦祥珍真的就这样咬舌自尽了,那这张王牌自然也就灰飞烟灭,白莲教便再也没有同姬庆文讨价还价的资格和资本了。

这是周秀英所不能接受的,赶紧对被她搂在怀里的秦祥珍说道:“秦姑娘何须如此,我们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周秀英心神一个动摇,就被秦祥珍抓住了机会。

只见秦祥珍脑袋稍微一低,张开嘴巴,露出满口细白的牙齿,一口就将原本架在自己脖子里的那口短刀死死咬住。咬住刀刃还不算,秦祥珍脑袋使劲往左右两边乱晃,竟是想要用牙将周秀英手中的短刀夺了去。

周秀英这下可慌了神。

要知道,她所用的这两口短刀虽然不是什么神兵利器,却也是从西域流传过来的好刀,用“削铁如泥”四个字来形容固然是夸张了些,却也是口杀人如同切菜的利刃。而周秀英口衔这这么一口利刃,又做出幅度这样大的动作来,难保不发生什么意外。

现在的周秀英,就好像手里抓着一只珍贵无比、又喜欢四处扑腾的小鸟一样,根本不能下重手将这只恼人的鸟捏死,一个不小心松了手,那只小鸟便从自己的指缝当中恢复了自由。

而秦祥珍便是这只小鸟。

只见她乘着周秀英略有些心慈手软的当口,忽然脖子一个用力,还真用嘴巴将周秀英手中的短剑夺了去,也不管嘴角正涅涅流出来的鲜血,立即从嘴里取过短刀,抬手便往周秀英拿着另一口短刀的左手手腕削去。

周秀英没料到自己对付秦祥珍还颇留了些余地,秦祥珍出手却如此狠辣,便赶忙举起短刀去迎,顿时又同秦祥珍厮打起来。

秦祥珍枪法精湛,短刀上的本事却只学了个入门——手里用着乍夺来的还用不太惯的短刀,虽然挥舞得也是虎虎生风,其中的破绽却也是极多。

周秀英这边看秦祥珍的刀法甚是凌乱,颇有几分可乘之机,可她现在是左手持刀,比起右手还是有些不方便,虽看出了秦祥珍刀法里的破绽,却也只顾得上抵挡而无暇反击。

这两个女子,无不身材曼妙、动作灵动,看得官军和白莲教徒都痴了,若不是现在还在你死我的战场之上,说不定还真有几个好事的闲人叫起“好”来。

姬庆文乍看这下也有几分心动,却听杨展在他耳边说道:“姬大人,现在白莲教周秀英同秦将军交手正酣,正是个可以击败敌军的好机会呢!”

姬庆文听了眼前一亮,忙问道:“什么主意?”

杨展从小读的都是传统的中国兵书,学习的都是传统的冷兵器战法,因此他对明武军基于火枪、火炮、战车的战术或许还不甚熟悉,但对于长枪兵、盾牌兵、短刀兵、弓箭手等冷兵器时代兵种的战术却是了若指掌。

关于这一点,姬庆文只听了杨展几句话的介绍,便觉他说得异常有道理,略加思索之后,便将军队的指挥权暂时交给了杨展。

只见杨展以姬庆文的名义,先是发号施令,要白杆兵列好阵势,缓缓向前推进,从而逐步挤压白莲教的活动空间。而在逐步向前推进的同时,要格外注意避开正在殊死拼杀的秦祥珍和周秀英两人。

杨展的动机十分清晰,要的就是以势压人,要将秦祥珍、周秀英两人都笼罩在本方巨大的优势之内——这样,不但秦祥珍能救出来了,与此同时还能将周秀英擒获。

这群白杆兵虽不知道杨展的用意何在,却也明白只有听这位面相英朗、下令果断的将军的号令,才能将自己的主将搭救出来。

于是这些白杆兵部众,按照平日里训练的那样,肩并肩、手挨手地排成齐整严密的阵型,又将手中的长矛一根根平举着,迈着坚定而又沉重的步伐,用一种不可阻挡的气势,缓缓向前推进。

白杆兵齐整有力的步伐,让徐鸿儒想起了几十年前的一段并不美好的回忆,赶紧忍住肩膀上的疼痛,命令许道清立即展开防御,不管对面白杆兵的意图如何,先制止住他们的推进再说。

许道清得了命令,抬头却见对面白杆兵的阵型,就好像一睹长满了刺的砖墙一般,思来想去,就算是自己手下精英尽出,都没有半点可能能够从正面击破这堵坚固无比的墙壁。

于是许道清灵机一动,迅速点起几个有些轻功底子的白莲教的弟子,指示他们从白杆兵阵型的两翼切入,寻找他们左右两侧空档和软肋进行攻击。

却不料这几个白莲教徒切入的速度快,可死掉的速度更快。

原来杨展深谙兵法,知道白杆兵这样的阵型虽然稳固——尤其是正面几乎做到了无懈可击,可在两翼却存在着不少的漏洞。

并且白杆兵的阵型略显笨重,遇到敌军袭击两翼的情况,恐怕难以迅速转向、做出应对。而且就算是能够转向两翼,那也会在中路又露出破绽来。

而解决这一问题的方法,杨展则是别出心裁,运用其了“明武军”手中的火枪。

只见那些白莲教里颇有武艺的教徒,听了“大师兄”许道清的命令,刚刚从两翼分散冲杀过来,还来不及拔刀拔剑砍向对手状似薄弱的侧翼攻击,迎接他们的却是明武军一阵猛烈的火枪。

用火枪来守护长枪阵型的策略,可以说是再好也没有了,既不会阻碍长枪大阵的运动,又能在阵型两翼形成一道密不透风的保护网,可谓是天衣无缝了。

因此,姬庆文不愧是许道清的苦主,让许道清这一手颇为得意的用兵,在须臾之间便化为泡影——而这一次,姬庆文根本就没有亲自动手,而仅是派出了他手下的大将杨展而已。

无论如何,白莲教的反制措施,在杨展一阵操作之下落了空,自然也就没有法子抵挡住白杆兵排山倒海一般的攻势,被白杆兵的攻势渐渐向后推了有二三十步的距离。

第三〇一节 好人做到底

这样一来,犹在互相厮杀的秦祥珍、周秀英两位女子,便从白莲教众的包围之下,陡然间来到了白杆兵的阵型当中,白杆兵的那一支支长达两丈的长矛已几乎顶到了周秀英的鼻子上,更别说姬庆文明武军火枪队手里那些令人望而生畏的火枪了。

周秀英这边。

秦祥珍上阵杀敌的功夫,或许不在周秀英以下;但论起武林人士单打独斗的本领,周秀英就要远远超过秦祥珍了。

周秀英以一只左手对付秦祥珍右手近乎不要命一般的攻击,倒也不算太过狼狈。只见她瞅准一个机会,先是虚晃一刀,将秦祥珍骗过,随即将左手中的短刀换到了右手上,紧接着便是一连几招的猛烈攻击,攻得秦祥珍措手不及,手上、腿上被划开了好几个小口子。

女孩子最看重的便是自己的无瑕玉体。

秦祥珍受了这不轻不重的伤,顿时被激怒了,也不管什么架势招式了,仿佛街头斗殴一般,抡起手里的短剑,便朝周秀英一阵乱砍乱刺。

她这几招甚至谈不上招式的砍刺之中,自然是有不少破绽的。尤其是在经历了不少生死搏杀的周秀英眼中,完全可以抓住这些破绽,来他个一击致命,当场将面前这个还显稚嫩的女将军立即杀死。

然而周秀英却不愿下这个狠手——一来,她确实需要留着秦祥珍这个活口来脱险;二来,现在的秦祥珍,让她想起了几年前自己的样子,想起了自己当年在西安城里也是这样的紧张、这样的冲动、又这样的稚嫩。

然而就是这样的妇人之仁,让周秀英失去了最后的制住秦祥珍的机会,举头四顾,居然已在敌军丛中。

姬庆文见状,赶紧走上几步,朗声说道:“秀英姑娘、秦将军,你们两位请先停手,听我说几句可好?”

周秀英闻言,随即先后退了一步,却依旧在白杆兵长矛的攻击范围之内,说了句:“姬公子请讲。”

秦祥珍却还在不依不挠,揉身上前要继续同周秀英死斗。

姬庆文赶忙阻止道:“秦将军,秦祥珍将军。方才这位周秀英姑娘已经是手下留情了,再这么打下去,你也不是她的对手,反而是自取其辱,不是吗?”

姬庆文的话,秦祥珍还是颇能听进去几句的,只得长叹口气,向后退了几步,说道:“看来今天我是失了手了。这件事情要是被老妈知道了,还不知会怎样罚我呢……”

秦祥珍虽然也是二十出头的年纪了,却还是一股子小孩子脾气,让姬庆文听了心中也是一笑,说道:“这点秦将军尽管放心好了,别人且不去提他,我手下的明武军将士,是绝不可能透露半个字出去的。”

秦祥珍点点头,又叹了口气,道:“就怕我带来的这些白杆兵的弟兄,回去忍不住把这件事情告诉了老妈……”

姬庆文却道:“秦将军放心好了。所谓‘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短’,你手下两千白杆兵军士,我拿两万两银子出来,赏大家一人十两银子,他们自然也就没什么话好讲的了。”

四川石砫这地方地处深山老林之中,人口拢共才不过五六万人,耕地却是十分稀少贫瘠,全靠土司秦家利用朝廷给的半官方的地位,在中原和缅甸之间,从事丝绸、瓷器、茶叶、翡翠等商品的贸易,这才能赚了钱,养活石砫百姓。

正因为此,石砫土司这边的兵民体制,同满洲八旗颇有几分相似之处:都是全民皆兵、寓兵于民,所以才能在不到六万的人口的基础上,动员起一万多白杆兵将士投入战斗。

也因此,石砫白杆兵在平时过得颇为拮据,除了吃饱穿暖之外,手头并没有多少银子,一句用来形容云贵地区“地无三尺平、人无三分银”的俗语,用来形容四川石砫地区,也是一样适用。

故而当听姬庆文说,要赏赐全部两千石砫白杆兵一人十两银子的时候,这些白杆兵将士顿时爆发出整齐而又响亮的欢呼声来。

毕竟有了这十两银子,那就可以在石砫这贫寒之地购置一些产业,说不定还能就此讨上一房靠谱的媳妇,解决自己的终生大事呢!

而姬庆文手下的“明武军”将士听了则是十分淡定。

因为他们照例的饷银也是十两银子一个月,再江上军功赏赐,一年之内就算是不上阵、不打仗,少说也能两百两银子的收入——十两银子对他们来说,并没有放在心上。

官军这边正是欢欣鼓舞之时,白莲教那边却是十分尴尬。

他们原来在军势上同官军半斤八两——白莲教胜在人多、官军则胜在兵精——而敌军主将还在自己的控制之下。可这样的大好形势,却在一瞬之间逆转了过来,不为别的,只因为对面的明武军和白杆兵的战斗力,不是自己这些杂牌军可以相提并论的。

白莲教中,尤属许道清对此的触动最大。

他连同这一次,已经是第二次溃败在这种巨大的战斗力的差异之上了,而且两次都是自己大占优势,几乎是在不可能失败的情况下发生的。

这让许道清在失望和挫败之余,颇有几分感慨、又颇有几分感悟,觉得只有自己手里捏着一支能够绝对信任,又有着绝对战斗力的部队,才是最重要的安身立命的资本。

然而现在许道清还做不了什么事情,眼下最令他担心的,却是深陷敌阵之中的周秀英。

只见周秀英已同秦祥珍分了开来不再继续厮杀,可她现在却依旧在白杆兵那数千支令人生畏的长矛的笼罩之下,任何轻举妄动,便会招来杀身之祸。

许道清打从加入白莲教之后,便对风姿绰约、美艳动人的周秀英颇产生了几分好感,一心想着能好好地当这个白莲教的“大师兄”,替教主徐鸿儒立下功劳之后,或许能迎娶这位白莲教的圣女。

因此周秀英现在深陷敌军阵中,许道清倒也想去救她一救,或许还能争取一下芳心。可现在对面的白杆兵的长矛、明武军的火枪,都是许道清所无法应对的——应该说,任何一个人,哪怕他的武功再怎么高强,都是无同战斗力如此强悍的两支队伍所抗衡的。

可突然重新夺回优势的姬庆文,却表现出了极大的冷静,只见他微笑着向前几步,对周秀英说道:“秀英姑娘,放在在下早叫你放了秦祥珍将军了,你偏不听。你看现在可好,弄出这么大的动静,可到最后还是要放了秦将军,这可不是多此一举吗?”

姬庆文这话说得就有些装逼的成分了,让周秀英听了颇有几分不满,立即就摆起白莲教“圣女”的架子来,说道:“姬公子、姬大人,你本领高强、神通广大,连这一次,我已经是第三次落到你的手里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何必说这些风凉话?”

姬庆文笑道:“现在这大热的天,兄弟们都杀得汗流浃背,说几句风凉话消消暑也是挺好的。”

开了句玩笑,姬庆文又将话引入正题:“方才秀英姑娘说了,这是你第三次落到了我的手里。前两次,在下没有为难秀英姑娘,这一次为什么要有例外呢?”

周秀英听了一愣,赶忙问道:“难不成,这次姬大人……不……姬公子又要放我走吗?”

“不错。”姬庆文回答得十分坦然、十分确定,“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秀英姑娘要是想走,那就走吧……”

第三〇二节 三擒三纵

未待周秀英回答,被白杆兵的长矛阵逼退了的徐鸿儒却高呼起来:“姬庆文,你这小贼少在这里给我收买人心。放了秀英?你现在已几乎将她生擒住了,你会有这样的好心放了她?”

姬庆文“嘿嘿”冷笑道:“我当然有这样的好心了。徐教主,在下今日在这里用兵,也并非是为了将你们全部歼灭,只不过是想请教主率领贵教全部人马,统统退回浙江温州地面上去而已。”

“就这么简单?”徐鸿儒强忍着枪伤追问道。

“对,就这么简单。”

姬庆文只说了半句话,便听身后李岩低声提醒道:“用激将法,激一激徐鸿儒,或有奇效。”

姬庆文听了这话,立即有了灵感,话锋一转,接着往下说道:“我不单要放了秀英姑娘,就连徐教主也可以一走了之。不过我有言在先,徐教主只能在这里原地退回浙江,不能跑到别处去。”

徐鸿儒道:“这又是为什么?我堂堂白莲教主,难道还要听你这个朝廷鹰犬的吩咐么?”

姬庆文笑道:“徐教主误会了,我哪里敢吩咐您老人家啊?只不过在下皇命在身,是要将白莲教全部歼灭的。可若是徐教主怕了在下,到处乱跑,那在下要寻教主决战恐怕还要另废一番功夫,岂不费事?”

徐鸿儒果然中了这并不高明的“激将法”,骂道:“姬庆文,你休要大言不惭,我徐鸿儒什么时候怕过你了?”

姬庆文哂笑道:“记得在下同徐教主第一次见面是在西安城中,后来在阜城、南京也打过两次交道。这几次碰面,教主您老人家哪次不是仓皇而逃?现在居然还有脸说不怕我姬庆文,这份自信,在下倒是十分佩服的。”

姬庆文所说的都是事实,而且这些发生在徐鸿儒身上事实并不十分光彩。

这让白莲教的大教主徐鸿儒一张苍白的脸顿时羞得通红,又复骂道:“姬庆文,你少逞口舌之勇。依本尊看,也无须再另寻他处,就在这里决战便好。”

现在的白莲教虽然不过是群乌合之众,好歹也还听从徐鸿儒的统一指挥。若是就在这狭窄的鲤鱼口内决战,击败、击溃、甚至击杀徐鸿儒都不是一件特别困难的事情,但一旦徐鸿儒失去了对白莲教的掌控,那这号称十万的白莲教徒,便会四散而去,成为一群没有约束的暴民,走到哪里便会危祸哪里。

而收拾这些四处作乱的匪徒,所要消耗的兵力、物力、财力和精力,则要比正面击溃一个徐鸿儒来要大的多。

也正是基于这样的考虑,姬庆文才在之前作出了将白莲教堵截在福建省外,选择浙江温州地界作为决战之所的决定。

时至今日,姬庆文依旧没有改变自己的决定。

因此,他并没有答应徐鸿儒的挑战,冷冷说道:“徐教主,你要送死,也不必等在今日。我看你今日已是人困马乏,何不先回到浙江,休养生息之后再同在下决一死战?否则在下胜之不武,恐怕徐教主你就算是输了,也不会心服口服吧!”

姬庆文一口一个“送死”,一口一个“人困马乏”、一口一个“输了”,说得仿佛还未交手,徐鸿儒便已是必败之局。

这让徐鸿儒异常愤怒,然而在极端愤怒之下,这位饱经挫折磨砺的白莲教主却又陡然间冷静下来。

他忽然意识到,在鲤鱼口这么个狭窄的、无法发挥兵力优势的山口,确实是对姬庆文手下精干的长枪兵和火枪手比较有利。而他手下最为得力的“白莲圣女”周秀英,现在更是为敌手所制,非但帮不到自己半点忙,反而会因徐鸿儒的挑战行为,而立即丧生于对手的长矛火枪之下。

要知道,在白莲教中,除了教主徐鸿儒之外,便是圣女周秀英的地位最为尊崇了。若是她当中被朝廷官军杀死,那对于白莲教弟子的心里打击可以说是毁灭性的。

于是徐鸿儒悄悄在心里叹了口气,说道:“姓姬的,你这话说的好听,可依我来看,不是你给本尊休养生息的机会,而是你自己手下兵马势单力薄,想要调集重兵来围歼本尊吧?告诉你,本尊不是胆小怕事之辈,你想打就好好打,能调的兵就尽管调来好了!”

这就相当于自己给自己搬梯子下台阶了。

姬庆文也是个心思灵敏之人,听了这话心中一阵讥笑,心想:你徐鸿儒想走就走好了,我又不是不放你走,又何必说这么一大套话呢,这不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么?

可姬庆文现在就想做这“放虎归山”之举,自然也就不愿意当面揭穿徐鸿儒,顺着他的意思说道:“也罢,随徐教主怎么说。反正今日,我是无意再同你血战下去,还请教主这就原路退回温州,在下绝不尾随追击。”

“莫非这个姓姬的自以为没有足够的实力可以战胜自己?”

这是徐鸿儒给出的理由,除了这个理由之外,他也确实是想不出还有什么更好的理由,可以让姬庆文放弃这唾手可得的胜利了。

然而眼下这个当口,理由不理由的已然不重要了,只有先离开鲤鱼口这一处死地,那才是最重要的事。

于是徐鸿儒唯恐姬庆文改变主意,却还要故意装狠,说道:“姓姬的,你这厮说话向来不算数,我凭什么相信你?罢,罢,罢,依本尊说,也不用回浙江了,我们现在就大战一场好了!”

面对徐鸿儒这样紧张的诘问,姬庆文回答得确实十分轻松。

“徐教主,你不相信我,那也是人之常情。不如我先表示一下我的诚意,放秀英姑娘回去好了。”

说着,姬庆文一举手,便下令站在最前排的白杆兵将士朝天举起长矛,将周秀英从白杆兵手持长矛尖端的短剑的威胁之下释放了出来。

姬庆文这么一命令,秦祥珍却不满意起来。

只见她眉毛一扬,道:“不行!这怎么行?好不容易才捉住这个白莲教的妖女,怎么能轻易把她放了?”

姬庆文来不及向秦祥珍解释,说道:“秦将军,这件事情你不要管。秀英姑娘是我捉来的,如何处置自然由我发落。秦将军刚才受了惊、又受了伤,且请下去休息,这里的事情,由在下一力承担就秀英好。”

姬庆文这话说得异常果断,又丝毫不留情面,让秦祥珍这个刁蛮而又目中无人的丫头,瞬间想起了自己方才正是被姬庆文搭救,才从周秀英的手里逃生出来的,终于让秦祥珍闭上了嘴巴。

姬庆文见秦祥珍再无反对意见,这才对身前的周秀英说道:“秀英姑娘,方才我同徐教主的话,想必你也都听见了吧?你若想走,现在走也就是了。”

这已经是姬庆文第三次放周秀英离开了。

对周秀英本人而言,这样的场面并不陌生,可当着这数万大军的面,再次被姬庆文释放,这未免有些叫她这位“白莲圣女”的面子有些挂不下去,说道:“姬公子何须如此?你可别忘了,我们现在乃是你死我活的对手,这样在两军阵前私纵敌将,恐怕不太好吧?”

姬庆文听她还没有改变对自己“公子”的称呼,便知周秀英对自己倒还有几分好感,便忝着脸笑道:“秀英姑娘这就搞错了。放不放是我的事,走不走是你的事。你要走,我自然不会阻拦;可你不想走,一定要留在这里送死,我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第三〇三节 约期决战

生,或者死。

这个问题虽然重大,但结论却是十分明显——生而为人已是十分不易了,不到万不得已之时,是没有人会选择死亡的。

因此,周秀英在眨眼之间便做出了决定——走,先走再说。

不过她倒还有几句话想要问一问姬庆文。

只听周秀英问道:“姬公子,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放我出去,莫非是想要效仿当年的诸葛武侯,来一处《七擒七纵》的好戏不成?”

这故事可是家喻户晓,姬庆文之前虽然没有想到,现在经周秀英这么一提醒,还真的就这么恍然大悟了:自己不就是想要通过不断地释放周秀英,以此在她心中不断积累好感,然后达成自己“不可告人”的秘密吗?

于是姬庆文便也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笑着说道:“没想到秀英姑娘倒也是好学问,在下就是想要学一学诸葛武侯,来一个七擒七纵。”

他顿了顿,又接着往下说:“秀英姑娘论容貌、论才干、论见识,别说是在巾帼女子之中了,就算是在整个崇祯朝,都是数一数二的人物。好像这样托身于邪教,明珠暗投、不得善终,岂不可惜?因此,在下想要秀英姑娘弃暗投明,虽不敢说百年之下留下令名,至少也能平平安安渡过一生,岂不美哉?”

姬庆文这几句话说得周秀英颇有几分心动,却又不敢完全相信,只说道:“大明朝廷重男轻女,我一个女儿家,想要功成名就,谈何容易?”

“这个事情,秀英姑娘就请不用担心了。”姬庆文信心十足地说道,“现在不正有一个活生生的例子站在你的面前么?”

说着,姬庆文一指秦祥珍道:“这位秦祥珍姑娘的母亲,便是大名鼎鼎的秦良玉将军。她老人家替朝廷立下了军功,现在已是一品诰命夫人了,普天之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现在朝廷正是多事之秋,东有满洲鞑子、西有民变乱军,东南沿海的东洋人、西洋人、南阳人也未必太平。秀英姑娘一身的真本领、好本事,现在这个局面,过三五年之后,你未必不会凭借一刀一枪拼出来的军功名扬四海呢!”

一旁的徐鸿儒眼看周秀英几乎要被姬庆文说服了,便赶忙说道:“秀英你不要听姬庆文这小子胡言乱语,朝廷说话向来不算数,他要诓了你投降,搞不好回头一翻脸,便将你处置掉了。这么多年,朝廷这德行,你爹爹是再清楚不过了。”

姬庆文立即针锋相对地说道:“朝廷以前办事是不地道,你们不相信朝廷也是情有可原。不过朝廷归朝廷,姬庆文归姬庆文,秀英姑娘可以不相信朝廷,可我姬庆文的人品,姑娘应该是知道的。我既答应了秀英姑娘,就算朝廷到时候办事不地道,在下一样可以保秀英姑娘一个太平。”

周秀英还真的被姬庆文这几句话打动了,从红得仿佛要滴出血来的双唇之间幽幽吐出两个字:“是吗?”

徐鸿儒从小将周秀英带大,他这个“义女”的脾气,徐鸿儒是再熟悉也不过了。光从她口中说出的“是吗”两个字里,徐鸿儒便听出周秀英这个从来都对他言听计从的“女儿”已对姬庆文的“胡言乱语”有了三分动心。

这是徐鸿儒所不能接受的,毕竟周秀英是他手下最得力的一员干将,她若是反了水,那徐鸿儒自己便毕生再无成功的机会了。

于是徐鸿儒忙不迭地说道:“秀英,你别去理睬姬庆文这厮。这厮满嘴荒唐话,没有半个字是可以相信的,你可不要上了他的当!”

周秀英毕竟跟了徐鸿儒将近二十年,远不是姬庆文几句“花言巧语”就能说服了的。

因此周秀英思揣再三,还是叹了口气,说道:“姬公子,你的一番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教同朝廷积怨甚深,不是仅凭公子这几句话便能化解的。”

周秀英重重叹了口气:“姬公子既然肯放我走,那我自然是要谢谢公子的。然而将来你我必有短兵交锋之时,到时候刀枪无眼,我也未必能够周全。还请姬公子保重了!”

护在徐鸿儒身边的许道清,听周秀英一口一个“公子”地称呼姬庆文,心中顿时泛起一股醋意,高呼道:“圣女,还不快走!姬庆文这小子不是个说话算数的人,现在不走,要是这厮出尔反尔,可就后悔莫及了啊!”

周秀英却道:“许师兄不要胡说,姬公子说话还是算数的。”

她口中虽然这么说,但心中的立场却还未改变,含笑着冲姬庆文点了点头,便慢慢退回了白莲教的阵势之中。

指挥全局的教主徐鸿儒见周秀英已然安全地回到了自己身边,禁不住长舒一口气,说道:“好,姓姬的,你也算是条汉子了。既然想要同本尊堂堂正正地对阵一场,那本尊便答应你这个要求。也不改换地方了,就在你所说的温州城下,我们约期决战如何?”

说罢,徐鸿儒也不待姬庆文回答,便率领着刚吃了败仗,然而损失并不十分巨大的白莲教徒,仿佛潮水一般,往北边浙江方向退去了。

众人目送着这数万白莲教徒仓皇撤退,众人终于松了一口气。

只听随军参赞的李岩低声在姬庆文耳边说道:“徐鸿儒这厮是老糊涂了?还是稗官看多了?居然想出什么约期决战的事来,真是愚不可及。”

负责情报工作的李元胤倒要审慎许多,提醒道:“徐鸿儒这人不简单,说不定这不过是缓兵之计,不过是用来轻慢我们的罢了。搞不好徐鸿儒离开这里,便会调转方向,不去温州城,反朝别的地方去了。”

这两人一正一反两方面意见都十分有见地,姬庆文综合了一下这两人的意见,说道:“不管怎样,徐鸿儒算是掉头返回了。只要继续防备他从西面进入浙江纵深也就是了。”

李岩道:“姬兄这话实在。徐鸿儒已经知道现在在西侧运动的不是我军主力了,那他若是有意往内陆逃窜,势必会立即向西攻击,而西面无险可守,狐假虎威的沈良佐怕是防备不住白莲教徐鸿儒的攻击吧?”

姬庆文道:“没错。所以说,我们现在要立即行动,迅速北上,赶在徐鸿儒的前面进入浙江。”

“不过也要防止徐鸿儒虚晃一枪,佯装北上,却再次调转队伍,重新南下返回福建。”李元胤提醒道。

姬庆文思考了一下,说道:“这事好办。我留白杆兵留在此处,继续镇守住鲤鱼口要害之处。我手下的明武军则轻装简行,就算是走山路一样能跑赢白莲教那些乌合之众。”

白杆兵的主将秦祥珍刚刚从鬼门关里走了一遭出来,现在还处于懵逼状态之中,完全无法带领军队。

因此,姬庆文便从白杆兵里找了个年纪大、能服众的老兵出来,让他按照自己的计划,带领两千白杆兵在原地驻守,并照顾心理上受到了不小打击的秦祥珍。

而姬庆文自己,则立即命令手下一千明武军将士,就地埋锅造饭,饱餐一顿之后,抛弃狼筅、盾牌等沉重兵器,没人只携带一把倭刀、一支火枪,及足够发射十次所用的子弹火药,便沿山路一路向被疾行而去。

行动速度也是战斗力的一部分。

姬庆文手下的明武军果然是训练有素,不但正面交锋时候的战斗力极为强悍,就连行军时候的速度也是十分迅捷。他们虽然出发比白莲教要晚了一顿饭的时间,可走了不过一个时辰,便已追上了白莲教的主力。

待从贯岭西侧的山上下来之时,姬庆文所部已然赶在了白莲教前头,仿佛护送、又似监视一般,看着数万白莲教徒稀稀拉拉地重返浙江,往温州方向去了。

第三〇四节 体制

徐鸿儒率领的白莲教徒,经过这几天先是北上、然后南下、最后再次北上,将从浙江到福建、福建到浙江的这条路走了有整整三遍,终于将白莲教徒的心气和精力消耗得差不多了。

只见这五六万白莲教徒行动速度有快有慢,走了没多少工夫,便拖成了一个绵延十余里的“一字长蛇阵”,且组织十分混乱,首尾不能相顾。

要不是姬庆文有意将白莲教集中到温州城下,然后再聚而歼之、赶尽杀绝,否则他可以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发起攻击,从而将白莲教从队伍正中间分隔成几段,并将其迅速击溃。

可这样一来,就会使原本指挥就十分松散的白莲教的队伍,变得更加六神无主,说不定还未同官军交手就四散奔逃了,而面对这等大水崩沙一般的局面,明末的官军却是没有任何办法来阻止这数万溃散的白莲教徒的。而这五万多白莲教徒,便是五万多个不安定因素隐患,分散到富庶的浙江沿海,便会立刻将此处闹个鸡犬不宁。

这是姬庆文所不愿意看到的,也是他要极力避免的,这也是他此次作战计划的出发点。

于是姬庆文率领了明武军将士,又联合了沈良佐麾下的京师营,一共三千多人,形影不离地在白莲教队伍的西侧运动。他们既不敢离得太远了,怕失去了对白莲教的控制;又不敢离得太近了,怕把已成了惊弓之鸟的白莲教吓散了;遇到开了小差的白莲教徒,还得催促着他们赶紧追上大队人马。

真是比当妈的还操心。

就这样,姬庆文等人废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驱赶着白莲教全军队伍渡过飞云江,重新来到温州城下。

温州城照例是一座空城,然而浙江这里毕竟还是江南富庶之区,在城里、城外仔细搜罗搜罗,倒还是能够搜检出一些物资来的。

于是徐鸿儒便下令,将各个部分搜出来的衣物、兵器、粮食,乃至柴草等物全部上缴,再由许道清主持,统一发放下去,力争让每个教中弟子,都能吃上一顿饱饭。

这许道清倒也并非无能之人,办事也还算公道,他将所有粮食集中起来,计算了一下,足够五万多弟子吃上十四五天的。然而这十几天的粮食,也不过是最低保障而已,绝对不足以支持白莲教同官军长期对峙。

因此,比起姬庆文来,徐鸿儒更渴望着迅速展开决战。

于是徐鸿儒便亲笔写了一封战书,派亲信得力之人送到姬庆文那边——反正姬庆文好找的得很,循着他那面异常引人注目的“明武军”大旗就能找到了他。

姬庆文却并不急于决战:他现在正是兵精粮足的时候,又将白莲教主力全部集中堵塞在瓯江以南、飞云江以北的温州城附近,略微拖延一些时间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因此姬庆文同李岩商议之后,便在自己深恶痛绝的“体制”二字上做起文章来:自己不是这场平叛之战的统帅,不能接收徐鸿儒送来的这份战书,战书应当送到钦点的三军统帅——南京守备提督勋贵诚意伯刘孔昭那边去。

被徐鸿儒派来送信的家伙名叫王小五,原来是在县城里跑官司、走关系的一个掮客,对大明朝廷的运行规则倒也是颇为理解,一听姬庆文的话虽然有些推脱的意思在里面,却也并非全无道理,只能打听一句:“姬大人,不知刘孔昭爵爷现在何处?也好让小人前去报信啊?”

姬庆文是有意拖延,便玩笑道:“刘爵爷是刘伯温的子弟,他老人家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我怎么能知道?”

对在大明朝廷里混事的官员而言,伺候好上级可要比照顾好百姓重要多了,哪有下级不知道上峰所在何处的道理?

于是这位过来报信的白莲教徒王小五忽然灵机一动,脸上挂起谄媚的笑容,说道:“姬大人,你让小人去寻刘爵爷……那也不是不可以……不过小人两眼一抹黑,怕是在浙江这里寻上十天半个月也未必能找到刘爵爷啊。不如这样,烦请姬大人替小的跑一趟——小的这份战书先留在大人这里,麻烦大人走一趟送到刘爵爷哪里去。”

说着,王小五从衣袖里掏出小孩子拳头那么大的一块狗头金,双手捧着送到姬庆文的面前,说道:“这点钱,就请大人赏赐赏赐手下人,让他们跑腿时候也带点劲不是?”

这块狗头金,乃是徐鸿儒从温州城内一家大户人家的金鱼缸底下刨出来的,不但分量十足、成色极佳,难得的是天然长成了一个兔子脑袋的模样。因此,这块狗头金的价值远远要超过其本身的分量,可以说是一件价值连城的宝物了。

而现在徐鸿儒困守一座温州空城,最重要的就是粮食,其次的便是兵器,对于那些饿了不能吃、冷了没法穿的金银财宝,并不十分看重。

因此徐鸿儒便将这块黄金给了王小五,让他见机行事,可以上下打点打点,将递送战书这件事情给做好了。

这送信之人办事倒也精明,一下子就瞧出了事情的关键所在,直到现在才将这块狗头金拿出来,想要贿赂贿赂姬庆文这个五品织造提督。

可他毕竟找错了人。

这块狗头金在旁人眼中,多少还能算是个宝贝,可在姬庆文眼里却不过是寻常物件而已。

只见姬庆文提起这块狗头金,在手掌心里掂量了一下,笑道:“这位兄弟有意思。这块东西大不大、小不小,轻不轻、沉不沉的,不知道有什么用?做镇纸?似乎粗简了些。腌咸菜?好像又不够大。放在我这里太碍事了,你还是拿回去吧。”

那王小五一听就慌了——姬庆文不收金子是小事,可不收金子就是不帮着办事,那可就是大事了。

按照王小五早年间在衙门里帮办时候的经验,寻常遇到这种情况,通常不是收礼之人铁面无私,而是嫌弃送的礼太平常、不值钱了。

于是王小五赶忙解释道:“姬大人可别误会了,这玩意儿可不是用散碎黄金熔起来的,而是产自天然。像这一块狗头金黄金也就二三十两重,可放到世面上少说也得值一百两黄金呢!”

“哦?一百两黄金?那就是一千两白银了?这数目可不小啊!”姬庆文笑着说道,又扭头对身旁坐着的李元胤说道,“李指挥,你是锦衣卫指挥使,深通大明律法,你给我说说,收受叛军一千两银子的贿赂,该当何罪啊?”

李元胤原来是十分严肃的一个人,可跟着姬庆文两三年,倒也变得略微灵活放松了些,知道姬庆文是有意在作弄这个王小五,便危言耸听道:“这罪过可不小。一则,按照太祖《大诰》,在职官员受贿纹银六十两者便要剥皮实草,一千两银子怎么着也得凌迟处死了。二则,收了叛军的贿赂,那便是通敌之罪,是要株连九族的……”

未待李元胤把话说完,姬庆文便打断道:“哟,李指挥,你可吓着我了。又是凌迟处死、又是株连九族,你叫我还怎么敢收这点钱呢?”

一旁的王小五都听愣了。

明太祖朱元璋的刑律定得极为严格,要是严格按照太祖爷的政令行事,恐怕大明朝上下就没几个能活的官员了。也因此,朱元璋驾崩之后,大明朝传了两百多年,就再也没人把《大诰》里的东西当回事了,却不知姬庆文身旁的这个锦衣卫老爷为什么又把死得邦邦硬的朱元璋给抬出来了。

第三〇五节 幺蛾子

王小五颇有几分小聪明,不然徐鸿儒也不会派他过来递送战书。

他仔细察言观色,觉得似乎姬庆文还是愿意收礼的,只是身边杵了个锦衣卫,让他有所忌惮而已。因此王小五得出的结论,便是,想要贿赂姬庆文,就得先贿赂李元胤。

于是王小五偏过脑袋,对李元胤这个穿着飞鱼服的锦衣卫老爷说道:“哎哟,是小人眼拙,没瞧见这里还有一位锦衣卫老爷在这儿。可惜小人只带了这一样宝物出来……要不这样,这位老爷您在这儿先点个头,等我回去之后,再跟我们教主商量商量,再送一份重礼过来。”

却听李岩说道:“我说,你还真是个瞎了眼的。光看见姬兄和李指挥了,我在这里坐了许久了,方才还跟你说了话,你竟视而不见。我看你这两只眼睛,只为出气用的吗?”

王小五赶忙答道:“这位是姬大人的师爷吧。有数,有数,小人也是在衙门里经常走动的人。师爷这边自然是有打点的。”

李岩看了一眼身旁的姬庆文,笑道:“师爷?你可太小看我了,我是姬大人的老师!你送他一块狗头金,送我的东西总不能比这玩意儿便宜吧?你且说说,你打算送我什么?”

王小五听了一怔,抬眼仔细打量了李岩几遍。

只见李岩长得斯斯文文,果然是书生打扮,可年纪却不大,比姬庆文最多大个两三岁,又怎么可能是姬庆文的师傅呢?然而这个姓李的书生在这里大言不惭,姬庆文却没有半句反驳的话,脸上反而挂着笑容,却又似乎所言不虚。

于是王小五只能先搪塞两句:“那是,那是。这位先生既然是姬大人的先生,那学问自然是最好的。教主他老人家最喜欢的就是读书人了,等小人回去同教主说说,一定仔细选几件读书人用的雅物送来……”

“什么雅物不雅物的,告诉你,我只喜欢钱,你有话先说在前头,打算给我送多少钱?”李岩一本正经地问道。

姬庆文强忍住笑,说道:“对啊,这位李先生可是我的老师,给他的钱可不能少了。若是给少了,那就不是看不起李先生的学问了,而且还是瞧不起我的眼光!”

王小五被这两个人问得汗流浃背,忽然灵机一动,来了招“以退为进”,说道:“小人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应该送多少银子过来,还请几位给个数,也好让小人心中有底。”

“哟!”姬庆文赞叹了一声,“没想到你这小子倒还算聪明,是个办事的人。行,我也不让你难做,你就送李岩先生半年的幕酬好了。”

王小五听了这话,却是心中一定,心想:一般一个县太爷的师爷,一年的幕酬也就五十两到一百两银子;知府老爷的师爷翻倍;巡抚老爷再翻倍……姬庆文这人据说挺厉害的,那他的师爷也应该差不到哪里去,怎么着也是个巡抚老爷的标准吧?

于是王小五心里似乎有了底,笑着说道:“有数,有数。小人看也别什么半年幕酬了,只要姬大人答应,能将这封战书送到刘爵爷那里,我同教主说说,送一年的幕酬给先生就是了。”

说着,王小五伸出右手,平摊出四个手指,在面前晃了晃,说道:“四百两银子,回去我就讨四百两银子出来!”

姬庆文听了“哈哈”大笑,对李岩说道:“李兄,你可坐稳了哟,四百两银子,可别把你吓倒了!”

李岩放声大笑,却对王小五说道:“你这人格局不大,口气却不小。我一年的幕酬只有四百两银子么?”

王小五闻言一愣,战战兢兢地探问道:“怎么?李先生一年的幕酬,还不止四百两银子么?”

“自然不止!要是只有四百两,我李岩又怎么肯替姬庆文这么个奸商出主意?告诉你,我从姬兄手里一年能拿五千两银子!你出得起吗?”李岩说道。

“什么!五千两银子!”王小五听了这话顿时大惊失色,说道,“这么许多银子,小的这一辈子也没见过,李先生可别诓我啊……”

李岩冷笑道:“你是个什么东西?值得我来诓你么?你要么拿五千两银子出来,要么这封战书你自己找门路送到刘爵爷哪里去。就这两条,你自己瞧着办吧。”

王小五出身寒微,又不是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圣人,要是口袋里能揣五千两银子,他早就一走了之,跑到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当富家翁去了,还信什么白莲教?还替教主跑什么腿?还送什么战书?

话说到这里,王小五的任务算是失败了,只得悻悻回到温州,将事情一五一十地同徐鸿儒讲了。

徐鸿儒听了他的回报,倒也并不感到奇怪。

他知道姬庆文这厮难缠得很,总在各种地方给你出幺蛾子——你不想同他交锋,他偏要逼你同他决战;你决心找他决战,他偏想着法子推脱。

这样的做法虽然莫名其妙让人摸不着头脑,然而也确实是姬庆文的作风。

这样的作风,徐鸿儒已是领教过许多次了,倒也没觉得奇怪,让王小五回去休息之后,便招来周秀英、许道清两人商议下一步的对策。

“圣女”周秀英因之前反胜为败被姬庆文几乎生擒过一次,在这个当口,便也不好多说什么。

可许道清却体现出了格外的信心,说道:“教主何须担心,下不下战书不过是形式而已,我们挥兵进击,抓住姬庆文这厮便是一顿猛冲猛打,不信他不同我等交战。”

“是啊,姬庆文这厮的性格,我们打上门去,他似乎也不会避而不战。”徐鸿儒说道。

周秀英怯怯说道:“就怕姬公子手下兵强马壮,我们手下人马不是他的对手啊……”

许道清早对周秀英有点意思,一听周秀英还在用“公子”二字称呼姬庆文,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然而以许道清的立场和地位,他又是不敢当面斥责周秀英的,只能在脸上挂起并不自然的笑容,就事论事地说道:“圣女何须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不错,我们之前确实是两次败在姬庆文这小贼手上。可一次是在南京城里,另一次是在鲤鱼口天堑之中。这两处地方无不是地方狭小之所,我军空有兵力优势却无法展开,所以才让小贼姬庆文勉强得势。”

他缓了口气,继续分析道:“然而这次却大不相同。温州这里,除了少数几座山丘之外,都是一望无际的平原,自然可以发挥人多势众的优势,集中起几万教徒,就是踩也能把姬庆文给踩成了肉酱!”

周秀英点点头,说道:“许师兄这话说得有理。可说说固然容易,到底怎么个集中法,却是个大学问,不知许师兄有什么定策?”

许道清道:“说难也难,说容易也容易。得亏姬庆文是个爱出风头的,这厮‘明武军’大旗打得鲜亮,一眼就能瞧出他的所在。所以,只要由教主、圣女和我,各领一支精兵,分三路分进合击,就算不能将姬庆文所部全部消灭,至少也能将他牵制住。然后再派得力弟兄,率领其他兵马大举压上,围他个里三层、外三层,我就不信姬庆文这厮长了翅膀,能从这么许多弟子的围困之中飞出去!”

“好,说得好!”徐鸿儒显然是被许道清的计划打动了,赞道,“不愧是上过私塾、读过兵书的,你这法子好得很。”

却不料周秀英在一旁说道:“可今日这场决战,对面除了姬公子之外,还有其他官军呢。爹爹你可别忘了啊。”

第三〇六节 分进合击

听了周秀英的话,徐鸿儒却是满不以为意,挥挥手说道:“其余地方的朝廷官军,那都是些酒囊饭袋,不给姬庆文这小贼添乱就算不错了,根本指望不上他们过来助战。”

“对!”许道清也附和道,“打这样大的仗,这些饭桶未必敢过来送死。就算他们来了,只要分兵过去恐吓一下,必能将他们给全部吓跑了。更何况,现在朝廷官军都在瓯江以北、飞云江以南的地方,想要驰援过来至少也得半天功夫,这点时间,搞不好姬庆文都已被弟兄们踩成肉酱了!”

许道清不是个轻敌托大之人,他说出这样的话也并非全无依据,只是他这话只说对了一半;而最后这场决定命运的决战,输就输在许道清没有猜对的一半上。

不管怎样,在现在的徐鸿儒、许道清等人眼中,只有姬庆文手下的明武军、秦祥珍手下的白杆兵能堪堪一战,其余人马都不过是些土鸡草狗而已,并不值得忌惮。

而现在,姬庆文是一支孤军正在温州城西边不远的地方,而另一支劲旅白杆兵则还驻守在福建贯岭鲤鱼口附近,实属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于是,在王小五送战书未果的第二天,白莲教主徐鸿儒便下令打开温州城正西、正北、正南三道城门,由许道清率领新投效在白莲教门下的江湖豪客两千余人、周秀英率领三千“娘子军”、徐鸿儒亲率老白莲教弟子三千多人,浩浩荡荡便朝姬庆文那面“明武军”大旗的方向杀奔而来。

一场决战正要开始。

姬庆文通过李元胤的关系,在温州城上下内外布满了眼线,也算是耳目清明了。然而现在毕竟是十七世纪的明末,既没有手机、也没有电台、更没有网络,白莲教的骤然行动,他并没有第一时间知道,而正在温州城西四十里开外五垄山脚下安营扎寨。

温州城虽位于浙江平原之上,然而西面却有一片群山阻隔,而这五垄山便毗邻着这片群山的碍口、面朝广袤平原,乃是一处易守难攻之处,姬庆文选在这里立下营盘,也是综合了李岩、李元胤、杨展等几人的意见,才得出的上上之选。

姬庆文尚未设好营盘,他便迎来了一群故人,他们不是旁人,正是女将军秦祥珍率领的四川石砫土司兵马——白杆兵。

姬庆文听是他们来了,初是一喜,后又一惊,赶忙迎出营去,逮住秦祥珍便问:“秦姑娘,你不是在鲤鱼口那边布防么?怎么跑到这里来了?那里是浙江进入福建的要害之处,可不能擅离职守啊。”

秦祥珍一脸的严肃,说道:“没事的,福建巡抚邹维琏过来了,他说要替我守住鲤鱼口。我还有些不放心,就让他用乱世树干,将鲤鱼口这里先封闭起来,再派精兵把守。现在那里就是兔子走起来都费劲,更别说是人了。”

姬庆文听了,放心地点了点头,说道:“这样好,这样好,秦姑娘千里奔袭过来,想必是人困马乏了。你看我正在这里安营扎寨,不如秦姑娘命令麾下白杆兵同我们驻扎在一起,稍事休息之后再作计议如何?”

秦祥珍却道:“休息?何须休息?姬大人你看现在时辰尚早,我看也不用扎营了,直接就地埋锅造饭,饱餐一顿之后,便可以攻打温州城,一举歼灭白莲教,如何?”

原来是秦祥珍还纠结于数日之前同周秀英正面一对一交手的那场失败,这么着急忙慌从鲤鱼口北上赶到浙江,就是为了来报仇来了。

姬庆文是个聪明人,猜出了秦祥珍话中用以,便安慰道:“秦姑娘急什么?现在白莲教已被我堵在温州城里面了,已成了瓦罐里的王八,想什么时候去抓,伸手就是了。唯一要防备的,便是王八的那一张利口,小心王八抓住了,自己的手也被咬伤了,那可就不值得了。”

姬庆文把白莲教比成王八,婉转地劝说秦祥珍不要着急,满以为自己这话说得极有水平,一定能够劝服这位四川土司女将军。

却不料秦祥珍这个心情泼辣的川妹子却没怎么领情,说道:“姬大人以为我们四川没有王八么?咬就咬了呗,正好把王八的脖子给拉出来,提手便是一刀,把脖子砍成两段,岂不干净利落?”

秦祥珍这话颇有几分小孩子气,可转念一想,若是在她这几句话的基础上,再修改完善一下,不正是一出极为高明的打草惊蛇、调虎离山之策么?

可来不及姬庆文再多思索,却见锦衣卫指挥使李元胤快步跑来,禀报道:“姬大人,得到前头报信,说是白莲教徐鸿儒、周秀英、许道清三人,各率领精兵,从中、北、南三路向我军杀奔过来,距此处还有二十里左右……”

“好啊,胆子不小,我不去找他们,他们倒来找我们来了。正好!我正好可报这一箭之仇!姬大人,你就下令吧,一定要让我去打白莲教那个姓周的妖女。”秦祥珍忿忿说道。

姬庆文却不着急,说道:“秦姑娘何须急于一时?白莲教距离我们还有二十里地,他们行动速度不快,少说还得有两个时辰才能赶到这里。这样,我们先商议一下应对之策,同时让将士们吃饱喝足,再同他们交锋不迟。”

秦祥珍虽然正在气头上,却也不是不通兵法之人,知道姬庆文说得没错,便沉下心命令手下白杆兵将士同其余朝廷官兵一同吃饭,自己则跟着姬庆文来到刚刚设立起来的中军大帐,同李岩、李元胤、杨展及沈良佐等人商量下一步的策略。

根据李元胤得来的情报,白莲教三路精兵,分别由徐鸿儒、周秀英、许道清率领向姬庆文这里直杀过来,人数在五千人上下;其余大队人马紧随其后,人数有四万来人,显然是准备上来围攻的。

对此,杨展拿出了个针锋相对的主意。

同样将队伍分成三队:明武军一队由姬庆文亲自领军,对阵徐鸿儒所部;白杆兵一队由秦祥珍率领,对阵周秀英所部;京师营禁军由沈良佐带队,对阵许道清所部。这三队的任务也是各有不同,因明武军和白杆兵的战斗力强悍,要争取在最短时间内击溃各自的对手;而沈良佐的京师营战斗力稍差,只求坚守到另外两部过来增援即可。到时候只要击败了白莲教中这三支精锐人马,其余白莲教的乌合之众也就不攻自破了。

杨展不愧是当年差一点就中了武状元的人物,提出的战略果然有章有法,让李岩和李元胤都不住点头称是。

可姬庆文却不赞同,蹙眉道:“对手分进合击,我们分兵把手,这似乎……似乎有哪里不对劲……”

姬庆文想了想,忽然恍然大悟,说道:“诸位还记不记得当年萨尔浒之战,当时大明军队也是分进合击,满洲努尔哈赤却没有分兵攻打,而是……”

“而是用了,‘任他几路来,我只一路去’之策,集中兵力将朝廷兵马各个击破。”李岩接话道。

“没错,就是这么一说。”姬庆文答道,“我在想,以我军的配置,到底是分别对付对面的敌军胜算来的大呢?还是合兵一处,同敌军全部主力对阵胜算更大?”

“当然是合兵一处了。合兵一处胜算更大!”说话的是沉默到现在的沈良佐。

他知道自己手下京师营的战斗力比较差,一对一对阵白莲教的主力,哪怕只是被动防守,也未必能有多少胜算,因此他是特别希望能够会同另外两支强军一同作战的。

第三〇七节 决心已定

姬庆文同沈良佐打过不少的交道,对沈良佐这“抱大腿”的想法,他知道得清清楚楚,便笑着说道:“沈公公这主意虽然有些私心,不过倒也同我暗合。”

“那么说……姬兄是想要将全军集结起来,来应战白莲教全军咯?”李岩问道。

姬庆文点了点头,算是承认。

却听李元胤说道:“不是我给姬大人泼冷水。姬大人可别忘了,对手除了三路来攻之外,还另有大队人马正在过来支援。若我军抱成一团、静止不动,恐怕很容易被对手几路围攻,那可就危险了。”

李元胤的意见十分中肯,也算是给姬庆文提了个醒,说道:“李指挥说得有道理,不过我们也不是孤军奋战。这样,还请李指挥寻几个得力的弟兄,到瓯江北边去,告诉刘孔昭、韩赞周两个人,就说破敌之日就在今日,要他们立即南渡瓯江,赶来助战。”

“还有。”李岩补充道,“南边福建巡抚邹维琏的队伍,让他们不要渡江作战,就在飞云江驻守,防着白莲教输了以后狗急跳墙也就是了。”

锦衣卫指挥佥事李元胤不愧是个负责任的资深老特务,来到浙江、福建一带不过十几天的功夫,便已将驻留此处的锦衣卫组织重新整合了一遍,还专门选了几个腿脚利索、办事可靠之人替他跑腿传令。于是他便按照姬庆文的要求,分别派人向南、向北传达了命令。

此时明武军、白杆兵、京师营军士都已吃喝完毕,迅速整理起装备、排列好队伍,就等主将一声令下,便要出阵平叛。

明武军自成军以来,除了北上勤王的京师之战以外,从来没有吃过什么大亏,每逢作战都颇有斩获,因此士气十分高昂,一听有大仗要打,丝毫不在乎对手人数多少,只觉得又有一笔大生意可做,吆喝着就要奔这场富贵。

白杆兵之前在鲤鱼口同白莲教交手过一次,虽然没落什么下风,却出了主将几乎被对手生擒的事情,可以说是大大地丢了一回人。如今匆忙从福建赶来浙江,便立即有了个复仇的机会,白杆兵的士气顿时被激发起来,吃饱喝足之后,便抄起手中两丈来长的白杆长矛,就等着上阵杀敌。

至于京师营兵士,自打从南下以来,几场不大不小的作战,都是同精锐的明武军并肩作战,说起来是数战告捷,可说到底却只是个作壁上观的角色。然而这次作战的对手据说有数万之众,全军围攻上来,自己怎么着也得同对手短兵相接了。因此这些原先在京师里作威作福的京师营官兵无不战战兢兢、手足无措,拿着军刀的手都禁不住颤抖起来。

姬庆文瞧见京师营这副窝囊相,一把扯过京师营名义上的主帅沈良佐,骂道:“瞧瞧你带出来的这些兵,还没同敌军交手呢,自己就吓破了胆子,怎么打胜仗?”

沈良佐被姬庆文骂了个唯唯诺诺,赶紧低头认错。

姬庆文却不理他,伸手一指站在行列之中提点军队的一员禁军将军,说道:“嘿,成义,还认得我么?”

成义乃是京师神机营五品镇抚,同姬庆文在北京和南京都有过接触,说话办事虽然没有什么过于出彩之处,却也是个靠谱的将军——当然了,指挥作战再怎么不靠谱,也比沈良佐要靠谱得多。

成义听到姬庆文招呼他,赶紧上前拱手抱拳应答道:“末将在!”

“好!”姬庆文说道,“成义,据说你也是正经武进士出身,奉调离京,在个太监底下做事,是不是委屈你了?”

这话还真说到了成义心里。

然而当着沈良佐的面,成义却不敢有话明说,只能又拱手道:“都是替朝廷效力,末将不敢有所怨望。”

姬庆文道:“不敢归不敢,有还是有的吧?你当着上司的面,不方便说话,我也不勉强你。不过带兵讲究个赏罚分明,你要是真有本事,朝廷也不会亏待你的。”

成义忙道:“末将三十多岁,就已是五品镇抚了,这品级在末将的同年里头,上进得也不算慢了……”

姬庆文没想到成义还是个不计较功名利禄的将军,便有意激一激他,忽然想起拿破仑的名言来,骂道:“放屁!无能!不思进取!不想当将军的士兵,就不是好士兵!你一个不上进的将军就不是好将军!要是想着这镇抚的位置挺足够了,那你这就可以致仕回家抱孩子玩老婆去,还打什么仗?”

成义被姬庆文这几句话骂得满脸通红,憋了半天才说道:“姬大人骂得好!末将……末将今天豁出去了,把话挑明了说吧。末将也并非没有上进之心,可姬大人看看,去年袁崇焕督师千里奔袭来解京师之围,几次正面击败满洲八旗主力,这等战功海内无匹,可最后的结果呢?姬大人也是知道的——袁督师最后落了个下狱问罪!有这样的殷鉴在前,姬大人还叫末将怎么上进?”

“原来如此!”姬庆文感慨道。

袁崇焕被崇祯皇帝凌迟处死,乃是明末的一桩公案。这里头的是非曲直,一直到二十一世纪,都始终是众说纷纭:有人说袁崇焕是被冤杀了,有人说他是罪有应得;有记载是天下冤之,也有记载说是京城百姓欢欣鼓舞;有人说崇祯是深思熟虑才做出的决定,还有人说是中了皇太极的反间之计……

姬庆文在穿越之前,好像读书一般浏览过这里头的故事,袁崇焕之死的实情他其实也没个主意,但现在听成义的说法,又想起祖大寿几乎跑回关外的事情,这才知道这件事情在明末将领之中的反响极大,可以说是直接打击了明军的士气。

就在这一刹那,姬庆文已然下定决心:自己既然穿越到了明末,那先不管三七二十一,总要查明袁崇焕到底有罪没罪?到底该不该杀?

不该杀,那就要从屠刀底下把袁崇焕救出来。

该杀,也得杀他个明明白白,也好让当世之人、后世之辈心服口服!

然而这都是后话了,姬庆文首先要做的,便是激励起成义和京师营军士的斗志。

于是他斟酌了语句说道:“成义,你少在这里跟我扯别的。袁崇焕大人是我的师兄,我们同拜在孙承宗老师门下,他有罪没罪、罪大罪小,我比你清楚!我们现在就事论事,你要立了功劳,我姬庆文自然会在皇上面前保你一本,保你加官进爵!”

说完,姬庆文又对站在成义身后的那些京师营兵丁说道:“你们都给老子听好了。我手下的明武军,不是朝廷正规军队,而是我手下织造衙门招募的乡勇团练,打赢了仗、立下了功,自然是老子出钱犒赏。秦祥珍将军手下的白杆兵,是四川土司手下的兵士,赏赐自然也是由他们秦家负责。你们可不一样,你们是正正经经的京师营,是朝廷的精锐,打赢了仗便是给朝廷争了面子,朝廷自然不会亏待你们。老子现在把话撂在这儿,这一仗你们肯卖命,想要升官,老子亲自写奏章给你报功、想要银子老子自己掏腰包赏给你们。就是战死了,老子花钱给你养活老爹老娘!若是临阵退缩?”

“嘿嘿!”姬庆文冷笑着从黄得功手中接过一口宝剑,平举在胸前,朗声说道,“老子就请出皇上钦此的‘天子剑’杀你个哑口无言!”

第三〇八节 先来他个下马威

成义被姬庆文这几句话说得热血沸腾,好不容易才冷静下来,问道:“姬大人,你此言当真?”

“屁话!老子说这种话,什么时候不当真过?你要是不信,现在就可以问问我手下明武军的弟兄们,看老子赏人的时候可曾眨过眼?可曾抖过手?”姬庆文当即骂了回去。

成义又被姬庆文骂了几句,脸色红得发紫,好像一块烧糊了的猪肝,赶忙转过头去,对背后已列好了队的两千京师营官兵大声呵道:“姬大人的话,你们都听清楚了吗?”

京师营军士早已是群情激奋,立即齐声高呼道:“听清楚了!”

“好,听清楚了就好。”成义说道,“勇猛杀敌的,姬大人的赏赐少不了你的。要是敢后退一步的,也不用姬大人用天子剑杀你,老子就挥刀砍了你的脑袋,不仅杀你一个,回去老子还要杀你全家!你们别怪我丑话说在前头!”

成义这几句话说得就有些过分了,不过现在正在激励士气的时候,姬庆文也不能出言纠正或者阻止。

待成义把话说完,姬庆文才又补充道:“好,有这份心气,很好。成义,京师营的指挥权,就暂时交给你,你敢接吗?”

成义当然敢接,他也想接,然而接不接是一回事,给不给是另一回事——京师营名义上的统帅还是司礼监提督太监沈良佐,要不要让成义代为指挥京师营官兵,还得要这位大太监说了算。

于是成义偏过脑袋去,用一种期待的眼神,盯着沈良佐不放。

沈良佐在一旁已将姬庆文和成义的话听得清清楚楚,而他早已被姬庆文软硬兼施地收服了,因此对于姬庆文的建议,他是不敢、也不能有半点反对的,赶忙点了头,算是答应。

如此这般,成义便在姬庆文的支持下,暂时总揽了京师营的指挥权。

厘清三军责权之后,姬庆文便命中军擂鼓放炮,明武军、白杆兵和京师营军士以此开出尚只营建到一半的营盘,背靠着五垄山列阵,迎接就要杀奔过来的白莲教主力。

自从美国独立战争之后,现代陆战完全进入热 兵器时代,并且放弃了两军列阵用火枪互相“枪毙”的作战模式,而是渐渐采用灵活机动的散兵阵型。

这一点,姬庆文是知道的。

然而历史发展的进程是不可逆的,也是无法逾越的,明末的十七世纪,虽然也开始渐渐普及起火枪、火炮这种热 兵器来,可士兵的组织程度却还未进入近代,因此还不到采用散兵阵型的时候,依旧需要通过排列阵型来组织作战。

而排列阵型,姬庆文却是外行,全凭李岩、杨展,包括李元胤、秦祥珍等人会同商议决定。

明武军、白杆兵都是精锐之师,京师营略差一些,不过行动也还算迅速。不过片刻功夫,这三部分军队,一共五千多人马便排好了阵型。

只见这道大阵,以白杆兵两千长枪阵为核心;左翼靠河的一边则以明武军护卫;右翼靠山的一侧则排列着两千京师营兵士。同时考虑到京师营战斗力略差,而明武军战斗力强且有火器助战,因此左翼略微凸出,可以率先同白莲教主力接战,承受住对面的主要压力。

待阵型布齐,姬庆文又下令,将自己辛辛苦苦从苏州大本营运来温州的两辆战车推了出来,直接摆在白杆兵的正前方。

秦祥珍这就不高兴了,招来姬庆文就责问道:“姬大人,你这两个木头疙瘩是怎么一回事?挡在我军面前,碍着我军同敌军作战了!还不快推走?”

姬庆文笑道:“秦姑娘,这两辆车可不是寻常木头疙瘩,论起战斗力来,光这两辆车就抵得上两千精兵呢!”

秦祥珍敲了敲战车的车舷,说道:“这玩意儿结实倒也还算结实,最多能挡挡敌军的箭矢罢了,要说能比得上千军万马,我怎么就不信呢?姬大人还是快推走吧,我还等着同白莲教那个妖女交手呢!”

姬庆文正待同秦祥珍细细解释这辆战车的威力,却听李元胤来报:“姬大人,前头白莲教的先头部队已快到了。”说着,便朝东边的地平线一指。

姬庆文抬起挂在脖子上的望远镜,朝前头望去,果然看见二三十个穿着杂色衣服、骑着驽马劣驹之人,正迅速向自己这边靠近。

姬庆文穿越到明末之后,也结结实实地打了几仗,看这些人的模样,毫不费力便猜出这几个人不过是白莲教的侦察兵而已,还不算是他们的主力人马,便也没放在心上。

却听秦祥珍问道:“姬大人,你手里这根又是什么西洋玩意儿?举着看了半天,里面有西洋景吗?”

姬庆文笑着向秦祥珍解释了一下望远镜的作用,便从脖子上取下望远镜,递到秦祥珍手里,说道:“朝这里面,往前头望就是了。”

秦祥珍举起望远镜一看,却吓了一跳,赶紧取下镜子,又看了看,这才说道:“哟,吓死我了,我还以为白莲教已经杀到我们跟前了……不过这玩意儿倒是好用,虽然吓人却将对手的虚实看了个清楚。得了,姬大人家大业大,这件东西就算送我了吧。”

姬庆文有钱得紧,望远镜也不是什么特别值钱的物件,姬庆文点点头,说送也就送了。

秦祥珍举着刚得的望远镜瞧了半天,说道:“看样子这伙人是白莲教的探子,好在人数不多,不如我们过去先来他个下马威,涨涨我军是的士气再说。”

姬庆文同李岩商议了几句,趁着对手人数不多的当口,先挫一挫白莲教的锐气也不是什么坏事,便答应了秦祥珍的请求,又招来黄得功、杨展两人,让他们同秦祥珍一道前去会一会白莲教的先头斥候。

这三人听得号令,立即抄起各自的兵器,雄赳赳、气昂昂便向前大步走去,姬庆文也忙令军中擂响战鼓、以壮行色。

只见这三人,秦祥珍手持一杆两丈来长的白杆长矛、黄得功手里那根铁棍也是又长又重、杨展虽只佩了一口寻常官刀手上却另提了一张劲弓。

只见白莲教那二十来名骑兵正跑到距离秦祥珍他们三五十步的地方,杨展忽然抽出弓箭,稍加瞄准便向前发出一箭。随着弓弦震动,那枚箭矢猛然发射出去,正中前头一名白莲教骑兵胯下马匹的面门。

这么驽马原本是农民用来拉磨的,比不上身经百战的战马,根本吃不住疼痛,立即扬起四蹄,将骑在自己北上的骑兵掀下马来,随即逃跑了。

其余白莲教的骑兵见状,无不收紧缰绳、放缓了脚步,正要观察前头的情况,却又是一箭射来,却正中一名骑兵的胸膛,当场结果了此人性命,猛地从马背上栽倒下来。

紧接着又是一连三支箭矢,不是射中马匹,便是射中马匹背上的骑兵,真是箭无虚发。

眼看白莲教这二三十个骑兵就要被杨展全部射死,秦祥珍却着了急,说道:“杨将军,你且停手吧,好歹也留几个白莲教匪给我杀杀。”说罢,秦祥珍便挺起长矛,向前冲杀而去。

黄得功出战之前,听了姬庆文的吩咐——一定要护住秦祥珍将军的安全,因此他见秦祥珍已单枪匹马同杀了出去,便也赶紧追了上去。

才射了不到十支箭的杨展,见两人已然杀在前头,挡住了自己弓箭的射程,只好微微叹了口气,便也跟着前方杀去。

第三〇九节 事出反常必为妖

那几个白莲教的斥候,刚刚被杨展精准无比的弓箭震慑住,忽见前头狂奔而来二男一女三员战将,还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领头一人便被黄得功一铁棍扫了下来,随即当胸被这踩上了一脚,顿时闭气晕厥了过去。

周秀英也不甘示弱,挺身上前,手中长矛直刺,当胸便将一名白莲教骑兵的胸口扎透,随即将他挑了下来。

倒是杨展因用的是短刀,没法直接攻击骑在马上的敌军,因此只好避让着对手的居高临下的攻击,绕到马匹的侧后方,专往马肚子、马屁股上刺去,惹得驽马吃不得疼将马背上的骑士掀翻下马,这才上去一刀,将对手砍死。

就这样,不过片刻功夫,那二十来个白莲教的骑兵,便已被黄得功等三人杀了个干干净净。

明武军士兵都知道黄得功的厉害,知道他平素办事虽然瞻前顾后的,可真起了杀心、下了狠手,便没人是他对手。因此看这几个倒霉的白莲教徒,倒也不觉得有多少意外。

而白杆兵将士们却也知道自己这位女将军武艺非凡,又知道她前几天在战场上吃了亏,正想找几个倒霉蛋撒撒气。当巧不巧来了这几个倒霉的白莲教徒,也算是他们祖上无德、累及子孙,还没怎么在这世上享福,就到阴曹地府报到去了。

倒是杨展的本事令人出乎意料,一箭一个射死了不少骑兵,乃是媲美李广的一名神箭手。

而明武军中有名的神枪手孟洪见到这一幕,却有些不服气起来,憋着改天同他比试一番,比试看看到底是自己手里的火枪准,还是杨展手中的弓箭准?

倒是从京城里来的京师营官兵,却被这一幕惊呆住了。

京师营素来以拱卫京师为己任,可大明朝凡是图谋不轨之人,大多是在穷乡僻壤起事,待成气候,早就被其他地方的军队给敉平了,寻常情况下,又有谁回来作死来攻打京师呢?可一旦敢于攻打京师的,那就不是寻常蟊贼了。

因此,京师营虽然在理论上号称是大明最精锐的军队了,但除了训练略微刻苦一些、装备略微精良一些之外,实际作战经验其实有限,并没有见过多少世面。故而比起常年镇守辽东、河套、宣大等地的边军,战斗力实际上要差上不少。

也正因为此,去年当精锐的满洲八旗绕过关宁防线,从喜峰口杀入京师之后,京师营坐拥着数万大军的兵力,却只能困守在京师高大厚实的城墙之后,却要等袁崇焕千里迢迢率领辽东铁骑赶来驰援。

所以当这群“没见过世面”的京师营禁军将士,瞧见竟然有人能步行歼灭十倍于己的骑兵之时,无不震惊住了,忽然觉得只要自己阵中有这几个厉害的人物,那就相当于立于不败之地了。

那边黄得功、杨展、秦祥珍三人也是异常得意,逐一检视躺在地上的敌军,见还有几个喘气的,便连打带骂地叫他们站起身来,不要做出一副窝囊的样子。

姬庆文却怕这几人得意忘形,赶紧下令“鸣金收兵”叫这几人立即回阵。

方才不过是小试牛刀,黄得功等三人并没有杀红了眼,听到阵中鸣响铜锣,知道这是收兵的信息,这三人便互相商议了两句,各选了一个伤势较轻的白莲教俘虏——一人押着一个便往回走。

至于其他伤势较重却还没有断气的,就只能对不起他们了——一刀一个杀了干净。

待回到阵中,姬庆文先是对黄得功等三人略加勉力,便将这抓来的三个俘虏交给李元胤审问。

眼下军情火急,李元胤本来也不是什么心慈手软之人,拿出锦衣卫严刑拷打的本事来,不一刻便问出了白莲教的虚实。

果然如之前李元胤安插在温州城里的探子传出来的消息:白莲教是以教主徐鸿儒、圣女周秀英、大师兄许道清三人率军,领全部主力三路攻打朝廷官军,大队人马也是随后赶上,就瞄着姬庆文头上“明武军”这面明晃晃的大旗开进,誓要将姬庆文这个苦主一举歼灭。

李岩在一旁听了这话,赶忙建议道:“姬兄,看来白莲教的妖匪是认准了你这面大旗了。不如我们故布疑阵,将‘明武军’的旗帜留在这里,然后趁着白莲教的探马被我们全部杀死的机会,立即转移埋伏起来,再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如何?”

虚则实之、实则虚之,李岩这倒确实是个好主意。

可姬庆文听了却觉得总有些不对,便问杨展道:“杨将军,你怎么看?”

杨展跟着姬庆文也有些日子的,虽谈不上是“初来乍到”,可资历比起李岩来说要浅了不少,不便当面驳斥这“军师”,便沉思了片刻,说道:“李先生的妙计,末将也是佩服的。不过丢了中军大旗——而且还是圣上钦赐的,似乎于军心有所不利,就怕得不偿失啊……”

这话还真说到了姬庆文心眼里。

只听他笑着说道:“李兄也太高看白莲教徐鸿儒一眼了。如果前面的是满洲皇太极,用一用李兄的锦囊妙计倒也还算恰当,可前头杀过来的却不过是徐鸿儒而已,犯不着跟他使什么阴谋诡计。我就在这儿等着,叫他怎么过来的,再怎么回去!”

说着,姬庆文又将那几个被打得不成人样的白莲教徒又审问了一番,知道这次是大师兄许道清领着些武林高手打头阵,素来充当先锋的周秀英则从旁掠阵,照例再由教主徐鸿儒坐镇断后。

这三路人马虽从三个不同的方向杀过来,却各自分了先后,从兵法上已然落了后手,这让姬庆文禁不住又安了几分心,便吩咐将那三个已失去了情报价值的白莲教的侦察兵押下去捆绑起来。

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这三个白莲教徒在生命的威胁下,终于还是说了真话。

过不许久,果见一票人马约有两千多人,从东边快跑而来,一直冲到距离朝廷官军跟前二三十步的地方方才停下,领军之人,果然就是白莲教的“大师兄”许道清!

却见许道清率领的这群人马,与其说是一直军队,不如说是一堆耍马戏的。只见他们并没有什么统一的服装,而是各自穿着不同的衣服,显出他们不同的身份来——有和尚、有道士、有女人、有老头,各行各业、不一而足。而他们手里拿的兵器更是五花八门:刀、枪、剑、戟、斧、钺、钩、叉、鞭、锏、锤、挝、镋、棍、槊、棒、拐、流星,可谓十八班兵器样样俱全。

姬庆文见状,禁不住嗤笑起来:这些人的兵器奇形怪状,若是再增添几样,完全就可以去开个兵器博物馆,再拿把椅子摆在门口收收门票钱,也能养家糊口了。

一旁的李元胤见姬庆文脸上扬起轻慢之色,便提醒道:“姬大人,可不能小看了这些人。瞧这些人的打扮模样,想必是些江湖豪客。这些人武艺高强、心狠手黑,还有不少是朝廷挂了名的江洋大盗,着实不能轻敌。”

杨展也道:“姬大人,李指挥说得没错。事出反常必为妖。战场之上,最怕遇到的就是和尚、道士和女人了。这些人要么身怀异术,要么是敌军在故布疑阵,总之是不能有轻敌之心的。”

正说话间,对面阵中果然有了异动,见其中约有百十来人挤到众人跟前,从各自怀中、袖中、口袋中掏出东西捏在手里,各自摆出架势,不知意欲何为。

第三一〇节 时代变了

“暗器!是暗器!”李元胤顿时大喊起来。

“暗器!暗器?”姬庆文心中一个疙愣——没想到自己只在电影、电视剧和书里看到的东西,在历史上还真的存在。而这些作品里对暗器的描述,近乎于逻辑武器——出手必中、中则必杀。

这让姬庆文不免有些紧张,吓得刚倒退了半步,便见对面那些江湖侠客们纷纷扬起手,将各自的独门暗器洋洋洒洒打了过来。

官军这边。

面对对面暗器的袭击,明武军将士本能地举起随身佩戴的藤牌护在身前,同时又蹲下身子,将浑身上下的弱点全都躲藏在盾牌之内——远远看去,明武军一千人的阵型,仿佛化成了一条鳞片齐整的鱼,而几名主将则是这条鱼的内脏要害,被掩盖在鱼鳞的护卫之下。

作为联阵中坚的白杆兵,因身前有两辆战车的掩护,受到的袭击自然是少了许多,而他们也听令不断摆动手中的白杆长矛,在身前形成了一道动态防线,将飞蝗一般袭来的暗器纷纷打落。

而阵型最南边的京师营禁军,则因略微靠后,打到他们阵型里的暗器也并不算多,再加上禁军也有盾牌守护,其实也并没有造成多少损失。

姬庆文待这阵暗器打完,战战兢兢起身命令下头统计伤亡情况,却没料到全军不过只有百十来个将士,受了些划伤、擦伤之类微不足道的小伤,并没有一个重伤失去战斗力的。

原来这阵暗器虽然打得热闹,造成的伤害却极为有限,只在地上留下一堆零零散散的铁疙瘩。

姬庆文附身捡起地上一枚巴掌大的飞镖,松了口气,说道:“吓我一跳,没想到暗器这东西声势这么大,威力却这么小……”

杨展接话道:“那是自然。若是暗器那么好用,军队里早就推广使用暗器了,又何须费心费力地制造弓箭、练习射术?去做这等事倍功半、得不偿失的事情?”

李元胤却道:“暗器也并非一无是处,两人照面,骤然发射出来,往往也有奇效,不过两军作战交锋时候,就没什么用了。”

姬庆文听着点了点头,心中却在想:单兵作战,暗器或许还有一些战斗力,可自己腰眼里别着的两支德国进口手枪的威力也十分厉害,在南京城里就曾将武艺高强的白莲教主徐鸿儒打伤……

一想到手枪,姬庆文忽然想起了自己掌握的另一样战争利器,便说道:“许道清那边用暗器伤人,那是使阴的。我们这边给他来个阳的,传我命令,战车火炮齐射!”

火炮用的是火药,火药发射时候能够射出火焰,自然就是“阳”的了——姬庆文这话说得倒也有几分道理。

明武军中十来个学会了发射火炮的军士听得号令,立即点燃了早已装填、瞄准妥当的火炮,只听震天震地般的几声巨响,摆放在阵型最前列的两辆战车上安装的四门火炮同时鸣响,射出的炮弹直冲敌阵。

这四门火炮威力极大,又用上了开花弹,在许道清的率领的部队人群之中产生了四次巨大的爆炸。爆炸的威力也是异常慑人——不管你是哪个门派的掌门、是哪座山头的大佬、是哪套拳法的宗室;也不管你练的是外门的金钟罩、练的是内家的太极拳、练的是刀剑兵器——无不给予平等的打击,顿时造成了两三百人的伤亡。

而这些被许道清带来的江湖豪客们——死了的自然是当场死绝了;轻伤的慢慢从地上爬起来、口中还在骂骂咧咧;重伤的则躺在地上呻吟不已,完全没了平日里武林高手的架势;至于没有受伤的,也被这一幕惊呆了:到底是什么样的兵器,居然有这样强大的威力,自己再用十倍的认真练武、再练上他十辈子,也未必能有这样厉害……

许道清就在阵中,虽然没有被明武军这几门火炮打伤,却也被爆炸时候产生的气浪掀翻在地,一时胸中气血翻涌。

待他好不容易缓了口气,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满眼瞧见的却是一片惨象,这让他既有些庆幸,又有些气恼——庆幸的是,自己并没有被火炮命中,若是真的被火炮击中,那自己就是有几条命也得交代了;气恼的是自己兴冲冲领了这么多武林高手过来打先锋,还没碰到敌军的汗毛,难道就已经输了?

许道清出发之前,可是在徐鸿儒面前打过保票的,若是就这么悻悻而退,徐教主面前自不必说,就连在周秀英面前也是大大地丢了个面子。

这是许道清所不能接受的。

于是许道清高声呼喊道:“兄弟们不要害怕,这是姬庆文狗贼使的障眼法。法术早已被徐教主识破,只要大家奋力冲杀,杀了姬庆文这厮,到时候他的妖法破了,被他打死的兄弟们自然也能起死回生了!”

许道清这样的解释,连他自己的未必相信,更何况是他手下那群江湖豪客了。

这群江湖豪客同寻常信仰白莲教的乡野村夫不同,他们多在武林之中有些名声地位, 世面也见了不少,光凭许道清这空口白说这几句话,又岂能让他们心甘情愿地同装备了火炮的官军厮杀?

正当白莲教徒略有迟疑之际,对面官军又是一阵火枪袭来。

原来是姬庆文见白莲教被自己的手里的四门火炮直接命中,虽然没有立即恢复战斗力,却也并没有马上溃败下去。因此姬庆文便下令明武军中的火枪手,立即装药发射,向白莲教一阵齐射。

火炮威力固然强大,火枪的威力也同样不容小觑。

这一阵枪弹袭来,顿时又将一百多白莲教徒打死打伤。实践证明,若论起两军交战时威力来,似乎火枪要比暗器靠谱得多。

那些被火枪打死的白莲教徒,大多是方才上前一步向官军发射暗器的武林人士,这一阵火枪的袭击虽然将他们打得晕头转向,却也让不少人的脑子忽然清晰起来:时代变了,自己辛辛苦苦几十年,练成的一套引以为傲的暗器功夫,在火枪齐射面前,居然没有半点作用!

这样的现实,无疑是动摇了这些江湖侠客长则几十年、短也有十几年间积累下来的人生信条,让他们的精神支柱近乎奔溃,若是再有些什么风吹草动,这些平日里大口吃肉、大碗喝酒、豪气冲云的江湖侠客们,便要作鸟兽散了。

姬庆文距离许道清他们不过二三十步的距离,将对面的情况看了个清清楚楚。

他现在只求能将白莲教迅速击溃,从而迫使他们立即退回温州城内,而并不强求将来袭的白莲教徒全部歼灭。

于是姬庆文便催促着手下的明武军将士抓紧重新装弹,继续向对手射击。

姬庆文手下火枪手,早已装备了从山东巡抚孙元化那里学来的“纸子弹”。所谓“纸子弹”,便是提前将弹药和火药封装在纸筒之内,乃是金属子弹发明之前最先进的火枪装填方式,能够极大效率地提升火枪发射的效率。

因此,不过眨眼功夫,明武军的火枪手便完成了第二轮的装填,又向对面发射出了一阵火枪,再次打死打伤数十上百人。

许道清率领的所谓武林豪客,拢共不过两千多人,先是一阵火炮、又是两阵火枪,这一套袭击打下来,已然造成了对手三分之一的伤亡。

在缺乏有效组织的古代,这样大的伤亡比例,早已越过了军队溃败的阈值,许道清所率人马,真的已到了奔溃的边缘。

第三一一节 保命要紧

两军交锋,不是讲情面的时候。

姬庆文毫不收手,立即命令手下明武军火枪手,继续向对面射击。

这时却听杨展说道:“姬大人,我军火枪威力虽强,可在战术上也未必没有可以值得改进之处。”

“哦?这话怎么讲?”姬庆文颇有几分怀疑地看着眼前这个似乎并不精通于火器战术的军官。

杨展并没有体会道姬庆文的这点担心,却道:“姬大人,火枪威力虽然猛烈,然而装填速度却要比弓箭慢上不少,难以形成持续性的火力打击。因此,建议大人可否将火枪手分为三队,一队列于阵型最前,蹲着射击;二队列于阵型中间站着射击;三队则在阵型最后装填火药。这样第一排、第二排在射击之时,则另有一排军士可以装填火药,就可以形成持续性的火力打击了。”

“三段击!这不就是传说中的三段击么?”姬庆文在心中惊呼起来。

“三段击”在火枪战斗史上,堪称是具有战略意义的先进战术,并且体现在后世无数电子游戏的设定之中。就在姬庆文玩过的一个叫《信长的野望》的日本游戏里,只要开发出了“三段击”的技术,就能成倍地提高火枪的战斗力。

姬庆文作为二十一世纪来的穿越者,玩过电子游戏固然不奇怪,可杨展又怎么会玩过呢?又是从哪里知道日本人发明的这种战术的呢?

因前方战事并不吃紧,因姬庆文便有闲暇近乎“画蛇添足”地问了一句:“杨将军这法子倒是有点意思,却不知是从何处学来的?”

杨展挠了挠头,说道:“也是末将从哪里学来的,却因末将略懂一些弓弩之术。弓,自不必说。弩机则同火枪有些相似,威力虽大,却需要不短的装填时间。因此运用弩机之时,常常将队伍分成两组:一组专司射击、另一组则专门负责装填弩机。因此末将才从这里得到的灵感,要是说的不对,大人还请不要责怪。”

姬庆文点点头,道:“好,你的主意不错,回去之后,我会参酌着施行一下的。”

姬庆文是多少知道一些历史常识、掌握一些历史发展的方向的,自然知道杨展的建议没有错。可他不知道的是,“三段击”并非像日本游戏里所描述的那样,是由日本的织田信长所发明的;事实上,在同一个时空,同日本互不干涉的欧洲,德国的红胡子巴巴罗萨、瑞典的卡尔古斯塔夫也都发明了同样的战术。而在中国,两百多年前,大明朝开国将领,黔国公沐英也同样发明了相同的“三段击”战术。

只不过岁月流转、阴差阳错,再加上古代通讯技术并不发达,所以这样行之有效的战术,并没有被推广或者流传开来。

然而姬庆文的到来,毕竟是历史潮流之中一个意想不到的旋涡,在他的影响之下,历史终于发生了改变,“三段击”的引入,终于很大程度上改变了历史的进程,还在日后顺便救了姬庆文一命。

不过这些也都是后话了,眼前许道清率领的这些名为“江湖侠客”,实为乌合之众的家伙,还轮不到享用“三段击”这样的先进战术。

只听明武军手中的火枪再次响起,又是一阵子弹的袭击,终于将这群人坚持的最后一丝耐心和士气全部消灭干净,这群人再也不顾得什么白莲教义、什么武林盟主、什么大好前程了,保命才是最要紧的!立即就溃败下去了。

许道清见状,立即高声疾呼起来:“大家不要怕,不要怕!教主和圣女的援军就要赶到,到时候我们就能一鼓作气,围歼姬庆文这小贼了!”

然而在他身边,哭喊声、喧闹声、喊叫声响成一片,人声鼎沸之下,就连许道清本人也听不清自己到底说了些什么,更没有办法约束这一支本来就称不上“军队”的军队。

眼看白莲教首阵就要出师不利,第二阵的圣女周秀英终于赶来了!

她原本的计划,是攻击官军的左翼——也就是京师营禁军镇守之处,却听说许道清直接对上了姬庆文,立刻就意识到许道清此人绝不是姬庆文的对手,便慌忙改变路线前来增援,这才来得略微晚了一些。

果然不出周秀英之所料,她才晚来了一盏茶的功夫,许道清所率领的队伍便已溃败了下去。

周秀英见了立即气恼起来,对着那群平日里吹牛皮一个比一个厉害的这群江湖“侠客”骂道:“你们这幅样子成何体统?还不如我手下的‘娘子军’呢!”

娘子军里几个略泼辣些的娘们也开骂起来:“还是爷们呢,跑起来比谁都快,就恨爹妈少生了两条腿!”

“两条腿?他们不都是三条腿么?所以才跑得那样快!只是这第三条腿太短了些,到了关键时候就不中用!”

“三条腿?他们哪里来的三条腿?不信把手伸进他们裤裆里摸摸,一个个都是没胆、没种、没卵子的孬货!”

娘子军这几句恶狠狠的叫骂,终于触到了男人的痛处,终于让这些还留着些血性的男子停下了脚步,眼中却还带着些许的迷茫和无助。

周秀英也算是洞悉人心了,从他们的脸上就看出这群人现在还不堪一战,也不能勉强让他们去送死,便鼓励道:“好,知耻近乎勇。能留下来的,就是汉子。这样,你们跟在我娘子军的后头,看看我们是怎么上阵杀敌的!”

说罢,周秀英便领着娘子军的队伍,继续向前走了几步,来到许道清身前。

此刻的许道清身边,除了七八十个亲信弟兄之外,已成了个“光杆司令”,只要姬庆文再打一阵火枪,或是直接派人来攻,就科技将许道清立即杀死或是活捉了。

因此许道清看见周秀英的到来,激动得眼中的泪水都要夺眶而出,说道:“圣女,亏是你来了,否则我军可就完了!”

“哼!你看看你身边的兵,难道你现在就没完么?”周秀英埋怨道,“是你要做先锋的,先锋做成这副样子,挫伤了我军的士气,便是一桩大错。”

许道清被周秀英骂得满脸通红,赶忙说道:“圣女小心,姬庆文的火枪厉害得很,厉害得很!”

周秀英骂道:“姬公子的火枪是第一天厉害么?跟你说了,对付姬庆文,要不管伤亡如何第一时间就要冲过去展开近身肉搏,这才将武艺高强的这些江湖人士交给你指挥,充作先锋头阵。你倒好,偏偏相信他们什么暗器功夫。哼!他们的暗器,连我都打不中;可姬公子的火枪却能打伤教主。孰强孰弱,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么?”

许道清被周秀英这么一顿不留情面的责骂,脸上顿时有些挂不住了,赶忙将话题引出去,说道:“圣女,这确实是我的错。可现在是大敌当前,我们还是先对付姬庆文这小贼再说吧。”

周秀英点点头,说道:“这还算是句人话。然而你首战不胜,已然贻误了战机。没法子了,现在我们对付不料姬公子了,还是先退出他火枪的射程范围之内,等教主来了再做商议……”

周秀英的娘子军在战场之上极为显眼,不单同周秀英打了几次交道的姬庆文瞧见了,就连只同周秀英交手一次的秦祥珍也看见了,赶忙快步走到姬庆文身边,对他说道:“姬大人,你看,白莲教的妖女就在前头,还不赶紧发炮把她打成肉泥!”

第三一二节 肉盾

周秀英这么个妩媚艳丽的女子,姬庆文怎么舍得开炮把她轰成烂肉?

然而秦祥珍同周秀英之间的积怨太大,姬庆文又不便直接拒绝秦祥珍,只能撒个谎,说道:“那可不行。秦姑娘,周秀英果然有些本事。你看她率领的‘娘子军’全都是女人,女人属‘阴’,而我这火炮却是至‘阳’之物,遇到了全是女人的军队,可就打不响了……”

秦祥珍还真听信了姬庆文这套胡说八道的借口,颇有几分失望地说道:“原来如此,看来一物降一物,火炮威力虽大,究竟还有东西能够克制于它……”

不过她又随即转悲为喜,说道:“不过这样也好,正好给我一个当面将周秀英这妖女活捉的机会。”

因姬庆文已做好了不动用火炮的准备,因此便乘着对手对面白莲教也暂时退却的机会,命人将摆放在阵型最前沿的两辆战车人推马拉地移动到了阵型之后,露出白杆兵攻守兼备的阵型正面。

眼看同白莲教的决战便要一触即发,此刻的姬庆文也想同对面的周秀英说说话,可无奈周秀英已率军退到距离自己百十来步的地方,就连火枪的威力也未必能及,更何况是高声疾呼了。

周秀英那边,重新将队伍阵型整顿了一番,便等来了白莲教主徐鸿儒。

徐鸿儒一看这个阵势,便知道是许道清首次攻击不利,心中颇有几分气恼,然而现在还在作战之时,却也不能对许道清这位自己名下的“大弟子”多加申斥。

于是徐鸿儒只能强作欢颜道:“没事,没事,胜败乃兵家常事,现在我军元气未伤,胜败还在未知之数。来,我等商议一下,看看如何对付姬庆文这小贼。”

与其说是商议,不如说是直接作出决定——采取第二套攻击的策略。

只见徐鸿儒和许道清,从已抵达战场的万余白莲教徒之中,专门选择了三百多身强体壮的教徒,让他们全都穿上厚厚的棉衣棉裤,又在衣裤的间隙里塞上了木板、铁片之物,让原本就十分沉重的冬衣变得愈发笨重。

现在正是八月底、九月初的时节,地处江南的浙江地方正是秋老虎肆虐的时候,这样一套棉衣穿在身上,让这几个身材魁梧的白莲教徒惹得顿时汗流浃背,额头上的汗水便如小溪一般流淌下来。

这还不算,徐鸿儒又命人从旁边的池塘里打了几桶水,专往这几个人身上浇。这几桶凉水浇下去,让这几个白莲教徒一下子凉快了不少,然而棉衣吸收了冷水的分量却变得愈发沉重,让这几个还算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家伙走路都略有些困难了。

徐鸿儒那边却满意地点了点头,对这几个一步未动却已气喘吁吁的“弟子”说道:“诸位乃是对抗朝廷鹰犬的先锋,我等就在后头掩护。诸位此去必然大功告成,到时明尊面前便是首功一件!”

说着,徐鸿儒便命人取来几坛美酒,几叠大碗,斟满了酒便要同这几百个弟子痛饮一碗。

然而这些人正热得五内俱焚,哪里还喝得进老酒?

因此这些人只能装模作样地半饮半洒地将碗里的酒喝完,已然是累得气喘吁吁。徐鸿儒满意地点了点头,便催动这些裹得好像枕头似的白莲教徒向前攻击而去。

这是徐鸿儒回忆起自己京师办事时候的见闻,才想出来的对抗火枪的办法。

原来是他听说满洲鞑子里一个叫“鳌拜”的家伙,曾经硬生生扛了姬庆文手下明武军一枪,发箭狙杀其主将陈文昭,后来还能够全身而退。而这个叫“鳌拜”的鞑子所依靠的,便是一身厚重的装甲,以至于火枪的子弹未能伤到他的皮肉。

所以,这便是徐鸿儒想出来的对付姬庆文明武军的火枪的第二套方案——让身强体壮的教徒穿着湿棉衣,当做肉盾替全军开路,压制住火枪的攻击,待同对手杀成一片之时,再全军出击一举歼灭对手。

此时的姬庆文还不知道徐鸿儒的打算,只觉得眼前这些被打扮得圆滚滚、慢吞吞的家伙,一个个就好像移动的靶子一样,让别人不好意思不往他们身上射击。

于是姬庆文也不再同他们客气,立即下令火枪手开枪齐射。

却不料一阵火枪扫过,虽然也撂倒了六七个对手,可大多数慢悠悠往这边走来的白莲教徒,挨了枪子只是倒退了几步,却似乎并没有受什么伤。

姬庆文的明武军自成军以来,虽然也在满洲八旗精兵手下吃过一些亏,可火器之利却从来没有失灵过,因此他见到这样一幕禁不住有些吃惊,赶忙又取来一台新的望远镜,便向白莲教人群之中望去——他用惯了的那台望远镜,方才已经作为礼物送给了秦祥珍。

用望远镜仔细一看,姬庆文这才释然了,原来是白莲教徒身上都穿了厚重的湿棉衣,是专门用来阻挡火枪子弹的。

姬庆文正在思索应对方法,却听耳边传来黄得功的声音:“东家,这些白莲教的家伙怎么不怕枪子儿呢?难不成是用上了什么妖法?”

黄得功心直口快,又是姬庆文从西北带来的老人,说话同姬庆文随便许多,因此才将许多人心中怀疑,却不敢说出口的话说出了口。

这种容易动摇军心的荒诞不经之语,姬庆文自然是要当场反驳的,便高声骂道:“黄得功你少跟我胡扯,这些白莲教匪不过是衣服穿得厚了些,上面又洒了水,所以才能暂时抵挡火枪。跟妖法不妖法的没有任何关系。他徐鸿儒要是真有可以抵御火枪的妖法,当初在南京城里,他又怎么会被我用手枪打伤呢?”

说话之间,又是一阵火枪打过,依旧没有对一步一挪向这里走过来的白莲教徒产生多少损失,而远处其他白莲教的精干队伍,却不知何时开始缓缓移动,也跟着压了上来。

黄得功挠挠头,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记得京师里头,那满洲鞑子鳌拜也曾挨过我们一枪,也同样没被打死……不过鳌拜似乎当场就受了伤,立即就站不稳了,莫非前头这些白莲教的,本事比鳌拜还厉害?一个鳌拜我还能对付,这么多鳌拜……我可……”

黄得功呆头呆脑的,不过这话却给姬庆文提了个醒。

鳌拜号称“满洲第一巴图鲁”(巴图鲁,满语“勇士”),论身强体健、论武功精湛、论灵机应变,都是一等一的人物,这普天之下单论“厉害”两个字,鳌拜这厮无论如何也能排在前十名之内。而且当时鳌拜身穿两重重甲,挨了一枪之后,仍不免骨断筋折,立刻就被打得失去了战斗力。

而白莲教中或许能有一两个武林高手,可说是一下子冒出百八十个比鳌拜还厉害的人来,那无疑是天方夜谭。

那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呢?

姬庆文沉思了半晌,终于找出了症结所在——问题就出在“纸子弹”上!

从山东巡抚孙元化那里学来的纸子弹,虽然能够将火枪的装填速度提高三分之一,却无可避免地导致了火枪威力的下降,而正是这种下降,造成了原本能够重创鳌拜的火枪,威力圣旨不足以阻止白莲教徒的冲击。

想清楚了这一点,姬庆文立即下令:“立即停止使用‘纸子弹’,改用寻常的装填方式!”

明武军火枪队的头目孟洪听了这话,也立即反应过来,催促手下弟兄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取出火药、弹丸,改用原先的方法装填火枪!”

第三一三节 鸳鸯阵

传统装填方式的弊端——速度慢,终于在这个时候显示了出来。

明武军火枪队没有料到这世上还有能够抵挡火枪的办法,因此很长一段时间之内,习惯了运用“纸子弹”进行攻击,对原先那种先清理枪膛、再灌入火药、最后塞上子弹的复杂的装填方式略有些生疏,颇费了一番功夫,这才装好了弹丸。

孟洪见手下弟兄都已准备完毕,这才一声令下,命令全军齐射,只听火枪猛然响起了同方才绝不相同的轰鸣声,子弹随之出膛而去,直往正前方飞去。

姬庆文听着枪声的轰鸣、感受着空气的流动,似乎分明感到这一阵火枪的威力、子弹的速度都远超之前——虽然以人类的略显迟钝的感觉,是分辨不出这样的变化的。

可对面白莲教徒所受到的伤害却十分明显地应征了姬庆文的感受。

只见方才在“纸子弹”的打击下岿然不动的这些迟钝得有些可爱的白莲教徒,被这一阵火枪扫过,立即受到了比方才强上不少的打击——当场被打倒的就占了一小半,另有几个似乎被打断了肋骨疼着在地上乱滚,还有几个棉衣之内已然渗出鲜血来,显然是子弹穿透了湿棉衣的保护,已然击破了人体脆弱的皮肤。

远远跟在后边的徐鸿儒见状大惊——这用湿棉衣抵挡火枪的方法,是他自己琢磨出来的,既没有什么理论基础,有没有经过试验,只能在战场的实践中检验效果。

一开始,效果还是很好的,自己派出去的这将近两百个白莲弟子用极为缓慢的速度就冒着枪林弹雨,突破到了距离姬庆文仅二三十步的距离,这是那些平素牛皮哄哄的武林侠客都没有做到的。

可这样的成效却没有持续多久,也不知姬庆文这小贼又使了什么手段,居然让火枪又恢复了之前的威力,打得白莲教徒叫苦不迭。

徐鸿儒正在疑惑之时,周秀英赶紧走了上来,说道:“爹爹,想必是离得近了,火枪的威力也就大了,看来前头那些弟兄是再也冲不上去了。爹爹不如赶紧下令,我等全军杀上去如何?”

周秀英的建议,的确是眼下这点情报所能推断出的最好的策略了,不容得徐鸿儒还有什么反对意见。

于是徐鸿儒点头道:“也好,不过杀是杀,却也不能毫无章法胡乱攻击。”

徐鸿儒在姬庆文面前吃了好几次亏,也终于重视起战略战术来了:“这样。道清,你率我手下弟子,去立即去攻打姬庆文的明武军。秀英,你领本部的娘子军,去打一打京师营那些孬种。至于白杆兵么……只要攻破两翼,他们自然也就溃败了。本尊则在这里继续等候,等着大队人马过来,再一齐掩杀过来,定能将官军击破。”

许道清听了这命令,立即拱手道:“多谢教主给我一个报仇雪恨的机会,这回弟子定然不负教主重托,一定将姬庆文这小子生擒活捉!”

说罢,许道清又拱了拱手,随即招呼起原本由徐鸿儒指挥的白莲教的老信徒,便跟在那群已损失了四分之一的先头部队后头,向姬庆文的明武军径直冲杀过去。

徐鸿儒见状,赶忙又勉励道:“好,虽有小挫,士气不减,是我白莲教的好弟子!”

徐鸿儒治教严格,他能赞扬这两句,已是十分不容易的了。然而这样的鼓励,在许道清耳中并没有多少分量,他只想在周秀英面前好好表现一番以此赢得芳心而已——却不知他自己却是被当成炮灰那么使用的……

周秀英这边奉了教主“爹爹”的命令,为避开明武军火枪队的射程,率领着手下亲信的“娘子军”在外围饶了老大一个圈,这才往官军阵型右翼杀去。

驻守在阵型右翼的是乃是京师营的禁军。

他们战斗力稍差,因此阵型稍微后缩,原本是轮不到他们同敌军接战的,然而白莲教是寻着他们打,禁军自然也不能临阵退缩,只能硬着头皮同“娘子军”的这些女人们交战。

可别看“娘子军”中都是些女流之辈。她们的骨干原本就是在南京城里卖力气、讨生活的城市平民——论起干活来,她们丝毫不比男人逊色;而论起性格来,其泼辣爽快更在男子之上——乃是一支战斗力不容小觑的劲旅。

明朝末年,经过王阳明、李东阳、李鸷等思想家的几次启蒙运动,原本封闭凝固的封建伦理关系,已受到了很大的冲击。然而能够自立自强、摆脱对男人的人身依赖,独立生存的女子却始终是少数。

因此,这支“娘子军”,本身就是周秀英辛辛苦苦,废了老大功夫,好不容易才集结起来的一支队伍。同姬庆文看待明武军一样,周秀英也是不舍得让娘子军做无为的牺牲的。

于是她自己一马当先,领着苏柳、齐芸两个也颇有几分武艺的贴身丫头,揉身便杀入京师营禁军的阵列之中,意图为后续部队先杀出一片空档来。

此战,乃是白莲教同大明官军的一次决战,周秀英自然毫无保留地用上了全部气力。只见她领着苏柳和齐芸,三个人、六条手臂,挥舞起六口快刀,就在禁军人群之中乱砍乱杀,转瞬之间便将原本安排得十分紧密的阵型杀得七零八落。

其他娘子军的女兵们见状,也赶忙冲了上去,用陆续收集积攒起来的菜刀、柴刀、裁纸刀等物件作为兵刃,同堪称精锐的禁军贴身肉搏起来。

女人发起疯来,比男人更歇斯底里、更蛮不畏死、更难以阻挡。

京师营禁军早已被这群女子的攻势吓破了胆,一时之间只能依靠求生的本能进行最低限度的抵抗,丝毫没有显露出自己是一支有组织、有纪律的正规部队。

姬庆文这边,因改换了传统的装填方式,渐渐将那几个粽子似的白莲教炮灰消灭干净,然而许道清率领的白莲教骨干却也已经快步杀到跟前了。

终于到了短兵相接的时候了。

姬庆文大喝一声:“好他个白莲教,以为我明武军只是火器厉害,就没有近身肉搏的本事么?弟兄们,拿出精神来,给他们看看当年戚继光老将军杀倭寇时的本领!”

明武军中的骨干都是从浙江义乌招来的兵,是老戚家军的底子,他们耳中一听到“戚继光”、“倭寇”几个关键词,立刻就被激发起了斗志,放下手中火枪,举起盾牌、抽出长刀,就等着一声令下,就要同面前的敌军正面交锋。

姬庆文并没有让他们等多久,却也并没有号令全军出击,而是指令黄得功、杨展两个武艺高强的将领,各领三百精兵,前去会一会白莲教的精锐。

黄得功的武艺是野路子加俞大猷的击剑之术;杨展的武艺则是正经的武进士一板一眼的招式。他们两人虽然武功套路不同,可战斗力却没有多大差距,一个贵在精猛、一个贵在扎实而已。

而他们身后的明武军,则按照之前陈文昭传授的戚家军阵法,各自使用盾牌、狼筅、倭刀等不同兵器,三五成群地组成了能够互相配合的阵型——这便是戚家军的鸳鸯阵。

这鸳鸯阵堪称冷兵器时代的最高战术,凭着这套阵型,戚继光在兵士的兵器、武艺、士气都不占优的情况下,大败悍勇残忍的日本倭寇,并且往往杀伤敌军数百,而自己往往仅有个位数的伤亡。

眼前的白莲教众,能够对付这样厉害的战术么?

第三一四节 还没输够吗?

答案是十分明显的——不能。

出阵作战的明武军人数虽少,组成的阵型却好似一只只浑身长刺的刺猬豪猪,所谓“攻守兼备”无过于此。

在非洲大草原之上,豪猪剑拔弩张起来,就连狮子也要退避三分。而白莲教徒却显然没有狮子那么厉害,最多只是一只只虚张声势的小花猫而已——别说是突破豪猪尖刺的防卫了,不被豪猪吃掉就不错了。

只见由明武军将士组成的短小精悍的鸳鸯阵,反守为攻、寓攻于守,将原本处于攻势的白莲教精锐反方向压制了过去,短短一盏茶的功夫,杀死杀伤对手人数便达到两百人之众。

姬庆文就在阵前,见到自家兄弟这样的战绩,自然是心花怒放,可他却也怕这些将士杀红了眼,造成战线的松动,便赶紧鸣响铜锣,指示突前的军士立即回阵。

明武军军令严格,听到“鸣金收兵”的号令,虽然尚在大胜之时,却也乖乖地收兵回阵,重新站好了阵型。

姬庆文扫了一眼回阵的官兵,见他们不但没有折损一人,就连受了略重的伤的人都没有,心中顿时大喜,开始有些后悔起自己收兵太早,没有将许道清所率的白莲教徒全部歼灭。

于是姬庆文便临时想了个主意,命令方才在阵中休息的将士列阵突前攻击,而凯旋而归的兄弟则在原地休整,采取波形攻势不断歼灭白莲教的有生力量。至于杨展和黄得功两人则稍微辛苦一些,继续率军同对手战斗。

如此一来,姬庆文的明武军就能在体力得到有效保障的情况下,同对面的白莲教徒展开持续战斗。而这些白莲教徒虽然信仰坚定、身强体壮,可又怎么回事明武军“鸳鸯阵”的对手,又战了不到一刻功夫,便已损失惨重、士气丧尽,别说是主动发起进攻了,就是坚守住现在的阵线就已异常困难了。

姬庆文瞧见这样的战况,心中异常得意,冲着距离自己不过二三十步距离的许道清喊道:“嘿!姓许的,你这厮三番四次败在我的手里,难道还没输够吗?这次你又是从哪里弄来的兵?我看也同样不堪一击。要我说,不如你这就自杀算了,赶紧投胎转世变成孙悟空,也好到观音菩萨那边去搬救兵,否则哪里斗得过我这尊佛?”

明末时候市民盛行于世,《西游记》便是其中家喻户晓的一部,许道清自然也知道其中孙悟空的故事。因此他听姬庆文把他比作神通广大的孙大圣,倒也颇有几分得意,并没有中了他的激将法。

可是中不中计是一回事,能不能打赢则又是一回事。

许道清现在头脑还能保持冷静,却拿姬庆文的明武军没有一丝办法——他原以为明武军之强只在火器而已,只要同其近身肉搏,便一定能够战而胜之;却不料明武军近战的本事居然也是如此高强,不但鸳鸯阵毫无破绽,就是领军的两员猛将也是骁勇难当。

许道清也曾尝试过同黄得功斗上一斗,看看能不能在阵前斩杀黄得功,从而挫敌士气、彰我斗志,一举扭转颓势。

却不料黄得功这个挥舞着铁棍的汉子居然极难对付,手中铁棍虽然打得毫无章法,然而力道却极为雄厚,让人在一丈之外,便感受到了难以抵挡的气势。乍一交手,更是让许道清难以招架,略略对过两招之后,便迅速败退下来。

如此这般,许道清更拿明武军没有办法,只得努力约束手下的白莲教弟子白莲教弟子勉力支撑住对面的进攻。要知道,这场决战可是白莲教主动向朝廷挑战,而同样是白莲教先向官军发动的进攻,现在却落得仿佛自己是在努力防御一般。

就这样打了不过小半个时辰,姬庆文正面的白莲教队伍已是损失过半,完全落入了下风。

形势一片大好,就连一向谨慎持重的李元胤也带着几分兴奋在姬庆文耳边说道:“姬大人,看来白莲教终归是乌合之众,实在是当不起姬大人的神兵天降,看来胜利就在眼前,似可以将其赶回温州空城之内了。”

反倒是李岩说道:“不,现在战局未定,恐怕还难称得上一个‘胜’字,还是需要小心为先啊……”

一语成谶。

李岩话未说完,便传来战报,说是右翼京师营禁军遇到白莲教娘子军的猛烈攻击,战况十分不利,眼看就要战线就要奔溃了。

姬庆文听报不禁大惊失色。

禁军的战斗力略差,他是知道的。白莲教娘子军的战斗力颇强,他也是知道的。根据这样的情况,姬庆文在列阵之时,便特意让禁军略微退后,想着就是尽量避免其同敌军交战,即便发生了交战也可以支持得略久一些。

可万万没想到,自己这边还没有将许道清率领的白莲教的队伍击败,那边暂时交由神机营五品镇抚成义指挥的禁军,便几乎要败退下去。

姬庆文忍不住痛骂道:“好个成义,居然辜负我的一番好意,输给别人也就是了,居然还会输给一群女流之辈。看来此人才干平常、不堪重用。”

李岩却道:“未必是成义不中用。说不定是禁军同娘子军之间战力的差距,比起白莲教同我明武军战力的差距更大……朝廷国穷兵弱,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这也是没办法的。”

李元胤却道:“这都是往后的事了,眼下禁军就快败了,还是赶紧想法子维持战线才是最紧要的。不如派援军过去支持一下如何?”

姬庆文却还没有消气,骂道:“支持?怎么支持?现在已经是以少敌多了,就这点兵力,一兵一卒都没有多余的。哼!我又不是白莲教的徐鸿儒,会撒豆成兵,哪里来的兵马?你这就去告诉成义,让他无论如何都要支持住,要是他那里出了事,看我怎么请天子剑斩他的狗头!”

“姬兄,消消气,消消气。”李岩劝道,“兵凶战危,现在不是说气话的时候。我看现在对面许道清成不了什么气候,不如分兵三百,前去支援片刻,先将阵型稳定了再说。”

姬庆文听了这几句话,略微冷静了一些,说道:“也好,现在也只有这样了。”

他思索了一下,高声招呼道:“黄得功何在?”

黄得功刚刚冲杀了一阵,正回到阵中喝水吃干粮,听姬庆文招呼,赶忙应答了一声:“我在这儿,东家。”

姬庆文下令道:“你这就领三百弟兄,立即跑到右边去,去增援一下京师营那些窝囊废。”

黄得功听了一愣,说道:“东家,这我就听不懂了。我们这边,离开京师营不是还隔着四川来的白杆兵呢?为啥不叫川军就近增援,反而让我们绕了原路去增援?”

姬庆文心情正糟,听黄得功没有立即答应下来,便又立即斥道:“黄得功,你话怎么那么多?白杆兵乃是全军中坚,不可轻动,动了他们便是动摇了整个阵型,你懂吗?”

黄得功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说道:“也没什么懂不懂的,东家说的总是好的。不过今天我又打了头阵、又领了兵、现在又要去增援别人,实在是太辛苦了,东家到时候可别忘了我的好处哟!”

姬庆文不耐烦地说道:“知道了,知道了,哪那么多废话?告诉你,攻打禁军的乃是白莲教的圣女周秀英,你同她是交过手的,得给我小心些了。”

第三一五节 兵力始终是兵力

黄得功一边开始整顿军队,一边答道:“有数了东家。周秀英毕竟是个女人,武功虽然厉害,却不是我的对手。看我怎么替东家把这妖女生擒活捉了。”

黄得功正在兴头上,姬庆文反而不放心起来,赶忙嘱咐道:“谁要你这么个小心了?我告诉你,秀英姑娘,你能捉住就捉住,不能捉住放了也就是了,可万万不能伤了她的性命,我的话你懂了吗?”

黄得功岂止是“懂”,完全是“懵懂”,说白了是“懵懵懂懂”、似懂非懂——要知道,战场上面要生擒一个人、放走一个人,可要比打死一个人要难多了。

带着这种懵懂的心态,黄得功硬着头皮便领着三百军士转身从阵后离开,绕了大半个圈子,终于来到了京师营禁军镇守的右翼。

只见京师营在白莲教“娘子军”的攻击和压迫之下,已是损失近半,只凭着主将成义还在奋勇搏杀,才维持着战线没有崩溃。

黄得功也算是打过几场恶仗了,虽然还不算精通兵法,对战场上形势的判断倒也是颇有几分心得,一看禁军情势不妙,立即就领军杀入战局。

明武军在长期的训练和作战之中,已将戚继光将军的兵法融入血液,黄得功虽然没有下令,他们却自然而然地排成了几个“鸳鸯阵”,分开禁军已是千疮百孔的阵线,便同娘子军缠斗在了一起。

鸳鸯阵的威力,已在历史上、在实践中得到了充分的检验,照理说白莲教娘子军是完全无法同他们匹敌的。然而战场之上女人毕竟少见,明武军将士并非穷凶极恶之徒,对阵女子毕竟会有些心慈手软,没能放开了手脚进行厮杀。

黄得功一看急了,大呼小叫道:“你们作死啊?现在是在打仗,你死我活的营生!不是你杀他,就是他杀你,你手下留情,他们可未必领你这份情!”

说着,黄得功便挺身上前,冲入娘子军的娘们人群之中,挥舞起铁棍就是一阵乱打。

女人毕竟是女人,力气上、反应上、纪律上都比不上男子,被黄得功这样一冲一打,原本十分有利的局面顿时被扳回了不少。

领军的周秀英原本是打算毕其功于一役,彻底杀败京师营禁军,从而击溃官军右翼并奠定战局的。眼看目的就要达到,却不料半路杀出了个程咬金,黄得功领一支精兵赶到重新提官军将战线稳定了下来。

周秀英原先是同黄得功交过手的,一对一单打独斗自己不是这个姬庆文手下汉子的对手,而现在这厮身边又有了明武军的精兵做帮手,就更加难以对付了。

然而现在自己不出头,就更没人出头了。

周秀英只能硬着头皮强出头,扭头叫上苏柳、齐芸两个跟着自己学了一些武艺的丫鬟侍女,挺身接上黄得功手中的铁棍,便同他交起手来。

周秀英上次同黄得功交手,还是在四年之前的阜城驿站之中。经过四年的勤学苦练,周秀英的武艺更加高强,除了膂力不如黄得功之外,步法、招式都要远胜于他。

可是现在可不是“华山论剑”争武功天下第一,而是在你死我活的战场之上。黄得功从陈文昭那里学来的当年俞大猷的击剑之术,在这样的场合之中便发挥出了极大的作用。

俞大猷的“剑”其实就是长棍、长枪的技法,讲究招式干脆迅捷、干净利落,要求摒弃一切花俏不实用的招数,直来直往地攻击对手,从而发挥出手中兵器最大的攻击力。

学会了这种“剑术”的黄得功,武功精进更在周秀英之前,一连几招横扫、纵劈的简单招式,便将周秀英打了个手忙脚乱、汗流浃背,只能勉强接住黄得功的攻击。

幸好她身边还有苏柳、齐芸两个丫头,她们两人跟着周秀英多少也学了些功夫,虽称不上是什么了不起的大高手,却也要比寻常人厉害得多。她们见“圣女”虽然胜不过眼前这个大汉,却也将此人暂时拖住了。于是这两个女子见黄得功身材高大,下盘处颇有一些破绽,便分别从左右两个方向翻滚过去,同时操起手中匕首,便往黄得功的两腿削去。

黄得功眼看自己两条牛腿便要被对手废了,忽从身后各上来一队明武军兵士,将苏柳、齐芸两个丫头给逼退了,同时护住黄得功左右两侧。

黄得功来不及向这几位兄弟表示感谢,随即又举起铁棍,向周秀英一阵乱甩,终于将这位难缠的白莲教的“圣女”逼退下去。

原本领军驻守此处的神机营五品镇抚成义见状,也赶忙抖擞起精神,率领尚堪一战的禁军将士鼓起劲头来,再努力向前冲杀一阵,终于稍稍恢复了原本的阵线。

经过这样你来我往的一番作战,战局渐渐陷入僵持。

只见朝廷官军左翼的明武军虽然在短兵相接之时也未见劣势,然而其人数毕竟较少,又抽调了三分之一去支援方才濒临崩溃的右翼阵线,能够维持住对面前的白莲教骨干的优势,就已是十分不容易了。

右翼的京师营禁军人马,被周秀英的娘子军一顿猛攻,已是颓势尽显,虽还能勉强保持住队形不至奔溃,可最终到底能够支持多久,尚在未知之数。

只有正中的四川白杆兵尚未参加战斗。可他们却是整个朝廷官军阵型的核心,在作战目的主要是抑制白莲教攻势的情况下,是不能、也是不应该轻易动用的。

没有参加作战的徐鸿儒,对这样的战况倒是颇为满意。

他原本就没打算能够凭着周秀英和许道清的攻击,就能够消灭、击溃、或是突破官军的防线,能够做到现在同姬庆文所率官军贴身缠斗就已是十分难得的了,足够给下阶段的攻势打下良好的基础。

于是徐鸿儒不断派人去催促白莲教后续部队加入战局,要知道,这次战役是徐鸿儒倾巢而出,除了现在已在战场之上的近一万精干主力,后续的教徒还有四五万人之众。

这些人虽然是完全意义上的乌合之众、一盘散沙,然而兵力始终是兵力,只要他们能够投入战斗,便能进一步扩大现在战场之上似有似无的优势,从而一举奠定胜局。

白莲教徒并没有让徐鸿儒等待多久。

正当黄得功领军在右翼略微稳定住战局之时,便有白莲教中的“二师兄”率领八千“弟子”赶到战场之上。

徐鸿儒也没有让他们去摆好阵型,命令其直接向官军阵型中坚的白杆兵发动冲锋。

这些白莲教徒本就是些乡野愚夫,身上还穿着单薄的夏装或是干脆赤露着上身,手里所谓“兵器”,也不过是些锄头、铁钎、铲子之类的农具,虽然人数众多,却根本就不能对善于防守的白杆兵造成什么威胁。

只见四川石砫土司白杆兵阵型岿然不动,手中两丈来长的白杆不断刺杀、抽出、刺杀、抽出,始终将来袭的白莲教徒抵挡在数不之内,不一刻便已在自己身前造成了一堵尸体累成的矮墙。

领军的女将军秦祥珍在激烈的战事之中闲了半天,现在终于有了她的用武之地,兴高采烈地命令着身前的白杆兵将士奋勇作战,不能让敌军前进一步。

白莲教大队人马首次攻击似乎没有奏效,可白莲教主徐鸿儒却丝毫没有担心——现在投入作战的,拢共才不到两万人马,还有将近四万人尚未杀入战局。

第三一六节 千钧一发的紧要时刻

援军并没有让徐鸿儒等待多久。

“二师兄”率领人马前去攻打白杆兵不多久之后,后续又有八千来人赶到了战场。

徐鸿儒二话不说,立即指示其攻击官军右翼京师营部分。

京师营原本就被娘子军打得十分被动,现在又多了那么八千敌军——虽然战斗力同之前的娘子军不可同日而语——陡然间又增加了几倍的压力。

这下,就连勇猛无畏的黄得功也不好使了,面前山呼海啸一般杀过来的敌军将他节节逼退,一直退到白杆兵的侧翼这才勉强站住阵脚不至于立即败退。

这时,又有一万白莲教徒抵达战场。

徐鸿儒见状大喜,立即指示其全军出动,攻打明武军驻守的官军左翼。

明武军的战斗力虽然极为出众,但现在只有不过七百人而已,是左中右三路明军之中兵力最为单薄的。面对几十倍于自己的白莲教徒的猛攻,姬庆文只能完全放弃进攻的打算,命麾下弟兄结成紧密队形,前队三百人用盾牌、狼筅、倭刀护住防线,后排四百人用火枪在人墙之后射击。

为了增强火力、提高射速,姬庆文特意命令火枪队重新换上威力略低的“纸子弹”——现在为了抵挡白莲教潮水一般的攻击,实在是难以兼顾火枪的威力了。

然而就算是这样有针对性的部署,依旧无法扭转人数上的绝对劣势。

不过片刻功夫,白莲教徒便已冲到了明武军防线之前,要不是自己盾坚刀快,明武军的阵型早已被白莲教一万多人、两万多只脚给踏平踩烂了。而在防线身后的明武军火枪手,已到了不用瞄准便能百发百中的地步——毕竟对手冲得实在太近,想要打偏也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

姬庆文这个时候开始有些后悔了。

他一是后悔,为什么自己在列阵之时,忘了在阵线前头挖掘一道壕沟,哪怕这道壕沟再怎么窄、再怎么浅,即便没法为自己提供掩体工事,好歹也能阻碍一下对手的攻击。

二是后悔自己为什么在你死我活的战场之上依旧色胆包天,还想着留住周秀英的性命,轻易便决定将两辆能够发射火炮的战车推到阵后。要是这两辆“坦克”还在阵前,现在放上两炮,说不定直接就能将白莲教的汹汹气焰彻底打灭了。

一想到这里,姬庆文脸上就露出懊恼之色,显得十分狰狞。

身旁的李岩见了,问道:“姬兄,看来情势不妙啊!不知姬兄有何想法?”

李岩虽是姬庆文的心腹之人,但也不是什么话都能同他说的。特别是自己对白莲教徒眼中的“圣女”、官府口中的“妖女”周秀英有些暧昧的想法,那是一字半句都不能在他面前提起的。

于是姬庆文只能骂道:“本来已经赢了的,都怪白莲教这次是倾巢而出,想要以势压人。这里又不是南京城、又不是鲤鱼口,没有适合我们防御的地形,真是急死人了!”

他忽然想到一节,旋即怒斥李元胤道:“李指挥,你是怎么办事的?我不是叫你去通知刘孔昭、张延登、邹维琏等人,要他们即刻渡江过来助战的么?怎么你派出去的人,就好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一点消息也没有?”

李元胤本就是个稳妥谨慎之人,对此战的重要性更是知道得清清楚楚,因此他之前派出去的也都是江南锦衣卫之中的可靠之人,而这样的人,锦衣卫指挥佥事李元胤一连派出去了三组,怕的就是哪一组出了什么意外,未能将姬庆文的命令传达到位。

因此,在这等紧急的战况之下,面对姬庆文如此的诘难,李元胤真的是无言以对。

而现在又传来了不利的消息。

只听姬庆文手下火枪队的头领孟洪来报称:“姬大人,火枪用得太猛了,枪管发热厉害,怕是再也发射不了几枪了。”

火枪发射之时,会产生巨大的热量积蓄在枪管、枪膛之上,若是持续不断地发射,热量便会越积越多,从而导致枪膛过热,最终引发爆膛的现象,非但不能杀伤对面的敌军反而会炸伤火枪手的双手。

这是对战斗力极大的影响,是姬庆文不能不重视的。

姬庆文灵机一动道:“现在不是只有你们五百人在用枪么?还剩着五百支火枪没有用,你们现在就换用别人的火枪,继续攻击敌军。”

手中的兵器——包括盾牌、长刀、狼筅、火枪在内——乃是军士安身立命的根本,是战场之上最值得信赖的朋友和伙伴。这一点,是戚继光的兵法里反复强调的。因此继承了戚家军渊源的明武军自然也学会了这样的传统,直接表现为各式长短、远近兵器全都配发到个人,日常使用、维修、保养的责任全都具体到人。

因此,就算是情同手足的明武军将士,也是不会轻易使用别人的兵器的;同样的,自然也不会轻易让别人使用自己的兵器的。除非到了千钧一发的紧要时刻。

而现在,就是千钧一发的紧要时刻了。

深谙明武军规则的孟洪对此也是略一迟疑,立即就答应下来,带领了手下弟兄,这就换了手中已烫得几乎难以我吃的火枪,继续向对面的白莲教徒发动攻击。

整个在更换火枪的一刹那,明武军的火力骤然减弱,而白莲教又乘势杀上前来。

迎接他们的是坚固的藤牌和锋利的倭刀以及令人难受的狼筅,虽然勉强将对手的这波攻势抵挡住了,可明武军却也折损了三名军士,另有五人受伤略重,暂时失去了战斗力。

姬庆文见状怒不可遏,当即骂道:“孟洪,你在做什么呢?还不赶紧发射火枪?”

情急之下,姬庆文掏出别在腰间的两支德国产的手枪,冲着前头两个冲在前面的白莲教徒当头便是两枪,当今结果了他们的性命。

随着这两声手枪的轰鸣,孟洪也终于再次打响了火枪,这才勉强将白莲教的攻势打退。

然而现在已进入了消耗战。

明武军现在虽然兵力的损失并不十分大,可体力、精力上的损耗却不容忽视,一旦体力和精力减弱到了一定阈值之下,便会导致战斗力的急剧下降。而更为重要的是,明武军的主要战斗力来源于火枪,而火枪的耐久度、子弹和火药的存量都已大大地减小,恐怕已支持不了多少时间了。

面对这样的情况,李岩不得不建议道:“姬兄,好汉不吃眼前亏,看来我们只能先暂时退却一下,先想法子保留住兄弟们的性命,今后再来报这一败仇不迟。”

姬庆文不是那种不知进退的一勇之夫。

然而引诱白莲教全军进入温州决战的决定是他做出来的,已是动用了崇祯皇帝赐给他的“天子剑”并冒了极大的政治风险了。而现在,为了防止白莲教进一步蔓延到浙江纵深的这道由姬庆文主持的防线,眼看就要奔溃了。

而这道防线的崩溃,会让白莲教主力大军毫无阻碍地进攻浙江西部,从而进入大明朝腹地,从而导致这场白莲教之乱引入不可收拾的局面。

而以崇祯皇帝急躁易怒的性格,要是真的发生了这样的情况,搞不好姬庆文这辛辛苦苦穿越到明末才换回的这第二条性命,就要交代在崇祯这个封建皇帝的屠刀之下了。

因此,姬庆文只能咬牙坚持道:“还不急,让兄弟们加把劲,再坚持一下,说不定便有转机。”

转机果然来了。

而带来这转机的,便是姬庆文方才痛骂过的刘孔昭等人。

第三一七节 选择

原来李元胤派出去传令的锦衣卫没有失去联系,并且走路的速度也并不缓慢,在接到安排的第一时间便来到温州城北的瓯江之畔,乘坐早已准备好了的轻快小木船便渡江北上。

而堂堂诚意伯、南京守备提督勋贵、平定白莲教总提点刘孔昭爵爷的行辕也是十分显眼,让这位锦衣卫不废多少工夫,便寻到了刘爵爷。

刘孔昭听到姬庆文的请求时候倒是颇犹豫了一番。

“他姬庆文是什么人?区区一个五品的织造提督,连个正经的功名都没有,居然敢派人来指挥我出兵!我是什么人?是一品诚意伯!是刘伯温的嫡系子弟!”

刘孔昭是这么想的。

可南京守备太监韩赞周却是另有一番想法。

“支使你刘爵爷的的可不是一个小小的姬庆文,而是他手里的‘天子剑’!天子剑是什么物件?是代表了皇上的最高权威的宝物。有了这样宝物,别说是你刘爵爷了,就是英国公、郑国公、成国公等几位老公爷、就是内阁参赞中枢的几位阁臣大佬、就是福王、秦王、辽王等几位王爷,那也得听姬庆文的号令。传扬出去不丢人!”

韩赞周的想法要比刘孔昭老成许多,可谓是一语点醒了梦中人。

原本姬庆文使用“天子剑”节制三军,就相当于将刘孔昭这位钦点的平叛提点给架空了。为此,刘孔昭还特意上书皇帝,请崇祯皇帝亲自明确姬庆文、刘孔昭和天子剑三者的职权大小。

却不料崇祯皇帝的批复只写着:“这般甚好,尔等小心办事,务必尽快平定邪教叛乱”这几个模棱两可、不冷不热的评语。而这几个字的旨意虽然表面看起来言之无物,其实却表达了皇帝再明确不过的态度——姬庆文之前用天子剑节制平叛诸将效果极好,就照现在的办法办理,其余人都要听从姬庆文的指挥,这样才能平定白莲教叛乱。

因此,现在姬庆文实际上是奉旨节制诸将,违抗了他的命令,就相当于违抗皇帝的旨意,等同于犯了抗旨不遵的十恶大罪。

有了这层顾虑,刘孔昭便只能乖乖点起麾下军士,便要听令陆续前去增援被白莲教一通围攻的姬庆文。

可是“增援”两个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难。

首先横亘在刘孔昭面前的,便是一条说宽不宽、说窄不窄的瓯江,想要横渡过去,便是一件破费周章的事情。特别是刘孔昭并没有料想到同白莲教的决战会来得那么

快速、那么迅猛,并没有做好相应的准备工作,既没有准备渡船、又没有架设浮桥,一时之间搞得措手不及。

幸好这个时候从瓯江上游开来了一条大海船。

这条海船名属郑芝龙旗下,乃是郑芝龙奉了姬庆文的命令,在瓯江里巡弋防备着白莲教突然渡江北遁的。

刘孔昭见这艘海船甚大,装满了人一次少说也能摆渡一千多人,便赶紧动用自己的诚意伯的那颗关防大印,命令这艘海船立即暂归自己指挥,组织运送兵力过江。

可惜刘孔昭太高估了自己手里这颗印玺的威力了。

这艘海船直属于大 海商郑芝龙,除了郑芝龙本人之外,姬庆文来了或许还能给他几分薄面,除此之外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只当他是个屁,刘孔昭又是何等人物?凭什么来命令我?

正当事情再次陷入僵持之际,正巧郑芝龙自己的坐舰也抵达了瓯江口,立即问明了情况,同自己手下几个师爷商量了一番,觉得现在帮助官军作战,能够同时卖姬庆文和刘孔昭一人一份面子,乃是一件一举两得的好买卖,便立即答应了刘爵爷的请求。

这还不算,郑芝龙还派出快船,传出自己旗令,调集周边所有船舶全都过来替刘孔昭爵爷运送军队。

大明朝陆上是崇祯皇帝朱由检说了算,可在海上便是他郑芝龙说了算。一接到郑船主的旗令,立即就有八九条正行驶在瓯江口的海船便聚集了过来,就连瓯江里的十来艘平底江船也赶了过来。

就这样,花了小半天时间,刘孔昭终于组织起八千来人渡过了瓯江,来到温州附近,一打探,这才知道决战已然开始,并且姬庆文现在正落于下风,几乎要被白莲教大军给压垮了。

这就有点匪夷所思了。

刘孔昭虽然对姬庆文的为人处事不以为然,可对明武军的战斗力还是很有信心的,他不相信就凭白莲教这群货色,能将姬庆文逼到绝境。

然而客观事实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眼下姬庆文处于劣势是不争的事实,而刘孔昭现在要做的,便是立即前去增援解除这一危急,否则姬庆文的失败,便会导致整个平叛计划的崩溃,他刘孔昭便也会背上不可推卸的责任。

不知不觉之间,刘孔昭同姬庆文已成了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

这让这位心高气傲的刘爵爷颇有几分无奈和不满,但他心中更多的却是惴惴不安的情绪——能够将率领了明

武军、白杆兵和京师营禁军三支强军的姬庆文,逼到走投无路的境地,白莲教究竟是用了什么样的妖法?

然而现在刘孔昭已然是顾不得这么许多了,立即命令麾下的一员将领,率领五千过岸的兵马便前去增援。而刘孔昭自己则动了个小心眼,以坐镇指挥渡河为由,继续呆在瓯江一侧没有亲自率军行动。

这也让刘孔昭失去了一个建功立业的机会。

原来是明武军的战斗力果然异常强大,白莲教徐鸿儒虽然用十几倍的兵力优势进行碾压式的攻击,整整打了半个时辰,即便占有了无可动摇的优势和主动,却始终没有办法将姬庆文彻底击溃。

在朝廷官军消耗的同时,白莲教的消耗也十分巨大。

尤其是因为参战的白莲教徒完全没有经过系统化的军事训练,作战起来全靠一股子士气和勇气吊着,所以白莲教的战斗力对高昂的士气和充足的精力的依赖更加严重。今日的这番鏖战显然是对白莲教的重大考验,让他们不断地挑战自己战斗力的极限。

有句常用的俗语,说某某某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而若将白莲教比作一只负载了重物的骆驼的话,那刘孔昭派出的这支五千人的援军,便是摆放在骆驼背上的最后一块重物,而这块重物可不是什么稻草,而是一根巨大的木头。

只见这支生力军从瓯江旁边赶来,越过一座小山丘,居高临下便向白莲教的侧翼冲杀过去,而冲击的位置,正是徐鸿儒重点攻击的官军左翼明武军的阵线。

这一冲,顿时解开了白莲教猛攻的态势,让姬庆文的明武军终于逮到了一个难得的喘息的机会,却只能将第二次发热的火枪替换下来,继续向前射击而已。

徐鸿儒这边见官军突然来了援军,顿时大惊失色,慌忙传命下去,命令抽调出攻击官军右翼京师营禁军的兵马,立即转去攻打官军左翼的援军。

其实在战场之上,徐鸿儒还有另一个选项——那就是继续维持对京师营的攻势,力求迅速将官军阵线左翼击溃,从而一举奠定胜局,让官军这五千援军变为无用功。

可是姬庆文,还有姬庆文手下的明武军,之前给徐鸿儒的印象是在是太深了。让白莲教主徐鸿儒打从心眼里害怕被姬庆文回过手来,顺势展开反击,让自己精心部署的策略功亏一篑。

可之后的事实证明,徐鸿儒做出了错误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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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一八节 轰鸣

攻击官军左翼的军队撤出之后,只剩下周秀英的娘子军少数人马还维持着对敌军这一路的压力,而她们面前京师营禁军的压力则陡然减小了不少。

如此一来,左翼阵型就好险弹簧一样,立即恢复到了之前的厚度,重新建立起了一定的纵深,并将战线稳固下来。

而右翼姬庆文所部虽然身前又多了万余敌军,然而受地形限制,白莲教却没法将猛攻姬庆文的接近两万人的队伍全部摆开,正面依旧只能安排数千人同姬庆文交战。

因此姬庆文所承受的压力非但没有增加,反而因刘孔昭派来的援军源源不断的抵达而变得轻松起来。

这时候李岩替姬庆文出谋划策道:“姬兄,现在似乎有个机会,可以一鼓作气将白莲教彻底击败,就是或许会有些风险,成与不成还请姬兄斟酌斟酌。”

李岩虽然是个书生,议论起军事来未免有些纸上谈兵之嫌,可他人却极为聪明,总能从意想不到的角度提出有价值的意见和建议来,因此也是颇值得一听。

于是姬庆文便道:“都什么时候了,李兄还在卖关子,有什么好主意,就赶紧告诉我吧。”

李岩笑了笑,便将自己的主意说了出来。

姬庆文蹙眉听完,却依旧没法下定决心,拍了拍身边杨展的肩膀,问道:“杨将军,李岩的建议你怎么看?”

杨展说道:“李先生的法子末将不仅从未见过,就连听都没有听说过……成与不成的,末将也没有什么把握。不过依末将看,只要刘爵爷的援军继续源源不断到来,那我军一样可以取而胜之。”

若是按照杨展的主意,姬庆文就是胜,那也不过是惨胜罢了。

杨展现在作为一个完全意义上的古代武将,他的话果然没有什么建设性,这让姬庆文禁不住怀念起死了的陈文昭来。陈文昭虽然执着于继承戚家军的传统,可思想并不保守,对引入火枪等的先进兵器持了相当开放的态度。

“要是陈文昭将军在这里,他会怎么办呢?”姬庆文自言自语道。

眼看着前头前头的白莲教徒杀退一批又上来一批,仿佛杀之不尽、来之不绝一般,而姬庆文手下宝贝疙瘩一般的明武军将士的损失却是越来越大,阵亡将士已经达到十人之众,已然同去年京师“己巳之变”中与满洲八旗精锐交锋时的损失差不多了。

而那场交锋,正导致了陈文昭的死亡,乃是

姬庆文穿越过后最惨痛的损失之一。

一回忆起这段往事,顿时让姬庆文脑海之中坚定下了一个念头:“无论如何,再不能让明武军的损失继续扩大下去了!”

于是姬庆文当机立断,说道:“好,就按李岩先生说的做,给我传令下去,要全军听我旗令、鼓令、金令,严格按照我的号令办事,若有不听的,后果自负!”

说完,姬庆文又补充了一句:“记得嘱咐秦祥珍一句,让她手下的白杆兵将士,尽可能把耳朵给堵起来!”

说罢,便又几个早已加入战斗的传令兵,快步奔跑了下去,将姬庆文的命令传递到了每位将士耳中。

待军士回命报告之后,姬庆文这才松了口气,大喝一声道:“听我命令,全军摇动战旗、擂动战鼓、鸣响铜锣!”

他话音刚落,便见明武军、白杆兵、京师营十几面大小战旗齐齐挥动;八九只几尺见方的铜鼓齐齐擂动;七八面铜光闪闪的大锣齐齐鸣响。一时之间真个是锣鼓喧天、彩旗表扬,知道的

是姬庆文在传达军令,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的姑娘出嫁呢!

始终攻击不断的白莲教徒见到、听到这样的景象也有些懵逼,一时竟忘了手上的动作、忘了继续向前进攻。

可官军却没有停止行动,并且他们的行动十分诡异。

只见官军忽然整齐划一地匍匐在地,也不知是在拜什么奇怪的阵型,还是在做什么祈祷仪式,又或是在探听地底下有什么异动,反正是暂时放弃了抵抗和作战,将后背一大片空档全部暴露在白莲教的面前。

两军交战之时,忽然搞出这样奇怪的动作来,就连作为对头的白莲教徒见了也是一愣,纷纷站在原地,不知如何应对。

然而他们愣了不过两三秒钟而已,忽然见远处停放着的两辆战车前头一闪,随之而来的是巨大的轰鸣之声——是姬庆文明武军两辆战车上四门火炮再次打响!

这就是李岩想出来的破敌之法!

原来此番鏖战,明武军已使出了浑身解数,几乎将所有武器、战法全都使用了一遍,然而却依旧只能同白莲教徒堪堪战平而已。可在这等情况之下,却有两件利器却始终闲置在一旁,没有发挥出其应用的作用。

而这两件利器,便是姬庆文在此战之中只使用了一次的两辆战车,以及战车上的四门火炮。这无疑是在暴殄天物。



而眼下战车前头,却排列了朝廷的重兵,贸然打响火炮,无疑是会重创本方人马的。

而想要排除这一阻碍,能够想出的,也不过三种方法而已。

其一,是将战车重新推到阵前。可现在交战正酣,这两辆战车又极为沉重,姬庆文派不出足够的人手来运送这两辆战车,白莲教更不会任由这两件利器慢慢悠悠、堂而皇之地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其二,是由姬庆文指挥队伍慢慢后撤,退到战车之后。然而现在保持住战线不动尚且十分艰难,想要阻止军队有条不紊地从容后退更是难上加难,稍不留神便会导致全军溃败。这是姬庆文所不能接受的。

其三,是忽视火炮前方的兵士,放任他们的牺牲,来换取总体的胜利。这样的做法未必不能接受,然而现在既没有到你死我活的最后时刻,也还不至于牺牲战斗力强悍的白杆兵。

在这三条路之外,李岩偏偏走出了第四条路:那就是命令全军匍匐在地,让出火炮发射的空间,让从炮管里放出的炮弹从众人的脑袋上飞掠过去,从而攻击面前的敌军。

火炮射出的炮弹威力异常猛烈,碰着是死、擦着也是个死,就是没擦到、没喷到,还有在近距离被火炮放出的巨响震死的——这也就是为什么姬庆文特意嘱咐秦祥珍,让她手下的那群站在火炮正前方的白杆兵尽量塞住耳朵的原因。

在战场之上,在两军交战之时,运用这种从来没有训练过的战术,要求全体作战官兵具有对长官的绝对信任,并拥有在此基础之上的最严格的纪律和最强大的执行力。

这几点,可谓是缺一不可。

而明武军、白杆兵,正是拥有这一切素质的两支最精锐的部队。而京师营禁军到了几乎要溃败的时刻,也只能选择听从姬庆文的命令,哪怕这条命令是如此的匪夷所思、让人摸不着头脑。

总而言之,姬庆文的命令终于得到了有效的传达和执行,终于在四门火炮勉强让出了宝贵的空间和射程,让这四门空闲和冷清了许久的火炮,终于再次发挥出其强而有力的杀伤力来。

这就轮到对面的白莲教徒倒霉了。

他们为了尽快拿下前头的官军,因而采取了最为密集的充分队列,而这样的队列,则给了火炮再好不过的射击目标。

只见四门火炮发出的所放射出的四颗炮弹,正在人群正当中引起了四次极为猛烈的爆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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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一九节 缓过了劲 回过了神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这四枚炮弹的爆炸,只在眨眼之间,便造成了白莲教将近一千多人的伤亡。相比起古代,一支箭、一把刀、一支矛,一次攻击往往都不能杀死一个人的作战效率,火炮的炮弹堪称是那时候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了。

这样巨大的声势、这样巨大的威力、这样巨大的伤亡,让白莲教徐鸿儒顿时被吓得惊呆住了,想不出半条应对之策,仿佛稻草人一般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

正在这个时候,远处战车上的火炮再次闪动,又在白莲教的阵营之中引发了四次猛烈的爆炸,又造成了成百上千人的伤亡。

徐鸿儒更加惊恐起来。

他手下的白莲教弟子,林林总总加起来,也不过“只有”五六万人,可姬庆文手里那几门火炮,每次攻击便能造成一千多人的伤亡,就算不考虑到这样惨痛的伤亡对士气军心的影响,单单从数学上来计算,只要姬庆文再这么打上几十炮,不是就会将在场所有的白莲教徒统统轰成肉泥么?

徐鸿儒一个犹豫,对手的火炮再次轰鸣起来,又复带走了上千白莲教弟子的性命。

方才曾经见识过火炮威力的许道清赶紧灰头土脸地跑到徐鸿儒的身边,喘着粗气说道:“教主,姬庆文这小贼又开始动用他的火炮了。火炮这东西威力实在巨大,弟子看还是见好就收,否则再同姓姬的僵持下去,就捞不到便宜了!”

“见好就收?本尊还没见到什么好呢,就得往回收了?”徐鸿儒骂道。

可是正如许道清所言的那样,要是再这么僵持下去,明武军的火炮再这么响上几次,恐怕徐鸿儒好不容易积累下的本钱,就要彻底断送在这五垄山下了……

想是这么想,可徐鸿儒毕竟还是不死心,忽然远远瞥见对面的官军依旧匍匐在地,依旧露出了巨大的空间和破绽,不利用一下实在是太可惜了。

于是徐鸿儒立即传令下去,要阵前还同官军保持接触的白莲教弟子们,立即向前发动攻击,不能让对手匍匐在地这么个大好的机会从自己手边溜走。

由于火炮的特性,对靠得太近的敌军反而无法攻击,因此方才就同官军厮杀在一起的白莲教徒们的损失反而要比其他人的损失要小得多。他们不过是被官军忽然趴在地上的奇怪举动吓住了,又被随之而来的火炮轰鸣唬住了而已。

听到徐鸿儒的

命令,这些人立即从懵逼之中反应了过来,赶忙操起手中的兵器,便往对手的背上狠狠砸去、剁去、砍去……

幸好这些白莲教徒手中的兵器粗劣得很,幸好明武军、白杆兵和京师营将士身穿的铠甲精良得很,幸好经过了小半天的殊死搏杀白莲教徒已是疲劳得很——他们这番仓促之间的攻击,并没有造成官军多少损失,特别是明武军因浑身上下都穿着最精良的铠甲护具,别说是阵亡了的,就是受了伤的都没有几个。

可是这样的进攻却是不能不有所应对的。

姬庆文半蹲在地上,见到这样的情况,又下令重新挥动战旗、擂动战鼓、鸣响铜锣,示意战车停止发炮而军士们立即起身作战。

谁知他这命令下达下去,火炮固然是停止射击了,军士们却并非人人都站起身来——原来是方才几阵火炮发射出去,造成的巨大轰鸣声,将不少军士暂时震聋了,让他们根本就听不到锣鼓之声,自然也就没有做出相应的反应。

不过这样的情形也并没有持续多久,姬庆文立即下令,让麾下军士口耳相传,将命令层层传达下去,终于让全军全部起立列阵,重新投入战斗。

战端重开,形势已是为之一变。

首先是兵力的对比发生了急剧变化。一方面白莲教的队伍被火炮大量杀伤,兵力人数大大减少。而官军这边,随着刘孔昭的援军源源不断地到来,兵力则不断增加,渐渐同对手形成了兵力上的匀势。

其次是士气的此消彼长。在今日的战场之上,火炮这样的利器是有着决定性的作用的。而这样东西,牢牢掌握在姬庆文手中,却却让白莲教没有半点对策可以拿出来。这样的现实,对于士气的影响是极为明显的,这又不仅限于火炮的威力了。

最后则是战术上的巨大改变。因畏惧火炮的威力,白莲教已不敢采用密集队形向官军发动冲锋,而白莲教的战术素养其实十分低劣,除了使用人海战术大规模冲击之外,并没有其他行之有效的战法。因此用火炮将他们这种战术打烂,其实也就宣布了徐鸿儒今日这番大攻势的破产。

总而言之,在兵力、士气、战术无不朝着自己有利的方向发展的情况之下,姬庆文终于缓过了劲、回过了神,先是命令陆陆续续前来增援的江南官军队伍朝着白莲教的残兵一阵猛攻,将他们的攻势继续相回压缩。然后乘着这个机会,赶紧整顿阵

型,并让麾下军士抓紧时机喝一点水、吃一些干粮,终于将防线又稳定下来。

稳定下防线,自然是要组织反击。

然而经过今日这场血战,姬庆文手下原本五千人马,能够参与作战的已只剩下三千,且大多是人疲马乏,难以开展高效率的穿插战术进行进攻。

于是姬庆文在采纳了杨展的意见之后,命令由四川白杆兵作为中轴,明武军一分为二护在左右两翼,京师营禁军紧随其后保护后方,其余增援军士协同作战——组成了一个大方阵,稳步向前碾压攻击而去。

杨展摆出的这个阵型,以白杆兵坚不可摧的长矛方阵为核心,左右两翼辅以火枪护卫,身后则是战斗力略差但机动性不错的京师营禁军,细细想来倒也颇得老戚家军的真传,乃是一个放大了的“鸳鸯阵”。

小的、标准的鸳鸯阵白莲教尚且没有办法对付,又更何况是这么个巨大的阵型了?

只见白莲教徒虽然依旧是人多势众,却早已被火炮的威力吓破了胆,更加没有信心同官军这么个牢不可破、无坚不摧的阵型对抗。

白莲教中的精锐骨干,周秀英和许道清领着本部人马同官军稍微接触了一下,随即败退下来。其余教徒见“神通广大”的“圣女”和“大师兄”都不是官军的对手,就更加不敢同敌军交手,且战且退地便向后退却。

周秀英经历了战事由输到胜、再由胜到输的整个过程,手下亲信的娘子军也是损失大半,知道再这么打下去同自杀也没有多少两样,便来到徐鸿儒面前,劝道:“爹爹,官军的援军到了,怕是今日这仗我们是赢不下来了,爹爹不如暂时撤兵回去,先进温州城之后再做计议……”

徐鸿儒重重叹了口气:“退回温州,又当如何?这里赢不了,到温州之后就能赢得了吗?今日赢不了,往后就能赢得了吗?”

说着徐鸿儒又叹了更重的一口气,揉了揉自己不住发疼的肩膀,说道:“没法子了,弹尽粮绝,只有先撤退了……”

说罢,徐鸿儒也不愿整顿指挥军队,直接带着自己身边十几个亲信护卫,一扭头便抛下犹在作战的教徒弟子们,便往东边撤退下去了。

周秀英看着徐鸿儒显得忽然苍老了许多的背影也忍不住在心中沉沉叹了口气,便下达命令道:“叫众弟子听令,奉教主之命,现在全军由我指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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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二〇节 暂时偃旗息鼓

周秀英指挥作战倒也有些章法,再加上姬庆文这边也已是杀得筋疲力尽,又已然达到了将白莲教堵在温州城内的战略目的,因此便也没有继续追赶。

反倒是赶来增援的诚意伯刘孔昭爵爷不高兴了,说白莲教攻击受挫,正是乘胜追击的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万万不能放过,要求姬庆文这就指挥军队尾随追击。

姬庆文手底下的明武军,是他安身立命的根本,今日这一战之中的损失已然不小了,正要安排手下军士原地休息调养,又怎么会听刘孔昭的要求,再驱使军队继续作战呢?

于是姬庆文冷冷抛下一句话:“要追你刘爵爷去追好了,反正我手下的人是没气力再追了。”

死了张屠户,不吃带毛猪。没了你姬庆文,本爵爷一样能够追击白莲教!这是诚意伯刘孔昭爵爷的想法。

有了这样的想法,刘孔昭便带领起刚从瓯江北岸渡江过来的朝廷援军,亲自去追击向温州城败退过去的白莲教众。

却不料白莲教“圣女”周秀英早已做好了准备,亲自率领娘子军等白莲教精锐余部,乘着官军兴致勃勃向前追击颇有几分轻敌的机会,组织了一次反冲锋,将刘孔昭率领的官军打得大败而退。

丢了老祖宗刘伯温脸的刘孔昭爵爷,吃了败仗,方才的心气立即烟消云散,赶紧鸣金收兵,再也不敢贸然追击了。

随着白莲教全军退入温州城,这场白莲教教主徐鸿儒蓄意已久组织的同官军的决战,就以这种虽然将官军重创一番,却没有达成战略目的的结果结束了。

经过这样一场大战,徐鸿儒还是只能困守一座温州空城。而更坏的情况却是——这场大战,消耗了徐鸿儒辛辛苦苦在温州城内外收集起来的绝大部分物资。

现在,徐鸿儒手中的粮食,只能维持大军十几天的吃喝;武器大多损坏,而没有修理和补充的法子;而大战过后最重要的,治疗伤兵的药品,则更是一无所有,以至温州城内到处都是哀嚎痛苦之声。

没法子,徐鸿儒只能在温州城内设立一座法坛,装模作样地焚香祷告一番,又烧了几张符纸,将符纸化成的灰溶解在井水之中,说这就是注入了明尊无上法力的圣水,只要喝了这圣水,一切疾病和伤痛都会化为乌有。

徐鸿儒打仗虽然并不怎么样,他的圣水倒是挺受欢迎,几大桶圣水转眼之间,就被信徒们一抢而

空——反正现在也没有治伤的药石,反正这圣水喝了也没有什么坏处,那就信其无不如信其有了。

而朝廷那边,经过这场惨胜,也是损失极大。

其中,作为官军主力的明武军阵亡十一人、重伤八人、轻伤三百来人;白杆兵的伤亡略轻,也在两百人左右,只是白杆兵 运用手中的长矛对体力的消耗十分巨大,短时间内是难以上阵作战了;而京师营禁军的战斗力略差,又经过白莲教精锐的娘子军的重点攻击,损伤接近一半,基本上失去了战斗力。

可朝廷方面,除了这些精锐之师之外,还有掌握在刘孔昭、韩赞周、邹维琏、张延登手中的大量地方守军和卫所军队。

这些人马原本是斗不过白莲教的,可经过之前的那场血战,白莲教的战斗力也已大大受损,无力抵挡这么多生力军的攻击和蚕食。

随着官军后续攻势的逐渐展开,白莲教设立在温州城外的防御攻势一个个被攻打下来,不过三天功夫,白莲教骨干——包括“教主”徐鸿儒、“圣女”周秀英、“大师兄”许道清在内——全部被围困在一座孤零零的温州城之内。

而刘孔昭这时候终于拿出了钦点平叛总提点的架子来,命令集中在温州附近的数万官军把守住各处要害,几乎彻底堵住了白莲教外逃的出路,达成了将白莲教全部围困在一隅之地的战略目的。

然而即便如此,温州城却是没那么好攻破的。

当初浙江巡抚张延登听从姬庆文用“天子剑”发布命令的时候,对其坚壁清野、诱敌深入的策略并不十分赞同,又因时间紧迫,只将温州城池内外略略清扫一番,而并没有破坏温州城墙。

因此白莲教虽然吃了败仗,但依旧有险可守,仍旧可以在温州城内称王称霸。

刘孔昭也并不是不想攻破孤城温州,从而将平叛的首功紧紧攥在自己手里。然而他几次派兵前去试探,都被城里的白莲教徒用瓦片、砖头、石块给砸了回来,只能暂时偃旗息鼓,等待姬庆文恢复士气之后,再借助他手下战斗力非凡的明武军的威力,一举攻破温州城。

姬庆文倒并不十分着急,运用自己密奏之权,将目前的战况写成了奏章送到崇祯皇帝那边之后,便就地扎营,抚恤阵亡将士、治疗受伤的弟兄。他又叫已在瓯江之内随时待命的郑芝龙,从苏州府、从松江府送来最新鲜的米面、蔬菜、鱼肉,就在

营盘之内大吃大喝,顺带着连同秦祥珍的白杆兵、刘孔昭的京师营也同样跟着吃香的、喝辣的。

(本书正版发布于纵横中文网,大家喜欢还请移步支持,谢谢。)

崇祯皇帝接到姬庆文的战报之时,正在批阅孙承宗送来的恢复辽东防线的预算奏章。

根据老督师孙承宗的推算,恢复辽东防线主要在于修复和扩建山海关、修建大、小凌河工事三项重点工程。而这三项重点工程,没有一项是省钱的,加起来拢共需要白银三百七十万两以上。虽然这笔钱是陆续投入的,却也是一笔不小的支出。如今大明朝廷用钱的地方太多,以至于九五至尊的崇祯皇帝,将皇宫的日常支出降低了一半,用以筹措资金。

而姬庆文这封战报,则是崇祯皇帝在一大堆坏消息之中唯一的好消息。五垄山决战的胜利,意味着这场几乎将江南闹得天翻地覆的白莲教之乱已然进入了尾声,作为朝廷财赋重心的江南终于又将恢复平静、秩序和繁荣。

这对于正处于多事之秋的大明朝廷而言,是一件异常重要的事情。

因此,看了战报满心欢喜的崇祯皇帝又旧事重提地想起了给姬庆文封爵的事情来了,便又召集起内阁周延儒、温体仁和徐光启三位阁臣大佬,询问他们有没有替崇祯皇帝将姬庆文的封号想好了。

姬庆文才多大岁数?又不是两榜进士出身、又没有独自统兵的经验,岂是能够轻易封爵的?

因此三位内阁大臣——就连同姬庆文向来交好的礼部尚书徐光启也认为给姬庆文封爵不过是一时兴起而已,只要将这件事情先晾在一边冷却一下,皇帝自然会想明白其中的利害得失,并且收回成命的。

却不料崇祯是个办事极为认真刁钻的皇帝,只要是他做出来的决定、他吩咐下去办的事情,就算一时之间因为各种条件不允许而未能办成,他也从来不会轻易忘记,总要找机会重新提出来。就是因为这种性格,才从某种角度上导致了袁崇焕的悲剧。

不过现在崇祯皇帝还没有需求,也没有理由去处置姬庆文,这番质问下来,倒霉的只是这三位内阁大臣而已,毕竟这三位老大人竟然敢将皇帝的旨意当成耳旁风,隔了八九天功夫,依旧没有拿出一个令人满意的称号来。

崇祯是个性情急躁的皇帝,再不容这几个官僚继续推诿扯皮,让他们当场就拟定姬庆文的封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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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二一节 福禄侯

这几位内阁大臣天天同崇祯皇帝打交道,对这位年轻的皇帝的急躁、刻薄的性格是再了解不过的了。

因此他们都不愿在崇祯皇帝兴致正高的时候,给皇帝浇冷水,只能暂时放下自己心中的一点反对意见,互相参酌着商议起给姬庆文的封号来了。

大明朝的官僚体系发展了两百多年,已是僵化得近乎凝固。

反映到给姬庆文拟的封号上,便都是那些诸如忠勇、恭敬、泰康之类的陈词滥调。这些陈词滥调虽然迂腐陈旧,却绝不会有什么大错,正好应承了大明朝廷“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氛围。

然而这样的封号,却没法在崇祯皇帝面前过关,他金口一开,只用“暮气”、“无聊”两个词语,便将这些封号全部推翻,自己灵机一动,用自己那丰腴圆润的字体写下“福禄”两个大字来。

这就相当于崇祯皇帝给姬庆文钦定了封号——福禄侯。

内阁这几位饱学鸿儒一看见“福禄”两个字,便皱起了眉头,这两个字也没品位了,写成春联还嫌恶俗,作为大明朝正是册封的侯爵的封号,岂不是太儿戏了些?

可一想到“福禄二字”既然是皇帝的金口玉言,而且这封号又不会冠在自己的名前,这三位大人便即释然了,随即编排了一堆“圣上英明”、“学识渊博”之类的马屁话说给了崇祯皇帝听。

三位阁老拍马屁的本事,可比办实事的本事厉害得多,崇祯皇帝听了他们如此用心的奉承,顿时心花怒放,当即要内阁首辅周延儒当场拟好圣旨,等白莲教之乱彻底平定之后就要明发天下。

周延儒乃是堂堂内阁首辅大臣,拟制的事情都是交给在内阁行走的一些资历浅薄的翰林学士、庶吉士之类的小臣代劳。现在皇帝要自己给姬庆文拟旨,这让他心中有些不满,可要是当面拒接皇帝这样的旨意,那就是自己给自己找没趣了。

于是周延儒便只能在太监的伺候之下,提笔开始草拟旨意。

这时内阁次辅温体仁却是别有想法——他早已看出姬庆文在皇帝面前圣眷正隆,现在顺着皇帝的心意,巴结一下姬庆文,乃是一件一本万利且全无风险的好买卖。

于是温体仁笑着向前半步,拱手对崇祯说道:“圣上,最近老臣久未动笔,正在技痒之时,不如让老臣也拟一道奏章,愿同周首辅大人比个高低如何?”

这话说得崇祯高兴,想也不想就答应了。

一旁在不紧不慢地挥笔拟旨的周延儒闻言笔尖一颤,心想:好个温体仁,这不是当着皇上的面唱我的对台戏么?

这场文斗,事关朝廷首辅大臣的体面,可万万不能输了。

周延儒心中有这样的想法,却已有些来不及了——原来是他方才拟旨之时就颇有几分轻慢之心,并没有拿出自己连中会元、状元的无双文笔,用笔极为敷衍。而这道用笔敷衍的圣旨已然写了一大半了,周延儒只能努力摇动生花妙笔,尽可能地将这篇文章往回圆。

可这样前后不一的笔法,显然造成了文章整体格调的割裂,让这篇文章从一开始的肃穆严整、尽显朝廷威仪,变成后来的阿谀奉承、用尽谄媚之辞。整篇文章看上去,就好像是一个心怀佛祖,最终却抵挡不住红尘诱惑,遁入青楼的尼姑一般,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这样的旨意,自然是不可能在崇祯皇帝面前过得了关的。

反而是温体仁拟的那道旨意,虽然文笔并不出众,却贵在文风统一、文辞流畅,还拿出了姬庆文食君之“禄”便是天养之“福”,要天下食君禄者都要感念这段福分,忠心替圣上办事。

这样一来,便将文章的立意拔高了许多,顿时赢得了崇祯皇帝的欢心,赞道:“长卿(温体仁的字)拟的这篇旨意好得很,正合朕意。好,此回就用长卿的稿子了。”

说着,崇祯便在温体仁又是感激又是得意的眼神之中、在周延儒又是嫉妒又是悔恨的眼神之中,将这篇墨迹淋漓的文稿递给一旁的司礼太监,加盖印玺之后,压在书案之上,就等着白莲教之乱彻底平定之后,便要给姬庆文加官进爵。

就在内阁首辅周延儒、次辅温体仁接着姬庆文封爵之时争风吃醋之时,排行第三的徐光启却是含笑不语、稳坐钓鱼台。

原来徐光启同姬庆文的关系极为密切,原也用不着在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情上多费工夫,只消在散朝之后,回家写一份私信送到姬庆文手里,将皇帝的态度向自己这位小朋友说明了也就是了。

徐光启的书信并没有用兵部的六百里加急快递、也没有走锦衣卫的路子,而是通过漕船慢慢递送到姬庆文手中的,从京城出发已过了七八天了。

这七八天里头,诚意伯刘孔昭不断催促姬庆文加紧进军,力求尽快将温州城攻破,可姬庆文却始终以麾下军士疲劳不堪、火药子弹都需补充等理由一一搪塞过去,就是不肯出一兵一卒。

后来接到徐光启的书信之后,姬庆文就连理由都懒得找了,干脆就只回两个字——不行!

毕竟按照崇祯皇帝的意思,姬庆文也马上就是为侯爵老爷了,同刘孔昭是同样的品级,没必要去卖刘爵爷的面子。更何况,姬庆文脑袋上的侯爵是自己一刀一枪打出来的、一金一银买回来的,可比刘孔昭凭着祖上的威名继承来的可要硬气多了!

城外朝廷官军安安心心地休养生息,城内的白莲教却是忙得不可开交。

照理说,白莲教数万人马困守一座孤城,本来应该没什么事情好做。可越是这种时候,就越是需要让众人都忙碌起来,否则闲着救容易想入非非、就容易横生事端、就容易节外生枝……

因此,徐鸿儒一边调养枪伤,一边下令麾下尚存的三万多白莲教徒做了几件大事。

一是将温州城挖地三尺,搜寻翻找了好几遍。将城内居民埋藏起来的金银、粮食、美酒等等统统翻找出来,居然又搜罗起了不少物资。

二是大肆封赏信徒弟子。只不过现在徐鸿儒手里没有真材实料,只能给些虚名而已。便在许道清的“大师兄”之下,论资排辈地继续任命了“二师兄”、“三师兄”、“四师兄”、“五师兄”……一直封到“一〇〇八六师兄”……

三是组织全部教徒弟子大办法会,抬出在城内找到的铜锣、大鼓、唢呐等等乐器,成天大吹大擂,搞得温州城中鸡犬不宁。

眼看就要城破人亡了,徐鸿儒还在弄这些形式主义的玩意儿,不少老教徒见状无不忧心忡忡,然而徐鸿儒却另有一番打算。

原来是他几次企图率领城中弟子突围,都被严阵以待的官军堵了回去,这让徐鸿儒意识到正面突破绝对没有办法成功。

于是他便独辟蹊径,召集起原本从事修造建筑、挖掘壕沟、疏通河道等工作的白莲教徒,在城内大办法事的喧闹声的掩护之下,选了温州城内一处靠近北墙的院子,在里头挖掘隧道,想要将隧道挖通之后,亲率少数亲信和精锐,从隧道之中逃脱出去,让官军大眼瞪小眼地看着一座温州空城。

可惜徐鸿儒行动虽然隐蔽,却依旧被城外的姬庆文所识破了。

第三二二节 并不成功的地道战

这就是姬庆文身边的锦衣卫指挥佥事李元胤的功劳了。

原来是李元胤这位资深大特务,乘着前几天白莲教大举攻城之时,派了几个锦衣卫名下的探子混进了温州城。

白莲教本就是些乌合之众,数万人里头混进去一两张生面孔本就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而且根据李元胤的吩咐,这几人进城之时,还颇带了些银两、衣物、干粮等物品,凭着这些东西,迅速在温州城里攒下了自己的人缘。

正是这些人,四处打探消息,又乘夜里天黑的空档,将情报写成纸条,绑在石头上,用力扔出温州城本来就不甚高大的城墙。如今徐鸿儒正忙着挖掘隧道,哪里还能管着城内关防的事情,对城中有间谍的情况竟是全然不知。

可姬庆文穿越之前是个二十一世纪的苦逼码农,虽然百无一用、一事无成,可对于各种信息情报的重要性的认识却是高人一等。

他获悉徐鸿儒正打算挖掘地道离开温州之后,立即意识到这是一条极为重要的情报,立即命令李元胤要加紧打探信息,至少也要查明隧道的出口位于何方。

可明末挖掘隧道的可靠性,可比不上后世挖掘公路隧道或是地铁通道,完全没有一个准确的方向。事实上,徐鸿儒也并不需要什么准确的方向,只求能够挖出温州城,并且不要把出口挖在姬庆文的军营里头就算是大功告成了。

因此无论怎样打探消息,最终却只传来一个“大概出口在北边”这么个模棱两可的消息。

这就麻烦了。

北边——温州城瓯江一线都是北边,上百里的路线上,都有可能是隧道出口的地方,总不见得拉起数万人马,一寸一寸地进行地毯式搜寻吧?真要这么做,搞出那么大的动静来,说不定徐鸿儒听见风吹草动,就又要改换方向,让官军扑个空了。

这时候,姬庆文忽然想起了自己曾经在穿越之前,看了少说有十几遍的一部经典战争科教电影——《地道战》!

电影里,为了探查游击队挖掘地道的情况,日本鬼子专门在地里埋了一个大水缸,通过从这个水缸里传来的回音,来判断地道挖掘的大概方向。

这样的办法,在电影里头其实并没有奏效,最多只能听出大致方位而已。不过姬庆文可比日本鬼子精明多了,徐鸿儒更是远远比不上抗日游击队,用这个方法来对付徐鸿儒也算是绰绰有余了。

于是姬庆文花了点小钱,买了七八口大缸,派人埋藏每逢十里地埋在温州城北的泥地里,又派了手下几个耳朵灵敏的弟兄,专门探听水缸里传来的声音。

凭借不同地方传来的不同声音,姬庆文很快推算出了隧道挖掘的大概方位。之后,姬庆文便来了他个以毒攻毒,让刘孔昭召集起两千多官军兵丁,就在这个地方同样挖掘其壕沟来,要的就是要把地基挖断,让徐鸿儒的隧道挖不下去。

当年朱元璋刚刚建立大明朝的时候,为了降低朝廷支付的军饷军费从而减轻国家困难,便设立了卫所屯田的军事制度,采用寓兵于农的方法,实现地方守备部队一定程度上的自给自足。

然而经过两百年的变迁,除了大明朝边疆的军队之外,内地的卫所兵丁已完全沦为自耕农或者是世袭军官的佃户,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耕种上三百六十天也未必能有五天时间从事军事训练。

因此卫所制度,到了明末崇祯年间,已从军事上完全破产了,却早就了一大群精于耕种的有编制的——农民……

而这些农民,却在这个时候给了姬庆文莫大的帮助。

只见这些捏锄头的功夫远强于捏兵器的军士们,听见要挖掘壕沟的命令,顿时来了精神,抄起无数农具便在地里挖掘起来。

因是姬庆文出的主意,这两天办事做工时候的伙食供应,自然是由姬庆文来负责了。而姬庆文可是个有钱人,又深知“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的道理,在伙食方面是从来不吝啬的,市场上面凡是新鲜的原料尽管买来,每顿饭都熬成几大锅杂烩粥,给这些农民兵士吃。

这些杂烩粥比起明武军的军粮自然是要粗陋一些,却好歹也是有荤有素有精米,对这些一年难得吃上一顿饱饭的卫所兵丁来说,可以算是难得的美食了。

吃着这些“美味”兵士们干起活来自然更卖力气,不过两天时间,就在温州城北老长一段距离之内挖出了一条深达一丈的堑壕,工程进度可谓是十分迅速的了。

而温州城内的白莲教徒,因为缺衣少食,工作起来却没有那么高的效率,直到两天之后才挖到了壕沟的地方,却再也挖掘不下去了,抬头却只见到一大群官军站在自己头上,好像是围观斗蟋蟀的看客一般看着自己。

这让这些辛辛苦苦才将隧道“挖通”的白莲教徒们进退两难,只能就地举手投降。

战事发展到这种程度,姬庆文已从同白莲教之间的生死对决,变成了一场猫捉老鼠的游戏。因此他并不想为难这几只钻地打洞的小耗子,命人将这些教徒统统抓起来,又点了个面相老实些的,让他回去给教主徐鸿儒报信,让他再不要做这种无用之事,专心在温州城里等死就是了。

临了,姬庆文还特意多嘱咐了一句:“请徐教主在城里头好好找找,看看城里还没有没剩下什么好棺材,可以给徐教主收尸。要是没有,尽管派人出城来说一声,我姬庆文保证给徐教主准备一口金丝楠的好棺材!”

就是这句话,又将白莲教主徐鸿儒给激怒了,让他不听周秀英的劝告,又带领起几千白莲教的骨干,打开城门便往城外突围而去。

这种没有道理的冒险行动,自然没有成功的道理。

这次行动虽是由徐鸿儒亲自领军,却在朝廷几路大军的围攻之下,匆匆扔下两千具白莲教徒的尸体便又退了回去。

经过这么几次尝试,徐鸿儒终于彻底打消了战胜官军的期望,借养伤的名义,将自己一个人关在温州府衙门之内,潜心研究那些之前连自己都不会去相信的白莲教义。至于温州城内的军事防务,则全部交托给周秀英、许道清两人打理。

周秀英跟着徐鸿儒也有将近二十年了,知道自己这个“教主爹爹”每逢失败之后,都会闭关不出,因此也没有管他。

其实周秀英心里却另有打算。

别看官军现在围匝数重,但是只要选一个没有星光、月光的雨夜,由自己、许道清等教中几个武艺高强的弟子,护卫着徐鸿儒,想要脱身而去,并不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情。

但是这样做的话,那这次白莲教在江南起事之中积累下的本钱,那就要丧失殆尽了,只能留待今后再东山再起了。

谁知徐鸿儒闭关三天,重新出关之后,却提出了个奇怪的念头:命教徒这就准备妥当,本尊要登极称帝了!

这消息将全城的白莲教徒都吓了一跳。

第一个被吓到的,无疑就是徐鸿儒最亲信的女儿周秀英了。

周秀英同徐鸿儒有父女之情在,说话自然随便许多,当即劝说道:“爹爹,现在朝廷重兵正在城外,爹爹何苦选在这个时候称王称帝?等有朝一日功成名就之后,再正经登极不好吗?”

徐鸿儒脸色一沉,说道:“功成名就?本尊现在占据州县,堪称一方霸主,又怎么不算是功成名就了?又如何不是正经登极了?”

第三二三节 都什么时候了!

一方霸主?

徐鸿儒哪当得起这四个字?他分明只是一城霸主而已,出了这座温州城,堂堂白莲教主就会变成过街老鼠,要么遁入深山不见人,要么就会成为大明朝廷天字第一号的大钦犯。

凭这样的身份,又如何登极称帝呢?

然而徐鸿儒已经等不及了。

他现在今年已经将近七十岁了,而且曾经在南京城中受了枪伤,至今都没有养好,还能活几年他自己心里都没有底,更不知何时才能登基称帝。

所谓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徐鸿儒能当上皇帝,那也算是了却了心中的一番心愿了——虽然他这皇帝的权威,只能覆盖在这一座空城之内、维系不过三五天的时间而已。

对此,周秀英是心知肚明的,也颇有几句话要对徐鸿儒讲:“爹爹,现在危机未除。爹爹乃是白莲教主、明尊转世,正要带领全教弟子突出重围,杀出生天。又缘何要做这等没有助益的事情?”

徐鸿儒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脸上顿时有些挂不住了,说道:“什么叫没有助益?本尊登极称帝,乃是白莲圣教之中史无前例的一场盛世,必然能够激励弟子们的士气。届时天命所归,便能一举击败城外的朝廷鹰犬,活捉姬庆文这小贼。然后我们乘胜追击,大事可成!”

周秀英听了,摇摇头,说道:“爹爹这话说得轻松,可惜天下大事并没有那么容易。若是只要登极称帝便能成功的话,那普天之下还不知几人称王、几人称霸?爹爹,就是明太祖朱元璋,当年还采用了朱升的主意,搞了套‘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的策略。就是三国里的曹操,不也只是受九锡、称魏王,而没有篡汉自立吗?”

周秀英这些时日被困在温州空城之内,除了天天练习武艺、操练兵马之外,又从城内找了几本书看,也算是涨了一些知识了,因此说气话来引经据典,将徐鸿儒驳了个体无完肤。

徐鸿儒听了这话,脸孔憋得通红,骂道:“秀英,你最近是越来越放肆了,居然那本尊比起朱元璋和曹操来了。这两人也算是人中英杰了,可我徐鸿儒是谁?是白莲教主,是明尊下凡,又岂是这些凡夫俗子可以相提并论的?”

朱元璋开局一个讨饭的小和尚,捡了十几年装备、打了十几年经验值,终于成为开创大明朝将近三百年国祚的开国之君。论能力、论本事、论运气,在历朝历代的皇帝之中,就算排不上前三,无论如何也能排在前五。

曹操虽然没有做过皇帝,在豪杰辈出的三国时期,能统一中原压制刘备、孙权,能够挟天子以令诸侯,当一个不是皇帝的皇帝,又兼之其文采斐然、流传千古,也算是中国历史上数得上名号的了不起的人物了。

就是这两位伟大的人物,徐鸿儒却说他们都是凡夫俗子,比不上自己这位下凡的明尊,这不是得了失心疯了吗?

因此周秀英听了这消息,禁不住有些目瞪口呆:“秀英,别的事情你别管,帮爹爹将登极大殿筹备完成,那便是一件首功。还有,我看许道清这厮也是块扶不上墙的烂泥,将来振兴白莲教的重任还在女儿你的身上。爹爹也知道自己没几天好活的了,我驾崩之后,便是你做皇帝。本来嘛,古时候也有武则天当皇帝的故事。女皇帝,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周秀英帮着徐鸿儒做事,一来是为了报答她这位“教主爹爹”的养育之恩,二来则是诚心实意为了建立起一个传说当中的“极乐世界”。因而她对功名利禄并没有什么兴趣,对这虚无缥缈的“女皇帝”更是嗤之以鼻。

于是周秀英又劝道:“爹爹,女皇帝、男皇帝什么的,女儿我也从来没有放在心上,只求爹爹能够养好身体、早日痊愈而已。”

这话虽然并没有附和徐鸿儒的意见,不过说得倒也还算贴心,让深深陷在交椅之内的徐鸿儒长舒了一口气,缓缓站起身来,伸出瘦得仿佛几根干树枝一般的手指,在周秀英肩膀上拍了拍,说道:“女儿,只要能将登极大典这件事情风风光光地办下来,那就是再好不过的灵药了。”

周秀英正要再劝说两句,却听徐鸿儒又说道:“你不要再讲了,本尊主意已定,也已经推算过先天之数——三天之后便是黄道吉日,正是举办登极大典之期。好了,爹爹累了,你下去办事去吧。”

周秀英听了这话,只得无奈地摇了摇头,又劝了几句,便走下去了。

许道清就等在房门之外,见周秀英一脸忧心忡忡地从屋里出来,赶忙迎上去问道:“圣女,不知教主有什么紧要事情吩咐?”

周秀英叹着气便将徐鸿儒的决定告诉给了许道清。

许道清惊道:“什么?教主不是在开玩笑么?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在做这等事情?这不是……”

许道清话音未落,却听屋内传来徐鸿儒的声音:“道清,你在说什么呢?”

原来是徐鸿儒虽然受了皮外伤,可内功未散,全神贯注之下,屋内屋外一两丈距离之内任何风吹草动都在他的感知范围之内。

许道清虽是徐鸿儒的“大弟子”,可毕竟是半路出家,说话并不像周秀英那么方便,便只好高声答应一句:“没说什么,教主吩咐下来的事情,弟子必然全心全意办好。”

说着,许道清向屋内作了个揖,便退了下去。

周秀英刚忙追上两步,同许道清来到一个僻静的角落,叮嘱道:“道清,你可要搞清楚了。爹爹这次登极称帝,是为了鼓舞人心、振奋士气,然后再同城外的朝廷鹰犬决战。我的意思,登极大典这件事情固然是要办好的,可操练兵马之事也不能荒废了,这一点,你可要懂得分寸!”

许道清也算是人中英杰了,自然知道周秀英这几句话中的立场和分量,立即点头道:“圣女,我懂了,懂了。只是现在敌军围困重重,我们缺医少药,粮食也是坐吃山空,内外人心又不齐。真不知还能支持多久?”

周秀英闻言,脸上神情一紧,说道:“你这话也就只能在我面前说说,要是传扬出去动摇了军心,那便是大罪一条。”

圣女周秀英在白莲教中的权威仅次于教主,因此许道清听了也只能点头答应,说了句:“知道了,我也不过是随口一说吧了,教主和圣女吩咐下来的事情,我尽力去办也就是了。”

尽力去办,却也未必能够办好。

登极大典,就是放在明朝正统朝廷之内,也是一件轰动天下的大事,举六部之力,没有三个月的准备也极难办得天衣无缝。

可典礼之事,办得成有办得成的法子,办不成也有办不成的法子。人多、钱多、物多,自然是可以办得风风光光,可一无所有也能敷敷衍衍地办理下来。

于是周秀英、许道清等人,学着戏本写的那些半真半假的规矩开始筹备起登极大典来。

可这不筹备还行、一筹备起来,竟将周秀英吓了一跳。根据她的推算,即便只是将这次登极典礼以最潦草的标准办理下来,那也会将现在温州城内的物资全部消耗干净。也就是说,等徐鸿儒当上了皇帝之后,那别说是突围而出了,就是继续守住温州这座空城,恐怕也是捉襟见肘了。

第三二四节 乱臣贼子也敢称帝?

这可不是一件可以掉以轻心的小事。

因此周秀英赶忙放下手里的活,将眼前面临的情况同闭关不出的徐鸿儒讲了。

却不料徐鸿儒对这样的困境竟全然没有放在心上,只是说:“办好登极大典,乃是现在一件最紧要的事情,其余的事都要往后放放。本尊已经推算过了,只要本尊称帝成功,便能扭转天命,从此攻打朝廷鹰犬便是势如破竹。城外那些跳梁小丑,又有什么值得担心的?”

周秀英听了徐鸿儒这番说辞,脸上经不住露出异常讶异的神情来,仿佛不认识一般死死盯着徐鸿儒看。

徐鸿儒这位白莲教主在江湖上极有名气,除了他武功高强可堪称天下第一之外,还传说他有呼风唤雨、撒豆成兵的本领。

然而徐鸿儒对此却是嗤之以鼻,常常对周秀英说道:“什么撒豆成兵,我要真有这样的本事又何必辛辛苦苦搜集银两、招募兵马呢?只要去市场上多买几袋子黄豆,随手洒洒不就行了?这些话,说出去都是骗骗那些无知小民的,却骗不了自己。”

就是这么一个见识十分开明的白莲教主,现在居然相信起什么“天命”来了,居然还想凭借荒唐无比的登极大典来改换天命。

这让周秀英忽然对这位养育了自己将近二十年的教主爹爹陡然间产生了一股陌生感、一股疏离感,冷冷问道:“爹爹,这种话,你自己相信么?”

“什么!你说什么?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徐鸿儒听了立即暴怒起来,骂道,“告诉你,我可是要当皇帝的人!你就是这么跟我说话的么?”

周秀英自小就被徐鸿儒养大,就跟他的亲生女儿差不多,小时候调皮的时候、长大了事情办砸的时候也有,往往也免不了徐鸿儒的一顿申斥,可她却从没被徐鸿儒这样不讲道理地责骂过。

这让周秀英对面前这个熟悉的人,愈发产生了陌生感,忍不住后退了半步,解释道:“爹爹,我这也是一片好心……”

徐鸿儒却依旧是怒气未消:“好心,好心,你是好心,我就没有好心了吗?告诉你,现在本尊登极称帝,乃是本教最大的一件事情,就是现在姬庆文这小贼打进来了,也得先把这件事情办完才行!”

周秀英不再顶撞徐鸿儒,只得叹了一口气,随口说了几句保重身体之类的话便退了出来。

却见许道清等在房门口,见周秀英满脸愁容地走了出来,忙上前半步,低声问了句:“怎么?又在教主那边碰了钉子了?”

周秀英苦笑着点了点头,待走到僻静之处,才对许道清说道:“看来教主是怒气攻心,已然失了清明了……”

这几天许道清办事也是办得一肚皮的火气,便乘势对周秀英说道:“圣女,看教主现在这个样子,恐怕这座温州城是守不住了。而且就算是守得了一时,也守不了一世,我们还得从长计议,另想脱身之策才行吧。”

周秀英蹙眉道:“那是自然。可这是一件大事,没有教主坐镇指挥是不行的。只能先把登极大典办完,让教主顺了心,才能做下一步的打算。”

许道清抬眼扫视了一下四周,见没有旁人偷听,这才压低了声音说道:“笑话!教主都快七十岁的人了,我们还得哄着他、逗着他才能办事么?真是笑话!”

周秀英用赞同的眼神看了许道清一眼,却并没有松口,说道:“话也不能这么说,半个典礼仪式振奋一下军心还是可以的。我看官军也并没有攻城的打算,先办一办仪式也不是不可以……”

许道清听周秀英语气并不十分肯定,忽然灵机一动,用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道:“不如这样,我们干脆一走了之算了。与其大家同归于尽,不如走脱一个是一个,不知圣女意下……”

他话未说完,却见周秀英忽然手腕一抖,不知从何处掏出一口短刀来,直直顶住许道清的咽喉,质问道:“许道清,我问你,你这话还对谁说过?”

许道清被周秀英这么突如其来的一招吓得汗流浃背,慌忙解释道:“没,没,没对谁说过……我这也是临时起意罢了……”

周秀英这才缓缓收回手中匕首,说道:“那就好,这种话你今后休要再提起。我们白莲弟子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岂有抛弃兄弟姐妹自己逃散的道理?我看你有这功夫说这种荒唐话,还真不如去办理一下登极大典的事宜,还更好一些。”

说罢,周秀英一挥衣袖就离开了。

徐鸿儒为了个“荒唐”的登极大典,搞得温州城内鸡飞狗跳,这样大的动静,又怎能瞒得过姬庆文的耳目。

就在徐鸿儒做出这个决定的第二天,锦衣卫指挥佥事李元胤安排在温州城里的探哨就将这个消息传到了城外。

而当姬庆文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竟还不敢相信其真实性到底能有多少,毕竟这徐鸿儒好歹也是同自己你来我往地争斗了好几个回合的人物,应该是办不出这么弱智的事情来的。

然而反复询问并同其他探子递送出来的讯息相互印证之后,姬庆文终于得出了结论:看来徐鸿儒真的变成了个弱智,居然在被朝廷围得仿佛铁桶一般的一座孤城之内做起了皇帝梦。

因此姬庆文对徐鸿儒这种莫名其妙的做法颇为不屑,满不在意地说道:“徐鸿儒这厮是昏了头了,让他一个人在温州城里称王称霸好了,看他皇帝的名号能不能当饭吃,不知道还能在空城里头支持多久。”

同在中军大帐里议事的李元胤却道:“姬大人,这事可不是能够一笑了之的。所谓‘天无二日’,要是徐鸿儒真的称帝成功,那就会闹出在大明疆土之上有人另立朝廷,同皇上分庭抗礼的丑剧,那朝廷的脸面可就丢尽了。”

就连李岩也说道:“姬兄,李指挥此言不虚。弄出这种事情来,朝廷脸上确实不光彩,要是被皇上知道了,恐怕又要降下雷霆之怒来,说不定就又得有人倒霉了。”

姬庆文想了想,忽然笑道:“看来徐鸿儒称帝,不是为了自己痛快,是为了陷害朝廷官员来了。”

说着,姬庆文扭头瞪了一眼沈良佐,问道:“沈公公,你是皇上身边的人,这事你怎么看?”

沈良佐是司礼监提督太监,理论上此次参与平叛的京师营禁军应当听他的指挥。然而姬庆文却看这沈良佐不通兵务,因此便让他将兵权暂时交到随京师营南下的神机营镇抚成义手里。

也正因此,在此次平叛过程之中,沈良佐的存在感太低,从来没人把他放眼角上,可现在姬庆文忽然征求起他的意见来,让他有些受宠若惊,赶忙回答道:“大人,杂家也不懂军事,却也知道乱臣贼子称帝肯定是皇上的心头大忌。杂家觉得吧,反正现在温州城也围得差不多了,能打下来就快点打下来也就是了。”

姬庆文想了想,也忽然觉得自己手下的明武军也算是休整得差不多了,温州城也到了差不多瓜熟蒂落的时候,便说道:“也罢。不过这事我不做主。沈公公,这里就数你的官大,就麻烦你跑一趟,去向刘孔昭爵爷通知一下,让他刘爵爷下这个攻城的最后决心如何?”

毕竟攻城乃是一件极耗兵力的事情,自己手下的明武军,以及听从自己指挥的白杆兵、京师营兵力太少了,是不足以攻破一座大城池的。攻城这样大的行动,还得去找两个炮灰才行。

第三二五节 一通操作猛如虎

南京守备提督勋贵、诚意伯刘孔昭,作为钦点的此次平叛行动的总提点,听到徐鸿儒将要登极称帝的消息之后,却是又紧张又兴奋。

之前官军彻底围困温州城之后,刘孔昭也曾主持过几次攻城行动,然而却都没有成功,因此他便只能下令全军暂时放弃行动、原地休整。可这一休整却竟让白莲教主有了闲暇做出登极称帝这种大逆不道之事来,对此,刘孔昭肯定是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的。

这就是刘爵爷紧张的理由。

而令他兴奋的是,既然白莲教的徐鸿儒已到了面南背北、妄称帝制的地步,那就意味着这位徐教主已成为大明朝两百多年历史上最大的叛逆。要知道,正德年间的“宁王之乱”中,朱宸濠以帝胄之尊、席卷西南,却始终不敢称帝;就算是“靖难之役”时候的燕王朱棣,也是等拿下南京并确认朱允炆死了之后,才敢正式登极的。

因此,若是徐鸿儒当了皇帝,那就反倒成了刘孔昭眼中的香饽饽。只要能够扑灭这股叛逆,那刘孔昭自己就是剿灭史上最大逆匪的首功之臣,然后再找几个文人妙笔生花地渲染一番,定然能逗得崇祯皇帝心花怒放,搞不好能给他爵升一等,从诚意伯变成诚意侯甚至是诚意公……

一想到这里,刘孔昭霎时下定了决心,立即召集起南京守备太监韩赞周、浙江巡抚张延登、福建巡抚邹维琏等人一同到中军大帐讨论攻城事宜。当然了,姬庆文也在受邀之列。

现在的白莲教已成了走投无路的笼中之鸟,只要城外的官军认真作战,或迟或早都是能将温州孤城给打下来的。而姬庆文现在唯一担心的就只有被困在城内的周秀英的安危而已,而这个理由却又是没法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来的,因此对于刘孔昭爵爷的攻城计划,姬庆文并没有表示反对。

然而没有反对并不意味着无条件的支持。

对于刘孔昭想要以姬庆文的明武军为先锋,进行攻城作战的策略,姬庆文当场予以了拒绝,而他的理由也很拿得出手——自打朝廷正式用兵以来,就一直是姬庆文麾下的队伍在正面抵抗白莲教的攻击,因此损失十分巨大且尚未恢复元气,是不适宜作为先头部队进行攻坚作战的。

刘孔昭早已习惯了姬庆文同他作对,因此听见姬庆文这样干脆的拒绝倒也并不意外,并且这几天刘孔昭抓紧时间打造了不少攻城器械,自信还是能够凭借自己的力量攻下温州城的。

于是事不宜迟,在开会的第二天,刘孔昭便挥动大军,采取兵法上“围三缺一”的战略,从西、南、北三哥方向上,分别部署了南直隶、福建、浙江三个方面的军队,随着他的一声令下,便开始大举攻城。

温州城内的白莲教主徐鸿儒固然已经不理人事了,可周秀英、许道清两人倒还算认真负责。

他们见官军攻打上来,便赶忙组织城内的白莲教徒全部登上城墙开展防御作战。此时虽然温州城内粮食颇为紧张,不过这些日子里还算是每天两餐能够填饱肚子,因此白莲教还颇有几分战斗力,作战也是十分英勇。

特别是许道清按照之前的打算和部署,让白莲教里过去从事建筑行业的弟子,拆毁了温州城内的几座房屋,将拆下来的转头、瓦块、木料等等作为兵器,一股脑地往城下扔。可怜奉命进攻的官军将士兴冲冲杀到城下,还没架起云梯,脑袋上就下了一阵要命的石头雨,砸了他们一个头破血流。

另一边的周秀英则将在温州城里收集的一些桐油、染料等易燃的液体从城上往城下泼,又点了起了几把大火,将官军辛苦打造、运送过来的攻城器械一把大火烧得剩不下几台。

就这样,在刘孔昭的指挥下,官军一通操作猛如虎,最后却只丢下两千来具尸体,便悻悻撤了回去。

白莲教在这次守城作战中的损失也不小。麾下弟子战死千余人尚且不论,却又因此消耗了不少粮食和物资,要是官军再来这么几次大规模的攻势,白莲教还真的没有多少信心就一定能够坚守下来。

对此,刚刚从城头火线上下来的周秀英便第一时间跑到教主徐鸿儒的所谓“行宫”里头,将战事情况向这位正做着“皇帝梦”的徐教主一一说了。

说完,周秀英还多强调了一句:“爹爹,看来再这么耗下去也不是办法。如何脱身而去,还要爹爹早拿主意……”

徐鸿儒还身陷在“皇帝梦”里,听周秀英没完没了地谈起战事来,顿时觉得头疼恼怒不堪,沉着脸说道:“凭什么一定要逃?我们在这温州城里,就算是打开了城门让官军来打,就凭本尊的神威,就一定打不赢么?”

周秀英听了这话,整个都愣住了——现在的形势,要么想办法突围而去,要么尽可能守住城池以待变化,又怎么能打开城门引狼入室呢?

“难不成真的像许道清所说的那样,教主爹爹活成了一个笑话?”周秀英心里这么想,却终究没有说出了口。

可她这么一愣神,徐鸿儒又不高兴起来,说道:“你还愣着做什么?登极大典都筹备好了么?以后少拿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来烦我!还有,今后别叫教主了,要叫我皇上!”

周秀英叹了口气,并没有将“皇上”二字说出口,叹息一声,便退了回来。

许道清照例等在门外,见周秀英忧心忡忡地走了出来,想也不想就料定她同徐鸿儒的谈话并没有谈出什么好的结果来,便赶忙上去问了一声:“圣女,教主是怎么说的?”

周秀英并没有同许道清答话,便皱着眉头回屋去了。

自这一刻起,周秀英便已意识到这座温州城是断然守不住了,而逃也未必能够逃得出去,看来只有困守此处同官军最后一战,然后以身殉教这一条路可走了。

于是周秀英干脆将筹备登极大典这件荒唐事,全部交给白莲教徒里几个原本是戏班子里唱戏、打杂的教徒管理。自己则召集起手下仅存的几百个“娘子军”将自己所学的武艺传授给她们,让她们能学多少就是多少,等不就之后到来的决战之时,能够多杀几个朝廷鹰犬当垫背的……

城外官军这边。

刘孔昭组织的进攻势在必得,却依旧在温州城并不高大的城墙下受到了挫折,这让这位刘伯温的后人有些气馁了。毕竟城内的白莲教徒经过这一个月的消耗,早已是损失惨重、士气低落,而有备而来的官军依旧败在了他们的手下,这实在是有些说不过去了。

其实现在的白莲教,就好像是赌博台上捏着一把烂牌的赌徒,只要再加上一丝压力,再咬牙跟上一次筹码,就能让其原形毕露,让他输得倾家荡产。

可刘孔昭同样不是一个高明的赌徒,竟看不出对手的虚弱无助,反倒是被对手的虚张声势所吓怕了,要不是他手里还捏着最后一张王牌,刘孔昭爵爷说不定就已经摊牌不跟了。

而这张王牌,就是姬庆文手下的明武军,以及听从姬庆文指挥的四川白杆兵。

可偏偏要动用这张王牌的代价并不轻,必须要付出几十年来刘孔昭引以为豪的尊严和面子。

然而现在若不打出这张底牌,自己就要输得一败涂地了——至少刘孔昭自己是这么认为的——因此,他只好硬着头皮跑到姬庆文的军营之中,求他出马参与攻城作战。

第三二六节 “斗 地主”

刘孔昭来寻姬庆文的时候,姬庆文正拉着李岩、李元胤两人打“斗地 主”的纸牌游戏。这是姬庆文在穿越之前最喜欢的一个游戏,穿越之后他有时闲得无聊,便将“斗地 主”的规则交给了李岩和李元胤两个人,也好让他们陪着自己消磨消磨时光。

可这一教不好,却让姬庆文真正懂得了“青出于蓝而青于蓝”这句话的意思。

李岩这人聪明绝顶、深谋远虑,打起牌来能将自己的明牌和对手的底牌都算个一清二楚,因此就算手里抓了一把烂牌,往往也敢叫一叫地主,来他个绝地反击,打出出人意料的精彩牌局来。

而李元胤则是城府深厚、心思细密,更关键的是他打牌时候总是不动声色,让人看不穿、想不透。故而李元胤手里捏着好牌时候总能战而胜之,就算抓了烂牌,当当“农民”也未必就输了。

这就难为了姬庆文了。

他脑子没有李岩聪明、心肠没有李元胤狠辣,往往输得最惨的那个就是他了。

可“斗地 主”这个游戏的妙处,就妙在越是输,就越是要玩。因此姬庆文依旧是乐此不疲,一有空档便叫起这两个人来好好切磋、找虐一番。

正当黄得功急匆匆跑进中军大帐,通知姬庆文刘孔昭到来的消息的时候,姬庆文正捏着一对“王”、三个“2”的好牌,却被李岩两把顺子给打没了,正在气头上,便骂道:“好你个黄得功,害得老子这么一副好牌没赢,二两银子的赌资就这么没了,你说你准备怎么赔我?”

黄得功“斗地 主”打得不好,却也学了点套路,忙挠挠脑袋,说道:“东家,这就是你的不对了。牌大未必就是好牌,李先生的牌明显比你整齐,能赢你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怎么好怪到我的头上?”

李岩也含笑道:“黄得功脑子难得清楚一回,说得倒也有几分道理。姬兄,牌面上输赢是小事,二两银子对你也算不上什么。你看刘孔昭这次过来,显然是有求于你,你要是有心,我再给你敲敲边鼓,不知能赚多少个二两银子出来呢!”

姬庆文倒也知道分寸,说道:“刘孔昭说起来也是一方土豪了,可跟老子我比起来,最多也就是个贫下中农。贫农斗 地主还算说得过去,地主欺负贫农就未免太心硬了些。”

李岩拉开折扇,用力扇了几下,说道:“我看未必,方才姬兄这个地主,不就被我和李指挥两个人好好斗了一回吗?”

李元胤也难得地笑了起来,说道:“不,不,不。李先生这话就说错了。姬大人虽然有钱得紧,却从没见他买过一亩三分地。要说他是个土豪——没错;可要说他是个地主——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李岩若有所思道:“要不是李指挥这么一提醒,我还没注意到呢。对啊,姬兄,别的商人做生意赚了钱,要么就是花钱混个功名,要么就是买地养老。可姬兄你官是做得不小了,却为什么从来就不买地呢?”

“买地有什么意思?无非就是收些佃租罢了。我朝农民已然够辛苦的了,我再去兼并他们的土地,岂不是苦上加苦?”

姬庆文一边将凌乱的扑克牌收起来,一边说道:“还有,我花钱的地方其实也不少,除了招兵、养兵、练兵、用兵之外,收购织坊、扩大生产、营建海港,哪样东西不费钱?要是还出大把的银子买地,我这么许多产业不都荒废了吗?”

这几句话姬庆文说得十分直白,可他心里却另有想法——

什么是钱?钱就是资本。资本就像水一样,哪里有利润,就会义无反顾地流到哪里去,就跟百川归海是一个道理。而这个过程当中,最重要的就是一个“流”字。如果把大笔大笔的白银都买了土地,那就相当于把活钱变成了死钱。死的钱又怎么流?又如何产生利润和效益?

这些话,因为涉及到了后世凯恩斯主义的经济理论,所以姬庆文害怕李岩和李元胤等人都听不懂,便也没有当面同他们说。

然而姬庆文心里却有一笔账:他现在虽也是个富甲一方,甚至可以说是富可敌国的有钱人了,可比起大明朝晋商、秦商、以及江南等几个大商会来,却还只是个小弟弟。如果想要真正从经济上将明朝引入近代的历史发展,那仅仅凭现在的姬庆文还是不够的。

因此摆在姬庆文面前的就两条路:要么将通过自己的努力,在明末形成一股资本主义的大潮流,吸引原本在历史上沉淀、凝固了的资金,发展起资本主义工商业,从而实现富国强民、富国强兵的目标;要么干脆就由他姬庆文将明朝所有(或者至少是大部分)资本都纳入自己名下,从而由自己主导起整个历史变革的进程……

这两条路,到底怎么选……

姬庆文现在还没有什么主意,他现在首先要面对的,则是匆忙赶来请自己帮忙的诚意伯刘孔昭爵爷。

刘孔昭匆匆而来,见姬庆文并没有出来迎接,心中不免有些不满。然而他也听说,姬庆文现在圣眷正隆,只待将白莲教之乱彻底平息之后,皇上就要封他爵位,不但封号商量好了,就连圣旨都已拟好了。

而当这道圣旨明发天下的时候,姬庆文在爵位上就能同自己平起平坐了。

对于这样的情况,公侯世家出身的刘孔昭也不免有些妒忌、有些不快,可既然是皇帝下的旨意,他刘孔昭区区一个伯爵自然也不能多说什么,只能暗地里骂上几句“不知天高地厚的暴发户”而已。

更何况,他现在还有有求于人。

于是刘孔昭废了老大的力气,这才勉强在脸上挤出一丝笑容,拱手朝姬庆文招呼道:“姬大人,别来无恙啊!”

姬庆文倒也不是托大,只不过方才几人刚刚在牌局上交锋过,军帐之中颇为凌乱,忙着收拾一番,这才出来得有些晚了,便也赶忙回礼道:“无恙,无恙。”

他又看了看天色,将刘孔昭引入军帐,又道:“现在时辰有些尴尬,不若刘爵爷多留片刻,我叫营里的厨子做几样拿手好菜,请爵爷就在这里吃顿便饭如何?可惜现在还在打仗,就怕做出来的菜不合刘爵爷的口味。”

姬庆文明武军伙食之精,在整个平叛大军之中都是极有名气的。而那刘孔昭自从领兵入浙之后,吃糠咽菜了将近一个月,嘴里早就淡出个鸟来了,一听姬庆文要请他吃饭,顿时喜笑颜看,也不客气,说道:“那好,那好。等将来我军凯旋之后,由我做东,请姬大人到南京城里最好的饭店美美吃上一顿,也算是我的回礼了。”

后世有句话:胜利能够掩盖一切矛盾。

眼下虽然攻击温州城不利,但总体作战还是十分顺利的,因此姬庆文和刘孔昭原本颇有几分芥蒂的两个人,还是能在这种胜利的氛围下谈笑风生的。

只听姬庆文说道:“说起大军凯旋……听说刘爵爷昨日试探着攻打了一下温州城,不知战况如何?”

姬庆文耳目清明,就连不少锦衣卫也为他所用,这一点刘孔昭时候知道的,因此他也明白姬庆文方才这句话乃是明知故问。

然而他现在正是为此事而来,只能赔笑道:“唉!不瞒姬大人说,这仗打臭了。没想到白莲教负隅顽抗,仍在做困兽之斗,我军攻击半日,损失颇大,我可怜兵士们伤亡惨重,便鸣金收兵了。”

第三二七节 袁崇焕又出事了

刘孔昭攻城不利的事情,姬庆文当然是知道的。可按照刘爵爷的性格,能够毫不讳言地将自己的败仗说出口来,倒也确实有些难为他了。

于是姬庆文也不愿羞辱磨砺他,反而好言相劝道:“刘爵爷不必气馁,当年太祖皇帝吃了陈友谅多少败仗,最后不也用了贵先祖刘伯温的主意,在鄱阳湖一战取胜,从此定鼎天下的吗?”

一提起老祖宗,刘孔昭脸上立即露出笑容来,赶紧奉承两句道:“姬大人此言,令人茅塞顿开。可虽说胜败乃兵家常事,可既然是领军作战,还是应当求胜而不求败的。姬大人,你说我这话有道理么?”

坐在姬庆文一旁的李岩早已听出刘孔昭的弦外之音来,在姬庆文耳边低语道:“姬兄,看来刘爵爷是要问你来讨救兵来了……”

姬庆文点点头,接着刘孔昭的话往下说:“有道理,有道理,刘爵爷说得确实有道理。不过这胜仗也不是想打就能打的。”

刘孔昭赶忙接过话头,说道:“那是……我这不就过来找姬大人帮忙来了吗?都说姬大人手下的军队厉害,在京师时候就连满洲鞑子的八旗兵都不是姬大人的对手,这些白莲教的叛匪就更不值得一提了。因此,下次攻城之时,我想请姬大人能够出兵助战,不知姬大人意下如何?”

姬庆文手下的明武军,经过这几天的休整,除了阵亡的十一个将士无法补充、八九个受了重伤的还在调养之外,战斗力已然恢复得差不多了。

但姬庆文却并不希望自己花了大价钱招募训练起来的这支精兵,成为刘孔昭强攻城池的先锋。

于是他便用为难的口气说道:“刘爵爷,不是下官不想出力,是在是我手下就这么千把个人,要攻打这么老大一座城池,恐怕也派不上多少用场。”

“不,不,不。”刘孔昭忙道,“姬大人手下人马虽然不多,可个个都是一等一的精兵强将,说是‘以一当十’一点也不夸张。只要姬大人率军攻城,想必温州这座空城便会迎刃而破了。”

以刘孔昭的身份,让他去拍姬庆文的马屁已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了。

可自打姬庆文赚了钱、当了官之后,过来拍他马屁的人不知凡几,对这种寻常的马屁功夫,姬庆文倒也练就了一些免疫力。

因此姬庆文丝毫没有被刘孔昭这几句打动,说道:“刘爵爷可太抬举我了。我手底下这些人马,哪有那样的本事?就算勉强出马了也不过是画蛇添足,给刘爵爷添乱罢了。”

他话锋一转,又道:“其实嘛,白莲教已成了困兽之斗,打不打的也就这么一回事。刘爵爷再多耐心个十天半个月,搞不好白莲教自己就给饿死了。”

这就是姬庆文心里打的小九九了。

现在周秀英还在温州城里,要是强行攻城势必就会导致异常激烈的血战、鏖战、乱战和混战,刀枪无眼,又怎么能将周秀英这么个妩媚艳丽的女子就乱军之中搭救出来呢?因此只有等着白莲教元气尽丧,不攻自破的时候,才能想办法将她从朝廷的屠刀底下解救出来。

谁知刘孔昭一听姬庆文这话立即就慌了,说道:“那可不成,那可不成。姬大人,要是在多耽搁几天,弄不好白莲教的徐鸿儒就要登极称帝了……”

“称帝就让他称去呗,反正就是小朋友玩过家家,我们在城外看看笑话不就行了吗?徐鸿儒这厮困守温州,脑袋上就一片西方的天,就算当了皇帝,还能翻起多大浪来?更何况他这个皇帝还是假的。”姬庆文满不在乎地说道。

刘孔昭却道:“别啊,姬大人,这事情可不是闹着玩的。姬大人还不知道吧,听说朝廷里皇上正打算议一议袁督师的罪状,要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在我鼻子底下闹出逆贼称帝的大事件来,搞不好皇上就要拿我开刀了……”

“慢,慢,慢……”姬庆文将刘孔昭的话打断,道,“刘爵爷,你方才说的袁督师……指的是不是袁崇焕大人?”

刘孔昭立即点头道:“可不是他嘛!听说姬大人同袁督师一样,都拜在孙承宗老督师的门下,这消息姬大人你会不知道?”

姬庆文还真不知道这件事情。

京师一战之后,袁崇焕便被论罪下狱,然而这大半年过去了,崇祯皇帝似乎始终没下定决心,决定应当如何处置袁崇焕这么个棘手的人物。而就因为袁崇焕这人的身份、地位和资历,只要是他有半点风吹草动,便会引发朝野震动。

可现在听刘孔昭说皇帝都要给给袁崇焕论罪了,姬庆文这边怎么一丁点消息也没听到呢?就连孙承宗老师那边也没有漏出半点消息来,难不成是他老人家忙于恢复关宁防线,将袁崇焕给忘了不成?

因此,姬庆文对刘孔昭的消息的可靠性并不十分确信,试探着问道:“刘爵爷,你是从哪里听来的这个话?可别是道听途说吧?”

刘孔昭赶忙解释道:“这么紧要的事情,是可以乱说的吗?不瞒姬大人讲,皇上是用宗人府的名义,向各地的王爷、公爷和侯爵、伯爵下的咨文,想要探一探大家的口风。听说皇上已拟好了给姬大人封爵的旨意,可是毕竟没有明旨下发,姬大人自然也就不知道这样的消息了……”

未待刘孔昭把话说完,姬庆文猛地从座椅上站了起来,一把拉过李岩、李元胤就离了中军大帐商量事情去了,把刘孔昭连同他的两个随从孤零零留在军帐之内。

姬庆文找了个僻静地方,斥退旁人,立即问李元胤道:“李指挥,你耳目众多、消息灵通,可曾听说过皇上要打算处置袁督师的消息?”

李元胤摇了摇头,说道:“没有。姬大人,宗人府一头管着紫禁城、一头管着各地王府,是个通天的衙门。只有这处地方,锦衣卫是针插不进、水泼不入。刘爵爷说皇上是走了宗人府的通道来打探各地王爷贵戚的口风,那末将没听说过,便也不奇怪了。不过姬大人,袁督师在天牢里已然关了半年时间了,多多少少也总是得有个说法的,而以袁督师的身份,发落之前征询一下各位王爷、爵爷的意见也是应该的。看来皇上年纪虽轻,办事还是很稳妥的。”

李岩却道:“李指挥的话固然不错。可依我看,圣上却是在动荡之中求稳定啊!”

姬庆文听李岩似乎话里有话,便赶忙问道:“李兄,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李岩道:“姬兄不妨想想。处置袁督师,不过分为三种情况而已。其一,袁督师无罪,那将他从牢里放出来,官复原职也就是了;其二,略有小罪,那最多是贬官外放或者削为平民而已,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这样处置,又何须惊动各地王爷,弄得满城风雨?”

“李兄的意思莫非是——”

李岩接着说道:“没错,看来皇上是准备重处袁督师的,要么杀头、要么腰斩,恐怕袁督师这条命就保不住了。想必姬兄还记得,去年京师之战,拿下袁督师之时,就闹出了祖大寿等几员将领私自奔逃的闹剧,现在要杀了袁督师,皇上也不能不谨慎小心啊!”

李岩和李元胤的分析入情入理,可姬庆文却还是不能相信崇祯皇帝就真的打算将袁崇焕这个可以独当一面的帅才就这么给杀了。

可他转念一想,历史上,袁崇焕可不就是被崇祯皇帝给杀了吗?这可是无可置疑的历史事实啊!

第三二八节 城破

对袁崇焕的死,历史上向来是众说纷纭,可按照姬庆文穿越过来之后同袁崇焕的接触来看,这位蓟辽督师袁大人确实不是什么完人,也未必真的有可以凭一己之力挽回辽东败局的能力,可他是当今朝廷里能力数一数二的将帅,却也是不争的事实,就这么杀了也未免太可惜了一些。

更何况袁崇焕在明军之中极有威望,不但辽东诸将对他俯首帖耳,就连京师营不少将领也将他视作偶像。要是轻易杀了袁崇焕,对军心士气的影响就太大了。

想到这里,姬庆文忽然觉得自己应该到崇祯皇帝面前去争取一下,试试看能不能让这位急性子的年轻皇帝手下留情,留下袁崇焕的这一条性命。

想到这里,姬庆文已然拿定了主意——不管有罪没罪、罪大罪小,一定要保全住袁崇焕这条性命。

而首当其冲的,就是要尽快拿下眼前这座摇摇欲坠的温州城,这才能腾出手去,想办法将袁崇焕从鬼门关前接回来。

于是姬庆文用异常肯定的口气对身旁的李岩说道:“李兄,我想好了,刘孔昭这个忙,可以帮上一帮。帮他将温州城给拿下来。”

温州城是迟早要拿下来的,除此之外,尽是些无可无不可的小事。

李岩十分清楚这一点,便说道:“这样也好,白莲教闹得也够了,再这么闹下去也不是个事。姬兄既然有意卖刘孔昭一个面子,那也不是大不了的事情。不过关键是在于怎么个卖法,怎样才能用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受益。”

姬庆文闻言笑道:“都说是‘君子远庖厨’,李兄向来对钱来货往这些俗物颇为不屑,怎么现在竟也学会做生意了?”

李岩却道:“什么叫‘俗’?一‘人’一‘谷’为俗,活在世上,弄来粮食,养活全家,这才是最重要的。像这样的‘俗物’,谈一谈也没有什么不好。反倒是那些成天满口仁义道德的家伙,却不懂这种经世济民之道,自然也就是言之无物的蠢货了。”

“好了,好了!”姬庆文道,“我才说了一句,李兄便有一大套话等着我。我们还是说说怎样打下温州城好了。”

几人商量了几句,又派人传来杨展、黄得功、秦祥珍、沈良佐、成义等人,就站在空地上,好好布置了一番,这才返回中军大帐。

中军大帐之内,诚意伯刘孔昭爵爷已枯坐了许久,见姬庆文带着李岩、李元胤一共三个人出去,可回来的时候却多了五个人,便吃不准他们的路数,忙起身朝众人拱了拱手,道:“不知诸位……”

姬庆文笑道:“刘爵爷,我们全军出动,要替刘爵爷你助战,难道不该事先商议一下吗?”

刘孔昭听了这话,立即喜上眉梢:“原来姬大人主意已定,这下我可就放心了……放心了……既然如此,却不知姬大人准备怎么助战呢?”

姬庆文道:“首先么……这破城擒贼的首功,是要让给刘爵爷您的……”

刘孔昭闻言更加高兴,赶忙感谢道:“这……这……这怎么好意思?不过姬大人有这份仁德,那我便也却之不恭了。只是不知这兵荒马乱的,姬大人打算怎么将功劳让给我呢?”

姬庆文道:“简单得很。刘爵爷听说过我随军带来的那几门火炮么?我先不停地轰上他几轮,将温州城门轰开或者将城墙轰塌。然后刘爵爷亲领大军从城墙、城门的缺口处一举杀入城中。这破城的首功,不就是刘爵爷的囊中之物了吗?”

刘孔昭心中一个激灵,随即想起姬庆文这厮几次同自己作对,又何曾这么好心过,便多嘴问了一句:“姬大人,这功劳要是都让给了我,不是太亏待你了吗?”

姬庆文又复笑道:“不亏待,不亏待。爵爷,现在白莲教虽已成了落水的狗,可狗急了也要跳墙,兔子急了也得咬人。城里的白莲教可并不是不战而降的惊弓之鸟,朝廷强攻城池,必然是要付出不小的代价的。刘爵爷,之前为了堵住白莲教匪的退路,我手下明武军兄弟损失已然不小了,只求此战之中,刘爵爷能够安排我军还有秦祥珍将军的白杆兵、沈良佐公公的京师营在大军身后捡捡便宜也就是了。不知爵爷意下如何?”

这个要求不算过分,刘孔昭是当面就能答应下来的,可他却多了个心眼,多问了一句:“此次全军攻城,姬大人还有其他几位大人的人马,都是我军的主力,要是这些人马不参与行动,恐怕难以服众吧……”

姬庆文道:“刘爵爷这话可就说错了。我们怎么没有参与行动?要是没有我手里这几门火炮将城门打破,官军又何以能够杀进城去?刘爵爷可别小看了我这几门炮,这每一炮打下去,便是几十两银子打没了,要能打塌温州城墙,还不知道需要多少银子呢!”

火炮的威力,刘孔昭是听说过的,可为了实现这样的威力,居然要付出这么大的代价,他却是头回听说。

这让这位刘伯温的传人在心中打起小算盘来——一发火炮就按姬庆文所说的值五十两银子,四发便是二百两,轰击十次便是两千两银子没了。这打的哪里是仗啊,打的分明是银子嘛!

不过既然有这样一套说辞,姬庆文不率先出兵攻打温州城,便也有了说得过去的理由,攻势便毫无耽搁地在第二天打响了。

第二天晌午刚过,便只听温州城南、城北接连不断的几阵火炮打完,终于在硝烟散尽之后,两段城墙之上出现了被轰塌的两处长达五六丈的缺口,足以让大军从缺口处杀入城中。

这其实是姬庆文的一个测试,在平地之上,对付毫无防备的步兵,火炮自然能够发挥出巨大的作用,可到底能不能负担起攻破坚固城池的重任,姬庆文原本却并没有底。可现在看来,对付北京、南京、西安这样的坚固城墙或许火炮的威力还不够,可要对付温州这种年久失修的薄弱城池,战车上这几门火炮还是绰绰有余的。

姬庆文不相信,刘孔昭就更没有信心了。

直到他确定无疑地看到温州城墙被攻破了,这才挥动大军,分别命令浙江巡抚张延登、福建巡抚邹维琏两人,领浙闽两地兵马进攻城南;而他则亲自率领南京守军大举进攻城北。

城内的白莲教被城外猛烈的火炮从午后的昏昏欲睡之中惊醒,还当是天上响起了惊雷,可抬头一看,却是朗朗乾坤、灼灼烈日,天上没有一丝云彩,又何来的惊雷可响?

只有亲身体验过火炮威力的“大师兄”许道清第一个反应过来,立即派人去将情况通知教主徐鸿儒、圣女周秀英,自己则点起身边所有的白莲教弟子,立即就往爆炸发生的地方快速奔跑而去。

穿过呛人的硝烟,许道清果然见无数朝廷官兵喊杀着正向城内冲杀过来,而他们冲杀的方向便是刚被火炮轰出的那处城墙缺口。

可定睛一看,许道清竟又放松下来。

原来冲杀过来的官军,并不是让人望而生畏的明武军,也不是四川来的白杆兵,而是寻常地方守军。

虽然许道清并不知道为什么姬庆文既然肯出动火炮助战,却没有派出手下的明武军参战。然而许道清却知道,光凭对面那些官军的杂牌军,自己手下的白莲教弟子,还是可以抵挡得住的——虽然从大局上看,白莲教就算能够守住这座孤城,那也不过是一时苟且而已。

第三二九节 三面围攻

果不其然,同许道清接战的浙江、福建两地地方卫所军队,不但实际战斗力稀烂,而且互相之间存有芥蒂,不能密切配合,自然也就不是背水一战的白莲教的对手了。

只见许道清率领着越聚越多的白莲教信徒,不过一盏茶功夫,便将姬庆文用火炮轰开的并不狭窄的城墙缺口给堵住了,让城外的官军不能前进半步。

刘孔昭还没有傻到亲自领军冲锋,他坐镇后方,见张延登、邹维琏两人作战不利,便一连派了三名兵士传令:要是再敢畏敌不前、延误战机,就要就地免了他的官职。

巡抚这官说大不大,说小却也好歹是一方诸侯、封疆大吏,也是自己数进科场、真刀真枪拼搏下的功名,也是自己左右逢源、前后拍马挣下的官职,岂是能够轻易不要的?

然而张延登、邹维琏两位巡抚,却都互相嫌弃,不肯彼此配合。于是这两人争吵了一番,决定干脆就不要配合了,各自领军独立作战——你先冲一波,若是攻打不下,便立刻后退,再由我去冲击一波,如此循环往复。

这样一来,许道清忽然感到面前的攻击犀利了许多、也果断了许多,可两波攻击之间却留下了不小的空档和时差,足可以让他重新整顿军队、重建防线,一时之间倒也还算稳固。

这是城南防线的战况。

而在城北方向,则是直属于刘孔昭的南京守备部队发起的攻势。

南京守备部队战斗力要比寻常地方守军强上不少,又有南京守备太监韩赞周亲自在后督战,攻势显然要比南线的浙江、福建地方军队要猛烈得多。

可他们遇到的却是匆忙赶来的周秀英,还有她亲统的娘子军。她们的战斗力偏偏又在许道清所率的白莲教徒之上,抵抗自然也要比城南激烈得多。

这样一来,城北缺口处也同样陷入僵持,眼看虚弱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垮了的温州城,却就是打不下来。

城外的姬庆文虽然并没有参与直接战斗,可他却也没闲着,等自己手下两门火炮将温州城南、城北各轰出一道缺口之后,他便命令麾下军士立即将两辆战车运送到温州城西的方向,又召集起明武军、白杆兵和京师营全军迅速赶往城东。

原来是姬庆文料定以朝廷官军的能力,是万难一鼓作气攻下温州城的,于是他早已做好了开辟第三条战线的准备,打算给白莲教来一个釜底抽薪。

而姬庆文之所以要攻击城西,也自有他的理由。

是因为他根据线报,早已查明,白莲教主徐鸿儒所在的“行宫”就在温州城西,只要攻破温州城墙,走不了几步,便能杀到徐鸿儒的跟前。

这便是姬庆文同李岩等人商量好的主意——让官军吸引白莲教的注意力,自己则偷他们一个身后的空档。本来嘛,姬庆文同刘孔昭说好了,让官军去打头阵、抢头功,自己则在后面捡个漏,至于头功能不能抢到、捡漏能捡怎么样的漏,那可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于是姬庆文集中两辆战车上的四门火炮的威力,一阵猛轰之后,果然就将温州城西的一段城墙轰塌了。而此时城内的白莲教信徒全都集中于城南、城北两处,城西并没有几个守城的信徒。

这下姬庆文如鱼得水,命令麾下军士排好队形,由四川白杆兵一马当先、自己的明武军紧随其后,京师营禁军在城外掠阵,稍加努力打退了八九十个守护西城的白莲教信徒之后,便鱼贯而入进入了温州城内。

李元胤设在温州城中的耳目,早已将城内的情况调查了个底掉,就连城里的地形都化成了图样,绑在石头上扔了出来。

就凭着这份地形图,姬庆文让武艺高强、办事稳妥的杨展在前头领路,一路接连扫荡了几股挡路的白莲教徒,终于杀到了所谓行宫之前。

可要攻下这处行宫却不容易。

徐鸿儒这几天忙于做他的皇帝梦,并没有参与到军事部署上来,可他当了那么多年的白莲教主,身边还是颇有一些虔诚的老信徒的。对于这些人,徐鸿儒原打散在自己登极称帝之后,便将这群人改编成御林军的,因此这群总数在一两千人的队伍,就始终守护在行宫周围,正巧同攻入温州城中的姬庆文交上了手。

姬庆文的队伍由近战了得的白杆兵开路,又用火枪手在两侧护卫,只同对手交锋了两三个回合,便将其击溃下去。

白莲教徒退无可退,只能敲开“行宫”大门,进宫护卫去了。

徐鸿儒的这处“行宫”原来是温州知府衙门,仓促之间又没经过大规模的改造,因此格局并不十分大,就连“宫门”也不过是寻常知府衙门那种仗许宽窄的小门,堵塞起来十分容易。

因此白莲教的信徒们刚刚退入宫门,便迅速拆了原来知府衙门的一座门房,用砖块、木梁、瓦片之类的杂物,将城门堵了起来。

姬庆文这次用兵以白杆兵为中坚,行动速度有所放缓,没有能够抓住对手立足未稳的机会攻入“行宫”,便只能隔开一道围墙同白莲教徒互相对峙。

姬庆文虽然已经攻打到了徐鸿儒的家门口,可他现在缺乏攻坚的利器,又不愿命令麾下将士强行冲锋,只好先站稳阵脚,隔着围墙向行宫之内 射击。

按照常理,在这种守城战中,一方的首脑被同其他兵马隔开,那将令无法传达下去,便会导致全军崩溃。可徐鸿儒久不理事,温州防务全靠周秀英和许道清两人各自为战,反倒避免了全城守军的迅速失败。

然而徐鸿儒被围,究竟是一件大事,还是有办事认真的白莲教弟子,立即跑到城北去通知“圣女”周秀英。

周秀英一听徐鸿儒被姬庆文给围住了,顿时吓了一跳,恨不得立即跑到“行宫”里去护住自己这位“教主爹爹”。可现在周秀英正指挥数千信徒抵挡着面前南京守备部队的全力冲击,正是一时半刻也离不开的时候。

正在这时,忽然有个入教之前在大饭店里做厨娘的信徒建议道:“圣女,我们不如在这里放起一把大火来,看看朝廷这些鹰犬有什么本事能够冲破火海!”

“好!好主意!”周秀英急于脱身而去,想也不想便答应下来。

说罢,她便命令手下白莲教弟子,将库房里还剩下的所有桐油、菜油、火油、灯油全部取出来,又命人拆了街边一座木牌坊,将拆下来的木料堆在城墙缺口两旁,淋上油料便点起了火。

其时正是秋干物燥之时。

干燥得几乎发裂的木料,在各种油料的浸润下变得异常易燃,一点火星落上,立即就引来了无数火蛇,张大了嘴,朝天空吐出无数鲜红的、滚烫的火舌。

这还不算完,周秀英还嫌这火不够大,又命人继续拆除街边的建筑,不断将拆下来的木料往火堆里扔,让这火越烧越旺、越烧越大,不一会儿就将城门缺口给堵住了。

城外的朝廷官军不是太上老君炼丹炉里蹦出来的孙悟空,自然就没有浑身的钢皮铁骨,当然也就没法冲破这片火海。

坐镇督战的南京守备太监韩赞周见状着急,慌忙命令手下军士先暂时撤退,寻找工具灭火。

这样一来,周秀英正面忽然之间没了敌军的压力,便可以让她从容从一线退了下去,命令白莲教徒继续向火堆之内投掷易燃物品之外,自己则领着苏柳、齐芸两个丫鬟立即往行宫方向飞奔而去。

第三三〇节 刀山火海走一遭

徐鸿儒这几天在一边做着春秋大梦、一边养着养不好的伤,这样一幅颓废的样子让周秀英十分不满。可周秀英毕竟是徐鸿儒一手带大的,这份没有血缘关系的父女情分却是剪不断、撇不清的。

因此周秀英施展起轻功来,一眨眼功夫便已到了行宫之外,却见宫门已被敌军堵了起来,看他们的旗号,显然是姬庆文的明武军。

虽然战事有些僵持,可姬庆文占有了无可动摇的优势,这让他在激烈的战斗之中依旧十分逍遥淡定,正同李岩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话,探讨着攻破白莲教所谓“行宫”之后,应当怎样处置这位徐教主。

一旁的锦衣卫指挥佥事李元胤见了,慌忙提醒道:“姬大人小心,白莲教诡计多端,现在战事正酣,这妖女却在阵前叫嚷,恐怕另有诡计。”

李岩听了这话,还是觉得不放心,便自作主张,令女将军秦祥珍暂时代理全军指挥权,又令黄得功和杨展两人随身护卫姬庆文,以免发生什么意外。

于是当姬庆文兴冲冲同周秀英再次碰面之时,他身边已是一左一右各有了两个武艺高强、忠心耿耿的护卫。

姬庆文顿了顿,摆出一副极为认真的表情,说道:“秀英姑娘,你也是巾帼英雄了,何必守着徐鸿儒这么一副冢中枯骨陪葬呢?”

要说还是读书人厉害。

却不料周秀英沉默半晌,忽然说道:“这位是李先生吧?果然是位饱学鸿儒。不过我有一事不明,倒要请教李先生几句,不知先生肯赐教否?”

周秀英道:“李先生,我本是本朝太祖的同乡,也是安徽凤阳人士。当年一场水灾,将我全家淹死,就剩下我一个在襁褓之中的婴儿侥幸逃生。是教主爹爹将我从野狗的嘴下救出,并且将我拉扯长大、养育成人。因此来说,爹爹同我虽没有父女的血缘,却有父女的恩情。现在我爹爹被姬公子重兵围困,正是危在旦夕之时,难道我这个做女儿的,就不应该到他老人家跟前尽一尽孝吗?”

所谓“百善孝为先”,按照圣人的立法,父子(当然也包括父女)的伦常,还在君臣之忠义之上,应当是无论何时何地都应遵循不悖的。

周秀英轻轻咬了咬下嘴唇,点了点头说道:“李先生果然是个讲道理的人。既然如此,那我想进去救爹爹出来,想必李先生也是允许的咯?”

姬庆文难得看到李岩无话可说的场面,心里陡然间觉得有些好笑,上前半步说道:“李兄素来能说会道,从没有这样狼狈过,怕是遇到克星了吧?”

他顿了顿又接着说道:“秀英姑娘,这普天之下,有些事是做得成的、有些事是做不成的。就拿现在来说,你抬眼看看我手下有这么多人、这么多刀、这么多枪,就算你武功再高强,能闯得进去吗?就算闯进去了,又能闯得出来吗?你这样不是在尽孝,是在送死,你懂不懂?”

可她沉默了片刻,还是说道:“公子,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是这‘孝’我是非尽不可的。而你呢。你是朝廷命官,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不放我进去也是应该的。我也不是笨人,知道我是寡不敌众,此去乃是九死一生。我们各自尽孝、尽忠也就是了。”

苏柳和齐芸两个丫头也受过周秀英的大恩,周秀英义无反顾地向前走去,她们两个虽然心里害怕,却也跟在周秀英的身后,头也不回地往行宫方向走去。

就连一根肠子通到底的黄得功这下心里也没了底,低声在姬庆文耳边问道:“东家?怎么办?到底是打还是不打?”

黄得功挠了挠头,说道:“不对啊东家,当初我们打娘子军的时候,你可不是这么跟我说的啊。你不是叫我有卵子的别怕了没卵子的,只管上去打就是了……”

正说话间,周秀英已然走到了姬庆文的跟前,朝姬庆文略略蹲了个福,低声说道:“姬公子,就请成全我这一份孝心吧……”

说罢,姬庆文便往旁边挪了半步,给周秀英让开了一条通路。

她行走之时,并没有亮出自己手中的兵刃,也没有警觉地向往两旁观看,已是将全部的信任交托到了姬庆文这个朝廷的“走狗”身上。

第三三一节 皇帝梦

姬庆文见周秀英从自己身边走过,也忍不住一转身亦步亦趋地跟在她窈窕扭捏的身子后头,几乎是护送着周秀英穿过自己手下严阵以待的精兵队列。

明武军乃是姬庆文的亲兵部队,自然对他言听计从,见是姬庆文放周秀英过去,便也赶紧让开一条通路,仍由几天前还是对手的这个白莲教的圣女通过了自己的阵列。

可四川来的白杆兵,之前在鲤鱼口一战中颇吃了些周秀英的亏。尤其是主将秦祥珍,先是中了周秀英的激将法,又在战场上一对一几乎被生擒活捉,因此对周秀英这个“魔教妖女”极有怨恨,一见她过来,当场就要上前发难。

姬庆文当然知道秦祥珍的想法,立即用异常犀利的眼神狠狠瞪了秦祥珍一眼,用丝毫不带商量余地的口气说道:“秦将军,有话我们往后再说,现在不能胡闹。”

姬庆文平时为人十分随便,插科打诨、聊天说笑,从来没有过这般严肃凶狠的神情,让秦祥珍见了一声一怔,到口边的话都只能咽了回去,慌忙退到一旁,用狠辣的眼神注视着周秀英翩然从自己身边走过。

姬庆文既已放周秀英过去,那守门的白莲教弟子自然也没有拦着不让这位教中“圣女”通行的理由。他们立即动手,七手八脚地将堵着“行宫”大门的砖石瓦砾搬开了一些,形成一条通道让周秀英走了过去,又慌忙将通道重新填了起来。

杨展见状,赶忙在姬庆文耳边建议道:“姬大人,现在白莲教防守松懈,正是一鼓作气冲破其防线的时候,大人就请下令吧。”

姬庆文看了一眼杨展极为严肃的表情,知道他的建议是正确的,却也只能长叹口气,说道:“这事,我懂……你不懂……”

周秀英从官军阵列之中穿行而过,又越过白莲教徒们的防线,抬眼见“行宫”院内那些白莲教的老教徒虽还在坚守阵地,可脸上却都显露出无法掩饰的慌乱表情,不停地询问道:“圣女,怎么办?我们还出得去吗?”

这个问题,周秀英自己都没法解答,只能努力做出镇定的表情,微笑着缓缓向前走去,却连一个字都没法回答他们的疑问。

穿过两三间不深的院子,周秀英便已来到“行宫”大殿——也就是原来的温州知府衙门大堂——之前,见房门紧闭,却不敢冒冒失失推门而入,便高声说道:“爹爹,官军已经打到城里来了,已经打到宫门口了。应当如何处置,还请爹爹早拿主意。”

“宫殿”里传来徐鸿儒懒懒散散的声音:“小事……这都是小事。朕不是已经说过了,眼下除了登极大典之外,其余事情都是小事。秀英,我问你,典礼准备得怎么样了?”

周秀英听了这话,几乎要当场晕厥过去了,又提高了声音说道:“爹爹,你是听错了吗?现在官军都打到宫门口了!还在胡说什么登极大典?”

徐鸿儒在宫殿中用低沉而又不耐烦的口气说道:“秀英,你好好说话!朕办登极大典是为了鼓舞士气,让弟子们拼命作战。朕的这番苦心你就不能好好体会么?”

不知不觉之间,徐鸿儒已将自称从“老朽”改为“本尊”,终于到现在改成了皇帝专用的“朕”字了。

周秀英听了却是气不打一处来,说道:“是女儿不孝,没法体会爹爹的一片苦心。不过外头姬庆文火枪的威力,爹爹想必是好好体会过的。不知道爹爹登极做了皇帝之后,是不是就能抵挡住火枪的子弹了呢?”

周秀英在徐鸿儒身边长大,从来没有顶撞过他这位“教主爹爹”,今日忽然对徐鸿儒冷嘲热讽起来,让他颇感意外,骂道:“秀英,你……你……你就是这样对朕说话的吗?”

说罢,徐鸿儒便猛烈地咳嗽起来。

周秀英毕竟是个孝顺的女儿,听见这样的咳嗽声,心里又油然而生一丝愧疚,定了定心神,说道:“爹爹,是我说话没有注意。可现在确实是到了千钧一发之时,不能再耽搁了啊!”

只听宫殿之中徐鸿儒沉沉叹了口气,说道:“唉!怕也只能如此了。看来仪式只能从简了……这样,秀英,你领着外头的弟子们,朝我磕个头,就算是办过登极大典了……”说罢,徐鸿儒又叹了口气。

这也算自从困守温州孤城之后,徐鸿儒难得的妥协了。

周秀英无奈之下,便也只能招呼起还在“行宫”院内的白莲教弟子们,跪拜在地,朝着徐鸿儒所在的“宫殿”之内磕了几个头,山呼道:“万岁!”

而他们身旁,则是这几天里,从温州城内搜刮出来的灯笼、挽帐、旗帜等用作“登极大典”的官僚主义物品。

待众人行礼已毕,忽听紧闭的“宫殿”大门缓缓打开,久不见人的徐鸿儒终于从昏暗的屋子里走了出来,笑盈盈对众人说道:“好,好……诸位爱卿平身,朕各有封赏……”

周秀英抬头一看徐鸿儒,心中吓得一紧——只见徐鸿儒原本就是个古稀老人,可这两天却又老了不少,远远望去就好像是个马上就要躺进棺材的枯骨,又仿佛是个刚从棺材里爬出来的僵尸。偏偏这副枯骨、这具僵尸还胡乱套了件黄色的龙袍。这龙袍也不是好好的龙袍,却是从温州城的戏班子里弄来的一套戏服,穿在徐鸿儒这么个干瘪老头子身上,要多奇怪就有多奇怪。

周秀英见了,忍不住问道:“爹爹,你没事吧?”

徐鸿儒端着架子点头道:“没事,朕龙体安康得很。秀英,你进来一趟,我有话同你讲。”

周秀英以为是徐鸿儒有关于如何突围的要紧话同她说,便赶忙从地上站了起来,跟着已经转身离开的徐鸿儒进屋而去。

屋子显然是好几天没有通风了,滞塞的空气中充满了腐朽的气味。

闻到了这样的气味,周秀英忽然明白了方才徐鸿儒那几声咳嗽的由来,就连自己的嗓子也不舒服起来,忍不住轻咳了两声,迅速将话题引入正题:“爹爹。现在城南、城北都有官军大举进攻,不过弟子们都还顶得住。就是姬公子率军从城西突袭过来,已然杀到了我们的鼻子底下。不过姬公子似乎杀性不足,爹爹努力一把,或许能冲杀出去……”

却不料徐鸿儒对城内的战况没有半点兴趣,缓缓踱到屋内摆着的一张龙床边坐了下来,说道:“秀英,这都是些小事,你先过来,我有紧要事找你商量。”说着,便拍了拍这张所谓的“龙床”。

现在还能有什么事情,能比城内、城外攻击甚急的敌军更加重要的。

周秀英也好奇起来,缓缓走到徐鸿儒近前,在床边坐下,说道:“爹爹,你有什么要紧事,就尽管吩咐吧。”

徐鸿儒点点头,有气无力地说道:“秀英啊,你看爹爹已然登极做了皇帝,可门外朝廷的鹰犬已经杀上门来,我这皇帝恐怕是做不久了。”

周秀英没想到徐鸿儒脑子倒还清楚,便忙鼓励道:“爹爹不要气馁,眼下虽然困难一些,却还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只要爹爹振作精神,未必就一定闯不出去。方才进来的时候,我都看过了,姬公子兵马虽然精锐,可数量不足,全都集中在正门那里。只要我们发一支奇兵,砸毁院墙,再从城西的城墙缺口那里逃走……”

第三三二节 一树梨花压海棠

这样的计划,不仅需要自身完美的执行,更需要对手傻逼的配合,既不能发现对手的异动,又必须在紧要之地处处不设防,实在是有些太过理想化了一些。

因此说到最后,就连周秀英也觉得希望十分渺茫,越说声音越轻,最后便再也说不下去了。

徐鸿儒一双几乎睁不开的老眼里忽然闪出一道灵光,而这道灵光又似乎刺透了周秀英的心思。

只听徐鸿儒这位新任的皇帝说道:“秀英,你这法子,能有几成胜算?我看别说是一成了,就是半成也没有。外头姬庆文这小贼,可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周秀英这几天只当是徐鸿儒已经昏了头了,却没想到他对形势的判断依旧如此准确,沉思了一下答道:“爹爹,现在的情形,试上一试,或许还能有些转机,可如果试都不试一下,那就更加没有机会了。”

徐鸿儒并没有被姬庆文的话打动,说道:“秀英,现在说什么都晚了。这几天爹爹想了许多,看来只凭我一己之力,怕是没法将白莲圣教发扬光大,没法建立起极乐世界了。要成就大事,将来还是要靠你们呢!”

这话说得周秀英极有触动,赶紧安慰道:“爹爹,你别说这泄气话,现在冲出去还有希望。想当年姜子牙七十岁才遇到周文王,爹爹明年才过七十大寿,还年轻着呢……”

徐鸿儒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说道:“你不要说话,听我说。朕自小练功,自诩武功天下无敌,却败在姬庆文这小贼两支巴掌大小的火枪枪口之下。唉!可惜我自幼投在名师之下,练就一身童子功,竟没有半点作用……”

周秀英不知道徐鸿儒在这样紧急的时刻,为何会莫名其妙地提起这种往事,正不知如何往下接话,却听徐鸿儒又继续说道:“可怜朕这一辈子忙于圣教事务,又醉心武功,竟没留下一儿半女。就算现在做了皇帝,也是一世而绝,岂不可惜?”

周秀英心里,徐鸿儒称帝这件事情本就是一场闹剧,至于是一世而绝,还是数代而亡,只不过决定了这出闹剧的持续时间而已,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可现在却不是同徐鸿儒吵闹的时候,她只能哄小孩似的说道:“爹爹,现在说什么都是空的,只有先杀出去,才是真的。爹爹过往的一些经历,还有我不知道的,等到了安全的地方,再慢慢讲给我听就好。爹爹,现在时间太紧了,我们早一刻杀出去,就多一分生机啊!”

“对!现在时间太紧了!”徐鸿儒难得地赞同了周秀英,忽然伸出一只干瘦得仿佛枯柴的手搭在周秀英的肩膀上,含笑说道,“秀英,你看现在正是时候,不如就在朕的寝宫之内,你给朕生一个皇子如何?”

此言一出,周秀英脑子里顿时“轰”地一响,似乎没有听懂徐鸿儒方才的话,又问了一句:“爹爹,你这话……这话……这话是什么意思?”

徐鸿儒忽然狞笑起来,虽不开口答话,那只搭在周秀英肩膀上的手,却慢慢向下移动起来,慢慢从敞开的领口往周秀英的胸口滑去。

此时真是九月初时,天气尚热,又经过一番搏杀、放了一把大火,周秀英早已是热得汗流浃背。现在她身上除了贴身的亵衣之外,就只披了一层单衣。这让徐鸿儒毫无阻滞地突破了这层薄薄的防御,灰暗龟裂的手触到了周秀英那如玉若脂的肌肤。

周秀英被吓了一跳,忙从床上跳了起来,伸手捏紧了衣领,惊呼道:“爹爹,爹爹,你这是要做什么?”

徐鸿儒脸上挂着凝固的笑容,道:“秀英,你不要怕,只要从了朕,你便是东宫娘娘,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要是能为朕诞下一个麟儿,你就是太后娘娘,就连皇上也得听你的,你就是天下第一人了!”

这样的空头许诺自然是无法打动周秀英的,只听她几乎是在安慰自己一般地说道:“爹爹,你这是病了,尽在说些胡话。我们先别管这些事,等冲出重围,我给你找个好医生,仔细调养调养……”

徐鸿儒沉沉看了周秀英一眼,忽然笑道:“好了,是朕方才那几句话吓着你了吧?现在先冲杀出去也好,有些事情还是要从长计议。”

说着徐鸿儒缓缓抬起自己的手,又道:“来,秀英,拉朕起来。”

周秀英听了这话,方才放心,果然伸出捂着衣领的双手,就要将徐鸿儒从床上拉起来。

却不料徐鸿儒忽然使出一招擒拿手,捏住周秀英的手臂肘关节,又伸出左手,在她后颈上使劲一掐。

受了这两招,周秀英便仿佛被抽走了浑身上下的气力一般,整个人都瞬间瘫软了下来。

原来周秀英虽然武功超群,可她的一招一式都是徐鸿儒手把手教出来的——周秀英招式有什么软肋、身上有什么弱点,他知道得一清二楚,就是闭着眼睛,也能将周秀英给制服了!

周秀英着了徐鸿儒的道,整个人瘫倒在“龙床”之上,眼看徐鸿儒带着不怀好意的奸笑慢慢俯身下来,急得她直叫:“爹爹,不行!不能!不可以!不可以这样的!”

她龇牙咧嘴地大叫,一口唾沫呛到了她的喉咙口,让他极速咳嗽起来,再也喊不出话了。

可守在“宫殿”门外的苏柳、齐芸两个丫头听见了周秀英的呼喊声,赶忙上前敲门,朝屋里大声喊道:“圣女姐姐,里面怎么样了?怎么样了?”

周秀英听了这话,赶忙咽下唾沫,又喊道:“快来救我,快来救我!”

苏柳和齐芸两个丫头听了顿时纳了闷了——自己自始至终就一直守在这里,不见有人进出,又是谁能为难武艺高强的圣女周秀英呢?更何况屋子里还有个武功更加高强的教主皇帝徐鸿儒在,又有谁能让她发出“救命”的喊声呢?

然而周秀英对这两个丫头有救命之恩,对她们而言,周秀英的命令要比徐鸿儒的命令更加要紧。因此她们来不及多想,立即推门而入,映入眼帘的却是“一树梨花压海棠”的景象。

这两个丫头年纪尚轻,没有经过人事,看不懂前头发生了什么,还当是徐鸿儒在替周秀英疗伤,便问道:“教主,圣女这是怎么了?”

徐鸿儒心里发虚,骂了声:“你们作甚?在朕面前大呼小叫的做什么?”

说着,他暗暗从枕便摸出两支飞镖,一扬手便朝苏柳、齐芸脸上投掷而去。

徐鸿儒武艺高强,出手又极为突然,两枚飞镖悄无声息地朝那两个年纪不过十来岁的丫头飞去,正中这两人的要害。可他毕竟年老体弱,肩膀上受的枪伤又始终没有痊愈,发出的飞镖力道已大不如前。

他这一招过去,一支飞镖则插在苏柳的肋骨上并没有伤及心脏。可另一个丫头齐芸就没有这样的好运了,一支飞镖正从她的咽喉射入,切断了她的咽喉和血管。

周秀英见状,虽然手脚不能移动,却即大呼道:“爹爹,不要——”

她这一声喊,将受了伤还在懵懂之间的苏柳喊醒了,吓得她立刻夺门而出,大声喊道:“不好了!不好了!不好了!”

可苏柳这么一动,那支正中她左胸的飞镖被她胸口的肌肉牵动,一下划破了她娇嫩的心肌,一个踉跄便骤然倒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了。

坚守在徐鸿儒的“皇宫”之内的白莲教徒见状大惊失色,当即有几个有头脸、说得上话的教徒上前几步,朝着“宫殿”里喊道:“教主……不……皇上,宫里没事吧?”

第三三三节 最后的进攻

徐鸿儒正待成就好事,听门外又有人打扰自己,顿时恼火起来,呵道:“没事,尔等把守住门口就是了。”

徐鸿儒本来伤得不轻,这几天困守孤城心情又差,经过这样一通纠纷,已是颇为劳累,赶忙坐在躺在床上的周秀英旁边,不停地喘气。

周秀英、徐鸿儒距离姬庆文不过一墙之隔,墙内发生了这样大的动静,他不能不有所发觉,便问李元胤道:“李指挥,里头似乎出了些事情,不知你在里面有没有耳目?知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李元胤挠挠头,说道:“耳目确实是有的。不过现在两军交阵,就算得到了消息,也没法往外传啊!”

姬庆文想了想,还真是这个道理,抬眼却见黄得功站在自己身旁,便对他说道:“得功,看你手里这根棍子杵在这里碍眼得很。你把棍子插地上,然后爬到棍子头上,探出脑袋看看里头到底出了什么事。”

黄得功难得开动一下脑筋,说道:“东家,我出棍子没问题,可是我身大肉沉,就怕爬上去把棍子压弯了。东家不如再点个兄弟来爬杆,我给他顶住下边如何?”

姬庆文一听黄得功的建议还真比自己想的要强上不少,便即赞道:“好个黄得功,看来你脑子里面除了浆糊总算还装了些别的。你这主意好,你看我队里那个人手脚灵活一些,就让他爬你的杆子好了。探得了情报,也算是一项功劳了。”

黄得功说干就干,点了明武军里一名身材略微矮小一点点的军士,将杆子插在一片不松不硬的泥地里,又双手扶住棍子,让那名军士战战兢兢地爬到了棍子头上。

黄得功天生神力,棍子扶得又稳又牢,那名军士爬在钢棍上,仔细看了许久,这才爬下来说道:“大人,里面似乎打起来了,又似乎没有,总之奇怪得很。”

姬庆文脸色一沉,道:“你们一个个都不会说话了吗?里头到底出了什么事?你给我说说清楚。”

于是那军士便将看到的院子里的情况,斟酌着同姬庆文说了,还补充了一句:“躺在地上那个白莲教的,似乎有些面熟,好像是一直跟着白莲教那个姓周的妖女的两个丫鬟里的一个……”

姬庆文听了一怔,还有些不太相信,问道:“你可看清楚了,别跟我在这里瞎说。”

那军士拱手道:“大人,白莲教,还有白莲教里的周妖女,同我们交手过多少次了,不说化成灰都认得,她们几个的脸我却是记得清清楚楚,决计不会认错的。”

姬庆文点点头,已然相信了——他派出的那个军士乃是队中的一个火枪手,眼神自然是好的,心思也很细密,应该不会认错人。

可姬庆文越想越觉得可怕:苏柳、齐芸两个是周秀英贴身的丫头,她们要是出了事,就意味着周秀英也出了事,可现在周秀英正在白莲教最后的“堡垒”之中,堡垒之外又有自己守护,只要姬庆文自己不发动进攻,那这里头就是个安全的地方,又能出什么事呢?

却听那军士又补充道:“姬大人,还有。里面的白莲教的逆匪们,似乎真的碰到了什么大事,一个个手足无措的样子……大人如果想要进攻,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了。”

这话将姬庆文给打动了。

他确实是有些担心院墙里的周秀英到底出了什么意外,而解除他这份忧虑的最好办法,就是杀进去瞧上一瞧。

于是姬庆文同手下几个骨干商量了一下,下定决心:发动最后的攻击。

于是姬庆文便叫沈良佐手下的神机营镇抚成义,率领手下的京师营将士,叫他们放下武器,徒手将堵着原本是朝廷温州知府衙门、现在是白莲教皇帝“行宫”大门的杂物。在他们身后,则近有白杆兵的长矛掩护、远有明武军的火枪压阵,一点也不用担心围墙里的白莲教徒突然杀出。

白莲教里的两大首脑——教主徐鸿儒、圣女周秀英都出了莫名其妙的事情,无疑是极大地动摇了白莲教守军的军心,面对朝廷的进攻,这些人既没有组织、也没有斗志,眼睁睁看着官军将障碍物搬运了开来。

姬庆文身边的杨展一看白莲教的应对如此拖沓、反应如此迟疑,顿时探出了其中的门道,便建议道:“姬大人,看白莲教匪这般心不在焉,应该不是在使诱敌之计,大人尽管杀入就是了。末将愿意打头阵。”

杨展是正经的武进士出身,还是有些真材实料的,对战场形势的判断也很准确。

他在姬庆文的允许下,杨展点起三十个明武军精兵,摆好了鸳鸯阵,又小心、又大胆地从已畅通了的“宫门”里头杀了进去。

白莲教徒乍逢大变,还在懵逼当中,忽见官军杀入,赶紧挥舞着手中简陋的兵器,便往官军身上杀去。

狭小空间之内的近身肉搏,乃是戚家军的看家本事,他们的“鸳鸯阵”就是为这种情况所专门准备和操练的。一见两旁白莲教这些乌合之众七零八落地冲杀过来,立即就施展出鸳鸯阵的战法——远的用狼筅、长矛扎;近的用藤牌格挡、用倭刀砍杀——不一刻便将这群白莲教徒逼退下去。

紧接着,门外的大股部队也随之杀入,白杆兵用长矛、明武军用火枪、京师营收拾残兵败卒,转眼之间,便将屋内的白莲教徒杀的杀、抓的抓,清理了个差不多干净。

现在只剩下面前的一座徐鸿儒的“宫殿”没有控制起来了。

只见这座宫殿上下披上了乱七八糟、又红又黄的彩缎,四周窗户紧闭却又洞开了一扇正门,活像一个被砍伤了脑袋的人——头上流下鲜血和脑浆的混合物,却长大了一双空洞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对手看,真有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诡异的感觉。

这样的场面,就连打了头阵的杨展都有些心惊胆战,命人将宫殿围起来之后,便亲自找到姬庆文,禀告道:“大人,院里已被我控制了,就剩下知府衙门大堂还没进去。末将已经问过这些白莲教的逆贼了,他们说白莲教的教主、妖女,就在里头。应当如何处置,还请大人示下。”

姬庆文点点头,在几名亲信的护卫之下,走到屋前小心探出脑袋看了看。可屋子里的光线十分昏暗,远远望去根本瞧不出其中的虚实。

若是寻常军队,面对这样的情况,倒确实是有点心虚,毕竟谁也不知道这昏暗诡异的房屋之内,不知埋伏了什么技巧,又不知对手有什么办法对付自己。

可明武军却不存在这样的困难,他们手里有的是火枪,只要往放屋里一阵攒射,便能将屋子里的人不分良贱全部射死。

然而这样的齐射,固然能将负隅顽抗的白莲教徒打死,却也会导致周秀英的香消玉殒,这是姬庆文所不能接受的。于是他灵机一动,说道:“这屋子里又黑又暗的看不清楚,来人呐,给我把所有窗户都打开了!”

众军听令,连退带拆地将窗户全部打开。

然而经过一整天的攻城作战,现在已是日薄西山之时,光线已变得十分微弱,姬庆文手下兵马又没有随军带着火把,因此屋内依旧被黑暗所笼罩,没法看清里面的情况。

因此,姬庆文对徐鸿儒这白莲教主还颇有几分忌惮,唯恐他出什么阴招,因此便也没有立即探头往屋里观看,而是命令麾下明武军将手中所有火枪全都对着屋里,就算是一只苍蝇飞过,也要将其打成肉酱。

李岩跟着姬庆文走了进来,见他在大局已定之时,依旧是这样一幅严阵以待的模样,禁不住笑道:“姬兄,想必白莲教主徐鸿儒就在屋里了,你不妨进去瞧瞧。”

第三三四节 徐鸿儒,死了?

姬庆文白了李岩一眼,说道:“徐鸿儒这厮老奸巨猾,我们外面打得这样热闹,这厮居然没有半点反应,真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李岩道:“不管他徐鸿儒卖的是好药,还是坏药,抑或是能取人性命的毒药,恐怕也没有姬兄这几百支火枪里的火药厉害。姬兄还不快点下令,眼看刘孔昭就要突破城防了,就怕到那个时候,活捉徐鸿儒这条首功,姬兄就未必能抢得下来了。”

姬庆文倒也并不在乎首功还是次功,只是觉得现在的情势有点诡异得过分而已。

不过再这么僵持下去也不是个办法,于是姬庆文便将别在自己腰间的两支火枪取在手里,仔细检查了一番,确定枪膛之中已确实无疑装上了火药和子弹,并且能够随时击发,这才鼓足勇气,探头朝屋子里问道:“嘿!徐鸿儒,你在屋里没有?说句话听听?”

传来的并没有徐鸿儒的回答,只有空荡荡的回音。

姬庆文只得又喊了一遍:“嘿,屋里有活着的吗?出来说句话!”

这才听见一个女子的声音说道:“姬……是姬公子吗?你快进来……不……你别进来……”

这话又奇了怪了,为什么叫我进来,又叫我别进来?

姬庆文又听不懂的,不过最低限度,他至少知道了周秀英还活着,便又问了句:“秀英姑娘,到底发生了什么?你有个丫鬟死在门外了,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还有,这衙门院子里里外外,都已被我接管了,白莲教徒全都束手就擒,你赶紧出来投降吧!”

却听周秀英说道:“不……不行……现在还不行……”

姬庆文想了想,忽然觉得是不是那个一直沉默着的徐鸿儒在从中作梗,便又大声喊道:“徐教主,外边都已是朝廷的兵马了,你负隅顽抗是没有出路的。不如就这样举手投降,或许还能死个痛快。”

徐鸿儒并没有答话。

只听见周秀英沉重得仿佛能将地面压塌的叹息声:“姬公子,爹爹他不会说话了……”

不会说话了?什么叫不会说话了?聋了?哑了?还是脑子坏掉了?

姬庆文又搞不明白了。

气氛沉默了片刻,又听周秀英说道:“公子,记得你手下有一位秦祥珍姑娘对不对?能不能请她进来?我有话跟她说。只让她一个人进来就好。”

秦祥珍就趴在窗前探听屋内的情况,一听周秀英找她,立刻就愣住了,大声回答道:“妖女,你有什么本事就尽管大庭广众地显露出来吧,少耍什么阴谋诡计!”

周秀英在屋里说道:“不……秦将军,我没有别的意思,也不会害你,你……你进来瞧瞧就知道了……不必害怕,我不会害你,我爹爹也不会害你……你不要怕……”

秦祥珍之前还在犹豫,偏就是“你不要怕”这几个字起到了作用,让她以为周秀英是在故意示弱,反倒不服气起来,说道:“去就去,我倒要看看你屋子里面到底有什么鬼。”

锦衣卫指挥佥事李元胤忙提醒道:“秦将军还请小心。白莲教办事诡谲难测,说不定又在使激将法了。之前在鲤鱼口,秦将军险些着了周秀英这妖女的道,这次可再也不能胡乱行事了啊!”

鲤鱼口被擒,乃是秦祥珍经历之中的一个黑点。

这件事情李元胤不提尚可,一提起便立即吊起秦祥珍的脾气来,说道:“胡乱行事又能怎么样?现在满天满地都是我们的人马,就算周秀英这屋子里有地里爬出来的鬼,一样也给收拾了。”

她话虽这么说,心中却未免有些心虚,提起自己用惯的长枪,又将腰际佩戴着的宝剑抽出来检查了一番,还不忘嘱咐了姬庆文一句:“姬大人,你可注意了,万一我被人制住了,千万别客气,放枪就打就是了。”

姬庆文一脸严肃,皱紧了眉头,说道:“秦姑娘放心进去好了。秀英姑娘说话还是算数的,就是不知道徐鸿儒这厮是怎么回事……今天这事太诡异了,你还是小心些吧。”

周秀英点点头,满脸紧张地推开虚掩的房门,进去了不过片刻时间,便退了出来,脸上的表情比之前更紧张了不少。

姬庆文搞不明白秦祥珍为什么进去了没多久就这么返回了出来,赶忙问道:“秦姑娘,里头到底发生了什么?”

秦祥珍一脸茫然,眼神发虚,仿佛沉浸在一场梦中,幽幽地答道:“徐鸿儒……徐鸿儒死了……”

“什么!徐鸿儒死了!”姬庆文惊叫道,“你确定吗?这事可不能开玩笑!”

秦祥珍依旧没有从梦中醒来,声音仿佛是从深渊之中传出来的一样:“应该没错,我验过了,徐鸿儒已经断了气了!”

姬庆文闻言先是一愣,又复大喜,一脚踢开大门,第一个便往屋子里闯。

秦祥珍猛然从“梦”中醒来,叫道:“慢着,姬大人,这屋子你不能进去!”说着,秦祥珍便守在门口,不让任何人跟着姬庆文往里闯。

可她说话之时已经晚了,姬庆文已然走入屋中,让瞳孔适应了一下屋子里昏暗的光线,果然瞧见一个干瘪的老头坐在屋子深处的床边——那人光看背影,就猜出就是徐鸿儒无疑。

而原本那个老奸巨猾、武艺高强的徐鸿儒,竟似乎全然没有发觉姬庆文的到来,依旧坐在床边一动不动。

姬庆文愈发觉得奇怪,便放亮了声音,大声说道:“徐教主,姬庆文在此,门外都是我的人马,何不过来同我说说话?”

徐鸿儒仍旧没有回答,却听周秀英不知在何处说道:“姬公子,我方才同秦姑娘说过了,我爹爹已经……已经……已经死了……”

姬庆文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可听了这话依旧十分惊讶,确认性地说道:“秀英姑娘,你在哪里?何不现身说话?我可从来没有骗过你。这种事情可不是开玩笑的,你要是诓我,我小命可就没了……”

周秀英叹道:“姬公子,这种事情,我当然不会拿来开玩笑。公子救过我好几次性命,我又怎么会害公子你呢?”

在几次接触之中,姬庆文对周秀英的人品倒也有了些了解,知道这个绝色女子虽同自己走的是两条迥异的路,可性格、人品却都是极好的,就算是要对付自己也会明来明往,绝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耍阴谋诡计来作弄自己。

因此姬庆文提着自己的两支德国造的火枪,一边指着徐鸿儒的背影,一边慢慢向前走去。

周秀英却道:“姬公子,你别过来……你别过来……”

姬庆文乘乱投机杀入温州城内,一路攻势十分顺利,眼看已将白莲教主徐鸿儒置于自己的火枪口下,却传来了他已死了的消息。虽然徐鸿儒没有被自己活捉或者死在自己手下,未免有些可惜,不过他到底有没有死,却是姬庆文必须明确的。

因此姬庆文没有听周秀英的话,依旧一步一挪地向前走去,待走到徐鸿儒背后不过一步距离的时候,姬庆文终于鼓足了勇气,用手中手枪的枪管拨了拨徐鸿儒的肩膀。

原本端坐着的徐鸿儒被姬庆文这么一拨弄,徐鸿儒的身体顿时失去了平衡,整个倒了下来,却好似没有半点重量,仿佛一根羽毛似的衰落在了地上。

徐鸿儒真的死了——

吗?

第三三五节 真的死了

姬庆文还不不敢相信,先是用力踢了两脚趴在地上的徐鸿儒的尸体,见他毫无反应,这才放心大胆地将匍匐在地上的徐鸿儒翻了过来。

映入姬庆文眼帘的,果然是他熟悉的徐鸿儒的那张没有血色的老脸。

只是现在,徐鸿儒的脸上更加黯淡无光,灰暗的皮肤紧紧缩在一起挤出了无数皱纹,就好像是一张被揉搓得无比褶皱的旧报纸一样。而一双眼睛却瞪得圆圆的,几乎要将眼角撕裂开来,空洞的瞳孔之中,仿佛犹在放出浑浊的光,仿佛在诉说着死者生前的欲望、怨恨、不甘和渴望。

姬庆文同僵尸一般的徐鸿儒眼中的死光一接触,便赶紧将目光移开,显然是被吓到了,唯恐徐鸿儒使的是借尸还魂之术,下一秒就会爬起来咬人。

可马克思主义唯物辩证论告诉姬庆文——人死不能复生,哪怕他生前是一言九鼎的皇帝、武功盖世的武林盟主、富可敌国的大商人、权倾天下的内阁首辅,只要心脏停止了跳动、大脑停止了活动,那迎接着他的,就只剩下平等的死亡。

想到这里,姬庆文心中霎时一定,嘴角扬起笑容,对死得直挺挺的徐鸿儒说道:“徐教主,没想到吧?你一辈子要强,最后却死在这冷寂的房屋之内,最后还是我姬庆文给你收尸。所以说,这个故事告诉了我们这样一个道理:一个人想要成功,既要靠个人努力,也要考虑历史进程。徐教主,你说是不是啊?”

说到这里,徐鸿儒的尸体忽然抽搐了一下,仿佛是要坐起来反驳姬庆文的话。

姬庆文被吓了一大跳,手上没了轻重,想也不想就扣动了手中的火枪的扳机。

姬庆文手中这两支手枪,是通过传教士汤若望从德国进口而来的。崇祯三年时候的德国,还不是现代意义上的德国,而是正处于欧洲“三十年”战争的末期,正是群雄割据的时候。

也因此,德国——当时还称作“神圣罗马帝国”——在这个时期军事工业得到了极大发展,枪械制造水平也大为提高,堪称欧洲之冠。

因此手里这两支火枪的性能也是极为可靠,扳机一经扣动,枪管口便喷出火焰、放出剧响,两颗子弹也紧接着射了出去,正好命中徐鸿儒的尸体的前胸。

这么近的距离,就算是活人也给打死了,更何况是一个死人。

徐鸿儒的尸体经受了这两下猛烈的攻击,终于停止了颤抖,胸口无力地渗出暗红色的血液,终于停止了最后活动。

屋外之人听见了枪声,虽还被秦祥珍挡着没法进屋,口中却无不关切地问道:“姬大人,里面出了什么事了?”

就连向来办事沉稳的李元胤也道:“姬大人,没事吧?要不要我们进来看看?”

火枪击发时放出的硝烟味和硫磺味,呛得姬庆文不住地咳嗽,刚要回答问题,却听见了周秀英微弱的声音:“姬公子,你快叫他们别进来……别进来……”

徐鸿儒都已经死透了,为啥周秀英还在阻止旁人进屋?

姬庆文满脑袋的问好,却也从近在咫尺的声音之中,听出了周秀英的方位,便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朝那张原本是徐鸿儒坐着的床上探身望去。

这一望不好,竟让姬庆文看见了这世上最美好的景象。

原来竟是周秀英平躺在床上,上身的衣服已被剥去,露出一对丰满挺拔的乳 房。

姬庆文看得有些发痴,想要伸出手去捏上一把,可又想到现在正有数千人马等在屋外,猴急也不急在今日,便用力咽了一口唾沫,问道:“秀英姑娘,你……你……你这是怎么回事。”

他口中问这话,眼睛却一刻也不肯从周秀英身上移开,恨不得把眼珠子掏出来扔在她身上。

周秀英被他看得满脸通红,咬着嘴唇答道:“这事说来话长……姬公子……你能不能找件衣服给我披上?”

姬庆文这才将视线移,在屋内左右寻找,找了件衣服盖在周秀英的身上,这才定住心神,解嘲似的干笑了两声,说道:“我想呢,秀英姑娘为何不让别人进屋,没想到场面这么尴尬……说起来都怪秦祥珍这小丫头,进来了也不先给你盖上、出去了也不把话说清楚……”

周秀英身上有了掩盖,说话也不像之前那么虚弱了,轻轻叹了口气说道:“没事的,这事不怪秦将军。要怪就只能怪……怪……”

她想说的是“要管就只能怪徐鸿儒”,可是所谓“死者为大”,徐鸿儒已经死了,这让周秀英又忽然想起养育之恩来,到口的话再也说不下去,只能又叹了口气,改口道:“要怪,就只能怪我自己。”

姬庆文似乎是被屋子里的气氛感染了,也跟着叹了口气,却道:“秀英姑娘也别自责了。我早就说过,有些事是能做成的,有些事是做不成的……唉,我怎么还在这里胡说八道,秀英姑娘,你先起来穿好衣服吧,现在外头都是些粗人,就怕有些不方便。”

周秀英道:“怕是不行,姬公子,我被点了穴道了,现在浑身酸麻使不上劲道……”

被点穴了?武功超凡的周秀英居然被点了穴道了!

普天之下能够做到这点的,姬庆文所认识的人里,恐怕就只有这个死了的徐鸿儒了。

那徐鸿儒为什么要点周秀英的穴道呢?

这个问题,旁人或许想不通,可作为一个观摩了上百部岛国动作 爱情片的姬庆文却似乎有了答案,只是这答案是在太过离奇,又透着岛国独有的变态,让姬庆文难以启齿。

于是姬庆文整理了一下语言,说道:“那可就麻烦了。秀英姑娘,现在屋外都是我手下的人马,还都听我的话。可不一会儿,朝廷大军就要杀进城内了,我可指挥不动他们,就怕到时候难以周全了……”

周秀英听了这话,心中焦急起来,连说了好几个“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

姬庆文忽然灵机一动,说道:“秀英姑娘,办法倒也并不是没有,只是要委屈姑娘一下,要你……”

姬庆文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地将自己的主意说了一遍。

周秀英已然到了走投无路之时,只能听凭姬庆文摆布,便也点头答应了。

按照姬庆文的主意,让屋外的秦祥珍进屋工作了一番之后,姬庆文这才放心下来,招呼众人进屋,指着徐鸿儒的尸首,说道:“大家都瞧好了,白莲教的首恶元凶徐鸿儒已死。黄得功,你快将徐鸿儒拖出去,找根旗杆子挂起来!”

黄得功听了这样的吩咐,嘟哝了句:“东家怎么尽给我些苦差事?别的就算了,还让我搬死人,这也太晦气了吧?”

眼下战事还没有完全结束,姬庆文还来不及同黄得功扯淡,便骂道:“这事情你不做,有的是人做。哪个把徐鸿儒的尸体挂到杆子上,我给他一百两银子!你做不做?”

黄得功听到“一百两银子”的赏银,眼中顿时一亮,环顾四周,却见身边几个明武军的弟兄,眼里跟自己一样放出贪婪的光来,赶答道:“做,做。东家,我力气大,搬得快,我这就把这具死尸搬出去。”

说着,黄得功便一手将手里作为武器的铁棍往旁边一扔,提起平躺在地上的徐鸿儒的尸体,在他腋下系上绳索,便升上了温州巡抚衙门大堂前的旗杆。

可怜白莲教主叱咤风云一辈子,竟在最后落了这么个凄惨的结局。

第三三六节 刘爵爷到了

徐鸿儒已被打死的消息,顿时传遍了整个温州城。

回头见被高高挂在旗杆之上的徐鸿儒的尸体,白莲教徒无不心惊胆战,而官军将士则士气昂扬。

此消彼长,不过眨眼的功夫,方才还在殊死抵抗的白莲教徒便已丧尽了斗志,纷纷放下武器,举手投降了。

率先突破城防的,却是福建巡抚邹维琏。他在城南一线,商议好了同浙江巡抚张延登交替进攻,徐鸿儒死了的消息传过来的时候,正巧轮到他发动攻击,让他好运占了个先,率先杀入温州城内。

张延登同邹维琏颇有一些龃龉,见他得了手,自然不能任他独美,便也赶紧挥令还没休整完毕的手下军士赶紧向前冲锋,将已经缴械投降了的白莲教徒杀死了不少。

温州城北。

因周秀英在去面见徐鸿儒之前,在城门内放了一场大火,火势尚在方兴未艾之际。因此城里的白莲教徒虽然放弃了抵抗,可主攻城北的南京守备部队,依旧花了不少时间、费了不小功夫,方才将冲天烈焰扑灭,也跟着杀入城来。

大军压境之下的温州城,在被重重围困了十天之后,终于被明军攻打了下来。城里的白莲教徒也全部放弃了抵抗,死了的固然是死了,投降了的也被指指点点地捆绑起来,被押送到城外的空地看管住了。

明军分属多个部分,组织略显混乱,可毕竟是人多势众,攻入城池之一个多时辰之后,便将温州城上上下下控制起来,钟楼、鼓楼、城墙、街道等要害地方均已被明军占领。

而这些要害地方之中,最为要害的温州知府衙门,却并没有被杀进城内的官军控制,而他们自然也就没法染指那根挂着徐鸿儒的旗杆。要知道,徐鸿儒乃是这场白莲教之乱的始作俑者,将他的尸首控制在手上,就有了谋夺功劳的本钱——到了这个地步,徐鸿儒那具瘦得轻飘飘没有三两肉的尸体,竟已同真金白银等价了!

那些对平叛首功垂涎欲滴的将领们,倒也不是不想去夺这份功劳,只是因为徐鸿儒的尸体、挂着尸体的旗杆、旗杆所在知府衙门,全都掌控在姬庆文所部的明武军、白杆兵和京师营手里。

而姬庆文这个人,却是个不好对付的。

就这样,觊觎功劳的各部官军不知不觉之间,已将温州知府衙门的院子围了起来,就仿佛院子里的抵抗依旧没有停止。

南京守备提督勋贵、诚意伯刘孔昭,待来报称温州城已全在官军的掌控之下,这才带着胜利者的骄傲,在无数亲兵的护卫之下,从容自城外来到温州城内。

一进城池,仗着从西边的地平线上发散出来的最后一缕阳光,他抬头便瞧见高高挂在知府衙门旗杆之上的一具尸体,便伸手一指,问道:“那,可就是徐鸿儒的尸首?”

浙江巡抚张延登迎了上来,亲自答道:“回爵爷,没错,那就是徐鸿儒的尸首。只不过徐鸿儒是被姬庆文打死的,现在又挂在姬庆文掌握的知府衙门之内,我们不得近前,因此还没有验明正身。”

刘孔昭还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之中,满不在乎地挥了挥手,开导起张延登来:“张大人不必急躁。姬大人就是这么个脾气,不过他办事还是得力的。走,我的面子,他总是要给一些的。我们这就到衙门里瞧瞧去。”

说罢,刘孔昭便带着一行人等缓缓往温州知府衙门走去,不忘视察着街道两旁的残垣断壁,不时还下达些可有可无的指示。

待走近衙门,刘孔昭又往旗杆上看了看,只见旗杆上挂着的徐鸿儒又干又瘦,面色也是极为灰暗,似乎已经死了许久了,便问道:“张巡抚,你没有近前验视,那有没有询问一下白莲教徒,问问他们旗杆上挂着的,是不是真的徐鸿儒?”

张延登一拍脑门,答道:“啊哟,幸亏刘爵爷提醒,否则我还真忘了这茬了。”

说着,张延登便招呼几个手下架来两个脑子还算清明一些的白莲教俘虏,责打追问之下,他们果然承认——上面挂着的,就是白莲教主徐鸿儒本人。

刘孔昭听了,点了点头,便又带队往衙门走去。

衙门口一左一右站了四个军士——明武军、白杆兵各两人,他们见前头来了大队人马,立即上前半步,喝道:“来者何人?请通报姓名!”

早有刘孔昭手下的家丁护卫上前喝道:“都瞎了眼了吗?诚意伯刘爵爷驾到,还不快闪开,让我们刘爵爷进去!”

谁知这几个兵士丝毫没有被他的嚣张气焰吓到,冷冷回了句:“有话好说,何必出语伤人?既然是刘爵爷来了,就请在此处等候,且容我等通报通报。”

那家丁在诚意伯府里作威作福惯了,一听便动了气,骂道:“你这厮不光眼瞎了,耳朵也聋了!没听见我说的话吗?是诚意伯刘爵爷来了!还不快闪开通路!”

那明武军的将士嘴角一扬,道:“姬大人军令如山,现在此处正在戒严,没有他老人家的命令,就是一根兔子毛,也不能放进去!不过既然是刘爵爷来了,就烦请爵爷在此处稍候片刻,姬大人得了通报,定然是会亲自来迎的。”

各地青年经过选拔招募加入明武军之后,除了练习武艺、操练阵型之外,还跟着李岩学些文墨、识些礼仪,因此这位明武军兵士讲话倒也还算不卑不亢、有理有据。

可偏偏他面对的这位诚意伯府的家丁不是个讲理的人,一见眼前这个大头兵三番四次地阻止顶撞自己,气得他抬手就往明武军兵士的脸上扇去。

明武军兵士个个武艺高强,一见他抬手来打,毫不迟疑便将头往旁边一偏,躲过了这计耳光,随即抬起手中火枪,直接顶在了那人脑门之上,喝道:“你做什么?活腻了吗?想尝尝火枪子弹的厉害吗?”

那家丁也曾听说过明武军火枪的厉害,两腿 之间顿时湿了,说道:“这些兄弟,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可别冲动了啊!”

他一边说,一边抬眼往四周观察,竟见对面知府衙门的高墙之上,已不知在何时突然冒出了无数杆火枪,黑洞洞的枪口正瞄准着自己。

刘孔昭在后头将事情的经过看了个真切,心想:姬庆文这小子难对付,就连他带出来的兵也个个不是善茬。

可现在徐鸿儒的尸体还在姬庆文的手上,凭着这具尸体,才能在皇上、在朝廷面前立下首功,因此眼下还不是得罪姬庆文的时候。

于是刘爵爷上前几步,照着给他丢了人的家丁脸上就是狠狠一巴掌,骂道:“你这小子不争气、乱说话,现在知道厉害了吧?回去看我怎么收拾你!”

说着,又对那明武军兵士说道:“这位弟兄,劳烦你走一趟,就说是我刘孔昭来了,请你们姬大人出来迎一迎,以免误会。”

说罢,刘孔昭便从衣袖里掏出一张十两的银票,就往那军士的手里塞过去。

明武军军令之中有一条:有急事缺钱的,尽管开口向姬庆文暂借,但不义之财不能取一分一毫,更不能强抢百姓财物——违者轻则开除出队,重则当场斩首示众。

因此面对刘爵爷递上来的银票,那明武军的兵士只看了一眼,便将手缩了回来,拒绝道:“刘爵爷到了,小人自然会去向姬大人通报,不过这银票么,还请爵爷收好吧。”

说着,他便转身,向那三个同自己一道守门的军士叮嘱了几句,便快步走进了知府衙门大门。

第三三七节 争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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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三八节 三个条件

刘孔昭听了一愣,心里已经骂了起来:“好你个刁钻的姬庆文,功劳让给我就给我好了,难不成还要跟我谈条件吗?”

然而现在还不到同姬庆文翻脸的时候,刘孔昭只能用力在脸上挂起笑容,说道:“姬爵爷有什么话,就尽管讲好了。”

姬庆文笑道:“刘爵爷果然爽快。爵爷想要取走徐鸿儒的尸首,向皇上报功,是可以的。不过我有三个条件,还请爵爷答应我。”

“果然!果然是跟我谈条件。姬庆文这厮商人出身,谈条件、谈价钱的本事可是实打实的,我可得小心了!”刘孔昭不住地给自己提醒。

他口中却说道:“那是自然,姬爵爷肯将这么大的功劳让给我,自然是有本钱和我谈一谈条件的。至于是什么条件么……姬爵爷还请明言,只要我能办到的,就绝对不会拒绝。”

姬庆文笑道:“好说,好说。我心也不黑,提出的条件,都是刘爵爷能够接受的。”

他顿了顿,接着说道:“其一,我军连日苦战,已经筋疲力尽,请刘爵爷同意,我们现在就撤出温州城,离开浙江,返回苏州休整,不知爵爷能否俯允?”

刘孔昭想也不想就同意下来了。

要知道姬庆文手下的明武军战斗力固然惊人,却也是最不服管束的一支军队,有这支军队在眼前晃悠,就好像在刘孔昭的眼里掺上了一颗冲不走、移不开的沙子,令他难受无比。而现在大敌已平,再也用不着这颗沙子了……

因此当姬庆文主动提出要撤军离开的时候,刘孔昭已是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说道:“这是应该的。姬大人手下这些明武军的兄弟,同白莲教徐鸿儒几番血战,可谓是居功厥伟。如今疲劳已极,尽管先回去休养就是了。不过还请姬爵爷拟一份立功将士的名单,我给皇上道报功奏章里自然是会用到的。”

姬庆文点点头,却不接话,接着往下说道:“第二点,是这些被俘的白莲教徒,还请刘爵爷怀着一颗爱民之心,念及他们不过是一时糊涂才收了徐鸿儒的蛊惑,先不要为难他们为好。”

对于乱民的处置,姬庆文在陕西同李自成交手之后已经吃过一次亏了,但他始终是经过社会主义新道德教育的好青年,依旧下不去手做出屠戮百姓的事情来,故而有此要求。

刘孔昭为难地说道:“这就有些难办了。按照惯例,好像这样的逆匪,是要按照二取一或者三取一的比例予以诛杀的,否则这么一大群人聚在一起,就怕会惹是生非。”

姬庆文道:“那就要请刘爵爷多费费心了。至于这些白莲教徒的饮食起居费用,都可以从我账上支出。这里每个白莲教徒,一个月一两银子的供应,麻烦刘爵爷到苏州织造衙门来同我对账就行了。”

刘孔昭一听这话这才放下心来,只要有人肯出钱,那自己不过是辛苦一下派人将这些白莲教徒看管住也就是了。更何况,只求吃饱、不求吃好的话,那一个人每个月就只要三钱到五钱银子都绰绰有余了,姬庆文开出来的每月一两银子的筹码,已经是很留下一番余地了,刘孔昭作为负责人,只要有心,自然可以从这笔钱里挪用出老大一部分,可以另发一笔意外之财。

于是刘孔昭说道:“姬大人果然爱民如子。不过这些白莲教徒应当如何处置,我说了不算、姬大人说了也不算,到底如何处置,还得等圣上的旨意,才能决断。”

前两件事情都不算难办,因此刘孔昭答应得倒也还算干脆,便接着问道:“姬爵爷,那最后一件事情呢?”

姬庆文的表情忽然凝重起来,说道:“不忙,刘爵爷,说最后一个条件之前,我先向你打听一件事情。”

“请讲。”

“之前刘爵爷说过,宗人府曾经替皇上询问过各位王爷、爵爷对处置袁崇焕的意见,不知道刘爵爷是怎样回复圣上的呢?”姬庆文问道。

刘孔昭没想到姬庆文会问起这件事情来,先是一愣,随即答道:“我还能怎么说?袁崇焕已然触了众怒了,确实应当有个说法,也确实应当惩处一下。至于如何惩处么……那就不是我小小一个伯爵能够置喙的,全凭圣上乾纲独断了。”

姬庆文点头道:“刘爵爷这话也算是老成持重了。”

“客气客气,姬爵爷客气了。”刘孔昭忙谦逊两句。

姬庆文又道:“既如此,那第三件事……我暂时还没有想好,等我想好了,再请刘爵爷遥相呼应即可。”说着姬庆文便笑了起来。

刘孔昭被他笑得有些云里雾里,只好也跟着笑了两声。

如此这般,死了的徐鸿儒的尸体,作为一项重要标的,经过姬庆文和刘孔昭两人各怀鬼胎的商议,终于确定了归属者。

而达成了共识的姬庆文、刘孔昭两人,难得地同时带着满意的笑容,联袂从柴房里走了出来。

刘孔昭从姬庆文这里得了好处,心情自然变得大好。

现在太阳虽已落山,可院中尚未点起松明、火把,一切都沉浸在昏暗之中,可在刘孔昭眼里,四周却是异常光明敞亮。

他含笑着扫视了一眼这处原本属于温州知府大人的衙门大院,见明武军、白杆兵、京师营将士人人各就各位,显得井然有序,禁不住又拍起姬庆文的马屁来:“姬大人果然治军有方。我祖上虽是跟着太祖爷起兵打仗的,可刘伯温的本事传到我这里都已经忘得差不多了。这整军带兵之法,我还得多向姬爵爷请教请教呢。”

姬庆文也不免说些场面话,道:“我哪有什么治军的本领?不过是按照戚继光老将军的军法带兵而已,讲究的不过是认真二字罢了。刘爵爷只要有心,一样能带出一支雄师出来。”

刘孔昭“雄师”未必能带出来,带出一支“熊师”出来的概率倒还是挺大的。

至于姬庆文口中是这个“雄”字还是那个“熊”字,就全凭刘孔昭自己的理解了。

刘孔昭却似乎没有听出姬庆文的言下之意,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说了句:“姬爵爷所言,让我受益匪浅……”

他抬眼却见一旁担架上躺着一个人,身上盖了条被子,似乎是身受重伤的样子,便往前走了两步,慰问道:“这位兄弟,可是在作战之中受了伤了?”

他一边说,一边俯下身子,似要查看一下此人的伤情,可一看却吓了一跳,说道:“怎……怎么是个女的?”

原来此人不是旁人,正是被徐鸿儒点了穴的周秀英。因她身体酸麻暂时还不能行动,因此姬庆文便命人将她从屋里抬了出来,又怕她体虚受寒,便又给她盖上了被子,却不料被刘孔昭给识破了。

这吓得姬庆文赶忙上前两步,解释道:“刘爵爷这就搞错了,这位可不是我明武军的弟兄,而是秦祥珍将军从四川带过来的石砫土司队伍,也算是白杆兵中的一员呢!”

“哦哦。原来如此。”刘孔昭恍然大悟道,“我想呢,明武军以戚继光老将军兵法治军,又怎么可能会有女流之辈在军中呢?”

说着他忽然瞧见秦祥珍就在旁边,便又问了句:“对吧?秦将军?”

刘孔昭这么一问,秦祥珍尚未回答,姬庆文却已是吓得满头大汗。

要知道,现在这个躺着的周秀英同秦祥珍颇有些过节,秦祥珍要是有意陷害,只要当场点出了周秀英白莲教圣女的身份,就能至她于万劫不复之地!

第三三九节 人道主义精神

因此,知道此中过节的姬庆文用极为紧张、担忧的表情看了一眼秦祥珍。

秦祥珍却投以令人难以捉摸的眼神,又斜眼看了看周秀英这位曾经同自己一对一交手并且大占上风的白莲教的“圣女”,见她眼神之中也流露出明显的祈求的意味来。

秦祥珍是个聪明人,一眼便瞧出了周秀英的心思,心里说不出的高兴、得意和满足,想了想,却问:“刘爵爷,你刚才问我什么来着?我没听清楚啊!”

刘孔昭一脸茫然,答道:“我没问秦将军什么问题啊。只是觉得这位姑娘是白杆兵中的将士已然十分不易了,现在又似乎受了重伤,正该好好抚慰抚慰……”

不料秦祥珍未待刘孔昭把话说完,便即打断道:“刘爵爷弄错了,她可不是我石砫白杆兵的人……”

姬庆文听到这话,吓得满头大汗,慌忙提醒道:“秦姑娘,你可想好了再说,她怎么就不是你手下的白杆兵了?”

却听秦祥珍笑道:“姬大人,这人是怎么落到现在这个地步的,你又不是不知道。好好的让她躲在别人身后,她不干,偏偏要找人单挑!这不?技不如人,最后被打成这个样子。我们白杆兵行军作战,最讲究的就是协同配合了,她却偏要自己出风头,这样的人,我白杆兵可不要!”

听到这里,姬庆文这才知道秦祥珍是在开玩笑,禁不住松了一口气,伸手擦了擦脸上的汗水,说道:“秦姑娘教训的是,不过这位既然已经受伤了,那救死扶伤的人道主义精神还是要讲一讲的。不如送到我这边,一边养伤,一边教训她如何?”

说罢,姬庆文也没征求秦祥珍的同意,便招呼两个明武军的兵士,将周秀英抬下去了。

好不容易将这场危机敷衍过去,姬庆文已是吓得脸孔脱色,忽然想起自己曾经提议过要立即撤出温州城的,便同刘孔昭道了别,随即招呼起杨展、黄得功、孟洪等人,要他们即刻召集军队,这就退到温州城外。

刚刚打了胜仗,将温州攻占下来,却要立即离城而去,这让明武军将士们都有些难以理解。可他们经过严苛的训练,对于上级下达的命令,就只有“服从”二字而已,因此他们心中虽有疑问,却也没有多加耽搁,便收拾起兵器、旗帜、金鼓,列队出城而去。

白杆兵、京师营两支队伍,也以姬庆文为马首是瞻,见他手下的明武军退出了城池,便也跟着整顿起军队退了出去,返回原先设立在城外的营盘之内。

一场大战过后,闹得大明半个江南不得安生的白莲教之乱终于平息下来。

经过连场苦战的将士们自然是要论功行赏的。然而算军功、拿赏银还需要统计汇总一番,先饱餐一顿却是可以立即做到的。

于是心情正好的姬庆文便命人取出无数食材、美酒,让军中兼职烧饭做菜的伙头,这就点燃篝火、埋锅造饭,让麾下将士们敞开肚皮美美吃上一顿。

这几年大明朝年景不好,北方接连干旱甚至有向鱼米之乡的江南蔓延的趋势。在江南当兵虽然比在别处的条件要好上不少,可依旧不免有积欠军饷的事情发生,能够吃上一顿饱饭就已是十分难得了。

因此当驻扎在明武军、白杆兵他们周围的朝廷官军,听见他们大营里头觥筹交错的欢呼声音、闻到四散飘逸的酒肉香味、瞧见忽明忽暗的炊烟篝火,心里说不出的羡慕,觉得自己就是跟错了人、站错了队,否则也能去隔壁分一杯羹。

倒也不是姬庆文小气不肯请其他官军一同过来吃饭,只是他明武军所用的菜肉米面都是由郑芝龙从海路运送过来的,总量并不十分大,并且除了今天吃喝之外,还得确保回程路上的饮食。因此除了本部一千明武军之外,再多供应总共四千白杆兵、京师营军士的饮食,便已到了供应的极限,再也没法分给别人了。

不过眼下是“各人自扫门前雪,哪管他人瓦上霜”,自己手下军士吃饱喝足就不错了,哪里还管得上别人的死活呢?

正当明武军大快朵颐之时,姬庆文却不在军中与他们同乐,而是叫人做了几样略精致一些的小菜,陪着周秀英在中军大帐里吃饭。

经过出城时候的一段颠簸,又喝了些姬庆文牌的直男热水,周秀英被徐鸿儒捏得酸麻了的手脚终于灵活了一些,虽还显得有些无力和僵硬,却也能够坐着自己用筷吃饭吃菜起来。

她显然是饿坏了,也顾不得什么圣女的架子了,不过眨眼功夫,便将面前几样小菜吃了个风卷残云,又拔了几口饭,肚子里这才有了些底,运筷的动作慢慢放缓下来。

姬庆文瞧见周秀英这副狼吞虎咽的模样,开玩笑道:“秀英姑娘不必着急,外头那些饿死鬼是不会进来抢你的饭菜的。你想吃就吃,不够吃,我再派人送菜进来就好。”

周秀英听了这话,这才发觉自己刚才的吃相有些难看,便轻轻放下了筷子,掩嘴道:“姬公子,方才是我失态了……还请公子见谅……”

姬庆文却道:“这有什么好见谅的?渴了就喝,饿了就吃,这都是人性使然,再自然也不过的事情,凭什么要道歉?”

周秀英听姬庆文虽这么说,可她好歹也是个脸皮薄的女孩子,不愿再动箸吃喝。

所幸她方才已吃了个八分饱,便说道:“姬公子这已经是第四次擒住我了……公子想要怎么发落,就请直言吧……”

姬庆文微笑着摇头道:“秀英姑娘这就又误解了。这次你可不是被我抓住的,而是徐鸿儒这厮造孽,没由来点了秀英姑娘的穴道。否则凭秀英姑娘的本事,冲出重围逃生而去,还不是妥妥的?”

周秀英自失地摇摇头,道:“姬公子太看得起我了。我有多少本事,我自己清楚得很。姬公子手下火枪队是怎样的战斗力,我也知道一些。当时的情势,枪口都架在窗户上了,别说是一个大活人了,就是一只苍蝇都未必能够飞得出去……”

姬庆文一听周秀英真心实意地夸奖起自己来,心中不免有些得意,说道:“可惜啊……可惜这一点秀英姑娘知道得太晚了。否则又何至于同我作对、同朝廷作对,闹到现在这个局面呢?”

周秀英幽幽地说道:“我知道得其实不算太晚。那时候南京起事不成之后,我便劝爹爹要先养精蓄锐,积攒人马、兵器再起兵不迟。又或者避开姬公子,跑到云贵、陕西、山西那些地方起兵也可以。可爹爹却等不及,偏要在福建这里起兵。说是这里距离浙江、南直隶都不远,乃是成就大事的地方……唉!”

随着周秀英的这声叹息,她和姬庆文两人都陷入了沉默。

许久姬庆文才又开口问道:“秀英姑娘,徐鸿儒这人……你恨他吗?”

要是放在从前,面对这样一个问题,周秀英的答案是异常清晰而又干脆的:“爹爹对我有养育之恩,我就是恨天恨地,也恨不到爹爹头上。”

可出了今天中午这样的腌臜事来,一下子让徐鸿儒在周秀英心中的形象变得复杂起来,就好像是一道巨大的、难以逃脱的阴影,整个笼罩在周秀英的头上。

沉思了半晌,周秀英依旧先叹了口气,说道:“唉!过去的事都让他过去吧,还提起来做什么?”

第三四〇节 这都是命

姬庆文却不这么想,当即骂道:“徐鸿儒这个老不死的,居然胆敢做出那样的事情来,真是恬不知耻!我看他是个运气好的,死得也还算是干脆。否则要是落到我手里,看我怎么叫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周秀英听了这话,又陷入了沉默,脸上的表情却是阴晴不定,许久才又说道:“爹爹既然已经死了,那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姬公子,爹爹好歹对我也有养育之恩,有些事,就让他一阵风吹散了也就罢了,就不要追究了吧……”

“死了?死了又怎么样?一样要拿出来鞭尸。”姬庆文恶狠狠说道,“不过徐鸿儒的尸首既然已经落到了刘孔昭手里,那他必然是会拿去像朝廷报功的。到时候,朝廷追究徐鸿儒生前罪过,开棺戮尸、枭首弃市、传首九边那是免不了的,也算是叫徐鸿儒死无葬身之地了。”

要是今日之前周秀英听到徐鸿儒死后如此凄惨,她肯定是要悲伤一阵的,甚至会求姬庆文还徐鸿儒一个全尸,将他好生安葬了。可今日出了徐鸿儒死前意图强暴周秀英的丑剧,让周秀英无论如何也提不起对徐鸿儒的孝心来。

于是她又沉吟了片刻,说道:“这都是命啊!人活着是命,死了是命。怎么活是命,怎么死也是命。爹爹活着的时候,总说要逆天改命,可到头来还是天命难违啊!”

姬庆文点点头,说道:“秀英姑娘这话说得就很有些道理了。天命固然难违抗,不过天命这东西虚无缥缈,谁也看不准。就算是自以为看准了,那也十有八九是看错了而已。我看大明朝虽然千疮百孔,却也不是一朝一夕就会轰然坍塌的,就算倒了也不是你们白莲教能够推倒的。”

姬庆文话虽这么说,可他自己却对天命的判断颇有几分信心,正因为他看过一本书。而这本书不是《推背 图》、不是《马前课》、更不是其他什么胡说八道的预言书,而是“九年制义务教育”里的历史课本。这里头虽然没有将明朝的历史写得那么细,可大致的历史脉络却是极为准确的,并且是古今中外无数历史名家、大家对明史的总结,可要比寻常地摊文学靠谱多了。

因此,姬庆文说这话的时候底气十足,顿时将周秀英给折服了。

只听周秀英赞道:“姬大人是有真才实学的,就连爹爹他当年……”

她原本想说徐鸿儒当年虽然同姬庆文立场不同,可对姬庆文的才干还是十分推崇的。

可一想到徐鸿儒本人,周秀英心中又油然而生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终于还是沉默下来,不再说话。

姬庆文倒也没有追问下去,却道:“好了,徐鸿儒已然死了,他的事我们就别再提起了。不过秀英姑娘你还好端端活着,不知你今后有什么打算呢?”

周秀英摇摇头,说道:“不知道,我现在心乱如麻,都不知明日何以自处,更不知道今后还能再做些什么,也不知这普天之下还有没有我的容身之所……”

姬庆文等的就是这句话,便顺水推舟道:“既然秀英姑娘还没有落脚的地方,那不如随我一同到苏州去如何?”

“怕是有些不妥吧?”周秀英道,“姬公子,虽然白莲教起事已被扑灭,可朝廷未必就肯放过我这个‘妖女’。若是知道我还活在世上,朝廷必定大肆搜捕。姬公子前程似锦,若是收留了我,就怕朝廷追查下来,毁了公子的前途,这可就不好了……”

姬庆文不待周秀英把话说完,便笑道:“秀英姑娘还是太小瞧我了。不是我夸口,现在在苏州城里,我的话比崇祯皇帝还管用,别说是收留你一个了,就是再多十个、八个也全不打紧。”

“哦?是吗?姬公子还有这样大的本事?”周秀英问道。

姬庆文见她态度略有松动,便又劝道:“秀英姑娘从小就在白莲教中长大,虽然十几年来也是走南闯北,可见过的世面毕竟有限。不如随我去苏州天堂之地去见识一番如何?”

周秀英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说道:“苏州……我去过。大概姬大人还没去苏州赴任之前,我就去过几回了。寒山寺、观前街、金阊门,我都去过了……似乎也没什么好见识的。”

姬庆文道:“秀英姑娘这就不懂了吧?有句话叫做‘一年一个样,三年大变样’。自打我到苏州做织造提督以后,今日的苏州城便早已不是过去的苏州城了。秀英姑娘你过来瞧瞧就知道了。还有,这大明朝上下,也是日新月异,你也该四处走走瞧瞧。”

姬庆文此言不虚。

自从他就任苏州织造提督之后,特别是经过一场大规模的贸易战,将苏州城内百分之八十的织坊并购到自己名下之后,原本就富庶甲于天下的苏州城,更充满了一股欣欣向荣、生机勃勃的景象。苏州城内大小织坊连夜开工,出产的绸缎、棉布自陆路、漕运、海路分销至大明上下、海内海外。

整个苏州城,就好像是一张运转不停的织机,只不过它生产出的并不仅仅是纺织品而已,而是一锭一锭沉甸甸的金子、银子。而执掌这张织机的,便是姬庆文这个来自二十一世纪的苏州织造提督。

而那些作为织机上的螺帽、螺钉、梭子等零部件的织工们,也凭着自己的手艺,或多或少地赚取了令人眼红的工资。而有了钱,自然是要出去消费的。这些织工拿了一天辛苦赚来的钱,跑澡堂、听评书、吃酒楼、逛戏院,连带着这些澡堂、茶馆、饭店、戏院的生意也变得好起来。

如此这般,一座苏州城变得生机勃勃,仿佛上满了发条,而这发条的原动力,不就是姬庆文和他辖下的苏州织造衙门么?

这样的景象,已经十分接近于工业革命开始以前的英国了,而仅苏州城内的形势,可要比当年的英国首都伦敦还要好上不少。这一点,乃是看过历史教科书的姬庆文所极力推动并且已经初见成效了的。而在苏州城外的情况,则还不是他一个人能够掌控得了的。但他至少能够通过自己的努力,尽可能地影响整个历史进程的走向。

姬庆文已做到了一个没有开挂的穿越者所能做到的最好。

对此姬庆文也是颇为骄傲,也想让周秀英看看自己的成果,从而将她那颗已被固话了的心打动,不再随着时代的洪波巨流上下沉浮。

没想到周秀英却会错了姬庆文的意思,脸上扬起笑容,说道:“姬公子这话说得有理。我这十几年虽然也走遍了大江南北,可看见的、听见的,却都是爹爹想让我看的、想让我听的。我这双眼睛、这对耳朵,还从没听过自己的主意。姬公子说得对,我是应该出去走走,出去瞧瞧,重新认识一下这个国家、这个天下。”

姬庆文忙道:“不,不。秀英姑娘,你一个女子独自一人跑到外边去,实在是有些不安全。还是跟我回苏州去好了,我自然是会照顾好你的。”

周秀英摆摆手,说道:“苏州,我自然是要去的,却不是现在去。至于我的安危么……姬公子也不必过于担心,我独来独往,这世上能够抓住我的人,似乎也还不多。姬公子只管放心好了。”

姬庆文又多劝了几句,可周秀英主意已定,就是不肯跟着姬庆文走,只是推说将来有朝一日是必然去苏州瞧上一瞧的,到时候再来寻姬庆文不迟。

第三四一节 情味

姬庆文劝了几次,周秀英就是没有答应,这让姬庆文有些不高兴,可看到周秀英从一个曾经对徐鸿儒唯唯诺诺的小姑娘,终于变成了个颇有几分主见的成熟女子,倒也替她高兴。

于是姬庆文便不再劝说,话锋一转,说道:“秀英姑娘想出去走走也是好事,那我就不强求了。不过,过一两个月,我可能要去京师走一趟,去办一件大事。到时若是秀英姑娘在京师里头,可别装聋作哑当我是陌生人哦。”

周秀英被姬庆文逗得一笑,道:“这点姬公子尽管放心,我这人是路见不平必然拔刀相助的,又更何况是救了我好几次性命的姬公子呢?”

说到这里,周秀英忽然想起“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八个字也曾是徐鸿儒教给自己的,又不免有些忧伤,便忽然“腾”地站起身来,说道:“好了,姬公子,我到底还是个朝廷钦犯,留在此处怕是多有不便,还是先告辞的为好。”

姬庆文吓了一跳,道:“怎么?秀英姑娘这就要走吗?现在天都黑了,你又受了伤,现在出去就怕会有危险。”

周秀英笑道:“姬公子这就不明白了。就是因为我被点了穴道,眼下腿脚还不灵便,这才要乘夜色躲着官军搜查,才能脱身而去呢!姬公子行的是光明正大之道,像我等这种鬼蜮伎俩,姬大人当然是不清楚的。”

说罢,周秀英拱手向姬庆文行了个礼,便要挑帘出帐。

眼看周秀英就要离开,姬庆文还真有些舍不得,赶紧又挽留道:“秀英姑娘真的现在就要走吗?”

周秀英抿了抿嘴唇,道:“姬公子,山高水长,我们将来必有再会之期,今日便就此别过了!”

姬庆文见她态度坚决,终于不再挽留,却从袖中掏出几张纸,递到周秀英手中,说道:“秀英姑娘,你要出去见世面,我不拦着。这是银票,一千两一张的,由苏州商会签发,一共五张便是五千两银子,凭票即兑,你收着好了。”

周秀英听了一愣,就着灯火一张一张将这几张银票验视了一番,叹道:“姬公子果然是大手笔。当年爹爹起事之前,想要凑个几千两银子招兵买马,不知要费多大功夫。没想到姬公子轻飘飘一句话,便将这么许多银子拱手送给了我……”

姬庆文摇头笑道:“我也没什么别的本事和长处,也就是有钱而已。可惜我这几年功夫,都在搞织坊的生意,有了点小钱便去招兵、养兵,又修了座码头……还没有闲暇和闲钱去搞自己的钱庄银行,否则何须委屈秀英姑娘用苏州商会签发的银票呢?”

送走了周秀英,姬庆文将桌上剩下的还带着些温度的残羹剩饭一扫而光,便悻悻躺下了。

可他这一躺,心中却似空落落的,辗转反侧便再也睡不着了。

“难道这就是爱情的滋味?”姬庆文这样问自己。

可凭他一个二十一世纪码农宅男的智慧,是参不透这样的难题的。

不过姬庆文转了个身便又释然了——管他什么爱情不爱请的,大明朝千般不好、万般不好,就有一点好,那就是没有《婚姻法》管着,只要老子有足够的钱,三妻四妾还不是想娶多少就娶多少?老子家里搁着个风华绝代的柳如是还不够,迟早有一天还得把周秀英给纳到自己房里来……

一想到这里,姬庆文脸上顿时露出了猥琐的笑容,哈喇子也从裂开的嘴角流了下来,将脑后的枕头浸湿了一大片……

第二天因要开拔返程,因此姬庆文起了个大早,便整顿起手下的明武军,准备乘坐郑芝龙的海船,经海路返回苏州。

同明武军一同驻扎的沈良佐的京师营官兵,日常就驻跸在松江淀山港外,因此也是要跟姬庆文一同行动的。

倒是率领了白杆兵的秦祥珍觉得奇怪,赶紧跑过来问道:“姬大人?怎么了?刚打了胜仗就要回去了吗?还没论功行赏呢!”

姬庆文道:“这场大仗如何论功行赏,还轮不到他刘孔昭做主,是必须要请示圣上才能确定的,留在这里也没有什么用,不如先回去算了。秦姑娘要是不放心,想再在这里待段时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留下些粮草供应,给秦姑娘支用也就是了。”

秦祥珍嘟哝道:“姬大人都走了,我还留在这里干什么?瞧其他官军的酒囊饭袋演猴戏吗?可就怕我走了,那刘孔昭给我在背后下套,克扣我的功劳赏钱。”

姬庆文笑道:“秦姑娘这点就请放心吧。这件事情我不会让他一个人独专,到时候皇上面前我也是要说话的。要是刘孔昭真的敢冒领赏赐,那他这诚意伯恐怕就当到头了。”

这话说得秦祥珍心花怒放,掩嘴笑道:“姬大人果然有本事,有魄力,我看中原没一个男子比得上你的。”

姬庆文听了这话,心头一痒,道:“秦姑娘可别这样表扬我,我可是会骄傲的哦。好了,我们就此别过、后会有期,将来秦姑娘有空,可以到苏州来瞧瞧,我必定是会尽地主之谊的。”

秦祥珍笑着点了点头,却道:“苏州我是要去的,姬大人有空也可以到四川石砫这里来走走,到时候我还有个忙想请姬大人帮呢。”

姬庆文知道自己辖下苏州织造衙门生产的进贡锦缎,在四川、云贵,乃至泰国、缅甸这里的销路都极好,以为秦祥珍所谓的“帮忙”是要他多分配一些绸缎供土司秦家贩售,便满口答应下来:“好说,好说。这都是些举手之劳的小事,到时候我自然会有安排的。”

却不知,秦祥珍口中的这个“忙”指的并不是赚钱的事,却是另一件大事,让姬庆文那时候当场就答应下来了……

现在正是九月中旬时候,东南风还颇为强劲,郑芝龙的快船朝发夕至,只用了一天时间,便来到了松江淀山港处。

淀山港里的海商们,听说是织造提督姬大人回来了,立即指挥旗下的海船,让开通路和泊位,让郑芝龙那艘载着姬庆文全军的快船从容停到码头最好的位置上。

船刚靠岸,便有姬庆文从西北带来的码头工人们,加班加点将船上的物资辎重连夜运载下来,又腾出几间半空的大库房,供明武军将士休息。

军士们在淀山港里休息了一天两晚。

姬庆文也乘此机会同几位老资格的大海商碰个头、吃顿饭,又找来德国传教士汤若望核对了一下这个月码头经营的账册,直到第二天一早,才又命令全军出营启程往苏州而去。

姬庆文的明武军刚从苏州出发之时,正好是一千人的整数,可平定了白莲教之乱后,只回来了九八九人,另有十一人在同徐鸿儒的鏖战之中阵亡了。

对此,姬庆文照例优加抚恤一番之后,便给众军发了一笔银子,放了一个大假,让他们拿了钱也好出去消费消费、放松放松。

至于姬庆文自己,家里藏了柳如是这么个花国魁首,又有从陕西西安带出来的小妾杏儿,自然也是没闲着,好好同她们叙了一番旧,方才罢手。

就这样,姬庆文在温柔乡里徘徊了没有两天,便又发生了几件大事,将他拉回了惨淡的现实当中。

第三四二节 三件大事

第一件事情,是柳如是给姬庆文报账,说是八九月间,织造衙门一分钱没赚,反亏损白银五十万两,现在库房里的存银已基本见底,再也拿不出多少银子来了。

这一点姬庆文并不奇怪。

之前他跟苏州商会打了一场价格战,虽然也通过出售了一些魏忠贤的遗产来收拢资金,但这期间烧掉的银子数额之大,也算是触目惊心了。

而之后,姬庆文又大手笔将苏州商会民下的织坊收购了十之八九,虽然收购之时颇有几分乘人之危的架势,收购的价格并不十分高,却是需要现银交接的,因此也是颇费钱财。

再然后就是发兵平定白莲教之乱了。普天之下,没有哪件事情要比募兵、用兵、养兵更加耗费钱粮的了。因此这一次出征,又是十几万两银子没了。

因此来说,虽然五十万两银子也不是个小数目了,可在姬庆文眼中,能够花这点银子,先后做成了统合苏州纺织产业、平定白莲教叛乱、诛杀白莲教主徐鸿儒这几件大事,已是十分难得的了。

而更让他感到意外的是,柳如是这么个出身烟花风尘的女子,居然还有盘账、算账的本事,这倒确实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一问之下,姬庆文才知道,原来柳如是之前在老鸨子马湘兰手下当花魁的时候,也曾跟着算算青楼里的支出收入账。而在明末,资产负债表、现金流量表、利润收益表等高级记账报表都还没有发明,记账大多是一笔流水账而已。因此只要细心谨慎不怕琐碎,给青楼记账和给姬庆文大买卖记账之间,便也没有多少差别了。

因此,多了这么个会给自己记账的柳如是,姬庆文可就如虎添翼了,毕竟柳如是乃是自己的大老婆,和自己是同呼吸、共命运,坑谁都不可能会坑到姬庆文的头上来的。

于是姬庆文便放心大胆地将原本由李岩负责办理的财政事务,交托给柳如是办理,可以让李岩这位足智多谋的才智之士,能够卸下重担,专心替姬庆文出谋划策,同时也能复习备考,迎接即将到来的崇祯四年的那场科举考试。

这第一件事情算是忧中带喜,第二件事情却是喜中带忧。

原来是白莲教叛乱被敉平之后,南京守备提督勋贵、诚意伯刘孔昭一刻也没有耽搁,立即派人将徐鸿儒的尸首,连同一份渲染得花团锦簇的凯旋战报一同递送给了皇帝。

战阵之中,刘孔昭虽然没有掩饰姬庆文几次抵挡徐鸿儒的突围行动、并且第一个杀入温州城的功劳,却将统帅全军、周密部署的功劳,毫不客气地揽在了自己怀中。

幸好朝廷里面还颇有几个明白人,知道单凭刘孔昭、单凭刘孔昭手下的这些南京卫戍部队,是绝对不可能用这么小的代价、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就彻底平息这场白莲教之乱的。因此这功劳无论如何也得给姬庆文记上重重的一笔。

崇祯皇帝也还算厚道,并没有完全相信刘孔昭送上来的这份报捷奏章,除了将报上来的有功之士加以封赏之外,又将那份早已拟定好的给姬庆文的封爵的旨意拿了出来,刊登在邸报之上明发天下。

而姬庆文除了收到这份邸报之外,自然也受到了圣旨的原件,要他克日启程赴京,参加受封典礼。

明廷自萨尔浒之战之后,从来都是输多胜少,杀掉的败军之将不知道有多少个了,最近几十年却还没有一个因战功受封受赏的官员。因此这件能够激励军心士气的大事,朝廷必然是要办得风风光光的,自然也就少不了主角姬庆文亲赴京师受封。

这些本事题中应有之意,可圣旨却还多此一举地写上了这么一句:“白莲教匪虽平,宵小之徒尚多。明武军有镇压百邪之能,宜暂留江南坐镇为好,不必带来京师。”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却实际的意义却是不让姬庆文带兵进京。

这让姬庆文一下子想起了去年“己巳之变”中,崇祯皇帝无论如何都不让袁崇焕率军入城休整的事情,让他心里说不出的腻味。

然而现在的姬庆文,还不具备同崇祯皇帝翻脸的势力,也暂时没有这样的必要性,便也只能遵旨行事。

倒是李岩的一条主意,让姬庆文在没有路的地方,硬生生走出了一条路出来:“姬兄,你忘了,除了明武军之外,你还有另一队人马,也是可以完全相信的。”

姬庆文的第一反应,便是他不愿万里从陕西带来的乱民。可一眨眼,他就立即否定了自己的答案——这些乱民虽然都已充做码头工人,可桀骜不驯的本性却是难以更改,在淀山港尚且做出挟制钦点市舶司提举的事情来,跑到天子脚下的京师,还不知会闹出什么天大的麻烦事出来呢!

因此姬庆文瞪大了一双怀疑的眼神,问道:“是吗?李兄,我的庙小,就这么几滴水,还真想不出哪里还有可以信赖的人马?难不成是李兄从徐鸿儒那里寻了本《遁甲天书》,可以草木为兵了吗?”

李岩知道姬庆文是在开玩笑,便也玩笑道:“什么草木为兵?这些都是雕虫小技,我就是学会了,也不会去用的。姬兄是个聪明人,可惜记性不太好,那支人马,现在就在不远的义乌,你已经忘了吗?”

“义乌?这不是戚家军的大本营,自己明武军最初的兵力来源吗?那里招募下的明武军,已被崇祯皇帝明旨禁止进入京师了,在那里又哪里来第二支可以信赖的队伍呢?”姬庆文暗想。

可他这样想着想着,便豁然洞开了。

原来李岩所说的,就是陈文昭生前运营的那座银矿里的矿工。这些矿工都是曾经的戚家军的嫡系子弟,同姬庆文之间存在着天然的血缘纽带。而自陈文昭死后,姬庆文便隔一段时间送去一些金银,购买一些煤炭,算是一手将这座银矿养了起来。

因此来说,于公于私、于情于理,这些矿工都是姬庆文天然的盟友和可靠伙伴,是没有半点理由会背叛姬庆文的。而李岩口中的“可以完全相信的人”指的就是他们了。

以上的道理十分鲜明易懂,姬庆文略加思考便做了决定,就趁着现在时辰尚早,立即去义乌跑一趟,叫上这些矿工,先在苏州住几天,然后再跟着自己北上京师。

这些矿工都是些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早就不想在这座破败的煤矿里日复一日地做工了,一听说姬庆文大人要领自己去苏州、去南京、去京城见见世面,毫不犹豫就答应了下来,拜别了矿上陈文昭的墓碑,便整理起行李,要跟姬庆文走了。

姬庆文看着这些矿工打算带上路的行李,便笑道:“我说诸位弟兄,我姬庆文可是江南响当当的大商人,你们带着这些破烂上路,不是扫我的脸吗?我就叫你们一样东西都别带,新衣服、新鞋子、新铺盖,我都给你们重新买过,一个个精精神神的跟我去京城见世面去!”

这些矿工一听这话,顿时欢呼雀跃起来——毕竟他们清苦已久,难得奢侈一回也是很不容易的。

这第二件喜中有忧的事情算是有了眉目,这第三件事,却是一件有忧无喜的糟心事。

原来是姬庆文正打算收拢队伍启程赴京师之时,却接到了内阁徐光启送来的书信。

书信里说,崇祯皇帝已召集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司会审袁崇焕,而牵头此次会审的,却是内阁首辅周延儒。一番圣意揣摩下来,似乎是要将袁崇焕一案做成铁案,势要将袁督师明正典刑。

第三四三节 政治漩涡

崇祯皇帝打算严惩袁崇焕,这件事情姬庆文早就听到了风声,听说崇祯已开始征集各地王爷、勋贵的意见,顺便在朝野上下吹吹风、打打招呼。

可是这件势必会震惊朝野的大事,无论如何也得要慎重办理,是绝对急躁马虎不得的,更何况还有这么多方面的意见需要收集、汇总。因此,姬庆文同李岩推算,这么大一件案件,再怎么急迫,至少也得拖上半年时间,才能大致拿出一个办理意见来。

然而出乎他们意料的是,到崇祯皇帝居然会这样心急,眼下几个偏远地区王爷的意见恐怕还没有传递到京师,皇帝居然已命令内阁首辅组织三司会审,来审理袁崇焕案件了。

这就相当于将案件推上了正常办理的流程,再怎么拖也拖延不了多少时间了。

可令姬庆文感到奇怪的是,他是从内阁徐光启那边接到这一重大情况的,而更应该通知自己的老督师孙承宗那边则是一点消息都没有。照理说,孙承宗作为姬庆文和袁崇焕的老师,他不应该一点动静都没有。

姬庆文和李岩几番商量,只能猜测大概是孙承宗现在身负重建关宁防线的重任,不想在袁崇焕的事情上更多地耗费精力,因此才始终抱持了沉默。

然而袁崇焕之事实在太过重大,其重要性比起运营关宁防线来丝毫不在以下,孙承宗的表现确实有些反常。

不过不管朝中局势如何,是在远隔千里之外的苏州的姬庆文再怎么猜测也猜测不出来的,只有自己身处京师的政治旋涡之内,才能感同身受地感受水流的变化。

于是姬庆文也不耽搁,立即传令下去,要即刻启程北上进京。

他这命令一下,苏州织造衙门里顿时乱成了一锅粥,毕竟姬庆文从浙江回来还没有十天时间,就又要离开了。且不说现在主管织坊事务的宋应星、葛胜,主管码头事务的汤若望等人还有许多事情没有向姬庆文汇报请示,就柳如是一个今年才娶进门的“大老婆”晾在家里,就有些太浪费了。

可现在时间紧迫,柳如是又必须留在苏州坐镇记账的,姬庆文就只能忍痛割爱,领着义乌那七八十个矿工及一干亲信,乘坐河道总督衙门的漕船,又带了无数金银绸缎,这才往暗流涌动的京师而去。

漕船从苏州出发,走了没多久就路过了山东。

山东巡抚孙元化同姬庆文交好,又是个醉心于枪械制造的技术狂人,同姬庆文颇有一些共同语

言。特别是孙元化当年曾经协助袁崇焕守过锦州城,同这位当年不可一世的蓟辽督师也是极有渊源,正好可以让姬庆文打探一下朝廷的情况。

孙元化到底是个外放的官员,朝廷内部的情况知道得比姬庆文多不了多少,然而在官场中厮混了十几年练就的敏锐的政治嗅觉,却告诉孙元化:袁崇焕是个刺头,也是个烫手的山芋,他的事情已然闹得通天彻地,是绝对不能轻易牵连进去的。

于是孙元化建议道:“姬大人,袁督师同大人同拜在孙承宗老督师门下,有这同门之谊,该保奏的时候保奏一下也是应该的。可这件事情应该是皇上亲自在拿主意,恐怕不是那么好掺和的。姬大人,出头可以,但不能强出头,民间不也有句话叫枪打出头鸟不是?”

孙元化这几句话虽然有些犯怂,却是真真切切地站在姬庆文这边说话,替他考虑问题,这已经是很让姬庆文感动的了。

于是姬庆文拱手谢道:“孙大人的话,我记下了。袁崇焕……保我还是多少要保一保的。不过在此之前,我总是要征求一下孙承宗老师的意见的,到时候再走一步看一步好了。”

孙元化点头道:“老督师老成谋国,听他的话准没错。不过有句不吉利的话,在下斗胆想要同姬大人说上一说,不知大人愿不愿意听呢?”

“但说无妨。”姬庆文道。

孙元化长舒了口气,道:“当年张江陵老相公(张居正)坏事之后,别人评论他,说他是‘长于谋国、短于谋身’,最后才落了个没下场。姬大人理财、养兵、打仗都是好样的,可锋芒也不能太过,还是应当懂得韬光养晦为好啊。”

姬庆文听了这话,赶忙拱手道:“孙大人的话,在下记住了。”

可他心里却不以为然,心想:老子穿越到明末,可不是来装孙子的,更不是来当孙子的,老子现在手里虽然也攒了不少硬货,可成色、数量却还都有些不够格,等老子那天攒够了本钱,一定搞他个翻天覆地,搞不好皇帝老子都得看自己的脸色办事!

不过这话,姬庆文也只能埋在自己心里,是不可能大庭广众说出来的。

结束了袁崇焕这个棘手的话题之后,孙元化便请姬庆文去他主持的兵工厂里看参观了一番。

姬庆文上次参观兵工厂,已是几个月之前的事情了。经过这几个月的发展,孙元化的兵工厂规模进一步扩大了,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是一副异

常繁忙的景象,新造好的枪支枪械整整齐齐地码放在一起,形成了一座钢铁构成的丛林。

孙元化随意提起了一支火枪在手里摆弄了一番,递到姬庆文面前,说道:“姬大人,你看我这里造出来的火枪,虽然样子比几个月前要强上不少,可精度和威力却还比不上进口兵器……”

孙元化见姬庆文这次进京没有将麾下的神射手孟洪带来,便伸手招来自己手下的一名兵士,让他试验一下孙元化手中的这杆子火枪。此人接过火枪,装填瞄准的速度和手法倒也还算迅速熟练,举枪就接连打了三枪。

姬庆文现在也算是火枪界的半个行家了,一看这支火枪虽然在明朝本土生产的火枪里头也算是上品了,可比起进口的家伙来,无论是在精度上还是在威力上,都颇有不足之处,禁不住暗暗叹息摇头起来。

孙元化看见姬庆文这样的表情,便问道:“姬大人,是不是我这里的几支火枪火枪,还入不了你的法眼啊?”

姬庆文心想孙元化在枪械制造上也算是个痴人,便直言不讳道:“没错。孙大人,你的火枪虽然精锐,却还比不上我从西洋进口的那些家伙。孙大人自己应该心里有数,你的火枪,在五十步之外就不能准确命中目标了,超过一百步就算是打中了对手,也没法杀伤敌军。而西洋进口的火枪,一百步之内都是能够准确打中对手躯干的,一百五十步之内都有一定的杀伤力。差距不能说大,却也不是完全没有……”

姬庆文这话说得已是很客气了,却说得孙元化满脸的无奈和愤慨。

只听这位山东巡抚叹息道:“唉,在下也不是瞎子、聋子,更不是浑人、傻子,当然知道这里头的差距。可我就是弄不明白,西洋火枪,到底为什么能造得如此精锐!”

说着,孙元化命人取来好几支坏了的火枪,一一摆在姬庆文面前,介绍道:“这些火枪都是我的试验品。姬大人你看,这些枪,要是枪管造厚了,就会变得弯弯曲曲不成样子,打起来的精度和威力就要大打折扣。要是铸薄了,又容易炸膛,反而得不偿失。我现在生产的火枪,都是几经调整之后的结果了……不想依旧远不如西洋火气那般精锐!”

姬庆文将这几支火枪捧起来仔细观察了一番,郑重其事地说道:“孙大人,我知道其中的原因了。原因在于铸造枪管的材料不行。”

说着,姬庆文便掏出自己随身携带的那两支德国产的手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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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四四节 你就是孔有德?

孙元化接过两支火枪,好像接过两件无价之宝,还未细细观察就先夸赞起来:“姬大人,你看看。这两支火枪长短、大小、分量几乎一模一样,这就十分不易了。不像我这里生产出来的,两支火枪差异极大,都像是不同地方出产的一样。”

他又端详了一下这两支手枪,便又佩服起来:“唉!这两支枪造得如此小巧轻便,却还能打得那么准、那么狠,而且还不必担心会炸膛,这样的火枪,不知我朝何时才能制造出来。”

姬庆文笑道:“孙大人也太抬举洋人了。这两支手枪的确是不会炸膛,可准度和威力比起其他长枪却要差上不少。况且我苏州织造衙门里,有个叫宋应星的孝廉公,也十分喜爱机械制造。他现在拿了我的钱,也在搞军工生产。不过他的工作成果还没有孙大人这里来得好,孙大人要是有空,可以南下苏州去指导一下,或许还能有些启发呢!”

孙元化听了这话眼睛顿时一亮,说道:“宋应星?这人我认识,他的《天工开物》我也曾拜读过,是个做实事的人。唉!可惜我头上还戴着乌纱帽,还有守土一方之责,否则真恨不得现在就跑到苏州去。”

孙元化这话半真半假,却逗得姬庆文一乐,道:“孙大人何必急于一时?将来有的是机会嘛……”

正说话间,却听方才那个试枪的兵士插话道:“大人何必如此?我看我们山东生产的火枪就厉害得很,不比洋人的差,苏州哪里就更没什么好看的了。不信,我可以试试姬大人的这两支手枪,想来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两个大人说话,旁边一个小兵插嘴,已然是十分无礼僭越的了,而且他说得话又是十分狂妄自大。

这让孙元化脸上露出难堪的表情来,斥责道:“闭嘴!这里是你说话的地方吗?还不给我闭嘴!”

说罢,孙元化又朝姬庆文拱了拱手,说道:“姬大人不要介意。此人原来皮岛总兵毛文龙手下的参将,后来毛帅被袁督师诛杀之后,此人无处投身,便跑到我这里来混口饭吃。这人虽然口无遮拦,可本事还是好的。眼下正是朝廷用人之际,我便将他留在这里了。”

除了对那些没有真才实学却还成天装逼的读书人之外,姬庆文对其他人的度量还是很大的,便摆了摆手,笑着说道:“孙大人可别看我是个织造提督,却也是个带兵的将领,手下那群粗人不知比这位要粗

多少,我都习惯了。”

这就算是给孙元化递了台阶了。

于是孙元化又板起脸来,冲着那人瞪了一眼,说道:“听见了吗?知道这位大人是谁吗?他就是大名鼎鼎的苏州织造提督姬大人,率领精兵连克满洲鞑子、白莲教匪,立下赫赫战功,眼看就要被圣上封为伯爵了。你小心巴结,今后要是嫌我这里庙小,到姬大人这里一展才干也是可以的。”

那人听了这话,赶忙就梯子往下爬,拱手一揖到底,说道:“原来是姬大人啊!姬大人我是佩服的……”说罢便说了一连串恭维奉承的话。

姬庆文听着他这几句马屁话,只觉得哪里有些不舒坦,却想不出到底是哪里不对劲,正在咀嚼间,却听身旁的李岩附耳道:“姬兄,此人早就知道你的身份,现在却惺惺作态,这样反复无常的小人,你可要多加留意哟……”

一语点醒梦中人。

听了李岩的话,姬庆文立即抬起右手,将他的话打断,问道:“这位将军,听说你是从皮岛毛总兵那里来的人。而毛总兵是被袁崇焕督师所杀。现在袁督师又坏了事,据说还要交部论罪,这事情你怎么看?”

那人一听姬庆文谈起毛文龙,似乎一下来了精神,道:“毛帅当年可是人杰啊!独领一座孤悬海外的皮岛,却能立足于满洲鞑子腹地,这等样的本事,恐怕袁督师自己来的都未必能够做到。当年袁督师完全是嫉妒毛帅的才干和军功,这才矫诏杀了毛帅的。现在袁督师自己被皇上下狱,眼看也免不了当头一刀,可谓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姬庆文还在饶有兴味地听他说话,面前的孙元化却已是怒不可遏了,骂道:“孔有德!这都是朝廷大事,如何发落袁督师,朝廷自有公论、皇上自有决断,就连我也不敢多说一个字、多说半句话。你是什么名牌上的人,居然敢妄议朝政,评论督师元帅,活得不耐烦了吗?”

孙元化虽然身居高位,可素来平易近人,极少说出这种分量十足的话来,顿时将那将领说得哑口无言,赶紧低头认罪。

倒是姬庆文觉得这个话题是自己提出来想要探一探口风的,却引得孙元化发怒,反倒不好意思起来,赶忙打个圆场:“孙大人何须动怒,这厮心直口快,嘴巴没个把门的而已,犯不着孙大人伤了肝火……”

姬庆文话说一半,脑中忽然一个激灵,说了一半的话

戛然而止,问道:“且慢且慢。孙大人,你说这人名字叫什么来着?”

“孔有德啊!”孙元化一脸茫然地答道,“这人仗着姓孔,成天说自己是孔老夫子的后人,其实加起来大字也认不得一箩筐,要是孔老夫子知道自己还有这么个不争气的徒子徒孙,怕是恨不得要从棺材里奔出来呢!”

孙元化故意说得滑稽,为的是要活泛一下现在闹得有些紧张的空气。却不料姬庆文的思维却全不在孙元化的话里,开始在后世的记忆里紧张地搜索起来了。

经过好一番的思索,姬庆文终于想起了孔有德这个名字。

具体的细节,姬庆文已是记不清楚了,或者就从来没有了解过。可唯一确定的是,孔有德在明末是一个大汉奸,其在清廷的地位,甚至要超越后来被封为平西王的吴三桂。而且吴三桂投靠清廷多少还有些无奈和冲动的话,这孔有德完全是主动投靠,要比其他汉奸更加恶劣。而他的下场自然也是最差的,似乎是被明末第一名将李定国围困在孤城之中,最后被逼得上吊自尽,这才结束了自己并不光彩的一生。

而凑巧的是,姬庆文现在已经碰到过李定国了,只不过这位在明末堪称擎天巨柱的名将,现在还只是个刚过十岁的小孩子,被姬庆文安排在李岩在碛口老家的家学里读书,将来到底能有怎样的成就,现在还完全不知道。

姬庆文的思想越飞越远,已然入了定,根本没把孙元化的话听在心里,忽然一把拉住孙元化的衣袖,将他拉到了一个僻静之处,说道:“孙大人,这个孔有德不是什么善茬,最好……最好……最好现在就把他给杀了……”

孙元化听了一愣,道:“姬大人,这孔有德不过是冲撞了你两句而已,犯不着要了他的性命吧?姬大人一向气量宏大,怎么纠结起这么个小人来了?”

有些事情,姬庆文现在怎么说,孙元化都是不会相信的。

因此姬庆文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扯了个慌道:“孙大人,我身边那位李岩先生,不仅是饱学鸿儒,而且学贯古今。他刚才跟我说了,这孔有德脑后有反骨,将来恐怕会闹出大麻烦来。”

孙元化胡乱答应了两句,显然没有相信姬庆文这两句现在听起来并不靠谱的预言。可不多久之后,孙元化就会后悔,后悔当初为什么没有听信姬庆文的忠告,将孔有德一刀杀了,也就一了百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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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四五节 安顿下来

然而孙元化现在却没有意识到这点,只当姬庆文年纪轻轻就被封为伯爵,理所应当有些傲气,便也没有放在心上。

孔有德却还以为姬庆文和孙元化跑出去是在夸赞自己,犹自满脸堆笑着对姬庆文说道:“姬大人、姬爵爷,刚才是小人口无遮拦,您老两杆手枪,能不能给我试试火头,看看洋人的玩意儿到底强在哪里……”

姬庆文越看孔有德那张削瘦的脸就越是恶心,立刻从孙元化手中接过那两支德国进口的手枪,重新别到了腰里,冷冷说道:“那就不必了吧。”说罢,一偏头,便再也不同孔有德说话。

孔有德热脸贴了个冷屁股,顿时有些下不来台阶。然而他同姬庆文之间的权势、地位相差太大,心中虽然有气却也没法发泄,只能在心里暗暗记下这笔账,要留待日后再报此仇。

就这样,姬庆文又在山东逗留了一日之后,便重又乘船往京城北京而去。

因姬庆文所乘坐的漕船并没有运送南方漕米、银两的任务,而是专门载送姬庆文一行进京面圣,因此这艘大船一直开到崇文门码头才下锚停靠下来。

此次随姬庆文一同进京的,除了李岩、李元胤、黄得功和小多子等几个亲信之外,还带着戚家军后人的七十二个矿工,给他们捯饬一新,充做运送进贡绸缎、银两的工人随着自己一同进京见世面。

这些矿工身强体壮,又肯干活,初次进京又兴致正旺,因此姬庆文一声令下,不过片刻功夫,便从漕船上将二十万两现银及八百匹彩织锦缎全部搬运了下来。

按照崇祯皇帝的要求,姬庆文的织造衙门一年要进贡绸缎八百匹、白银八十万两。眼下姬庆文手里现银不多,绸缎倒是很充裕,因此他此次进京提前完成了明年一整年进贡绸缎的任务,而二十万两白银则是他自己要用的。

将这些物件全部打包装车之后,姬庆文便往京师九门的崇文门而去。

崇文门设有税关,凡是进城的商贾、官员,一律要在此处纳税之后,才能进入京师。这税关上的税吏直属于司礼监和东厂,平日里气焰嚣张,恁是谁也不给面子,哪怕是地方上的巡抚、知府见了他们也得乖乖缴税——所谓“人过剥皮、雁过拔毛”,就是说他们。

但他们也并非没有例外。对于要进贡给皇帝的贡品,这群饕餮们却也只能闭紧了嘴巴不言声——毕竟这帮人虽然嚣张跋扈,可说到底却也

只是皇帝的奴才,就是浑身上下挂满了胆,也不敢黑皇帝的钱,更何况是崇祯这位斤斤计较、脾气急躁的皇帝了。

因此,载运了无数贡品的姬庆文,通报了自己的姓名官职,又出示过圣旨之后,便大摇大摆地走近了崇文门,不但进贡的绸缎一分钱没缴税,就连他额外带到京城里来的二十万两银子,也是一个子的税都没有交。

刚进崇文门,便见一个老熟人站在门内迎候姬庆文的到来。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陕西姬家的老管家多九公,这还是姬庆文派人送信去西安,让他提前到京城里来的。多九公接到姬庆文的信函之后,立即动身,乘黄河河船向东,一路顺河而下,走得极为顺畅,这才比姬庆文将将早了一天到京城里。

一见到姬庆文的面,多九公便拉着这位有了出息的姬家大少爷的手,说道:“自打少爷离了陕西,听说少爷跟满洲鞑子,跟白莲教的妖匪们都干过仗了,今后这种危险的事情,少爷可要都要交给下人去做,自己万一有个闪失,你叫老姬家可怎么办啊!”

姬庆文听他这话虽然迂腐,却也发自真诚,便道:“九公这就是在多操心了,你看我这不是囫囵个地站在你面前么?话也说回来,要是没有我这么身先士卒地替朝廷打仗用兵,皇上又怎么会封我做伯爵呢?”

一听这话,多九公脸上忧虑的表情顿时荡然无存,笑着说道:“怪不得是少爷了,见识就是比我强多了。少爷封爵的消息,我昨天刚到京城就听说了。可惜西安离开京城太远,否则要是被老爷知道了这消息,还不知道老爷要高兴成什么样子呢!嘿嘿!一样是做生意的,崇祯元年,老王家的三儿子考中了个三甲二百多名的进士,分到不知道哪个县里当县官,就恨不得把眼睛安在脑门上看人了。现在可好了,少爷封了爵了,那就是皇亲国戚,自打盘古开天辟地,除了秦国的吕不韦相国,谁还有这等荣誉?就是越王勾践的范蠡,那也是后当的陶朱公啊!”

姬庆文一听多九公这滔滔不绝地讲话,赶忙把他打断,道:“好了好了。九公还说老王家怎么怎么样呢,我看你的眼睛早就长到头顶心上去了。行了,吉利话等过年时候再说吧,你房子有没有给我安置下来?”

多九公看了一眼姬庆文身后的队伍,道:“哟,我原以为少爷也就带个十几二十人进京,所以让陕西商会的腾了一半的会馆出来。却没想到少爷带了这么

将近一百个人过来,会馆里肯定是住不下了,得重新安排客栈才行。不过去年满洲鞑子那么一闹腾,京城里行市不好,客栈酒楼都空了一大半,我们临时包一整座楼都不是什么难事。”

多九公一边絮絮叨叨地讲话,一边领着姬庆文往京城里走,抬眼却瞅见了自己的儿子,便叫道:“嘿,小多子,没瞧见你老子在这里么?怎么大半天了,也不过来给我磕个头!”

小多子显然是有些害怕多九公,战战兢兢地走了过来,一撩袍角就要给多九公下跪磕头。

姬庆文却笑道:“九公啊,大街上就跪好像太丢人了些,等我们先回去,你让小多子给你使劲磕几个头!”

多九公答道:“少爷怎么说,老汉我就怎么做。不过少爷也别太溺爱小多子了,这小子是属蜡烛的,不点不亮,有时候点了还不一定亮。你瞧瞧他,去江南才多久,就胖成这个样子了,还怎么跟少爷办事?”

姬庆文笑道:“九公这就不好说了。江南吃得好、玩得好,自然就胖了,这也没啥奇怪的。”

多九公不敢顶撞姬庆文,却接着骂小多子道:“小多子,你听见了没有?少爷叫你去江南是办事去的,你倒好,不是吃、就是玩,都没个正行,这怎么得了?”

姬庆文听多九公越骂越大声,赶忙打断他道:“行了,九公,你怎么还没完没了了呢?你看我千里迢迢来到京城,饭也没吃、觉也没睡,光听你教训儿子了……”

多九公一拍脑门,道:“嗨!可不是嘛,都怪我老糊涂了。来,少爷跟我走,我看陕西会馆隔壁那间云来客栈就不错,今天我说什么都得把这客栈给全包下来。得罪已经住进了店的客官?对不起,关我屁事,你们云来客栈一大半的生意都要看我们陕西商会的脸色,今天你不腾房间出来,看我们商会怎么收拾你们。”

多九公一边说着话,一边就领着众人向陕西会馆的方向走去。

方才提及的那间云来客栈的掌柜的,果然对陕西会馆颇为忌惮,宁可多赔两倍的客房银子,也要把已经住进店里的客人给请了出去,腾出整整一间客栈供姬庆文居住。

姬庆文见这掌柜的懂事,便也不吝惜银子,抬手就给了他一百两银子的现银作为房费。

这老板辛辛苦苦一年赚的,大约也就一二百两而已,拿了姬庆文的赏银自然是喜笑颜开,亲自招呼着姬庆文安顿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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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四六节 称兄道弟

自打姬庆文在陕西会馆旁边的云来客栈安顿下来,就没断过拜访他的人。

首先便是近水楼台先得月的陕西商人们。原本姬家在陕西虽然也算是排的上号的大商人,却远没有达到可以让陕西秦商们趋之若鹜、马首是瞻的程度。可自从姬庆文当了官、得了宠、赚了钱、胜了仗,眼看又要被封爵了,一时风光无二,没有哪个商人不想巴结他的,更何况是同他天然有同乡之谊的秦商们了。

可是这么多秦商,谁都想请姬庆文吃饭套近乎,要是一个一个轮下来,搞不好能轮到今天春节时候。

于是姬庆文干脆替那些商人做主了,就在云来客栈摆下十桌宴席,由姬庆文请客,请所有在场的陕西商人吃饭。

现在的姬庆文正在熏灼之时,他年纪虽轻、辈分虽底、资历虽浅,倒也没人敢忤逆他的意见。不过说实话,由姬庆文请客这主意确实是最妥当不过的,人人有份、人人平等,也不分个先来后到,大家都没意见。

既然请客事情上基本已占不了先了,那就只能在敬酒上下功夫了。

于是这些就快成了精的商人们绞尽脑汁想出各种各样的由头来给姬庆文敬酒。有敬他加官进爵的,有敬他长命百岁的,有敬他财源广进的,有敬他早生贵子的……一时之间竟将这人世间能寻的所有好话都被他们给说尽了。

可姬庆文酒量却极狭,要是来一个就喝一杯的话,非得醉死当场不可。因此他又只能一视同仁,不管谁来敬酒,都只用嘴唇轻轻沾一下美酒,就算是给了敬酒的人面子了。

这样的做法未免有些失礼,可偏偏在场的商人们全都是过来巴结姬庆文来的,没人会在这种细枝末节的礼仪上同姬庆文较劲。

酒过三巡之后,小多子忽然从酒楼外跑了进来,慌慌张张跑到姬庆文身边,刚要说话,却又听多九公教训道:“小多子,你着急忙慌地做什么?没看见这么多老板都在这里吗?你折了礼数是小事,损了姬家的面子可是了不得的。”

谁知小多子这次可没服气,反驳道:“老爸你懂什么?外头来了贵客了,要见少爷呢!”

“什么贵客?有多贵?又是哪里来的客?没瞧见这么多大老板都在这里么?能拖延就拖延到明天嘛,这么大的人了,连这点眼力见都没有!”多九公又教训道。

小多子现在是浑身上下的道理,自然不买老爸的账,说道:“要说贵,这位客人可是贵得很呢!”

说罢,小多子朝姬庆文拱了拱手,说道:“少爷,外头来了位老先生,说是内阁徐光启老大人就在外面轿子里头,想问问咱少爷有没有空,能不能现在就见上一见?”

小多子说这几句的时候故意抬高了声音,让众人全都听了个清楚,惹得一众商人无不爆发出啧啧称羡之声。

要知道,徐光启现在可是内阁大学士,虽然排在首辅周延儒和次辅温体仁之后,却也是响当当的朝廷第三号人物,举手投足之间,就能左右朝政。

好像这样位极人臣的大人物,这些商人就算是踏破了门槛,都未必能见一见相府的管家。可现在呢?姬庆文不但要同徐阁老会面了,而且竟是徐阁老深夜亲自前来求见的。这样的面子,是花再多的钱也买不来的。

却听姬庆文拱手向众人道歉道:“诸位,诸位。今日有贵客来访,恐怕不能同诸位尽欢了,得罪之处,日后在下定当回报。”

商人们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表现出了令人感动的理解和和善,纷纷表示:“姬爵爷有国事在身,我等日后再来叨扰不迟。”

说罢,便三五成群、窃窃私语地迅速从云来客栈离开了,只留下满堂的杯盘狼藉。

姬庆文见状,随手赏了客栈小二几两散碎银子,便要他们赶紧将这里收拾干净,他自己则带着李岩、李元胤两人,亲自迎出门去。

只见云来客栈门外果然停了一顶并不起眼的四人小轿子,四个轿夫正蹲在地上休息抽旱烟,轿前则站了个五十来岁的老管家。。

小多子抬手指了指,在姬庆文耳边低语道:“少爷,徐阁老好像就在这里面。少爷要么过去问问轿子前头那个”

小多子似乎并不肯定,不过这也不能怪他——徐光启虽然平易近人,但毕竟是宰相之尊,该有的架子还是应该有的,行为动向又岂是一个小厮能够打探得到的?

姬庆文徐光启关系密切,之前几次进京都曾经拜访过徐光启的府邸,对府里的管家、轿夫都有数面之缘。

他上前几步,见这些人都是熟脸,便笑着对前头的老管家说道:“哟,晚辈真是太失礼了,进京之后没有拜访徐阁老,反倒让徐阁老过来拜访我,真是罪过罪过。”

他一边说,一边从袖中掏出两张五十两的银票递给管家。

徐光启为官算是清正的,治家也还算严格,却也没有到当年海刚峰(海瑞)那么滴水不进。

因此这老管家见姬庆文是熟人,他递上来的银子也不是什么烫手的山芋,便笑着接过银票,作了个揖说道:“姬大人眼看就要封爵了,小的先给大人道喜了。我家相爷就在轿子里头,就是这里人多眼杂,不能在这里下轿,还请姬爵爷安排一下,我等把轿子抬到后院去。”

“那是自然。”姬庆文说罢,便让小多子下去安排去了,自己则陪着轿子慢慢绕到后院去了。

有多九公在旁边指导,小多子办事也还算妥帖,不一刻便让客栈里头所有闲杂人等全都待在各自的屋里,不能高声喧哗,更不能擅自出门,以免惊扰到了徐光启这位位极人臣的老相爷。

徐府老管家见后院也还算清净齐整,便走到轿子前头,低语道:“老爷,这里没有闲人,可以下轿了。”

不知轿子里的轿子里说了句什么话,那几个轿夫便压低了轿杆,掀开轿帘,让徐光启从容走出。

只见徐光启年纪虽大,面色却极红润,显得精神矍铄,见姬庆文拱手迎候,便上前几步,道:“姬老弟何必如何恭敬?眼看老弟就要封爵了,老朽是特意过来道贺的!”

按照国际标准算法,徐光启今年已经六十八岁了;按照中国传统算法,就正好是七十岁的古稀老人。而姬庆文今年才不过二十五岁,比徐光启的孙子年纪还要轻一些。

可以徐光启这样的资历、地位、年龄,竟一口一个地称呼姬庆文为“老弟”,引为忘年之交,这让姬庆文这个后世穿越过来的人都非常感动,赶紧作揖道:“徐阁老这是什么话?我也不过是侥幸而已,现在朝野内外,还有许多事情没有弄明白,还要请阁老指教呢!”

徐光启的表情顿时凝固起来,轻咳了两声,说道:“老夫正是为此事而来的,我们不如屋进里谈吧。”

姬庆文不敢违拗,便叫小多子将自己的卧房再收拾一遍,又在屋子里摆了十几支蜡烛,将屋内照得敞亮仿佛白昼,这才将徐光启迎进了房门,又命旁人不得偷听,这才返回屋中,亲手给徐光启沏好了茶,说道:“这店家的茶叶低劣得很,委屈徐阁老了。”

徐光启啜了一口茶水,笑道:“我到此处来,原也不是为了喝姬老弟两口茶的。姬老弟,眼下京城里风云突变,我正有几句话要同姬老弟交代。”

第三四七节 这也能怪我?

徐光启虽然没有架子,却也不是那种口无遮拦、随意玩笑之人,姬庆文一看他那副认真严肃的神态,就知道徐光启必然是有关系朝政的重大事情要同自己交代。

于是姬庆文也正色道:“那就多承徐阁老指教了,晚辈洗耳恭听。”

徐光启点点头,轻咳了一声,说道:“前些日子,老夫托人给姬老弟写了封信,老弟想必看到了吧?”

姬庆文点头道:“晚辈拜读过了,只是当时战事正紧,来不及给阁老回信。进京之后,我原来就是想要当面向徐阁老请教的,却不料阁老百忙之中亲自前来,真是惭愧。”

徐光启摆摆手,道:“这都是些小事,没什么打紧的。倒是老夫信里提起的事情,不知老弟有什么看法?”

姬庆文眼珠一转,道:“嗨!徐阁老,其实封爵不封爵的,我根本就不在乎,只想着多赚点钱,过上几天舒心舒坦的日子,顺带能帮着朝廷、帮着百姓做点事情,我就心满意足了。”

“哈哈哈!”徐光启开口大笑起来,“好一个鬼灵精!老夫说的是这件事吗?姬老弟的马虎眼,打到我头上来了。”

笑了一阵,徐光启又正色道:“我说的是什么事,以姬老弟的聪明,应该早就知道了。说的就是你那位师兄,蓟辽督师袁崇焕的事情!”

徐光启三言两语之间,就将话题引入正题,这让姬庆文也颇有几分紧张,斟酌了一下,说道:“晚辈这也不是摸不准情况,不敢乱说乱动嘛!要不是徐阁老方才提起这个话题,我还不知如何把话题往这里引呢!”

徐光启没有接话,却反问道:“老弟知道,袁崇焕下狱,是在去年年底的京师之战时候。怎么现在都九月份了,皇上才想起来处置袁督师?这其中的缘由,姬老弟知道吗?”

姬庆文只知道在历史上,袁崇焕确实是崇祯皇帝下旨杀掉的,其中的原因更是众说纷纭,有人说是深思熟虑之后的决定、有人说是一时冲动做出的选择,还有人说是中了满洲皇太极的反间计。

姬庆文知道的只是最后的结果,却不知道其中的缘由,更何况随着他的穿越,明末的历史已经渐渐偏离了原本的轨道,这一谜团就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因此姬庆文只能如实摇头道:“不知道。还请徐阁老指教指教。”

徐光启忽然失口笑道:“若是袁督师真的被问了罪,说起来……呵呵,还得怪你姬老弟呢!”

姬庆文被徐光启“呵呵”两声笑得一脸茫然,忙问:“徐阁老这话晚辈就不知如何应答了。一来袁督师毕竟与我是同门,看在孙承宗老师的面子上,我也不会去为难他;二来袁督师虽然性格差了些,可毕竟是有才干的,眼下满洲鞑子嚣张猖狂,正是朝廷用人之际,更不可滥杀名将;三来袁督师在京师大牢之内,我在江南平定白莲教乱,八竿子都打不着的事情,不知道袁督师被皇上处置,同我又有什么关系?”

徐光启仔仔细细听姬庆文把话说完,这才笑着说道:“姬老弟字字句句都说在点子上,怎么就谈不到最后那个结论呢?且听老夫给老弟细细说来。”

说着,徐光启缓缓从座椅里站了起来,迈着老迈的步子,在并不宽敞的房间了踱了两圈,这才幽幽地说道:“方才老弟说过了,袁崇焕同你有同门之谊,一同拜在孙承宗老督师的门下。而就是因为孙承宗老督师忙于在外恢复关宁防线,朝廷里面没人给袁督师做了靠山,这才会有人旧事重提。”

姬庆文忿忿道:“阁老且慢,能否告诉我,到底是谁旧事重提要审办袁崇焕的额,这不是吃饱了撑的吗?”

徐光启道:“老弟先别急,你先听我说完再插嘴。”

他见姬庆文平静下来,便又接着说道:“刚才老夫说的还是第一点。第二点,朝廷原先倚重袁崇焕,是为了抵御满洲鞑子的南下。如今孙老督师整顿关宁防务很见成效,不但将山海关防线整饬一新,更出关驱逐鞑子,还要在大凌河新筑城池作为前沿据点。因此满洲皇太极一时气焰平息,对朝廷的威胁也就小了,朝廷对袁崇焕的重视便也没了。那又是谁在孙老督师背后支持他整理防务的呢?还不是你姬老弟生财有术,一年几十万两白银源源不断地送到辽东,从不拖欠……”

姬庆文又忍不住插嘴道:“徐阁老这叫什么话?合着我出钱还出错了不成?难道要我看着孙承宗老师穷得没银子花,要用我大明将士的血肉之躯去抵挡满洲铁骑,这才是对的吗?”

徐光启抬手一举,打断了姬庆文的问题,接着往下说道:“别忙,还有第三点。老弟在江南平定白莲教之乱,除恶务尽、诛杀首恶,除走了一两个骨干之外,可谓全胜。这样的战绩战功,就算是袁崇焕亲领辽东铁骑南下,也不过如此了。而正因姬老弟有了这等的本领,让圣上认为眼下朝中有人可用,就算是满洲鞑子入侵,凭着孙老督师和姬老弟你,一老一少相互配合,也定然能将其克而胜之。这也是圣上力排众议,要给老弟封爵的原因了。”

姬庆文听了这“一”、“二”、“三”点的分析,真是一脑门子官司,只觉得徐光启这是在强词夺理,硬要将惩办袁崇焕的原因按在自己脑袋上,却又觉得他说得却有几分道理,想要反驳却又不知从何处反驳起。

于是姬庆文只能先咽下这口气,说道:“徐阁老的话,我其实是不敢苟同的。这其中必然有别的缘由在,阁老就不要卖关子戏弄晚辈了。”

徐光启在房间内转了一圈,又重回座位坐下,说道:“姬老弟果然是快人快语,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不错,老夫确实是在胡说八道,只不过现在的朝廷,就是这么个胡说八道的朝廷,你要同他讲理,却不知从何说起!因此,老夫才要说这样一番话,就是要提醒老弟,有些事情不能太较真了,得过且过,囫囵过去也就是了。”

原来徐光启连夜拜访,向姬庆文说了这么大一串“荒唐话”,其中居然还有这等深意,而且都是向着姬庆文说话、在给姬庆文提醒。

这就不能不让姬庆文感动了。

只见这位心高气傲的军功新贵起身作揖道:“徐阁老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是……可是……”

他叹了口气,说道:“唉!可是我这位袁师兄确实是个难得的人才。徐阁老,说句没轻重的话,我大明朝经过万历怠政,又被阉党祸害了一遍,现在得势的东林党看上去也不都是什么好东西,可再也折腾不起了啊!”

徐光启听姬庆文将皇帝、阉党、东林党一网打尽地痛骂了一遍,脸上隐隐闪过一丝忧虑,说道:“姬老弟这话跟我说说还行,可不能对别人说。现在的朝廷里,没那么多善男信女,尽是乌龟王八居多,早已没了当年张江陵(张居正)、海刚峰(海瑞)那样的风骨了。老弟就是想要卓尔不群,怕也是没那么容易。”

姬庆文听了这话,似乎有所感悟,问道:“且慢。照徐阁老这么说,是不是袁崇焕这件事,还牵涉到党争?”

徐光启哑然失笑道:“姬老弟果然聪明,有些话老夫不用明说,老弟就已猜出来了。唉!没想到皇上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当年阉党和东林党的党争再起,可到最后朝廷里头依旧闹成这副德行,这话真不知从何说起啊……”

第三四八节 党争

明朝之亡,有人说亡于天启、有人说亡于万历;有人说亡于流寇、有人说亡于满洲;有人说亡于财政、有人说亡于腐败;有人说亡于阉党、有人说亡于文官……

然而这些原因却都没有谈到根本。

应该说这些痼疾虽然难以应对,但只要出现一两个好比张居正这样的铁腕人物,依旧是可以力挽狂澜,或者是至少可以延缓明朝的灭亡的。

可真的到了明末,朝廷上下已都由朋党控制,一人一事往往不论其是非曲直,而只看其身属何党——只要是自己的同党,哪怕他所做的都是些荒唐无稽之事,也要全力支持;只要是同自己身属异端,就算他做的都是利国利民的好事,那也得全力攻谀一番。

因此,就算是张居正本人转世过来,办起事情来也总要处处有人掣肘,未必就一定能够像万历初年那样打大刀阔斧地做出一番大事业来。

可话虽如此,崇祯初年的情势,又同早前颇有不同。

崇祯皇帝乃是个大权独揽的皇帝,就连身边的太监都信不过,更何况是那些满嘴仁义道德、满肚子鸡鸣狗盗的读书人了。而他最忌惮读书人的,便是朝野之士结党营私,不单败坏朝政,更有可能会将他这位至高无上的皇帝给架空了。

因此,崇祯上任之后,做得第一件事便是扫除阉党,在重用东林党人的同时也没有让东林党大权独揽,先后罢免了内阁韩旷、钱龙锡两个铁杆的东林党徒。

关于这一点,姬庆文是耳闻目睹的。

可是既然皇帝这样严防死守,朝廷里为何又会有朋党的出现?

这是姬庆文想不通的。

于是他便又问道:“徐阁老,眼下朝廷里皇上是大权独揽,只要是皇上做出的决定,无论是太监还是内阁,都只能照章执行而已。这‘朋党’二字又不知从何说起呢?”

徐光启叹了口气,说道:“圣上隆恩,无论哪位臣子都引为至宝,今日之朋党就是为了争宠而起的。”

接着这话,徐光启便将朝廷的局势——严格来说是内阁中的局势——细细同姬庆文讲了。

原来党争最根本的原因是起于内阁首辅周延儒同次辅温体仁的权势之争。首辅周延儒虽不是东林党人,却同东林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又加上他少时了了,不过二十来岁就连中会元、状元,在文坛之上极有名望。

而崇祯继位之后惩办阉党却不完全重用东林党。在这样的背景之下,周延儒自然就是统领百官的最好人选,几乎是理所当然地当上了内阁首辅大臣。而他担任首辅期间,朝廷局势不论出于何种原因,也确实是大有改善,不仅北边满洲鞑子偃旗息鼓、南方的白莲教乱也被迅速敉平,只有西北的民乱有愈演愈烈之势而已。

眼看朝政正朝着好的方向走去,担任朝廷次辅的温体仁却不满意起来。

温体仁今年五十七岁,比周延儒大了十七岁,却只能屈居次辅。这位仁兄当不上内阁首辅,倒不是因为他资历太浅,也不是因为其能力不行,而是因为此人运气太差。阉党当政时候,他被视为东林党人;东林党当权时候,则因出身籍贯,被当成了阉党人物。正可谓是左右不讨好、里外不是人。

因此温体仁索性破罐破摔,来了一个两不相帮、两不得罪,一心只求讨好皇帝,美其名曰“君子群而不党”。为此,崇祯清算阉党时候,温体仁出了大力气,贬斥钱谦益之时,也是温体仁首先发难。

这样一来二回,温体仁便将朝野上下得罪了个遍,成了一块就连苍蝇都懒得去盯的臭肉。可偏偏崇祯皇帝喜欢这样的臭肉,看中的就是温体仁同朝廷里那些文官没有瓜葛。

可皇帝喜欢归皇帝喜欢,群臣厌恶归群臣厌恶。

自打温体仁入阁拜相之后,弹劾他的奏章就从没停止过。从贪赃枉法,到徇私舞弊,到霸占民财,就连上朝时候多走了一步路、打了一个喷嚏都有人弹劾,真到了人嫌狗憎的地步。要不是崇祯皇帝在他身后撑腰,说不定这位内阁首辅大人,都已经被连贬三七二十一级,到那个穷乡僻壤去当县令去了。

温体仁虽然人缘差,品行也好不到哪里去,可脑子却是聪明的,自然知道这么许多攻谀他的文官背后,乃是内阁首辅周延儒这么个巨大而难以逾越的身影。

可温体仁也知道,在大明朝里,周延儒虽然贵为首辅,可他这位首辅大臣,同当年的张居正、杨廷和还是有区别的,远还不是一言九鼎的人物——在他身后徘徊着另一个更为巨大的身影,那就是崇祯皇帝朱由检。

因此政治嗅觉敏锐、头脑冷静的温体仁迅速意识到:想要扳倒周延儒取而代之,唯一的办法,便是紧紧抱住崇祯皇帝的大腿,再用这条天下第一粗的大腿,将周延儒从内阁首辅的宝座上整个踹下来。

于是周延儒便揣摩准了崇祯皇帝的心意,率先发难,拿在刑部大牢里关了大半年的袁崇焕做文章,独自一人上奏,说要严办袁崇焕,追究起去年“己巳之变”中作战不利的责任。

这道奏章一上,顿时朝野震惊。

这位当年权倾一方,几乎做了辽东土皇帝的蓟辽督师袁崇焕,虽然是下狱待罪,可能量却依旧是非同小可。

朝野上下,谁都知道袁崇焕是个有本事有能耐的统帅,而他在去年京师之战中处置失当也是有目共睹的。对于这种毁誉参半的棘手人物,一般的应对方法是让他继续关在大牢里,待众人将其忘记之后,再悄悄予以处置。

至于如何处置——是定个小罪让其戴罪立功;是定个大罪贬官为民;是定个重罪赐白绫自尽;抑或是什么罪也不定,让他在暗无天日的大牢里“自然”死亡——那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可最要紧的,却是有人将这件事情挑了出来,挑到了不得不有个明确主张的地步,而挑起这一事端的,又是一位同样地位扎眼的内阁次辅温体仁。

而对于袁崇焕,朝廷百官的意见也是颇值得玩味。

出于公心,对于现在内忧外患依旧频仍的大明朝廷而言,留下袁崇焕一条性命显然是利大于弊的,而袁崇焕在去年京师一战中虽然有些过失,可也勉强完成了守卫京师的任务,并且多次在正面击败满洲八旗精锐,也算是颇有几分功劳了。因此于情于理而言,对袁崇焕最客观的处置,便是让其功过相抵、戴罪立功,跑去辽东孙承宗老督师手下帮办辽东防务,乃是最好的办法。

然而袁崇焕此人的人缘之差,要比温体仁先生更甚。

当朝廷倚重其镇守辽东之时,为了抵御满洲努尔哈赤、皇太极父子的攻势,袁崇焕向朝廷要钱、要物、要粮、要权,稍不如愿轻则破口大骂、重则动刀杀人,可谓将朝廷文武都得罪了个遍。那皮岛总兵毛文龙便是这样被他杀掉的,而原本同他是生死至交的赵率教、满桂也同他形同陌路。

再加上京师之战,袁崇焕执着于在京师城下全歼或是重创满洲八旗主力,任由八旗铁骑践踏京师周边庄田农舍,害得京城里的官员们人人损失惨重。

这些破了财、伤了心的京官们,对袁崇焕督师自然没有多少的好印象,没有落井下石附和温体仁大人的弹劾,已经是十分厚道的了。

第三四九节 明哲保身

听了徐光启的介绍,姬庆文心里多少有了些底,说道:“阁老,我算是弄明白了,原来皇上处置袁崇焕,其原因也并不在袁崇焕本人身上,而是出在内阁次辅温体仁身上。我看这件事情倒也并不难办。去年满洲鞑子围困京师时候,皇上要在京官员乐捐钱粮作为军饷。那时候京城里一大半的官员都拿了我的钱,温体仁也拿了我不少银子,账册至今在我手中,就凭这个,他就非得给我几分面子。”

徐光启虽然清廉,却并不迂腐,去年京师之战中,也曾拿过姬庆文给的钱——他事先即已知道姬庆文的这些钱,原本就是死了的魏忠贤的遗产,取不伤廉,便也收下了。

也因此,这其中的事情,徐光启是再清楚不过的,知道朝廷上上下下都欠了姬庆文的人情,而且不光是温体仁拿了钱,就连周延儒也同样拿了姬庆文的银子。这样一来,姬庆文就相当于将内阁三位大臣全部搞定,如果想要搭救袁崇焕,事实上已不存在绝对的困难了。

但袁崇焕一案虽然重要,徐光启担心的并不在于案子本身,而是在于姬庆文通过这件案子所持的立场上。

于是徐光启沉吟了一下,问道:“姬老弟,你既然准备要解救袁崇焕督师,那难不成,你是打算投靠在首辅周延儒门下了么……”

“哼!”姬庆文不屑地冷笑一声,“徐阁老这是什么话?他周延儒是个什么东西?就是他准备投靠我,我还得掂量掂量他有几斤几两呢!要我投靠他?哼哼!就怕我这尊佛太大,压垮了周延儒这座小庙!”

“唉!”徐光启轻轻叹了口气,道,“老弟这话说得虽然孤高,可内心却是清明的。君子孑然自立,‘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这等古仁人之情怀,恐怕这年头记得的人已是不多了……”

姬庆文耳中在听,心中却在想:什么古仁人,我分明是个未来人,纯粹就是看周延儒和温体仁不爽罢了……

却听徐光启又接着说道:“就怕姬大人这份心肠,那些腌臜官员未必能够体会。老弟,不怕你嫌老夫无能懦弱,我还是要劝你一句,袁督师现在是个烫手的山芋,能不碰还是不要去碰的好。”

“那总不见得就让袁崇焕去死吧?”姬庆文脱口而出道。

徐光启听了这话,脸上露出为难的表情来,说道:“明哲保身……明哲保身……原以为这四个字,乃是官场之上最后的底线。却不知如今这世道,想要做到这四个字,居然也难比登天了啊……”

他又叹了口气,话锋一转,说道:“姬老弟,眼看袁崇焕大难临头,你知道为什么令师孙承宗老督师却始终装聋作哑,没有半句表态么?”

孙承宗的意见,姬庆文之前还没有留意,可听徐光启一提醒,还真的意识到,孙承宗这位朝野上下举足轻重的人物,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对袁崇焕的事说过半个字——既没有力保其为国效力;也没有大义灭亲要将其交部论罪。

姬庆文不算是个笨人,穿越到明末这么许多年,对官场上这些混账套路也饿多少有了些了解,因此多少也猜出了孙承宗的用意。

于是他便试探着问道:“莫非孙老师的用意,也落在‘明哲保身’四个字上么?”

徐光启微笑着点头道:“老弟果然聪明,就是‘明哲保身’这四个字。老弟知道,现在孙承宗老督师在关外一心恢复辽东防线,已到了最关键的时候。若是因为袁崇焕的事情,卷入到朝廷内部的纷争当中,那就极有可能会导致克制满洲鞑子这件大事功亏一篑。老弟会以为孙老督师这人心太狠了吗?是,也不是!袁崇焕是他的得意门徒,就这么死于党争,孙老师他自然是心疼的。可这一切,在社稷面前、在江山面前、在黎民百姓面前,都要往下放!这就是孙承宗老督师的一片苦心啊!”

徐光启越说越是激动,一张布满皱纹的老脸涨得通红,却又依旧是意犹未尽,接着往下说道:“孙老督师之前来京城时候,他同老夫说过。说袁崇焕的事情闹到这个地步,说到底,还是他教徒无方、过于溺爱之故。照袁崇焕的性子,别说是当今崇祯皇帝了,就算是放在温和宽容的洪熙皇帝(朱瞻基)、弘治皇帝(朱佑樘)恐怕也容不得他这个臣子,更别说是洪武皇帝(朱元璋)、永乐皇帝(朱棣)了。好像袁崇焕这种性子,就算是薄有才华,也不过是引祸之道,洪武朝的凉国公蓝玉便是最好的例子。”

他喘了口气,又接着往下说道:“姬老弟,孙老督师现在已将全部的希望全都寄托在你的身上了。他不是不想保救袁崇焕,却也不想让你蹚这趟浑水。老弟,孙老督师已将你作为他事业的唯一传人,他的这番苦心,你能够体味吗?”

说到这里,徐光启又从座位里站了起来,用力拍了拍姬庆文的肩膀。

姬庆文在二十一世的现代,不过是个得了绝症几乎要死了的屌丝码农,好不容易穿越到明末,侥幸捡了一条性命,又托身成了一个有钱人家的富儿子,这已经让他十分庆幸了。因此在他心里,只想多赚点钱、多晚些花样、多搞几个女人罢了。

而为了自己能够更好地赚钱、更好地玩乐、更好地搞女人,他当然是希望天下能够太太平平的,不要一天到晚出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打搅了自己的兴致。因此,他平民乱、战鞑子、灭教匪都是出于这个目的。

却姬庆文万万没想到,没想到自己一来二去、随性而为,竟尔成了在孙承宗、徐光启眼中,能够担负起整个社稷命运的重要人物。这份重担,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却又极有成就感,已开始想着如果自己现在的这条时间线流传下去,再过一百年、两百年、三百年,后世的历史教科书上,会怎样评判自己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大人物”呢?

这让姬庆文血脉膨胀,中二度爆表,说道:“这份千钧重担,我姬庆文一个人又怎么承担得起?不过袁崇焕的事,我却是有话说的。”

徐光启见自己劝得口干舌燥,姬庆文的意见却依旧没有改变,不免有些发急。

可他刚要说话,却听姬庆文道:“徐阁老不要着急。袁崇焕其实同我交情平常。他做人固然不讨人欢喜,做事也未免没有值得商榷之处。可要杀他却不是那么容易的,总要给个理由才行。理由说得过去,我自然是无话可说;理由要是过不去,我也不能让袁崇焕成为俎上鱼肉。”

姬庆文这话合乎情理,让徐光启虽然无奈,却也找不到可以规劝的地方,只能叹息道:“就怕皇上、温体仁大人未必肯听姬老弟的道理。就算是周延儒大人,也未必同你是一条心呢……”

姬庆文犯起杠劲来,说道:“这有什么?皇上也是要讲道理的!至于周延儒、温体仁么……他们不过是结不结朋党的问题罢了。朋党有什么了不起的?京城里面有哪个官员没受过我的好处,没拿过我的钱?要是谁敢乱说乱动乱放屁,看我怎么搞得他身败名裂!朋党?我看我这就拉起一个姬党来,党徒的标准也很简单,不看出身、不看籍贯、不看师承,就看当初谁拿过我的银子!要是不想入党也可以,给我把银子吐出来就行!”

第三五〇节 《几何原本》与《农政全书》

徐光启虽然年纪大,可资历并不深厚,直到四十多岁才考取了进士,能做到现在朝廷第三号官员,全凭他在有真才实学的同时,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地在官场厮混。

因此他听了姬庆文这几句话,内心里终于被唤起久违的激情来,笑道:“好一个姬党!要是姬老弟真有这份心,莫非我便是姬党的第一个党徒了?”

姬庆文听了眼前一亮,笑道:“哦?没想到徐大人还会给我这样的面子。正好,我在江南名下还有一座印书坊,让他们加紧赶印制一批‘党员证’。这姬党的‘天字第一号’党徒,便是你徐光启老大人莫属了!”

徐光启一听姬庆文越说越是离谱,赶紧正色道:“姬老弟,这几句话,不过是你我随口说说,引为玩笑罢了。可是半句也当不得真的。这年头朝野内外局势变幻莫测,还是应当谨言慎行的为好。”

姬庆文点点头,道:“徐阁老放心,我也不过是开开玩笑罢了……”

可他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情,说声“失礼”,便转身在行李里翻找了一番,寻出两本小册子,双手捧着递到徐光启的面前,说道:“说起印书坊,这里倒还真有两本印书坊里印成的书,请徐阁老品鉴品鉴。”

徐光启伸手接过姬庆文手里的书,就着照得通明的灯火,已是看得老泪纵横——原来这两本书,既不是什么《论语》、《诗经》之类老得掉牙的古书;也不是《四书章句集注》、《六经通释》之类的备考的教材;却是《几何原本》、《农政全书》两本科学书。

而这两本书里——《农政全书》是徐光启博采中西农业技术,又结合了其种桑务农时候的实践,精心撰写完稿的;而《几何原本》则是徐光启会同传教士利玛窦辛苦翻译而成的。因此来说,这两本书,对于徐光启而言,一个是亲生的儿子,一个虽是领养的却同亲生的也没有多大差别了。

故而徐光启捧着这两本书,就真的好像捧着两个嗷嗷待哺的孩子一样,一双老得眼皮都有些松弛的眼中都有些湿润了,明知故问道:“姬老弟,莫非这两册书……你都……”

姬庆文笑道:“徐阁老不要激动,这原是我答应阁老应该做的事情。只是这两本书印是印出来了,可惜读书人都只会买些应付科举用的经书、注释;而识字的百姓,则热衷购买哪些话本、,这两本书的销路实在惨淡。”

徐光启抚摸着这两本书的封面,道:“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不过这两册书中介绍的,却是正经的经世济民之术。老夫倒也不求现在就能有所裨益,只求能够像种田那样留下一颗种子,待千秋万代之后,能够造福子孙后代,就算是不负老夫这一片苦心了……”

姬庆文却道:“徐阁老也不必过于悲观。其实这本书还是有流传的。别的不说,我在苏州织造衙门办的福利坊里,给织工后代上课之时,除了学习一些孔孟之道外,也聘了几个脑子还算聪明的老师,专门以这两本书为教材,教小朋友一些有用的知识,希望将来能派上用场。”

徐光启听了这话,两颗浊泪顿时夺眶而出,哽咽道:“那就好,那就好。我大明朝不缺熟读四书五经的人物,能有几个娃娃学些真才实学,将来是定会为朝廷建功立业的!”

徐光启这话说得诚恳,让姬庆文也不住点头称是,可“为朝廷建功立业”这几个字,他却不能苟同——要知道,按照正常的历史进程,明朝到了崇祯皇帝继位,就只剩下不到二十年的国祚了;而就算是加上南明那段混乱的时期,也没多少日子可以奔踏了……

于是姬庆文忽然冒出了一个危险的念头,低声试探地问道:“徐阁老有没有想过,万一我大明朝就这样亡了呢?”

徐光启显然是没有想到这点的,听了姬庆文这话,脸上流露出了掩饰不住的慌张表情:“老弟这话说笑了……说笑了……今后可别再提起了……”

姬庆文倒也确实不想再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下去,话锋一转,指着徐光启手中的《农政全书》道:“徐阁老,你这本书里提起有甘薯这样东西,似乎也已引进到了国内,可我在江南,怎么从来都没见到过呢?”

姬庆文知道,明末大旱,尤其是在山西、陕西、甘肃这样的地方,水稻、小麦、大豆等等,往往颗粒无收,这是明末西北民乱始终没有能够平息的最重要的原因。要解决这一问题,最重要的便是要解决粮食问题、解决吃饭问题。而解决这一问题的关键,就在于引入玉米、甘薯这样的高产、耐旱作物。事实上,明朝之后的清朝,之所以能够在科学技术未见得发展了多少的前提下,却能养活超过明朝三倍、四倍的人口,主要原因还是引进了几种高产作物。

徐光启挠挠头,说道:“甘薯这样东西,据说产自南洋,是西洋人经由海路带到中原来的。可据说,甘薯在西洋、南洋都非原产作物,而是产自一个叫做阿美利加(就是美洲大陆)的地方,因此种子十分难得。当年,老夫也是从传教士的船上才得知有这么一样作物,并试种了几棵而已。可惜后来我投身仕途,便荒废了农事。老弟要是有兴趣,可以到我松江府老宅里去看看,看看我十几年前种的甘薯,还有没有活下来的。”

姬庆文为难道:“十几年啊……就是个人搞不好也都死了,更别说是几棵甘薯了……”

徐光启也面露难色,道:“这就难办了。要么老弟去寻郑芝龙想想办法如何?郑芝龙这厮虽然做人三心二意、不够厚道,可本事还是有的,你指明了方向,让他寻几株植物来,他还是很能够办到的。”

姬庆文点点头,说道:“徐阁老看人真是入木三分。我就担心郑芝龙这人脑后有反骨,不肯真心实意替我、替朝廷办事,因此始终留着他一手。”

徐光启接话道:“老弟,我大明朝在永乐年间,也曾称霸海上,如今在海上的西班牙人、葡萄牙人、英吉利人,当年看到郑和老公公的大旗,还不望风而逃?可惜后来我朝海政荒废,已不复当年之勇了。不过以老夫来看,我大明只要一日恢复太平,依旧是要重新走向大海的。而这样的重任,恐怕也得落到老弟肩上。首先要做的,便是重建起一支朝廷的水师来,到时候就不必忌惮、不必依靠郑芝龙的力量了。”

建立水师、船队的事情,姬庆文也曾经考虑过。

然而水师不同于路上军队,没有戚继光的成功经验可以参考,郑芝龙又是个靠不住盟友,因此水师所用的船舶、战法、编制等等,姬庆文现在是两眼一抹黑,完全没有概念,因此便也没有实质性的动作。

而唯一确定的是,这又是一项需要消耗巨大财力、物力、人力的事情,是现在姬庆文仅凭一己之力无法做到的,只能暂时将这件事情先埋在心里,暗暗做些准备而已。

因此在听了姬庆文眼下的打算之后,徐光启对此也表示理解,说道:“老弟想得长远、办事就必然牢靠,这件事情老夫也不过先说说而已,不过老弟若是真的有所动作,老夫在内阁里头,自然是会替老弟说话的……”

第三五一节 约定门生

姬庆文又同徐光启说了一阵,见天色已晚,便起身劝徐光启早些回去休息,以免过于劳累。

徐光启毕竟也是年近古稀的人了,今日同姬庆文一会,虽然没有达到劝服他放弃保救袁崇焕的目的,却也把话说得十分透彻,更得了刊印成册的两部著作。

因此来说,徐光启今日之行,也已算是颇有所得了。

于是徐光启抬手用衣袖擦了擦还留在脸上的泪痕,高声招呼了两声守候在门外的老管家,听见老管家的答应之后,才缓缓从座椅上站了起来。

姬庆文看徐光启这副老态龙钟的样子,赶忙起身将他扶了起来,又推开房门,见那老管家已等在门外,便嘱咐道:“这位老兄,徐阁老已经累了,你还是快将你家老爷扶回府去,早些休息吧。一路上要多加小心,要是磕着碰着,小心我找你麻烦!”

姬庆文这么说,徐光启却还有些不服老,说道:“姬大人也太小看老夫了,老夫年纪虽大却还没到死的时候呢!”

姬庆文也笑道:“可不是嘛!我还等着种出甘薯来请徐阁老品尝品尝呢!”

徐光启听姬庆文又提起自己的《农政全书》来,就好像是听见有人在夸赞自己的儿子一样,心情又变得好了许多,“呵呵”笑道:“好,一言为定,姬老弟说话可要算数哟……”

正说话间,坐在云来客栈中厅里喝茶的说话的李岩、李元胤、多九公等人也都围了过来,听着一老一少说话着实有趣,虽不便插嘴多话,却也是侍立一旁,脸上无不含着笑容。

徐光启还真是没有架子,同在场之人一一打过招呼,又特意拍了拍李岩的肩膀,问道:“这位便是姬老弟的文胆,李岩先生吧?”

李岩忙拱手作揖道:“不敢,不敢。晚生一介无名小卒,怎么当得起阁老口中‘先生’二字呢?”

徐光启脸上笑容不变,道:“也谈不上什么当得起当不起的,孔夫子说:‘三人行,必有我师焉’;韩愈说:‘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如是而已。姬老弟给皇上的奏章,一大半都是李岩小先生所拟的吧?老夫也拜读过不少,颇有可观之处。要老夫看,可比朝廷里八成的官员有能耐多了。明年就是崇祯四年,便是科考之期,李先生要是有心投身仕途,老夫定然会有所关照的。”

徐光启这几句话似乎说得极为平常,可在有心人听来却是惊心动魄,因为光这“关照”两个字便牵涉到明朝科举制度中的一项潜规则——约定门生制度。

原来是明朝科举制度繁盛,每年都有全国各地的饱学之士,削尖了脑袋要凭借自己八股文的本事,在科场之上博取功名。

而科场之上竞争之激烈,比起战场丝毫不在以下。而两者之间唯一的区别却是——战场上乃是真刀真枪、你来我往的搏杀;科场上除了凭真本事吃饭之外,却还另有投机取巧的法子。

为了防止发生科场舞弊的事件,在科举制度创立之初,便设计了一系列防止作弊的机制,后来又在几百年、上千年的实践之中不断完善,形成了封名、誊抄、回避等一系列杜绝舞弊的制度和做法。想出这些制度的官员,也都是几经考场蹉跎的内行,设计出来的制度,自然也是十分精巧,直到二十一世纪的今天,不少措施依旧在各种考试之中发挥着作用。

照理说,这么许多制度,只要一丝不苟地执行,便能杜绝各种科场舞弊现象的发生了。然而中国人从古至今都是世界上最聪明的民族之一,而其最聪明的地方,便是能在没有路的地方走出一条路来。

那些缺乏真才实学,却又颇有一些小聪明的考生们,终于想出了一套完美的舞弊手段。那就是在考试的答卷之中,写上几句约定好了的词句,只要考官看到这几句话,便知道答卷之人是自己人,在评卷之时,就会有些偏袒,自然也就达到了作弊的目的。

然而这个方法却也存在一定的局限性。

其一,便是考生自己的文采是要过得去的,否则考官真的按照约定,取了一篇狗屁不通的文章,那就极容易被人抓到把柄。万一朝廷里有几个自己的对头,一番弹劾下来,就连考官自己也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其二,便是考生要找到承认自己这几句暗语的考官,否则你就是全篇将这几句暗语写秃了笔,也不会有人来理睬你的。

于是在这种潜规则之下,“约定门生”制度,便有了产生的土壤。

每逢科考之年,科举的考官、内阁的宰辅、官场的大佬,都会去刻意寻觅几个有些才华的考生,让他们事先拜在自己门下,约定好了既定的几句文句,到时候便能加以关照。而他们寻找的,自然是那些有才学、有名气、有背景、有前途的考生,这样才有进一步培养的价值,不至于冒了风险,却做了亏本的生意。

这样一来,考生有了一个靠谱的靠山,极大地提升了科考成功的概率,考官便也增加了一个天然的政治盟友,形成了真正的双赢。就算是有“闲人”吃饱了撑的多嘴多舌,一样可以用“为国举贤,唯恐明珠蒙尘”这样冠冕堂皇的理由搪塞过去。实可谓是一出稳赚不赔的好买卖。

而徐光启,这位内阁第三号的大人物,便看上了李岩,想要同他做上这一出好买卖、大买卖了。

不过实话实说,以徐光启的地位和人品,他倒确实是看中了李岩的学问见识,想要在官场之上送他一程,并没有更多的私心。

李岩是官宦人家出身——他的父亲李精白曾经担任兵部尚书,是朝廷里极品文官之一了——再加上他本就是个聪明人,瞬间就听出了徐光启的用意。

可这位跟着姬庆文也算是在商场之内颇有历练的李岩,却一口回绝了徐光启暗示出的这项好买卖。

只见李岩不失礼仪地拱手行礼道:“徐阁老的一番好意,晚生心领了。不过科场成败,既关乎文章优劣、又关乎时运盛衰,至于有没有‘关照’,就是细枝末节的小事了。徐阁老日理万机,晚生的事,阁老又何必多费心神呢?”

李岩话音刚落,徐光启的老管家却不高兴起来,沉着脸说道:“这位先生未免太不知趣了。你在京城,不妨出去打听打听,我们老爷什么时候收过门生徒弟了?他老人家看得起你,你居然还敢拿架子,真是不知抬举……”

“胡扯!”徐光启将管家的话打断道,“你懂什么?功名利禄,可以直中取、也可以曲中求,都是读书人的事,曲直与否,朝廷自有公论,又岂是你一个下人能够指手画脚的?”

他又朝李岩拱了拱手,说道:“李先生真有古名士之风,这样的风骨,朝野上下不多了……方才那几句话,是老夫失言了,还请李先生不要放在心上。”

说罢,徐光启便在管家的搀扶之下,离开了云来客栈。

姬庆文做生意算是个行家,官场上的事情也多少知道一点,可是对科举内幕之类的事情却是一窍不通,将方才徐光启同李岩的对话听了个半懂不懂。

直到他询问了李岩其中的缘由来历之后,才叹息道:“李兄怎么让这么大好的一个机会从手头溜走了?李兄本来就有真才实学,要是多了徐阁老这么个大靠山,明年的科考还不是胸有成竹、板上钉钉?”

李岩同姬庆文厮混得熟了,说话自然也就方便了许多,眼睛一斜道:“这样的功名,我倒是宁可不要!”

第三五二节 传入乾清宫

徐光启离开得并不晚,因此姬庆文便有足够的时间可以美美地睡上一觉,排解一下一路上积累下的疲劳来。

姬庆文自崇祯三年八月出兵平定白莲教之乱之时算起,已是几个月没有好好睡上一觉了。

他原本打算趁着刚到京城,袁崇焕议罪论处又没有那么快的时候,先好好休息一下,养好精神之后,仔细梳理一下朝廷里的局势,再同周延儒、温体仁、乃至皇帝好好撕撸一番袁崇焕这件大案件。

可没想到天还没完全亮,姬庆文便被门外的嚷嚷声给吵醒了。

姬庆文本就是个纨绔子弟,现在又眼看要封爵了,地位提高了,脾气自然也大,听外头这么大吵大闹的让他没法好好休息,起身便骂道:“嘿!这破客栈不是被老子全包下来了吗?怎么还吵吵个不停?再搅老子睡觉,看我不把这破店给拆了?”

他话音刚落,门外便传来小多子的声音:“少爷,你还是快起床吧,皇上有旨意下来了!”

皇上。

大明朝除了死了的徐鸿儒这个假皇上之外,便只有崇祯皇帝朱由检这么个真的活皇上。

一听是皇上有旨,姬庆文便再也睡不住了,心中暗骂:好你个封建主义的狗皇帝,老子刚刚进京,连觉都没有睡安稳,你倒好,大清早就派人过来传旨,连休息都不让人休息,真比资本家还黑!

姬庆文心里这么想,嘴上却不敢那么说,只能叹了口气,高声回了句:“知道了!”便赶忙穿衣起身。

待推门出屋,果然见有几个太监和锦衣卫打扮的人物已然坐在云来客栈的中厅里,一旁站着多九公和客栈掌柜,战战兢兢、谨小慎微地伺候着这几位喝茶吃点心。毕竟在京城里,谁都知道锦衣卫和东厂的厉害,这号人物,你对他们敬而远之也不是、过分殷勤也不是,只能尽量客气一些,不要去招惹他们也就是了。

但实际上,东厂和锦衣卫里做事的也都是人。而只要是人,都得讲讲人情。

东厂和锦衣卫自然也不例外,尤其是对地位崇高的人物,他们会变得格外热情,一见姬庆文从屋子里走出来,便有一个太监、一个锦衣卫争先恐后地起身赢了上去,一口一个“姬大人”、“姬爵爷”叫得那个欢。

抬手不打笑脸人,姬庆文见他们如此客气,刚才的起床气便也消减了许多,也跟着客气了两句:“听说皇上有旨传给下官,这才劳动两位大清早的跑一趟了。不如我们先办正事,完事之后,下官定有重谢。”

这几个太监、锦衣卫都知道姬庆文有钱得紧、出手又极为大方慷慨,因此听见他要有所赏赐,脸上立即露出更加谄媚的笑容,接连说了好几句千恩万谢的话。

多九公是个懂事的,好不容易逮住几人说话的空档,拱手问道:“两位上官,既然是圣旨,那就稍等片刻,让小的同客栈掌柜一道洒扫庭院、设下香案,再宣读圣旨如何?”

传旨的太监的态度客气得让人不好意思。

只听他捏声捏气地说道:“免了吧,杂家和这位锦衣卫大人传的是万岁爷的口谕,用不着这么大排场。劳烦姬爵爷跪着听我们宣旨也就是了。至于诸位么……还请回避回避吧。”

姬庆文打心眼里是不愿意跪拜朱由检这位把自己从美梦里惊醒的崇祯皇帝的,可他现在是“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只得跪了下去,胡乱磕了几个头便装出一脸恭敬的样子听这太监宣读旨意。

姬庆文的磕头动作不甚标准,不过那传旨的太监也没有过于挑礼,点点头,便正色念叨起来:“万岁爷口谕:传苏州织造提督姬庆文即赴乾清宫面圣。钦此!”

说罢,那太监脸上便又挂起了笑容,一边伸手将姬庆文扶起,一边说道:“好了,杂家的旨意传到了,那就请姬爵爷赶紧上路吧。我们还得赶紧向万岁爷复命呢!”

姬庆文一边答应,一边叫多九公取来十两一锭的十锭银元宝,分赏给了这几个过来传旨的太监和锦衣卫。

这几个货拿了真金白银,脸上乐得仿佛开了花。

尤其是那几个锦衣卫,因身上没有传旨的任务,方才没逮到巴结姬庆文的机会,赶紧抓住个由头说道:“姬爵爷,自大去年您老赶跑了满洲鞑子之后,京师里就太平得很,原也用不着我们几个。不过爵爷是何等人,出来进去的排场还是要讲的,就由我们几个给护送爵爷去紫禁城,一路之上也好涨涨脸面如何?”

他们话音刚落,却听耳边响起一个极为严肃认真的声音:“你们这是什么话?京师虽是首善之区,但姬大人替皇上办的事多了,得罪的人自然也不少,搞不好就会有什么宵小之徒为难于他。这也便是皇上派你们几个锦衣卫的将士护送他进宫的缘由,又岂是能够等闲视之的?”

那几个锦衣卫在京师里作威作福惯了,听有人毫不客气地对他们耳提面命,登时骂道:“哪个不长眼的乱说话?没看见我们身上穿的是飞鱼服吗?没瞧见我们腰里佩的是绣春刀吗?”

“飞鱼服?绣春刀?我也有!你们是哪个头领手下的锦衣卫,叫他出来跟我说话!”那人又道。

这几个锦衣卫这才知道说话之人,也是锦衣卫里的自己人,忙循着声音抬眼望去,果然看见一人身上一丝不苟地穿着整整齐齐的飞鱼服,远远站在一旁正朝着自己看。

这几个锦衣卫见此人身姿硬挺、仪表堂堂、不容小觑,赶紧拱手问道:“不知这位前辈……”

他们话还没说完,却听此人朗声说道:“我是锦衣卫指挥佥事李元胤。怎么?我一去江南数年,京师里的锦衣卫已经都不认得我了吗?”

李元胤在锦衣卫圈子里的名气还是很响的,这几个货一听到“李元胤”的大名,赶紧赔罪认错。

李元胤却还在不依不饶:“你们道歉谢罪有什么用?你们是哪个指挥手下的人,叫他过来跟我说话。”

姬庆文忙打个圆场,说道:“好了,李指挥消消气,我跟他们几个开开玩笑罢了,又何必当真?”

李元胤向来办事谨慎小心,在这种问题上,就连姬庆文的面子也不给,道:“姬大人,我说的不是这个话。锦衣卫负责京城治安,不但要插手寻常案件,查缉满洲鞑子、邪教余孽更是其分内之事。可瞧他们几个,这样懒懒散散的样子,一到关键时刻,又怎么能靠得住呢?姬大人,我气就气在这个地方!”

“哦,原来如此!”姬庆文恍然大悟道,“原来李指挥是看我手下的明武军看惯了,自然对这些纪律松散的家伙心怀不满了。不过本来嘛,这普天之下也就一支明武军的队伍,你偏要别人去学……这不是强人所难么?”

李元胤依旧不服,还要争辩,却见李岩不知从何处走出,说道:“好了,李指挥就不要较真了。明武军是姬兄大把大把银子喂出来,能一样吗?姬兄不是还要奉旨去皇宫面圣么?怎么还在这里纠缠这种事情,要是再延误耽搁下去,恐怕就犯了抗旨不遵之罪了哟……”

李岩抬出皇帝来,李元胤自然是无话可说,恶狠狠瞪着那几个呆若木鸡的锦衣卫看了一眼,便转过身去不再说话。

姬庆文见状,知道李元胤也是为自己的安危着想,便苦笑着摇了摇头,示意几个太监、锦衣卫前头带路,出了云来客栈,便往皇宫快步走去。

第三五三节 又见崇祯帝

被李元胤这么一顿教训,这几个锦衣卫办差果然靠谱了许多,一路上打起十二分的谨慎小心来,防备着不知从何处而来(甚至是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存在)的敌人,穿越过鳞次栉比的京城街道,终于来到皇宫左顺门外。

姬庆文这已经是不知多少次从此门出入紫禁城了,对此处地形十分熟悉,抬眼往周边望去,果然看见左顺门外二三十步的地方支起了一座馄饨摊,摊子里一对夫妇正在忙活着准备开张。

皇帝召见的圣旨虽然急迫,可姬庆文却依旧不忘移步跑到摊子旁边,高声招呼道:“哟,老张头你起得倒早,今天又是一天的好买卖呢!”

那卖馄饨的老张头一见是姬庆文来了,立即放下还在不停搅动馄饨汤的木勺子,满脸带笑道:“哟,没想到是姬大人进京了……您老飞黄腾达,皇上又要召见您了吧?”

姬庆文点点头,刚要说话,却听老张头的婆娘插嘴道:“你没听来来往往的老大人们说么?现在姬大人可不只是姬大人了,万岁爷要给姬大人封爵了,他现在可是姬爵爷了!”

姬庆文笑道:“张大嫂这话就错了,我还是我,同之前没什么两样。这不,等我见完皇上,照理还是会过来喝一碗馄饨的。”

老张头“呵呵”笑道:“有数,有数。姬大人……姬爵爷来了,我给您老现包、现下,保证让您热热乎乎吃上一碗京城里最好的馄饨。您先别忙,皇上还在宫里等着您呢,您先进去面圣,我在这儿等您,您不出来,我不收摊,您就请好吧!”

如此这般,又扯了几句,姬庆文便同老张头道了个别,跟着那太监和锦衣卫便精经由左顺门进了宫。

刚迈进宫门,便有宫里的侍卫拦住了姬庆文,一指他腰间佩戴着的一口宝剑,质问道:“怎么?不懂规矩吗?哪有进宫还佩着刀剑的?”

姬庆文斜眼一看,笑着说道:“几位侍卫大哥,这可不是寻常的刀剑,乃是皇上钦赐给我的天子剑,本是皇上自己使用的。本官这次是奉旨进宫面圣,这口天子剑不随身带着,行吗?”

他这一句反问,还真把这几个侍卫问傻了。

他们互相商议了几句,依旧不知如何处置,找来侍卫领班研究了好半会儿依旧研究不出个结果来。没办法,就只能派个腿脚快的侍卫,跑到乾清宫里去,向皇帝请旨定夺。

崇祯皇帝是个急脾气,一听自己心心念念大清早召见的姬庆文,居然因一口“天子剑”而被几个不开眼的侍卫拦在了宫门口。

这让崇祯皇帝怒火中烧,骂道:“你们好大的胆子,姬爱卿是我特旨宣来的,尔等居然敢挡他的架。哼!好么,这紫禁城里,到底是你们做主,还是朕做主?”

有了皇帝的亲口旨意,那无论是何等样的规矩、何等样的律法、何等样的伦常,都成了多此一举的废物。

于是姬庆文便佩戴着这口“天子剑”,在一众太监、侍卫、锦衣卫的陪同下,穿堂过屋来到皇帝日常起居议事的乾清宫门前。

照例,百官觐见皇帝,是要在乾清宫门外通报姓名履历,并行三跪九叩大礼的。可作为一个深受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教育多年的无为青年,姬庆文却是打心眼里不愿向封建皇帝行跪拜大礼的。

不过既然已经穿越到了明末,姬庆文便也就只能“入乡随俗”,刚要跪拜下去,却见乾清宫们门“吱呀”一声被被从内向外推开,竟是崇祯皇帝亲自来迎,而站在他身后的,则是周延儒、温体仁、徐光启三位内阁大臣。

这下好了,姬庆文原本打算做做样子的“三跪九叩”大礼来了“监督人”,让他只能一丝不苟地完成这套累赘、无聊、却又必不可少的套路。

崇祯皇帝倒不着急,亲眼看到姬庆文完成了这套规定动作之后,方才做出一副急迫的样子,快步走到姬庆文的面前,一把将他虚扶起来,口中念念有词道:“姬爱卿操劳国是,昨天下午才进的京,今天一清早,朕就把你召进宫来了,爱卿可别怪朕不体念臣子的辛劳哟。”

崇祯皇帝原以为自己这话说得十分风趣,可在姬庆文耳中听来却十分的不受用——本来嘛,你要是真心想让我休息,那就别这么早叫我起床;我已经起来了,那就赶紧说话办事,现在这么虚情假意地扯上几句闲话,这不是脱裤子放屁吗?

不过当着崇祯皇帝的面,姬庆文却是不敢将心里的想法说出来的,赶紧张嘴说了些诸如“皇恩浩荡”之类的屁话。

崇祯皇帝之所以要惺惺作态,就是要在全天下面前,做出一副爱惜人才的模样来。他见姬庆文配合自己演戏配合得倒也还算不错,便收起脸略显浮夸的演技,说道:“走,随朕到屋子里说话。”

姬庆文正怀着心事,又随口说了句感恩的,便跟着皇帝进了乾清宫。

一进宫内,崇祯便在龙书案后坐定,指着姬庆文腰间佩着天子剑,说道:“都怪朕没有能够调教好下人,居然连朕的这口宝剑都不认得,险些将爱卿拦在外头,真是可笑。”说着,崇祯皇帝便干笑起来。

皇帝笑了,做臣子的不笑,便是失礼。

于是在场的几位位极人臣的大人们,也跟着不知所以地笑了起来。

姬庆文一听崇祯皇帝刚开口就拿“天子剑”说事,似乎是话里有话,便忙解下宝剑,双手捧着送到崇祯皇帝面前,说道:“皇上钦赐的这口宝剑,现在臣原物交换,还请皇上验视。”

却不料崇祯皇帝并没有伸手接过宝剑,却开口问道:“怎么样,朕这口宝剑好使吗?”

姬庆文答道:“好用,好用。要不是凭着皇上的这口宝剑,臣又怎能压服诚意伯刘孔昭爵爷和韩赞周公公,定下诱敌深入之计,这才能够彻底平定白莲教的教匪呢?臣看,光凭这一点,要是议论起评判之功来,皇上要记上一件首功。”

姬庆文这句马屁拍得十分高明,逗得崇祯皇帝“哈哈”大笑:“这狗才一个纨绔子弟出身,口才倒是好得很,恐怕是听别人奉承你听多了,用到朕头上了吧?”

姬庆文拱手道:“皇上圣明,如今大明官场上就是这么个规矩,臣做的又是个有钱的官,奉承臣的人自然是不少了。说到这里,臣倒有个故事,不知圣上有没有兴趣听上一听?”

内阁首辅周延儒见姬庆文一进宫,崇祯皇帝的心情就变得大好,让他心中产生了一些或有或无的嫉妒感来,插话道:“姬大人,皇上日理万机,还有许多正经国事要商量办理,恐怕没空听你的故事吧?”

姬庆文原本对周延儒这个老是端着架子的内阁首辅大人本来就没有什么好感,昨天夜里又听徐光启说袁崇焕一事,就是由周延儒和温体仁的党争而起,更加有心怼一怼这位文官领袖。

只见姬庆文咧嘴一笑,说道:“周大人,下官的故事是讲给圣上听的,听不听,都由圣上做主,恐怕还轮不到您老大人插嘴吧?您要是不爱听——也行,把耳朵堵起来也就是了。”

这几句话怼得周延儒哑口无言,另一边的温体仁听得却是异常舒爽,抬眼见崇祯皇帝脸上也是阴晴不定。

只听崇祯说道:“周爱卿,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文武之道,一张一弛。姬庆文这狗才是个滑稽人,堪比朕的东方朔,听他讲讲故事,也没什么不好的。说不定还能从故事里有些体会呢!”

第三五四节 朝中并非无人可用

崇祯皇帝虽然地位崇高无比,可毕竟还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大清早就跟一堆老头子开了一堆漫长枯燥的会,心情自然无聊,要不是宫里规矩森严,早就恨不得找人从京城里叫来戏班子唱上两出了。最好能找几个口条 子利索的,说上两段相声逗逗乐——当然了,崇祯年间,还没有相声这种曲艺形式。

姬庆文同崇祯皇帝的年龄差距并不大,就是抓住了他这样的心理特点,取得了皇帝的共鸣,这让周延儒、温体仁这几个一心讨好皇帝的官僚好不羡慕。

于是姬庆文娓娓道来:

“据说有这么一个读书人,考了几次科举都没有成功,便去一个知府老爷府上当幕宾——也就是师爷。知府老爷有意带他去见见世面,便领着他去见了巡抚老爷。回来路上,这位师爷就不明白了,问知府道:‘老爷,您也是两榜进士、天子门生,却对巡抚大人点头哈腰、阿谀奉承,不憋屈吗?心里没有气吗?’

“知府倒没有生气,说道:‘这事情你不懂,等回到府衙你就知道了。’于是师爷跟着回到了知府衙门,见一大群十几个县官都等在府上,一样的阿谀奉承、一样的点头哈腰。

“这师爷见状,顿时明白过来了——原来知府老爷在巡抚那边受的气,一丝不差还有结余地在这些县官身上找补回来了。而这些受了知府的气的县官们,就只能拿老百姓出气了……”

崇祯皇帝听了这故事,沉默良久,忽然失笑道:“好你姬庆文这个狗才……是不是刚才给朕磕了几个头不高兴,所以编排出这个故事来捉弄朕?你该当何罪?”

内阁次辅温体仁一心讨好皇帝,听崇祯这几句话似乎在责怪姬庆文,便沉着脸色附和道:“姬大人,你在皇上面前胡言乱语,似乎有些太失礼了吧?还不快向皇上谢罪!”

却不料崇祯皇帝没好气道:“谁说姬庆文说的是胡言乱语?他这话虽然滑稽,却是另有所指,温体仁,你是内阁次辅,难道听不出来么?”

温体仁碰了一鼻子灰,立即哑口无言,只得退到一边、垂头不语。

一旁的周延儒见他这副惨象,虽然没有落井下石,却也止不住地在心中暗笑。

却听崇祯皇帝又道:“姬爱卿,你这个故事有意思,我看可以先记载下来,找翰林院里头几个文采好的编修润色润色,可以当做一片政论文章,载在邸报上刊行天下,让官员们也能有所感悟。”

这倒给姬庆文提了个醒。

他自己在苏州城里开的那座印书坊经营得不甚景气,完全可以收集一些笑话故事印成报纸、杂志,每隔十天半个月刊印一份,现在苏州城里发行、再慢慢拓展到全国,说不定能够大赚一笔,至少也能让印书坊自给自足……

想到这里,姬庆文由衷地向崇祯皇帝拱手说道:“皇上果然高见,如今官场上面就是有这种混账规矩,这样的故事,应该给诸位大人们多看看,多少也能让他们有些触动。”

崇祯道:“就是这话,并且这个故事有趣得很,不但官员们可以看,就连市井小民也能看看。姬爱卿,这个故事,恐怕不是你想出来的吧?”

姬庆文听了,立即顺水推舟道:“皇上英明,臣肚子里这点墨水,怎么可能编出这样的故事来呢?是帮着臣办事的李岩先生讲给我听的。”

“李岩……李岩……”崇祯念叨着,“朕听说过这个人。他虽是阉党李精白的儿子,却从来跟阉党没有什么瓜葛。前次科举,朕没有取他,一来是他毕竟算是阉党的后人,二来也含着考验他的意思。现在看来,李岩也历练得差不多了,让他明年好好考试,只要文章过得去,朕定然是会有所关照的。”

姬庆文等的就是这句话,有崇祯皇帝这句话在,又被内阁三位大臣亲耳听到,那凭李岩的才华,只要明年的科举考试他不是胡诌乱写,那定然会高中进士,说不定还能问鼎三甲呢!要是有了皇帝这样明确的暗示,李岩依旧名落孙山的话,岂不是说明皇帝没有眼光?

这下子,就连老成持重的徐光启脸上都露出了自嘲的微笑——昨天夜里,自己还要给李岩当老师,可今天一早,李岩眼看就成了天子门生了!

于是徐光启赶忙附和道:“李岩虽然年轻,却也是允文允武,只要有出人头地的机会,将领定会为江山社稷立下大功。老臣先恭喜皇上得一良才!”

徐光启难得颂圣,这几句奉承话说得又极为高明,惹得崇祯皇帝满面春风,说道:“朕其实注意李岩许久了,姬庆文这狗才南下北上、赚钱用兵,从来没有失手的时候,想必李岩出力甚多。别的不说,前些日子白莲教徐鸿儒伏法被诛,这里头就有李岩的功劳吧?”

姬庆文刚要替李岩谦虚两句,却是一愣,问道:“不对吧,皇上。白莲教主徐鸿儒,不是被诚意伯刘孔昭爵爷所诛杀的么?不关我的事,也不关李岩的事啊!”

这是姬庆文想好了的明哲保身之计,故意将诛杀白莲教首恶元凶的罪名让给刘孔昭,以免自己功高盖主,最后落得跟袁崇焕一样的下场。

却见崇祯皇帝得意地一笑,说道:“你这狗才,不知道和刘孔昭出的什么鬼主意,居然瞒骗到朕头上来了。哼!徐鸿儒的尸首运到京师来的时候,朕就叫骆养性派锦衣卫里的仵作验过尸了。这徐鸿儒的致命伤乃是两处胸口的枪伤。而你明武军想来是以火器犀利著称,那徐鸿儒十有八九便是被你打死的。你这狗才老实跟朕说,你立了这么大的功劳,为什么不肯向朕报功呢?”

姬庆文没想到崇祯皇帝办事这样认真,只得如实答道:“臣在朝廷里也有几个好朋友。知道皇上对我有恩,白莲教尚未完全平定之时,就给臣定下了封爵的赏赐。若是臣再将平叛之功全部包揽在身上,岂不是叫皇上为难吗?所以,臣同刘孔昭爵爷商量好了,这份大功劳,凡是参战的将士,人人出力、人人有份,才能让将士们遍沐皇恩、尽沾甘霖!”

崇祯皇帝抿着嘴点头道:“姬爱卿还能有这样的想法,看来朕确实没有看错人,你的爵位,朕给你封定了!这样,事不宜迟——”

他向徐光启看了一眼,说道:“徐老爱卿,你是礼部尚书,去钦天监问一问,问问哪天是黄道吉日,可以给姬庆文这狗才办典礼封爵。地方就放在太庙里头,朕要亲自参加。”

徐光启是真心替姬庆文高兴,立即答道:“圣上,老臣早就问过了,五天之后便是吉日,正可以给姬大人封爵。只是姬大人所封爵位,现在还不过是个伯爵,放在太庙举办大典,似乎有些僭越了吧?”

崇祯却道:“不。自万历萨尔浒之战以来,我大明朝廷官军,无论是同满洲鞑子作战,还是平定内寇,总是负多胜少。姬庆文几次克敌制胜,不但大涨朝中士气,更足慰祖宗之心。所以朕才要将仪式放在太庙举行,也好让列祖列宗看看,我朝中并非无人可用。”

崇祯这几句话说得显然是动了情,说到最后,已是有些声嘶力竭。

在场的三位内阁大臣个个都是人精,听了也赶忙跪下,不住地颂圣奉承,表示要感念皇帝的一片拳拳之心,要为国尽忠、为国效力,全然一副忠臣孝子的模样。

第三五五节 天有多高 地有多厚

却只有本应是主角的姬庆文保持着克制和冷静。

他等众人把话说完,这才拱手对崇祯皇帝说道:“皇上的恩德,微臣万死难报。但臣宁可这爵位不要,也请皇上能够答应我一件事情。”

做臣子的同皇帝讨价还价,这在大明朝,姬庆文算是头一份了。因此崇祯皇帝听了也有些发懵,不知应当如何应对。

幸好现在崇祯皇帝正在看得起姬庆文的时候,勉强耐住性子,在脸上挤出笑容,说道:“就你姬庆文事多,有什么事情,你先说出来听听。”

姬庆文却道:“不,这件事情太大,大到普天之下,只有皇上能给我这个面子。因此臣向请皇上先答应下来,臣在提出请求。还请皇上拂允。”

崇祯皇帝不是笨人,性情又没有那么开朗宽容,一听姬庆文这话便是在给自己下套,便当即驳斥了姬庆文的请求,说道:“姬庆文,你这狗才也是个做生意的官,什么时候听说过先成交、后讲价的?你的事情爱提就提,不提就算了……”

皇上你不按套路出牌啊!

姬庆文心里立即产生了这么个念头。按照后世里各种电视剧里演的,不是每次都是臣子先骗皇帝下了圣旨,然后臣子再说出自己的请求,接着用一句“君无戏言”堵住皇帝的嘴,最后抖几个机灵,博皇帝一笑,事情就算办成了吗?

怎么这个崇祯皇帝同电视剧里演的不一样,一开口就把姬庆文打好了的小算盘给砸了个粉碎,让姬庆文还怎么往下说?

然而这件事情是姬庆文必须要尝试一下的,他只能硬着头皮说道:“既然皇上要我开价,那臣就只能斗胆开价了。请皇上收回我的爵位,作为交换,请赦免袁崇焕一切罪过,让他戴罪立功,替朝廷出力!”

在场之人——从崇祯皇帝开始,到三位内阁大臣,一直到在旁伺候的太监——谁都料到姬庆文会在这个时候,提起袁崇焕这么个棘手的人物来,一时之间偌大的乾清宫内充满了沉默得近乎凝固的空气。

半晌,崇祯皇帝才反应过来,确认性地重问了一遍:“姬庆文,你给朕说说清楚,你要朕怎么样来着?”

姬庆文已然感受到了气氛的急剧变化,可他话既已出口,便没有收回的道理,只能将刚才的请求又重复了一遍:“臣请皇上赦免袁崇焕,作为交换,臣宁可不要这个爵位。”

崇祯皇帝这才确定了姬庆文的要求,一张还带着几分稚气的脸上立即罩满了怒气,呵斥道:“好你个姬庆文。给你封爵,是朕的主张。你不知道,为了给你头上戴上这顶爵爷的帽子,朕同这几个内阁大臣不知撕撸讨论了多少回,顶住了多少朝野的压力和非议……这是朕的仁德,也是朝廷的名

器。你倒好,拿它来做生意,同朕讨价还价来了,你还知道天高地厚吗?”

天,也就是大气层,大约有一千公里的高度;地,也就是地壳,大约有十七公里的厚度。

要是放在二十一世纪,姬庆文手边随便有台联网了的电脑、手机或者平板,只要花一分钟百度一下,就可以知道“天高地厚”了。

可他现在所在的却是十七世纪的明末,手边既没有先进的设备,也不可能仅凭一己之力对抗封建皇权——至少现在是不行的。

然而姬庆文却还是要在袁崇焕的问题上争辩一下,说道:“皇上,不是臣不知道天高地厚,实在是袁崇焕这人却有大才,虽有罪过却也罪不至死。因此还请皇上能看在袁崇焕曾经在战场上击毙过敌酋努尔哈赤的份上,先饶过袁崇焕一命,让他戴罪立功……”

姬庆文话未说完,却被崇祯皇帝打断了:“荒唐,谁说朕要杀袁崇焕了?现在不过是交刑部、都察院、大理寺议罪而已,因袁崇焕乃是武将,说不定还要将兵部牵连进来一同审办。像袁崇焕这样重大的案子,审理起来旷日持久,搞不好明年科举发榜完毕,他的案件也未必能审得完。就算是审完了,到底如何处置袁崇焕,那也得由朕听其言、观其行之后再行定夺。现在审办袁崇焕一案,八字还没一撇呢,又哪里谈得上一个‘杀’字?”

听到这里,姬庆文才发觉自己犯了先入为主的错误。

他是从后世穿越过来的,知道袁崇焕就是被崇祯皇帝杀掉的,故而在他心里已经默认崇祯皇帝定然不会放过袁崇焕,因此脱口而出便咬定崇祯必杀袁崇焕,导致其犯下了逻辑性的错误。

可是姬庆文话已出口,改口已是来不及了,只能抖个机灵,抬起一碗脏水便往温体仁脑袋上泼过去,说道:“那是微臣失言了。不过进京路上,微臣不知听多少人说过,说是内阁温体仁大人,一力主张必杀袁崇焕,而另外两位阁老却并没有什么反对意见……皇上,袁崇焕此人性格虽不讨人欢喜,可他毕竟同臣一起拜在孙承宗老督师门下,臣实在不忍心看着这位同门师兄遭难,因此方才才同皇上说了这几句发自肺腑的话出来。”

姬庆文自以为自己这几句话说得十分圆满妥帖,却不料崇祯皇帝完全没接他的茬儿,反问道:“哦?找你这么说,孙承宗老师的主张,也是要赦免袁崇焕的罪过了?”

姬庆文答道:“回皇上,臣是昨天下午才进京来的,还来不及会见朝中官员,更来不及拜访远在关外的孙承宗老师。他老人家的意见,臣并不确定,只是从常理推断而已。皇上要是真想知道孙老师的看法,臣宁可多跑几步路,这就去关外,替皇上问个明白……”

谁知崇祯皇帝并没有纠结于孙承宗的意见和看法,竟又转了一个话题,说道:“姬庆文,你不老实!你是昨天下午进京安顿下来的不假,却并非没见过朝廷里的官员!”

说着,崇祯伸出自己又长又细的手指,指着肃立一旁的徐光启道:“姬庆文,徐老爱卿乃是内阁大学士,朝廷里举足轻重的人物,你昨天夜里就见过他的。怎么?记性不好,都忘了吗?”

姬庆文被崇祯皇帝问得满头大汗、一脸懵逼,心中暗想:

徐光启来云来客栈看自己的时候,只带着身边一个管家和四个轿夫,看样子都是徐光启养了几十年的老人了,应该还不至于到了卖主求荣的地步,更何况出卖徐光启过来迎接自己的动向,也求不来多少好处。那既然不是徐光启那边的人多嘴多舌,那便是自己这边的人走漏了风声。

到底是谁在多嘴多舌?

姬庆文在脑海里紧急搜索了一圈,觉得还是锦衣卫指挥佥事李元胤捣的鬼。这人在江南的时候还能对姬庆文俯首帖耳,可现在跑到了京城,骆养性、崇祯帝等无数上司在这里,作为锦衣卫高级军官的李元胤的处事风格和立场,恐怕就要有所转变了。

姬庆文正在考虑李元胤的事情,昨夜私会的另一个主角徐光启已在向崇祯皇帝解释起来:“皇上,昨天夜里,老臣是去见过姬大人。不过老臣同姬大人的交情,皇上应该是知道一些的。老臣昨天没拿他当进京的官员,他也没拿老城当前辈的阁老,我们二人是平辈的忘年交,有时候放浪形骸,就连彼此是都是朝廷官员都已经忘了……”

“哼!忘了?”崇祯冷笑道,“那‘姬党’又是怎么一回事?你们不妨给朕解释解释?哦,你们记性不好,莫非说不定连这事也忘了?”

第三五六节 科学精神

姬庆文听到这里,已被吓得浑身冒汗——别看崇祯皇帝年纪轻轻,半期事情来也往往显得十分急躁幼稚,但京师城内毕竟是他的主场,姬庆文一踏进京城九门,就已经被效忠于崇祯帝的无数双眼睛顶住了。

而姬庆文身边,不就有个崇祯皇帝安插的眼线——李元胤吗?有此人在自己身边暗暗地听墙角跟,皇帝知道自己同徐光启谈话的细节,那也就并不奇怪了。

想到这里,姬庆文已是不寒而栗,灵机一动,赶忙扯谎道:“唉!皇上,也不知是哪个耳背的,竟把臣同徐阁老之间的话给听岔了。我们说的不是什么‘姬党’,而是‘帝党’……我们的意思,是说臣子结党营私那是不对的,只有紧密团结在以皇上您身边,结成唯一的‘朋党’才是正确的政治立场。而这个‘朋党’,不就是‘帝党’吗?”

“姬党”和“帝党”还真是一字之差,读起来的口音也是十分相近,姬庆文这么解释倒也并无不可。

可崇祯皇帝性情多疑,对姬庆文这样的解释,他并不十分确信,眼睛一斜,问道:“哦?你能有这样的忠心?莫非是朕错怪了你了?”

温体仁刚才在姬庆文这里吃了亏,立即就摆出一副黑脸包公似的严肃神情,说道:“皇上,姬庆文分明是巧言令色。君子群而不党,姬庆文结交内阁重臣,经营私党,分明是小人之所为,不把皇上的教诲放在眼里。”

自打崇祯皇帝登基以后肃清阉党以来,东林党及第一批东林党徒的后人结成的“复社”便成了朝中最大的文官势力,而这股势力的领袖虽然是在野的钱谦益,但他们选定的朝廷里的代言人,却是内阁首辅周延儒。

因此作为最大朋党势力的首脑的周延儒大人,一听温体仁的这几句话,只觉得温体仁并不是在指责姬庆文,而是在指桑骂槐地责骂自己。

这个时候,周延儒作为内阁首辅大臣,不能有半点示弱,轻咳了两声,说道:“温大人,你未免也太过危言耸听了吧?我看徐大人和姬大人不过是随口玩笑而已,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若是像温大人你这样,字字句句锱铢必较,那岂不是弄得朝野上下人心惶惶了吗?”

温体仁没想到周延儒的反击会来得这样迅速直接,反倒被骂得哑口无言,怔了半晌,才道:“有则改之、无则加勉。我也不过是给徐大人和姬大人提个醒,让他们防微杜渐,这又有什么错?”

“哼!”周延儒立即抓住温体仁的话头,说道,“好么,原来温大人也知道这件事情本就落到一个‘无’字上,那你方才这般声色俱厉的指责,岂不是在无中生有、陷害忠良、莠言乱政吗?”

周延儒不愧是连中会员、状元,离“连中三元”的文官最高成就只差一步之遥的大人才。他这几句话,就好像将无数个大帽子,劈头盖脸往温体仁头上盖过来,让贵为内阁次辅的温体仁不知该接,还是该甩。

还是崇祯皇帝向着温体仁,轻咳了一声,说道:“周爱卿,你方才说温体仁是在危言耸听,可你这几句难道就不是了吗?温大人和你同朝为官,又同在内阁行走,有话你可以好好说,又何必这样呢?”

这就明显是在拉偏架了。一样是乱叩帽子乱说话,崇祯明显是拉着温体仁打压周延儒。

周延儒是个精明人,当然已经体会出崇祯皇帝的心意,可他心中虽然不服气,却也不能把皇帝怎么样,只能忍气吞声,说了一个“是”字。

姬庆文虽然不喜欢周延儒,然而在结党这件事情上,他却同周延儒站在同一战壕之内,便连忙过来打个圆场,道:“皇上且息怒。昨天夜里,臣确实同徐大人谈了许久。不过臣也有些自知之明,同徐阁老所谈的,也并不是什么朝廷大事,而只是一些科学技术问题。皇上要是不信,可以派人去徐阁老的府上取两本书过来,臣昨夜同徐阁老谈的就是这两本书里的内容……”

“哦?是吗?”崇祯帝有些怀疑地问道。

要是寻常皇帝,听到臣子这么说,便不再往下追究了。毕竟姬庆文已说得有凭有据,只要将那两本书取来一看,就知道是不是在欺君瞒上,像这样一下子就能揭穿的谎话,这些能当到位极人臣的人精们,是不会随便乱扯的。

可崇祯皇帝朱由检可不是寻常皇帝。

本着一颗打破砂锅问到底的科学精神,崇祯皇帝招来一旁伺候的太监道:“你,这就去徐光启的府上,就说是徐阁老要取昨天晚上的两本书,要拿来献给朕,让他们管家去取。别的话一句不要乱说。朕给你一刻钟时间,去将这两本书拿过来,超过时间你便提头来见!”

那太监听了一惊,赶紧磕了个头,连滚带爬便跑了出去。

姬庆文没想到崇祯皇帝这么较真,只能言不由衷地夸奖道:“皇上,这世上最怕‘认真’两个字。皇上办事这样‘认真’,给我们臣子做出了榜样。要是朝廷百官人人都像皇上这么认真,何愁朝政没有起色?何愁百姓不能安居乐业?”

徐光启心里踏实,便也附和道:“姬大人说出了老臣想要说的话。皇上这样认真,别的不说,至少天下冤案能少了一大半,这也是社稷之福啊!”

周延儒在这件事上是站在姬庆文一边的,听姬庆文和徐光启说得胸有成竹,他自己心里也颇有了几分底气,微笑着侍立不语。

倒是温体仁不淡定起来,一颗心“噗通噗通”地乱跳,就好像被人在胸膛里塞上了一只不安分的青蛙。

为了排遣这样的忐忑心情,温体仁拿出一副忧国忧民的派头来,开始同崇祯皇帝议论起国家大事来。

姬庆文在江南一隅,许久没有在朝廷中枢活动了,难得有这样的机会,便也竖起耳朵仔细地听。

原来自去年年底赶走满洲皇太极之后,朝廷用度变得更大,朝政越发难以支持。

首先是京师周边遭遇满洲鞑子践踏蹂躏之后,需要大量银两恢复原来的桥梁、道路、庄田,这么大的投资,仅靠乡里缙绅捐献是不够的,朝廷也需要大量拨款,支援地方建设。

其次是孙承宗这边,需要恢复关宁防线并要同时加强喜峰口一线的防务。这一部分需要大笔银子的供应,虽然有姬庆文的苏州织造衙门每年输送八十万两白银进京,却也只能解决一半的预算投入,朝廷在这部分,每年仍需投入白银八十万两以上。

以上可以算是人祸。

大明朝的天灾也是不少。

现在已是九月份了,陕西、山西那边的旱灾没有半点好转,眼看今年秋天西北就将颗粒无收,黄河以北其他地方的收成也不好。淮河流域则逢大涝,眼看已经成熟只待收割的水稻,被大水冲了个一干二净。因此大明朝上下,只有四川、江南的年景还可以,必须从这两处征调粮草来赈灾。

而运输也是需要成本的,从南方调集的粮食要送到北方去,又是一大笔投资。而且在征粮的过程中,也是极有学问——要是征得少了,就没法有效赈济灾民;要是征得多了,就会会让富庶地方的百姓活不下去,官逼 民反,破坏了这些地方的生产,反而得不偿失。

摆在崇祯皇帝面前的,是何等样的一道难题。

第三五七节 朱由检的主张

这道题目实在是太过艰难,难得崇祯皇帝两道又细又稀的眉毛缩成了浓密的一团。

抬眼却见姬庆文站在身前乱动,便问道:“姬庆文,你怎么回事?是对朝廷财政有些看法么?”

姬庆文一心等着崇祯派出去的人,将徐光启的《几何原本》、《农政全书》两本书带过来,哪里有心思考虑朝廷财政的事情?只不过他没有三位内阁大学士的定力,站了这么久早已是腰酸背痛,想着法子运动筋骨罢了。

因此崇祯皇帝询问起来,姬庆文是满脑空白,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

正在这时,忽听乾清宫外传来太监气喘吁吁、断断续续的声音:“回万……万……万岁爷,书……书……书给取来了……”

他显然是一路狂奔而去、一路狂奔而回,有没有突破奥运会中长跑纪录是不晓得,突破了自己的体力极限却是肯定的。

崇祯皇帝闻言,冷冷说道:“好,你递上来吧。”

门外的太监听了,赶忙起身进屋,将两本书双手捧着递到崇祯皇帝面前。

姬庆文踮起脚看了看封面,心中顿时大定——果然是《几何原本》、《农政全书》两本科学著作,并没有人暗中掉包坑害自己。

崇祯皇帝接过书,先翻开《几何原本》看了几页,只见这里头的字分开来都能看懂,组合成句便如同天书一般,便合起来放在一边,又翻开《农政全书》看了看。

《农政全书》里头的记载的都是耕种、育种、开垦、水利之法,虽然融合了一些欧洲的种植技术,但基本道理同中原并没有多大的区别——事实上,除了一些细枝末节之外,中国在农业生产上的精耕细作技术,一直以来都是远远领先于欧洲的,这种优势一直保持到了第二次工业革命,大规模农业器械的发明之前。

因此,崇祯皇帝还是基本上能够看懂《农政全书》的,津津有味地翻了十几页,终于长舒一口气,问道:“这本书,真的是徐老爱卿写的吗?”

从崇祯皇帝的话语、口气里,徐光启立即猜出皇帝并无恶意,便大方上前拱手道:“回皇上,是臣在未入官场之前,便撰写好了的。可惜那时候臣清贫得很,没钱刊印于世。直到崇祯元年认识了姬庆文大人,这才拜托他刊印成册,也算是臣留下的一本著述。”

“好!好!好!”崇祯皇帝赞道,“别的官员附庸风雅,写什么迂腐无聊的诗集、文集流传后世,朕看于世事经济并没有什么裨益,远不如徐老爱卿有心替我大明朝留下一本农业著作。好!好!好得很!”

徐光启听了也是脸上有光,斜着眼朝周延儒、温体仁扫了一眼,拱手向崇祯皇帝谢恩道:“皇上谬赞了,这等褒奖,老臣如何能够担待得起?”

“能,当然能!”崇祯称赞了两句,又一抬手招呼两个太监道,“你们眼睛都瞎了吗?没看见徐阁老站在这里老半天了!他都快七十的年纪了,已然伤筋动骨不起了,不知道给他老人家搬张凳子?”

这里是乾清宫,不仅是皇帝接见近臣商议国事的地方,更是皇帝日常起居的寝宫,因此没有皇帝的亲口指示,任何人都不敢乱说一句、乱走一步,又更何况是大张旗鼓地搬凳子了呢?

可是太监不同于臣子,没有属于自己的独立人格,被皇帝骂了也就骂了,只得快步搬了一张椅子,放在徐光启的身后,请他坐了下来。

崇祯笑着点了点头,又提起方才扔在一边的《几何原本》,问道:“徐老爱卿,这本书里写的真倒是看不明白,不知里头说的是什么?”

徐光启如实将《几何原本》略略介绍了一番,在最后不忘加上两句:“这里头的内容虽然枯燥,却是丈量土地、制造兵器、行军布阵的基本原理。”

“那么说,昨天夜里,徐老爱卿同姬庆文商量的,就是这两本书的事情了吗?”崇祯又问道。

徐光启面带笑容,答道:“是的。皇上,这两本都是经世济用之书,老臣正同姬大人商议着联名上一道奏章,想要请皇上同意推广这两本书里的内容。这不,老臣一早就被皇上在乾清宫召见,还没来得及拟写奏章呢!”

崇祯沉思良久,又对姬庆文说道:“姬庆文,徐老爱卿的这两本书,你一共刊印了多少?”

姬庆文答道:“臣的印书坊开张还没多久,两本书拢共才印了不到一百本……”

“好。”崇祯道,“朕的主张。《农政全书》一书,应当大量印刷,要发放给天下学宫,让全国教谕、缙绅、宿老,向农夫百姓传授,定然能够提倡我朝以农为本的基本国策,进而提高粮食生产,也算是为国分忧了。至于《几何原本》一书,于小民百姓没什么好处,更容易让人有不臣之心,朕看应该将现在所有的副本全部收集起来,送到翰林院、六部等有司衙门,让专司官员学习学习也就是了。徐老爱卿,朕的意思,你都听懂了吧?这两本书都是你的著作,待会儿你便按照朕的意思拟旨刊登在邸报之上明发天下好了。”

就发展近现代科学而言,《几何原本》的意义要远远大于《农政全书》。

关于这一点,徐光启是心知肚明的,然而他对崇祯皇帝的脾气更是了若指掌,知道崇祯帝现在的心情不过是略有好转而已,还不是同崇祯帝讨价还价的时候,便赶紧拱手答应下来。

崇祯点了点头,又扭头对姬庆文说道:“姬庆文,你知道朕是个穷皇帝,这件事情朕没有钱办,还得从你织造衙门里挪银子出来办事,行不行?”

姬庆文忙道:“行,当然行!织造衙门的钱,不就是皇上的钱吗?臣一定将这件事情办好、办妥。”

姬庆文虽然不守规矩,可办事还是靠谱的。

崇祯皇帝听姬庆文满口答应下来,便已放心了一半,又扭头对周延儒、温体仁说道:“你们两个一个是内阁首辅大臣、一个是次辅大臣,平素这种事情也要多多留意,不要事事都要等朕亲力亲为,要懂得替朕分忧,可好?”

明朝设立内阁的意义,本来就在于辅佐皇帝办理国务,因此崇祯帝这几句话已经是在指责几位内阁宰辅大臣玩忽职守了。

面对这样的情况,周延儒作为内阁首辅,不能不拿个态度出来,于是他上前半步,拱手认错道:“臣等囿于政务,于这些利国利民的长久之策,确实有失体察,还请皇上谢罪。”

却听温体仁插话道:“万岁爷英明睿干、洞悉千里,什么样的事情,只要在万岁爷面前一晃眼,就没有能瞒得过皇上的。我们虽然是内阁大臣,也算是位极人臣了,却也都是些凡夫俗子,哪有皇上这样的眼光?”

温体仁这几句马屁虽然露骨粗俗,却至少把意思说清楚了,让崇祯皇帝的心情又变得好了一些,说道:“行了,颂圣也不是这么颂的。今日朕已经疲乏了,国事就不议了,饭也不留你们了,你们各自行礼退下吧……”

姬庆文一听崇祯下了逐客令,忙道:“皇上且慢啊,袁崇焕的事情还没个着落。还请皇上圣裁。”

听了这话,崇祯皇帝刚刚有些好转的心情又瞬间跌倒了谷底,绷着脸答道:“姬庆文,你没听见朕刚才说的话么?朕方才说了,袁崇焕案情不明,不能轻易决断。只有先等会审有了结果之后,才能定罪论处。”

第三五八节 四碗馄饨

崇祯原本已是心中默认袁崇焕是非杀不可的了,区别只在于怎样将他杀了而已。可经过姬庆文这么一番搅和,已让他的心意有所动摇,这已经是十分不容易的了。

然而姬庆文依旧不敢彻底放心,又添了一句:“袁崇焕毕竟同臣有同门之谊,还请皇上恩准,能让臣在会审之时从旁听审,以免有人作践袁崇焕。还请皇上俯允……”

姬庆文清早进宫,等出宫时候已将近中午,肚子早已是饿得前胸贴后背,抬眼见老张头的馄饨摊子还支着没有收摊,心中顿时有了底,扭头对同自己一起出宫来的三位内阁大臣道:“三位阁老,老张头的馄饨也算是京师名品了,不如今日由我做东,请大家喝一碗馄饨如何?”

温体仁虽有意同姬庆文闲扯几句,可这又不符合他“君子群而不党”的人设,只能婉言谢绝,也坐轿走了。

说着,徐光启便也坐上在左顺门外等了许久的轿子回府去了。

若是按照正常的营业时间,老张头一个时辰以前就应该收摊回家睡觉了,可他答应了姬庆文还请他喝一碗新鲜馄饨,便支到了现在没有收摊,一听姬庆文过来招呼,立即答应了一声,转眼便上了四碗热气腾腾的馄饨摆在桌上。

姬庆文吃了个热气腾腾的馄饨,没好气道:“老子饿了一上午,才喝到这碗馄饨,你们倒好,慢悠悠过来,就能吃上口热的。什么是福分?这就是福分啊!”

姬庆文白了李岩一眼,道:“李兄真是我的诸葛孔明,神机妙算,还能算得到今天这馄饨是老张头请,轮不到李兄花钱。所以才说了这便宜话,赚这不要钱的人情……”

老张头搓着手说道:“李先生这话说的,好像我老张是个势利小人似的。姬大人同我是什么交情?就是姬大人不封爵,这碗馄饨也是我该请的。不过……不过我这是小本生意……也就请大人这一次,将来可就……”

老张头却道:“男人的事,你插什么嘴?这是钱的事吗?我辛苦下的馄饨,就该收钱。不收是我的德行,收钱是我的本分,哪有卖馄饨不收钱的道理?”

姬庆文这话语气说得有些生硬,倒把老张头的婆娘吓得不轻,忙说道:“姬大人这是动了气了吧?我老公是个不会说话的,你可别往心里去啊!”

老张头一面拱手、一面感谢,心中却并不十分相信姬庆文的话——他这么个小小的馄饨摊子,能够养活一家老小还略有结余就不错了,凭什么卖到全国去?就是真能卖到全国上下,他和他老婆一共就四只手,也来不及包馄饨啊……

姬庆文苦笑着摇摇头,说道:“得了彩头?我是触了霉头!没瞧见我腰里空空荡荡的吗?我的天子剑都被皇上给收走了!”

姬庆文答道:“是,也不是。袁崇焕如何处置,皇上还没拿定主意,说是要等审案的结果再做定夺,而且还派我旁听会审,看来还有回还的余地……”

李岩笑道:“这谈得不是挺好的么?皇上究竟是皇上,能让皇上松口,已经是很不容易的了。既然姬兄奉旨可以旁听会审,那就有了插手的余地,我们吃完馄饨再回去商议商议,说不定真能把袁崇焕这条命给保下来。”

李岩瞪大了眼,问道:“姬兄不是进宫面圣去了吗?怎么这里头又有我的喜事?”

李岩点头道:“是有这么一回事,不过我已经婉拒了。明年科考,我是要真刀真枪凭本事换功名的,这件事情就不用劳烦徐阁老了。”

李岩一愣,心想:徐光启已经是内阁大学士,朝廷里的第三号人物,地位比他还高的,无非就是内阁首辅周延儒、次辅温体仁两人了;可这两人地位虽高,可品行、才华却并不能够服众。

姬庆文见李岩又犯起书生意气来,忙安抚道:“李兄先别生气,我话还没说完,你着什么急?周延儒、温体仁是什么人,哪配给李兄当老师?他们没提出来还好,要真的提出来了,也不劳李兄动口,我当场就给他们驳回去!”

姬庆文用汤勺缓缓喝了口馄饨汤,说道:“是皇上。刚才皇上说了,说李兄有经世济用的真才实学,乃是货真价实的人才,要李兄好好答题写文章。李兄品品,皇上这话里面是什么意思?”

第三五九节 不忘初心 继续前进

李岩是个聪明人,当然知道崇祯皇帝的用意,叹口气,说道:“我一心凭真本事到科场上拼搏一番,却不料到最后依旧要依托门路,而且绝无拒绝的余地……这就是命吧……”

一旁沉默了许久的李元胤却道:“看样子李先生还有些不高兴。不知道朝野上下有多少官员,要是得到皇上‘经世济民’、‘真才实学’这两句评语,得高兴得回家睡不着觉呢!要我看吧,李先生被皇上看中,那是好事。李先生身负大才,必然是要有所作为的。但是要有作为,就首先要有功名、走进朝廷这扇大门。科举便是进门的敲门砖,只要进了门,敲门砖便随意处置即可。更何况这块敲门砖是皇上给的,李先生拿了不丢人……”

李元胤没有听出姬庆文话中揶揄之意来,还在谦逊:“姬大人别忘了,我也是正经武进士出身,只不过名次稍微差了点,才当了锦衣卫……李先生才干十倍、百倍于我,必然能够建功立业、青史留名……”

废话,李元胤要是考上了武状元,现在早就在兵部里任职了,又或者出兵打仗,成为镇守一方的大将军,还真的未必把姬庆文放在眼里。

“行了行了。李指挥帮我做事情?你不给我添乱就算是不错了。”姬庆文冷冷说道。

姬庆文冷冷瞟了眼李元胤,道:“李指挥,我问你。我同徐光启大人昨天夜里才见的面,怎么今天一早皇上就知道了?还不光知道我同徐大人见面的事情,就连我们的话都被听壁角听了去。听了去也就罢了,还没听清楚,让我被皇上好一通骂。”

姬庆文点点头:“除了你,还有谁?难不成是李岩?难不成是黄得功?”

姬庆文听黄得功打岔,立即斥道:“闭嘴!这里有你什么事?”

却听李元胤说道:“姬大人,末将的心思同黄得功兄弟是一样的。锦衣卫设立之初,便是要除暴安良、保家卫国。特别是对那些官府衙门没法公开惩办的作奸犯科之徒,便要由我锦衣卫出面惩办。虽然后来锦衣卫里也混进去了不少无德无能之辈,还有的锦衣卫指挥使以东厂、西厂的太监为马首是瞻,丢尽了前辈的脸面。但末将一颗初心不改,只要姬大人是一心为江山、为百姓、为社稷办事,那末将便绝不会出卖、谋害姬大人的。”

姬庆文赶忙对卖馄饨的老张头说道:“放心老张,这把汤勺我会赔给你的……”

说着,姬庆文抬手一指,便指着躲藏在街边大柳树后的一个家伙。

说罢,李元胤站起身来,朝那人走了几近了几步,朗声说了几句暗语,那人便乖乖离开了。

李元胤这话也算是光明磊落了,况且他这人虽然是个特务,可为人却十分仗义,再加上他性格谨慎冷静,一旦说出口的话,便不会有半个字不会兑现。

李岩顿了顿,又接着说道:“还有,出了这件事情也是好事,相当于提醒了姬兄,京师同苏州不同,这里隔墙有耳、步步杀机,还是要谨言慎行啊!”

说着,姬庆文抬眼看了看四周,见前头宫门紧闭、后面是一道高墙、左右大路之上半个人都没有,只有卖馄饨的老张头夫妻在窃窃私语。

李岩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听了这话也是下了一跳,下意识地将方才姬庆文已经检查过一遍的周遭环境又检查了一遍,这才低声说道:“姬兄忘了我方才说的话了吗?这里是京师,步步杀机、处处危险,这种开玩笑的话,可不能随便乱说啊!”

李岩蹙眉道:“当然重要,可此乃国家重器,岂是为人臣子者能够僭越的?更何况纵观历史,除了我朝有厂、卫制度之外,其余历朝历代都未必能对官场民情有如此的掌握。姬兄想要重建一套情报系统,真是谈何容易啊!”

第三六〇节 主角与配角

姬庆文此次进京,不过有两件大事要办——其一便是受封福禄伯;其二便是尝试保救袁崇焕一命。

这第一件事同自己有关,又同自己无关。只因这件事情是由崇祯皇帝专断独裁而定,轮不到姬庆文多插嘴。而一切的礼仪事务,又都由礼部、宗人府、司礼监等衙门统一办理,轮不着自己操心。因此这件事情上,本来是主角的姬庆文反而变成了无所事事的配角。

但是姬庆文并没有因此而空闲下来,因为他将大量的精力投入到了袁崇焕一案的审理上来了。

凭借这崇祯皇帝关于姬庆文可以旁听审问袁崇焕一案的指示,姬庆文自出宫第二天,就赶往刑部报道,要充分履行皇帝赐予他的权力和责任。

这可就将刑部、都察院、大理寺等部门原本的审理计划给搅了个稀巴烂。人人都知道姬庆文与袁崇焕同拜在孙承宗门下,而同门之谊则是大明官场之上天然的政治同门关系,有姬庆文这么个七窍玲珑,又深受皇恩的家伙在一旁旁听,那原本的审问策略必然是要被彻底打乱的,最起码,原定的那些刑具恐怕就很难用得上了。

于是牵头负责审理此案的内阁次辅温体仁——他还兼任了刑部尚书的实差——虽然一心一意想要置袁崇焕于死地,却也不能不有所收敛。

因此,开堂审案之时,温体仁将袁崇焕传了上来,一句话都没有审问,便说自己头晕目眩,必须回家休息。没了主审官,这案子自然是审不下去了,几堂人马只能悻悻而回。

虽然没说半个字,不过姬庆文却见到了袁崇焕本人。

只见袁崇焕披头散发、衣冠不整,身上手铐、脚镣等刑具一个没少,可气色还算好,人也不是特别的瘦,最重要的是性命保住了,那就有了最基本的挽救的基础。

于是姬庆文虽不便同袁崇焕答话,却叫李元胤打听好了狱卒的来历,自己亲自跑了一趟,威逼利诱地好好做了一番工作,又扔下一千两银子,要他好生照顾好袁崇焕,否则就让他尝尝明武军的厉害。

明武军的去年一对一正面对抗满洲八旗精锐的英姿,京师官员百姓是没有不知道的。

经过这样又打又揉的“交流”,那狱卒自然是满口答应下来,承诺只要没有崇祯皇帝的明旨,就能保证袁崇焕性命绝对没有危险。

其后两天,温体仁并没有开堂审问袁崇焕,姬庆文当然也就没有到刑部大堂去旁听,而崇祯皇帝也并没有传旨召见,这让姬庆文一下子闲了下来。

趁着这点空闲时间,姬庆文先花了半天去拜访一下他在京师里几个为数不多的朋友——包括徐光启、刘若宰等人。之后,便领着自己从义乌带进京城的七十二个矿工,在京城里游玩起来。

这些矿工年纪不大,正是走狗跑马、上蹿下跳的年纪,难得从义乌这种苦劳之地跑到天下核心的京师来,自然是兴高采烈,求着姬庆文花钱带他们游玩。

姬庆文原本也是个不安分的主,可他现在还有心事,就是玩也玩不痛快,便将钱给了多九公和小多子父子,让他们带着这些矿工在京城里玩耍,并且放下话来——只要不闯祸,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而姬庆文自己,则让李元胤亲自到东边跑一趟,去山海关打探一下老督师孙承宗的情况。

李元胤之前果然同上司骆养性见面过一次。

骆养性为人阴险刻薄,却对姬庆文的近况表现出了格外的兴趣,这让李元胤很不舒服,要不是看在骆养性还是锦衣卫最高领导的份上,李元胤真不愿意同他多说半句话。因此,面见骆养性时候,李元胤只是不痛不痒地说了事情,一提到重点和细节,就推说姬庆文对自己并不信任,许多事情并没有同自己提起。

骆养性城府深厚,虽然听出李元胤似乎对自己敷衍应付,却也没有当众表现出来,一句话没说,便放李元胤回去了。

却说京师距离山海关约有六百里路,李元胤骑快马往返正好是五天时间,待他回答姬庆文身边时候,姬庆文正穿着伯爵的衣冠袍服,准备去太庙参加封爵仪式。

封爵仪式是崇祯皇帝要亲自观礼的,半刻也延误不得,可孙承宗的情况也同样紧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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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姬庆文便先坐上宗人府派来的十六抬的大轿子,在无数说得清和说不清的仪仗的簇拥护卫之下,缓缓往太庙而去,又让李元胤骑马陪在轿子旁边,跟自己谈谈孙承宗的情况。

原来李元胤一路奔驰到了山海关,却没遇到孙承宗本人,只碰到了驻守在此的吴三桂。

去年京师之战前夕,原山海关总兵赵率教仓促应战,战死在满洲皇太极的兵锋之下。战事结束之后,朝廷便任命了原来的辽东团练总兵吴襄为新的山海关总兵,而吴襄的儿子吴三桂自然也就跟着父亲在山海关帮办军务。

吴三桂在历史上虽是个大汉奸,不过在崇祯四年时候,他还是个不折不扣的忠臣、孝子、良将,又同姬庆文有过并肩作战的情分。有了这层关系,他便主动帮忙,派山海关里的传令兵,前去关外的大凌河同孙承宗取得联系。

孙承宗一听是姬庆文派来的人,心里异常激动,见眼下大凌河附近没有满洲人活动的迹象,便将军务交托给卢象升处理,自己则点起几个亲信护卫立即返回山海关。

然而大凌河离山海关也有五百多里地的距离,孙承宗明年就七十岁了,虽然身体强健、精神矍铄,可毕竟也这么大年纪了,行动速度必然不快。因此李元胤来不及等孙承宗返回,接到他正往山海关赶来的消息之后,便回京师向姬庆文复命。

姬庆文听到消息之后,便陷入了两难的境地——一方面,他急于去六百里外的山海关去见老师孙承宗,向他请教接下去的打算和做法;另一方面,他要紧紧盯在京师里,防着别有用心之徒暗害袁崇焕。

姬庆文可不会分身术,同时处理两件事情已超出了他的能力之外,想来想去,只有先将眼前的封爵仪式对付过去,然后再同李岩商量商量,商量一个完全之策来。

封爵仪式,姬庆文有些心不在焉,崇祯皇帝却是兴致十足。而主持仪式的礼部尚书徐光启更是想让姬庆文这个好朋友在朝廷百官好好出出风头,便将一整套仪式安排得又热闹又庄严,难得的是条理也是异常清楚明细,让满脑子懵懵懂懂的姬庆文一整套走下来,也没出半点岔子。

见仪式安排得这样妥帖,崇祯皇帝心里自然高兴,又特地给自己加了点戏,亲自登台训话,说眼下正是多事之秋,朝廷也在用人之际,只要臣子一体公心、锐意进取,好像姬庆文那样做出一番事业,那朝廷可以不计出身,给有功文武臣子加官进爵,绝不怜惜朝廷名 器。

此言一出,那些杂道官员自然是心中高兴——按照皇帝的意思,从此升官封爵就不用再看出身如何,只凭真材实料;而那些正经进士却担忧起来了——敞开了升官的通道,那自己辛辛苦苦、十年寒窗换来的功名,岂不是就地贬值了吗?

隐隐间,姬庆文此次封爵,竟在冥冥之中又得罪了一些官员。

第三六一节 形式主义

大明朝一共有十四个布政使司,也就是统称的十四个省。而如果这十四个省全部各立朝廷,变成十四个独立的国家的话,那论起搞形式主义来,这十四个国家可以毫无悬念地包揽全世界的前十四名。

更何况到目前为止,这十四省还都在大明朝廷的掌控之下,全国上下会搞、想搞、善搞形式主义的人才,都削尖了脑袋想要通过科技考试,混到这大明朝廷之中。

因此,由这些形式主义的天才们搞起来的这场封爵仪式自然是庄严肃穆,感染力极强——至少要比前些日子白莲教主徐鸿儒在温州空城之内仓促搭起来的草台班子要强多了。

身处这样的环境之中,就连素来讲究实用主义的姬庆文,也被这繁华无比的形式主义所感动了,当即表示:皇上内将自己册封为伯爵,已是莫大的荣誉了,每年合粮食五千石的俸禄就不领了,全部捐献给朝廷,用以赈济灾民!

崇祯皇帝闻言大喜,立即表示:“姬爱卿公忠体国,乃是朝廷上下的楷模。他既然有意捐献俸禄,朕便受了他这番好意。并且从今日起,皇宫内廷开支,除太后供应不减之外,其余支出一概减半,用以供应西北赈灾及东北军务。”

皇帝不表态还行,一表态可就要了命了。

既然贵为天子的皇帝,又有心要将支出减半,那底下跪着的大臣们也必须有所表示。

只见内阁首辅周延儒朝四周望了望,拱手道:“皇上,臣愿意效法圣贤,情愿捐出一年的俸禄银,用以国务。”

“好!”崇祯赞道,“周爱卿不愧是国家栋梁,好!”

周延儒有了这样的表示,又得到了皇帝的赞许,那温体仁当然也不能示弱。可他要是也跟着表示要捐出一年的俸禄,难免有些鹦鹉学舌,不够出彩。

于是温体仁独辟蹊径拱手笑道:“皇上,臣是个穷官,没有周首辅那样的魄力。不如这样,臣先捐出半年的俸禄,再写一篇颂圣的文章递上来,不知万岁爷意下如何?可别嫌臣寒酸哟……”

温体仁品级同周延儒相同,明面上的俸禄也是一样。

因此,他这轻轻巧巧一句话,不仅比周延儒少花了一半的钱,又创造了一个卖弄文采的机会,更明里暗里地表示内阁首辅周延儒是个贪官,根本就不需要俸禄就能养活自己和一大家子人。

其后的内阁第三号人物徐光启也跟着表示道:“老臣也愿意捐出一半的俸禄。”他无意同周延儒、温体仁争宠,只需随声附和也就行了。

三位内阁大臣是文官的领袖,既然他们三位都有了捐献俸禄的表示,那其余朝廷官员便也只好认捐俸禄——有的捐了半年,有的捐了三个月,再不济的也捐了一个月的俸禄。

京官没有那么多来钱的门路,不能像地方官员那样想着法子搜刮百姓,而只能搜刮那些官员从百姓那里搜刮来的银子。而那些地方官都是精明不逊色于自己的家伙,要他们掏钱谈何容易?

那些内阁辅臣、六部尚书、各司主事自然可以想方设法地盘剥一番,其余官员可就没什么法子了,有时候连朝廷例行发放的补贴银子都未必能够如期拿到,让他们捐出半年、几个月的俸禄,实在是叫他们肉疼。

而让他们肉疼的罪魁祸首,又是姬庆文这个引人羡慕嫉妒恨的政坛新贵。

于是姬庆文一时脑热的决定,又复得罪了无数官员。

不过在这个时候,这些官员的怨气还不得发泄,只因姬庆文如今圣眷正隆,要是现在找茬同姬庆文过不去,那可就是在同皇帝过不去。而崇祯皇帝可不是个好惹的,你不去惹他,他也不来惹你,互相相安无事就算是不错了——毕竟当年权倾朝野的九千岁魏忠贤,不也只因崇祯皇帝的一句话,便落了个一条白绫悬梁自尽的下场吗?

仪式结束之后,姬庆文倒也没有吝啬,待崇祯皇帝回宫之后,便向全体观仪的王公、贵戚、文官、武将宣布,就在自己下榻的云来客栈,摆上三天三夜的流水席,大家只要想去吃,就尽管去吃个痛快。

官员们可都实际得很,特别是一些清水衙门里的清苦官,刚“被迫”捐了几个月的俸禄,手头正紧,正好乘着这机会打打牙祭、揩揩油水,省三天的饭钱,手头上也能宽裕一些。

至于朝廷里那些不缺钱的大官们,他们手里有钱,也不靠俸禄吃饭,不过姬庆文年纪轻轻就封了爵位,可谓是前途无量,同他打好关系也是应当的。

于是这些官员们,便也去云来客栈,只吃了一顿晚餐,说了几句空洞无聊、可有可无的奉承话,就算是祝贺过了。

给姬庆文封福禄伯这件事情也算是朝廷之中的一件大事了,这件事办妥之后,朝廷就要紧锣密鼓地接着办理另一件大事。

那就是继续审问袁崇焕。

姬庆文原本就有崇祯皇帝的圣旨,有权旁听审问,现在又是福禄伯,地位更加尊崇,刑部及有司衙门开始审问之时,自然也会过来通知他。

姬庆文听到消息,唯恐漏听了什么消息,便赶忙出门坐轿,便往刑部大堂而去。

姬庆文在京师里已待了十天左右了,一切该有的排场都置办齐全了,特别是京城之内不准擅自骑马,他为了行动方便迅速,便特意采购了一抬快轿,选了自己从义乌带过来的七十二个矿工里腿脚最快的四个充做轿夫供自己代步。

这四个矿工年轻力壮、膂力既强、腿脚又快,不过片刻功夫,便将姬庆文抬到了刑部大堂门口。

待姬庆文从轿子上下来,便见一座八抬的绿呢大轿也正稳稳当当停在自己的轿子旁边,从轿中走出一人,却是兼任了刑部尚书的内阁次辅温体仁。

温体仁以“中庸”自居,同朝中所有大臣的关系都不密切,同时同朝中所有大臣的关系都不紧张,见到姬庆文下轿来,立即拱手道:“原来是姬爵爷到了。哟,爵爷都是伯爵了,怎么还能坐这样的四抬小轿呢?”

姬庆文知道袁崇焕便是温体仁挑头要审问定罪的,现在虽不便同他翻脸,倒也应该探探此人的虚实,便答道:“我初来乍到,京师里的事情还都不了解,不知我为何就不能坐这样的小轿呢?”

温体仁摆出一副内阁大学士的派头来,说道:“姬爵爷,这普天上下最讲究‘规矩’两个字。所谓没有规矩就不成方圆,官员仪统便是朝廷的规矩。你看,本官坐这八抬大轿,也不是本官奢华爱面子,只不过这是朝廷给的礼仪待遇,只有明确了上下等级之分,才能让百姓、百官见了懂得伦理纲常的道理。”

姬庆文刚要用“多蒙指教”四个字同他客气客气,却不料身旁又停了一顶四人小轿,从里头走出来的,竟是内阁首辅周延儒。

只听他冷笑一声,道:“温大人,你好大的官威啊,成天这样端着架子,不累吗?你看,现在秋老虎闹得正凶,你还坐这闷气的绿呢大轿,不怕闷坏了吗?你看我,这小良轿坐得又方便又凉快,岂不美哉?”

温体仁见状却是大惊,迅速平定了一下心神,问道:“不对啊,周首辅,今日刑部大堂会审袁崇焕,你怎么来了?”

周延儒道:“怎么?温大人是刑部尚书,那刑部就是你温大人开的吗?我身为朝廷首辅难道还不能过来旁听么?”

第三六二节 官僚主义

温体仁“嘿嘿”一笑,道:“周首辅果然熟知大明律例。周大人虽是首辅大人,却不是有司衙门的长官,没有皇上的旨意,也是不能旁听刑部审案的。周大人你看,以姬爵爷之尊,若是没有万岁爷的亲口谕旨,也是不能来旁听的。”

温体仁这话说得虽然咄咄逼人,可道理却是半点不差。

在内阁设立之初,为了防止内阁专权、尾大不掉,明确内阁各辅臣、大学士都不过是皇帝秘书的地位,品级不过五品官而已。直到后来,为了强化内阁责权,一般内阁阁臣都兼任一部尚书之类的高级职位,用以提升品级。

因此虽然在名义上,内阁名次列于六部之上,可要细细纠结起来,在没有皇帝旨意的前提下,辅臣的职责并不足以让他可以插手刑部事务,尤其是插手刑部审问袁崇焕这样的重大案件。

故而说完这番话,温体仁心中异常得意,用带着几分挑衅的眼神看着首辅周延儒。

周延儒却似乎早有准备,冷冷看着温体仁得意的脸,说道:“温大人可太小看本官了,你兼了部员,我就没有兼任吗?你可别忘了,我还是都察院的左都御史呢!这次是三法司会审,都察院也要参与会审,难道你刑部要大权独揽么?”

温体仁听了一愣,随即笑道:“哈哈哈,周大人不说,我还忘了这事了。不过周大人也别忘了,你身为左都御史,就可以参与审案了吗?照例,都察院参与会审的,都是右都御史。现在右都御史李大人说不定都已经在刑部衙门里侯着了,周大人就不要画蛇添足了,还是赶紧回去看弹劾官员的奏章吧!”

温体仁说得没错。

都察院左右都御史虽然品级相同,但实际上却是以左都御史为尊,而其分工也略有不同。左都御史主管牵头弹劾朝廷官员,而右都御史则负责审理已被弹劾的官员。因此来说,右都御史的责权更有一些走过场的性质,而真正可以将在职官员拉下马的权力,还是集中在左都御史手里。

而这在平时更大的权柄,到了现在这个特殊情况下,反而成了周延儒的掣肘。

温体仁话音刚落,却见旁边又来了一顶轿子,上面走下一人,凑巧就是刚才他所说的都察院右都御史李邦华。

于是温体仁招呼道:“李大人,现在时辰不早了,快请进刑部衙门会同审案吧。”

李邦华虽然贵为都察院右都御史,寻常官员见了他无不退让三分,可现在他却是在场所有官员之中地位最低的——甚至要低于才二十多岁,刚刚被封了爵位的姬庆文。

因此李邦华不敢乱说乱动,朝众人拱手团团一揖之后,便不再说话。

却听周延儒沉着脸说道:“李大人,你似乎是来晚了些吧?”

周延儒虽然品级同李邦华相当,但身上兼任了内阁首辅之职,便成了他的顶头上司。

这让李邦华只能战战兢兢答道:“路……路有些堵。”

其实李邦华到得并不晚,实际上要比预定的开审时间还要更早了一刻钟左右。但是按照官场规矩,只要你比领导到得晚,哪怕是比预定时间提前了一天,那也是你晚了,那也是你的不对。

因此周延儒见李邦华气势上已然落了下风,便接着说道:“好了,李大人就先回去都察院坐镇理事吧,今日的旁听,有我代劳了。”

李邦华没有拌饭,只能向众人作了个揖,便钻进轿子离开了。

温体仁这就不高兴了,就连朝廷宰辅的体面和城府也不要了,伸出手指指着周延儒的鼻子骂道:“周首辅,你也太嚣张跋扈了。前些日子李大人已经听审过一回了,你这么一句话,就让他回去了?岂不是儿戏?”

“哼!”周延儒冷冷笑道,“儿戏不儿戏,不是你温大人说的。都察院奉旨听审,我左都御史亲自参加,又有哪里不对了?你要是觉得不对,自然可以向皇上声明,让皇上明旨夺了我的差事就可以了。皇上只要一天没有下旨,那今日袁崇焕一案,我便旁听定了!”

所谓官大一级压死人,官大半级也能把人压得喘不过气来。

因此堂堂内阁次辅温体仁,在首辅周延儒面前便也只能忍气吞声,叹口气道:“那好吧……我原以为内阁事务繁忙,周大人是必然会在内阁里坐班的……不过周大人既然有意进来旁听,那……那就请进吧!”

姬庆文看着周延儒和温体仁一副剑拔弩张的样子,忽然想起明末这俩货色似乎都没有什么好下场,好不容易才忍住笑,这才跟着进了刑部大堂。

到了大堂,如何排定坐次,又废了好大一番功夫。

会审的大理寺卿自然是这里品级地位最低的,坐定了末席。姬庆文的爵位虽高,却是旁听的角色,自然也就只能“靠边坐”。而周延儒和温体仁却为了一个首席争论了好几句。

最后还是温体仁拿出主审官的身份来,才勉强将周延儒压制住,这才坐了首席。

只见温体仁抄起大堂几案上摆着的惊堂木,大喝一声:“众人肃静,带罪臣袁崇焕!”

刑部大堂上立即有领班的衙役答应一声,便将从天牢里提出来,暂时关在狱神庙的袁崇焕给押了上来。

袁崇焕之前几天曾经被提审过一次。那次,他原以为自己是绝对过不了刑部里那些个阎王的关了,却不料刑部尚书兼内阁大学士温体仁竟一句没问,便将他重新押了下去。

这让素来以精明自居的蓟辽督师袁崇焕大人摸不着头脑了。

是朝廷还没商量好处置自己的主张?是满洲鞑子又来攻打边关了?是孙承宗老师替自己在崇祯皇帝面前求了情?还是主审官温体仁临时拉肚子了?

将提审当天的情况在脑海中复盘了不知多少次之后,袁崇焕才记起自己在刑部大堂看到的一个身影:姬庆文!

可又怎么会是姬庆文呢?

姬庆文现在是苏州织造提督,距离京师这里,隔开了一条黄河、一条淮河、一条长江,又听说一个月前还在提兵对付白莲教的逆匪,又哪会有空来京城掺和自己的案件呢?难不成姬庆文这根搅屎棍,又搅到京师这座大粪坑里来了不成?

随后的经历,很快印证了袁崇焕的猜想。

袁崇焕被重新押回刑部大牢之后,很明显地感受到了待遇的变化。

首先便是关押他的牢房从位于天牢最深处的单人牢房,被转移到了一间一天能够晒得上两个时辰太阳的大牢房,而看这牢房的陈设,显然是一间被临时整理出来的狱卒值班看守的房间。

其次便是每天的伙食也改善了不少。饭菜里不但没有了馊腻的味道,更是每天都有新鲜的菜、肉供应,比起自己在辽东带兵打仗时候的伙食可是要强到天上去了。

而狱卒们对袁崇焕的态度也是好多了。不仅看他的眼神,没有了看一具死尸那样冰冷,甚至有时候还会问问这位曾经权倾一时的袁督师需要什么东西,可以让他们从天牢外头购买进来。

袁崇焕不是个糊涂人,或者说自以为不是个糊涂人,这样不明不白的恩惠,他是不需要的,于是逮住一个牢头便向他打听:“到底发生什么事情?难不成是要送我上路,给我吃断头饭么?”

那牢头倒也没有隐瞒,直接就说:“是姬庆文爵爷亲自吩咐的,要在牢里好生照顾袁督师,督师在牢里的一切用度,全都由爵爷开销。督师就安心在这里修养身体,别的一概不要担心。”

第三六三节 第一条罪名

“爵爷?姬爵爷?什么姬爵爷?哪个姬爵爷?”袁崇焕似乎是没有听懂那牢头的话,反复确认了好几遍。

牢头却道:“姬爵爷他老人家的名讳小人是不敢提起的。不过袁督师应该认识的啊。爵爷不和袁督师一样,拜在孙老督师门下,同袁督师有同门之谊啊!”

“哦!原来是姬庆文啊!”袁崇焕这才恍然大悟,却又说道,“且慢,且慢。姬庆文这小子现在是爵爷了?”

“可不是嘛!”牢头道,“姬爵爷现在可是皇上钦点的伯爵了。我有个兄弟在礼部里帮忙办事,封爵时候那场面……真让人透不过气来。袁督师尽管放心,姬爵爷现在可是皇上面前说得上话、叫得响名的人物,有他,还有孙老督师他老人家在皇上面前说情,袁督师的罪过便也不是什么罪过了……”

那牢头后面絮絮叨叨一大堆话,袁崇焕是半句也没听进去,却又问道:“那我问你,姬庆文是怎么封的爵?”

牢头答道:“姬爵爷领军平定了白莲教的叛乱啊!皇上有过旨意的,说是辽东萨尔浒之战以来,朝廷用兵是胜少败多,正好趁着这个时候,给姬爵爷加官进爵,也好鼓舞一下朝廷文武的士气呢!”

“唉!”

袁崇焕重重叹了口气。

当年宁锦之战,袁崇焕率领孤军困守锦州一座孤城,不但打跑了兴冲冲敢来的满洲八旗精锐,更发炮将努尔哈赤打死。这样的功劳也算是不小了,可最后却没换来什么赏赐,反倒被朝廷贬官闲居。发生这件事情的时候,还是魏忠贤当权的时候,还怪不到崇祯头上。不过对袁崇焕而言,崇祯也不是什么好皇帝,他沦落到现在这个地步,说到底也全是拜崇祯皇帝所赐。

想到这里,袁崇焕心中油然而生一股嫉妒之情,为什么一样是为国领军作战,姬庆文就能加官进爵,而他自己只能贬官下狱?难不成是因为姬庆文这人头上有神仙护佑不成?

不过眼下的形势,还不是酸姬庆文的时候。

主审官温体仁,从来就不是自己这条线上的,似乎有意无意想要置自己于死地;而其他刑部、都察院、大理寺的官员,自己又素来同他们没有什么交情,临到关头,他们能不落井下石就算是不错了。

这样左算右算,似乎就只有姬庆文同自己有些关系,袁崇焕自己能不能挺过这一劫,现在看来就只能仰赖在姬庆文身上了。更何况,姬庆文身后,又会不会是孙承宗老师在有意关照呢?

怀着这样的心情,袁崇焕在一众衙役的“护送”之下,听着两旁刑部衙役们“威~武~~”的堂威喊声,袁崇焕再次登上了刑部衙门大堂,抬眼果然见姬庆文大大咧咧坐在温体仁的右手边,而他身上的衣冠服色已显然是堂堂伯爵的行头。

袁崇焕现在的心情又是欣慰、又是嫉妒,还来不及感慨,却听温体仁一拍惊堂木,问道:“堂下所立何人?”

袁崇焕听了一惊,忙回答道:“罪臣袁崇焕……”

温体仁眼睛一抬,呵斥道:“既是罪臣,见到刑部堂官为何不跪?”

袁崇焕经过几个月刑部大牢立的折磨,原本浑身上下覆盖、流露出的傲气早已是烟消云散,听了温体仁的喝斥,立即跪倒在地,高呼道:“罪臣袁崇焕,还请温大人替我做主。”

温体仁道:“好。本官奉旨,来审明你的罪衍的,就是来替你做主的。本官有什么问题,你要如实回答,懂吗?”

袁崇焕赶忙回答一声:“懂,懂,罪臣一定照实说话。”

姬庆文见到袁崇焕原本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大元戎,现在竟变得这样猥琐胆怯,心中不由产生了一丝怜悯的感觉,便插嘴道:“温大人,在下有个不情之请,不知温大人能否答应?”

对姬庆文这么个政坛新贵,温体仁原来还有些看不起;可姬庆文现在却是正经的伯爵老爷,品级又偏偏在自己之上,是不能不正眼看待的。

于是温体仁含笑道:“姬爵爷见外了,有什么话爵爷尽管讲就是了。”

姬庆文笑道:“不瞒温大人讲,下官是个带兵打仗的,之前在战场之上脖子受了伤,到现在还在疼痛。现在袁崇焕跪在地上受审,下官要旁听,那就非得低着头身能观看。这么低头下去,我的脖子可就要断了……”

“那么姬爵爷要我如何呢?姬爵爷现在已是坐着在审了,总不能让姬大人躺着听审吧?”温体仁一边说,一边心想:这姬庆文果然不是个好对付,又不知想出什么幺蛾子出来。

姬庆文笑道:“温大人这是什么话,我哪有这样的派头?只请袁督师不要跪着,能站起身来说话,我能够平视于他,脖子就已然舒服了不少了!”

原来如此!没想到姬庆文还挺讲情面的,看袁崇焕跪着不舒服,便想着法子让他站起身来,免得受这样跪着听审的罪。

内阁次辅温体仁大人,是个讲求实惠、不图虚名的人,袁崇焕是跪着说话、还是站着受审,在他眼里本就是件无所谓的事情,现在又听是姬庆文在给袁崇焕求情,便有心卖给姬庆文一个人情。

于是温体仁满不在乎地说道:“也好,那就让袁崇焕站着听审好了。不知周大人意下如何?”

又把皮球踢给了周延儒。

凡事温体仁的主张,周延儒是要习惯性地反对一下的,可在这件事情上,又牵涉到了姬庆文的面子,这让周延儒又不能不有所忌惮,便只能大度地摆摆手道:“跪不跪的也无所谓,只要问明案情就行了。袁崇焕,你起来吧!”

袁崇焕听了这话,如蒙大赦,又给堂上坐着的几个大人磕了个头,这才从地上爬了起来,躬身垂手而立,连裤腿上粘着的灰尘都不敢伸手拍去。

“好,这样姬爵爷的脖子,不知道是不是好受一些了呢?”温体仁见姬庆文没有再说什么,便正色道,“那奉旨,本官就要审问袁崇焕了。”

说罢,温体仁用力咳嗽两声,清了清嗓子,朗声问道:“第一条,托付不效、专恃欺隐。袁崇焕,当年你在皇上面前亲口答应过的,答应五年之内平定辽东——哦,这件事情姬爵爷也在现场——可现在三年过去了,皇上支持不遗余力、朝廷百官也是鼎力相助,你却没有收复尺寸之地,不知如何向皇上交代?”

这还真是袁崇焕的软肋,一句话就将袁崇焕问了个哑口无言,沉吟了半天,这才拱着手、弯着腰,几乎要把脑袋埋到刑部大堂的青砖底下,说道:“这都是臣出言不谨之过。没想到满洲努尔哈赤死后,其子皇太极更加阴狠毒辣,气焰更加嚣张跋扈,非一时一日能够战胜。要是皇上现在再问起来,臣再也不敢如此轻言。这……这……这都是臣出言不谨之过啊!”

袁崇焕为人做官一向是目中无人,满朝上下除了崇祯皇帝之外,或许就只有他的老师孙承宗能入得了他的法眼。经过这么一番挫折,能将袁崇焕高傲的性格略微打压一下,也已是十分不容易的了。

于是姬庆文插嘴道:“袁督师,记得孙老师也曾经给你提过醒,要你谨言慎行来着,可你当时却是不以为然,可如今呢?你这不是在欺瞒皇上,分明实在不遵师命啊!”

袁崇焕听了一愣,心想:好个姬庆文,果然是向着自己说话的,不遵师命虽然道理上说不过去,可比起欺瞒皇帝却是要轻了不少,这是在替自己开脱罪名啊!

第三六亖节 你是怎么杀的毛文龙?

袁崇焕虽然并不怎么畏罪怕死,可看到能够避重就轻的机会,也不愿轻易放过,于是便赶紧答应道:“是啊,是啊。都怪袁某当初没有听从孙老师的教诲。所谓‘修身、起家、治国、平天下’,袁某连修身都没做到,又谈何治国平天下呢?真是不自量力。这几句话还请温大人转陈皇上……”

温体仁却眉毛一扬,特意对刑部大堂负责记录笔录的主簿说道:“这些不是本官询问的内容,只是姬爵爷的插话,不必记录,知道了吗?”

那主簿指着温体仁吃饭,虽然知道这几句话十分要紧,却也只能将自己记录满了的一张纸扯了去,撕成碎片,堆在一边。

姬庆文见状,倒也并不担心。

他心里明白得很——主簿记录的笔录,崇祯皇帝未必会细细阅读,可周延儒这个温体仁的大对头,却会将这几句话,原原本本,甚至添油加醋地同崇祯皇帝讲了。

就这样,温体仁刚问了一句话,便落了下风,只好又接着往下审问道:“刚才是第一条。现在是第二条罪状:市米资盗、里通外国。你擅自将朝廷功能供应的米面粮食,出售给蒙古兀良哈部,最后这些粮食又由蒙古人转卖给了满洲人。相当于将朝廷的米面,卖给了满洲,同里通外国又由什么区别?”

谈到这个问题,袁崇焕瞬间就没了方才那副卑躬屈膝的模样,眼中忽然间闪出一线灵光,凝神考虑了一下,说道:“温大人,是这样的。袁某当年身处辽东,那边是东北苦寒之地,几方势力却是错综复杂。且不论满洲内部那几部之间就未必团结,光大的势力,便有天朝、蒙古、满洲三股。其中满洲鞑子是铁了心的与天朝为敌,可蒙古人却是首鼠两端。因此,遇到蒙古饥荒时候,袁某也不得不视情出售一些粮食给蒙古人。否则,蒙古便会靠向满洲鞑子,同鞑子一道与天朝为敌。”

温体仁听了袁崇焕的解释,细心思考了一下,却道:“然而你卖给蒙古人的粮食,又辗转送到了满洲鞑子手里。就算你心中并没有资敌的动机,可粮食最终还是落到了满洲鞑子那边。即便如此,你是蓟辽督师,依旧负有失察不明之罪!”

袁崇焕毫不让步,说道:“温大人没有在前线待过,不知道前线的难处。军务不同于政务。政务不急于一时,可以缓缓商议,采纳众人意见之后再慢慢推行,对于重大事务,或许还可以找一两个小县试行一下,看看成效如何。可军务却不一样,危机和时机往往转瞬即逝,有时候决定做出了也就做出了,只要大方向是正确的,也难免会在细节上有些欠考虑之处。这点,还请温大人能够体谅。”

温体仁确实没有办过军务,但以情理推论,别说是袁崇焕口中的军务了,就是自己经手的政务,也未必就到了一切事务都无懈可击、天衣无缝的地步。

因此,温体仁打心底里是认同袁崇焕的这番解释的,可袁崇焕方才明里暗里是在说他不懂军务、不通军事、不明军情,这却又毫无疑问地侵犯了温体仁作为主审官的尊严和威仪,是不容接受的。

只听温体仁运足了气力说道:“罪臣袁崇焕,你这是……”

他话未出口,却听一旁的姬庆文淡淡说道:“温大人不愧是刑部尚书,审案的本事是一流的。依我看,袁崇焕失察之罪,可以坐实了。”

此言一出,堂上众人——从温体仁一直到袁崇焕无不惊呆住了。

他们都以为姬庆文和袁崇焕,凭着孙承宗的同门师兄弟关系,乃是天然的政治盟友,到了这个节骨眼上,姬庆文定然是会百般维护袁崇焕的,现在又怎么会主动给袁崇焕定罪呢?

其实这是姬庆文这几天同李岩反复商量好了的对策。

姬庆文从二十一世纪穿越过来,对于袁崇焕这个在互联网上没个十天半个月就要被揪出来分析一番的“老网红”也是颇有几分了解的。知道在实际历史上,崇祯皇帝是异常痛恨袁崇焕的所作所为的,否则就算是袁崇焕罪该处死,那也应当手下留情,让他自尽留他个全尸、或者送到菜市口上当头一刀也算痛快,又何必让袁崇焕受那千刀万剐的凌迟之苦呢?

据此,姬庆文同李岩几经商议,觉得想要强行驳斥袁崇焕的一切罪过,显然是不现实的,并且极有可能会引火上身,偷鸡不成蚀把米。因此只有来他个避重就轻,定谳几条罪不至死的罪名,既打发了崇祯皇帝,又不至于让袁崇焕去死。

而方才所言的“失察之罪”,便是这一指导思想下的产物——毕竟当官办事,就没有谁办事是不犯一点错误的,无非就是犯的错大一些、小一些罢了,处罚起来也不会过于沉重。

在场审问袁崇焕的这些大人们,一个个都是得道多年的人精,转瞬之间便听出了姬庆文这话的用意。

只听首辅周延儒立即附和道:“没错。袁崇焕身为朝廷重臣,就连这样显而易见的事情都没有意识到,真是有负皇恩理当受罚!”

温体仁的精明不在周延儒以下,自然也明白姬庆文的用意。只不过温体仁自以为留着后手,这条所谓的“市米资盗、里通外国”之罪也未必能将袁崇焕证到死处,能让他得个“失察不明”的罪过也算是可以接受的了。

于是温体仁点点头,算是卖姬庆文一个面子,对刑部主簿说道:“就按姬爵爷的说法记录,袁崇焕自己承认了,这是失察之罪。至于如何定明罪过,还需圣上定夺。”

那主簿见其余几位大人都没有意见,便赶忙提笔“唰唰”在笔录纸上记录下了温体仁的话。

“刚才说的是第二条。还有第三条。”温体仁又接着审问了下去,“第三条,擅斩边帅、自毁长城。袁崇焕,皮岛总兵毛文龙又有什么罪过,你要用尚方宝剑斩了他?毛文龙的皮岛在满洲后方,就好比是插入敌军心腹的一枚钉子,让满洲努尔哈赤、皇太极父子不敢全力南侵天朝。而你袁崇焕,却不请圣旨便轻易斩杀了毛文龙,不啻于解除了满洲鞑子的后顾之忧,使其能不远千里奔袭京师而无后顾之忧。你袁崇焕乃是统帅辽东军务的蓟辽督师,这点粗浅的用兵道理,你不会不懂。你谁怎么把毛文龙杀了的?快给本官如实招来!”

袁崇焕这一辈子犯错无数,可要说是他犯的最大、最蠢的错误,无论如何也要提到斩杀毛文龙这件事情。

而袁崇焕为什么要杀了毛文龙,这也是历史上的一桩公案,正宗历史学家们、键盘历史学家们、历史发明家们提出的理由,没有一百种,也有七八十种。

姬庆文穿越之前,也曾经在网上看过网友们对这件事情开展的键盘乱战,现在他穿越到了明末,又成了当事人和旁观者之一,自然也有兴趣亲耳听一听袁崇焕是怎样评论自己做下的这件事的。

只见袁崇焕拱了拱手,道:“毛文龙确实是薄有才干,可在当时的辽东,杀了他既是机缘巧合,又是大势所趋!”

“哦?”温体仁冷笑道,“听你袁崇焕的话,似乎杀毛文龙也是别有隐情、迫不得已了咯?你跟本官好好说、照实说,若是有半句欺瞒或者巧言令色,信不信本官另定你个欺君罔上之罪!”

第三六五节 人人都有错、人人都没错

袁崇焕听了温体仁这危言耸听之语,倒也有几分害怕,赶忙拱了拱手道:“罪臣不敢。”

说罢,袁崇焕低头沉思片刻,仔细整理了一下语言,才将斩杀毛文龙当时的情况向在场的周延儒、温体仁、姬庆文等人说了。

原来那时候袁崇焕刚刚被第二次认命为蓟辽督师,便去辽东一走,却发现辽东的情况,已同之前自己主管时候发生了巨大变化。自己原先熟悉的、提拔的、并肩战斗过的武将官员,早已是死的死、伤的伤、贬官的贬官、调任的调任,已剩不下几个了。而要将辽东的战况重新扭转过来,首先要做的就是要统一事权,将辽东军政大权全部集中在自己手里。

而当时辽东的情况,同袁崇焕颇有些芥蒂的满桂、赵率教,分别调至宣府、山海关担任总兵,在辽东已经没有地位、资历可以同袁崇焕平起平坐的官员乐,只要稍加整顿调动,便能将辽东将领全部捏在手里。

而这其中只有一个例外——便是皮岛总兵毛文龙。

毛文龙虽然官职、履历都差着袁崇焕一大截,可脾气却同袁大督师一样嚣张跋扈,更统领着皮岛周边十五六个大小岛屿。又仗着海运的便利,向东同日本贸易、向南接受山东送来的粮草补给、就近又与朝鲜做生意、似乎又与满洲人明里暗里也有一些联系。

有了这样的底子,毛文龙自然是谁也不服,待在皮岛上心情好了出兵登陆辽东,骚扰一下皇太极的背后,抢他几座城池、烧他几座粮库;心情差了,就猫在皮岛上,反正谁也打不着。

如此这般,只管着皮岛弹丸之地的毛文龙,竟俨然成了辽东的一尊大菩萨——皇太极恨他到了极点,几次想要设计围歼毛文龙,只可惜满洲人没有水师,没法跨海攻打皮岛,便也只能任由这根恼人的钉子,钉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了;朝廷也不是不想收回皮岛的军政权力,将其统一纳入关宁防线,可除了毛文龙换了随便哪一个人,都难以在皮岛这屁股大小的地方站稳脚跟;而朝鲜国王,即便将全国的人马加起来,也未必打得过区区一个毛文龙,便也只能让他杵在鸭绿江口,勉强忍受住他的颐指气使。

袁崇焕面对的,就是这么个难缠的,不是对手的对手。

一开始,袁崇焕倒也并不打算就这样除掉毛文龙,勉强压制住心高气傲的个性,只带着少数几个亲兵家丁,便前往皮岛去面见毛文龙。

他也不指望毛文龙立即就将皮岛的管理权、指挥权交出来,只希望毛文龙能够表态,在今后的进攻、防御作战之中,能够听从袁崇焕的调遣,在满洲人的身后开辟第二条战线,策应袁崇焕的正面行动。

然而就是这样的条件,毛文龙也不肯答应,只说皮岛兵稀粮少,只能趁满洲人不备偷袭一下背后而已,难以参与大规模的攻势,一切行动都要充分考虑当前的实际情况才能临机做出决断。

反正说来说去,毛文龙就是不肯屈服依附于袁崇焕,更不肯将宝贵的军权交托出来。

袁崇焕这个时候,依旧保持了难得的耐心,表示皮岛是毛文龙从满洲鞑子喉咙里抠出来的,现在及可见的将来,皮岛一直会是毛家的固定产业,只求毛文龙能够逐步做到自给自足,减少甚至取消朝廷的粮饷供应,让袁崇焕能够继续积累银两,为将来的反攻打下基础。

可毛文龙竟丝毫没有让步,说在皮岛多养一个兵,就相当于在关宁防线正面养十个兵——朝廷的军饷、粮食,都是用来招兵买马的,是一两银子也不能少、一颗粮食也不能拖欠。

就这样,原本兴致冲冲的赶来皮岛的袁崇焕,却结结实实吃了毛文龙底商来的一枚硬钉子,弄得一点面子也没有。

可袁崇焕是何等样人,按照他的个性,只要是在辽东,袁崇焕不来招惹为难你就算是不错了,又岂能荣你在堂堂袁督师面前装逼占便宜?

一怒之下,袁崇焕取出尚方宝剑,当场就将毛文龙给杀了,并将此行带来的二十万两银子作为军饷赏赐,全部分发给驻守皮岛的兵将们,算是勉强稳定住了军心士气,又重用毛文龙的儿子,让他一同主管皮岛的军务。

将皮岛的形势稳定下来之后,袁崇焕忽然意识到,毛文龙虽然不听话,却也是甚得皇恩,不是随随便便就能给杀掉的。于是袁崇焕便赶紧给崇祯皇帝上了一道请罪的奏章,除了即将事情前后本末选着对自己有利的部分介绍了一遍之后,便自请擅杀轻率之罪。

毛文龙之死虽让崇祯皇帝震怒,可是考虑到袁崇焕是新官上任,若是因此就将袁崇焕罢官免职,未免会动摇军心;而且就算是狠心将袁崇焕拿下了,一时之间也找不到其他合适的人选。

因此崇祯皇帝只能忍气吞声,勉强接受了毛文龙被袁崇焕斩杀了的事实,暂不追究这件事情而已,而其实,在崇祯皇帝心中已给袁崇焕狠狠记下了一笔。

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人都有错、人人都没错”的情况,就是当事的崇祯皇帝、袁崇焕,乃至是被杀了的毛文龙本人,都未必能够理清这笔烂账,又更何况是旁人了。

温体仁在崇祯末年这么许多内阁大臣之中,也算是头脑灵活、能力出众的了,可听了袁崇焕这么一番交代,再加上自己之前对这件事情的了解,却也被搞了个稀里糊涂、莫名其妙。

沉吟了半晌,温体仁忽然想出了个鬼主意,舔着脸扭头对周延儒笑着说道:“周大人,你看毛文龙这件事情,应当如何定谳呢?”

周延儒的精明不在温体仁以下,同温体仁对了一眼,便猜出了他的心思,心中暗哂道:“好你的温体仁,竟将这么个烫手的山芋送到了自己手上!”

想明白了这点,周延儒又岂能轻易上当,扭头又对姬庆文说道:“姬爵爷,这件事情,你怎么看?”

姬庆文心中暗骂了声“老狐狸”,却依旧面带笑容道:“别啊,两位大人。我不过是个旁听的,就是轮上八圈也轮不上我说话啊!大主意还是你们几位拿,我就听听,听听……”

参与会审的大理寺卿知道自己不过是个凑数的,还没听见有人问他,便赶紧说道:“几位大人自专就好,下官没有意见……没有意见……”

像这样互相推诿扯皮的样子,袁崇焕是不知道见过多少回了,就连决定自己生死这样的大事,也决定于这么几个庸碌无为、没有担当的官员身上。

一时之间,袁崇焕竟有一种恍惚的感觉,感觉自己是在做一个不堪回首的噩梦,梦里仿佛是被一群残忍无良却又优柔寡断的小鬼抓住,戏耍着、玩弄着,却又不肯痛痛快快取了自己的性命,非要钝刀拉肉地慢慢弄死自己。

袁崇焕真的想从这个不堪的梦里警醒过来,努力摇动了一下身子,听见的却是手铐、脚镣被牵动时候发出的冷冰冰的金属撞击声音——终于将他拉回了现实:这场噩梦,是真实的。

袁崇焕这么一动,却又引起了堂上坐着的温体仁的紧张,呵问道:“袁崇焕,你做什么?让你站着受审,已是本官格外开恩了,莫非是你站累了又想跪下了?好,本官成全你……”

温体仁话音未落,姬庆文便打断道:“温大人何必如此?你看现在天色也不早了,几位大人审问了半天,想必肚子也饿了吧?不如我们今天就审到这里如何?”

第三六六节 狱神庙

温体仁作为主审官,如何审法、审与不审都应该是他拿主意。

而平心而论,今日虽然没有把袁崇焕一案审结,可审问到现在这个程度也是十分不容易的了——首先是那凭空冒出来的姬庆文没有捣乱,其次是半路杀出来的周延儒也没有过多干涉,更重要的是袁崇焕态度十分诚恳老实,并没有恃功自傲、对抗审问。

这样的结果,虽然未尽全功,但也足够温体仁满意的了,是时候将审问暂告一段落了。

于是内阁次辅温大人又使出了自以为高明的所谓“一石二鸟”之计,朝姬庆文拱手道:“也好,既是姬大人求情,那我们今日就审到这里吧。”算是给了姬庆文一个面子。

他又照例扭头问周延儒道:“周大人,你意下如何呢?”

却见周延儒已经站起身来,一边往刑部大堂外走,一边说道:“温大人你是主审官,这种事情自然是由你做主的。”

温体仁看周延儒步履极为匆忙,似乎是赶着要去办一件什么要紧事,顿时恍然大悟,追着周延儒的背影问道:“周大人,你是不是要进宫面圣?”

周延儒嘴角一咧,笑道:“今日内阁里是我值班,我自然是要面圣的。怎么?温大人有意见吗?”

温体仁当然有意见。

要是周延儒现在就去觐见崇祯皇帝,并且给自己上一通眼药、说一套坏话,那可就是后患无穷了。

想到这里,温体仁立即慌了神,赶忙说道:“周大人且慢,我们一起进宫面圣去!”

周延儒却道:“不必了。温大人审讯袁崇焕要紧,要是有什么事情,本官可以替温大人向圣上代奏。”他一边说,脚下的步伐却是一刻也没有放慢。

温体仁见状大惊,赶忙站了起来,要刑部衙役们将袁崇焕好生关押好了,便快步往周延儒身后追去。

大理寺卿见两位内阁大臣走了,自觉留在刑部大堂之内也没多大意思,便起身朝众人团团一揖,也走了。

这样一来,刑部大堂之上原先的三位主审官在转眼之间便已走了个精光,只留下了一个旁听的姬庆文。这让姬庆文忽然发现这是一个单独同袁崇焕说上几句话的好机会。

于是姬庆文含笑着同大堂之上的衙役说道:“诸位,站了半天了,都累了吧?来,这里是三百两银子,大家拿下去分一分,找个茶馆喝口茶、润润嗓子,下一堂喊起堂威来,中气就更足了。”

说着,姬庆文便从袖中取出一百两一张的三张银票,按在刑部大堂的几案之上。

衙役班头见状,赶忙走上前来,口中一连说了好几句感恩的话,这才将三张银票揣在怀里。

姬庆文见衙役们拿了钱,话自然好说了不少,便开口道:“诸位,在下有个不情之请,不知诸位能不能给我行个方便?”

姬庆文本人在官场之内还是颇有一些名气的,都知道他有钱得紧,帮他做些事情,说不准又有赏赐。

因此那衙役班头赶忙答应下来:“爵爷客气了,太客气了!能帮爵爷办事,那是小人们的福分,爵爷有什么话,就尽管说罢。”

姬庆文含笑点头道:“好说。这个……袁崇焕督师与我同拜在孙承宗老师门下,我们许久没有见面,有几句贴心的话要讲……那个……诸位能不能行个方便,让我同袁崇焕单独说上几句话?”

那衙役面露难色道:“姬爵爷,不是小人不给您老面子。袁督师是何等样人,天底下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万一出了什么纰漏,小人肩膀上这颗脑袋,可就保不住了啊!”

“嗨!”姬庆文道,“你想哪里去了?我不过是想要在狱神庙里同袁崇焕说几句话罢了,你找几个衙役兄弟,死死把守住门口,我还能杀散众人,把袁崇焕强行劫走吗?你当我是武林高手啊?”

那衙役一拍大腿,道:“哟,我还以为是爵爷要把袁督师带出去说话呢!原来就在狱神庙啊!那行,这事我就能做得了主。不过这里是刑部衙门,还请爵爷长话短说,不要让小人难做。”

于是这衙役班头,找了几个平时关系好、口风紧的弟兄,先将袁崇焕领进入了刑部大堂侧后的狱神庙,又护送这姬庆文进了这令人望而生畏的小屋,还不忘多说一句:“姬爵爷,这里是暂时留置候审罪犯的地方,阴暗逼仄得很,委屈爵爷了。”

姬庆文抬头环视了一下四周的环境,见此处肃穆僻静,没有其他闲杂人等,正合自己的心意,便答道:“不打紧的,你安排得不错,我进去同袁督师说几句话就出来,快的很。”

说罢,姬庆文又取出一张五十两银子的银票,塞到了班头的手里。

班头得了银票,自然是心花怒放,亲自给姬庆文推开了狱神庙的大门,请这位财大气粗的“福禄伯”爵爷进屋,自己则极为识相地候在门外,没有进去。

方才的审问,就仿佛一场生死攸关的大战,似乎抽走了袁崇焕浑身上下的精力,让他也不管这狱神庙里多年无人打扫,已是脏得无人下得去脚,一屁股就坐在庙里一口大缸的边缘,用力呼吸着室内浑浊压抑的空气。

姬庆文见状,又忽然想起不到一年之前,袁崇焕还是个意气风发的蓟辽督师,现在却沦落到这样一副田地,打心眼里有些难受和惋惜,低声打了句招呼:“袁督师……”

狱神庙内光线昏暗,袁崇焕一开始并没有看见姬庆文进来,因此听了他的话,不免有些惊讶,问道:“姬……姬爵爷,你怎么来了?”

姬庆文勉强挤出微笑:“怎……怎么?你不欢迎我么?”

袁崇焕苦笑道:“可惜袁某自己也不过是暂时委身于此而已,谈不上什么欢迎不欢迎的,姬爵爷请便吧……”

姬庆文叹息道:“袁督师,看来,这大牢里的日子并不好过吧……”

袁崇焕听姬庆文话语之中似乎带着几分揶揄的意味,刚要动怒,却忽又想起姬庆文之前对自己多有关照,似乎不是来为难自己的,便赶忙将怒火强压下去,说道:“也没什么好过不好过的,雷霆雨露、俱是天恩,好受、不好受,也只能就这样受着……”

姬庆文点点头:“袁督师有这样的想法……很好。刑部大牢里头,我已经上上下下使透了银子了,里头自然有人会照顾督师。督师要是想起来有什么话要对我说,那请好言同牢头商量几句,让他帮忙带话,想必那牢头也不会拒绝督师的。”

袁崇焕先是一脸严肃地点了点头,随即自失地晃了晃脑袋,笑道:“没想到我袁崇焕竟落到这个地步……有句话想要同你姬爵爷讲,居然还要向一个牢头求情请托……这人呐……从何说起呢?”

姬庆文忙道:“督师可不能这么想。人在矮檐下,不能不低头。改日督师翻手过来,自然别有计较,又何必执着于一时?”

袁崇焕叹息道:“唉!都怪我之前为国效力,得罪的人太多,闹到现在个样子,竟没人替我求一句情、说一句话……其实我在辽东打了那么多年的仗,花钱好比长江流水,在我手下发了财的人不知有多少,这里头也没有一个知道感恩的。还得仰赖老弟你帮忙照应……”

能让心高气傲的袁崇焕称呼姬庆文一句“老弟”,这也已是很不容易的了。

因此姬庆文感慨道:“三十年风水轮流转,袁督师一时受厄,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先摒住这口气,将来定然会有东山再起之日。”

第三六七节 装病

一听见“东山再起”这四个字,袁崇焕眼中忽然又充满了灵光,压低了自己的声音说道:“老弟,你此次前来旁听会审,似乎是有意向着袁某说话的。莫非这是孙老师的安排么?”

姬庆文摇摇头,道:“不。孙老师尚在关外,我前几日派人去请过之后,才正赶来山海关,也不知道现在到了没有。”

袁崇焕蹙眉道:“怎么到这个时候了,孙老师还在关外?怎么也不去皇上面前替我开脱几句,莫非是任由我自生自灭了吗?”

三句话一说,袁崇焕便暴露出自己这种惹人讨厌的性格来,让姬庆文只能皱着眉头说道:“袁督师不要这样讲。孙老师不是不讲情面的人,办事也极老成稳妥,想必是他别有打算。具体怎样,还要等我见到孙老师再当面询问之后,才能知道。”

袁崇焕吸了一口冷气,道:“老弟这话在理。那就劳烦老弟这就去山海关走一趟,问问孙老师他老人家有什么主张。”

姬庆文答道:“孙老师那边,我是肯定要去的。不过袁督师这边我也放心不下,就怕我不在这里旁听了,周延儒、温体仁会给你亏吃,搞出刑讯逼供那一套来。要是袁督师你吃打不住,胡乱签了笔录,那可就回天乏术了。”

袁崇焕却满不在乎地说道:“不劳老弟记挂,袁某自然有自保的办法。等刑部审问起来,咬紧一个‘默’字,就是不开口说话。一切等老弟问明了孙老师的打算之后,再做决议。”

姬庆文想了想,还是觉得不放心,便说道:“这样还是不稳妥,温体仁似乎是铁了心要给袁督师问个死罪。他今日审问的这几条罪过,恐怕不过是敲山震虎而已,应该还有更厉害的撒手锏没有掏出来呢!就怕我不在了,袁督师现在寄人篱下,或许弄不过他。”

袁崇焕却道:“不过刚才在刑部大堂之上,似乎首辅周延儒是温体仁的对头。有他在,想必温体仁也未必就一定能够为所欲为。”

姬庆文摇摇头,道:“周延儒也不过是就事论事,想拿袁督师你来同温体仁争权夺利而已,并不十分靠得住。依我看,现在能完全信赖的,就只有你、我和孙老师而已。”

说到这里,姬庆文忽然有了主意,说道:“我有法子了,不过可能要委屈袁督师一下。”

袁崇焕在刑部大牢里待了大半年了,该受的委屈也都受了个遍,便点头道:“好,老弟尽管说来。



“装病。”姬庆文说了这两个字。

原来他想到的主意,是在给袁崇焕送的伙食里,稍微放上一点点泻药,今天吃了以后,第二天必然就会下痢疾。然后姬庆文旁听时候,就能以此主张将审问袁崇焕的日期略微推后几天。再乘着这段时间,跑去山海关同孙承宗回合,问明白孙承宗有什么主意之后,再回来同温体仁撕扯。

这法子虽然并不光明磊落,而且甚至有些丢人,但在强烈的求生欲的驱使之下,袁崇焕依旧还是答应了下来。

第二天,刑部大堂照常开审袁崇焕一案,而周延儒、温体仁和姬庆文也如昨天一样按时到堂会审。

谁料袁崇焕刚被带上堂来,还一句话都没说,便“噗通”一下坐倒在地上,脸色黄得好像蜡烛一样,脑门上不断地渗出汗水来,气色显得十分糟糕。

温体仁见状慌了神,忙问道:“袁崇焕,你这是怎么了?”

袁崇焕吃了下了泻药的饭菜,拉了一整晚,早已被折磨得元气大伤,断断续续地说道:“温阁老,罪臣似乎是得了痢疾,恐怕今日不能听审了……”

在没有抗生素、消炎药的古代,要是真的得了痢疾这样的细菌感染性疾病,往往是凶多吉少,极有可能一命呜呼。

因此温体仁十分紧张,唯恐袁崇焕这么个紧要的人物,身上的案情还没审明,就不明不白死在自己手里,那崇祯皇帝搞不好认为自己事受到了愚弄,追究下来可就难办了。

于是温体仁赶忙关切地问道:“是啊?莫非是吃坏了东西不成?”

姬庆文插嘴帮腔道:“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监狱里头吃的都是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不少还是馊的,拉肚子也正常。温大人要是不信,让大牢里这就端上几碗牢饭上来,搞不好大人这身娇体贵的,闻一闻就要得病……”

周延儒也添油加醋,说道:“刑部这也是积重难返了。朝廷每年给的银子也不少,可就连基本的伙食都搞不好,太不像话了。温大人,你是刑部尚书,虽管不到那么细,可毕竟也在你的责权范围之内,等得了空你要好好整顿一番。要是整顿不力,可别怪我不讲情面,写奏章弹劾你!”

深究起来,这倒确实是温体仁的责任,面对接连的苛责,温体仁只能垂头认错。

可话说一半,温体仁却又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刑部是他管的,消息自然也就

灵通,知道自从姬庆文进京之后,花大钱将天牢里里外外全都买通了,袁崇焕吃的、用的都是姬庆文从牢外买来的最好的东西,早就不吃牢饭了,又哪里得的痢疾?

疑心之下,温体仁立即就调了两个刑部里的郎中,让他们当堂就给袁崇焕把脉看病。

这两个郎中自然也被姬庆文买通搞定了,摆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回禀道:“回尚书大人,袁崇焕这是吃坏了肚子了,牢里常有的事,放到干净牢房里,喝今天粥、吃几顿药,或许就能好了。要是不好……那可就麻烦了……”

那郎中还没说完,袁崇焕又抬手道:“几位大人见谅,罪臣怕是又不行了,能否开恩让罪臣下去行个方便?”

温体仁没有半点拒绝的理由,只能摆摆手,让袁崇焕下堂拉屎去了。

目送袁崇焕离开,姬庆文开口道:“两位大人,奉旨我是旁听的,照例不该说话。可袁崇焕这个样子,实在是没法审了,要是他就这样死在堂上,恐怕很难向皇上交代了。”

温体仁扫了姬庆文一眼,道:“袁崇焕虽是正经进士出身,可一直以来都在辽东领军作战,身体一向硬朗,在天牢里关了大半年也没听说生过什么病。那为什么不早不晚就今天生病了呢?据我手下人说,昨天退堂之后,姬爵爷曾经在狱神庙同袁崇焕当面说过几句话,不知袁崇焕今天生病同姬爵爷有什么瓜葛没有?”

姬庆文笑道:“温大人这是在审问我吗?你可别忘了,我同袁崇焕有同门之谊,难道不该去看看他么?就是袁崇焕真的有罪,要送到菜市口上开刀问斩,那第一杯送行酒也是我敬的!至于瓜葛……你温大人就是刑部尚书,自然可以派刑部的人去查!”

温体仁听了一愣,心想:姬庆文这人手里又有钱、又有兵,眼下又是皇恩正隆,包括自己在内的朝廷百官也曾经从他那里拿过价值几百万两白银的黄金,实力可谓深不可测,得罪了他可不是什么好主意——万一姬庆文同周延儒连起手来,再联合在外带兵的孙承宗一同攻击自己,恐怕自己这个内阁次辅也就当到头了。

想到这里,温体仁只能服软道:“别,姬爵爷不要误会,本官不是这个意思。唉!算了,看来袁崇焕确实是病得不轻,再这么审下去,也太丢朝廷体面了。不如这样,今天内阁是我当值,先将袁崇焕押在狱神庙里,待本官向皇上请示之后,再由圣上定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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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六八节 山海关

崇祯皇帝虽然急切刻薄,却也不是那种丧心病狂的皇帝,听说袁崇焕生病了,当即下了口谕,要刑部请名医把袁崇焕的病给看好了;要是民间的医生看不好,可以请旨派太医院的医生给袁崇焕看病。

崇祯皇帝说这番话的本意是这样的。

袁崇焕被关进刑部大牢已经半年多了,这期间他的身家性命都掌握在朝廷手里,而朝廷则掌握在崇祯皇帝手中。要是在这期间,袁崇焕不明不白地就这样病死了,那现在的舆论、今后的史书,毫无疑问都会将袁崇焕之死这笔账记在崇祯皇帝头上。

崇祯是个爱惜羽毛、看中名声的皇帝,他可不愿意身前身后背上这口黑锅。就算袁崇焕是真的该死,那也得是在明正典刑之后,再光明正大地予以处决。

所以,袁崇焕是一定要活下来的,至少也要活到他身上的案情被审问明白,哪怕只剩下一口气,也得活着来到刑场之上!

然而温体仁听了皇帝这话,却会错了意——皇上要我好生照顾袁崇焕,莫非是万岁爷对袁崇焕并未动杀机,而只是想要敲打一下这位曾经的蓟辽督师,以后还会继续重用于他。而一旦袁崇焕翻过手来,又是一员统领一方的大元帅,必然会报温体仁当年陷害之仇,那可就不得了了!

这下温体仁又庆幸起袁崇焕的突然患病了——毕竟这一病,调养起来,至少也得有五六天的时间,足够温体仁分析现在的情况和考虑今后的对策了。

而姬庆文也没闲着。

退堂之后,他便立即找到刑部那两个医生,喂饱了银子,让他们无论如何都必须让袁崇焕的病拖到五天以后,只能缓缓医治而不能提前治愈。

这几个医生,是刑部里的“狱医”,而不是太医院的“御医”。凭他们的医术,要他们提前治好是给他们出难题了,可要他们延误几天病情倒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消每天开些固本培元、生津润肺的不温不火的药给袁崇焕吃了,保管病好不了,却也恶化不到哪里去。

于是姬庆文便利用这难得的五六天的空闲时间,叫起李岩、李元胤和黄得功三人,快马加鞭便出京师往山海关方向而去。

几人一路奔驰,只花了一天时间便来到山海关之下。

因姬庆文走得匆忙,又为求骑马方便,因此没有穿着朝廷刚刚颁发给他的伯爵官服,而是只穿了一身轻便劲装。这让那些个只认衣服不认人的守关兵士们没有认出姬庆文的身份来,让姬庆文立即向返回,不得骚扰军务。

姬庆文正要想法子进关去,却恰巧看见一群巡逻军士正从关前纵马走过,抬头见领头之人,似乎曾经在京师之战中,同自己有过数面之缘。

于是姬庆文便高声叫道:“这位将军,还认得我姬庆文吗?”

那将军听了一愣,赶紧勒紧了缰绳,扭头一看,赶忙滚落马鞍,向姬庆文拱手施礼道:“原来是姬大人来了,居然还认得我李本深,末将真是受宠若惊。”

姬庆文哪还记得这个武将的名字,可为了套近乎却也只能顺水推舟道:“认得,认得,哪啥……去年京师一战之中,李将军的英姿,我真是记忆犹新啊!”

李本深脸上一红,挠挠脑袋说道:“末将还有什么英姿?不过是跟着吴少帅打过几仗罢了,侥幸从战场上活下来就已是不易了。哦,听说姬大人被皇上封了伯爵了,真是可喜可贺,末将先给爵爷道喜了。”说着,李本深就朝姬庆文深深一揖。

“原来是吴襄、吴三桂父子的人。”李元胤在姬庆文耳边提醒道。

姬庆文点点头,便又对李本深说道:“好说,好说。这都是皇上的隆恩,等我办完事情,再请大家吃上一顿,也算是与我同喜了。”

说着,姬庆文话锋一转,问道:“那我问你,你们吴将军在这里吗?”

李本深拱手道:“回爵爷。听说今天孙承宗老督师要回山海关来,吴将军已领军出关去迎接孙老督师去了,现在守关的事吴少帅。”

李本深口中的“吴少帅”,指的便是吴三桂。虽然在历史上,吴三桂的名气要比他老爸吴襄大不知多少倍,可现在的吴三桂还没有出名,介绍起来还得称呼一句:这是山海关总兵吴襄将军的儿子。

同样的,眼下才二十岁出头的吴三桂,还是驰名中外的忠臣孝子,远不是后来那个史上第一大汉奸名号的有力争夺者,同姬庆文的关系也很密切,算是他的小老弟之一了。

于是姬庆文便说道:“那正好,我也是来迎接孙老师的。麻烦你这就进关去向你们‘吴少帅’通禀一声,就说是我姬庆文来了。”说着,他照例从袖中掏出一张五十两的银票塞到李本深手中。

李本深斜眼看见了银票的面额,顿时笑得脸上开了花,道:“怎么好意思让姬爵爷破费?给爵爷办事,那是末将的荣幸。”

说罢,李本深便极老实地伸手接过银票,小心翼翼地在怀里藏好了,又指派了手下两个会办事的兵士,将姬庆文一行人引到山海关下一处干净的办公室里安顿下来,这才上马向山海关奔驰而去。

姬庆文目送李本深离开,却不愿意闷在屋子里,而是出门眺望着眼前这座天下第一雄关。

只见山海关城楼高五丈有余,楼上一座城楼俯瞰南北,城上布置了无数火炮、弓弩、滚石、檑木,似乎无时无刻不处于严阵以待的状态之中。城楼两侧同长城相连,特别是东侧一直连通大海,一道城墙深入海中,便是孙承宗主持修建的“老龙头”工事,彻底断绝了满洲人通过山海关南下的路子。

李岩见了山海关的雄姿,不禁赞叹道:“孙承宗老督师果然名不虚传,有这样一道雄关,满洲鞑子远远一看心就虚了,所谓望风而逃不过如是。怪不得去年京师之战,满洲人要从蒙古绕道,经喜峰口入寇中原了。”

姬庆文却道:“保卫国家,从来靠的都不是坚城高墙。满洲人攻不破山海关,便去打喜峰口。喜峰口也造得像山海关一样,他们就去打宣府、打大同……难不成还要将大明北方全都造上山海关这样的高城大楼吗?要真是这样消耗财产、民力,那不消满洲人来打,朝廷自己就先受不了了。”

李岩闻言,若有所思,良久才说道:“姬兄这话近乎于理了。当年庄子一篇《说剑》里讲:天下有三剑,有天子剑,有诸侯剑,有庶人剑……”

李岩正要细细解释,却见远处泼喇喇跑来一队骑兵,打头一人英姿勃发、精神奕奕,正是吴三桂本人。

只见吴三桂纵马快步而行,一直跑到距离姬庆文只有十来步的距离时候,方才使劲勒住缰绳,用极潇洒漂亮的姿势翻身下马,朝着姬庆文拱了拱,笑着说道:“原来是姬大人……不,是姬爵爷到了,怎么不派人提前通知我一声,我也好早做准备,让我好好招待爵爷。”

姬庆文也拱手回礼道:“吴将军跟我是生死之交,还跟我闹这个虚礼做什么?怎么?我派人来,吴将军提前准备就请我吃香的、喝辣的;我现在亲自来了,吴将军来不及准备就请我吃糠咽菜了吗?”

吴三桂爽朗地“哈哈”大笑道:“吃糠咽菜谈不上,可这里是前线紧要之地,也没空置办什么好的酒食,同爵爷在江南吃的珍馐美味是比不上的了。不过正巧,我刚才出关打猎,射获了一头鹿、两只狼,还有几只兔子,正好给爵爷开胃!”

第三六九节 说剑

吴三桂扭头又见李岩站在姬庆文身后,知道他同姬庆文亦师亦友的关系,便也奉承两句:“就是不知道李先生吃得惯、吃不惯我这里的这些粗陋食物。”

李岩还是很喜欢吴三桂这样的豪爽性格的,便也同他玩笑起来,说道:“吴将军是人,我也是人,凭什么吴将军能吃的,我就不能吃了?难不成吴将军是在骂我不是人吗?”

吴三桂听了一愣,随即笑道:“可不是嘛!李先生神机妙算,当然不是人,您是活神仙。”

说话间,吴三桂便又同随行的李元胤、黄得功打过招呼,便请他们一同往山海关城楼而去,一边走还不忘一边介绍:“山海关原本年久失修,现在经过孙老督师的整治已是极具规模,要是满洲鞑子敢于过来送死,自然让他们在关墙前撞成齑粉。”

姬庆文向李岩使了个眼色,又扭头对吴三桂说道:“说起这关墙,我正同李兄在谈论这件事情呢。”

“哦?”吴三桂有些好奇地问道,“莫非是李先生发现这里尚有值得改进之处么?要是真有,还请不吝赐教,若是真有可取之处,末将定会整改。”

李岩忙道:“吴将军可别听姬兄瞎说,我一个文弱书生,根本不懂军事,这里的工事安排我根本就看不懂,更谈不上什么指教不指教的。我方才是跟姬兄说剑呢!”

一听“说剑”两个字,吴三桂又陡然间来了兴致,说道:“说起宝剑来,我之前还真的得了几口好兵刃。这里头有倭国造的,有西洋诸国打造的,有阿拉伯贵族常用的,还有不少是我天朝的能工巧匠制造的。要是姬大人和李先生有兴趣,我这就带几位过去瞧瞧。”

李岩掩嘴笑道:“吴将军搞错了,我和姬兄谈的可不是你的这几口宝剑,听我慢慢道来。”

只听李岩摇着折扇缓缓说道:“庄子说,天下有三等剑,头一等乃是庶人之剑——庶人之剑,蓬头突髻垂冠,曼胡之缨,短后之衣,瞋目而语难;相击于前,上斩颈领,下决肝肺,此庶人之剑,无异于斗鸡,一旦命已绝矣,无所用于国事。”

吴三桂蹙眉道:“李先生的意思,说我用的,都是庶人之剑么?”

李岩是个意气书生,点点头,算是表示确定。

可姬庆文却考虑了吴三桂的性子也是颇为高傲,忙打个圆场道:“其实这年头,手里有口庶人之剑已是十分难得的了。我看朝廷里一大半的文官武将,手里拿的都是唱戏打把势的假剑,就怕连切块豆腐都要卷了刃。”

吴三桂听了这话,还来不及生气就高兴起来,笑道:“原来李先生是这个意思啊!我手里这些剑可不是用来撑门面的,每一口都上过阵、杀过敌!”

李岩道:“吴将军且不忙,庶人之剑之上,还有诸侯之剑——诸侯之剑,以知勇士为锋,以清廉士为锷,以贤良士为脊,以忠圣士为镡,以豪杰士为夹。此剑,直之亦无前,举之亦无上,案之亦无下,运之亦无旁;上法圆天以顺三光,下法方地以顺四时,中和民意以安四乡。此剑一用,如雷霆之震也,四封之内,无不宾服而听从君命者矣。”

吴三桂听了李岩这样的介绍,禁不住眼中发亮,说道:“原来如此,李先生这样的说法,那才是真正的用剑之道。若是有诸侯之剑在手,又何须神兵利器,天下之人自然归心为你所用。哎呀呀!今日听李先生一言,胜读十年之书啊!”

李岩听了这几句由衷的马屁,自己也禁不住高兴起来,说道:“将军且慢夸奖,诸侯之剑以上,还有天子之剑呢!”

“天子之剑!居然还有天子之剑!”吴三桂几乎惊叫起来,“什么事天子之剑?还请李先生赶紧教我!”

一旁的姬庆文听到这里却禁不住紧张起来——他终于想了起来,这吴三桂在历史上属于“天生脑后长了反骨”的人物,除了反叛明朝当了汉奸之外,又反叛清朝自立为帝……现在的吴三桂还是大明朝的忠臣良将,要是被李岩开了窍,将来真的成了大汉奸、大军阀、大坏蛋,那可就不妙了。

正当姬庆文想要扯开话题,将李岩的话打断之时,李岩已然滔滔不绝地往下说道:“天子之剑,以燕谿石城为锋,齐岱为锷,晋魏为脊,周宋为镡,韩魏为夹;包以四夷,裹以四时,绕以渤海,带以常山;制以五行,论以刑德;开以阴阳,持以春秋,行以秋冬。此剑,直之无前,举之无上,案之无下,运之无旁,上决浮云,下绝地纪。此剑一用,匡诸侯,天下服矣。”

听到这里,吴三桂已是满面红光,说道:“好一个天子之剑!好一个天子之剑!我将来就要用这样的天子之剑!”

姬庆文闻言大惊,刚要解释,却听身后传来大喝:“好你个熊孩子,瞎说什么呢!嘴上没个把门的,小心被人听了去,问你个大不敬之罪!”

众人忙回头望去,却见是一个中年人搀扶了个老头正缓缓往城楼上走来。

姬庆文见状,赶忙上前两部,朝那老者深深作揖道:“原来是老师到了,学生有失远迎,真是罪过……”

那老者身体强健、精神矍铄,咧嘴笑道:“好你个狗才,是你请老夫大老远从大凌城过来,自己却躲在山海关里同三桂扯淡聊天,也不知道出来迎接老夫,看老夫怎么罚你!”

原来上楼来的老者,就是姬庆文这次专程跑到山海关来见的老督师孙承宗,而搀扶着孙承宗的中年人则是吴三桂的父亲吴襄。

孙承宗虽然年纪大、资格老、功劳高,但为人却十分随便,经常同姬庆文开开玩笑。

因此姬庆文也知道自己这位师傅的脾气,笑着说道:认罚,认罚,学生认罚。不如这样,学生自罚白银三万两,再送十支上号的西洋火枪过来,让老师用来赏赐有功将士如何?”

孙承宗听了大笑道:“好好好,你罚得好!这么多东西,你什么时候送过来,提前打个招呼,老夫我也好安排人手来搬啊!”

姬庆文道:“老师日理万机,这么点小东西,哪能劳烦老师大驾啊?我就送到山海关上,让吴总兵父子代为接收不就行了?”

孙承宗也笑道:“别,这可不行。吴家这俩父子可不是省油的灯,他们的军饷也将将够用而已,要是看到了这么多银子,还不得自己先刮一层皮?”

吴襄赶忙说道:“老督师这是什么话,别的银子打我这里过,我或许还敢搂一点,可孙老师的钱,我怎么敢动手呢?更何况还是姬爵爷送给老督师的。”

说着,吴襄话锋一转,又骂起儿子吴三桂来:“你看看,姬爵爷比你大不了几岁,现在已经是皇上钦封的伯爵老爷了。再看看你,嘴上毛还没长齐,倒学会了吹牛,什么天子之剑?这是你能扯的吗?”

吴襄的责骂并不能让吴三桂服气,只听他嘟哝道:“封爵算得了什么?搞不好将来我还能封王呢!”

在场之人听了,这话无不吓得一愣——自打西汉刘邦“白马之誓”同朝廷百官约定“非刘不得封王”之后,中国正经的大一统朝廷就极少给异性封王,就算是受了封的异姓王也往往没有好下场——现在吴三桂说出这种话来,实在是有些不吉利……

而姬庆文却别有一番考虑:要知道吴三桂这人,在历史上,还真的是封了王的,然而封他的不是现在的大明朝,却是之后的清朝,而给吴三桂的封号——便是声名显赫的大清平西王!

第三七〇节 不认天子只认钱

然而这样的事实,在场这么多才智卓越之事,却没有一个人知道。

就连从二十一世纪穿越过来的姬庆文,也是无论如何都想不通,眼前这个天真单纯却又忠孝两全的吴三桂,到底是怎么变成历史上那个为非作歹、遗臭万年的平西王的!

看着吴三桂一脸的笑容,姬庆文竟有些恍惚,心中暗暗下了决心:自己无论如何,也要阻止吴三桂的堕落,就算此人真的变成了人人喊打的汉奸,那也只有自己才能亲手结果他的性命。

姬庆文虽然在这个时候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现在还没有到必须处置吴三桂问题的时候,更何况眼下还有一个更加急迫的事、更加难搞的人摆在姬庆文的面前,也摆在孙承宗的面前。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比起吴三桂来,影响广得多、能量大得多、级别高得多的原蓟辽督师袁崇焕!

于是姬庆文同孙承宗、吴襄等人一道,心不在焉地吃了吴三桂刚打回来的新鲜野货之后,便立即找了个机会,支开众人,同孙承宗独处一室,这才能说些机密心腹的话。

孙承宗许久没有见到姬庆文了,见左右无人,这才十分欣慰地说道:“姬庆文,你在南边打白莲教,战报老夫都看过了。你这狗才作战虽得全胜,但用兵时候还显犹豫,有时候不肯打硬仗,太想投机取巧。长此以往,将来是要吃亏的。”

姬庆文点头道:“老师的教诲我记下了。只是我现在的明武军,还没能按照戚继光老将军的兵书招募训练完成,有些阵型、战法还没能演练成熟、也没法立即试用。所以碰到硬仗,学生只能暂时避战保存实力。”

孙承宗颔首道:“你这点小心思,老夫又怎么会不知道?其实普天之下的将军,又有谁不是这么想的呢?用起朝廷派来的卫所兵丁,总是往死了用;可用到自己的私兵家丁,却是怜惜无比。本来嘛,亲兵都是将军们自己花钱招募训练的,乃是他们安身立命的根本,珍惜一些也无可厚非。可要是到了生死存亡之刻,心里还怀着这样的心思,那可就是祸不旋踵了。”

孙承宗叹了口气,又接着说道:“就连祖大寿这样的呆人,要用他的辽东铁骑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成天阴阳怪气,就好像占了他的便宜一样。”

姬庆文惊道:“莫非孙老师调遣祖大寿,他还敢违抗命令么?”

孙承宗冷笑道:“哼!谅他

也没这个胆子!这厮要敢违抗老夫的命令……嘿嘿,信不信我一封书信,回头就要了他的脑袋!可老夫都七十了,还有几天好活?要等老夫死了,或许祖大寿就没那么听话了。”

说罢,孙承宗便重重叹了口气。

姬庆文赶忙接过话题,说道:“老师,学生这次就是为这件事情而来的。孙老师身体虽好,可毕竟是古稀老人了,还在辽东苦寒之地做事,做学生的实在是不忍心。学生说句不恭敬的话,老师也该找个接班人了……”

孙承宗笑道:“你这狗才想到的事,老夫我会想不到?要老夫来看,你姬庆文就是最好的接班人!”

姬庆文一心想让孙承宗拿主意保救袁崇焕出狱来接管辽东战事,却不料孙承宗却将姬庆文作为自己的接班人的人选了。

这让姬庆文大惊失色,忙道:“老师真是太抬举我了,我哪有这本事?”

孙承宗满脸带笑,说道:“我看朝廷里,能接掌辽东的,除了你姬庆文之外,便再无第二个人选了。你看,你现在身上有伯爵爵位,光凭这身份便比辽东那些苦大兵强出几个头去;圣眷也好,就算是偶有小过,皇上也是能够包容的;打仗虽然还嫩了点,可练兵倒是挺有章法的;并且你练的兵,在京师城下曾经打伤代善、大挫皇太极,就连满洲鞑子那边对你也有几分心虚……当然了,你还有最重要的一点……”

孙承宗故意停顿下来,引起了姬庆文的好奇心,问道:“最重要的一点是什么?”

“你有钱、会赚钱啊!”孙承宗笑道,“辽东这地方,是只认银子不认天子。你有了钱,就有了兵,有了兵就能打仗、能占地,就能赚更多的钱、养更多的兵。那你就能压过满洲皇太极,成了辽东真正的土皇帝,就好像当年的李成梁一样……”

这话倒是给姬庆文提了醒——要真的像孙承宗所言,那辽东倒是一块大展宏图的宝地了。

可姬庆文却也不愿放弃自己辛苦经营了好几年的苏州织造衙门和松江淀山码头这两处聚宝盆,赶紧挥手婉拒道:“我哪有这样的能耐呢?不说别的,我在江南待惯了,辽东那边滴水成冰的天气,我第一个就受不了。”

“胡说。”孙承宗斥道,“你是陕西西安人士,那边的冬天比起辽东来也暖不到哪里去。还有袁崇焕,他本来是广东人,来辽东之前,连雪花都没见过一片,不也待的

好好的吗。”

话题终于来到袁崇焕身上了。

姬庆文唯恐这个话茬从自己嘴边溜走,赶忙接话道:“老师,不瞒你说,我这么大老远的过来,就是为了袁崇焕的事情。老师不是要找接班人么?我看袁崇焕这人就时最合适的人选。”

一提起袁崇焕,孙承宗原本犀利、明亮的眼神中陡然间充满了疲惫和迷茫,似乎是在告诉面前的姬庆文:哪怕好像孙承宗这样了不起的人物,也没法对抗时间的流逝、对抗形势的变化、对抗历史的推进。

却听孙承宗悠悠说道:“袁崇焕此人才干是有的。可惜做人胆子太大,又刚愎自用,善于做事却拙于做人,最终落到了这个下场也并非无因。不过说到底,还是老夫将袁崇焕推到了蓟辽督师这个位置上,说起来老夫也是有些责任的。”

姬庆文忙道:“孙老师何必自责?学生只是觉得袁崇焕确有才干,要是就这么被杀了,就太可惜了一些。更何况经过这场挫折,我看袁崇焕的性子也已改掉了不少,再让他督师辽东,应当足可胜任了。”

孙承宗听了一愣,旋即笑道:“你这狗才说话有趣,好像这大明朝廷是你家开的一样,你想让谁督师辽东,谁就能督师辽东了吗?”

孙承宗这话说对了一半,眼下的姬庆文虽然还没有这样的本事,可若干年之后,大明朝廷就真的变得好像是姬庆文开的一样,而姬庆文自己也成了那个比皇帝还皇帝的家伙。

然而眼下就连姬庆文自己都还没考虑得这样长远,听了孙承宗的话,觉得极有道理,挠挠脑袋说道:“所以我才要找孙老师帮忙。老师是帝师,早年还教过皇帝,对皇上的性情是再了解不过了。由老师出面,或者老师只要拿个主张出来,由我去具体执行,应该就能救袁崇焕出狱。到时候再求皇帝将袁崇焕派到辽东来戴罪立功,不是两全其美么?”

孙承宗却道:“你以为事事都能如你想象中的那么容易么?我这么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皇上听我一句那是给我面子,要是不听我的,那也是天子的圣裁。老夫说话可没那么管用,别说是皇上了,就是袁崇焕都没怎么听。要是袁崇焕把老夫的话当一回事,又怎么会沦落成现在这么个阶下之囚呢?”

姬庆文咧嘴一笑:“嘿嘿,那是老师谦逊了。要是老师有心,自然可以让皇上对您老言听计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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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七一节 不欢而散

孙承宗脸色一沉,问道:“哦?是吗?你有什么好主意么?”

姬庆文得意地一笑,说道:“那是自然。孙老师,现在朝廷内外,最强的兵马,无非是祖大寿和吴襄的辽东铁骑、卢象升的天雄军、四川石砫土司秦家的白杆兵,据说洪承畴在陕西练的秦兵也还行,除此之外便是我手下的明武军了。这些军队里头,辽东铁骑老师是捏得住的;卢象升也在老师麾下用命;四川白杆兵距离京城远隔万里之遥;洪承畴也是鞭长莫及;至于学生么,自然是以孙老师为马首是瞻……”

“你有什么话,挑明了说!”听了姬庆文这一大套话,孙承宗显然是有些不耐烦了。

姬庆文“嘿嘿”一笑:“老师别着急。学生的意思是,现在老师一声令下,能够调动的兵马,就超过了朝廷的一半。辽东这里离开京师又不远……”

“你给我住嘴!”孙承宗厉声呵斥道,就连下巴上续了不知多少年的一部浓密的胡须都飞扬开来,整个面目变得异常可怖。

在姬庆文心里,孙承宗从来都是个循循善诱的老者形象,从未见过他这样声色俱厉的模样,吓得一时不知如何对答。

却听屋门被轻轻打开,从门缝里探进来吴襄、吴三桂父子的两张十分相似的脸。又听吴襄问道:“孙老督师,出了什么事了?要不要末将……”

吴襄这几句话问得战战兢兢、十分客气,可孙承宗却没领情,冷冰冰地说道:“没你们的事,给我出去。退远一些,要是敢偷听,看我怎么斩你们父子的狗头!”

“是,是,是……”吴襄赶忙唯唯诺诺地答应了几声,便亲自关好门退了下去。

姬庆文见吴襄这位身负京师右翼安全的山海关总兵都被吓成这幅样子,也知道自己似乎是错估了孙承宗的心思,赶忙说道:“老师消消气,是不是我刚才说错了话?”

孙承宗脸色严肃,答道:“说错了话?你岂止是说了错话?你这话分明是想要造反谋逆,光凭你这句话,我现在就能将你就地正法了!”

姬庆文听了一愣,赶忙解释道:“哦哟哟,老师这是误会我了。我可不是想要老师纠集这些兵马攻打京师,只是……”

“只是什么?”孙承宗恶狠狠地追问道。

“只是满洲鞑子去年京师一战之后,就想着报一箭之仇。只要老师在军务上稍微动些手脚,以皇太极的精明狡猾,必然会再次出兵劫掠京师。然后皇上若是想要赶走鞑子,势必是要求助于老师的。到时候老师手里握着这么许多军队,又是师出有名,自然可以同皇上讲讲条件,比方讲——先放了袁崇焕再说……”

“哼,这就是你的理由?你这叫拥兵自重、要挟社稷,这样的罪过就斩不了你了吗?”孙承宗的口气略微平和了一些,却依旧十分严厉,“救袁崇焕?你以为袁崇焕是怎么被皇上拿下的么?”

袁崇焕被崇祯皇帝抓起来,姬庆文是整个过程的目击者,他当然知道袁崇焕是因为什么才犯了崇祯皇帝的忌讳才获罪下狱的——最直接的原因,还不是因为他手里掌握着朝廷唯一一支机动作战部队,却在作战过程中没有按照崇祯皇帝的指示,同满洲皇太极展开正面交锋。

就是因为这么个缘由,袁崇焕就被崇祯皇帝抓起来的话,那要按照姬庆文的法子,引狼入室的孙承宗就得被理所当然地千刀万剐了。

不过姬庆文却丝毫没有害怕,说道:“老师不必担心。皇上之所以能够处置袁崇焕,那是因为袁崇焕轻易离开军队进入京师,而朝廷里又有一干重臣、朝廷外还有颇多军队支持着皇上。可老师却不一样,现在朝廷里党争又起,这么些重臣未必是铁板一块。朝廷外的军队呢?就更是一个能打的都没有。更何况学生我有的是钱,又有郑芝龙在海上可以代为运粮,老师只要在满洲鞑子入寇之时按兵不动,只要就这样拖延上十天半个月的,皇上必然就心急了,到时候……”

姬庆文还在意犹未尽地讲,孙承宗又把他的话打断道:“你这招算是借刀杀人呢?还是围魏救赵?这样狠辣的主意,是谁教你的?是你身边那个叫李岩的读书人吗?”

姬庆文摇摇头,说道:“从京师到山海关的一路上,学生自己琢磨出来的。”

姬庆文并没有说谎。

李岩虽然不是那种迂阔无用的书生,却也是正统的儒教信徒,要他做出拥兵要挟皇帝的主意,显然是有违儒家“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纲常道德的。而姬庆文是从二十一世纪穿越过来的现代人,在现代人的观念里,对于帝王更多的事怜悯、不屑和利用,可并没有什么封建礼仪道德的束缚,想出这样的主意自然也就并不奇怪了。

然而孙承宗也是这种在封建礼法浸淫中长大的人物,虽然知道姬庆文这样的法子,确实可以将崇祯皇帝逼到绝路,从而取得同皇帝谈判的筹码。可这么做,毕竟与他半个多世纪践行的价值观背道而驰,就算想到了,也未必敢去做。

于是孙承宗长叹口气,说道:“姬庆文啊姬庆文,你还是不懂!你这法子或许真的能将袁崇焕救出来,可这样一来,袁崇焕便也成了地地道道的乱臣贼子。这种乱臣贼子救出来,又能有什么用呢?况且这样一来,皇上、朝廷的威仪必定大减,朝野上下的宵小之徒也必定会乘机作乱,反而得不偿失。这道理,你懂吗?”

说实话,这道理,姬庆文还真不懂。

只听他急忙说道:“那么说,孙老师的意思,就真的只能看着袁崇焕任由朝廷里那些腌臜官员摆布么?现在的朝廷里,还剩下几个能像袁崇焕这样的将帅?杀一个少一个了,实在是折腾不起了啊!”

孙承宗摇摇头,说道:“死了袁崇焕,自有后来人。除了你姬庆文以外,这些日子跟着老夫筑城作战的卢象升,也是颇有几分才干的,行政、练兵、打仗都有可观之处。他虽不是能够执掌一方的帅才,也未必能够开拓疆土,可坚守辽东,不让鞑子蚕食鲸吞天朝疆土,还是胜任的……”

姬庆文听到这里,也禁不住跟着叹了口气,道:“那么说,袁崇焕这条性命,就只能听天由命了吗?”

孙承宗默然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雷霆雨露,俱是天恩。姬庆文,你有见过天要下雨、要刮风、要打雷,还能凭人力能够阻止的吗?”

姬庆文心中暗道:“当然见过!当年为了办奥运会,不就是利用了最新的科学技术,阻止了原本要从天而降的暴雨,给盛大的开幕式留下了个好天气么?崇祯皇帝虽然是九五之尊,是所谓上天的儿子,可他却还不是老天爷本身,未必就不能逆这个天、改这个命!”

于是姬庆文带着几分意气说道:“孙老师既然不肯替袁崇焕出头,那学生我也不便强求。但袁崇焕的性命,我是救定了的,只求到时候孙老师能够袖手旁观,不要同我做对,如何?”

孙承宗资格老成、地位崇高、兵权沉重,就连皇帝也以师礼对待,还从没有人这样直接、激烈地同他说过话,心中也被激出火气,说道:“好,你有种!可恨老夫竟是个瞎子,先头教了袁崇焕、后来又教了你姬庆文,都是为非作歹、胆大包天的人。好,这件事情我不管了,你有本事就去闯祸去吧,只小心别当了如来佛祖手里的孙悟空!”

第三七二节 好大的规矩

姬庆文兴冲冲从京师赶到山海关,原本是想要求得自己和袁崇焕共同的老师——孙承宗的支持,却不料到头来,只换来孙承宗不参与、不掺和这件事情的默认而已。

姬庆文在孙承宗这里吃了软钉子,心情顿时变得极差,将随身带来的给孙承宗的一些燕窝、海参、灵芝之类的补品送给孙承宗之后,便叫起李岩、李元胤、黄得功等人,立即就往京师赶去,就连过夜都没有。

吴三桂觉得奇怪,姬庆文好不容易才从江南来到京城、又好不容易从京城赶到山海关,话也算说得投机、饭也算吃得欢畅,怎么眨眼间就要走了呢?

现在的吴三桂还是个直爽的年轻人,扯住姬庆文便道:“姬爵爷怎么着急回去呢?咋不过上一夜,等明天早上我们一起出关去打猎,可好玩了!”

吴三桂的父亲吴襄显然是要老成不少,从孙承宗和姬庆文之间凝重的气氛里猜到这对师徒之间必然是发生了什么龃龉,便立即阻止吴三桂道:“你个小孩子懂什么?姬爵爷着急回去,必然是有紧要事情要办,你不要去打扰爵爷。”

吴三桂还不死心,说道:“要紧事?那爵爷有没有要我帮忙的地方?我好久都没有回京城了,正好可以回去看看。”

姬庆文瞧着吴三桂这样一幅没心没肺的模样,真的难以同将来那个大汉奸、大叛徒联系起来,倒也不愿扫了他的兴致,说道:“吴将军,这次我是真有紧要事情要办……不如这样,我南边的明武军,正缺些军马,你这边有的是良驹,麻烦你给我预备下两百匹好马,等我回江南之前会到你这里来取。至于买马的价格,自然是不会让吴将军吃亏的。”

吴三桂听了,心情这才好了些,立即拍胸脯答应下来。

姬庆文一行匆忙从京城赶到山海关,又匆忙从山海关回到京城,足足走了两天一夜。

待回到京师陕西会馆旁边那座云来客栈之时,姬庆文等人已是满心疲惫,叫客栈掌柜的准备好一些饭菜草草吃完以后,众人便各自睡下了。

待第二天清早起来,姬庆文所问第一件事情,便是袁崇焕的身体现在调养得怎么样了,那自找的痢疾是否已经痊愈。

李元胤在京师里耳目多、人头熟,去刑部一打听便得了消息,说是袁崇焕的病虽无大碍,却还没有完全痊愈,总还要三四天时间才能上堂受审。

姬庆文听到这个消息,心中稍定,刚打算同李岩商量一下保救袁崇焕的对策,却不料刑部有人传来消息,说是袁崇焕一案现在就要立即重新开审。

姬庆文闻言大惊,询问过来传信的刑部衙役:“不是说好了要等袁崇焕病好了以后再开堂吗?你们温尚书怎么说话不算数?”

那衙役忙道:“爵爷这就错怪温阁老了。不是温阁老要审案,是皇上下的旨意,还请了高公公过来听审。”

“高公公?哪个高公公?你给我说说清楚。”姬庆文问道。

“就是司礼监掌印的高起潜公公啊。”衙役答道。

这时李岩也从云来客栈里走了出来,在姬庆文耳边低声埋怨道:“这是怎么回事?魏忠贤的尸体还没烂掉呢,怎么皇上又重用起太监来了?”

姬庆文摇摇头,说道:“不知道,大概也就是皇上拍下来的一个耳目吧。李兄别忘了,松江码头那里,不是还安插了个沈良佐吗?估计这个高起潜和沈良佐差不多,也就是个摆设吧。”

李岩却蹙眉道:“难说。这个姓高的阉人好歹也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宫里没有比他更大的宦官了。皇上派他过来,说明皇上对袁崇焕这件案子非但十分重视,并且对审案的进展颇有几分不满。否则朝廷出动两位内阁大臣审案,就已经是很难得的,又何须再派一个首席大太监下来听审?”

姬庆文听了李岩的话,心中顿时一紧,又想起孙承宗对袁崇焕的态度来,忽然觉得自己现在内外交困:既要对付内阁次辅温体仁,又隐隐间要对付至高无上的崇祯皇帝,而自己可能的两个盟友——内阁首辅周延儒、兵部尚书兼蓟辽督师孙承宗的态度却还十分不明确。

这一刻,姬庆文站在云来客栈这间十七世纪的明末的客栈前面,远远眺望着紫禁城门楼的顶端,真有一种恍若隔世、孤军奋战的感觉。而姬庆文自己顶住这么巨大的压力,一心想要保救的袁崇焕,又真的是个绝对意义上的国家栋梁吗?

姬庆文心中虽然不免产生了怀疑,可做事情半途而废却并不是他的风格——就好像他穿越之前做码农的时候好不容易写好一段代码,总要经过测试除BUG的过程,否则这段代码就成了一堆垃圾。

事不宜迟,姬庆文坐上自己特意打造的那顶小轿,又再从随自己进京而来的矿工里多选了四个身高马大的随从,护卫着便一路来到刑部衙门。

姬庆文已是多次来刑部办事了,刑部上上下下的衙役都被他打赏过了一次。因此这群势利眼们对姬庆文更是愈发恭敬,见这位新晋的爵爷的轿子到来,便立即有人迎上前去,小心将轿子扶稳,躬身侍立在一旁。

姬庆文从轿中出来,随手扔了些散碎银子,便要往刑部衙门里闯。

却不料一旁的衙役伸手将姬庆文拦住,说道:“爵爷请留步,请先在外头等等……”

姬庆文这两天受够了气,见状呵斥道:“怎么?刑部衙门很了不起吗?我从来都是想进就进的,哪里来这么多的规矩?”

那衙役赶忙作揖道:“爵爷,我们刑部衙门规矩虽大,可没一条管得着爵爷你的。不过今日同往日不同,皇上派了高公公过来听审。一大早温阁老就放话下来,说要我们好生伺候,不能失礼。因此还请姬爵爷现在门外等候一下……”

“等?要我等?不就是个高起潜嘛!凭什么要我等?”姬庆文骂道。

那衙役却好似听了什么咒语似的,吓得退了两步,脑袋和眼睛不受控制一般四下张望了一番,这才说道:“爵爷可不能乱说。高公公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号称内相,可是皇上面前说得响话的人。更何况高公公还提督着东厂,就更不好惹了。”

正说话间,周延儒、温体仁两位内阁大臣也已到达。

这两位位极人臣的文官领袖居然也没先进衙门里去,而是互相之间打了个貌合神离的招呼之后,便守在门外,想必也是在等待高起潜的到来。

果然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却见一乘两人小轿从远处匆匆赶来,停稳之后从轿子里快步走出了一个没长胡子的矮个子,慢慢悠悠走到众人面前,拱了拱手道:“诸位大人都来了啊?那就请进去审案子吧。”

温体仁是刑部尚书,算是这里的半个主人,便赶忙讨好道:“高公公请先走,您看,姬爵爷、周首辅还有下官我,都在这里等着公公您呢!”

却不料高起潜捏声捏起地说道:“哟!温大人这是从何说起?杂家是奉旨过来旁听的,有杂家、没杂家不都是一样审吗?要是好因为杂家的关系,耽误了审案子,这罪过杂家可承受不起啊!”

高起潜这几句话大道理上都对,可语气却是阴阳怪气,透着几分不屑、又透着几分张狂,就连说话做事向来有些没脸没皮的温体仁都有些挂不住面子了,嘴角的肌肉抽动了一下,竟不知如何往下应对。

第三七三节 首席大太监

内阁首辅周延儒却不是个好商量的,看到高起潜这么一副目中无人的态度,鼻孔里“哼”地冷笑一声,说了句:“高公公,魏忠贤当年,恐怕也没你这样的派头吧?”

说罢,周延儒又冷笑了一声,昂首阔步便往刑部衙门里走去。

姬庆文从来都看不起太监,见周延儒当了出头鸟,自然也是无所顾忌,朝高起潜笑了笑,连作揖行礼都没有,便速速从他身前走过,进了刑部衙门。

只有温体仁依旧含笑同高起潜打了句招呼:“既然高公公有话,那下官就尽快开堂审案吧。”说罢,收起笑容、一甩衣袖,便也进衙门去了。

高起潜见这几人态度倨傲,心中虽然有所不满,可想到自己这个司礼监掌印太监的地位并不十分稳固,而崇祯黄的则是出了名的对太监不信任,要是强行在这几位朝中大佬面前拿大,未免会反噬其身,只好先强忍住这口气,也跟着进了刑部大堂。

来到刑部堂上,温体仁作为主审官,自然是坐在大堂主座之上,举起惊堂木,刚要往几案上拍,却听高起潜又说道:“温大人,你这座位是坐错了吧?”

温体仁是个聪明人,立即就猜出高起潜这话的用意,却还不愿同他撕破脸皮,轻轻放下惊堂木,笑着问道:“哦?没想到高公公还懂礼法。不瞒高公公说,这边的周延儒大人当过一任的礼部侍郎,下官不才也当过礼部侍郎。现在的位置,我们两个老礼官都觉得没什么问题,倒是高公公看出错误来了。周大人,你说我们到底错了没有?”

温体仁这话说得有啥意思。

前面几句好比是煽风点火,将一个山芋给烧热了;最后一句,则抡开臂膀,将这么个烫手的山芋扔到了周延儒手中。

要是放在旁人,接过这个烫手山芋,必然是要考虑将这么个玩意儿赶紧扔给别人,可周延儒却是个不怕烫的,眉毛一挑便说道:“本官觉得这样坐没有任何问题。本官虽是内阁首辅大臣兼左都御史,可现在是刑部开堂主审,自然应该靠边而坐。大理寺李大人、福禄伯姬爵爷或因官位较低、或因只有旁听之权,故而只能继续下坐。不知这里又有哪里不合规矩呢?”

高起潜知道周延儒和温体仁虽然表面和善,可暗地里却是势同水火,因此想拿座位顺序这件小事出来,想要挑拨一下这两位大臣之间的关系。

却没料到这两位内阁大臣,面对自己这个太监,竟难得地同仇敌忾,你唱我和地将高起潜的话堵了个严严实实。

高起潜一个不学无术的死太监,自然是不懂复杂的封建礼法的,然而他话已然出口,又被温体仁、周延儒怼了两句,若是没有新的对答之言,就等于向这两个文官示了弱。

于是高起潜苦思冥想了一下,终于想了个主意,说道:“杂家说的不是这个事。杂家的意思是,这大堂首席之位,应当由杂家来坐……”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内阁首辅周延儒笑得前仰后合,说道,“高公公,我没听错吧?我是内阁首辅,都只能坐次席,你一个司礼监却要坐主席……哈哈哈,你以为你是‘九千岁’魏忠贤吗?就是魏忠贤,他的尸首也都已经凉透了!”

太监比起朝廷一般的大臣,具有一个显著的优势,就是脸皮更厚,或者说是更加不要脸一点。

高起潜已做好了扯破脸皮的准备,并没有被周延儒这几句话所吓住,说道:“那魏忠贤是个犯上作乱的乱臣贼子,周首辅那这厮来比杂家,杂家可就无地自容了。不过有句说句杂家这次可不是私自过来旁听的,是奉了万岁爷的旨意来的。有万岁爷给杂家撑腰,杂家要是不坐这首席,岂不是给万岁爷丢人吗?”

高起潜张口闭口就是崇祯皇帝,还真让周延儒、温体仁这两个饱学之士无言以对。

却听姬庆文说道:“高公公,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旁听同主审不同,只能居于下手。你看,我也是奉了皇上的旨意过来旁听的,却也只能坐在下座。公公你和我一样,却也得讲个先来后到的,那是不是更应该坐在我的下面呢?”

高起潜是崇祯皇帝的近臣,比起其他文官来,更懂得皇帝的心意——知道姬庆文现在是皇帝跟前的大红人,同他作对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

于是这位刚到刑部衙门时候踌躇满志的司礼监掌印大太监高起潜,只能暂时先认个怂,在脸上挤出尴尬的笑容来,说道:“既然姬爵爷也这么说,那杂家就只能坐在爵爷下手了。不过要是今后万岁爷责问起来,还请几位大人替杂家开脱开脱。”

姬庆文忙道:“别,别,高公公可别这么说话。您要是觉得你这么坐委屈了,自然可以据理力争下去。要是觉得我们这几个大臣说话都没有道理,去向皇上请旨定夺也是可以的,我们几位并不强求。”

高起潜是贴身伺候崇祯皇帝的太监,对崇祯皇帝的急脾气是再清楚也不过了,要是为了这样的小事,就干巴巴往返紫禁城好几趟,凭白耽误了时间,那崇祯皇帝发起火来,高起潜可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思前想后,高公公只能彻底泄了气,一声不吭便在姬庆文下手坐下,脸上虽还挂着笑容,心里却早已给这几位大人记上了一笔恶账。

众人好不容易各就各位,主审官温体仁终于轻咳了两声,重新将那块放下了的惊堂木捡起,猛地一拍几案,呵道:“带袁崇焕!”

此言说罢,便有大堂上分列左右的衙役一声高过一声地重复了温体仁的命令:

“带袁崇焕!”

“带袁崇焕!”

“带袁崇焕!”

袁崇焕早已等在刑部大堂后面的狱神庙里,听到堂上招呼,赶忙整理了一下衣装,在几个同自己混得颇熟的衙役的押解下,便来到了刑部大堂之下,向堂上坐着的几位审问自己的官员作了揖、行了礼。

袁崇焕之前吃了姬庆文安排下的泻药,自找的拉肚子的毛病还没有完全好透,虽然暂时停止了下痢,可脸色却还不是十分好看,原本一张偏白净的书生脸显得更加苍白。

姬庆文轻声道:“袁崇焕,你的病好得怎么样了?”

袁崇焕知道姬庆文同自己是一伙的,说话便格外客气,道:“回姬爵爷,罪臣身上都是些犬马之疾,经过几天调养,已是不打紧了的。”

“哦?既然你的病不打紧了,为何还傲然自立?快给几位大人跪下说话!”

袁崇焕听了浑身一凛,他原以为姬庆文去山海关见过孙承宗之后,形势发展必然对自己有利。相应的,在审问时候的待遇,自然也会跟着有所改善——之前已经可以免跪回答了,那自己以带兵之躯,说不定可以坐着说话。

可没想到刚一开审,堂上便一盆冷水猛浇过来,不仅想像中的座位不见了踪影,就连站着回话的待遇也没了。

姬庆文是向着袁崇焕的,赶忙解释道:“高公公,袁崇焕大病未愈,跪着说话未免太不尽人情了。还是让他站着好了。”

高起潜却没有回答姬庆文的话,却扭头对高坐堂上的温体仁问道:“温大人,你是主审官,那杂家就要问你了,像袁崇焕这样的,可以站着受审,见官不拜吗?”

第三七四节 跪,还是不跪?

温体仁平时的精力主要投入在处理内阁事务上,因此对于刑部的典章律令并不是十分熟悉,然而有一点他是明确的:现在的袁崇焕早已被免去了本兼各职、又被革除了进士的功名,要是死抠《大明律》的话,袁崇焕确实是必须跪着回答几位朝廷重臣的问话的。

事实上,就在不久之前,温体仁就因为摸准了崇祯皇帝的思路,一心想要将袁崇焕往死路上整。在他心里,只要将袁崇焕的案子办成了铁案,确保这位前任蓟辽督师身败名裂,那现在袁崇焕是站、是跪,其实都没有太大的关系——反正在菜市口上挨那脑后一刀的时候,袁崇焕肯定是跪着的。

然而要让袁崇焕跪着受审的要求,是从高起潜口中说出来的,却让温体仁很不高兴——温体仁虽然节操少了一点、底线低了一点点、道德缺了一点,可好歹也是正经进士出身。而文官,则对宦官太监有一种天然的厌恶感和不信任感,简而言之,便是太监赞成的,文官总要反对一下;太监反对的,文官总要赞成一下。

虽然这种天然的对立也并非是完全没有例外,然而现在刑部大堂上的高起潜,可没有当年魏忠贤党同伐异、一统官场的本领,因此堂堂内阁次辅的温体仁当然是不会买他的账。

于是温体仁说道:“高公公,你是过来旁听的,似乎管得太宽了吧?这袁崇焕虽是戴罪之身,可当年毕竟也曾力敌过满洲鞑子,就连敌酋努尔哈赤也是被他打死在锦州城下。这样的功劳,难道还不能换他在我们几个面前站着回话吗?”

高起潜一双细得好比两条线的眼睛,说道:“温大人,这几句话你可以写到最后的判词里面嘛!万岁爷看了,自然是会酌情批示的。不过一码归一码,温大人这几点理由,似乎还不够让袁崇焕免跪对答的吧?”

别看高起潜是个太监,他这两句话倒也说得威力十足,意思十分明确:要是崇祯皇帝真的顾及到袁崇焕当年立下的功劳,就根本不会将袁崇焕投入天牢;而袁崇焕现在站在刑部堂前任人摆布,不正是说明了崇祯皇帝已经默认,袁崇焕的功劳并不能抵消他所犯下的罪行么?

在几十年的官场生涯里混得滑不留手的温体仁大人,想到这一点,不由有些后怕、又不由有些庆幸,庆幸自己现在能够想清楚这里头的关节倒也不算太晚,至少避免了直接忤逆崇祯皇帝的意见。

于是温体仁脸上堆起笑容来,对堂下站着的袁崇焕说道:“袁崇焕,之

前本官让你站着说话,已算是格外开恩了。既然高公公不许,那本官便也不能周全了。来啊,你还不给诸位大人跪下!”

袁崇焕叹了一口气,心想:你们这些狐假虎威的无能之辈,当年本督师得势的时候,你们一个个巴结都还来不及,又何尝敢这样无礼?

不过古话说得好: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

袁崇焕个子本来不高,可屋檐更矮,让他只能深深叹了口气,撩开已是褴褛污秽不堪的袍角,便要跪拜下去。

却听姬庆文喝道:“且慢!”

随着他这声高声呼喊,袁崇焕暂时停下了跪拜的动作,刑部大堂上的周延儒、温体仁、高起潜等人也都注目往姬庆文脸上看去,想要看看这位炙手可热的政坛新贵会有什么话说。

不料姬庆文却并未说话,却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亲自动手将自己屁股底下那张空下来的椅子端到袁崇焕的身边,朗声说道:“诸位大人也知道,袁崇焕同本官有同门之谊。他现在正在病中,若是还让他跪着说话,那这案子便也别审了,不过三天袁崇焕必然跪死在刑部大堂之上。因此在下面子小,不敢求大人开恩,情愿自己站着旁听,换袁崇焕坐着受审,如何?”

周延儒、温体仁听了这话,心中暗暗叫好,禁不住夸赞姬庆文这个官场暴发户毕竟狠狠打了高起潜这个死太监的脸,而这样的话、这样的动作,却是这两位大人不敢说、不敢做的。

而被打了脸的高起潜则是满脸通红,说道:“姬爵爷,你这是什么话?”

“什么话?我说的是人话!你这厮连人话都听不懂了,那就是畜生!”姬庆文恶狠狠骂道。

高起潜听了这话,心中顿时火气——崇祯皇帝虽然信不过太监,可高起潜毕竟是司礼监大太监,文官、外臣、勋贵总是对他客客气气的,何曾被人当面辱骂过?

却听姬庆文依旧不依不饶,说道:“高公公,得饶人处且饶人。三十年风水轮流转,眼下正是多事之秋,恐怕三年之后形势便会为之大变。搞不好眨眼之间,就不是高公公你听审袁崇焕,而是我姬庆文听审你高公公了!不过公公你放心,到了那个时候,在下定会法外开恩,让公公坐着受审的!”

姬庆文现在这几句都是气话,却不料不过几年之后,他这几句话居然一语成谶,真的审问起高起潜来了。

然而高起潜是个鼠目寸光之辈,只知道自己现在被姬庆文让自己

丢了人——而且还是在两位内阁大臣的面前——顿时变得怒不可遏:“姬爵爷,你可小心说话了!杂家也是有头有脸的人,你骂杂家不要紧,可要是扫了万岁爷的脸,可就不好了!”

“我等的就是你这句话。”姬庆文针锋相对道,“你个没卵子的阉人,敢在这里放话出来,说是皇上下了旨意让袁崇焕必须跪着受审吗?我看你是在狐假虎威!不,是在矫旨妄为!信不信……”

姬庆文原本想说的是:信不信我这就用天子剑斩了你这个死太监!

可他一摸腰间,这才意识到陪了自己快两年的那口“天子剑”已然被崇祯皇帝没收走了,自己现在已经没有临机应变,斩杀奸佞的权力了。

然而刚才他口中出来的这两条罪名依旧重得很,让高起潜也一时语塞。

姬庆文却依旧没有放过已然落了下风的高起潜,又接着说道:“你这死太监也不用急眼怄气,小心被我气死在这刑部大堂之上。你要有气,不要紧,皇上就在紫禁城里坐着,你有本事这就去向皇上告状。只要有了圣旨,我定然遵行不悖!”

高起潜真的像现在就离开刑部,亲自到紫禁城、乾清宫里向崇祯皇帝请一道圣旨,让姬庆文这个小子跟着袁崇焕跪在刑部大堂上受审。

可他这个念头还没完全形成,便打了退堂鼓。

高起潜是崇祯皇帝贴身的太监,平日里听崇祯总是对姬庆文交口称赞,从没讲过他半句坏话。而姬庆文这人素来不守规矩,朝廷里弹劾他的奏章也从来没有断过。可弹劾姬庆文的这些官员之中,运气好的皇上没有搭理他,当个屁也就放了;运气不好的,则反而被皇帝下旨罢官、免职、处死。

其中最大的官、同时也是最倒霉的官,就是曾经的南京兵部尚书、现在尸体都已经凉了的熊明遇!

而更加可怕的是,熊明遇可是跟南京守备太监韩赞周穿一条裤子的,而韩赞周这个老太监则是自小伺候崇祯的老熟人。也就是说凭着韩赞周的面子,崇祯依旧把弹劾姬庆文的熊明遇给杀了。

而高起潜,无论是资历还是情面,都远远比不上韩赞周。他想靠自己的面子,来让崇祯皇帝就袁崇焕是跪、是站、还是坐着受审这样的细枝末节的小事,来狠狠处罚姬庆文,那显然是不太可能的。

想到这里,还算精明的高起潜终于算明白了这笔账,低着脑袋终于没有再发表什么反对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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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七五节 第四条罪名

为了袁崇焕是跪着、还是站着受审这件无聊的小事,姬庆文他们几乎耽搁了整整一个时辰,充分体现了明末崇祯年间大明朝廷运转效率的低下程度。

要知道,审理袁崇焕案件这件事务虽然重要,却也不是什么急迫的事情。可遇到满洲入侵、农民起义这种军情要务,还是这样磨磨蹭蹭着互相推诿扯皮的话,那就和站在原地等着别人拿刀来砍没多大区别了。

不过姬庆文现在倒没想得那样深远,让袁崇焕坐在自己的椅子上之后,便缓缓踱回了原地,十分惬意地叉腰而立,说道:“行了,温大人,你是主审官,那就开始审问吧!”

温体仁倒不好意思起来,说道:“不急。让本官叫人再给姬爵爷搬张椅子过来。您是皇上钦封的伯爵,站着听审太不像样子了。”

姬庆文却抬手拒绝道:“不必了,站着挺好。温大人,你看我现在抬头挺胸,连腰也不疼不酸了,多好?正应了那句俗话,叫‘站着说话不腰疼’。”

姬庆文这是一句玩笑,可惜在场之人都没有什么幽默感,并没有答话,让姬庆文一个人在原地尴尬。

却听温体仁轻咳两声,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惊堂木,说道:“袁崇焕,上次议了你三条罪。分别是——第一条:‘托付不效、专恃欺隐’之罪;第二条:‘市米资盗、里通外国’之罪;以及第三条:‘擅斩边帅、自毁长城’之罪。现在问你第四条……”

温体仁刚要继续往下说,却又是那个不识时务的、不讲人情的高起潜插话说道:“且慢,温大人,之前两条罪名,杂家却没听过,你不如重新审一审如何?”

这下连好脾气的温体仁都有些发怒了,冷冷说道:“高公公,你虽是司礼监掌印太监,有俗话称你是所谓‘内相’,可按律你却管不着刑部、都察院和大理寺。我们三法司会审,凭什么要你听过?又凭什么重新审过一遍?”

“就凭万……”

高起潜“岁爷”两个字还没出口,便又被温体仁打断道:“高公公,我知道你要抬出皇上。可我告诉你,我是内阁次辅,有面君直奏之权,早已将之前的审问袁崇焕的笔录写成奏章上呈给皇上了。你要有兴趣,可以去问皇上讨要,想要重新审问?哼!本官恕不奉陪!”

素来同温体仁不睦的周延儒也帮腔道:“没错,温大人所言不错,没由来为了你这么个阉人多废唇舌。皇上派你过来,是旁听来的,不是来做主审官的。你想听就在这里听,少说废话,否则我就要劾你个假传圣旨、干预朝政之罪。如今皇上英明、朝臣正派,必然容不得你这个奸佞小人!”

周延儒这话说得厉害,分明是在表示:要是高起潜再胡闹下去,那周延儒就要动用内阁首辅、清流领袖的身份,发动朝廷里的文官一同上奏章来弹劾高起潜了。

现在可不是天启年间,朱由检不是朱由校,高起潜也不是魏忠贤。要是朝廷百官真的一心弹劾起来,高起潜可经不住这么大的压力。

高起潜终于怂了,脸色一铁,说了一句:“那好,那两位大人就审吧。两位大人说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杂家都会仔仔细细记在心里,到时候一字不差地回禀给皇上。”

现在刑部大堂之上,坐着一个内阁首辅周延儒、一个内阁次辅温体仁、还有一个新晋的同内阁第三号大臣徐光启关系极好的福禄伯姬庆文。这三个人坐在这里,就相当于整个内阁开会了,几乎可以代表整个崇祯朝的文官集团。

这三个人一心对抗一个高起潜,自然是底气十足。

事实上,要不是当年东林党和齐、楚、浙三党互相攻谀,魏忠贤别说是对抗整个文官集团了,就算是单打独斗一个东林党也只有死路一条。

高起潜年纪不小了,为什么初来乍到,就敢于在不占理的情况下,就同这么庞大的势力正面交锋,这样的行为未免太过鲁莽,鲁莽得近乎弱智。

这样的行为背后,存在着巨大的阴谋,而这样的阴谋又不止一个,并且异常巨大。

巨大到影响着整个大明朝廷的生死存亡。

只是周延儒、温体仁,乃至姬庆文,这么三个才智过人之士,都沉浸在高起潜的暂时示弱之下,纠结于互相之间的恩怨得失,都暂时没有想到这其中的缘由。

总而言之,高起潜是暂时无话可讲了,而审问袁崇焕一案终于可以继续进行下去了。

只听温体仁清了清嗓子,说道:“袁崇焕,你听好了,给你拟定的第四条罪名是:失察不明,纵敌长驱。”

袁崇焕坐在座位上,略略浮了浮屁股,拱手道:“温大人但讲无妨。”

经过方才高起潜的搅和,温体仁对袁崇焕的态度似乎好了不少,缓缓说道:“是这样的。袁崇焕你斩杀了毛文龙之后不过三个月,满洲皇太极便驱兵南下,进攻京师。擅斩毛文龙的事,本官之前已经审问过了,可你是蓟辽督师,辽东归你统领,理应有所警觉。为何没有预料到敌酋的行动,致使皇太极饶过关宁防线,从喜峰口入寇京师?”

袁崇焕想了想,答道:“是这样的。罪臣在满洲人中也安插了一些耳目,早已侦得敌酋皇太极有意入寇的情报。而罪臣也得到消息,说是皇太极打算借道蒙古兀良哈部,再经喜峰口入侵中原。对此,罪臣早有奏章上报兵部,并要兵部、内阁直奏圣上。当时的内阁首辅是韩旷大人,奏章也应该入档保存,几位大人要是有意自然可以调阅。”

“你是蓟辽督师,有便宜军务之权。你除了及时上报朝廷之外,也应该采取行动。为何眼睁睁看着敌酋入侵之后,才慢吞吞入关助战呢?”温体仁追问道。

袁崇焕答道:“大人,罪臣统领辽东军政大权不假,然而职责所在、守土有责。敌酋皇太极素来奸诈多谋,罪臣当时担心他是虚晃一枪,佯装西进却又掉头往东打,那若是罪臣轻举妄动,岂不中了他的诡计么?”

袁崇焕顿了顿又说:“并且喜峰口并不在罪臣管辖范围之内,更别说是蒙古了。因此罪臣只能先上书朝廷,让朝廷定夺之后再作处分。后来皇上下旨,要辽东兵马进京勤王,罪臣便立即带领祖大寿、何可纲、吴襄等部立即驰援京师,这也是众人皆知的。”

温体仁听得十分认真,待袁崇焕把话说完,这才问道:“你得话都说完了?”

袁崇焕拱手道:“回大人,都说完了。”

温体仁点点头,又对刑部里负责笔录的主簿说道:“你都记明白了吧?”

主簿刚忙点头道:“都记明白了。”

温体仁闻言,又问周延儒道:“周首辅,你有什么要问的么?”

有了大太监高起潜这么个共同的敌人,周延儒难得地同温体仁暂时站在同一条战壕之内,含笑道:“温大人说的明白,袁崇焕答的也清楚。本官没有什么要问了。”

温体仁又问姬庆文道:“姬爵爷,你有需要补充的吗?”

姬庆文在原地挪动了几步,觉得袁崇焕这几句说得入情入理,既没有避重就轻、也没有破绽可查,没有自己可以帮忙的地方,便道:“没有。请温大人继续往下问吧。”

说着,姬庆文忽然想起了什么,便俯身问坐在自己身旁的高起潜道:“高公公,我没问题,不知你有什么话说?”

第三七七节 加班加点

姬庆文原是二十一世纪穿越到明朝来的,对把封建帝王捧得比天还高这种行为,他向来是嗤之以鼻的。

然而对付高起潜这种混蛋,便也只能用这种混蛋的招式了。

果不其然,被姬庆文这么一吓唬,高起潜还真的有些怂了,说道:“这个……这个……皇上的龙体,乃是朝廷的根本,是断然不能有所损伤的。可我们也不能因为吃饭而怠慢了圣旨。不如这样,我们也别去外头吃了,把饭菜叫到大堂上来吃好了。”

姬庆文听了这话,又是好奇、又是好笑,心想:“高起潜这厮,莫非是自己之前的老板穿越过来的?看透了我苦逼码头的本质,都让我加班加到崇祯年间来了。”

姬庆文想归想,却不能乱说,又怕高起潜奔出什么幺蛾子来,便赶忙顺嘴说道:“好!下面这几个当班的,左顺门口摆馄饨摊的老张头你们都认识吗?我想吃他的馄饨了,让他这就到刑部衙门来,现包现煮些馄饨。”

衙役班头听了,赶忙上前半步拱手道:“老张头的馄饨是京城一绝,小人是认识的。可老张头从来就只在早上摆摊,下午睡觉休息,就怕他不肯过来。”

姬庆文道:“你过去客气些说话,就说是我请他过来的,老张头会给我这个面子的。”

这班头早就被姬庆文的银子喂饱了,听了他的话,答应一声,刚要往堂外跑,忽然想起温体仁才是刑部主官,便又赶忙转身回来,拱手问道:“温大人,小的这就去传老张头了,您老还有什么要吩咐的吗?”

温体仁今天早晨被高起潜搅得头疼,正好乘此机会松快一下,便答道:“没事,你快去快回,叫老张头不要害怕,到刑部大堂是过来给几位大人煮馄饨的,不是来问罪受审的。”

说罢,他又对堂下的衙役说道:“尔等先把袁崇焕送到狱神庙里暂押起来,待会儿馄饨来的时候,也给他送一碗过去。”

不料温体仁话音未落,高起潜又提出反对意见来了:“不行。袁崇焕要随时听审,押来送去的不方便,还是让他就在堂上等候,反正他也有座位坐,累不着的。”

“我说。高公公,你看看,这刑部大堂上哪位官员职位不比你高,偏偏这一早上的就你话最多。审案的事情,本官看你是替皇上旁听的份上,也就算了,可喝碗馄饨的小事,你怎么也要插手?罢罢罢,我这刑部尚书也别当了,顺带着内阁大学士也辞了,统统让你高公公来做如何?”温体仁终

于忍不住发起火来了。

“可不是嘛!高公公何曾把我们这几个主审官放在眼里,我看我们几个这就联名上份奏章,让高公公一人来审案子好了。”周延儒难得帮腔道。

高起潜这才发现自己犯了众怒,终于做了下来不再说话。

不过移时,那在紫禁城左顺门前摆摊的老张头,带着他的媳妇,挑着个馄饨担子就过来了,就在刑部衙门大堂前支起了个小摊子,片刻便煮好了几碗馄饨,一一送到几位主审官面前。

周延儒、温体仁等人虽然心思各异、立场不同,却都是正经进士出身、孔教门徒,讲究“食不言、寝不语”,喝馄饨时候都端坐堂前,并不讲话。

高起潜虽然随便一些,却与堂上诸位都过不去,自然也就没有什么共同语言,便也只能低头猛吃。

袁崇焕也不能饿着肚子受审,便也心怀惴惴地喝了碗馄饨。

倒是姬庆文,因将座位让给了袁崇焕,便端着馄饨在大堂里踱着吃饭,见堂上站班的衙役们也都没有吃饭,一个个饿得眼冒金星,便说道:“诸位也饿了吧?不如辛苦一下老张头,给几位也熬几碗馄饨,我们一起吃如何?”

衙役班头忙谢绝道:“别别。姬爵爷一番好意,小的们心领了。可这老张头也不是寻常卖馄饨的,他素有‘一品馄饨’之称,只有在朝有品有级的官员,才有缘在下朝时候吃上一碗馄饨。小的们是哪个名牌上的人?哪有这福分?”

“哦?还有这回事?”姬庆文扭头问老张头道。

老张头还在忙活着馄饨摊子的事情,听姬庆文询问,忙答道:“哪有这回事?只是多蒙大人们照顾,每天下朝之后,喜欢到我摊子上喝完馄饨罢了。可小人一天也就只能下这几碗馄饨……所以才有了这个‘一品馄饨’的称呼,都是别人随口叫叫的。”

温体仁将吃空了馄饨碗放在一边,说道:“姬爵爷,老张头这话说得没错。他每天也不多卖力些,就这么几碗馄饨,我们几个内阁大臣下朝晚了有时候还吃不上呢!就别说寻常百姓了。”

老张头的馄饨果然有独到之处,姬庆文吃完之后,刚才被高起潜弄得颇差的心情果然好了一些,将碗放回摊子,说道:“老张头,今天麻烦你了。我早先说的话还算数,有的是机会让你发财。”

高起潜此时也吃完了馄饨,放下碗,用袖口擦了擦嘴,说道:“都吃完了?那好,那就接着往下审吧?温大人,可好?”

温体仁虽不乐意,可袁崇焕之案看来是拖延不得了,便点头道:“那好,老张头,你回去吧,这边要接着审案。”

说罢,温体仁取过惊堂木,在面前的几案上用力一拍,喝道:“喊堂威!”

分列两旁的衙役已是饿得前胸贴后背,喊起堂威来自然也就没有什么气力,哆嗦着大喊了两声:“威——武——”便拄着棍子继续站在两旁。

温体仁也不计较,对袁崇焕说道:“袁崇焕,方才审到你第四条罪。现在审你第五条罪:援兵四集、尽行遣散。”

温体仁接着往下说道:“我问你,去年京师之战时候,各地前来勤王的军队,有二十万人之众,虽不能将满洲鞑子抵挡回去,却也能独当一面。可你为什么就将其中大部分援军尽行遣散?”

袁崇焕先拱了拱手,而后才说道:“确如温大人所言。当时的援军人数颇多,皇上当时让罪臣总统军队,而袁某也的确将其中绝大多数遣返原籍。当时罪臣是这样考虑的。”

原来在袁崇焕眼里,这些从各地赶来的援军都不过是些乌合之众。留他们战场上,只会添乱找麻烦,并不能对精锐的满洲骑兵产生多少伤害。并且这些人马若是留在战场之上,除了虚耗粮饷给养之外,还得分兵去保护他们以免其遭受来无影、去无踪的八旗精锐的袭击,实在是得不偿失。

因此出于实战的考虑,袁崇焕毫不挽留,就将这些军队绝大部分都遣散回原籍了。

袁崇焕说得有理有据,可司礼监高起潜却依旧有话要问。

只听他阴阳怪气地问道:“袁崇焕,这也并不尽然吧?杂家记得你手下的辽东铁骑同满洲鞑子交锋,一点便宜也占不上,反而靠了卢象升大人的‘天雄军’和姬爵爷的‘明武军’才将将把鞑子击退。可见各地勤王来的乡勇团练还是有些作用的嘛!”

袁崇焕答道:“不错,确实如此。罪臣也是带兵打仗之人,虽然驽钝冥顽,然而对军队战斗力的判断却也有些心得。罪臣当时就是见卢大人、姬爵爷的军队战斗力超出寻常,所以才将他们留在身边的。至于其他军队么……依罪臣之见,比不上这两位大人手下军队的万分之一。”

“哼,不对吧?”高起潜反问道,“你试都不试,就一眼能瞧出军队战斗力的强弱?”

一提起领军作战,袁崇焕似乎恢复了当年蓟辽督师的精神气节,胸有成竹地答道:“虽未必中,亦不远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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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七八节 要命的罪过

“哦?意思是你袁崇焕的眼光,比起皇上还要准得多了?”高起潜忽然又将崇祯皇帝给抬了出来。

袁崇焕立即警觉起来,问道:“高公公,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高起潜咧嘴笑道:“杂家能有什么意思?只不过杂家前些日子听皇上议论天下强军,除了镇守辽东的关宁铁骑;协助孙老督师筑城的卢大人的‘天雄军’;平定白莲教叛乱的姬大人的‘明武军’之外,还另有几支队伍,也是十分精锐。譬如说陕西参议洪承畴编练的‘秦军’,绥靖民变颇见成效;四川石砫白杆兵也战力也不逊中原军队。难道这两支军队,也入不了你的法眼么?”

这就是强词夺理了。

然而高起潜狐假虎威。又故意把话说得模棱两可,让袁崇焕不知哪句是崇祯皇帝亲口所说,又有哪句话是高起潜借题发挥。

因此袁崇焕也只能认罪道:“这是罪臣做事不慎、看人不明之故。”

幸好有姬庆文在。

只见姬庆文踱了两步,说道:“皇上这几句话,我也是亲耳所闻的。不过有一点我倒弄不明白了,当时编练‘秦军’的洪承畴和率领白杆兵的秦良玉都不在京师城下,袁崇焕就是想用也没法用,更不能依次来定罪。更何况皇上评论天下强军的用意,是在于鞭策我等富国强兵,同审判袁崇焕没有半文钱关系。高公公以此横插一枪,这不是拿着鸡毛当令箭、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吗?”

袁崇焕听了,也赶忙接口道:“对。洪承畴大人和他编练的‘秦军’罪臣并不了解。可四川石砫土司的白杆兵却是名声在外,若是所部那时候真在京师之外,罪臣必然会以白杆兵作为中坚主力运用,满洲鞑子岂有不败之理?可惜时空不能逆转,当时罪臣也正愁手下没有精兵可用,否则又岂会怠慢呢?”

话说到这里,终于算是吧高起潜的责问给顶了回去。

温体仁虽然立场同高起潜不同,但目的是相似的,都是想给袁崇焕问一个足以取他性命的重罪。

然而相比起高起潜来,温体仁的脑子显然好使了许多,懂得审问时候要避轻就重,在无关紧要的罪名上高抬一手,而要在关键的问题上刨根问底。

因此,温体仁也知道方才这条罪名是绝不可能将袁崇焕证到死处的,便轻描淡写地说道:“好了,这个问题算是问明白了。是非曲直,皇上自有定论。”

说罢,温体仁努力定了定神,说道:“袁崇焕,现在本官问你第六条,也是最后一条罪名:畏敌犹豫、薄兵城下。本官问你,去年京师之战,你奉旨率辽东铁骑进关勤王,麾下又有姬爵爷、卢大人的协助,又兼有宣府、大同、密云等处精兵的支援,军容之盛、一时无两。可你却不思进取,任由满洲皇太极从你的眼皮底下先后饶过蓟州、通州等城,直抵京师城下。经过这么一番折腾,不但京师城外百姓庄田尽为满洲鞑子所劫掠践踏,而朝廷也是颜面大损——据说在京的朝鲜、安南、缅甸等国使臣对此也是颇有非议。这其中的罪过,本官看第一个就要记在你袁崇焕头上!”

滔滔不绝说完这几句话,温体仁终于长舒一口气,舒服地靠在椅背上,静候袁崇焕的回答。

堂上审问和旁听审问袁崇焕的,除了高起潜这么个没着码的,个个都是人精,温体仁之前拿出来的五条罪名,虽然或轻或重,却都未必能够真的可以给袁崇焕问个死罪——而只有这第六条罪名,才是真正要命的大罪名。

因此众人无不屏息以待,想要听听袁崇焕到底会怎样分辩。

袁崇焕虽然脾气不好、人缘也差,可单论聪明才智来,比起周延儒、温体仁都不在以下,他自然也知道现在这个罪名是必须要仔细辩解的,而他这几天被关在刑部大牢,除了拉肚子以外最主要的便是考虑如何为自己当初决策辩解。

只听袁崇焕长舒一口气,说道:“罪臣确实有几分畏敌。罪臣在天启年间、崇祯初年在辽东同满洲八旗交锋过不知多少次,自揣若是野战交锋,朝廷兵马绝无半点可胜之机。之前的袁应泰、熊廷弼、赵率教,以及后来的满桂等人,虽也不乏领军统帅之才,但只要同满洲骑兵正面交锋,却都只能损兵折将,甚至身死阵中。所以,以孙承宗老师的高见,辽东局势只能先守而后攻,不可贸然同鞑子野外决战,而只能力求依据坚城要塞,先立于不败之地,然后再寻机击退敌军……”

“那么说,你的意思是,你是将京师作为坚城要塞,想要依托京师城墙来同满洲鞑子决战么?”温体仁追问道。

袁崇焕点点头:“就是这个意思。”

温体仁脸色一紧,厉声指责道:“袁崇焕,你有这样的心思,便是十恶不赦之罪!京师是什么地方?京师是首善之区、天下咽喉,岂是你能够随意算计的?

万一城破寇入,那你将京师置于何地?将皇上至于何地?将江山社稷置于何地?”

一脸几个问题问得袁崇焕脑门冒汗。

就连一侧旁听的姬庆文也在脊背上陡然间冒出一阵冷汗来——他这时才发现,虽然温体仁与自己都对高起潜这个死太监颇有些不满,可这位次辅大人毕竟是政见同自己向左,看来是铁了心的要治袁崇焕一个必死之罪。

而温体仁用这条罪名来指责袁崇焕也并非全然是无理取闹。

早在去年京师之战时候,袁崇焕的老师孙承宗就曾经说过,单以战略战术来论,袁崇焕依城而战的策略是正确的。可天下有一千座城、一万座城,袁崇焕都可以利用来作为依托,只有京师这一座城,那是万万用不得的。只因为城里有这么一个虽然并不深通军事,却能让天下所有的武将元帅不得不俯首帖耳的人物——崇祯皇帝。

关于这一点,姬庆文当初也曾劝说过袁崇焕。

可袁崇焕只想着毕其功于一役,依托京师坚城利炮先重创满洲八旗主力,然后再封闭山海关、喜峰口,来他个关门打狗,一举解决辽东问题,觉得这个险还是能冒的。

并且袁崇焕那时正在权势熏天的极点,根本听不进半点反对意见,这也是导致他今日深陷囹圄的深层次原因。

对此袁崇焕只能低头认罪,说道:“都是罪臣一心想要全歼满洲鞑子,只觉得京师城墙坚固高大,又有圣上亲自坐镇指挥。满洲鞑子虽然气焰嚣张,在京师城下依旧不能不有所收敛,这才做出了这等不当之举。”

这是袁崇焕想了好几天的解释,连吹捧、带认错,以为能将这件事情糊弄过去。

然而温体仁却是揪住这点不放,说道:“你这是巧言令色。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满洲鞑子如此嚣张跋扈,又岂是一道城墙就能阻隔的?要说城墙高度厚度,京师城墙,又怎能比得上长城之高、之长、之宽?你说是不是?”

温体仁巧舌如簧,这么多年在官场混事练成的口才终于发挥了作用,一席话将袁崇焕说得哑口无言。

谁知温体仁依旧不依不饶,又接着说道:“更何况,你说京师城墙难以攻破,就真的难以攻破了吗?后来皇太极不就是攻破了左安门,杀进了京师外城么?多亏姬爵爷神机妙算,这才没有让满洲鞑子深入内城,以致事态进一步扩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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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七九节 脚踩西瓜皮

左安门一战,姬庆文是记忆犹新的。

只听他若有所思地说道:“温大人,左安门一战似乎不能等闲视之。且不论袁崇焕对错与否,他冒险依据京师而战,虽然没有将满洲八旗主力全数歼灭,自己也是损兵折将,可毕竟将八旗主力重创了一番。在下那时候在前线统兵是最清楚不过的,记得原本满洲主力一次可以出动五万人以上的精锐骑兵,可京师大战之后,一次能够出动的人马就只剩下两万人上下了。”

“嗯?”温体仁没想到姬庆文会在这个时候插话,便问道,“姬大人这是什么意思?是有意开脱袁崇焕之罪吗?”

姬庆文的思绪已然回到了一年前那惊心动魄的沙场之上,皱着眉头似乎没有听出温体仁话语之中的威胁意味,又接着往下说道:“那个时候,不管袁崇焕在与不在,只要朝廷龟缩在京师城墙之内,皇太极是绝不可能攻入京师的。毕竟满洲以骑射见长既没有火炮、也不会挖掘隧道。要是他们有这本事,岂不早就将锦州、宁远、山海关攻破了?又何须千里迢迢绕道蒙古经喜峰口入寇呢?”

温体仁不懂军事,听姬庆文这么娓娓道来,虽然觉得也颇符合常理,可细细想来确实满脑袋浆糊,便将他打断道:“姬爵爷不要岔开话题。那时候袁崇焕已被皇上问罪拿下,此后的功过得失都同袁崇焕没有关系。”

姬庆文却道:“温大人请见谅,容我再多说两句,可好?”

沉默了许久的周延儒也帮腔道:“就是,温大人着急什么?方才高公公说了这么多话,也没见温大人不能忍耐,现在姬爵爷多说两句,又有什么打紧?”

温体仁无言以对,只能听姬庆文继续往下说。

却听姬庆文接着说道:“奇怪就奇怪在这里。眼看战事就要陷入僵局,可这时候左安门却莫名其妙地被打开了,给了满洲皇太极一个绝好的攻打京师的机会,要不是我明武军拼死抵抗,皇太极搞不好真的会从左安门攻入京师,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温体仁道:“这件事情本官知道。等满洲鞑子撤退之后,皇上也曾下口谕要彻查此事。可后来查来查去都查不出什么问题来,最后查到是一个守城的兵丁,见左安门年久失修,怕抵挡不住敌军的攻击,便自作主张一个人去维修城门,结果适得其反,反而将城门豁然洞开了。”

“哦?还有这件事?”姬庆文问道,

“那这个守门的兵丁呢?他现在人在哪里?”

温体仁拱手道:“此人犯了这样的罪过,虽然属于无心之失却也是罪大恶极。最后由皇上下旨轻判,判了他个斩立决,让他死得痛快也就得了。”

“哼!又是一只替罪羊。”姬庆文说道,“记得那时候温大人正在刑部侍郎位置上,不知这件案件是否也是温大人主审的呢?”

温体仁否认道:“不,这件案子事关军情要务,刑部不能插手,是由东厂和锦衣卫会同办理的。”

“这就奇怪了。锦衣卫办案向来是拔起萝卜带出泥,务求除恶务尽的;而东厂,则是能牵连一个,就绝不放过一个。最后竟只杀了一个小兵,未免有些太奇怪了些吧?”

说着,姬庆文又扭头问高起潜道:“高公公,在下东厂里头没有熟人,不知道你那时候在不在东厂里面?对这件案子是否了解?”

高起潜却不正面回答,说道:“姬爵爷,你这几句话可是越扯越远了。方才温大人已经说过了,当时袁崇焕已然问罪下狱,这件事情同袁崇焕一案没有任何关系,不知姬爵爷为何要纠结如此?”

就连袁崇焕自己也劝姬庆文道:“姬大人不必多说了。满洲鞑子攻城从来都是投机取巧。自努尔哈赤攻陷辽阳开始,鞑子能够强攻坚城而取而胜之的可谓寥寥无几。每次攻城,要么安插奸细、要么收买汉奸,或阴谋阻碍、或动摇军心、或是直接打开城门公然投降。说是奇怪,其实也是见怪不怪了……”

“慢慢慢……”姬庆文似乎大有启发,问道,“这么说,或许在京师之战时候,皇太极也曾安排下奸细潜入京师,临到关键时刻,便打开城门、开门纳寇?”

袁崇焕接话道:“这也不是没有可能。京师人口众多,又不像辽东几座城池里头除了当兵的就是家眷,难以甄别人员来源。因此混进去一个两个奸细也并非没有可能。”

“这就清楚了嘛!”高起潜说道,“看来当初被杀了的那个兵丁就是满洲鞑子派来的奸细了,这么说来,杀了这人也不算冤枉,似乎还有些太便宜他了。”

袁崇焕却蹙眉道:“似乎也不像。守门职责重大,尤其是大敌临城之事,各门都应由朝廷重臣坐镇守护,又岂是一个无名小卒一个人,就能够擅自打开城门的?”

“难不成是当时守门的大臣被皇太极收买了?”姬庆文说道,

“那好办。只要去兵部查查档案,查明当时是何人守护左安门,不就水落石出了吗?”

眼看姬庆文“脚踩西瓜皮”一般越扯越远,温体仁赶忙把话题往回引:“方才本官说了,这件案件同袁崇焕没有关系。姬大人若是有兴趣,自然可以事后另案处理,我们还是继续审袁崇焕好了。”

他也不待姬庆文统一,便拍了拍惊堂木道:“袁崇焕,且不论你依城作战的方略是不是恰当,可你纵敌践踏京郊百姓庄园、农场、产业确实板上钉钉的。经满洲鞑子这番劫掠,百姓损失极为惨重、元气大伤,至今未能恢复,这笔账也得记到你袁崇焕头上!”

袁崇焕一听这话就急了,说道:“温大人,这一点罪臣却有话说。罪臣出身贫寒,知道百姓积攒一些钱粮不简单,被满洲鞑子劫掠了去也确实可惜。可难道罪臣率军同八旗精锐硬拼,拼光了、拼死了,就能拼得鞑子自行撤回,不再践踏抢掠百姓的财产了吗?温大人你这是欲加之罪!”

温体仁大怒,猛地一拍惊堂木,拍得拿木头的手生疼,高声斥责道:“袁崇焕,你真是越来越放肆了!本官这是在奉旨审案,一切都有理有据。可你袁崇焕一个戴罪之身,居然敢诽谤起朝廷重臣来了。你是活得不耐烦了吗?”

周延儒是温体仁的对头,立即反唇相讥道:“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审案子自然是要听当事人的分辩的,温大人凭什么不让袁崇焕说话?”

温体仁立即针锋相对道:“周大人,你可别忘了。袁崇焕一案,我是主审,你是会审。我的话还没说完,你就要抢着说话,未免太不给我面子了。”

“嗬!温大人你可吓着我了。”周延儒毫不示弱,“好一个主审官,了不起的主审官!难道你是主审官,就可以一手遮天了吗?难不成这刑部是你温大人家开的?”

“我温体仁哪有这样的本事?刑部自然不是我温体仁开的。不过看模样,内阁倒好像是周大人你家的产业,从来都是自说自话,办起事来,何曾征询过我姓温的和徐光启大人的意见?”温体仁毫不客气地说道。

正当周延儒和温体仁两人吵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却听高起潜说道:“两位大人不要争论了。杂家看都是袁崇焕这厮不老实,看来非得动刑不可了!”

说罢,高起潜从座位里猛地站了起来,高声吆喝道:“来人呐,给杂家大刑伺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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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八〇节 动刑

刑部大堂审案从来就不是请客吃饭。

先别说是刑部尚书、侍郎几个大魔王了;也别说各位郎中、主事、员外郎之流的阎王爷了;就是几个站班的衙役也都是些不好对付的小鬼。

刑部的衙役们,虽然没有东厂、锦衣卫那么丧心病狂,可所用的刑具却是自隋唐设立刑部衙门以来流传了一千年的好玩意儿,堪称是人类身体极限研究的泰山北斗。

而在理论准备充分且极为正统的前提下,刑部衙役们也没有忽视实践的作用,受审的罪犯——无论是江洋大盗,还是贪官污吏,又或是鸡鸣狗盗之徒——只要回答不老实(或者是被认为不老实),总免不了挨上狠狠一顿收拾。

事实上,像今天这样,审问一个几乎已被皇帝钦定了罪名的犯人——虽然这个叫袁崇焕的犯人的身份极为特殊,居然不动他一根毫毛,且还让他坐着受审。这样的待遇,可以说是刑部自打成立以来所绝无仅有的。

因此分列大堂两旁的衙役们听见要动刑的号令,下意识地答应了一声,而那衙役班头又例行公事一般,出班问道:“夹棍、竹签、老虎凳、辣椒水,到底用哪样刑具,还请大人明示!”

他话一出口,便知自己问错了人。眼下刑部尚书温体仁还正高坐堂前,作为吃着刑部饭的衙役班头没有去情势温体仁,居然去询问一个太监,这可犯了官场上的大忌讳了。

可高起潜却似乎没有意识到这一点,顺嘴就答道:“这种寻常刑具能有什么用?不如弹琵琶听听……”

“呵呵。”却听周延儒冷笑道,“闻大人,你这官当得可真是让本官开眼了啊!这里是刑部大堂,你一把手尚书大人没有发话,却让个阉人在这里发号施令,说去出去是不是太丢我们读书人的脸了?”

温体仁一张面孔涨得通红,先是教训那衙役班头道:“你吃屎吃昏了头了吗?本官没有说话,你出来胡诌什么?还不快给我退下!”

那班头生怕“夹棍、竹签、老虎凳、辣椒水”等刑具一样不落地招呼到自己的身上,便赶紧退了下去。

温体仁又扭头对高起潜说道:“高公公,你也太跋扈了,这里是刑部衙门!两位内阁大学士都在这里,什么时候轮到你说话了?”

高起潜脸色一沉,道:“温大人你可别忘了,杂家还提督着东厂衙门。照例刑部审案,东厂是有权力参与审案的……”

“笑话!”周延儒立即驳斥道,“当今圣上登极以来,做的第一件大事就是一句铲除阉人魏忠贤及其党羽。同时为肃清魏忠贤的流毒,也对厂、卫大加限制。除了锦衣卫因还有对敌搜集情报的职能没有削弱之外,东厂责权已被严重限制。你高起潜还敢提什么参与审案,是想同皇上为敌么?不怕朝廷百官弹劾么?”

高起潜似乎真的是一点也不害怕,说道:“周大人,你是内阁首辅,还兼着都察院左都御史,想要弹劾杂家那是你的责任,尽管去弹劾好了。”

说罢,高起潜便又对堂上站着的衙役班头说道:“怎么?东厂的话不好使了吗?还不快给我动手!”

“你敢动手,信不信本官立即就捏死你?”周延儒恶狠狠说道。

那衙役班头在刑部里当了二十多年的差了,东厂的厉害,他自然是心知肚明的;可内阁首辅有多大的权柄,他也一清二楚。眼下这周延儒和高起潜这两位,都是拔根头发比自己腰还粗的人物,这衙役班头被顶在杠头上,实在是让他进退维谷、左右为难,赶忙偷眼往温体仁——这位刑部尚书——脸上看去。

温体仁脸上却是阴晴不定。

他虽然看不惯阉人嚣张跋扈的做派,却也是一心想要谋夺周延儒的首辅之位,所以才挑起了会审袁崇焕的事件。

可温体仁没料到的是,袁崇焕虽然已被问罪下狱,可能量却依旧大得很,将周延儒、姬庆文、高起潜等等朝中举足轻重的人物都卷了进来,让事态几乎已失去了自己的控制。

可正在这个时候,温体仁忽然发现说话之间,围绕着袁崇焕一案,居然变成了文官集团和阉人太监的又一次大冲突,或许会引致自从魏忠贤坏事之后的又一次官场大地震、大洗牌。

而作为坐二望一的内阁次辅,他的心思同首辅周延儒却是大相径庭。周延儒一心想要的是维持现有朝政的稳定,而温体仁要的就只是一个“乱”字,以便乱中取胜、火中取栗。

而想要把事情弄乱,则必须拉一派、打一派,让两派打到不可开交之时,才能从容出手收拾残局,取渔翁之利。而拉的一派,必然得是争斗之中出于劣势的一方……

于是温体仁斟酌了一下,说道:“袁崇焕你站起来!”

袁崇焕好歹也是当过蓟辽督师的人,也曾发号施令、杀伐决断,如今被这样押在堂前被人呼来喝去,自然心中不快。可他现在生死未卜,只能对别人俯首帖耳,乖乖从座椅上站了起来。

却听温体仁说道:“袁崇焕,自审问开始,你便狂傲自打,对抗朝廷,看来对你是不能再客气下去了!”

温体仁已做好了暂时同阉人高起潜合作的决定。不过温体仁好歹也是两榜进士出身,比起高起潜来还是有些做人的底线的。

于是他高声呼喊道:“来人呐!二十大棍,给我打!”

底下站着的刑部衙役班头听了这话,心中立即有了底,低声招呼着几个衙役弟兄,立即七手八脚地将袁崇焕扑倒在地,脱下褴褛的裤子,抬起棍子就要往袁大督师的屁股上打去。

姬庆文一看不妙,立即跑到堂上,伸手捏住一根就要砸下来的棍子,说道:“不行,我倒要看看今天谁敢打袁崇焕!”

那衙役班头赶忙在姬庆文耳边说道:“姬爵爷放心,胡乱打几下,我心里有数,不打紧的。”

姬庆文抬眼一看这棍子都有碗口粗细,分量怎么着都有二十斤以上,就是自由落体下来,加上重力加速度的威力也是十分厉害,不用费什么力气,就能将人打得皮开肉绽。

可他不知道的是,刑部打棍子,也有打棍子的学问,而这学问全在主审官的发号施令之中。

譬方说:主审官说是要“用心打”,那抡棍子的必然得要打出些成效来,几棍子下去必定让你皮开肉绽、骨断筋折,却也不会就这样当场把你打死了;可主审官要是说“往死里打”,那可就对不起了,几棍子下去必然让地断了气,否则就该轮到抡棍子的该死了。

可温体仁现在下的命令,却是清水光汤好似阳春面一样的一个干干净净的“打”字,那操作空间就十分巨大了。只要抡棍子的班头留意,就是打上一百棍、两百棍也伤不到你的筋骨,说不定反倒能把你老寒腿的毛病给打好了。

这其中的区别,姬庆文是颇有些耳闻的,听这衙役班头说得这样直接,倒也放下心来,慢慢松开了紧握着大棍的手。

却不料又是那高起潜开口道:“打,就得用心地打。要是你敷衍了事……哼哼,东厂里的大棍子也有的是,不但要将袁崇焕重新打过,连你们几个衙役也一并打了!”

姬庆文听了高起潜这话,顿时怒了,三步并作两步跃到高起潜的面前,指着他的鼻子骂道:“阉狗,方才的话,你再说一遍!”

第三八一节 老子得罪的人多了

崇祯皇帝登基称帝以后,特别是魏忠贤被拿下之后,大明朝中太监的政治地位可谓一落千丈,同当年魏忠贤当权时候不可同日而语。

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太监的地位再低,好歹也是皇帝身边的人,别说是寻常小官了,就是部院大臣也对他们颇有些忌惮,因此文官们对太监虽然是衷心的看不起,可在面子上倒还过得去。

因此高起潜作为太监之中的成功人士,从来没被人这样劈头盖脸地骂过,在姬庆文的指责下一时有些发懵,嗫喏着说道:“姬爵爷,你……你……你做什么?”

姬庆文怒气值爆满,又接着骂道:“你问我要做什么?我倒是想问你要做什么!袁崇焕是什么样的人,是你说打就能打的么?”

高起潜毫不示弱,说道:“姬爵爷不要搞错了。袁崇焕现在可不是蓟辽督师,而是阶下之囚。杂家是东厂提督,凭什么不能对他用刑?”

要是死抠朝廷体制,还真是这么一回事,无理取闹的反而变成了姬庆文。可姬庆文穿越到明末来,却正是要打破这样僵化的体制。

只听姬庆文运足了胸中元气,呵斥道:“凭什么?就凭我,就凭我姬庆文一个人。只要我站在这里,你就休想动袁崇焕一个指头!”

高起潜听了一愣,盘算着眼前的姬庆文,无论是爵位、实力、财产、圣眷都不是可以轻易对抗的,同他正面交锋显然是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但若是就此认了怂、服了软,那自己这个东厂提督的面子就太搁不下了,眼下就只能先硬顶过去。

于是高起潜捏着嗓子咬牙说道:“姬爵爷不要这样说话,我们现在在办正经事,不是插科打诨、更不是幼 童儿戏,一个字、一句话都要负责,万万不能信口开河!”

“你是在给我上课么?”姬庆文冷冷地说道,“我又什么时候信口开河过了?倒是你高起潜,不过是一个旁听的太监,居然在这里反客为主、喋喋不休,真是莫名其妙。反正就一句话,今天谁也不能对袁崇焕动手,我话就摆在这里了。”

“姬爵爷,这里不是苏州、也不是松江,是京师城!你的话,在这里不管用!”高起潜冷冷说道。

姬庆文答道:“我说话管用也好,不管用也罢。总之只要我站在这里,就要保袁崇焕性命无忧,更要让他毫发无损。”

“哼哼。”高起潜冷笑道,“爵爷可不要忘了,皇上下旨审问袁崇焕就是要给他定罪。要是万岁爷下旨问了袁崇焕的死罪,难道姬爵爷也要抗旨不遵么?”

姬庆文想也不想,脱口而出道:“就是皇上亲自下旨,我也要力保!”

“好,姬爵爷好魄力,有胆识。你要是真有胆识,这句话,敢到皇上面前去说吗?”高起潜问道。

姬庆文听了一怔,心想:高起潜这厮不会是事先探听到了崇祯皇帝的心意,然后故意示弱之后再逞强,给自己下套来个“激将法”吧?

可他转念一想:历史上崇祯皇帝还真的就把袁崇焕给杀了,自己既然已经决定要力保袁崇焕不死,那有些话是肯定要说的,而这些话与其等到崇祯皇帝下定决心以后再说,还不如有言在先的好。

于是姬庆文咬牙道:“敢,当然敢,为什么不敢?有本事我们这就进京面圣去!”

高起潜被姬庆文这句话反将一军,反倒愣了,不知如何应答。

一旁的温体仁虽然心怀鬼胎,可在他心里,姬庆文既同东林党的徐光启交好,又曾正面对付过东林领袖钱谦益,像这样做事卓尔不群,又有超群实力的人,是值得自己用心结交一下的。

而他已经揣摩准了崇祯皇帝的心意,意识到姬庆文若是想要强行保救袁崇焕,那就是同崇祯皇帝过不去。而以崇祯皇帝的性格,万一姬庆文说话一个不注意,惹动了雷霆之怒,搞不好崇祯皇帝一着急就将这位新晋的爵爷连同袁崇焕一并砍了。

因此温体仁赶紧起身劝道:“姬爵爷可小心了,皇上面前有些话,也不是那么好说的,爵爷可要慎重啊!”

周延儒也难得地同意起温体仁的意见来了:“这些阉人都是些无耻无德的卑鄙小人,姬爵爷要是同他们动气,那还不得被活活气死?爵爷且稍息怒,我们有话好说。”

就连被按倒在地上的袁崇焕也努力支起脑袋说道:“姬爵爷何须如此?袁某虽是个书生,却也是行伍队里刨出来的硬汉子,一二十下棍子根本算不得什么!让他们打好了!”

姬庆文余怒未消,一摆手道:“袁崇焕你不要说话,我正有几句话要同皇上讲。选日不如撞日,今天高起潜这阉狗来得好,正好让我可以去紫禁城面圣。”

说着,姬庆文朝堂上扫了一眼,说道:“来来来,我们也别嫌日头迟,这就递牌子进皇城面圣,哪个不去,哪个就是王八!”

在堂审案之人当中,姬庆文是首先提出来要面圣去的,同他打擂台的高起潜自然也得去。周延儒、温体仁两位内阁大臣互相不放心,唯恐对手在皇帝面前给自己说坏话、下眼药,当然也想去探探崇祯皇帝的口风。只有大理寺卿位卑职小,莫名其妙卷入了这场纷争,抱定了就是当了王八也不去蹚浑水的决心,扯出了一大段理由来,就是不肯跟着进紫禁城。

将袁崇焕重新关押进刑部大牢,又拿好了墨迹初干的笔录,方才还在刑部大堂上撕逼的几位大人们,便已各自坐轿,排着队往紫禁城赶去。

在刑部衙门外等了大半天的小多子见姬庆文急匆匆出去,便赶忙追上几步,问道:“少爷,你这是哪里去?还回来吃晚饭吗?”

姬庆文心情正差,不耐烦地说道:“都什么时候了,还吃个屁的晚饭。你赶紧告诉李先生一句,说我这就进宫去了。”

一听姬庆文要进宫面圣,小多子心中一紧,忙道:“少爷我晓得了,我这就去通知李先生。”

说罢,小多子就要跑开了。

却听姬庆文又高声喝道:“你急根毛啊?我话还没说完呢!快给我回来!”

小多子赶忙往回跑,问道:“少爷还有什么吩咐的,就尽管说吧。”

姬庆文低声吩咐道:“你去通知一声李元胤,让他这就出动,出去打听一下高起潜有什么黑料、猛料,等我出宫时候就要立即告诉我。花多少钱我不管,最重要的是要准、要大、要机密。知道了吗?”

小多子点点头,又问道:“就是天下同名同姓的人多,不知道这个高起潜是哪个高起潜?可别到时候查错了人。”

姬庆文道:“你小子办事还算聪明。告诉李元胤,就是司礼监掌印太监高起潜。要他用心去查!”

“妈呀!少爷,你得罪谁不好,怎么的得罪了这么号人物了啊?据说司礼监太监还提督着东厂,可不是好惹的!”小多子惊道。

姬庆文眉毛一皱:“你懂个屁!老子得罪的人多了,他高起潜算老几。别的事情你别管,把老子的话原封不动带给李元胤就是了。”

一行人坐着各色轿子穿街走巷,不过片刻时间便到了紫禁城外,守门的侍卫、太监对这几位大人的仪仗是再熟悉不过了,听了吩咐立即取过纸笔,让内阁首辅周延儒亲自动笔,写了请求觐见的奏章,便由几个腿脚灵便的太监送到了崇祯皇帝那里。

第三八二节 一堂和气

其时已是傍晚时分,日头已经西斜,早已到了饭点。

崇祯皇帝虽然脑子不算清楚,脾气性格也不是很好,可论勤政在明朝皇帝之中却是排的上号的。

他同内阁今天值班的徐光启忙活了一整天,一直到吃饭时候,还招来了朝鲜使臣崔有海一同吃饭,除了可以同他聊聊朝鲜国内的情况解闷之外,也可以趁此机会笼络一下朝鲜这个大明第一属国。

大明朝自万历中叶之后国力渐渐衰弱,内忧外患极多,可在朝鲜看来,大明依旧是个庞然大物,一点也不愧“天朝上国”的称号。因此在明朝,朝鲜对中国的态度异常恭敬,朝野内外任何风吹草动都要打听大明朝廷的态度。

而后世那些韩国宫廷电视剧里面,为了争夺一个小小的朝鲜国王的位置而斗得不可开交的王子们,其实只要拍好大明朝的马屁、得到大明朝的支持,就能顺利继承王位;而那些没有得到明廷支持的王子,就算在朝鲜国内有多大的权柄,也是绝对不可能成为朝鲜国君的。

有了这层不可忽视的原因,朝鲜使臣崔有海对崇祯皇帝是极尽奉承拍马之能事。而这崔有海久在中原做使臣,除了说得一口没有半点口音的官话之外,居然还学了不少民间的俚语笑话,再加上他身份特殊不必每时每刻都摆出一副不苟言笑的严肃样子来,将这些笑话肆无忌惮地说了出去,竟将崇祯皇帝逗了个前仰后合。

可正当崇祯难得放松之时,却听有太监启禀,说是周延儒、温体仁、姬庆文、高起潜等人在宫外候旨请求接见。

崇祯皇帝被崔有海逗得浑身舒坦,听有这么几个人过来求见,料想是审问袁崇焕必然有了结果,又觉得袁崇焕早一日死、晚一日死也不算什么事,便不耐烦地说道:“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来求见?让这几人回去休息,今日朕累了,不再见人了。”

一旁的徐光启缓缓放下筷子,说道:“圣上,虽说是文武之道、一张一弛,可让这么许多朝廷重臣吃闭门羹似乎有所不妥。天启皇上一开始也是偶尔怠政,这才被魏忠贤这个小人抓牢了机会。还请皇上明察。”

徐光启的话,崇祯皇帝还是能听进去几句的,点头道:“老爱卿说得有理,难得周延儒、温体仁都来了,再加上老爱卿在此,算是内阁会议了,见一见也好。”

崔有海却是个识相的,赶紧放下筷子,起身说道:“皇上要召

集大臣商议天朝政务了,臣是何等样人,岂敢在旁侧偷听?臣失礼,这就告辞退下了……”

崇祯抬手往下一压,说道:“不必了。朕召几个大臣是进来吃饭的,同你一样,又何须回避?你安心吃饭,想说话就说两句,怕说错就用朕的御膳塞满嘴巴也就是了。”

有了崇祯这话,崔有海就是想走也没法走了,只好战战兢兢坐在原地,却也不敢再大快朵颐了。

不过移时,周延儒、温体仁、姬庆文、高起潜四人便鱼贯而入,磕头行礼之后,便肃立一旁。

徐光启因为在内阁里年纪最大,崇祯常常赐他御前免立的待遇,因此还能稳坐在座位之上,可崔有海却已是坐不住了,赶忙站起身来,垂首侍立。

却听内阁首辅周延儒上前半步,拱手说道:“启禀圣上,原拟弹劾袁崇焕的六条大罪,臣等今日已经审结。先具结笔录在此,尚未来得及修改,还请皇上御览。”

崇祯伸手接过周延儒碰过来的一叠笔录,真想这就坐下来,点起蜡烛仔细阅读一遍。可他现在却要摆出一副从容淡定的做派来,只瞄了一眼,便将笔录放在龙书案前,笑盈盈说道:“不忙,不忙。诸位爱卿审了一天了,也饿了吧,来来来,这就坐下同朕一起用膳。”

同皇帝一道吃饭,这是何等的荣誉,感动得周延儒和温体仁不住谢恩,连方才两人之间的龃龉都忘了,便立即坐了下来。

姬庆文也跟着说了些感恩戴德的话,注意力却全都集中在桌上的菜品上,见这几样菜虽然用料都是最好的,刀功也十分用心,只是似乎放的时间太长了,已经没了热气,就更加没法嗅出菜品的香气了。

姬庆文是个好奇心强的人,就等着崇祯皇帝先动筷,自己也好跟着尝尝眼前的御膳。

却不料听到的却是崇祯皇帝的高声呵斥:“高起潜,你是什么东西?也敢坐在这里?”

众人扭头望去,果然看见司礼监掌印太监高起潜正坐在姬庆文的下手,被崇祯皇帝训斥得脸上一阵青、一阵紫。

只听崇祯皇帝又接着骂道:“怎么?朕乾清宫里这几张椅子舒服吗?坐下了就不舍得站起来吗?”

高起潜闻言一愣,赶忙从座位里猛地站起身来,在脸上努力挤出笑容,解释道:“都怪杂家是头蠢猪,听皇上请几位大人坐下,杂家便也跟着坐下了,真是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

“哼!”崇祯冷笑道,“你还真抬得起自己。这几位都是朕的左膀右臂,是帮着朕一同治理天下的。可你不过是朕脚底下的一个奴才,就跟一条狗差不多,居然还有脸上桌吃饭!朕看你吃饭的家伙也不要了吧!”

高起潜吓得浑身战栗,下意识地跪倒在地,口中不断地讨饶:“圣上息怒、圣上赎罪;圣上息怒、圣上赎罪啊!”

姬庆文看到这一幕,方才意识到:宦官太监在外面再怎么威风八面、飞扬跋扈,所依赖的就只有皇帝的权威和信任而已,除此之外,太监就连自己独立的人格都没有,是彻彻底底的皇权的附庸。

却听崇祯皇帝又道:“朕看你的模样就来气!还不给我立即退下去,到御膳房里弄几样新鲜好吃的菜上来,否则朕就叫你人头搬家!”

崇祯不是个爱开玩笑的皇帝,高起潜听了这样的威胁,赶紧连滚带爬地走了下去,好似刚从鬼门关走了一遭。

话说崇祯皇帝还真没把高起潜放在眼里,将他赶走之后心情却是水波不兴,笑着对在座之人说道:“这等阉人,真睡冥顽不灵,骂也骂不过来的。来来来,我们别为了这等小人生气,吃,吃菜!”

有了崇祯皇帝这样的表态,方才同高起潜作过对、斗过嘴的大臣们心中顿时安定了不少。

只听内阁首辅周延儒说道:“历朝历代以来,都有阉人祸乱朝廷的,我朝史上也并不鲜见。皇上能够防微杜渐,不以过小而纵容阉人,此乃社稷之福,臣斗胆以茶代酒谨为皇上贺……”

说罢,周延儒便端起面前的一只茶碗,将里头的茶水一饮而尽。

崇祯见了高兴,便向崔有海介绍道:“崔爱卿,这几位,便是我朝之中的骨干栋梁,今日齐聚一堂,莫非是在给崔爱卿面子么?”

崔有海在这么许多明廷高管的环绕之中,显得有些不伦不类,心里自然也有些发虚,答道:“皇上这么说臣,那臣可就真的是诚惶诚恐了。也多亏臣是朝鲜使臣,否则若是生在中原,以臣的才学、品行、运术,又哪能见得到这么多天朝的人才呢?”

崔有海的吹捧功夫真可谓是入了化境了,简简单单一句话,竟然同时将所有在座的大臣奉承了个遍,逗得桌上之人无不喜笑颜开,似乎在一瞬间忘了互相之间的勾心斗角,似乎真的如平时所说的那样——同朝为官、一堂和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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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八三节 朝鲜人的马屁

却听内阁首辅周延儒对崔有海说道:“崔大人,你少跟皇上来这套?你在京师里做使臣都三四年了,哪个月你不到内阁里来几回的?几位内阁大学士,你见得还少么?”

周延儒这话说得半真半假,再加上他却是地位尊崇,说得崔有海脸色一紧,忙解释道:“周大人,这也是我没法子啊。这几年鄙国国内年景不好,满洲鞑子又时常过来骚扰……这不,赈灾、养兵都要用钱,我们国小民弱,就只能来求天朝上国帮忙了……”

周延儒闻言,面孔一板,答道:“天朝同贵国乃是父子之国,父亲帮衬儿子一把也是理所应当的。可儿子长大了,也要懂得自谋生路。关于这一点,我朝万历皇上早已有所论述。”

温体仁的观点同周延儒相似,说话口吻却柔和了许多:“老崔啊,你别看我们是天朝大国,可大也有大的难处。这两年当今皇上励精图治,用钱的地方多,能帮衬你们的地方就少。等皇上治国见了成效,到时候自然是会关照贵国的。”

温体仁再一次显示出了他出色的拍马屁的功力,三两句话里,便将崇祯皇帝和崔有海的顺毛捋了一遍,顿时将被周延儒弄得有些尴尬的气氛化解开来。

正在这时,刚才被崇祯皇帝呵斥下去的大太监高起潜回来了,还亲手捧了一个大食盘,将食盘上新做的几样热腾腾的菜放在桌上,又取走了原有的几样残羹冷菜,这才将食盘递给身后的小太监,自己则谨小慎微地侍立在崇祯皇帝身后。

崇祯心情尚好,自己先夹了一块蜜 肉,轻轻咬了一口,笑道:“朕这几年操劳国事,有时候就连吃饭的时间都挤不出来,许久没像今日这样同几位爱卿一同吃饭了。来来来,大家不要客气,今日我们没有君臣之分,只是朋友叙旧,多吃一点,多吃一点嘛!”

皇帝嘴巴上虽然这么说,可没人会真的将皇帝当成朋友——更何况老朱家的传统,一向是翻脸无情的——要真的像朋友那样在饭桌上敬酒罚酒、放浪形骸,那自己的脑袋估计也留不到明天了。

因此在座几位也都不敢大快朵颐、狼吞虎咽,而是小心翼翼地用筷子夹起放在自己面前的一块小菜,放在嘴里仔细品尝。

姬庆文面前摆的,只是一叠寻常的烤羊肉片,塞到嘴里一尝,只觉得这羊肉虽然肥美多 汁,可烤肉的厨子却好像是在吝惜调料一般

,没给这羊肉赋予任何额外的美味,吃起来便没有更多的趣味。这让姬庆文觉得,这么好的一块羊肉,送到御膳房里也算是暴殄天物了,要是送到江南去让大老婆柳如是亲自下厨烹饪,搞不好能做出比这好吃十倍的烤羊肉来。

崇祯皇帝看到姬庆文这若有所思的样子,便问道:“姬庆文,听说你这狗才在江南赚了不少钱,据说还纳了个名妓做老婆,想必吃的也就是珍馐美味了,难道还觉得朕的御膳味道不好么?”

姬庆文闻言一惊,忙把半口烤羊肉咽了下去,答道:“皇上也知道臣是个俗人,看到好看的人就想要接近一下、看到好吃的菜就想品尝品尝。那柳如是虽然曾经流落风尘,可毕竟是也是正经官宦人家出身……”

崇祯皇帝倒也还算开明,摆摆手,说道:“没什么大不了的,是有几个吃饱了撑的御史写过奏章弹劾过你。可朕派人去一查,这几个言官背地里都去过妓院。哼!言不由衷、言行不一,全都被朕驳回去了。要是他们再敢多说废话,看朕一个个都给他们罢官免职!”

姬庆文赶紧起身谢恩。

却听崇祯皇帝又说道:“有话说是宰相肚里能撑船,朕贵为天子,肚量自然要比别人要大得多。只要你实心给朕办事,你只要没有犯上作乱,朕一切都是能包容的!”

崇祯话音刚落,姬庆文还来不及谢恩,周延儒、温体仁、乃至崔有海都忙不迭地开口颂圣,什么样的好话都说上了。

尤其是崔有海,仗着自己是朝鲜使臣,连声拍马道:“圣上雅量宏志,海内文明,就是蛮夷未化之地,也争相传颂圣上大名……”

忽听姬庆文问道:“崔使者,记得贵国朝鲜年年进贡、岁岁称臣,每次皇上总要赏赐一些金银绸缎。不知我苏州织造衙门生产的进贡彩织锦缎你们可曾收到过?”

崔有海忙道:“当然,当然。天朝江南织物精美无比,而苏州织造衙门的进贡绸缎更是其中的极品。鄙国国君收到以后,每次都是爱不释手,禁不住称颂崇祯皇上慷慨仁爱呢!”

姬庆文又问道:“不知这些绸缎,贵国拿到手里之后,又是如何处置的呢?”

崔有海听了心中一紧、眼珠一转,答道:“这样的好绸缎,鄙国自然是异常珍惜。除了给皇亲国戚每年缝制新衣之外,偶尔也会颁赐有功之臣。不瞒诸位大人说,

我也曾被鄙国国君赏赐过几匹彩织锦缎,我做成了一套官服,只有等鄙国大礼之时才舍得穿戴。就连做衣服剩下的下脚料都不舍得扔,做成了几块手帕送给了微臣的婆娘……”

崔有海还在滔滔不绝地说,姬庆文却用柔和的口吻将他的话打断,又问道:“那皇上每一年,会赏赐给贵国多少锦缎呢?”

姬庆文这样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态度,让崔有海不舒服起来,嘀咕了一句不知道什么话,却并没有及时回答。

外国进贡之事,归礼部掌管,而礼部尚书就在饭桌之前——他便是兼任了内阁大学士的徐光启,而徐光启同姬庆文关系极佳,虽没有猜出他这样仔细询问的用意,却也知道姬庆文说出这话必有原因。

于是老迈的徐光启咳嗽两声,替崔有海答道:“是这样的。天朝寻常属国,通常准许三年一贡或者两年一贡。而朝鲜乃是诸属国之首,按太祖高皇帝祖制,特许一年三贡。每次进贡,天朝照例要颁赐各种财物,具体到江南织造衙门的彩织锦缎,每次都是一百匹。”

原来在古代东亚,除了日本同明朝若即若离之外,其余国家(包括朝鲜、安南、缅甸、暹罗等等)对大明朝都抱定了跪舔的态度,一个个都争着过来进贡。

他们这样积极地进贡,倒也不是为了体现自己对天朝上国的恭敬,而是因为大明朝为了体面,每次总要回赠给数额远远超过这些国家进贡的土特产价值数倍的金银财宝——要是拿出来的少了,朝廷反而会觉得太吝啬,在外国面前丢了面子。

然而赚了面子,就必然会丢了里子——每次外国进贡,朝廷就会花一大笔钱,久而久之就成了财政上的巨大负担。

这些国家的小心眼,又岂能瞒过大明朝廷,更何况那时候的皇帝乃是古今中外最不给别人面子的朱元璋。别的国家当他是凯子,他真实的身份却是杀人不眨眼的魔王,一道圣旨便规定了每个国家每年的进贡数量,还美其名曰是为了减轻这些国家人民的负担。

而朝鲜离开京师的距离最近、跪舔的态度也最认真,自然也就取得了属国之中最高的待遇,进贡的密度是别国的几倍,从大明朝这里得到的好处自然也是别国的几倍。

也因此,每年的朝鲜向明朝的朝贡,被后世的史学家称为“朝贡贸易”,是朝鲜财政的一大支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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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八四节 从朝鲜到满洲

礼部尚书徐光启将情况介绍了一下,却不知姬庆文的用意,眯缝着一双老眼,用怀疑的眼神看着姬庆文。

姬庆文蹙眉道:“一年三次进贡,每次进贡便是一百匹彩织锦缎,加起来大明朝赐给绸缎每年就是三百匹……皇上,你知道,在国际市场上,臣的苏州织造衙门出产的进贡绸缎的价格是多少吗?”

这个问题显然超出了崇祯皇帝的知识范围,让这位极要面子的皇帝一脸茫然,却又不好意思说不知道。

还是温体仁懂得皇上的心思,赶紧接嘴道:“姬爵爷,皇上日理万机,有些事情也未必能够躬亲,否则还要我们这些臣子做什么呢?你有话就直说吧。”

姬庆文点点头,道:“回皇上。苏州织造衙门的彩织锦缎在国际市场上极其抢手,且运输到各国之后的价格也略有不同。比如送到南洋暹罗、帝汶、马六甲那里,一匹就是五百两银子;经茶马通道运送到缅甸,便是六百两银子;要是经过西洋人贩卖到西洋欧罗巴那里,更是千金难求。至于朝鲜么……朝鲜离开日本最近,卖给日本略微便宜一些,却也值三百两银子一匹以上……”

“什么!”崇祯皇帝惊呼道,“居然这么值钱?三百匹绸缎,在朝鲜、日本,就能值十万两银子这么多?”

姬庆文道:“是的皇上。不过去年臣织造衙门麾下的明武军先后北上、南下同满洲鞑子和白莲教匪打了两场血战,军费开支成倍增加,因此臣进京之前曾经大量抛售过一匹库存的绸缎,攒了一笔钱进来。因此市场上绸缎的价格也是应声下跌,日本影响尤其强烈,估计价格跌去了一半了。”

姬庆文这段关于供求关系的描述,牵涉到最基本的市场经济和价格体系原理,不过道理十分粗浅,即便是古代人略加思考也能明白其中的含义。

因此崇祯皇帝听得十分认真,听姬庆文停顿了下来,便追问道:“快,你到底是什么意思,接着往下说啊。”

姬庆文拱了拱手,道:“皇上,臣的意思很简单。方才朝鲜使臣崔大人说朝鲜国内财政紧张,固然有天灾和外地的原因,同我国颁赐给他们的锦缎的价格大幅下跌,也是大有关系。”

听了这话,崇祯皇帝的脸色顿时变得异常难看,侧目对崔有海说道:“你,你说说看,姬庆文说的是不是真的?”

崔有海不敢承认,又不敢否认,只能说道:“臣久驻天朝,鄙国国内很多事情也并不清

楚……”

“哼!朝鲜国内别的事情你不清楚,缺了钱就找天朝上国来讨,这个思路你倒是清楚得很嘛!”崇祯丝毫没给崔有海留面子。

都说崇祯皇帝喜怒无常,崔有海今天才总算见识到了——方才还同自己说笑打趣,可转眼之间便已声色俱厉了——吓得崔有海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浑身上下说不出的尴尬。

崔有海的态度,相当于是承认了姬庆文的质问。

只听崇祯皇帝冷笑一声,说道:“好么,天朝上国见你朝鲜不过是撮尔小邦,从来不吝赏赐。你们倒好,居然把朕赐给你们的东西拿出去卖……哼哼!好么,做生意做到朕头上来了……”

崔有海已是坐不住了,赶忙起身道:“启禀皇上,实在是鄙国国小民穷,只有想出这样的办法,才能勉强维持,还请圣上恕罪!”

要是放在旁人,敢打崇祯皇帝主意的,就算崇祯皇帝开恩不予处罚,至少一顿劈头盖脸的痛骂是少不了的。

可崔有海并不算是大明朝的臣子,身上还有个朝鲜使臣的身份,这让崇祯皇帝还算给了他几分面子,气鼓鼓地说道:“朕最恨别人不说实话。尔等这样做,朕不能不有所惩处……”

朝鲜在东亚不算小国,可比起大明朝这只庞然大物来,朝鲜不过是大象面前的一只小猪而已,只要大象轻轻挪动一下四肢,就能将这只猪碾成肉酱。

因此崔有海是真心惶恐,赶紧下跪讨饶:“求圣上开恩,求圣上开恩!”

却听周延儒起身说道:“皇上,臣有几句话,不知能否同圣上当面讲?”

崇祯眼神一瞥,道:“你讲好了,有什么打紧?”

周延儒却道:“这几句话,臣请皇上同臣单独对答。”

“什么紧要的事情,别人就不能听见么?”崇祯问道。

周延儒态度十分坚决,答道:“不能。若皇上不能允许,那臣宁可不说。”

崇祯是个爱钻牛角尖让人,扫了一眼乾清宫内的人,问道:“除了崔有海,这里都是朕的股肱之臣,难道也都不能旁听么?”

周延儒脸色平静得仿佛一潭死水,拱手作揖道:“也不是没人,这里只有姬庆文爵爷可以旁听,别人听了,唯恐走漏消息。”

提起姬庆文的名字,崇祯的心情似乎好了些,便道:“也好,那朕就给你这个面子,你,还有姬庆文,跟朕过来。”

姬庆文有

些茫然地答应一声,跟在崇祯皇帝的屁股后面转到一扇屏风之后,却听崇祯对周延儒说道:“这里可以了吧?你有话就说罢。”

周延儒拱手道:“谢皇上隆恩。臣想说的是,朝鲜小国虽然鬼蜮狡诈,可他同时与我国和满洲接壤,若是因为几匹绸缎的神情,羁縻不当,以至其彻底倒向满洲鞑子,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一提起满洲人,崇祯心头一紧,略加沉思便觉周延儒说得确有道理:“周爱卿这是老成谋国之言,朕方才不过有些咽不下这口气而已。这朝鲜小国实在太令人讨厌。”

姬庆文却道:“皇上放心,臣或许有法子能治一治朝鲜……”

崇祯闻言眼中一亮,问道:“哦?你这狗才又有什么好主意了?赶紧告诉朕。”

姬庆文挠挠头,忽然想起袁崇焕答应皇帝五年平辽,却在第三年被崇祯皇帝拿下的先例来,觉得还是把话说得模糊一些比较好。

于是他便挤出谄媚的笑容来,说道:“还是臣说话不严谨,现在臣还没想出什么法子来。不过皇上尽管放心,过不许久,臣定让朝鲜人吃到苦头,并且还不会影响辽东对付满洲鞑子的大局……”

不知怎的,探讨问题的关键词,已经从朝鲜变成了满洲,这又让崇祯皇帝想起了袁崇焕的事情,忽然话锋一转,道:“对了,你们这个时候一同觐见,不就是要跟朕回禀审问袁崇焕的事情么?怎么老半天了都没提起呢?”

这不是皇帝您老非要拉着我们吃饭,这才没找到说话的当口么?

然而公然和皇帝互怼无疑是自找死路,周延儒只能回答道:“袁崇焕一案牵涉重大,臣等虽想向皇上汇报,可怎奈崔有海在场,臣等不好多说。”

崇祯倒也还算通情理,说道:“你这话也有些道理,倒是朕错怪你了。也好,你们都吃饱喝足了吧?朕这就斥退崔有海,尔等便能从容汇报了。”

姬庆文今天一天就只喝了一碗馄饨,仓促进宫之后,又只吃了一口淡刮刮的烤羊肉,肚子里根本就没有几滴油水,已是饿得头晕目眩,可为了袁崇焕的事情,他只能强撑下去,等出宫之后再饱餐一顿不迟。

于是崇祯皇帝领着周延儒和姬庆文两人,重新从屏风后面绕了出来,只见在场的温体仁、徐光启、高起潜、崔有海等人,或坐或立或跪,仿佛时间停止了一般,还依旧在原地保持着原来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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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八五节 生存状态

年轻的崇祯皇帝看了一眼匍匐在地上,显出十二万分恭敬的崔有海道“崔大人,你先起来吧,朕要同几位大臣商议国家大事,你且回去吧!”

崔有海闻言大惊,以为是要商议如何处置朝鲜失信违礼之事的,吓得赶紧磕头求饶“圣上开恩,我撮尔小国,经不起天朝一怒,还请皇上看在鄙国三千里河山、百万黎民的份上,高抬贵手、放鄙国一条生路吧!”

说罢,崔有海又病急乱投医地对诸位大人说道“各位大学士,还有姬爵爷,求诸位能在圣上面前替鄙国美言几句,免受雷霆之怒,求求诸位了……求求诸位了……”

看着堂堂一国大使崔有海这样一副跪舔的模样,姬庆文心中说不出的痛快。他真想现在就凭空变出一台照相机来,将他这幅狗奴才的模样拍摄下来,力争流传到几百年以后,让二十一世纪那些哈韩的迷弟迷妹们看看——当初韩国棒子们,就是这样没脸没皮地向天朝上国讨饶的。

崇祯皇帝见状,不耐烦地说道“朕不是说了,这里没你的事了,暂时也不会惩处尔国之失,你且下去吧。”

崔有海听了这话,禁不住松了口气,支撑着地面的手仿佛被抽走了气力,又狠狠地磕了个头,这才慢慢站起身来,谢道“谢皇上隆恩。微臣替鄙国国王、鄙国百姓……”

“哼!”崇祯冷笑一声,“你先别忙着谢恩,你这事还没完呢!还不给我下去!”

崔有海吓得浑身一凛,却又不敢再说些什么,只能退了下去。

见崔有海走了,崇祯这才长舒了口气,踱了几步,站到龙书案之后,问道“诸位爱卿,今日会审袁崇焕一案,不知有没有审出什么结果来了?”

还坐在座位上的温体仁、徐光启瞬间意识到皇帝要办正经事情了,赶忙起身拱手侍立。

而温体仁作为这件案件的主审官,立即上前半步,从怀中取出一叠纸张,双手捧着说道“圣上,今日臣等刚刚将袁崇焕审毕,笔录尚未来得及誊写清楚便来上呈圣上。失礼之处,还请圣上赎罪。”

高起潜十分识相地上前将温体仁手里的笔录纸接过,又送到崇祯皇帝面前,又见乾清宫内杯盘狼藉,便吆喝几个小太监道“你们这几个货太没眼力见了,没看出来皇上要办正事呢!还不快把碗筷给收拾了?要是动作慢了,怠误了皇上办事,看我不打死你们几个。”

太监也是个贫富悬殊、两极分化异常严重的职业



你要是舍得割那一刀,又有实力、有耐性、有运气混到司礼监掌印太监、司礼监秉笔太监,或南京守备太监这样的位置,称为阉人中的成功人士的话,那就有了近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天底下有卵子的、没卵子的,大抵都要听你说话。可你要是没那份实力、没那份耐性、没那份运气,那也就只能当个皇宫最底层的没卵子的小人物,而这等小人物,偌大的紫禁城里得有成千上百人,你不比谁更特殊一些,一不小心死了,或许都没人会注意到。

而你唯一要做的,便是当心那“一不小心”。

可皇宫是个危机四伏的地方,不是你“小心”了,就不会有“不小心”,往往你不去找麻烦,麻烦就会来找你。

比如伺候皇帝这件事情,便是一件收益大、风险大的工作伺候得好了,皇上一个高兴,你就有数不尽的荣华富贵;伺候不好了,说不定就见不着明天的太阳了。

因此,面对“伴君如伴虎”的险峻局面,太监的祖师爷留下来的格言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遇到难办的事情,宁可装傻充愣让皇帝以为你就是个傻小子远远调你出去倒马桶,也好过皇帝以为你是在自作聪明,把你的聪明脑袋从脖子上摘下来。

这几个小太监说聪明不聪明,说傻也不傻,听是大太监高起潜发下命令来,意识到自己做事有了负责之人,便放心大胆地收拾起桌上的碗筷来。

不一会儿便将餐桌上的碟子、筷子、盘子、盆子叠成一堆,正要捧着往御膳房里送。只是今天是皇帝请客,请的客人数量又不少,相应的需要收拾的餐具也多。

高起潜却见这几个小太监笨手笨脚的,把珍贵的进贡瓷器打破了事小,要是惊了皇帝的圣驾,那这罪过可就大了。

于是高起潜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那几个小太监身旁,接过一叠盘子,低声骂道“小心着点儿,要是砸了盘子,杂家吃不了兜着走,你们几个也别想有好果子吃。”

说着,高起潜便捧着盆子就往下走。

姬庆文见高起潜要离开,立即开口说道“高公公,你往哪里去?我和你的事情,还没跟皇上说呢!”

高起潜原本就只想先将盘子放回去,再回乾清宫里站班侍候的,听了姬庆文这话,倒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停下了脚步问道“姬爵爷这话是怎么说的……”

“怎么说的?你自己心里清楚!”姬庆文斥道。

高起潜不是个笨人,知道自己在白天审问袁崇焕的时候得罪了姬庆文,现在这位新晋的伯爵老爷要向皇帝告自己的状了!

不过高起潜自以为自己是奉了崇祯皇帝的命令过去审案的,自然是“问心无愧”,故意摆出一副识大体、顾大局的样子来,说道“姬爵爷大概是同杂家有些误会吧?现在皇上正有军国大事要同诸位大人商量,等商量好了,杂家再给爵爷当面谢罪!”

“哼!你少来这一套!”姬庆文好不让步,“我同你是有私仇,却也有公愤!你这阉狗,就是个祸国殃民的灾星,一心想要当魏忠贤么?”

魏忠贤,这可是个刺耳朵、辣眼睛的关键词。

崇祯皇帝一听姬庆文说出这话来,心中顿时紧张起来,忙问“姬庆文,你把话说说清楚,高起潜这个狗奴才到底做了什么?”

姬庆文点点头,便添油加醋地将高起潜怎样干预审判袁崇焕的事情,向崇祯皇帝说了。而姬庆文一边说,周延儒、温体仁两人还在旁边不时插话、帮腔。

这两位大人可是饱学之士,说话引经据典、旁征博引、对仗排比、引申比喻,就差把编排咒骂高起潜的话填写成诗词,放到民间留布传唱了。

就连并不知情的徐光启也近乎总结性地说道“皇上,宦官干政祸国殃民,殷鉴不远,还请圣上留意。”

崇祯皇帝确实是派了高起潜去旁听审案,却不料他竟会干预会审,而且似乎惹了众怒,更在几位大臣的渲染下,变成了个妄图干预政务的有野心的奸佞之徒。

这让崇祯帝异常愤怒,骂道“高起潜,这几位爱卿所说的,是不是实话?”

周延儒、姬庆文等人的话要是承认下来,那便是千刀万剐的重罪,高起潜当然是要辩解的。

可他开口只说了“奴才”两个字,便被崇祯皇帝打断了。

只听这位脾气不好的天下至尊骂道“好你高起潜这个奴才,回朕的话,居然不下跪!这样失礼妄为,可见朕这几位爱卿所言并不是空穴来风!”

当太监两项看家的本事——一项是磕头、一项是下跪。

高起潜混到这个位置上,自然是精通这两项绝学的。因此他不是不想下跪,只是手里捧着十来斤重的碟子、盘子,实在是没法往下跪。

不过既然是皇帝说了话,高起潜只能使劲维持住平衡,双膝一曲慢慢跪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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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八六节 宁可装个怂

然而高起潜最后的努力还是遭遇了失败,那些沉重的盘子最后还是在他下跪的过程中失去了平衡,“哐啷”一下摔碎在乾清宫平整的汉白玉地面上,发出了巨大的响声。

崇祯帝正愁着没个好机会和好理由来处置一下高起潜,这几个破了的盘子正好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只听崇祯呵斥道:“高起潜你就不能小心这点?这些盘子都是百姓进贡来的上品,这么轻易便被你打破了,岂不是浪费民脂民膏?你,这就出去,给我自己掌嘴一百,要打出声来,朕没听见的,不算!”

高起潜听了一惊,心想这两百个嘴巴可不是好受的,而且还得自己打自己打出声音来……不过再不好受,也总比丢了脑袋强,只好跪地磕头谢了句恩,便退出乾清宫外“噼噼啪啪”地扇起自己的耳光来了。

这个高起潜,刚才在刑部衙门里,将周延儒、温体仁、姬庆文等一干人都得罪坏了。众人见他受了这样屈辱的惩罚,心里说不出的舒坦和高兴。

内阁首辅周延儒恰到好处地称赞道:“昔日诸葛武侯尝言:‘亲贤臣、远小人,此前汉所以兴盛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所以倾颓也’。圣上恪承列祖列宗之余烈,我等做臣子的也定当庶竭驽钝,同圣上共创大明盛世。”

周延儒这几句马屁说得太过冠冕堂皇,有些不接地气,让崇祯皇帝听起来并不十分受用,并没有搭话,而是慢慢坐回书案之后,仔细审阅起温体仁带来的那些袁崇焕案件的笔录,口中说道:“袁崇焕一案关系朝廷大局,不是能够轻易定夺的,这高起潜狐假虎威,险些将国家这头一桩刑案搞砸了,殊为可恶,朕日后自然还会惩处。”

说着,崇祯又翻了两页笔录,对温体仁说道:“温爱卿,你刑部衙门主簿的两个字可以好好练练了,写得都跟狗刨的似的,太不庄重了。”

温体仁解释道:“皇上,是这样的。刑部审案,都是边听边写,记录时候只求能将话语一字一句记录下来也就行了,至于书法文笔已是顾不上了。其实,像这样要直达天听的案件笔录,应当是要誊写清楚,让案犯签字画押之后再呈送上来的……”

“那袁崇焕这件案子,为何不照此办理呢?记得上次审案的笔录,似乎就是誊清之后送来的吧。”崇祯问道。

温体仁答道:“还不是因为高起潜这个阉人嘛!臣怕他再闹下

去会横生事端、节外生枝,所以也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将笔录原稿送到皇上面前再说。”

其实崇祯皇帝之所以派高起潜前去旁听案件,为的就是要利用一下宦官的势力,去给文官集团掺一掺沙子,却没料到文官们虽然平时撕逼扯淡得不亦乐乎,可面对太监时候却成了铁板一块,竟难得地一致对外,就是不给宦官面子。

既然如此,崇祯便也只能顺水推舟,骂道:“又是高起潜,这厮着实可恶。”

他听乾清宫外高起潜打巴掌的声音似乎轻了一些,便高声吆喝道:“高起潜,你是不是没有力气了?要是朕再听不见你掌嘴的声音,那便要叫你重新打起了!”

皇帝此言一出,门外手掌和脸颊相互碰撞发出的“啪啪”声果然又响亮了一些。

在雨点一般的耳光声中,崇祯皇帝终于将温体仁送来的笔录看完,又叫小太监取来之前那份誊清了的笔录,略略扫过一眼,低头闭目沉思了许久,这才说道:“刑部这主簿的字虽不好,可条理还是清晰的。看得出,这六条罪名,袁崇焕也算是都有了个说法。温爱卿,你刑部这个主簿,不错,记得赏赐他一番。”

这是一句闲话,温体仁只回答了一个“是”字,便再不说话。

只听崇祯皇帝深深叹了口气,说道:“袁崇焕这厮,守辽东时候不消停,进京勤王时候也让人捉摸不透,现在被擒拿下狱了,居然还在给朕出难题。来,诸位爱卿,我们议一议,到底怎么处置袁崇焕?温爱卿,你是刑部尚书,又是主审官,你先说。”

温体仁听了这话,背脊上瞬间流下一股汗水来。

温体仁这人做事讲究八面玲珑、待机而动,这次挑头会审袁崇焕就是因为他已摸准了崇祯准备严办袁崇焕的心思,这才难得地当了一次出头的小鸟——实际上,就连在刑部大堂上给袁崇焕初定的六条罪名,那也是事先同皇帝通过气的。

可事到如今,不知怎的,崇祯皇帝居然犹豫起来,本该乾纲独断判袁崇焕一个死刑的,却又怎么征询起朝臣的意见来了。

这让老油条温体仁禁不住迟疑起来,嗫喏了半天,还是觉得宁可装个怂,先探听一下别人的意见,再后发制人的为好。

于是温体仁拱手道:“回圣上,臣才疏学浅,虽是主审官,可心思却都花在如何审问袁崇焕身上,又要对付那个高起潜的搅

闹,现在还没想到如何给袁崇焕定罪。这样,不如请圣上先问问周首辅,听听他有什么意见。”

崇祯闻言,眼珠一转,似乎是若有所思,随即扭头问周延儒道:“周爱卿,你是内阁首辅,也应当拿出个意见来。你说应当如何处置袁崇焕?”

周延儒却是个敢作敢当的,拱手道:“臣旁听已久,觉得这六条罪名之中。有的是子虚乌有,有的是无奈之举,有的是小过重处。因此,臣以为袁崇焕不可杀。”

“哦?”崇祯问道,“你说说清楚,六条罪名——其一托付不效、专恃欺隐;其二市米资盗、里通外国;其三擅斩边帅、自毁长城;其四失察不明、纵敌长驱;其五援兵四集、尽行遣散;其六畏敌犹豫、薄兵城下——这里哪条是子虚乌有?哪条是无奈之举?哪条是小过重处?”

崇祯帝是个办事细致的皇帝,他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倒也不出周延儒的意外,于是这位才气过人的内阁首辅大臣言简意赅、条缕明晰地将自己的意见说了。

原来在周延儒看来:卖米给满洲人、放八旗兵进京两条算不上是什么罪过;未能完成五年平辽的承诺、京师城下没有运用各地勤王之师也有其难言之隐;只有杀毛文龙和任由满洲鞑子劫掠京师周边这两条,算是铁打的罪过,不过袁崇焕自己提出来的辩解倒也并非完全没有道理,似乎也可以斟酌斟酌。

崇祯将周延儒的话听得十分认真,却没有半途插话,直到周延儒把话说完,这才问道:“周爱卿的意见,朕听懂了。温爱卿,你有什么想法,现在也想好了吧?”

方才周延儒说话的当口,温体仁的脑子却一刻也没有停下,不停地分析着周延儒的意见、揣摩着皇帝的心思、准备着自己的回答,因此当皇帝现在询问他的意见的时候,温体仁已是胸有成竹。

只听他轻咳了两声,说道:“周首辅的话,臣有些是同意的,有些却有些非议。臣虽是主审官,不过袁崇焕一案事关重大,刑部衙门,最后还得是皇上自己拿大主意。”

这算是开场白了。

接着,温体仁便将自己的意见全盘托出——在他看来,其余的罪名都不算是必死之罪,只有皮岛杀毛文龙、京师城下畏敌避战、未完成五年平辽这三条罪过算是死罪。

崇祯听了微微点头,问道:“这么说温爱卿所见,袁崇焕是理当处死了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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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八七节 松了口气

温体仁不出意料地点了点头,说道:“是的。皇上,臣方才列举的三条罪名,寻常人犯了任何一条,那都是必死之罪。”

崇祯眉毛一挑,道:“你的意思是,袁崇焕不是寻常人咯?”

温体仁拍了句马屁:“圣上天资英睿,果然洞悉微臣的心思。如今天下大事纷起,正是朝廷用人之际。虽然自京师之战以后,也冒出了洪承畴、卢象升,还有姬爵爷这样的有用之人,但人才还是多一个好一个。因此,臣从大明社稷考虑,觉得袁崇焕虽然该死,但从眼下的形势考虑,还是留他一条性命比较好,对满洲鞑子也算是一个压制。”

崇祯听了这话,顿时陷入了沉思——如何处置袁崇焕这件事情,温体仁不知同他秘密讨论过乐多少次,最终拿出来的办法是要将袁崇焕明正典刑,用以整肃朝纲。可现在看来,要杀袁崇焕的阻力实在太大,要是强行将他斩杀了,理由未免有些不够充分,容易引朝野上下的非议。看来这些情况,温体仁是看出来了,因此才临时改变了主意。

崇祯虽然脾气不好,却也不愿当个孤家寡人,想来想去都不愿下达明确的处死袁崇焕的旨意;而要他就这么放了袁崇焕,崇祯又觉得有些过意不去。

崇祯仔细盘算了一下,忽又问姬庆文道:“姬庆文,你前几天是不是去过一次山海关?见到孙承宗老师了吗?”

这件事情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姬庆文立即点头承认道:“回皇上,见过了。”

“那如何处置袁崇焕,孙老师是个什么主张?”崇祯追问道。

姬庆文斟酌了一下,说道:“孙老师的意见是这样的。说如今辽东正缺袁崇焕这样的人物镇守,最好能够让他戴罪立功。不过到底如何处置,还是应当由皇上决断。”

“那么,你也是这个主张了?”崇祯问道。

姬庆文毫不迟疑地点了点头:“是的。袁崇焕此人虽然做事不规矩,可本事还是有的。他现在犯了这么大的罪过,皇上依旧能够饶过他一命,可见皇上天高地厚之恩,足可让袁崇焕感恩戴德,今后他定然会对皇上忠心不二,加倍努力地为皇上效力。”

崇祯听了这话,禁不住在心中暗暗叹了口气。

其实给袁崇焕列的六条罪名,其余五条都是可以商议的,唯有袁崇焕答应他“五年平辽”这件事情,崇祯始终耿耿于怀。要知道,时间虽然只过了三年,可这三年之间,袁崇焕要钱崇祯就给钱、要兵就给兵、要调走哪个文官武将二话不说就调走了。

为了平定辽东局势,崇祯好端端一个皇帝竟搞得好像小媳妇似的,对袁崇焕那叫一个千依百顺。

可整整三年过去,虽然在辽东也算收复了一些土地,可最后换来的却是满洲皇太极一直打到京师城下的结果。而这样的委屈,是前任昏聩的天启皇帝都不曾承受过的,乃是崇祯短短四年皇帝任上最大的污点,着实让崇祯帝丢了面子。

而崇祯最看重的一样东西,就是他作为天下至尊的面子!

当初崇祯刚刚登基的时候杀掉魏忠贤是因为这个原因,现在他准备杀掉袁崇焕,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可看眼下的形势,似乎朝廷百官对杀袁崇焕这件未必就全然支持。

这一点,让崇祯皇帝又是失望,又是高兴。

失望的是,自己处心积虑想要杀掉袁崇焕的打算似乎必然要落空了;高兴却是,这么多大臣反对杀死袁崇焕,毕竟是从维护江山社稷、从维系老朱家的统治考虑的,也算是一片良苦用心了。

虽然之后的事实证明,那么许多官员并不像崇祯想象中的那么高尚,可现在的崇祯皇帝,胸中隐隐间似乎涌上了一股热流。

于是崇祯皇帝细细思考了一下,一字一句地说道:“江山社稷,不是朕一个人的江山社稷。而是朝廷百官的江山社稷,是黎民百姓的江山社稷。袁崇焕应当如何处置么……不如这样,让在京四品以上的官员、各地五品以上的官员,上奏章公议处置袁崇焕一案。若是袁崇焕犯了众怒该杀,那朕绝不留情;若是众议袁崇焕该留,那就留他一条性命戴罪立功!”

姬庆文听了这话,已然松了口气,袁崇焕的性命终于有了重大专辑。

同样松了口气并且更多加了几分得意的事周延儒——他毕竟是内阁辅大臣,党羽遍布天下,只要由他居中调停指挥,那朝野上下必然是同意留袁崇焕性命的人多,自然也就能将此人保救下来。而救下袁崇焕事小,在同温体仁的斗争中取得优势却是一件更重要的事情。

而温体仁竟然也松了口气。这件原本被自己挑起的政治波澜,随着姬庆文、孙承宗、高起潜等人的介入,慢慢变成了一场政治海啸,而他能够在这般近乎失去控制的海啸中全身而退,已然是值得庆幸的了。

于是众人各怀鬼胎,又同崇祯皇帝说了几句话之后,便行礼退出了乾清宫。

一出宫门,却见司礼监掌印太监高起潜还跪在地板上,有气无力地左右挥动巴掌,朝自己的面孔上抽去。这么长的时间,高起潜少说也抽了自己一百多下耳光,饶是他脸皮厚得针扎不透,也被打得肿得好似个面馒头。可即便如此,乾清宫里的崇祯皇帝没有叫停,高起潜又根本不敢停止掌嘴,只能接着打下去。

高起潜见周延儒等人从宫门内鱼贯而出,好似看到了救星,赶忙爬跪上前两步,近乎哀嚎着对几位大臣说道:“各位大人,各位大人,是小人不懂事,求几位大人开开恩,在万岁爷面前替小人求个情,饶过小人一命吧!”

这高起潜虽然可恶,可到底也是司礼监掌印太监,是时刻在崇祯皇帝面前伺候的人。对于这样的人物,要么将他的政治生命和自然生命一同摧毁,否则是不能将他得罪到死处的。

因此听了高起潜这样还算诚恳的求饶,几位大人商议了一下,决定将这份面子留给年纪最大的徐光启,让他去向崇祯皇帝求情。

这高起潜本身就是崇祯皇帝派出去的一条狗,看在这条狗咬人还算卖力的份上,崇祯皇帝还是决定原谅他,申斥一顿之后便让他原职留任了。

今日这次会审袁崇焕一案,算是先抑后扬,虽然被高起潜这厮搅闹了一番,可最后面圣的时候,却将局面硬生生扭转了过来,而且看形势,袁崇焕是不必死了。

这让姬庆文十分高兴,回到云来客栈美美吃了一顿,又美美睡了一角以后,便亲自跑了一趟刑部衙门,将事情的结果同袁崇焕讲了。

袁崇焕虽不是贪生怕死之徒,不过能捡回一条性命也是值得庆幸的,听到这样的消息,立刻对姬庆文表示了由衷的感谢。

李元胤听了姬庆文的吩咐,收集的高起潜的黑料也源源不断地送到云来客栈。这高起潜看来还真不是什么好人,贪赃枉法、强买强卖、草菅人命的事情做得还真不少,随便哪条罪名送到崇祯那里,都够这位高公公喝上一壶的。

不过想起高起潜在乾清宫门外被打成猪头一样的脸,姬庆文又产生了一丝恻隐之心,让李元胤停止调查高起潜,将事情先压一压再说。

可李元胤却提出了反对意见,说高起潜这人似乎还有些猛料没有觉,可以继续调查下去,等到了关键时刻,可以作为克制这位高权重的大太监的撒手锏。

李元胤是资深大特务,是调查研究、搞人黑料的行家里手,姬庆文叮嘱了一句不要惊动东厂和锦衣卫,便由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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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八八节 第三种势力

不过姬庆文对李元胤搜集高起潜黑料的法子倒是极有兴趣——要知道,高起潜不光是个位至极品的大太监,更提督了东厂这么个特务组织。

虽说自从崇祯皇帝上台之后,东厂的责权已经大幅收缩,可作为老牌特务机构的负责人,自保的能力总还应该有吧?又怎么会被李元胤在不动用锦衣卫的资源的前提下,就被查了个底掉呢?

李元胤不无得意地说道:“姬大人这就有所不知了,其实无论是东厂还是锦衣卫,又或是早就已经关门大吉的西厂和内行厂,其实调查别人也无非就这么几种而已。”

“不就是听壁脚、偷书信之类见不得人的勾当么?”姬庆文说道。

李元胤接话道:“这都是些下三滥的手段,上不得台面。真正有用的,是收买对象身边的人,把眼线直接安插到对象身边,这样获得的消息又准确又及时,而且就算被发现了,事主也会责怪于身边人的背信弃义,而不会怀疑到你的头上,乃是万全之法。”

姬庆文听了大有启发,道:“那么说,李指挥也是收买了高起潜身边信任之人咯?”

李元胤点点头:“没错,姬大人果然聪明。”

“那我又想不通了。这高起潜好歹也是东厂提督,身边的心腹就这么容易收买么?要花多少钱,才能将这些人给收买了?”姬庆文问道。

李元胤不以为然地说道:“只要是人,就能能够收买。其实收买一个人有时候也并不一定要用钱的。譬如说你抓住一个人的把柄,便能要挟他;你对一个人有大恩,就能让他给你个面子;当然了,你要是有钱,那是最方便了,只要有足够的银子,没有谁是不能收买下来的。”

姬庆文笑道:“李指挥这话说得透彻。我这人年纪轻、根基浅,一没有抓住多少人的把柄,二没有卖过多少面子给别人,只不过有的是钱而已。”

“那是。”李元胤道,“这次末将为了收集高起潜的黑料,颇动用了一些自己的关系和人脉,可姬大人这样的有钱人,只要放出风声去,说花一万两白银,要买十条高起潜的死罪。说不定隔天之后,各式各样的消息,便如雪片一般飞来了。”

姬庆文闻言若有所思,话锋一转,却问道:“不知李指挥有没有把柄落在别人手里,又不知何时曾经受过别人的大恩,搞不好还有人出比我多得多的钱来收买你。到时候,是不是李指挥就要背叛我了?我这

人办事不守规矩、说话口无遮拦,黑料应该不少,李指挥可别问我个死罪哟!”

姬庆文这话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可李元胤却当了真。

只听他一脸严肃地说道:“姬大人这话不知是何意思。我李元胤行得正、立得直,从来没有什么把柄落在别人手里,受过的恩也都还了,只不过是从姬大人这里拿些银子,也算是取不伤廉。要说有人想要收买末将,恐怕得要好好地拿个筹码出来!”

姬庆文忙道:“好了,好了。李指挥的人品,我是信得过的。只是锦衣卫指挥使骆养性这人阴险得很,似乎不是什么好人,我心里不免有些担心。”

李元胤却道:“骆指挥虽然不讲情面一些,可做事还是出于公心。若是姬大人同骆指挥有什么误会的话,末将愿意从中作保,或许可以派遣一下两位之间的矛盾。”

姬庆文摆摆手:“得了吧,骆养性这人,你还是少见一面是一面为好。就连我也不想看他那张尖嘴猴腮的脸。”

正说话间,李岩也从云来客栈二楼上房里出来,见姬庆文和李元胤说得投机,便插话道:“两位是在谈什么机密事情么?要是有什么不能让我听到的,在下回避也就是了。”

李岩性格洒脱不羁,比李元胤要好相处许多,平时也难得端读书人、大才子的架子,经常同姬庆文开开玩笑什么的。

因此姬庆文便也打趣道:“李兄这是哪里话?就是李指挥有话不愿意李兄听到,那我等李指挥走了,再复述一遍,不就相当于同李兄讲了吗?”

李岩“哈哈”笑道:“姬兄不愧是做大生意的。这一句话分两次说,就成了两句话。就好比一笔钱分两次记账,就成了两笔账了。”

说笑一阵,李岩问道:“看姬兄这么喜气洋洋的样子,想必昨日进宫时候得了彩头了吧?”

姬庆文这才想到,昨天会审袁崇焕的结果还没有同李岩讲过,便将昨天高起潜怎么搅闹刑部大堂、周延儒和温体仁如何明争暗斗、崇祯皇帝如何改变心意的话,同李岩一一细致讲了。顺道连朝鲜使臣崔有海的事情,也介绍了一番。

李岩一边听,一边笑:“看来皇上还是给了姬兄一个面子,终于准备放过袁崇焕了。”

“嗳!”姬庆文道,“李兄这话不知从何说起。其实昨天我一句替袁崇焕求情的话都没说。看来是皇帝早有心思或是临时改变了主意,这才准备放

袁崇焕一马的。”

李岩否认道:“不然。其实现在朝廷的局势,同姬兄进京之前变化并不大。按照形势,皇上以及温体仁等人,是准备处死袁崇焕的;而已周延儒为代表的文官们,却是准备力保的。如今双方的筹码变化不大,还不足以让皇上改换心意。可现在姬兄来了,却是有别于内朝和外廷的第三方势力。姬兄的势力现在虽然还不强大,却是潜力十足,足够打动皇上了。”

李岩这番分析有理有据、入情入理,现在看来天衣无缝。可不过多久之后,便发现他只猜对了一半而已,不过同别人不同的是,他没有猜对开头,却猜中了结局。

不过眼下听了李岩这样的分析,姬庆文倒颇有几分得意:“好了,别管这么许多了。反正是皇上已经下了旨意,要在京四品以上官员、地方五品以上官员,上奏章公议袁崇焕的罪过。”

姬庆文顿了顿,又道:“对了,进京之前,记得我曾经吩咐李兄,将那日拿过我黄金的官员的名册带来。不知李兄有没有弄丢啊?现在正是用这件宝物的时候呢!”

李岩摆摆手道:“那倒也不必,我看朝廷里有的是人比姬兄急,让他们去做这件事情好了,等事情做不成的时候,姬兄再插手也不算迟。”

正说话间,忽见小多子快步上前,在姬庆文耳边低声说道:“少爷,外面来了个将军,想要找你来着。”

“将军?哪个将军?你有没有问清姓名?”姬庆文问道。

“这位将军姓吴,叫吴三桂……这名字,好奇怪。”小多子答道。

听到“吴三桂”的名号,姬庆文心中一凛,心想:吴三桂好端端的不在山海关待着,跑到京师城里来做什么?过来寻自己又做什么?

不过他转念一想,想到现在的吴三桂还不是历史上的那个大汉奸,而且同自己交情匪浅,从山海关长途跋涉跑到京师城里来找自己,也不好拒人于千里之外。

于是姬庆文便吩咐道:“吴三桂将军是我的好朋友,你快请他进来吧。”

小多子答应一声,忙不迭地跑了出去,回来的时候身后却已跟了七八个武将打扮的人物,而打头一人年纪轻轻、英姿飒飒,正是还处于“少年英雄”阶段的吴三桂。

姬庆文见了,笑盈盈地迎上前去,招呼道:“原来是吴将军啊,你不在山海关帮着你父亲守关,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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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八九节 陈圆圆

吴三桂狡黠地一笑,道“姬爵爷莫非忘了,你还有一件事情交托我去办呢!”

姬庆文思索了一下,这才恍然大悟“是不是我托你去买马的事?不是说了,吴将军将马买来之后,先寄养在山海关下,等我离京之后再到关上来取的吗?”

吴三桂摸摸脑门,道“这么多牲口,怎么敢劳动姬大人多跑一趟?你看,我这就不是把马给你送来了吗?”

姬庆文自从在京师城下同满洲八旗的精锐交锋过之后,就一直想建立起一直骑兵的突击队伍,只因江南并不出产良马,而周边省纷的马匹,则都是些拉车、种田、推磨的蠢东西,并不能用作军马。

现在好了,有了关宁铁骑出身的吴三桂亲自挑选购买的军马,再加上一番训练,必然能使已然十分强大的明武军更加如虎添翼。

一想到这里,姬庆文是忍不住的高兴,忙道“那马呢?吴将军还不赶紧带我看看去!”

吴三桂答道“京师城内人多嘴杂,又没有能够养马的地方,所以我都把两百匹战马全都圈在京师城外,又派人专门看管起来,保证不会跑了一匹。”

姬庆文忙道“那好,请吴将军带路,我们这就出城去。”

却不料五三姑不紧不慢地说道“不忙,不忙。马在城外,有人看管着,跑不掉的,姬大人又何必着急?我来京师,还有另一件事情要办呢……”

姬庆文听了一愣,赶紧接话道“吴将军有什么事情,是令尊吴总兵吩咐下的?还是我老师孙老督师吩咐下的?你遇到难处尽管开口同我说,我在京师里头,同几位内阁大臣都混得精熟,多少也能帮上一点忙的。”

却不料原本做事干脆利落的吴三桂居然犯起嘀咕来了,吱呶了半晌也说不出自己要办什么事情。

还是他身后一个随从上前半步道“姬爵爷这里还有什么好隐瞒的?不瞒爵爷说,这次我们少爷向老爷讨了差事进京来,给爵爷送马还在其次,最主要的是想去见一个青楼女子……”

说话的人姬庆文也认得。他名叫李本深,是吴三桂的亲信随从,他口里说出的话,自然不会有错。

因此姬庆文等人听了这话,禁不住仰天“哈哈”大笑起来。

吴三桂到底还是个年轻人,被众人笑道脸孔绯红,嘴里一个劲地嘀咕“大家可别再笑我了,真是羞死我了……”

姬庆文却道“吴将军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不就是看上个青楼女子么,有什

么大不了的?告诉你,我的大老婆也曾经沦落风尘,还是我向皇上讨了恩旨,赦出了她的贱籍,这才当了我的老婆呢!”

吴三桂听了眼前一亮,忙问道“这是哪家的姑娘,能有这样的福气?”

一旁站着的李岩轻摇折扇,笑道“能让姬兄看中的,自然不会是寻常女子。她便是秦淮河畔的花魁——河东君柳如是。她在江南名气如雷贯耳,就是不知在京师这边有没有人听过她的花名?”

“有,有,当然有。”吴三桂立即接话道,“柳如是大名鼎鼎,自然是天下闻名。听说她之前被一个富商赎了身,我还以为是谁呢,竟没想到是姬爵爷的手笔。唉!其实我早就应该想到的,除了姬爵爷这样的人物,又有谁能配得上柳如是姑娘呢……”

吴三桂这几句话发自至诚,虽不是故意拍马屁,却说得姬庆文心花怒放。

却听姬庆文又道“所以说嘛!吴将军不必害羞,也不必担心。这姑娘你要是看得中,出钱给她赎身也就是了。你要是手头紧,那也没关系,要多少钱,我借你就是了。”

吴三桂听乐这话,心中说不出的感激和感动,立马给姬庆文作了个揖,道“姬爵爷可真是我的知己啊!没说的,要是今后有我能帮得上忙的事情,爵爷尽管开口,我要是有半句推脱的话,就算我吴三桂是个无信小人。”

这就算是卖了个天大的面子给吴三桂了。

想到这里,姬庆文也是十分高兴“好说,好说。不过我还不知道吴将军看上的是哪位姑娘,她现在又在何处?”

吴三桂挠了挠头,道“叫陈圆圆,现在在陕西巷的遇华馆坐 台接客。”

姬庆文听了一愣,忙道“不对吧。记得陈圆圆也是秦淮八艳之一,还是这八位女子里最年轻的一个,一直以来都在南京城秦淮河边做生意,什么时候跑到京城里来了?”

吴三桂解释道“据说是去年白莲教匪闹得凶,在南京城作乱,把秦淮河闹了个一塌糊涂,就连陈圆圆平常坐 台的青楼都给拆了。因此陈圆圆才跟着老鸨子一路北上,跑到京城里来的呢。”

“白莲教……”

陡然间提起这三个字,又让姬庆文想起白莲圣女周秀英来。不知她被自己放走之后,现在跑到哪里去了,也曾约好了要在京师会面的,不知是否还记得这个约定……

吴三桂见姬庆文似乎陷入了沉思,赶忙问道“姬爵爷,你在想什么呢?”

姬庆文一

个激灵,忙解释道“我在想,原来秦淮河畔还是我大老婆当花魁的时候,就听说陈圆圆的姿色、才情不在我大老婆之下,今天正好有空去瞧瞧。”

吴三桂听了这话,竟有些慌张,说道“姬爵爷官职比我高、银子比我多,才气更远在我之上,可别跟我抢美人啊!”

“哈哈哈!”姬庆文放声笑道,“吴将军想哪里去了,君子不夺人之美。我姬庆文虽然不是什么君子,可横刀夺爱的事情却也是做不出来的。要是不信的话,我看现在天色尚早,不如现在就去陕西巷走一遭如何?”

吴三桂现在心里是火急火燎,当然一口答应下来。

姬庆文原本打算招呼李岩一起去的——毕竟明朝青楼里花花肠子多得很,有时候有钱还不行,还得要附庸风雅地吟几句诗、作几个对子才能过关。这个时候就是该李岩上场的时候了。

可李岩却婉拒了姬庆文的要求,摆出了理由也很充分——他现在的身份是进京赶考的举人,明年要参加会试的,要是逛窑子被人看到,那就会被礼部革除考试的资格。

姬庆文心里却是明白得很——现在的礼部尚书徐光启和自己是死党,就凭这层关系,李岩就是被捉奸在床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现在摆出这番说辞,其实就是不愿意去而已。

姬庆文不是个勉强别人的人,听出了李岩的表态,便也并不强求。

可他刚要往外走,却听李元胤说道“姬大人,我劝你还是别去了吧。”

姬庆文回头问道“哦?李指挥,这话怎么讲?”

李元胤蹙眉道“这个……这么说吧,官员宿娼有违律法,陕西巷那里青楼云集,因此也常有锦衣卫在那边守候,专门盯着朝廷官员。就怕姬大人现在是个扎眼的人物,万一被人咬住了不放,事情可就难办了……”

“李指挥,你似乎是话里有话吧?你是说骆养性也正盯着我呢吧?就怕我陪吴将军去一趟青楼就被这厮抓住了把柄?”姬庆文问道。

李元胤点点头“姬大人是个聪明人,有些话,末将也没法细说。总之末将觉得,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为好。”

一提起骆养性来,姬庆文心中又油然而生一股傲气,说道“老子把柄多了,也不少逛青楼这么一条。跟老子过不去的人也不少,也不多骆养性这一个。李指挥,你闲着的话,不如去通知一下骆养性,就说我姬庆文就要去陕西巷了,他要有兴趣,可以一同过来,我请他吃饭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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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九〇节 陕西巷

姬庆文没带随从,吴三桂便也没好意思大张旗鼓地带着几个山海关下来的兵丁,两人便联袂步行往陕西巷那边走去。

陕西巷之所以叫陕西巷,就是因为靠近陕西会馆的缘故。而姬庆文之所以现在住在云来客栈,也就是因为客栈就在陕西会馆附近。

也正因此,云来客栈离开陕西巷不远,姬庆文和吴三桂两个又是腿脚灵便的,走不过一盏茶功夫,便站在了陕西巷口。

虽说已到了明末,按照正常的历史进程,不过十几年以后,京师便会被李自成的起义军攻打下来、现在高坐在紫禁城乾清宫内的崇祯皇帝便会跑到煤山歪脖子树上上吊自杀、而在关外喝风吃雪的满洲鞑子就会入住关内,称为京师新的主人。

而放满洲人进关的,便是姬庆文手边的这个叫吴三桂的年轻人。

然而眼下京师城内的百姓,虽然经过了去年京师一战,却依旧没有感到半点王朝末世的气氛,该寻欢作乐的依旧在寻欢作乐,而陕西巷便是这样一个寻欢作乐的大本营。

事实上,围绕着陕西巷,在清朝末年到民国初年,在北京城形成了烟花柳巷聚集区的八大胡同,而陕西巷便是其中的核心。

虽然在此之前两百年的明末,八大胡同还没有形成规模,可站在陕西巷口努起鼻孔,依旧能够嗅到哪一股刺鼻却又令人神往的胭脂水粉的气息。

在这股气息的吸引下,姬庆文和吴三桂并排走入陕西巷口,见不宽的小巷两侧满时候鳞次栉比的青楼,人流更是摩肩接踵,人人脸上都挂着代表着贪婪和欲望的表情,眼珠子好似要弹出来一样,朝两旁张望。

姬庆文也曾流连于南京城去秦淮河畔的烟花柳巷。可秦淮河多少还讲一些情调、讲一些风雅,有意无意、遮遮掩掩地布置起一种暧昧的氛围。而陕西巷这边就直接了许多,每家每户的青楼门口都各站了几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庸脂俗粉,摇曳着扑着刺鼻香味的手帕,不断地招揽着过往的行人。

姬庆文好歹也是见过世面的人物,见了这幅景象,不住地摇头,轻轻问身边的吴三桂道:“吴将军,这地方你之前来过吗?”

吴三桂脸上露出花痴的表情,仿佛说梦话一样说道:“没,老爸管得那么紧,我哪敢到这地方来啊?姬大人,你说,这天堂里头,是不是也就这个模样了?”

姬庆文嗤笑道:“得了得了,收起你这个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这里就是天堂了?什

么时候你去江南,我带你去秦淮河走一遭,让你看看什么叫天堂!”

吴三桂似乎没有听见姬庆文的话,抬头望两旁街边的招牌上看去,穿过无数人群,终于在一座新造的青楼门前停下,而青楼上的招牌上,正写着“遇华馆”三个大字。

于是姬庆文又扭头问吴三桂道:“吴将军,陈圆圆就在这里头吗?”

吴三桂挠挠头:“不知道啊姬大人,我也是头回来。”

姬庆文真是晕了——自己好歹也算是个老司机了,怎么就开了辆幼儿园的校车过来?

不过他现在是有意笼络吴三桂,便苦笑一声道:“没事,鼻子下边有张嘴嘛,我们问问就知道了。”

说着,姬庆文便从袖中掏出一张十两银子的银票,冲着“遇华馆”匾额底下一个忙着招呼客人的龟公一扬,问道:“嘿,那个长得还像是个人的东西,你过来,老子有话要问你。”

那龟公听来者说话十分不友好、不客气,胸中顿时火气,可看在那十两银子的银票的份上,又讲火气压了回去,陪笑道:“哟,这位爷有什么话要问小的?小的一定回答。”

那龟公一边说,一边接过姬庆文手中的银票往袖口里塞。

姬庆文便顺口问道:“我问你,陈圆圆姑娘,是不是就在你们这花楼里头?”

那龟公满脸带笑:“可不是嘛!这都是名满京师的事了。这位爷你看,街上这么许多人,都是来一睹陈圆圆姑娘的风采的。”

姬庆文点点头,说了一个“好”字,低着头便往门里头走。

却不料那龟公伸手将他拦住,说道:“这位爷,您老干嘛呢?”

“废话,去见陈圆圆啊!还能干嘛?”姬庆文想也不想就回答道。

那龟公脸上带笑,说道:“您老请先留步,不妨往后头巧巧,这么许多排队的,都是来瞧我们圆圆姑娘的。您老想进来消遣,那就是我们的衣食父母,可也得分个先来后到,您得先回去排队啊!”

姬庆文扭头一看,果然见“遇华馆”门口排着一溜长队,队伍里的人没有一百人、少说也得有七八十,要是在这后头排队一个个进“遇华馆”去,那还不得等到猴年马月啊?

于是姬庆文冷笑一声,道:“行了。我也不是外行,不就是钱的事嘛,你开个价,多少钱能让我们插个队?”

那龟公道:“听这位爷的口音怕不是京师人吧?您那边的规矩小的不懂

。可这里是京城!常言说,不到京城不知自己官小。京城里头多少达官显贵想着、求着要见我们圆圆姑娘一面,要是小人受了您老的钱,让您老插队……搞不好排队的里头有哪位大人,明天就将小人这做花楼都给拆了!”

“呸!明天拆楼?信不信今天小爷我就把你们这破楼给拆了!”吴三桂恶狠狠说道。

不料这龟公倒颇有几分胆色,竟全然不怕吴三桂的威胁,淡淡说道:“这位爷火气可真不小啊!不过您也别忘了,这是什么地方?这里是京师重地!您要是江洋大盗的话,小人只要高呼一声,立即就有锦衣卫来抓你;您要是哪家的将军,巡城御史就在左近,也不过是小人一嗓门的事情。这位爷一看就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又何必同小人过不去呢?”

吴三桂堂堂一个万军丛中杀进杀出的战将,竟被一个小小的龟公顶得无言以对。这让血气方刚吴三桂难以接受,上前一步抬手就要往那龟公脸上打去。

姬庆文赶忙阻止道:“吴将军何须如此?这厮是个什么东西?值得你动手么?”

那龟公倒也怕挨打,忙道:“可不是嘛,您老是何等样的大人物,至于同我这种混饭吃的小角色动手么?”

“哼!”姬庆文冷笑一声,“你这厮倒是会说话得很!瞧瞧,这是什么?”

说着,姬庆文便从秀中掏出一大张银票出来。

这龟公识字不多,可数字却还是认识的,见上面明明白白地写了“一千两”三个大字,再看图样,乃是苏州商会签发的,凭票即兑的龙头大银票!

不过这龟公也还算是见过些世面的,咽了口唾沫,努力定了定心神,说道:“这位爷好大的手笔啊!不过我们遇华馆倒也不是小本买卖,这一千两银票……还打发不了我们……”

一旁的吴三桂见了,赶忙拉了拉姬庆文的袖口,低声说道:“姬大人,这个龟公不是个东西,狗眼看人低的混蛋。姬大人何必花这一千两打发他?回头我让几个弟兄狠狠打他一顿就得了。这一千两银子,你还是自己留着吧……”

姬庆文眼睛一瞥,道:“吴将军,这事你别管。今天要是让你排队,就算我姬庆文没本事,皇上这爵位算是白封了。”

说着,姬庆文又扭头对那龟公说道:“我这一千两可不是给你们遇华馆的……”

“莫非是要给小人的?这……这……这可……”那龟公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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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九一节 这钱花得爽快

“你想什么美事呢?”姬庆文道,“我就想打听打听,你们这楼里头,能不能兑出这么多银子来?”

“兑是能兑……不过我们是做行院买卖的,可不是开钱庄、当铺的,兑银子的事,还请这位爷换个地方。[随_梦]”龟公有些可惜地答道。

姬庆文嘴角一扬,道“老子我今日偏要在你这边兑银子!”

“那您老就有点不讲理了不是……”

“哼!你听好了!”姬庆文道,“这一千两的银票,我从你们店里,只兑八百两银子出来。我问你,你这买卖到底是做,还是不做?”

那龟公倒吸了一口冷气,忙问道“您老这不是开小人的玩笑吧?这里外里,就是两百两雪花银啊!”

“不用你替我算账、替我省钱。我就问你,你这生意做不做!”说着,姬庆文便将银票塞到了那龟公的手中。

这龟公接过银票,仔细端详了一番,见这银票无论是纸张、雕版、用墨、花押,没有一处破绽,的的确确是苏州商会签发的真品银票,无论跑到哪里,都能兑出成色十足的一千两白银!

于是这龟公并没有费多大的功夫,便下了定了决心,说道“得嘞!看在您老的面子上,今天小人去跟老鸨子求求情,就算老鸨子不肯松口,小人我自己掏腰包,也给您老兑八百两银子出来。”

这龟公嘴里的话说得漂亮,可心里的算盘打得更漂亮。他早就盘算好了,只要凭着这张一千两的银票兑换出超过八百两的银子,那多余的那部分钱,不就落进自己的口袋了吗?

不过这老鸨子也不傻,好说歹说只拿了九百两白银出来,只让这龟公得了一百两的好处——不过这一百两也不是个小数目,足够京城里一户小康人家宽裕地开销上好几年的。

因此这龟公抬着八百两——也就是五十斤——银元宝、银锭、银条组成的白银,欢天喜地地跑到姬庆文跟前,笑着说道“这位爷,银子兑出来了,小人不知赔了多少好话呢!这里是整整八百两银子,一两都不少,您要是不信,小人这就给您取银秤去……”

姬庆文摆摆手,说道“不用了!”

说罢,他劈手从龟公怀里取出一个约有十两的银元宝,握在手里便向大街上投掷过去。紧接着,他又拿起一块银锭,又依样画葫芦地扔了出去。

姬庆文这么一扔,原本就熙熙攘攘的陕西巷顿时炸开了锅,立即就有七八个眼尖的,追着不断滚动的元

宝、银锭互相争夺起来。

那龟公见状也着了急,忙问道“这位爷你做什么呢?这可是银子!不是石子,扔了可就没了!”

姬庆文笑道“我的钱,没了也就没了,轮不到你替我可惜。”

这龟公怎么能不可惜?

整整八百两白银啊,他一天不知鞠多少个躬、问多少句好、赔多少次笑,辛辛苦苦干上二三十年,都未必能赚来这八百两银子。可就是这炫目的、诱人的、珍贵的八百两银子,正被对面这个家伙随手丢弃,又怎么能让人不可惜?

诱人觉得可惜,便自然有人觉得高兴。

在“遇华馆”外排队等着进去一览陈圆圆风采的这些闲人们,一见有人扔银子,立即就将陈圆圆的事情抛在了脑后,一个个低头弯腰就开始捡拾地上的银子了,原本排队的七八十人顿时散去了一大半。

而姬庆文仍旧还在撒银子,并且将银子越扔越远、越扔越偏,这几个贪财的货色见了银子,就好像饿了十天的野狗见了骨头似的,冲着银子飞行的方向便撒腿狂奔而去。其中颇有几个人因同时看上了一块银子,互不相让以至于拔拳头斗殴的。

待姬庆文将全部八百两银子全部撒尽,原本拥堵在“遇华馆”前的人员早已走得剩不下几个人。

那龟公手中已是没了银子,看到这一幕更是目瞪口呆,心想“这位爷的钱可是花错了地方。要是诚心想要给我好处,又何须凭白撒了这八百两……不,是一千两白银呢?”

吴三桂也觉得可惜,说道“姬大人,你这花钱的法子虽然爽快,可这一千两也不是个小数目,是好几十个家丁亲兵一年的开销呢!”

姬庆文现在一年的收入有两三百万两银子,除去开支之外,还还能剩下一百万两左右,这千把两银子不够让他放在心上,随意摆了摆手,说道“没事的吴将军,你知道我给大老婆柳如是赎身,花了多少钱么?”

吴三桂一脸茫然地摇摇头“不知道。”

“嘿嘿!花了我三十万两白银……”姬庆文笑道,“现在我只花了一千两,就能让吴将军和陈圆圆见上一面,值了!”

说罢,姬庆文又扭头对那龟公说道“瞧见了吧?排队的人都走散了,现在我们可以进去了吗?”

那龟公听了这话,眼前一亮,问道“这位爷,您老刚才说了什么?能给小人再说一遍吗?”

“老子问你,现在没人排队了,

自然也就没人插队了,那我现在总可以进去了吧?”姬庆文反问道。

“不,不,小的问的是柳如是的事情。您说,是您老给柳如是姑娘赎的身?”龟公问道。

“没错,怎么了?”姬庆文语气之中充满了轻蔑。

那龟公禁不住扇了自己一个嘴巴,骂道“我说今早起床怎么小人嘴巴里直泛臭呢,原来是昨天晚上吃屎迷了眼,竟然连您苏州织造提督姬大人都不认得了!听说您老最近还被万岁爷封了伯爵,那可就是姬爵爷了,这地位、这身份,就是随手拔根汗毛,也比小人的腰粗。刚才小人多有得罪,又害爵爷凭白损失了一千两银子,还请爵爷不要见怪啊!”

“呵呵。”姬庆文冷笑了一声,“得亏是在京师。要是放在南京或是苏州,像你小子这个没眼力见的,我不教训你,你自己迟早会被老鸨子打死。我姬庆文是什么人,居然要我排队,真是瞎了眼了!”

“是,是,是。是小人瞎了眼。”那龟公立即诺诺连声道,“还说啥呢!您老快请进去吧,先点上两个小菜,等吃喝一阵之后,咱们家的圆圆姑娘就要出来给各位爷弹琵琶了!”

姬庆文点点头,刚要迈步往里走,又回头嘱咐道“嘿,我说,今天我是带我兄弟一起来消遣的,不是过来办理公务的,更不是来带兵打仗的,你不要声张,懂不懂?”

那龟公赶紧点点头,道“懂,懂。我们在京师里做生意,哪能连这点道理都不懂呢?您老就把心放肚子里吧。”

姬庆文跟着龟公进了“遇华馆”中厅,见这幢楼宇虽是新建的,却不十分宽阔,中厅不过几丈长宽,摆了一个小台、几套座椅便坐不下人了。

因此经营这处行院的老鸨子别出心裁,将二楼的单间也都拆了隔断,做成跨层的第二个中厅,让在楼上就坐的看客们,可以俯视楼下的情况。

姬庆文来得有些晚了,遇华馆中厅里早已坐满了人,那龟公便将姬庆文和吴三桂引到二楼正对底楼舞台的位子坐下。

一路之上,姬庆文见到了不少熟面孔,大多是在朝廷里做了或大或小的官,其中还有几个是自诩为东林党的所谓“正人君子”——没想到这些平素满口仁义道德的人物,今日也会到这遇华馆里来同姬庆文同流合污。

不过姬庆文今天来得也不算光明正大,因此也不愿同他们多打招呼,低头含笑便坐了下来,有一句、没一句地同吴三桂说着话。



第三九二节 北上开店的老鸨子

说了没几句,却见一个打扮得妖艳异常的女人扭捏这走到姬庆文的台前,掩嘴笑道:“我当是哪位大爷呢,那么老大的手笔,原来是织造提督姬大人……哦不,是福禄伯姬爵爷来了啊!”

姬庆文抬头望去,见这女人年纪在三十多岁,打扮得妖艳异常,脸上抹的腻子少说也得有三寸厚,却掩饰遮盖不住他嘴角的一颗黄豆大小的黑痣。一说起话,这颗黑痣便在这女人左半边脸上上下跳跃游走,让一张面孔显得热闹异常。

姬庆文对青楼妓院也算是颇几分了解了,便笑道:“你就是这家妓院的老鸨子吧?行了,你过来算是打过招呼了,忙你的去吧。”

那老鸨子蹲了个福,道:“姬爵爷怎么这么说话呢?我们也算是老熟人了,他乡遇故知,不该多说几句吗?”

“老熟人?”

姬庆文听了这话有些怀疑和恍惚,又仔细端详了一边这老鸨子,只觉得这老鸨子的容貌还是十分陌生,气质也同绛云楼的老鸨子马湘兰大相径庭,除了口中所说的官话带有明显的南方口音之外,便再无熟悉之处。

于是姬庆文朝吴三桂使了个眼色,笑着说道:“都说你们开门做生意的都是自来熟。可说起来我也是久经商场了,却没见过你这么没脸没皮的,你是什么人,我真没见过。”

那老鸨子从袖口里扯出一条香得呛鼻的手帕,眼珠口鼻,一个劲地“咯咯咯”地笑:“姬爵爷真是贵人多忘事啊!奴家名叫李红娥,爵爷想起来了没有?”

姬庆文摇摇头:“不认识……真不认识……”

那叫“李红娥”的老鸨子有些失望,说道:“记得那时候爵爷在南京城里同白莲教的逆匪打仗,奴家我还站在楼上替爵爷加油叫好呢!竟没料到爵爷居然忘了奴家了,叫奴家好伤心哟!”

姬庆文这才想起来,当初白莲教在南京城里仓促起事,就是在秦淮河畔的一大排青楼前围攻自己,还真有不少鸨母、妓 女站在楼上看热闹,顺带便也加油助威两句——搞不好李红娥当时正在楼上,也帮着姬庆文手下的明武军叫过两声“好”。

想到这里,姬庆文努力摆出恍然大悟的模样,说道:“原来如此,我大概想起来了,只是不知道你的名字而已……”

李红娥听了这话,这才笑道:“什么叫有缘?这不就叫有缘么?爵爷在南京城里见了奴家的面,却一直到北京城

里才知道了奴家的名字。嗨,奴家想起来了,爵爷刚才给我一张一千两的银票,奴家才兑给爵爷九百两……奴家赚谁的钱也不能赚爵爷的钱啊!奴家这就把一百两银子还给爵爷。”

姬庆文也是生意场上的老手了,一听这话,便猜出了其中的蹊跷:“你这老鸨子虽然精明,却没精明过你手下的大茶壶(龟公的别称)。你黑了我一百两银子,这厮却又黑了你一百两银子,我给了他一千两的银票,他才兑给我八百两的现银。这笔账,你算算。”

“好啊!赚钱居然赚到老娘头上来了!看老娘不把这厮的皮给扒了!”老鸨子大声尖叫起来。

姬庆文忙笑道:“得了,这厮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且放他一马再说。我问你,你好端端地在南京城里的生意不做,怎么弄到京师城来做生意了?”

李红娥努力平复了一下胸中的怒气,答道:“还不是都怪白莲教的那些逆贼们?这帮家伙,先是把秦淮河搞了个乱七八糟的。后来又在南方作乱,朝廷为了筹措军饷,又让南京城里的富户商人们捐资助饷,搞得不知多少人家家破人亡。唉!南京城早就已是物是人非了,就是秦淮河也是今不如昔了啊!”

姬庆文叹了口气,接话道:“这事我也听说过的。记得我大老婆之前的老鸨子马湘兰,她名下的青楼也经营不下去了,现在似乎跑到苏州城里,打算投靠我大老婆呢。”

李红娥也叹了口气,说道:“马湘兰比奴家还更惨些。他的绛云楼先是被白莲教的逆匪砸了个稀巴烂,又被官军盘剥一阵,只能三钱不值两钱地卖了。奴家倒还行,把花楼抵押出去,换了一大笔钱到京师里来谋生路。要是谋得成,就在京师里待下去;要是这里也没活路,所幸南京那座青楼还在我名下,也算是留条退路了。”

想当年马湘兰也是名动京华的人物,现在沦落到这步田地,姬庆文也未免有些兔死狐悲之感,说道:“都说同行是冤家,可你今日能有这样一番说法,可见你还算是良心未泯。我将来自有一番关照。”

李红娥到底是卖笑的出身,听了姬庆文这话,立即换了一副嘴脸,笑着说道:“其实姬爵爷早已帮了我的大忙了。”

“此话怎讲?”

李红娥笑道:“那可说来话长了。早年间柳如是姑娘在马湘兰手下时候,那时候马湘兰可是鼻孔都长到脑袋上去了,简直就是目中无人。都说

是‘秦淮八艳’,可这所谓‘秦淮八艳’都是我们几个老鸨子想出来准备压一下柳如是的风头的,奈何客人们竟只中柳姑娘一人,另外七个姑娘加起来,人气都比不过上柳如是的一半。”

“唉!”李红娥忽然叹了口气道,“要不是姬爵爷将柳姑娘赎了身,其他几个姑娘又何时才能有出头之日呢?爵爷您看我现在拉着的这位陈圆圆姑娘,风头一点也不比当年的柳如是差,秦淮河畔其他六位姑娘加起来也同样未必赶得上她呢。不过话说回来了,如今头牌在我这里,才知道马湘兰那时候的苦——手里头的姑娘得供着、外头的金主得哄着、浪荡才子得防着、其他姑娘得压着,真是时时刻刻如履薄冰,一点也不轻松呢!”

李红娥谈论的,虽然是行院行当里下三滥的勾当,但话里话外却透漏这做生意、乃至做人的最紧要的道理,那就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要是不早做打算,万一天有不测风云,那可就悔之晚矣了。”

于是姬庆文莫名对这个浓妆艳抹得有些令人作呕的老鸨子李红娥产生了一丝敬佩,说道:“我看你这份见识,在士大夫之中也是数一数二的,可惜你这人出身不好,又是个女流之辈……”

李红娥反倒被姬庆文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了,掩嘴笑道:“爵爷这是哪里话?奴家是什么样的人,奴家自己还不知道?是下九流里的下九流,不就混口饭吃嘛。倒不是奴家兔死狐悲说风凉话,马湘兰现在惨了,奴家算是在爵爷面前给她求个情,求爵爷也能赏她一口饭吃。唉!说起来她马湘兰年轻时候,在秦淮河旁边也是有名有姓的,沦落如此也让人有些可惜了……”

说着,李红娥竟抹起眼泪来了。

都说是“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可现在看来,人终究是人,再怎么绝情、残忍的人,也总有内心里的一丝善念……

想到这里,姬庆文便安慰道:“老鸨子你放心,马湘兰这人……就是我不去救她,我老婆柳如是却是个心软了,多多少少也会帮衬一下的。”

他心里已有了底:回到江南,就出钱给马湘兰重建、扩建一家新的产业,放在苏州也好、放在松江淀山港也罢,又抑或两个地方各开一家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经营的产业也不限于那些下三滥的事情——倒是做人的底线还是有的,有些规矩还得同马湘兰有言在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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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九三节 圆圆,曲

姬庆文正在胡思乱想,忽然斜眼瞥见吴三桂心不在焉地东张西望,忽然想起来自己这次跑到陕西巷的遇华馆里来,并不是过来同李红娥叙旧的,而是陪着吴三桂来见陈圆圆的。

于是姬庆文对马湘兰说道:“好了,我这次过来,不是跟你扯淡来的。瞧见我这位兄弟了吗?他是来见陈圆圆的,你给安排一下如何?”

李红娥打量了吴三桂一眼,说道:“姬爵爷这位朋友,该是位领军打仗的将军吧?”

姬庆文眼睛一亮,问道:“你倒是好眼力,怎么看出来的?”

李红娥笑道:“奴家做这起子生意的,别的本事没有,就看人的本事是顶尖的。您老看这位将军,皮肤这么黑一定是外头风吹日晒弄的。再看这位将军的手,手指根这边一排大茧子,一看就是长期握棍子之类的东西磨出来的。这样的人,要么是地里的农夫,要么就是杀敌立功的将军。这位爷气质里头带着几分贵态,自然不可能是农夫了,那就一定是位将军无疑了。”

姬庆文听了李红娥的分析,禁不住叫好起来:“你这老鸨子倒是好眼力,我这位兄弟确实是员有名的战将。不过你能看出他的身份,也确实不容易了,我看你开座青楼是屈才了,不如去锦衣卫里当差,帮着抓抓满洲鞑子的探子得了。”

姬庆文这话现在不过是随口说说,可过了不多久之后,他这句开玩笑的话,竟然丝毫不差地兑现了,只不过这种兑现的方式,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

不过眼下,在场之人都还没有嗅到这一丝危险而又诡异的气息,依旧在轻松愉快地说着话。

只听李红娥说道:“姬爵爷这就胡说了,在京师这里,开谁的玩笑不好?偏要去开锦衣卫的玩笑。您老位高权重,自然是不害怕的。可我们做这种开门生意的,万一被官府给盯上了,可就得关门大吉,出去喝西北风了……”

“行了行了。”姬庆文将李红娥的话打断,“就算是我说错了行不行?刚才跟你说了,今天我们是来找陈圆圆的,你去安排一下好了。”

李红娥却面露难色道:“爵爷,不是奴家扫您老的面子。您老这么从天而降,就要见圆圆姑娘……这也太难办了。您看楼下楼上这么许多客官,都是等着来见圆圆姑娘的。这里头好几个客官,都等了十好几天了,就盼着能单独听圆圆姑娘给他们弹首曲子呢。”

“那就让他们等等。反正

已经等了这么久了,再多等一天有什么打紧?”姬庆文说话有些蛮不讲理。

李红娥忙道:“爵爷可别这么说。这里可不是南京,而是京城!当官的、为宦的,论簸箕搓!都是抬抬脚面就比奴家个头要高的人物,奴家可是一个也得罪不起啊!”

吴三桂听了这话,不禁有些失望,说道:“姬爵爷,我看今日我同陈圆圆没有缘分,等改天我来京城的时候,再同陈圆圆会面好了。”

说罢,吴三桂又抬头对李红娥说道:“我看你这老鸨子靠不住,我有言在先,到时候你可得给我面子,让我去见见陈圆圆,要是敢挡我的驾,信不信我动手把你这行院都给拆了?”

李红娥忙道:“好说,好说。这位将军是姬爵爷的盆友,奴家不给谁的面子,也得给您老二位面子啊。不如这位将军约个期限,到时候奴家也好安排啊!”

吴三桂为难地说道:“这可就说不准了。我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有空……就怕等我有空了,陈圆圆也就回江南去了……”

吴三桂说话的时候眼神之中充满了落寞的神情。

这让姬庆文忽然想起吴伟业做得那首《圆圆曲》里的一句诗:“恸哭六军俱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在吴三桂投降满清当汉奸的过程中,陈圆圆虽然不是其中的决定性因素,却也是堪称是一大导火索,也就是直接原因。

因此从陈圆圆手里做文章,说不定还真能避免吴三桂的堕落。

想到这里,姬庆文赶忙插话道:“吴将军且宽心,这都是老鸨子故弄玄虚罢了。”

说罢,姬庆文扭头冲着老鸨子李红娥说道:“行了,少废话。谁要你去得罪那些达官显贵?有什么脏水就尽管往我头上泼好了。哼!不就是钱的事吗?你开个价,我不还价也就是了。”

李红娥等的就是这句话,却又不敢满口答应下来。

只听她灵机一动,笑着说道:“不如这样好了。今天圆圆姑娘新学了首琵琶曲子,正要弹给客人们听。等她弹完了,奴家就安排一次竞价,买的就是单独听圆圆姑娘弹曲的机会。”

“哼!你们开行院的就是这个套路!当年我在绛云楼里见柳如是的时候也是一样。你放心,花钱竞价那是我的强项。不过有言在先,我今天带的现钱不多,随口开出的价,等明天你去陕西商会来结,我说话算话。你要是信不过,立下字据也是可以的。”姬

庆文道。

李红娥听了这话,脸上笑得好似开满了鲜花,忙道:“信得过、信得过。姬大人做生意时候一口唾沫一个钉,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情,奴家哪敢要您老立字据?传出去,我这生意也别做了。爵爷到时候,尽管放心开价就是了。”

正说话间,一个龟公快步登楼而上,在李红娥耳边低语道:“老板娘,时辰差不多了,是不是可以请圆圆姑娘出来了?”

李红娥估摸了一下时辰,说道:“行,你这就请圆圆出来给各位爷弹曲子好了。记着,圆圆身娇体贵,你们要小心伺候,要是磕着碰着,看我抽你的筋!”

那龟公赔笑道:“是,是。圆圆姑娘是老板娘的摇钱树。小人就是脑袋掉了,也不敢损了圆圆姑娘的一根汗毛啊!”

李红娥还有些不满意、不放心,又多嘱咐了两句,便让这龟公退下了。

姬庆文也有心见识一下这传说中的陈圆圆的风采,不想让李红娥在身旁陪着,便说道:“行了,看你这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你也别在这里作陪了,下去伺候你的陈圆圆去吧。”

这话正合李红娥的心意:“还是姬爵爷体谅下情。奴家是从江南北上进京来的,可京城里临时招的这些人,一个个粗手笨脚的,我这行院开了没三天,打碎的花盆、瓷碗就不知多少了,跟江南可没法比,奴家还真得去照看照看……这样,奴家给爵爷和这位将军点几样我们店里的招牌小菜,就算是奴家送给两位的。两位边吃边看好了。”

姬庆文笑道:“还是你老鸨子会做生意。刚黑了我一百两银子,却用这几样小菜堵我的嘴,这生意做到你这份上,也算是到了极点了。”

又说笑了几句,李红娥告了个辞,便快步退了下去。

等她重新出现杂姬庆文视野之中的时候,她已站在中庭的小舞台上,身后则怯生生站了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

这小姑娘身穿一身玫红色小棉袍,在抵御京城九十月份越来越凌冽的寒风的同时,将她娇小的身躯包裹得玲珑有致,令人爱不释手。而这小姑娘本人则在怀里紧紧抱着个琵琶,低头垂目不语,让人看不清她的容貌。

那老鸨子李红娥却是个久经风尘的老手,在众人饥渴的目光下丝毫没有怯场,含笑说道:“各位爷久等了吧?奴家话也不多说,先请我们圆圆姑娘给大家弹一支曲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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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九四节 价高者得

话刚说完,李红娥喘了口气竟又说道:“我们圆圆姑娘初来乍到,年纪又还小,弹琴的时候还请诸位保持安静,不要喧哗。否则吓坏了我们圆圆姑娘可就不好了。诸位都是来听曲的,吓坏了我们姑娘,弹琴弹不下去了,大家扫兴,那就没意思了。诸位说,是不是这个意思?”

李红娥还在滔滔不绝地讲话,台底下等得心急火燎的看客们便不耐烦了,说道:“好了老鸨子,你说你讲话,可讲了这么一大套话了。我们大老远过来,是听陈圆圆弹曲的,不是听你这个老太婆说话的。”

并不宽敞的“遇华馆”中厅中顿时乱成一片。

吴三桂坐在二楼,胡乱吃着端到桌上的小菜,对姬庆文说道:“大人,这个老鸨子话也太多了,絮絮叨叨说个没完没了。”

姬庆文笑道:“吴将军,这就是你不懂了。这个李红娥是浪荡场子里的高手,她说这么多话,那是在吊大家的胃口呢。你且稍安勿躁,有我在,今天你总能和陈圆圆单独说上几句话的。”

两人正在一片喧闹之中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却听楼下传来李红娥的说笑声:“行了行了。看来大家都等急了吧?那老鸨子我就不多说了,就请圆圆姑娘给大家弹曲吧。”

说着,李红娥又慢吞吞地转身对陈圆圆嘱咐了几句,居然又慢吞吞地转身面朝台下,慢吞吞地向众人鞠了个躬,这才在一片叫骂声中慢吞吞地走下了舞台。

这时舞台上终于只剩下依旧低着头的陈圆圆一个人。

只见陈圆圆虽然并不怯场,却带着几分少女独有的羞涩,朝众人蹲了个福,退后两步坐在舞台上事先摆好的一张座椅上,抿了抿嘴,双手拨弄着琵琶的琴弦,悦耳动听的音乐便立即从她的指尖流淌出来。

姬庆文这才看清陈圆圆的长相。

指尖陈圆圆年轻的脸上还带着几分似有似乎的稚气,可一张略圆的脸却长得完美无瑕,有一种既不同于柳如是的清雅端庄、又不同于周秀英的妩媚艳丽的别样的美。尤其是一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随着琵琶曲的抑扬顿挫,不断放出清澈而又犀利的目光,即便远隔数丈之外,却依旧让人感受到一种慑人的魅力。

在场的看客,显然是被这种魅力所慑服了,无不闭上了没有遮拦的嘴巴,静静欣赏着陈圆圆的表演,直到她一曲弹毕,中厅之中依旧保持着肃静,只传来几声不合时宜的赞叹而已。

吴三桂坐在

二楼,也被这种氛围所感染,许久才长舒了口气,道:“原来这就是陈圆圆啊!唉!别说是同她单独见面说话了,我能在这里听她弹上一曲,那便是几世修来的福分了。”

姬庆文是见过世面的,又知道历史发展的真相,却也禁不住感慨起来——这陈圆圆果然是天上掉下来、画里走出来的美人——要说吴三桂为了这么个仙子似的人物当了汉奸,倒也不算是什么太过出人意料的事情。

姬庆文想到这里,忽然觉得自己的思想有些太危险了,赶紧晃了晃脑袋,对吴三桂说道:“别说,吴将军还真有眼光,这个陈圆圆果然漂亮,难怪把吴将军迷得神魂颠倒的。”

吴三桂已然是痴了,仿佛做梦一般说道:“其实我今天还是第一次见陈圆圆,竟没想到她同我梦里做到的一模一样的。有朝一日,我一定……”

正说话间,方才下台去的李红娥又走上台来,大声对台下一众看客说道:“诸位,诸位,我家圆圆姑娘的曲子弹得怎么样啊?”

她这一问,寂静的中厅终于恢复了喧嚣,叫好声、邀请声、打赏声顿时响成一片。

李红娥见看客们打赏的银子加起来怎么着也得有两三百两了,顿时乐得心花怒放,便又高声说道:“诸位爷。这么听曲子,似乎有些没多大意思,不如……”

底下立即有人附和道:“不如什么你老鸨子就快说吧!有什么幺蛾子,尽管放出来扑腾两下!”

李红娥笑道:“这位爷果然是快人快语。不瞒诸位讲,我家圆圆姑娘除了这首曲子之外,又另学了几首小令,边弹边唱,那才叫一个‘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呢!”

“那就叫圆圆小姐快弹啊!我们就在这儿听,茶钱、酒钱、饭钱一个也少不了你的。要真像你说得那么好,咱们自然也不会吝啬打赏。你就少说几句废话吧!”有看客说道。

李红娥却道:“这位爷不懂我们江南的规矩,也不知道我们姑娘的性子。这种郎情妾意、你侬我侬的曲子,哪有在大庭广众之下弹唱的道理?只有关起门来,独处一室的,才能听出其中的风味呢。”

台底下的看客们听了这话,眼中顿时放出光来,争相说道:“那敢情好!老子巴不得同圆圆姑娘单独说几句呢!”

李红娥见这几个说话的看客眼中流露出淫邪之色来,立即补充道:“不过我老鸨子可是有言在先。我们虽然做的是下九流的生意,却也

是照章纳税,也是我大明朝廷的良民。说好了我们圆圆姑娘是卖艺不卖身的,不过陪您老说几句体己的话、弹两首新学的曲子而已。要是您老用强来硬的,那我们也不是好欺负的,自然有对付您的法子……”

“知道了,知道了。你怎么那么多废话,只要能和圆圆姑娘单独待一会儿留够了。你有什么条件就尽管提吧!”有看客说道。

条件,李红娥方才早就和姬庆文谈好了,不过就是价高者得,谁出的银子多,谁就能同陈圆圆单独相处罢了。

李红娥刚要开口,却不料看客之中有人高声说道:“嗨,你就别卖关子了!是不是要斗文啊?你老鸨子尽管搜肠刮肚地出题目好了,是对联、是作诗、还是填词,你出题吧!要是能难得住我,就算我寒窗十年,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众人听这人说话底气十足,禁不住注目望去。

只见说话之人五短身材、貌不惊人,脸上却洋溢着自信的神情。

在场看客之中立即有人认出了他的身份,高声笑道:“哈哈哈,我当是谁呢!原来就连状元公都来了,怪不得那么大的口气!”

听见“状元公”三个字,姬庆文也忙不迭地俯视下去,见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崇祯元年科举的状元,叫刘若宰的便是。这刘若宰同姬庆文颇有些交情,也同吴三桂有一面之缘,在人生地不熟的京城里算是故交了。

于是姬庆文便高声招呼道:“嘿,刘兄,我在这里,你上来说话。”

刘若宰抬头一看,竟是姬庆文在同自己说话,忽又想起这个炙手可热的福禄伯爵爷不也纳了个风尘出身的柳如是在身边,那他本人出现在这青楼妓院之中,便也不是什么出人意料的神情。

于是刘若宰同身边几个一同来的书生拱了拱手,便登梯上楼,朝姬庆文和吴三桂打了招呼,道:“当年连升客栈一别,居然又在此处相会,真是造化弄人啊!”

姬庆文笑道:“好你个刘若宰,你在翰林院里供职,好歹也算是清流精英了,怎么大张旗鼓地跑到这里来了?不怕御史言官找你麻烦么?”

刘若宰满不在乎地答道:“不怕不怕。我们翰林院是专门给皇上写文章的。当今皇上眼睛毒,寻常翰林写的文章老气横秋的,他老人家可看不上眼,非要我写文章才入得了他的法眼。要是我真被关进天牢去了,信不信过不了几天,皇上就会下圣旨赦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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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九五节 斗财大赛

读书人自然是心高气傲一些,刘若宰又是状元出身,确实是有这么个心高气傲的资本。

因此姬庆文便笑着对他说道:“行了,你老刘有多少学问,我是再清楚也不过了。不过今天倒想请你帮我个忙,如何?”

刘若宰在书生当中性格算是直爽的,听了姬庆文的要求,想也不想便满口答应下来:“行嘞,爵爷有什么事情,就尽管吩咐好了。我要是能做到的,就绝不推脱。”

姬庆文笑道:“这件事情容易得很。就是今天这位吴将军想要同陈圆圆说上几句话,可他的文采又比不上你老刘。因此我不过是想请老刘你今天暂时收敛一些锋芒,把这彩头让给别人可好?”

刘若宰低头想了想,轻轻叹了口气,说道:“行啊!其实今天我也不是来会什么陈圆圆的,只不过是满肚子的学问有些发霉了,想要拿出来晾一晾而已。既然爵爷有这话讲,那今日这事也算是作罢了。幸好学问不像饭菜,多搁一天也不会就发了霉了。”

那老鸨子李红娥见刘若宰被姬庆文叫上了楼,已然明白姬庆文已同这个挑刺的书生商量好了,便说道:“都说是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斗文也未必能够分出高低,我们不如换个花样如何?”

一众看客们自揣自己的学问无论如何都比不过翰林编修、状元出身、文名在外的刘若宰,因此听了李红娥的建议,无不沉默不语,算是默认了。

沉默了片刻,终于有好事的看客说道:“老鸨子你倒是别出心裁,不斗文,难道是要斗武么?行院里头斗武比高低,你这也算是开天辟地头一遭了。”

二楼的吴三桂听了这话,心中却得意起来,心想:“我和姬爵爷过来,就怕斗文。只要不斗文——那斗财,姬爵爷富甲天下,有的是钱财;斗武,自己也是武进士出身、又久经战阵,身上武艺高强,就算是武状元来了,自己只要来个出其不意、使个阴招,一样能够把他斗败了。”

却听楼下的李红娥说道:“这位客官说笑了。您老就是有意斗武,奴家也不敢让您动手啊!瞧您这副龙精虎猛的样子,万一兴致起来了,还不把我这店给拆了?拆了我这店是小事,万一惊动了锦衣卫,把您抓紧诏狱里头,怎么着也得扒层皮再出来吧?”

一提起“锦衣卫”、“诏狱”,看客们立即安静下来,中厅里的空气近乎凝固起来。

只听李红娥说道:“奴家嘴巴没个把门的,各位不要把奴家的胡

说八道放在心上。这样,今天我们不斗文、也不斗武,不如斗财吧!哪位出钱出的多,我们家圆圆姑娘就陪哪位说几句话、唱几支曲。”

此言一出,原本沉寂的中厅里,顿时又喧闹开来,有看客笑道:“我当时什么呢!还不是谁出钱出得多,就能私会陈圆圆。老鸨子你这样做事,是不是太贪财了些?”

“可不是嘛!开口就要钱,你这老鸨子怕是掉到钱眼里去了吧?”立即有人附和道。

李红娥却是丝毫没有惭愧,依旧赔笑着说道:“诸位,我们开门做生意的,又是从江南千里迢迢北上进京,为的是什么?还不是为了‘钱财’二字么?各位看我们初来乍到的,没想到京城里这么冷,眼看就要过冬了,我们圆圆姑娘现在连件过冬的衣服都没有。诸位家大业大的,看我们圆圆姑娘可怜,不该出些银子给她买几件衣裳么?不过要是您老今天走得急,没带着银子过来,那也没事,就当捧个人场了。”

李红娥这话说得十分圆滑,瞬间堵住了那些心怀不满的看客的嘴。

二楼的姬庆文听李红娥已将话题挑了起来,便毫不犹豫地高声个叫道:“行了,你老鸨子话太多了。我出一千两银子!”

众人听到这个数目,立即倒吸了一口冷气,心中暗暗骂道:“这个出价之人到底懂不懂规矩?一开口就是一千两银子的巨款,叫那些只攒了几百两银子私房钱的怎么好意思开口抬价?”

众人沉默了一番,终于有人举手开价道:“一千二,我出一千二百两银子!”

“两千!”

听有人直接将价码提高了一倍,底下的看客又窃窃私语起来。

正在这嘈杂的讨论之下,又听方才那出价之人,怯生生说道:“我……我……我出二千一百两银子……”

姬庆文眉毛一皱,自言自语道:“这谁啊?要出价就好好出价,每次压我个一二百两银子,是来在玩笑么?”

刘若宰听见了姬庆文的话,掩嘴笑道:“姬爵爷,这人我认识。他也算是名动京华的人物了,乃是周延儒首辅的大公子。周首辅家教是出了名的严格,周公子今天偷偷跑到这种地方来,回家少不了要挨周首辅的篾条呢!”

“哈哈哈!”姬庆文闻言笑道,“那要是周公子斗财赢了我,说不定他老子还要多打他几下呢!得了,我是个好人,不忍心看到周公子挨打,还是别跟他客气了!”

说罢,姬庆文便又

高声喊道:“三千!我出三千两银子!”

才几轮叫价,见陈圆圆一面的价格就被炒到了三千两银子之巨。这让一众看客们惊得目瞪口呆,纷纷抬头向二楼张望,到底是哪位富豪,出价居然如此大方爽快。

而周延儒的儿子似乎还不肯死心,狠狠咬了咬牙,从牙缝里挤出了新的价码:“三千……三千零五十两……”

姬庆文摇摇头,两片嘴巴轻轻一掰,说道:“四千两银子。”

这下周公子算是认输了,心想:今天碰到对头了,要是放在那些寻常娼妓身上,别说是四千两银子了,就是一千两白银,就能玩她个通通透透了。

想通了这点,这位当朝“宰相”家的公子,便也不再硬撑,心中暗暗骂了两声,便又与同桌的几个同伴喝起酒、吃起菜来了。

四千两银子,确实不是每个人都出得起的。

随着周大公子的偃旗息鼓,似乎再也没人敢同姬庆文别苗头了,这位新晋的福禄伯爵爷眼看就要赢下这场在“遇华馆”中举办的“斗财”大赛了。

却不料正当姬庆文自以为胜券在握的时候,却听楼下又有人报价道:“五千两银子,五千两银子是我出的。”

“嗯?”姬庆文疑惑道,“怎么半路杀出了个程咬金,偏要要来给我搅和搅和?不过不要紧,老子这次进京,带了二十万两银子,不信砸不死你这个不识相的。”

于是他也跟着出价:“六千两。”

“白银七千两。”这人说话似乎带着不知何处来的方言的口音,嗓音却是器宇轩昂,显得信心十足。

这人是什么来头?

姬庆文带着这个问题,又将价码提高到了八千两银子。

那人居然也毫不怯场,并不像周延儒的儿子那样,狗皮倒灶地一百两、几十两地往上加码,而是跳过九千两银子的出价,直接出价到了一万两银子!

在京城里敢这么高调的,除了自己以外,姬庆文竟想不出第二个人,这让姬庆文有些不信邪,刚要开口继续跟着出价,却听背后的刘若宰提醒道:

“姬爵爷,你可别着了别人的道了。搞不好是哪里来的混账,知道爵爷你志在必得,所以故意一路跟价,想要让你虚耗银两罢了。到时候价格抬了上去,他轻飘飘说一句‘还是这位爷有钱,在下甘拜下风’,不就省下了这一万两银子吗?搞不好,这一万两银子,压根他就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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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九六节 满洲人

刘若宰聪明异常,他这话果然给姬庆文提了个醒。

于是姬庆文便朝楼下朗声说道:“不知是哪位仁兄在同我打擂台,可否一见?”

姬庆文话音刚落,果见一人从座位中站起身来,半转着身子朝二楼拱手道:“在下有礼了。”

姬庆文瞧见那人模样装束却是一愣——只见此人的打扮既不是官员、也不像商人、更不像穷书生,而是一身少数民族打扮,看样子好像是从北方草原上来进贡或是做生意的蒙古人。

而在他身边则另坐了八九个同样打扮的蒙古人,不出意料便是此人的同伴。

蒙古人现在同大明朝廷关系暧昧,姬庆文好歹也算是体制内的人物,对他们也不能太不客气。

于是他斟酌了一下口气,说道:“这位北边来的朋友,你们或许不知道我大明朝的规矩。凡是开口开了价的,都是要拿现银出来的。要是没有现银,拿出几大商会签发的银票也是一样的。可不能空口说白话、打肿脸充胖子哟!否则,那可就不是开开玩笑的事情了。”

那蒙古人听了姬庆文这若有似无的威胁,竟全然没有怯场,笑着说道:“这位爷口气倒不小。你说我没有现银,那你就一定有了吗?”

姬庆文“哈哈”大笑道:“这位朋友初来乍到,恐怕还不知道我是谁吧?不瞒你说,在下就是皇上新封的福禄伯姬庆文,要说我没钱没现银,恐怕满京城的人都没几个相信的!”

姬庆文亮出自己的身份,一是为了装逼,二则适合为了用朝廷的威风来压制一下这几个蒙古人,让他们即便当众出了丑也不敢公然胡作非为。

然而这几个蒙古人未必被姬庆文的名号所压服住,可一众看客却被震惊住了——没想到朝野闻名的有钱人姬庆文,也会出现在这“遇华馆”里来捧陈圆圆的场,那也怪不得他出手这样大方了。

那几个蒙古人似乎也听说过姬庆文的名头,打头那人又复拱手道:“原来是姬爵爷来了,幸会幸会。可惜我们来晚了几天,没赶得上观礼,否则也好看看姬爵爷是如何封爵的。”

要说蒙古人还是太实诚了些,拍马屁的功夫还真是粗浅,这几句话完全没能打动姬庆文。

他刚想开口说话,却听吴三桂在耳旁说道:“姬爵爷小心了,这几个人似乎有些怪异……”

“怪异?哪里怪异了?吴将军请讲讲清楚。”姬庆文道。

吴三桂两道浓密的眉毛拧成了一团

,说道:“这几个家伙官话说得太利索了,蒙古人里面没有这样的。要我看,这几个人比起蒙古人来,似乎更像……更像是满洲人!”

满洲人?要真是满洲人,那这篓子可就捅得太大了。

因此姬庆文不能不多谨慎小心一些,确认道:“吴将军,这事情可不能出纰漏,你确定这几个家伙是满洲人无疑?”

吴三桂使劲点了点头,说道:“姬爵爷放心,我在山海关,同蒙古人、满洲人打熟了交道,对这帮人比对汉人还更熟悉一些。这几个家伙,似乎还有些脸熟,我至少有八成肯定,这几个家伙就是满洲人无疑!”

眼下的吴三桂,还是忠于大明朝廷的,他的话也还是信得过的。

因此姬庆文听了他的话,也不免紧张起来,说道:“满洲人假扮蒙古人,这件事情再小也是大事。可万一真是蒙古来做生意的使者,把他们认做满洲奸细,恐怕朝廷面子上也会过不去。这件事情,还得要从容办理。”

吴三桂却是胸有成竹,说道:“没什么从容不从容的。姬爵爷,对付满洲鞑子,就讲究个快刀斩乱麻、先下手为强。要是真的搞错了的话……反正蒙古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也不算冤枉他们。”

姬庆文听了这话,心想:自己这个穿越者在明末朝廷里,也算是数一数二的胆大妄为之人了,却没想到吴三桂的胆子比自己更大,怪不得在真实的历史上,会惹出这么大的祸患了。

于是姬庆文说道:“吴将军,这事出在京师城里,你是山海关总兵的儿子,牵涉过深不好,这件事情你就交给我来办好了。”

说罢,姬庆文又扭头对刘若宰说道:“刘兄,今天你碰到我,算你倒霉。麻烦你跑一趟,去一次云来客栈,去找一个叫李元胤的锦衣卫。要是他不在,你就找一个叫李岩的也是一样。就说是这里似乎来了满洲鞑子,却也不敢肯定。其余的事情,他们自然会妥善处置的。”

刘若宰虽然是个浪荡书生,却也知道轻重缓急,赶紧点了点头,便一路小跑下楼去了。

刘若宰的行动并没有瞒过楼下那几个不知道蒙古人、还是满洲人的家伙。

只听方才那打头之人说道:“姬爵爷,方才走出去的这位,怕是爵爷跑去叫救兵的吧?我等以礼相待,爵爷为何这样不客气呢?”

姬庆文对刘若宰办事的效率还有些不够放心,觉得眼下只有先拖延时间,等李岩、李元胤带来的支援将局面控制下来以

后,才能作进一步的处置。

因此姬庆文便有意同底下几个家伙说说废话:“几位误会了。是我怕几位不懂我们中原的规矩,不认识我带来的银票,因此叫我这位弟兄跑去取现银来了。不过这位仁兄,看你浑身上下清洁溜溜,似乎无论如何也装不下一万两——也就是一千斤白银吧?”

那领头之人倒也聪明,“嘿嘿”笑道:“爵爷这是在使缓兵之计吧?没关系,我也正有意同爵爷玩玩。爵爷请看,这袋子东西,值不值一万两白银呢?”

说着,这人便从怀中掏出一个锦缎的袋子,将里头的东西一股脑地倒在桌上,又接着说道:“爵爷见多识广,这是什么东西,爵爷应该是识货的吧?”

姬庆文在二楼居高临下地往桌上看,只见此人抖落出来二三十颗珠子,却看不懂这些珠子有什么讲究,便对李红娥说道:“嘿!老鸨子,你也是个有见识的,快过去瞅瞅。瞅瞅这位仁兄的东西,到底是真是假,值钱不值钱?”

那李红娥心思细密,忽然觉得气氛有些紧张,却猜不透自己这座小小的青楼里已是暗流涌动,还觉得是姬庆文同这几个蒙古人还在为了陈圆圆的事情争风吃醋呢!

于是李红娥缓缓走上前来,笑着俯下身子,拾起桌上的一颗珠子,捏在手里仔细端详了一阵,忽然惊叫道:“东珠!这是东珠!”

东珠乃是产自辽东浅海的一种珍珠,其表面虽不及南海珍珠那么光滑圆润,却别有一种古朴的美感,乃是一种价值不菲的名贵珠宝,尤其受到礼佛参禅之人的喜欢,往往用来做成念珠,穿成串子时时抚摸把玩。

这李红娥是懂行的,见这些东珠个头不小,色泽又极典雅,料想这些珠子在东珠里头也是上品中的上品,二十多颗的价值,怎么着也在五万两白银以上。

老鸨子李红娥从这些东珠里看出了价值的银子,将军吴三桂却从中确定了这几个人的身份。

只听他用比方才更确定了十倍的口气,在姬庆文耳边说道:“姬爵爷,看来这几个人确实是满洲人无疑的。现在朝廷正和满洲鞑子交战,互市的渠道关闭不知多久了,现在能拿出新采的东珠的就一定是满洲人无疑。而且一下子能拿出这么许多上品东珠的,想来必是满洲人中的重要人物了。”

姬庆文忽又想起方才那领头之人器宇不凡,说话毫不羞怯,就算是身处对手的京城之中,也是看不出半分惧色,料想一定是满洲人中的杰出人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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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九七节 多尔衮

这让姬庆文有些嫉妒——为什么到了明朝末年和清朝初期时候,上天会好像不吝人才一般,给满洲女真人赐下那么多出色的人才,光一个爱新觉罗家族,就接连出现了五六个有为之君,宗室子弟之中也不乏有才干的人士;可大明朝廷里呢,虽然也不乏有识之士,却是一个接着一个地死于非命,比方说好不容易出了袁崇焕这么个可以正面硬刚努尔哈赤的将领,却也是性命危在旦夕。

这其中的原因是多方面、是复杂的,可姬庆文来到明末,就是要利用自己穿越者的身份,努力改变这一个个历史的细节,从而扭转整个历史的进程。

吴三桂对这一点也似乎有些认识,在姬庆文耳边提醒道:“爵爷,现在满洲爱新觉罗一族里头,厉害的人物不少。你说底下这几个鞑子,会不会就是爱新觉罗的子弟呢?搞不好还是敌酋皇太极的子侄之类。”

姬庆文低声答道:“吃不准。要真是爱新觉罗的人,那今天这麻烦可就闹大了。”

“既然要闹大,那就往大了闹!”吴三桂咬牙说道,充分体现了他无法无天、惹是生非的个性。

不过他的建议还是挺靠谱的,袁崇焕殷鉴不远,万一真是来了爱新觉罗家的人,要是处理起来遮遮掩掩的,难免被别有用心之徒说成是在暗通敌寇,而只有闹得满城风雨,才好堵住纭纭众口。

于是姬庆文把心一横,突然高声下楼下说道:“楼下的朋友,不用再装了,各位是从满洲来的吧?”

楼下那几个所谓的“蒙古人”听到姬庆文这样直言不讳地把话挑明,竟然有些惊讶,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应答。

最后还是那个挑头之人更沉稳一些,含笑道:“不愧是姬庆文爵爷,我们这身衣服都是问蒙古王公们讨来的,居然还是被爵爷识破了身份,在下佩服佩服。”

这人的马屁仍旧没有能够打动姬庆文,只听他又冷冷问道:“看这位气质非凡,莫非是姓爱新觉罗的?”

此言一出,那人脸上顿时闪过一丝慌张。

不过这一丝慌张也不过是转瞬即逝,瞬间又恢复了平静,只听那人淡淡一笑,说道:“爵爷目光犀利,我就是爱新觉罗家的子孙,名叫多尔衮的就是了。”

“多尔衮?你就是多尔衮?”姬庆文几乎是惊叫出来的。

这多尔衮可是历史上一个有名的人物,要说是努尔哈赤草创了满洲的基础、皇太极奠定了满洲的优势、那真正用

一系列微操发挥这种优势并最终入主中原的,就是这个多尔衮了。

不过就是现在的多尔衮自己,都没能料想道他今后会有那么大的动作——眼下,他自己不过是努尔哈赤的众多儿子里,一个年轻的、并不起眼的小弟弟罢了。

因此,他知道姬庆文似乎听说过自己的名字的时候,也是颇有几分惊讶,用带着几分感慨的口气说道:“没想到……没想到姬爵爷居然也听说过我多尔衮的名号……也算是十分难得的了……”

姬庆文定了定心神,冷冷问道:“我当然听说过了。别的不提,去年你们鞑子劫掠京师时候,就有你的份吧?我且问你,你哥哥皇太极最近如何?”

多尔衮终其一生,就始终生活在皇太极巨大的阴影之下,提起这位哥哥他是又敬又怕,立即答道:“兄长身体健旺,一切都好。还时时想着同姬爵爷再次会猎于围场呢!”

“会猎”二字,是《三国演义》里曹操准备攻击孙权,挑起赤壁之战的婉转说法。满洲人最爱读的书便是《三国演义》了,因此在这个地方举出“会猎”二字,倒也算恰当文雅。

姬庆文接话道:“你说得好听,可满洲乃是大明边陲叛逆,正同朝廷在交战之时,你既是爱新觉罗家的子孙,跑到大明京师来做什么?是过来自投罗网的么?”

多尔衮笑道:“姬爵爷为何这样说话?去年京师一战,我满洲八旗大获全胜,中原军队竟都是些土鸡瓦犬。只有姬爵爷麾下军士战力非凡,竟能战胜我兄长,我满洲上下对爵爷无不心怀敬意。因此听说爵爷受封福禄伯之后,兄长觉得不能不有所表示,便派我过来庆贺庆贺。”

姬庆文眼睛一斜,道:“既然是庆贺,那自然是带了礼品来的吧?”

多尔衮“嘿嘿”一笑:“都说姬爵爷富可敌国,我们穷乡僻壤临时凑起来的一些小东西自然是入不得爵爷的法眼的。这样,方才那些东珠,不知道爵爷看不看得上眼?要是爵爷不嫌寒掺的话,我这里还有一袋子,爵爷拿去赏赏下人也好。”

姬庆文冷笑道:“哼,别人眼里东珠似乎是宝物。可在我眼中,竟是不名一文。不瞒你说,我曾经送给我大老婆两颗比鹌鹑蛋大小的东珠,她嗤之以鼻,只说这是乱臣贼子、蛮夷之地的东西,就是送她也不要。我虽不争气,见识却也不逊色于一个女流之辈,你的东西还是收回去吧。”

多尔衮倒也没有生气,道:“姬大人果然不

同凡响。我这几颗东珠,本也就是些上不得台盘的东西。不过我们满洲物产丰富,鹿茸、虎骨、鹿皮、人参,每一样都是中原难得一见的东西。姬爵爷只要开口,下回我亲自派人送来。”

姬庆文恶狠狠冷笑一声:“你说的这些东西,我都看不上。我只看上你身上一样东西而已,就怕你不舍得!”

多尔衮问道:“什么东西?”

“哼!便是你项上人头!你舍得吗?”姬庆文呵道。

多尔衮听了一愣,却是毫不示弱:“我好歹也是正经贝勒,这颗脑袋可是值钱得很,我是确实不舍得给。不过姬爵爷硬要,我也没法推辞,只不过爵爷就未必能有这个本事来拿了!”

“哈哈哈!”姬庆文忽然放声大笑起来。

他笑了一阵,这才说道:“你脑子不好使,心眼倒是挺大的。也不瞧瞧这里是哪里?这里是京师!内外关防严密,你就是长了翅膀,也休想飞出去!”

不料多尔衮居然也发笑起来,说道:“姬大人担心我的处境之前,不如先瞧瞧周围吧!我飞不出去的是这座偌大的京师城,可爵爷就连这小小的‘遇华馆’也未必能够平安走出去吧!”

说罢,多尔衮忽然大喝一声:“弟兄们,动手了!”

他话音刚落,忽见同多尔衮同桌的七八个蒙古人打扮的满洲人同时站起身来,快步登上楼梯,转眼之间便已将姬庆文和吴三桂两人围在垓心——看他们行动利落、分工明确,显然不是江湖上那些乌合之众,而是经过正规的军事训练、有着丰富的实战经验的沙场勇士。

对此姬庆文不敢有半点轻敌,一个个扫视着这几个满洲勇士的眼睛,目光忽在一名虎背熊腰、满脸虬髯的满洲人脸上停下,骂道:“鳌拜!你是鳌拜!你居然还有脸来京师!”

那人“哇哈哈”大笑几声,一把手除下脑袋上套着的蒙古式的狗皮帽,用异常浑厚而又嚣张的嗓音说道:“没想到姬爵爷还记得我鳌拜,我也算是荣幸之至了。”

“哼!我怎么记不得你这厮,陈文昭的仇我还没报呢!你就是化成了灰,我也认得你!”姬庆文咬牙切齿道。

“那好,那就请爵爷下楼,我们到个僻静的地方再细细叙旧不迟!”鳌拜说道。

面对这样赤裸裸的挑衅,姬庆文身边的吴三桂瞬间被激起了怒气,骂道:“哪来的鞑子?居然敢在这里撒野,问过我吴三桂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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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九八节 暗箭伤人

“嗬,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吴襄家的小崽子啊!你老子来了,爷爷我也能把他打个落花流水。要是我打你,岂不是辱没了我‘满洲第一巴图鲁’的名号?还不给我滚下去!”鳌拜丝毫没有把吴三桂放在眼里。

吴三桂是个自尊心强的人,听鳌拜这样轻视自己,顿时怒不可遏,也不说话,抄起桌上一只盛了条红烧鱼的盆子,便朝鳌拜脸上砸去。

吴三桂这一手动手极快,距离又断,然后鳌拜武艺高强、经验丰富,也没有做出及时反应,立即被打了个满脸花,脑门上挂满了鱼肉、鱼汤、鱼骨头。

鳌拜也不是个能受委屈的人,用手抹了下脸上的污物,下令道:“费扬古、图尔格,还愣着做什么?还不给我打!”

费扬古、图尔格等人虽然名气并不响亮,却也是明末清初数得上号的名将,手上身上武艺自然也是十分高强。只见他们左右夹击,挥拳一顿猛攻,不过片刻功夫,便已将吴三桂打得只能疲于应付。而吴三桂只能仗着年轻气盛,才勉强没有被这几人打趴在地上。

姬庆文这边也没闲着,他手无缚鸡之力,又没带着火枪,只能学着方才吴三桂的样子,将桌上放着的盘子、筷子、饭碗、勺子等东西,一股脑地往鳌拜等人头上砸去。

然而这次多尔衮带来的,都是些久经战阵的悍勇之徒,在战场上面冒着弓箭、枪弹依旧能够奋勇冲锋,又哪会在乎这些雷声大、雨点小的餐具呢?

这番争斗,立即将“遇华馆”打了个一塌糊涂,看客们的注意力立即从陈圆圆身上转移到了二楼的斗殴上。只见这些看客有立即离开的、有围观看热闹的、有加油叫好的、还有跃跃欲试准备上墙帮忙的、更有高声呼喊说是蒙古人造反的……

原本就十分热闹的遇华馆里,更是变得人声鼎沸、喧闹无比。

就在这乱乱哄哄的局面下,刚才并没有出手的鳌拜,慢慢移动到了吴三桂的身后,趁着他专注于同面前的费扬古、图尔格搏斗的机会,忽然发难,举起汤盆般的拳头,便往吴三桂脑门背后打去。

吴三桂虽然英勇,却也是凡夫俗子,并没有长着一副铜皮铁骨,被鳌拜这一突袭,立即栽倒在地上,口中依旧倔强地说道:“鳌拜,你投机取巧、暗箭伤人,不是英雄好汉!”

鳌拜抚了一把自己的脸上的络腮胡子,笑道:“什么英雄?什么

好汉?只要能把姬爵爷制住,那才是真英雄、真好汉!”

吴三桂听了这话,哪能服气,刚要从地上爬起来接着同鳌拜等人打斗,可他刚刚挪动了一下身子,便被费扬古、图尔格等人死死压制在地上,丝毫动弹不得。

鳌拜的所作所为,姬庆文看了个清清楚楚,立即对楼下的多尔衮骂道:“还真是狗改不了吃屎。这鳌拜去年就搞这种暗箭伤人之举,没想到被皇太极骂了一顿之后,依旧是这副见不得人的样子。哼!有怎样的主子,便有怎样的奴才!我这句送给皇太极的话,原封不动送给你多尔衮!”

多尔衮倒也是个有羞有臊的人,被姬庆文这么一段数落,脸上倒也带上了一丝难堪的表情。

谁知姬庆文依旧不依不饶地骂道:“你多尔衮虽然和皇太极是兄弟,可比皇太极差得远了!你满脑子想当满洲人的头吧?告诉你,你一辈子没这福分、也没这气量,就别动这脑筋了!”

历史上多尔衮虽然在皇太极死后也算是权倾朝野了,就连顺治皇帝也在很大意义上成为了他手中的一个傀儡,可终多尔衮一世,他始终就没有登上过至尊之位,也算事多尔衮整个人生中的最大遗憾了。

多尔衮虽没这个福气,却不代表他没有这个野心。

现在的多尔衮虽然不过二十出头,心里头却早已有了想法:自己的兄长皇太极英明神武,自己是左右比不上的,可皇太极却有燥热之症,每次战事激烈之时,便会鼻孔流血,不是长寿的征兆;而皇太极的两个儿子却都不成器,只有自己这个弟弟才是继承皇太极满洲大汗之位最可靠的人选。

多尔衮这样想也算是人之常情,然而现在皇太极还活着,多尔衮便只能将这番心思埋藏在心底的最深处。

然而多尔衮在辽东不动声色的心思,却在大明京城内被姬庆文点破了,这让极重面子的皇太极脸上“唰”地一下红得好像个没煮熟的猪肝,恼羞成怒地下令道:“鳌拜,你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给我把姬庆文这个口无遮拦的家伙给拿下!”

鳌拜虽然功劳卓著,又是皇太极跟前得力的战将,可多尔衮毕竟是正宗宗室子弟,他的话鳌拜是不能不听的,立即答应一声,便狞笑着往姬庆文身前逼近而去,口中不忘得意地说道:“姬爵爷,你就投降了吧!要是乱说乱动,小心我手上没有轻重,伤了爵爷的手脚皮肉!”

鳌拜在去年京师之战中,被姬庆文手下的明武军的火枪打了不轻不重的伤,全靠被满洲八旗虏来的一个医生照顾才恢复了健康。因此他跟着医生学了大半年的汉语,官话已经流利了许多。

可现在的姬庆文却顾不得这么许多,看着步步逼近的鳌拜,又看着躺倒在地不断挣扎的吴三桂,早已是记得满头大汗,骂道:“刘若宰!李元胤!你们动作怎么这么慢!陕西会馆离这里也就撒泡尿的功夫,怎么到现在还没来!”

一眨眼的功夫,鳌拜已然逼近到了姬庆文的面前,嘴角咧出狰狞的笑容,伸出一只蒲扇大小的手掌,便要往姬庆文的衣领上抓去!

姬庆文眼看自己就要被鳌拜抓住,急得他下意识地一摸腰间,做出掏枪的姿势,喝道:“站住,小心我开枪打死你!”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鳌拜见识过火枪的威力,还真的被姬庆文这句话吓得停住了脚步,胸口处还没好透的枪伤又开始隐隐作痛了。

可鳌拜心思倒也还算细密,记得明武军的火枪长度至少也在四尺以上,姬庆文现在这副样子,身上无论如何也藏不住这么长、这么大的一支火枪。

于是鳌拜有恃无恐,一边上前,一边说道:“姬爵爷有火枪,那就打我吧,我这条命就是捡来的,再死一次也无所谓!”

姬庆文愈加后悔起自己没带着那两支火枪来了——以鳌拜眼下这副轻敌的模样,自己也不用耍什么花招,就能将鳌拜这厮打成漏勺,也好给陈文昭报仇!

然而单打独斗,就是十个姬庆文也不是一个鳌拜的对手,眼看自己就要被这家伙抓住,姬庆文已是急得汗流浃背,心里又骂起李元胤来了:“平时都听你说锦衣卫是如何如何厉害,怎么一到关键时刻就掉链子呢?要是再不来救我,我可真要落到鳌拜这厮的手里了!”

说曹操,曹操就到!

却听“遇华馆”楼下一阵骚动,却见李元胤带领着二三十人鱼贯而入,径直闯了进来,见原本就并不宽敞的“遇华馆”中厅堵了个水泄不通,却也将整个事态控制了起来。

原来是李元胤接到刘若宰的情报之后,便知事情不妙,不可等闲处之,便要利用自己锦衣卫指挥佥事的身份,调集起在京的锦衣卫甚至是京师营守军,要立即大张旗鼓地赶往遇华馆去解救姬庆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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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九九节 救兵来了

可李岩却阻止了李元胤略显冲动的行动,他的理由也很充分:

第一,根据刘若宰的说法,如今情势紧迫,若是调集那些并不直接听命于姬庆文的力量,唯恐拖延时间,可能会让形势更加恶化下去;

第二,满洲人特征明显,又是朝廷主要防备的对象,居然这样大摇大摆地出现在陕西巷这种繁华地段,未免有些令人匪夷所思,而负责京师治安和军事防御的锦衣卫、京师营到底是玩忽职守还是别有用心,这都是难以揣摩的,也不应该去冒这个险;

第三,眼下正有一支值得信赖,战斗力又足以对付区区不到十个的满洲鞑子,那就是姬庆文专程从江南带来京师,初衷只是为了让他们见见世面享享福的义乌矿工们。

要说李岩还真是个允文允武、足智多谋之士。

李元胤一听李岩的主意,便知道这是一条万全之策,于是李元胤赶紧招呼起正在云来客栈休息的矿工们,让他们立即集合起来,又问客栈老板讨了些锄头、拖把、晾衣杆之类的东西作为兵器,便快步往陕西巷奔跑而去。

陕西巷距离云来客栈不远,在李元胤的催促之下,那七十二个矿工一阵狂奔,便已到了巷口。

李元胤这个经验丰富的资深特务,站在陕西巷前用鼻子一闻,便嗅出一股紧张的气氛来,逮住一个行色匆匆的路人一打听,果然听说陕西巷里的“遇华馆”内有人斗殴,据说还是朝廷里一位爵爷和蒙古使臣打起来了,小民百姓不敢掺和,所以都往家里逃呢。

李元胤闻言,立即就意识到这几句语无伦次的话,说的就是姬庆文的事情,于是便又加紧几步,赶到遇华馆门外,将自己带来的矿工们分成两队——一队把守住遇华馆前后左右的出口通道,另一队则跟着自己直闯进去。

李元胤一进门,果然瞧见几个蒙古人打扮、满洲人长相的家伙,凶神恶煞一般围着姬庆文,想要对他有所不利。

现在的李元胤的利益、命运都同姬庆文紧紧捆绑在了一起,见状赶忙大喝一声:“住手!锦衣卫办案,还不速速予我束手就擒!”

姬庆文听见熟悉的李元胤的声音,感动得几乎要哭出来了,带着半分哭腔高声说道:“李指挥,你可算来了,还不快把这些满洲鞑子给我抓住啊!”

锦衣卫名声在外,就连多尔衮都有所耳闻,赶忙命令楼上的鳌拜道:“鳌拜,你还愣着做

什么?还不快点把姬庆文抓起来!”

鳌拜也知情势紧张,刚要上前伸手去擒拿住手无寸铁的姬庆文,却忽听他“啊”地惨叫一声,立即缩回了伸出的手臂,暗黑色的鲜血立即从手臂上流了下来,浸湿了半边衣袖。

姬庆文觉得奇怪,定睛一看却见面前忽然出现了个熟悉的身影,禁不住叫起来:“秀英姑娘,是你么?”

那声音听到姬庆文的呼唤,略略偏过脸来,脸上一笑,轻启微唇道:“公子怎么这样问?莫非是不认识我周秀英了吗?”

“认识,认识,当然认识!秀英姑娘,这群家伙是进京作乱的满洲鞑子,和我们大汉子孙势不两立,你快把他们全都杀死!”姬庆文忙道。

周秀英道:“姬公子真是不客气啊!我刚来此处,连水都没喝一口,你就叫我对付这么好几个彪形大汉,似乎有些太强人所难了吧?”

说罢,周秀英便嫣然一笑,笑容之中放射出说不尽的妩媚。

姬庆文被周秀英笑得心神荡漾,却又立即反应过来——虽然从天而降一个帮手帮助自己,可自己却并没有转危为安,还不到轻敌的时候!

于是姬庆文赶忙说道:“秀英姑娘过谦了,这几个满洲鞑子不过是表面厉害而已,其实是外强中干,挡不住秀英姑娘你的一招半式。你就快出手吧,也好让他们知道知道我中原武林的厉害!”

周秀英本就有意帮助姬庆文,听他这么一说更是心情舒畅,便不再犹豫,说声“看招”,便操起手中两口方才砍伤了鳌拜的匕首,揉身同几个满洲人杀成一团。

费扬古、图尔格等人都是战场之上骁勇无畏的战将,身上颇有几分武艺。

可周秀英练的却不是沙场之上你来我往、纵横捭阖的武艺,而是短兵相接、近身肉搏的技巧。要论这样的功夫,自从白莲教主徐鸿儒殒命之后,周秀英在中原之内就堪称是天下第一了。

因此,在周秀英一阵猛烈的攻击之下,费扬古、图尔格等五六个满洲人早已被杀得遍体鳞伤,躲在一张桌子后面转守为攻,用看见一个鬼魅一般的惊恐眼神,看着从天而降的周秀英。

此刻,方才被打倒在地的吴三桂也爬了起来,拆了张被打烂的椅子,将两条椅子腿捏在手里,便朝鳌拜等人脸上疾风骤雨一般地打去。他刚才吃了亏、出了丑,正要伺机报复,因此他手上动作毫不留情,恨不得将面前

这几个鞑子三拳两脚全部打死。

姬庆文却怕吴三桂盛怒之下一不小心被满洲人暗算,便赶忙说道:“吴将军小心了,这几个鞑子现在已成了瓮中之鳖,等我把他们全都逮住了,有的是机会、是时候给你出气报仇!”

吴三桂倒也不是完全的悍勇之徒,听了姬庆文的话,又打了两棍子才收了手,恶狠狠笑道:“嘿嘿,刚才这几个满洲鞑子打了我几拳、踢了我几脚,我都记得清清楚楚,等回过手来,老子给他们加倍奉还!不,要加十倍、二十倍!”

姬庆文没有搭话,却对底下的多尔衮说道:“多尔衮,现在的情形你都瞧见了吧?你就是变成一只苍蝇,都逃不脱我的天罗地网,还是赶紧举手投降,免得打起来伤了大家的体面!”

说完这话,姬庆文却又疑心起来:他知道多尔衮在历史上是个城府深厚、狡诈多疑的家伙,按照常理是不会做出这种轻易跑到敌军都城这种自投罗网的事情来的。难不成是皇太极为了铲除异己,所以强行命令多尔衮到大明京师来办事?可在姬庆文心中,皇太极虽是个满洲人,可见识、本事、气量都比寻常汉人要高多了,应该也做不出这种自毁长城的事情的……

莫非你皇太极这个浓眉大眼的,人设也崩了?居然故意派自己的弟弟来送死?

不过这种事情,姬庆文现在自己一个人胡思乱想是想不明白的,只有先将多尔衮抓起来,然后再从容审问,才能问清楚这背后的缘由。

因此,姬庆文赶忙下令楼下的李元胤道:“李指挥,夜长梦多,你赶紧下令将这几个满洲鞑子抓起来!我要细细审问!”

李元胤听姬庆文声音之中虽带着几分急迫,却还算是十分镇定,顿时放心下来,又高声问道:“姬大人,你没事吧?没被这几个满洲鞑子伤到吧?”

姬庆文答道:“这几个满洲人没那么大的本事,还伤不到我。可你要再晚来个一时半会儿,我就要被吓着了。有话我们待会说,你快动手把这几个满洲人抓起来再说,这几个家伙里有爱新觉罗家的子弟,据说还是皇太极的亲弟弟,你可要小心了。”

李元胤是个知道轻重的人,一听姬庆文的话,便知道今天这件事情可不是什么小事,便立即下令自己率领的矿工们楼上楼下地包围上来,将多尔衮、鳌拜等人分割开来,只待一声令下,便可以将这几个家伙一网打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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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〇〇节 骆养性,你可吓着我了

正在这个时候,却听楼下传来一声断喝:“锦衣卫办案,闲人肃静!锦衣卫办案,闲人肃静!锦衣卫办案,闲人肃静!”

这样的呼喊一连喊了好几声,将原本喧闹杂乱的“遇华馆”内喊得鸦雀无声。

众人循声注目望去,果见一群身穿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锦衣卫从门外鱼贯而入,训练有素地把守住房门,又见一个神色严肃、衣着与众不同的锦衣卫军官径直走入,环顾四周,用带着几分沙哑的嗓音问道:“此处老板何在?出来说话!”

老鸨子李红娥见状,赶忙上前过来,朝那锦衣卫军官挤眉弄眼道:“军爷,今天这事同我没关系啊!我们开门做生意的,进门都是客,哪能想到这几个都是满洲来的鞑子呢?”

李红娥知道今日这篓子捅得太大,是绝对掩饰不住的,只有尽可能推脱责任,才有可能从这场自己已然被卷入的旋涡之中全身而退。

那锦衣卫军官听到“满洲”、“鞑子”几个关键词,一下子紧张起来,呵斥道:“本官只当是这里有人争风吃醋,乃是一般治安案件,竟没想到其中还牵涉到满洲人的事。这事小不了,不管是真是假,这座青楼之中一切人等都不许移动半步,待本官逐一鉴别身份之后,才能活动!”

李元胤听了这锦衣卫军官的指示,赶忙上前几步,站到这人面前,行了个军礼道:“属下锦衣卫指挥佥事李元胤,见过骆指挥了!”

原来此人便是锦衣卫的最高长官——锦衣卫指挥使骆养性!

只见骆养性两条稀疏的眉毛向上一挑,问道:“李元胤,你怎么会在这个地方?到底出了什么事了?”

李元胤现在虽然并不指着朝廷发的几个俸禄银子过活,可他现在的身份,依旧是锦衣卫之中的中高级军官,对于最高长官骆养性的命令,他还是不得不俯首听命的。

于是李元胤便将自己知道的事情前因后果向骆养性汇报了。

骆养性点了点头,又指了指四周,问道:“李元胤,这些都是你带来的人吗?这群乌合之众,你是送哪里弄来的?在京师重地搞出这么大动静,不怕皇上震怒么?”

李元胤忙拱手道:“骆指挥,这些人也并不算是什么乌合之众。他们是福禄伯姬大人从义乌带来的矿工……”

“哼!不就是些矿工么?江南矿工叫歇(罢工)极多,往往还敢对抗朝廷号令,他们不是乌合之众?谁又是乌合之众?”骆养性摆着官腔说道。

李元胤立即解释道:“骆指挥,话也不能这么说。这些矿工原都是戚家军的后人,先是受陈文昭将军节制,现在又聚在福禄伯姬爵爷麾下,办事倒也还算得力。”

骆养性一听李元胤当面顶撞自己,心中顿时升起几分怒气来,可他提到的“戚家军”、“陈文昭”、“姬庆文”这几个名头,却也不是能够随意得罪的。

因此骆养性只能暂时咽下这口气,说道:“行了。这些人虽有来历,却毕竟不是朝廷官兵,且先退下好了。这边事情,自然由本官率锦衣卫接手。别的事情,你不用再管了。”

李元胤赶忙拱手问道:“属下斗胆请问,不知骆指挥这次带了多少锦衣卫的兄弟过来?”

骆养性白了李元胤一眼:“怎么?我一个锦衣卫指挥使,还要向你这指挥佥事汇报工作么?哼,这次本官是例行巡街时候听说此处有人闹事,才临时前来的。不过也带了十二个锦衣卫的弟兄。怎么了?”

李元胤忙道:“骆指挥。经属下初步了解,今日的满洲鞑子里头都是些狡诈悍勇之徒,据说还有敌酋皇太极的弟弟多尔衮、皇太极的亲信武将鳌拜等人在内,恐怕这十二个弟兄难以对付他们……”

“胡扯!”骆养性立即驳斥道,“这怎么可能?这几个都是满洲鞑子里数得着的人物,又怎么会轻易跑到京师里来自投罗网呢?你李元胤不要危言耸听,听我吩咐,先退出此楼,本官自然是会一一甄别的。”

李元胤知道骆养性似乎有些太过轻敌了些,搞不好就会纵虎归山,惹下难以周全的后遗症。可李元胤现在毕竟是骆养性名义上的下属,对骆养性的命令难以拒绝,却也不愿就这样屈从于他的“乱命”,因此一时有些犹豫不决、进退两难。

骆养性见状,又催促道:“好你个李元胤,自从跟了姬庆文,你是越来越不像话了!居然连我的命令也不听,想要犯上作乱么?”

却听楼上姬庆文说道:“骆指挥,你可吓着我了!”

骆养性抬头一看,居然姬庆文也在这里,顿时下了他一跳,赶忙拱手道:“原来姬爵爷也在这里。这里来了满洲鞑子,还请爵爷稍安勿躁,待我将这几个鞑子检验捉拿起来,再来同爵爷说话。”

姬庆文摆摆手道:“不用了。这几个鞑子已经被我捏在手里了。稍安勿躁的应该是骆指挥你,你只消在这里稍等片刻,等我一声令下,我手下这些兄弟,便能将鞑子抓起来,这功劳我让给你算了。”

骆养性却不买姬庆文的账,说道:“姬爵爷的好意,本官心领了。不过今日之事既牵涉到京城治安,又同满洲敌酋有关,只有锦衣卫主持办事才是最妥当的。还请爵爷不要插手此事!”

“呸!你口气好大,只有锦衣卫才能办这件案子么?锦衣卫很了不起么!今日我偏要插手!”姬庆文喝道,“弟兄们,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动手!”

“谁敢动手!”骆养性大喝一声,随即拔出了腰间佩戴着的绣春刀。

骆养性带来的那十几个锦衣卫军士,自然是以骆养性为马首是瞻了,见这位锦衣卫指挥使抽出官刀准备动粗,他们自然也不客气,也跟着拔出了腰间的绣春刀,齐刷刷、明晃晃指着正前方。

姬庆文从义乌带来的这些矿工毕竟不是那些同自己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的“明武军”将士,面对这样的情况,自然而然地有些惶恐,顿时将姬庆文的命令给忘了。

正在这紧要时刻,多尔衮忽然用满语下了一道命令。

鳌拜、费扬古、图尔格等人听了这样的号令,同样用满语怪叫一声,忽然用力抱起各自面前的一个义乌矿工,又将这人重重扔在地上。

满洲人的武艺学习蒙古人的套路,对于相扑、摔跤一路十分熟悉。他们方才这一手使上了生平十足十的气力,动手的时机又十分突然,竟将面前占有绝对优势的义乌矿工们打了个措手不及,个个被摔得人仰马翻。

骆养性见有人突然发难,立即高声问道:“这几个,就是满洲鞑子么?”

只听多尔衮回答道:“就是我等不假!我等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这就去了!”

说罢,由多尔衮亲自带头,领着手下的满洲武士们,伸出粗壮的手臂拨开众人,拆了墙上的几扇窗户,便跳墙离开了。

事发突然,众人无不惊呆住了,等反应过来,多尔衮等人竟然都已经逃散无踪了。

姬庆文穿越到明末以后经历过不少大世面,面对这样的情形便也冷静了许多,赶忙下令道:“你们还愣着做什么?这里是京师城,不是辽东的白山黑水,满洲鞑子在这里人生地不熟,能跑多远?能躲在什么地方?还不给我去追!”

屋子里的这几十个矿工视姬庆文为衣食父母,听了他的吩咐,立即就要动身出门,去追击多尔衮等人。

第四〇一节 惹是生非

却不料又是骆养性出来捣乱。

只见听他一声断喝:“这处青楼之中人人可疑,不能放跑了一个。这里的人,一个都不许走,必须一一甄别清楚!”

姬庆文听了这话,再也耐不住性子,“登登登”从楼上下来,快步走到骆养性面前,指着他的鼻子问道:“骆养性,你方才都看到了。分明有几个蒙古人打扮的满洲鞑子跑出去了。你帮我去追他们也就是了,居然还要阻挠我的行动,万一让他们逃跑了,你吃罪得起吗?”

这个问题还真将骆养性给问住了。

出了满洲宗室子弟深入京师图谋不轨的事情,已经是十分耸人听闻的了,要是还让他们给跑了,那崇祯皇帝面前是绝对交代不过去的。而作为京师治安主要负责部门锦衣卫的主要负责长官,骆养性绝对是难辞其咎——脑袋上的乌纱帽是绝对保不住了;而戴着乌纱帽的脑袋,也未必就一定能够保住。

然而骆养性思前想后,却还是没有服从姬庆文的要求,咬牙道:“姬大人,这事不用你操心。本官已经命令立即封闭京师九门。这几个鞑子除非长了翅膀,否则决计不可能飞出这天罗地网去。”

“哼!”姬庆文冷笑一声,说道,“骆指挥,我是想要救你,你却偏要往火坑里跳,那我可就管不着这么许多了。行了,这边的案子您慢慢地查,我可要回去了。”

说罢,姬庆文一招手,对自己带来的矿工们说道:“弟兄们,这边没我们的事了,我们先回客栈,我请大家吃上一顿。”

众人听姬庆文要请客吃饭,欢呼一声,便要离开。

没想到骆养性说道:“不行,姬爵爷,这座青楼里所有的人,必须经过锦衣卫的调查甄别才能离开。不能放跑了潜伏在此的满洲奸细。”

姬庆文眼睛一斜,说道:“骆指挥的意思,是说我,或者我手下的人里头,便有满洲鞑子的奸细?”

骆养性针锋相对道:“有没有奸细,本官说了不算,姬爵爷说了也不算。只有经过调查,查明情况之后,才能确定。姬爵爷,现在是锦衣卫办案,还请爵爷配合一下,否则事情说不明白,爵爷这边面子上也不好看。”

姬庆文原本是不怕锦衣卫审查的——他带来的这七十几个义乌矿工,都是根正苗红的戚家军后人,同满洲人是不同戴天的关系,又怎么可能有鞑子的奸细混在里面呢?就这些人,骆养性就是绞尽脑汁、挖地三尺地排查,也不会查出半点线索来的。

可现在,姬庆文却不能仍由骆养性细查。

一则同姬庆文一起来青楼的,还有一个山海关总兵吴襄的儿子吴三桂。他们吴家父子在镇守山海关久了,同满洲人、蒙古人接触极多,身上未必就全无把柄,万一被骆养性抓住由头,那说不定案件便会波及到山海关、关外、辽东整个军士部署,就连老师孙承宗都有可能受到牵连。

二来方才出手搭救姬庆文的,乃是白莲教的圣女周秀英。她可是今年年中那场白莲教之乱里的漏网之鱼,身份极为敏感。以骆养性的刁钻刻薄,是不难查出周秀英的身份的,到时候姬庆文可就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因此姬庆文在面子上、在情理上,都是绝对无法接受骆养性要逐一鉴别所行人员身份的要求的。

于是姬庆文一拍胸脯,说道:“面子?你骆养性还能顾得着我的面子?我是皇上新封的福禄伯,封爵的军功里头,就有打伤满洲大贝勒代善、击溃满洲敌酋皇太极的这条。要是你骆养性查出来我私通满洲鞑子,那朝廷的脸面、皇上的脸面又往哪里搁?”

说罢,姬庆文也不等骆养性回答,便一抬手,下令道:“弟兄们,跟我走!管骆养性做什么?”

说着,他伸手将骆养性推在一旁,便径直走出了遇华馆。

这骆养性自崇祯皇帝登基以来,便统领锦衣卫事务;再加上崇祯皇帝信不过东厂,相应的锦衣卫的权柄便进一步加强了。因此这几年间,骆养性已然成了大明朝野最令人生畏的大特务头子。朝野内外无论是当官为宦的,还是小民百姓,都对这位锦衣卫指挥使噤若寒蝉,躲都来不及,又有谁敢当面顶撞于他?

因此骆养性被姬庆文这么直截了当地正面顶撞了几句,还真有些反应不过来,等他下令手下这十几个锦衣卫要拦住姬庆文的时候,姬庆文连同手下之人早已离开了大半,已经来不及阻拦了。

骆养性见状,忽然觉得自己受到了莫大的侮辱,刚要咬牙开口下死命令,却见李元胤闪身站在自己身边,说道:“骆指挥不必担心。姬爵爷的情况,属下自然会调查清楚,完事之后亲自向您回报,骆指挥您就放心好了。”

骆养性以为李元胤依旧忠实于锦衣卫、忠实于自己,便也顺带着下个台阶,同李元胤叮嘱了几句,便叹了口气,放姬庆文等人离开了。

姬庆文现在走得虽然痛快,可过了没多长时间,他就后悔起来了,后悔自己当初不该离开得这样干脆,应该派个得力之人或者干脆由姬庆文自己留在遇华馆里,也免得陷入事后异常被动的局面了。

姬庆文离开了“遇华馆”,便往云来客栈而去。

李岩正在客栈大厅里等候,见姬庆文完好无损地回来了,便起身说道:“姬兄,你可真是个惹是生非的家伙。带着吴将军去青楼捧个姑娘,居然都能同满洲鞑子惹上关系。嘿嘿,倒也难得。”

姬庆文正有一肚皮的话同久别重逢的周秀英讲,便接话道:“李兄就少拿我开涮了。我可是勉强捡了一条命回来,你先让我先回房休息休息,李兄有什么问题,先去问问李指挥好了。”

说着,姬庆文便拉着周秀英就要往自己的客房里走。

李岩是认识周秀英的,见这位尚且通缉在案的白莲教圣女又出现在了这里,心中顿时一凛,赶忙走上几步,压低了声音问道:“姬兄,这是怎么回事?这白莲教的妖女怎么会在这里?”

姬庆文知道李岩对白莲教那些荒诞不经的教义颇有几分不满,连带着也对周秀英有些芥蒂,便解释道:“李兄这个问题问得好,我自己也不是特别清楚。这不,我正要进屋去好好审问审问周秀英呢!”

说罢,姬庆文冲周秀英努了努嘴、使了个眼色,便又要往屋子里走。

走了没两步,又听吴三桂说道:“姬爵爷,你看我……我怎么办?”

姬庆文满脑子都是周秀英的事,居然“重色轻友”到把吴三桂的事情忘了,经他这么一提醒,这才记起今天闹出那么大动静,吴三桂却依旧没能当面同陈圆圆说上话。

于是姬庆文又转过身来,对吴三桂说道:“吴将军,看来今天你同陈圆圆是没有缘分了,说起来都怪多尔衮、骆养性这几个混蛋捣乱。不过你放心,你和陈圆圆的事情,就包在我身上了。”

吴三桂虽然有些失望,却也知道今天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就是月下老人下凡,也撮合不了自己和陈圆圆的事情了。

于是他轻轻叹了口气,说道:“也罢,有些事情也勉强不得。今日耽搁得久了,我怕夜长梦多,不如现在就赶回山海关去吧?”

姬庆文想了想,答道:“这样甚好。我看骆养性也是个鸡蛋里头挑骨头的家伙,吴将军还是立即返回山海关、回到自己的地盘上好。否则骆养性这厮较起真来,还真不好对付。”

第四〇二节 位置

吴三桂到底还是个年轻人,经历了今日这场风波,脑子里早就已经懵逼了,听了姬庆文的吩咐赶忙答应两声,便要招呼起尚且等在云来客栈的李本深等人回山海关去。

可他走了没两步,却又转身回来,对姬庆文说道:“姬大人,还有一件事情……”

姬庆文笑道:“吴将军你放心,陈圆圆的事情包在我身上了,保管你们的缘分不会无疾而终。”

吴三桂挠了挠头,道:“我说的不是这件事情。我想说的是,京师城外那两百匹战马,不知应当如何处置?”

姬庆文这才想起自己此次进京还有一桩购买战马的事情要做,便思考了一下,说道:“这是一件小事,吴将军回去之前,将这群战马交给我手下的多九公也就是了,不打紧的。”

说罢,姬庆文便唤来多九公,让他跟着吴三桂前去交割马匹,他自己则拉着周秀英便往自己屋里走。

许久未见周秀英,姬庆文见她面容虽然娇艳妩媚不减之前半分,可在眉宇之间又平添了几分成熟和老辣,显得更加动人心魄——她这容貌虽同柳如是、陈圆圆不是一个类型的,却也同样是绝顶的绝色女子。

姬庆文不是那种坐怀不乱的正人君子,更不是那种假装坐怀不乱的伪君子,一见周秀英的面,便垂涎欲滴起来,用花痴一般的眼神盯着周秀英看。

周秀英虽然江湖经验丰富,却也毕竟是个女子,被姬庆文这么个大男人凑近这么细看,也不觉有些难为情,羞涩地一笑,问道:“姬公子,你瞧什么呢?”

姬庆文吐了吐舌头,说道:“我面前就这么一个美人儿,你说我不看你,还能看谁?”

周秀英道:“我有那么好看么?比起你的‘大老婆’柳如是如何?我和他谁更漂亮一些?”

姬庆文挠挠头,说道:“怎么讲呢?我大老婆长得清秀一些,你长得更美艳一些,都是不一样的美人,其实也分不出高低。”

周秀英掩嘴笑道:“姬公子当了那么大的官,居然还是这么口无遮拦。不够公子说的话还是靠谱的,公子的夫人柳姑娘,我也曾看过她的容貌,确实是海内无一的绝色女子。公子说我同她美貌不分上下,我便已经很高兴了……”

“哈哈哈。”姬庆文笑道,“记得当年在南京城遭遇时候,我大老婆同秀英姑娘见过一面,没想到当时形势紧迫,秀英姑娘还有闲情逸致同别人

比美啊!”

周秀英却道:“我哪有那功夫?其实是温州城陷落之后,我抽空去过苏州一回,曾经见过两次柳姑娘的呢!”

“哦?你什么时候去的?我怎么不知道?莫非是我启程赴京之后你才去的么?”姬庆文问道。

周秀英嘴角扬起笑容,说道:“姬公子那是太大意了。公子还没启程时候我就去过一次苏州,后来又去松江公子那座码头里看过一回。然后又去会了几个熟人,想要同公子一同北上时候,却不料公子已经乘船去京师了。于是便又匆忙赶了上来。”

姬庆文听了这话,顿时觉得心里暖融融的——没想到周秀英居然一路跟着自己,可见自己之前三番四次救了周秀英的命,好歹也换回了自己在周秀英心中一个十分重要的位置。

于是姬庆文嬉皮笑脸地问道:“哦?这个……秀英姑娘一路跟着我,是不是别有所图啊?”

周秀英脸色一红,说道:“公子想哪里去了?我虽然也跟着爹爹走南闯北,却从未得自由之身。而现在白莲教已然覆灭,我正好能乘此机会可以到处走走看看。想着姬公子乃是个惹是生非、招蜂引蝶的主,所以才跟着公子,想必必然能有些奇遇呢!”

姬庆文笑道:“惹是生非,我是承认的。可招蜂引蝶这四个字,却不知从何说起?”

周秀英又掩嘴笑道:“公子还好意思说这种话?我和公子拢共才碰过几回面?就有两次是在青楼里头。这不叫招蜂引蝶,什么叫招蜂引蝶?”

这一说还真是——无论是京师的“遇华馆”,还是南京的“绛云楼”无不留下姬庆文“战斗”的身影,当然了,这“战斗”两个字并没有其他引申的涵义。

不过被周秀英这么一说,姬庆文还真有一丝尴尬,赶忙转换话题,说道:“不过我倒要劝秀英姑娘一句。这青楼妓院,可不是什么干净的地方,男人过去已经有些难堪了,更何况是女子了。我看秀英姑娘也要从名节考虑,少去去这种地方……”

周秀英却满不在乎地说道:“公子可别忘了,我可是白莲教的圣女,俗世里的这些偏见我可不在乎。不知姬公子知不知道,我们白莲教里三教九流出身的教徒不少,尽是些王八婊 子吹鼓手之类。我自小就出出进进,倒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哦?还有这等事情?”姬庆文近乎是自言自语地说道。

其实中国古代朝廷

的执政能力十分有限,主要是通过缙绅、乡老、举人、秀才等同朝廷有些关系的人物,才能实现对全国的管理。而对那些非主流的、影子一般的行业和领域,朝廷并没有实现有效管控。而这种失控的状态,既可能会导致各种妨碍朝廷统治的情形的发生,也会导致包括税收、人力、情报、技术等重要资源的流失。

一位伟大的领袖曾经有过这样的论断:“阵地,你不去占领,反动派就会去占领”。

作为一名代表了先进战斗力的穿越者,姬庆文在这一刻已然做出了这样的决定,面对已经发展了将近两千年的,几乎已是铁板一块的中国古代封建统治,只有从这些细枝末节的地方入手,从铁板的缝隙之中嵌入钉子,这才能够从内部将这块铁板撑破,从而露出这昏暗僵硬的铁板下那些真金白银。

可周秀英这个时候完全没法意识到,也没法理解到姬庆文的想法,犹在解释着自己方才的话:“那是自然。其实南京城里、秦淮河畔,不少青楼妓院的老鸨子、妓 女都是白莲教的信徒呢。”

这话倒引起了姬庆文的注意:“是么?那方才那座妓院里的老鸨子叫李红娥的,你认不认识?”

周秀英点头道:“认识,自然认识。”

姬庆文却道:“那好。等闲下来你帮我个忙,跟那李红娥说一声:改天借他手下那个叫陈圆圆的一用,让她出 台走一遭……”

姬庆文话未说完,却听周秀英似娇似嗔地说道:“公子方才还说你不招蜂引蝶呢!柳如是跟了你,你还不满意,又动起陈圆圆的主意来了?莫非是看‘秦淮八艳’之首的称号易了主,所以又想要……唉!人心不足蛇吞象,也不过如此了吧?”

姬庆文听周秀英这话中似乎带着几分醋意,便笑道:“你想到哪里去了?是刚才那位吴三桂将军对陈圆圆有些意思,我才要帮他一个忙罢了。”

周秀英闻言,眼睛一亮,说道:“莫非这位吴三桂,便是面对满洲八旗精锐,却敢于单枪匹马出战的那位忠臣孝子?那陈圆圆被这位将军看上了,也算是得了正果了。”

姬庆文自失地一笑,心想:没想到吴三桂这个后世的大汉奸、大叛徒,现在居然是以忠臣孝子著称于世的;而当年独守锦州一座孤城,抵挡住满洲鞑子的进攻,还当场打死的敌酋努尔哈赤的袁崇焕,现在居然命在旦夕之间——所谓世事无常,也不外于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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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〇三节 门道

中国古代最基本的两个道德守则,第一是“孝”、第二是“忠”。这两个字深深篆入中国人思想道德的DNA之中,即便信奉外来的所谓“摩尼教”信仰的(前)白莲教圣女周秀英,对此也是极为看重。

因此周秀英对眼下还是“忠孝两全”的吴三桂也是颇有几分佩服,便满口答应下来:“行,这不是一件大事,白莲教虽然没了,可我的面子尚在,只要同李红娥说一声,她是不会拒绝的。”

周秀英话锋一转,道:“对了,那日在温州城外,听公子说进京有件大事要做,莫非就是为了帮吴三桂找陈圆圆么?”

姬庆文“嘿嘿”一笑,说道:“我才没那么无聊,千里迢迢从江南跑到京师来给吴三桂找姑娘。这只是个支线任务,主线任务是要救袁崇焕出来,让他免得被皇帝一刀杀了。”

周秀英若有所思道:“袁崇焕……这件事情我道也听说过一些,据说他惹了圣怒,恐怕皇上不会轻易饶过他呢!”

姬庆文却有些得意地说道:“秀英姑娘这就小看我了。我已经在皇上面前求过几次情了,就连内阁三位大人那边,我也已经打点好了。看来袁崇焕这条命算是保住了。”

姬庆文正打着保票,却听屋门外头想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只听有人说道:“少爷,少爷,宫里的人传你进宫呢!”

是姬庆文的贴身小厮小多子的声音。

姬庆文正和周秀英说得热乎,陡然间听小多子来捣乱,心情顿时有些不舒服,说道:“行了,大呼小叫的做什么,我知道了。”

周秀英倒是颇为紧张,对姬庆文说道:“公子,既然是皇帝要见你,你还是赶紧去吧。都说伴君如伴虎,你可要小心了。”

姬庆文笑道:“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不就是个皇帝么,见了他又不是见了阎王,没什么大不了的,进京以后我少说也见了十几次皇帝了。”

周秀英惊叫一声:“妈呀,听公子说话,进宫面圣就好像串门一样。可惜我爹爹辛苦一世,就想当个皇帝,却不料当皇帝也没有了不起的。”

姬庆文却道:“其实皇帝是天下第一的苦差事。你看,要是我所料不错,一定是‘遇华馆’里闹出那么大动静来,所以皇上才着急想要召见我的。我们现在这位皇帝可是个急性子,一刻也等不得的,就是不吃饭也得立即进宫去。”

一想到死了的

徐鸿儒,周秀英又有些伤感,幽幽说道:“如果当初爹爹能把公子的话听进去一句两句的,又何至于落到这个地步呢?好了,居然是皇帝召见,公子还是先去吧。”

姬庆文一边起身往门外走去,一边对周秀英说道:“秀英姑娘,我们的话还没说完呢!你现在这边等等,可别不告而别啊!”

看着周秀英点了点头,姬庆文这才放下了心,这才出门接旨,并虽传旨的太监和锦衣卫一路往紫禁城而去。

皇帝办理公务的乾清宫,姬庆文是不知来了多少次了,在紫禁城里三转两转便到了宫门前,并不情愿地下跪、磕头、通报姓名之后,崇祯皇帝便让姬庆文进宫说话。

崇祯皇帝铁青了一张脸,心情似乎并不十分愉快,开门见山就说道:“姬庆文,你这狗才办事是个得力的,惹事却也是行家。我问你,今天陕西巷那边出了什么事了?”

姬庆文早就料到崇祯会询问这件事情,路上便已将腹稿打好了,便将方才在“遇华馆”发生的事件,捡着能说的同崇祯皇帝说了。

特别是对锦衣卫指挥使骆养性,姬庆文还特意多说了两句:“这骆养性吃饱了撑的,大敌当前,还跟臣扯什么分工、职责、体制、威严。我要派人去抓满洲鞑子,这厮居然还出手阻挠。否则何至于这几个鞑子现在跑了个下落不明?大概早被我逮住,现在都已招供了。”

“好个不知轻重的骆养性!朕自然会找他算账。”崇祯恶狠狠说道。

姬庆文对崇祯皇帝的性格、脾气还是颇有几分了解的,知道骆养性这次惹了崇祯的怒,想必是没有什么好果子吃了,心中顿时一喜。

可他还没高兴多久,却听崇祯问道:“姬庆文,你刚才说要派人去捉拿满洲鞑子。你的人马都在苏州那边,京师里你派什么人?”

姬庆文赶忙解释道:“也不是旁人,就是我从义乌带进来的一些矿工而已。”

说着,姬庆文便将这些人的来历介绍了一遍,又补充道:“这些人一直在江南做苦力,难得放松放松。因此臣想着趁此机会带他们进京来见见世面,顺带着押运一下进贡给皇上的绸缎贡品。”

崇祯听了这话,表现出了难得的大度:“嗯。这些人既是戚家军的子弟,那也算是忠良之后了。不过你姬庆文,跑到青楼妓院里做什么?你在江南我管不着,可京师是什么地方,岂容你撒野?你

要知道,在职官员嫖宿,是要吃廷杖的!”

姬庆文眼珠一转,立即扯了个慌,说道:“皇上,臣这次去青楼可不是为了作奸犯科、为非作歹的。是为了……为了给皇上找钱呢!”

“找钱?这话怎么讲?你说说清楚。”崇祯追问道。

姬庆文顺着话头往下说:“皇上是知道的,我大老婆原本也是江南青楼女子,所以臣也知道一点这其中的门道。皇上,那些富户、官家,每天每夜都在青楼妓院里头流金淌银地花钱,娼妓、老鸨子们也同样地赚取大量银子。可朝廷每年收上来的税却是寥寥无几,任凭银子落到了这些人的口袋里头。因此,臣想着能不能从这些脂粉钱里挤出几两银子来,也算是补贴一下公用。”

崇祯却道:“官员出入青楼妓院本就有伤国体,要是朝廷还要这些嫖客养活……哼!朕丢不起这个人,这几个腌臜银子,朕宁可不要!还有你姬庆文,今后也不要出入这等场所了。”

姬庆文一边点头、一边答应,心里却在想:我在京城里稍微低调一些好了,等回到苏州,天高皇帝远的,你崇祯管得到我哪根毛?

却听崇祯皇帝又说道:“都怪你这狗才,没事扯青楼妓院做什么?倒是那几个满洲鞑子却是要非抓起来不可的。”

姬庆文说道:“这件事情交给骆养性去办就是了。他好歹也是锦衣卫指挥使,要是在京城这么个四方天底下,连这么几个鞑子都抓不住,那他这锦衣卫指挥使也当到头了吧……”

崇祯却不接话,却又问道:“满洲鞑子一向狡诈,这次为什么会大张旗鼓地在京师里闹事?似乎不像是单纯过来刺探情报的,这件事情透着几分诡异。姬庆文,这事你怎么看?”

姬庆文赶紧拍了句马屁,说道:“皇上想不明白的事情,臣又怎么能想明白呢?不过臣今日同他们交手过一次,至少查明了这群鞑子里头,有敌酋皇太极的弟弟叫多尔衮的,还有去年曾被臣打伤过的一个叫鳌拜的,他是皇太极的亲信武将。这几个重要的人跑到京师里来,必然是有一项重大的阴谋。”

“那是什么阴谋呢?”崇祯问道。

姬庆文忽然觉得这是一个好机会,便说道:“这件事情么……皇上,现在还未定谳的袁崇焕同满洲人打惯了交道,满洲人的阴谋诡计是定然瞒不过他的,不如我去问问袁崇焕,说不定他能猜出其中的门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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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〇四节 两次进宫

崇祯脸色一沉,答道:“你提袁崇焕作甚?朕现在问的是你,不是袁崇焕!你有什么想法,别卖关子,尽管跟朕说来。”

姬庆文有些失望,可脸上却依旧只能摆出笑容:“这事情臣可猜不出来。不过不要紧,等骆指挥将这几个满洲鞑子抓住了以后,一审不就知道了吗?对了,臣还请皇上恩准一件事情。就是里头那个叫鳌拜的,同臣有血海深仇,要是逮住了这厮,请皇上将他交给臣,臣一定好好照顾他!”

瞎扯了一阵,崇祯皇帝的心情显然变得好了许多,脸上也渐渐有了些笑容。

崇祯见天色不早,便说道:“行了,朕的话问完了,可惜朕的御膳房里没备下你的饭食,晚饭你就回去吃吧。”

姬庆文也不缺崇祯这顿饭,便笑道:“皇上,臣说句大不敬的话。御膳房的菜,用的材料虽然都是最好的,可口味却太清淡了些。将来有机会,皇上可以到江南来,臣一定招待几样江南的好菜给皇上尝尝。”

崇祯叹了口气,说道:“都说朕富有四海,可朕除了这座紫禁城之外,就连京城里都难得走一走,更别说是长江以南了。都说江南的苏州、杭州乃是人间天堂,这天堂到底是怎样的风光,朕是真想领略一番啊!”

姬庆文笑道:“皇上这又是何苦?寻个时机到南方走一遭不就行了?顺带着还能巡视一下天下民生吏治,对于治国而言,也是大有好处的。”

崇祯摇摇头:“难啊!现在东边鞑子作乱、西边民变四起,朕坐镇京师每日处理公务还忙不过来,又哪里来空去江南巡视呢?更何况有了正德皇帝的先例,恐怕朕还没有出京,说不定文官们劝谏的奏章就能将京城九门全给堵死了。”

崇祯口中说的正德皇帝,就是有名的明武宗朱厚照。这位仁兄虽是皇帝,却最爱走狗跑马闹得朝廷上下人仰马翻,最后也死在出巡游玩的路上,不幸成为千古昏君的典范。

崇祯皇帝是个爱摆架子的皇帝,对于正德帝的这种“荒诞不经”之举,明面上自然是要嗤之以鼻的;可他毕竟也还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好动喜玩更是人之常情,从心眼里是向往着离开这狭小的紫禁城、离开这压抑的京师城,到大明朝的大好河山之间去走一走、瞧一瞧。

姬庆文也是个年轻人,从崇祯皇帝的言谈神色之中,早已猜出这位至尊的心思,便低声笑道:“皇上要是想要出巡,那倒也不难。等北方局势稍微安定一下,臣自然会有安排的……”

又说了几句,姬庆文见天色确实不晚,便告辞出来,乘着小轿沿原路返回了云来客栈。

客栈之中已经开饭,七八十人各自围坐在十张桌子旁边,有说有笑地吃喝起来——姬庆文此次进京,随身带了现银、银票一共二十万两,手头宽裕得很,因此准备的酒食也是相当丰盛,那些原本在义乌吃糠咽菜的矿工们,吃了这样的好菜自然是养得白白胖胖、满面油光。

姬庆文的心思却不在这几桌饭菜上,抬眼见周秀英并不在此吃饭,便赶忙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待推门进屋,见周秀英依旧像方才那样坐在桌前,只是已经等得有些无聊,将桌上摆着的几只小茶杯一会儿叠起,一会儿又放下。

周秀英练武出身,自然定不下心来,要是柳如是坐在这里,说不定已经磨墨练起字来,是绝对不会同这几只茶杯较劲的。

不过姬庆文同温柔娴静的柳如是待惯了,倒也喜欢这个活泼好动的周秀英,便笑道:“秀英姑娘,这几只茶杯同你有仇么?偏要这样作弄她们?”

周秀英在屋内就听出了姬庆文的脚步声,反嗔道:“都是公子这一去许久,我连饭都没有吃,现在都快饿死了。”

姬庆文挠挠头,说道:“那倒是我的不对了。”

说罢,姬庆文便高声招呼道:“掌柜的,掌柜的在哪里?还不快过来!”

姬庆文现在可是云来客栈的恩客,掌柜的听见他的召唤,赶忙走了上来,开口却道:“姬爵爷,门外有位公公,前来传旨,传皇上的旨意,叫爵爷进宫面圣去呢!”

姬庆文听了一愣,问道:“掌柜的你别是搞错了吧?我刚刚进宫面圣回来,怎么又叫我进宫去?”

掌柜陪笑道:“大人,假传圣旨可是杀头的罪过,小人可不敢胡说。要是爵爷信不过小人,那就出去见见那位公公便知道了。小人有言在先,就算是假传圣旨,那也是那个公公作孽,同小人可没半点关系啊!”

姬庆文说声“奇怪”,便不去搭理那掌柜的,同周秀英说了声“请便”便又下楼往客栈门外去了。

掌柜的果然没有诓骗姬庆文,过来传旨的,居然是司礼监掌印太监高起潜,只见他左右两个被自己抽得肿胀的脸颊依旧没有消肿,说起话来也别扭得很,不过至少也将意思说清楚了:果然是崇祯皇帝下旨,命令姬庆文立即进宫议事。

现在已是酉牌时分,皇帝这样匆忙传见,必然是有重大且紧急的事情要同自己商量。

姬庆文不敢怠慢,同李岩、李元胤等人打过招呼之后,便又进宫去了。

皇宫之中已是漆黑一片,只有皇帝办公的乾清宫里还点着通明的烛火。

姬庆文照例磕了个头、通报了姓名,推门入内,却见内阁三位大学士也都在其中,宫内的空气却是异常凝固、沉重,压抑得姬庆文连气都喘不过来。

崇祯皇帝几个时辰之前,刚被姬庆文逗得一笑,现在却是铁青了一张脸,冷冷对姬庆文说道:“你来了?你看看这样东西!”

说着,崇祯便将一张字条扔到了姬庆文的面前。

姬庆文赶忙弯腰捡起这张字条,见上面的字大大小小、歪歪扭扭,比姬庆文自己这笔狗扒一样的烂字还要更丑一些,可这些难看的字所写的内容,却是惊心动魄——

原来张字条竟是送给身在刑部大牢之中的袁崇焕的,要他先顶住朝廷的审问,写信之人会在辽东伺机发动攻击,让大明朝廷知道现在只有袁崇焕才能够稳定辽东局面,自然也就不会动手杀了袁崇焕。而写信之人,居然是满洲大汉皇太极,而皇太极有这样的安排,竟是为了报答去年京师一战,袁崇焕故意放水,让满洲八旗从容而来、从容而去的恩情!

这封书信就有些耸人听闻了,吓得姬庆文手不断地发抖,将字条递还给崇祯皇帝,问道:“皇上,这……这张纸,是从哪里来的?”

崇祯努了努嘴,说道:“骆养性,你说!”

姬庆文这才看见身材瘦小的骆养性有意无意地躲藏在乾清宫一根柱子的阴影之中。

只见他闪身上前,先拱了拱手,这才说道:“回圣上,是微臣在陕西巷一座青楼妓院之中发现的!”

“遇华馆?”姬庆文脱口而出。

骆养性也接话道:“姬大人所言不错,正是遇华馆。今日几个满洲人曾经在那里闹出过一段纠纷,姬大人当时也在场,想必是知情的。这张字条,便是在遇华馆内发现的。”

姬庆文听了这话,觉得有些奇怪,却又不知道奇怪在哪里,刚要说话,却听崇祯皇帝质问道:“姬庆文,你进京之后,曾经几次私见过袁崇焕。袁崇焕私通满洲贼寇这件事情,你知情么?”

第四〇五节 一张字条

姬庆文毫不犹豫,立即摇头道:“不,没有这件事。皇上还请明断,袁崇焕虽然做人嚣张跋扈,做事也未必无懈可击,可要说他私通满洲,那可就有些颠倒黑白了啊!”

崇祯听了这话,脸颊上的肌肉禁不住一耸,说道:“姬庆文,你一味替袁崇焕开脱,是不是你也同那些满洲人有些瓜葛?”

姬庆文听了一愣,心想:怎么话说得好好的,崇祯皇帝的矛头竟莫名其妙地指向了自己?然而私通满洲这条罪过实在太过重大,一个不小心便是杀头的罪过,是不能不替自己开脱几句的。

于是姬庆文赶忙说道:“皇上这可就错怪我了,臣京师一战,杀过不知多少满洲鞑子。今天在陕西巷那边有个叫鳌拜的,便是臣的手下败将。除了这厮以外,敌酋皇太极、大贝勒代善,都曾被败在臣的手下,代善更是被臣的明武军打得几乎丧命。这几个人想要取臣的性命还来不及,又怎么会同臣私通呢?”

姬庆文话音刚落,便见内阁大学士徐光启上前半步,说道:“圣上,姬庆文除去年京师一战之后,就一直在江南替皇上办差,同满洲敌酋远隔千山万水,就是想要私通也难以私通,还请皇上明察。”

就连内阁另外两位大臣周延儒、温体仁也出班陈奏,拍着胸脯保证,姬庆文是绝对不可能同满洲人有勾结的。

骆养性原本是准备就这个话题借题发挥,狠狠给姬庆文下一剂猛药的,却没想到姬庆文人缘这么好,内阁里三位大臣都不约而同地给他求情作保。在这样的情况下,骆养性要是还要继续追究姬庆文的责任,那就相当于同整个朝廷的文官集团作对了。

骆养性统领着整个锦衣卫,却也是大明朝廷官僚集团的一份子,是绝对无法同整个体系对抗的,便也只能认个怂,不再说话。

崇祯皇帝见了众人的态度,长舒一口气,说道:“朕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叫你平时做事要多谨慎小心一些而已。这件事情,要是朕现在不问一句,明天开始御史言官们就要雪片一样写奏章来弹劾你了。”

姬庆文后背冒出的冷汗让他打了个激灵,又连忙说道:“皇上信得过微臣,那是皇上的圣明。那以皇上的圣明,同样应该相信袁崇焕啊!袁崇焕在锦州曾经打死过努尔哈赤,同现在的满洲大汉皇太极有杀父之仇。有了这样的深仇大恨,就算是袁崇焕想勾结皇太极,皇太极也未必肯呢!”

“哼!”崇祯嗤之以鼻,道:“满洲鞑子都是些没有开化的蛮夷,没有什么礼义廉耻的讲究。据说按照他们的习俗,要是父亲死了,儿子还要娶自己的母亲为妻。能做出这样事情的人,又同禽兽有什么区别?朕看,杀父之仇,在他们眼里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再遇上个无君无父的袁崇焕,朕看他们是一拍即合、臭味相投!”

“无君无父”,这这句话说得极重,相当于是从最根本的道德标准上给袁崇焕定了性。

乾清宫内里的官员大臣们听了这话,无不心中一凛,心想:好了,袁崇焕这家伙看来是活不成了……

袁崇焕该不该死,在姬庆文心里其实算不上是罪紧要的事情,可袁崇焕为什么要死,这道理确实非得讲清楚的。

只听姬庆文说道:“皇上,想要给袁崇焕定死罪,其实也就一句话的事情。而且袁崇焕的脾气硬,脖子却更硬,要是送到菜市口上‘咔嚓’一刀杀不死他,那可就难办了……”

“什么样的刀杀不了袁崇焕这个奸贼小人?你这话什么意思,给朕说说清楚。”崇祯道。

姬庆文一听崇祯皇帝的语气,听起来要比袁崇焕的命还硬,便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说:“臣的意思是……杀袁崇焕的总得有个理由,这理由要是不硬,恐怕杀袁崇焕的刀也就硬不到哪里去。皇上,光凭这一张纸条就要定袁崇焕的死罪,恐怕有些牵强了些吧?”

“牵强?牵强在哪里?这张纸条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正好可以断清袁崇焕的罪,再硬也不过了。”崇祯说道。

姬庆文答道:“皇上,发现这张纸条的,只有锦衣卫的骆养性一个人,没有人证也没有旁证,实在是缺乏说服力。臣口无遮拦一句,去年京师一战,原本固若金汤的京师城墙,居然莫名其妙地被打开了左安门,让皇太极有机可乘。要是臣有意陷害骆指挥,明天就能拿出另一张纸条来,就说是骆指挥授意开的门,那骆指挥就能被这张纸条杀掉么?”

骆养性一听就急了,慌忙说道:“姬爵爷可别吓唬我。我从满洲鞑子从来没有什么瓜葛,岂是能够随随便便就能定罪的?”

姬庆文笑道:“想必袁崇焕也是这个心情——老子打了小半辈子满洲鞑子,竟没想到会被人说是私通鞑子,这罪名,恐怕袁崇焕就是真的死了也不会服气的。”

姬庆文满以为自己这话说得已经十分圆滑了,可崇祯却是毫不客气,冷冷问道:“姬庆文,你这话又是什么意思?说袁崇焕私通鞑子的不是别人,正是朕躬。你的意思,是朕在冤枉袁崇焕么?”

姬庆文忙道:“不敢。臣只是觉得这张字条出现得太诡异了,就跟满洲鞑子的重要紧要人物突然出现在京师城内,又闹出大动静来一样诡异。所谓‘孤证不立’,要光凭这张纸条就杀袁崇焕,似乎有些难以服众了……”

姬庆文这样的说法显然十分在理,让一心想要杀掉袁崇焕的崇祯帝一时都无法反驳。

可皇帝之所以称为皇帝,就是因为他手上握着的无上权柄,而这样的权柄,可以让他蔑视一切理由、蔑视一切权威、蔑视一切争议地做出属于自己的决定,什么是特权,这就是特权——虽然这种特权行使起来也是需要一定的条件的。

于是只听崇祯皇帝毫不客气地说道:“姬庆文,今日朕将你传进宫来,不是为了询问你对袁崇焕一案的意见的,而是来让你自辩同满洲鞑子的关系的。你既已自称同满洲人没有瓜葛,那你便可以闭嘴了。旁的话,你区区一个织造提督,还轮不着说话。你这就退下吧!”

这就相当于下了逐客令了。

姬庆文前几次进皇宫,对这座紫禁城的印象还是不错的。毕竟到了二十一世纪,想要进故宫博物院参观,就得花上几百块钱的门票,而能够免费进宫就相当于省下了这么一大笔钱了。

可今天晚上姬庆文进宫来,非但连皇帝意思好脸色都没看到,现在反倒要被崇祯皇帝近乎要赶出宫去,这让他在穿越之后才好不容易建立起的自尊心受到了严重的打击。

于是姬庆文在心里暗暗骂了句:“了不起什么!你现在吆五喝六的。要是没有我姬庆文帮忙,弄不好再过个几年,你就要去煤山上找歪脖子树了!”

然而这样的话,姬庆文却是不能当着崇祯的面说的——至少现在不能,他只能装出惶恐胆怯的样子,行了个礼便退出了乾清宫,又在宫门外等候着的小太监的引领下,原路返回出了宫门。

宫门外李岩和李元胤并黄得功等人正在等候姬庆文。

李岩见姬庆文面色不好,便忙上前一步,问道:“姬兄,怎么了?瞧你面色这么难看,莫非是出乎了什么大事了?”

姬庆文沉沉叹了口气,说道:“唉!只怕袁崇焕是活不长了……”

第四〇六节 戏法被揭穿了

李岩听了一愣,忙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姬兄不是说过的,说谁皇上已经将高起潜狠狠斥责了一顿,朝廷百官那边首辅周延儒也会帮忙协调联络,袁崇焕的命算是保下来了。怎么转眼间,袁崇焕又必死了呢?”

姬庆文一边示意众人往回走,一边说道:“要怪就怪那个骆养性!”

李元胤一听骆养性的名字,立即提起了几分警惕,问道:“姬大人,这里头又有骆指挥什么事?”

姬庆文咬牙道:“就是今天在陕西巷的事情。我们带人离开以后,骆养性这家伙莫名其妙搜了张纸条出来。而这张纸条居然是满洲皇太极私通袁崇焕的书信。你说,这不是等于给袁崇焕定了个‘里通外国’、‘图谋不轨’的死罪么?有了这么条罪名,那之前袁崇焕那些卖粮食给鞑子、擅杀毛文龙、遣散勤王队伍、畏敌不前等等罪行,不就有了最恰当的解释了嘛!”

李元胤听得十分仔细,听姬庆文说完,这才说道:“姬大人,东厂且不论,按照锦衣卫办案的规矩,这么大的案件,仅仅凭借一张纸条,恐怕还难以定罪吧?这张纸条谁都能伪造,凭这件东西,就能杀了袁督师么?”

姬庆文白了李元胤一眼:“这道理你跟我说没用,得跟皇上说。这件事情别人信不信都在其次,皇上却是相信了,还说袁崇焕是个‘无君无父’的禽兽。你们说,袁崇焕这条命,还能保得住吗?”

“慢慢慢……”李岩忽然想到了什么,说道,“姬兄,你且慢些说,你跟我仔细说说,这张字条上面,到底写了些什么。”

姬庆文早就知道这张纸条十分诡异,却不知道到底诡异在哪里。而已李岩的足智多谋,或许不难看出这其中的蹊跷。

于是姬庆文便将脑海里还记得的字条的内容同李岩讲了,末了还补充了一句:“这张字条上的几笔字,就跟螃蟹扒的一样,或许真的是并不精通汉字的满洲鞑子所写的……”

李岩眼睛一亮,说道:“姬兄,这里头的阴谋,我大概已经识破了七八分了……”

姬庆文听了这话,禁不住停下了脚步,忙问道:“哦?是吗?李兄还不赶紧教我。”

李岩却不忙,说道:“姬兄,你既然要同那骆养性作对,最讲究的就是‘机密’两个字。这里不是说话地方,我们先回客栈僻静地方再讲好了,要小心隔墙有耳!”

于是姬庆文便快步赶回客栈,又让李

元胤将所有矿工叫醒,将客栈上下重新检查一遍,确定没有陌生人之后,又让他们守在客栈外边,将小小一个云来客栈围了个水泄不通。

姬庆文这才开口对李岩说道:“李兄,这里上上下下都已经被我‘打扫’干净了,你有话就说吧。”

李岩点点头,直截了当地说道:“姬兄,我敢断定,这封书信是真的,单书信里的内容却都是假的!”

“此话怎讲?”姬庆文赶忙问道。

李岩摆弄着面前的茶杯,说道:“这件事情还要从陕西巷里那几个满洲鞑子说起……”

按照李岩的说法,多尔衮、鳌拜等人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偏出现在袁崇焕一案大有转机之时;不出现在这里、不出现在哪里,偏偏出现在姬庆文和吴三桂一同前去的陕西“遇华馆”里,其目的便是为了将这张字条送到朝廷里,最好送到皇帝手上。而这几个满洲鞑子,以他们这么惹眼的身份,之所以这样嚣张,就是要防止有人从中疏通,将这字条上的事情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姬兄,你不妨想想,他们显露皇太极亲弟弟、亲信大将的身份,公然同锦衣卫对抗,在京师里闹出那么大的动静,必然是会一直闹到皇帝面前去的。这张字条,他们故意遗留下来的这张字条,便也极有可能一直送到皇上那里。不就遂了他们的心意了吗?”

姬庆文一边听一天点头,忽然问道:“李兄,那有一点我想不通了。多尔衮既然是皇太极的弟弟,自然知道我的厉害,那鳌拜就更别说了险些被我一枪打死。他们自然也应该知道我同袁崇焕有同门之谊,那为什么又要当我在场的时候,弄这些阴谋诡计呢?”

李岩道:“那是因为他们想将祸水往姬兄身上引而已。可是他们却低估了当今皇上对姬兄的信任,真是可惜了……”

姬庆文埋怨道:“我还想着怎么说破这里头的阴谋呢,李兄怎么赞叹起这几个鞑子来了?”

李岩笑道:“这出谋划策之人也算是功于心计了。可惜了,他们也不是毫无破绽可寻。”

“破绽?这里有什么破绽?”姬庆文赶忙追问道。

“破绽就在这张字条里头!”李岩说道,“姬兄想想,那皇太极是何等人物?他的志向可不是区区一个边陲部落的酋长,而是要面南背北同大明朝廷分庭抗礼的。像他这样的人,要是真的同袁崇焕私通,又怎么可能将那么重要的书信留在一

座青楼妓院之中么?”

“也有可能是事有巧合吧……”

“不。这里没有巧合。”李岩斩钉截铁道,“还有,姬兄方才说了,字条上的字迹潦草幼稚。那以皇太极那么庄重沉稳的人,会将这张粗陋的字条送给外人看么?姬兄,据说皇太极身边投诚的饱学汉人极多,有他们执笔写字,绝不会有这样一张贻笑大方的字条的!所以说,这张字条应该确实是皇太极的亲笔,也就是说,字条是真的!”

“而字条里的内容就是假的。皇太极故意写了这样一张内容子虚乌有的假字条,就是要让皇帝相信,袁崇焕的确同皇太极之间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乃是非杀不可之人。”姬庆文顺着李岩的话说道。

李岩一脸严肃地点了点头:“姬兄果然是我的知己。我便是这个意思。皇太极在辽东所忌惮的,只有孙承宗和袁崇焕这两个人而已。现在孙承宗老了,能不能带兵、能带多久的兵都是问题;只有袁崇焕才是心腹之患。因此,皇太极这才要苦心积虑地用这借刀杀人之计,让崇祯皇帝将袁崇焕给杀了。”

“哎哟!”姬庆文感叹道,“李兄,你说这个袁崇焕啊……现在普天之下,权柄最重的人,除了当今崇祯皇上之外,便是关外的满洲大汗皇太极了。现在这两个人都要取这袁崇焕的性命,袁崇焕还能活得成嘛!”

李岩却对自己的智慧很有信心,说道:“姬兄,戏法被拆穿了,再变就不灵了。只要姬兄将这其中的关节同皇上说明了,那案情也就迎刃而解了。”

一旁的李元胤却道:“李先生,你的话,我是相信的。可换了一个人却未必会相信。李先生的推断虽然合情合理,却也并没有十足可靠的证据,或许未必能够说服皇上呢。”

李岩忽然拍案而起,说道:“证据不好找,然而只要能够找到,便能将所有的推断穿成一串。”

“李兄的意思是?”姬庆文心里似乎已经有了答案。

“没错!姬兄,证据的关键,就在那几个满洲鞑子身上。只要姬兄拿获了这几个家伙,便取得了第一手的证据。”

姬庆文咬牙道:“李指挥,要是拿住了这几个满洲鞑子,你能不能让他们开口将一切事情交代出来呢?”

李元胤用力点了点头:“大人请放心。只要这几个鞑子落到了我的手里,末将可以让他们一边唱歌、一边跳舞、一边将他们的丑行一一告诉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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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〇七节 天罗地网

“好!”姬庆文高兴地欢呼起来,“李指挥,你这就派人出去,就是挖地三尺,也得给我把多尔衮、鳌拜这几个鞑子找出来!”

“慢!”李岩突然说道,“姬兄、李指挥,我方才说了,骆养性应该也在寻找这几个满洲鞑子。因此我们万万不能依靠锦衣卫的力量,否则便是为他人做嫁衣裳了……”

李元胤却道:“李先生这话还真给我提了个醒了。不过李先生也小看了我一些,我除了原先锦衣卫里的那些门道之外,还有些别的旁门左道,譬如说……”

姬庆文一抬手,将李元胤的话打断道:“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我这里就两句话:第一,一定要把多尔衮、鳌拜这几个混蛋给抓起来;第二,一定要赶在骆养性之前。别的随你李元胤怎么去办。要钱?容易,你只要能捉住这几个家伙,要多少钱,就尽管开口说话。”

姬庆文这命令下得干脆,李元胤听得也是异常爽快,立即拱手说了句“是”,又道:“事不宜迟,那我这就下去办事去了。”

李岩却道:“这事办得再快其实也迟了……”

“这话又怎么讲?”姬庆文问道。

李岩解释道:“听姬兄方才的说法,皇上已经圣心默定,袁崇焕已犯了必死之罪了,姬兄现在想要做到的,不过是要搜集证据逆转圣心而已。可若是皇上这就下旨处死袁崇焕,那再怎么着也晚了。”

姬庆文仿佛醍醐灌顶,说道:“李兄说得对,我这就去皇宫,叫皇上且慢下旨,等我找到多尔衮、鳌拜之后,再作决断。”

李岩听了这话,掩嘴笑道:“姬兄这话说得好像紫禁城是你家开的一样。现在都什么时候了,皇上早就睡了吧?你现在就是进宫去,也未必能见得着皇上吧?”

话音未落,便听耳旁传来悠扬的钟鸣,仔细数数钟声,显然已是二更时分,皇帝应该早就已经睡了。

于是姬庆文道:“这件事情宜早不宜迟。这样,我四更天时候就等在宫门外头,赶在皇上朝会之前,就请求觐见好了。”

又说了几句,姬庆文便回房去了。

却见周秀英还在自己的屋子里等着,却已是困得在桌边睡着了。

看着周秀英入睡之时这副难得的娇媚神态,姬庆文顿时起了几分歹念,走到周秀英身后半蹲下身,伸出双手便要从后面将周秀英抱住。

却不料周秀英忽然惊醒过来,感觉身后有人,立即施展出极高的轻功,毫无准备动作便从

座位上腾空而起,一个转身便绕到了姬庆文的身后,双手有使出擒拿的招式,转眼间便将姬庆文制住了,捏得他肩膀上的骨骼“吱吱呀呀”乱响。

姬庆文疼得忙叫:“秀英姑娘,是我啊,是我啊!”

周秀英这时也认出了姬庆文的身份,慢慢松开了双手,埋怨道:“姬公子做什么呢?鬼鬼祟祟的,我要是出手重一些,你现在已经死在这里了。”

姬庆文当然不敢说自己要图谋不轨,大脑正在飞速运转着编造理由,却听门外传来黄得功的声音:“东家,屋子里怎么了?”

姬庆文怕黄得功这个头脑简单的现在就推门进来看见自己这副狼狈尴尬的样子,赶忙问道:“黄得功,你大半夜的不睡觉做什么?”

“这两天闹满洲鞑子,李先生叫我警惕着点,尤其是晚上,就是睡觉也得睁着一只眼睛。刚才我听见东家房里有人惨叫,这不就过来问问情况么。”黄得功道。

姬庆文没想到李岩还有这样的部署,顿时觉得十分放心,便开口说道:“好,你做得好。你下去好了,这边没你的事了。”

黄得功是个性子不干脆的,听了姬庆文这话,又在口中不知嗫喏了几句什么话,这才迈着沉重的脚步退了下去。

被黄得功这么搅了一阵,反倒让屋子里尴尬的风味略微宽松了一些,于是姬庆文顺势说道:“这个黄得功,虽然说话没头没脑的,可办起事来还算可靠。”

周秀英也接话道:“这个壮士同我交手过几次,真是天生神力。不过招式太简单了一些,若是同武林上的大高手一对一交锋,虽然一时半刻落不了下风,可终究是要吃亏的。”

成功地话题引开之后,姬庆文又将话题引了回来,说道:“哦,现在时辰不早了,秀英姑娘就请先休息吧……我看中这屋子就干净得很,外头又有黄得功看门,我看秀英姑娘住在这里就好。”

周秀英赶忙问道:“那……那……那姬公子在哪里休息呢?”

姬庆文“嘿嘿”一笑:“这里是我的房间,我自然是——”

他故意拖长了声音,静观周秀英的神色变化。

却见周秀英脸孔忽然一红,说道:“这……这怎么行?我看我还是出去另寻地方过夜休息好了。”

姬庆文听了这话,心中不免有些失望,不过这种事情也不能急于一时——反正急也没用,要来个霸王硬上弓,那周秀英这么高的武功,搞不好这张弓能把姬庆文这个“霸王

”给弄死了。

于是姬庆文话锋一转,说道:“你误会了。我是说,这是我的房间,我自然是可以让给你的。姑娘就安心在这里休息好了。”

周秀英听了这话,反倒不好意思起来:“这不是鸠占鹊巢么。我在这里休息,公子又能到哪里去?”

姬庆文被问起心事,不由得长叹了口气:“唉!我还有事要做,又哪有心情睡觉休息呢?你看现在都二更天了,我随便找个地方打个盹,就得进宫去求见皇上去了。”

周秀英若有所思地说道:“平素只看到公子放浪形骸的样子,没想到背地里你竟会这么忙……”

只听姬庆文忿忿说道:“还不是都怪那几个满洲鞑子。看我不把他们从老鼠洞里掏出来,然后再给他们点颜色瞧瞧。”

“这几个满洲人,公子还没找到么?”周秀英问道。

姬庆文点点头:“可不是嘛!这几个家伙鬼得很,就连锦衣卫指挥使骆养性一时半刻都寻不到他们。不过现在京师九门都已关闭,这几个家伙特征又极明显,应该还躲藏在京城里面。我也派李元胤去查了,应该过不了多久,就能将这几个家伙抓起来了。”

周秀英沉思了片刻,说道:“姬公子,白莲教在京城里还有不少三教九流的信徒。锦衣卫找不着的人,说不准他们就能找到了。”

白莲教素来喜欢在城市平民之中传教,这一点姬庆文是知道的。而京城虽是朝廷统治的核心,但作为大明朝数一数二的大城市,白莲教在这里发展信徒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尤其是以明末崇祯年间朝廷运转的效率而言,的确是很难在短时间内将白莲教连根拔起。

因此姬庆文听到周秀英这样的承诺,顿时大喜过望,说道:“秀英姑娘能帮我这个忙,那真是再好不过了。这里头要花多少钱,你只管开口,我姬庆文别的没有,只有银子是够够的。”

周秀英莞尔一笑:“打听个把满洲鞑子,还不到要我花钱的时候呢!等真的非要钱不可了,我再来问公子讨钱不迟。”

说着,周秀英似乎来了精神,起身说道:“这样,我这就到外边走一趟去。”

说罢,她便轻轻推开窗户,纵身一跃,傲然挺身站在窗台上,说道:“姬公子稍安勿躁,我不久就能带消息回来!”

话音未落,周秀英一个闪身便朝窗外一跃而去,待姬庆文赶忙上前两步凭窗眺望之时,周秀英的身影已然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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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〇八节 天下兴亡 匹夫有责

周秀英走后,姬庆文并没有入睡。

他满怀心事,拿着纸笔坐在桌前,将前几天审问袁崇焕的经过,周延儒、温体仁、高起潜等人的态度,崇祯皇帝的心意变化,多尔衮、鳌拜等人出现的时机,骆养性的调查处置等等情况,一一写在纸上,仔仔细细地复盘了一遍。

姬庆文穿越之前是程序员出身,最擅长的就是梳理逻辑关系,经他这么一番复盘,只觉得这些事情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只是人心太过复杂,又不是一段程序、一套逻辑能够解释得清楚的。

看着纸上这一大篇密密麻麻的字,劳累了一天的姬庆文终于有些瞌睡了,上下眼皮不住打起架来,面前原本就写得歪歪扭扭的字变得更加模糊扭捏,已然混成了一团……

忽听耳边传来几声清脆悠扬的棒子声,姬庆文立即从小寐中惊醒过来,开口问道:“黄得功,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黄得功果然还守在门外,说道:“东家,现在……现在大概快五更天了……”

“糟了!怎么睡过头了!”姬庆文暗道,“崇祯皇帝都是卯时面见群臣,五更已是寅时,要再去得晚了,恐怕就赶不及求见皇帝了。”

所幸姬庆文昨日衣不解带,还穿着面见皇帝时候的朝服,便立即起身出门,让黄得功护卫着便往皇宫快步而去。

姬庆文匆忙赶到左顺门外的时候,皇宫门口已经等候了五六个官员,都是六部尚书、侍郎之类的高官。这几个官员前一日就接到了崇祯的圣旨,要接受皇帝的质询。一想起崇祯这么个年轻气盛而又刻薄刁钻的皇帝,就要面对面的地质问自己,这些本来在下属、百姓面前颐指气使的官员们,脸色就好像死了老娘一样的难看。

姬庆文同他们草草打过招呼,便走到宫门前,对守门的太监说道:“这位公公,请行个方便,我想要面见皇上。”

那太监想了想说道:“爵爷,不是杂家不给您老面子。今天万岁爷没有传见爵爷的旨意,杂家也不敢放您老进去啊!”

“谁要你放我进去了?我不过是要让你通报一声,就说我姬庆文等着求见圣上而已。你这就跑几步路,帮我把这句话带到皇上面前,就跑断了你的狗腿了吗?”姬庆文骂道。

那太监作难道:“听说昨天夜里,皇上一夜没有好睡,大清早脸色就黑的好像乌云一样,一个小太监给万岁爷梳头时候拔了他老人家一根头发,险些没被打死……万岁爷的脾气,您老也是知道的,就怕我这么上去说,皇上一个不高兴,赏我几棍子,那杂家这屁股可就保不住了啊……”

姬庆文想也没想,便从袖中掏出一张一百两的银票,塞到那太监手中:“这是一百两银子,堵你这张絮絮叨叨的嘴。”

说罢,姬庆文又掏出一张一百两的银票,道:“这是给你跑腿的钱,够了吧?”

都说新晋的福禄伯姬庆文有钱,竟没料到有钱到这样的程度,两张轻飘飘的一百两一张的银票,威力可要比崇祯皇帝的棍子大多了,顿时将那太监砸了个七荤八素,立即喜笑颜开道:“爵爷出手大方,小人自然也舍得力气。小人这就替爵爷跑一趟去。”

说罢,那太监一转身、一溜烟便跑走了。

可等他回来的时候,却是被几个小太监抬着回来的。

只见这太监衣服也破了、帽子也丢了、裤子也被扒了,只有屁股上一摊血迹引人注目,颤颤巍巍说道:“爵爷,您老的话,杂家替您给万岁爷带到了。万岁爷说了……说……不见爵爷……”

说罢,这太监便昏死过去了。

一问才知道,崇祯皇帝现在心情不好,一听姬庆文求见,更是怒不可遏,二话不说便让宫里的侍卫将这太监狠狠打了二十廷杖。

姬庆文看了这惨状,倒吸了一口冷气,心想:崇祯这几棍子分明是给自己看的,是要自己明白,要是再敢想替袁崇焕求情,那自己便是这样的结局——只是可怜这太监,无缘无故做了替打的沙袋……

想到这里,姬庆文禁不住动了恻隐之心,又给了那太监一百两银子,这才转身离开了。

左顺门外那些等候传见的官员见了这一幕,吓得倒吸一口冷气,心想:今天皇帝心情不好,自己可算是倒了霉了,要是一个不小心说错了话,搞不好温暖的屁股就要同冰冷的廷杖,发生一次亲密的接触了。

姬庆文垂头丧气往云来客栈走去,却听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姬爵爷,你怎么这么早就要走了啊?”

姬庆文抬头一看,却是卖馄饨的老张头和他媳妇各挑着一个担子往皇城门口而来——他们夫妻在皇城门外摆摊卖馄饨,在京师极为有名,号称“一品馄饨”,寻常当官的,还没有福分来吃他们夫妻的手艺呢。

姬庆文同张家夫妻二人熟悉得很,见他们招呼,便停下了脚步,自己动手从担子上取下一张椅子,就地坐下,说道:“没想到你们夫妻每天来得这么早,现在还不到卯时,你们就来摆摊了啊。”

老张头索性放下担子,就在姬庆文所坐的地方支起摊子,说道:“晚了不行啊。我这里支摊子、起火、烧水、下馄饨,怎么也要一个时辰,要是来晚了大人们又怎么能吃得上这口热馄饨呢?倒是姬爵爷今日为何出宫这么早?”

有些话,姬庆文也不便同这老张头说,支吾了两句,便道:“正好,我饿了,今天你这头一碗馄饨,就让我吃了吧。”

说罢,姬庆文又对身旁护卫着的黄得功说道:“得功,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帮这老张头干活?瞧你这没眼力见的!”

黄得功将随身带着的铁棍靠在一边,开始帮老张头做起事来,口中还不忘嘀咕道:“东家可真会指使人,又叫我摆起摊子来了。”

姬庆文骂道:“黄得功你说什么呢?我是让你白干么?完事了请你吃一碗馄饨还不行么?”

黄得功又道:“一碗破馄饨,有什么好吃的……”

“行!你有种!那你就别吃了,看着我吃好了。”姬庆文道。

黄得功摸了摸空无一物的肚子,还是泄了气,嘴里不知嘟哝了几句什么抱怨的话,又低头干起活来。

不一刻,老张头便将馄饨端到了姬庆文面前。

姬庆文饿了大半夜,闻着这碗香喷喷的馄饨,风卷残云便吃了半碗,忽然想起袁崇焕和崇祯帝的事情来,禁不住又叹了口气。

眼下官员们都已进宫却还没有出宫回来,馄饨摊上只有姬庆文一个人,因此老张头听了姬庆文的叹息,忍不住过来问道:“姬爵爷,您是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烦心的事?”

姬庆文抬眼看了老张头一眼,道:“老张头,你既然能在皇宫门前摆摊卖馄饨,那想必也是见过世面的。我就问你一句话,这袁崇焕,该杀不该杀?”

老张头没想到姬庆文会问这么一个问题,忙道:“姬爵爷问错人了吧?我一个卖馄饨的,又哪懂得这些事情?”

姬庆文却道:“有道是‘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你是也是大明朝的百姓,说说怎么了?”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句话乃是出自王夫之的《日知录》,现在虽然已经有了王夫之,可《日知录》却还没有成书。因此姬庆文说出这句名言,让老张头也禁不住心中一动。

只听老张头不无感慨地说道:“《左传·曹刿论战》:‘肉食者鄙,未能远谋’。说的就是士大夫未必就一定能有多大的见识,平头老百姓一样能有了不起的见识。姬爵爷这几句话,颇有古仁人的风范,小人是在是佩服得紧。”

《曹刿论战》这篇文章,也算是流传千古的好文章了,姬庆文在高中时候就学过,可高考完后就早就还给语文老师了。

现在听老张头又念叨起里面的词句来,让姬庆文真有一种熟悉而又陌生的奇怪的感觉,回味了片刻,忽然一笑道:“没想到老张头居然还读过书,我看你的见识也挺了不起的。”

老张头的老婆接话道:“爵爷你少捧他了。在老张家里头,数他念书最差,也就平日里听各位大人们议论朝政,才有一句、没一句地听了些,他一个卖馄饨的,能有什么见识?”

“嗳!老张家的这话就说得不对了,有见识就是有见识,同做什么行当的,并没有什么关系。”姬庆文说道,“老张头,我问你,你说袁崇焕这厮该不该杀?”

老张头听了一愣,半晌才道:“爵爷,这是朝廷大事,爵爷问小人,小人又怎么敢胡说?”

“胡说两句又有什么关系?你看,现在大人们都还没有下朝,左望右望除了我们几个之外没有旁人,你就说说好了。”姬庆文道。

老张头有些局促地搓了搓手,似乎在努力鼓起勇气,这才说道:“袁崇焕该杀。这人言过其实,尽拿军国大事开玩笑,而且没有能够收拾局面的魄力和本事,这样信口开河的人,不杀他,还留着让他说书玩吗?”

姬庆文知道老张头说的都是心理话,禁不住蹙眉道:“莫非京师百姓也都是这么想的吗?”

老张头道:“老百姓搞不好比我更恨袁崇焕呢。像我这样做些小本生意的,攒下来的都是现银,又在城里买了个小四合院住,鞑子再怎么厉害,也打不进城里来。可那些产业、田土都在城外的百姓,去年被满洲鞑子这么一番劫掠,损失惨重,不是恨死袁崇焕了吗?”

姬庆文默然地吃着馄饨,意识到这老张头的话没有半个字的虚掩——夺人钱财,就好比杀人父母,俨然间,袁崇焕已成了京师百姓的杀人父母,面对有杀父之仇的仇家,百姓们真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了……

第四〇九节 袁崇焕:死路一条

许久,姬庆文忽然抬头问道:“老张头,我问你,要是当初领军的不是袁崇焕,那满洲鞑子就不会进京师劫掠了吗?百姓便不会有损失了吗?杀了袁崇焕,那就一了百了了吗?没了袁崇焕,谁又能替袁崇焕的位置?”

老张头一连被姬庆文这几个问题问得哑口无言,许久才想起自己不过是个下馄饨的,笑着说道:“爵爷这是怎么话说的?我老张头就是个卖馄饨的,要不是小时候家里面逼得紧上了几年私塾,否则连大字都认不得几个,又怎么能议论袁督师这样的朝廷重臣呢?”

老张头的老婆也过来帮腔道:“可不是嘛。我老公今天也不知是怎么了。往常多少大人在我们这里吃馄饨,从来都不会说半句话的,今天怎么该说的、不该说的同爵爷说了一大堆。”

说着,老张家的便将一碟子花生米放在姬庆文的面前,又道:“爵爷你可别放在心上啊。”

姬庆文抬眼微笑了一下表示感谢,却忽然发现老张家的虽然已是个四十多岁的老女人了,却也是风韵犹存,可见年轻时候也是个美人坯子,不知怎的,竟会嫁给老张头这么个摆摊卖馄饨的。

于是姬庆文笑道:“老张家的倒会说话,你们两个一唱一和还真是对恩爱夫妻。不过我这人说话做事随便得很,老张头随口一说、我顺耳一听,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可不是嘛,‘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也是个匹夫,天下这么多张嘴巴,也无所谓我多说一句。”老张头说道。

姬庆文又同老张头闲扯了两句,只是不再提起袁崇焕的事情,后来见百官下朝回来,又不愿同这些官员们多打招呼,付了钱、领了黄得功便回云来客栈去了。

这一夜姬庆文都没睡好,刚回客栈见众人刚刚起床,并没有什么需要自己帮着处理的事情,便立即回房睡下了。

可他刚闭上眼,便听房门被粗暴而又急促地敲响了,门外传来小多子的声音:“少爷,快起床吧,徐阁老来了,来寻少爷来了。”

姬庆文浑身上下都是疲惫,被人打搅心里固然不痛快,可听是徐光启过来拜访自己,也只能说声“知道了,请徐大人到雅致屋内稍后,我待会就来。”

说罢,姬庆文起身将刚脱下的衣服重新穿好,又洗了把脸,这才出门去见徐光启。

徐光启神色显得十分慌张,见姬庆文进屋,来不及寒暄便说道:“姬老弟,大事不好了。”

姬庆文闻言心头一紧,忙问:“徐阁老为什么这么说?莫非是皇上已经下旨要处死袁崇焕了么?”

徐光启蹙眉道:“虽不中,亦不远矣。姬老弟还记得皇上要在京四品以上官员、地方五品以上官员,上奏章议论袁崇焕的罪过么?这几日官员们的奏章都递上来了,老夫在内阁粗略统计了一下,主张杀袁崇焕的,十份奏章里没有九份,也得有七八份啊!”

姬庆文惊道:“怎么会这样?周延儒这厮不是说会同朝廷百官打招呼的吗?怎么会搞成现在这么个烂摊子?这周延儒是窝囊废吗?”

“首辅周大人有没有同官员们打招呼我是不知道。可看奏章的内容,似乎是百官对袁崇焕放纵鞑子劫掠京师周边之事耿耿于怀。老夫也同上奏章的几个门生聊过,听他们说,他们在京郊置办的产业、庄园、田产被鞑子践踏得一塌糊涂、掳掠得十室九空。官员们损失这么大,又怎么可能会替袁崇焕说情呢!”徐光启道。

听了这话,姬庆文的困意已是一扫而空,忽然想起方才不多久之前就同卖馄饨的老张头的谈话,幽幽说道:“夺人钱财,好比杀人父母。看来袁崇焕是同朝廷百官结下了血海深仇了。”

徐光启叹了口气:“唉!就是这个话……看起来袁崇焕已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了。姬老弟,老夫劝你一句,这件事情你可不能再掺和下去了,要是拔起萝卜带起泥,连带着连老弟你都牵连进去,那可就不好办了……”

确实不好办。

崇祯皇帝想要处死袁崇焕,姬庆文是知道的。他原本的打算,是打算使用朝臣的力量,来压服皇帝改变心意,却没料到朝廷百官也大多建议处死袁崇焕。而更可怕的是,莫名其妙来了多尔衮、鳌拜等人,又给袁崇焕头上扣了个“私通外国”的屎盆子,等于给袁崇焕定了条硬邦邦的死罪。

想到这里,姬庆文禁不住苦笑出来:“哈哈哈。徐阁老,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之前我去山海关时候,孙承宗老师也叫我不要管袁崇焕的事了。唉!姜还是老的辣,孙老师早就看出袁崇焕已到了必死之时,任何打算营救他的行为,其实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而已。”

徐光启也叹了口气,说道:“孙老督师也算是目光如炬了。只是可惜现在正是朝廷用人之际,袁崇焕好歹也是有几分才干的,这样杀了他,虽也是罪有应得,也略觉可惜了啊……”

姬庆文咬牙切齿道:“徐阁老,这可不只是一件可惜的事情啊!阁老您说,现在杀了袁崇焕,是利大于弊呢?还是弊大于利呢?”

徐光启叹了口气,道:“老弟的心思,老夫明白得很。只是现在袁崇焕是个在火上烤的栗子,你要火中取栗,非得引火上身不可。要是姬老弟也被牵连进去,那就更是有弊无利了……”

“不,徐阁老。”姬庆文还不死心,“我是咽不下这口气!要杀袁崇焕的,都是些什么人?不过是阉人太监、满洲鞑子,还有一干自私自利的昏头官员罢了。而你、我、孙承宗老师,心里都是觉得应该留住袁崇焕的性命的。要是袁崇焕就这么死了,岂不是一件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

“姬老弟这话说得透彻。”徐光启道,“不过有句话叫‘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可‘人在庙堂,同样身不由己’。很多事情,分明是错的,你却不得不昧着良心去做;也有很多事情,分明是对的,你却做不了。”

“做不了也要去做!徐阁老,孔子说:‘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方为君子。我偏要做去坐坐这件做不了的事情。徐阁老能今天匆匆赶来同我说上这几句话,我已是很感激的了。徐阁老是朝廷栋梁,就请明哲保身,别再插手这件事情了吧!要是晚辈因此得罪了皇上,也被牵连进去,还得靠徐阁老在皇上面前替我说话呢!”

说罢,姬庆文便从座位上站起身来,向徐光启深深作了一揖。

徐光启也颤颤巍巍地起身回了个礼,说道:“这事就包在老夫身上了。要是姬老弟也被问罪下狱了,那老夫就是拼了这个官不做、拼了这条老命不要,也得把老弟给救出来!”

徐光启这几句话,让姬庆文心头一热,又说了几句感恩的话,这才亲自将老态龙钟的徐光启送出了云来客栈。

此时李岩也已起床,见徐光启来了又走,便询问姬庆文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姬庆文将袁崇焕一案的本末来由简略地同李岩说了,最后又补充道:“李兄,原本以为袁崇焕已经被我保下来了。没想到一夜之间,一切成功全都打回原状。看来这件事情还得重新办理。”

李岩蹙眉道:“姬兄,这件事情好说不好做。之前能够动摇一下皇上要杀袁崇焕的圣心已是十分不容易的了。现在又要再改换一次圣心,又谈何容易呢?”

“哼!逆天改命乃是本爵爷的使命,李兄,你就看好的吧!”

说罢,姬庆文便高声招呼道:“小多子,给我备轿!”

小多子赶紧上前几步,说道:“少爷,你一整天都没睡过觉了,现在又要出去办事,就是铁打的人也要垮了啊!”

李岩在一旁说道:“那你就别备轿了,问客栈掌柜的借一辆马车,再收拾起被褥铺盖放在马车上,让姬兄一边走、一边休息,不就行了?”

姬庆文坐上摇摇晃晃的马车,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马车在京师重地不敢快速奔驰,行动速度比起轻便小轿来也快不上多少,走了约有半个时辰,便按照姬庆文的吩咐,来到了刑部大牢之前。

姬庆文从睡梦中醒来,下车来到大牢门前,对看门的衙役说道:“这位兄弟,我要去看看袁崇焕,不知能不能行个方便?”

刑部上下的衙役、牢头都已被姬庆文用银子喂饱了,见金主过来了,说话异常客气,可话中意思却是异常强硬:“回爵爷。不是小人不给爵爷面子。今天一早,温尚书就给小的们传了圣旨。说是袁崇焕有可能勾结满洲鞑子,要小的们小心看管,不能让他同任何人见面,否则就要严惩看守之人呢!”

“哦?就连我都不可以么?”姬庆文问道。

“但凡只要有一个人能见袁督师,那就非是姬爵爷你了。可皇上的圣旨厉害,要是违抗了,便是欺君之罪……小的们肩膀上就只有一个脑袋,砍了也就没了,求大人能够体谅下情,可别再难为小人们了……”衙役说道。

话已至此,姬庆文便没有多少可勉强的了,一声不响地翻身爬上马车,对同乘一车的李岩说道:“李兄,方才的话,你都听见了?这事怎么办?”

李岩道:“看来皇上是下了狠心了。现在的问题就出在两个地方。一是那几个满洲鞑子:现在李指挥和周姑娘还没有传消息回来,就只能先等着。二是就是那些弹劾袁崇焕的官员们:一个一个去找他们谈话是来不及了,现在只有去寻周延儒才好。”

“对,走,去周府!”

说罢,姬庆文又躺了下来,一闭眼便睡着了。

待他醒来时候,马车已停在一座门楹宽阔的官员府邸之前,听赶车的小多子说道:“少爷,周延儒首辅的府邸,到了。”

第四一〇节 情面

姬庆文便又下马,同看门的几个家丁说道:“诸位老哥,能不能替向周首辅通禀一声,就说是福禄伯姬庆文来拜访来了。”说着,便将两个十两银子的元宝塞到了家丁手里。

家丁看在“福禄伯”的名头上,又看在银子的面子上,纵有一百个不情愿,也麻利地转身回去禀告去了。

周延儒听是姬庆文来访,虽也觉得他是个不速之客,却也没有拒之门外的理由,便让人请姬庆文进府来说话。

周府虽然占地不广,可在周延儒的打理之下,也是修建得错落有致、品味不俗,可姬庆文现在满肚子的心事,根本没心情去欣赏这精心营建起来的园林。

在周府管家的带领下,姬庆文和李岩两人径直来到周延儒的所在的后堂,行李作揖之后,便听周延儒客套道:“姬爵爷可是稀客,今日怎么有空到我这寒舍里来?”

姬庆文现在正在赶时间,来不及同周延儒寒暄,便开门见山地说道:“周首辅,当初你是答应了的,说是可以居中联络,让朝廷百官联名保救袁崇焕。可现在呢?联名是联名了,却不是保救袁崇焕,而是非杀袁崇焕不可。周首辅,这话不知你怎么讲?”

周延儒被姬庆文这几句直来直往的话问得浑身难受,只能把气撒在管家身上:“周安,你也是我手下的老人了,怎么一点规矩不懂?我同姬爵爷谈论国家大事,你还站在这里做什么?难道也想要插几句嘴么?”

管家周安原想要问问姬庆文喝什么茶的,现在被主人这样一顿训斥,便也只能默默退了出去,回手便掩上了门。

周延儒这才说道:“姬爵爷,我这也是没有法子。本官之前已经同朝廷里几个资格老、面子大的官员谈过了,要他们几个牵头来保奏袁崇焕。可没想到,他们在京郊都有产业,京师一战都被鞑子给祸害光了。官员们这口气没法出在满洲鞑子身上,便只能出在袁崇焕身上了……”

这里头的道理,姬庆文想了三番四次,早就依旧想得清清楚楚、通通透透的了,便说道:“周首辅的话,我懂!我也不求周大人再去劝那些官员改口,只求周大人能够请在京的官员们跑到一个地方,听我说上几句话。他们听了我的话,能够改变主意联名保救袁崇焕最好。要是不听我的话,也无所谓,至少我同袁崇焕的同门之谊,算是没有辜负。”

周延儒想了想,觉得这件事情自己还是能够答应的,便问道:“行!这事能办。姬爵爷说吧,爵爷想在什么时候、在哪里同官员们说话?”

“就今天,选在白云观。”姬庆文道。

周延儒送给朝中大臣的请帖写得十分清楚,写明了是福禄伯姬庆文请诸位大臣去白云观一会,与会的都是朝廷里有头有脸的大官。

官场之中消息流转得极快,谁都知道姬庆文是打算保救袁崇焕的性命的,而皇帝却是一心想要杀了袁崇焕。

按理说,这些官员是绝不肯跟着姬庆文去违抗皇帝的圣意,从而去蹚这趟浑水的。可是姬庆文好死不死,偏偏将聚会的场地放在京西白云观之中,摆明是在向百官声明:你们都欠着我的人情呢,这事谁也别想跑!

原来是去年京师之战时候,崇祯皇帝为了拼凑军饷,要百官群臣乐捐银两充实国库。那时候官员们在京城外的产业已被满洲鞑子祸害得差不多了,皇帝又要让他们拿出一大笔银子来,那可就要了他们的命了。多亏姬庆文不知从何处,变出三十万两黄金,又将这些价值三百万两白银的黄金,全都分散给朝中百官,这才在崇祯皇帝面前交了差。

这样的人情,可是实打实用真金白银买来的,朝廷官员们谁敢不还,接到请柬之后,便只能心怀鬼胎地往白云观而去。

白云观显然没有做好招待这么许多朝廷大员的准备,依旧是一副十分萧条冷清的模样,只是由姬庆文出面,将白云观中的无关人等全都驱散了,并留下五百矿工把守住各个通道,不让任何人能进得观中去。

不到未时,通知到的那些官员就已到得差不多了,姬庆文见来的都是些熟面孔,大多是六部尚书侍郎之类的高官,也算是给自己面子了。

于是姬庆文轻咳一声,开门见山地说道:“诸位大人都是朝廷栋梁、日理万机。在下临时请诸位过来,也不再多寒暄耽误诸位的时间了。就请问一句:袁崇焕同诸位有什么仇,诸位非要置他于死地?”

到白云观里来的官员,都是在官场里混出些名堂来的人精,一个个脑子精明着呢,早就猜出了姬庆文请自己过来的原因,却也没想到他说话竟这样单刀直入、不留情面,一时不知如何应答。

还是同来的徐光启老成持重,替姬庆文打个圆场,说道:“诸位大人都知道姬爵爷同袁崇焕有同门之谊,因此之前也在皇上面前替袁崇焕求过好几次的情。可诸位大人都上书要杀袁崇焕,姬爵爷自然是有些想不通,所以才请大家过来说上几句心里话,问问诸位为什么主张杀袁崇焕?”

徐光启在内阁里虽然权柄是最小的,可他平素做人做官都有可取之处,在众官僚之中也是颇有威望。

因此在场的官员们听徐光启这话说得诚恳,便也放下心来,你一眼、我一语地数落起袁崇焕的罪过来——其实也就无非是之前崇祯皇帝给袁崇焕钦定的六条罪过罢了。

姬庆文却没有徐光启那样的好脾气,直截了当说道:“你们这些理由冠冕堂皇,其实说到底,也不过是八个字而已‘利令智昏、欺软怕硬’。我早就知道了,不过是你们在京师周边的产业被满洲鞑子劫掠之后心怀不满,又没法找满洲鞑子的麻烦,所以把一肚子怨气全都撒在了袁崇焕身上罢了。你们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姬庆文青年权贵,气势正旺,这几句话又说得丝毫不留情面,将满院高官们说了个面红耳赤、哑口无言。

可姬庆文还在不依不饶:“诸位大人,袁崇焕这厮确实不是什么好人、完人,身上坏毛病不少,也的确犯了些罪过。可大家也都是吃朝廷俸禄的,扪心自问,袁崇焕就真的罪该万死么?要是杀了袁崇焕,又有谁能有他这样的才干?辽东这样的局面,换了你、换了他,随便换成你们之中随便哪个官员,就能做得比袁崇焕更好么?”

一旁的周延儒也帮腔道:“对,姬爵爷说得对!哪位大人说是可以替换袁崇焕的,我周延儒这就亲笔替你拟稿,上奏圣上,让你去督师蓟辽,官升一品、位极人臣,岂不美哉?”

一品大员的官位虽然诱人,可自己的性命却更加重要。

袁崇焕之前,好几任辽东军事主官,如杨镐、袁应泰、熊廷弼等人,没一个有好下场的。这群人自知之明多多少少还是有的,自揣凭自己的本事,要是放到辽东,连三天的蓟辽督师都当不稳,无不低头沉吟,不敢说半句话。

姬庆文见自己雷霆暴雨一般的几句话,已将百官群臣说服了有**分,便乘热打铁道:“诸位,大家知道,我是做生意的出身,因此不少大人都瞧不起我这个杂道官。不过不要紧,我看得起诸位大人,求各位能改换主意,帮我保奏袁崇焕不死。”

姬庆文提出这个要求,官员们却都不敢直接答应——他们刚刚各自上了论死袁崇焕的奏章,要让他们现在改口,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沉默了许久,终于有个胆大的官员说道:“姬爵爷,我们刚刚上过奏章,要是立即改换立场,岂不是在皇上面前留下朝秦暮楚、言而无信的印象了么?”

姬庆文早有准备,听了这话,立即从李岩手中接过一张纸,在众官员面前抖搂抖搂,说道:“诸位大人,你们瞧瞧,这是什么?这是去年京师之战时候,拿了我的黄金的大人的名单,拿了我黄金的,多的有上万两、少的也有几百两。当时我是替朝廷考虑,给了诸位那么多黄金却没求诸位帮我做任何事情。现在我有了难处,请诸位动动笔,这些黄金也算是润笔了,如何?”

姬庆文话音落定,在场之人又陷入了沉寂,过了许久,才有人说道:“姬爵爷,钱不钱的都是小事。可据说袁崇焕私通满洲,这可是谋反谋逆的大罪。要是我们替袁崇焕说话,会不会也被牵连进去?”

姬庆文拍着胸脯保证:“本爵爷用身家性命保证,袁崇焕私通满洲之事,纯属子虚乌有。昨日突然出现在京师里的那几个满洲鞑子乃是别有用心,他们留下的那张字条也是蓄意伪造。我已派人在探寻这几个满洲鞑子的下落,想必不久之后就能水落石出了。”

“那等爵爷抓到这几个探子的时候,记得通知我们一声,我等必然会上奏章保奏袁崇焕的。”一个官员说道。

“好一只老狐狸!”姬庆文暗暗骂了一句,心想,“以李元胤的办事得力、周秀英的人脉广泛,探查了整整一夜都没有半点消息,可见多尔衮、鳌拜等人躲藏得十分小心,恐怕一时半刻之间也难以将其抓获。”

于是姬庆文便只能再苦口婆心地劝说下去。

可那些官员抱定了主意:第一重要的是性命、第二重要的是功名、第三重要的是前程,真金白银虽然重要,却也只能排在第三而已。

正当众人商议讨论到尴尬之时,却见小多子走了进来,在姬庆文耳旁说道:“少爷,外头来了个人,说是卖馄饨的老张头,想要进来同少爷说几句话,不知少爷见还是不见?”

姬庆文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点头道:“见一见无妨,你请他进来吧。”

一个卖馄饨的,怎么知道今天我白云观这里召集朝廷重臣开会?进来又有什么事情可同自己说的?

第四一一节 张居正的儿子

带着这样的疑问,姬庆文双眼目视着老张头缓缓走到了白云观的后院之中。

他在皇宫门口摆摊久了,与朝廷里的官员大多互相认识,一一点头打过招呼之后,这才来到姬庆文面前,弯腰冲姬庆文作了个揖。

姬庆文也回了个礼,有些奇怪地问道:“老张头,你怎么知道我在白云观?又过来找我做什么?”

老张头憨憨一笑:“爵爷,我在官场里也是有些门路的,稍微打听两句,便知道你在白云观这里,所以就过来了。”

老张头的馄饨号称是“一品馄饨”,专门卖给下朝的官员,他认识几个当官的、打听到姬庆文的动向,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可他刚才这话,却没有回答他到白云观里来的目的,于是姬庆文又追问道:“老张头来找我做什么?借钱么?好说,你稍微等等,等我办完了眼下的事情之后,再给你银子好了。”

老张头挠挠头:“爵爷想哪里去了?我不是来问你借钱的,之时有几句话想同诸位官员讲讲……”

姬庆文听了一愣,还没说话,底下的官员却是一片哗然:“这么多二品、三品的官员在这里,你个摆摊卖馄饨的,有你说话的地方?还不给我滚下去!”

姬庆文正同这些官员掰扯不清楚,听了这话立即就不高兴了,眼睛一挑,说道:“你凭什么不让别人说话?就凭你脑袋上的乌纱帽么?我看帽子底下那颗脑袋,你还不如老张头的呢!就‘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几句话,你这狗嘴里能说的出来?”

这几句话说得虽然粗俗,好歹也把官员们的非议给压制下去了。

于是姬庆文便对老张头说道:“好了,你有什么话,就说好了。他们不听,我竖起耳朵来,一个字也不会错过的。”

老张头局促地点了点头,又很不自然地轻咳了两声,这才说道:“我……我……我想请大家给我一个面子……”

他支支吾吾尚未把话说完,便听白云观后院之中哄笑成一片:“哈哈哈……哈哈哈……你买馄饨的,面子很大吗?我们给你面子,就靠着你每天一碗馄饨来还么?”

姬庆文听了这话,才知道老张头今天冒冒失失跑进来,原来是替自己说话的,不禁有些感激,拉了拉老张头的袖口,道:“老张头,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你么……还是卖好你的馄饨才是真的,旁的事,你就别管了。”

“不,姬大人刚刚教过我的‘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袁崇焕虽然有功,但功不掩过;虽然有过,但过不至死。眼下正是朝廷用人之际,应当留他一条性命,戴罪立功,朝廷扬长避短,这才是上上之策。”老张头朗声说道。

姬庆文听了,眼中一亮,立即夸赞道:“好你个卖馄饨的老张头,你这几句话句句在理,见识比这些昏头官员可不知要高出多少去了!”

底下的官员听了这话,立即不服气起来:“见识?我们都是饱学鸿儒、两榜进士,见识能比不过他这么卖馄饨的?他读过《四书五经》么?看得懂《三字经》么?认识一百个字么?”

老张头听了这话,气得满面通红,忽然提高了声音,骂道:“你们……你们……你们见识高!当年弹劾张江陵老相公的时候,你们见识就高了么?要是按照当年张老相公的办法做下去,朝政何至于弄成现在这副田地?这都是拜你们这群见识高的饱学鸿儒、两榜进士们所赐!”

众人忽然听他提起张居正的往事,不由得有些发愣,过了好半晌,才听有人问到:“卖馄饨的,你替张老相公的事做什么?”

老张头的眼神忽然沉寂得令人可怕,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从牙缝之中挤出几个字:“各位大人,当年张老相公权倾一时,向他效忠、拍马、乃至劝进的文书,我手里不知捏了多少。这些文书的作者,有的是诸位大人的座师、有的还在朝中做官……”

老张头把心一横:“我把话说死了,尔等今日顺着姬爵爷的话去做便罢。要是敢违逆爵爷的话,我便将这些东西全都交到圣上手里,要你们一个个全都身败名裂,功名尽毁!”

听完这话,姬庆文怯怯地朝老张头望了一眼,忽然发现原先自己认识的那个畏首畏尾、和气生财的馄饨摊主已经不见了,出现在自己面前的这个人,身上俨然有有种凛然正气,让人高山仰止。

一众官员也显然是被老张头身上的气势给震慑住了,窃窃私语了好一阵,这才有人说道:“张老兄,你说张老相公的文书在你手里。可这些书信都是绝密之物,你又怎么会得到的?”

老张头目光一闪,随即暗淡下去,幽幽说道:“诸位,鄙人姓张,名叫致修……”

“张……致……修?张致修?你是张居正的儿子?你是张居正的儿子!”立即有人惊呼起来。

卖馄饨的老张头张致修用力点了点头:“不错。我就是张老相公的不肖之子,张致修。这下你们相信,我手里捏满了你们的把柄了吧?”

“不可能!不可能!”依旧有人不服,“你这话口说无凭!当年张老相公坏事,他的子子孙孙全都被万历皇上处置了,也没听说过张老相公有个叫张致修的儿子啊……”

姬庆文没工夫同这些官员们掰扯张致修的身份,不由分说地说道:“你们还在犹豫什么?现在放在你们面前的就两条路。第一条,就是顺着我的心意,这就改换主意,写奏章保奏袁崇焕;第二条路,便是固执己见。要是你们选了第二条路,那我便会将你们拿了我钱的清单、写给张老相公的文书,一股脑交到皇上面前。皇上是什么性子,你们比我清楚,这两份东西交到万岁爷手里会导致怎样的结果,你们也比我清楚得多!”

还是那句话,功名前程比黄金白银重要,而身家性命则比功名前程更加重要。

要是姬庆文口中的这两样东西交到崇祯皇帝手里,那涉事的这些官员功名是肯定保不住了,性命也在旦夕之间,搞不好还会死在袁崇焕之前也说不定。

左右盘算之下,那些官员终于松了口,纷纷表示愿意看在姬庆文的面子上,立即回去写奏章,推翻自己之前的意见,重新保奏袁崇焕。

姬庆文却是半点也不愿相信这些官员们,说道:“不劳诸位大人们辛苦。刘兄!刘胤平(刘若宰的字)何在!”

刘若宰虽只是个翰林院的六品编修,却也是状元及第,在士林之中声望极高,因此也在受邀之列,当即答道:“姬爵爷,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好!那就劳动刘兄这状元之才,动笔写一道保奏袁崇焕的奏章,让在场的官员们签上名字,如何?”姬庆文道。

刘若宰在朝廷里没有根基,袁崇焕是死是活也同他关系不大,想也不想就答应下来,略加沉思,便将一篇锦绣文章做好。那些官员们虽然并不赞同刘若宰奏章之中的意见,可他们对刘状元的文采却是心悦诚服的,终于在姬庆文的威逼之下,一一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姬庆文拿着这份好不容易得来的联名奏章,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又一遍,终于含笑这点点头,又亲自走到周延儒、徐光启面前,对他们说道:“两位阁老,内阁三位大臣这里就有两位。我看这道奏章,就由两位票拟好条呈,这就送到皇上那边去,如何?”

周延儒、徐光启自无话说,两人商量了几句,便在墨迹未干的奏章旁边写好了内阁的主张,命人装裱之后,便送到崇祯皇帝那里。

一场风波,终于似乎终于平息下来。

这份状元纸笔、群臣署名、内阁票拟的文书完成之后,白云观内便也再无其他事情可做,那些做了违心之事的官员们见姬庆文也不挽留他们,便也三三两两作鸟兽散了。

目送这些官员都已离开,过来帮了关键一忙的张致修,朝姬庆文拱了拱手,说道:“爵爷,今天我是出于义愤,这才多说了几句话,没有给爵爷添乱吧?”

姬庆文笑着拍了拍张致修的肩膀:“老张头,早就看你不像是个寻常卖馄饨的,居然还是张老相公的儿子,真是失敬了。我平素说话没有个轻重,你不要放在心上。”

张致修摇摇头,说道:“爵爷可别这么说了,我是张家的不肖子孙,要不是今日事情紧急,我是不愿意表露自己的身份的。今后我还是卖馄饨的老张头,今天的事就算是做了一场梦了吧。”

姬庆文却道:“老张头,这场梦或许再也没有醒来的时候了。你摆明了说自己是张老相公的嫡系子孙,又说自己手里捏着朝廷不少官员的把柄,那不就成了这些官员的眼中钉、肉中刺了吗?朝廷官员可都不是什么好东西,逼急了他们,搞不好连那种杀人越货的事情都是能做得出来的。”

老张头听了这话就急了:“爵爷,朝廷大臣们好歹也是读者圣贤书踏上仕途的,不至于做出这种杀人害命的事情吧?”

姬庆文感慨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你是君子,不能用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万一真的有人动了杀机,那可就悔之晚矣了。不管怎样,你先将你全家老小,还有所有的财物文书全部取来,立即送到云来客栈。我姬庆文可以保全你全家安全。”

张致修想了想,觉得只有这样才是万全之策,便也答应下来了。

姬庆文却还不放心,让李元胤带着黄得功和其他十几个矿工,帮着张致修搬家。这些矿工人多、力气大,不过片刻功夫,便将张致修原本就不是十分多的家当搬运一空,分三辆大车送到了云来客栈之内。

第四一二节 弄巧成拙

客栈之中早就按照姬庆文的吩咐,在僻静之处收拾起几间干净屋子,给老张头、老张媳妇和他一个十来岁的女儿居住。

李岩之前一直坐镇在云来客栈之中,不知道事情的起因本末,便问姬庆文:“姬兄,你把卖馄饨的老张头接来做什么?想吃他的馄饨想疯了吗?”

“李兄有所不知,这老张可不是寻常人。他是张江陵老相公的亲儿子。”说着,姬庆文便将在白云观之中的事情向李岩细细交代了一番,又补充道,“眼下京师形势晦暗不明,我怕有人害他全家,想来想去绝对安全的就只有这座客栈里了,所以便将他接到这里来了。”

李岩听了一愣,忙道:“这就有点匪夷所思了,张江陵老相公当年权倾朝野,就是万历皇帝都拿他没办法。虽然张老相公最后坏了事,可张家好歹也是书香门第、清华世家,他老相公的嫡派子孙又怎么会沦落到卖馄饨呢?另外,张老相公几个儿子都是饱学之士,还有中过状元的,似乎没有听说过张致修的名字嘛!莫非是……”

李岩的话充分体现了怀疑的精神,就连姬庆文都觉得不好意思起来,忙对张致修说道:“老张,我这位李岩先生就是这么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性子,话里没有什么恶意,你可别放在心上。”

张致修摆摆手:“这也不怪李先生,要不是今天急着帮姬爵爷说话,我是不敢以张家子孙自居的……”

原来这张致修还真是张居正的儿子。只因当年张致修喜欢上了一个青楼女子,执意娶他为妻,激怒了张居正本人。而张居正又是个做事不留情面的,这种伤体面的事情摆在他的面前,他二话不说表便将亲情抛诸脑后,将张致修责打一顿之后,便赶出家去。更将张致修的名头从张家族谱里抹了去,就当从来就没有这么个儿子过。

却不料此举弄拙成巧,最后却帮了张致修的大忙。

只因万历皇帝亲政之后,开始清算张居正,将张家的子子孙孙罢官的罢官、免职的免职、问罪的问罪、流放的流放,还逼死了长子张敬修、次子张嗣修、三子张懋修等人。反倒是被逐出家门的张致修幸免于难,靠着在皇宫门前摆摊卖馄饨过日子。

清算张居正之前,张居正的长子张敬修已闻到政治气氛的变化,便将张居正生前留下来的紧要文书整理一番,连夜送给了张致修,将复兴张家的重任,交托给自己这个没人知道的儿子身上。

万历当了四十八年的皇帝,自然不会推翻自己决定,张致修原本也是心灰意冷了。却不料崇祯继位之后,对张居正的态度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更是下旨赦免所有牵涉到张居正一案的戴罪之人,所有被罚做贱籍的全都被赦免出来,任其自行回家。

张致修高兴之下,特意去打听了一番,这才知道是姬庆文在皇帝跟前求情,这才有了他们老张家的出头之日。

有了这层原因,姬庆文算是张居正一门的恩人了,张致修这才决定出来,帮姬庆文一把,终于在白云观里发挥出了最重要的关键性作用,让朝廷这些大员们签署了保奏袁崇焕的奏章。

却没想到就是这样一份奏章,最终激怒了崇祯皇帝。

原来是崇祯皇帝最恨官员结党,一看这份送上来的众口一词、万众一心的奏章,脑海中立即蹦出“朋党”两个字,马上招来锦衣卫指挥使骆养性,要他仔细查访这份奏章的来源。

锦衣卫不是吃素的,没花多少工夫,便查明了事情的本末。

骆养性同姬庆文有仇,知道这份奏章是姬庆文挑头搞的,便添油加醋、火上浇油一般向崇祯皇帝禀告了。

崇祯异常震怒,立即派高起潜传旨,将姬庆文召入宫中。

也不待姬庆文说话,崇祯便将这份奏章扔在姬庆文面前,喝问道:“这份东西,是你这狗才挑头搞的么?”

姬庆文推脱不得,只能点头承认:“皇上,这是我联名朝廷里的大臣写的。眼下确实不是杀袁崇焕的时候,还请皇上三思。”

崇祯却没答话,恶狠狠说道:“好你个姬庆文,进京没多少日子,就学会挟众要挟朕了。告诉你,朕是天子,可以乾纲独断。袁崇焕的事情,朕自己做主了,三天之后,送到菜市口斩首示众!袁崇焕里通外国,朕原本要定他凌迟之刑的,让他痛快一死,已经是法外开恩了。”

姬庆文吓了一跳,刚要再劝,却听崇祯又道:“朕招你进京,是为了给你封爵的。如今封爵大典早已过去,你还留在京师之中不是长久之计。这样,你这就离京,马上就走。”

这就相当于下了逐客令了。

姬庆文把心一横,说道:“皇上。袁崇焕好歹同臣有同门之谊,他要被杀了,我却不能敬他最后一碗绝命酒,这样臣在官场中的名声可就臭了。求皇上俯允,能让臣看着袁崇焕斩首,替他收尸之后再离京南返如何?”

崇祯想了想,觉得姬庆文还是个有用的人,多少也得安抚一下,便点头同意了,只是最后又加了一句:“袁崇焕的事情你不要再过问了,否则朕也周全不来。”

姬庆文没想到形势刚有好转,便立即急转直下,郁郁回到云来客栈里,抬眼便瞧见李元胤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便问道:“李指挥,好久不见了啊,这一整天没看见你,你跑哪里去了?”

李元胤愁眉苦脸地答道:“大人,这一整天,我动用了在京所有的耳目、眼线,竟探查不到那几个满洲鞑子的半点消息。大人,你说他们是飞上了天,还是钻进了地?怎么会消失得这样无影无踪?”

“你问我呢?还是我问你?平素里看你说话牛逼轰轰,怎么一到关键时候就掉链子?”姬庆文脸色极为难看,语气也十分生硬,“我看他们肯定上不了天堂,一定是下地狱去了。要不你李指挥也下地狱去找找他们?”

李元胤吃了个瘪,只能默然退在一边。

过不移时,装扮成一个农妇的周秀英也回来了,跑到姬庆文面前蹙眉说道:“公子,真是奇怪了,我走了那么多地方,竟没有这几个满洲鞑子的半点踪迹,难道这几个鞑子是飞到天上去了,还是钻到地底去了?”

这是姬庆文短短一盏茶功夫之中第二次听到这样的消息了,愤懑之下顿时有些火气,可一看到周秀英那张艳丽无比的脸上挂着愁容,显得别有一番风情,竟一时发不出火来,只能深深叹息了一声。

要知道,李元胤利用的还大抵是锦衣卫的渠道,算是白道;周秀英利用的则是白莲教的门路,算是黑道。

而这黑白两道竟都探查不出多尔衮等人的下落,而他们显然没长着翅膀,也不会刨土打洞,莫非是……

“莫非是这几个满洲鞑子已经离开京师了?”姬庆文问道。

李元胤摇摇头,说道:“姬大人,满洲人全都剃去前额、脑后留金钱鼠尾小辫子,特征十分明显,要是想要经城门出去,必然会被守门的官兵发现。因此我所料不错的话,这几个鞑子必然还在京师城内!”

“你说得好像真的一样,可你倒是把这几个鞑子给找出来啊!”

面对姬庆文这样的责难,李元胤只能选择沉默,他实在是不知道,这几个那么扎眼的满洲鞑子,既没有出城、又没有路面、更没有在京师城内活动的迹象,到底跑哪里去了呢?

沉吟半晌,李元胤才说道:“大人还请宽心,我在京师里里外外都布下了耳目。只要这几个鞑子露出任何蛛丝马迹,便一定能够发现他们的踪影。”

“那需要多长时间呢?一天?十天?一个月?一年?”姬庆文说道,“你还不知道吧?皇上已经下了旨意了,要三天之内就处死袁崇焕。而我姬庆文,也必须在三天之后离开京师,再也拖延不下去了。你懂不懂?”

听了这话,就连李元胤都有些失望:“没想到我们费了那么大的功夫,袁崇焕该杀还是得杀……这……岂不是做了无用功了?”

一旁的周秀英却道:“公子,皇帝想要杀一个人,就一定能杀掉么?”

面对周秀英,姬庆文怎么也板不起脸、发不出火,耐心解释道:“所谓‘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普天之下都是皇帝的子民。别人不敢说,袁崇焕现在已被关在刑部大牢之中,没处躲、没处藏的,皇帝想要他死,他就肯定或不成了……”

周秀英似乎并没有把姬庆文的话听到心里去,忽然说道:“公子,我有几句机密的话,能否请你移步到个僻静地方,我们细谈可好?”

姬庆文心情还没好转,说道:“这里上上下下都是我的人,比京师里任何地方都要僻静机密,你有什么话,就尽管说好了。”

周秀英想了想,说道:“公子,我想说的是,想要救一个人,一定要通过皇帝么?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

姬庆文倒吸了一口冷气:“你的意思是?”

李元胤倒直得很,脱口而出道:“你的意思是要劫法场?”

周秀英抿嘴点了点头,说道:“没错,就是劫法场。”

“哈哈哈!”李元胤失声笑道,“周姑娘,末将知道你是白莲教的圣女,做惯了为非作歹之事。却不知你们之前有没有劫过法场?救过死囚?”

李元胤毕竟也是锦衣卫出身,因此对白莲教这种邪教逆匪有种天然的不信任感。

周秀英也是个灵透之人,自然听出了李元胤话中涵义,便说道:“当然。之前我曾在鄂州府劫过法场,救过教中的几个弟兄。当时我等部署大队人马,埋伏在法场左右,一声令下便骤然杀出,将监斩的官军杀了个鸡飞狗跳,便将那几个弟兄救了出来。”

第四一三节 给你凑个整数

这时李岩也从自己的房里出来,摇着扇子说道:“秀英姑娘,这里是京师,不是鄂州。这里没有你手下那么多弟兄,也没法在菜市口埋伏,也杀不散全京师的官兵。就算是杀散了官兵、救出了袁崇焕,也冲不出京师城墙去。”

李岩顿了顿,又道:“就算是一切顺利,真的将袁崇焕救了出去,那皇帝就是用脚指头想想,都能猜出必然是姬兄救的袁崇焕。到时候雷霆一怒,岂不是在给姬兄找麻烦吗?”

周秀英虽然并不喜欢李岩这个书生,却也知道他分析得头头是道、字字靠谱,也禁不住陷入了沉思。

正在这时,却听有人说道:“爵爷,其实要救犯人也并不用劫法场的,要是能在袁督师被送上法场之前,就将他从大牢里救出来,那不就成了吗?”

姬庆文循声望去,却见正是自己从义乌带来京师的一个矿工,名叫孙奎发的在说话。

这孙奎发的老爸曾经跟着陈文昭北上辽东作战,在浑河一战中随着老戚家军的全军覆没而战死沙场。而这孙奎发长相和他老爸一模一样,长得五短身材、孔武有力,却是矿工之中脑子最最灵活的。

姬庆文听了他的话,脑筋一动,斥道:“你这话说得轻巧。你当刑部大牢是在办过家家呢?现在皇上已有了明旨,我想进牢里去看看袁崇焕都被挡了驾,更何况是要从刑部大牢里把他救出来呢!真是个馊主意。”

孙奎发挠挠头:“没想到动手办事,要比开口说事情难这么多……爵爷既然说这是馊主意,小人也不敢反驳。不过小人想着,有些事情若是比登天还难,不如考虑一下遁地的法子。”

“嗯?”姬庆文眼睛一斜,说道:“什么登天遁地的?你就别卖关子了,有什么好主意快说。要是真的可行,我自然有重金赏你。”

孙奎发听了这话,便将自己的计划同姬庆文讲了。

他的计划虽然还算粗糙,但大方向却是正确的,虽然实施起来困难重重,却也是的确有成功的可能性。

就连足智多谋的李岩也夸赞道:“好你个孙奎发,平日里看做事丢三落四,却没想到你竟是个有头脑的。你这话里破绽不少,但却也还算是个好主意,我同姬兄再商量商量,说不定还真的能将袁崇焕给救出来呢!”

时不我待。

一番商议之后,姬庆文便在李岩、周秀英等人的护卫之下,出门乘马车往刑部大牢而去。

明朝崇祯年间,马车还都是没有避震、悬挂系统的两轮板车,在京师北京并不平坦的地面上行动,自然是颠簸不堪,将今天在马车上往返行动无数次的姬庆文颠得腰酸背痛。

待马车停稳,姬庆文已在刑部大牢之前,而他下定决心准备解救出来的原蓟辽督师——袁崇焕,就被关押在这暗不见天日的大牢之中。

不过今日,姬庆文前来却不是探望命在旦夕之间的袁崇焕,而是下车同孙奎发耳语两句之后,便一扭头钻进了刑部大堂一旁的小巷子。

走不多久,姬庆文便在一户四合院前停下,伸手“笃笃笃”敲了敲门,门内便传来应门声:“谁啊?”

“我啊!”姬庆文随口答道。

这样的回答显然没能让门内之人满意:“你?你是谁?莫不是来找我取笑的?”

姬庆文笑着说道:“我是财神赵公明,你见了我,自然就高兴了。”

“哪里来的昏汉,吃醉了酒到我这里来搞事,不知老子是顺天府的都头么?”

“你出来看看就知道了,我就是赵公明,你开了门就知道了。”姬庆文道。

那位“都头”自然不会相信姬庆文的说辞,踏着气鼓鼓的步伐,从屋里出来,拉开院门,开口就骂:“赵公明?你要是赵公明,我就是抓了赵公明的姜子牙!”

“那好,姜子牙,你认得我么?”姬庆文微笑着说道。

这位“姜子牙”听了一愣,半晌才道:“哟哟哟,原来是福禄伯来了,那阵风把您老这位财神爷给吹道小人这里来了?”

都头一见是姬庆文,态度顿时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这让姬庆文的虚荣心得到了满足,笑道:“当然是一阵富贵风了。你小子说话虽然难听,眼睛倒还清楚。我从没见过你,你怎么认识我的?”

都头挠挠头:“您老是个大人物,崇祯皇上新封的福禄伯,满天下谁不认得您老?那天封爵大典,小人正在太庙那边站班,远远的您没瞅见我,可爵爷的风采小人却是记忆犹新啊!”

这几句马屁并不出彩,满怀心事的姬庆文自然也高兴不到哪里去,便道:“行了,我难得来一次,你也不请我进屋么?”

说了这么一大圈话,这位都头依旧不知道大富大贵、炙手可热的福禄伯爵爷,为何会在这个时候造访自己这么个连品级都没有的顺天府的都头。

可姬爵爷摆明了要进屋来,这都头却又是万万不敢阻拦的,只得将姬庆文一行人让了进来,招呼正在吃饭的老婆、孩子出来迎接上官。

姬庆文在这处四合院里走了一圈,走马观花地看了看,便问道:“我问你,这处房产是你的住宅呢?还是新购的?哦,对了,说了这么一大圈话,我竟还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

都头拱手道:“小人贱名石立德,原是京郊通州人士,来顺天府做都头才进的京,这处房产也是小人攒了好几年的银子买下的,前年才搬进来住……”

“好,我问你,你买这处房产花了多少钱?”姬庆文问道。

石立德眼珠一转,回答:“花了我五百两白银。”

其实这处房产毗邻刑部大牢,风水环境并不十分好,又在胡同小巷的深处,像这样的一座四合院,在京城里的价格并不算高,石立德几年前也就花了二百两银子左右。再加上这几年满洲鞑子闹得凶,京师不太平,许多富商都在出售房产搬回老家或者跑到江南去居住。

因此别说是石立德故意吹牛说出的“五百两”银子的房价了,就是开出原价“二百两”银子,也未必能够轻易出手。

不过这三五百两银子的差价,全不在姬庆文的视线范围之内,只冷冷说道:“你这厮倒会攒钱,顺天府的都头一个月才几两俸禄银?看你不到四十的模样,居然养活一家老小之余,还能攒起五百两银子来。”

石立德一听就慌了,忙道:“爵爷可别错怪了我,我这是把老家的房子给买了,这才攒的钱,可从来没拿过一两半钱的黑心银子啊。”话说完,已是满头大汗。

姬庆文笑道:“我是福禄伯,也是苏州织造提督,偏不是御史衙门吃饱了的御史言官,管你的钱是从哪里来的?告诉你,老子看中了你的房子了,今天就要买下来。你五百两银子买的,我不让你吃亏,加点价钱,八百两买下来,如何?”

石立德听了惊喜过望,半晌才道:“行,行。爵爷要买,小人哪敢说半个‘不’字?不过现在天色晚了,小人总要收拾收拾,明天才能搬家,给您老腾地方吧?”

“不,我今天就要你搬。你要是搬家不方便,没关系,我手下有几十号壮丁,一眨眼就给你家搬空了……”

“是,是。”石立德又道,“就是搬了家,小人又要寻新的去处,怕是有些麻烦。小人明天还要去顺天府站班呢,总不能今天在外头打地铺吧?”

姬庆文冷笑道:“哼,千难万难,也不就是难个钱么?这样,老子给你凑个整数,多给你二百两银子,这样一共是一千两白银,算是你这几天的安家费如何?哼,这二百两银子,足够你包个小客栈一两个月了,够了吧?”

“够,够,够!”石立德忙不迭地说道,“都说姬爵爷快人快语、出手大方,今天小人真的是见识过了。不过小人还有个问题……”

“有什么问题,你尽管问!”姬庆文道。

“这个……那个……小人想问的是,爵爷花这么大价钱买我的房子,是图个啥呢?”

姬庆文眼光一闪——他急急忙忙、不顾成本地收购这座四合院,当然是同还关在刑部大牢里的袁崇焕有关。可这件事情,是决不能向旁人提起的,因此他早已同足智多谋的李岩商量好了说辞和理由。

只听姬庆文不慌不忙地说道:“你小子管得倒宽。别说是你一个顺天府的都头了,就是你们顺天知府老爷来了,能管得着老子么?”

石立德知道姬庆文是皇上跟前的红人,又同朝廷里几个内阁大臣熟络得很,别说是顺天知府了,就是刑部尚书、大理寺丞也得让他三分。

因此面对姬庆文的质问,石立德搓着手陪笑道:“是小人失言了。爵爷知道,做都头的么,审人问人习惯了,不免多嘴一句半句的,爵爷不要放在心上。”

姬庆文却道:“没事,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告诉你吧,老子生意做得大,苏州到京城、京城到苏州,总不能每次都运几千斤、既万斤白银交割吧?因此我索性打算在京师里开个钱庄,看中了你这块地,便买了下来。怎么样?这个解释还算靠谱吧?”

石立德这个资深刑事侦缉人员,还真有些“打破砂锅问到底”的职业病,又随口问道:“那也不用这么着急吧?今天要买,今天就要我搬……”

“废话。皇上给我下了旨意,说是苏州织造衙门那边没人管可不行,要我三天之内离开京师,你说我能不急吗?”姬庆文谎话张口就来。

抬出皇帝老子,石立德这个也算是吃皇粮的都头顿时焉了,忙道:“原来还有这么一层讲究啊,行行行,那是小人多嘴了。就请爵爷派人过来,帮小人一起搬家吧……”

姬庆文这次进京带来的矿工们,从来都是搬运矿石矿渣好像家常便饭一样的人,石立德这么些小小少少的家当哪经得住他们的搬运?不过须臾功夫,便将一座四合院搬了个空,姬庆文也随手将几张价值合计一千两的银票交接给了石立德,算是将这处房产买了下来。

第四一四节 谈何容易

待石立德全家搬出,已是深夜时分。

姬庆文派人从云来客栈里送来晚饭草草吃过之后,便领着孙奎发等人在院子里转悠了起来。

孙奎发这些矿工跟着死了的陈文昭,在义乌挖了这么多年的矿也算是没白挖。只见他们用随手寻来的工具,掀开院子里铺着的青石板,没费多少功夫便挖了个一人多深坑出来。

孙奎发纵身跳下坑去,仔细探查了一番,方从坑里爬了起来,拍拍裤腿上沾着的泥土,对姬庆文说道:“爵爷,还好,这里底下都是黄土,没有石块,挖起来应该挺轻松的。可惜就是土质太松了些,怕挖得塌了方,容易露馅……”

姬庆文沉思片刻,说道:“钻山打洞我是外行,你说,该怎么办?”

孙奎发也思索了一下。道:“我们兄弟挖的时候小心一些也就是了,就怕有个万一坏了爵爷的大事。不如……不如……”

“不如什么?你痛快地说。”姬庆文道。

“不如请爵爷将这里旁边的几座院子也一并买下来,这样就是塌了,也一样塌在我们地盘上,别人不知道,自然也就不会露馅了。”孙奎发道。

姬庆文闻言一愣,随即笑道:“好,你这主意好。这就叫瞒天过海、只手遮天!”

孙奎发到底没见过世面,被姬庆文这么一夸赞,脸上顿时一红:“就是要花这么许多钱,买下旁边的院子,就怕爵爷你破费了。”

姬庆文一摆手,道:“只要是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那就不是问题。老子有的是钱,要是能办成事,要老子出钱把刑部大牢买下来,老子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说着,姬庆文顿了顿,又道:“这样,我现在有的是钱,缺的却是时间。麻烦你们今天晚上就开始挖,明天我就派人,将周边几座院子全买下来。”

于是孙奎发等人按照姬庆文的吩咐,七手八脚便在刚买下来的院子里忙活开来。这几个人挖掘的本领不低,却也不敢在这关防严密的京师城里放开手脚大操大办,一夜之间只挖了个垂直往下约有一丈深的地洞,又从地洞底下向刑部大牢出延伸了二三十步,便再不敢继续往前挖掘了。

第二天一清早,姬庆文便去陕西商会,叫来老仆人多九公,带着银票,按照市价两倍、三倍的价钱,将原来石立德四合院周边一圈的房产买了个遍。

姬庆文这么大的手笔,就好像是在粪坑里扔了个炸弹,闹得满京城上下一片哗然——人人都在猜测这个办事出人意表的福禄伯又在搞什么幺蛾子。

姬庆文倒也坦然,索性来他个将计就计、将错就错,高调宣布自己要在京城里开办一家新钱庄,且就要在自己离京前的这三五天里面开张,到时候便要请众人过来吃酒贺喜。

而凡是新店开张,总要将老房子整饬一番,这样姬庆文就更加能够大张旗鼓地在院子里挖掘地道,任谁也挑不出毛病来。

就这样,孙发奎等一干义乌矿工们加班加点、挑灯夜战,花了不过两天功夫,便将一条可供一人猫腰通行的隧道一直延伸到了刑部大牢底下。

可问题又来了。

这条隧道虽已挖到了刑部大牢,却没法精确定位到关押着袁崇焕的牢房之内,要是在这种情况下贸然挖通隧道,必然会使计策失败——不光没法把袁崇焕捞出来,就连姬庆文也得掉到水里。

面对这样的情况,姬庆文只能再向孙发奎询问对策。

孙发奎自己也拿不定主意,同几个弟兄商议一番之后,建议姬庆文去刑部大牢里跑一趟,试着重重走几步路、敲打敲打地砖,也好让在地底下的矿工们听音辨位,确定具体的方位。

这可就给姬庆文出了难题了,要知道袁崇焕已被崇祯皇帝钦定下了死罪,之前姬庆文也曾尝试着去看过一次袁崇焕,却被刑部大牢的衙役挡了驾,现在想要再入大牢,真是谈何容易。

思来想去,姬庆文还是决定找来周秀英,巴望着这位武功高强的白莲教圣女(前任),能够施展出绝高功夫、展现出江湖经验,想办法混到刑部大牢里去。

可周秀英却道:“公子,不是我不帮忙。这刑部大牢一条道进、一条道出,里里外外做事的人又都是熟人,想要混进去谈何容易?难不成要我从正面杀进去不成?”

周秀英这番说辞,让姬庆文想起自己在穿越之前打过的一个叫《刺客信条》的游戏。按照游戏设定,玩家应该扮成刺客,秘密潜入到指定场所再将目标暗杀完成任务;但有些不善于隐藏的玩家,也可以开启“无双模式”,从正面一路冲杀进去,来一个“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用蠢办法完成任务。

可现实毕竟不同于游戏。

就算武功高强有如周秀英,也是绝对没有办法在狭小的空间内,面对几十个、上百个五大三粗的刑部大牢衙役的。而若是姬庆文调动起自己带进京城里来的所有人马行动,那成功与否自不必去说,这样大规模的劫天牢的行动,就相当于向整个大明朝廷宣战,同以卵击石无异。

这种傻事,姬庆文是做不出来的。

更何况,要是真的能够正面冲杀进去把袁崇焕接出来,又何必大费周章挖什么隧道呢?

正在一筹莫展之际,一旁的李岩却笑了起来。

姬庆文知道李岩这人足智多谋,现在发笑必然是有了主意,赶忙说道:“李兄,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卖关子,有什么办法,你就快说吧。”

李岩原本还准备开几句玩笑,听姬庆文这么讲倒也不好意思起来,便直接了当地说道:“姬兄想要到刑部大牢里去,我看可以找一个人走走门路,想必他是不会拒绝的。”

“找人?莫非是去找温体仁么?姓温的是只老狐狸,自打皇帝给袁崇焕定罪之后,这厮已经许久没有出洞了,要他帮我走门路进刑部大牢?这不是开玩笑么?”姬庆文道。

李岩笑道:“姬兄果然有识人之明,可我也不是蠢人。我说的当然不是温次辅,说的是锦衣卫指挥使——骆养性!”

“什么?骆养性?李兄没在跟我开玩笑吧?这家伙是我的对头,找他帮忙?他不落井下石就算不错了。”

“不,不,不。”李岩道,“姬兄这就搞错了。姬兄虽然因为袁督师的事情,在皇上那边多少受了些冷落,可毕竟还是圣上面前响当当的大红人。骆养性是个识时务的,他现在还不敢当面同姬兄撕破脸皮。姬兄只要放下身段去求他一求,他十有**是不会拒绝的。”

姬庆文听了,沉沉看了李岩一眼,道:“唉!可是要我去求骆养性这个阴险的家伙,我还是有些不甘心……”

话虽这么说,可现在也确实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了,抱怨了一番之后,姬庆文还是备下了些礼物,叫了锦衣卫指挥佥事李元胤引见,便往锦衣卫衙门而去。

为防着骆养性使阴招,姬庆文还特意让周秀英女扮男装,打扮成一个年轻护卫跟着一同前往。

锦衣卫衙门专司审问犯事官员、江洋大盗,寻常百姓唯恐避之不及,根本不会轻易靠近,关防得也是异常严格。

因此看门的锦衣卫兵士见姬庆文三人靠近,远远便高声呼喊道:“嘿,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么?还不速速回头离开!”

姬庆文虽是满心不情愿地跑来此处,也觉得骆养性未必就一定能够让自己到刑部大牢里去见袁崇焕,可锦衣卫衙门他却是颇有几分兴致想要进去瞧上一瞧的。

因此,他嘴角一咧,对李元胤说道:“李指挥,看来你这锦衣卫指挥佥事是不管事了,这么个小喽啰也敢跟你大呼小叫的。”

李元胤脸上一红,并没有答话,闪身上前两步,对那军士说道:“新来的吧?我是锦衣卫指挥佥事李元胤,前去通报一声,就说我引着福禄伯姬爵爷,来寻骆指挥。”

那军士见状一惊,愣了一下方才说道:“原来您就是李指挥啊!您是我师傅的师傅,还是我师傅的救命恩人呢!是小人有眼不识泰山,您快请进、快请进,骆指挥现在就在衙门里。”

李元胤点点头,朝姬庆文拱了拱手,便当先走了进去。

姬庆文赶忙快走几步,在李元胤耳边问道:“李指挥,刚才那喽啰说你救过他师傅的命,这是怎么一回事?”

李元胤一脸茫然地摇摇头,道:“其实我连他师傅是谁都不清楚,又哪能想起我是怎么救了他的命?其实我帮的人不知有多少,得罪的人也不在少数,恩恩怨怨的,这笔账也不知从何说起呢……”

说着,李元胤便沉沉叹了口气。

姬庆文也跟着叹了口气,刚要说话,却听李元胤道:“爵爷,你看前头便是衙门大堂了,我且去替你通报一声,你在此处不要乱动。”

说着,李元胤便向前走开了。

乘此机会,姬庆文抬头四下观察,见这处衙门上下打扫得一尘不染,一事一物的设置摆放都极有规矩,显出一份从容不迫和凛然威武来。

可姬庆文身处其间,却觉得浑身上下说不出的不舒服,忍不住对身边的周秀英说道:“秀英,我当锦衣卫衙门总该是一副阴森恐怖的样子,却没想到上下打扫得这样干净,好像个尼姑庵似的……”

周秀英脸上挂着明显的警惕表情,两只妩媚动人的眼睛不停地左右扫视、上下观察,口中应答道:“这里是尼姑庵倒好了。我们白莲教之前有不少信徒,被拿获之后,便被送到这里严刑拷打。公子你看墙边靠着的那几十只水火大棍,上面沾染的斑驳血迹里,就有不少是教中兄弟姐妹的。”

姬庆文朝墙边望去,果然看见整整齐齐码放着一派碗口粗细的棍子。棍子虽然被擦拭得干干净净,却无论如何也没法将棍头上一片一片的发黑的血污清理干净,似乎萦绕着无数人的呻吟和痛哭。

第四一五节 耍赖

姬庆文正看得发愣,李元胤却已回来复命,道:“爵爷,骆指挥就在屋里,您可以去见了。只是骆指挥心情似乎有些不痛快,您说还还要小心些。”

姬庆文脖子一拧道:“他不痛快?老子还不痛快呢,他算老几?”说罢,便抖擞起胆量,迈步往大堂门内走去。

甫一进门,姬庆文果然抬眼瞅见骆养性这么个阴损瘦削的家伙高坐堂上,便拱手道:“骆指挥,本爵爷过来看你来了。”

姬庆文是骆养性还没撕破脸皮的对头,骆养性其实也没料到他会亲自深入锦衣卫衙门来探望自己,又见姬庆文说话落落大方,便也不敢掉以轻心,浮起屁股拱手回礼道:“原来是姬爵爷来了,下官有失远迎、有失远迎,还请爵爷恕罪。”

骆养性作为锦衣卫指挥使,手中的权柄不可谓不大,可姬庆文毕竟是崇祯皇帝钦封的“福禄伯”,论圣眷、论地位、论品级,都在骆养性之上,因此客气两句也在情理之中。

听骆养性这句话说得还算体面,姬庆文方才那种紧张的心情顿时打消了不少,笑道:“岂敢岂敢。有道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我今天贸然来访,是有件事情想要来求骆指挥帮忙。”

骆养性方才就从李元胤口中知道了姬庆文的来意,却不知道他究竟所为何事,便问道:“爵爷但说无妨,只要末将能做到的自然会效犬马之劳。只是以爵爷的面子和手段都没法做到的事情,恐怕末将也是爱莫能助吧……”

姬庆文越是听骆养性这客气无比的口吻,越是觉得此人城府深不可测,越是觉得有些不寒而栗,真想就这样扭头边走。

然而他现在正有要事在身,却是不能任性胡来的,只能耐住性子说道:“也不是什么大事。骆指挥,袁崇焕的事情你是再清楚不过了,后天就要开刀问斩了。你也知道,我同袁崇焕颇有几分交情,虽然没能把他从天牢里捞出来,却也想送他最后一程,敬一杯离别酒、吃几口断头饭,不知骆指挥能不能行个方便?”

“好说,好说。姬大人这番情义,末将是钦佩的。只不过大牢是刑部管的,又不是锦衣卫的诏狱,末将的手再长,也伸不到刑部里去啊。”骆养性说道。

其实骆养性只说了半句实话。

刑部大牢虽然不归锦衣卫管理,然而以锦衣卫的责权和势力,想要进大牢里去会见或是提审一个人,那还不是举手之劳?即便是袁崇焕这样紧要的人物,以锦衣卫的权势和手腕,旁人也不敢多嘴多舌半句。

可是骆养性却是个谨慎多疑到了极点的人物,总觉得同自己素来没有什么来往的姬庆文忽然造访求自己办事,背后必然有一个莫大的阴谋。

但他现在却没有半点蛛丝马迹,也不好随便怀疑,故而只能寻个由头先拒绝了事。

姬庆文却依旧不依不饶道:“骆指挥太客气了,就连皇上的安危都是锦衣卫负责的,小小一个刑部大牢,骆指挥又岂会放在心上?就请骆指挥行个方便,看在我和孙承宗老师的面子上,让我送袁崇焕最后一程吧!”

骆养性耳中听着姬庆文这几句不冷不热的片汤话,大脑却在飞速地旋转——

要说姬庆文要去见一见临死的袁崇焕,于情于理都是说得通的,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帮这位新晋的福禄伯一个忙,应该来说也是一件有利无弊的好事。可姬庆文这人行为做事素来不按常理,要是让他抓住这个机会,弄出点节外生枝的事情来,那可就不好办了。

思前想后,骆养性终于说道:“姬爵爷,这件事情,末将实在是力有不逮,还请爵爷另寻高明吧。”

说罢,骆养性高声招呼道:“来人呐!送客!”

话音刚落,便有十来个锦衣卫从堂下迈步上来,领头一人走到姬庆文跟前,拱手作揖道:“姬爵爷,骆指挥说要送客,您还是先回去吧!”

这说话之人虎背熊腰、面目狰狞,尤其是一道青紫色的刀疤纵贯左脸,好像一条肥硕的蛆虫随着说话一突一扭,让人看了既恶心又恐惧。

然而姬庆文却不是寻常俗人,好歹也是同白莲教主徐鸿儒、同“满洲第一勇士”鳌拜等人正面交锋过的,并没有被此人的刀疤脸吓住,说道:“你是什么人?我同你们骆指挥话还没有说完,你就敢来轰人?这里有你说话的地方么?还不给我滚下去!”

刀疤脸倒也不敢造次,扭头偷眼看了一眼高坐堂上的骆养性,见他微微用力点头,又朝门外努了努嘴,心中顿时有底,便说道:“爵爷,这里是锦衣卫衙门,不是你说来就来、想留就留的地方。骆指挥下令请您回去,您还是乖乖从命了罢!”

“要是我偏不走呢?”姬庆文道。

“那就休怪小人不客气了!”

说着,刀疤脸伸出两只蒲扇一般大小的手掌,揉身上前就往姬庆文身上扑过来。此人虽然身材魁梧,可动作却是丝毫不慢,这么骤然猛扑上来,让见多识广的姬庆文都没有反应过来,呆呆站在原地分毫动弹不得。

李元胤却是认识这个刀疤脸的,知道此人虽然孔武有力,然而大字却不识一个半个,能在锦衣卫里立足,全靠一脑袋无法无天倔脾气,生怕这刀疤脸手上没个轻重,捏坏了姬庆文,便刚忙招呼道:“你做什么?居然敢殴打朝廷亲贵,不想活了吗?”

这刀疤脸脑子一根筋,做事不留余地,听了李元胤的提醒虽然有些后悔,可动作却再也收不住了。

只见这刀疤脸小山一般的身躯已然失去了重心,不受控制一般往姬庆文面前猛扑过来。

正在这时,奉命陪伴姬庆文的周秀英展现出了她闪电一般的反应速度,一猫腰便从姬庆文的身侧闪过,挺出一只粉拳,径直向刀疤脸肚子上刺去。

按理说,周秀英的力气虽比寻常男子要大上一些,可要一圈组织这么个又高又壮的刀疤脸的全力一扑,还是力有所不及的。然而中国武功之妙,就在于能让一个力量不占优势的人物,通过技巧和招式,战胜力量超过自己的对手。

而周秀英便是这样一个武功卓绝的奇女子。

她这一拳简单利落,在外人看来似乎平平无奇,却是极为精确地命中了这刀疤脸的腹腔要害,不仅一拳将他打停在原地,更让这人肺部一阵痉挛,一口气呼吸不上来,一连向后退了七八步才站稳脚跟,险些栽倒在地上。

姬庆文这才反应过来,后怕得咽了口唾沫,这才低声对周秀英道:“秀英姑娘,幸好有你在,否则我还不被这厮打死啊……”

说着,姬庆文又扭头对骆养性说道:“骆指挥,你这也太不厚道了吧?帮得成就帮,帮不成就不帮,想要下逐客令也请堂堂正正地下,这样动粗,莫非是瞧不起我么?”

骆养性原本也不过是想要借刀疤脸的手吓唬一下姬庆文的,却不料事情会闹到这副样子,只能顺水推舟道:“爵爷,这确实是末将御下不严之故,还请爵爷恕罪!”

说罢,骆养性又对刀疤脸斥责道:“我叫你送姬爵爷回去,你居然还敢动粗,一点规矩都不讲了吗?还不给我退下去,领二十军棍再说!”

这刀疤脸是个没脑子的,听骆养性这样吩咐,口中嗫喏了几句,便退了下去。

姬庆文冷眼旁观这刀疤脸,忽然想起跟着自己当专职打手的黄得功,觉得黄得功虽然脑子粗笨一些,可比起骆养性手底下这个刀疤脸来,可是要高明得多了。

这不,幸亏这刀疤脸一闹,正好给了姬庆文借题发挥的机会。

只听他叹了口气说道:“骆指挥,你手下果然人才辈出。方才这位壮士将我吓得不轻,我是走不动道了,请骆指挥给我一张凳子,让我先歇歇再说、歇歇再说。”

骆养性听了,只得命人搬来一张交椅,让姬庆文坐下。

可姬庆文这么一座,屁股却再也浮不起来了,半晌之后,就连眼睛都微微闭起来,似乎就要在这里睡着了。

骆养性看姬庆文似乎打算赖在锦衣卫衙门里不走了,心中也有些惊惶,赶紧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快步走到姬庆文跟前,在他耳边说道:“爵爷要是受了惊,要不屈尊用下官的轿子,送爵爷回去安息调养如何?”

姬庆文慢慢睁开眼睛,说道:“不行啊,我刚才受了惊吓,现在又怎么折腾得起呢?骆指挥还是先让我在这里歇歇、再歇歇吧……”

骆养性忙道:“爵爷,这里是锦衣卫办案的大堂,您要是占着不走,叫末将还怎么审案办事?还请您挪挪、挪挪吧!”

姬庆文却道:“骆指挥,我也不想妨碍你办事,可确实是身子骨不结实——那个什么,就好像你刚才说的那样,这叫‘力有不逮’啊!”

骆养性听了这话,喉结明显地上下移动了一下,沉着嗓子说道:“姬爵爷,明人不说暗话,你是什么想法,我心里清楚。我是什么主意,自然也瞒不过爵爷您。不过我们有话好说,何必摆出这样一幅无赖的样子呢?”

姬庆文心想:“今天这件事情是非办成不可的,要是耍无赖有用的话,那便也只能耍耍无赖了。”

于是姬庆文虚着嗓音说道:“骆指挥,你这几句,我怎么没听懂呢?什么你清楚、我明白的,我被你手下的人打了,除此之外,可是一点也不明白啊!”

说着,姬庆文又慢慢闭上了眼睛。

骆养性见状,浑身上下气不打一处来,真想下逐客令,派人强轰姬庆文走,可瞥眼一看姬庆文身边那个状似柔弱、却一拳打退了刀疤脸的护卫,只觉得此人器宇轩昂、目光锐利,要真动起手来,光凭锦衣卫衙门里这几个人,还真未必能占到多少上风。

然而就这样让姬庆文死赖在这里,又不是什么长久之计……

第四一六节 人之将死

骆养性正在犹豫之际,却见姬庆文又缓缓睁开了眼睛,口中说道:“骆指挥,我求你办件事情好不好?”

骆养性还以为姬庆文是要服软,忙接话道:“爵爷有何吩咐?”

姬庆文“嘿嘿”一笑:“骆指挥这里的椅子太硬、太冷了,我坐得屁股疼,能不能给我拿个软垫,好让我垫在屁股底下?”

骆养性听了这话,几乎要晕厥过去:你姬庆文这小贼,坐着睡觉不说,居然还要软垫?大概我给你拿了软垫,你还打算叫我备饭不成?莫非还打算在我锦衣卫衙门过年吗?

一想到这里骆养性便又急了,忙又说道:“爵爷,你这就没意思了。您老也是皇上跟前的红人,朝廷里数一数二的人物,怎么好做出这种市井泼皮一样无赖的事情呢?”

姬庆文偏偏就摆出一副无赖的样子:“怎么不能了?今天……不,一直到袁崇焕死的那天,我要是进不去天牢,就赖在这里不走了。你骆指挥旁的事情也别做了,就在这里陪我唠嗑好了。”

骆养性见姬庆文不像是在开玩笑,心中愈发慌张,忽然想起自己的老部下李元胤也跟着姬庆文来了,赶忙说道:“元胤啊,你还不帮我劝劝姬爵爷?他这样搞,弄得我们锦衣卫颜面何存?”

李元胤现在的利益却同姬庆文紧紧捆绑在了一起,自然是不会帮着骆养性说话的。

可他眼下毕竟还是正儿八百的锦衣卫指挥佥事,却也不能立即把脸皮扯破了,只能说道:“骆指挥,姬爵爷就是这个性子,他想要做的事情,没有那么容易放弃的。记得去年东林党的钱谦益先生,因为得罪了姬爵爷,被他软禁了有三个月,啧啧啧……”

这件事情,骆养性是知道的,一开始听到还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可看到从江南锦衣卫那里送过来的密报,这才确定姬庆文果然是个胆大包天、手段毒辣之人——就连门生故吏遍布天下,在官场之中有呼风唤雨之能的东林领袖钱谦益都不是他的对手。

一想到这里,骆养性终于叹了口气,说道:“好了……既然几姬爵爷旨意想要去见袁崇焕,那……那我就帮一帮爵爷好了……”

姬庆文听骆养性吃了软档,心中顿时松了口气,嘴角忍不住上扬道:“好,骆指挥早这么干脆不就行了?我们何必多费周章?走,我们这就去刑部大牢……”

“且慢!”骆养性一双细长的眼睛寒光一闪,说道,“姬大人的本事我素来清楚,今天更是感同身受。因此袁崇焕可以去见上一见,可我却有一个要求。要是爵爷答应便罢,要是爵爷不答应的话,那就算爵爷在这里常住下去,那我锦衣卫衙门宁可搬家,也绝不会带爵爷府刑部大牢的。”

“好说,好说,骆指挥有什么要求,先说来听听无妨。”姬庆文道。

骆养性怕姬庆文听不清楚,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道:“爵爷见袁崇焕时候,末将必须寸步不离,不知爵爷答应不答应?”

姬庆文想了想,说道:“好!我不过是敬袁崇焕一杯酒而已,原也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骆指挥想要陪我们师兄弟喝一杯,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走,我们说走就走!”

骆养性微微一笑:“好,姬爵爷是个爽快人,那末将也不妨干脆一些,我们这就出发吧。”

说罢,骆养性招呼起几个锦衣卫在前开道,便同姬庆文联袂往刑部大牢而去。

姬庆文心中得意,却不知道骆养性一开始拒绝得那样坚决、之后又忽然答应得如此果断,这样的变化固然有姬庆文毫不动摇的坚持的缘故,可在背后却也有着另外一个天大的、令人意想不到的大阴谋……

不过眼下姬庆文却还考虑不到那么长远,兴高采烈地坐着马车,不过片刻功夫便到了刑部大牢门口。

早就在此等候了许久的黄得功,奉了李岩的命令,捧了一个食盘和一身新衣服递到虽姬庆文一同前来的李元胤和女扮男装的周秀英手中,又在姬庆文耳边低语了几句。

姬庆文心领神会,点了点头,挥手便让黄得功回去了。

一旁的骆养性见状,试探着说道:“听说姬爵爷在这里附近买了几处宅院,听说是打算在这里开个钱庄,真是好大手笔啊!末将先给您道个喜了。”

姬庆文答道:“骆指挥不愧是锦衣卫的当家人,消息倒灵通得很。过几天我这里就要开张,到时候请骆指挥过来喝一杯水酒,还请骆指挥赏光。”

“好说,好说。”

正说话间,两人已走到刑部大牢门前,骆养性见门口站着几个一脸严肃的刑部衙役,便轻咳一声,道:“我是骆养性,要随福禄伯姬爵爷进天牢送袁崇焕最后一程,你去给我安排一下。”

这守门的衙役,姬庆文是认识的,虽然收了自己不少银子也算是帮忙照顾过袁崇焕,可自打崇祯下旨判了袁崇焕死刑之后,他便再也没有给姬庆文面子,放姬庆文进牢去见人。

然而这衙役一听是骆养性来了,顿时吓得面如死灰,哆嗦着询问道:“骆养性?你就是锦衣卫指挥使,骆养性、骆大人?”

骆养性脸色铁青:“这还有假?还不快去安排!”

这衙役听了浑身一哆嗦,赶忙答应一声,做了个“请进”的手势,便连滚带爬进刑部大牢安排去了。

姬庆文见状,若有所思地说道:“骆指挥,这厮也收过我不少好处,却始终不放我进去。没想到骆指挥这么一句话,便将他吓成这副模样,我真是服了骆指挥了。”

骆养性不知姬庆文这几句话中几分是真、几分是假,便也半真半假地说道:“爵爷过奖了。其实这些人都是些见利忘义、欺软怕硬的小人。都是爵爷待他们太好了,因此碰到关键时候,他们才会蹬鼻子上脸。我平时办事从来不迁就这几个混蛋,该打就打、该骂就骂,因此他们便也不敢对我造次。”

这几句话还真说到了姬庆文的心里:看来御下之道,还是要讲究恩威并施——所谓“让人尊敬自己,不如让人畏惧自己”,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转眼之间,那衙役便回来了,喘着粗气说道:“骆大人、姬爵爷,大牢里面都准备好了,你们两位就请进吧!”

刑部大牢依旧是这副阴冷昏暗的样子,只是不知是不是因为袁崇焕已被皇帝判处了死刑的缘故,在这份阴冷昏暗之中,又似乎多带了几分肃杀和绝望的气氛。

关在刑部大牢最深处的一间单人牢房内的袁崇焕沉默不语地捧着一本不知什么书在看,举止神态还算镇定自若,比起寻常那些听说自己被判了死刑,便发疯心思的寻常犯人要沉稳得多,让人隐约看出当年杀伐决断的蓟辽督师的神采。

姬庆文隔着牢房的栏杆,轻轻呼了一声:“袁督师,我来看你来了。”

袁崇焕听了一愣,抬眼见竟又是姬庆文来了,心中不免一动,怅然若失道:“将死之人,姬爵爷还想着来看我一看,岂不是多此一举么?”

姬庆文并没有答话,扭头却叫看守的衙役将牢房大门打开。

衙役征得了骆养性的统一之后,这才取出钥匙,将牢房大门打开,让姬庆文、骆养性及李元胤、周秀英鱼贯而入,自己则知趣地守在牢门之外。

姬庆文进屋见袁崇焕气色尚好,叹了口气:“事到如今,袁督师还能有这样一份气度,也算是难得了。只是在下曾经答应要在皇上面前保奏袁督师的,可惜圣意坚定,在下也是没有办法,还请袁督师见谅。”

袁崇焕淡淡说道:“姬爵爷的好意,袁某心领了。本来嘛,人固有一死,我虽是进士出身,却也带兵打仗多年,死在我手下的人不知有多少。今日之后,袁某死于非命,说起来也是因果轮回、罪有应得了吧!”

“那你后悔吗?”姬庆文不知怎么的,居然会问出这样一个问题。

袁崇焕也是一怔,半晌才苦笑道:“后悔?不后悔?又有什么区别?袁某虽然说不上英雄一世却也是建功立业,特别是当年锦州城下一场大战,打死满洲敌酋努尔哈赤,更是大快人心。要说后悔……我只后悔杀了毛文龙这件事情……这些日子我都已经想明白了,毛文龙虽然飞扬跋扈、不听号令,却也罪不至死,我当初为了立威,先斩后奏杀了他,乃是我这一生做的最大的一件错事。唉!恩恩怨怨,活着是说不清了,若是有缘在地府相会,定然会有一番计较。”

姬庆文一边听,一边点头:“袁督师能有这份心,也是很难得了。”

袁崇焕似乎也被自己刚才那几句给打动了,唏嘘了好一番方道:“袁某如今已是冢中枯骨,姬爵爷能过来看我一看、送我一程,袁某已是很高兴的了。只是我对不起孙承宗老师的栽培,让给孙老师失望了,这句话,还请姬爵爷替我带给孙老师。”

姬庆文心中有数:要是自己没法把袁崇焕救出去,那袁崇焕自然是再也见不到孙承宗了;就算袁崇焕逃出生天,可以他天字第一号逃犯的身份,也是绝对不能再去见一见这位当年提拔培养他的孙老师了……

于是姬庆文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说了句:“我知道了,你尽管放心。”

说罢,姬庆文环顾四周,在这并不宽敞的单人牢房之内,选了牢房地面正当中的一块青石板,用脚踢开石板上凌凌乱乱的枯草,对周秀英说道:“你把食盒放在这里吧,要小心些,别打翻了,知道吗?”

周秀英是知道事情本末的,听了姬庆文这几句暗语,心中自然清明敞亮,暗暗运起内力,将食盒不轻不重、不缓不急、不偏不倚地放在了那块青石板上。

她这一放,状似平平无奇,可一股精湛深厚的内力却直贯而下,清清楚楚地传送到了几尺厚的黄土之下。

第四一七节 临死之前

姬庆文亲自取出食盘里的酒菜,乘着众人都不注意的机会,朝周秀英使了个眼色,似乎在询问传递袁崇焕牢房具体位置的事情,是不是确实办妥了。

周秀英心中清明如镜,用力点了点头,做出了明白无误的确定表示。

姬庆文这才放下心来,把着酒杯替袁崇焕劝了好几杯酒。

又吃了几口菜,姬庆文转身从李元胤手中取过一件衣服,抖开了展在袁崇焕面前,说道:“袁督师,看你身上这身衣服还是一年多前问罪下狱时候穿的,早已是破烂不堪。如今我们要‘上路’了,怎么着也得搞得风风光光的,不如换了这身新衣服,如何?”

袁崇焕微微摇头道:“爵爷的好意,袁某心领了。只是袁某行将就死之人,连这身臭皮囊都不要了,更何况是一件新衣服呢?还请爵爷带回去吧。”

姬庆文没想到袁崇焕会说出这句话,刚忙说道:“袁督师且慢拒绝,你先看看,这件到底是什么衣服!”

说着,姬庆文便叫李元胤将牢房之内一盏昏暗的油灯拿近,用油灯发出的暗淡且摇曳等火光,将他手中的衣服照亮了一些。

只见这件衣服做工精良、形制严整,一看就是精心裁剪而成。所用面料更是苏州织造衙门出产的极品猩红绸缎,通体光滑平整,反射着一盏小油灯放出的微弱光线,竟然将一间不大的囚牢照得满室红光,仿佛点燃了一团火焰。

再朝衣服上望去,却见这猩红色的绸缎上,分明绣着几条团蟒,张牙舞爪毫不威风……

袁崇焕都看傻了,愣了愣才道:“姬爵爷,这不是一品文官的服色吗?”

姬庆文含笑着点头道:“袁督师好记性,果然没有忘记当年自己身上穿的官袍。今日这件袍子,便是我送给督师的见面礼,还请督师笑纳。”

袁崇焕重重叹了口气,道:“姬爵爷真是有心了。好吧,却之不恭,那袁某就斗胆收下了!”

说罢,袁崇焕上前半步刚要从姬庆文手中接过这件蟒袍,却听耳边传来声音:“且慢!此事不合朝廷规章制度,断不可行!”

姬庆文循着声音扭头望去,果然是骆养性在发表反对意见,便问道:“骆指挥,你说清楚了,不过是换件衣服,又怎么不合朝廷规章了?”

骆养性铁了一张脸,回答道:“爵爷可别忘了,袁崇焕现在还是个阶下囚,奉旨明天就要被斩首示众了,他怎么能穿一品官服呢?”

姬庆文冷笑一声:“骆指挥眼神不太好吧?你看看清楚,这件衣服上病没有雕龙绣凤,还不算是朝廷官袍,不过是做工精湛、用料奢华一些罢了,又有什么大不了的?按照我朝太祖钦定的《大明律》,做生意的商人还不许穿绸缎衣服呢,可你看看外头的情况,身穿绫罗绸缎者,那个是养蚕剿丝之人?”

姬庆文早就知道骆养性会反对,这段话便是特意为他准备的。

然而骆养性做到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上,自然已经修炼得水泼不进、刀插不入,又断然拒绝道:“这可不行。这件事情可是非同寻常,不可与那些为富不仁的奸商摆阔炫耀相提并论。”

替换衣服,乃是姬庆文救袁崇焕出去的一项重要准备工作,又岂会让骆养性这一句话给阻止了?

于是姬庆文狠了狠心,说道:“骆指挥,那我问你,袁崇焕以囚徒之身,穿着一品官服,该当何罪?

“僭越之罪,按律当斩。”骆养性答道。

“那好。那明天袁崇焕就要开刀问斩了,今天再多犯一条死罪,又有何妨?骆指挥,这几句话是我说的,你要是不高兴了,自然可以连夜给皇上递弹劾我的奏章,我绝不拦着。”

说罢,姬庆文便吩咐李元胤替袁崇焕更衣,又道:“骆指挥要是看不惯,就先出去好了。这刑部大牢我来过不知多少次了,知道回家的路,不用你骆指挥领着!”

骆养性这次前来,就是为了见识姬庆文的,又怎么会被轻易轰走呢?

他又转念一想:礼仪之事可大可小,现在还不是同姬庆文扯破脸皮的时候,为了这件事情当场闹僵了,并不值得。

想通了这点,骆养性便再不多说,扭过头去,就装作没有看见的样子。

于是袁崇焕须臾之间便换好了衣服,还真有当年叱咤风云、纵横疆场的蓟辽督师的风采。

姬庆文今日闯进刑部大牢,要做的事情基本都已做完了,便赞叹了几句,又半真半假地同袁崇焕又说了几句道别的话,便招呼起李元胤、周秀英离了刑部大牢。

离开之时,姬庆文还不忘将袁崇焕换下来的旧衣烂衫取走。

离开刑部大牢,姬庆文终于又呼吸到了外头的新鲜空气,忽又想起自己解救袁崇焕的计划,至少已经完成了百分之五十五点三四,心情顿时大好,见骆养性也跟着出来了,便道:“骆指挥,今日之事实属不情之请,不过骆指挥依旧帮我办成了。这份恩情,我姬庆文记下了。”

虽然其中有些波折,可姬庆文出来进去倒也还算安分守己。

因此骆养性也颇感欣慰,说了几句诸如:爵爷有情有义、乃是我辈楷模之类的话。

说着,骆养性又道:“姬爵爷,明日给袁崇焕行刑,乃是一番大场面,我是锦衣卫指挥使,职责所在,必须莅临部署,现在天色不早,末将少陪了。”

说罢,便拱手告辞离开了。

姬庆文目送骆养性走远,长舒了一口气,对李元胤和周秀英说道:“还好,总算把事情办下来了……”

李元胤小心谨慎惯了,提醒道:“爵爷,事情尚未全部办妥,还不是松劲泄气的时候。刚才骆指挥说得是,现在天色不早,爵爷还是把事情办完再泄气休息不迟。”

李元胤的话虽不中听,却是至理之言,姬庆文听了点点头,一转身便往自己在刑部大牢附近刚买下的小院而去。

院子里李岩早就在等候姬庆文回来,见他脸上带着几分喜色,便笑着说道:“姬兄,事情办妥了?”

姬庆文得意地点了点头:“嗯,差不多了。不过事情尚未完全成功,我们兄弟还须继续努力,才能确保万无一失。”

说罢,姬庆文扭头对周秀英道:“秀英姑娘,现在轮到你帮我办事了,一切照事先商议好的办理。不过不能伤及无辜,可以吗?”

周秀英微微点头,嘴角露出慑人心魄的美丽笑容,纵身一跃便从四合院的院墙跳了出去,消失在日渐昏暗的光线之中。

李元胤蹙眉道:“姬爵爷,虽然白莲教已然覆灭,可这周秀英依旧是邪教妖女,这么大一件事情让她一个人去办理,似乎有些不太妥当吧?”

“嗯?不妥当在哪里?办这种事情,一要果断、二要机密、三要迅速,普天之下,除了周秀英,谁还能办到?”姬庆文回答道。

李元胤摇摇头:“就怕这妖女行动妖异……”

姬庆文却道:“照我说,那些平素道貌岸然的家伙,背地里要是做下鸡鸣狗盗之事,那便是奸邪小人。反过来,那些名义上的奸邪之人,要是做事光明正大,那他便就是正人君子。李指挥在锦衣卫里审案审惯了,对白莲教或多或少还有些成见……倒也并不奇怪。”

李岩也在一旁帮腔道:“姬兄这话正合我意。如今这官场上正邪不分,若是说起忠孝廉耻,那些一品二品的大员,居然还不如一个卖馄饨的张致修。那些圣人语录,真是被这群混蛋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姬庆文听李岩说话气愤填膺,赶忙笑道:“李兄何必如此?普天之下善恶都是极难分清的,读书人里自然也有好人、也有坏人。这不,明年就是科考之年,以李兄的才学必然金榜题名,到时候我再给李兄一些资助和支持,说不定不出三年,李兄就要入阁拜相了。”

李岩一脸严肃:“哼!这次进京我算是看透了!什么两榜进士,什么清流领袖,什么内阁大学士?除了一两位之外,都是些自私自利、目光短浅的小人!我才不愿进这大染缸里同他们同流合污呢!”

姬庆文听了一愣,赶忙问道:“别!照李兄这意思,莫非是不愿参加明年的科考了?你可别忘了,李兄你是皇上钦点的门生,只要动笔写上几句话,便必然会金榜题名,说不定一举夺魁,成为状元郎呢!难道这样的机会就这样放弃了吗?”

正说话间,四合院门忽然发出“笃笃笃”的敲门声。

姬庆文正有紧要事情要办,不免有些神经紧张,开口就问:“是谁啊!”

门外传来周秀英的声音:“是我!姬公子还不给我开门。”

姬庆文闻言心中一定,赶紧叫黄得功打开院门,却见周秀英身上个扛了个布口袋,热得满头冒汗,累得大口喘气。

姬庆文看着周秀英上下起伏的胸脯,心猿意马了好一阵,这才说道:“秀英姑娘自诩武功盖世,怎么扛着这么一个东西,就累成这副模样?难不成是吹牛吗?”

周秀英眼睛一瞟,露出女孩子特有的撒娇表情:“姬公子懂什么?我的武功讲究以巧取胜、以力打力,可不是那种昏头汉子的蠢力气。公子要是不信,随你找个力气大的,同我一对一对阵单挑,我就不信赢不过他!”

“信,信,我信!”姬庆文早已被周秀英这副骄傲的样子打动了心,扭头便斥黄得功道,“得功,没听见秀英姑娘说话么?你力气大,又打不过她,还不帮忙把她扛着的东西放下来。”

黄得功虽然天生神力、膂力过人,可同周秀英在战场上几次对阵,竟没有一次占到便宜的,因此他对周秀英的功夫也是心悦诚服,听了吩咐立即上前将周秀英扛着的包裹背了下来。

可这包裹刚到黄得功手中,却猛地一动,吓得黄得功两手一松,重重摔在地上,包裹之中也传来呼喊声:“哎哟!哪个不长眼的,敢摔爷爷我!”

第四一八节 借你脑袋用用

在场之人听了这声呼喊,无不吃惊,只有知情的姬庆文、李岩还能保持镇静。

只听李岩说道:“看来秀英姑娘办事还是得力的,就是不知有没有害及无辜。”

周秀英虽然没有听见方才李元胤置疑自己人品的那几句话,却也知道姬庆文身边的人,大多对自己颇有几分成见,便说道:“看来李先生还是信不过我……有没有伤及无辜我说了不算,不如让这张肉票自己说说好了。”

说着,周秀英用极潇洒飘逸的手法,从自己腰间抽出一口匕首,将那只口袋划破了,呵斥道:“快起来,公子有话要问你。”

众人这才发现,原来周秀英扛来的,竟是活蹦乱跳的一个大活人!只见这人四十岁上下,满脸胡子拉碴,一双眼睛在眼眶里头滴溜溜乱转,一看就不是个安分守己之人。

然而这人突逢乍变,显然还没有反应过来,一脸懵懂地看着众人,口中问道:“你……你们是什么人?抓我过来作甚?”

姬庆文笑了笑:“我们是什么人,你还不配问。我倒要问你,你是什么人?”

那人轻咳了一声,道:“看你们的样子,似乎也是江湖中人吧?听说过康一刀的名号吗?”

“康一刀?你就是康一刀?”李元胤惊呼道。

“居然还有个识货的。既然知道大爷我是康一刀,还不赶紧放了我?大爷看在你们说话还算客气的份上,就饶你们不死!”康一刀这话说得虽然口气不小,可他毕竟底气不足,未免有些外强中干。

姬庆文却没有搭理这个叫“康一刀”的话,反问李元胤道:“怎么?李指挥也知道这个家伙么?”

李元胤蹙眉道:“当然知道了。这个康一是江湖上有名的江洋大盗,刑部、锦衣卫、东厂发了海捕文书捉了他几年都没捉到,没想到今日竟会在这里见到这厮。”

周秀英揶揄道:“所以说朝廷鹰犬都是些没用的废物。这个康一刀就躲在京城里头,吃香的、喝辣的,好几间酒楼、饭馆、青楼都把他当大爷似的供着,你们居然没发觉么?真是废物!”

李元胤脸上一红,怅然若失道:“没想到这厮倒是好胆色,并没有藏在深山老林之中,居然就藏在朝廷中枢、厂卫的眼皮底下……唉,康一刀这厮穷凶极恶、贪得无厌,为了几两银子的钱财,居然连朝廷赈灾的银子也敢抢劫……无论如何,秀英姑娘今日能将这厮捉住,也算是为百姓除一硕鼠了。末将在这里给秀英姑娘行礼了。”

说着,李元胤便朝周秀英深深一揖。

周秀英见他说话十分诚恳,倒也不好继续出言讽刺,赶紧收起了匕首,也还了个礼。

姬庆文等人说得热闹,那边的康一刀却不高兴起来,骂道:“你们说完了没有?还不放大爷我走!大爷我手下兄弟没有一百也有七八十,小心他们打上门来,叫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姬庆文却笑道:“一刀啊,你说话能不能托住下巴?口气这么大,可别吓住了我。其实今天我请你过来,也没别的事,不过是想要问你借一样东西罢了。”

“借东西?胡扯,你这分明是黑吃黑!居然还吃到大爷我的头上来了。”康一刀张口就说,可他环视四周,见自己被包围在众人之间,要是有分毫乱说乱动就会被砍成肉泥,只能给自己找个台阶,“算了,大爷我今天心情好,也别说什么借不借的,你要什么东西,尽管告诉我,大爷绝不还价,算是我赏你的。”

“好!你康一刀虽然为非作歹,是个烂人,说话倒也还算爽快。”姬庆文道,“金子、银子老子有的是,就缺你肩膀上这颗脑袋,那你就把脑袋借我用一用好了!”

康一刀闻言一怔,忙问:“借脑袋?你……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姬庆文冷笑一声:“哼!我是什么人,你还不配问!”

说罢,他又吩咐黄得功道:“还愣着做什么?都什么时候了,还不快给康壮士更衣!”

“更衣?我不更衣!”康一刀怒喝一声,忽然暴起,抬手便往手里抓着一件红色锦袍的黄得功身上个打去,一只钵盂大小的拳头,结结实实砸在黄得功的胸口处。

这康一刀被周秀英捉来时候虽然受了点伤,可他毕竟也是江湖上成了名的好手,这一拳打过去,虽然没把黄得功打伤了,却也让他十分疼痛。

黄得功自从跟了姬庆文,何时吃过这样的亏,立即被激起脾气来,将手里的红袍一甩,伸出一对比康一刀更大、更狠的拳头,疾风骤雨一般往康一刀头上、胸口、肩膀上打去。

康一刀如何能招架得住黄得功这样一番袭击,顷刻间便被打得鼻青眼肿,喘了口气问道:“你……你这是什么拳?哪有像你这样乱打的?一点招式也没有!”

黄得功手上动作没有半分延缓,口中却道:“什么什么拳?王八拳!能打倒你的就是好拳!”

说话间,便又是一阵攻击,劈头盖脸向康一刀打来。

有道是“一力降十会”,黄得功的力气远远超过康一刀,而康一刀的招式又没法压制黄得功。因此不过须臾功夫,康一刀便被打得一口气憋不过,栽倒在了地上。

姬庆文见状一惊,赶忙斥道:“黄得功,你做什么?把人打死了,你再捉一个去吗?还不给我停手!”

黄得功这才停住了拳头,口中骂骂咧咧道:“这厮口气大,力气小,我还没怎么用力呢,他就倒下了。”

周秀英俯下身子,探了探康一刀的鼻息,说道:“公子放心,这厮身强体健,挨这两下打还死不了。”

姬庆文松了口气:“还好,把他打傻了、打伤了都没有事,就不能把他给打死了,我还留着有用呢!快,趁他这时候老实,快给他换衣服。”

姬庆文手下这些糙汉子,七手八脚将康一刀衣服脱光,便换上了一身早已准备好的红色锦袍。这身锦袍同姬庆文方才送给袁崇焕的一模一样,再加上康一刀容貌、个头都同袁崇焕相似,脸上略加修饰之后,竟同那位已沦为阶下之囚的蓟辽督师一模一样。

姬庆文见状高兴,道:“秀英姑娘办事是真的靠谱,这个活宝果然同袁崇焕很像,隔个十几步根本就看不出区别来嘛!只可惜这人是个惹是生非的主,想必是不肯乖乖被砍的,要是刑场上当场叫唤出来,可就不妙了……”

周秀英眼神一瞟,埋怨起来:“还不是公子叫我不要伤及无辜的?可那些该死的强盗里头,就只有这厮同袁崇焕长得相像,仓促之间我也是没有办法。不过公子想要让他不说话,还是容易的,你就瞧好了吧。”

说着,周秀英又复抽出腰间的匕首,蹲下身子在康一刀脖子上摸索了一阵,忽然手起刀落,将匕首的刀刃插进了康一刀喉咙一寸长短,随即收手抽出,竟没让康一刀流下一滴血。

康一刀疼得顿时惊醒,刚要开口叫骂,可嘴里只喷出伴着红色血液的唾沫来,竟吐不出半个字来,“咿咿呀呀”地嚷个没完。

周秀英抬手一巴掌,骂了句“烦死了”,便将康一刀又打晕了过去,这才对姬庆文说道:“公子,这厮喉咙被我弄坏了,自然是说不出话来,今后却也没法吃饭了,恐怕这三两天内差不多也就死了。”

“行!秀英姑娘果然好本事,三两天,足够了,一天就够了。”

说着,姬庆文挺直了身子,高声说道:“弟兄们,还差最后一步,我们可不能松懈了,再加把劲,事成之后,老子重重有赏!”

忙活了一夜。

第二天,便是袁崇焕开刀问斩之时。

姬庆文前一天,就派多九公包了菜市口旁边的一座酒楼,带着满脸的疲惫,在酒楼之上同一众亲信饮茶说话。

此刻菜市口下早已部署停当,处刑的高台之上红旗飘扬、号炮高耸,除了有刑部、顺天府的衙役关防护卫之外,更有数十名锦衣卫的官兵身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威风凛凛地站班守卫,颇有一种不怒自威之感。

因此有了这些锦衣卫的护卫,无数准备看热闹的百姓倒也不敢造次,只远远站着看热闹,没一个胆敢冲上前去的。

待京城鼓楼鸣响午时正刻的鼓点之时,处刑台上号炮齐鸣,便立即有嗓门大的刑部衙役高呼道:“万历二十六年赐进士出身,刑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温大人到!”

随着这声呼喊,温体仁迈着方步、满脸红光,从帷幕之后从容而出,端坐在监刑台上的交椅之上。

袁崇焕一案本就是温体仁挑起的,虽然经历了不少波折,可袁崇焕毕竟如他所愿被皇帝处以大辟之刑。因此袁崇焕之死,实际上向朝廷百官宣布——朝廷那么大的一件事情,最后还是要听我内阁次辅温体仁的,周延儒虽当了首辅大臣,可皇帝不听他的,迟早有一天要被我温体仁赶下台去!

因此,袁崇焕死得虽然有些糊涂,可对温体仁而言却是利大于弊,他今日前来正是为了检验自己的胜利成果的!

只见温体仁举起桌案上的惊堂木,用力一拍,随即呵道:“带人犯,袁崇焕!”

话音刚落,便有刑部衙役将“袁崇焕”押上了处刑台,却见这位“袁督师”满脸颓色、嘴角流血,一副将死之人的样子,身上却穿着一身红罩袍,有些格格不入的样子。

高坐酒楼之上的姬庆文是最知道其中内幕的,见“袁崇焕”被押上高台,便也抖擞精神,对左右说道:“好了,轮到我出场了。可别在验明正身时候出了洋相,‘功亏一篑’可不是个好词眼。”

说着,姬庆文便在李元胤、周秀英、黄得功的护卫陪伴之下,来到监斩台前,拱手对温体仁说道:“温大人,我有不情之请,还请大人成全。”

第四一九节 斩首

“但说无妨。”温体仁虽然暂时得势,却还没到独揽朝政的时候,面对姬庆文这个新晋的权贵,还是得客气一些。

姬庆文答道:“说来也不是什么大事。温阁老也知道,袁崇焕同我一同拜在孙承宗老督师门下,算是有些同门之谊的。眼下他就要开刀问斩,因此我想陪他喝一杯断头酒,也算是送他上路了。不知温阁老能否成全?”

遇到官员杀头,同乡、同年等给犯案的官员喝几杯酒、赠几句诗也算是大明朝廷的习俗了。

袁崇焕虽然身份特殊,可姬庆文也是不是寻常之人,温体仁自然也想不出什么拒绝的理由,便道:“不敢。这也是姬爵爷的一番心意,那就请便吧!”

“好嘞!”姬庆文等的就是这句话。

只见他拱了拱手算是谢过了温体仁,一转身便吩咐黄得功道:“得功,把酒菜给我摆上来,我要给袁督师送行!”

黄得功“好的,东家”答应一声,便快步奔了下去,招呼起姬庆文手下几个带进京来的矿工,抬着几个大食盒便登上了处刑台。

在台上的假袁崇焕、真康一刀疑惑和愤怒的眼神中,逐渐摆开了两壶美酒、二十几样小菜,竟比寻常有钱人家过年时候吃的年夜饭都要丰盛许多。

姬庆文摆下这么许多酒菜,就是为了拖延时间,让温体仁手下的刽子手在仓促之间没法仔细勘验“袁崇焕”的相貌,因此他作为送行之人,不论是真戏还是假戏,总是要做全的。

于是姬庆文亲自斟了两杯酒,送到康一刀面前,笑着说道:“今日便是当头一刀,我想救也救不得了。这杯酒你先喝着,想想自己死得明不明白,是不是罪有应得?”

康一刀这一辈子偷过钱、劫过道、杀过人、踢过寡妇门、拆过绝户坟,以他的人品作为,在众目睽睽之下痛快一死,已是十分便宜的了。然而他今日被好像粽子一样捆绑在菜市口处刑台上,却是十分糊涂、一点也不明白。

这让自诩为黑道一把好手的康一刀十分不忿,听到姬庆文的话,更是一肚子的不服气,怎奈自己的喉咙被周秀英用匕首割破了,嘴里只能发出“咿咿呀呀”仿佛婴儿哭闹的声音,否则非要痛骂出来不可。

那边温体仁见姬庆文居然摆出这样大的排场来,禁不住有些担心,便从监斩台上派了个人下来,问姬庆文道:“爵爷,寻常给犯官送行,也就一杯水酒、几样小菜而已,你怎么摆了桌酒席?似乎有些不太合规矩吧?”

姬庆文朝台下说道:“什么规矩不规矩的?酒菜多少,全看同犯官的关系。袁督师与我是师兄弟,又是并肩战斗过的战友,这几样东西算什么?你回去告诉你们温阁老,就说他老人家要是有朝一日坏了事,我一样摆一桌席面给他送行!”

这传话之人毕竟没有姬庆文这样的胆量,只将姬庆文摆出席面的理由讲了,却将最后一句揶揄的话隐去了。

温体仁现在正在得意的时候,只求安安稳稳将袁崇焕杀了,没由来得罪姬庆文这个刺猬似的人物,便也作罢了。

就这样,姬庆文在刑台上待了有半个多时辰,忽听台下传来炮声,又有人高声呼喊道:“午时三刻已到,验明罪犯正身,开刀问斩咯……”

四周围观的看客们等的就是这一刻,听了监斩刽子手的呼喊,顿时发出山呼海啸一般的声音。

姬庆文一颗小心脏在胸腔里“咚咚咚”跳个不停——他处心积虑,买房、挖洞、换衣、救人、拖延时间,眼看就要大功告成,可万万不能在这最后的节骨眼上出什么岔子!

于是姬庆文又假模假样地同假袁崇焕喝了杯酒,说了几句话,便在等候许久的刽子手的催促之下,颇有几分不舍地收拾起满地的餐盘、酒杯,这才离了处刑台。

那刽子手等候半天,登上高台,捏着血肉模糊的假“袁崇焕”、真“康一刀”的脸看了半天,脸上顿时露出疑惑的表情,快步跑到监斩台前,对温体仁说道:“大人,这袁崇焕似乎有些奇怪……”

“奇怪?奇怪在哪里?”温体仁问道。

“回大人。小人素来在刑部办差,都说袁崇焕进刑部大牢之后,姬庆文爵爷多有关照,并没有吃什么苦,怎么现在满脸都被打得鼻青眼肿?”

姬庆文没想到这个刽子手竟是个细心人,远远听到这句话,背上顿时冒出汗水,紧张得被自己口中的唾沫呛了一口,止不住咳嗽起来。

却听又有监斩台前又有一人说道:“关照也有关照不来的!昨日末将刚同姬爵爷一同见过袁崇焕,袁崇焕身上的新衣服还是当着我的面换的!”

姬庆文闻言一愣,循声望去,却竟是锦衣卫指挥使骆养性在帮着自己说话。骆养性这人一向是姬庆文明里暗里的对头,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给姬庆文打包票,这让姬庆文自己也是一惊。

那边温体仁见现在已是时辰不早,要是不再开刀问斩,就怕误了崇祯皇帝的旨意,便摆摆手对那刽子手说道:“好了,有锦衣卫指挥使骆大人担保,你还多说什么?出好你的红差,旁的事不要你多管。”

刽子手杀人是为不祥,因此便特意美其名曰“红差”就是为了讨个彩头。而犯事当斩的官员百姓,为了死个痛快,往往会花钱请“手艺”精湛的刽子手行刑,否则要是碰到个生手,一刀下去,折腾半天才死,岂不叫人死得也不安生么?

那如何界定一个刽子手的手艺呢?

临时抓来一个人当场杀了看显然是不合适的,那就唯有看这个刽子手出过几次“红差”,出的“红差”的对象又是谁了。

而无疑能给曾经权倾一时的蓟辽督师袁崇焕行刑,可谓是刽子手职业生涯一项了不起的履历了,因此今日行刑的刽子手自然加倍小心,听温体仁这样说话,便再不愿节外生枝。

只见此人伸出浑圆粗短的双手,朝温体仁拱手作揖,便一转身,高喊了一个“呔”字,抬头挺胸、威风凛凛便往处刑台而去。

待走到假“袁崇焕”身旁,那刽子手俯身说了几句“天命如此、切勿怪罪”之类的废话之后,便提起身旁一口早已将刀锋磨得仿佛蝉翼的砍刀,双手紧紧握住刀把,高高举过头顶,长舒一口气,忽然用尽浑身上下的气力,用力向下一劈。

被装扮成袁崇焕的康一刀,脖子显然没有抵挡这口砍刀刀刃的硬度——只听见“唰”的一声,康一刀那颗头颅便带着疑惑的表情,从脖子上跌落下来,在处刑台上滚了两圈,方才停了下来,终于在莫名其妙之中,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至于那失去了头颅的驱壳,自然也就被抽走了全部的生命力,沉沉跌倒在了处刑台上,化作一块毫无作用的腐肉。

台底下观刑的闲人之中,尽有不少田产在去年的“己巳之变”中被满洲人劫掠破坏殆尽的,自然对袁崇焕深恶痛绝。因此他们见“袁崇焕”人头落地,无不欣慰异常,口中高呼:“好!杀得好!”

而大部分看客却同袁崇焕无冤无仇,只听有人叫“好”,似乎觉得今日自己大老远过来观斩,若是不叫上一两声“好”就白费了这半日功夫一般,也跟着叫道:“好!杀得好!”

这般毫无意义的鹦鹉学舌,倒也颇有些气势,随着“袁崇焕”的一命呜呼,菜市口上下内外呼喊成一片,就好像阵前斩了地方大将,就好像大明军队深入辽东,大胜满洲、活捉了皇太极……

待呼喊声稍稍平息,那刽子手这才放下屠刀,一弯腰将滚落在地上的脑袋提了起来,大步走到监斩台下,朝包括温体仁在内的一干监斩官们一扬,道:“回诸位大人,钦定犯官袁崇焕已明正典刑,现有首级一颗献上,请诸位大人验看。”

台上坐着的都是些正经科甲出身的读书人,就连厨房里杀鸡宰鹅都唯恐避之不及,哪还能正眼细看这只血肉模糊的肉球呢?

只见温体仁草草扫了一眼,说道:“行了,你差事办得好,明天到刑部领赏好了。至于袁崇焕的尸首,尔等先收殓起来,朝廷别有计较。”

话音未落,却见姬庆文又走上前来,道:“温大人,在下乃是袁崇焕的师弟,他的尸首可否由我暂时收殓安葬?”

姬庆文提出这话,还是因为方才所杀的并不是真的袁崇焕,根本经不起进一步的勘验,只有将这颗头颅、这具尸体掌握在自己手里,才能将事情做得天衣无缝。

温体仁自然不知道其中的关节,便也没有拒绝的理由,随口答应一句,便道:“也好。不过袁崇焕是个紧要人物,他的尸首爵爷也请小心处置,说不定朝廷别有处分也未可知。”

温体仁的别有处分,意思是对已死的人物开棺戮尸、挫骨扬灰之类,这点姬庆文倒是不担心的,反正埋在土里再挖出来,搞个面目全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于是姬庆文想也不想就答应下来,话锋一转,又道:“对了温大人。在下名下的钱庄,克日就要开张,可圣旨如山,我即日就要离京,应该无暇经营了。因此今晚便在钱庄之内摆下酒席,温大人要是有空,能否过来吃我一杯水酒,也好给我个面子?”

听了这话,温体仁顿时记起方才姬庆文给死鬼“袁崇焕”敬酒时候的场面,觉得十分不吉利,却也不想就这样拒绝了,只能诌个理由道:“爵爷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近日政务繁忙,得空我一定过来给爵爷捧场。”

说罢,温体仁便起身离开了。

其余几个监斩官都是大理寺卿、都察院右都御史之类的高官,同姬庆文都有些交情,有几个还收过他的钱,见内阁大学士温体仁走远了,便也再无顾虑,纷纷起身向姬庆文道贺,恭喜他新店开张、大吉大利。

第四二〇节 别离之时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在旁人看来,姬庆文看在同门之谊上,给袁崇焕送行、收尸已经是十分仗义的了,因此他在离京之前,摆上几桌酒席,庆祝一下新店开张,也不是什么太过于没有凉薄的事了。

姬庆文前两天新购的四合院中,还是一片凌乱,挖出的土、拆出的转、刨起的树堆成了一片,显出一副正在大兴土木、大搞装修的样子。

姬庆文特意在这里请客,也有一种欲情故纵的打算,让众人都来这里走走看看,就更加料想不到,转眼之前所杀的乃是假的袁崇焕,而真的袁崇焕则正是从这里的隧道逃出生天,至今还存活于世。

受邀的高朋嘉宾也是齐聚一堂,那些受过姬庆文好处的官员,没有不登门道贺的。至于那些在京城里做生意的商人们,则是寻着门路过来吃姬庆文的一杯酒——就算不能抱住这位商人出身的新晋伯爵爷的大腿,至少也能混个脸熟,将来总有好处。

姬庆文酒量不好,不过也没人敢强逼他喝酒,因此筵席虽然热闹,却也没持续多少时间,待亥刻时分,众人便都已散了。

亲自送走了从头到尾作陪的内阁大学士徐光启之后,姬庆文带着满脸的疲惫回到院中,却没有立即回去休息睡觉,而是一头扎进了一间小屋,推门说道:“袁督师,今天客人来得多,有些来不及招呼,因此怠慢了你,还请见谅。”

袁崇焕今日在鬼门关前捡回了一条性命,早已收起过往那桀骜不驯的脾气,拱手道:“岂敢、岂敢。袁某苟活于世,全赖爵爷安排,这份大恩大德,袁某尚不知如何报答……”

姬庆文听了这话心中异常得意:“这话怎么说的。我全看在督师也是我朝数得上的人才,虽然确实是有些过失,但就这样死了,未免可惜了些。因此在下也是为江山社稷考虑,才冒险救袁督师出来的。”

袁崇焕听了却是不置可否,摇着头说道:“爵爷太高看我了。今日这番磋磨之后,袁某方知何谓天高、何谓地厚。从今往后能够苟全性命就已是很知足的了,又有什么资格谈论江山社稷呢?”

“嗳嗳。袁督师这话可就错了。”姬庆文道,“督师怎么说也是一员将才,曾经正面击败过满洲铁骑的人,我大明朝已剩不下几个了。如今天下乱而未定,万一东北有事,还是需要督师这样的人出面的。要是督师能过抓住这样的机会,以戴罪立功之身,立下不世战功,说不定今后还有出头之日呢!”

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袁崇焕是个惹是生非的人,究竟还是放不下建功立业的机会。

因此听了姬庆文这话,他昏暗的眸子里似乎闪出一丝灵光:“是……是吗?这么说,似乎爵爷对袁某早有安排……没说的,袁某的命是爵爷救下的,今后爵爷有什么吩咐,袁某定当效以死力。”

“好!”姬庆文赞道,“我等的就是督师这句话!这样,督师这样的身份,京师这里肯定是待不下去了,回辽东也不保险,不如请督师跟我回江南去如何?江南那边天高皇帝远,而且我是能够做得了主的,保管督师能够安然无恙。”

眼下的局面,其实已是容不得袁崇焕再挑挑拣拣的了,更何况姬庆文让袁崇焕去江南,又确实是眼下唯一可行的俺怕。

因此袁崇焕略加思索之后,便爽快点头答应了:“都说姬爵爷在江南经营得风生水起,袁某正好可以去走走看看。说起来我也是广东人士,可自从加入仕途之后,总在辽东同满洲鞑子血战,竟是许久没有去南方了……”

两人又互相说了几句话,这才各自回屋休息。

按照崇祯皇帝的旨意,姬庆文必须在三天内离开京师。

有道是“阎王叫你三更死,谁敢留你到五更”。地狱里的阎罗王号称可以掌管凡人的生死,却始终是个虚无缥缈的存在,比起令行禁止的皇帝来,权力还是远不能及。

更何况,死后如何发落,那是阎罗王的事,可皇帝却可以送你去见阎罗王。

因此身负崇祯皇帝的旨意,又在皇帝额眼皮底下来了个“狸猫换太子”,姬庆文不敢再有更多的耽搁,第二天便将事情料理一番之后,便离京往江南而去了。

按照姬庆文的安排——

第一是他尚未营建完成的“姬氏钱庄”事务,全盘交给老仆人多九公料理,此人世代都是姬家的家仆,对老姬家忠心耿耿,办事又十分妥帖老道,是料理此事不二的人选。

第二是姬庆文此次带进京师疏通关节的白银,尽有没有用完的,全都留给多九公使用。本来嘛,开办钱庄可不是个小生意,花钱的地方甚多,身边没有个上万两现银,是绝无办法将此事办理下来的。

第三是银票的发行工作。为保证安全,姬庆文准备所有银票全部由设在江南的印刷厂印制,由多九公的儿子小多子亲自押送至京师,再加盖钱庄印戳之后,方能通行兑换银两。而为了保证银票的市值稳定,姬庆文决定按照一比二的比例准备相应的现银作为保证金。

第四则是吴三桂给姬庆文准备的五百匹军马的问题。这些军马乃是从辽东、蒙古等地花了好大功夫才购买收集起来的好马,即便是仓促南下,姬庆文也不愿放下这些军马。于是他便就近请了几个马倌,又让那些连马毛都没摸过的义乌矿工们,边走边学一些牵马、赶马的本事,这才勉强将这些军马驱赶到大运河旁边。

运河上早有姬庆文知会漕运总督衙门准备的空船,一行人刚将马匹、行李搬运上漕船,姬庆文却得了一个不好的消息。

原来是在京城里帮了姬庆文大忙的周秀英竟准备就地离开,不愿跟姬庆文一起去江南。

姬庆文早在陕西西安同周秀英初次会面之时,就对这位绝色女子心有所属,之前在京城里头,两人总算是摒弃前嫌、并肩作战,将把袁崇焕从屠刀就出来这样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给完成了。

因此姬庆文满以为周秀英从此之后便会倾心于自己,没成想周秀英匆匆而来,竟又要匆匆而去。

这让姬庆文有些不解,由衷挽留道:“秀英姑娘怎么这么着急就要离开了?我看我们还是挺有缘分的,不如跟着我一起去苏州那边,也好帮我做做事情如何?”

周秀英嫣然一笑:“公子手下人才济济,现在又多了个名满天下的蓟辽督师,我又能帮得上你什么忙呢?更何况我这人闲云野鹤惯了,要真的把我限在江南一隅,我非急出病来不可。”

美女的要求,让姬庆文总是难以拒绝。再三挽留之后,周秀英还是决定辞别而去。

姬庆文惋惜之际,又多问了一句:“秀英姑娘,你我缘分未尽,不知你这次又要到什么地方去?我也好有个方向,等想你的时候,可以过来找你。”

周秀英听了心头一暖,随即用异常坚定的口气说道:“我想去陕西、山西。哪里是公子的故乡,我也想去好好看看……我还听说,那里百姓苦得很,偏偏还有不少贪官污吏盘剥百姓。这要是真的,我绝对是手起刀落,一个不留,将这些贪官污吏全都杀光!”

姬庆文听了颇有些触动,幽幽说道:“秀英姑娘这话说得痛快,可贪官污吏,真的能杀完吗?历朝历代且不必去说他,光本朝太祖皇帝朱元璋,他杀贪官的手软吗?可杀了一个,又冒出来一个,有时候还会冒出来两个、三个,真是杀之不尽、杀之不完……就连明太祖皇帝也是一筹莫展、无可奈何。”

周秀英蹙眉道:“那也不能看这这些贪官鱼肉百姓吧?反正我是见一个、杀一个,虽然不能将这些混蛋杀光,反正也能替百姓多出一口气,总比眼睁睁看着他们为非作歹的强吧?”

姬庆文满面愁容,道:“可这也不是长久之计……就算秀英姑娘见一个、杀一个,一天也最多杀掉一个贪官吧?可你每杀掉一个,朝廷就能多派两个过来,要是这其中有一个是贪官,那姑娘你不就是白费功夫了吗?”

周秀英闻言顿时默然不语。

姬庆文却沉浸在自己方才的逻辑之中,又蹙眉道:“不过能杀上一两个,来他个杀鸡给猴看,让其他贪官们能够有所惊醒,教他们荼毒百姓时候能够有所收敛,多少还是有些用的。”

被姬庆文这么一说,周秀英的兴致顿时低了许多:“那好吧,我先去看看,要是贪官真的是杀不尽、杀不绝,到时候我自然是会回来找公子商量的……”

眼看就是分别之期,姬庆文自然更多了几分伤感,关照几句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情,便道:“秀英姑娘去山西、陕西时候,能不能替我做一件事情?”

周秀英听了一愣,似乎猜出了姬庆文的用意,莞尔一笑道:“公子大概是有什么口信要我带给令尊吧?”

姬庆文摇摇头:“我有什么话带给老爸,自然可以派小多子、多九公去,陕西商会那边也可以代劳,还犯不着麻烦秀英姑娘。”

姬庆文从而二十一世纪穿越而来,对明末自己这个“老爸”虽然有些感情,却也深不到哪里去,因此平日里的联系也是断断续续而已,并不十分放在心上。

只听他继续说道:“我请秀英姑娘帮忙,是想姑娘替我监视照看两个人……”

“两个人?那两个人?”

姬庆文眉头一闪,冷冷说道:“一个叫李自成,一个叫洪承畴。”

第四二一节 历史的进程

周秀英听了一愣,并没有立即答应姬庆文的要求,反问道:“公子怎么想到叫我去监视这两个人?”

关于这点,姬庆文的理由是十分充分的。

洪承畴现在虽是大明朝的官员,可今后却会在同满洲皇太极的交手中落败,并投降清朝。这还不算玩,投降满清之后,洪承畴还统领清军在江南的主力,将南明最后的势力消灭,从而帮助满清坐稳了江山。他这样的表现,足够可以同历史上的吴三桂,竞争一下史上第一大汉奸的宝座了。

而李自成就更别说了,要知道,大明朝或许亡于财政、或许亡于党争、或许亡于天灾,可最直接的原因,还是李自成率领农民军一举攻破京师,逼得崇祯皇帝吊死在煤山的歪脖子树上。因此可以说,李自成乃是明朝最大的敌人也不为过。

可这些理由,姬庆文是没法同周秀英说的,却问道:“听秀英姑娘的意思,似乎还认识这两个人?”

周秀英脸上一红,道:“也谈不上认识吧……李自成我只有过一面之缘,记得那时候姬公子也在,他现在领着无数过不下去的农民兄弟,攻州府、打县城、分粮食,乃是一员好汉,江湖之上都是大大有名的。至于洪承畴么……他虽然同李自成为敌,却是个难得的清官、好官,也是很有名望的。”

确实像周秀英所说的那样,李自成、洪承畴眼下的作为,还是传统意义上的、主流视角下的好人。可历史的诡异就诡异在这个地方——那些从一而终、不亏气节的好人,以及坏事做到底的恶人固然不少,可随着环境的改变,将自己也变得面目全非的人更是不少,往往让人唏嘘不已。

所谓“周公恐惧流言后、王莽谦恭未篡时”,讲的就是这个道理。

可是姬庆文这些穿越之前,开了上帝视角看到的东西,却是不能同任何一个人说的,只能虚张声势道:“秀英姑娘你就别问了,我说话办事什么时候不靠谱过?李自成、洪承畴这两个家伙肯定有问题,你帮我多关注一下这两个人便是了,总没有坏处的。”

关于这点,周秀英还是承认的。

正是因为姬庆文办事太靠谱,绵延数百年的白莲教从此覆灭、在历代教主之中也算是有所作为的徐鸿儒也殒命江南,弄得周秀英这么个白莲教的圣女也如无根的浮萍,从此漂泊于世。

因此想到这点,周秀英到底还是有些心结难以解开,心中酸楚了一阵,点头道:“好的,我记下了。这两个人,我自然会去看看的。看看他们到底是不是像传言之中那样的好人……这世道,黑的也会变白、白的也会变黑,有些人、有些事,还是眼见为实、耳听为虚的好……”

千里送行,终须一别。

又说了几句关照平安的话,周秀英终于还是狠了很心,同姬庆文告别之后,一闪身便消失在繁忙的运河码头之上。

对于这样一个面貌瑰丽、身手不凡、见多识广,且又自立自强的奇女子的离开,姬庆文还是颇有几分伤感的。可他却不知道,这一别,不过期年之后,他们便又再次会面了,可会面的境遇却又同今日大大不同,让那时候的姬庆文心中禁不住翻涌起悔恨之意来。

不过现在的姬庆文却想不到那么长远,怅然若失地感慨一番之后,也只能登上漕船往江南而去。

从京师去往江南,照例要经过山东。

山东巡抚孙元化是姬庆文的老朋友了,每次碰面总要招待一番,此次也不例外。

只是姬庆文这次身边还藏着一个扎眼的袁崇焕,而袁崇焕同孙元化也是老熟人,当年还曾在锦州城上并肩作战,用火炮重伤了努尔哈赤,最终导致了他的死亡。

因此姬庆文只是草草应付了几句,便要告辞离开。

却不料孙元化神秘兮兮地拿出几支火枪,要姬庆文点评。

姬庆文穿越到了明末,不仅努力赚钱,顺带着还领兵作战,已经能算是半个古代热兵器的行家了——他取过孙元化手里的火枪,略一打量,便知道这是孙元化在山东兵工厂里制造出来的。然而就是这几支火枪,其制造材料、制造工艺,显然是大有进步,质量比起半个来月前自己就在此处看到的可谓是日新月异了。

这让姬庆文更加感慨:都说中国人是全世界最聪明、最勤劳的民族,这句话果然没有说错。自己之前刚给孙元化看了几支欧洲制造的最新式的燧发枪,孙元化竟已研究制造得**不离十了,要是按照这个趋势发展下去,如果没有明末那场轰轰烈烈的农民战争、没有满洲鞑子捡漏取得天下,那中国的科学技术(至少是军工技术),是绝对不会像十九世纪中叶的鸦片战争那样落后于西方那么多的。

姬庆文刚想夸赞几句,却见孙元化身后站了个满脸谄笑的孔有德,顿时想起这厮在历史上又是个不逊于吴三桂、洪承畴的大汉奸,而此人的作为比起吴、洪二人更加可鄙可恶,一下走又高兴不起来了。

于是姬庆文拉过孙元化,叮嘱他一定要小心孔有德和他几个铁杆兄弟,千万不能让他们有作乱的机会。

孙元化履历十分吩咐,现在所做的山东巡抚也不是什么微末小官,因此听了姬庆文这几句话并不十分放在心上,终于在后来因此落了个身败名裂的结局。

对此,姬庆文倒也没有过多地纠结,因为现在这个明末时代,同原先那个惨烈悲壮的明末已有了巨大的差别——该死的袁崇焕没有死、破败不堪的关宁防线也已慢慢建立起来、原本应该民变纷起的山陕也还算太平——更重要的是,姬庆文这个穿越者的实力越来越强、越来越大,也越来越自信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可以干预和阻止今后一系列悲剧的发生。

带着这样的心情,姬庆文便同孙元化告了别,再次登上漕船,继续往江南而去。

一路之上,姬庆文见山东、苏北一些地方的青壮年还堪重用,便按照戚继光募兵的老办法,精心招募了几百壮士,将“明武军”的员额扩充到整整两千人马。

经过京师这场纷争,姬庆文越来越深刻地理解了——什么地位、什么身份、什么钱财,都是白日做梦,只有将军权牢牢捏在手里,那才是唯一可靠的安身立命的根本。

就好像袁崇焕,当年贵为蓟辽督师,手下掌握数十万辽东精兵的时候,根本没人敢动他,就连矫诏杀了皮岛总兵毛文龙这样的大事,上到崇祯皇帝、下到都察院御史都只能装聋作哑,不敢多说一个字、多讲半句话。

可一旦他被剥夺了兵权,四大罪、十大罪便纷纭而来,其中随便摘出一条,都够袁崇焕死上一回的了,要不是姬庆文从中撮合,袁崇焕早就已经如正经历史上发展的那样,被凌迟处死、碎尸万段了。

然而姬庆文手下的明武军军饷十分丰厚,只要当上了兵,就可以衣食无忧,并且跟着姬庆文出兵作战,一向都是有胜无败,自身损失极小,可谓是一项一本万利、风险不大的好生意。

这就让姬庆文带到京师的那七十二个矿工红了眼,专门推举了面子大的孙奎发给姬庆文提要求,也想要加入明武军。

这些矿工是根正苗红的戚家军子弟,而且各个身强体健、老实肯干,即便按照戚继光严格的军法,也是应当将他们收入军中的。然而死了的陈文昭临死之前,就曾嘱咐过姬庆文,对于这些矿工,一定要将他们平平安安荣养下去,不能让他们轻易伤了性命。

有了这样的嘱咐,姬庆文自然是不能让他们加入明武军的,可在京师里,这些矿工挖洞的本事姬庆文也是亲眼见到的,这样的本事,正好可以用在战场上快速挖掘战壕、构建工事,正好可以让明武军优势的火枪、火炮的火力发挥出最大作用。

所以姬庆文略同李岩商量了一下,便答应那些矿工:他们虽不能加入明武军,却也可以从此不在矿山做工,跟着姬庆文效力,一切军饷福利,均与明武军将士相同。

那些矿工听了这样的消息,自然是欣喜若狂,跪在姬庆文面前说了无数感恩的话……

就这样,姬庆文一行乘坐一艘大漕船,顺顺利利沿着大运河南下,直到在苏州城南相门外的码头停下,终于踏上了这片熟悉的土地。

姬庆文这次回到苏州,事先没有通知旁人,原想瞧瞧卸货下船,静静回家休息的。

然而姬庆文在苏州这边名气极大,随行的老矿工、新军士人数又有五百来人,这样的场面,真是想低调都不行。

只见他的大漕船刚刚靠岸,船上的人员、马匹、物品尚未搬运上岸,便有几个在苏州织造衙门织坊下做事的织工发现了姬庆文这位恩主的行踪,一边亲自来迎接,一边派人去通知葛胜、宋应星等人。

葛胜、宋应星听到消息,自然第一个去通知的姬庆文的大老婆柳如是,而柳如是已是几个月没见到夫君的面,正是“小别胜新婚”的时候,一听夫君回来了,扔下手里的活,带上只有小妾名分的杏儿,便来码头迎接姬庆文。

姬庆文这一行忙着处理封福禄侯、救袁崇焕的事,除了陪吴三桂看了看陈圆圆、同周秀英一起待了几天之外,竟是丝毫不近女色。

因此姬庆文看见飘然若仙、容貌秀美的柳如是过来,早已是心花怒放,快步迎了上去,张开双手,就给了柳如是一个大大的拥抱。

柳如是虽也不是那种拘泥于封建礼法的迂腐之人,可在明末时候,这样当众亲热还是让人有些难为情,羞得柳如是一张白净无瑕的脸顿时红得好似一个红透了的苹果,口中嗫喏道:“夫君别这样,当着人呢……”

第四二二节 归心

姬庆文被她耳边这几句话说得心神荡漾,虽把手松开了,嘴上却还要占句便宜:“那好,我们就等没人的时候,再这样……那样……好了……”

柳如是嗔道:“夫君一回来就想着这样那样,也不说说这次进京,事情办得到底怎样了?叫我好生思念……”

姬庆文刚要开口,却见这里人多嘴杂,许多机密事情不能信口胡说,便道:“当然,当然。这样,我们先回家去,一边吃饭、一边慢慢说如何?”

苏州织造衙门,还是那个苏州织造衙门,只不过姬庆文离开苏州的这些日子,经过气质、品味都有不俗之处的柳如是的重新整理调整,后衙的园林显得更加见微知著、曲径通幽。

回到衙门,柳如是作为姬庆文的“大老婆”、作为姬府的总管,亲自命令小妾杏儿领着几个帮手,选了后衙园林池塘旁边的一间小亭子,在亭子内外设下两桌酒席,叫齐了李岩、李元胤、黄得功、杨展、葛胜、宋应星等姬庆文一干亲信及其家眷,专门为姬庆文接风洗尘。就连随姬庆文一起南下辟祸的张居正的儿子张致修夫妻也请来了。

而按照姬庆文的意思,被他救下的袁崇焕也跟着一同吃酒。

在座之人互相之间都十分熟悉,唯有袁崇焕是个生脸,柳如是作为这里的“女主人”自然是要敬一杯酒的:“这位先生倒是面善得很,不知在哪里见过?”

这句话,是最百搭的套路。

要是真的曾经见过面,自然可以用这句话开始叙旧;要是没有见过面,只说一句——许是我们前生有缘,今日才能在此相会。

然而以袁崇焕现在的身份,就连这么一句打趣的话也不敢说,只低头不语,仿佛没有听见柳如是的询问一般。

柳如是在嫁给姬庆文之前,便是金陵城秦淮河畔有名的花国魁首,多少高官才子,不惜耗费多少钱财精力,只求见一见她的面,听她弹一支烂熟的琵琶曲而已。可现在面前这个面目还算清秀的小个子,竟对柳如是的询问装聋作哑,这让柳如是心中淡淡的虚荣心受到了打击,脸上顿时浮出一丝不悦。

姬庆文在一旁见了,赶忙说道:“都怪我,我还没来得及同大老婆介绍呢!这位也不是什么‘先生’,是在我老师孙承宗老督师手下领军打仗的一员将官。可惜他一个不小心,犯了军法,按例当斩。孙老师看他也还算是个人才,杀了未免有些可惜,就托了门路送到江南这里来,可以帮我做一些事情,顺带着也能戴罪立功,将来好寻个出头之日。”

这几句说辞,是姬庆文自京师一路来江南时候,同李岩商量好了的,虽然没法做到完全的逻辑自洽,却也算是将袁崇焕的来历说了个大概——反正这里是江南鱼米之乡,同辽东苦寒之地远隔千山万水,要是真有闲人想要去验证,那也是困难重重。

而这样的说辞,姬庆文也是事先同袁崇焕商量过的,也好让他提前适应一下自己的新身份。

于是,姬庆文说着便扭头问袁崇焕道:“袁将军,是不是这么一会事啊?”

袁崇焕微微点了点头:“是,正是如此。思过侥幸捡回一条性命,全靠孙老督师和姬爵爷的关照……”

袁思过是袁崇焕自己给自己取的新名字,为的就是常常提醒自己,要自己时刻总结改正过往的错误,免得又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袁思过——也就是袁崇焕,说完刚才那几句话之后,便即低头不语,不愿再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只一个人将面前酒盅里的白酒一饮而尽,显出几分落寞的神情来。

柳如是是个善解人意的女子,料想面前这位“袁将军”必然是颇有一些难言之隐,便换了个话题,问姬庆文道:“夫君这次晋封福禄伯,而且还是圣上亲自主持仪式,这份面子古今罕有,就连我江南地方也在流传这样的盛况。别的不说,这里过来巴结夫君的官员、富商不知道有多少,送礼的、说情的、套近乎的,差点把织造衙门的门槛给踩破了。”

姬庆文听了这话,心中也是十分得意,问道:“哦?是吗?他们送了些什么礼?拿出来给我看看啊。”

柳如是道:“我看他们送的,也都是些金银之类的俗务。我们家又不缺银子,我都给退回去了。哦,那时候杏儿妹妹也在,她可以给我作证哟。”

杏儿原来是姬庆文的贴身丫鬟、现在则是小妾的身份,自然不敢多说,只回答了一个“是”字,便闭口不语了。

其实杏儿心里有鬼——她是小门小户出身,见了这么多凭空送来的银子,自然有些动心,暗地里也收了上千两的白银作为私房钱……

不过姬庆文现在还没发现这些事实,对杏儿还是抱有绝对的信任,便也没有放在心上,便接着往下开玩笑道:“都说只要花香便能招来蝴蝶。可我看这些官员商人们一个个獐头鼠目的,绝对不可能是蝴蝶,最多是一群乌央乌央的苍蝇罢了……”

李岩立即接话道:“姬兄这话说得就不对了,他们要是苍蝇,那招揽了这群苍蝇的姬兄,不就成了一块臭肉了吗?”

姬庆文自失地一笑道:“李兄说得没错,我这么个见钱眼开的奸商,在那些自诩清高的名流眼中,同一块臭肉也没什么区别,李兄这话说得在理!”

眼下的姬庆文,对于在座众人而言,要么是东家、要么是老板、要么就救命恩人,没有一个敢跟他开玩笑,只有李岩算是他亦师亦友的好朋友,说起话来自然随便了许多:“孟子说:鱼与熊掌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姬兄不过是在熊掌和鱼之间选了熊掌罢了,这叫精明,可不叫奸商。相反,姬兄是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比起那些满口仁义道德、满肚子男盗女娼的伪君子、真小人,不知要强到哪里去了!”

经过京师里这一场波折,李岩对官场之上的浑浑噩噩更有了几分体会,回家的路上,像刚才那样的话,同姬庆文说过不知多少遍了。

对此,姬庆文赶忙谦逊两句,却又正色道:“李兄,今天大家来得齐,又当着嫂子的面,有件事我是要当面再劝李兄几句……”

未待姬庆文把话说完,李岩便插话道:“姬兄的想说的,我心里清楚得很,不就是想劝我去参加明年的科举考试嘛!我心意已决,今生再不上科场。如蒙姬兄不弃,我今后就一直帮着姬兄经营生意、参赞机务好了,就怕姬兄不肯长留我呢……”

姬庆文摆摆手:“李兄这话从何说起?李兄想要帮我做事,我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么不会不愿长留呢?只是李兄寒窗苦读这么些年,就等着金榜题名,为国家效力。要是就这样断绝了仕途,岂不可惜么?”

“哈哈哈!哈哈哈!”李岩忽然仰天大笑,笑声豪爽之中透着几分苍凉,“哈哈哈!好一个为国效力,好一个为国效力!姬兄,你看这国家,上上下下哪里有一片干净的地方?我为的,便是这个国家么?两千年前,屈原有言道: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能有姬兄这么个知己陪我独醒,我还执着于什么仕途经济呢?”

众人听了这话无不哑然。

要知道,李岩这话说得虽然痛快,说的也确实是当下的实情,可却也是大逆不道之言,不追究时候自然可以说是几句“书生狂言”而已,要真的追究起来,那便是大逆不道之罪!

这里唯有长在红旗下、泡在蜜罐里长大的穿越者姬庆文理解李岩的心思,可他在明末这个气氛窒息的时代混的长久了,却也多了几分敏锐感,注目扫视四周,忽然在李元胤脸上停下了视线的移动:“李指挥,李兄这几句不过是酒后失言而已,你可不要拿出锦衣卫指挥佥事的派头来,将他治罪下狱或是革去功名哟!”

李元胤赶忙起身拱手道:“不敢,不敢。姬爵爷,李先生这几句话虽有几分醉意,可其中的道理还是有的。末将……末将……末将并非全不同意……又怎么会告发李先生呢?”

姬庆文知道李元胤是个谨慎得树叶掉在头上都要摸摸有没有流血的人,因此听了他的话不免一惊,道:“李指挥这话不知从何说起?”

李元胤道:“李指挥这三个字,姬爵爷切勿再提。正如李先生方才所言,这个朝廷,真是……真是……锦衣卫也是一样。末将觉得只有衷心跟着姬爵爷做事,才是真正的为国为民,因此想着从锦衣卫退役,从此跟着爵爷做出一番大事业来,也算是不辜负平生所愿了。”

李元胤是个慎重之人,牵涉到这种紧要的事情,他是不可能不经过反反复复的深思熟虑的。

可姬庆文却道:“不,不行……”

李元胤却着了急:“姬爵爷这是什么意思?莫非是嫌我在锦衣卫里做的时间太久了,是骆养性安插在爵爷身边的眼线,所以不愿收留末将吗?”

“不,不是这样的。”姬庆文道,“恰恰相反,我想让李指挥成为我安插在骆养性身边的眼线。骆养性这厮城府太厚,我总觉得他身上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因此我这里不痛不痒的消息,李指挥尽管放一些给他,换几句骆养性的实底子也是好的。”

姬庆文顿了顿:“还有,锦衣卫这边的眼线,李指挥自然可以用上一些。可是也应当自己招募一些人手、安插一些耳目,两条腿走路,才能走得更快嘛。至于钱的事,李指挥尽管开口,怎么花、怎么用,我绝不过问。”

李元胤听了这话,知道自己有了大展拳脚的余地,顿时兴高采烈,立即拱手作揖:“好!有姬爵爷这几句话,末将岂敢不效犬马之劳?”

第四二三节 文治武功

李元胤这人说话做事极为谨慎,然而只要是他做出的决定,就绝对没有反悔的时候。因此熟知李元胤本性的姬庆文听了他这番表态,心中自然是异常瓷实,赶忙说了几句感谢和勉力的话。

可说完,姬庆文又觉得有些不放心,眼中难得地露出凶横的目光,扫视了两边在场之人后,冷冷说道:“诸位,你们都是我姬庆文的心腹之人,按理说有些话说来多余。可有道是‘丑话说在前头’,这些话又是不能不说的,免得万一将来翻起脸来,你们说我不教而诛。”

众人听姬庆文态度忽然大变,顿时紧张起来,放下了手中的杯子、筷子、勺子,就连吃到一半的饭菜都来不及往下咽。

只听姬庆文用冷得几乎要结冰的口吻说道:“方才袁将军、李岩兄、李元胤指挥,当着大家的面,说了几句掏心窝子的话,这是他们看得起我姬庆文。在座的还有好几位,虽然没有说话,想必也是这个意思。你们大家给我面子,我当然也要给诸位面子,今后我们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姬庆文顿了顿,又接着说道:“当然了,跟着我姬庆文,我自然是要带着大家享福的——只要有我姬庆文一口饭吃,就绝不会让大家喝粥。不过我有言在先,要是哪位吃着碗里的瞧着锅里的,给我来个吃里扒外,嘿嘿,那就别怪我姬庆文不客气了。要是觉得我这人好说话,不会下狠手的,自然可以过来试试!”

在场之人,一向以来都觉得姬庆文重情义、轻钱财,从来听他说过这样认真的话,无不凛然大惊,忍不住纷纷表态道:“不敢。不敢。不敢。”

姬庆文知道自己现在手下,都是一群才智卓著之人,任何一个人放出去都是一方豪杰,或是独当一面的大人才,因此今天这几句话也算是敲山震虎了。

可他没想到的是,到了关键时候,偏偏是其中最不起眼的一个人,出卖了姬庆文,让姬庆文废了好大一番功夫,才将损失降低到最低限度。

不过姬庆文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穿越者而已,还不是能够洞悉未来的神仙上帝,他现在只觉得自己恩威并施,已经营造起一个稳定和谐的团队来,正要大展拳脚,哪里还会想到今后的事情呢?

于是姬庆文朝众人拱手道:“有诸位这句话,我姬庆文就放心了。来,大家共饮此杯,从此就是自家人了。”

说罢,他举起面前的酒杯,将杯中美酒仰头一饮而尽。

众人见状,也跟着举起酒杯,喝干了杯中之酒。

至此,今日夜宴的气氛终于被烘托起来,带着三分微醺的李岩站起身来,歪着身子、摇着折扇,即兴填词一首,用以纪念今日之会。

而柳如是也是兴致勃勃,特意取来自己常用的琵琶,就着曲牌吟唱起来,众人望着柳如是这花国魁首的决定容貌、听着这绕梁三日的绝美歌声,禁不住都痴了。

…………

因是久别重逢,姬庆文同柳如是自然多了一份缠绵,香衾暖被烘托之下,让姬庆文直到次日中午时分,才懒懒起床。

起床之后却是一大段的正事等着姬庆文去处理——本来嘛,姬庆文现在是苏州织造提督,又是钦点的福禄侯,可谓是位高权重、富甲天下,事情多一些也是应该的。

别的不说,光是听说姬庆文回到苏州,前来拜访的各路商人、官员便是纷至沓来,令人烦不胜烦。

对于这些人,姬庆文向来是不放在心上的,除了苏州知府寇慎等几个关节重要之人之外,姬庆文一概让李岩挡驾,随便请他们吃几口茶,答应改日回去拜访也就将他们打发了——至于这个“改日”是改到哪一日,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将来客敷衍了省下来的时间,姬庆文是要用来检视一下自己离开江南以后名下产业的经营情况的。

在去京师以前,姬庆文便让柳如是暂时统管全部产业,这其中的原因并不在于柳如是在经营方面有什么厉害之处,只是因为她是姬庆文的大老婆,无论是人身、还是利益,都紧紧同姬庆文捆绑在了一起,于情于理都是绝对可以相信的人。

因此,全部产业的收支总账便是由柳如是负责管理记录。

柳如是之前只帮着老鸨子马湘兰管过青楼妓院的账目,经营理念和经营格局十分有限,好在她办事细心,一本流水账至少事无巨细地将这段时间里姬庆文名下产业的营收情况记了个清清楚楚。

首先是松江淀山港码头。这处码头暂时由传教士汤若望负责管理。因汤若望在西洋人那边颇有些名气,慕名而来买进卖出的商人日益增多,港口吞吐量也是逐步放大。所以码头经营得蒸蒸日上,收入也是节节攀升,以至于一开始自以为建设颇具规模的码头已是拥挤不堪,遇到繁忙时候,港外的船舶往往需要排队等候,才能进港**易。

其次是织造衙门主营的织坊生意。按照账目来看,织坊经营处于正常运转状况之下,生产出的棉布、丝绸在苏州、在江南地方,依旧占有近乎垄断的市场地位。但是由于姬庆文这段时间不在江南,由以进贡的名义带走了库存的几乎全部彩织锦缎,因此经营起来按部就班、略显保守。要知道,商场之上、不进反退,其激烈程度丝毫不亚于战场,经营上一时的疏忽就会被竞争对手抓住机会,予以反击。别的不说,就是姬庆文离开江南的这些事件,原本已经奄奄一息的申沉璧家的织坊,便仿效着苏州织造衙门织坊进行了改革,同样提高了生产效率和生产质量,开始逐步扩大市场份额,这是需要警惕的。

再然后则是其他分支业务,譬如陶厂、瓷窑、印书坊等。这些都是姬庆文为了丰富经营种类而设置的,只要能够自负盈亏,做到收支平衡,或者略有亏损都是能够接受的。而在下一步,印书坊则要开始印刷姬氏钱庄签发的银票,这又牵涉到一系列的保密技术,需要同汤若望、宋应星等几个技术人才探讨一下。

最后则是宋应星主管的技术部门。这可是个烧钱的部门,主要就是为了改进和改善现有的生产工具、运输工具乃至武器装备的。这段时间以来,宋应星花的钱不少,可取得的成绩也同样卓越,不但进一步改进了纺织机,更在船舶和火枪火炮的制造方面取得了显著的突破,就等着姬庆文回来之后,让他拍板做主,拨出一部分钱款,就能试制出来。

按照姬庆文自己的想法,火枪火炮这个东西,山东巡抚孙元化已经在逐步改善制造了,凭着自己和孙元化的交情,一旦孙元化研究出什么新式武器来,自己立即就可以取而用之。因此这方面他倒不是特别关心。

反倒是造船方面,姬庆文是十分用心的。只因为他现在海上力量主要依靠郑芝龙的船队,而郑芝龙这厮在历史上就是个居心叵测、素有反骨家伙,万一反水,便会造成不可挽回的损失。故而姬庆文对郑芝龙并不十分信任,除了暂时给些好处笼络住之外,就是要建立自己的海上力量,以免临机落入被动。

因此姬庆文听说宋应星在造船技术方面有了突破之后,立即同意他试着建造一艘,大笔一挥就批给了他一万两白银,让他就在淀山港码头兴建一艘海船——造船材料,可以先就近从海外购买;造船工人也是现成的,就用那些姬庆文从陕西带来的码头工人,本来嘛,他们在港口里成天同船舶打交道,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嘛!

略微捋了捋自己名下产业的经营状况之后,姬庆文便将目光投射到了自己麾下明武军的训练之中。

明武军之前连番血战,也是颇有损失。不过所幸姬庆文南来北往,在路上优中选优、优中择优,新招募了一批军士,除了将之前的员额补足之外,更是将明武军的编制扩大到了整整两千人。

初次之外,姬庆文还托了吴三桂的路子,赊账购进了五百匹战马,这些战马大多是从辽东、蒙古、乃至西域购入的好马,对于提高明武军作战的多样性、机动性有着巨大的作用。

更何况,这次姬庆文在山东招募了数百军士。自古以来,山东便是中原王朝养马的地方,山东子弟之中会骑马的不少,以至于每到乱世,山东响马的名号便会流传天下。

可按照戚继光的军法,这些新兵蛋子却是不能直接成为队伍中坚的骑兵的。于是,姬庆文便让杨展领着这些兵士从最基础的规矩、队列、武术开始连起,先成为一名合格的明武军兵士再说。

然而姬庆文自己是考虑长远,这些北方来的军士却不能体会他的一片苦心。

只因为这些山东招募的军士,一看见明武军是以江南人、特别是义乌人为主体和骨干建立的,心中一下子起了轻慢之心——毕竟江南人的身高体壮都不如北方人,乍一眼看上去战斗力就弱了不少。

领军的杨展是个老军务了,还是正经朝廷武将的时候,就带过不知多少南来北往的兵,一眼就瞧出了这几个山东人的心思,二话不说就让他们一对一同老兵们拳脚切磋切磋。

出乎这些山东人意料的是,那些江南老兵虽然个子不高,可力气、招数却都远远超过自己,同他们一对一交锋下来,不过三五招便被打得鼻青眼肿、皮开肉绽。

比完了一对一的拳脚,再比三五成群的斗殴。

这个项目,对已将戚继光的鸳鸯阵操练得精熟的明武军而言,优势就更大了,只用了三队三十来人的小队,便将上百名还是乌合之众的新兵打得没有脾气。

至于其他军事项目,好比放炮、开枪、队形变化等,更是被明武军玩出了花,怔得那些新兵一愣一愣,仿佛看见了下凡的天兵天将。

第四二四节 练兵

经过这样一番所谓的“下马威”,这心新招募来的新兵蛋子再也不敢小瞧了“明武军”的老兵们,一个个态度顿时变得谦逊起来——他们心里都明白,自己这群人看上去五大三粗、虎背熊腰的,可要是现在就同明武军交锋的话,那十有**是会全军覆没的。

在这样的前提下,杨展终于可以大施拳脚,集中全部注意力开始训练起这群新兵来。

这杨展原来是金陵城的守城将军,得罪了南京守备勋贵诚意伯刘孔昭,几乎命悬一线,多亏姬庆文及时出头,才勉强救了他一条性命。

从此杨展拜在姬庆文门下,一心为他训练明武军将士。

事实上,在历史上的杨展,也是一名允文允武的名将,虽然领军作战的本事不及李定国、孙传庭等超一流的武将,可他却善于经营和训练,提督四川时候,不仅几次打败意图入川的民军、清军,更将四川经营得有声有色,可谓是文武双全了。

(这里将杨展出仕的时间提前十年。)

然而在明末那个乱世之中,杨展最终还是因为权势过重,得罪了手下的小人,被暗杀致死,是为明末众多悲剧之中浓墨重彩的一笔。可现在他在姬庆文手下,却已然避免了这样的悲剧的发生,将成为姬庆文手下最重要的将领之一。

杨展练兵,即便是外行看上去也是颇见成效。

因此姬庆文看在眼里,得意在心中,便有意带着袁崇焕一起去观看训练操演的情况,还问他:“这样的‘明武军’,是否可以同满洲八旗的精锐相抗衡?”

化名袁思过的袁崇焕眼下的身份是姬庆文的客将,说话要比自己当蓟辽督师时候客气许多,一张嘴就说了许多奉承褒奖的话。

姬庆文可不想听这些违心的谎话,正色道:“袁督师,我冒了那么大的风险把你解救出来,又带到江南这里,可不是为了听你这几句奉承话的。我不妨直说,我这人不怕听坏话,就怕听谎话。只要督师直抒胸臆,我姬庆文绝对不会见怪。”

袁崇焕赶忙拱手作礼道:“岂敢岂敢。袁某方才的话并没有半句虚言。姬爵爷,你手下的明武军的战斗力,其实已经远远超过了八旗精锐,更在辽东铁骑之上。可以说,以同样的兵力正面对抗,无论是八旗轻骑,还是辽东铁骑,都绝不会有多少胜算。可是……”

“可是什么?”姬庆文问道。

袁崇焕蹙眉道:“可是……袁某来这里时间不长,却也知道这支明武军花费了姬爵爷老大的本钱。这两千人马,一年没有二十万两的开销,是绝对养不活的。爵爷,袁某说得对不对?”

“二十万不过是军饷而已,要出兵打仗,这个数目至少要再翻一番。”姬庆文如实说道。

“就是这个道理。”袁崇焕道,“袁某说句大话,要是数百人、上千人左右的小股鞑子,袁某有的是办法对付他们。可要是满洲八旗倾巢而出,那我大明朝若是没有坚城固守、没有火炮助威,那么野战交锋,便绝对不是满洲鞑子的对手……”

说到这里,袁崇焕忽然陷入了沉思,思绪仿佛飞到了那个烽火连天的辽东战场之上。

姬庆文赶忙说道:“继续啊,袁督师接着往下说啊!”

袁崇焕这才说道:“有句话叫做‘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满洲鞑子将全部人马,不分男女老少分为‘八旗’,敌酋皇太极一声令下,便能召集起满洲全部力量,向我大明发动攻击。而国朝遇到边疆有警,边关将领往往只能调集本部人马先行抵挡一下。若要动用大军,则需要经过三四道手续,才能知会兵部;兵部不决的又要经过三四道手续,才能直达圣听。等皇上决断下来,送到前线……呵呵,黄花菜都凉了……”

姬庆文听得十分认真,忽然问道:“要是给予边将便宜之权呢?这样就可以让他们临机应变了。”

袁崇焕苦笑道:“爵爷,便宜之权也不是那么好用的。你看我袁某,便是最好的例子。”

诚然,袁崇焕可不就是因为督师蓟辽,故而被崇祯皇帝授予了可谓仅次于皇帝的权柄,最终落了个几乎身首异处的下场。当然了,袁崇焕也不是什么好人,在使用这样全力的过程当中,也并非全无瑕疵,走到今日这一步虽不算是咎由自取,其中也是因果相继。

对此,已改名叫袁思过的袁崇焕的认识还是清晰的,只听他说道:“其实袁某也并非无过。只是武将权柄过大,皇上始终会有芥蒂在心,而文官们对武将向来都是瞧不起、看不上的。如此这般,叫前线的将官们,又怎么能带好兵呢?”

说罢,袁崇焕便低头沉默不语。

姬庆文也跟着沉默起来。

他知道,以袁崇焕的认识,其实并不能洞悉封建集权统治的先天弊端,可他方才那几句话,分明已经触及到了大明朝统治体系最敏感、最根本的核心问题,算是极真知灼见了。

眼下姬庆文也正在依靠无与伦比的财政力量,逐步扩大自己手下军队的实力,而崇祯这个性子急躁、脾气暴烈的皇帝对姬庆文的不信任,也是越来越明显地能够感觉得到了。

“要是皇帝真的翻了脸,我有什么应对的策略吗?”姬庆文扪心自问。

不过现在,在崇祯眼里,姬庆文还是一个忠心不二之臣,更何况朝廷现在正在用钱的时候,一刻也少不了姬庆文这个会挣钱的织造提督、一刻也离不了苏州织造衙门供应的数十万两白银。

因此,翻脸的时候,还没到呢!

想到这点,姬庆文方松了一口气,问道:“袁督师果然真知灼见。你看我现在这支明武军虽然厉害,却还不是齐装满员。等我按照戚继光老将军的兵法,凑满三千人的满编员额,然后再配上骑兵、枪炮、乃至水军,不知到了关键时候能不能多抵挡一会儿八旗铁骑的冲击。至少也要抵挡到大队人马到来吧?”

袁崇焕眼睛忽然一闪,道:“爵爷莫怪袁某口出狂言。凡领军作战,只求小败的,没有不一败涂地的;只求握手言和的,没有不全军败退的;只求小胜即安的,没有能够占到便宜的;一心想要大获全胜的,或许也不过勉强获胜而已。以爵爷手下明武军的实力,一旦同满洲八旗交锋,除了迅速、彻底消灭其一部主力之外,绝无他想,否则逡巡犹豫,反而会被满洲骑兵抓住空档。袁某这两句逆耳忠言,还请爵爷能够采纳。”

这几句话,诚可谓是袁崇焕在辽东作战这么多年总结下的肺腑之言了。

看着袁崇焕这一脸诚挚的表情,姬庆文不能不有所感动,赶忙拱手道:“当然当然。袁督师这番见解可以说是兵家至理之言了,我记下了、记下了……”

姬庆文口中虽这么说,可毕竟没有意识到这几句话的重要性,只在脑海中徘徊了数日,便抛之于脑后了。直到最后的关节之时,姬庆文才想起袁崇焕这几句话,最终孤注一掷,完成了改天换命的壮举。

而此刻,姬庆文如此用心地练兵,却是为他这最后的努力做着脚踏实地的准备,只有事先将力量积攒起来,才能最需要爆发的时刻爆发出来。

而练兵,只是姬庆文改变历史走向的几个举措之一,另一个举措便是尽可能地平息明末那场轰轰烈烈的农民起义。

对于这一点,姬庆文自己内心其实是十分矛盾的。

首先来说,姬庆文作为一个深受社会主义无产阶级教育的“四有新人”,对农民兄弟还是有些阶级感情的。这就决定了他在平息农民起义的过程中,很难下死心、下狠手。

譬如在之前同高迎祥、李自成、张献忠等人的交锋过程中,姬庆文用兵就十分谨慎小心,甚至可以说是谨慎得有些过分了——除去那些为非作歹的首恶元凶之外,对于那些为生活所迫而不得不走上反抗朝廷道路的农民,他总是网开一面,乃至于千里迢迢将俘虏的两三千人从陕西带到江南来做工,也算是给了他们一口饭吃。

然而从道理上来将,民变却是不得不要平息的,这其中的缘由也是十分深刻而又广泛——

其一,明王朝虽然已经从上到下、从里到外腐朽得好像一个烂透了的苹果。但他现在毕竟是汉人的正统王朝,特别是担负着抵抗满洲皇太极的重任。事实上,明朝正统依旧存在的时候,满洲人虽然嚣张,却始终没有办法从正面突破关宁防线。而随着明朝的灭亡,那支看似战斗力顽强的李自成大顺军,却在一片石大败于满洲多尔衮,最终在吴三桂的反戈下,引发了清军入关。

其二,农民起义虽然能够推翻明王朝,但历史证明,这种旧式的农民起义即便成功,也不过最终建立一个新的封建王朝,重新开始一个新的、乏味的、麻木的历史循环而已。这样的循环一直继续了将近两千年,却始终没有办法将中国的历史带入一个全新的阶段,最终在西方资本主义和工业革命的浪潮中,中国这朵前浪险些被拍死在沙滩上。

其三,由于民军从根本上来说还是以乌合之众为主,战斗力比正经官军要差上不少,每逢大的战役,即便是能够战胜官军,也往往会付出比官军大上几倍的牺牲和损失。就连李自成、张献忠这样明末的一时豪杰,对阵明军总体上也是负多胜少,几次被打得仅以身免。因此来说,农民起义对普通农民而言,也不啻于一场悲剧。

那么看上去老实巴交的中国农民,为什么总是要走上九死一生,反抗封建统治的道路呢?

原因只有一个,吃不上饭了——造反也是死,饿死也是死,横竖都是一死,就是死也要死出个名堂来!

第四二五节 吃饱饭的学问

这样,消弭民变的答案就呼之欲出了——那就是让老百姓吃饱了饭。

中国的老百姓,可以说是世界上最好的老百姓,几千年来,他们都是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地在土地上工作,创造出了古代世界无可匹敌的巨大价值,为无数朝代建立起了无上的荣光。

而获取这样的价值,其成本又是极为低廉的,只要让他们吃上一顿饱饭,有尊严地吃上一顿饱饭就行了。

那问题又来了,如何让全国的百姓能够吃上饱饭呢?

这几乎是一个无法解决的问题。

姬庆文曾经亲自调查过,在传统农业技术已经几乎达到极致的明朝末年,在土地堪称富庶的江南,一亩土地生产出的粮食也不过三四百斤而已。而要放在土地贫瘠的黄土高坡,亩产则要降低三分之一到一半。

而且受到温带和亚热带季风气候的影响,中国的天气气候极不稳定——事实上,自汉朝开始有详细气候记录以来,将近两千年间,全国上下没有重大气象灾害的所谓“风调雨顺”的年景,拢共加起来还不到四十年。

而靠天吃饭的脆弱的传统农业生产,一旦遇到天灾,便会大大影响生产,甚至会导致颗粒无收的现象。

这就是为什么据称是步入气象上的“小冰期”的明朝末年,会发生如此繁多、如此严重的灾害和饥荒;也就是为什么,明廷剿匪不可谓不力,却始终没法扑灭明末农民起义的原因。

那么,没有这个所谓的“小冰期”,就不会有农民起义了吗?

也不尽然。

事实上,在中国古代,一个新的封建王朝诞生之后,基本都会迎来一个各种矛盾比较缓和的时期——这就是所谓的封建王朝的治世、盛世。而在这个时期之内,王朝的人口数量就会大幅度地提高。可是在这个没有袁隆平、没有杂交水稻的年代,粮食产量没法随着人口数量的提高而提高,中国的对外扩张又到达了一个极限,因此根本没有办法解决越来越多的人口的吃饭问题。

这样一来,就陷入了一个矛盾的境地——似乎是一个王朝的盛世来的有多轰轰烈烈、有多繁荣富强,那这个王朝的灭亡也就会有多凄凄惨惨、有多哀怨凄苦。

如此这般的循环在中国历史上不断地重复、重复、再重复,近乎让人看不到变化和革新的希望……

这就是所谓的历史周期律。

为了破解这个历史周期律,中国历史上不知有多少仁人志士、天纵英才,前赴后继、白首穷经,却始终想不出一个完美的答案来。

而姬庆文作为一个在大学里系统学习过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史观的穿越者,却先天地带着一个洞悉历史规律的外挂。

他不用冥思苦想、不用格物致知、不用艰苦修行,便已知道了破解这一难题的谜底,而想要破除这样的历史周期律——他自己知道——有上、中、下三套答案。

上策,是充分提高生产力,特别是农业生产力,让出产的粮食在有一定浪费的前提下,能够满足所有人的吃喝,而这种满足,可不仅仅是让人吃饱而已,而是要吃“好”了。不但要有能够充饥的

米、面、谷物,还要有各种蔬菜、肉类、美酒、副食品等等。可是理论虽然美好,可现实却是十分惨淡。惨淡到了二十一世纪,人类的生产力都没有发展到能够丰饶地养活地球上七十亿人口的水准,又更何况是十七世纪的明朝了。

中策,则是进行土地改革,将人口从土地上解放出来。这样,就会产生大量的自由劳动力,进入新兴的工业、商业活动之中。而工业生产出的产品,通过商业的渠道换成真金白银,则可以从海外那些地广人稀的国家进口粮食,用来养活这些脱离了土地的工人。这条道路,走的则是资本主义发展的路子,也是姬庆文着眼于眼下的情况,正在积极推进和施行的过程之中。

下策,就更简单了,也是历史上中国无意中走过的道路,那就是从国外引进一两种高产的作物,能在气候状况不那么理想的情况下稳定地出产粮食,避免发生大的饥荒和民变。而这样的农作物,便是从南美洲引进的甘薯、玉米、辣椒等作物。这些作物,在明朝末年已经引入中原,却并没有大规模地推广开来,直到清朝前期才真正在全国范围内广泛种植。

因此占了莫大便宜的清朝,虽然统治技术未必比明朝提高多少,却在这些作物的直接帮助下,创立了所谓康乾盛世,将中国的人口总数推进到了两亿人的数量级上,进入了中国封建社会最后的。

清朝以落后的文化技术,能够入住中原、坐稳江山,可以说是刮到了一张五百万的彩票。可现在,这张彩票却被姬庆文捏在手里——学问纵贯古今中外的内阁大学士徐光启,已在总结中外农业水利技术的过程中,物色到了甘薯这样海外农作物,并托了几个外国传教士的路子,引入了几株种在自家的庭院之内。

只不过,徐光启虽然学识渊博,却并没有意识到甘薯对于在一定程度上缓解——而并非彻底扭转——历史周期律的重要作用,而只是看到了它作为一种高产作物的最基础的作用而已。

可姬庆文却将这件事情当了真,回到江南之后,略微将苏州城内纺织坊、明武军的事情略微打理一下之后,便带着手下亲信前往就在苏州旁边的松江府徐光启的老宅,寻找这几棵传说中的农作物。

事实上,就算姬庆文这次是白跑一趟、并没有找到徐光启早几年前种下的甘薯,那他一样是要想尽办法,从汤若望等传教士、从郑芝龙等海商海盗的渠道,尽力去寻找甘薯的踪迹——毕竟,这虽是缓解明末这一场大危机的“下策”,却也是阻力最小、效果最强的办法。

………………

姬庆文在松江府也是颇有一些势力,别的不说,那座每年能够给姬庆文带来数十万、近百万两银子的淀山海港,就是姬庆文在松江建造的,可谓是他安身立命的最强据点。

因此姬庆文等人好似春游一般,骑着骏马、坐着马车,从苏州出发,一路说话谈天、踏青赏景便来到了淀山港码头之外。

为了防止码头外的西洋、东洋、南洋海盗假扮海商进入中原作乱;又放着中原那些吃饱了没事的家伙进海港胡闹,姬庆文在建设淀山港的过程中,便特意在码头之外兴建了一道围

堰,派专人守护其中,为的就是隔绝内外、以免节外生枝。

而守护淀山港港口的,一开始是姬庆文手下的明武军。后来明武军闯出名气,一般宵小之人不敢侵犯之后,便将关防重任交托给姬庆文从陕西带来的码头工人负责。

这些工人原本是跟着李自成造反起义的饥民,当过反贼的他们素来最是桀骜不驯,除了姬庆文之外,就连皇帝老子都不放在眼里。当初崇祯派了身边得力的太监沈良佐,领了京师营的三千人马,想要夺取淀山港的控制权,就是被这些码头工人死死堵在围堰之外整整半个月,愣是没让沈良佐踏进码头半步。

从此之后,淀山港就一直在姬庆文的牢牢掌握之内,就连钦差太监沈良佐也只能在围堰之外另造房屋居住,不敢领着在京师之中尚且作威作福的京师营官兵踏入淀山港码头半步。

因此姬庆文到淀山港码头落脚,首先碰到的便是在围堰之外扎营的沈良佐。

沈良佐原是崇祯皇帝身边的亲信太监,自有他直通朝廷中枢的门路和渠道,知道姬庆文此去京师出了大风头,自然是来不及地巴结,当即迎出门外,一口一个“爵爷”地叫得不停。

这沈良佐虽然没有握住淀山港码头的实权,却能从姬庆文手里拿到每年上万两银子的好处费和封口费,在真金白银面前说上几句违心或者衷心的好话,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姬庆文心里还装着事,只同沈良佐略微寒暄几句,便领着众人进了淀山港围堰。

守护围堰的码头工人们,见是恩主姬庆文来了,自然是欢迎得很,连手上的工作都放下了,一个劲地给姬庆文请安道喜,恭喜他成了新晋的福禄伯。

这些码头工人,是姬庆文除了明武军、义乌矿工之外,最值得信任的一群人了。

姬庆文曾经不止一次地想过,明武军现在尚未成军,而就算完全建立成功之后,也不过能维持住三千多人的编制,一旦遇上劲敌,在必要时也可将这将近两千人的码头工人队伍投入战斗。毕竟这些人体格强健、纪律严整,又日日在一起居住做工,略加训练之后,便是一支不逊色于朝廷任何一支军队的精兵。

因此姬庆文听见他们殷勤道贺,心中十分高兴,立即答应下来,给每个码头工人多发一个月的工钱,算是赏银,让他们共襄盛举。

这些码头工人们听了这话,更是高兴异常,就差山呼万岁了。

码头之中的动静,终于将传教士汤若望给惊动了,快步从教堂之中走了出来,冲着姬庆文行了个标标准准的作揖之礼。

这汤若望虽是个德国传教士,却是个中国通,不但身上的衣冠服装都改成了汉人的式样,一口明朝官话也是学得没有半点口音,就连松江府本地的江南吴侬软语也是学得有模有样。

就是这样一个德国传教士,黄毛白皮、虬髯碧眼,却穿着地道的汉服、说着地道的汉语,颇有几分喜感——不过也难怪,汤若望是过来传教来的,需要征求官方许可、也需要获得强有力的资助和支持,因此他这样的装束,一是为了传教方便,二更是为了有意巴结讨好各路官员富商而已。



第四二六节 造大船

对于这种懂规矩,又拎得清的人,姬庆文一向是十分喜欢的,见汤若望上前迎接,便也立即上前两步,拱手回礼,笑着说道“老汤,好久不见了,你的汉话可是说得越来越好了。要是闭着眼,我还当是跟个汉人说话呢!”

汤若望道“这也是没办法。我要在这里传教,不可能一直说拉丁语、希腊语吧。总是要说几句汉话的。我还不光说,还准备把圣经都翻译成中文呢……”

姬庆文听汤若望一提起传教的事情来就没完没了,便赶忙将他打断道“行了,行了。我不早跟老汤你说过了,我姬庆文头同上帝、同耶稣没有缘分,是不会加入你的这个教的。不过我也不拦着老汤传教、别人入教——你这座教堂,要是我不点头、我不出钱,你能造得起来吗?”

汤若望赶紧谢恩“那我就谢谢姬大人,哦不,是姬爵爷了。”

姬庆文这才笑着摆摆手“也谈不上什么谢不谢的。我这位李岩兄不在的时候,将码头事务全都交给了你老汤,不知道你帮我经营得怎么样了?”

汤若望立即点头道“好不好的,我也不清楚,反正出入的账我都给姬爵爷记下了,另外还多花了几百两银子,买了一套图纸。听说爵爷这里用得着。”

且不论亚布拉罕系的教义如何,像汤若望这样的虔诚信徒,说话还是靠谱诚实的,他既然说了把账记明白了,那自然不会有什么水分。

不过姬庆文还是得要敲打一下汤若望,拿腔拿调道“老汤啊,你办事,我还是放心的。可是你这账册记得有问题啊。你也不是不会汉话,为什么偏偏要用外国字记录呢?莫不是有意想要隐瞒些什么吧?”

汤若望听了赶紧摇头摆手“不、不、不,耶稣基督说富人想要上天堂,比骆驼想要穿过针眼还难,更何况是坑蒙拐骗诈取钱财了。中国也有句话叫‘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我又不爱财,也做不出故意欺瞒爵爷的事情啊!这样是要下地狱的!”

姬庆文原本不过是打算逗一逗汤若望的,没想到他竟会把话说得这样严重,一时有些下不来台。

还是李岩过来帮腔道“好了,好了,姬兄就放过这洋和尚吧。姬兄要是不放心,我可以去学学洋人的语言文字,反正我也是绝意科考,闲着也是闲着。”

姬庆文这才找到下台的台阶,道“好了,既然连李兄都相信了老汤,我自然也就没什么好怀疑的了。”

说罢,他赶紧一转话锋道“对了,老汤你刚才说给我买了几张图纸,是什么图纸来着?”

汤若望在中国呆的久了,对中国人行事说话的风格做法已是十分熟悉,便也赶着换了个话题“是一套造船的图纸,是我托几个西班牙的教友带过来的。宋应星先生奉了姬爵爷的命令,同我讨论过几次造船的事情。可惜我只会造房子,不会造船,再怎么讨论也讨论不出结果。还不如直接买一套图纸方便……”

姬庆文听了这番介绍,真是大喜过望。

到了明朝末年,欧洲海上争霸战已经进入白热化阶段,新兴的英国海军正在急速崛起,已经开始向传统的海上霸主发起了挑战,而这位老霸主便是西班牙。

西

班牙当时挟强大的国力,打造起一支可以同欧洲诸国抗衡的无敌舰队,横行于大洋之上,虽被英国两次击败,却依旧保持了极大的优势。这种优势,要一支维持到了十七世纪中叶,也就是姬庆文现在所在的时代。

对此,姬庆文作为一个粗通而非精通历史的苦逼程序员,并不了解这一情况,却只知道西班牙现在的航海技术是顶尖的,取得了他们国家的船舶图纸,自然是对自身造船技术的提升有着莫大的作用。

可他不知道的是,现在西班牙的造船技术已渐渐开始落后,已经不能代表世界领先水平了。而后来居上者,无疑是新兴的资本主义国家英国、荷兰等。

而汤若望是不可能从英国、荷兰引进造船技术的。

原因无他,只因为经过了一场人头落地、血肉横飞的欧洲宗教改革,整个欧洲宗教界,被分为天主教和信教两大阵营。而汤若望作为天主教耶稣会的传教士,又怎么会低头向新教阵营的英国、荷兰购买最新的技术呢?

这样的桎梏,就连思想开明的汤若望也不能挣脱,同明朝为了党争的一点门户之见,不顾礼义廉耻、颠倒黑白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姬庆文拿到船舶的图纸之后还是十分高兴的,连去松江府徐光启的老宅寻找甘薯的事情都暂时放在了一边。

可一见到船舶的图纸,姬庆文一下子在心中感慨起来——自己穿越之前那个苦逼程序员的特长,回到明末还真是百无一用啊——这份图纸,他竟只能看懂外观的三视图而已,至于内部结构、装备、尺寸等细节,竟是一概不懂,比起古代一些聪明人来,也并没有什么优势。

好在传教士汤若望精通数学并懂得一些建筑学,看懂造船图纸倒也不算是一件特别难的事情,指指点点地便给姬庆文解说起来。

姬庆文算是听了个半懂,一边听,一边半真不假地点着头。

临了,汤若望却不免客气半句“姬爵爷,我从西班牙传教士那边弄来的船舶图纸还看得上吗?不知道有什么指教的地方?”

姬庆文不过是勉强在汤若望的指点下看懂图纸而已,又有什么能够指教的呢?

可他却不愿意在众人面前露怯,想了半天,忽然心生一计,轻咳了两声清清嗓子,说道“这样啊。我看西班牙的船……还挺不错的。就是这船似乎不够大吧?”

“还不够大?还不够大?”汤若望几乎惊呼起来,“爵爷,这可是西拔牙最新的一级战舰,在欧洲都是最大的,爵爷还觉得小啊?”

姬庆文笑道“这就算大了吗?我大明永乐,成祖皇帝派遣三宝太监郑和下西洋的时候,最大的宝船长有四五十丈,比起你这所谓的‘一级战舰’可要大多了,足足要大出三倍呢!”

汤若望有些吃惊“我在马六甲、淡马锡那里传教时候,也曾听说过三宝太监的事情,却没想到他的战舰竟然会有这么大,爵爷莫不是在骗我吧?”

姬庆文道“那怎么会?这话又不是我一个人说的……”

李岩也插嘴帮腔道“就是。姬兄名下印书坊发行过一本叫《三宝太监西洋演义》的书,洋和尚不如买

一本来看看,看看姬兄说的,是不是同书里写得一样。”

汤若望这才服气,说道“没想到中国还曾有过这样远涉重洋的历史,还出过这样了不起的航海家。”

姬庆文笑道“那是自然。中国地大物博,土地幅员和欧洲各国加起来差不多大小,资源、人口更是丰富许多,造出来的船自然也要大得多。”

他顿了顿,说道“我看这样,一样是造船,干脆就造得大一些。过两天我让宋应星过来,先保守一些,按照这份图纸的两倍造船。先造一艘试试,第一艘只求不漏水、不沉没就行了。至于采购原料么——老汤你尽管说话,木头、铁钉、风帆、绳索,北到辽东、南到南洋、西到西域、东到日本,只要需要的你尽管花钱去买好了。至于造船的工人么——我看码头上这些家伙就不错,他们天天看船,正应了‘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这句话,让他们在这里造船,码头上搬搬东西之类的粗活,再招募别人也就得了。”

姬庆文安排得十分妥当,汤若望听了也甚觉有理,又补充了几句,便一口答应了下来。

在淀山港码头住了一天,姬庆文又领着众人往徐光启在松江府的老宅而去。

徐光启老宅位于后世上海市区的徐家汇——其实“徐家汇”三个字的地名便是由徐光启而起。在后世,徐家汇可是上海众多商业中心之一,可谓是遍地黄金的地方,在这里哪怕只是一间三十平米的小屋子,也够卖上几百万人民币的。

可现在,徐家汇却是一大片农田,虽然并不荒凉,却看不到几百年后那个高楼林立的大商圈的半个影子。

姬庆文找了几个乡民老者打听了一下,这才知道这里方圆数百亩的土地,都是徐光启的产业,至于徐家的老宅,则在这块土地的正中。

姬庆文听了这话,也是不无感慨——徐光启在明末众多高官之中算是清廉的,但他官位至此,每年正项收入加上“取不伤廉”的额外收入,也是一笔不小的数字。然而以徐光启这“开眼看世界第一人”的眼光见识,徐光启赚了那么多钱之后,却也只能购买土地,收租吃利息,成为中国最传统的封建地主而已。

不过这件事情姬庆文感慨也没用,只是略微纠结一下,便继续朝着主要目标——徐家老宅出发。

徐家老宅却甚是朴素,只是一户寻常富户的模样。

因是内阁大学士的宅邸,虽然徐光启并不在内,姬庆文却也不敢造次,亲自下马走上前去,轻轻叩了叩木门,唤出门内的看门老者,又深深一揖道“这位老人家,在下姬庆文,是专门过来拜访的。”

那老人的年纪比徐光启还更大一些,眯缝着眼打量了姬庆文半天,看他身上有股子贵气,似乎是个当官为宦的,便回礼道“这位……这位先生,我家老爷去京城里当官许久了,这里谁不知道。你过来拜访怎么也不事先打听一下?这次你恐怕是要白跑一趟了。”

姬庆文忙道“不。老人家,我这次是受了徐阁老的嘱托,来老宅里寻一样东西来的。”

老者听了这话,顿时起了疑心“寻东西?我们这里没有值钱的东西,这位先生还是请回吧。”



第四二七节 宝贝疙瘩

姬庆文眼看那老者就要顺势将门掩上,便赶忙说道“老人家,在下要来贵府寻的东西,乃是一件无价之宝。老人家要是不信,我这里还有徐阁老的一封书信在此,你看看就知道了。”

说着,姬庆文便将一份徐光启的亲笔信递给了老者,这封信还是姬庆文离开京师之前,特意让徐光启在酒后写的。

徐光启年纪甚大,写信时候又是微醺之时,几笔字写得抖抖索索,然而一笔一划之中的风韵犹在。

那老者自从徐光启几十年前开蒙起就看着徐光启的字长大,对这一笔极有特色的书法当然是极为熟悉的。

因此他就连落款都没看到,便已断定这封信是徐光启的亲笔,便赶忙将书信重新装回信封,拱手道“这位先生原来是老爷的忘年之交,不知如何称呼。”

姬庆文方才已经报过一次自己的名字,只因为这老者有些耳背没有听清楚而已,因此这次他有意放大了声音“在下姬庆文,是苏州织造提督,皇上刚刚封我做福禄伯的那个姬庆文。”

“哦!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是姬爵爷,老爷给家里带信时候不知提起过姬爵爷多少次。老头儿我真是老眼昏花,越活越回去了。”老者恍然大悟,说了一串客套话,这才将姬庆文一行人迎入了徐家老宅,沏茶泡水地招待起来。

姬庆文大老远从苏州跑到上海,可不是为了喝这口茶的,只喝了两口,便将话题引入正题“老人家,这次在下受了徐阁老之托,是来贵府后院寻一样庄稼的,可否劳烦老人家带路?”

那老者没有什么拒绝的理由,一边起身在前引路,一边絮絮叨叨说道“我们老爷从小就爱鼓捣这些庄稼,不但附近田里的东西拿到家里来种,就连外地的也一样弄来种。为了这事,老老爷不知教训过老爷多少次。直到老爷考中了进士,当了大官,老老爷才无话可说。老爷耳旁没了督促,就更加厉害了,就连外国的庄稼也弄来种,说是要造福天下百姓……我说,种一斤粮,自己就吃一斤粮;种一石粮,就吃一石粮,自己还都吃不饱肚子呢,关别人什么事情?还说了,外国人都长得髭毛乍鬼的,吃了他们的庄稼,搞不好也把自己的头发吃红了、把眼睛吃蓝了,不是也要变成鬼了吗?”

姬庆文听这老者是个“自来熟”,絮絮叨叨说个没完,便赶忙打断道“没想到老人家还见过外国人,这倒也不容易……”

老者又接过话头“当然见过了。老爷最爱结交外国传教士,来来往往的洋人我当然见过不少了。不过这些洋人倒还算客气,坐立举止也算是有个人样。”

说话间,众人已来到徐宅后院之中,见这处院子甚大,里头却长满了草,显得十分杂乱。

姬庆文挠挠头“老人家,这里就是徐阁老信中说的后院吗?”

老者脸上一红,道“就是这里了。让姬爵爷笑话了。前几年我还年轻时候,也帮着老爷打理打理。可去年生了一场大病,身子骨不如往年了,再也干不动农活了。偏偏老爷进京时候交代过,这院子里种的东西不能乱动,因此我也不敢让佃户进来收拾,渐渐的就这样荒芜掉了。”

姬庆文点点头,道

“那今天正好,我正可以帮着老人家整理整理,就是不知老人家放心不放心了。”

老者立即眉开眼笑“放心,当然放心了。只是这样的粗活,叫姬爵爷这样的贵人做,怪过意不去的。”

李岩立即插话道“老人家这话就偏了,国朝以农为本,所谓‘一等人忠臣孝子、两件事读书种田’,渔樵耕读乃是君子谋生的手段,又有什么过意不去的?”

众人说干就干。

姬庆文这次带在身边的黄得功、李元胤、杨展等人都是庄稼汉出身,下地干活是打娘胎里就带出来的本事。至于姬庆文自己和李岩两人,虽然从没干过庄稼活,却也是看样学样,捋起袖子便忙活起来。只有柳如是手无缚鸡之力,在一旁帮着倒水而已。

可问题又来了,姬庆文想要找的是甘薯,可包括他在内,没人知道甘薯在地里长成什么样子,又谈何寻找呢?

不过姬庆文虽然没种过甘薯,却吃过甘薯,知道这东西并不是吃长在外边的茎叶,而是吃在地下的块茎。

于是姬庆文故作高明的样子,命令手下人等,凡是长得差不多的植物,不管叶子是大是小、是黄是绿,统统给拔起来,送到自己面前看看。

这样的法子虽然粗暴,却是极为管用,不过片刻功夫,便听黄得功大喊道“东家,这颗玩意儿长得怪异,看着是独苗一根,下面的根居然长得跟个鸡蛋似的。还不止一个,是一大串!”

姬庆文闻言大喜“好了,大家都停手吧,黄得功这厮运气好,中了头彩,找到了甘薯,我要重重赏他。”

说着,姬庆文便快步走到黄得功身旁,附身下去,果然见他手里提着一颗不大不壮的植物,根部果然荡荡悠悠挂着一大串土黄色的东西——果然就是姬庆文穿越之前吃过的甘薯。

众人也想看看姬庆文苦心孤诣寻找的甘薯到底长什么样,围了上来,指指点点说道“爵爷,这就是甘薯?能吃吗?”

姬庆文微笑道“能不能吃且不论,你们先照着这株植物的样子,找找别的地方还有没有。”

众人得令,各采了一片叶子作为模板,在不大的院子里好一阵搜索。

幸好徐光启当年引入甘薯的时候专门做了备份,并没有只种了一棵,现在找起来居然还有七八棵活的,有几株还长得特别壮大,一看就是甘薯界的成功人士。

看到徐光启的院子里有这么多株备份,姬庆文一下子放心下来,让黄得功等人挑选长得最壮的甘薯挖了三株出来。

这些人天天听姬庆文谈论这些甘薯的重要性,干起活来一个个都轻手轻脚,比抱着自己老婆还要更小心一些,生怕哪里磕坏了、碰坏了,捧着整个植株放在姬庆文面前。

姬庆文穿越之前是个生活在大城市里的程序员,并没有下地干过农活,却也从小学的自然课里知道甘薯培育的方法,也知道这种后世广为播种的植物也并没有什么精贵的。

于是他伸手大大咧咧从一棵甘薯的根部拽下了几个鸡蛋大小的块茎,递到“大老婆”柳如是面前,说道“大老婆,轮到你大显身手了,把这几个甘薯蛋蛋煮一煮,让大家都品品味道。”

柳如是好似接过金元宝一样接过这几个甘薯,脸上却满是茫然的神色“这个……这个要怎么煮?”

姬庆文也回忆了一下自己在二十一世纪的记忆,回答道“怎么煮都行。你先用刀削了皮,切成片,放在汤里煮就是了。要是不爱吃煮烂的,就切成手指,放在热油锅里煎一下也是可以的。”

柳如是从来没见过姬庆文下厨烧饭做菜,半信半疑地捧着这几个甘薯,向徐家老宅看家的老者借了锅碗瓢盆,便是好一阵忙活。

待她回来的时候,手里却已捧着两个碗碟——第一个,是用水煮过的甘薯片;另一个,则是用油炸过的一盘甘薯条。

柳如是烹调的手艺是越来越好了,姬庆文从两盘里头各取了一样放在嘴里一嚼,竟觉得该软的软、该脆的脆,比起后世金拱门、开封菜那些流水线里出来的土豆泥、炸薯条可要好吃多了。

于是姬庆文又招呼着其他几位也跟着一起品尝品尝。

也不知他们是觉得这两样东西确实是好吃,还是碍着姬庆文的面子,一个个都大呼是人间美味,三两下就把食物给吃完了。

李岩掏出手帕擦了擦嘴,道“姬兄,没想到这甘薯竟是这样的好味道,就是不知道推广起来容易不容易了。要是只服江南这鱼米之乡的气候土壤,不适应陕西山西的黄土,那可就不妙了。”

姬庆文笑道“李兄多虑了。甘薯这东西没那么娇贵,你看徐阁老不知多少年前种的这几株甘薯,这么多年里没人除草、驱虫、施肥,不也长得很好吗?若是从江南移到山西、陕西那边种植,最多产量降低一些、味道难吃一些罢了。”

李岩点着头,回味着甘薯的味道,再不说话。

黄得功却道“东家,我是庄稼汉出身,又有一把子傻力气,种稻、种麦、种高粱……反正没有我不会种的,却不知这种外国来的东西究竟应该怎么种。”

姬庆文闻言大笑两声“得功啊,看来你这庄稼汉,种地的本事却还不如我这个地主家的狗少爷。你不会种?我还不会种吗?”

黄得功也不知道姬庆文说得是真是假,只是不停点头,唯唯诺诺而已。

姬庆文见时辰不早,便让人将这几株拔起来的甘薯带回,又给了那看家的老者几十两银子。

那老者一开始还不肯收,姬庆文却说这是让他好好照管这座菜园子的本钱,这才让他心甘情愿将将银子收了下来。

为防止节外生枝,姬庆文不愿将这几棵宝贵的甘薯样本带回人多嘴杂的苏州城,而是就近在自己能够完全掌控住的淀山港码头居住了下来。

在码头附近,姬庆文派人专门选了一处丰饶湿润的土地,将采来的几株甘薯的块茎取下,放在潮湿的空气之中任其自然发芽之后,再种在泥土之中。

姬庆文下种之时,正是寒冬将近之刻,天气甚是寒冷。

姬庆文唯恐几株刚刚发芽的嫩苗被冻伤了,便派人让苏州织造衙门辖下的织坊定做了几十匹纯白的绸缎,做成半透光不透风的帐子,支在甘薯地的上面——每逢阳光正好之时,便拿开了让其接受阳光,阴雨天气则支起来遮风挡雨……



第四二八节 改革

李岩见状禁不住笑起来“哈哈。姬兄还说甘薯这东西贱得很,放到哪里都能去种。可看看你现在,种这几棵玩意儿,花了没有一百两也有七八十两银子了。那些灾民要有这样的钱,直接去买粮不就得了?”

姬庆文笑道“李兄这话就偏了。等到地里颗粒无收,历年积攒的义仓粮食都吃光了,那到时候有银子都买不了一顿饱饭,又该怎么办?”

李岩也知道自己有所失言,赶紧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姬兄误解我的意思了。我是说,这东西在江南种起来都要这么小心,放到天冷地贫的西北,还能种好么?”

姬庆文是知道历史真相的人,对甘薯缓解饥荒的作用可谓是胸有成竹,因此信心满满地说道“李兄尽管放心。现在这几棵甘薯就好像是家里的独生子,当然是要悉心教导照顾的了。等培育有了成效,就好像是一大家子儿孙满堂,老祖宗便会让他们自行开枝散叶,也顾不得那么许多了。”

…………

因要照管这几株救命用的甘薯,姬庆文这些日子便一直呆在松江府淀山港,并没有回到苏州。

可种植甘薯能有多少事?怎么能让姬庆文这么个闲不住的主天天盯着不放?于是他便亲自参与到之前全权托付给传教士汤若望和科学家宋应星的营造战舰的事务上来。

原本这种事情最忌讳的就是万事不懂的领导瞎指挥,让下面懂得技术的属下无所适从。

姬庆文在穿越之前,当了五六年写代码的乙方码农,对这里头的辛苦是再清楚不过了。

因此他虽然时时过问,却从不胡乱插手,只是问要银子吗,给你拨银子就是;缺人吗,给你找人就行;缺材料吗,找路子给你去买就好。

在姬庆文这种“好领导”的关照下,造船事务自然是事半功倍,不过一个月功夫,一艘木质战船便已是颇见规模,停在码头专门的泊位之上,面对其他过来经营的海船,真有种一览众山小的感觉。

这么一艘扎眼的战舰停在海港之内,自然是十分引人注目,让过往停泊的海商无不驻足观看。还有的海商特意从自己的船上下来,绕着姬庆文的新船转了一圈又一圈,最后又垂头丧气地回去了——跟这艘新船比起来,他们自己名下的海船,就跟小舢板似的。

就连大海商郑芝龙初次见到这艘半成品的战船也是欣羡不已,带着几分嫉妒、几分羡慕,一个劲地夸赞这艘海船的厉害。

姬庆文也是第一次主持这么大的工程,就怕哪里有做的不好的地方,追着郑芝龙问他有没有看出不妥的地方。

郑芝龙嗫喏了半天也没找出这船的缺点来,只好说“这艘船大是大得很了,就是怕太大了不好掉头,打起仗来吃亏。”

对于这样的置疑,姬庆文也是早有准备。

他想着在这艘船建造完成之后,再花钱订购铜铁制的装甲覆盖在船体之外,宁可牺牲一点速度,也要让这艘船变得坚不可摧。反正这个时代,火炮的威力虽然已经显露了出来,却还没有到达能够摧枯拉朽的地步,只要防御做得足够强,在海战之中,一样可以让对手感受到那种“坚不可摧、岿然

不动”的威力和气概。

不过就是这样的计划,在姬庆文心中也不过是权宜之计而已。

在他的计划之中,他要以这艘新船的建造为契机,进一步提升自己名下产业的技术能力,并且充分发挥自己掌握今后一段时间内的历史发展进程和科技发展方向的优势,逐步研制成蒸汽机、内燃机等新的动力核心,让海船能够彻底摆脱风力的限制,让姓姬的船队可以踏破万里波涛,扬威四海。

在建造大海船的同时,姬庆文又着手开展了另一番大事业——土地改革。

所谓土地改革,就是将原有的封建土地所有权体系彻底打破,将广大农民从土地的桎梏中解放出来,从而将土地集中管理化为更加强大的生产力,同时也能获得大量的自有劳动力,投入到手工业和机器制造生产活动中去。

这是历史发展的正确方向,可姬庆文却不能放开手,开展一场轰轰烈烈的土地改革运动。

这其中的原因和十分简单,那就是的中国历史就好像一两满载着的火车。这辆火车在既定的轨道上飞速行驶,即便听说前面已经快要到了铁轨的尽头,火车司机也已拉上了刹车,可巨大的惯性,依旧推着火车继续向前行动。

这份惯性的力量是这样的强大,强大到在他彻底停止之前,足以将任何试图阻止它的力量彻底碾碎。

姬庆文可不愿被碾碎,因此虽然已经到了近乎礼崩乐坏的明朝末年,他依旧慑于发展到了极致的封建势力,限制于自身还比较羸弱的实力,不敢采取后世那种风卷残云一般的“土地革命”。

他的做法,叫做土地“改革”,而这种“改革”也仅仅是一个“试点”而已。

怎么做呢?

就是利用自己之前赚的钱,趁着如今年景不好、地价便宜的当口,在淀山港周围大量收购土地。

要是放在后世的二十一世纪,淀山港附近大约是现在上海的松江、青浦一带,虽然不是寸土寸金的上海市中心,却也是上海近郊,地价同样十分不便宜。这样的地价放在后世,姬庆文赚的这点钱,恐怕也就买上几幢别墅而已。

可现在,淀山港这里还是刚刚围海造田搞出来的一块新土地,土地养分并不肥沃,其中还有不少因是将将从海里填土出来,土质有些偏盐碱,因此地产并不丰饶。

放在只知道耕田、种地、收粮的古代,这样的土地当然值不了多少钱,姬庆文花了不过二十多万两银子,便收购了淀山港周边数百顷平地——不管是耕地、滩涂、荒地一概收入囊中。

他收购地皮时候出家既高,拥地的农民自然是高高兴兴便出售了田土。

却还有不少脑筋不灵、观念陈旧的老农民,守着祖上传来下的土地不肯出售给姬庆文。

对这些人,姬庆文当然不会像后世里那些不法奸商那样,用各种手段逼迫他们出售土地——虽然姬庆文现在的实力可要比那些奸商强多了,至少他手里掌握着一支人数众多、战斗力超群的明武军。

于是,姬庆文为了让这场“土地改革”尽可能“温柔”地持续下去,以免手段过于激烈被地方和朝廷里那些闲着没

事的官员们挑拨参劾,最终落了个无疾而终。因此,姬庆文采取曲线方略,先答应这些老者的后辈,让他们可以在自己姬家的产业里工作,再让他们反过来劝自己的长辈们把土地交出来。

这些老人家留着土地,本来就是为儿孙们着想,现在他们都愿意放弃土地,老人们自然是无话可说,虽并不十分情愿,最后倒也在犹豫之中把土地交了出来。

除了农民之外,还有不少土地掌握在大地主手上。

到了明朝末年,土地兼并已经十分激烈,占人口少数的地主、富农,掌握了全国三分之一以上的土地。但在江南,因为土地产量较高,农民以家庭为单位,耕种十亩、二十亩土地,再自己养蚕织布,也可以养活一家老小。因此江南土地兼并的情况,远不及北方严重,而能够积攒起大量土地的,却是非富即贵,不是富甲一方的大商人、便是为官一任的官僚。

对于这些人,姬庆文也另有办法处理。这便是让他们以土地入股,选择姬庆文名下的纺织坊、码头港口、钱庄等产业获取份额,并参与分红。

这些产业可是闻名江南的大产业,旁人天天做梦就想着染指一二,却不料现在可以凭一些弃之可惜、食之无味的土地就能入股,让这些地主们自然是趋之若鹜。

就这样,姬庆文破费了一番周折,但好歹也算是将周边一大片土地收购了下来,终于有了一番大展拳脚的天地。

而对于这些收购下来的土地,姬庆文自然也各有处置。

对于土地之中肥沃丰饶的部分,姬庆文便让人从湖州、徽州等地移来上好的桑树、茶树种子,又请了善于种桑养茶的农民悉心种植,成为自己手工业作坊的原材料生产地。

略微贫瘠的土地,则被姬庆文开垦出来,开辟为专门的“试验田”,用以种植新采集来的海外作物——虽然眼下,姬庆文手里只掌握了甘薯这一种新作物而已。

而对于那些完全无法种植出粮食的盐碱地,在姬庆文眼中却是价值最高的。

只因为这些土地,就在淀山港码头周围,是自己掌控力最强的区域。对此,姬庆文便在此处大兴土木,将原来位于苏州城内的纺织坊、印书坊、福利坊,乃至明武军的军营,全部移建到此处,要不是苏州织造府是皇帝钦差的衙门,未经圣旨不能有半步的移动,否则姬庆文非将这处府邸也移动过来不可。

这样一来,淀山港围堰内外,就真的成了姬庆文名下无法攻破的,坚不可摧的堡垒和基地。

而姬庆文的脚步远远没有停下。

除了将这些基础设施建设完毕之后,又多建设了数千间房屋馆舍,而在建设之前,姬庆文特意将此处规划完善——在造楼之前,先行建设了砖地、水渠、绿化等,一改明末城市还处于原始生长的状态,让人一看就有一种耳目一新之感。

然而这样先进的基础建设,自然是要用如山如海一般的银子堆积起来的,而姬庆文之前手里掌握的银两拢共才百万两左右,留下部分银子需要用作进贡、应急、发饷之外,就只剩下五六十万两白银,并不足以支撑起这么庞大的开支。



第四二九节 陷入了困境

面对这样的资金短缺的情况,要是一个没有接触过现代金融知识的古代人,无疑就会陷入绝境。

可姬庆文在穿越之前虽然只是个穷逼,但对于金融界那些融资的手段倒也知道一点,无非就是拆东墙、补西墙,按揭贷款,今年花明年的钱罢了。

而姬庆文现在手里,其实也掌握着一项极有力的金融工具。

这样工具不是别的,正是他在苏州——现在搬到了松江府淀山港——印刷厂印制的姬氏银票。

这些银票原本是用来方便姬庆文南北运送银两所用,可姬庆文在发行银票之时,确定了一比二的现银做准备金,现银十分充足,从苏州拿着银票跑到京师兑换,就从来没有不兑现的时候。

因此,再加上姬庆文的地位越来越高、生意越来越大,在不到几个月时间之内,姬氏银票就积攒起极高的金融信誉,成为南北商人之间互相交易的可信赖凭证之一,隐隐间已同苏州商会、晋商商会、四川商会等几大商会签发的银票平起平坐且有逐渐超越的趋势。

仗着这几张薄如蝉翼却又价值连城的纸,姬庆文大做起金融文章来——凡是同姬庆文做生意的商户,付给姬家全都要用现银,而姬庆文支付的则都是银票。商人们虽然觉得没有沉甸甸的现银在手未免有些心里没底,但好在姬氏银票交易方便、信用稳固、防伪严密,用起来要方便许多,加之这几个月来姬氏银票的市值异常坚挺,始终保持在面值即价值,逢票即兑从来没有违约的时候。

因此,这些商人们用姬庆文的银票结算,倒也还算放心大胆,而且是越用越大胆、越用越敢用、越用越广泛。

这样一来,姬庆文利用手里的银票——其实是利用自己的商业信用,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在准备金的基础上,增发一些银票差不多作为现银使用,等于毫无难度地又筹集了二三十万两白银。

这样的方法,在后世被美帝国主义玩出了花,用印刷出来的绿色的美金,以及还没印刷出来只存在于银行系统里的数字美金,掠夺着全世界的资产。

姬庆文现在这么做,也不过是依样画葫芦而已,而且他花的这个葫芦,远没有华尔街老板们种的葫芦那么精致美丽、玲珑剔透。

不管怎样,这些“虚拟”银子加上原存的银子,让姬庆文不废多大功夫,便筹集了近百万两白银,可以用作基础建设的投资。

李岩、宋应星、汤若望等人虽不知道姬庆文变了什么戏法,却确实知道他手里又有了钱,便放心大胆地使用起来,雇佣工人、购买建材、加紧工期、全面开工,花了小半年时间,便在松江府淀山港外建立起了一座全新的小镇。

这座小镇用一条宽阔笔直的小道贯通,两边小巷平行排开,无数楼房坐落其中,其格局之规制、营建之精巧、装饰之精心、规模之广大,在当时的中国无出其右者。

其实姬庆文在穿越之前偶尔出去旅游,是最痛恨那些所谓“人造古迹”的,认为这些玩意儿都是骗人骗钱的勾当。可他现在站在这么一座“崭新”的“古镇”面前的时候,心中忽然感慨起来造假骗人也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啊!

不过这座小镇

,要是顺顺利利流传到二十一世纪,便又会是一处宣传通告里描述的“纯正明清风情”的货真价实的古镇,说不定又能创造多少就业岗位、带动多少经济收益、提高多少国内生产总值了……

不过,事情并没有姬庆文料想之中的那么顺利,小镇刚刚建成,便出现了不少问题。

其中最大的问题就是——没有人。

这可要了姬庆文的老命了。

要是没有人来这座小镇里生产、消费,那这座镇子就成了一座空城、鬼城,就相当于把建造小镇的银子统统扔到了水里。

按照姬庆文一开始的想法,他是准备自己出钱兴办一些酒楼、饭馆、茶馆、剧院、戏台之类的娱乐设施,再开办几家专门出售高端物品和进口物品的商店,为的就是吸引富户进来消费,赚他们历年来积攒下的存银。

要知道,明朝之所以灭亡,国家金融系统的破产也是其中一个最重要的原因。那就是商人、地主们赚了银子,除了大量兼并土地之外,就没有别的投资渠道,只能放在罐子里、埋在土地里,而并不能够在商品的交换过程中发生流通。

而白银沉淀在民间,朝廷自然也就没有办法收取税收补贴财政。可明末却是个多事之秋,朝廷花钱的地方多,没法从富人那里收税,便只能想办法从穷人这里抽水,这样一来二去,反而逼得无数贫农作乱造反,反过来又加速了明朝的灭亡。

实际上,明朝灭亡之后,一直到清朝,到民国,中央政府始终没法摆脱这样的困境,政府由始至终出去贫穷困顿、朝不保夕的状态之中。

因此,姬庆文进行土地改革的一大目的,便是为了要改变这种财政无限取向破绽的趋势,而解决的办法,就是要从富人口袋里掏银子,让他们心甘情愿地讨钱出来。

可是理想很丰满,现实却很骨干。

姬庆文苦心积虑建造起的这座小镇,竟是门可罗雀,没几个人过来消费游玩。所幸这里毗邻淀山港,旁边又有无数姬庆文名下的工坊产业,产业里做工的工人也不在少数。这些工人做工赚钱,自然是要就近在小镇里消费的。

除此之外,还有不少进港做生意的海商,也需要上岸休息。只不过那些金发碧眼的欧洲人上岸来招摇过市,实在太过惹眼;而姬庆文对于满腹鬼胎的日本人也未必十分放心。因此他只允许朝鲜、安南、暹罗以及南洋华人上岸消费。

不过这也不过勉强能够维持小镇的运营而已。

对此,作为姬庆文亦师亦友的智囊的李岩是心知肚明的,半开着玩笑道“姬兄,你这如意算盘是打偏了吧?看来钱也不是那么好挣的。现在过来这淀山镇里吃喝的,要么是自家兄弟,要么就一两个海商,似乎不是长久之计吧?”

“那是当然。赚自己的钱算什么本事?而现在还不是赚外国人钱的时候。这个……不知李兄有什么法子?”

此时已经是冬尽春来之时,天气已渐渐转暖,蚊虫也慢慢多了起来。

因此李岩拉开手中折扇,赶走了面前几只恼人的蚊子,这才说道“姬兄这可就问错人了。要说是附庸风雅,做几首歪诗、填几阙酸词,我倒是有些本事。

可要是正正经经地赚钱兴国、经世济民,我却是一筹莫展。”

姬庆文知道李岩足智多谋,又爱卖关子,便笑道“行了行了。我知道李兄见识高远,一定有法子教我,你就快说吧。”

“好!快人快语!”李岩道,“那有几句话,在下说出口来,或许有些失礼,还请姬兄见谅……”

“请讲。”

李岩忽然从座位里站立起来,摇着纸扇,慢慢说道“记得金陵秦淮河畔,乃是这普天之下最热闹、最繁华的所在,我跟着姬兄也是颇去那边见过一些世面的。可那里为什么这样热闹、这样繁华呢?我看这其中‘秦淮八艳’的艳名远播,也是一大原因。大嫂子柳如是,当年不也是‘秦淮八艳’之首吗?”

“不行不行不行。”姬庆文连声否决道,“那可不行。当年我给大老婆赎出贱籍花了多少工夫,现在总不能让她再重新下海吧……别的不说,她要是再出去抛头露面,叫我姬庆文的脸往哪里搁?”

“不,姬兄误会我了。”李岩忙道,“我李岩纵然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请嫂子出山啊!我的意思是,可以把秦淮河畔其他地方的青楼女子也都请过来,她们来了,那些所谓的风流才子,自然都会趋之若鹜了。就怕姬兄现在是朝廷命官,这样公然招揽青楼女子,说不定会招来那些御史言官的弹劾呢!”

“哼!搭理他们作甚?御史言官们又不是头回弹劾我,多一条两条罪名也算不得什么。这事,我们说办就办。”

然而事情不是想办好就能好的。

虽然有柳如是介绍,姬庆文又在金陵城中、秦淮河畔颇有名气,可那些秦淮河畔的花国精英们,却都是各自老鸨子手里的摇钱树,栽在这秦淮河畔,哪怕就是守株待兔,都是日进斗金,又何须挪窝跑到还是“一片荒凉”的松江府去呢?

而要强行给这些青楼女子赎身,却又是一笔好大的投入。

这些女子的身价,虽比不上当初姬庆文给柳如是赎身的三十万两现银,可好歹三十万的标准摆在那里,再便宜也便宜不到哪里去,无论如何也是十万两的银子的数量级,加起来又是总额达到百万两左右的老大一笔银子。

这么多钱,现在的姬庆文又怎么能掏得出来呢?

吃了一圈闭门羹之后,姬庆文终于想到了一个人——陈圆圆。

按理说,姬庆文是不该去找陈圆圆的,毕竟柳如是被姬庆文赎身之后,陈圆圆就是理所当然的“秦淮八艳”之首,身价自然也是最高的,既然其他人都请不动,又更何况是她了。

可没想到,听到姬庆文几乎不抱希望的邀请,老鸨子尚在犹豫之中,陈圆圆本人却一口答应下来。

这让姬庆文大吃一惊,反过来劝道“圆圆姑娘可要想好了,那边还是我新建的一座市镇,都还没有成气候呢!镇里也冷清得很。你到了那边可不要后悔哟。”

就连老鸨子也说道“姑娘可别瞎说,让我再同爵爷商量商量,再作决断不迟。”

陈圆圆含笑摇了摇头“妈妈,我年纪虽小,心里却也有事。这几日我心中烦躁得很,正好可以换个地方散散心……”



第四三〇节 名士

这老鸨子还算通情达理,当然了,多一半也是看在陈圆圆这个聚宝盆的面子上,柔声柔气地说道“女儿啊,你的心事我知道。妈妈我也是过来人,当年有个举人老爷也同我私定过终生,可后来呢……也不过如此罢了。有些事情,还是得看开一些才好。”

姬庆文听了个大概,便问“想必是圆圆姑娘有心上人了吧?不知是哪位才子,若真是有意,我愿意在当中做个中介。那人不答应便罢,要是答应了还想做负心汉,我第一个饶不过他。”

陈圆圆虽是个女流,可在风流场里混得多了,却也知道面前这位新晋的福禄伯姬庆文爵爷是在江南说一不二的人物,他既肯答应帮忙,总比一个人自怜自艾的强。

于是陈圆圆低着头说道“也不是旁人,姬爵爷应该也认识,他就是……就是……就是……”

“就是谁,你倒是说啊!”

“就是山海关的吴三桂将军……”陈圆圆的声音越说越轻。

姬庆文失声笑道“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吴三桂啊!唉!这么说起来,圆圆姑娘还真是好眼光。吴三桂少年英雄,远非那些自诩风流的腐儒可以相提并论。更何况……嘿嘿,吴三桂对圆圆姑娘也是心有所属,是绝对不会有什么二心的……”

说起吴三桂的“二心”,姬庆文禁不住皱了皱眉头,赶紧接着往下说“这件事,圆圆姑娘尽管放心好了。”

“真的?”

“当然是真的,我向……我向银子保证,吴三桂只要答应了圆圆姑娘,就绝不会辜负姑娘的。”姬庆文拍着胸脯说道。

对于这点,姬庆文自然是有百分之一百二十的信心的——毕竟在人人皆知的历史之中,吴三桂“冲冠一怒为红颜”,可以说时候明末这处悲喜剧中最为著名的一幕了。

因此来说,不管吴三桂在历史上的大义如何评价,至少对陈圆圆是一片真心的。

有了姬庆文这样的保证,陈圆圆终于心甘情愿地收拾起行囊,往淀山镇而去,一半是休养、一半是帮着姬庆文做一点事情。招牌姑娘陈圆圆走了,老鸨子李红娥在秦淮河畔也待不下去了,便收拾起店里的金银细软,雇了一艘大船,从南京燕子矶码头出发,经由海路在淀山港码头靠了岸。

除了李红娥手下的陈圆圆之外,原来照管着柳如是的老鸨子马湘兰也召集起手下的姑娘们,跑去淀山镇开店。只是马湘兰手底下没了柳如是这块金字招牌,名声早已是大不如前,从秦淮河畔的老大一坠变成了老幺,这次去淀山镇算是换个环境、换条生路。

其实打心眼里,姬庆文是瞧不起这种皮肉生意的,倒不是嫌这些生意不赚钱、赚钱少,而是这样的行当有着先天的劣势,靠的是出卖尊严和荣誉换取钱财,和姬庆文心目中“站着赚钱”的宗旨背道而驰。

可现在是形势比人要强,打不开局面的情况下,便也只能做到“从权”两个字,先把势头带起来再说。

然而势头也并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带出来的。

姬庆文虽然违心地在淀山港内开了两座行院,可客人不过是追着陈圆圆的名气慕名而来而已。而姬

庆文心里清楚,陈圆圆迟早是吴三桂的人,而吴三桂则是自己要极力拉拢的人。因此陈圆圆心情好了,可以出来给客人们弹几支曲、唱两首歌,心情不好了,也没法用鞭子赶着她出来卖笑。

因此,虽有陈圆圆的名号在此,却并没有让淀山镇的生意有多少起色,偶尔来上三五个客官,看陈圆圆出来说上几句话便回去了,也立即变得兴味寥然,喝杯小酒、吃几样小菜,便回去了。

看着冷清的生意,姬庆文终于开始有些担心了,要知道,在建设这座小镇时候,姬庆文可是动用了金融手段才筹集起那么多资金。要是一定时间内没有赚取足够的银两,将之前通过超发银票预支的钱款的漏洞补上,那就会导致姬氏银票的大规模贬值,顺带着也会将姬庆文辛辛苦苦积攒起来的信用瞬间破产。

因此可以说,现在的姬庆文已到了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比起在战场之上同敌军生死相搏丝毫没有区别。

而在战场上,本方陷入僵局甚至是陷入劣势的时候,军师和参谋的意见对于主帅而言就十分重要了。

姬庆文的军师是李岩。

“我说李兄,自从你投在我手下之后,我是从来没有拿你当寻常师爷幕僚来看,对你的话更是言听计从,从来就没有亏待你是吧?”姬庆文这样问道。

李岩是个聪明人,当然知道姬庆文话里有话,摇着折扇答道“这种话,姬兄不说,你我也是心知肚明,又何必多言?姬兄有什么话,就请直说好了。”

姬庆文皱着眉头道“那我就直说了。淀山镇的生意不好,李兄也是知道的。可我按照李兄出的主意,虽然没把什么‘秦淮八艳’都请来,至少也请了陈圆圆过来吧?怎么生意还是不见起色?莫非李兄还有什么主意藏着掖着没告诉我?”

李岩一脸无奈,道“姬兄的心情,我是理解的,可这事确实不能怪我。原料想那些自诩风流的名士们都会趋之如骛的,却不料他们竟一个都不来。姬兄,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名士?什么名士?”姬庆文反问道。

“不就是那些读书人、有钱人嘛。姬兄这么聪明的人,还跟我装傻?”

姬庆文冷笑一声“怕是李兄才在跟我装傻吧?那些名士,就是读书人、有钱人,不都被我得罪光了吗?要说读书人——就是那堆东林党人,从钱谦益开始,都被我得罪到了死处,能过来给我捧场吗?至于那些商人,我的生意做得大,就差把他们赶出苏州城了,这叫‘同行是冤家’,我在他们心里,就跟杀父仇人一样,还过来让我赚钱?这不是开玩笑吗?”

李岩道“姬兄这话说得透彻。所以这事才难办嘛,姬兄可怪不到我的头上。不过说起来,就算是东林党,那也不是铁板一块,钱谦益自不必去说他。其实东林党里还有不少开明之士,比如黄宗羲、顾炎武,还有替姬兄写《五人墓碑记》的那个张溥。我在苏州时候同他们也颇有一些接触,论品行可要比钱谦益高多了,民声也好,似乎可以拉拢拉拢。”

张溥,姬庆文是认识的,才学品行尚好。黄宗羲、顾炎武也是明末清初有名的人物,而且思想可比

寻常腐儒要开明得多,因此也不是完全不能够笼络的。

并且对于姬庆文来说,光凭他一个人在远隔千山万水的江南打拼,朝廷中枢只有一个年逾古稀的徐光启替自己说话,也实在是太不保险了,需要有一批忠于自己或者同自己志同道合的官员——尽可能是年轻的,有潜力的——作为自己在朝廷里的代言人。

而好比张溥、黄宗羲、顾炎武这样的人,便是其中最好的人选。事实上,像这样的有识之士,在明朝末年却因为各种原因,没有能够出仕做官,替朝廷做事,也是一大憾事。

不过因为有钱谦益的关系在,姬庆文同他们素来没有太多的瓜葛,就连张溥也不过是一面之缘而已,能不能拉拢这些人,姬庆文自己是一点信心都没有。

不过天无绝人之路,姬庆文刚在纠结之时,给他拉人的人就就这么来了!

只听门外传来黄得功的声音“东家,来客了,是一个叫刘若宰的人,我就记得东家在京师里见过他的……”

姬庆文听了一惊,随即答道“刘若宰?刘若宰怎么来了?快请!快请!”

听到这个消息,姬庆文还有些不可思议,可下一秒,推开屋门进来的,果然就是崇祯元年科举头名的状元公刘若宰。随他同来的,还有苏州知府寇慎。

刘若宰同姬庆文可是莫逆之交,他突然出现在松江府淀山港之中,实在是出乎姬庆文的意料之外,让他立即起身将刘若宰迎了进来,询问道“刘兄在翰林院当编修,正是前途无量的时候,是哪阵风把你吹到我这穷乡僻壤来了?”

别人是假才子,刘若宰却是真名士。

他虽是一副不修边幅的模样,可举手投足之间,却尽显一副潇洒倜傥的模样,用手中折扇向身旁的寇慎一指“还不是因为寇大人的关系么?”

寇慎虽然也是正经进士出身,却没有刘若宰的这份洒脱,忙道“状元公这就是瞎说了。状元公是皇上跟前的红人,到苏州这膏腴之地来当父母,正是圣上重用之心。我不过是在给状元公腾位置而已。”

刘若宰却道“寇大人这是什么话?皇上不也有旨意,调寇大人去做户部侍郎嘛,正四品变正三品,算是超迁了,真是可喜可贺啊!有朝一日寇大人入阁拜相,还请记得多关照关照晚辈哟。”

寇慎却是一脸便秘的表情“状元公说笑了。我都是知天命的人了,满打算在江南鱼米之乡退休致仕的,却不料皇上还是不肯放过我这身老骨头。唉,北京实在是太冷了,这一去,就不知道还能不能再回来了……”

姬庆文只知道寇慎是舍不得江南,还跟着安慰了几句。

李岩却对寇慎的花花肠子摸得透透的,在一旁插嘴道“寇大人何须如此?北京虽是国都,气候也的确寒冷,前年又刚经过满洲鞑子的蹂躏。寇大人现在北上为国效力,确实是为难大人了。”

李岩故意顿了顿,看了一眼寇慎略带期待的眼神,又接着说道“这其中的辛苦,我们姬爵爷当然知道。因此么——每年冬天的炭敬、夏天的冰敬,是不会少了寇大人的。大人还请放心。”



第四三一节 朝局变幻

所谓“冰敬”、“炭敬”,名义上是在夏、冬两季,为补贴清苦官员消暑、取暖所用的费用。这笔费用并没有明确规定,又不由中央财政支出,而是由该官员同乡、同榜、同年的官员向上“孝敬”,是为明朝京官主要的灰色收入。

而收受了这笔钱的官员,自然会投桃报李,对给钱的官员多加照顾,从而形成一个利益链条和共同体。当然了,那些送出去的钱,说到底也是从普通老百姓身上盘剥搜刮来的,也是变相的一种。

这些官员虽然是读着圣贤之书、写着道德文章进入仕途的,可一见到真金白银还是露出了本性。

这苏州知府寇慎平日里总是做出一副“出淤泥而不染”的模样,可一听到李岩的提议,眼中顿时放出光来,用期待的眼神看着真正能够做主的姬庆文。

姬庆文也知道寇慎的心思,点点头便答应下来。

一旁的刘若宰听了,赶忙侧过头打听道“哦!我懂了,原来寇大人在做苏州知府的时候,还从姬爵爷手里拿钱啊。姬爵爷,可别怪我贪财,现在我是苏州知府了,你给寇大人的钱,可得一分不少也给我一份哟!”

姬庆文知道刘若宰是个说话肆无忌惮的人物,便也同他打趣道“刘兄这是什么话?你初来乍到,怎么就跟我讨钱呢?你一个状元公,就这样满口铜臭,把孔老夫子的面子搁在哪里?”

刘若宰“嘿嘿”一笑“姬爵爷还跟我说这个,孔夫子也得吃喝拉撒,也得找人倒马桶吧?虽不是‘千里做官、为的吃穿’,我跑到苏州这样的好地方,总不能让我饿着肚皮做官吧?要是我真的在苏州饿死了,那岂不是丢了朝廷的脸面?”

“那海瑞海刚峰呢?是不是也给朝廷丢人了?”李岩笑着问道。

“海刚峰那是神人,我们寻常人怎么做得来?人活一世不容易,苦了自己可不好。”刘若宰答道,“不过我也做不来那种盘剥百姓的贪官污吏——就算真的狠下心来,也不懂得挖地三尺的法子啊!所以就只能厚着脸皮问姬爵爷讨几两银子了。”

“哈哈,你刘状元不愿做的事情,就扔给我姬庆文做吗?状元公这算盘打得还是很精的嘛!难道在状元公眼里,我就是个懂得挖地三尺、盘剥百姓的坏人咯?”

“哪能呢?姬爵爷生财有道,绝不会做出残害百姓的事情,否则我这个苏州知府,凭什么还没有正式上任就跑到松江府来见爵爷你呢?拿爵爷的钱,这叫取不伤廉啊!”刘若宰说道。

刘若宰不愧有状元之才,这样的说法虽然略显牵强,却也还算说得通,逗得姬庆文大笑道“好,状元公这话有意思。你放心好了,只要状元公清廉做官,那每年的孝敬银子,我是一钱也不会少你的。”

刘若宰听了这话,脸上顿时放出光来,嘴角扬起狡黠的笑容“姬爵爷这样说,我就放心了。却不知姬爵爷每年能给我多少银子呢?”

刘若宰到底还是个书呆子,这种事情岂是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公开谈论的?

于是姬庆文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故作神秘道“状元公着什么急?等你拿到钱的时候,自然就知道了。不过……”

“不过什么?”刘若宰忙问。

“不过我是个生意人,我的钱,却也不是那么好拿的。状元公想要拿我的钱,可不容易,还得帮我做一件事情。”姬庆文道。

刘若宰又复追问道“什么事情?”

李岩接话道“姬兄的意思我知道。是想要让刘兄出面,以状元公的身份,请几位客人到姬兄的淀山镇来捧捧场,不知刘兄愿意不愿意?”

刘若宰同寇慎一道过来探望姬庆文的时候,也曾经过那座新建起的淀山镇,见小镇里面虽然店铺鳞次栉比,可客人却是门可罗雀,显然还不成气候。

刘若宰虽然不懂经济,却也不是笨人,立即就猜到了姬庆文的用意“原来姬爵爷是先让我请些客人到这里来给爵爷捧场啊……那爵爷可要失望了,我初来乍到,就不认识几个人,就算都请来了,也不过是三只麻雀、两只知了,能闹出多大动静?爵爷还是另请高明吧……”

李岩插嘴道“刘兄不认识人算不得什么,只要别人认识你不就行了吗?以刘兄状元的名气,又是苏州知府的身份,发几分请帖下去,旁人多少还是要给刘兄一些面子的。”

刘若宰虽然洒脱,可对自己这个在科场之上真刀真枪拼来的状元名号还是很看重的,一听李岩的话,顿时眉开眼笑“好。在下一介寒生,也就这个状元的名号值钱一些了。姬爵爷既然想要用,那我就借给爵爷好了。却不知爵爷想请的是哪些人?”

“张溥、黄宗羲、顾炎武……还有……钱谦益。”姬庆文幽幽答道。

“什么!爵爷要请东林党人?”刘若宰倒吸一口冷气。

邀请东林党,姬庆文原本打心里就并不十分乐意,因此也不愿开口承认,只是默然点了点头。

刘若宰却犯了难“都说爵爷素来同东林党不睦。特别是东林党魁钱谦益,据说同爵爷过节不小,又怎么会想到请他们呢?”

一提起东林党,姬庆文就是满嘴的腻味,并不愿意回答刘若宰的问题,便朝李岩努了努嘴,道“这主意是李兄你出的,这其中的道理还是李兄告诉状元公吧。”

李岩无奈,只能将之前同姬庆文商量的事情交代了一番。

刘若宰听得很仔细,待李岩说完,这才松了口气“原来如此,可姬爵爷辛苦想出来的办法,似乎就要落空了。东林党现在已经不得势了啊,招惹他们可没有什么好处。”

“哦?此话怎讲?”姬庆文忙问。

刘若宰叹了口气“姬爵爷这里做了好大一番事业,对朝廷局势似乎还不够了解。告诉大人,内阁首辅周延儒马上就要被皇上削职为民,强命致仕回乡了。而接任首辅的,十有便是次辅温体仁。这两个人,爵爷都是认识的,周延儒虽不是东林党人,立场上却是偏向东林党人的。他现在下了台,又换上了同阉党关系密切的温体仁,那东林党的好日子不是做到头了吗?”

姬庆文这些日子天天泡在松江府,远离了朝廷中枢,对朝廷形势的变化并不十分了解,没想到大明朝廷最高统治核心,会发生这样急转直下的变化。

怔了半晌,姬庆文终于问道“那徐

光启老大人呢?”

刘若宰道“徐阁老有意回乡,可皇上念在内阁不能无人的份上,强留阁老继续在内阁效力。”

姬庆文点点头“那内阁不只有两个人了吗?人还是太少了些,就怕温大人忙活不过来呢!”温体仁同姬庆文颇有一些龃龉,又知道此人在历史上素有“奸相”之名,因此谈起他的时候,满口都是揶揄的口吻。

刘若宰道“按照温大人的意思,是打算调张志发大人入阁,位列徐光启老大人之后的。”

“张志发?这又是什么?”姬庆文一边问,一边心想张志发这名字乡土气重得很,光听名字就不像是个有能耐的官员。

刘若宰答道“他是齐党,当年投靠过阉党的鄢懋卿,只是还来不及拜在阉党之下,才免过当年皇上亲算阉党的那场风波……”

姬庆文听到这里,已是唏嘘不已——崇祯朝的政治风向变换实在是太快了,崇祯元年刚刚清算过的阉党,现在过了还不到五年时间,便又要粉墨登场了,这么一想,原本权倾一时的袁崇焕被问罪下狱,也不是什么不能想像的事情了。

姬庆文穿越到明末这么些日子,朝廷里上上下下的官员也见识过了不少。在他眼里,明朝的历史发展到了崇祯末年,整个官僚系统都已经腐化不堪了,除个别官员还有些良心之外,其余满朝官员都是些赃官、贪官、庸官、傻官、混蛋官。

崇祯皇帝那句文官皆曰可杀,也并非全无道理。

而在这些官员之中,东林党人虽然一个个心胸狭隘、党同伐异,一遇到政敌就好像疯狗一样群起而攻之。可他们到底还算是孔孟的信徒,最少最少能够做到不鱼肉百姓、不盘剥乡里,对皇帝一些荒唐的行为也能犯言直谏。

而那些阉党,做人做事却没有半点底线,居然认一个没有卵子的太监魏忠贤做爷爷爸爸。像这样不知礼义廉耻的人,任凭后世洗白犯案的说上天去,也没法否认这一点。好像阉党这样的人,就算施行政务之事或许偶尔能做上一件两件好事,可他们的所作所为对整个明朝司法、政治、社会的破坏却是毁灭性的。

所谓“两害相权取其轻”,比起那些胡作非为、进了茅坑乱拉屎的阉党们来说,庸懦无为、占着茅坑不拉屎的东林党还略微要好上不少。

不过在明末这个乱世,仅仅是无为而治是万万不能的,而在历史上,就是在阉党和东林党的互相撕逼中,李自成、张献忠、皇太极、多尔衮等人将一柄柄利刃,不断插入已然腐烂不堪的大明朝廷的肌体之中。

可姬庆文的到来,便是一股清流,可以在阉党和东林党两条浑浊腐臭的浊流之中,流淌出一条新的河床,并逐渐吸收这两条浊流之中尚未被污染的水源,最终灌溉出一片良田来。

不过在逆天改命,改变历史发展的轨迹之前,姬庆文首要任务却是谋生存、求发展,而眼前最紧迫的,就是要将淀山镇的生意带起来,否则自己基础建设时候花的几十万两银子就要打了水漂。而自己通过超发银票预支的几十万两银子,更将成为自己身上背着的一个大包袱,搞不好自己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产业便要就此破产了。



第四三二节 坑一把状元郎

因此,说一千、道一万,在这个风云莫测的明末乱世,姬庆文最需要做的,就是稳固住自己的基本盘,只要这个基本盘在,那任凭风吹雨打,他自能岿然不动。

这个基本盘,就是他手下的无数手工业坊、淀山港码头,还有这座投入巨资却还未见起色的淀山镇。

而想要盘活这个淀山镇,最有效的办法,还是要如李岩所说的,先吸引一批名流光顾,将名气先打出来,然后继续发挥集聚效应,吸引更多的地主富户进来消费……

当然了,逐步培养口碑、慢慢发展景气也是可以的,只是这个在如今这个朝野局势一天几变的崇祯年间,已是容不得姬庆文走一步、看两步地行动了。

说到底,还是那句话——形势比人强。

强太多了。

因此,虽然刘若宰顾虑不小,姬庆文还是坚决劝说“刘兄就别逗我了。我把话说开了吧,外人看来我在苏州、松江这里风光得很,其实这里的富户、商人、名士,都被我得罪遍了。我现在就是一块臭肉,那些清流们,谁还给我面子?我这是没法子,才求着状元公帮忙的。”

刘若宰并没有顺着姬庆文的意思往下说,话锋一转,却道“姬爵爷要是臭肉,我刘若宰就是只苍蝇了。我被任命为苏州知府,可知府衙门的座位却是一天也没坐,就巴巴跑到这里来了。为的,还不是姬爵爷这块臭肉嘛!”

姬庆文听了这话有些懵懂“状元公有话还请直说。”

刘若宰“哈哈”一笑“都说我刘若宰是个荒唐状元,我认了!话不妨直说,都说姬爵爷的夫人河东君柳如是,是风华绝代的‘秦淮八艳’之首。我这次来,只求爵爷能够赏光,领着夫人同我一同吃一顿饭、喝一杯酒,如何?”

姬庆文眉头一紧,沉吟着不说话。

虽说姬庆文是二十一世纪穿越过来的现代人,心里并不存着什么“男女男授受不亲”之类迂腐的观念,可自己作为一个大男人,要靠着自己的老婆才能办成事,这让他的面子实在是有些过意不去……还有,刘若宰这厮不知是真傻还是装傻,话说得这样直接,真是让人越想越气,越气越恼,恼得真想站起来打他一拳。

还是李岩最聪明圆滑,立即插嘴道“刘兄果然真性情。说起来嫂嫂柳如是还真是位博闻强识、才貌双全的奇女子,每逢元旦、中秋佳节,我们几位也常常带着家眷同聚联欢。不过眼下不是良辰吉日,嫂嫂又多有事务缠身,不便出来罢了。”

刘若宰听了这话,脸上顿时露出失望的神情。

却听李岩继续说道“不过刘兄今日也不会白跑一趟的。不瞒你说,如今的‘秦淮八艳’之首,就在姬兄的淀山镇之内!”

“哦?”刘若宰听了这话,眼中顿时放出光来,“陈圆圆也在姬爵爷这里么?”

姬庆文还在气头上,点了点头,并没有说话。

还是李岩接话道“那是自然。不知刘兄想不想去见见陈圆圆?”

刘若宰赶忙答应道“想见,想见,当然想见。当初在京师之中,若不是姬爵爷还有那位吴三桂将军搅乱,我应该还真同陈圆圆有缘呢。这回姬爵爷可不能食言了哦……”

姬庆文听到这里,方才释然原来刘若宰不过是另一种的书呆子,只是衷心仰慕窈窕淑女而已,并没有动什么坏心眼。

不过既然陈圆圆已成了刘若宰心头所好,那不利用一下就太对不起姬庆文在这个时代积攒下的“不按常理出牌”的名号了。

只听姬庆文面带狡黠之色,说道“我当然是不会食言的了,不过陈圆圆现在可是我们这里的招牌,宁可挂着、放着、供着,也不能轻易拿来摆弄。因此,除非有贵客,她是不会轻易接客的……”

“贵客?我不就是贵客吗?”刘若宰道,“我是状元出身,现在又是苏州知府,这样的客,还不够贵吗?”

李岩在旁插话“哟,方才刘兄还不是说自己人微言轻嘛,怎么现在又说自己是贵客了?这变得也太快了些吧?”

刘若宰是个聪明人,料想今日若是不答应以自己的名义延请东林党人过来,那自己就万难见到陈圆圆了。

思前想后,刘若宰还是犹豫不决,说道“话虽如此。不过今时不同往日,状元郎的名号也没那么值钱了。而我一个苏州知府,初来乍到也没有什么根基。我怎么请得动东林党呢?更何况还有钱谦益这样的东林领袖了……”

李岩道“没关系的。我和姬兄不过是借用一下刘兄的名头而已。刘兄只要借给我们就行了,至于借了之后有用没用,就不关刘兄的事了。”

话说到这里,已容不得刘若宰不答应了。

于是刘若宰又思量了一阵,这才应承下来“好吧,那我这虚名,就借给姬爵爷用上一用好了。不过我有言在先,东林党里,随便请谁都可以。就是不能去请钱谦益。虞山先生(钱谦益的号)名声太大,也不太……不太好……前些日子皇上还在几个内阁大学士面前骂过他徒有其表,是个没有真才实学的腐儒呢!”

姬庆文听崇祯皇帝也编排过钱谦益,料定这厮在明末的官场之上绝对没了东山再起的机会了,心中顿时无不舒爽。

不过刘若宰的名号之响,远远超出了他自己的预料之外。

半个月之后,淀山之会,便如约在松江府淀山港举办了,而举办的所在,便是姬庆文在淀山镇中兴建的一座叫“群芳阁”的青楼。

按照姬庆文的本意,他是不愿意在自己开的淀山镇里容纳青楼妓院这种藏污纳垢的场所的。不过为了生存,暂时也就只能先从权一下,等打开局面之后,再将这些不尊重女性的东西全都扫地出门了。

而收到刘若宰的请柬,过来赴约的东林党人也不在少数,已将一座崭新宽敞的“群芳阁”大厅坐了个满满当当。

在大厅之中往来招呼的不是别人,却是姬庆文的大老婆柳如是,只不过她今天既不是以花魁的身份,更不是以“老鸨子”的名义招呼客人,而是以这座群芳阁、甚至是这处淀山镇的女主人的身份,来招待欢迎这些过来拜访的所谓“名士”的。

这些名士之中有不少是自称为道德君子的东林党人,可一看见柳如是这位当年的“秦淮八艳”之首,一个个都激动得不能自已。只不过他们都知道,现在的柳如是乃是姬庆文的大老婆,而姬庆文则是个权势熏天的福禄侯,

得罪他没有半点好处。

因此这些名士们便只能收敛起胸膛里悸动的心,坐立不安地在群芳阁内互相攀谈起来。

不过移时,却见一众个文人,簇拥着一个须发花白的老头,有说有笑地从门外走了进来,径直走到群芳阁大厅最中央的一张桌子上,才互相谦让着坐了下来。而坐在坐席最上手的,便是那位年纪看来在五十开外的老者。

这场聚会名义上的主办人——刘若宰,正同姬庆文站在群芳阁的三楼往下观看,见此人派头不小,便问道“姬爵爷,这人是什么来头?怎么这么大的谱,看样子内阁大学士过来,也不过如此了吧……”

姬庆文也有些惊讶,双眼一刻不离地盯着大厅,口中答道“这人就是钱谦益了,真没想到他会过来……”

这句话,姬庆文可以说是实事求是了——他的确是以刘若宰的身份,给钱谦益发了请帖,不过只是为了向这位东林党魁示威,表示大会东林党人,并没有必要绕开他钱谦益。

至于钱谦益呢。

给他的请贴上固然署着状元刘若宰的名字,可既然是在淀山镇请客,那这场聚会必然同姬庆文这“小贼”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搞不好就是姬庆文提议举办的,而刘状元不过是摆在前头的一个幌子罢了。

钱谦益虽然赋闲在家多年,可对朝廷动向却是了若指掌,对自己的眼光和见识也是极有自信,确定自己所料必是不离十。不过姬庆文也是个做事出人意表之辈,自己的揣测到底是真是假,毕竟还不能确定,只有眼见为实才能真正确定。

因此,钱谦益在左右逡巡了许久之后,还是决定冒险前来,却也带齐了自己的一众得意门生——就算姬庆文对自己有所不利,身边多少有些帮手,也不至于太过丢脸。

而这些帮手之中,就有当时已经闻名天下,后世名声比钱谦益更在其上的“梨洲先生”黄宗羲。

不过现在姬庆文的注意力完全不在黄宗羲身上,只是感慨钱谦益这人虽然节操平平、志大才疏,不过还算是有些胆色的。

至于刘若宰却是满肚子的懊悔,一把抓着姬庆文问道“姬爵爷,你不是答应了我,请谁都不轻钱谦益的吗?怎么居然还是将他请了过来了?”

姬庆文道“我确实是没有请啊,说不定是送错了人吧?”

这话就太扯淡了。

这年头的请柬并不是像后世淘宝网上买的那种一块钱一张的请帖,而是需要一弄书法高手一笔一划亲自写的,除了请客的时间、地点之外,更要写明邀请的人的字号姓名,断然不会发生正巧错写上了钱谦益的名字、又正巧送到钱谦益府上的道理。

因此这话当然是没法说服刘若宰的。

只见这位“做东”的状元公一脸愠色,说道“没料到姬爵爷竟是这样不讲信用的人,恕难奉陪了!”说着,刘若宰就要走人。

姬庆文一把将刘若宰拉住,说道“刘兄可不要任性。你这么一走,叫着满堂的客人怎么办?刘兄可要想清楚了,底下这些人,包括钱谦益在内,一个都不是好惹的,你这么不告而别,你这个苏州知府的位子,还能坐得稳吗?”



第四三三节 大会东林党

姬庆文这话一半是威胁、一半是实话。

东林党人现在虽然不吃香了,可在朝廷里却还是响当当的一股势力。而放在江南、苏州这里,更有着极强的舆论影响力。

要知道,在阉党权势熏天的天启五年,尚且有苏州市民为救东林党人,闹得全城起事,将奉命赶来抓人的阉党痛打一顿,要不是当时的苏州知府做官还算客气,否则也免不了挨几顿饱拳。

因此,人生地不熟的刘若宰自然是不敢触这个霉头,深深叹息道“唉!没想到我刘若宰自诩精明,最后却还是上了姬爵爷的贼船了,真是‘上贼船容易、下贼船难’啊!”

姬庆文笑道“状元公这话就说错了,我这艘是宝船,不是贼船。上了我这艘宝船,当然会有你的好处。到时候轰你下船,你都未必肯下呢!”

在姬庆文的几番催促之下,刘若宰终于还是半推半就地走下楼去,在一众东林党人的注视下,来到群芳阁大厅之中,向众人团团一揖,略略寒暄几声之后,便坐下不再言语了。

东林党人之中大多数都是一些读书读呆了的书呆子,像钱谦益这样政治嗅觉敏锐的老狐狸其实也并不多。

这些呆子只知道今天是新任苏州知府的状元刘若宰请客,的确是仰慕者刘状元的文名才赶来松江吃这顿饭的。可现在看刘若宰一副垂头丧气、怅然若失的样子,都禁不住窃窃私语起来“都说刘状元是个才思敏捷、风流倜傥的大才子,今日一看,怎么就根一块惊堂木似的——拍了一下,就不做声了?”

作为这场聚会实际上的召集人姬庆文,自然是要选择适合的时机登场的,可现在却见场面陷入了尴尬,只好选择提前出场。

只见他在黄得功、李元胤两人的护卫随从之下,从二楼款款而下,拱起手用极潇洒的姿势向众人作了个揖,又抬眼在大厅里扫视了一番,这才说道“诸位,今日刘状元请大家到这里来,除了饱餐一顿、会会诗文、开开眼界之外,便是要说合在下同东林党人之间的一些矛盾,因此有些话,在下……”

姬庆文话未说完,却听一个苍老的声音打断道“姬爵爷这话就偏了。大家同朝为官,从来都是一团和气,又谈何矛盾?既然没有矛盾,又何须刘状元公出面说合?”

姬庆文循着声音抬眼望去,却是钱谦益在开口说话。

今日过来这满堂的东林党人大约有四五十人,只有钱谦益是姬庆文最不喜欢的,不喜欢他办事的方法、不喜欢他说话的声音、就连他那张干瘪瘦削的脸都觉得恶心。

因此姬庆文立即反唇相讥道“哦?这不是钱虞山先生吗?我的话可没有说偏,你的话却说得大错特错了。我现在是苏州织造提督,又是皇上钦封的福禄伯,虽然官位不高却也是朝廷命官。可钱先生你虽是进士出身,却是一介白丁,有什么资格同我谈什么‘同朝为官’?”

钱谦益满肚子的话,顿时被姬庆文堵了回去。

要知道,钱谦益二十八岁就中了第三名的探花郎,伺候从翰林编修做起,一直就是万众瞩目的政坛明星。可在崇祯元年入阁之争中,莫名其妙地失败之后

,钱谦益便与仕途无缘,空有一个东林魁首、文坛领袖的名号,脑袋上却始终与乌纱帽无缘,这也成了素有抱负的钱谦益心头的一件憾事。

因此,听了姬庆文这毫不留情的嘲讽抢白,钱谦益却想不出半句反驳之辞,只能将一肚子的火强压下去,暂时先不说话。

姬庆文见自己一句话就把钱谦益怼了回去,心里说不出的得意,便有意买个乖,又朝众人拱手道“诸位,在下方才这话太不客气了些,先在这里向大家道个歉。今日在下请来的诸位之中当着官、有些人则是平民百姓,不过可说到底,大家都是斯文人。不像我似的,就知道开店赚钱、领兵打仗,成天打打杀杀的,不成体统。”

众人听了这话,不禁凛然——开店赚钱先不去说他,姬庆文手下那支明武军却是天下闻名,就连如狼似虎的满洲八旗精锐都不过将将与其战平而已——若是姬庆文将明武军部众部署在这座“群芳阁”左右,那楼里的这些文弱书生,岂不都成了他的阶下囚了吗?

不过姬庆文似乎显然没有这方面的打算。

只见他面带微笑,说道“在下虽然是皇上钦封的福禄伯,却并不是正经科道出身,乃是个杂道官员,诸位当然是看不起的了。因此大家今天可并不是看着我的面子才过来的,或许是为了一睹寓居在我这里的陈圆圆的风采吧?”

一提起“陈圆圆”三个字,不少原本脸上还带着惊惶之色的东林党人,脸上立刻挂上了一丝期待的表情。

却听姬庆文又接着说道“好,那废话少说。在下现在就请陈圆圆姑娘为诸位弹唱一曲好了。”

说罢,姬庆文一转身,朝二楼使了个眼色,又重重拍了拍手掌,便退在了一旁。

不一刻,便又一个身材瘦小、面容清秀的女子,身穿一袭绛红色长裙,抱着一柄玉石装饰的琵琶,缓步从二楼飘然而下,朝满堂瞪大了眼、张大了嘴的东林党的“谦谦君子”们蹲了个福,方袅袅坐下,抱着琵琶含笑不语。

众人见陈圆圆不过十几岁的样子,却是这样一幅飘然若仙的样子,都禁不住痴了。

又听陈圆圆干咳一声,用轻得几不可闻、又清晰得字字入耳的声音说道“各位,姬爵爷让我替大家弹唱一曲。唱的不好,大家还请见谅……”

说着,陈圆圆一手扶着琵琶山口,一手则用无支玉葱一般的手指,在弦上轻轻一拨——顿时清冽的琴声激烈飞扬开来,正应了白居易“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的绝句。

在一段琴声之中,陈圆圆轻启微唇,吟唱起来“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这唱的是南唐后主李煜的《浪淘沙》,一首词文辞既已精美绝伦,又写尽了人间愁苦留恋之情,让人闻之落泪、听之叹息。再加上陈圆圆经过柳如是指点的琵琶和唱腔,更将这首千古绝唱演绎得动人心魄。

一曲唱罢,满堂的东林党人无不默然不语,更有几个不知被那句话触动了心肠,禁不住潸然泪下、不能自

已。

陈圆圆似乎也被自己感动了,唱完许久,这才慢慢站起身来,朝众人行了个礼,便又回到楼上去了。

众人正在唏嘘之中,却听有人朗声说道“姬兄,今日乃是大会名士之日,又是国朝全盛之时,你让陈圆圆姑娘唱这亡国之曲,似乎有些不太应景吧?”

听这话语,似乎是在埋怨姬庆文不会办事一样。

被姬庆文怼得一言不发的钱谦益循声望去,见说话之人竟是李岩。钱谦益知道,李岩乃是姬庆文的心腹,今日这个局面下,李岩是绝不会公然给姬庆文拆台的,必然是这两人故意一唱一和,有意做戏罢了。

钱谦益虽然一时落于下风,可城府还是有的,并没有当众揭穿,而是低头饮茶,静观其变。

果然不出钱谦益所料,李岩话音刚落,便听姬庆文反驳道“李兄这话就错了。如今是盛世危局、多事之秋、危机四伏,听一听李后主这样的亡国之音,也是并无坏处呢?”

“如今国朝承平已久,不知姬兄此话怎讲?”李岩又接话道。

姬庆文答道“什么承平已久?如今天下太平的地方可不多,除去江南这片乐土之外,其他地方早就已经是狼烟遍地了。西北大旱,民变四起;东北满洲八旗肆虐,更深入关内、劫掠京师。如今正是国家用人之际,我们读书人更应该为国效力!”

姬庆文的话刚刚引入正题,却听钱谦益说道“姬爵爷这几句话乃是公忠体国之言。不过这些国家大事,都应当是‘肉食者谋之’,关我们何事?方才姬爵爷说过了,我等都不过是读过几本书的白丁,凭什么去谈论国家大事呢?”

姬庆文眉毛一耸,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西北民变我们且不去提他,要是东北的满洲人入了关,打了天下,到时候便是中华民族的一场浩劫,要你剃发、易服、行蛮夷之礼,这就是亡了天下。这种时候,不分是吃荤的、还是吃素的,不管是当官的、还是平民百姓,都会受到波及。钱先生,你是饱学鸿儒,这里一点点华夷之辨,不知你能不能体悟呢?”

钱谦益尚未说话,却见东林党中一人“腾”地从座位里站了起来,问道“姬爵爷,你这几句话,不知是从谁那里听来的?”

姬庆文循声望去,起身之人却是一个面庞正气、器宇不凡的读书人,便拱手问道“不知这位仁兄尊姓大名?”

那人回礼道“鄙人顾炎武,表字宁人。今日赴约,听姬爵爷这番话,好似醍醐灌顶、如雷贯耳!”

姬庆文一听“顾炎武”的名字,脸上顿时一红——不为别的,就因为“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几个字,就是顾炎武提出来的,自己相当于剽窃了他的创意,又在原创者面前班门弄斧……

然而今日是输人不输阵,是断然不能在东林党人面前露怯的,只能事后慢慢弥补了。

于是姬庆文舔着脸说道“这话原也不是我说的,乃是当年张江陵老相公(张居正)的儿子——张致修先生所说的。大隐于朝,张致修先生虽在京师里卖馄饨为生,却能有这样了不起的见识,我被应当仿效之啊!”



第四三四节 民心

大半年前,姬庆文在京师白云观大会朝廷百官,并且威逼利诱到会的官员们联名写下保奏袁崇焕的奏章,这件事情早已是名闻天下。而其中突然横空出世的张居正的儿子张致修,更是好像传奇一般,令人又惊又叹,又难以相信。

直到今日,亲耳从姬庆文的嘴巴里说出“张致修”的名字,又听他曾经说过“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样了不起的话,众人这才相信,这世上真有张致修这个人的存在。

而这个人对于东林党而言,却又是一个极大的威胁。

不为别的,就是因为张致修已死了多年的老父亲,张居正。

张居正当政之时,除了有几个不识时务的官员唱唱反调之外,早已是一统官场,就连被东林党人视作猛虎的王锡爵,也只能在张居正面前恭恭敬敬称一声老师。

而张居正虽然死了许久了,可他老人家的能量实在太大,要是被谁又打起“张江陵”的虎皮,排班论次、左右逢源,说不定又能拉起一支政坛上不可小觑的力量来。

不过这一点,包括钱谦益、顾炎武、黄宗羲在内的一干东林党们都还没有想得这么深,还在惊叹于这位大隐于朝的张致修。

唏嘘一阵之后,顾炎武又道“知难行易。姬爵爷和张先生的见识固然高明。可眼下这个局面,又当如何处置呢?”

眼看话题就要引入正题,姬庆文心中一阵得意,赶忙从嘴里吐出四个字“富国强兵。”

“富国强兵?富国?强兵?哈哈哈哈!”钱谦益忽然放声大笑起来,“好一个富国强兵。我中华历史绵延五千年,无数才智高明之士,所求的也不过是‘富国强兵’这几个字而已。你姬爵爷是何等样人,就凭你也敢妄称富国强兵?”

“没错!就凭我!凭的就是我!这普天之下,要说能谈富国强兵的,除了我姬庆文之外,恐怕再无旁人了!”姬庆文毫不留情地反驳道。

接着,他便将自己“富国强兵”的举措一一介绍起来。

首先是富国。

姬庆文在苏州织造任上,先后整顿营建起纺织作坊、海港码头、姬氏钱庄等一系列产业店铺,每年的利润已经达到百万两白银的数量级,相当于朝廷一年财政收入的六分之一。而需要注意的是,这些钱,是刨去成本和支出以外的纯受益,是拿在手里就能花出去的。

这些钱里,姬庆文每年要向朝廷进贡近五十万两的白银和实物,几乎支撑起辽东防线支出的半壁江山。其实在辽东战事糜烂之后,大明朝廷每年填在东北的银子要达到三四百万两之多。然而现在因有老督师孙承宗主持辽东防线,所以防守策略要比历史上聪明和积极得多,皇太极一时陷入被动,无力发动大规模进攻,明廷自然也就不用召集大军抵抗,军费自然也就少了许多,每年百万两就能支持下来。

除了供应辽东军事之外,姬庆文用这笔钱还做了两件大事。

第一件,便是兴建淀山港码头、营造淀山镇,这是众人抬眼皆知的事实。

第二件,则是让多九公在陕西西安附近建立水利工程,西安一代的粮食产出,尽可能少

受天气灾害的影响,而在今后,姬庆文则会将培育完成的甘薯送到西北去种植。这样虽然不能从根本上浇灭西北民变的火种,却也至少能让火焰燃烧得略微缓慢一些。

以上的话,大多是在夸奖自己,姬庆文虽然说得口干舌燥,心里却是无比舒坦,便接着往下说去。

其次便是强兵。

这点,主要体现在姬庆文按照戚继光的兵法招募的“明武军”身上。明武军虽然人数不多,建军三年来,只从原先的五六百人,扩充到如今的两千余人而已。不过这支军队的战斗力却是异常强悍,先后同西北民变的李自成、张献忠,同白莲教徐鸿儒,同满洲皇太极、代善等人交手过,总能克而胜之,可谓是大明朝廷第一得力的军队。

要是没有明武军的存在,西北、东北战事且不去说它,光白莲教在南京的起事就没有那么容易平定。而江南军备空虚,若是没有明武军的参与,光凭朝廷在江南的这些卫所军队,是绝对没有办法敉平白莲教起义的。

而白莲教主徐鸿儒素有大志,要是被他在江南这片富庶之地站稳脚跟,那无疑会在江南开疆辟土、登极称帝。到时候明廷失去了江南这只聚宝盆,就更加难以取得财政收入,更加没法在东北用兵、在西北赈灾,搞不好崇祯皇帝登基不过三四年,就去煤山找歪脖子树去了。

姬庆文越说越是兴起,最后总结道“这都是远的。就说近的,要是没有我姬庆文、没有我手下的明武军,就靠刘孔昭、韩赞周这几个窝囊废,就根本不是徐鸿儒的对手。诸位哪还能在这里把酒言欢、寄情风月呢?”

话说到这里,姬庆文一篇文章终于做完,长舒了一口气,扫视了满堂自诩满腹经纶的东林党人一眼,这才坐了下来,在柳如是的侍候下喝了一口半温的茶,润一润几乎干涸的双唇。

他的这番见解,虽然略有夸张,却都是有理有据、入情入理,说得东林党人们大多心悦诚服。

只有钱谦益还不服气,憋了半天,才说道“姬爵爷功勋卓著,令人佩服。不过老夫也要劝爵爷一句,赚再多的钱,养再多的兵,得不到民心,不还是无用?”

“民心?”姬庆文听了这话,立即把茶碗放下,反唇相讥道,“你也配说民心?我告诉你——民心,你说了不算!”

钱谦益脸上一阵泛红“老夫说了不算,姬爵爷说了就算吗?姬爵爷得不得民心,别人不知道,爵爷你自己还不知道么?老夫虽然闲居于穷乡僻壤,却也知道朝廷之中对爵爷有所非议的大臣不少,每个月都有参劾爵爷的奏章直达天听。要说民心么……”

钱谦益得意地一笑“要说民心,爵爷可谓是失尽民心了啊!”

“哼!胡扯!”姬庆文直言不讳地骂道,“这不是民心,是官心。官员恨我的、骂我的,多了去了,我当他们是苍蝇、是蝼蚁,根本不放在心上。这些狂犬吠日,也能算是民心?钱先生要是想知道何谓‘民心’,那我受累就教教你好了。”

听了这话,钱谦益脸上禁不住抽搐了一下——他早二十年前就是名满天下的人物,别人想要拜在他的门下,他都得掂量

掂量够不够分量,就根本没有一个人敢教他一字半句的。

不过姬庆文没有半点尊老爱幼之心,半点没有放过这位“德高望重”的东林党魁,只听他接着往下说道“什么是民心?民心无非两条而已,第一是要安全不能走着路、吃着饭,就被乱七八糟的人一刀给杀了;第二是要吃饱不能饿着肚子做事。只有做到了这两条之后,才能谈什么民心向背。否则‘民’都没了、‘心’都死了,还谈什么民心?”

钱谦益恼羞成怒“你这些话都落了俗套下风,不值得于高雅之士谈论。”

“哈哈哈,高雅之士。好一个高雅之士!”姬庆文放声大笑起来,“你们这些高雅之士上过血肉横飞的战场吗?见过饿殍遍野的灾荒吗?到了那样的地方,一块果腹的煎饼、一张垫尸体的席子,也要比你们苦心孤诣想出来酸腐文章要值钱得多。哼!我早就说过了,要是没有我姬庆文替朝廷赚钱练兵,你们恐怕早就被造反的灾民大卸八块了,还跟我谈什么高雅?谈什么低俗?告诉你钱虞山,我说的这些东西,你就是再读一辈子书,也学不到!”

钱谦益被这几句话气得脸都歪了,支支吾吾半天,才从牙缝中间挤出几个字“你这是与民争利!”

姬庆文就知道东林党必然会向自己发出“与民争利”的指控,因此对于这一条,早就同李阳商量了不知多少遍了。

于是姬庆文胸有成竹,坦然说道“虞山先生这话又错了。我并不是在‘与民争利’,而是在‘与富争利’。你鼻子下面也长着一张嘴巴,不如开口问问,我姬庆文什么时候赚过百姓的钱?自从我过来苏州、过来松江,你去问问这两地的百姓生活过得是更好了?还是更坏了?”

钱谦益刚要开口说话,却又被姬庆文堵了回去“你要是懒得开口去问,那也好办。今日大会,苏州知府刘大人也在这里,你自可以去问问他,一问就知道了。”

钱谦益好不容易逮住个话头,说话已经是顾不得体面了“谁不知道刘若宰跟你穿一条裤子都嫌肥,他说的话能信吗?更何况,他过来苏州当知府才几天,士情民意,他能知道多少?”

“哈哈哈!”姬庆文笑道,“没想到钱先生脸皮这么厚,居然还好意思指摘别人!那我问你,你在江南居住已久,钱,想必也攒了不少了,不知道你有什么兴利除弊之举,帮当地百姓做了些什么好事情?百姓是不是都念着你的好呢?”

钱谦益原本不是个小气的人,但自从入阁失败回到故乡苏州府常熟县之后,就满心打算东山再起,成日同一群弟子门生吟诗作对兼之议论朝廷人物,一心想要恢复当年东林党顾宪成的风光,确实没有什么闲暇在本乡本土做什么好事。

非但如此,钱家因所占田土甚多,经常因议佃之争,同佃户们发生口角。而钱家的下人们,仗着钱谦益的势力,还不时做出欺压良善的腌臜事体来。因此钱谦益虽然在士林之中名气如雷贯耳,可在寻常百姓眼里,却是个不择不扣的地主恶霸。

故而听了姬庆文这样的质问,钱谦益就连反驳一句的勇气都没有,只能选择低头不语。



第四三五节 人设崩塌

姬庆文这几句话丝毫不留情面,说得钱谦益颜面无光,偏偏句句都说在这位东林领袖的痛处,让他心里想说的每一句话,都好像是在伸出手掌打自己的巴掌。

可姬庆文却是一心想要痛打落水狗,要逮住这个难得的机会,要将钱谦益身上的皮彻底扒光,让他从此在士林之中名誉扫地。

于是姬庆文沉思半晌,忽然想出一个狠主意来,咬着牙说道“钱先生,都说‘君子固穷’,读书人应该清贫乐道。可你钱虞山先生却是生财有道,家产比我姬庆文可要多多了。不知你有什么不与民争利的法子,可以教教我吗?”

钱谦益已是失魂落魄,想也不想就否认道“不……”

钱谦益原本是想说自己并没有赚钱的法子,可这句话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立即就被姬庆文抓住了话茬。

只听姬庆文立即接过这个“不”字,往下说道“钱先生是说自己并没有那么多钱财吧?这句话骗骗别人还行,可要诓我姬庆文却是万万不能。钱先生,你可别告诉我,你在尚湖山庄库房里那些奇珍异宝都是别人寄放在你这里的!”

听了这话,钱谦益已是汗流浃背——他钱谦益虽然不是什么赃官、贪官,可自己在文坛之上出了名,就好像后世那些流量明星一样,自己不想赚钱,自然有人给你送钱上门。这样一来二去,钱谦益居然也积攒不逊色于江南任何一个大财主的资产来。

这些钱,来的虽然并不算是多么光明正大,却也不是坑蒙拐骗来的,要是堂而皇之撕撸开来,也没有什么说不清楚的。

可偏偏钱谦益这位东林党魁,花了几十年时间,给自己树立起了一个清心寡欲的君子形象,若是让众人都知道这位“君子”居然在暗中聚敛起那么许多钱财,那钱谦益数十年的人设,岂不是要一朝崩塌了?

钱谦益现在没有一官半职,而东林党也不是什么具有人身约束力的严密组织,他被奉为党魁,为一众东林清流所仰慕,所依靠的,不正是这个符合读书人口味的人设吗?

要是这个人设崩塌了,他这个没有官位在身的钱谦益就会变得一文不值。

这一点,是还指望着东山再起的钱谦益所不能接受的。

他正搜肠刮肚地想几句驳斥的话,却听耳边响起声音“钱老师,之前你请我作几篇墓志铭,署的还是老师的名字。莫非这几篇文章,也都收了不菲的润笔吧?”

且不论钱谦益的人品如何,他的学识文采却是首屈一指的,否则也当不了这个东林领袖。因此,不论是清华世家的文人、还是附庸风雅的商人,每逢红白喜事,都以求他的一篇文章为荣。

有了这样的绝技,钱谦益自然不会放过,而动笔杆子换钱这件事情,在读书人眼里属于“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的范畴之内。故而随着钱谦益的文名日盛,他的润笔也是越来越丰厚,也因此积攒起越来越多的家产。

可钱谦益文采再高,也不过只有一个脑袋、一只右手,往往还不免有文思枯竭的时候。每当这种情况,钱谦益又不想放弃这些唾手可得的银子,便会将这些作文的任务,交托给自己的几位得意门生。

而方才发文的黄宗羲,便是钱谦益第一器重、信任的门徒,不是重要的文章,他还不愿动用自己这位高足呢!

不过即便如此,这种请人代笔枪替的事情,相当于作假,还是太过令人不齿了,这让钱谦益实在是难以在这样的大庭广众之下承认。

可姬庆文却是个耳朵尖的,离钱谦益和黄宗羲又近,早已将这几句话听在了耳朵里,便立即问道“这是黄太冲(黄宗羲的字)先生吧。你名气尚好,不知你方才在钱虞山先生耳边说了句什么话?”

黄宗羲是纯粹的正人君子,正到了近乎“迂腐”的地步,眼下这个局面他虽然不能给自己的“钱老师”拆台,却也不愿为此说谎,只能选择沉默。

姬庆文却不愿放过这个机会,冷笑一声,反对钱谦益说道“虞山先生,看来令高足还是给你留了些面子啊!不过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方才黄太冲(黄宗羲的字)先生说的问话,你或许没有听清,我却听了个一清二楚。他问你他替你作的几篇文章,润笔是不是被你收下了?”

面对这样犀利的问题,钱谦益既不能承认,又不敢否认,只能又垂首不语,只当没有听见,两只手却在不断地颤抖。

姬庆文见状,又复冷笑一声“嘿嘿,钱先生口辩之才是天下有名的,却没想到还有今日这般张口结舌的时候。好吧,你不说,就让我说吧。让我说说,你们东林党到底谁怎么一回事!”

只听姬庆文侃侃而谈,将东林党批得一无是处,只听他说道

“你们东林党到底是些什么货色?当今皇上励精图治,登极之初便清算阉党,就连权倾天下的‘九千岁’魏忠贤都命丧黄泉。而阉党垮台之后,皇帝自然是要重用东林党的。这就是你们口中所说的‘众正盈朝’之时。可这段时间里,你们到底做些了什么呢?不过是党同伐异、以权谋私而已,一个个利欲熏心、目无社稷。就是这位钱谦益先生,兴冲冲跑去京师,入阁不成便辞官不干,不肯替朝廷效力,你这是什么心胸?你看见那只飞过去的苍蝇吗?它的心胸,还要比你宽阔得多!

“那东林党一开始就是这副碌碌无为的样子吗?不是的!当年的杨涟、左光斗、东林六君子是何等样的风骨?现在还存着一点半点么?”

说着,姬庆文抬眼扫视了众人一遍。

杨涟、左光斗以及其他在同阉党斗争之中蒙难的东林六君子,别的且不去说他,可风骨之硬朗却是世上罕见的。可以说,世人对东林党的正面看法,全是这几个人用鲜血和头颅换来的。

因此当这满堂东林党人听到这几个名字的时候,脸上无不露出敬佩万分的神色,跟着便是竖耳静听,听听姬庆文后面要说出什么样的话来。

只听姬庆文喘了口气,又说道“且慢,在下先给诸位道个歉。”

他拱手一揖,接着说道“我说错了,如今东林党的根子还没完全腐烂,还是有当年的风骨在的。在座的黄太冲(黄宗羲)、顾忠清(顾炎武)、王而农(王夫之)、张乾度(张溥),还有未到的史宪之(史可法)等诸位,我看气节就丝毫不逊色于先贤。”

姬庆文之前是做过

功课的。

他提到名字的这几个人,虽然在后世都是响当当的大学问家、大思想家、大文学家,可在当时还都是东林党里籍籍无名的小辈。而姬庆文却利用自己已经掌握的历史知识,提前知道了这几个人的履历和性格,提前询问好了名字,在这个关键时刻提了出来,显得自己对东林党人了若指掌。

而被姬庆文提到名字的这几人,自然是满面红光,颇有几分得意。

却听姬庆文接着往下说道“我方才已经说过了,如今乃是多事之秋,光凭风骨和气节是远远不够的,要有能做事情的人和想做事情的人。而这些人都应该是年轻人,那些在官场上厮混已久的老油子都是浑身的暮气,早已是不堪重用了。只有任用年轻人,才能够真正挽狂澜于既倒、拯救眼前的危局!”

姬庆文在说这几句话的时候,不忘乘机编排几句已成了落水狗的钱谦益。然而他这几句话说得确实深入人心,让这些赴约的东林党人早就忘了估计钱谦益的面子。

只见顾炎武“腾”地从座位中站起身来,说道“好!姬爵爷这几句话才是盛世危言。要我看,当今朝廷,能对得起忠臣、能臣这几个称呼的人不多,姬爵爷就是其中一个。”

姬庆文忙道“不敢当,不敢当。我姬庆文浑身是铁,能打几颗钉子?如今这个世道,光我一个人,能起到什么作用?我看还是众人拾柴火焰高。”

“好!姬爵爷这话说得在理,爵爷有什么富国强兵的法子,就尽管说出来吧。我们这些人虽然手无缚鸡之力,不过还会摇摇几支秃了毛的笔,尽可以给爵爷擂鼓助威。”王夫之附和起来。

“可不是嘛!如今朝廷里那些吃饱了没事干的御史言官们,对姬爵爷颇有一些非议。不打紧的,他们骂姬爵爷一篇奏章,我们就有十篇等着他们。我看这些所谓的翰林学士文采也是平平,就凭我们的笔杆子,不怕骂不过他们!”说话之人是张溥。

张溥虽然同姬庆文交往不深,但是帮他谢过一篇《五人墓碑记》,同姬庆文也算是有些渊源,因此说起话来自然随便许多。

姬庆文听东林党人对自己的态度已然是化敌为友,心中异常高兴,脸上带着笑容答道“诸位过谦了。以诸位的才华,只要肯为社稷效力,那在下‘富国强兵’的谋略必然是事半功倍!”

“好,爵爷有什么要我们做的,就请尽管开口!”又有人提议道。

“事情就在眼前。”姬庆文答道,“诸位看到这座淀山镇了吗?我建这座小镇,并在小镇之内开办各种店铺,其实也不为别的,就是为了吸引那些富商地主过来消费,从他们身上赚银子。赚来银子之后,再补贴给国家使用。这虽不是富国强兵的根本办法,却至少也能让朝廷花起钱来手头略微宽松一些。”

当然了——在这个过程中,姬庆文自己也是要另赚一些钱的,而且赚的是大头——至于这几句话自然是不必同这些书呆子说。

不过这样的说辞,已足够让这些东林党人有所触动了,顿时又互相讨论起来,无不夸赞姬庆文没有去盘剥平民百姓,而是从富商身上赚钱,也算是大快人心了。



第四三六节 成立复社

然而东林党之中的黄宗羲考虑得还是长远了许多。

只听他若有所思道“姬爵爷这话虽然在理,可是朝廷经商未免有失体面。这样传扬出去,岂不是叫旁人笑话。”

姬庆文斩钉截铁地回答道“太冲(黄宗羲的字)先生多虑了。经商固然为高人雅士所不齿,因此这件事情不由朝廷出面,即这里的经营,不用苏州织造衙门的名义,更用不着户部、礼部参与,全是用我姬庆文个人的名义。本来嘛,我就是个唯利是图的商人子弟,体面早就没有了。”

听了这话,黄宗羲不由感动道“读书人讲究立身、立德、立言。姬爵爷宁可谤满天下,也要为国家做一点实事。当年管夷吾也不过如此了吧。”

管夷吾就是春秋首霸齐桓公的相国管仲。齐桓公其实并不算是一个特别英明的君主,特别是在晚年时候日常开支日益扩大,就连在所有诸侯国里最为富强的齐国都难以支撑。为了继续支持朝政,管仲想出了各种理财的法子,甚至想出了开设官办妓院这样的损招(也因此,后来青楼妓院都将管夷吾作为自己的祖师爷供奉)。

而管仲这样的做法虽然并不符合中国古代读书人的口味,但人人都知道他是在替齐桓公背黑锅,是所谓的“分谤”,反而成了忠于君主的最高境界,为历代文人所赞赏。

因此黄宗羲将姬庆文比作管仲,已经是极高的评价了。

上一个有被比作管仲的人物,还是蜀汉丞相诸葛亮。诸葛亮在历史上是怎样的地位,那就不用细谈了……

管仲和诸葛亮这样振聋发聩的名字,就算是姬庆文这样的苦逼程序员也是知道的。

因此他听了黄宗羲这样的赞扬,心中一阵窃喜,却又赶忙提醒自己要低调一点,便忙摆手道“黄太冲先生真是谬赞了。当年东林党杨涟、左光斗等先贤的风骨,我虽然无缘相见,却也是如雷贯耳。在下不过是仰慕、仿效他们而已。”

黄宗羲等人照例客气起来,说姬庆文是实至名归,不必过谦。

一旁的李岩见这些读书人客套起来就没个完,便忙说道“姬兄,再客气下去天可就要黑了。我们还是先办正事吧。”

这就给姬庆文提了个醒,只听他一抬手,说道“诸位,在下今日请各位文坛精英来此,是有一事相求。”

“姬爵爷请讲。”

“我方才说了,我这个小镇是专为替国家赚钱所建。可现在经营得却不甚景气。因此我想求诸位替我这里的小镇替几首诗、作几篇文,要是懒得搭理我,哪怕留下一副对联也是好的……”姬庆文道。

话说到这里,姬庆文这么一点小小的请求,这些东林党人自然是不会拒绝的,想也不想便纷纷答应下来了。

于是姬庆文命人取来现成的笔墨纸砚,移开满桌的茶杯、点心、瓜子,当即让他们展纸研墨,当着自己的面写下诗词歌赋。

要说这些东林党人经世济民的真才实学不多,可笔墨上的功夫还是过关的。不过区区半个时辰,便攒齐了七八篇文章、二三十首诗词、对联更有四十多幅……

姬庆文见状,心中大喜,道“诸位都是文坛名士,这些文章传

扬出去,必然震动天下,到时候来我这淀山镇里花钱找乐的人,必然是络绎不绝。”

这些东林党的文人,在古代就好像是现代的歌星演员一样,所谓自带流量就是说他们了。只要将今日盛会的情况流传出去,那自然会有附庸风雅的人过来瞻仰圣地,自然也会跟着聚集起越来越多的人物。

这就是后世所谓的广告效应。

这些东林党一心埋头于古籍之中,对后世那些现代的思想观念自然是一窍不通。

就连其中思想最为先进进步的王夫之都说道“姬爵爷,今日来得仓促,我等没有攒下诗意。不过爵爷这座淀山镇蔚为大观,不如我们多住几日,期间斗诗论文,攒成一部《淀山集》,再由姬爵爷亲自动笔写一篇《序言》。到时候刊发天下,学生看比当年王羲之等人的《兰亭集》也不在其次。”

先是比作管仲,现在又比作王羲之。

姬庆文脸皮再厚也不好意思起来,挠着头不知该说什么客气话好。

却听李岩又在耳旁提醒道“姬兄,事情进展顺利得很,看来可以得寸进尺了!”

这是姬庆文和李岩早已经商量好的对策。

今日聚集起这么许多东林党人,让他们留下墨宝那是底线,关系到淀山镇生意的兴衰,是无论如何都要办成的。而在这件事情之外,则另有两件可办可不办的事情。

其一,就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好好羞辱一番钱谦益,将他从东林领袖的位置上给拖下来。这件事情,姬庆文已经做了一大半了,现在钱谦益就是一条被打得只剩下一口气的老狗,再往水里一扔,就呜呼哀哉了。

其二,便是争取重组东林党,让这些人成为姬庆文名下的势力,至少姬庆文能对其产生重大的影响力。

姬庆文为什么要做这件事情呢?是因为他在同朝廷的接触和冲突过程中发现在大明崇祯年间这么个修罗场里,光有钱、有兵还是不够的,必须在朝廷里有自己的耳目、自己的口舌。

耳目,姬庆文已经拍李元胤去筹备了,目的就是可以有一支听从自己指挥,而又独立于锦衣卫系统之外的特务力量。

至于口舌么,是用来控制朝野舆论的。他本来指望这李岩或者刘若宰帮自己完成这项任务,可李岩已经绝意仕途,刘若宰也被皇帝派到了江南,已经失去了成为自己官场代言人的条件。因此,姬庆文就亟需这些东林党人化敌为友,成为能够替自己说话的人。

当然了,姬庆文也不是那种能够藏污纳垢的心胸宽广之人,也不是随便哪个宵小之徒戴了东林党的帽子,就能成为自己的心腹的。

因此,改组东林党就是一件必须要做的事情。

偏偏这群自诩为君子的东林党人一个个都是硬骨头、死脑筋,要将原本东林党的组织体系彻底打乱,并重新组织起来,真是谈何容易?

可现在,这件事情却意外地可以水到渠成地解决了——原来的东林领袖钱谦益已然是名誉扫地了;而其余的东林党的少壮派,已然对姬庆文心悦诚服——正是一个可以重组东林党的大好机会。

于是在一众东林党人正在咬文嚼字的时候,姬庆文已同李岩

开始了一段紧锣密鼓的商议,商议的结果是“选日不如撞日,要乘热打铁地将这件事情办好。”

因此姬庆文朗声对众人说道“诸位,文辞不过是些雕虫小技而已。自古以来都是文以名传、名以文传,古来那些流传千古的文章,如前后《出师表》、《岳阳楼记》、《谏太宗十思疏》等,作者诸葛亮、范仲淹、魏徵等都是品信高洁、才智卓著之事。所以说,我们作文还在其次,关键是要靠真才实学报效朝廷、报效百姓。”

姬庆文这话说得在理,众人无不点头承认。

姬庆文见状,心中愈发有底,便继续说道“我方才说过了。当年东林党的风骨,现在存不下多少了。我等只有去伪存精、与时俱进才能做到继往开来。因此,不才姬庆文提议,应当重组东林党,恢复当年先贤的风采。”

此言一出,满堂的东林党人立即哗然一片,互相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起来。半晌,才见黄宗羲、顾炎武、王夫之、张溥等人起身表态同意。

这四人乃是东林党少壮派之中的首要人物,这几个人同意了,事情自然大定,眼看重组东林党这件比登天还难的事情就要办成了,却听钱谦益说道“不行。东林党虽然没有什么历史,却也是数代先贤传承下来的,岂能说废就废、说组就组?”

要说姬庆文的基本盘是淀山港、淀山镇已经其中的各种赚钱的产业的话,那钱谦益的基本盘便是东林党这个政治集团。

现在东林党即将在姬庆文的推动下灰飞烟灭,他又怎能不急忙阻止呢?

可现在的钱谦益已不是过往的钱谦益,而现在的姬庆文也不是原来的姬庆文了。姬庆文想做的事情,已用不着去求着钱谦益了。

只听姬庆文冷笑一声“哼!重组东林党,乃是我们大家合议的结果,没有人说了算、也没有人说了不算。钱虞山先生要是不同意,自然可以退出东林党。先生虽然号称东林党魁,却也不过是大家佩服先生的道德文章而已。说句大不敬的话,你又不是天王老子,凭什么要大家都听你的?”

再次驳斥了钱谦益之后,姬庆文又扭头道“好,既然大家都同意重组东林党,那……不如我们先给新党拟个名字如何?”

所谓“名不正而言不顺”,古代给一个馄饨摊取名都得小心谨慎,更何况是这样一个有着明确目的的政治团体了?

于是众人又商议一番,终于又推出黄宗羲出来,提议道“既然姬爵爷说新党是为了继承先贤遗志、恢复先贤风骨,那新党便要用一个‘复’字……不如就叫‘复社’吧?”

姬庆文听了一愣——他知道,在真实的历史上,东林党的小辈们,还真的组织过一个东林党的衍生组织,名字也叫“复社”,这难道是历史的巧合么?

是,也不是。

虽然“复社”的名字一样,可内里却是大不相同,已经摒弃了东林党目光短浅、迂腐平庸的缺点,成了一个标准意义上的进步的政治组织。

想到这里,姬庆文顿时释然了,笑着说道“诸位不愧是大才子,我看‘复社’这名字就好得很。我宣布,今日便是‘复社’成立之时!”



第三四六节 东林党烟消云散

姬庆文喊出成立“复社”之时固然是兴高采烈,也知道在自己手下终于有了一支大抵上还算是比较可靠的文官力量。

可他并不知道,从此往后,他在已经拥有了明武军这支绝对的军事力量之外,又拥有了一群政坛上的打手,可以再也不怕朝廷里那些吃饱了没事的御史言官们废话,能够放心大胆地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了。

不过姬庆文现在还在兴头上,并没有想到这一点,一直到了一年之后,才真正感慨今天做了一件正确的事情。

而一种东林党人——也就是现在的“复社”成员——他们虽然学问不差,可目光却要比粗通文墨的穿越者姬庆文要短浅许多,听到“复社”成立的呐喊,顿时被激得浑身来劲,也都跟着欢呼起来。

过不许久,欢呼声音终于平息下来,却听黄宗羲朗声说道“诸位,今日复社成立,乃是文坛一件盛世。凡愿意加入的朋友,请高举一手,以示复议!”

说罢,黄宗羲自己先举起了右手。

他这样做其实也是有他自己的私心在——今日复社成立之后,原本的东林党就已是名存实亡、分崩离析,而作为东林领袖的钱谦益自然也跟着一文不值了。可钱谦益是黄宗羲的老师,看着这位十几年来都被自己奉为圭臬的钱老师,黄宗羲是不愿意他的政治生命就这样完结的。

因此黄宗羲脑筋一动,忽然想出这个可有可无的“入社宣誓”,只希望钱谦益能够放下成见,也响应姬庆文的号召加入复社,虽然失去了文坛的主导权,却也能继续保持自己的声音,至少不会在文坛和政坛之中销声匿迹。

黄宗羲这样做,也算是用心良苦了。

不过他这样的用意虽然足够隐晦,却也瞒不过足智多谋的李岩的眼睛,只听李岩在姬庆文耳边低语道“姬兄小心了,小心你辛苦做了一桌子好菜,却让苍蝇老鼠占了先。”

苍蝇、老鼠,说的便是钱谦益之流了。

姬庆文听了这话,赶忙朝钱谦益那边望去,见他似乎想要举手,却又不肯屈居人下(特别是姬庆文之下),满脸都是左右为难的犹豫表情。

姬庆文看他可怜,立即说道“诸位,我们复社成立的目的,并不是舞文弄墨,探讨些什么虚头巴脑的文章,是要真真切切地为国效力。今年正是科考之年,朝廷抡才大典举行在即,正是诸位大展拳脚之时。因此,今日复社新立,凡是复社成员,我姬庆文可以出钱送诸位进京赶考,在京师之内一切吃穿用度,自然也全由我姬庆文负责。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崇祯四年的科举考试确实是近在眼前,东林党里也的确有不少小辈党徒正准备在这场科举之中真刀真枪搏个功名出来。

而这些党徒们经济情况不一有的出身官宦世家十几两银子的盘缠钱自然是出得起的;有的则出身寒门,从江南来回京师一趟,也适合一个不小的负担。

因此他们听姬庆文这位大财主要给自己报销路费和盘缠,心中异常激动,立即有几个寒士拱手谢恩起来。

姬庆文举起手向下压了压,待众人声音平静下来之后,才又说道“因此

,对不起这里几个已有了功名的老先生,今日之复社,就暂时不用加入了,留在东林党中即可。东林党也算是历史悠久了,就这样被我姬庆文一句话解散了……也不好。”

东林党被挖走这么多有潜力、有才学的年轻人,其实同就地解散了也没有多大区别,最多也就是从死刑——立即执行,变成缓期执行而已。

而那些加入复社的年轻人,则因为东林党办事太过迂腐,党内太讲究论资排辈、师承传统,没有背景的寒门学士,要在东林党里出头也不是一件太容易的事情。若是向姬庆文提议的那样,已经取得进士功名的东林党徒不得加入复社,对他们来说是有利无弊的。

因此,这些复社成员们(除了个别钱谦益的门生之外)听了姬庆文这话,又立即欢呼起来,将眨眼之前还高高在上的钱谦益等东林大佬抛诸脑后。

而钱谦益原本就指望着自己的门徒学子能够在今科科举之中金榜题名,然后自己作为老师,就有了东山再起的机会。而现在,他眼看着重登仕途的资本被姬庆文毫不留情地夺走了,尤其是看见自己的得意门生黄宗羲在这个过程中也是上蹿下跳、异常积极,更是心如死灰,觉得自己还是彻底归隐山林,再也不问政事的好。

然而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钱谦益的生命和野心并没有被完全扑灭,不过眨眼之后,便会闹出一场让姬庆文头疼不已的大麻烦出来,甚至险些将明末这个原本就已经十分混乱的时代引向更加混乱的局面。

然而现在的钱谦益却还没从这样沉重的打击之下缓过神来,哆嗦着举起面前喝得只剩下一个底的茶杯,将里面最后一滴冰冷的茶水喝完,喉结痛苦地上下一抖,仿佛瞬间老了十岁……

东林解体、复社成立,乃是姬庆文这个穿越者带给明末朝政最大的改变,这让他本人心中也是极为得意——要知道,明朝灭亡的一大原因就是因为党争的缘故,如今阉党已在崇祯的打击之下奄奄一息,而东林党则被姬庆文基本拆散,原本那场从明朝万历年间一直绵延到清朝康熙年间的党争,如今就要烟消云散、戛然而止了。

而取代东林党同阉党斗争的,则将士所谓“姬党”同“反姬党”之间的斗争——这场斗争孰胜孰负,似乎还在两可之间……

不过现在能够组织起一支自己的“斯文打手”队伍,姬庆文还是很高兴的,刚要说话,却听顾炎武拱手说道“诸位稍安,如今复社虽立,不过还有一件大事尚未办成。不知诸位想到了没有?”

在众人惊疑的眼光之中,顾炎武接着说道“蛇无头不走。复社虽立,却还缺少一位领头之人。我看,今日之会是由姬爵爷发起的,不如就请姬爵爷当复社的魁首如何?”

其实这场“淀山之会”,是以新任苏州知府、状元出身的刘若宰的名义组织的,而到会的东林党人一开始,也确实是仰慕刘若宰的庄园身份,才屈尊前来的。

可经过方才的那番唇枪舌战,众人早已认定姬庆文才是这场聚会真正的主人,当然也就是这个新成立的复社的真正的发起人,让他当来复社魁首,自然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了。

谁知姬庆文摆摆手,道“那可不行。诸位都是要从科场走上官场的,可我姬庆文却是个连举人功名都是买来的大老粗。要是让我来当你们的头,诸位不嫌我丢人,我自己还要脸红呢……我看……我看不如让今日请诸位过来的状元公刘若宰兄,来当这个复社魁首如何?”

沉默到了现在刘若宰听了一惊,屁股上好像被装上了弹簧,“腾”地从座位上跳了起来,两只手摇得好像电风扇“不行,不行,这可万万不行。我刘若宰一个浪荡书生,凭什么做复社的首脑?姬爵爷这是在开我的玩笑吧?”

刘若宰状元的身份是足够了,可毕竟同老东林党没有什么瓜葛,让他来做这个复社魁首确实是有所不便。

其余之人见他推辞得紧,倒也放心起来,顺水推舟道“既然刘状元不愿做,那还请姬爵爷再选一人吧……”

姬庆文原本看中的,就是刘若宰不过是个浪荡书生,要是他做了复社的首脑,也最多是个绣花幡子而已,正好方便自己在身后控制。

可他既然推辞了,姬庆文也不能再勉强,忽然又将李岩推了出来,道“这样,不如请我这位李兄暂任魁首好了。他也有举人的功名在身,今科或许也想去科场之上拼搏一番,到时候诸位互相之间多加照顾也就是了。”

李岩稳坐座中,缓缓摇着折扇,说道“姬兄真是贵人多忘事。我不是说过了,我是已经绝意科场的人,今生不再当官,自然也就做不得复社的首脑。这件事情还请姬兄不要再提。”

姬庆文没想到李岩拒绝得这样坚定,赶忙走上两步,小声说道“李兄。你看看我网罗的这群复社学子,哪一个不是人中龙凤?今年科举就在眼前,礼部又有阁老徐光启大人关照,他们里面不出十个进士,我姬庆文三个字倒着写。到时候李兄你这个复社首脑,就是朝廷里一呼百应的人物,搞不好说话比内阁首辅温体仁还有用。这个位置,是非你莫属,换了旁人去做,我还不放心呢!”

李岩态度却没有半分偏移,摇头道“我心意已决,姬兄不用再劝了……”

和李岩出生入死这么多年,姬庆文对这位亦师亦友的“师爷”的性格可算是了若指掌了——李岩看上去是个翩翩美公子,可性子里却是极为倔强,他想好了的事、认定了的理,便一定要做到,任凭旁人再怎么劝说都是徒然,当然了,比李岩口才好的人也不多了。

居然自己和李岩都没法担任这个复社的首脑,那势必是要在眼前这群文人里挑选出一位的。

从文采和威望来看,最合适的黄宗羲却是最不合适的,不为别的,只因为他的老师是钱谦益而已。

而姬庆文看得上的顾炎武、王夫之等人,眼下却还年轻,并没有多少威信,也同样没法统领起这些骨子里颇为清高的东林党徒们。

于是姬庆文将满堂的东林党徒扫视了一遍又一遍,终于在张溥的面前停下了自己的视线,说道“乾度兄(张溥的字),看来今日之复社魁首,是非你莫属了吧?”

张溥闻言一愣,忙拱手道“在下才疏学浅,如何能担当起这样的重任呢?”



第三四八节 名传天下

张溥才疏不疏、学浅不浅,姬庆文并不知道、也不关心,他选择张溥只是在于此人同自己有些缘分,当年写《五人墓碑记》时候,还专门给资助修建无人墓的自己加上了一笔。

而其实,张溥此人文采不凡、性格又极刚烈,在江南士子之中很有一些名气的,让他当这个新成立的复社的首脑,也还算说得过去。

不过姬庆文对这个同自己交往不深的张溥还不能完全放心,又多加了一句“复社乃是我们大家一同组织起来的,犯不着惟魁首之命是从,我看张兄这魁首之位以两年为限。待两年过后,我等再在此处相聚,重新推举复社首脑,今后都如此办理。不知大家意下如何?”

姬庆文的法子倒是先进得很,引入了后世民主选举的概念,让在座的读书人无不耳目一新。

而这些人都不是笨人,一听这法子倒是甚好今年选不中复社首脑的,过两年照样可以参加推选,所谓“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搞不好自己还真能弄个首脑的名头风光风光呢!

至于张溥,他也知道自己根基太浅,今日就算是做了复社的首脑,要是没有姬庆文的支持,这位子也是不能坐稳的,因此他也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姬庆文的提议。

至于两年之后,自己能不能蝉联这个复社魁首,那就是另一码事了。

大局已定,姬庆文心情顿时大好,朗声说道“今日这几句话说得痛快,也领略了各位的才华。可惜我姬庆文是个不通文墨的,不能随声附和。不如这样,我再请陈圆圆小姐出来,给诸位唱几首曲子如何?”

在这些东林才子眼中,陈圆圆的地位可不低,能再听她弹唱说话,是一件可遇而不可求的没事,就是将来传扬出去,自称听过陈圆圆好几首曲子,那也是一件值得吹一吹牛的事情。

于是众人禁不住欢呼起来,又将进房休息许久的陈圆圆迎了出来。

陈圆圆心属吴三桂,对这些迎来送往、应酬赔笑的事情早就已经是意兴阑珊,不过她看在姬庆文的面子上,只能勉强屈意,脸上挤出微笑来,抱着琵琶登台弹唱起来。

这次陈圆圆弹唱的,却不再是李后主那深宫怨恨之辞,而是选着苏东坡、欧阳修、辛弃疾等人写的欢快豪迈之辞演唱,间或又唱两首刘永的词作,唱得众人如痴如醉、不能自已。

待陈圆圆唱完,姬庆文便又命人端来刚吩咐下去的好酒好菜,众人便在一片逗乐、欢笑声中饱餐一顿。饭后,姬庆文又让这些新成立的复社成员在这座淀山镇中多逗留几日,再多写几篇文章、作几首律师、填几阙词作,终于荟萃成了一本文集,便是姬庆文之前口中所说的《淀山集》了。

至于序言,众人推举姬庆文来写。

然而姬庆文却是个提笔重若千斤的,让他写一篇古文序言可真要他的命了,只能将这篇名扬天下的文章交给状元刘若宰去作。

可刘若宰却不愿同东林党、同复社瓜葛太深,坚决不去作这篇惹眼的文章,任凭姬庆文怎样劝说,都是四个字“恕难从命。”

没法子,姬庆文只能见这件事情交给李岩去做。

其实李岩这些日子看那些江南才子舞文弄墨,早就已经是技痒难耐了,便将自己关

在书房里半天,终于谱就了一篇千古传诵的好文章。

这篇文章文采飞扬、立意深刻、语句流畅、朗朗上口,就连姬庆文这个粗通文墨之人,乍眼一看也意识到这乃是一篇流传千古的好文章。

可他还没来得及赞叹,便听李岩说道“姬兄,这篇文章还算能看得上眼吗?”

“当然,当然。李兄的手笔,还能有什么话说?这篇文章,放在这一众所谓复社才子的文章之前,也是丝毫不会逊色。”

李岩却诡谲地一笑“嘿,不对吧,这里似乎写错了个字,拿出去可是要贻笑大方的……”

姬庆文听了一愣,又赶紧将文章看了一遍,果然看见第八行第六个字,一个明显应当写在句子最后的“矣”字写成了“亦”字。

于是姬庆文笑道“李兄虽不是个谨慎的人,可从来都是出口成章、下笔成文,何时见你写过错别字。今天竟然被我逮住一个,真是不容易,我得记住今日是哪年、哪月、哪日,将来也好纪念纪念。”

说罢,姬庆文便提起桌上的毛笔,将这个写错了的“矣”字改成了个歪歪扭扭的“亦”字。

李岩却笑道“姬兄果然大才,这天下能改得动我李岩一个字的人,怕也是不多了。今日姬兄是我的一字之师,而这篇写错了的文章,我自然也就没脸再提了,不如署上姬兄的大名好了……”

听到这里,姬庆文才明白李岩的用意——原来这篇《淀山集序》的文章,是李岩有意替姬庆文代笔的,打从一开始就准备署上姬庆文的名字。

这让姬庆文本人都不好意思起来,反复推托道“这样怎么可以?我的脸皮可没有那么厚,李兄的文章我哪敢署上自己的名字啊?要是别人看了这篇文章,让我再照样写一篇出来,叫我如何是好?”

李岩却依旧固执己见,最后索性提笔在文章末尾署上了“钦封福禄伯、苏州织造提督姬庆文”的大名,然后推门而出,对一群正在打斯文官司的文人宣布道“诸位,这便是姬爵爷给你们的《淀山集》写的序文。来来来,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我们一同拜读一下如何?”

…………

这样一来,这篇署着姬庆文大名的文章便传扬天下,一直流传到后世,成为中小学生必须背诵的古文之一,让不知多少学生死了多少只脑细胞。

经过姬庆文的这番活动,原本名震天下的东林党之中,除了几个不堪重用的老头子之外,便已是人去楼空,只剩下一个越来越不起眼的名号而已。而新成立的复社,虽然成员没有一个当官的,却是云集了众多有才华、有潜力的年轻文人,正准备在政坛之上大展拳脚,成为大明朝廷上一支不可忽视的文官力量。

而姬庆文作为这支力量的幕后老板,对其也是大有关照。

淀山之会落幕之后,他便派人找到河道总督衙门,安排了一艘漕船,专门让复社之中参与崇祯四年科举的三十来个举人们乘坐,风风光光进京赶考去了。

进了京城,一切吃穿住行自然也都由姬庆文落实,让他们可以没有后顾之忧,集中全部注意力在考试之上。

而针对此次会试,姬庆文则专门写信给了东阁大学士兼礼部尚书的徐光启,倒不是要他

帮着在科举考试里作弊,只是略微打听一些科考的内幕而已。

徐光启崖岸清隽,当然不会在科场之上搞些蝇营狗苟的事情,可透露一些今科出题的方向、主考的人选还是可以的。这些讯息,在有意科举的考生眼里就是极重要的消息,好比是战场之上两军对战之时的敌军战报一样,有着极为重要的价值。

而就是这些零零碎碎的情报,给了复社之中参加科举的举人们重要的参考,复习的方向、作文的文风立即变得清爽明朗起来,准备时候自然是事半功倍。

待一场科考完毕,三十来个赶考的举子之中,居然有二十个金榜题名,其中张溥高中状元,顾炎武、王夫之也在一甲之列——只有踌躇满志的黄宗羲只中了二甲第十二名,差强人意而已,并没有选在翰林院当庶吉士,而是被分在户部当给事中。而其余中榜的,也均有所任用,可谓一时之盛。

要知道,明朝的会试加殿试,科举中榜的概率不过百分之五而已,而对于文华繁盛的江南,这个概率还要小得多。而复社中榜律超过了百分之五十,这已经是有如奇迹一般了。

江南这边。

姬庆文废了大心机集成的这部《淀山集》果然大受欢迎,传抄得近乎洛阳纸贵。姬庆文乘势让自己名下的印书坊大肆刊印这部《淀山集》行销全国,立即成为一部文人骚客必读的畅销书,就连风尘女子的书案之上都要放上一本,似乎可以将青楼妓院之中弥漫的庸俗之气压服住不少。

而那些读过《淀山集》的人,自然也对这座淀山镇心驰神往,慕名而来的客人比之前多了十倍有余,而客人带过来的客人,又是十倍有余,里外里多了将近一百倍的客人。幸亏这座淀山镇在设计建造之时就流油余裕,否则非把这里挤破了不可。

而过来游玩的客人不久就发现,这座淀山镇也不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原因只有一个字——那就是“贵”!

饭食、衣服、娱乐节目没有一处便宜的,这座繁华喧闹的淀山镇,竟成了一座销金堀。

而这里吃的饭菜,都是南北名厨烹调的珍馐美馔;穿的衣料,都是苏州织造衙门出产的上好绸缎;看的节目,都是把式人练习了一辈子的绝活;就是一万普普通通的馄饨,都是京师里有名的“一品馄饨”,只有朝廷中枢的高官退朝之后才有缘吃上一碗;更有陈圆圆等江南名妓坐镇,一曲高歌绕梁三人,让人闻之神魂颠倒。

这就叫“物有所值”,让过来游玩消费的客商们流连忘返,都知道自己这钱——花得值!

而花掉的这些钱,大头自然是流进了姬庆文的腰包,其余收入刨去成本,则都分给了在饭店、绸缎庄、客栈里做工做事的工人,让他们也成了平民百姓之中的高薪阶层、成功人士。

至于那些想要进来消费,却囊中羞涩的平民,姬庆文只能对他们说声“对不起”了,等攒够了银子再来不迟。

倒不是姬庆文小气,只是他开办淀山镇的目的,就是为了吸引富商过来消费,让他们把赚来的银子重新流通起来,免得再次沉淀到农田里头。

而那些还没填饱肚子的农民和城市平民,还是先填饱肚子、少掺和这些奢侈消费为好。

暂时。



第三四九节 新时代

淀山镇的生意越来越好,姬庆文的收入也就随之水涨船高,不过大半年的功夫,便将之前自己通过姬氏钱庄超发的白银窟窿全都填补了回去,更又攒下了一百多万两白银的收入。

坐镇京师的崇祯皇帝倒也不是完全的瞎子、聋子。

姬庆文在江南把生意做得这么大,又怎么能够躲过这位刁钻刻薄的皇帝的眼睛?

自古以来,臣子势力过大,都不是一件好事情,尤其是像姬庆文这样,可以自给自足地养兵练兵,俨然一方诸侯的人物了。甚至在姬庆文开办姬氏钱庄之后,他更掌握了应当由朝廷垄断的货币发行权。

按理说,以崇祯皇帝的性格,他是绝对容不下姬庆文的。可现在明廷危急未消,到处都是需要用钱的地方,不能不留下姬庆文这个财神爷替朝廷赚钱用以供应财政支出。

但崇祯也没轻饶过姬庆文,一道圣旨下来,便让姬庆文将每年必须进贡给朝廷的白银,从三十万两一下子提高到整整一百万两。

一百万两白银的数额,相当于朝廷一年收入的五分之一左右。拿了这么多银子的崇祯帝,手头当然会宽裕许多,无论是赈灾还是用兵,都会变得游刃有余。

可姬庆文却很不高兴。

他自己需要用钱的地方也不少——淀山镇需要扩大规模、淀山港码头需要日常维护、手工工坊需要添置机器、造船业还刚刚起步需要用钱来砸、明武军也还有一千人的员额需要补充。

这里随便挑出一项来,都需要用如山如海一般的银子填补,可崇祯皇帝抽走的这一百万两白银,则是姬庆文一年利润的大半,说是釜底抽薪也不为过了。

更何况,这些送给朝廷的钱,要是能真真切切用在老百姓头上、用在苦大兵身上也就罢了,偏偏还要被各级贪官污吏们层层截留、盘剥,朝廷派出去十两银子,真正用在实处的能有三两就算是很不错了。

对此,姬庆文虽然气愤,但也十分无奈。

虽然现在这个大明天下,论财产、论势力、论兵力,除了高高在上的崇祯皇帝之外,早已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同他所抗衡了。但是这个朝廷是在是太大、太大了,要是姬庆文得罪的人足够多,让他们纠集在一起想姬庆文发难,一样能将这位风光一时的福禄伯爵爷碾成齑粉。

现在的姬庆文,依旧只能选择忍让。

忍让却也不是一味退让,而是要拿出“螺蛳壳里做道场”的功夫,带着枷锁跳舞,最终摆脱枷锁而成为枷锁的主人。

第一支舞,姬庆文让李元胤去跳。

在李元胤这位还带着锦衣卫指挥佥事身份的资深大特务的主持下,三教九流的势力越来越多地投靠在了姬庆文名下,更策反了不少在锦衣卫体制内郁郁不得志的人物,让他们衷心替姬庆文效劳,让源源不断的情报信息,如同江河之水一般,连绵不绝地流到姬庆文的耳朵里。

在此基础上,又加上那些已经通过科举考试,在朝廷里当了或大或小的官员的复社成员,姬庆文已经掌握了大明朝廷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的各种情报。

虽然他偏居于松江府淀山港,消息流传并不流通并有一定

的迟缓,可在明朝那个年代,消息就没有不迟缓的,要说可靠性和即时性,姬庆文还远在其他任何人之上,当然也包括崇祯皇帝在内。

第二支舞蹈,则是在波澜壮阔的大海上舞动的。

姬庆文前前后后投入了三十万两白银才建造而成的大海船,终于在宋应星、汤若望等一干能工巧匠的营建下,于崇祯四年八月十五日——落成下水了!

这艘船长度、宽度,在当时的世界上都是最大的,可谓是明末的航空母舰,足可以称雄于东海之上,就连如今的海商王郑芝龙都忍不住投来嫉妒而又羡慕的目光。更难能可贵的是,这艘船运用上了中、西两方的科技成果,船舶虽大航速却一点不慢,只比郑芝龙那艘作为自己旗舰的白色快船才能比它更快一些。

有了这样航速作为基础,姬庆文就能够在空船之上进行改装了。

首先就是在木质船舷外边,全部打上涂了桐油的铜板。这些铜板的厚度不高,抵挡不住火炮的轰击,却能让寻常海战时候使用的那些弓弩火箭一筹莫展。而在船舶的重点部位,则参考自己用了多次的那辆明武军战车的经验,用铜块、铜梁覆盖,就算中了一两颗炮弹,也能确保船舶结构不受损害。

挡住了对手武器的攻击,这艘大船本身的火力也不能忽视。

那些不堪重用,已经落后于时代发展的弓弩箭矢,姬庆文当然是看不上眼的,他看中的,乃是最新锐的西洋火炮。于是他便双管齐下,分别从郑芝龙手里和淀山港码头上,花重金购买了四十余门欧洲最先进的大口径火炮。

这些火炮装备完成之后,姬庆文特意将海船开到淀山港外,选了孤浮在海上的一座空岛,先搞他一个军事演习。

要说花出去的银子,还真能听个响——这些火炮齐射之时,就好像九天霹雳轰鸣,将这座孤岛的石壁轰得坑坑洼洼、石屑飞扬。这艘战舰这样的火力,已经是海上独一份的碾压式的战斗力了。

受邀观战的郑芝龙在一旁见了,也是啧啧称赞“姬爵爷这样的战船,从此可以横行于海上,再无人敢捋爵爷的虎须了!”

郑芝龙口中虽然这么说,心中却是又怕又嫉——

大海不同于陆上,是一个只认实力、不讲道德的地方,想要获得权力,能依靠的,就只看自己手里有多少船、多少人、多少炮、多少钱而已。而现在,姬庆文手里有了这样的海战利器,那就随时可以使用暴力夺取海上主导权,这种基于绝对实力而取得的主导权,是任何人(当然也包括郑芝龙在内)都无法轻易夺去的。想要夺回这种主导权,就只能通过获得比姬庆文更加强大的实力这一条路而已。

然而,这件事情对于郑芝龙而言,是可能的吗?

不过姬庆文现在手里也只不过有这一条船而已,并且已被自己当做战舰使用,上面装满了枪支弹药,并没有多少空间运载货物了,使用起来难免有些顾此失彼、捉襟见肘。

按照姬庆文的打算,这艘战船是自己展示肌肉所用的,要用来震慑其他海上势力。而真正要从事国际贸易、打开海外市场的,还是需要大量轻武装的商船——当然了,这种所谓的“轻

武装”,在其他大多数海商眼中,都是不折不扣的压倒性的力量了。

不过造船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即便有了建造这艘战舰的成功经验,想要建立一支舰队依旧需要少说也得三年五载的时间,更需要投入大量的金钱。这不是一件小事,同时也是一件一本万利的好事,姬庆文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慢慢将这件事情办好。

只不过就连姬庆文也没想到,等他将船队完全建设好的时候,自己已经不在淀山港了……

海上这支舞蹈刚起了个头,姬庆文这个正准备大展宏图,将这一支支独舞编排成一出壮美华丽的舞剧的时候,却传来了不好的消息——

据报崇祯四年夏天,北方大旱,陕西、山西、甘肃、河南、河北、山东颗粒无收,饿殍遍野、民不聊生。朝廷开仓放粮,可那些黑了心的地主富户,串通贪官污吏,私下低价购买赈灾粮食、再高价卖出,表面上朝廷没有吃亏,却苦了那些受灾的灾民。

这些灾民本来就饿得只剩下一口气了,被这么一折腾,就更加活不下去了。饿死也是死,杀死也是死,横竖都是一死,那就只能反了!

反他娘的!

于是就在一片千里赤地之上,一根、两根、三根,无数农民打起浑身上下剩下的最后一口力气,振臂一呼、揭竿而起,将原本已经被朝廷渐渐平息的农民起事再次鼓动起来。

高迎祥、李自成、张献忠等被姬庆文已经打得遁入深山不敢冒头的农民领袖们,见到这满地的狼烟,便也从山中冒了出来,重新打出“均田免粮”的旗号,向着摇摇欲坠的大明朝廷发动起一次又一次的冲击。

而在陕西、山西前线,替朝廷抵挡民变的,便是同姬庆文打过一些交道的洪承畴。

此刻的洪承畴,已不是那个在榆中县城之下唯唯诺诺的洪承畴了,他摇身一变,由从四品的陕西督粮参议,一下子晋升为了正二品的三边总制!

也不是洪承畴在此刻表现出了多少军事和政治才能,只不过他顶头上司陕西巡抚刘广生、三边总制杨鹤太不中用,不到一年时间,就被因平叛不力,被性急的崇祯皇帝问罪下狱了。而每逢一位上司倒霉,就轮到洪承畴走运了,一年之内连升三级,这样的升迁速度,恐怕也只有姬庆文能相提并论了……

不过洪承畴倒也确实在军政两方面有些才华,他继任三边总制之后,便大举兴兵讨伐,将原本已如燎原之势的农民起事又重新扑灭下去,暂时保住了大明朝廷西垂的稳定。

可是这场导致农民起事的灾难,并不只针对明廷,就连蒙古、女真也一样受到了灾害。

蒙古地广人稀,面对这样的严重的灾害,依旧有回旋的余地,只消起收拾起蒙古包、赶上瘦马饿羊、招呼起妻儿老小,往更西边游牧去也就是了。

可女真却囿于东北一隅,在苦寒之地没有别的出路,只能南下劫掠明朝百姓。

可同崇祯二年“己巳之变”时候,情势又是为之一变。当初那条在袁崇焕手里有着明显薄弱环节关宁防线,在老督师孙承宗的指挥之下,已经变得坚不可摧、密不透风,就等着皇太极领八旗精兵过来攻击。



第三四〇节 大饥荒

在满洲皇太极的眼里,关宁防线还是那条关宁防线,用两年前的办法一样能够攻破。于是他便点起满洲八旗精锐,便向新修的大凌河城猛攻过去。

这座大凌河城原本在历史上,要等到十年以后才能修建完成,而主持修建的,已成了当年在京师城下临阵脱逃的祖大寿。

可现在,有了姬庆文在江南赚来的银子的支持,大凌河工程的“包工头”又成了老督师孙承宗,这座城池的质量自然是大不相同。

皇太极匆匆而来,还没击破外围大凌河城防的外围工事,便遇到了明军的顽强抵抗,八旗精锐虽然没有损兵折将,却也难以前进一步,远远望着这座城池竟是一筹莫展。

要是放在皇太极的老爸努尔哈赤时候,一定会挥动三军全力攻击,一波不行就来第二波,第二波不行就上第三波,一定要将城池攻陷不可。这样的不要命的战法,在久疏战阵的明军面前异常奏效,往往能取得意想不到的战果,而自身的损失也并没有料想之中的大。

因此努尔哈赤对此总是屡试不爽,一直到锦州城下,努尔哈赤依旧使用这样的战法,最终败在袁崇焕、孙元化的火炮之下,自己也被炮火所伤,最后弄得伤口感染而死。

而努尔哈赤的儿子皇太极,作战远不如其父那么蛮横顽强,可论狡诈多谋却胜过努尔哈赤。

他领军走东路攻打大凌河,原来只是佯攻而已——能打下固然最好,不能打下也无所谓——反正他自己对能正面攻破城防体系完整的大凌河城其实也并不抱多大信心。

而此次攻击,一来是皇太极想要试探一下明军在东北的战斗力,二来则是向大明朝廷示意我满洲皇太极,要攻打关宁防线了。

在放了这么大一个烟花之后,皇太极却并不继续攻打大凌河,却立即挥师向西,绕过整个辽东,又从因游牧逃荒走得空空荡荡的蒙古兀良哈部南下,打算经喜峰口进关劫掠。

这样的路线,两年前皇太极已经用过一次了。

可皇太极自以为聪明,孙承宗却也不是笨人。

孙承宗崇祯五年正好七十岁,他这七十年的寿命可并没有活到阴沟里,而是在同国内国外无数敌人对手的角逐过程之中渡过的。在这七十年里,阉党没了、东林党没了、努尔哈赤没了、就连袁崇焕都没了(不是真的没了),区区一个皇太极又怎能瞒得过孙承宗的眼睛?

皇太极领着穿越了上千里地,疲惫不堪的八旗精兵,来到喜峰口一看,见到的却是盔明甲亮的无数明军,这些明军严阵以待,似乎在这里等候了皇太极许久了。

原来,皇太极在大凌河城遇到的,不过是辽东精兵的一部分而已——只怪大凌河城修得太好了,让原本十个人的力量发挥出了二十个人、三十个人的水平,从而让皇太极产生了误判,以为明军主力全部聚集在东线,西线的喜峰口又会异常空虚,重蹈两年前的覆辙。

他这样的判断并不是没有依据的。

皇太极这人功过是非且不去谈他,却是可以说是明末各方势力之中最为雄才伟略的一个,比起轻率易怒的崇祯皇帝不知要高到哪里去了。

他早就算定明廷在北方

一共就只有这几个兵,现在陕西山西一带又有农民起事,需要明廷分兵镇压。这样算下来,喜峰口得不到西北明军的支援、得不到辽东精兵的驰援,这一带必然又是势单力薄,可以仍由来去如风的满洲八旗精兵侵略。

因此,皇太极看到喜峰口防线出现的这么许多明廷军士,顿时吓得浑身战栗,同明军略一接触,赢下了个不大不小的胜利,便调转马头,重新向东边退却了。

其实皇太极要是像他老爸努尔哈赤一样,下死命令要求手下八旗精锐猛烈进攻的话,一样可以将镇守喜峰口的这些明军杀退。可他并没有努尔哈赤的魄力,更何况在他身边还有一个被姬庆文打成半残废的大哥代善。一旦自己战事不利、损兵折将,代善便会乘机发动其他弟兄,将自己这个得位并不十分可靠的满洲大汗轰下台去。

那时候,皇太极想要求个善终都未必可得了。

因此,皇太极望着喜峰口的大批明军,只骂了一句脏话,便又领着全部八旗精锐三万多人,沿着来时的路重新东返而去。

而明军自知自己战斗力羸弱,固守关隘尚且有些不足,要是出城同八旗野战,必然是九死一生,故而也不敢尾随追击,仍由八旗军队从容退去。

退去固然是退去了,可粮食危机却依旧没有解决,反而经过这场长途奔波,又将年前抢劫、积累的粮食虚耗掉不少。

正在皇太极一筹莫展之际,他的谋士范文程出了个狠主意既然中原一时难以入侵,那不如入侵朝鲜!

朝鲜素来是明朝第一属国,政治制度全都仿照明朝。因此到了崇祯年间的明朝有多疲弱、有多、有多混乱,朝鲜就有十倍的疲弱、十倍的、十倍的混乱。因此不论是同朝鲜接壤不接壤,只要是能够得着朝鲜国土的,都想要侵略一下、占些便宜。

万历年间,日本丰臣秀吉就跨海来攻,闹得朝鲜几乎亡国,全靠明朝发兵支援,才让朝鲜免于覆灭。

如今,满洲皇太极又要来了。

然而现在崇祯年间的明朝,已经不是万历年间的明朝了。

当年张居正老相公变法积攒下来的钱财,早已被万历、天启等几个昏君挥霍得一干二净,兵力也在满洲八旗和西北民变的双重打击下变得捉襟见肘,根本无暇分兵保护朝鲜。

更可恶的是,日本毕竟同朝鲜隔了道波涛汹涌的海峡,而满洲则同朝鲜接壤,不用造船跨海,只要挥动马鞭就能毫无阻碍地侵入朝鲜领土。

满洲八旗可谓是这个时代最精锐的骑兵,或许没有之一。真的发了狠劲全力攻击,就连辽东铁骑都很难抵挡,又更何况是区区一个朝鲜了。

不过半个月功夫,朝鲜平壤、开城、汉城等重要据点全部沦陷,要不是靠着朝鲜北方山路崎岖的地利之便,朝鲜国王李倧就要被赶下海去了。

消息传到明朝,自然又是一片朝野震惊。

留在明朝的朝鲜使臣崔有海更是想出了个刁钻的办法,每天什么正事都不干,就跪在皇宫之外,央求明廷派兵救援。偏偏崔有海跪的时候并没有穿着官袍,而是披麻戴孝,说是为死难的朝鲜百姓哀悼,跪得累了不时还嚎哭几声,让外人看

了,还以为是崇祯皇帝驾崩了。

要是放到别人,做出这样不吉利的事情,崇祯帝早就命令锦衣卫用廷杖把他打出去了。偏偏崔有海这厮并不算是崇祯皇帝的臣子,要是打了这个朝鲜使臣,可是会造成“国际影响”的。

无奈之下,崇祯皇帝只能一连几天召集朝会,专门讨论支援朝鲜的事宜。

意见很快分成了两派——文官之中占大多数的,都主张无论如何困难,都要增援朝鲜,要是失去了这个第一属国,就实在太伤面子了;而另一边,则是在辽东督军的老督师孙承宗,他认为眼下大明国内兵员尚且不足,根本没有余力出兵朝鲜,要是贸然出征,反而会导致中原空虚,难保狡诈多谋的皇太极不会调转枪头,重新攻击中原。

两派意见争执不下,最后还是把问题推到了崇祯皇帝面前。崇祯也是左右为难,只能去征求新任的内阁首辅温体仁的意见。

温体仁本来就是个没有意见的,是出兵增援还是坐视不理,在温体仁看来本就没有什么区别,可既然崇祯皇帝问了,他却也不能没有个意见。

思前想后,温体仁还是决定揣摩皇帝的心意,顺着崇祯皇帝的意思说话。

要说温体仁百无一用,唯有对崇祯皇帝的心思了若指掌,知道这位年轻的皇帝是个极重面子的主,天朝上国的身份和地位摆在这里,让崇祯帝打心眼里是准备帮朝鲜这个小弟弟一把的。

于是温体仁下定决心,上书进言中国之所以为中国,乃是因为有无数下国小邦的朝贡,若是就连朝鲜这样的属国之首都无力增援,那其他国家便更会轻视天朝上国,大明便也因此国将不国。

这番话果真说到了崇祯皇帝的心里,立即将内阁首辅大加赞赏一番,随即决定出兵朝鲜。

可作出决定固然方便,执行起来却是困难重重。

其中千难万难,汇聚成一句话没兵、没钱!

如今朝廷既要平息民变、又要抵御满洲,现在手里掌握的兵力都指望着一个当两个用,又哪能分兵赴朝作战呢?况且如今侵略朝鲜的,乃是最精锐的满洲八旗兵丁,兵派的少了、派的弱了,根本没用,与给皇太极送人头没有多大区别。

算来算去,崇祯皇帝只能决定动用姬庆文的明武军。

虽然明武军兵力不过两千人,又在江南同朝鲜远隔千山万水,可眼下明武军却是大明朝廷之内唯一的可以随时调动的机动力量,不用它就等于无兵可用了。这还是第一层原因,还有一层不能明言的原因,就是姬庆文这厮有钱的紧,派明武军出征,朝廷只需要象征性地付一些军饷,其余缺口和亏空姬庆文自然有办法解决。

当然了,只派两千人的明武军兵力肯定是不够的,朝廷又从各地卫所调集了两万来人,陆陆续续赶往朝鲜会同作战。

其实崇祯帝还打算征调四川土司秦良玉家的白杆兵的,只是因为四川路途遥远,又有蜀道阻隔,往返一趟至少需要大半年时间,远水解不了近渴,便索性作罢了。

一道调兵的圣旨传来,放在姬庆文的桌案之上,姬庆文却没有丝毫惊讶,因为这个消息,他早就已经知道了。



第四四一节 发兵朝鲜

要说李元胤这么多年锦衣卫的俸禄毕竟没有白吃,用着姬庆文的钱,没花多少时间就建立起一张覆盖整个大明朝的情报网。

这张情报由三教九流、七姑八婆、乞丐混混等人组成,人脉范围虽然极广,骨干却是十分精炼,只有李元胤、李岩和姬庆文三人才知道这张情报网的概况。

尽量缩小和收敛的内核,保证了情报网最重要的两个要去机密和迅速,至于情报收集的深度和广度在这两点面前就显得不甚重要了——有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宁可不去侦查,也不能暴露这张情报网的讯息。

然而奉旨出兵朝鲜,乃是一件震动天下的大事,这样的事情,自然瞒不过李元胤的目光,也瞒不过姬庆文的耳朵。

原来是李元胤通过沈良佐的门路,暗中收买了在乾清宫端茶沏水的小太监。而崇祯皇帝在同温体仁密议之时,就是这个小太监当值,听到消息之后便假装顺口说给了李元胤留在宫中的内线知道。

内线得知消息之后,便趁着出宫采买物品的机会,告知了在京师经营姬氏钱庄的多九公。多九公是个老江湖,又对姬家忠心耿耿,知道此事不可大意,便派儿子小多子以核对账目为由,带着消息、骑着快马,立即南下给姬庆文报信。

古代传递信息,虽然有烽火、信鸽等许多比骑马传递快得多的手段,可是烽火台传递的信息内容太多单一、而信鸽则要考虑能否飞到目的地和会不会半途被人截杀等原因,都不是十分可靠。

真正机密紧要的讯息,还是得依靠得力的人力传递。

小多子便是这样一个得力之人,他跨马加鞭、日夜兼程,花了五天时间终于将消息送到姬庆文手中,比传递军情要务的八百里加急快递还要快了三天。

可别小看这三天时间,在这段时间之内,已足够姬庆文做细致的商议和完全的准备了。

其实按照姬庆文的打算,眼下他现在并不愿意就这样贸然出兵北上。因为通过崇祯三年左右的一通神操作,直接威胁大明朝廷统治的满洲皇太极和西北民变已经被姬庆文用各种手段打压下去了,只要没有出现什么大的变故,崇祯初年的局势已然稳定下来。

而姬庆文正是要利用这种稳定的局势,继续赚取大量白银、开展土地改革、推广新引进的农作物、编练明武军将士、修建大海船等各项工作。并且这些工作的重要性,比起压制满洲八旗和西北民变来,一点也不逊色。

姬庆文自己心里也明白,明末崇祯年间经历了一场气候异常寒冷干旱的小冰期,造成了灾害不断以至让朝廷无暇赈灾的局面。因此留给姬庆文可以安心大展拳脚的时间并不充裕,迫使他不得不多管齐下地部署和开展各项工作。

饶是如此,自然灾害的严重性,以及灾害带来的进一步影响已经远远超出姬庆文自己的预料,体现得最明显的,就是皇太极独辟蹊径、铤而走险地攻打朝鲜,而崇祯手里则是无兵可用,只能千里迢迢调动远在江南的明武军前往增援。

对于即将到来的崇祯皇帝命令姬庆文出兵北上的旨意,姬庆文身边之人的意见并不完全

统一

在谋士李岩来看,若是奉旨前往朝鲜增援,那势必要同满洲八旗精兵正面交锋,而现在明武军练兵尚未成功,兵员还有一千来人的缺口,许多战术还没有经过细致演练,因此还远不到同皇太极开展最终决战的时候。为今之计,只能阳奉阴违,先接下旨意再慢慢北上,并在这个过程中积极运用姬庆文在朝廷里的复社清流势力,游说崇祯皇帝收回成命。

而在领军作战的杨展看来,现在出兵朝鲜也并无不可。明武军名义上的主帅当然是花钱发饷的姬庆文无疑,可实际上每天负责训练的却是杨展。因此来说,没有人比杨展更清楚明武军的实力。在他看来,明武军已经具备了同八旗精锐正面交锋并取而胜之的能力,出兵朝鲜则正好可以检验一下前阶段训练的成效。毕竟明武军已经整整一年没有上阵杀敌过了,还有五百多新兵更是从没经历过战阵。

这两方意见,都是在为姬庆文考虑,偏偏又是意见相左,谁也不能说服谁。

这下连姬庆文自己都有些难以决策,忽然想到自己身边还有一个叫做“袁崇焕”的家伙,这家伙做了几年的蓟辽督师,对辽东整体情况的了解,只屈居于孙承宗之后而已,正好可以向姬庆文提供重要的参考。

从刑场之上被姬庆文硬救下来的袁崇焕对姬庆文十分客气,斟酌着语句将分析了李岩和杨展两方面意见的利弊,又介绍了辽东和朝鲜的实际情况。

只听袁崇焕说道“朝鲜国小民弱,若是皇太极决意攻打,断然没有能有坚守的理由,一定会是大水崩沙、势如破竹,只要国朝不派兵增援,那朝鲜灭国便在旦夕之间。而朝鲜一旦灭国,或者被皇太极所全部占领,那就会成为大明辽东守军的心腹之患——皇太极拿下了朝鲜,便解决了粮食问题,同时可以利用朝鲜的地理位置,向西牵制辽东防线、向东同倭人勾结、向南又可以威胁山东,到时候朝廷便会陷入腹背受敌的被动局面。因此来说,出兵救援朝鲜,就是救援中国,其实是一回事。”

这几句话还真说到了姬庆文的心里,让他顿时想起了“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口号。于是姬庆文力排众议、下定决心,支持袁崇焕和杨展的意见,立即开始做发兵救援朝鲜的准备。

李岩的意见被驳,心里自然不高兴,不过他的气量比起寻常读书人还是要宽阔不少的,随即将心底一丝丝不快扔到了九霄云外,帮着姬庆文开始做出兵的准备。

既然是要援助朝鲜抵抗满洲八旗精锐,那出兵必然不能有所保留,必须全军出动才能有取胜的希望。因此,此次出兵朝鲜,姬庆文在江南不留下一兵一卒两千明武军将士全去了、八十义乌矿工全去了、就连在码头里做工的一千五百多码头工人(现在已经是造船工匠和水手了)也全都去了。

这样浩浩荡荡的一支队伍,要穿越小半个中国,从江南驰援辽东,且不论是不能真的能够战胜皇太极,光是平安抵达已经沦陷了半壁江山的朝鲜国内,就已经是一件十分不容易的事情了。

因此,姬庆文打算放弃原先传统那种靠两只脚走路北上的方法,也不愿意动用

漕运总督名下的漕运用空船,而是另辟蹊径地提出可以让麾下将士就在淀山港登陆上船,并乘坐姬庆文新打造的那艘战船,从海上增援朝鲜。

中国古代素来偏重土地而轻视海洋,姬庆文想出来的海上运兵的方案,在后世人开来不过是一场安全潇洒的游轮巡航而已,可在故人开来却是标新立异、闻所未闻。

不过李岩等人也都是才智过人之士,细细一想也觉得姬庆文的主意乃是眼下最好的运兵之法——不但快速,而且省事,既能够防止明武军将士的体力在长途行军过程中有所损耗,又免除了同沿途的官员打交道的麻烦。

于是这几人当机立断,立即派人去苏州将明武军全军召集到了松江淀山港,又准备好了一切武器、弹药、粮草等后勤辎重,全员动手,开始一步步搬上那艘新打造的大船。

因此,当崇祯皇帝的旨意真正到来之时,姬庆文等人早就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欣然解下旨意,表示立即奉旨北上救援朝鲜,也算是在崇祯皇帝面前留下了个好印象。

…………

姬庆文乘船北上出征朝鲜之时,正是十月份的天气,大海之上西北风未起而东南风尚有余力,因此姬庆文座位下战舰乘风而行,不过两天时间就已越过千里波涛,远远望见了山东半岛。

按理说,姬庆文是可以直接北上在朝鲜登陆的,可他却选择在山东停留一下,既为了让麾下明武军将士上岸休整一下,也为了探望一下自己的拉朋友——山东巡抚孙元化。

事后证明,他这一不经意间的举动在后来产生了意想不到的良好效果。

大明朝廷任用孙元化做这个山东巡抚其实并不合适。

孙元化研制火枪、制造火炮上是一员好手,可在整顿本省政务上,却是个粗线条的人。崇祯五年这场大旱灾从北方席卷而来,自然也波及到了山东境内,闹得山东北部几个州府颗粒无收。要不是山东自古以来都是富庶之地,收成不好、底子却厚,好歹也让孙元化开仓放粮,才能够勉强将局面支撑起来,好让自己可以继续埋首于火枪火炮的制造之中。

当孙元化正在自己开办的军工厂里视察之时,忽然听人来报“巡抚大人,一艘大船正要停泊在莱州港内。小的们不知这艘船的底细,到底应当如何处置,还请大人示下……”

孙元化听了一愣,心想大船,那来的大船?自打姬庆文把松江淀山码头重新维护一番后,绝大多数原本准备停靠在登莱港的船舶,大多决定再多航行一两天的时间,索性在淀山港码头停靠、上岸、做生意。如今的登莱海港除了官船之外,早就没了商船,又从哪里来的船?并且还是一艘规模极大的海船了。

因此孙元化听到这个情况也是颇为震惊,立即放下手里还在调整修理的一支两尺来长的枪管,扭头向过来报信的探子追问道“你话慢些说。本官问你,船主的身份你弄清楚了吗?”

传令兵答道“回大人,船离我们这里太远,还没看清来人的身份。不过看旗号,似乎不像是倭寇的船、更不会是满洲皇太极手下的人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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